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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得不杀人:以色列女特工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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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得不杀人:以色列女特工自传
[法]尼玛·扎玛尔
第01章 巴黎的冬天
第02章 后遗症
第03章 真正的以色列人
第04章 特工训练
第05章 黎巴嫩和真主党
第06章 HADAG是一种鱼
第07章 重返叙利亚
第09章 伊朗的死亡游戏
第10章 俄国“大夫”
第11章 蜷紧的小手
第12章 小心你的左肩上方
第13章 9·11
第14章 结 尾
我不得不杀人:以色列女特工自传
              第一章 巴黎的冬天
  2003年,巴黎,车被盗
  巴黎,一个平常的冬日早晨。
  不到9 点我已经赶到区警局了,等着为被偷的车报案。流感、假日加上法定缩
减工时,搞得本来人手就不够的警队乱糟糟的。索尼娅——这位负责接待我的年轻
女警是个新面孔——不得不同时兼顾着接待、电话总机和接受报案的活儿。一个看
来老资格的女警呆在旁边,在自认为必要的时候指点着她。
  索尼娅的面容显得开朗活泼,还挺聪明的。她拿过我的身份证件,向我笑笑,
和善地请我坐到毗邻的小间里。老女警立刻接过话去,告诉她不能这样处理,说应
该更仔细地检查证件,并通过中心数据库来确认没有疑点——看证件是我本人的还
是偷来的。
  为这,索尼娅得到楼中央的办公室去上另一台电脑,因为只有那台机能做查询。
可这接待室和总机也得有人看管,至少十分钟的时间里离不开,她只好用了查问卡
片库的法子。到该向保险公司和车辆提领处做补充核实的时候,同样的问题来了:
我是地中海沿岸的人,可接待室的电话只能拨巴黎地区。她得到另一间办公室去打
长途。
  索尼娅采用了最省事的办法:她决定不再理会什么查证了。我们坐进一个小间,
她开始记录我的陈词。无意识地,我盯着她电脑背面的那些连接线看,它们正对着
我。我注意到电脑没有联网。我很惊奇地问:
  “瞧,你没和局域网连通吗?”
  “没有…”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
  我瞥了一眼隔壁小间的电脑:也没有连。这样的话,这两台电脑录入的信息和
数据库之间就是完全分离的,通过输入诸如登陆名一类的东西便能侵入。
  记录我这份报案花了近一个小时,因为索尼娅老得中途停下,去打理电话和新
的来访者。当我们终于弄完这些,进入打印和签字程序的时候,又发生了意想不到
的事:为了接上打印机连接线,得先把旁边那台电脑的连接线拔掉。我禁不住想,
一个解决问题的盒子也不过五欧元而已。眼下自然要等她的同事答应让我们。“读
取文件的时候索尼娅不会弄砸了吧”,这念头让人惴惴不安。果不其然,她小心翼
翼却白费劲,什么也没印出来。徒劳地努力了几次后,她试图用软盘把刚才录入的
东西转到隔壁机器上去,还是不成。她居然准备重录一遍报案陈词,这可是再搭上
半个小时的活儿。
  我决定介入。我自作主张地从操作台另一端走了过去,着手运行他们那套录证
程序。用过这台电脑的警察姓名及其编码一排排从我眼下滑过,此外还有报案人的
名字、地址、电话……想改动什么按一下键就够了。自然我什么也没做。我只不过
找到录入和输出功能,然后示范他们怎么用。他们拒绝跟我学,害怕把资料搞丢或
者弄混了。于是我把第一台电脑的打印连接重装一遍完事。
  为这份耐心,我该好好感谢自己。
  就是这么一个平常的冬日早晨,在欧洲的法国巴黎,一个技术先进、人员完备
的现代化警局里。七年前在叙利亚也不见得比这复杂,那时一切刚刚开了个头。
我不得不杀人:以色列女特工自传
              第二章 后遗症
  难受。
  就是一阵子微微的昏眩。
  紧接着又是一阵。我感到自己被一股旋风击中。对这种症状我并不陌生。
  我的眼睛受不了照在脸上和身上的强光。我只有一个念头,逃离!逃离这些毫
无含义的图景和嘈杂,它们侵扰、折磨着我的脑子和我的神经。我聚集起气力和最
后一点行动能力,想走出训练场,到旁边办公室去。外面的声音变远了……我觉得
渐渐和它们拉开距离随即被一个阴森冰冷的世界攫住,在那里我被迫面对过去的影
子。我够不着身边的人,倏忽间他们在我眼前身影浅到不能再浅,模糊成一片。
  一丝越来越尖利的哨鸣灌满我双耳,涨大,而后将其他所有声音淹过。白色的
披风慢慢张开到最大。疼痛减轻,变成了极度无力。这样的景像缓缓被雪覆盖,四
周的声音都屏息了,伪装的身形消失在厚厚的浓雾之中。
  膝盖有点疼,石板地面的冰冷传到脸上,我很清楚自己是摔倒了。身体几乎没
了知觉,刚有一点,也立刻在一次次袭来的昏迷中消散了。
  突然,我的脑袋被阵阵剧痛捣动。我感到窒息。我试着挣脱,但呼吸困难,我
痛得蜷成一团,绝望地吸着气。似乎没有什么能给我活命的氧气了。肺难受,心像
被无数尖针扎中,头痛欲裂。剧痛延展到了极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心跳像是
停了,随后又以从未有过的激烈重新搏动。我会活着还是死去?我感觉被一个螺旋
裹住,它把我拖进了一个急速的、令人晕眩的坠落。恐惧向我袭来,又立刻被我驱
赶。无论如何我要放松点,保持信心并强忍苦头。这种境况下,挣扎只会加重痛苦。
  ——你哪儿不舒服?
  我勉强意识到这声音在向我发问。除了难以承受的痛,身上每一寸地方都别无
感觉了。猛然间,痛苦达到顶点,心像在炸裂。在这平静寒冷的夜晚,一切都彻底
改变了。
我不得不杀人:以色列女特工自传
            第三章 真正的以色列人
  1990年 7月:法国南部。
  音乐透过开着的窗户弥漫到巷子里。我呆在外面,聆听轻快的音符在灼热的空
气里回响。我的未婚夫达尼埃尔正在朋友借给他的钢琴上练习。那一刻的好天气令
人迷醉,我记得我把其中的每一个元素都尽情享受了好一阵子。抬头看看,碧蓝的
天空溢满阳光,呼吸一下,旁边棚架上都是紫藤花开的气息,我真渴望能把这份和
谐保存一辈子。存下这音乐,花香,温暖,记忆。存下青春。存下无忧无虑的幸福。
我很不情愿地从这心醉神迷中脱出身来,上楼回家。门掩着,看来达尼埃尔希望我
不要打扰他。我进房悄悄坐下,痴迷地看着他,就像是在梦中。他完全被音乐所吸
引,居然没有意识到我来了。
  我们正筹划着移民以色列。法国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达尼埃尔的父母都
过世了,他也没别的亲人。至于我,我和母亲相依为命,但她害怕生活的变化,执
意不肯离开。
  我们有个朋友,叫马克思。科恩的,早两年就打定主意去以色列上学,这是他
在参加了一次招收移民“新闻发布会”之后做的决定,这类集会数不胜数。他的学
历没有得到负责人的青睐,他们正为手里握着大把的高中毕业生而忧心忡忡。既然
没有更好的选择,他上了一所名叫 "yeshiva"的教会学校——他评价这地方 "轻松
自在" ,但怎么说也是宗教性质的。
  “每天有一到两个小时犹太法典和摩西五经的课程,不过对自由而言,这代价
一点都不高”。
  他高高兴兴地挥舞着一本小册子,给我们看即将属于他的“没有中央监视器”
的卧室,还有万万不能少的篮球场。至于其他的,什么无边圆帽,黑色衣服,白袍
祷告以及法典研习,在他看来都无关紧要了。
  我和达尼埃尔商量好,由他先去圣地看看情况。按规定他得入伍服役,这样一
来,我便有时间先完成在科技大学的计算机学业,然后再找他去。就这么着,我的
音乐家在 1990 年初夏移民回国并开始服役。
  1990年 8月 2日:伊拉克入侵科威特。海湾危机爆发。阿拉法特“巴勒斯坦解
放组织”站在萨达姆一边
  战争也在此时爆发并不令人有多么吃惊。运气问题。
  达尼埃尔死于 1991 年 9月 9日。一个刚服完首期预备役的以色列少年,把整
夹 M16步枪子弹都打到了他身上。一桩蠢事,一件恐慌之下发生的事故。这类事情
时有发生,据统计有千分之一的概率。
  在他下葬的那天,我也埋葬了自己对将来的计划。我随便找了份工作,很长一
段时间里一心一意赚钱生活,照顾母亲。母亲很开心,如她所愿我们留在了法国。
工程师这职位不错。每天要花两个小时在上班的路上,我在车里放上以色列音乐,
把音量开到最大。这是我最放松的时候。
  但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慢慢窒息。那个梦想重新回来敲门了,在清
晨的风里,在市场货摊上熟透的水果和照向干裂地面的阳光里,都透着它的味道。
于是我以短期旅行的形式,重新开始办理去“圣地”的手续。我认为迟早能说服母
亲跟我走。而在她看来,我这次旅行更像是日益明显的离弃。不知不觉我们之间的
裂痕变深了。她很难过,因为她发觉不再有力量给予我最大的幸福。
  母亲日渐显出疲惫,但拒绝去看病。我白天工作,晚上也几乎见不着她的面。
我通常深夜才回家。对母亲的病情发展我没有引起重视,直到那天她发了高烧。我
没去上班留下陪她。烧一直不退。等送到医院,医生诊断已是淋巴癌晚期。三个小
时后,她去了。
  我陪着母亲到最后一刻。灰色的发卷散落在她脸上,我不停地摩挲着它们,为
她哼唱那首赞美诗: "它们垂到脸上,就像加拉德。山上的羊群," ……而她微微
笑着!这些场景,连同这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连同她肿胀的脸上每一块青痕,都
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
  那晚,我最后看了她一眼,安详,平和。看到她不再有痛苦,这给了我些许安
慰。我感觉不到母亲的存在了,她身子轻飘飘地一动不动,我明白她是真的离我而
去了。
  母亲的走令我茫然,我没了继续留在此地生活和工作的理由。有一种很奇怪的
感觉,既是痛苦不堪的孤独,又有完全自由后的兴奋。
  我也该动身了。
  1993年 11 月间,“回到”以色列的那个晚上给我留下了迷人的记忆。我的目
光越过飞机舷窗落到这片“圣地”,它是被人如此热爱,如此渴望又如此充满理想
色彩。它布满点点灯火,被幽暗的海洋包裹在中间。在漫长的飞行之后,一种不可
思议的感觉最终伴着降落同时来临,落向这个美好的地方,落向我。大巴上面,
“公共”告示是用希伯来语写的:不准吸烟,不准和司机交谈,不准吃带核食物…
…棕榈树在晚风里摇曳。一面面以色列国旗像是专门在那儿反复向我证实:“你没
有做梦,这回是真的!”Eretz Israel," 以色列圣地" . 或者,就像这里所称呼
的, HaAretz:“祖国" .
  一进机场大厅节奏就紧张起来。有三条通道供选择:“以色列公民”,“移民”,
还有“其他”。我深夜到达,可是所有人都在热情欢迎我。我说的希伯来语显得年
代久远,不好懂。不过我是跟磁带学的……而他们说的,我也觉得有不少糟糕的语
法错误。很快就找到了暂时的解决办法:多数时候说英语,夹杂一点简单的希伯来
语。一些年轻士兵,有男有女,正忙着办理手续和进行安检。我察觉到一个女兵在
“测试”我,她轻轻把我推到后面但又尽量不做得那么明显,意思要我别走得那么
快。我明白过来并配合了一下。欢迎来到中东。
  走出机场,我便触摸到了热热闹闹的以色列社会。不断有出租车按着喇叭擦身
而过,有行人在高声打招呼。一辆警车停在路旁,收音机的声音开得老大,三个半
大不大的小伙子正兴高采烈地在车里你推我搡。
  我差点没赶上开往特拉维夫的最后一班222 路公车。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我,
样子有点紧张。我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年轻而且讨人喜欢。我的箱子把过道给挡
住了,不过车上没什么人所以司机也没说什么。开过几站后,一个新上车的乘客走
过来教训我:行李应该放到储藏格里去。他是对的可惜说晚了点,箱子这么沉,如
果司机不愿停车帮我安顿,我也无能为力。我无奈地耸耸肩。这人又过去找司机,
司机任他讲了一大通,最后很生硬地说了句什么便结束了这次争论,可惜我没听懂。
我是最后下车的。司机确认我没有弄错目的地,这才帮我把行李拿下去,然后两眼
炯炯地看着我,很郑重地道别。说不出为什么,我有一点留恋……   车站在一个很大的交叉路口,周围都是豪华酒店。虽说车来车往,我还是能在
夜色中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被挟着咸味的风带来的:大海。
  “你就在那,”我寻思,“你肯定在那,老兄……”
  我是地中海边长大的孩子,虽然到处游历也见过各种各样的河流,却始终只有
大海以他永远野性的殷勤来接纳我。在它身边我就像在家里一样。
  循着海的气息,我用不着搞明白那些交通信号灯就径直穿过了两条马路。我一
眼便看到海浪,无边无际的暗影扑打在沙滩上,在夜色中显得那么清晰。卷浪一波
一波,不时被月光返照着。这波浪的轰鸣声比我常见的更响也更有节奏。连这里的
大海也有别样的音调。
  一阵轻风吹得棕榈树簌簌作响。天空繁星一片。城市的明亮令星星只是隐约能
辨,但没关系,我知道它们在那里就足够了,和迷人的月亮呆在一起。
  我在沙滩上逗留了很长时间,看会儿海,又看会儿车流和灯火,听那些无忧无
虑的年轻人在酒吧角落里窃窃私语,任凭咸咸的小浪珠在我的肺里充盈起来。哦,
真是一个迷人的夜晚!
  我没有像别人那样住到“移民中心”去,在那可以把一切交给他们,走移民的
惯例程序。我更喜欢独自打理一切,最终也这样做了。
  我径直跑到特拉维夫一个朋友家住下。公寓很小,位于大海和广场——那会儿
还不叫“拉宾广场”——之间一条安安静静的小街上面。艾尔戴德很开心能参与拯
救一个落难的法国姑娘,这姑娘在她的国家正被不断扩张的排犹势头所威胁。所以
他什么都自作主张。最开始我很不习惯,随后也就习以为常了。我把这种姿态归结
为男人们出于自我保护而表现的骑士风度。以色列男人虽说属于东方,但也免不了
大男子主义。有一阵子,我心甘情愿地扮演弱女子的角色,听凭他指导我去了解新
祖国以及他本人日常生活里七七八八的事情。
  俗话说,要想认识以色列就得从南到北把这块土地走个遍。我当时并不知道,
以后我会有机会在做徒步训练的时候横穿南北。我搭乘大巴到处旅行。第一目的地
自然是耶路撒冷。我不是第一次拜访它,但依然充满激情。经那里我去了马萨德,
一座兀立在朱迪亚沙漠里的城堡。那是一支犹太部落英勇抗击罗马军队的地方,在
我看来有着比圣城更重要的象征意义。穿过内格夫沙漠我往南面走了一段,但没到
埃拉特港就折回了,那地方我觉得旅游气息过重。然后我重又折回北边,横穿儒尔
丹山谷。我爱上了那里的基尼烈湖,属Tiberiade 城地界。我还花了大约一个星期
横跨Jizreel 平原,它从加利利山脉脚下一直延伸到山的另一面。匆匆看了看海法
港后,我回到特拉维夫。
  很明显,民众在很多事情上是各不相同且四分五裂的。被反犹分子想出来的所
谓犹太复国主义联盟是个大笑话,毫无根据的幻影。事实上有的只是无休止的争斗
:右派和左派斗,反战派和主战派斗,宗教和世俗斗,西班牙系犹太人和日尔曼系
及斯拉夫系的犹太人斗,这两种犹太人又合起来对付埃塞俄比亚犹太人或者俄罗斯
犹太人,也门人则和所有人针锋相对。所有这些都以调和的方式存在着,值得探究。
尽管存在这些矛盾,甚至正是因了这些矛盾,以色列社会才在不断向前。
  而阿拉伯人很清楚可以从这些争执中得到什么好处。他们大量进行恐怖行动,
挑起争端和分歧,好让以色列政府陷入危机,经济停滞而且移民中断。他们一股脑
地跑到反战组织和极左派团体那边去哭诉悲惨处境。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成功了,
得以在同情巴勒斯坦人团体和早将他们集体宣判有罪的团体之间,添加了一个新的
中间阵营。
  以色列民众倒是理解那些一心希望掌握话语权的政治强人。这里设有很多民主
机构,每派都能各抒己见而不至于把国家弄得一团糟。效果真的相当不错,也就是
人们所说的言论自由,一个在邻国压根儿不存在的概念。以色列算得上中东地区的
一个政治特例:议会式民主将三权分立。四年一选的议会,在每一次政治危机中都
能遵照选举结果更迭。这一制度的特殊性还在于,得票率只要达到1.5 %党派就可
在议会获一席之地。这样一来议会多党化,其中一些党派在政治生活中担当了重要
角色,其影响和他们左右的选民数量相比却并不成比例。
  以色列的重要政党有12个之多,其中有些在国际上也很有名,比如两个大的派
别:左派方面有Avodah,即由梅尔、佩雷斯、拉宾等人成立的工党,曾在1992年5
月——我到达此地的前一年——赢得大选;右派方面有Likoud,代表人物为沙米尔、
内塔尼亚胡、沙龙等。
  这片土地的景观也是对比鲜明的。在这里,沙漠的边缘就是海洋,白雪皑皑的
大山俯视着砂砾遍布的干涸谷地。以色列是个再小不过的国家,可当你从加利利山
顶或者从Neguev沙漠来眺望它的时候,它却一望无际。
  马不停蹄地旅行过后,日子就显得难以打发了。我决定去拜访亲爱的马克斯。
科恩,那个又懒又笨的学生。他是我最后一个青春堡垒了,我敢肯定他见到我会十
分高兴,他会带我去从没去过的地方,给我引荐一大堆同龄朋友,就是那种在沙滩
和酒吧无忧无虑打发时间的以色列小年轻。我向来视这种浅薄的生活姿态为治疗人
生创痛的药方。我深知马克斯也有同病,所以他肯定已经找了一剂良方。
  我穿上一套包裹最严实的衣服,拿着唯一可以算作线索的学校地址,跳上开往
耶路撒冷的大巴。
  学校在城郊一个特偏僻的地方。那儿还真有一个篮球场,球场四边一圈预制板
房就是教室了。正儿八经能算作房子的建筑物就只有一座,它的一部分被腾出用作
了宿舍。几队学生从我上面走过,都是身形瘦长的男孩子,挺迷人的:黑帽子白衬
衣,黑色长裤,长外衣也是黑色的,在风里飘摆着。我想这可能是一个犹太教学习
中心。我朝校长办公室走着,想到文学青年马克斯在这地方呆了三年不免有点沮丧。
我被盘问了一番来的动机,还被要求保证:找马克斯不是为了和他结婚,只是两个
老友之间的小会面而已。
  我最终获准校方会将这次来访通知他,于是留了朋友特拉维夫家的电话号码。
  “是你的电话吗?”那校长一脸狐疑地问。
  “我租住的男孩家的。”
  我感觉到了他那不以为然、难以忍受的眼神。一个“好”女孩不会住在一个
“男”朋友家里。
  “他和妈妈一起住。”
  撒谎也没能救我。不以为然的眼神变得满是讽刺。一眨不眨盯着我的这双眼好
像在说:“你不但有放荡的品性,也还有羞耻心,对吧?”
  “他妈妈去度假了,所以把地方腾给我住,”我补充道,“他们挺慷慨大方的。”
  我平静下来。总不能在一个极端论者面前气馁。我大胆地迎着他的目光,那目
光也就不再兴趣盎然并软了下去。我刚才被看成了堕落少女一个,所以抵抗也无济
于事。
  回到特拉维尔后,我对得到马克斯的音讯几乎不抱希望。然而我错了。当天晚
上电话就来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愉快,这给我吃了点定心丸。
  “这么说你也来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你会喜欢的,这儿的生活太有意思
了!明天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没问题。去哪儿?”
  “你能再来耶路撒冷一趟吗?”
  “行……不过我得先取消明天下午这边的约会……”
  “这不太好,还是我过来吧。”
  他的声音渐渐没那么兴奋了。我担心会不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虽说有些吃醋,
艾尔戴德还是以他以色列人的细心帮着我“破译”对方所传递的信息:
  “如果你那哥们是个虔诚的教徒,到特拉维夫这种遍地婊子的城市来大吃大喝
他会焦虑不安的。”
  我耸耸肩。这不该是理由。如果说马克斯热衷过宗教,那也是中学时代的事了。
他是个生性活泼的人,绝非能在耶路撒冷正统教区深居简出的家伙。
  可是第二天,我发现和我面对面的马克斯整个儿一个《黑色是美丽的》版本。
艾尔戴德说对了。我目瞪口呆。
  “你看到我好像很吃惊?我变化真有这么大吗?”马克斯好奇地问。
  “应该说,我找不到那个穿着百慕大短裤(一种齐膝短裤),和我说要一天到
晚打篮球的朋友了……”
  “我随心所欲地玩过。但责任让我对这块土地有了神圣感。这才是真正的寻根
……”
  这顿饭在沉闷的对话中吃完了。马科斯说的言谈简直就是洗脑。他对事物的看
法令我失望。我觉得失去了一个朋友。我感到孤独。我本指望他带我走进一个“年
轻又快乐”的以色列。下一个约会的时间到了,我不能再耽搁了。我们向车站方向
走去,而他依然在不停地向我灌输。他自顾自地说,好像没什么能打断他。最后还
是他自己伤心地发觉我们之间隔得越来越远。
  到了公共汽车上,好些人对他侧目而视。从餐馆出来后,他就不说法语而改用
希伯来语跟我交谈。碍于周围的人,我没有断然拒绝。
  显然并非只有我一人被他的“思想”弄得很烦。周围的乘客都向他投去厌恶的
眼光。突然一声暴响。车停下了,一个男的冲向马克斯,把他当棵李子树似的推搡
着,高声叫骂地将他丢下车去。我连忙跟下车,虽说有点不情愿但毕竟我们是一起
的。
  那个暴跳如雷的家伙还在嚷嚷:
  “蠢东西!这儿没你的屁事,给我滚,滚回你的犹太区琢磨你的蠢事去吧!没
服过兵役,你甚至连以色列人都不是!你们一伙都是胆小鬼,废物,白痴,寄生虫
……”
  汽车发动了,带着其他人继续向前,扔下马克斯含泪站在人行道上。几个过路
人回头看我们。人在以色列呆着便无法置身事外,辩论随时有可能发生。马科斯飞
快地向我说了声再见,一边低声抱怨真不该来,白白浪费时间什么的。他令我很不
好受,我追上去,用手扶着他肩膀轻轻地摇了摇,就像小时候试图安慰他或者帮他
度过难堪时分那样。他颤抖了一下。我把手拿开。我对他说,即使我不同意他的观
点但我还是爱他的。他勉强笑了笑,迅速离开了,轻薄的黑色礼服被风吹裹在身上。
我看着他远去,样子伤感而自尊,一如公园里的黑天鹅挥动着受伤的翅膀,一场既
徒劳又高贵的飞行。
  回到家里,我向艾尔戴德讲述了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他听得又是摇头又是耸肩。
  “绝大部分以色列人都会指责教士不服兵役。不难理解这些人,生命里去掉三
年毕竟不是件小事……不过我并不赞同他们,我认为没必要指责教士。以色列就是
这么形形色色。不然的话,这些犹太教士怎么办?太可笑了。”
  他停下想了一会儿。我乘机提出一个让我烦恼的问题:
  “那个叫骂的男人说马克斯不算真正的以色列人……为什么?因为他是法国人,
还是因为他是教士?”
  “没服过兵役就不算真正的以色列人。”
  1994年4 月6 日:阿富拉市中心一辆公共汽车遭到汽车炸弹袭击。8 人死亡。
哈马斯声称对事件负责。
  1994年4 月13日:哈德拉长途汽车站被人体炸弹自杀性攻击。5 人死亡。哈马
斯声称对事件负责。
  最终还是艾尔戴德把我引进了这个城市的时髦圈子。他的那些朋友和我想像的
以色列年轻人很是吻合:有着重重的口音和足够的放荡,像是以此宣布他们是活生
生的,可以将试图找上门来的痛苦统统赶跑。他们说世上根本不存在公平的地方,
这太对了。我轻而易举地就和这帮快乐的家伙混在了一起。
  我白天的时间基本上被分割成三部分:到国家机关去排队,和法国团体联络,
找工作。当夜色降临,我就去找那帮朋友,他们会慎重其事地在公共汽车上为我恶
补现代音乐,俚语,还有甜点——不是甜腻腻的就是油乎乎的,或者两者兼有。
  我自认为已经融进了这个国家。可是找工作的时候,服兵役的问题来了。因为
入籍晚,我被准许免除兵役。我未来的年轻同事们每每想到上学和工作都比我晚了
三年就会阴沉沉地看我几眼。这种年龄的时差变成了难以忍受的折磨。即便我对每
个人都表现出最大的善意和全部宽容,他们也无法做到不嫉妒。我没办法把一个念
头从他们脑子里赶走——“她没服过兵役所以她不是以色列人” .这本来也没什么,
直到上一次招聘面试。一切都很顺利,除了那些没法回避的充满嫉羡的脸。我再也
受不了了。我决心已定,回家后就骄傲地宣布:
  “决定了,我要去服兵役。”
  “你疯了?”艾尔戴德惊呆了,大叫起来。
  “不是疯了,是我当够了害群之马。我想做个完完全全的以色列人。再说,这
对我有好处。”
  “什么好处?简直胡说八道!他们根本就不会要你,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他
耸耸肩,十分肯定。“你刚到这儿嘛。”
  “走着瞧。他们会觉得我有可取之处,我会让他们信赖我的。”
  “你真是个傻蛋。你会白白浪费时间,而你原本有机会马上工作。”
  “如果是说我闲话的机会,要它何用?你不是也说过吗:这人不是以色列人除
非……”
  “你错了。他们不会要你的。”他再次耸耸肩,以此结束了谈话。
  我很失望。我本来希望艾尔戴德会认为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希望他会祝贺我,
鼓励我,给我很多建议,告诉我很多他自己服役的趣事。我安慰自己,过段时间他
一定会这么做的。
  第二天,我就加入到招兵办公室前的长队之中。我担心要排上一整天队。末了,
办好所有手续用了足足两天半的时间。我如愿以偿。我的语言水平用来入伍后随班
已经足够了。希伯来语加强班很可能会让我忘掉一些我至今还掌握的古老用法,这
对我不能不说是件可惜事。签完合约后,我终于像只骄傲的孔雀一般回家了,相信
艾尔戴德这回一定会分享我的快乐。
  “可怜的傻瓜!”他没好气地低声抱怨着。“一想到你是来自那样一个拒服兵
役者有权要求律师辩护的国家,我就……”
  “你别再讲什么犹太复国主义和爱国主义的大道理了,你现在是拒服兵役者吗?
你到底是怎么了?”
  “你不明白靠武力我们将什么也得不到吗?你具备懂得这道理的常识,必要的
让步,民主的教育,而现在你将做的一切却是给那些盲目和轻率的人打气!”
  “什么盲目和轻率?那是实干的政治家。军队只是执行者而不是决策者。你不
明白,我一直目睹我的母亲在任何制服面前都发抖,因为她无法抹去对战争的记忆。
我不想要这种恐惧,我不要,我的孩子也不要。今天我们有一个国家,有一支保护
我们的军队,这多么可贵,多么难以置信!我为自己能够加入感到骄傲!”
  这一次,艾尔戴德看着我却没有耸他的肩膀。我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
  “我入伍,是我需要借此摆脱过去的梦魇,你懂吗?”
  “我懂,”他让步了,“但是你会给巴勒斯坦人带去一个和你一样的过去。试
想一下他们会怎么做,他们怎么来摆脱这一切?”
  “你的左派言论有点过分了。你真的相信要用解除军队的方式来维护和平吗?
你很清楚这行不通!如果各有阵营的人真能像你说的那样各自退让那当然再好不过,
Tsahal并不希望只用战争的电闪雷鸣来组建。”
  “你说什么了,能让他们录取你?”
  “实际上也没说什么。考试结束的时候他们把我单独留了下来,做了四次言谈
泛泛的面试,还有很多其他的测试比如说逻辑。”
  “四次?他们没说什么特别的吗?”
  “一句也没有。”
  “奇怪。”
  “别胡说八道了,走吧。我请客。”
  这就算是最后的结论了。熟悉的耸肩意味着一切恢复常态,艾尔戴德穿上夹克
衫跟我出了门,临了还不忘埋怨一番,说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不得不杀人:以色列女特工自传
             第四章 特工训练
  1994年3 月,以色列:Tsahal
  大白天。我成了新兵部队一员,被一帮二十一岁的老兵指挥。以我二十三岁的
“高龄”,觉得他们比我小太多了。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平原,上面有几座两层
楼的建筑,靶场,帐篷,大家基本上鱼贯而入,然后就没完没了的分发东西。这边
领外套、内衣、鞋子,那边领背包、装备,还有在一过道里飞快地打疫苗,最后给
我们发武器和子弹。
  差不多到尾声的时候,我终于费劲地从还在挪动的队列里挤了出来,醒悟过来
自己已经穿上了军装。在我看来它意味深长到令我头晕!我的父母在哪儿,而他们
的父母,他们父母的父母又在哪儿?他们能看见我吗?他们能知道犹太人今天已经
有了一个国家了吗,一个有能力保护自己,甚至比这更有力量的国家?能够穿上这
身象征着勇气和坚定的制服我是多么的骄傲,而这个国家又创造了怎样的奇迹!所
有犹太人因此有权在一个合格的国家里生活,拥有一支合格的军队……
  “Hey !At!Ze lo zman la'hlom arhshav!"1
  ……这些傻乎乎的“小头头”无处不在。我略带懊丧地打量着居高临下向我大
喊大叫的年轻上士。没错,绝对是合格的军队。
  头几个星期全部是基本操练。我倒是一直认为他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帖,但
最后还是大吃一惊。上面又给我们发了袜子,装脏衣服的垃圾袋,小收音机,书,
明令不能戴的太阳镜,还有用来防止掉弹夹的结实又实用的胶带。我学东西很快。
这里和别处一样,自由自在需要建立在深谙规则的基础之上。
  在有些方面我还是很讨厌被束缚得规规矩矩。如果是在课堂上或者别的什么地
方,无法忍耐的时候我就会一走了之。这不是“合社会规范”的行为,但管他呢,
我一向听从自己的本能,秉承我身上欧洲和东方祖先“野性”的一面。还记得第一
次从学校出走的情形,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那时刚上了几个月的学,我找了一条
不会有人追赶的小路步行回家,尽量避开暴露地段,以确保在我跑过的时候不会有
老人坐在窗户边,也不会有好奇的行人看见我经过。我常专心致志地候着女老师从
大门口进进出出,课间休息的时候一个人绕围墙转圈子找它的裂缝,或者在上课和
课间时候找借口跑出去,到医务室扔口香糖进去,这自然是被明令禁止的行为,按
规定应该把它扔到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尽管没人喜欢闻那桶的气味。对所有这些,
我都有一套完整的计谋,而且每一个细节都很完善。现在想起来,这些行为对于一
个这么小的孩子是很古怪——她还不认识字,没看过电视,也从来没进过电影院。
真见鬼,我到底从哪里来的这些念头?我真不知道。该是一种“天赋”吧。
  那天妈妈见我大上午就回家了,何等惊奇!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问我,甚至没来得及掩饰目光里一闪而过的佩服之情。
  “我烦了,所以我就走了。”我回答得很干脆。
  接连不断的谈话、教训和遣送回校,都没能把我的品行纠正过来。现在依然如
此,我始终相信世上没有任何地方是我不能离开的,只要我决心这么做。我依本能
行事,而且总能找到办法解决不断碰到的难题。耐心是唯一的法宝。这是某种无法
用理性去解释的东西。
  服役期间,失去自由的痛苦没多久就在我身上显现了。实地上操的几个星期,
我相对来说还是“听话”的,野外能给我想要的空间。等训练转移到层层叠叠摆满
床铺的小宿舍里,事情就不同了,那鬼地方刚够我们平躺下身子。我坚持了四天,
然后就擅自离营。厌烦情绪冒头了。我没办法对那些命令逆来顺受,尤其是那些装
出一幅大人模样的小头头们下的命令。我还无法容忍他们的斥责。先是和他们争辩,
然后变成公开的争吵,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扎扎实实给了某军官一记耳光。原因是这
样的:他怒气冲冲地谩骂我,说我认为他歇斯底里。我用这种方式让他安静下来再
自然不过。禁闭后面接着警告处分。对自身哲学深信不疑的我再次干了出走的事儿,
回到特拉维夫。我告知艾尔戴德我的困境。他先是抱怨说早就警告过我,然后答应
试着和他原来的战友联络一下,那人现在是职业军官了。等消息期间,我必须在宪
兵到来之前尽快返回兵营,作出道歉并且姿态要低。我接受了他的建议。至少我得
试试。
  1994年3 月4 日:开罗协议签订,裁定加沙和耶利哥地区自治。
  正好安息日到了,而这天是可以获准离开兵营的。我高高兴兴地呆在艾尔戴德
家,盼着他快点有消息。我惊奇地发现他变得待我特别好。我没多想,尽量享受。
很快我就习惯了我这朋友的脾性突变。
  我们出门,沿着Yarkon河边散步。在特拉维夫,Yarkon就相当于塞纳河岸,只
是社交场所的味道更多一点。孩子们专心在这被污染的水里钓鱼,一家家人在岸边
草地上野餐和喝酒,沿岸的小路则给那些慢跑和滑轮的虔诚爱好者带来了乐趣。而
安息日的Yarkon河岸成了节日的聚集地,连空气里都是好心情,连带把人们的道德
感也提高了。
  艾尔戴德是个介乎传统和现代之间的人,他兜里没带一分钱——这是安息日的
规矩——可是当午夜钟声响起的时候,他还是到处找开门营业的冷饮店。我就等着
这一刻呢,我虽没他虔诚可对自己更诚实些,所以在身上留了几块钱。我们聊了好
多,不过显然他没告诉我最关键的东西。我问他:
  “什么事情让你这么苦恼?为什么一直不对我说?我做错了什么吗?你怨我?”
  “是的!”他顶了一句,回答像是发自肺腑的喊叫。“我早告诉过你,你掺和
进去是件大蠢事!”
  “还有呢?”我有点激怒他的意思,“有点血性吧你,在我唯一的休息日里如
果你不惹我生气的话,我会很难受的。”
  “你在那儿都干些什么?”
  “干些傻乎乎的没完没了的杂活。没意外的话,我从下周开始该去计算机中心
工作了。很可能还是秘书处那种蠢活。总归能休息一会。”
  “那么很可能这些下周就开始了。”他像是在喃喃自语。
  “开始什么?”
  “没什么。”   我知道,艾尔戴德是那种一旦闭口不言就跟钢筋混凝土似的人,不过我要着手
搞清他担心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这个‘没什么’,和让你不开心的那个‘没什么’是一回事吗?”
  “对。你别问了。”
  “和我的服役有关,对吗?你和军官朋友联系上了?”
  “是。”
  “那结果呢?”
  “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无权告诉你。”
  “听我说,如果你向他保证了不和我提这件事,我理解你的难处。换上我是你,
毫无疑问我也会为难的。”
  “别说了。”艾尔戴德很没好气。
  “但是我永远会将我们的友谊放在第一位。所以,如果我知道了什么和你有关
的事情,我会信任你,告诉你。悄悄告诉我吧,我听了不怨任何人,也不会变动你
教我的应对方法——如果你是为这个担心的话。没人会知道我了解内情。相信我,
说吧!”
  “他们说对了,你是有天赋的人。”艾尔戴德神情古怪地打量着我,说了这么
一句。
  “谁说对了?有什么天赋?”
  “从一开始你就该听我的。”
  “听这话,你像是要建议我搭明天的头班飞机回巴黎去。”
  “没错。这主意太好了!”
  “你当真?没这么严重吧?没什么事情会严重到这种程度吧?”
  “你说对了。很严重。”
  轮到我打量他了,可这回他不再说话。我们继续散步,不过不再提及白天的话
题。第二天早晨,艾尔戴德天刚亮就把我叫醒了。
  “穿上便服,”他对我说,“我们去法国大使馆。他们会帮你办所有手续的。
拿着这些钱,他们不会给你钱的。即使你没有退役证明,他们也能让你离开这个国
家。”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疯了?”
  “我没有,相信我。这样比较好。”
  “我没想过要用这种办法来逃跑!”
  “冷静点!如果找个好律师,两三年以后你还能回来。你有的是时间。来,按
我说的做!”
  “如果让人看见了,我会有麻烦的!”
  “绝对不会,因为你不再踏入兵营半步。赶快,我送你去。”
  大使馆在海边,离这儿两公里多路程。一路上,我强烈抗议艾尔戴德和他的粗
暴决定。可是另一方面他惊惶的样子又很让我担心。他绝对有他的道理。到底是什
么促使他做出这样的决定?这个犹太复国分子三年多来曾经每星期都要追问我一次
决定什么时候回以色列来。现在他却一心要赶我走!
  大使馆离十字路口也就百来米,我“回国”那天坐的就是在这路口下的222 路
公车。路的另一面,大海依然在歌唱,但我已经没感觉了。
  艾尔戴德在离门口几米远的地方松开了我。我经过站岗的警卫,他看我的眼神
没什么异样,于是我推开那道窄门,心里沉沉的。没等我迈进门里,一个年轻人迎
过来,挂着礼貌的微笑把我往外推。
  “大使馆今天关门,”他对我解释道。
  “什么,关门?为什么?”
  “今天是星期天。这是法国大使馆,我们依照法国的作息时间工作。星期天在
法国属于节假日。”
  “可是我有急事。”
  “对不起,”这工作人员把我推到门外的时候,还是挂着笑容,全凝固在脸上。
“明天再来吧。”
  “这太可笑了!我不可能明天再来。就是在今天我需要帮助。”
  “今天是星期天。大使馆关门。很抱歉。明天再来吧。”
  我走开了,心里又沮丧又高兴。我追上艾尔戴德。他看着我,两眼炯炯地。他
张开嘴正准备责备我一通,我打住他话头,气呼呼地讲了一遍刚才的情形。他伤感
而温存地看着我。居然没有耸肩。这回我真是担心起来了。我最后一试:
  “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于事无补。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的比我还多。到时候轮到你什么也不对我
说了。”
  我们走着,相互一句话也没说。晨风送来花园里新鲜土壤的气息,树木的气息,
还有咸咸的海水味道。我做着深呼吸,感觉很陶醉。一路上我们碰到几个获准回家
的士兵,肩上背着枪。我为刚才没走成感到幸福,我很骄傲作为他们中间的一员走
在这路上,呼吸这空气,感受这叫我暖洋洋的阳光。我全身上下充满了生活的喜悦,
声音不大不小地唱起歌来。
  艾尔戴德转过身来。我不加掩饰的快乐逃不过他。他只是伤感地笑着摇摇头:
  “我尽力了,”他歉意地说。“有时候命中注定而我们的努力无济于事。那就
顺从天意,该来的让它来吧。”
  1994年7 月1 日:阿拉法特凯旋加沙。
  计算机中心设在座戒备森严的大楼里。那时电脑刚刚开始普及,脱离系统工程
师们一统天下的局面。不过互联网特别些,还很少被使用。互联网是从1996年开始
才起步的,约摸是两年以后的事了。
  入伍仅三个月就能摆脱刷墙的活儿——都刷四遍了——而挪到电脑上工作,我
的心情好极了。我干活很专注,整天的工作量两小时就解决了。剩下的时间我得以
用来研究我电脑的各项功用。我正在探究当中,有个四十来岁模样,叫乌里的长官,
特意搬把椅子坐到我身边来,对我的试验很感兴趣。
  “你喜欢计算机?”他问我,语气听起来很友好。
  “非常喜欢。我有一种感觉,就是用它我想做什么都成。”
  “是吗?说说看。”
  “也没什么特别的。反正我每次有需要的时候,写个程序出来是小意思。好像
我考虑问题的方式和这些小虫子工作的方式很合拍。”
  “那是因为你只做简单的小运用,”乌里笑着说,高人一等的样子。
  “才不,”我反驳他,略微有点不快。“高级程序我也写的不坏。和你想的恰
恰相反,难度越大,挑战的乐趣也越大。”
  他接着问我问题,显然对我上面的回答没有不同意见:
  “你能用哪种计算机语言来写程序?”
  “Pascal, C++,Fortran , Lisp ……这是Unix操作系统里我最感兴趣的几
个。”
  “你学新语言很容易吧?”
  “很简单。”
  “从某种角度看,和学一门外语差不多?”
  “更简单些。学外语吧,要想掌握特殊的表达方式和语法就得先了解说这门语
言的人的思想。而计算机嘛,逻辑结构是共通的而且更清晰,定义也更明确。只要
陈述几个概念就可以了。”
  “嗬,你学一门语言还要动用社会学?”乌里强调了一遍,声音里突然多出几
分兴趣。
  “这理所当然,不对吗?”
  “对,理所当然。你不想在计算机方面成为专家吗?”
  “在这儿吗?”我很吃惊。“不!他们只会用自己培训出来的人,而且要签十
年的合同。”
  这下轮到他不快了:
  “那又怎么了?你会比其他任何人都显得更出色。有没有兴趣?”
  “十年!这对我来说几乎不可能,谢谢你了。越快离开这里,我越高兴。”
  乌里嘴唇紧咬。很显然,他本以为我会因为自尊心得到满足而上他的圈套。这
叫我挺开心的。他可能从我的目光里看穿了我的心思,脸上现出怒气来:“说的也
够多了,我现在命令你工作。”他一边说,一边从椅子上弹起来,走开了。
  浇水人反被人当头浇了一瓢冷水,我为此狂喜不已。如果这就是令艾尔戴德担
心的小把戏,他也太小看我了!让我签一份这样的十年契约,连门都没有。
  一个星期安然过去了。我高高兴兴地等到了星期四。第二天我获准出营度周末
2.
  还有十分钟我就能解放了,这时候乌里进了房间。如果说安息日有个破坏者的
话,那就是他了。他径直向我走过来,拿把椅子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如果你在计算机方面像你说的那么厉害,那就过来帮帮我,”他向我宣布,
“我需要你帮我找一个丢失的数据集。”
  我觉察到这是个圈套:
  “我无权做任何超出职责范围的事情。”我拉开了作对的架势。
  “好一个回答!”他的怒气就快爆发了。“我叫你去帮忙。我说的话似乎还是
比一个军龄只有几星期的中尉说话管用,对吧?”
  “如果你是命令,那好吧。”
  “这就对了。”乌里的腔调里透着满意。“我用的是台叫‘L ’的机子。你必
须进到局域网才能看到。我只需要你帮我恢复数据集,而且你只有很短的时间。我
记不得文件名了,不过这里有部分内容,对你来说够用了对吧?就这样,我先走了,
回头找你。”
  他把一叠散页丢给我,在桌上扔得七零八落的。
  怀着对这些下班前三分钟还能潇洒丢给你紧急任务的“老板们”的愤怒,我着
手进网去找他的机子。没找到,于是我准备和其他人一起走,这时进来了一名上尉
军官,他用目光扫了一遍房间,然后看着我:“是你在负责找那个数据集吗?”他
问,“找到了吗?”
  “没有,因为……”
  “什么,没有?你不找该找的东西在干什么?这可是十二分的重要!”
  “既然这么重要,为什么不要那些计算机技术负责人去做?这是他们分内的事
情!”
  “他们没空。你不要争辩了。去找就是了。”
  “我没办法。他的电脑根本就不在局域网上。”
  “不是在这个局域网,傻瓜!到L 网上去……”
  “我进不去,那是加密的。我没有得到授权……”
  “不要学会用授权这东西来烦人。他既然要你找到数据集,那么你找到了就是
算数。”
  “Tov3,可他至少也该给我密码。”
  “他没给你吗?”
  “没有。”
  “我去找他。”
  办公室里没人了,夜幕降临,我怒气冲冲。我可不喜欢这种麻烦事。我很想丢
下这摊子事去见我的指挥官。如果非执行这次寻找任务不可,我也宁愿是他直接下
命令。我起身走了出去。很不幸,在走廊里我碰上了打回转的上尉。
  “你要走?我敢保证,你是想把我们撇在这里!等着吧,我会告诉你指挥官的!”
他威胁我。
  “太好了,去吧!我更愿意他知道事情经过。”
  “看来你,你从法国来这儿是为了熟悉诉讼程序的。在那地方,干什么都需要
身份证明。我们已经看到了结果……”
  两分钟后,乌里闯进房间,带着三明治,薄烤饼,苏打水,还有一脸迷人的微
笑。
  “你能帮我真是太好了,”他说着,递给我一个薄烤饼。“瞧,你可能耽搁不
了很长时间,我希望你的每个神经都调动起来。”
  “Todah4,”我有点生硬地向他表示感谢。“密码呢?”
  “我的生日……”
  我试了一遍。局域网不能辨识。
  “你肯定你有资格联机这个网吗?”我变得怀疑起来。“谁能向我证明?”
  “给你,”乌里一边说,一边把他的证件贴到我鼻子下面来了,“这足够证明
吧?这白痴网络管理员一定是把我的密码给改了。”
  “这样的话,给他打个电话。”
  “他休假了。”
  “会有人替班的。不然,就应该有办法可以联络上他。”
  “太费时间。没有密码你能试着解决难题吗?”
  “试着联络他会比自己进去花的时间少!我需要得到我上司的同意。对你编的
故事我没兴趣。”
  “继续用这种腔调和我说话,你就可以和休假说再见了!”乌里暴怒,对我狂
吠。
  他转身对着上尉,加了一句:
  “马上找她的指挥官来。”
  我们一句话不说地等在那里,气氛令人窒息。过了难堪的几分钟,上尉迈着敏
捷的步伐过来了,后面跟着我的指挥官,有点吓呆了的样子。他一进门,乌里就站
起身来,在他面前站定,生硬地开口道:“你能向这个倔骡子似的人证实一下吗,
我要求她干什么,她是不是必须执行?”
  “当然,这是无可置疑的,”与其说我的指挥官在献殷勤,不如说是害怕。
  “谢谢,再见!”
  冷冰冰的乌里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就把他打发走了,然后转向我:
  “试试不用密码进我的电脑,恢复数据集。我留下来陪你,这样你就有保护伞
了。没人会问你这么晚在办公室干什么。”
  总之,如果他留下来,我还怕什么呢?我开始力图进到局域网里去,这不是那
么一目了然的。我向乌里讲解我的操作。
  “有两道加密,局域网一次,机子上一次。密码可能是你机子上的那个,而不
会是局域网的。我至少得有第一个密码,否则几个月也找不出来。”
  “我们没有几个月,顶多几个小时。明天早晨我必须拿到这个数据集。你自己
想办法对付吧。”
  “肯定有其他能连接局域网的人并能给你密码!我们不能到其他已经联网的机
子上去工作吗?”
  “不行,我有我的理由。我不希望所有人都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至于你,我
相信你,是因为你正好不是这里的成员。现在快干吧。你会有好办法的!”我第一
个念头就是放弃,告诉他“不,我不知道怎么办,试来试去都是徒劳的”,用这种
或那种方式开溜。糟透了的假日。在我硬着头皮充好汉的当口,警报响了。我完全
没了自信。
  乌里脸色柔和下来,两眼也和气了。他做出更坚定不移的样子,和我说话的神
情也突然变得无比温柔:“我只要你试着帮我排除故障,没别的。很简单,你是我
能找得上的唯一一个机灵人。”
  他趋近我座位,脸上笑容灿烂。他把我放在桌上的薄饼递给我,自己拿起另外
一块咬一大口,冲我眨巴眨巴眼睛,又在我肩上快活地拍了一下。然后他专心盯住
屏幕,好像答案能突然从里面蹦出来似的。
  “依你看,我们能怎么干?”
  他这一套挺能迷惑人。再说,我这处境能和他对着干吗?而且他提的问题刺激
了我的好奇心。我进入角色。事实上这网络肯定有缺陷,任何系统都有自己的缺陷。
  “我们或许可以置换密码,”我建议,“不过这需要时间……”
  “我们没这时间。试试那些不容易被注意的操作。我可不想你启动警报器。”
  “这事合法吗?”
  “我罩着你,开始吧,不过别弄得太大声。”
  我打住心里直犯的嘀咕,那声音老在劝我撒开脚丫子开溜。我赶跑艾尔戴德在
河边留给我的心理阴影。我只留下最纯粹的良好辨别力,开始工作。乌里不错过屏
幕上的任何变化,兴趣盎然的。
  “你这是干什么?”他时不时向我提问。“给我讲讲。”
  “我在看由系统返回来的信息,想搞明白它是怎么设计的。”
  “也可以说,是它的社会-心理学对吧?就像外语的语法。”
  “对,我试着分析它的语法结构。”
  “然后呢?”
  “然后让我慢慢监测。”
  “要很长时间吗?”
  “怎么也得整一个小时。”
  “好吧,我陪着你。时不时给我讲讲。”
  我的不安又上来了:
  “我怎么能确定这不是个圈套或者不是一个愚蠢的测试?”
  “好好呆着吧你。这么个周四晚上,除了测试一个偏执狂似的新兵蛋子,我还
是有事可干的。”
  这理由说服了我。
  四个小时过去了,我摸着点门道了。乌里一刻也不放过我。他很有耐心,看着
我做分析,不断给我施加压力,好像存心要让我分心,或者想看看我能不能在压力
下工作似的。我注意到他的小伎俩。
  突然间,我找到办法了。他一定是在我脸上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表情,因为他
更专心地凑到屏幕前问:“你有办法了?”
  “也许。想从端口进去是白费功夫。我在琢磨一个办法,就是回到这个链条更
初级的层面上去。”
  “怎么做呢?”
  “你看,我能够进入数据交换的信息流通道。这边是我们局域网上机子的计量
……而L 网的计量在这边…看到这些数字了?它们表明两个网络之间数据交换的总
量。”
  “那接下来呢?”
  “缺口就在这儿。如果局域网不和外界交换数据,我们就完蛋。可在这里面,
只要我们滞留在线上,持续监视进进出出的数据集就行得通。运气好的话,极有可
能让我找到联通L 网的密码。”
  “这么简单?”
  “理论上是这样。实施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用这种侵入办法成功过吗?”
  “在大学的时候成过,两三次吧,不过比这个简单些,我们不必躲躲闪闪。而
在这里,如果我长时间滞留线上的话,他们很可能探测到经过的波段流量有变化,
从而启动警报。我得施个小计谋。越级行动但又不引起他们注意。”
  “你觉得能行吗?”
  “说实话……没问题。”
  “那好,干吧,试一把。”
  我开始试验,但一无所获。快过去一个半小时了,我的心情在欣慰和失望间摇
来摆去,正准备放弃的当口,我突然截住了一个身份认证错误的信息。然后又一个。
紧接着就是连接成功的标识。我赢了。
  “快看哪!”
  整个网络内容都在眼前了。侵入成功。乌里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两只眼睛里
布满了因不相信而来的惊奇。他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低了一个整八度。
  “真不敢相信!你怎么办到的?”
  “很简单。有个人想登陆,试了好几次,但老提供不了用户名和正确密码。网
络管理员每次都给他回一个关于密码错误的信息而我也能看到。破绽就在于,当这
个人最后终于成功登陆的时候,管理员同样给他回了一个密码正确的祝贺信息……
而如果有人一开始就给出了正确密码的话,最后这个信息就不会出现了。我不得不
说,这是由网络管理员造成的十分可笑的程序错误。”
  乌里的目光黯淡下来,但我太兴奋了,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些。
  “这是你的那台机子……等等,我试试输入你的生日……好了。不过选这个做
密码挺差劲的,有机会的话把它改改。”
  “找到我的数据集了吗?”
  “快了。我键入一个grep1 就可以了……好了,由两个……一个是今天的,原
始文件;还有一个恢复文件,日期标明为昨天。好,看看,是这个吗?”
  “没错,就是这个。好了,怎么说也得把这个安全缺陷通知他们。把你刚才对
我说的写下来,打印一份。”
  我将数据集归位,起草了一份几行字的报告,然后进行打印。乌里要我等一会
儿,他到走廊另一头的房间里取打印件,打印设备都在那儿。我反坐在椅子上,打
开最后一瓶可乐庆祝自己的“胜利”。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可我自我感觉就像玫瑰花
一样新鲜,被成功弄得精神振奋。
  一阵脚步声。两个宪兵走进房间。在我强烈抗议着被他们带走的时候,乌里跟
在我们后面,埋头看我的那份报告。我请他说句话,他没有任何表示。出了大楼,
我们走了两条不同的路。我看他慢慢走远了,眼睛一直盯在报告上。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艾尔戴德会为我担忧了。
  一方面,这种情形让我愤怒。另一方面,它又令我心安理得。如果一切都已经
算计了不少日子,我成为猎物也没什么好埋怨自己的。何况我努力去避开过。除非
公然抗命,否则该来的总会以别的方式来,迟早而已。
  就这样,因为可能致重罪的动机,我在监禁中度假了。往好里想,他们只以盗
用计算机未遂的名义拘留我,而最坏的结果是干脆指控我为军事间谍。在这两种情
况下我都可以做好思想准备了,肯定超出我对这种幽闭地方的忍耐限度——我顶多
忍几个小时。
  我又想起了艾尔戴德,他对这一切都先知先觉。我还有点信心:让我闲呆在这
里不会对谁有好处。我回想不起来有什么危险迹象能够解释那个四十岁男人的行为。
我现在能做的就是等着一纸协议,它应该会说明一切的。
  时间难捱。我毫无睡意。我睡不着,也就打几分钟盹,偶尔一个小时,顶多了。
这么多年我从没想到这种睡眠方式会落到我头上。我的生活就在刚才稀奇古怪的转
了弯。
  两天后,我被传到一个小房间里,没有窗户但是装备舒适。三个人坐在那装模
作样地吃早餐。有个位置像是留给我的。乌里自然也在其中。我不看他,担心控制
不住自己。生气是没有用的,我拿定主意:随他们的便。
  年长的那个热情地向我打招呼,要我随便点,和他们一起用早餐。我毫不客气
地发动了攻击:
  “说吧,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他表示惊奇。
  “你们让我从这儿出去的条件。安排这种困局的理由是什么呢?”
  “什么局?”他问,一脸无辜的样子。
  “别浪费大家的时间了。你们心里有数,我反正会接受的。因为毫无疑问你们
知道我是幽闭恐怖症患者。”
  “你没有什么幽闭恐怖症,只不过是酷爱自由罢了。这是很有意思的个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得不承认,这种酷爱,加上你的聪明,给了你一种寻找一切方式获得自
由的能力。只需指导你不偏离到无政府状态就可以了。以后你会明白的。建议你签
下这份八年合同,我们可以暂时忘掉发生的事,而你将和我们共事。”
  “8 年,这是例外了,我听你说过你不喜欢十年的合同,”乌里语带讥讽。
  “我不喜欢‘我们暂时忘掉发生的事’里面的‘暂时’二字。换上‘完全’,
我就签。”
  “你没被允许讨价还价。如果不愿意,没人强迫你。”
  “那我们没什么可谈的。无疑这样对我更合适。我会让自己习惯的直到最后。
再见!”
  我说着站了起来。他们没坚持,甚至挺高兴,叫人带我回牢房。我气得抓狂。
哦!他们吃准了我的弱点对吧?那好,走着瞧!我鼓足了劲。我想适应一段时间之
后会习惯的。这就好比管理制度,头三天一过,剩下的就好办了。没错,我会习惯
的……
  事实上,分分钟我都感觉跟疯了似的。牢房里没窗户,我对时间没了任何概念。
我试着唱歌。一首歌大约是三分钟,那么三到四首歌就是十分钟……我计了会时间,
很快就烦了,我决定睡觉。惊醒的状况比原来更厉害了。为什么要受苦受难受到底
呢?原本今天就可以出去的。只要能溜出去,总比傻瓜似的关在高墙之中更有条件
报复。合同是什么东西?一截在这个国家受约束而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却毫无用处的
有法律效力的纸,对吧?(何况,真就有效吗?)世界上其他地方,这实在够宽广
啊!让你的自尊心见鬼去吧,姑娘,把那些流氓叫回来,签了那张纸就从这出去了!
  我开始用脚踢门。主宰我的这种感觉,到底是希望还是绝望的起点?不,当然
是希望,继续。
  那些人还在。还在吃早餐。我愣愣地看着他们,目瞪口呆。一整天过去了这怎
么可能!我睡了二十个小时却认为只是几分钟?其中一个人笑了起来,递给我一块
表:
  “拿着,送你的。留下做个纪念。”
  我看了一眼。离我们上次见面不过半个小时。我对自己的软弱很愤怒。略微高
兴的是,我的诡计——我自以为很难被识破——鼓舞着我。这鼓舞很快被乌里的大
笑给赶跑了:
  “用不着恼怒,”他安慰我,“你做了最合适的也最明智的选择。在你这种境
况下,先假装屈服然后再找机会,这和毫无指望地受苦相比显而易见好很多。但仅
限于这种境况。在其他情况下就并非一码事了。别担心,我们会教你怎样捱过半小
时!”
  我把自尊心收进壁橱,坐下来吃东西。胃口好极了。接下来,我在所有他们递
过来的纸上签名,连看都不看。何必呢。走的时候,乌里问我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对了,有一个!
  “只能提和现在有关的问题,”他纠正了一句。“至于以后,你到时候会知道
的。”
  第一个问题就这么被噎回去了。不过没关系,我还有其他的问题就在嘴皮上打
转呢:
  “这套把戏,我猜在我之前你对别人也玩过吧?”
  “对,但不是经常。”
  “为什么?”
  “志愿来参加选拔的人多了。一般来说,如果给他们一份合同,他们都会热情
洋溢地接受。你知道吗,这是被人羡慕的好机遇,至少人们会因为足够的爱国主义
而接受它。”
  “我是个爱国主义者!我再说一遍,我是出于爱国主义热情才志愿来这儿的。”
  “我知道。”
  我继续:
  “被你试过这套把戏的那些人……有女的吗?”
  “没有。”
  “那么其他家伙……最后那个……他挺了多长时间?”
  又是一阵哄笑。再一次,我为自己的敏感而恼羞成怒。
  “别担心,你创下了不坏的记录!首先,你能够向我们提出合同措辞的问题,
而其他人,在我们做详细讲解之前都没有质疑过什么。其次,你很少采用大喊大叫
的方式。这是不随大流者的固有特征。有性格很好,但是在死路一条的境况下不能
自拔就很愚蠢。你妥协得越快,说明你明白的越快。在这种处境中”死扛“是不明
智的表现。对我们来说,不随大流很难得,但白痴似的不随大流却毫无用处。对这
种人我们会让他在监狱里呆段时间,也就一到两年,如果他出去把事情说出来,也
好解释成这是磨练他。”
  如此这般让我安了心之后,乌里摆出了神气活现的样子,两眼直勾勾地盯住我,
一字一句重申:
  “如你所说的‘死扛’,你并没有得到好处。另外我马上会让你明白,任自己
和我们对着干将永远得不到任何好处。现在你和我们合作,一切会好起来。离开这
条路,你会麻烦多多。懂吗?”
  这显然是威胁!我点头,他笑了,在我肩上拍了一下以示友好。我又一次强压
住自尊心。眼下,是他手里握着通行证,但等着吧你这家伙,等牌局一变我会想干
什么就干什么。也许需要一个月,一年,或者十年,可我会做到的!
  两小时后,我从监狱里放出来被送进医院。他们拨给我一个单间。它并不比我
刚住过的地方宽敞但至少我能让门开着。
  三天里,身体检查和别的把戏一个接一个:身体上的,心理上的,心理运动上
的,还有其他差不多的玩意。刚开始我不想让健康状况显得太好,但很快就放弃了
这想法,我对那些没有结论的荒谬的测试百依百顺。最后一天有个男人来访。他自
报家门叫多夫,是我的教官,而我则为看到一个不穿白大褂的人感到满意。
  那些测试都在我脑子里,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我总算对自己身上发
生的事情有了点骄傲感。这良好感觉没持续多久,甚至没来得及体会,因为多夫短
短一句话就把这些念头全打发了。当时我们在谈论心理分析医生对我做出的有利报
告——“至少我敢保证本人精神健康!”我不无得意地说——,他反驳道:
  “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更为确切地说是,你的病理状况和你将进行的活动相适
合。”
  这句话让我局促不安:干这一行还得受病理之苦吗?我可认为它是专为具有钢
铁般心理素质的精英分子和杰出人物所准备的。我对多夫讲了这番想法,他听了没
有笑,只是像艾尔戴德那样耸了耸肩。
  “你以为一个心理平衡的人能干这种工作吗?他可以找份轻松愉快的活儿,有
个小家庭,驾驾四轮马车什么的!”
  可怕的真相!我无比惊愕。我不再把这行业看成是佼佼者的专利了。就是执行
而已:一种病的结果,病理的表现。人家刚才说的是病理说的是治疗。恢复正常就
意味着离开这行当的时候到了。
  这一天标志着我开始进入到和体制的冲突之中,其结果便是痛苦。
  生活和我绕了一个多么奇怪的圈子:接受身体检查的时候我还具备干这份工作
的能力,而看到令他们满意的检查结果之后,我反而变得无能为力。
  一被录取,我就进入了训练……还有自我畸变。刚加入的前几个星期都是用来
把我与生俱来的东西转变成别的什么,变成那些更有用的——对不起,应该说是更
安全可靠的——以便重新学习他们那一套。另一方面,他们又发现了我性格里某些
“野性”的东西,他们认为可以从中挖掘出有用之物。我因而处在了这样的境地:
一切都令我不满,而他们我行我素直到我拳头紧握为止。我遭到严厉的责骂,因为
我常常在上课时抱怨、叹气,或是没有在两个小时内都热情饱满地奔跑。
  从到这地方开始,我就没有顺从过这里的生存环境,只要做的到,次次我都唱
反调。这种情形之下,和多夫的冲撞每天都会发生。他对我的态度是个混合体,驾
轻就熟地将耐心宽容和残酷无情按比例调配起来——多数教官都有这手。虽说他们
基本上是为了新手好,可坦白地讲这不对路。心理论证和死命令都不能使我长进,
甚至好像起了反作用。冲突很快就公开化了。多夫施加高压,我就加剧对抗。他突
出威信,我就更加明目张胆地冒犯。这种验证实力的把戏持续了一个多月。我都记
不得了,一共有多少个晚上被关禁闭、罚跑步,为了作弊而加罚俯卧撑。
  多夫是个聪明人。对我渐渐了解之后他终于搞明白了,我这态度更多的是由于
自尊心放的不是地方,倒不是故意使坏。为了解决问题,他不再时时寻机用过分的
刁难来折磨我,转而开始器重我。这办法奏效了。我并非上当,而是我清楚这等频
率我也挺不了很长时间,再说拉人一把更有好处。因为确认自己的点子颇见成效,
多夫还护着我免受其他小头目欺压。训练强度在不断加大,我们表面上也建立了友
好关系。结果我以四年以来的最高分数完成第一阶段培训,在所有毕业生中名列第
一,至于我糟糕的纪律档案里一个字也没写。
  1994年8 月5 日晚和6 日晨:多发喀秋莎火箭炮飞向巴勒斯坦地区加利利西部
和黎巴嫩南部停火区。在以色列境内,三名儿童在攻击中受伤。
  “国家至高利益”总要人作出各种古怪的牺牲。最有难度的一项无疑是将“心
理敏感”放大到极致,几乎就成了心灵感应。“观察一切,倾听一切,领会一切,
推测其余。”要察觉到最最细微处,比如几近于无的手势,稍纵即逝的眼神,几乎
听不见的声音,呼吸的变化,还有对话者最细微的情感流露或者不适的表现。要记
得住穿着,说话,行动以及停车习惯的日常性变化。刚开始这些看起来很难,但我
们很快就达到了这样一种敏感程度——用不着刻意,最不起眼的细节也会主动跳到
我们眼皮底下来。
  要做到绝对敏感,可又不能神经质,不能脆弱,不能差劲。就算真做得到,也
是胜算几无的赌博。目标射击练起来不难,而且越练越准。体能训练只要假以时日
和精力,再加上用在这两样上面的劲头,也谈不上有多麻烦。敏感训练成本最大,
因为它会产生永恒的痛苦。从中只得到快乐和力量的人十分罕见。变得敏锐等于承
担无数苦痛。在希腊文里,“心灵感应”一词是“远离病人”的意思。远离,诚然。
确切地说就是:以足够的后退来保护自己。人若将这种特殊能力推到极致,就会得
到和它同样极致的严酷命运。
  大多数“正常人”把敏感的人视为“难于相处”,这是出于嫉妒。“正常人”
对逼近身边的痛苦往往无知无觉,无动于衷。敏感,这和洞悉他人弱点,拒绝付出
同情——或更糟一点,利用同情心去对付他人——完全两码事。我并没有立竿见影
地体会到敏感训练的影响。数年后,很偶然地有朋友对我说,“你真难相处!”或
者“你变得这么难相处!”。本已烟消云散的看法碰巧被这次对话印证了。不过我
没时间在意他们的提醒。
  有天早晨,多夫见到我时突然重重地推过来。我没防备,一下子摔飞到房间另
一头,狠撞到对面墙上。
  “嗨!你干吗?”
  “你得习惯这个,做着梦的时候也有可能发生一切。没想到试第一回你就乱了
阵脚。”
  又进入叫人麻木的阶段了。先是言语间粗暴,接着是举动上的,几个星期下来,
从课堂到吸烟室,这种突然袭击接连不断变本加厉。养成“习惯”,用幽默感来对
付“不测风云”,这样的方式得以让身体和心理都不感觉到受伤。这需要不断有小
计谋,找大堆借口。如果精神上不产生被侵犯的意识,身体对未定性为侵犯的行为
就撑得下来。看看一起玩耍的孩子便明白了。只要不超越一定的生理限度,一个十
岁孩子对六岁同伴的折磨是可以被承受的;如果让成年人也被陌生人如此对待且毫
无怨言,能受得了一半的人都难找。新生入校过关也是个例子。他们能忍受的东西
简直叫人难以置信,极尽污辱之能事。换上是一名人质处在这样的境地,肯定受不
了。
  训练科目里百分之二十四的内容和精神训练有关。剩下的就是帮助身体习惯于
各种痛苦,目的在于调节神经系统并尽可能控制内啡呔分泌。反复告诉自己的身体,
一切都属“正常”。“正常”,这个词在我的生活中变得越来越重要了。它是解决
问题的关键,遇事的第一反应。痛苦?难受?环境复杂?“这很正常。”安定的精
神状态会向身体发出放松的命令,适应环境。既然正常那么就不存在危险,所以毋
需改变什么,不对抗,不反抗,不冲突。在没有冲突的前提下人是松驰的,不会产
生痛苦感或者准确的说,会减少痛苦感,大大地减少。这相当重要。
  前面几个月训练固然艰苦,但毕竟是在健康状态下完成,吃的好,休息也好。
现在,所有练习都放在更加“真实的”环境中进行。一个是作为健康人去通过各种
体能测试,另一个却要求带着剧烈的头痛和背痛,几天不睡觉的疲惫以及越来越少
的食物去达标。
  接连不断的熬夜,也不给时间恢复。食物配量逐步削减。我已经习惯于每天得
到几杯茶水就感到满足——后来变成一杯——更别说能吃上苹果了。我具备了保存
自身能量的良好意识,养成了耐力,懂得节省力气,在大白天里也能随时随地抓住
机会睡上五分钟以恢复体力。我的身体在起变化。苛刻的食物供给促使它不断增加
自身储备。如果不特别刻意去增大食量,我无法再做到一天吃两顿饭。
  对忍耐力的训练是从“再坚持一小会儿”开始的:达到极限最终超越极限,此
外还有其他一些实实在在的演练。我们用三种方法来调节生理和心理状况。“事前”
——做好心理准备并节制恐惧感:“中途”——节制痛苦并控制心脏的疲惫感:
“事后”——尽可能恢复到最佳状态。大量残酷的操练强加在我们头上。到达所谓
的极限需要时间。我们训练得越狠,就将极限推得越远,而训练目标便更加遥不可
及。
  必须承受超出生理限度的痛苦。必须训炼呼吸和外在形体的表现技巧。没完没
了地加练形体。我们有一些“经典”图解可供模仿,一般都是挨打的动作,或是其
他相似的顺从姿态。与此同时,我们还接受了完完全全的洗脑,以保证在另一种环
境下能够冷血地攻击。
  局部的痛苦变得可控了。最困难的是长时间忍受不适感。众所周知,单纯患一
个头痛,要保证正常有效的工作都是很难的。而为了得到耐力,我们被强行要求在
偏头痛,头晕,视力听力模糊以及高烧恶心的状况下坚持。最终目的是将痛苦驯服,
心甘情愿地接受自己的身体无论它是好是坏,是无论处在何种境地都能尽最大努力
掌握并保持智力上、生理上的平衡性能。这当然是理论上的目标。
  接下来就是熬受拷问的训练了,这是在医疗监护下进行的非常特殊的项目。拷
问是件很禁忌的事情,但在阿拉伯国家却被到处使用。我常常听到有人发誓,说这
样那样的折磨不足以撬开他的嘴巴。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从心理上突破最重
要:就是迫使这家伙步步退让,方寸大乱,屈从于自身以外的他人意志,要剥夺他
所有的分析能力、对所处环境的控制能力,最后令他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彻底沮丧。
刚开始的时候,令对方失去方位感和时间概念是关键。接下来,如果想让效果更明
显,应该令对方自行感到危险逼近及生理痛苦,比如利用恶劣环境造成不适,因为
直接的压力反而可能强化对方对抗到底的意志,令讯问方事与愿违。而训练的作用
是帮助了解这些不同阶段,“适应”它们从而减少惊慌情绪,但这顶多能将必然出
现的结果推迟。在以上种种手段下而不崩溃可能非人力所能及。但可以做到保持沉
默。为此必须甘于一切。甘于眼看着自己的神经走向脆弱和崩溃,甘于发抖并像孩
子似的哭泣,恐惧着,难过着,变成一件可怜巴巴的破衣服,在被人损毁和玷污后
丢到地上。接受痛苦。接受死亡。
  通过拷问承受度“测试”的时候,我比男同事“轻松”得多。可能是因为我没
那么好面子,看到自己那种熊样没他们痛苦。晚上时间我们则是以在医院病房留观
的方式度过。疲劳的模样加上氖灯一照,镜子里那个半死不活的人把我自己都吓死
了。我身上发冷,止不住地寒颤,两眼不停流泪。多夫过来看我,鼓励我,他用两
床被子把我裹起来也暖不热我的身子,便用力地帮我做按摩。护士给我打了镇静。
我眯着眼,想盯着多夫却睡了过去,他忧心忡忡地坐在对面,手在我肩上来回推拿。
  为了给我们减压,实地拉练没日没夜地开始了,主体内容就是在密集的人群里
或者石头和荆棘丛中寻求推进,那荆棘能把牛仔服扯得跟一朵花似的。而所有这些
就凭几张假地图和破照片。我们得到的款待如下:在那些连山羊都上不去的陡坡上,
险些将脚踝骨摔个粉碎,在漆黑一片的夜里尤其。有人以为脚下是块石头,其实石
头根本不着力,因为荆棘下面是个大窟窿。我们还碰到过既不能进又没法退的境遇。
全是教官设的陷阱。而在所谓静悄悄的森林里,说不出名儿的小虫子能弄出难以置
信的喧哗来。
  这可不是开玩笑:熬苦受累,恢复体力,放松疗法,一幕接着一幕从大清早五
点钟一睁眼就开场,要折腾一整天。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补充训练:射击,驾驶,
电子技术,语言课,地理课……偶尔会有男同胞们喜欢的攀岩或单杠练习,但这种
机会不多。我们没必要练力量。“像先遣队员”一样强壮是不可行的,因为不利于
隐姓埋名。身型也一样,首先是得丢在人堆里找不出来。也是,我们要去的那些地
方,并非放眼都是运动健将。
  在忍耐痛苦和熬受酷刑期间,我极快地相信了地狱的存在:地狱就是人世间。
我的身体变成了“这一个”身体,它是痛苦的潜在来由,是我隔着距离观看的陌生
人。我若是和自己太接近,它便可能变成被要挟的目标,完成任务的威胁,变成一
个致命弱点。
  一旦把生命看成了死亡的引子,我已经不自觉地触及到了最悖的悖论。
我不得不杀人:以色列女特工自传
            第五章 黎巴嫩和真主党
  1994年10月14日:拉宾,佩雷斯和阿拉法特获诺贝尔和平奖。
  1994年10月19日:特拉维夫Dizengoff 街15号,人体炸弹袭击了一辆大巴。21
名以色列人和一名荷兰人死亡。
  1994年10月26日:以色列-约旦和平条约在位于两国之间的沙漠地带签字达成。
  “以色列是一个被敌人环伺的小国家,它必须——以后仍然必须——为自己的
生存而战斗……”这是某篇经典演说的开头一句,鼓动我们为对国家所负的义务去
担起责任。第一次听到这话,我很激动;第二次听到,我认为它说得很对;第六次
的时候开始有点腻味,等到第三十四次,我宁愿听点别的,虽然在内心深处仍然觉
得它不无道理。
  老调重谈没完没了,暴力也在这片土地上令人痛苦地周而复始。联盟或者攻击
都只基于一个目的,那就是尽可能地毁灭。不,这个被打压的民族最令人悲观之处
还不在于这些,而是那么几个权力人物的冷酷算计,他们利用民众的绝望来达到自
己的目的,可怕又可悲。最糟糕的是西方国家却不肯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即民众在
被人操纵。永远是政治算盘。歪曲可笑的方案总显得更实用而让人感觉良好,操纵
起来也简单得多。大多数头头脑脑们都想当然,以为民众弱智到了看不清现实的地
步。既然于他们没什么利害关系,又何妨置身事外,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抛出几个事
先反复权衡过利弊的方案,他人除了顺从别无选择。
  巴勒斯坦运动内部既有左派人士和世俗教徒,原教旨主义极端分子,合法的正
轨部队,也有进行游击战的武装民兵,剩下便是一些专搞窝里斗的组织了。我得以
选修了语言强化课和阿拉伯政治课,以便尽量搞清楚自己不得不趟的这趟混水到底
深浅如何。
  由各个势力集团所编织的联盟关系实在是错综复杂又变幻莫测。不过一旦了解
了他们各方的冲突和各自的野心,就会发现这些变化都依循了某种能令该网络不断
重构的逻辑规律。
  “巴勒斯坦解放运动”(FLP )1961年由艾哈迈德-贾布里勒创建。1967年,
该组织和“回国英雄”、“雪耻青年”合而为一,后两个是“阿拉伯民族主义运动”
的武装分支,三方重组成立了“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阵线”,也就是以乔治-哈巴什
为领袖的“人阵”。一年以后,贾布里勒脱离“人阵”,再次拉一班人马自立山头
: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阵线总指挥部(FPLP-CG)。
  十年后,叙利亚总统哈菲兹- 阿萨德加入黎巴嫩内战向阿拉法特和“巴解组织”
发难,FPLP-CG选择支持黎巴嫩马龙派基督徒,和叙利亚成为盟友。这时候,该组
织内部出现了分裂,结果是导致“巴勒斯坦解放运动”FLP 组织重返政治舞台。
  事实上产生的是FLP 三个分支,各方都想占得优势变成名正言顺的FLP 代言人。
其中两个最有实力的分别由Abd al Fatah Ghanim 和阿布- 阿巴斯掌控。前者在叙
利亚大马士革设立总部,支持从法塔赫脱离出来的反对派以及阿萨德的反对派。而
阿布- 阿巴斯则联手阿拉法特,暂时与“巴解组织”及法塔赫主流部分共进退。
  第三方力量由FLP 总书记Taalat Yacoub 自己掌握。他在黎巴嫩建立武装力量
并一直试图在巴勒斯坦的内部纷争中保持中立。1989年他死去之后,他的手下投奔
了阿布- 阿巴斯。这支力量得到利比亚和伊拉克的支持,成为法塔赫的外围组织。
在奥斯陆和平协议签署之后,阿布- 阿巴斯宣布追随“巴民族权力机构”路线,停
止恐怖行动。他自己呆在加沙,而他的FLP 组织仍然留在黎巴嫩和突尼斯,始终没
有从巴勒斯坦本土得到过支持。
  身为“巴解组织”的第一成员,法塔赫同样经受了两次大分裂,众所周知的两
个,一是阿布- 尼达尔的“法塔赫革命委员会”(Fatah-CR), 1974 年创立于伊
拉克,另一个是阿布- 穆萨的“法塔赫临时委员会”,1983年在黎巴嫩和叙利亚成
立。
  阿布- 尼达尔主要以伊拉克为基地,向叙利亚和“巴解组织”发动攻击。遭巴
格达驱逐后,阿布- 尼达尔先是逃往叙利亚,然后躲到利比亚境内。在美国的压力
之下——这证明只要美国人愿意他们就能对叙利亚施压——,阿萨德要求该组织将
训练营设在“叙利亚的直领辖土之外”,等于令其撤离叙利亚本土,搬到黎巴嫩去。
接下来是一段“繁荣”时期,尼达尔在此期间从黎巴嫩南部地区巴勒斯坦难民营里
大规模地招募战斗人员,并借阿萨德向阿拉法特发难之机,搞了不少“突击队战术”
恐怖袭击。
  虽然因为公开反对领袖而被法塔赫宣布判处死刑,阿布- 尼达尔仍然是他派系
中的主宰人物并在其间大行恐怖政治,他轻轻松松暗杀了一批被他怀疑密谋反对他
的人——统计有150 多个。80年代末期遭遇了一场内部危机之后,阿布- 尼达尔试
图和阿拉法特及法塔赫调停,但失败了。他在孤立之下重拾恐怖行动。该组织制造
的最后一次“有影响”的事件发生在1991年1 月,阿布- 尼达尔的一个手下暗杀了
阿拉法特在法塔赫的代言人Tunis Abou Iyad 和法塔赫“西岸地区”指挥官Abou el
Hol.此后,关于阿布- 尼达尔健康状况的传言莫衷一是,据说已经非常糟糕,另外
对他藏身之处也有种种猜测1.尽管如此,他的组织依然是所有派别里资金最充足的
一支,在叙利亚、黎巴嫩、利比亚、苏丹和也门都拥有基地。
  另一个被关注的派系是“巴勒斯坦民主解放阵线”(FDLP)。这是一个马列主
义组织,信奉后布尔什维克主义,1969年从“人阵”中分立出来。FDLP在大马士革
创立并扩展势力,有叙利亚和利比亚两国提供经济支援,也是“巴解组织”委员会
成员之一,并一直拒绝追随阿布- 尼达尔、阿布- 穆萨的激进立场。但是,随着该
派和阿拉法特之间的异见加深,FDLP对一些反阿拉法特极端势力的支持慢慢加大,
自己内部也随之分成两派:“赞成阿拉法特”派和拒绝追随“巴解组织”的“坚强
核心”派。1988年他们用燃烧弹袭击了沙龙的坐车,接下来又袭击了以色列工业部
长,这两次行动招致以色列情报部门对其几个据点进行的毁灭性打击。从那以后,
虽然FDLP仍持强硬反对基本宣言的立场,继续在以色列北部地区开展恐怖袭击行动,
他们被外界谈论的机会还是少了很多。
  1985年,“人阵”、“人阵”总指挥部、巴解运动和法塔赫-暴动等著名拒绝
派在大马士革会谈,随即宣布成立“巴勒斯坦民族拯救阵线”,寄希望于和“巴解
组织”抗衡。
  还剩下“Force 17”。该组织由一批被约旦驱逐的法塔赫头目创建于70年代初
期,因为一系列针对以色列的恐怖行动以及巴勒斯坦的内部争斗而为人所知。   我在1994年上的这些课。当时阿拉法特已宣布停止恐怖行动,和他的“巴解组
织”以及一些恐怖主义武装都比较疏离。在奥斯陆和平会谈的时候,以色列和“巴
民族权力机构”都同意成立一个唯一合法的巴勒斯坦安全部队。还是1994年,开罗
协议重申了这种唯一性,但阿拉法特没有彻底执行,同年新出现了两个编外武装:
安全特种部队(FSS )和主席卫队(Al-Amn Al-Riasash )。“Force 17”最终和
主席卫队合并,变成一支人员逾三千的部队,由阿拉法特本人直接指挥,专门负责
他的个人安全和反间谍事务,比如抓捕反对派,或者被怀疑和以色列合作的巴勒斯
坦人。所有的巴勒斯坦人都习惯将主席卫队仍然称做“Force 17”,尽管这支武装
名义上已经不存在。
  原教旨派有“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1979-1980 年两伊战争初期,一批
和加沙穆斯林学生“兄弟会”观点冲突的巴勒斯坦学生在埃及创建了这个组织。他
们虽属逊尼派穆斯林,但并不否认自己对于什叶派伊朗革命的崇拜,并以之为楷模。
在所有用“圣战”作旗帜的大小组织里,Fathi Shkaki是最重要的一支。其总部自
然是在大马士革,但同时在贝鲁特、喀土穆、德黑兰等地也有机构。主体活动范围
则依然集中在黎巴嫩境内。
  这些恐怖组织不断构建又不断打乱这一地区的政治阵营。对于我,搞清楚一个
派别是为叙利亚还是为阿拉法特效力性命攸关,因为第五次中东战争期间,叙利亚
政府的所有反对派都是站在阿拉法特一边的。黎巴嫩基督教民兵和伊拉克联络处也
是“巴解组织”的盟友。叙利亚总统阿萨德不遗余力地一个个收拾他们。为此,他
动用了因“阵地战”而出名的老牌激进组织“阿玛勒”(Amal)……为破坏“巴解
组织”和它那些靠山之间的关系,阿萨德还寻找过其他“执行者”发动恐怖袭击,
像针对希腊的City of Polos 邮轮事故,泛美航空公司103 班机爆炸案,以及1986
年以法国巴黎为目标的恐怖行动。
  叙利亚同样为“巴勒斯坦民族拯救阵线”撑腰,后者向赞同阿拉法特的巴勒斯
坦“兄弟”发动了名副其实的内战。他们在80年代后期和黎巴嫩真主党联手,利比
亚卡扎菲则为之提供资金。同属什叶派的黎巴嫩真主党和黎巴嫩伊斯兰统一运动也
结成了同盟。
  两伊战争期间,为了帮伊拉克对付伊朗,叙利亚总统阿萨德不断发表泛阿拉伯
主义言论——鼓动阿拉伯人团结对抗波斯人。“分而治之”是他的座右铭,也是他
们阿拉维特派擅长使用的狡猾伎俩。这还远远不是精华部分。阿拉维特人在叙利亚
人口中只占13%左右,逊尼教才是多数派。多亏了黎巴嫩什叶派领袖的支持,阿萨
德才得以在取得政权后,将该族正式并入什叶派,从此摆脱被轻视的境地。
  阿拉维特人是不受欢迎的教派,在穆斯林世界里很被排斥。为了在这种情形下
维系权力,阿萨德这个出色的独裁者完全依赖于他卓有成效的秘密警察,告密体系,
滥捕,还有酷刑。频发的战争使他有机会鼓动人民同仇敌忾。一旦冲突结束,他必
定又挑起下一个事端。最终他替代以色列变成了阿拉伯世界的公敌。
  另一方面,叙利亚人和黎巴嫩人一样,无比盼望巴勒斯坦人重建“自己的”巴
勒斯坦国。显而易见,他们盼着难民营搬远点,祸害别的地方去。在“黑色九月”
组织带来的恐怖阴霾之下,所有人都暗自幻想能像侯赛因国王一样行事,其实心里
都清楚那不可能重现。
  认清了这张结盟网之后,我就比较好理解阿拉法特和“阿玛勒”、基督民兵等
组织攻守同盟的心理了,此举就是为了在靠近以色列边境的难民营里建立新武装。
同时他利用大家都和叙利亚有过节的由头,始终小心维护和真主党的良好关系,这
样他就可以变成伊斯兰统一运动里的一分子,必要时退到的波黎躲藏。
  两伊战争初期,这个能人向伊拉克表示,“巴勒斯坦国将因为一个团结和进步
的阿拉伯世界而诞生”,这丝毫不叫人意外。而对伊朗人他又表白,有伊朗的帮助
他就会解放“伊斯兰的耶路撒冷”。这些发生在同一个月里。
  以阿拉伯人的政治作风,这类伎俩司空见惯。反过来,因忠于某个党派而挺身
迎击对手的情况根本不存在。这会被人看不起,视为错误抉择。为遵从协约,各方
不得不强作笑脸,一旦时机允许却会从背后给上一拳。这些准则自然只适用于有决
定权的高层,而不是那些武装部队里的代理人或者副手。后两种人必须无条件地服
从领袖。若有迟疑,结果不是送命,就是出走。
  谚语说,“如果你无法折断这只手,那么就亲吻它,祈求阿拉来折断它。”要
知道,在许下这一连串假惺惺的筹码之后,阿拉法特已经和阿萨德势均力敌了。1994
年那个年尾真是好到不能再好:奥斯陆和平协议,三个诺贝尔和平奖,我们几乎就
要相信阿拉法特一夜之间完全改变,观点、政治主张和行事方式焕然一新。对那些
不肯相信或者表达保留意见的人,罪名等在那儿:他们是“和平的敌人”。从近期
的历史来看,这说法对吗?回答显然是“不”。但当时以色列盼望和平的心情是如
此强烈,以至于每个公民都准备好了跟着前面的人举手说赞成,就好像小孩子相信,
商业中心里那个大胡子老头是如假包换的圣诞老人,他坐着驯鹿拉的雪橇飞过了一
个又一个屋顶。
  第一天的“恐怖主义历史”课足足上了10个小时,这之后我脑子就不转了。我
什么都不明白,满脸惊慌地看着教官。十几个既相似又敌对的解放阵线,我在这不
可理喻和乱七八糟之中晕头转向。当一长串攻击清单和死者名册在眼前飞舞的时候,
我把名字全都张冠李戴了。阿拉伯政治专家过来和我聊聊,脸上笑容莫测。
  “这没什么,”他字斟句酌地宽慰我,“所有的新手刚开始都会感到惊慌。重
新来过。”
  “现在吗?”我问,带着惊惶。
  “当然是现在,”他回答,“不可能允许你总这么混乱不清。让我们继续吧,
直到你掌握所有具相应军衔的人员。告诉我:阿拉法特的化名叫什么?”
  “阿布……”我开始回答但很快就卡壳了。所有的恐怖分子在我脑子里混成了
一片。根本不可能想起来他的名字——“阿布……我不知道是哪个阿布了……”我
泄气地说,心里烦透了。
  “我们换个方式。你必须转换思维。不要总把自己看成他们组织的局外人。进
入角色,你现在是巴勒斯坦人。要去掉其中演戏的成分,单纯地把他们的组织看作
你自己的家庭,里面有家长,也有兄弟,他们之间彼此嫉妒常有争执。可以开始了
吗?‘老战士’叫什么?”
  依照他的点拨,这次我脱口而出:
  “阿布-阿玛勒。”
  “你看!”我的教官大声喝彩。“如果你用这种方法应对考问,绝对不会失手。”
  他毫无倦意,又开始讲抵抗阵线各个组织的编年,什么黎巴嫩伊斯兰,逊尼派
和什叶派,叙利亚、利比亚、伊朗、伊拉克以及前苏联的政治状况……在他的讲解
之下,我总算明白了这些恐怖分子各派之间的复杂格局,这些都是我以后必须打交
道并试图渗透的组织。
  接下来,是了解一个回国复兴的巴勒斯坦人应该依循什么样的正常“路线”,
这事我领会得比较好:先加入阿拉法特一派,然后,假装对“他们的死板路线和光
说漂亮话”感到厌倦,转而投靠反对派,利用反对派和真主党的关系渗透进入真主
党,从而最终自由出入叙利亚和伊朗。这当然只是理论上的设计,一切将取决于我
届时建立关系网络的能力。而在准备阶段,我必须尽最大努力熟谙他们的派别体系,
直到能和他们一样所思所想。同时我的格斗训练也还在继续。
  “实战技术”教官多夫又露面了。他对政治课很反感:
  “了解恐怖主义!这些课会误导人们将恐怖行为视为可以理解并为之辩解。”
他低声发着牢骚,口气里很不赞同。“这些会毒害你的思想。”
  1994年秋季:黎巴嫩南部地区
  以行动小组为单位,我们终于等到了执行首次野外任务的机会。这是在不耐和
焦虑中来临的新阶段。第一次出任务的那天,虽然该做的事情早就被明确,并反复
强调和妥善安排,我还是提心吊胆。
  演习在黎巴嫩南部地区进行。那一带全是砾石沙漠,低矮灌木被烈日白晃晃地
照着,正好处于双方安全区之间。我们的全部精神和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即将执行的
任务和周围环境上面,既没空迟疑,也没空害怕。首先是长途拉练,我很快就喜欢
上了这个项目。所有能让我一整天不呆在营地的活动都深受本人欢迎。我从小不坐
车,负重行进几公里属家常便饭,加上身体结实,又懂得怎么照顾自己的双脚,这
些成了我和其他人大大拉开差距的关键。我总是跑起来不知疲倦,随着拉练距离越
来越长,我变成了最受青睐的合作伙伴。
  与此同时,我在射击和其他几个野外实战项目上也不断进步。都是些争斗很激
烈的类别,我和身边的同伴相比表现出无可置疑的资质,占了明显优势。事实上我
是最出色的!这段时间,利用有那么一点自由空间的旷野,我尽情享用小组范围内
的所有机会,在危险中见缝插针地蹦达,就像从前在海浪里一样。
  最大的危险倒不是什么狙击手,而是来自地雷。我们必须在不确定地带找到安
全的路。以我的方式,我会因为个人偏好和节省时间而经常“走捷径”。为此我多
次受到斥责和惩罚。可既然没办法叫我改弦易辙,加之我的办法也着实见效,上级
最后只好假装不见听之任之,还忙着为我找一个能配得上本人“天分”的岗位。
  一天早上,我正对着一盘薯条煎蛋胡思乱想,考虑怎么说服自己的胃将它们咽
下去,一个同伴手忙脚乱地跑了过来:
  “有人刚才误入了雷区。是我们自己的雷区!”
  到这营地的几个月里,我们已经有六个同伴被敌方地雷炸飞。今天早上这个带
队的年轻中尉算幸运,没丢命。我们把他送到医院。他躺在床上,因为疼痛和镇静
剂而晕晕糊糊。右腿被炸掉了,剩下一点根茬。左腿布满碎弹片,一半炸没了。医
生觉得还能救活他。
  “这不可能,”中尉一旦能够开口说话了,就不停地念叨。“不可能!我懂得
回避危险。地图上标的雷区还很远,我离它足足有800 多米。这不可能!”
  为了安慰他,我们觉得撒谎比较明智:
  “别担心,那不是我们自己的雷区。地雷是真主党埋的,只是我们这边不想告
诉百姓在这么近的地方有敌人地雷,免得他们惊惶失措。就是这样。”
  “哦,”他放松下来,舒了口气,安心了。
  调查结果出来,是我们使用的全球定位系统没有被较准,大约有600 米的误差。
至于地图,据小道消息说是国家反间谍部门的责任,该部门下面有很多专造假地图
的小组,本来是企图欺骗敌方。对于后一种传言,军队高层一直持坚决驳斥的立场。
  就在这个悲剧发生的夜晚,我第一次夜间行动。
  我酷爱夜晚,喜欢在黑暗中行军;在我看来,夜色不意味着危险,相反它是我
的伙伴,我的帮手。出发时我很轻松。在夜里,我从不会感到疲惫也不会气喘吁吁。
关于这个有趣的现象,从来没人给过我令人信服的解释。我步履轻松地往前走着,
满不在乎地,丝毫没有想到这天晚上我将经受一次战争洗礼。
  突然一声枪响,就像短促而干瘪的爆裂声。我转过头,估摸着枪声的方向,但
沙漠里传来的怪异回音将枪响掩盖了。接着我左方的远处传来爆炸声。我感到喘不
过气来。手榴弹。又是几声枪响,随即接连不断。这回我看清了远处的火光。又一
棵手榴弹。在夜幕中我努力去辨认那些烟雾,震耳欲聋的枪声……,混乱之中我觉
得神经都快分裂了。
  “前进!”指挥官下命令。
  前进……我也想前进……可是哪里才是“前面”呢?为了搞清该往什么地方走,
我试着观察模糊不清的地平线。猛然间我惊跳起来,因为上尉突然在我旁边冒了出
来。
  “干吗?做梦呢?和阿米尔一起去,尽可能靠近对方的轻机枪,我们来做火力
掩护。”
  哦天!既然有轻机枪,对面难道是装甲车不成?
  “去!”
  当然,我会去的,别逼我们……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我的身子在自行前进。
这太好了,我本来自以为已经无力指挥身体去干什么,去哪里。对这种不受自我控
制的职业惯性我感到非常惊讶,就好像有另一个脑子在指挥着。同伴果然在火力掩
护我们……如果换一种方式形容,就是子弹将我们包在中间,从两侧嗖嗖飞过。我
觉得自己更像是靶子,而不是什么掩护对象。渐渐地,我对枪声习惯了,重新开始
用脑子。这东西总算又像平时一样驾轻就熟地转起来,不再是训练产生的机械反应。
我飞快地确定了最好的接近角度,快速到达目标并做好战斗准备。阿米尔开了第一
枪。轻机枪被击中了,还有左边那挺。巴勒斯坦游击队员立刻收拾阵地,带着武器
和伤员撤了下去。
  被第一次胜利所鼓舞,加上缺乏经验却没有自知之明,我追了过去,迂回着试
图包围他们。突然,四周变得一片死寂。我不敢动,因为每走一步,都会在重新变
得静悄悄的夜里发出可怕的响声。枪又响起来了,这回是在我身后挺远的地方。我
能辨出自己部队的枪声,但他们怎么离得这么远了呢?他们走错方向了吗?我正处
在巨大的危险中,与其没完没了地兜圈子,我宁愿选择在这荆棘丛里睡上一觉。枪
声又远了些,敌方的回击也没有反应,我因此更加肯定,我的位置现在一定更靠近
敌方。过了几分钟。蓦地,十米开外过来一队人马。他们是什么人已经毫无疑问,
何况头上没钢盔。怎么办?我一个人,不可能截住他们。原地不动?可如果被他们
发现,我就完了。考虑的太久,我没的选择,他们已经到眼前了。我紧紧趴在地上,
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心里不断祷告。
  他们没发现我,从上面走了过去。敌方以对角线方向前进是想阻止我们的队伍
回撤,从后面发起攻击。等他们走到正常射击距离,我就位,开火。打了很多枪。
太多了。没子弹了。我曾经被教育过千万不能犯这种错误。得马上上弹药。我一边
跑,一边咒骂自己把自己变成了靶子,因为对方立刻就回击了。我们的人也听到了
枪声,回过头来救我。非常准确地,他们密集扫射了这一片,同时也再一次把我淹
没在子弹堆里。我觉得夜色中有个什么东西。看看四周,什么也没有。也许是我的
神经已经疲乏不堪。我装好子弹。突然有两个人大叫着跳到我跟前,向我开枪。我
一个测滚,在几米开外停住,开枪。那两人就几米远,可我的子弹却没打中。就在
这当口,同伴赶到我身边,完成了我的活儿。
  敌方被结果了四个,受伤的不多。我从此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在窄道里打中
一头母牛,就得更冷酷。
  回到营地,因为疲倦和死亡的气息我们已经困顿不堪。大家一言不发地洗完澡,
回宿舍。我洗了一遍又一遍,想去掉身上的恶臭。我看看匆忙间丢在地上的那堆衣
服。作战服上沾了血迹,还有些说不出名的淡黄色的粘东西。一股难以忍受的气味
四处漫开。我想吐。我想摆脱这一切。我把这些东西扔到走廊里,撞上门,因为除
此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事情解决了。你确定吗?我下意识地自言自语。洗个淋浴,
扔掉衣服,这足以抹掉包围着你的死亡吗?脑子里还做着恶梦,我筋疲力尽的身体
已经呼呼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或许晚些,多夫过来叫醒我,确定我一切都正常。至于丢在走廊
里的衣服,他一个字也没提。还是那么圆滑又那么不容置疑,他给我几分钟梳洗,
然后去见他。
  “待会把你的衣服拿到洗衣房去。现在去训练一会儿。”
  训练,发泄。一次次驱除生理的疲惫。用新的动力来驱除心理的低落。调整身
体每一块肌肉。不要思考,内疚,不要怀疑。只让最原始的坚定的反应保留下来,
不发问,不迟疑。这就是军人。
  1995念1 月22日:两颗炸弹致死19人。伊斯兰圣战声称对攻击负责。
  1994-1995年冬:领土。
  我被指挥官召见。
  “你将出发去执行第一次渗透任务,”他向走进办公室的我宣布。“明天你飞
到苏黎世去,从那搭乘前往特拉维夫的航班。你会有一份巴勒斯坦人的简历,在约
旦出生,随全家逃难到叙利亚,之后搬到黎巴嫩,最后定居瑞士。因为一个瑞士家
庭和巴勒斯坦家庭的交流项目,你回到故土。这样你将可以在X 城(西约旦境内的
巴勒斯坦人定居点)呆一个月。”
  这个消息让我有点小小的兴奋。不是因为工作本身有难度。我是说法语的人,
而且一直这样生活,所以不存在语言问题。显然我得利用这个语言优势训练自己像
阿拉伯人一样交谈,而且基本上不可能露马脚。作为一个在法国左派思潮笼罩下长
大的孩子——他们中同情巴勒斯坦的人占据多数——我进入角色将毫无困难。离开
基地和宿舍,这对我来说似乎也是个好机会。
  只剩下一个关键问题:“鼹鼠”这种工作性质令我厌恶。我更喜欢在黎巴嫩南
部地区溜达。我决定不勉强自己。既然我无法抗拒这次任务,那就执行好了,但没
人能强迫我表现得过于热心。这样的话我能找到自己的尊严,某种意义上显得公平
点。如此我只不过是个演员,并没把自己搭进去。美好的幻想。
  负责接待我的家庭舒适干净。一家人都努力给人留下好印象。我因此倍受宠爱,
有幸享受了女主人和她四个女儿美味的烹调。头几天就在美好的气氛中这么过去了。
  安排有祷告时间和政治辩论的周末到来了。气氛为之一变。演说者宣泄出来的
仇恨令我不寒而栗。他们注意到我有些不自在,于是交换了一下意见,回过头给我
上了一堂经过“修正”的历史课,而怒火也再次燃烧起来:
  “你回到祖国来做的对,你的位置在这片土地上。”
  至少在这个观点上双方非常一致,我嘟囔着想。
  “我们需要所有人回来和犹太分子战斗,把他们从巴勒斯坦赶出去,”这家的
主人还在演说。“我们将摧毁敌人直到最后一个,因为我们随时准备为此牺牲,虽
然有那么一些人不愿为这片土地去牺牲。当每一个以色列家庭都有孩子在攻击或者
交战中送死,他们就会因沮丧而滚蛋,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无心再笑。我严肃起来。眼下这种情形丝毫不是装样子,也并非单纯的隔阂。
这是发自肺腑的仇恨,它足以驱使这些人不顾一切。我意识到我的假期已经结束了,
我无忧无虑的青年时光也就此一去不再复返。我语调平和,开始提成串的问题,试
图辨别听众中有谁可能加入恐怖主义阵营。所接受过的那些训练,自然而然地找到
了用武之地。
  第二天他们把我带到靠近以色列方障碍工事的地方,就在士兵驻扎地出口。借
住人家的几个儿子追上一帮孩子和少年,他们正在羞辱士兵,投石块,焚烧轮胎作
路障。我和其他等着上场的“示威者”呆在一起,远远地观察着孩子们的所作所为。
  我的向导突然看了一眼表,很抱歉地说:
  “记者很快就会到。我先走了,我得去安排他们的位置。”
  “安排位置?为什么?”
  “已经通知他们了。他们会做报道。你知道吗,我们没有坦克但有镜头。只要
给记者他们想要的东西,作为回报我们会被全世界所了解。一定要帮他们找到好位
置,这样才能不冒危险地拍出精彩照片来。不然的话,他们会随便找个地方呆着。
你在这儿别离开,这角度不错。我半小时就回来。”
  在我旁边,一名少年正双手高举,兴奋地跳来跳去。准确地说是一只胳膊,另
外一只已经残了。我问他:
  “怎么受的伤?”
  他骄傲地回答:“向士兵丢炸药的时候,一些在我手里炸了。”
  对这种愚蠢的无谓牺牲,我埋怨道:
  “丢石子就不会出这种事!你扔炸药干什么?”
  他一脸惊异地看着我:
  “我加入战斗啊……而且这是付钱的。”
  又一个新鲜玩意。
  “付钱?多少钱?”
  “5 个新谢克尔1.投石头不给钱。丢炸药划算些。”
  “双手健全更划算!”
  他使劲摇头:
  “我不在乎,我会战斗到死。如果阿拉需要,我也会成为烈士。你看,记者的
车在那边。我去那儿了啊。”
  我试图阻止他。
  “什么,你到那边去?就举着这么一只手?”
  “是啊!我对他们说过,这是我从以色列人手里抢手榴弹时炸坏的!来吧,我
把你介绍给他们,我全认识!你和他们聊聊!”
  “不,”我摇头拒绝了,我不想被拍进去。
  “随你的便,”他无所谓的样子,一边说着,一边跑开了,不再为我操心。路
上他把衬衣袖子卷了起来,好让受伤的胳膊露在外面。他冲到最前面一列,捡起一
块石头用力地扔出去。闪光灯噼啪响成一片。
  面对这些人士兵知道,一旦摄像机开动,最好的办法是让场面缓和下来。他们
不会采取行动,除非骚乱规模扩大。等到了那种局面,就必须尽快有效地阻止“示
威者”。既然还没有这个必要,士兵们便原地待命,谨慎防卫,不让前面的示威者
更进一步而已。他们不想让总来找老套场面的这些记者得逞。
  “他们在搞什么?”一个带队的人站在我旁边看了半天,抱怨说,“都睡着了
吧,记者会走的。”
  他向四周看了一眼,找出一个等在旁边无所事事的小伙子。
  “哎,你!”他很粗鲁地斥责道,“站在那不添把火拖拖拉拉地干什么你?去
造点气氛!去,快点!”
  小伙子二话没说。他把他那贝都因人的发式盘起来,拿着一个燃烧弹跑上去就
向士兵扔了过去。这一次,以色列那边的容忍限度被突破了。反击马上开始。孩子
们变成了靶子。一辆巴勒斯坦方面的救护车尖叫着开了过来。一些大人冲过去抢夺
一个摔倒在地的孩子。他们向以色列士兵做出手势,示意他们别开枪,只是想拖回
受伤的人。这时候,另外一些人却在悄悄从装满了武器的救护车上往下拿枪。车子
被清空了,孩子也就抱起来了。孩子并没有受伤,可镜头却不会说这个。年龄稍大
的一拨人替换了扔石头的孩子们,开枪射击。正而巴经的战斗开始了。
  那个小头目继续充当导演,行动十分热切,他大声叱责旁边的年轻人,指派他
们一个个去完成各种“制造气氛”的任务,或者帮记者找拍摄位置。
  “你,去帮那边的摄制组。他们占的位置太差了,什么也看不见。你带他们到
第二条街的那个角上,知道那地方吗?就在杂货铺对面……你,去告诉他们重新开
始扔石头,得让石头把街上铺满,还太少了现在……萨米尔哪去了?别马上烧轮胎,
烟雾会妨碍摄像的。去给我把萨米尔找来!”
  枪声非常密集。跑来跑去的记者们进入了火力中心。
  “他们开枪太猛烈了,”那小头目又抱怨起来。“记者都不拍了。要他们少开
几枪,”他刚对一跑腿的说完,那人已经执行命令去了。
  枪声缓和了些,以色列那边继续推进想彻底清场。一些孩子飞快地跑过来把轮
胎拖到马路中间,然后赶紧逃命去了。另外一些人在用燃烧弹放火。士兵前进被阻,
于是石头大战又开始了,记者们重新开拍。
  “太好了,”那头目喜滋滋地议论着。
  见记者们开始后撤,他示意手下也和他们一样。以色列人派来一辆消防车救火。
  “行了,我们走吧,”他说。“记者要的都有了。今天下午我们干得挺漂亮,”
他带着满意的笑容补充道。
  回家后,我注意到这家母亲径直找她那一大群牛羊去了,脸上看不出来是高兴
还是失望。
  “我的儿子全都想做殉教者,”她在我耳边悄悄嘀咕,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有阿拉保佑,他们会做到的!”
  我问她最小的儿子,他只有13岁:
  “你也想做殉教者吗?”
  “当然!”他兴奋地回答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做个普通战士,而要去当殉教者呢?桑科- 潘萨说过,‘
一个好的游击队员是活着的游击队员’。”
  “我就是想当殉教者!”他重申了一遍,“我不怕。”
  我出神地看着他。我想起《哈姆雷特》里的大段独白。如果我们这般确信另一
边更美好,毫无疑问……
  “在这个地方死了比活着好,”少年肯定地说,好像他看透了我的心思。
  “殉教者是巴勒斯坦解放过程中的关键角色,”他大哥插了一句。“就因为有
这些攻击,不计其数的犹太人离开了以色列。我们正在收复特拉维夫,海法和迦法!”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当然!而且,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们有官方统计,你看!”
  “这是……哦……一个重大消息,”我很震惊地说。
  这完全是身处险境的自然反应,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工作”。我很想做
点什么来使情况不再恶化,拯救这些愚蠢地糟蹋自己生命的人。这可能过于理想主
义而显得很傻。但是一切已经开了头:明白无误我是在一群狂热分子中间,他们相
信自己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拯救众生而甘冒生命危险。不惜代价。我出神地看着这个
十三岁的孩子。是啊,他还是个孩子可他义无反顾。谁能说服他?他选择了自己的
路,唯此可以让他抵达光荣,不需要努力,不需要上学,不需要工作,没有烦恼。
这个打算使他免于悲惨生活,他选定了:他将无比健康地死于华样年华。他的照片
会被贴在这个城市的墙上,名字被人无比崇敬地提起,并且永远不再挨饿受饥。
  “可是如果你没被子弹击中要害,终生残疾变成家里的负担,没工作,没文化,
生活无力自理。幻想破灭,一直破灭下去,而且只能破灭下去!”
  不知不觉地,我说这些话时提高了嗓门。少年站在我身边,颤抖了一下,转过
身去没有回答。我在愚蠢地冒险,也是我最后一次冒险自说自话。
  我走出去,站在门口吸了几口气。我重新感到了白天才有的那种神经疲惫,荒
唐的冲动沉重地包裹着我。我盯着地面,到处都是旧纸盒子、包装纸和可乐瓶。我
想不会有人弯腰去拣这些东西,它们呆在那儿,就像是这里的人执意为这个地方贴
上的悲惨标识。以色列也有特穷的犹太人,他们住木棚或者没有卫生设施的小公寓。
我亲见他们怎样尽力让自己可怜的生活空间干净整洁,还尝试着作些装饰。为一个
小小的家他们全力以赴,不管这个家有多么简陋;就像眼前的这个家。这里有尊严
的生命个体所应具备的一切,但是却弥漫着我无法言喻的自我毁灭气息,充斥在每
一个角落。仿佛他们存在的意义就在于自我否定。我不知道有没有一种药,能够医
好他们病入膏肓的自戕情结。
  不管怎么说,不是这些恶心的垃圾而是那个巴勒斯坦“领导人”,为个人野心
而使得自己的人民处境悲惨,他会深情地拍拍饿着肚子的孩子的脸,而他自己从来
毋需动用的个人帐户上进钱多多。
  依照我渗透进去的那个机构的想法,这次小住会是一个彼此融合的机会,帮助
了解和感受巴勒斯坦人的生活和想法。结果恰恰相反。在度这个比训练课还严苛的
“假期”之后,我发生了质的变化。这回和我不断咒骂和竭力忍受的制度没什么关
系,而是我理解了我的职业用途。我不再被动接受训练,而是积极参与了。
  到目前为止,我还一直是在阿拉法特一派的地盘上活动。在有“殉道城”之称
的希伯伦城区我走了一圈。到处都是小山丘和遍地砾石的荒漠,恐怕连市中心的
“殉道街”也会惊讶于有这么多人为它争斗不休。
  街上出现了一些正统犹太教徒的身影。这天下午有游行。一些极端保守教徒准
备抗议一家名叫Kol bo的超市开门营业。示威者慢慢挤满了街道。听口音,集会演
讲者是美国来的,他正用希伯莱语对着人群滔滔不绝,虽然语法错误连篇,倒也能
叫人听懂。
  阿拉伯人都呆在家里。他们在阳台上拉起篷罩。零零落落见一些孩子从厚厚的
布帘后伸出脑袋来,看热闹。
  以色列兵松松懈懈地在前面开路,不断调整游行队伍,看起来这些教友就像是
他们手里的木偶。在时髦的年轻人和其他年龄段示威者之间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
大喇叭里放着传统宗教歌曲,震耳欲聋。
  示威者走过的街道都放了路障。一些骑车路过的阿拉伯人被士兵和气地要求绕
行,或者等会儿再来。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很配合,大约是一些说阿拉伯语的外交人
员。在希伯伦这种地方人们一般不会随便造次。
  黄昏时分游行的人四散了。跟接力赛似的,清真寺的大喇叭里传来召集阿拉伯
人集体祷告的通知,很像是刻意报复。路障被搬开,阿拉伯人占据了街道直到宵禁。
  在示威快结束的时候,一些犹太青年因为一批记者的到场而热血沸腾起来,做
了言辞激烈的反阿拉伯演讲。他们痛苦难当,想要火烧一面巴勒斯坦旗帜。
  “欧洲人”的身份允许我站在中间立场。我走到那个几次准备用打火机点燃旗
帜的年轻人身边。
  他向我解释说:“只有当巴勒斯坦人烧我们国旗的时候,我才会点火。”
  “他们浇汽油了。你有吗?”
  “没有……我没想到这个。”
  “那好。”
  “好什么?”
  “就因为这很好啊。你不是恐怖分子,也不赞成恐怖分子。”
  “你认为这是好事吗?”他问,样子有点迷惑。
  “对。趁早扔了这面旗,去干点有用的事情。参军或者祷告,都可以。反正尽
早离开,在这儿你是浪费自己的时间,也浪费所有人的时间。”
  1999年夏:黎巴嫩和真主党
  和巴勒斯坦人混了6 个月之后我回到基地,不料此时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正等
着我。
  “你加入拒绝派的时机到了。”指挥官向我宣布,“为了混进他们中间,你必
须先参加一个专门培训恐怖分子的训练营。”
  他以所能做到的最和蔼的态度向我郑重传达这个消息,意味着这一定将是特别
令我反感的事情。事实上,这还将是一个不可能愉快的将来。捱了无数痛苦才通过
正轨部队训练的我,很难想像怎么去忍受那些暴戾的阿拉伯教官。对教官甜言蜜语
的话,我报以极端不信任的态度。
  “这是有关训练内容的一些文件。”多夫补充着,递给我一个很轻的卷宗夹子。
“这是由一个黎巴嫩人提供的资料,他十六岁被选进去,经历过你即将面对的各种
培训。这里面他很详细地讲述了训练环境和方式,能给你做个参考。当然很有可能
他习惯性地添油加醋了一些东西。也很可能情况已经变了,从那时候……”
  “从那时候?什么叫从那时候?这份报告有多长时间了?”
  “四年。不过太多的事情会发生变化,哪怕只有四年。”
  “说白了,不如就说是相当多的事情已经起了变化,对吧?”
  “有时候你小聪明太多,”多夫笑嘻嘻地下了评语。“应该说这确实不是你所
喜欢的任务类型,但是时间将很短,就好比一次旅居,你不必太在意。”
  “短期?”我满怀希望地问,“一个星期?”
  “当然不是!一到两个月吧!”
  “两个月!”
  “也许是一个月。”
  “谢天谢地!我可坚持不了两个月!这‘可爱’的培训任务将在什么地方进行
呢?”
  “四个月后在利比亚。下次旅行的时候,你就和你那些朋友接上头,把候选资
料留下。肯定能被选中的。他们有可能会让你接受一次资格测试,但这种情况出现
的机率不高,就看你有多少钞票了。”
  “你是说四个月后?8 月份?最热的时候?”
  “对。我们得有充分的时间为你做准备。特别是体能方面的准备。”
  “我还以为在利比亚境内已经没有训练营了。”
  “要知道他们需要从各方得利。一切将取决于你所渗透的组织。看看这份报告
吧,你会明白的。我们明天再讨论。”
  我开始看报告。和我所担心的一模一样。这份叙述就是一副令人难以忍受的关
于暴行、仇恨和残酷的图景,翻来覆去的所有过程就是彻底洗脑,以确立绝对的爱
国主义。技巧训练说起来倒是比我们所经受过的要轻松。训练的首要目标是改造思
想。第二天我去训练场时,带着非常强烈的念头,要拒绝执行这次任务。
  结果和从前一样。等我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完成了针对未来任务难点的第一回
合训练。
  1995年7 月:在Ramat Gan 的公共汽车上发生一起自杀攻击。六人死亡。
  真主党是黎巴嫩什叶派穆斯林的组织,梦寐以求在贝鲁特成立一个完全遵循古
兰经文的伊斯兰政权。他们通过什叶派掌握的学校、清真寺和社会服务机构形成网
络进行宣传。它的成员并不限于在停火区北部的战斗中出现。除了八十年代针对美
国人的绑架和攻击,1985年的TWA 航班劫持事件,他们还被控一手导演了1992年以
色列驻阿根廷大使馆爆炸事件导致29人死亡,还有1994年,依然是在布宜诺斯艾利
斯,他们又一次炸弹袭击犹太人居住区,96人在此事件中死去。
  真主党成员听命于伊朗,因为伊朗为他们提供经费和武器。另外,由于叙利亚
左右着黎巴嫩,真主党的每次行动都必需得到叙利亚的首肯。他们为阿萨德总统作
战,后者最大的愿望就是加剧中东地区的冲突,这是他确保政权的宣传之本。将以
色列描绘成宿敌使他可以指挥全国的每一个势力集团。这个问题永远能叫叙利亚人
忘掉阿萨德王朝暴政本性的“具体内容”。
  真主党、巴勒斯坦解放运动和叙利亚阿萨德政权之间的这点爱恨情仇,其复杂
程度为我们提供渗透机会已经足够了,就是尽量让一些人相信,我们是为他们工作
而对付另一派。但真正的机会千载难逢,而且漫长的行动过程既微秒又危险。不过,
如果只是单纯渗入一个战斗小组还是可行的。
  这就是我马上将被指派去干的活儿,也就是不断叛变原来的阵营,进行情报采
集并打探上级的意图。行动方式挺简单:由指挥官谋划,我来执行。
  阿萨德政府和巴勒斯坦人之间彼此猜忌心很重,这使难民在叙利亚境内的日常
活动变得比较困难。作为阿拉法特和平政策的反对派,哈马斯组织在大马士革有一
定势力范围。为了取悦真主党、哈马斯和法塔赫分裂组织,我应该尽可能表现得反
对“巴自治政府”路线。这个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虽然自奥斯陆和平协议签订
之后,在国际组织内部和以色列方面,将阿拉法特看成引领这片土地走向和平的纯
洁天使已经变得非常时髦。
  我仍然使用最开始的伪装身份。在官方档案里,我是巴勒斯坦人,自己出生在
约旦而父母生于迦法。“黑色九月”事件之后,我的父母和很多人一样先后移居叙
利亚和黎巴嫩。之后他们转往瑞士,在那里生活得不错。我接受过高等教育,但我
的唯一梦想就是解放“犹太分子”占领下的巴勒斯坦。由于拥有一个如此理想主义
又如此不平凡的思想,我不可能生儿育女,一心只想追随战斗的榜样。
  第一次“回国”使我看到了巴勒斯坦人的悲惨生活。接下来,因为对阿拉法特
的路线感到失望,我加入了一个从抵抗阵线里分离出来的组织。从那里转向真主党,
必须是迅速解决的枝节问题,而最后我将着混进叙利亚和伊朗。
  于是眼下我正在黎巴嫩四处闲逛,“寻机找到组织”。每光临一个难民营里,
我都先讲述一遍自己的经历,聆听他们的生活状况,向慈善机构捐款,然后再绕到
真正的意图上去。有那么几个人能指点我找到真主党名下的慈善机构。我礼貌地谢
绝了,表示要在真正的斗争中把青春献给“伟大的事业”。
  没过多久我就被盯上了,几个表情很严峻的男人上前搭讪,提议我跟他们一起
走,最后找到一个“党”的分部。
  接待冷冰冰的,充满了怀疑。两个人坐在办公桌后,向我提了一长串问题,关
于国籍、家庭成员,还有我的动机……,然后他们突然打住,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把我独自晾了四个多小时才又开始新一轮盘问。快天黑的时候,他们让我走,说是
如果有事情适合我,他们将再行通知。
  我回到旅馆,感觉上是自己已经通过了入门测试。不到一个星期吧,我在街上
被一个人叫住了:
  他问我:“是你想要成为真主的战士吗?”
  “是的,”我激动的回答,稍微有点夸张。
  “那就做好跟我们走的准备。明天出发。我们路过旅馆的时候把你带上。”
  就像出现时一样,他迅速消失了。
  我飞快地打好了行李。我只是假寐,所以大清早五点钟有人敲门的时候,我一
蹦就起来了。
  “你准备好了,很好,这是对你的证明,”昨天和我接头的那个人表示满意,
“跟我们走吧。”
  我上了一辆舒适的四门轿车。我们朝着山区开,方向大约在黎巴嫩东面。在一
条小路口,换上一辆军用的越野卡车,然后就一直在森林里穿行。在一个有很多木
棚的营地我们下车了,接待我的是一个叫法利蒂的游击队头目,他满脸胡子,据说
有三十多年的游击经验。一上来他就叫我过去问话。和其他人不同,他不算特别固
执,但很聪明,而且狡猾。很显然,这是一个巴勒斯坦战士而不是狂热的穆斯林。
他留在这里,更多的是因为利益,倒不是为了做一个“真主的狂人”。他也在观察
我,看样子对自己的测试很满意。
  “欢迎你成为我们中一分子。”他大声说。“给我们带什么见面礼了吗?”
  “一些经费,还有我自己。”
  “你很有勇气。受过体能训练吗?他们告诉我,说你可以跟上我们的节奏。几
乎没有女人胜任这种生活,但也不是说完全没有,那些出人意料的女人往往也是令
人生畏的战士。你是这种女人吗?”
  “这是我人生的唯一目标,”我一面说着,一面在想自己怎么能够做到这样一
本正经地说出这么多恶心话。
  “我们会知道你是否胜任的。训练两天后开始,你想参加吗?”
  “我来这里就是冲着这个,”我继续说恶心的话,再次暗自咒骂自己。
  “当心,一切会很艰难,”法利蒂警告我。“你确定想试一试吗?你能受得了?
当你进去以后,要么过关,要么完蛋。动摇是毫无可能的。一旦失败就回不了家。”
  他语调很严厉但也不无友善。这是第一次,在一支阿拉伯军队里我从人说话的
语气里发现了某种人性的东西。看来我的运气还不是太坏。而他呢,看我的样子显
然比较友好。
  “我已经没有家了,”我补充说,“如果真主允许,我的下一个家将安在巴勒
斯坦的首都。此外别无他求。如果真主不同意,他就将召我到他的身边。”
  法利蒂连连点头,脸上带着赞许的神情。
  “你如果是这样想,那么一定能够实现目标。和其他人一起稍事休息,明天出
发。”
  “去哪里?”
  “从现在开始,你不要提任何问题。我们为你安排一切,你的任务就是服从。
好了,去那边吧。”
  我服从了,按他所指的方向走去。在一些简易营房前我找到很多帐篷,十几个
年轻人正在里面就着茶水啃干饼子。我热情洋溢地和他们打招呼,一起喝了几口茶,
然后就裹上一条毯子沉沉睡去。我很清楚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睡上的几小时安稳觉。
  第二天,我们出发去贝鲁特机场,从那里上机飞往的黎波里。依次办完海关手
续,我们又爬上几辆军用卡车,被运到一个四周全是沙漠的绿洲。基地被伪装成一
个大赌场,就像真正的度假村。居民都被统一安排住在地下堡垒里。来人总在夜间。
从我们的时间安排表来看,一切都写的清清楚楚,照此行动我们从一开始就会累到
半死。
  大家被重新分配了卧室,男女分开。但训练与此相反,是混合进行。和大部分
低级准军事化部队一样,军官对我们的接待建立在花样百出的吼叫和辱骂之上。撇
开训练不说,这些方法已经令我感到十分厌恶。但我这次不可能对着干,任何差错
都将是不可挽回的。纪律条例非常严酷;服从与否变成了生死问题。
  由于准备充分,我到达营地时是具备了一定优势的。但同时也有短处:我没有
他们那样的原始动力——90%出于仇恨,而另外10%则出于莫名其妙的骄傲。这基
本上就是我的薄弱环节。我的动力是思想方面的,建立在理性之上,目的是为了一
个更美好的未来。这和你吸食迷药然后在恶梦中越陷越深完全是两码事。从另一个
角度来看,仇恨会使理智受到限制从而一切都不经思考了。这就是军事行动的不同
之处吧?它要求士兵头脑清晰。而我现在的处境则正好相反,最自由可行的思考方
式就是攻击。
  头两天我们接受的是正规军操练:肌肉练习,耐力训练,各种拉练和熟悉武器。
刁难和拳脚劈头盖脑,虽然有些暴虐但暂时还不算过分。我心下宽慰起来。操练项
目比野外训练困难大一点。我不得不故意装出有不如人的时候,免得别我的耐力水
平引起别人注意。
  我们队员之间渐渐建立了感情。男队员尤其团结。女队员之间猜忌多一点,会
有一些争吵和嫉妒,这是女人的天性使然。不过在我假装虚弱的某个时候,当同室
女孩用真诚的目光鼓励我时,我们彼此之间的
  友谊就滋生了。当然,这是相对而言,对他们疯子似的死亡观我依然感到厌恶
和难受。但这无关紧要,在有人需要帮助的时候,我都会及时出现。在这个地方,
我的目的既不是算帐也不是讨论哲学问题,而是建立一个可观的关系网。
  没多久教官就注意到了我的态度。第二天晚上我被叫到长官办公室。先是一顿
辱骂和盘问,以确认我献身的热情没有问题,接着长官就直奔主题:
  “我向你下达命令。你的第一个任务。你必须干掉雅丝米娜。”
  我早就猜到了,这在“意料之中”。那个黎巴嫩人在报告里曾提到过。一旦友
谊败露,就会接到命令杀死自己的朋友。通常命令会下给两个当事人,使之有说服
力。朋友关系意味着薄弱环节;因为人性弱点而致使复仇计划失败这是不可容忍的。
为了掩饰我原本就知情,我故意微微一怔,然后再恢复到无动于衷:
  “什么时候?怎么进行?”
  长官命令道:“尽快。不用武器。你自己设法应付吧。”
  我行过礼,走了出去。我明白自己必须放弃思考,不得有丝毫犹疑。我很想有
条不紊地对抗这些野蛮家伙,但是太多的事情会因此受到牵连,太多的人需要拯救。
何况,这个年轻女孩的目的不就是消灭尽可能多的犹太人吗,我为什么要为她伤感
呢?是啊,想到那些与此相关的生命,想想基亚特。希姆纳镇上1 嬉戏的孩子们,
他们不会愿意被喀秋莎火箭炮击中,想想基亚特。希姆纳镇上的孩子们……我决心
已定,去他的雅丝米娜,她完了!
  一回到寝室,我就迎面碰上了她讯问的目光。“讯问”,我不是信口开河地想
到这个词。它能形容雅丝米娜想问我的所有问题,特别是它和我自己现在的想法非
常吻合,我对她的怨恨。这个词附有理性成分,单纯而没有感情色彩。牺牲一个来
拯救无数。我向倚在床边的雅丝米娜走过去,示意她站起来。她照我的意思做了,
眼睛里满是疑惑。
  “他们跟你说什么了?”她问。
  “他们给我下达了命令,”我说得很平淡,不想引起她的警觉,并要她到我身
边来。
  “什么命令?”
  很缓慢地,我绕到她身后,小臂猛地击向她咽喉部位,勒住她脖子。几秒钟后,
她在我的手臂中咽了气。我把她放在地上。
  “命令就是做掉你,”我冷冷地,故意说过同室其他人听,他们已经看得目瞪
口呆。
  我确认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并站在尸体旁等了两分钟。然后我背上尸体,
去向指挥官复命。迎接我的是无动于衷的冷淡,还有叱骂和刁难。我很有耐心地等
到尾声,然后返回住处。我知道他们一心要我变成偏执狂,随时警惕着被命令来干
掉我的某个人,因为该轮到我了。我熄灯睡觉,而且睡着了。这是唯一的途径,能
满足我将他们赶走的愿望。一个小时后我惊醒了,一跃而起。耳边是同伴熟睡的鼾
声。一阵羞愧袭来,我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干了什么疯事,一腔热血吗?答
案随即跳了出来:尽可能拯救多数人的生命。如果这个世界是正常的,我们就能够
正常的生活在其中,可是既然有那么多的毁灭因素,所有为此抗争的手段就是正确
的。如果双手沾血是为了不让孩子们失去胳膊和腿,不让他们在恐怖袭击下遭遇厄
运,那么就沾血好了。我平静下来,很快又睡着了。
  整个训练的气氛一天天变得沉重。我们中间不断发生大同小异的暗杀。每天压
力都在加大。有人崩溃,哭泣,祈祷,哀求让他们重新回到正常生活。他们被无情
地处决了。活着的人明白了该怎样在竞争中生存。没人再相信任何人,大多数成员
都不敢睡觉,他们忍着疲惫熬通宵,第二天的体能训练则一塌糊涂。后果不堪:刁
难,测验,疲惫增加,全部神经都驯服于令人生畏的考试。而我呢,抓紧时间打盹,
加起来四到五个小时的睡眠时间足以保证我支撑下来,所以成功过关。这是个挺不
挺得住的问题。女性受到的对待尤其暴虐得可以。侮辱性的、卑鄙可耻的测试接连
不断。所有举措都是为了让那些挺过来的人也不敢自傲。
  到最后阶段,我们三十几个人只剩下了11个活物,女的两个。离开训练基地之
前,指挥官在最后一次训话时向我们表达了敬意,对我们获得的成绩,还有所表现
出来的爱国主义,包括我们这一届极佳的男女比率。
  在两个月训练期间,有15天我是花在了和他们打成一片上面。课程快结束的时
候,我和他们一起庆祝狂欢,并参与制定了我们的“职业”规划。
  我总算找到一个玩失踪的好机会,得以返回以色列。多夫见到我显得很开心。
他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而我报以一个阴郁的眼色,等于示意他“没错,我目的达
到”;也等于告诉他“可我受够了,不想再说这些”。我回到房间闭门不出,看电
视,狼吞虎咽地吃完他们送上来的饭菜、维生素片和镇静剂。两天后的上午,也许
是觉得我休整得差不多了,指挥官把我叫过去汇报。黄昏时分多夫来了,他打断我
们,开始教我练习“放松”技巧。我在以色列不能超过三天,得回去和我的新“战
友们”会合了。
  尽管准备充分,心理方面也跟得上,“培训期”种种考验所导致的怨恨情绪还
是好几个月里都阴魂不散。最终,这些情绪都转变成了一种仇恨,也包括对自己人
的仇恨。
  四处晃荡的时候,防止生病的最好办法是在饮食方面和当地居民保持一致。这
些人必定已经适应了当地的生存环境,所以除了仿效他们别无它法。和疯子们相处
的道理也是一样。“培训”出来的新成员在黎巴嫩南部森林或者山区里呆了两到三
个星期,说是为了和老队员一起“执行巡逻任务”,即所谓的职业技巧学习。但事
实上不完全如此。大部分时间当然是在“巡逻”,可这规矩对于新人来说是极好的
机会,我从中得到的教益甚至比在自己基地心理课堂上的收获还要大。这种生活方
式有它自由和令人兴奋的一面。没有什么作息时间要遵守,没有等着你付的发票和
税单,也没有塞车和嘈杂,工作和邻居。唯一讨厌的事情就是遇到狂风了。这种生
活自然简陋了点,但适应起来也很容易。
  实战演习很快就替代了对一个又一个恐怖行动小组的好奇参观。在战斗中我表
现得很突出,但每次对安全区进行袭击时,只要有可能我都会寻机把消息传给以色
列那边的同伴。
  我的身份是“富家子弟”,所以没人在意我的旅行开销。凭这个身份,我能够
理所当然地以处理生意为由,经常取道苏黎世去欧洲。刚开始那段时间,我对此小
心翼翼,每次旅行的目的地都是苏黎世,如果回叙利亚“探亲”,日程安排也毫无
破绽。
  可是要知道,我以这样的方式工作了好几年。阿拉伯人开始核实我的身份了,
他们对我进行了跟踪和调查。自然是某些方面有出入,而关键在于我曾和一个叫阿
布。夏都夫的人交谈过多,这个黎巴嫩人疑心很重。接下来,因为觉得我对事业很
忠诚,他们仍然信任我。于是我穿梭在各个机场之间,乔装行程不再困难,回以色
列的机会也多了。环境,还有本能,在我的时间表里充当了重要角色。为了和所打
入的这个阿拉伯组织建立起牢不可破的信任,我可能花了四年多时间。我让他们慢
慢习惯于我越来越频繁的往返。我的“职业经验”已经足以帮我应付一次次信任危
机,这种情形在我返回组织的时候没少出现,但每次都不过给了我机会显摆自己的
“坏脾气”,伪装反而变得更有说服力。这得身处东方生活模式之中的人才能理解,
这种生活模式讨厌有条不紊,特别喜欢临阵变卦。
  随着日子的增长,我对巴勒斯坦人和黎巴嫩人之间的关系有了更广泛的认识。
他们无所事事地消磨日子,偏执到了极点,互相监视并伺机指责对方的背叛,被自
以为无处不在的敌人搞得惶惶不可终日。对于我这个来自敌对阵营的人——在那边
人们时刻担心会有人体炸弹突然跳上公共汽车——发现他们这儿也有同样的紧张气
氛真是惊讶不已。我还以为他们更有安全感,更强捍,没那么多困扰。
  法利蒂有个别出心裁的想法:他想利用我的女性身份,派我到敌方境内去“跑
一趟”,这样能打探到以色列境内以及边界情况。
  “他们不会对一个女人起疑心,”他分析,“‘聋子’和你一起去。”
  “聋子”是个有四十几年经验的游击队员,打战的时候一颗炮弹在身边炸了,
他就聋了。他戴了助听器,但于事无补,因为他把电池给取了。原因呢,一是他听
人说这“核能”电池对身体有害,二来呢他总担心以色列人在里面装窃听器。还能
找到比这更合适的地方吗?每当他抽多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神智不清的时候,
他就假想以色列人会在他熟睡的时候爬到他身边,把微型电子设备放进耳机里。只
有取掉电池,才能确保他们的诡计不能得逞。“聋子”给我详细推理,洋洋得意于
自己的计谋。
  “工程师,我说的对吗?”他自信地看了我一眼,问我。
  当然有道理,我暗想。把电池拿掉,清清楚楚地大声说给以色列人听,这传播
更直截了当,效果更好,而且免了我们的人穿过六十公里山丘和森林爬到你身边去。
  “对不对?”他又问了一遍,等着我回答。
  “当然,”我高声说,“这办法太好了。”
  “这样比较保险。”他点头表示肯定。
  “聋子”总戴着他的助听器,好像那是他身上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否则就不足
以和其他人区分开来。他,就是“聋子”,与众不同。而在法利蒂看来,谁也不会
逮捕一个和残疾人结伴而行的女人,何况是个“假装”弱智的残疾人。
  很幸运,我只做了两次这样的旅行。这个角色不适合我。我们自己人这边,另
一个情报部门也派了执行双重任务的间谍。他们想不到有我这么个“竞争者”,也
想不到后果之混乱:我的行动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他们行动的偶然性增大。再说,我
没受过类似训练也没能力轻易骗过我们自己国家的安全机构,何况精神上承受不起
这种赌注。归根结底,就算完全不考虑我们各自为政的间谍人员和反间谍机构负责
人之间通气的问题,情况已经够复杂了。结果在做第二次旅行的时候,我被以色列
人抓住了,在一家监狱——倒还舒适——关了十几天,然后被遣送到黎边境,勒令
不得再踏入这边领土一步。
  这次事件使我的伪装面目变得更有可信度,在法利蒂手下“老老实实地”重新
呆了下来。几个月下来,我和其他成员一起生活,尽量和他们打成一片,最终成了
其中的元老。我定期离开一段日子,要么“看我留在叙利亚的堂兄妹”去了,要么
就是“到苏黎世照看生意”去了。起初我还被监视行踪,但很快就彼此有了信任。
我无需再装样子,小心谨慎地到苏黎世、雅典、伦敦或伊斯坦布尔转上一小圈,就
能回到以色列。我的女性身份并不是什么障碍。在战斗人员里总有巴勒斯坦或黎巴
嫩妇女加入。甚至有人开始谈论培训女殉教者突击队去执行自杀攻击。虽然这都是
些看不起女人的人,听他们说出这种话我也不怎么意外。
  最难的是:活下去。除了被识破的危险无时不在,他们中间还弥漫着可怕的妄
想症,哪怕受到一点点猜疑,也会立刻带来灭顶之灾。
  1995年10月31日:以大马士革为基地的伊斯兰圣战组织首领Fathi Shikaki ,
在马耳他被处决。
  1995-96 年冬:大马士革和哈马斯
  一年下来,我已经积累了足够多的武装行动经验,得以陪同法利蒂,我的真主
党小头目,前往大马士革的委员会参加总部地区会议。从苏黎世辗转汇来的大笔捐
款,为我打开了这个圈子最隐秘的一面。我没有资格参加讨论,但下午由哈马斯组
织的游行我掺和了一把。在叙利亚军方和秘密警察的高度戒备之下,好几百人的队
伍走上街头。
  哈马斯。Harakat al-Muqawama al-Islamiya ,“伊斯兰抵抗运动”,又称巴
勒斯坦原教旨主义运动。其目标是消灭以色列,推翻阿拉法特自治机构,建立一个
穆斯林政府并“把真主的旗帜插遍巴勒斯坦的每一个角落”。哈马斯和阿拉法特作
对挑起战争,不承认他的领导并指控他在签订和平协议的过程中收受了贿赂。该组
织的手段:炸弹,由于是军队制造所以杀伤力比其他组织自行加工的爆炸物要大的
多。而他们袭击的目标包括:以色列境内和边界的居民,甚至于国际组织派到该地
区的士兵和团体成员。和真主党一样,哈马斯建立起了一个社会工作和宣传方面的
网络,比如学校,医院,清真寺。
  我现在就走在臭名昭著的哈马斯成员中间,真是切齿痛恨。他们活生生地走在
我周围。等意识到这个,我差点没晕过去。但我随即反应过来,只想那些我认识的
人,还有这几个月干什么来了。我了解他们的弱点,所以不再看得那么可怕。我放
松下来。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身处何地,周围又是些什么人。继续,一步步往前,什
么也别想。
  不再胡思乱想了以后,就听到有人正手持喇叭在高声讲演:
  “只有炸弹和攻击才能让那些犹太人清醒清醒,他们必须放弃赖在巴勒斯坦的
幻想……”
  我不能咒骂,不能爆发,甚至于没办法叹气或者别过脸去。我得和其他人一起
拼命鼓掌,振臂高呼……如果不去听他胡说八道,也许好办一点。我的大脑于是退
出活动,眼睛到处乱瞄。有意思的是,我似乎并非唯一对演讲感到厌烦的人。人群
里稍远处,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摇了摇头,目光有点失落。这人让我颇感兴趣。他
显然是巴勒斯坦人,绝不会有间谍敢如此露骨地表现出自己的异议。这个男人不可
能是我们的人!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再靠近点,看看他。
  可惜,不只是我一人注意到了他的不爱国表现。几个男人向他围过去。他抗议。
我没再往前挪,挤在人群里,眼巴巴看着这场戏,无力阻止即将发生的事情。
  先是激烈的争辩,那个男人看来试图解释,但围在他身边的几个人根本不想听
他说什么。如果不赞同,就表明他完全彻底地背叛了真主的事业。一个虔诚教徒粗
暴地推了他一把,当下一片混乱。我身不由己地往前拥,被这恐怖场面搞得呆呆的。
又是几阵推搡,一个人向“叛徒”扑过去,就像鬣狗扑向猎物,然后是一顿拳打脚
踢的响动,紧接着周围的人全上去了。从我站的那个地方,能看见他们的脸,他们
死盯着地面的眼睛和不断晃动的身子,感觉像是把那个男人踩在了脚下。
  就几秒钟的时间,等我挤到他们附近,人已经散了。剩下那个男人躺在血泊之
中,不成人形。他头骨爆开,脸瘪了,两颊深陷。一些人过去朝他的尸首吐口水,
胆子更大些的则淌着血水,在他的断肢上胡乱踢几脚。摇摇头就足以让他被置于叛
徒行列,几秒钟已经足以让他们用最野蛮的手段杀死他。
  我回头找到法利蒂和其他同伴。我仰头盯着那个演说的人,对他那两片嘴唇充
满了疑惑。我和其他人一起鼓掌,举手,喊口号。临走的时候我吐了。这些景象我
到底还得忍受多少年?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我们。在未来殉教者的演讲坛上,在仇恨蔓延的人群里,死
亡无处不在。
  想想我那些法国的以色列的左派朋友们。想想那些支持巴勒斯坦的各派社团。
我差点笑出声来。
  1996年1 月:哈马斯组织的“工程师”Yehia Ayache被人处死。他负责布放炸
弹的人,最终被人引爆了偷放在他手机里的爆炸装置而送命。
我不得不杀人:以色列女特工自传
           第六章 HADAG是一种鱼
  1995年11月4 日:拉宾被激进犹太学生Yigal Amir刺杀。佩雷斯接替总理职位。
  1995年12月:和叙利亚会谈失败,佩雷斯决定提前大选。
  1996年2 月24日:在耶路撒冷中央车站附近,18路公共汽车遭到人体炸弹自杀
袭击。26人死亡。哈马斯声称对事件负责。
  1996年2 月25日:在Ashkalon出口,一个休假士兵班车站被人体炸弹袭击。一
人死亡。哈马斯声称对事件负责。
  1996年3 月3 日:在耶路撒冷迦法街,18路公共汽车被人体炸弹袭击。19人死
亡。
  1996年3 月4 日:在特拉维夫Dizengoff 商业中心外面,人体炸弹发动袭击。
13人死亡。
  1996年4 月:加利利地区和黎巴嫩南部的真主党人加大攻势。几天后,真主党
向以色列发射533 枚喀秋莎火箭炮,70枚落在黎巴嫩南部安全区内。佩雷斯用军事
行动进行愤怒回击。
  1996年5 月29日:佩雷斯的政敌、利库德党人内塔尼亚胡当选总理。
  1996年夏:
  蓝天的尽头,绿树沐浴着清晨几抹金黄而柔和的阳光,在微风中摇曳,有点像
特拉维夫春天的早晨,带着一丝甜甜的气息。这是我钟爱的感觉。我应召回来和乌
里碰面,这天早晨的心情就像呼吸到的空气一样轻盈。
  入行两年了,我很快就要满二十六岁,被认为具备了能够委以重任的成熟素质。
最开始,虽然不知道没完没了的任务究竟目的何在,作为一个好战士我仍然遵从命
令。很快,我感到无法再以这样的方式工作。我必须熟悉环境,挑选联络人。不了
解任务的真正意图我就有可能丧失时机。
  欠考虑之下,我向上级提出了这个疑问。完全没想到,我的报告竟然被传阅并
受到重视。两天后,乌里特意召我回来,向我讲解未来六年的行动意向。这个情况
通报会整整搞了两天,每天从一早开到晚上十点多,中间没有休息,一日三餐都送
到办公室,前任们一个接一个地为我传授经验。
  我总算从通报会上出来了。这曾经是我想要的东西。没错,这正是我想要的东
西。乌里的样子很满足,跟猫捉到了老鼠似的。他无比圆满地完成了对我的选拔。
先用高强度的训练打掉我最初的抗拒,接着让我面对国家的现实和职责,把我强有
力的反抗引导到恰当的地方,让我如鱼得水。好了,现在就剩下掏出诱饵,鱼儿自
己来上钩了。
  现在我正参与一个在规模和意义上都很重大的行动。毫无疑问这是个动力。为
此我迈过了新的关口。我开始考虑怎么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把“造反”的梦想
抛到了脑后。
  第二天,指挥官叫我过去确定下次出发的时间:
  “乌里昨天晚上过来找我,郑重宣布的任务。他说了你很多好话。”
  乌里?说我好话?我很吃惊,这可是新鲜事。
  “真的吗?”
  指挥官肯定地说:“当然。我当时也不敢相信。他说可以重用你。我对他说,
你是个一旦有机会就会溜走的人,他却断言你有爱国心,会非常出色。努把力别叫
他失望。乌里还说,用那些学院式的工作方法并不保险。你要随机应变:按自己的
意愿去做,千万不要犹疑不定,明白吗?”
  “明白……”
  我的指挥官最后说:“说到犹疑不定,乌里建议给你用‘Hadag ’1 这个化名。
这是一种深海鱼,游动的时候从不在海湾停留,但我也不太了解这东西。总之乌里
有些想法在里面吧。”
  他叹了口气把我送到门口,听天由命地耸耸肩,不过他和艾尔戴德的耸肩方式
完全不同。
  都走到过道里了,我还听见他在自言自语: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摊上这种疯狂的职业不说,还被起了这么个可笑的化名。”
  顺利开展工作的第一步,是在我马上就要去溜达的国家里建起一个自己的“中
转”网络。这些“中转站”都是阿拉伯人开的,这些人出于民主理想,或者因为受
到过于酷烈的暴政而和自己国家的独裁者作战。他们每天都以非法的勇气在战斗,
但从不和以色列人合作。所以在他们面前,我依然是一个巴勒斯坦战士。
  在黎巴嫩,权力依靠腐败和武力来维系。人民在恐怖笼罩之下,尽力重建城市
和自己的生活。没人可以信任,到处都是叙利亚间谍,连国家警察也为他们工作。
那些有幸挤进公务员之列的黎巴嫩人并不吝于告发自己的同胞,他们时刻准备着从
自己的职位里牟取最大好处,比如只要有人付钱就听之任之。总之他们对周遭一片
萧条之中的一团乱麻根本无能为力,却心满意足地干些胡乱捕人的勾当,好显摆自
己的权力扩大势力范围。数目可观的情报机构选择在黎巴嫩落脚,其中有一大半是
欧洲国家的,都随时准备玩一把情报买卖。因为无需顾忌官方态度,各国情报机构
的工作难度大减,对我们也一样。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找准几个没搞清我们身份的恐
怖组织,用钱收买若干头目,哪怕以后情况有变,损失的也只是钱。我逐渐和那些
俗称“沙龙间谍”的人疏远了,他们只会给你一些敌方有意假人之手散播的情报。
我开始接触没有头衔的小人物和下层军官,他们反而能帮我接近军队高层的真正实
力人物。当然,这种危险系数也更大。
  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旅行很有些刺激性。我太喜欢这种自由自在了。没有过去
也没有未来,只要考虑现在,坏的现在或者好的现在,都有可能出现在你面前。而
东方国家所特有的氛围强化了我的这种感觉。这里几乎没什么时间概念。和西方奉
秩序需要为社会准则大不相同,这里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节奏在生活,没人把汽车
或者电视节目的时间表当回事。我和这些很合拍,所以虽然身负重任还是感到轻松。
一次次“旅行”的压力是一种活命的压力,因为这里的命一点也不值钱可以说是一
文不值。老百姓也有同样的恐慌。他们从不把这种恐慌从外表和举止上流露出来,
可是那些和你在市场上擦身而过的、迈着缓慢悠长步子的人,事实上就充满了焦虑
和不安。但他们和西方人不一样,他们节制而不外露。即便是在谈论死亡——不,
特别是在谈论死亡的时候,他们也会突然微笑。   我对自己的伪装身份感觉良好,很快融入了他们的社会。我终于有了机会,能
让自己奢侈地享受一次重返自我世界的久违感觉。和训练相比,实地工作对我来说
是小菜一碟。这自然也是多夫所要的效果。
  我利用自己的双重身份。一方面,我用欧洲人的眼光来打量这片土地,在差不
多十五年的时间里我一直接受着这种地缘政治的影响,而且完全是倾向于阿拉伯人
的地缘政治。另外,我还有以色列人的视角,更接近,更真实。我在两者之间转换,
这使得我更理解我的以色列同事,
  而比西方人多一些审慎——更准确地说,是多一些清醒。
  我最终和当地的线人建立了非常不错的关系,他们帮我做了不少事。这些人因
各种原因而成了强权的牺牲品,要么是被无端怀疑为政敌的知识分子,不愿参与酷
刑的医生,要么只不过是个和社会脱节的人。他们自告奋勇帮助我成立情报站。只
需要证实他们的可靠性,以及一旦遇到有人告密他们神经的坚强程度。在这个国家,
每个人都有可能出卖自己的邻居,父母,亲兄弟。与其被哪个忠诚的邻居连带告发,
不如尽快把亲人亲手交给军警。
  在这种疑虑重重的氛围之下,我要找个可靠的对话人也不是件轻松事。最重要
的是,我也得判断对方的动机。去做叙利亚人的潜伏间谍可能是个好办法。只有一
个途径:试着接近,然后慢慢混进去。当然,我懂得识别那些可能泄露对话人弱点
的迹象,但最后唯有经验能真正判断一个人是可靠还是不可靠,是执行双重任务还
是单纯的惟利是图。
  有意思的是,这些行动除了教会我宽容之外,还教了我利用人的缺点胜过利用
优点。我打过交道的有些人,是我所见过的最爱撒谎、最势利和最惟利是图的人,
他们却表现得非常安全可靠。一来是因为他们比较容易预见,再则,他们不算计人,
而只求以最小的代价换得及早脱身。反而是那些所谓正直守信的社会精英人物,我
在他们中间看到过亲手拷问自己孩子的人,因为他们不幸妨碍了丑恶的政治准则,
比如要求民主。那些不惜用严厉手段排除思想和生活异己的人才是最危险的,社会
却颂扬他们。因为经常和这种极端的人打交道,我得以确立了自己一套价值标准。
一切都从那天的演讲集会开始,它让我亲眼目睹了我的人类兄弟怎样完全丧失人性。
  在叙利亚我整整逗留了两天,这期间接到了第一个“接头”通知。整个过程十
分利落。地点在集市,当我爱不释手那些新鲜时令水果的时候,一个蒙着黑色面纱
的老妇人挤到我身边。她拿起一颗菜,开始喋喋不休地唠叨怎么才能挑到好东西。
她语速快到夸张,声音又大,还怒气冲冲的。小商贩们对这戏剧性的表演没什么反
应,估计是习以为常了。我则专心听她话里滑过的一些关键词。最后老妇把手上一
直挥舞着的柿子椒对着我丢过来,算是结束语。我微笑着接住,和旁边其他人一起
取笑了她两句。然后我不声不响买完东西,而老妇也在众人无动于衷的目送下走远
了。
  第二天,我按照柿子椒里藏的地址找了过去。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运行正常,和计划的没什么两样。只是我过于专注,所以
感到疲惫和紧张。要想达到最佳生理承受状态估计还需要几个月时间。我继续往约
会地点去,走走停停,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审视四周情况。再远处就到村边了,我看
到接头方示意此地安全的暗号。一切正常。我粗略扫了一眼,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外面只有一个值夜的人,看起来不堪一击。确信安全之后,我按说好的时间到达指
定地点。
  一个陈设繁复的房间里,三个男人坐在一张质地松软的纯毛地毯上,地毯上面
还饰有金凤花图案。迎接我的是沉默,同时还有不信任和客气。我找了一个角落,
靠门坐下。好几分钟里大家都在互相打量。我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能说说你们的动机吗?”
  像是为主的那个人回答:“政治原因。”
  对他来说,这绝对是个最危险的回答。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坦诚,如释重负的样
子。他的同伴则显得不太高兴。于是他马上跟受到了伤害似的,戒备地看着我,好
像在说,如果我以此为武器来攻击他,他随时准备反击。我没做任何表示,继续提
问:坐过牢吗?眼下有没有被人监视?能作些什么?家庭情况怎样?
  他们的回答很简短,没什么破绽,像是事先准备好了的。接下来就是政治讲演
了,什么各自的期待和幻想哪,一心要成为有教养的人和有见地的知识分子啊,诸
如此类。我和他们一起乐,一本正经地聆听,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他们终于放
松了,目光中充满喜悦。这几个人动机单纯,对执政独裁者的厌恶表露无遗,但神
经过于脆弱。我不可能和这样的人一起工作。他们太敏感,太容易受伤。我直言不
讳,他们表示理解,并给我推荐别的同伴。
  “他们挺坚强的。被捕过几次,受过酷刑,但从来没有出卖过兄弟。去见见勒
富吧,他刚用装病的办法从监狱出来。你可以用我们的名义找他去。”
  我谢了他们,勒富这种人正是我要找的。
  这个勒富住在一个孤零零的小村庄里,周围全是漫无边际的沙漠。为了到那儿
去,我搭上一辆一周才发车一次的大巴,奇慢无比,又热极。我不断反胃,这是在
以色列时落下的毛病,一紧张就犯。
  就算到了目的地,没有警察的允许私自也接近不了勒富。他四周有不少暗探,
从他们满脸的狐疑和对病人漠不关心的样子就看得出来。幸亏有上一拨接头人的指
引,我以护士身份拜访了当地的一个医生。他很是慷慨,让我和他年迈的女佣同住
——准确说,是允许我在女佣房间里铺上一张旧席子睡觉。我十分感谢。接连一个
星期,医生给我派些日常护理工作,这里那里的跑。等全村人都认识我之后,他终
于带我去了我想去的地方。
  勒富躺在屋里面,房间冷冰冰的倒是很像医院的病房。在他身侧有两个持枪的
男人,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监视。他说话语无伦次,时而一动不动时而手舞足
蹈,两眼也直愣愣地。如果不是有那么一两秒钟我捕捉到他眼里闪现的目光,炯炯
而智慧,仿佛一直看进我灵魂深处,这里躺着的俨然就是一个疯子。我不由得笑了。
他也笑了,两眼一直盯着我。随即他又回复到疯狂状态。医生马马虎虎地检查了一
遍,心不在焉地问了几句话,然后向旁边的人要几样东西,目的是把碍手碍脚的人
支到房间外面去。
  终于只剩下我们了。急切地,勒富投来探究的目光。我压低声音,告诉他:
  “我想要找神经坚强的人,为我传递消息。不算复杂,就是能够让我信赖的警
报员。”
  他摇摇头,示意我靠近点。都快脸贴脸了,他目光熠熠地看着我,说:
  “下周四到这个地方去,注意瘸着走。我相信你。你心地善良,这我能感觉得
出来。你会给我们带来好运的。真主保佑你。”
  我向他告辞,心中充满尊敬之情。这种尊敬并非因为他那些充满东方式睿智的
话语——它们就像过甜的糕点,令我不太舒服;尊敬是因为他所经受的磨练还有他
的勇气,这勇气使他能够继续日复一日永无止境地战斗下去。
  勒富成了我的盟友,表现得勇敢而且智慧。四年后我获悉他的死讯。他生活的
小村只有两百居民,前来参加葬礼的人却超过六百。在这些人当中,差不多三分之
二的人被警察抓了进去,一百四十三人在监狱里关了两个多月。这些数字可能有夸
张的成分,不过专政机器确实开动了。我会时时记起他,勒富。
  第二个星期四,我来到勒富指定的地点。这是一个中等城市里的贫民区,由于
定居点政策才得以诞生的。我知道有人会来接自己,所以下了车就径直往前走,并
按约好的那样,一瘸一拐。我做出很熟悉这地方的样子,目不斜视,好像对去哪儿
心里有数。负责等我的人很快会认出我来,如果因为我表现失常而给他们添麻烦就
没必要了。说实话,我自我保护意识很强,总是担心被人出卖。
  一个女人,或者我该确切地说是一团运动中的黑乎乎的大东西飘到我身边,说
话腔调犹如圣母似的:
  “孩子,脚崴成这样还站在这儿!跟我来,到诊所来,我们会照看你的。来吧
孩子,跟我来!”
  我跟上她。
  一走进诊所,嘟嘟囔囔的医生就开始帮我做检查,他找到子虚乌有的扭伤,帮
我“治疗”。旁边有五个女人在向他絮叨本地的家长里短,声音大得刺耳。这里里
外外吸引了不少凑热闹的人。见没有尾巴跟着我,也没人在意角落里来了个陌生人,
医生于是趁乱把我带进里面的小院。我们拐进另一栋楼里,一直爬到顶,然后开始
从这个屋顶跳到那个屋顶,横跨了整个小区。对我,这回只是个开始,以后时不时
会用到这种交通方式。直到现在,站在巴黎人满为患的街道上,我还情不自禁地想
爬到屋顶上去。
  医生示意我进一个楼梯间,然后转身走了。等我反应过来,他连人影都快不见
了。
  我心里不太踏实。我先让被阳光晃得发花的眼睛适应了一会楼梯间的半明半暗,
然后慢慢往下走。我把匕首拿出来握在手里,刀刃对着袖口,稍有异动就可出手。
  无惊无险地下到一楼。走道里有几个四到六岁的孩子。他们看来腼腆却很执拗,
拦在我前面,抓着裙摆不放手。我推开他们,态度和善但也很坚决,我告诉他们自
己会呆在原地,但他们不可以靠近我。孩子们很惊奇的样子,大概是觉得我的要求
古怪,看来他们已经习惯于毫无顾忌地纠缠大人。虽然不高兴,他们最终还是接受
了我的提议,走开了。其中一个孩子跑上台阶,进了房间。等他再出来的时候,身
后跟了一个老头,还有两个四十多岁的男子。
  年长的那个人问我:“你找谁?”
  “神经坚强的人。”
  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说:“来吧。”
  我们走进一个很旧的房子,几乎就是破败不堪。污浊的味道和厚厚的灰尘让人
恶心。味道像是从房间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毯和靠垫上散发出来的,仿佛长时间没
有抖过和晒过,在本地区这种情况可不多见。我强忍住厌恶,“舒舒服服”地在主
人中间坐了下来。他们殷勤地递过一杯上好的薄荷茶,杯子颜色暗乎乎的让人生疑。
  年长者继续刚才的问题:“坚强的神经,干什么用?”
  “很简单,观察四周的氛围,一旦有什么变化就通知我。”
  他们摇摇头,审视着我。我也在审视他们,只是没那么露骨。眼前的人看起来
比最初那拨人显得坚强有力。但也更危险。慢慢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始聊。关
于他们自己,关于家庭和责任,特别提到一些晦涩难懂的理论。接下来话就多了,
他们说起穿越沙漠的目的,说到告密,迫害,入狱,审问和酷刑。他们把伤疤展示
给我看,其中一个的背上伤痕遍布。他的同伴告诉我:
  “他嘛,比别人运气。”
  这不是讽刺,而是真话。他有幸碰上了一个“好心的施刑人”,对方没有专拣
一个地方下手直打到受刑人皮开肉绽深可见骨,而让受刑处分散在整个背部。这样
伤痕虽多,但都在表皮,痛楚少了许多。
  我懂这些。可当我看到和我说话的年纪稍轻者背上那三道纵横交叉的醒目伤口
时,整个人还是楞住了。我坐在那里一阵恍惚,犹如置身恶梦。这种感觉是奇特的,
因为所受过的训练本该让我对此无动于衷才是。可恰恰相反,我心里充满了悲悯,
因为我深知在这些伤痕背后隐藏了怎样的痛苦,而同样的痛苦很可能再次降临到他
们身上。是多愁善感,还是有所预感?直到今天,我还会想起他,他从镜子里看着
我,而那三道伤口仿佛长在我的背上。
  我一定是在表情上有所流露,因为在场的人都在摇头叹息,好像在呼应我内心
所想。
  “被捕的时候他是一个人。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人,没出卖战友。”
  没有什么赞辞能够表彰他沉默的本领。这回轮到我以摇头来表态了。
  我不敢用例行公事的方式询问他们的动机。不过我明白,如果不能向上级呈报
这个环节,肯定是要挨骂的。我鼓起勇气,一边说一边考虑怎么把话说得委婉。还
是选择了单刀直入:
  “现在不得不向你们提一个很为难的问题,因为我认为这个问题很愚蠢,也不
合时宜。但我很想知道你们的答案。或者说,我想知道在重大情况下你们的第一选
择。”
  对后一个策略我颇为得意。这样一来就不单是一个答案明摆在那儿的问题了,
而是看看在众多的动机之中,他们先挑选什么。
  问题提了。他们没有生气,也没表现出什么不快,自顾自地考虑,想找出一个
比较智慧的答案。自然还是那个年长的人代表他们回答:
  “意在融入民主进程的个体自由——由绝大多数同胞所定义的民主。”
  这是我不能忘的一句话,他说的很慢,字斟句酌中仿佛蕴涵了某种乐趣,我听
着却很刺耳。除了酸腐之气——用的词全是书面阿拉伯语,它对我来说还很含混。
不多想的话也就过去了,可我身不由己地要多想。我想弄明白这个隐隐约约不知所
云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们会认为个体自由融不融入民主进程是可以选择
的?为什么不干脆建立一个以保护公民权力和自由为目的的民主体制就好呢?为什
么要绕来绕去?
  想破了脑袋,我总算想明白了。他们对一个民主社会的功能实在所知有限,故
而习惯于迂回和让步。在他们,首要目标是个体自由,如果有可能,不妨再寻求一
下自由的国家。显而易见:他们眼中的个人命运和群体是分离的。这是和我们完全
不同的一个精神世界,在我,个体自由怎么可以不依托在社会自由之上。我琢磨着,
好几分钟都一言未发,盯着地毯出神。
  等我抬起头看向那个老者的时候,和他嘲讽中略带轻视的目光碰个正着。我意
识到,他是把我的沉默不语理解成了听不懂他优雅的遣词造句。于是我把他说过的
话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表示我还是有点文化功底的,听得懂他在说什么。而且
我把刚才所想的问题阐述了一遍。
  他挺起身子,显然很吃惊。他也会永远忘不了这段插曲的。从此以后,他将会
用尊敬的口气和我说话。当然,我也会有同样的态度。有了这次经验,我后来具备
了一种本领,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让不同的人接受我。因为平等待我的人,自然会
得到同样的回报。
  我们不歇气地讨论了整整一天一晚,外加第二天的大半个上午。我本来倾向于
多见几次面,但缩短会面时间。长时间在一个地方逗留会增加我的不安全感,再说
我喜欢多些时间考虑而不是马上做决定。但恰好相反,频繁更换地点会令他们不安。
找一个任务,呆上两天,然后永远离开,这是让他们比较安心的行事方式。我让他
们决定。眼下,在这块土地上他们肯定比我更游刃自如。
  每四个小时,就会有一班妇女进来送吃的,花样繁多。给我们上菜的时候她们
一言不发,只有离开房间的时候才会七嘴八舌闹烘烘地,叮嘱丈夫啦,骂孩子啦,
孩子们一直在她们身边快活地挤来挤去。
  这个圈子里的男人和女人界限分明,尤其是在吃饭上面。女人得伺候男人,等
他们吃完了才吃,而且得到一边去吃。刚开始,看到这些女人这样伺候大家我觉得
很不自在,不知道自己该算在哪一边。事实上,作为一名战士和外国人的双重身份
根本不允许我干家务活。我很快为自己找到这个理由。有意思的是,我在任何一个
圈子里都处于同样的境地,哪怕是在西方。只能说,有不成文的规矩禁止那些依靠
武力生存的人进出厨房重地。
  和这些人呆在一起,我从头到尾观看了主人家泡晾薄荷茶的过程,他举止沉静
而有序,把茶水从壶里倒到杯中,又从杯中倒回壶里,反复数次。倒不是有成见,
这种慢吞吞的形式化的东西就是令我别扭,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来。
  第二天我搭上一辆早班车,返回首府。旅途漫长,我睡眼朦胧,胃里堆满了热
乎乎的美味,脑子里则在反复掂量到这个地区开展工作的各个细节问题。
  这次远行收获颇丰。几天后我搞掂了设立联络站的所有关键,这个点将使我的
工作受益好几年。我很开心,因为时间紧迫。
  1997年3 月21日:特拉维夫一家露天咖啡馆遭炸弹袭击。三人死亡,48人受伤。
  在叙利亚沙漠里,六月的清晨空气清新,薄薄的那层尘埃夹杂其间倒使它余味
不已,颇有特色,是任何香水都无法复制的独一无二的气息。
  我深吸一口气。满眼的沙粒和细石,泛着美丽金黄。没有绿色植物。天色渐亮,
再过一刻钟气温就升高了,而一个小时候后将是烈日当顶。这会儿,我尽情享受着
美景和轻松的心情,倾听自己的脚步在沙石地上踩出的回响。我哪儿也不想去了,
唯愿留住此地,品味此刻这个宁静安详的大自然,一个不以恶劣的生存条件来肆虐
人类、人类也不用钢筋水泥去侵犯它的大自然。
  我一路上走得很慢。我专挑每天清晨那几个小时赶路,顺顺利利到了村里。人
们的活动已经告一段落。这里的人起得很早,太早了:五点钟就能看到小商铺前面
排起了长队,紧接下来街上就只有几个孩子和老人了,要么就是那几个游来荡去的
懒汉,抽着烟卷四处乱逛和闲聊。他们永远是那些摄制组的素材,世人熟谙这千年
不变的场景,却没有人了解这里的另外一面,因为记者们很少拍到村子在天亮前的
生活状况。
  我开始“清洁工”似的打量。目的是看看有没有警方暗探躲在角落里。如果有,
说明筹备联络点的建议就是一个大陷阱。查明真相的最好办法,是找准一个或者几
个看门人——每个村里都有——,将他们击昏,然后观察他被接替的情况。如果这
看门的是警察部门的人,他的岗位立马就会有人顶上,与此同时一系列逮人行动也
会拉开帷幕。
  要想不引人注意,最省事呢就是学“闺中姑娘”走路的姿势,步子碎而快,步
态紧张,眼睛盯着地面。我也可以模仿德高望重的主妇,迈步慢而稳,头昂着,眼
睛平视前方,目不斜视,一副身正影不斜的样子。可是我选择了完全相反的方式在
村里穿行:东张西望,故意装出不怕被人发现的样子。我感觉有怀疑的目光盯在我
身上,便时不时迎上这些目光,挑起那些男人的无名之火。说白了,举手投足就是
个十足的妓女。一等走出了村子,我会歇上一刻钟左右,留出时间给那些人回味而
我则再来一遍。这一次,我一路走过的地方人多了不少。面对此起彼伏的粗鲁的吆
喝声,我应对得不错。
  很快我注意到有个小商贩的小动作,他看见我走回来便把摊位交给一个孩子看
管,自己跑向一个斜靠在咖啡馆台阶上抽烟的男人。那个人已经认出我了。说准确
点,是我们互相认了出来,因为在我看来他具备了一个真正看门人该有的特征。他
很年轻——顶多也就四十来岁吧——这让我怀疑他是警方的人。由村民推选的看门
人一般都是老头。
  听小商贩在他耳边嘀咕的时候,他两眼一直没离开过我。他做了个手势要那人
滚,然后站起身来,盯着我走过去。表面上我仍然若无其事,从第一次进来的地方
出了村子。几个男人远远跟着我,那个“看门人”在最前面。
  我迅速甩掉他们,跑到在乡下预先安排好的藏身之处。但愿摆脱尾巴的办法奏
效,我开始还不停地祈祷着,转眼间居然睡着了。在石屋里呆了一整天,除了借助
小睡来休养生息外——出于安全考虑,每次最多半小时——,我见缝插针地做了一
些体能和精神方面的恢复训练,吃了些用椰枣和干无花果做的快餐食品,虽说简单
但味道还不错,而且和这里的气候很是相宜。反正,我感觉像度了个假。
  晚边,我重新折回村里。人都散了。留在外面的那几个无疑就是看门人一伙的,
那家伙自己呢,想来正面对一桌不错的酒菜高谈阔论。夜色很快降临。四周黑黢黢
的,月亮薄薄一线,几乎没什么光,个别地方靠着从人家里透出的亮光还能看见一
点路。我发现了两个男人,聊得正起劲,看样子是当地的保安。他们懒散地走过来
又走过去,自顾自地聊天,并不真的关心有什么异动。再说,谁会打这儿过呢?
  我藏在暗影里,跟了他们大半夜,心里认定这两人一定能把我带到想去的地方。
到了快凌晨一点的时候,这两人大踏步地进了位于村中心的一户人家。他们几乎是
跑进去的,而与此同时另外两个人走了出来。这里无疑就是总部了。
  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随即依靠半明半暗的夜色做掩护,不慌不忙返回沙漠。
  1997年7 月16日:耶路撒冷MahaneYehuda集市连遭两次自杀式炸弹袭击,死16
人,伤178 人。
  阿泽勃往集市走去。他生活的这个村子在黎巴嫩南部,是由真主党法利蒂部队
控制的巴勒斯坦难民定居点。他迈开大步,穿过好几条街去找摆水果摊的父亲。阿
泽勃有一副宽宽的肩显得很有力气,身材高大肌肉结实却一点也不觉体胖,和把他
生出来的父亲真是截然相反,那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头,人皱巴巴的就像身上穿的那
身衣服。阿泽勃看不起父亲,看不起他这个人和他的商贩生活。他多希望自己是个
英雄的儿子啊,那样的父亲能给他描述“黑色九月”的艰难时光,还有他参加的
“武装抵抗”行动。可惜父亲一辈子都黎明即起然后赶到集市卖他的水果。一家人
在巴勒斯坦住过,在约旦住过,然后是叙利亚,现在到了黎巴嫩。到处都令人失望。
可不管怎样一家人的生活好歹还是维持下来了,这得感谢做父亲的那份坚忍和耐力,
对他来说生活的变化不过就是这个家在不断扩大而他的水果摊每搬一次就变小了一
点。阿泽勃却对这全家唯一的生计来源毫无兴趣。他是一个战士。一个真正的战士。
  到了摊前,他像平时一样抓起几个水果,没打算理睬父亲的叹气。做父亲的凝
看着儿子,表情复杂。他为儿子骄傲,但他又很畏惧儿子的粗暴举止,那种时时表
现出来的倨傲和怜悯不断刺伤他的心。
  快到中午了,可在阿泽勃一天还刚刚开始。父亲卡勒布例行公事地问他:
  “今天干什么?”
  每天的回答也是一样的,还有脸上满足的笑容:
  “我今天要参加行动会议。”
  阿泽勃有一次表现出自己的战斗精神,他四下看看,很满意地发现自己吸引了
不少羡慕或惊慌的眼光。他昂起头,走了,留下他父亲一个人重新整理小摊。
  他所炫耀的这些引人瞩目的会议其实有很多规格。有时候确实是集中起来商量
下一步的行动目标,但这样的会阿泽勃是没份参加的。他和他的朋友们仅限于在抽
烟喝酒之中挥斥一下方遒,那还得视收支状况而定。然后出去游游行,贴贴标语,
或者在路上来来回回的折腾到筋疲力尽。有时候,他也练手为年轻人办个游击训练
班什么的。他充当的当然是教官角色,因为长时间以来所有体能训练项目都有点和
阿泽勃过不去。怎么可以让看热闹的人见到他不行的样子呢。他必须保持自己的光
辉形象。为了事业。永远是为了伟大的事业。晚上,他则去拜访一个“朋友”,顺
便接受晚餐的邀请——这样的机会他也没少给自己创造,他们一起抽着烟,讨论讨
论组织里的各种问题。接下来白天又是无所事事,但也没留给他多少自由,因为他
得做出大任在身的样子。
  这天,阿泽勃还是一如既往的“公事繁忙”。但表面上而已。今天他有事求父
亲帮忙。
  看到眼睛发红神情慌张的儿子,做父亲的很担心,问:“出什么事了孩子?”
  “没什么,”阿泽勃没说实话,“你老在卖水果不烦吗?”
  他父亲很歉疚地说:“真主说了,应该为自己的家带去钱财。”
  阿泽勃小声抱怨道:“如果我们住在自己的巴勒斯坦,你就不必再干活。你可
以退休。”
  卡勒布虽然一点也不相信他说的,不过还是耐心地回答说:“那当然,我的孩
子。”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阿泽勃恼火起来,“你会得到退休待遇!那帮犹太
脏货抢了我们的地方。就是因为他们你才不得不像奴隶一样干活!”
  “说得对,孩子,别发火。告诉我出了什么茬子。”
  “什么茬子?不是明摆着的吗?就因为他们我们会一直干到死的那一天!”
  卡勒布看着儿子称得上庞大的身体,有些怀疑。至少这个人不可能因为干活而
累死吧。
  阿泽勃探过身子来:“你听见了吗?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得有反应!”
  “听见了,孩子。”
  “我碰到难题了。”
  “我就知道你碰到难处了阿泽勃。说来听听。”
  “有个同志怀疑,我们有人想为犹太人做事。我们的人里有叛徒。”
  “这很麻烦!”做父亲的叫了起来,忧心忡忡。
  “一定得找出这个狗东西来……”
  “当心,孩子,千万不能冤枉了人!你有证据吗?”
  “我告诉你,就是有叛徒!还有你这种人,不参加我们的事业,只知道跟蠢驴
似的干活,你们得从充当犹太人奴隶的境地里把自己解放出来!”
  父亲不做声。他盼着儿子平静下来,好让买水果的人快点回来。眼下他们都被
阿泽勃的狂暴给吓住了,宁愿躲得远远的。隔壁的商贩开口了:
  “阿泽勃你到别的地方嚷嚷去,把我的顾客都吓跑了!”
  阿泽勃十分恼怒,吼了起来:“见鬼去吧你!你们这些胆小鬼!你们都是犹太
人的走狗!”
  好歹他还是走了,并没得到想要的信息。这个叛徒好像就住在他父亲很熟悉的
一个村里面。如果父亲能给他提供几个信得过的人的名字,他就可以去拜访他们,
花些时间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从而在组织里得到升迁。
  这主意也不是他的。是他的上司派了任务给他,因为上司听说老卡勒布在那一
带有些亲戚。这一回,他的白痴儿子也许能帮上点忙。
  阿泽勃和他老父争执的时候,我们三个游击队员都在场。我们陪他往回走,一
直到总部。上司见我们一班人簇拥着阿泽勃回来了,就已经明白事情泡汤了,这我
从他阴沉的眼色里就看的出来。他问阿泽勃:
  “怎么样,你问到了?”
  阿泽勃支支吾吾:“没有……我们正在谈这事,可是被一个商贩打断了。晚上
我再问他吧。”
  “什么,一个商贩打断了你们?什么时候商贩变得高于事业了?滚,没完成任
务就别回来!”
  阿泽勃二话没说,立马去了。他在集市里兜来兜去,一直等到老父收摊准备回
家。话题直奔他要说的正事上面:
  “还记得戈兰北部的那个小村子吗?从约旦过来的时候我们在那里住过的?”
  “当然记得!”
  “那儿死了人。我们认为是以色列间谍混进去了。”
  “这太恐怖了!”卡勒布惊叫起来。(随即一想,他声音又放低了)“可这和
我们有什么关系?让叙利亚人自己解决好了……”
  阿泽勃反驳说:“这是‘我们’的事!那个村子住的都是巴勒斯坦难民!我们
一直有亲戚在那边,对吧?能去看看他们吗?”
  “你?为什么你去?”
  “因为我有叙利亚身份证件,而且上司派给我一个特别行动小组。我负责恢复
当地的秩序。”
  “别去孩子,这不是什么好差使。你根本不知道该找谁!”
  “没听说吗你,我将指挥一个特别行动小组?我不想卖一辈子水果,那些还没
卖出去就开始腐烂的东西。我要战斗,我要去解放巴勒斯坦!”
  温顺的老父小心翼翼嘀咕着:“别嚷嚷,我帮你写封信就是了。我不喜欢干这
种事情。
  但愿阿拉保佑你!“
  “阿拉总和穆斯林子民站在一起!”
  “说得对,我的孩子!”
  我听烦了。我让他们继续讨论,自己跑去找法利蒂。他正在看阿泽勃的上司和
哈马斯另一个武装分部的头儿吵架。这头儿埋怨对方:
  “你搞错了,阿泽勃不能胜任这项任务,他没这个能力。”
  阿泽勃的上司反驳说:“为什么不能?他做过好几支队伍的教官。”
  “教官?不如说是夏令营的辅导员。”
  他的上司毫不示弱:“他有叙利亚的身份,而且在当地有亲戚。”
  “反正让他负责一支队伍不够资格!”
  “他又不是头儿。我会让一个真主党派来的真正指挥官护送他。说到底,该他
们来插手这件事。”
  “那不是他们的领地。你把事情复杂化了。是谁来指挥?”
  阿泽勃的上司指着法利蒂说:“就是他!阿泽勃只不过做个样子。他说什么,
阿泽勃就落实什么。”
  哈马斯那个头儿迅速和法利蒂交换了一下目光,说:
  “那好吧。好好干,把事情解决。”
  两天后,由法利蒂带队,我们陪阿泽勃到了叙利亚境内一个村庄,邻村就是
“看门人”被杀的案发地。
  “我和这些人是来抓以色列间谍的,就是上个星期制造恐怖杀人事件的那个人。”
阿泽勃一边埋头于装满美味佳肴的盘子,一边骄傲地向他叔叔宣布此行的目的。这
是专门欢迎他到来的一顿家宴。
  他们坐在地毯上,房间很简陋。叔叔的家比他父亲还要穷的多,就两个房间,
一个“客厅”,另一个是卧室,全家人都睡在里面。阿泽勃生平第一次有一种感觉,
那就是自己的老父并非那么不济。
  叔叔卡玛尔问他:“这些和你一起来的人……是你指挥他们吗?”
  阿泽勃骄傲地声明:“当然!”
  “他们都是什叶派……”
  “那怎么了?”阿泽勃有点恼火,“他们和我一样,都是真正的自由战士,因
为我们必须做一个战士,而不愿意和你们一样,软弱保守,听凭犹太人在巴勒斯坦
的土地上横行!”
  “说的好!”他叔叔说,想让他冷静下来,“你们怎么行动?”
  “行动什么?”
  “就是……抓那个凶手!”
  阿泽勃的表情变得严肃而且神秘。他其实对此毫无主意,一心指望着凶手被他
们的到来吓破了胆,自己跳出来暴露真面目。他开始滔滔不绝:
  “宽大为怀的万能的主知道一切,看见了一切……”
  他叔叔附和道:“主无所不能!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们到底准备怎么办。”
  阿泽勃生硬地打断他:“到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
  法利蒂和他的人,比如我,先还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聊了好几分钟。然后法利蒂
觉得过分了,该打住了。他推开小门走了进去。
  法利蒂冷冰冰地扫了一眼屋里,大声宣布:“你们和这屋子都该清静会儿了!
阿泽勃,我们现在出发去了解情况,明晚回。你留在这里。”说完就告别走了,声
音干巴巴的,很是勉强。
  卡玛尔怀疑地问:“说实话,你真的指挥这个人吗?”
  阿泽勃气的发狂,为自己辩解:“我总得给他一点行动自由,在我们组织内部
还有个讲究手段的问题。”
  在阿泽勃舒舒服服用晚餐的时候,我们已经向发生命案的村子出发了。案情挺
明了的。十天前,有人——怀疑是以色列人派来的间谍——摸到警方据点,把这片
地区的特务头子干掉了。表面上这不过是叙利亚警方的事情,因为死者是他们的人。
对他们来说,换个人然后重新开始工作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实际上,事情没这么简
单。不单是死了个把人的问题,而是俄罗斯、叙利亚、伊朗和真主党之间的军火交
易被以色列方面找到了证据,并且幸灾乐祸地把这些消息通过几家报纸捅了出来…
…阿拉伯人的报纸,特别是埃及方面的报纸。这些交易被披露出来,让俄罗斯高层
非常不爽,为此他们对“合作伙伴”这边的情报部门发出了警告。
  真主党这边也有麻烦。以色列空军的轰炸表明武器运送路径和储藏地点都已经
泄露了。最近一次轰炸严重损毁了他们的军械库。很明显,以色列人掌握了来自他
们组织内部的情报。
  叙利亚情报部门发现了一些可怕的巧合。在南部地区一个巴勒斯坦难民营里,
他们派过去的一侦察人员被杀了。最开始,他们把这当成一起普通的寻仇事件,没
有给予关注。但从那以后,没有一个替岗的人能够活着呆够五个月。还有就是西部
到东南部一线,莫名其妙的信息技术故障越来越多,一直秧及到约旦和黎巴嫩边界。
更糟糕的是,几个月来这条故障线好像在向叙利亚纵深地区弯进。如果以色列方面
的渗透行动继续下去,叙利亚情报部门就必须不惜代价地阻止事态扩大。
  由于警方第一次介入毫无收获,叙利亚方面决定派一支巴勒斯坦武装来,他们
也许和自己的同胞更好沟通。只有一个条件:巴勒斯坦人得由一支信得过的队伍来
督管。这支队伍自然就是法利蒂带领的我们几个。深夜时分,我们进驻了这个被赭
石荒漠包围的村子。
  住在村头的一个老头告诉我们:“那个警官就在这间屋里被发现的,当时已经
死了。”
  法利蒂问他:“你看到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哦,有!这事我和那些当兵的也说过。有个年轻女人一大早到村里来过。离
开之前,她从这头到那头,把整个村子都走了个遍。我们以前从没见过她。”
  法利蒂觉得有点奇怪:“她一个人?”
  “对,一个人。有几个男人想跟上她,可她一到沙漠里就不见了。”
  老头做了个手势,仿佛她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别的东西。
  一个同伴小声说:“这活儿一个女人肯定干不了。她是来摸情况的。”
  “这屋里可怕极了,我们找到那人的时候他满身是血,可就两处刀伤,要知道
……”
  法利蒂没好气地打断他:“没人开火吗?其他士兵没还击吗?”
  “在门口我们找到一个被勒死的兵。其他人不是在巡逻,就是睡觉了……要么
就是没办法。叙利亚人已经把他们都带走了。”
  怎么找到那个潜进来的犹太人呢,他都离开这么长时间了?利用一些私人恩怨,
邻里纠纷和家庭矛盾就够了:这些东西能提供各种各样的嫌疑人。告密的人源源不
断,争相把他们的“预感”告诉法利蒂。
  等回到阿泽勃叔叔卡玛尔住的那个村子,又一条线索冒了出来。卡玛尔有个侄
子上月刚来回跑过一趟,行踪可疑。他当然借口做生意,但负责运货的人一向是卡
玛尔,而且并没有误工。那么,为什么还要跑这多余的一趟呢?卡玛尔不相信侄儿
的解释,反而更加怀疑。他看不出这一趟和生意不相干的外出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
由。他也未尝不乐意用这种方式来摆脱一个靠不住的合伙人。而对法利蒂来说,这
个人有没有罪不打紧,要紧的是他决定杀鸡给猴看。他把队伍集合起来,传讯了那
个倒霉蛋,勒令他坦白。这趟外出原因其实很简单:可怜的人爱上了一个黎巴嫩女
孩。但这是不可饶恕的:正经穆斯林不能用这种方式来解决感情问题。而一个品行
如此不端的人极有可能背叛真主的事业。堂兄痛哭,辩解,哀求阿泽勃为他说句话。
年轻人慌了,也痛哭起来。在他们周围,一堆村民发出蔑视的议论声,他们都是赶
来参加所谓“处决叛徒”行动的。法利蒂阿泽勃叫出去,告知严惩堂兄是他的职责。
关系到家族的名誉和指挥员的威信。阿泽勃有气无力地想辩解什么,向卡玛尔求助。
他叔叔坚定地说:
  “阿泽勃,去做你该做的,像个男人样!你父亲,我的兄弟,他会为你感到骄
傲的。”
  阿泽勃穷途末路,两眼失神,边哭边向他的堂兄举起枪,然后跟个机器人似的,
扣下扳机。
  法利蒂做了个手势。阿泽勃感觉到有人走过来,安慰自己,声音很平静:
  “真主在上,你干得很出色。但你是被迫做到的。你是一个不至于背叛我们事
业的软弱的家伙,但毕竟还是……”
  阿泽勃循声转过脸来,面色苍白,神情惊恐,和十天前那个看门人的表现一摸
一样。和那家伙一样,他挨第一刀的时候没有任何反应,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情。我还残留了一点叫做人性的东西,第二刀下手很尽心,这样他能死得痛快一点。
  两分钟后,我们的队伍准备开拔。事情总算了结了。
  折叠刀用起来顺手,我很喜欢。不过它们需要细心擦拭,把碎肉和粘在刀刃上
的其他东西清理干净。我专心擦我的刀,一面暗暗和卡玛尔交换了一个眼色。他带
着赞许的神情慢慢闭上眼睛。家族里两个最有威胁的人就这样被除掉了。他很为我
的行动折服,从此帮我监管了这个地区的所有驿站。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一片可供
我安心操纵的自由领地了。我觉得卡玛尔是一个难得可贵的合作人。
  1997年9 月4 日:三个恐怖分子在耶路撒冷商业区启动爆炸装置。五人死,181
人伤。
  1997年9 月5 日:12名以色列海军陆战队士兵在北部执行任务途中,中了真主
党的埋伏,全部死亡。
  真主指示阿拉伯罕,“你会选择生”。随后真主指点穆瓦兹,“你绝不会杀人”。
  看着慌乱的诺阿穆,我无能为力。说出上面这段经文的,就是这个不到20岁的
年轻士兵。他被同伴的死吓得不知所措——他一个战友中了真主党的埋伏——于是
问我来了。为了盘问我,诺阿穆从心理危机治疗室跑了出来。我没有帮他的能力。
他无所谓。他不指望我的支持,只是想感受一下从我身上不知不觉弥漫出来的冷酷
一面。他观察我,解剖我,不断和我交谈,仿佛通过我可以直接和死亡对话。身为
士兵,并且是精英部队的一员,他需要也必须理解一切。情况并不复杂:打战,有
人先死了,就这些。但是他理解不了,因为他还没有杀过人。
  “和其他工作一样,杀人也是工作,总之就是一个技术活儿。”
  他问我:“杀人的时候你想什么了?”
  “什么也不想。”
  我回答之冷漠,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绞尽脑汁,极力回忆那些时候自己到
底想什么了。
  “真的,没想。完全没想什么。”
  如果他是问“你有什么感觉”,也许我能说得动听一些。我继续回想在黎巴嫩
南部巡逻时的战斗“片断”:遥远的枪声,杀死某个人而我并不想他去死。基于一
种说不清楚的心态,有些死亡令人困惑,给人留下创伤,而有些却完全不会。人在
死的瞬间,会下意识地表现出一种样子:变得很像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满脸疑惑。
这和一般的兴奋感不同,而是更为微妙的一种状态。就是那么一种感觉:既像刀刃
一样锐利,同时又像拳击般猛烈,很难描述。如果足够强烈,周围的人也能感觉到。
对,这会给人留下后患。当我向人讲述这些的时候,大部分没有经历过这种伤害的
人理解不了,他们会冷笑,认为是我心理脆弱,过于敏感。那些毫无顾忌谈论这类
话题的人,他们往往双手未曾沾血。以我的看法,眼下困扰诺阿穆的问题更加麻烦,
因为他不是杀人后遗症的受害者,而是对军人职责毫无认识。
  我很不情愿地进入他所希望我充当的角色,告诉他:“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
别再胡思乱想,你现在是成年人了,必须懂得怎么面对死亡。不要乱了阵脚,应该
往前走然后……”
  我做了一个大清扫的手势。他点头称是,飞快地揉揉眼睛,然后长叹一口气。
  “不过杀人的时候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不想。”
  我本来可以告诉他,杀人会带来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为所欲为,毫无制约,
所有宗教和社会律条都抛到脑后,释放出内心最兽性的东西。能够去做被所有道义
都谴责的事情,这是何等迷人和令人陶醉。虽然它实际上是一种难以解脱的痛苦。
  “你从来没有过谦意吗?”
  我很不高兴地说:“没有,为什么要有歉意?既然得做,我就做了,没别的。”
  他还是很怀疑,追问道:“可是,这么频繁的杀人对你就没有任何影响吗?”
  “没有。”
  我说的是真话。杀掉一个人渣不会让我有不适感。偶尔令我感到不舒服的,是
我能够杀人的事实本身,是我突然获得的阴暗爱好和永远失去的诺阿穆那样的纯洁
无辜。不过这是另一码事了。
  我告诉他:“知道吗,杀人没什么大不了的。退让和消沉才是对生命的否定。
‘你会选择生’:没有比这更准确的表述了。不过依我看,自从有人开始杀戮的那
天起,任凭别人掐住你脖子才是对生命的一种犯罪。六百万牺牲品足以成为那些冠
冕堂皇原则的祭品。”
  他局促不安地看着我。对这些反复听过的调调,他已经麻木了,他不再相信只
是不敢表现出来。我缺少演讲才能,这不是我的本行,我也不想再继续这种沉闷的
对话。我最后颇为恼火地说了几句:
  “你说的没错,我是杀人,为了以色列人的安全,为了求生的信念,我在合理
的可以掌控的情况下奉命杀人。这不是盲目的仇恨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屠戮,而是迫
切需要,国家安全的需要。但这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好的感觉。如果需要,我就会毫
不犹豫的再杀一次。”
  我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并建议诺阿穆回到心理治疗室去。他精神脆弱,而我帮
不了他。
  不久我听说他自己离开了部队,并加入一个名叫Yesh Gvoul的反战组织。
我不得不杀人:以色列女特工自传
              第七章 重返叙利亚
  1997年9 月25日:以色列特工在约旦暗杀Khaled Mechaal未遂,引发一场外交
危机。
  为了换回自己的特工,以色列释放了35个巴勒斯坦犯人以及哈马斯组织的精神
领袖Cheikh Ahmed Yassine,他在10月5 日成功回到加沙。
  在我经常活动的那一带,形势越来越紧张。我开始担心叙利亚方面突然觉察出
什么。有天下午我跑到指挥官办公室,决心把自己担心的事情和他摊开谈谈。指挥
官同意马上见我,但条件是谈话必须简单扼要。他正在审看一份文件,看样子那东
西令他不很愉快。我断断续续说的时候,他勉强抬眼看了我一下。
  “就算没有真凭实据,他们也随时能抓我。我参与了太多,都是他们要掩人耳
目的事情。”
  “那会怎样呢?”指挥官用一种干巴巴的无动于衷的语调反问道。
  “什么,‘怎样’?虽然我知道他们都是笨蛋,可……”
  “永远不要假设你的对手是白痴。”(他说的是英文)
  我反驳他:“如果他们足够聪明,那就更糟了。我看我还是躲避一阵子比较好。”
  “不行,”他硬梆梆地把我顶了回去,“你不如干脆叛变过去更保险。”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无比干脆:“继续工作。”
  “让他们逮住我得了,这是最好的出路。”
  “哦?那就让他们逮住你好了。他们没你什么把柄,如果你不开口,他们什么
都得不到,就会把你放了。”
  “你的推理有个漏洞:在被放出去之前——假设我能被放出去,很可能我要经
历可恶的15分钟,我可不能保证……”
  “你说什么?”
  他要激怒我。我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恼火的样子。他提高声音,换了一副居高
临下的口气,好像在和一个不肯去上学的孩子说话:
  “你不要杯弓蛇影的!没那么可怕,你能应付,对不对?”
  “应付什么?以防万一,可以;如果要飞蛾扑火……”
  “那又怎样?干你的活儿去,讨论到此结束。”
  这情况是我事先没有预料到的。变化证实了我的直觉:这些臭东西想把我在那
一带溜达的后果和他们现在的判断做个比较。如果我毫无成效地回去,可能让他们
感到放心,但我自己就丢掉了一个月来耐心播种的收获。从职业的角度看,这不划
算。而不去也是同样的结果,职业生涯过失一次。
  “不管怎么样,你说的对。应该回去把工作干完。”
  指挥官头埋在文件里,赞同道:“你这回清醒了。”
  我提了个建议,并且很为自己这主意高兴:“如果派我之外的人去,一切问题
将迎刃而解。”
  这回他直起身来,紧紧地盯着我:“你变傻了还是一时吓破胆了?”他一边说
一边离开座椅,走过来坐到我对面桌上,一张脸和我近在咫尺。
  “嗯……再则呢,我想……”
  他突然笑了,把手放到我肩膀上,以示要我放心:
  “只管去,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你能行的,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能
干得多。很可能平安无事,谁知道呢?”
  他这番话所起的作用和他所希望的正好相反。他越是想让我放心,我越是明白
自己担心得有理。
  回到大马士革后,我跑去阿拉伯人的市场里转悠,无非是想察言观色,感受感
受气氛变化,然后和线人接头了解最新情况。有人在跟踪。我没费什么劲就查看清
楚了。跟在后面的一直是同一个人,只要我从摊上看过去,他马上转过身,假装挑
货,其实什么也没买。他这一出现,虽然很隐秘,还是把寻机接近我的线人吓跑了。
这一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我可以随时离开,但这样会留给他们更有利的证据。
我决定再逗留几天,表现安分一些,“呆在家里”。
  这天晚上,士兵敲门来了。他们等不及别人汇报我在城里的活动情况了。跟踪
我并非为了监视,不过是想确定在什么地方逮捕我而已。
  对于控告我的原因,监狱里负责审问的军官看起来并不比我本人知道的多。审
问只安排了一个人,他不断用坐牢来恐吓我,或者暗示自己是最强硬可怕的审讯官,
乐此不疲。我假装很惊愕的样子。他不相信我,而我也不会相信他所谓的威胁。他
把我关了四天,做了最后一次徒劳的审讯之后,把我放了。
  我回到“家里”。家人都被盘问过,但没有像审问我那么仔细,也没有被捕。
屋外一直有人监视我。我离开大马士革,直接和真主党一班人马汇合,满腹怨气地
向法利蒂讲了叙利亚人对我的所作所为。
  “真奇怪,阿布。夏杜夫有天也问起关于你的一些事。”他说了一句,不带任
何感情色彩。
  阿布。夏多夫是FLP 一个小头目。也可以说,是叙利亚人的一个傀儡。这时候
装无辜肯定不是好的选择,于是我以攻为守:
  “关于我?凭什么他打听我的事情?我打听过他的事吗,这个马屁精?”   法利蒂像是要安抚我:“嘿……因为……你知道他这个人,疑心重,略微有点
偏执狂……”
  “不,我不知道!可他要是搞我的鬼,真主在上,我……”
  “‘你’,你什么也不能做!”法利蒂抢过我的话头,语气生硬:“他们不是
放了你吗?还想怎么样?你受这点牢狱之灾是理所当然的。想想那些弟兄们,还被
关在狗日的犹太人那儿呢!”
  “理所当然”……一般来说,只有那些未曾尝过个中滋味的人才会下此番论断。
当然,我没有反驳他。
  等我回到以色列这边的大本营,听到的腔调几乎如出一辙。指挥官颔首道:
  “好,他们抓了你,对吧?受这几天罪没什么大不了的!想想你的同伴,在腐
烂不堪的黎巴嫩监狱里关了好几个月呢。”
  在事后分析这次监禁过程的时候,有一个细节特别引起了头头们的注意:叙利
亚地方部队开始信息化了,他们通过电脑系统来建立联系。我们怎么才能通过数据
转换的办法搞到这方面的情报呢?显然得有这么一个人选,有能力把间谍程序装进
对方的系统硬盘……掌握一定的计算机技术……能让对方无缘无故地逮捕自己然后
很快又放掉……受过语言训练而且……
  “我明白了,原来如此。这三年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们仅仅通过一次计算
机测试就挑选了我,却再没有其他的考核!”
  “这个人选还得足够聪明,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补了一句:“很显然,这是你们第一次得到关于他们信息技术的情报。”
  “当然不是,不过这是第一次我们派去的人能够回得来。”
  “你们清不清楚要我做的是什么?我怎么进他们的电脑系统?难道我说:”对
不起,能把您的键盘借我用五分钟吗?谢谢‘?“
  指挥官说:“当然不是这样,不过你会找到更巧妙接近办法的。”
  “我会找到?”
  “听着,如果这是你唯一的顾虑,那我们会协助你的。只要你混进他们的网络,
我们就能远距离操作。总之,我建议大家……应该听听工程师的意见。”
  工程师!一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家伙。虽然我也有这么一张相差无几的文凭,可
工程师没给我留下过什么好印象,不过好歹得认识到一点:他们拥有一种独一无二
的天分,那就是将别人尽力去简化的事情变得复杂化。身为所谓“科技间谍”的代
表人物,对我等愚笨不开化的人他们是颇为蔑视的。
  于是在工程师和实战派之间,来了一场办公室里的微型战争。前者舒舒服服坐
在办公室里设计了一批毫不现实的目标,而后者,从具体执行人到几个头头,都从
中看不到任何可行性,于是不断地否决,打击他们的斗志……等到讨论预算的时候,
这个小小的碰头会已经快要发展到了对骂。
  大家各让一步。工程师们倾向于研制一些“功能复杂”的装置。在他们看来,
功能单一而有效的产品都不够完善。而实战人员,他们十二个不愿意去钻研工程师
所提供的功能说明。在极小的操作可能下,如果不能立竿见影地启动,那就等于废
物一堆。往往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枝节导致第一步千难万难,于是一大部分研制成
果都被束之高阁。反正到了实地操作的时候,绝不能因为处理一个技术故障而浪费
宝贵的几秒钟,更不用提为此而增加的无谓压力了。
  有一个玻璃杯的笑话,是对工程师们思维方式的最好写照:下级军官看到玻璃
杯中的水面在不断下落,非常着急,赶紧报告水杯已经空了一半。政治家呢,认为
杯里的水基本上还是满的。工程师则会解释说,有两次水杯装水过多,所以需要把
水倒掉以减轻一半负担,而在往外倒水的时候,最好先试验一下减掉四分之三容量
会怎样。如果行不通,接下来再调整……
  轮到具体落实行动计划了,工程师们显然十分乐意在不挪动屁股的情况下就成
功进入对手的网络。他们用两个星期的时间进行研制出了一件完整的样品,称得上
是精品,但也如愿以偿的繁复,尤其是容易出毛病,因为程序实在是写的很仓促。
向上级展示的日子终于到了。他们擅长的一套,无非是用挂图和美观清晰的图解来
展示系统的优越性。他们获得了一堆恭维话和祝贺声。接下来是小范围的技术演示。
我也被邀请参加了。干了三年的“粗活儿”之后,我身上有过的计算机“天才”痕
迹已经被尽数抹去。工程师对待我的态度就像是对一个智力发育迟钝的孩子,一副
不惜屈尊的样子。搞清楚他们为我准备了什么东西之后,我都快犯心脏病了:
  “你们真是疯了!这根本没法用。”
  “怎么会!”他们中间的一个头儿叫道:“为什么不能用?”
  “首先,这太累赘。我得带着这么个累赘东西四处游荡。另外提醒一下各位,
我上次被捕的时候他们是搜过身的。第二,运行你们这个东西得花十分钟以上的时
间,我耽搁不起。第三,他们肯定会发现系统里多了附加的东西,因为它不够隐秘。
第四……”
  我一口气说了九条我所能找到的技术缺陷,虽然他们在做演示的时候曾对这些
敏感问题有意含糊其词。这些人显然没想到碰到我这么一个对手,能如此了解他们
的薄弱环节。他们叫来一个程序开发员,想进行一下技术上的辩论。可惜这人除了
告诉我产品还在试验阶段之外就没词了。而他的长官补充说:
  “不管怎么样,总会用上的。”
  由于反驳有理有据,我得到了上级的支持。他们并不懂什么信息技术,但是当
我说到在一个军营长官办公室我能独自呆上多长时间的假设时,这就在他们的理解
范围之内了。他们要求工程师们为程序减负,缩短安装时间并要方便携带。我的指
挥官命令他们:
  “重新来过,你们太急于求成了!最好是一个能直接接通的小体积东西,安装
上去不易被人察觉。去吧,边做边完善。”
  对这个解决办法我并不满意。我打断他:
  “什么,‘边做边完善’?告诉你,为了进到地方驻军营地我得让自己被抓起
来!你难道认为我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吗?”
  他不容置疑地说:“对,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过马上会告诉你为什么。”
  在我努力消化摆在我面前的新任务之时,那个工程师的头儿又开口了:“改进
程序需要一定的时间。为此我们得先掌握实际使用结果。这样吧,先把这套东西运
行一次,让我们了解敌方的反应。如果必要,再马上着手修正。”
  “如果他们有了反应,你也不用修正了,因为本人不可能再进宫一次。”
  指挥官走到我身边,说:“你总是夸大其词。你会尽力而为的。一切都会顺利,
你做得到。”
  我还在争辩,十五分钟后终于垂头丧气地选择了服从。
  既然碰上这么荒谬的事情,我决定不如自己来设计一套。接连好几天我都在潜
心分析他们的程序,和开发员做技术探讨,好搞清楚他们用了什么程式语言。然后
我全部重写了一遍。以我自己的方式。结果一目了然。虽然没有那么完美,但稳妥
了很多。最重要的是,整个能录在一张软盘上。余下就是考虑我怎么才能带着这张
软盘四处行动了,但好歹也比拖着他们准备的庞然大物要方便得多。
  现在只需要落实具体操作中的“细节”问题了。我再次找到机会和指挥官探讨,
而他依然是那副神情,好像所有困扰我的问题都不足为道。
  我告诉他:“要无缘无故地让他们抓我进去并不容易,要知道我和他们是一伙
的。”
  “分析一下上次他们为什么抓你不就行了。”
  “是阿布。夏杜夫举报了我。”
  “那不结了,他还会这么干的。”
  “有件事出乎我意料,法利蒂把夏杜夫对他说过的话告诉了我。你该知道这是
什么意思。”
  “他会干掉夏杜夫的。要么你来替他完成这件事?”
  “不和法利蒂商量?”
  “当然不!你有点让我烦了,你,还有你的法利蒂!”
  “嫉妒吧你?”
  他伤了自尊,反击我:“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只不过你对法利蒂的忠心耿耿让
我有点担心而已。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是否搞清楚了谁才是你的长官。”
  “忠心?别忘了我的目标是消灭他,每天干的活儿就是背叛他。”
  “那好,”他咕哝着,“你先回那边去,鼻子放灵敏点,试着找个法子把你自
己再送进监狱。记住,一定要用最小的代价。”
  “没问题!这好办。”
  “在他们这种警察国家,当然没有问题!”
  “让自己被逮进去,这不成问题;要被放出来,那才是问题!”
  “我们能做到,”他很有信心的样子:“至少得试试。”
  “试试”。试试不需要付出代价。什么狗屁话!
  我重新回到“弟兄们”中间。我心情恶劣,也没打算藏着掖着。在这种地方,
坏脾气也是有实力的表现。见我回来了,法利蒂没什么特别的表示。而我呢,也没
问他什么。我每天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招来。我目前能确定的只有一个想法:阿布。
夏杜夫可以成为导火索。既要和叙利亚人发生摩擦,又不能动摇我在这支队伍里的
地位,唯一的办法就是在阿布。夏杜夫和法利蒂之间制造小的冲突。我酝酿了一下,
然后找到法利蒂说:
  “你和那个爱管闲事的伙计谈过了吗?”
  他没反应过来,问我:“谁?哦,他呀……还没有。”
  “我能回家吗?也许还得冒着在监狱里关上三天的危险?”
  法利蒂竭力想让我心平气和下来,他说:“安心回去吧。过两天我来找你。我
正好要到贝鲁特去一趟,顺便绕一下。”
  这是个好机会。我决定这个周末也到贝鲁特去打一转。
  法利蒂说话算数,找阿布。夏杜夫理论去了。他在那里也就呆了不到半个小时,
看来没有达成协议。我的计划还有一步。等法利蒂一走远,我就自己敲夏杜夫的大
木门去了。他本人来开的门,一怔,嘟囔着:
  “是你?你来干什么?”
  “法利蒂忘了一件事。”我回答,声音温和。
  我强行进了屋,确认没有其他人后,给了他致命的一刀,不过特意让他不会立
马死去。我需要给他留出一点时间喊人。
  几小时后,我已经到了叙利亚边境。我进到第一个村子,有一个很现代化的军
营驻扎在这里,这样我比较“有把握”被抓起来。确凿的报案加上随之而来的检查,
这就够了,士兵们决定“因安全原因将我扣押一段时间”。我没有受到特别恶劣的
对待,只是得忍受疲劳和长时间的审讯。好在他们自己也受不了了。审问的人出去
抽烟,将我独自丢在屋里,只留下一个看守的士兵,而他也一直在外面和人聊天。
此时此刻,我知道机会来了。
  我慢慢地,却丝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挪到键盘前面。胆子大点就行了……不
对,纠正一下,是胆大包天就行了。我飞快地操作着,一边央求我那熬了好几个晚
上并经受了疲劳轰炸的脑子能超水平发挥。尽可能完整地查看一遍系统硬件和装置,
确定他们使用的数据转换程式,然后装上我自己的程序,打开,运行。一切在五分
钟之内搞定。
  等我重新回到座位上,神经紧张得都快崩掉了,心跳到了嗓子眼。我用我们那
套方法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我想到八百公里之外的那个工程师头目,此时一定正
一把推开指挥官办公室的门,大声报告喜讯。
  但愿他们能审慎一点,在试联网之前能留出时间来,容我离开。我太了解这些
人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就和急于开动新玩具的孩子一个样。
  受了两天监禁和例行殴打之后,我被放了出来。回到以色列基地,那些头头们
正在分析我信息操作带来的第一批成果。
  “哈!你终于回来了!”指挥官冲着我大叫:“来得正是时候!安顿好了吗?
待会儿给我们说说情况。报告写了没有?很好,我没时间看现在。过来看看这个,
你会信心倍增的。这套系统的效果太令人吃惊了!”
  说到这,他回头又和其他人讨论去了,顾不上理我。我太累了,连走到会议桌
边的力气都没有。这会儿,我已经无所谓结果不结果。反正我早就知道。在旁边看
了他们一会儿,我转身向医务室走去,想去要点药敷敷脚板上的伤口。
  见我走出门,乌里——就是那个曾负责选拔了我的军官,一直特别关注我——
从那群人里挤出来,在走道里赶上我:
  “还好吗?”他问:“你好像很不舒服。去哪里?”
  “找点药膏去。”
  “我陪你。路上可以聊聊。”
  “我没兴趣聊。”
  “我并不在乎你有没有兴趣。到现在你还不了解我这点吗?”
  说到这里,他巴掌向我背上拍过来,我一闪,没躲开。他觉察到了,可没有一
点不自在的样子。
  “弄疼你了?”
  “你想和我说什么呢?”
  “哦,我没什么可说的!该你告诉我,为什么这系统像是那条‘鱼儿’的表达
方式,而不是所谓工程师的表达方式。”
  我以为他是想说我用的转换程式不好,和其他的计算机语言不匹配。我猛地停
下来,怒气冲冲:
  “你乱说什么?这和他们用的程式是一样的!”
  “是吗,‘程式’?你不想说几句清清楚楚的希伯莱语吗?”
  “你说这系统不好使,可它已经提供了想要的东西,我真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你搞错了,傻家伙,我从未说过这系统不好使!我只是说,它用的是‘鱼儿
’的表达方式。好吧,说点你喜欢听的,它运行得太好了所以有点不像他们给你的
那套东西。这下说明白了吧?”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这个什么也不懂的人会给我这样的评价?”
  乌里承认:“我确实不懂计算机,但是你要知道我整个晚上都在观察工作过程。
那些人,我看他们干活都快三十五年了。你还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思维的语法问题
吗?我再对你说一遍:这套系统它是‘鱼儿’的表达方式。”他命令我:“现在,
该你对我解释了。”
  “他们的程序……有点……哦,那程序太繁复了,不便携带和安装。它还过于
引人注目,一启动就会拦截过多的数据。存在某些根本性的缺陷……我试过和他们
说我的看法,可是没有人听……‘尽量去做’,他们就是这么回答我的。”
  这回,是乌里猛地停了下来。他立在我对面,一把抓住我胳膊,直勾勾地看得
我浑身不自在:
  “然后呢?”
  虽然不很清楚他会怎么看,我还是决定把自己的应对策略和盘托出:
  “然后……然后我用自己的方式全部重写了一遍。简单说,就是没那么复杂了,
更稳妥可靠。当然,效果可能差了一些……他们发现效果不如原来了吗?”
  “不如原来?”他大叫,忍不住笑了,“你真是大错特错了!事实上他们从来
没有得到过这么好的效果。你完全是独自写出来的吗?”
  “对。我只是和他们聊了几次,了解他们的技术标准,好让改出来的东西能够
匹配,不过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要写程序。他们无论如何不会同意的。”
  乌里点头:“很可能不会。你花了多少时间?”
  “研究他们的程序花了一个星期。写我自己的花了两天。”
  “有其他人知道这事吗?”
  “没有。我这么做让你不满意了吧?”
  “当然不。你要是用他们那套蠢东西去自取灭亡的话,我当初就不会看中你了。
如果我喜欢盲目服从的人,我就不会选你这种独立特行的家伙,也不必要一个懂计
算机的,你说呢?”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你当时不马上告诉我,而是让我自己琢磨这么久呢?”
  “因为只有你自己做的决定,你才敢于去实施。应该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
知道当你面对指挥官时——这边的也好,敌人的也好——你肯定勇气倍增。毫无疑
问,用你自己熟悉的东西去工作要容易一些。”
  “就算是吧,可现在我想知道,为什么不干脆给我一张空白盘?这岂不更简单!
害我不得不拐弯抹角,疲于应付这个那个的命令。我感觉自己在哪里都孤立无援!”
  乌里带着一丝满意的神情,附和说:“很好啊,这是正常的。对你来说这是求
生的最好方式。一如既往吧。”
  “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可不容易!”
  “在那边,没有什么是容易的。”他很温和地表示赞同。
  “‘科技间谍’那边怎么办?我告不告诉他们程序的事情?”
  “总有一天得该告诉他们,但时机由我来选。这事我来负责。但是关于你那个
程序的运行和功能,你必须私下向我说明。写个东西,附上程序目录,用信封装好,
然后单独交给我。所有和你报告有关的东西,都亲自交到我手上,不要在我办公室,
也不要让人看见。你不用费劲找见面机会,由我来找你。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了。”
  “那好,你快拿药膏去吧。我呢,回会议室为‘他们’的工作成果说几句好听
的去。”
  等我回到那帮真主的疯狂追随者中间,他们对我不冷不热。我没任何表情——
或者说准确点,没有表现出担心——直接去找法利蒂,他将我一顿臭骂:
  “哦!是你!你都干了些什么?我敢打赌,你脑子是彻底短路了!”
  我短路了!对,他说的对。这是再好不过的借口。我假装很吃惊的样子:
  " 怎么了?"
  " 还怎么了?我一离开你就杀死了阿布- 夏杜夫,这就是为什么。你知不知道
我必须对此负责?有人认为你是在执行我的命令!"
  " 你知道的,你可以相信我的忠诚。"
  我有把握这句话能立刻平息他的怒气。果不其然,他不再大喊大叫,有点为难
地看着我。他表示:
  " 你的忠诚当然没问题。但是你要当心,别过于冲动。明白我的意思吗?"
  " 我们当中容不下叛徒。"
  他把手放到我肩上,努力挤出一个伤感的笑容:
  " 阿拉会宽恕你的。你有病。这没什么大碍,但不要主动攻击别人。不要不告
诉我就擅自行动,好吗?"
  我目光呆滞,还是那句话:
  " 我们当中容不下叛徒。"
  我走开了,离他们有一定距离后,就听到背后传来议论声。
  一个游击队员问: "她这是怎么了?脑子有毛病了。"
  法利蒂向他解释说: "她神经有问题。肯定是在被捕那段时间闹下的。她一定
受了毒打,要么就是受不了监禁的压力,所以犯了病。"
  " 让她滚蛋吗?"
  " 不,她对我们还有用。在这样的状况下,她干什么都不怕。以前也没有什么
让她怕过。她继续留在我们这里,碰到事情,肯定第一个往前冲。再说,她的偏执
对我们也是一种保护。" 法利蒂算计得很清楚。
  " 那对叙利亚人怎么交代?为了杀死阿布- 夏杜夫的事,他们可一直在找她。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 她只可能留在这儿,没什么大不了的。叙利亚人会忘记的。"
  我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干的是什么。装疯卖傻,时不时地激烈抨击一番某个人,
然后到叙利亚邻居同志们那儿晃悠几次,好让他们别把我给忘了。总之,一切顺利。
  我回去向以色列基地方面的头头们汇报了事情进展。他们对我的计划能否成功
抱怀疑态度。我的指挥官强调说:
  " 真是疯狂。当他们发现你是在戏弄人的时候,你就会受到惩罚,一切玩完。
"
  我极力向他解释说,我觉得事情不至于此。就算他们识破我,也得他们愿意承
认一帮真主的战士,大老爷们,被一个我这样的丫头片子给耍了。解释不通。等到
和乌里在他办公室单独交谈的时候,我举了偷换程序那件事情为例证,那可是众目
睽睽之下。
  " 连在我们这种自称男女平等的地方,都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女人敢来这么一手,
何况他们!"
  他反驳我说: "没有人想到吗?我就看出了你的鬼把戏。不过,我会尽力站在
你的立场。暂时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会成功的。"
  说完这些动听的话,他埋头看文件去了,示意我可以走了。我磨蹭了一小会。
我看着他。这个男人总有一些想法和一般的道德标准大相径庭,而且所有的道德在
他看来都无不可。他抬起头,看到我还站在面前很惊奇:
  " 你在等什么?还有事吗? "
  " 没了。"
  " 那就走哇。回来的时候再过来找我,聊聊情况。"
  我有计划地开始了一段长时间的漂移不定的生活。大部分时间我呆在法利蒂的
部队里,为了伪装,偶尔会来点疯狂之举。在这种状态下,我已经很少引起他们的
议论。俗话说的好: '向妓女竖起中指,吓不到她们。' 其余时间,我走访了一遍
联络人,重新建立联系。如果有机会,就去找新的计算机安装我的间谍程序。
  这些技术活儿都是通过例行被捕来实现的。叙利亚部队方面的演出台本一成不
变:先是关卡前发生争执,然后讯问若干个小时,在监狱里关上一天左右,这得视
当地小军官的心情而定,最后在我的某个保护人施加压力后重获自由。
  明了过程并不意味着我就习之若素。每次的殴打都会给我留下累累伤痕。再说,
很难保证我在头部接连遭受重击后,还能保持清醒。我很害怕,也许只有等我真的
疯了,这种持续数月的事情才会告一段落。
  具体过程放到一边,每次任务的技术部分还是很有意思的。当我将某些程序装
到目标机器上之后,结果从来都和事前设想的大相径庭。这很有挑战性和创造性。
在我四处活动其间,我发现了许多千奇百怪的问题。比如说有两个软盘驱动器却没
有硬盘配置,这种机子却能运行;内存统共只有1M0 ,驱动器是XT8086,可是却没
有副驱动,而 "猫" 干脆就是14400bps. 我英勇地抵挡住了强烈的欲望,比如纠正
一下下载方面的缺陷,在硬盘上做些许手脚,或者说干脆重装一遍系统。
  有时侯,我也会碰上个把这种军官:他对自己每天都碰到的技术故障毫无办法,
故而求助于我。这会使我的任务简化很多,而且也大大改善我短期的囚徒生活。为
了迷惑他们,离开的时候我会再三表示感谢。另外,这种机会也使 "即时接通" 变
得简单了。只要通过电子遥控制造小的技术毛病,而我又适时地在附近出现,绝对
搞定。十之八九,会有士兵过来找我去解决问题。毛病多多的微软软件,真是世界
人民友谊的重要一环。
  每次回到以色列,我都直奔医院。医生给我做大量的检查,而诊断往往都是各
种不同类型的水肿,其中小脑水肿导致我视力模糊,恶心以及不同程度的抽搐。他
们为我治疗后,病情有所好转,但是一直不稳定。反复遭受毒打留下了后遗症。有
一天医生告诉我说,上个月他们所发现的单一方向眼球震颤现在变成了多向震颤。
他们解释为两种不同症状的交叉,一个来自于神经方面的压迫,另一个则源于耳朵。
究其根源,是颞骨创伤导致经常性出血。他们用往耳中注射冷水的方法对我进行治
疗。一旦血块化开,压迫就减小了。等再次出血,他们就再行注射。一句话,家常
便饭了。
  我从医院直接奔向汇报会的频率达到了最高点。每次晚上我们都很迟才散会,
然后我搭乘班机去度几天病后假期,人疲惫不堪,恶心,厌烦。因为总是来不及吃
饭,我常常在去机场的路上顺手啃上两三个面裹……到了机场,又是一瓶汽水和一
个Schnizel1 三明治……该死,这下解释得通了,为什么我两天不用一顿正餐也能
增重三公斤。
  1998年4-5 月:以色列建国五十年大庆。
  1998年10月23日:WYE RIVER 协议,“恐怖分子反对和平解决”。作为对巴勒
斯坦方面出动警力弹压恐怖活动的回报,他们从西约旦地区复得13% 的土地。
  1998年12月
  我“装备”的几个网点并不是随随便便选的。我的目的在于把第二个数据服务
机构落地,以便得到有价值的情报。技术上都已经到位了,但收获不大。我插上一
脚的这几个破村子都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情报路过。不过有一个好处,我的程序奇
迹般地抹掉了所有我的被捕记录,这样一来我就不会受到注意。剩下的只是那些通
过传真或者信函发送给叙利亚秘密警察的文件了。年初那段时间的报告已经足够引
发他们的妄想症状了。有关杀害阿布- 夏杜夫的指控,对巴勒斯坦人有限的信任度,
加上他们对不可控因素的恐惧,所有这些加在一起,导致他们最终对我发布了通缉
令。法利蒂得知消息后,破口大骂。他异常激动地嚷嚷:
  “在哪儿呢这头固执的蠢驴?真主作证,我要拆了她的骨头!叙利亚人控告她
从事反叙活动,这会我可没办法救她了。”
  他的副手问他:“你呢,你相信她有可能是个反叙利亚分子吗?”
  法利蒂不再提他自己的怀疑,而是很有把握地说:
  “当然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她就是有点疯病罢了。”他又很有信心地补上一
句:“事实上是,她‘和一切理性过不去’。”
  我本来可以及时离开叙利亚的,但我当时没有去见法利蒂,所以根本不知道通
缉令这回事。我当时选择回了以色列。几个月后,几个游击队员给我讲述了这一幕。
法利蒂关于我的最后一句话,“她和所有的理性过不去”,成了那几个月里最时髦
的玩笑话。
  当时回到基地之后,我没有料到要和头头们针锋相对地辩论一番——他们若无
其事地告诉我说,我必须重访一次上回被捕的那个村子。
  “这完全不可理喻!”
  我的惊呼让指挥官很不高兴。
  “你说什么?还不够清楚吗:你上次安装的程序不能运作了。这怎么回事?”
  “你怎么能指望我知道原因呢?也许是他们的硬盘满了,或者是其他类似的破
毛病。”
  “所以你得去看看。尤其叫人生气的是,这地方是至今我们所发现的最好情报
来源。”
  “可是,你们甚至连我被捕的记录都没有能够抹掉。秘密警察会发觉我曾经在
那里被捕过。他们轻而易举地就能找到我。”
  “你找了一大堆借口!他们还有别的活儿要干,不会光对你这么个疯姑娘感兴
趣,何况她还有游击队的头儿罩着!”
  “哦?他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吗?比如说?”
  “我哪儿知道!比如说,组织下一次大选,让声音100%地协调一致。”
  “干掉阿布- 夏杜夫这件事我可能做得过分了一点,”我说,有点出神:“我
当时没想到叙利亚人找个人替他有这么难。”
  指挥官还是他那副从容不迫的腔调:“不,这可能是你干得最漂亮的活儿了。
好啦,讨论到此结束,你马上出发,去那儿解决问题,重装程序。”
  “直接去吗?不回去见法利蒂一面?”
  “当然不用,见什么法利蒂!战争随时可能发生,我们没有时间供你浪费在社
交活动上。”
  1998年12月17日:“沙漠之狐”行动开始。
  半夜时分(以色列时间)美国向伊拉克正式开火。
  既然非去不可,那就去吧,我一路诅咒自己自杀式的盲目服从,同时又被职业
意识所驱使,很想去修补好我那出了状况的程序。
  谨慎起见,我在进入叙利亚之前绕了一段路,我选了一个不常用的通道,用的
是另一本护照。这些预防措施使得行程整整拖长了一天。到达目的村庄的那天晚上,
正好是美国向伊拉克开火前几个小时,在调解阿拉伯国家之间的军事紧张局势方面
美国可从来没有用过这一招。
  我试着和联络人联系。找不到他。我很担心,决定打听他的消息。他的一个邻
居给我开了门,邀请我进去喝杯茶,“解解旅途疲乏”。我身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
我刚做完长途旅行。觉察到这是个圈套,我拒绝了他的邀请,继续上路。几分钟后,
一辆警车追了上来,停在我前方。我迟疑了一下。是抓住这个机会就势被捕完成任
务呢,还是跑为上策?跑到哪儿去呢?两秒钟的迟疑已经太长。枪顶了上来,我别
无选择了。
  一到军营,我就知道情况严重了。在进口出,有几十号人,都是犯人家属或者
亲友,在申辩自己无辜。士兵很不耐烦地拨开他们腾出一条路来。他们把我径直押
进长官办公室,而不用通过普通的“笔录室”一关。这帮人刚刚做了一次大规模搜
捕。我属于什么情况呢?是因为我本人的原因,还是因为我刚才去打听那个联络员
的消息?他是因为和我有关系而抓,还是因为其他事?叙利亚军官很快就让一切真
相大白。他冲着我:
  “你来这是个错误,没有可能再出去了。我有来自大马士革的命令。”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并非完全撒谎。
  “我们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现在你明白些了吗?秘密警察
要亲自审问你。我刚刚通知他们你被捕的消息。他们就快到了。”
  突然间我忧心忡忡。虽然他们没有找到我确切的罪证,但是我想摆脱是不可能
了。管他呢,也许他们是在虚张声势,我不是还有巴勒斯坦保护人吗。
  “我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别白费劲了。不用指望你的朋友。自从我们说明了你的双重游戏,他们就不
想再听人提起你!”
  一切都清楚了:我的联络员被捕,程序没有回应……肯定是最后一次报告被一
帮机灵人看到了,发现了其中的奥秘。那又怎么样,我反正不承认就是了。
  “双重游戏?我吗?真主在上,这是毫无根据的诬蔑!”
  “闭上你的嘴!”军官一拳打在桌上,站起身大声喝斥我:“你欺骗那些游击
队!你利用他们来干反叙利亚的活动!我们刚刚抓住了你们所有的人,所有的,你
听清了吗?他们全招了。八个人都招了。”
  八个?哪八个?我熟悉他们的审讯方式,所以并不是真的很吃惊:七个受审,
八个招供。
  “不可能。我在这里谁也不认识。”
  “是吗?那今晚你去敲X 的门干什么?”
  “我刚到,想找个歇脚的地方。”
  “偏偏就找上他!狡辩是没用的,我们已经知道你参加了一个反叙利亚的巴勒
斯坦恐怖组织。”
  原来如此!这个愚蠢的联络员——他可能也在咒骂我!——他从未对我说过这
些活动。这回我是真的非常吃惊,没有装出无辜的样子。那军官发现了。
  “耍心眼是无济于事的。”
  “不是耍心眼,你搞错我的身份了。我是抵抗阵线的人,为真主党而战斗。我
确实不是反叙利亚分子。”
  “如果明天早上你还这么说,我们走着瞧!”
  他向士兵做了个手势,他们把我丢进一个人满为患的监狱里。上个星期这里面
只关了两个人。今晚得有五十个上下。这是要向大马士革来的人表现当地长官的工
作成效。
  我被关在一个单间,里面已经有十几个犯人。抱一丝侥幸,我想找找有没有我
的联络员,但他不在其中。我靠墙坐下打盹,一只耳朵还注意听着旁边人的谈话,
但一无所获。第二天一早,应该说我是被粗暴地弄醒了。我被带到——说拖到比较
准确——审讯室,在里面见到了我的联络员和其他七个不认识的人,全都血肉模糊
的。我一跨进门檻,我的联络员就迅速否认道:
  “我不认识这个人。”
  “我不认识这个人”,这正是我想说的。他向我隐瞒了自己的某些活动,他经
历里最关键的部分,而这令我怒火中烧。见我走近,他垂下眼睛。
  我趁机变为主动:
  “这是干什么?”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那个军官指着我说。
  “没有的事!”
  我被扔到地上,随即皮棍披头盖脸地打了过来。我几乎没有经历过这种打法…
…不,可以肯定地说,我从未受过这般毒打。等勉强苏醒过来,已经只有我一个人
了。走道的另外一头传来惨叫声。我忍着头晕,想尽量坐起来。可完全没了平衡感
:那最狠的一击使我内耳鼓膜错位了。我一直被认为是这样一种人,就是在遭受意
外猛击之后,能够凭自己的力量调整过来……都什么情况了……动都动不了我能怎
么办……“他们的办法一点都不管用……”等回去以后我得告诉多夫……如果我回
去了……别想远了,现在首要问题是从这里出去。
  我试着扶墙站起来。完全站不住,我瘫倒在地。听到声音,一个当兵的走了进
来,问怎么回事。我尽量告诉他,为了把鼓膜复位我得怎么怎么着。他搞不懂,叫
来一个下级军官。那人懂了,他也有过这种经历。在当兵的帮助下,他把我扶起来
然后重新重重地丢到一边。我的头撞到墙上,又失去了知觉。
  等醒过来,轻微的恶心感觉没了,代之以晕眩和脖子扭痛。但大体上平衡找回
来了。我终于站了起来,向着一扇打开的门走过去。走廊尽头的喊叫声已经停止。
几个正在聊天的士兵转过身来看见了我。想偷偷遛出去是没戏了。当兵的过去敲门,
通知他们我醒了。一个军官探出头来:
  “很好,把他带进来。”
  这是我第一次进刑讯室。在受训期间听人说起过,也让我看过当事人的证词和
报告,还对我进行过模拟训练,非常痛苦。但所有这些都没法和这里所弥漫着的恐
怖气氛相提并论。里面八个疑犯,有几个在昏迷状态,另外几个涕泗横流。我的联
络人显得比较坚强,没其他人那么恐惧。不管怎么说,我没有选错人。看见他倒在
地上却目光无畏,我不再记得和他之间的嫌隙。好歹我们面对的是共同的敌人。如
果我能让我们两个都从这里出去,他将是一个最可靠的联络员。角落里挤了七个人,
那第八个人在哪呢?我转过身,看见了,那人四仰八叉躺在一张桌子上,四个人围
在旁边,刚刚对他用完酷刑。不由自主地我一阵恶心,差点背过气去。
  " 坐下来会好受点。“联络员小声对我说,上气不接下气。
  我照他说的做了,觉得又有了力气:“没事了。”
  他看着我。如果不是那张脸已经又肿又烂不成人形,我敢担保他是想努力笑一
笑的。
  桌上那个人昏过去了。他们把他丢回躺在墙脚的同伴中间,又去整治下一个。
时间过的很慢。太漫长了。
  轮到我了,在联络员前面。审问的人中间,有两个自称是秘密警察。我再一次
声明自己是冤枉的,并且说了一通我的履历。谁知道有没有用……
  毒打,灌水,电刑。我惊诧于他们如此精于此道,很担心自己会和其他人一样
撑不下来。受训的成果这时候显出来了。我挺了过来,并且在到达忍受极限之前做
出了不行的样子。我假装昏了过去。幸运的是他们没有识破,把我丢到其他人中间。
我的头重重撞在水泥地上,真的昏过去了。
  在令人窒息的冷水泼浇之下我苏醒过来。有几秒钟我脑子一片空白。然后我看
到了联络员,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终于想起来了。我感到精疲力竭,极度敏感,
全身火辣辣地痛,心脏狂跳一阵,然后好一阵子又好象停止了跳动。
  这间房子和开始那间一样,惨兮兮的,一面墙空着,对着军营的后院。天花板
上挂了一个简陋的绞架。八个被关进来的人,有五个躺在地上,明显已经没气了。
其他人泪流满面。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几个当兵的把我拎起来,带到他们长
官和那两个特派员跟前。
  “你还是坚持原来的供词吗?”
  我能有什么供词呢?但愿我什么也没说过。肯定没有。突然又是一阵巨痛……
一个当兵的把我打倒在地,我点头表示不改口供。
  “到了这个地步,如果你不为他做点什么,那就没办法了,他将作为叛徒而付
出代价。不是吗?”
  我被突如其来的一击惊呆了,没有任何反应。联络员被带到绞架下。一个士兵
让他站到脚凳上,我感觉那凳子矮得可笑。他们把绞索套到他的脖子上。另一个士
兵把我带到近处。我以为这一幕无非是要吓唬我。其他还有知觉的犯人开始哀求。
我还是呆呆的,难以置信。
  从大马士革来的官员里有一个问我:
  “怎么样?改主意了吗?如果你招供,可以把你的死罪改成监禁。我们并非针
对你个人;我们要做的是禁止一切在我们国家所进行的反叙利亚活动。在我看来这
非常合情合理。”
  “我为真主而战,为了巴勒斯坦……还有叙利亚。我的上级可以作证。我从来
没有什么阴谋,我也不认识这些人。”
  我的声音沙哑虚弱,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我两眼一直盯在联络员身上。他也
看着我。在他的目光里,找不到一丝希冀和祈求。有的只是仇恨和疲惫。忽然间,
我发现他是如此年轻。
  “很好,”那个叙利亚人说:“是你亲手判了他死刑。”
  他向士兵做了个手势。
  我不相信。
  十几秒钟后,他碎裂的喉骨发出极其痛苦的声音,绝望的挣扎,人在最后的求
生欲望和痛苦之中惊跳了一下……
  我条件反射地冲向他,几个士兵将我拦住。眼看着他还有一丝动静我极力想挣
脱。他就在两米之外,就两米。我根本不相信他们到最后一刻还不救下他。两秒钟
长得就像永恒,他的身体沉重地摇摆着,断了气。
  我的责任。我的罪过。
  如果我配合,说些什么,随便什么,他可能还活着……他可能还活着吗?是的,
他可能还活着……
  我必须振作起来,确认并非我的沉默置他于死地而是那个当兵的一脚踢掉了他
的脚凳。和他们力图让我相信的恰恰相反,不是我杀死了他。不,不是我。可是多
年以后,那恐怖的声音,那场景,从未离开过我。为什么你要这样存在于我的生活
之中呢?
  拷打持续了一整天。我崩溃了,开始像其他人一样哭泣。但我依然坚持自己的
那套说词不松口。另外几个人里面,有两个相继招了供。对他们的供词那些军官显
得很满意,但是秘密警察并不这样想。他们想要把贝鲁特的联络点也一网打尽。
  夜幕降临,两个士兵把我带到楼上一间办公室。几个人把我放在椅子上就出去
了。疼痛,发抖,神经跟撕裂了一般。我竭力让自己恢复常态,至少积聚一点想问
题的力气。进来一个副官。他走到办公桌后面,面对着我,开始摆弄电脑。
  奇迹般的效果。
  电脑启动时那熟悉悦耳的声响让我安定下来,使我进入一个较少痛苦的境界,
面对另一种挑战。一串短促的劈啪声显示主控面板的运行有问题。这正是我的程序
无法正常工作的原因所在!因为鼠标听起来工作正常,所以问题出在那个并行的端
口,也就是连接打印机的端口,它的失效导致我没办法控制打印,从而全部受阻。
我真够蠢的,本该早就预料到这类故障。我努力想看清楚一些机器,好判断它的年
代以及所用控制面板的型号。为了看一眼我得付出超乎寻常的痛苦。我决定从中士
那里借一臂之力。
  “是386 的,对吧?”
  “不清楚,但肯定有问题。我们在这边录你的口供,然后到另一台电脑上去打
印。”
  “是这样……我能修好它。我就是干这个的。”
  “真的吗?但拆开机器可不行。”
  不拆开机子怎么弄?真是个糊涂家伙!即使拆了,没有配件我也没办法兴风作
浪。没所谓,唯一关键的是我必须能够到键盘那边去。我赶快向他保证:
  “不用拆开,我通过键盘操作就能行。”
  “真的?”
  “我来告诉你怎么做,你自己就能操作。懂英语吗?不懂?那好,看着,你能
行的……”
  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站了起来,走到办公室另一边去。坐在键盘跟前,揉巴揉
巴手,我调出自己的程序开始修正。中士什么也不懂,甚至都懒得看。等我完成程
序修改,我试了一下:连接重新建立了。我转身对着中士,面带愁容地向他承认没
搞好。
  “不行,真对不起,什么也没弄好。控制面板整个都受损了。”
  “没什么。回去坐下吧。他们就快来录你的口供了。”
  整整十五分钟过去了。没人来。中士耐心地在屋里踱步。
  “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来?”
  “再过一会。现在正吃饭呢。”
  现在正是斋月期间。他们自然不高兴吃三明治。如果他们都忙着吃,显然是机
会尝试做点什么。
  “到处都一个样,当官的大吃大喝,当兵的只能看着。”
  他没有回应我的抱怨,但也没有表示异议。
  “好了,我受够了……你要不要我给你口供?我们至少可以先开始。或许,这
样你可以有点提前完成任务?”
  “你愿意现在就说?改变主意了?”
  “好像我有选择似的!你以为我还能怎样?大马士革那帮家伙想揭了我的皮。”
  “这就对了。好吧,我先开始……稍等……”
  他打开文本软件花了足有五分钟时间。我有点耐不住了,我必须在其他人吃饭
期间把一切搞定。他准备好了,我把履历又背了一遍,特别强调了几个保护我的头
目的名字。我看他受到震动的样子,于是嘎然而止。
  “就这些,没了。”
  “怎么,就这些?这不是口供,你什么也没说!”
  “没什么。我的头头付了你们指挥官一笔钱。确实是我杀了阿布- 夏杜夫,所
以那些特派员不放过我。他们不是战士,而是官员。他们从不战斗,他们干的是背
叛和拷打的勾当。阿布- 夏杜夫就是个叛徒。而你,你是一个战士,你知道人的真
正价值何在,你的指挥官也知道。他们人模狗样,拿着高薪,而你被当成奴才一样
对待。”
  最后这段话起了作用。中士很有兴趣地看着我,但还是把着门,有点担心。我
说了一个数目。
  “我不能这样做。”他拒绝了,但显然言不由衷。
  “别担心,我发誓没有人会知道。我知道事情真相,既然你的指挥官能这样做,
你也可以!再说,他委托你看守,就是因为他看重你,希望你也能从中央到地方得
到好处。”
  “是吗?”
  好了,我马屁可能拍得有点过了。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说话套路,让它更切中
实际利益:
  “很明显,你分享了这个秘密,保持沉默就行了。两种结果:如果你拒绝,对
他来说你就是个威胁,在这样的情况下……”
  我连连摇头,神情仿佛在说他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走吧,给你手铐钥匙。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你会做到不让他们知道真相吧?”
  “我保证。”
  他比我还要紧张,把钥匙搁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自己跑到门边监视走廊里
的动静。我解开手铐,然后轻轻走到他旁边。他一直背对着我。我干净利落地勒死
了他。
  “我喜欢遵守诺言。瞧瞧,你不会有任何麻烦了。”
  我拿起他的枪,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少数几个没去吃饭的士兵正急切地等着
自己那一轮,根本没注意到我。我畅通无阻地走到外面,登上一辆车,发动上路。
  计划成功,夜晚的清新空气,都令我陶醉。我向前开,一直循着通往边境的路
线走。这么晚边境肯定关闭了。为了不惊动卫兵,我开向一个难民营,那里有我的
线人。车没油了。真倒霉!走着去那个村子实在太远了。就算走上整整一个星期,
也难得碰到前面有一个人。可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朝着边境线不停地走,但愿能
在警报发出之前到达。天亮前几个小时,我精疲力竭地倒在洼地里。
  一阵小卡车的噪音把我从恶梦连连的睡眠中惊醒。我起来后发觉自己正在高烧,
全身酸痛,都是前一天晚上被毒打的后遗症,加上夜间潮湿所至。身体极其沉重,
猛然间像是支撑不起来了。卡车司机见我坐了起来,向我打招呼:
  “你在那干嘛?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害怕他出卖我,一直背对着他,示意他不用管我,走就是了。他不听,反而
停住车下来了。
  “没什么。你先走吧。走吧。”
  他不肯走:“你是想过边境线吧?有证件吗?没有证件,嗯?上车吧,我会帮
你通过的。”
  我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我也是巴勒斯坦人,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别担心,我不会出卖你的,
真主做证!上来!快点。我停车是为了检查轮胎……左前轮,”他说着,踢了一脚
车轴:“总是瘪的,这坐前胎……总是!拿着,你的护照……这是我老婆的,她从
不离开家门,根本用不上身份证,可她为了要这本东西把我都烦死了。‘我得有本
护照’,她老这么说。等拿到手了,她又总担心丢了,对我说:”拉穆斯,你帮我
收好‘。是啊,真主是伟大的,而这护照也是有用的。看到签证了吗?“
  我翻开一页,看到一个清晰的印章。
  “你不是第一个被我从这地方带过去的,真主慈悲,你看吧,一切肯定顺利。”
  我们无惊无险地过了边境线。
  “三十年了,我每天经过这里去黎巴嫩工作。每天我都顺利通过!就算是打仗
或者碰上其他麻烦,我也能通过!我老婆她说:”拉穆斯,为什么我们不干脆定居
黎巴嫩呢?‘可到了黎巴嫩,还是会有其他麻烦……你说呢?好几百年了,总归有
麻烦!我的孩子们都是叙利亚人,这好一点。可是我,我还是巴勒斯坦人,他们的
边境线我无所谓。我能过去。“
  他把我在第一个村子里放下来。我偷了一点钱,坐上公共汽车继续往前走。到
南部地区得花上两天时间。我越来越虚弱,难受。
  我和一个联络员见了面,要了点药和证件。在他那儿,我通知我的上司“我将
穿过花园”过来,盼着他们能帮我返回基地。不可能从合法关卡过境,那里的边境
线每天上午都对工作人员开放。如果法利蒂的战士在排队等候过境的人里看到我,
那我的末日就快到了。一般情况下,我会到希腊或者土耳其转一圈再回来,可这次
我没这份力气了。暂时没有等到他们的回音,我向那个倒霉的联络员借了一辆车,
朝着法利蒂控制的那块区域开去。
  我在路边把车丢下,开始步行。到了一个我比较熟悉的阵地,因为这里视野开
阔我一直挺喜欢的,我坐下来,等着天黑。真主党从这里向以色列发动进攻是惯常
的招数,哪怕是斋月的晚上。应该说,特别是在斋月的晚上。
  将暮未暮时分,我发现前面走过一队人马。我尾随了他们大约有二十分钟路程,
而他们“接纳了我”。我坚持着,继续往前走。这挺不容易。我烧得厉害,好几处
伤口已经感染,全身酸痛得不行,每走一步都牵动全身上下。我熟悉游击队的行军
路线。只要在他们突然折回的时候我能隐蔽好自己就行了。但愿上司们能把我发出
的消息当回事,派突击队来帮我……他们肯定能救我于水火。
  我听到在远处,大约是我的右面,传来直升机开火的声音。如果我前面是真主
党的突击队,它向谁射击呢?
  我们继续前进。夜幕降临了。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我不断跌到,一边走一边睡。
终于疲惫之极,一头栽倒在荆棘丛中。
  自动步枪的交火声……几声喊叫……有人在跑……有人摇晃我……在我腿上打
了一针……把我扛到背上去的时候,把我的肩膀给弄脱臼了……他不能用这种方式,
我得教教他……对……我得教教他……他的脖子有香皂的气息……我已经很长时间
没有闻到这种干净的味道了……肯定是以色列人。我完全失去了意识。
  当阿米尔——带队去救我的指挥员——第二天一早去做汇报的时候,被他自己
的长官和我的长官劈头盖脸训了一通。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你疯了!谁给你权利开枪打死那几个人的?”他的长官大声斥责:“这就是
你所说的秘密救援吗?而且是在斋月期间。”
  阿米尔生硬地反驳他:“难道要我说对不起吗?我们自己的直升机从空中向我
开火,而你说这么多就只是要指责我们不该对这些鲁莽的家伙进行还击?”
  “我对你们说过:不要惹事生非!这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是吗?”
  “我们尽力而为了,”阿米尔为自己辩护:“最重要的是,我把我的人完完整
整地带了回来!”
  “你的人和那条‘鱼儿’!”我的指挥官纠正了一句。
  “她,她当时已经是一堆散件,那种装上电池或电板就能使用的组装货。”
  “正经点!”
  他的长官截过话头:“看报纸了吗你?‘以色列昨夜空袭安全区域:六人死亡,
其中一个年轻死者是为他祖母送斋月晚餐。’这是不可避免的吗?”
  阿米尔怒气冲冲:“我无法相信这种新闻。我们把那个已经七零八落的‘鱼儿
’给你带回来了,你却因为这种小红帽的故事来和我大动肝火?什么给祖母送过节
圣饼!我再说一遍,他们从空中用枪口指着我们头顶!”
  “你快点歇着去吧。就像你说的,这种故事留给下次监察委员会的人开会吵吵
去。谢谢你的礼物!以后如果有人告诉你行动要隐秘,你应该理解成:不要在安全
区杀死任何人。这样说你听明白了吧?”
  “不可理喻。难道让他们扫射不成?”
  “我问你听明白了没有?”
  “是,长官,非常清楚!”阿米尔不情愿地回答。
  1998年12月23日:真主党轰炸以色列北部地区,共发射卡秋莎导弹三十余枚。
  都是些痛苦的回忆。我在医院里呆了一个星期,两天处于半昏迷状态,五天病
后恢复,出来后真想把一切都忘记得干干净净才好,可是我必须写一份报告。
  于是我动身去看望我最忠实的朋友,永远那么耐心,永远那么热情,永远给我
以安慰:大海。这是世界上唯一能带来平静的所在。她懂得我,理解我。漫长岁月
她一直在那里,作为我们的记忆。她了解一切,目睹一切,倾听一切。她看到了那
些商店和精品屋。她听凭那些驾着帆船踩着滑板的游人替代了静默的钓鱼人。在这
里,传统和现代互不干扰地并行。她消化了时间的流逝。她使一切都变得相对。
  临走前我去看了大海。她接纳了我,没有偏见也没有评说,好像什么都不曾发
生过。她用无边无际的广阔淹没了我生命里的这个章节。
  我去找艾尔戴德,他的办公室里能看见海。可是这些空调化的现代办公大楼里
没办法打开窗户。今天晚上,光见一下我这个老友可不行。我需要他陪着我,听我
倾诉,和我说话。看我像笼中猛兽似的来回转圈,艾尔戴德痛苦不堪。
  “你要干嘛?我的上帝!你快走吧,要还这个样子你令我情绪低落,根本没办
法工作!”
  “你没在工作。”
  “那我也没办法休息!你让我神经紧张!”
  “我想听海而已。”
  “好啊,去沙滩啊。”
  “我得做这份报告。”
  “哦,你是陷入困境了。等着。”
  他再回来的时候拿了一个方方正正的袋子,很重。
  “一台手提,还有电池。我每次去闭塞的偏远乡村都会带上它。或者是我需要
坐到海边去写报告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这么一次。在海边的时候我常常会自言自
语:”瞧瞧,今晚我要在海边写出一份报告来。‘享受去吧,晚上空气清新。“
  “知不知道,你的建议有违常规?”
  “我都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真的。现在是你在和我谈论规矩
问题吗?”
  我正想谢谢他,这个唠唠叨叨的家伙又耸起肩来:
  “别啰唆了!走吧!总是有人会产生一些愚蠢的想法!”
  他不停地说,不停地说,但还是陪我走了出去。
  他指给我看一片美丽的海滩,那是星期五晚上年轻人最爱去的地方。我向角落
里一个餐馆老板解释了两句,他的两个儿子立刻在沙滩上放上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椅
子。为什么是两把椅子呢?因为我们是在先知的国度。始终多备一把椅子,这是合
乎习俗的。这里从来没有谁是独自一人。不那么浪漫的,只要有人从身边经过,也
会提议对方坐下歇歇脚。
  我已经舒舒服服地安顿好了。桌子上有电脑,煤油灯,暖瓶,以及一顿名副其
实的大餐,盛在各种不同类型的小保温器皿里。
  其中的一个儿子把他的手机放在我旁边。极其真诚,非常郑重,近乎高雅。我
能感受到这个举动的内涵,有点激动。
  “你可以给想通话的人打打电话,国际长途也没关系。如果你需要什么,按下
这个键叫我。不会忘了吧?看到了吗?就是这个。我今晚不会睡觉的,会时不时过
来看看。就是这个键。别怕打搅我。这儿,这个。看到了?”
  他每过一个小时就过来看看是否一切都正常。没有一次是空着手来的。
  这天晚上,我在海滩上完成了我的报告。确实,风非常清新。
我不得不杀人:以色列女特工自传
            第九章 伊朗的死亡游戏
  1999年6 月24日:近六十枚喀秋莎导弹向Kiryat Shmona 市和加利利地区西北
部发射,两死,三十七伤,损失惨重。
  作为还击,以色列空军轰炸了黎巴嫩地面设施。
  我的工作就是尽可能多地把信息收集给以色列:一些名字、地点和日期。另外
有支队伍负责把这些碎片给串起来。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提供的信息是些什么,
因为都直接通过我事先设置的技术系统给传走了。
  指挥官声称:“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
  他这么关心我真是好心,不过他最好明白,让我知道自己身处什么马蜂窝可能
更有用。难得开一次情报会。不管怎么样,我必须认真看待他们透露的一些关键:
情报常常被“歪曲”。当我发现了这个问题时,他们解释说:
  “如果你哪天垮了,还需要保证我们不会完全输掉。”
  要搞清楚阵营的奥妙,并不需要和我的“情报分析员”同事们一样变成情报专
家。在黎巴嫩,我每走一步都会和叙利亚间谍不期而遇。在真主党那边,我们定期
接待伊朗谍报员的来访。而在伊朗,在任何一个角落我都能碰上的是俄国人。我原
来也知道他们在提供援助和武器,但是没有像现在这样深信不疑。
  在国际反恐的原则下,美国和俄国签署了一项协议,期望依靠这一纸约束,在
1999年底之前中止对德黑兰方面的军火出售和“技术支持”。更有理由看看事情如
果进展了。
  我在真主党分部的时候,那儿的指挥官很盼着我能施展本事搞来大笔钱,好让
他们在那些看不起人的出资人面前,也能捍卫捍卫“实际操作人”的立场。德黑兰
为真主党提供军火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俄国武装伊朗也同样不是秘密。总而言之,
他们的交易途径奇特得很,以至于在真主党潜伏期间我曾亲眼看到,由伊朗提供、
美国制造的反坦克导弹,竟然是两伊开战时候伊朗从以色列购进,而以色列又是直
接从美国人那里得到的支持……
  对我来说,这些就像我所处的环境一样,完全陌生。我得好好研究俄国,补充
一些常识。倒不是为了装成本地人,否则有些肤浅的了解也就够了,而且我一直有
意保留着欧罗巴口音,这样我更有吸引力。我开始选修补充课程,“苏联政治”,
然后是现在的“俄罗斯”。为了这个目的,我还加入了一个“老人”小团体,他们
给我传授一些经验之谈。在这些人里面有一个叫扎克的,反俄表现突出。他给我展
现了俄国地理政治形势的全景。
  我很受震动,对他说:“听你这么一讲,在冷战那些年人们是完全相信共产主
义教义的。”
  “看来你不相信我说的。那里的共产主义现在也没有消失,秘密地不受关注地
继续存在,那些都是没有法律可言的地方,没有西方人敢去!”
  “你真是彻彻底底的妄想症,”他一个同事很粗暴地说:“你看过去遍地都是
俄国人!”
  扎克卖力地阐述自己的看法。我们静静地听着。我相信他所说的一切接近真相。
在场的头头们始终一言不发,表情严肃。
  没人公开附和他。也没有人反驳。接下来几个星期,扎克因为“健康原因”带
薪休假了。公开的说法,是他被严重的妄想强迫症所困扰。一些私下传言则说,他
的言论有人不喜欢。这再一次清楚地向我们表明:高层考虑什么,我们不需要知道。
我们就是棋子,理解能力和思考能力有限。我们可以关心的,以前苏联为界线,
“到此止步”。
  2000年7 月
  随着军火交易升温,我被带进了伊朗上流社会的圈子,置身于顶级豪富之中。
这些人有一个特殊的识别标志:手里成天拿一根高尔夫球棍四处炫耀,这和别人戴
劳力士表或者穿耐克鞋异曲同工。他们乐得迈着懒散的步子四处溜达,屁股后面跟
一帮球童,看起来就像奴隶,时不时挨上几棍。干别的纯属多余,拿上球棍就足够
了。草坪供乡村俱乐部使用,而运动嘛,说实话只有聊聊无几的游客对它感兴趣。
附庸风雅和奢侈在全世界都一个样。草场对于沙漠地区显得过于奢侈了。如此多的
水用来养一片草坪,却不能用来养牛养羊……可没人在乎。
  我们到这里来算不上潜入。当地警察对以色列特工早已司空见惯。不过一旦被
指控有罪而不幸被捕,那就有判死刑的可能。这种事情是有的,虽然很少公之于众。
一般情况下,外界知道的几次审判只不过是替死鬼,目的在于警告或者报复那些已
经成功逃脱的真间谍。
  间谍案并不归警方管。以美国人的说法,由“政府探员”负责调查和“审问”。
一个人,不管你是真的有罪,还是只有嫌疑或者完全无辜,其经历都一个样:绑架,
也就是说先被药物迷倒,然后带到别处关押两三天,强行审问之后再被迷昏。等到
醒来,已经身处旷野或者垃圾堆里。然后他恢复神智,步履艰难地去医院,回旅馆,
找朋友……而这些都肯定被人跟踪,从他一举一动所得到的信息比审讯时还要丰富。
  交待这些背景情况的时候,我的头头们只说起“偶尔发生的绑架”,没什么大
不了,“当然,会有审讯,不过两天就放出来了”。总而言之,小意思,稍带提一
下就可以了。可是我所知道的是,最新一个有此遭遇的人,被放出来以后几个小时
就一命呜呼了。我动身去这个热情好客地方的日子已经敲定了:2000年7 月。有史
以来第一次,他们提早几个星期就通知了我。
  了解了这些旧事之后,我估计了一下krav Maga 能给我的帮助:最重要的就是
避免被绑架。没必要受那三天拷问,哪怕两天,两个小时。乌里可不是这么想,他
死死盯着我,急齁齁地反复强调:
  “我再提醒你一次行规:绝对不要惹是生非。”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脸无比乖巧的样子。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没用的!你明白你该干什么。如果执行任务过程中
出现意外而他们逮捕或者绑架了你,这没关系,只要咬紧牙关挺过两天就好了。清
楚吗?”
  “如果我碰上最坏的结果呢?你想过这个吗?”
  “会吗,最坏的结果?”乌里问,满脸惊奇:“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会
做掉你的。”
  我点头附和,语气讥讽:   “当然,如果为活命我愿意为他们效力的话,那就不同了。”
  “如果你脾性难改一味反抗的话,就有激怒他们的危险,从而置你于死地。所
以,不要干蠢事,敷衍他们并保持冷静。很简单,对吧?”
  对,很简单。我想着我那倒霉的前任。事实上……我补充道:
  “他并没有学过Krav Maga.”
  乌里很不高兴地问:“他是谁?”
  “最近出事的那个,被人在垃圾堆里找到,已经一命呜呼。”
  “他很可能是出了什么错。以前从没出过问题。你只要别出茬子就行了。”
  真是最好的追念。被人发现时情状惨酷不算,而且还是他自己的错。
  第二天,我上路去海法市。那里有个叫阿莫斯的朋友,一个同事,我前面提到
过。他和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住在市郊一幢小屋里。一路很顺利,路面还宽,两边都
是树木,阳光充足。我在稍远处一片住宅区停下车,决定先打个电话通报一声。我
知道他正在家享用四天假期。他有很重要的信息可以透露给我,因为他以前曾在伊
朗工作,被绑架了几个星期。
  “你从哪儿给我打的电话?”在我自报家门后,他问。
  “电话亭,离你们家一百来米吧。”
  “好的,我很愿意帮你。过来吧!”
  我走进他在郊外的漂亮小屋,就是有人曾许诺如果我好好干也会给我的那种。
他妻子看我的眼神很阴郁,对贸然来访的“办公室同事”一般都是这种待遇,尤其
同事为女性。阿莫斯和我刚在客厅坐下来,厨房里就传来盘子摔碎的声音,表明女
主人正在备茶。
  对家里的这些小插曲习惯了以后,我们就没什么感觉了。他妻子很不情愿地给
我们上了茶,然后转身离开,找到一样在干扰谈话方面效果最为显著的东西:吸尘
器。阿莫斯站起身来,把门关上。吸尘器很快就停了,代之以摔锅的响动。我滋生
了犯罪感。
  “这样贸然上门,可能太打搅你了……”
  阿莫斯马上说:“你知道,我很高兴见到你。反正过两天我就要去阿拉伯那边
了。有时候,我真发愁……”
  “是因为即将动身吗?”
  “不是,是因为想到退休的时候怎么摆脱我这老婆。好了,告诉我你怎么回事。”
  “我要派驻伊朗了。”
  “哦,”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这么糟糕吗?”
  “不不不……其实……是的。总之,是不妙。”
  “你被绑架过……够呛吧?照乌里说的,就是……”
  “……就是微笑着捱够两天对吧?”阿莫斯打断我,做了个鬼脸。实事求是地
说,是三天。二乘三。呆三天地狱,然后住三个星期医院。应该说不是最糟的结局,
但如果你能够避开当然更好。什么时候动身?“
  “两周之后。”
  “要我说,他们不会消停的。你如果是四五个月以后……”
  “确实很够呛,嗯?”
  “是的。”
  “给我说说你被绑的详细情况。我不可能看到你的报告。尽可能说详细些。为
了不和他们冲撞,我需要研究一下你当时的情形。”
  “你真是不可思议!如果你避开了绑架,那就暴露了自己!”
  “命要紧!反正,这和你没关系,说说吧!”
  “容我想想……”阿莫斯声音里有点犹豫。
  为他的话配音的是碟子碎裂的声音。我心里清楚怎么回事,为了他家里的太平,
我做了一个正确决定。
  “这样吧,我先走了。你发个邮件给我,简练点,不过最好尽量写出技术性的
细节,比如你的位置,态度,活动。当然,还有对方的。”
  “你呀,你会惹来麻烦的。不过我答应你写……就今天晚上吧,”说到末了几
个字他压低了嗓子,担心地看了一眼关着的门。
  “对那些当官的什么也别说。”
  “说什么?那些头儿?你真的会惹来麻烦的。”
  他还在说着,我已经走了,冲着他太太灿烂地笑了一笑。她可真是一个勇敢的
斗士,好不容易才保卫住自家领地里的私生活。她给了我一种很奇特的复杂感受,
有怜悯,又有羡慕。
  阿莫斯说话算数。我晚上收到了他的邮件,不过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晚上。
这没什么,关键是在出发前收到了。
  “我没有忘记你的事。这是关于我被绑架那天晚上的情况大概。你要我详细,
所以我认真地努力回忆了。没有太多可说的,希望对你有帮助。祝你好运。”
  把所有零碎的见证文字尽量拼凑起来以后,我终于对他们惯用的两种绑架方式
大体上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一是在对方开车的时候进行,另外就是在酒店客房睡
觉的时候下手。怎么会想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呢……奇怪的是,每一个经历过的人都
确认自己履行了常规的环境核查程序。一切正常:卧室里没有对方的人。无法解释
外面的人怎么能在他们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自己溜进来。全部检查了,各个物件都在
原位,从最复杂的小玩意到一目了然用来顶门的椅子,都没有动过。这听起来像是
蹩脚的福尔摩斯探案,而我对此类玄机毫无兴趣。
  没花多少时间,Krav Maga 教练就教了我几手防御方法,用来对付我向他描述
的绑架伎俩。但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消化它。当我继续着手对付多年的心理障碍时,
他仍然保持着无比的耐心。效果还远远没有出来,因为我早早就离开了练习厅。另
一场训练正在等着我呢,按照那些可爱的长官们的标准,目的在于让我掌握“正确
的方法”:要做出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绝对不能显得训练有素,也不能外表像运
动员,不要有突击队员的痕迹,被审问的时候控制身体动作将之减少到最小,保存
体力,尽可能多地去观察,去听,去记。
  多夫怒气冲冲地:“看着我的眼睛,听着,你不再是一个有行为能力的人,而
是摄像机,你具备的唯一功能就是:听,看和记忆。为了不干扰这项功能,其他的
一切功能都必须消失。我真搞不懂你,以前你表现得很好,为什么现在就变了呢?”
  这种不作为训练令我发疯。我们着手模拟审讯场面,我被要求扮演被动的角色,
真是倒霉!我自己也没想到,当他举起警棒的时候,我条件反射地用上了Krav Maga
的招数挡了一下。这回我又惹出麻烦来了!指挥官将我狠狠地批了一通。
  “条件反射的应对,在某些情况下还是可以容忍的,可你是一只手招架另一只
手还击,你疯了啊!没有谁会把这看成自然反应!如果执行任务时这样,审讯就到
此结束:他们会立马判定你有罪,接下来,送你上西天!最糟的后果是:你接过头
的人也会同样下场!这是对你自己的犯罪,也是对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协助你的人的
犯罪!”
  我极力向他解释。没用。烦透了,等我好不容易脱身出来,立马就让他们和他
们的被动教育见鬼去了。绝不能泄气。就像我祖父说的:“要想走出森林,只有一
个办法:一步一步向前走。如果坐在石头上想这想那,祈祷、诅咒或者哭泣,没有
谁能靠这个走出去。”在等消息的这段时间,我尽可能地多做Krav训练,少做被动
练习。
  等真的动身去这个‘可爱’国度的时候,我已经掌握了对付抓捕和催眠术的方
法,在对付汽车绑架方面下的功夫尤其多。后面这种技巧要求有协调性,这对我还
不太容易做到。要说汽车绑架还不怎么叫我生畏。我开车一向比较野,如果迫不得
已,闯人行道或者冲过人群我也不怕。反而是酒店房间里的那一套把戏让我很不安。
为了不引起注意,我必须下榻他们一贯住的那个酒店。换了地方,等于表明我和前
面的人有关联。
  一到那儿,我就把房间里里外外看个遍,故意挑了一个毛病,吵吵嚷嚷地要求
换房间。酒店告诉我不可能,因为客满了。我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但也没再坚
持。看来就是这个房间里有猫腻。
  很可能有人在暗中窥伺,所以我还得举止如常。掏出工具来检查窃听器或摄像
镜头是不可能的,把房间翻个底朝天也行不通。再说,房里的设施也简单得很:一
张低脚床,一把椅子,在装了固定铁栏杆的窗户前面有一张“西式”桌子,壁橱是
不带夹层的,镜子斑斑驳驳,连下面那层锡汞齐都露了出来。现在我能理解前任同
事了:任你有多么丰富的经验也勘探不出这里有什么玄机。
  结果只好和他们一样,不轻举妄动。总叫人这么灰心,真是糟透了。我安顿下
来,断断续续地睡觉,每十分钟睁开眼睛看看。突如其来地,我被一阵很古怪的虚
脱感笼罩,醒了。不是真的虚脱,而是当一个人“卸下重负”时,猛然瘫倒在地再
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那种空落落。肯定有什么不同一般的机关。我走到走廊里,空
无一人。我尽量自我安慰:
  “咳!你这姑娘变得神经兮兮了。瞎想什么了呢你!”
  我又睡了十来分钟。重新被刚才那种虚脱的感觉惊醒。这一次,我确信自己不
是幻觉。感觉非常清晰。我慢慢爬起来,然后猛地把门拉开。一个黑影极快地悄无
声息地在楼梯口一闪。就像是无意为之,我的房间恰巧就在楼梯旁边。黑影闪得太
快,我几乎没看清什么,不敢肯定。我把重要的东西都揣到身上,把房间门打开,
然后迅速向楼梯那边追过去。晚了一步,我看不见那个影子了。我徒劳地在酒店里
跑了一圈,没人,只有那个守夜的门卫——他装作刚好从我这里经过的样子——很
不高兴地盯着我。我不相信那人已经跑掉,心存侥幸地守望着外面的马路。几分钟
之后,我看到有个人从二十米开外的一扇门里走出来,神情古怪地看着我。我刚起
身冲他走过去,那人就跑了。我追了一阵儿,没追上,他比我敏捷多了。我在错综
复杂的小巷里彻底被他甩了,垂头丧气地回到酒店,心想,既然他走了,我也可以
睡个安稳觉了。
  回到房间。我的东西散了一地。我决定等会儿再睡。
  半夜,又热又乏,睡意难挡。何必这么死扛着呢,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办……我
照搬以前的报办法,悄悄溜到屋顶。我裹上一条被单,在那上面美美地睡够了五个
小时,其间每二三十分钟起来“警戒”一次。
  一早,我赶在晨祷之前回到房间,神清气爽。我挂在门上的那根头发还在原处。
表面上没有人再动过我的东西。我使劲嗅了嗅房间里的味道。毫无疑问是有人进来
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体味,我不会弄错。
  我特别小心起来。我把壁橱门大打开,又搜寻了床底下,那儿连一只猫也藏不
下。我又检查了窗户栏杆。一无所获。我用椅子顶了顶天花板,没什么异响,墙上
和地板也没有。如果有人进来过,也肯定不在此地了。他不可能是从门口进出的,
那他从哪来呢?不可思议。
  我焦虑之下,决定马上出发。我得去一个偏僻的坐落在戈壁上的小村子,离这
儿大概两个小时路程。如果我想早点回来不惊动探子的话,就不能再拖沓了。我把
钥匙交到前台的时候,服务员凶巴巴地看了我一眼。不用说,这也是一个希望我整
晚都老老实实呆在床上的人。
  “小姐,昨晚睡得好吗?”他一边问,一边观察我的表情。
  “不太好,我觉得很热,只好在酒店里四处走走。又不敢出去,太晚了。”
  他的目光有所变化。看来这个这个解释还合他的心意。
  “你是对的,在这儿不能太晚出门。但愿你今晚能睡得好一点。我叫人送个电
风扇到你房间,这样能凉快点。”
  我谢过他,两人对视一笑。各自都以为稳住了对方,所以各自都挺满意。接下
来几个晚上我当然还是得和星星做伴。
  我租了一辆美国车,六十年代产,在这里很常见的。开着这坦克似的家伙我脑
子清醒了不少。路上每次停车和减速的时候我都很小心,对任何有异常举动的人都
非常警惕。一出城,我总算松了口气。
  在离目的地还有几公里的地方,我把车停在路边,尽量借助崖壁将它隐蔽起来,
然后自己走过去。接头的人见到我很高兴,看来这一天的情况有了转机。我着手工
作,任务开展如我所愿。
  奔波了四十几公里后已是深夜,我找到自己的车,往城里赶。我在旷野里跑了
好一阵子——即使那种尽是石头的荒漠——这时看到前面远远的路上有个亮光一闪
一闪。大概不到二十公里的距离。转弯的时候就消失,但总又重新出现。有一会儿
我心想,自己蠢到家了:这条黑糊糊的路上还有其他车亮灯,怎么就一定是同一辆
车的呢。这两天被这些海湾人搞得太紧张,我患上强迫症了。可是不对,就像人说
的那样,这个亮光“不对劲”。它的挪动速度很不规则,像是时而前进,时而倒退,
时而又停了下来。因为行动计划所限,我往回开是不可能的,而且路边都是悬崖,
没有其他路可走。我把害怕的“本能”压下去,继续向着那点亮光开过去。突然,
那亮光不动了。
  我熟悉这条路,知道现在这一段路况很糟,有一连串危险的急弯。第一段盘山
路到了。在一个转弯处,我看到前面五十米停了一辆车,横在路上。里面好像有四
个人。从旁边超车冲过去有和对面来车相撞的危险。就在这当口,我看到对面方向
有车灯出现。两旁都是悬崖峭壁:无路可走。我一脚油门踩到底,从那辆停着的车
旁边超了过去,险过剃头地飞身擦过对面那辆车。那司机吓得半死,骂个不停。一
个漂亮的侧滑之后,万幸之下这美国车居然重新稳住了方向。这么出色的特技表演,
那些摄像机都哪去了?还每来得及松口气,那辆拦路车已经跟了上来,企图超过我。
为了避开那些大弯,我只好接二连三地偏来偏去,越来越失去控制,一心指着这辆
老破车能顶得住。事实证明,这些美国人还真不赖!
  我们一路这么“玩”过去,直到快要入城。我以为到此我算是把他们甩了,他
们不可能再开飞车追上来。我高兴得太早了,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子弹雨点般落在
我的车上。看来他们是不甘心让我就这么跑了。子弹擦过我的头顶。挡风玻璃碎了,
车胎爆了,车突然一歪,在路上翻了半个滚。我从撞得乱七八糟的车厢里爬出来。
一秒钟也没耽搁,我歪歪扭扭地往前狂奔,好避开子弹。前面几百米处就是城里了。
我一头冲进最前面一幢楼,径直上了屋顶。我只管往前奔,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
屋顶,然后藏在一个角落,等那些追兵过去以后,我这才不慌不忙地从相反的方向
离开。
  这一场追逐很热闹,也很累人。这种把戏总是在大白天发生,酷日炎炎而我筋
疲力尽,空气清新的早晨则从来不曾有过,那种时候我倒是很乐意开着车和他们溜
达溜达。
  我换了酒店。迫不得已之下,向几个接头的人示了警。眼下迫切需要找出谁是
那个双重间谍。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安全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这一夜。得了,上
屋顶吧,睡个安稳觉。我喜欢屋顶。我可以完全放松,无忧无虑地睡上二十分钟。
一旦恢复了体力,我就下楼老老实实守在房间里,等着不速之客来访。让脑子里塞
满回忆,是驱赶瞌睡的有效办法。
  “愚蠢。没有觉悟。不负责任。胆小鬼。犯罪。草率行事。”我的头儿们用了
一打形容词来给我此次的表现定性。我一点没听进去,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所以安之若素。他们发怒的原因在于:我居然敢开车跑掉,而不是停下来表示友善。
  他们自然是有一套既定方案的:对方有绑架的企图,说明我们被人出卖了,这
个人要么是我们派到真主党内部的人,要么就是那些巴勒斯坦游击队员中的某一个。
怎么来确认呢?必须把这局棋下完。所以他们才希望我停下车,跟那些人走,让他
们觉得我不是什么特殊角色。然后我积极配合,给对方看身上携带的东西,告诉他
们我从哪里来——既然他们在路上堵住我,自然知道得很清楚——,可是即便我是
一个谎言专家,也不可能让对方相信我只是来研究研究文化问题。
  这都无关紧要了。狠狠的训斥。最主要是骂我怯弱,没有迎难而上,而我本可
以利用那些机会,通过他们审问时所提的问题了解对方究竟知道多少,然后再通过
我的回答或他们的漏洞来增加自己假身份的可信度。
  “不跟他们走,反倒玩什么驾车高手的把戏,你把我们所有的努力毁于一旦!”
  由于我对待批评的态度和他们所期待的效果相去甚远,多夫也被训斥了一通说
是训练很不得力。他从没有挨过这种批,所以闷头想心事,没做反应。至于我……
  “如果我不合适干这份工作,他妈的没什么,让我走人好了!”
  “以前你干得很出色。只要你能说服自己回到原来的状态不就行了。”
  乌里被要求担当起公正裁决的角色,他说,情况确实比较棘手,从战略眼光来
看,顺从对方是比较有利的选择,而从求生的角度来看呢,我所选择的解决方案则
比较保险。于是又开始对我进行思想教育了。他问我:
  “为什么不试试挑战一下而选逃避呢?你完全能够应付那种处境。你必须对自
己有信心,你得尽你所能去面对难度更大却更保险的选择。好了,勇敢一点!”
  为了帮助我战胜自己,又来了一遍培训:睁着无辜的双眼马上随对方走,该怎
么回答就怎么回答……整整十五天的折磨,我的耳朵被磨出了茧子嗡嗡作响,几乎
就要撑不住了。至于Krav Maga ,他们没有提。到底是我全新的精神状态驱使我去
参加Krav训练课,还是这种课程让我有了不同完全两样的思维方式?事实上也没有
什么新的精神状态,是不过是那种对生命和自由的渴望,在他们看来却是应该为之
羞愧的东西。
  这个星期我满三十岁了。我不敢想象自己还要继续干下去。一年后“合同”到
期,好了,我可以重获自由了!我一点也不掩饰这种想法。我的要求被狠勊了一顿,
什么不服从管理,不尊重上司,动机不纯。我倒不是最倒霉的。那些头头脑脑等着
我回去探讨技术问题,指挥官为了批我把讨论会延误了。他从不把技术放在眼里,
感兴趣的只有纪律问题。可他的同僚们不这么看,所以争执发生了。结果是我心平
气和地等在一旁听凭他们大吵。互不相让。
  指挥官输了这一会合。他被人取而代之。此后是没完没了的任务说明会,我都
成会议的女仆了。这是新来长官的第一把火。他高瞻远瞩地着手树立自己的权威,
因为他把前任的离职归结为我不服管理的结果,而他绝对无意步其后尘。
  这种在压力之下有意为之的汇报一点意思也没有。为了搞点气氛,我开始和一
帮同事胡说八道。我用一种讲故事的口气做开场白:
  “很久以前,波斯国里有一个穷鞋匠,叫做阿里巴巴。他勉强养活老婆和儿子,
还有一头瘦兮兮的替他运木头的小驴子……”
  一个同事纠正道:“他是伐木工。”
  “伐木工?”
  “如果他是鞋匠,要驴子和木头干什么?”
  “他是个阿拉伯人。他用棍子打驴子,好让驴皮能变成棕红色。”
  “有道理。”多夫也参加进来了。
  新指挥官认为该他控制场面的时候到了。他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现在开会。鱼儿,你先开始。你的报告不够简洁明了。那不是什么报告,是
《读者文摘》的文章。”
  我郑重其事地做出申辩。
  “事实都在里面。”
  “也许吧,但需要进一步提高。”
  “如果我提高了,报告不就变成斯蒂芬- 金的小说了。”
  “我们之间有些误会。重新开始吧。”
  这种前景展望迷惑不了我。我低声抱怨了几句。指挥官听见了,很生气。
  “你在抱怨吗?”他质问,有点恐吓的意思。
  “是的。”
  “我记住了!这个我们可以待会儿再说,多夫,你先说说‘悖行训练’是怎么
回事?”
  他显然是想找茬。多夫试图平息事态。他说:
  “还不能完全说是‘悖行训练’。现在谈这个话题,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
  “不,就现在谈!你还在学Krav?”新指挥官问我。
  “是的。”
  “要是勒令你停止呢?”
  他真正叫我生气了。我决定要他好看。
  “你真重视。”
  “回答我就可以了,不需要评论。”
  “要知道,两分钟前你还在说‘必须提高’。”
  “如果勒令你停止,你还继续吗?”
  他要想玩《Los Angeles 法律》这套把戏,也得看看是和谁。我改变态度,换
上博学之士一本正经的腔调,背了一段:
  “这个问题是一种挑衅,目的在于控告我有严重的罪名。我不欣赏这样的方式。
所以,我拒绝回答并要求律师到场。”
  “我同意她的观点。你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提问。”多夫忍住笑,帮我强调了一
句。
  “你还要练多长时间Krav?”
  “只要教官不反对。”
  “不会太长时间,”多夫再次打断。“我们等会儿再说这个。转入正题吧。”
  “不错,说说任务!如果这种悖行训练让她变得乱七八糟,那就是时候刹车了。”
  我迅速纠正他:
  “恰恰相反,多做训练就是为了不至于乱七八糟。”
  “我们不可能允许你把执行任务当成Krav的实习场地。”
  “这是曲解。你偶尔也想过我怎么能够生还吗?并非低下脑袋束紧裤带就办得
到。”
  “这一直你的理由。”
  “这一直是我的担心。我当然知道这和你无关,可是对我来说,这事关重大。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打心眼里就不想参加你这些迷人的会议!”
  “过去,没有Krav Maga 你不也总是回来了。”
  “如果它毫无用处,那你何必那么在意我继不继续?”
  “这不仅仅是Krav Maga 的问题,而完全是你态度的问题。”
  这回是指挥官的同僚来打圆场了。他希望能暂时打断我们的争执:
  “谈正事吧。我们回头再说这些。”
  可是那一个怒气未消。他冲着我喊叫:
  “你执行任务时的态度是完全错误的!”
  “可能吧。如果你觉得自己干得好些,你来。我没意见!”
  “这是第一次,我说的话没有回应。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我不会放过你。你
得学会服从和尊重。”
  我这边已经忍无可忍。我转身对着多夫:
  “没来一个新官,都这么装腔作势。”
  “冷静点,”他制止我,“你会把事情闹大的。”
  新指挥官想夺回主动权:
  “我不说什么了,因为你听不进去。不过这证实了我的看法。你需要好好看管。”
  这下我从椅子上一蹦而起:
  “十分感谢!禁闭室我早就呆过了。从那天开始,我为你们卖命,为什么?就
为了更多的被训斥!”
  “坐下!执行任务并没有给你任何要求特殊待遇的权利。”
  “当然有!”
  “你说什么?”
  “当然有!应该特殊,应该有权支配自己。经历千难万险,所以应该有!”
  “什么逻辑,应该给你洗洗脑了。就像Krav Maga.”
  “你被抓过几次?又受过几次酷刑?你说啊?而我是太多。告诉你,为了不再
重蹈覆辙,我会不惜一切。”
  “这是态度导致的问题。如果按照我们的方式去做,你就只会在监狱里呆上一
小段时间。”
  我俯在桌子上面,向他探过身去,作势要抓住他。
  “你看到过我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你看到我的诊断报告吗?在监狱里我
活不过两个星期,顶多两星期。”
  “你坐下!”指挥官站起身来,命令我。
  我们两个面对面僵持着,口里咖啡味对着橙汁味,全都狂怒不已,各自都认为
真理在自己这边。其实,仔细想想,我们两个都有道理,不过是以不同的价值标准
来衡量。这也是这片土地上面所有争端的另一种写照。我试图向他说明官方言论多
么自相矛盾:
  “你愿意跟我们谈谈莱威的好态度吗?他被判了四个月监禁,你们曾经以他的
被动配合和保
  “我能保证,对于你想听的话,它完全不成问题。”密身份来作为范例。他死
在了监狱。我们甚至连他的尸体也拿不回。而我,我还活着。“
  “莱威意志薄弱。”
  “说的好!现在侮辱他的名声来了。真是佩服之至!我还在这儿听你胡说八道
什么!”
  为了重归平静,新指挥官的同僚出来干预了。
  “够了!鱼儿你坐下,开始汇报。”
  “不行,他搞得我很累。再说了,从回来那天起,这份报告我都念过四遍了。”
  “闭嘴!”
  “对着那只耳朵叫吧,这只在上次出任务的时候已经聋掉了。”
  那同僚站起身,绕过桌子,从身后扶住我的肩膀:
  “两个人都别说了。坐下!我说坐下!你,鱼儿,我命令你忘记他的态度问题,
安心作你的汇报。而你,”他冲着我们的新指挥官,声音冷冷的,“这几分钟你不
要开口,让自己平静一下。待会儿你再说。鱼儿,开始吧。”
  我开始,第五次念我的汇报。
我不得不杀人:以色列女特工自传
            第十章 俄国“大夫”
  2000年5 月:以色列从黎巴嫩南部安全区撤军。
  2000年7 月11-24日:克林顿,巴拉克和阿拉法特签署戴维营和平协议。
  大马士革:针对巴拉克-阿萨德协议,爆发大规模游行。逊尼派的政变企图被
残酷镇压。
  头头们派我去叙利亚。他们说,事情重大紧急。他们说,生命攸关。我不断地
申辩利害,想打消他们的想法。乌里也用另有任务来搪塞,想帮我躲掉这一趟危险
旅行。他低声表达了不同意见。他有这样的举动让我很感到意外。这让我觉得,还
是应该相信性本善。那些人答复说,需要拿到一些东西,而且有人有能力拿到这些
东西,所以最终决定,我非去不可。现在要探讨的唯一问题是怎么执行。
  那个让人讨厌的、对我训练指手画脚的指挥官又给我上了一堂政治思想课:有
幸成为组织的一分子,就应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别忘了以色列“是一个强敌环伺
的国家,过去和现在都必须为生存而战……”一个同事恶作剧,帮他计时,其讲话
持续了四十七分钟。四十七分钟,够长了。
  就在2000年8 月的这个上午他宣布,我当天晚上就得出发。我说不行,后天之
前都不行。我怎么也得筹划一下这次任务,留出准备时间这很关键。不用了,事情
重大紧急。真是糟糕之极,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得按自己的原则行事。我定在明天上
午出发。不能太过分,在我来说顺利完成任务毕竟更重要。
  今天星期四。按计划,我有一两天行动时间。最迟星期一,我必须返回总部。
  我其实心里完全没底。也可以说,我有点害怕。我曾经遇到过很多险境,但问
题不在这儿。把我派回去,这甚至不算难题,但非常愚蠢!这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
之。既然干了这行,我们已经准备好为担重任而牺牲生命,可最后往往死得愚不可
及。问题就在这儿。
  我徘徊来徘徊去,又生气又担心。该整理行李了,可我还心神不定。我把脑子
转得飞快。Krav Maga 的教练休假了。不管怎么样我得给他发个邮件,告知我的处
境。他立刻就给我回了信:
  “别用你所谓的PP(悲观主义者的被动说)来烦我!你会像从前一样自行解决
的,顺便告诉你我星期二回来,而且有不少活儿要干,一句话……遇事尽早拿主意
对你有益无害,记住了。星期二晚上见。”
  老习惯,我转道苏黎世再进入黎巴嫩。这么多年,贝鲁特机场还是老样子,说
不上是传统还是现代。山风总吹来那么一股子熟悉的味道,是山羊的味儿。虽然机
场里尽是废气,这股味道还是经久不散,实在叫人奇怪。进入到达厅,过海关,一
点问题都没有。我看到联络人在稍远处等着我。每个接头人转告我的都是好消息。
平安无事,没有人给我任何警告。看来我先前的担心都不成立。感谢上帝,真是好
极了。
  我穿过黎巴嫩全境,然后顺顺利利地过了叙利亚边界。那边的接头人也全是好
消息。我基本用不着判断分析,我没有发现任何针对我们的跟踪迹象。他们不可能
如此不露痕迹地监视我们,这不是他们的一贯作风。我可能真是过虑了……要不就
是我的判断能力总是快他们一步。我比较倾向于自己后一种解释,于是决定在对方
“醒悟”过来之前,尽快开始行动。
  我不吃不睡,又开始赶路。深夜时分到达目的地。把车停在田里,我睡了一小
会儿。我做好天一亮就徒步进城的打算,这样不引人注意。
  和那些上市场买东西的主妇们一样,我把自己从头到脚用黑纱蒙了起来,然后
向办公楼走过去,那里面有我要找的数据服务器。进去的方式我是熟悉的,也知道
该找哪台机子。办公室空无一人,进去很顺利。可是等开始操作的时候,我发现安
全系统被改过了。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去防火墙:“我还是对的……防备在这儿
呢!这些蠢猪,他们没那么蠢……”
  这个改动使我的速度放慢了,而且如果我要盗用软件的话,就会被迫现身在局
域网上面。没别的办法可想。我明白,他们设下这个圈套是为了探测我的位置。我
很清楚危险在哪里,不过我也知道他们还没有发现我原来装的那些程序,所以他们
也很难探测出我即将安装的这个东西。如果在操作过程中我就暴露了位置,那就糟
了,不过和我们以后能拿到的情报来比较,这样的牺牲还是值得。不管怎样,这就
是我的工作。
  我一边干活,一边盯着警报指示。我能随时看到他们安全监测系统的动静。关
键是不能紧张。脑子得转得又快又到位。照老办法,我通过更换个人数据,寻找几
个服务器上的老用户。考虑,判断,尝试……肩上像有千斤重担压着。这时候,我
看到警示灯走到了我所在的区域。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能锁定这栋楼,这台机
器。我的脑子和手指早就习惯于在压力之下工作,此刻动作起来更是前所未有的迅
速。输入的口令终于起作用了,结果越来越明朗,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最后
一试,连接成功,我欣喜若狂。警报响了,我看了一眼安全警示,它们已经指向我
所在的楼以及楼层,正扫过一间间办公室。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该开溜了。
  我打开窗户,一边从二楼往下跳,一边诅咒我那不中用的右脚踝,然后飞快地
向市场方向跑去。
  一般来说,穿过乱糟糟市场的时候可以迅速甩掉追兵。只要脱离他们的视线一
小会儿,从摊位下钻过去,尽快冲进小巷里的某栋房子,然后冲上屋顶就可以了。
接下来都是经验之谈:尽可能在屋顶上快跑,除非碰到明显难以逾越的障碍,否则
不要下去;不要在追兵可以看到的障碍面前停下来,而要绕到障碍后面,再找下去
的路。然后呢,就该找个角落藏起来了——这种地方不算少——在里面呆上一天一
晚,如果不得已,第二天也不要挪窝。
  是啊,只要到屋顶上就好办了。我很有信心:脱身及时,追兵甩得也足够远,
再说他们不敢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开枪……
  一股冷飕飕的风打断了我的盘算。子弹从两旁噌噌擦过去。我硬着头皮继续往
前跑肋几米。糟了:平时那些不怎么掺乎、害怕被卷进来的旁观者,这次却从四面
向我这边围过来。五六个宽肩粗膀的男人冒出来,堵住去路,将我一把抓住。他们
的跟踪很漂亮也很到位。我试图挣脱,但是一把枪随即顶上了我的后颈,我不敢动
了。这些金属家伙很是不可思议,那怕还在冒烟,也能让你的后背脊骨冰冰凉。我
脑子飞快地转。一定要尽快找到对策。我突然间全身松驰下来,放弃一切对抗,目
的在于让那几个彪形大汉手下松动一点。果然奏效。飞快地,我微微瞥了一眼身后,
判断是否有可能夺下背后那个士兵的枪。一个……不,两个……五个……后面还有
人……算了吧,为时已晚。   我转过身,面对着他们,扔然在寻找逃脱的机会。围着我们的人跟退潮似的,
散了。路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商贩还守着摊位。我顺着那些士兵的喊叫,举起手,
听凭他们把我推到墙边,搜身。当兵的兵分两路,宣布我被逮捕,以及对街道进行
“管制”,也就是又逮了十几个人,因为他们在抓我的时候表现得不够兴高采烈。
  我们的目的地是附近一个军营。我沮丧得很,本来还希望这次能换个环境。审
讯开始。我对这一套程序烂熟于胸,提问,辩解,沉默,然后是拷打……我真想能
跳过几个环节可是没有可能性。随他们去折腾,我趁机放松放松自己,集聚点精神。
奇怪的是,我突然有虚脱的感觉。我想起来了,从出发的那个星期四起,我就没吃
过什么东西。这下好了,我的胃痉挛起来。我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这痉挛上来,我
喜欢,我视它为亲亲宝贝。它能让我对其他一切忽略不计。
  上尉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怎么,完事了?这么快?我好像听到他在说:
  “走,我们要取你的指纹,送到数据库排查。”
  他打开门,向门厅顶头走过去。几个当兵的目送我们经过,一声不响。我们到
了一间办公室前面,专门收放印章的,东方人好这种东西。
  “等着,别动,先给你戴上手铐……”
  机会来了!如果……我看看四周。有二十好几个人,每个人都对我虎视眈眈。
看来,机会不是这么好找的。我很配合,很安静地让他们取走了指纹。在类似的情
况下,Krav Maga 教练会怎么办呢?像他那么决断的人,很可能早就把他们都击倒
了。他压根不会等着被带到这里。我犯了什么晕?为什么不能应付得更好呢?可早
先我又能怎么作为呢?都想过,都试过……最后还是失败。我琢磨着。不行,在这
种地方不能轻举妄动。应该等到给我换地方的时候,那种情况下身边的人会少点。
最重要的是不能失去希望,因为我这个人96%的力量都取决于精神状态。
  “在这等着,我下去送这些纸样,等结果。如果你想趁机跟我们玩逃跑的把戏,
好好想清楚,我的小伙子们会对你来个漂亮的扫射!”
  我没听他的,自顾想我的事。突然,我察觉有响动而且在慢慢加大。我反应过
来,这个滑稽家伙已经把我独自留在一帮疯子中间……这当口,几个士兵已经气冲
冲地逼了过来。我看看站在背后的两个卫兵。他们慢慢往后退,和同伴站到一起,
枪还是指着我。我跳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
  其中一个人回答我说:“别妄想把军官叫上来,他在地下室呢,听不见的!”
  “他会回来的。”
  “反正你已经被判了死刑,现在死和等会儿死,对你有什么区别呢?刽子手!
犹太佬!犹太刽子手!”
  我眼看着他们逼过来。看起来他们对这种游戏感觉愉快。他们的样子太滑稽了,
我都没办法让自己去当真。可他们是真的要杀我。
  地下室传来脚步声。几个人担心时间不够用,行动加快了。他们向我扑过来,
我用连环腿还击,他们吃了一惊。退下去,上来,又退下去,围着我打圈。暂时地,
我把他们击退了,但还是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我让他们给围在了中间。一开始我
就该找好出口的。怎么办?现在不是考虑战术的时候,他们又上来了,行动默契。
我想把他们逼退。刚碰到一个进攻的,他就闪开,换上另一个。我开始气力不支了。
他们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其中两个人用胳膊把我拦腰抱住。我在全力挣脱。就在我
把其中一个往外推的关头,我用眼角瞥到另一个人手拿匕首直冲过来。真该感谢Krav
Maga让我具备的反应能力:我摆出了一个防御招式,可惜由于身体失去平衡,加上
事出仓卒,又有手铐在身,我只部分避开了刀的攻击线路。这已经足以救我一命。
我没有被刀刃正面刺中腹部,而只是左侧肋骨间的斜肌被划伤了。我的第一反应是,
伤口不致命,但疼痛难当。那个士兵又举起匕首。
  一只手从背后将我抓住。我等着那刀再刺过来,把全部力气都集聚在肘关节处,
准备抵挡。他们撞在上尉身上,他回来了,这会儿正用两只手死死抓着我。
  “我不在,你除了挑衅就没事可干吗?”他一字一顿,脸色铁青。
  我挑衅别人?这倒是个说法。还很中听。他把我的精神头又挑起来了。
  上尉不置可否。他找来那两个先前看守我的士兵,示意他们把我带到办公室去。
我现在总算知道斜肌是多么重要了。我痛得几乎动弹不得。我尽量安慰自己:几厘
米深的伤口不可能伤筋动骨,没这道理。两个士兵把我带进办公室,背靠墙站好。
上尉随后进来了,看看伤口,宣布不碍事,然后举起手里那张传真。
  “数据库里有你的记录。”
  干得不错!我至少在上面出现过七八次,而且每一次都用了不一样的名字。
  他接着说:“你在上面有四次记录。”
  他们的数据库没有更新过?
  “用了两个不同的名字……”
  只有两个?
  他点明道:“总之,有两次我们找到了和你有关的名字。这一次,你叫什么?”
  我痛得说不出话来。哪怕动动下巴颌也他妈的受不了。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仿佛这斜肌就是全身肌肉的中心所在。上尉等我的回答等的不耐烦了。他勃然大怒,
操起警棍。一个士兵把我放开,拿起枪,学着上尉的样子。另一个把我推倒在地。
他一脚猛踢我的肩,把它死死踩在地上:一顿警棍。很幸运,我没多久就没了知觉。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醒了。血从伤口流出来,我的心就在血糊血海里漂着。
好像又不是梦。我觉得它滑到了下腹处,在胃下面跳动。惊愕之间,我到底还是醒
过来了。等我视线清楚了,我看看伤口,发现所谓血海是夸张了些。伤口当然流了
很多血,但是没那么可怕。刚才挨打带来的痛楚,开始撕裂一般的发作。我痛苦难
当。如果我动都动不了,怎么能够逃走呢?我试图重新动一动。我痛得叫出了声。
  “哦,醒了?想说点什么吗?”
  我艰难地看看左右,没人。头上挨了一脚,我这才发现他在我后面。这意味着
我得仰着头,伸起上半身,牵扯着该死的肌肉……
  上尉告诉我:“你会感到高兴的,我刚接到命令,要求明天把你送到军事监狱
去,那儿等你很久了。这儿嘛,你什么也不用干,歇着就行。”
  他说着,踢了我一脚,回办公室干活去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个哨兵
把我拖到房间对角的角落,自己站到门边,枪指着我。我努力挪动身子。我慢慢地
辨认每一块肌肉,把它们和伤口分开。吊扇送来一点让人感到舒服的凉风。既然有
不受干扰的几个小时摆在面前,我就利用这机会尽可能恢复体力。如果头不这么疼
的话……十分钟后,我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好几个小时,这间办公室和隔壁房间里
的说话声音,就在联篇噩梦里,只言片语地传到我耳中。
  半夜里,哨兵换班的响动把我唤醒了。一个士兵仔细地察看我。他不像要杀我
的样子,倒想安慰我。
  “服役前我是学医的。”
  我看了看四周:办公室没人了,风扇停了,热得难受。从敞开的门看出去,我
只看到一片黑,走廊里也没人。
  哨兵告诉我:“凌晨两点了。你在发高烧。把这个吞了,”他说着把两片药放
进我的嘴里,“很抱歉,我不能给你水喝。”
  我辨出是阿司匹林的苦味。我尽量嚼碎吃了,然后想看看伤口的情况。我被背
铐着,够不着地方。我用目光询问那个士兵。
  “感染了……”他回答:“下午我给你缠了纱布,也只能这样,防苍蝇,也防
止失血过多。你流了很多血。我看到你干了什么,太野蛮了……”
  突然,他看了看背后,大概是担心说得太多了,他走到门口站他的岗去了。我
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说到底这可能更多是胃里没东西的反应。我又沉沉地回到噩梦
中去了。
  醒得很突然。上尉带着两个士兵一大早就闹哄哄地进来了,很不耐烦地用脚将
我踢醒。我总算自己爬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坐着,他们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又
将我脸朝下扔到地上。这让我非常气愤的举动,倒是驱赶疼痛的好办法。他们随即
把我提起来,就像捏着根羽毛,给我戴上闷死人的面罩,然后把我带到——不如说
是拖到——外面,丢进一辆卡车。发烧加上气闷,我又长时间地陷入了昏迷。
  在军事监狱受到的待遇和前面差不多。看医生只是做个样子,给我大剂量注射
一次抗生素就算是治疗了。至于伤口缝合,想都别想。
  然后又是审讯。他们很快就明白说来说去是没有用的,于是用上了硬的一手。
并非我已经不怕受刑,绝对不是!我既然自己逃脱过几次,当然希望这次也能自救。
我知道,痛苦到了极限之后,要么是失去知觉,要么是拷打结束。熬一熬。熬到这
让人窒息的场面到头,或者熬到我昏死过去……熬到用完电刑……或者心脏衰竭…
…熬到这劈头盖脑的皮鞭停下来或者我最终没了知觉……熬到被他们从天花板上放
下来,或者血干脆不流了,再也感觉不到倒挂的痛苦……熬到没了知觉,再也感觉
不到后背被钢鞭撕裂成一条条时那难以忍受的痛。屏住呼吸,放慢心跳,控制注射
到我身上的药物流散……我的身体和精神一直在练习。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心
情和希望。
  我不是唯一一个被这样“审讯”的人。有十来个人轮流受这种折磨,轮到谁则
视那些士兵的心情而定。我决心对抗到底,我一直相信自己能够从这里走出去。只
要我知觉尚存,那些士兵不踢到筋疲力尽我就绝不会任他们把我拉起来。这种态度
使人对我多少不敢轻视,从而时不时躲过被审的机会。每当我看到他们累兮兮地走
开时,我都充满了自豪。这阻止不了他们回头再来,而且往往是更加非此不可的样
子,但毕竟我还是赢了一局。
  就这样过了几天。我没了时间概念。我把短短的休息机会都看成赐福祈祷一般,
这时候我就能躺在审讯室的石板地上,在那些横七竖八的人的痛苦叫喊声和臭味里
面睡上一觉。没有吃的,几杯茶水而已,也没有治疗和洗漱。地板时不时被水笼头
冲洗一遍,有时把我们也捎带上。按规定,我没有权利睡觉,常常被一顿乱打弄醒。
昏迷的时间过长,也会招来高压水笼头伺候。对策就是在这里睡一分钟,那里睡一
分钟,以不断的挪动来表示自己是醒着的,然后接着再睡。把这套把戏玩熟了,我
好歹恢复几分体力。但是,时间过得一点都不快。几个小时,我会认为是过了好几
天。后来又矫枉过正。我算着是星期一,其实已经到了星期三。叫我感到高兴的是,
他们也耐不住了。
  一个“医生”说:“没办法了,她死也不会开口。得通知一声上校。”
  我是一条大鱼,所以这里的小负责人很怕我在他手里玩完了。上校倒是有这个
权力,但他实地学习去了。他们也有这一套。联系上以后,上校传达了他的命令:
停止审讯,把我关进牢房,等他两天后回来。他会带来一个“突破审讯专家”,此
人正在给他们上课,很有兴趣在一个“控制能力超群的犹太分子”身上显显身手。
  这样我便有了两天假期。我想早点让自己入睡。可事实上我毫无睡意。我全身
到处都剧痛,而且害怕。神经脆弱到了每两分钟就惊跳起来的地步。经过长时间刻
意的放松疗法之后,我终于睡着了,如果我可以把这种噩梦不断的睡觉也叫做“睡
眠”的话。
  当上校带着他的“客人”回来的时候,我有点沮丧,因为我本想更好地修整一
下。我的脚步已经开始愈合了,这样我便能稍稍站立起来。当然,我走路的样子就
像个螃蟹,但不管怎么说,我毕竟能走了。这重新让我来了一点精神。
  在上校办公室里,我听到审讯负责人做的汇报,有点吃惊。我借此才知道都快
过去一个星期了。我想起教练的那封邮件,“星期二晚上见”。显然已经失约了。
我想,关于我他会得到一些什么样的消息。不会再有人相信我会回去。他们很清楚,
在关上一个星期以后还抱这种希望简直是乌托邦。
  在我听他们叙述我在这几天受审时做过和说过的事情时——倒不如说是那些我
没有说过的事情——“专家”一直盯着我。只是一个穿便服的男人,衬衫和长裤的
式样都算得上优雅,一张西方人的脸,肤色很淡,中等身材,栗红色的头发硬硬的,
大概四十出头,胡子剃得很干净,目光就像精钢一样,冰冷坚硬。好几分钟里,我
们彼此展开真正的催眠训练。谁也不肯先挪开眼睛。最后是上校插进来,转移了我
的注意力。他对我说:
  “你如此无礼地盯着的这个人,是一个‘突破审讯’专家。能和你较量较量他
将感到很高兴。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最好能够抓住它。你的上司确信你在该死的
时候已经死了,你说给我们听将没有任何危险。我们甚至可以让你活着,过正常人
的生活。只要你合作,一切都好商量,你不会丢了小命。由你自己来决定是幸福地
活还是痛苦地下地狱。这些日子难道你还没有受够吗?”
  我看着他,心想为什么从来就没有人提议用百万美元来收买我的口供呢……电
影里总是用钱来收买的……他们居然都认为我是不可腐蚀的!末了,我只能也将之
视为一种高度评价,尽可能自我安慰一番。
  上校不再多说,用一个手势把我转交给了“专家”。“专家”向我走过来,脸
上是一种他所应该有的恶狠狠的表情,然后拼命摇晃我,大喊大叫地把我甩到房间
另一头,以此来考验我的神经。如果这就是专家的秘密,真是令我捧腹。虽然我的
神经已经受损,还是熟悉这种运动方式的。他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肯定是个以色列人!”他大声宣布,好像这是一个重大发现。
  那个负责审讯的军官小声嘀咕:“如果这就是他的全部发现,那我也是专家了。”
  “专家”走个不停。
  “如果她是以色列人,我就知道怎么来撬开她的嘴。我太了解他们的训练方法
了。我们只要找准她大脑的关键区域,她就会很快开口。”
  我很想笑。当然不是大笑,因为这个滑稽的家伙刚刚打裂了我的嘴唇。他想用
这种方式来找准那个著名的区域吗?
  他依然胸有成竹的样子,转身对着静候在办公室旁边的一个穿便服的家伙:
  “做好准备。”他说的是俄语。
  这两个词比前几天所有的经历都要令我记忆深刻。我以前听说过俄国人在大脑
研究方面的领先成果,我还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来做试验对象。我一点也不想成为其
中的一个。我感到平生从未有过的毛骨悚然。
  “专家”冷笑着问我:“你懂俄语,对吧?我看到供述里面说,你懂不少东西。
不改主意吗你?”
  轮到他笑了。而我,完全没了幽他一默的心情。
  一天下来,就是不断注射,我的脑子先是痛到极点之后缓和一小会儿最后变得
舒服——就这样循环往复。我感觉痛苦变得越来越锋利,越来越深入骨髓,越来越
集中在一处。不用怀疑了,为了确定目标,他已经找准了目标。
  而我,我下决心摆脱他的控制。我全心全意反复背诵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协奏
曲,既然俄国人以他为荣。我背得如此专心,好像每一个音符我都能听见。感谢我
所受过的训练,现在起作用了:我终于听不见他的问题了,他的哄骗,他的虚假许
诺。我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就在疯狂的边缘。
  他呢,用了各种各样的情境来引我上当。幻灯片,电影原声带,都用上了,想
让我觉得自己身在别处,和接头的人在一起,或者已经返回总部。我身上布满了传
感器,我的每一种反应都被仔细研究。认得出某个人的照片吗,或者某个地方?我
明白那是陷阱,可是身不由己,还是要告诉他们。我用切断听觉的老办法,来切断
视觉。他试图通过中弹的仿真效果来把我拉回。没用,我还是呆在我所构建的拉赫
玛尼诺夫的世界里。慢慢地,在祈祷中,我失去了意识。
  隐隐约约传来轻轻的乐声,那是特拉维夫冰糕车的声音。我勉强睁开眼睛。没
错,真的是冰糕车,我甚至能看见……
  “哦,她终于醒过来了。怎么样?有什么感觉?发生了什么事情?说说看!”
  是谁在用希伯莱语和我这样说话?周围都模模糊糊,只有那个冰糕车是清晰的,
在继续放音乐。听得很清楚。
  “试着醒过来,姑娘!我们等你恢复知觉已经好几个小时了,来,努把力!”
  完全动不了。我想动一下手指头,可手就跟混凝土似的,又像是被透明胶带给
粘住了。
  “你活动不了,你身上到处都骨折了,他们没有给你接上!我们给你服了镇痛
剂,现在你需要的是休息。放松点,你到家了,快点告诉我们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人是谁?我为什么是在特拉维夫而不是像通常那样,在海法的医院里?……
医院附近没有这样的冰糕车……为什么他要给我一块冰糕,而不是规定的那种黑乎
乎的脏汤?……为什么不是平时那帮人来听我的行动汇报呢……而且,他们为什么
不等到我完全醒过来,然后测试一下我是否已经不再云里雾里呢……多夫怎么不在?
……我的手……我没办法把它从床垫上抬起来……这是床垫吗?不对,还是那张桌
子……该死的桌子!
  “好了,来!你醒了,一刻钟后就能恢复正常。为了祝贺你回来,我给你带冰
糕来了!喜欢什么味道的?”
  我又听见了冰糕车的音乐声……走了吗?怎么我看到它就在对面呢,那么清楚?
如果是在我的卧室里,应该透过窗户才能看见它,而且看不见全部……如果是在医
院里,我从来没有独自享用过整间病房,从来都是走廊里摆上一张床……什么也看
不见……幻觉,只可能是幻觉……这样说来,噩梦还没有到头呢!……
  “嘿!别再睡过去!和我们呆一会儿!该和我们说说你做过什么了!我们带你
去吃饭,喝水……快醒醒!”
  喝水……哦,喝水!不,还是一个大陷阱。我不懂希伯莱语……我不认识这些
人……我不懂希伯莱语……我不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难受这一会儿……我
不懂希伯莱语,不懂……什么也别说……
  “她又昏过去了。”
  “她可能真的不是以色列人?”
  “她就是想要我们相信这个!她坚持不了很久了,耐心点。再来。”
  不能等到我真的昏过去再重新开始吗?真累人!我会比你更有耐心……我们坚
持两千年了,我坚持这几天没什么。一切都会有个头儿的。以这样那样的方式,一
切会有个头儿的,这无法抗拒。
  来年一切都会变好……
  在家里,在田野
  放假的孩子们捉着迷藏……
  是的……这歌唱得对,只要能坚持到底……来年什么都会好的……糟糕的日子
已经过去了。
  一股灼痛,从头到脚一路漫上来,撕扯着每一个神经元。阵阵剧痛在脑部停下
来,扩散,一圈一圈就像那回声似的,简直就是手提钻在开个不停。我试图躲开,
换个地方,可是一动不能动。痛苦在不断增加,灼烧的感觉涨满了每一根血管,我
恶心得不行,脑子里嗡嗡的,响得叫人受不了。
  “快说了吧,我马上就停手,你会感觉好多了,你能坐起来吃一顿。我们问你
要的,只是你在这里干过的,没有其他。和雇佣你的人不相干。我们不过是想把你
破坏的东西修修好。就这些。然后你就可以走了。把你弄坏的地方修好,这说得过
去,是你错了,你妨碍了那些无辜的人……你的上司,在你受罪的时候他们正舒舒
服服呢,这会儿准在吃饭,你的痛苦谁会关心呢……把我们想要的说出来,你就可
以走了……”
  他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重重敲在我的头上。我就快受不了了,我听见自己
在惨叫,而我自己的叫声让我更加痛苦。我难以呼吸,快要窒息。这种没完没了的
折磨快点结束吧,只要它能结束!灼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在将我的心撕裂,直到
最后它在一阵猛烈的痛楚之中爆裂。终于退下去了,这所有的痛苦。只有他们的声
音我还听得到,很远很远。
  “又昏死过去了。她的心脏也不跳了。”
  猛烈的撞击之下,我的心重新搏动起来,一度没了的呼吸又回来了。我感觉到
他们在把我松开。我很想动一动,可是没有办法指挥这陌生人一般的痛苦的身子,
它对我几乎是充满了敌意。
  “该停止了,如果她再昏过去,恐怕救不回来。如果你把她弄成了植物人,也
就没了价值。”
  “我已经烦透了这个犹太婊子!听到了吗?我讨厌看到你这张脏脸!”
  我感觉到他用手一把抓住我的下颌,把我的头往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上撞。新痛
淹没了旧伤。汩汩流下的血反而令我清醒了一点,原本让我几近疯狂的那股重压突
然被释放了。他无意之间把我救活了。
  “你就要崩溃了,对不对?我知道你到了极限,我知道你为什么人卖命。如果
你现在不开口,我敢打赌明天你就下地狱去了,听清了吗?你就要完蛋了,你听到
了吗?”
  他把我丢到地上,我的头重重撞在石板上,依然感到那种奇特的舒服。痛苦从
里面挪到了外面,这不知好受了多少倍。几个小时下来,我只盼着一件事:让他们
用我的头去撞墙,也好抵挡一下难以忍受的剧痛。雨点般的殴打又让我苏醒过来,
等他拖起我的时候,我差不多已经完全清醒了。从未有过的虚弱感!
  又一下猛击,我重新倒在一片蒙蒙的白雾之中,飘远了。我面前没了声音,没
了感觉。安宁。亲爱的雾啊我的朋友,在你这里我真是舒服极了!哦!就让我这样
无知无觉地呆着吧,我不要再回去那个充满痛苦的世界……即便是在这里,那可怕
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
  “住手!你要弄死她了!白费劲,你看到没有,她已经没知觉了。”
  “好吧,时间不早了,我也累了。把她带走。明天我再试试别的办法。”
  一阵低低的难以分辨的声音,就像水笼头漏水似的,没完没了。这声音让我在
毛骨悚然中惊醒。我试图翻过身来仰躺着。身体一点一点地,听从了指挥,我很高
兴,那些麻木的肌肉终于醒过来了。我刚翻过来,大叫一声,马上又趴了下去。疼
得可怕,好像背上被什么东西轧了过去。我使劲地回忆,这地方是不是也挨了一刀。
我动动手臂,这一下背部的伤口又被尖利地扯了一下,我想起来了,是钢鞭打的。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尽可能活动,把刚开始结疤的地方撕开,这样能防止感染,
用流血来消毒。我痛得眼泪直流,心里却有幸福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情
这么好。我慢慢恢复了记忆。头痛,还是难以忍受的头痛……总算过去了。是啊,
过去了。我挺过来是对的。我觉得生活好像特别美好,恨不能大声歌唱。我从未像
现在这样虚弱,我在发抖,我的头浸在血泊之中,我什么也看不清,我头晕脑胀,
我遍体鳞伤伤口感染,我的胃在痉挛,但是我真的非常幸福因为这所有的残忍和痛
苦都会结束。就像有人说过,一切终有转机……
  我看看自己在哪里。一个水泥的单人牢房,五平方米左右,角落里是一个方砖
砌的台子,还有一个排泄管道。我努力想坐起来。实在是太虚弱了,我双手无力,
头越来越晕。我又昏了过去,不知道过了一秒钟还是一小时。没有地方透光进来,
找不到任何有关时间的标识。我集中精神,尽量攒一点力气,我给自己打气:噩梦
结束了,美好的生活开始了。加油,如果想从这里出去就必须行动。这是可能的。
这一直是有可能的。什么都是有可能的。但是,你,我亲爱的身体,现在一定不能
抛弃我!一定要挺住。如果我再回去和他们对话,毫无疑问我是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经过百般努力,我终于坐起了一点点,将背部受伤最重的地方靠在墙上,想尽
量止住感染。而且,活生生的疼痛能唤醒我刺激我。我看看四周,发现在靠门那边,
阴影里有一团东西。像一个小土堆。我这才发觉自己只穿了内裤和T 恤。这一堆很
可能是我的衣服……要真是就好了……我突然有了动力,俯下身子,颤颤巍巍向那
个方向爬过去。我伸出一只手,把裤子拉到一边。没错!在这儿!我的鞋子!如果
他们没有在鞋底夹层找到的话……可是我的手抖得利害,连一只鞋也够不着。我愤
怒之极,使劲咒骂,直到我最后醒悟过来自己应该采取另一种方式:先歇着,待会
儿从头再来。爬过去已经费了太多力气。再说,头那么晕。我歇着……不行,不知
道还有多少时间能留给我。我一下子焦虑起来,必须现在就行动。如果那套救命的
东西还在鞋底夹层里,我就会有足够的力气逃走。我重新伸出手,脑袋突然天旋地
转,我再次昏迷了。
  直到第六次我才拿到了那只鞋子。还在,那套注射器还在原位。我抖抖嗦嗦地,
想给自己打一针。慢一点,再慢一点,先够到大腿再说。笨蛋,还隔了好几厘米,
手已经调到地上去了。我一定要保持冷静,尤其要耐心,不能自己就泄气了,放松,
呼吸,休息,手扶着大腿,慢慢挪到位,别急。我又歇了歇。用另一只手固定好位
置,注射。深呼吸。一股力量充满我的身体。继续深呼吸。我去找第二只鞋,准备
再打一针。我明白这样不行,有心肌梗塞的危险,连续注射过于强烈。我应该等上
半天,但是现在我需要依靠这样的剂量让自己站起来。如果我就这么死了,也未必
不是好事。第二次注射大约十分钟后,我自我感觉基本良好。我站起来。我从鞋底
里翻出几片小的葡萄糖药片。我吞了两片。这些东西到了我的血液里,无异于大海
里的一滴水,可是能让我的胃里装上一点东西实在是太舒服了!我欣喜地活动了一
下肌肉,几乎不发抖了。不过,我必须好好控制这种喜悦的情绪,它显得过于亢奋
了。管他呢,不管怎么说,现在需要的是胆量而不是小心翼翼。
  为了把卫兵叫过来然后下他的枪,我故伎重演。疯了吗?总不会比坐等那些
“医生”回来更疯狂吧。绝不能拖延太长时间,药效只有几个小时,我得跑很远一
段落才能再找到这种药。我大声叫卫兵。他很快就过来了,对自己很自信,一点怀
疑也没有。他没有防备,而我准备充分,所以我毫无困难地就把枪夺过来了。为了
安全起见,我出去之前把他勒死了。毫无疑问,我犯的又是死罪。这想法差点让我
笑出声来。在眼下这种地方,死不是痛苦反倒是解脱。
  每次这样的时候我都感到如此孤立无援!我总是禁不住想到以色列国内的那些
人,这会儿,他们从从容容地起床了,上班之前美美吃一顿早餐,年轻人呢,也许
通宵狂欢之后正睡着懒觉……他们知道不知道,哪怕想一想,就在几百公里之外,
此时有那么汪洋肆虐的痛苦?他们是否知道,为了让他们能享受他们的沙拉,我们
要忍受万般苦难?啊!在阳台上享用我的早餐,享受清晨的第一抹阳光,会有这么
一天吗我也有这样的幸福生活?想想而已,对我来说就像感受海的味道一样。
  一边做着美梦,我一边穿好了卫兵的衣服。真是运气,他不很高大,再说这些
士兵穿的反正乱七八糟,没人会注意我的怪样子。我把他的枪上了膛,仔细检查了
一遍,把自己的东西包好拿在手中,猛吸一口气,然后走了出去。我下了决心,如
果行动失败我就对准自己脑袋扣动扳机。我不是特别抗拒自杀,没必要在地狱里活
上一次。我们遵从的犹太教士说过,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叫做自杀,而是杀死一个我
们所说的可能铸成大错之人,所以这是可以正视的行为。一句话,并非自杀,而是
杀人。对于这被杀的人来说,他自己纯粹是个道具。
  我什么也不想,径直往前走。如果老想着自己走错了方向,我就会回头,走起
来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没人会拦阻一个胸有成竹的士兵。尤其是在这样的凌晨时
分,最后一岗卫兵也要睡着了,因为我看到了天上冒出来的星星。早晨的新鲜空气
让我有点小疯狂。我离开自己被关押的那幢房子,向兵营走过去。一走进空无一人
的办公室——晚上这种时候很容易找到——,我飞快地抽出一张纸,像那个审问我
的军官所做的那样,给我自己签署了一份放假证明。我知道在上校回来的那天晚上,
也就是昨天晚上,这军官就休假去了。所以没人会核对这份去医院的通行证。一个
犯人把我给打了,我的脸肿得利害,需要出去做放射治疗。顺理成章。后勤处的军
官充满同情,居然拨给我一辆吉普车。我大摇大摆地从大门口出监狱。在岗哨那里,
我面无表情地把假条递给卫兵。我对这种小把戏习以为常了,甚至向那个当兵的晃
了一下证件。我向着医院方向走,然后在第一个十字路口掉头。
  在长达四个小时的路程之后,我离边境只有二十公里了。我要去的地方,是亲
爱的卡玛尔所在的那个村子,他会为我提供衣服,帮我平安过境。为了不连累他,
我把车停在野外,仔细做好伪装。我当然因此浪费了一些时间和力气,但这是必要
的。然后我把军装脱下来,换上自己的衣服。最好不假扮军人,如果这样子被捕,
死刑无疑。我向村里走去。四十五分钟之后我到了目的地,一路我像个机器人似的
走,人都快昏过去了。
  伤口还在流血,我筋疲力尽。
  太好了,卡玛尔在家。阿泽勃的这个叔叔惊愕不已地接待了我,什么也没问,
让人去叫自己当医生的朋友,然后把我平放到铺在靠垫上的被子上面。我的背上疼
得利害,又很敏感,这样柔软的床垫对我来说实在就和苦行僧的床一个样。卡玛尔
马上明白了,他帮我换成俯卧。这也没好多少,肋间的伤口也很痛。我看了一下伤
处,已经肿成鸡蛋大小,而且化了脓。任何姿势都不行。卡玛尔很理解我的处境,
他把我垫起来,换上一个折衷的姿势,一半用右肋,一半用腹部,耐心地把靠垫挪
到有限的几块没有痛苦的部位下面。我终于躺了下来。不到三秒钟,我就在疲惫中
半睡了过去。卡玛尔和我说话,声音很轻,听得出包含了感情:
  “我们都不指望你来了……我从一个接头的人那里听到你的消息,他在监狱里
看到你了……两天前他被放了出来,他和我们说了你的情况……我们以为你死了…
…见你还活着真是……总之,阿拉怜悯众生,你还活着。医生来了。”
  他来得真快。我没有完全睡着,能听见他们说的话。他没给我上麻醉,因为无
法判断我的虚弱程度。反正我已经被折磨够了,不会再有任何反应。卡玛尔端来一
盘干果,热量足够,用茶也很容易吞下去。医生用手术刀把每一处伤口重新挑开,
敷上抗生素。最后,他为肋间的伤口做了缝合,动作轻柔地包扎好,和先前受到的
野蛮对待真是天壤之别。
  卡玛尔从肩膀上方探出头来,自始至终看着手术过程。
  “不给她的背也缝几针吗?”
  “什么?可这得找到两块好肉才能下针!除非我从她的脖子和屁股这两个地方
下手,可是我不敢保证效果!好了,完了,在这儿休养两个星期不要走动!”
  我咬牙坐起来,说:“你们知道,我必须离开。我今晚得上飞机。”
  “你会死在那儿的!你想要我干什么?要我治好你,还是治死你?”
  “我要你给我一点补充能量的东西。你肯定有兴奋剂之类的药。”
  “不行,我是医生,不是杀手!”
  “给我吧!我随后就走。我不能在这儿久留。卡玛尔有家,你也一样。去吧,
和你这么说话我累极了。”
  我不会忘记他看我的那种眼神。那目光非常打动人,是这个残忍的世界里难得
的充满怜惜的一刻。他嘀咕着出去了,回来时拿着刚刚配好的药,给我做了注射。
他给了我一些留在路上用,我表示感谢,但他命令我一路尽量少用。最好他能给我
药片。他摇摇头,走了。卡玛尔赶快帮我换上黑袍、面纱和拖鞋。快傍晚了,边境
马上就要关闭。治疗用了三个多小时。
  卡玛尔很受士兵优待,因为他们经常见他过来过去跑生意,所以过一趟境简直
就是小儿科。卡玛尔是个大方人,总给这些兵带一两样“礼物”。
  我们顺利抵达贝鲁特,一路上过关卡都很愉快,或多或少地和岗哨聊上几句,
关于当作礼物送给他们的衬衣的颜色啊什么的。一到机场我就拿到了钱和护照,买
了一张去伊斯坦布尔的机票。然后转到欧洲“度假”。我不想回以色列,我想先散
散心。稍晚几天,我再去汇报,然后去忍受那不可避免的医院生活。现在这几天,
我想要的是和生活亲近亲近,而不是任何穿白大褂的人。明天晚上,我就回来。我
为自己的打算兴高采烈,完全忘了自己伤得跟什么似的。
  第二天晚上八点左右,我按照原计划到达,肚子里填满了兴奋剂,青霉素,酊
剂,还有对付我肿得和西瓜一般大小的脸的溴。我总算有了点人模样。背上也很快
就结疤了。我搭了一段公共汽车,然后走回家。我从Krav Maga 训练厅前面经过。
他们正在训练。我一直走到门口,听得到鞋底的嘎吱声音,塑料瓶蹦到天花板上的
声音,他们是在练习怎么对付用瓶子做武器的进攻。我听到教练在鼓励和指点学员
:“慢一点……要轻巧!”
  “要轻巧”……我脑子里过电影似的,又看到了自己经历的一幕幕,也就是前
一天夜里的事。这是两个多么不同的世界!我呆在楼梯旁边,听里面的训练。夜幕
降临,学员们出来了。他们从我前面一米开外过去,没有认出夜色里这个带着黑色
穆斯林面纱的搭档,甚至没有想想这个人在这里干什么,这么晚了,一个人坐在台
阶上。他们看到我了吗?他们的毫无经验让我觉得好笑。
  我等到了教练。我很想告诉他我挺过来了,告诉他我非常感谢他的帮助和教授,
告诉他我经历了真正的地狱但是我从未丧失希望,告诉他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很坚强,
坚强到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总之,我活下来了。这是一个奇迹,是新生,是死
而复活。我想表达出每一件事情。可在药物,疲劳和兴奋之下,我变得昏头昏脑,
语无伦次。
  我把目光投向训练厅。两个世界的差距如此之大,我觉得自己身在四维空间。
我长吸一口气:
  “我回来了,好好地……”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很慢。
  他看着我,笑容很古怪。他听懂了。
  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没有什么叫人不安的东西,可是幻听过来纠缠我了。辱
骂声和威胁声,接二连三,隐隐约约,中间夹杂着和我无关的轻声的谈话,好像是
有个人在问时间,另一个人在说他刚做好的饭菜,要么就是一个有趣的笑话让他发
笑。
  声音清晰起来,最后变得像利刃一样锋利。这声音太让人难受了,我想躲开。
声音在持续,又来了,缠住我,无休无止。是过去还是现在,是梦还是现实?我想
我也非搞搞清楚不可,我集中注意力,努力去听这些包围着我的喧哗。现在我听到
了痛苦的喊叫。别人的喊叫。然后是我自己的。可是,我喉咙里好像什么声音也发
不出来。我又一次被恐惧占据了全身。有人向我走近。我听见他们踩在石板地面的
脚步声,金属的碰撞声,咆哮声……
  我得行动,逃离这种处境。应该继续抗争。如果不放弃,就一定可以出去。我
必须用精神力量让我在痛苦之中的身体活跃起来,告诉它要斗争下去,告诉他机会
来了。虽然微不足道,但机会总是有的。行动起来,挣扎,重新掌握自己的身体…
…一定要试试看。
  但是在我内心深处,一个声音低低的,在努力安抚我。那声音向我保证,这一
切都是幻觉,是不真实的噩梦。
  太好了,这真的是过去。
我不得不杀人:以色列女特工自传
            第十一章 蜷紧的小手
  2000年9 月:阿克萨清真寺事件。一个听命于阿拉法特,从法塔赫分离出来的
巴勒斯坦恐怖组织随即出现:阿克萨烈士旅。
  一回到以色列,就被迫到那个脏兮兮的医院去做各种检查。我觉得很难受,千
奇百怪的痛楚时不时发作。因为受刑的缘故,我变得很容易受惊。多夫为此忧心忡
忡,他一直陪在我身边,关切地守着我。
  “我看你从回来开始就一直惶惶不安。你怕什么呢?”
  “怎么?要我解释给你听?”
  “是的。哦不,”多夫纠正道:“我是想问:这是创伤导致的‘生理性反应’,
还是因为过于忧虑导致的心理恐惧?”
  “前者,生理上的。”
  “真是的。这比较难以消除。”
  “很抱歉。”
  “这不是你自己的原因,”他安慰我,“归根结底,也是。不过会好的。”
  当然是我的错,我们犹太人,犯罪感从来都是最强烈的。
  医生过来了,脸色阴阴的,让我感觉不妙。他冲我笑。这更危险。一般来说,
当他要放肆责备和教训我的时候,他总是皱着眉头的。如果冲我笑,那是因为怜悯,
并非检查结果良好的表示。
  “很严重是吧?”
  “我还需要给你作些别的检查。不是心脏的问题。也不是神经上的,至少不是
病因。情绪不说明问题。说到底,从你的报告来看,我不清楚你到底怎么回事。”
  多夫最先反驳他:
  “可是事实很清楚:她的神经受了损伤。就是这样。”
  医生否定了:“没有。刚才做测试的时候,她的神经很正常。没错,它们受了
折磨,但是一切正常。是别的问题。”
  多夫不依不饶的:“就是神经上的问题吧?”
  “神经有问题,但这是其他导致病痛的问题所带来的。我们还没有找到源头。”
  “是生理上的,这不复杂吧!”
  “是生理上的但是我觉得复杂。”
  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问他:
  “你要把我在这儿放上很长时间吗?”
  “不会。观察一两天,目的是为了采血样。”
  “花两天时间采血样?你说的,我受了‘折磨’,但是还没完全变傻!你对我
隐瞒了什么?”
  “还要作些补充检查。”他加了一句,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隐隐透着不好的
兆头。
  “什么补充检查?”
  “真的没什么,要勇敢一点!我现在就做,免得你再疑神疑鬼。跟护士去吧,
她会帮你做好准备。”
  我担心地问:
  “天,帮我‘做好准备’?什么检查?”
  “就是取点骨髓样本而已……”
  我一下子蹦了起来。医生和多夫把我拉住。护士很紧张,跑出去叫人。
  “放开我,否则我揍你,我说话算话!我要出院!”
  “我亲自来做。你相信我,对吧?听我说,只要做得好,一点事都没有!很快!”
  “多夫,告诉他让我清静点,要不就没什么好结果!”
  “你就不能让她平静一下,等会儿再做吗?我可不敢保证她的神经不出问题…
…”
  “这非作不可。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好了鱼儿,勇敢点!我需要你的配合!来!
我曾经给患癌症的孩子做过采样,他们都不抱怨,你反倒要和我扭扭捏捏吗?”
  看样子,他是要以情动人。
  “下流东西……你知道该用什么口气和我说话你。”
  他点点头:“没错,我太知道了,我算是认识你了。来吧,我保证尽我所能,
让你尽可能不感到难受。得让我搞清楚你究竟怎么回事,这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
情,也是为了那些有可能遇上这类情形的人。”
  一刻钟后,他开始了。多夫走到我旁边,使出浑身解数分散我的注意力。老天,
时刻有人护着真是太舒服了。
  医生告诉我:“快完事了。还好吗?不算难受吧?我听不及……”
  “当然难受。不过这是表面的,所以没什么。”
  “表面的?”
  我试着解释给他听:
  “表面上的难受,比说不出来的难受好受得多。”   “我们真的需要好好分析分析你的骨髓。还应该分析你的脑部,你有点迟钝。
好了,你看,做完了!”
  几秒钟后,我觉得从腰部开始,像是被放光了电的电池。又是那种灼烧的感觉,
从脚到头漫过全身,和第一天的时候一摸一样。此时对噩梦重来的恐惧超过了身上
实实在在的痛苦,我控制不住地大叫起来。
  “你怎么了?我已经完事了,不会碰你了。”
  “你让我虚脱了。”
  “怎么会!你有什么感觉?哪里不舒服?告诉我们,说出来!”
  这回,真的是疼痛让我大喊大叫了。剧痛卷土重来,还有那种窒息的感觉。说
给他们听?我根本话都说不出来了。我拼命地寻找空气,就像个疯子似的在挣扎。
我听到周围的人在叫我的名字,在摁住我。我感觉到他们把传感器装到我身上了。
痛的感觉越来越猛烈,变得无法抗拒。我不知道心脏和脑袋哪个会先爆裂。和从前
几次一样,心脏首先放弃了,我又进到了那片熟悉的轻柔的白雾之中,那么舒服,
那么愉悦。老样子,他们的声音变远了,可依然向我飘过来。
  “她心肌梗塞了!”
  “我跟你说了,为时过早!”是多夫。
  “好了,心脏又起博了。她这东西真是结实,不可思议……”
  “以她受过的训练,会熬过去的!”
  “你知道我怎么看你的训练吗,你所谓的Schmock ?看看这些年轻人,三十岁
的年龄六十岁的身体!”
  “你和那些叙利亚人说去!我们干得很好,因为她的心脏又开始跳了!想想她
在那边受的一次次拷打……”
  “我想了。再做个采样。我把发病前后做个比较。反正她还昏迷不醒。”
  几分钟后,我缓过来了。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呵护:躺在一张很舒服的床
上,破天荒的是在病房里而不是走廊里。而且,是一个单间。
  多夫,那个医生,还有三个另外的军医都在场,观察我的温度计,手里拿着笔
记本。
  “这回你是真的醒了吧?刚才你给我们来了好几次假象……醒醒,然后详细说
说情况。我们马上带你去吃饭。”
  我勉强睁开眼睛,低声说:“不要冰糕。”
  “什么,冰糕!你没事吧?”
  “行了,看来这不是幻觉。我真的回家了。”
  医生笑了,不过这次是那种友好的笑,而不是藏有不好预兆的笑。
  “看到了吧,嗯?你放心好了,我会想办法帮你的。至于你嘛,你把发生的事
都抛到脑后,好吗?保证?”
  我向他保证。我目送他离开,又满心忧虑了。我心想,这种情况谁又能安慰谁
呢。
  分析结果除了告诉他们要找的东西有还是没有之外,对于血样或者脊髓里的成
分究竟是什么并没能给出令人惊喜的结果。所以,为了搞清楚我被注射进去的成分
配方,他们还得根据表面迹象做理论推断,逐个排查在我血样里出现或者没有出现
的每一样东西。研究花了不少时间,总之是复杂得很。有时候,某些成分被找到了,
但是根本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有时候,他们认定是某种东西导致了某种症状,但在
样本里却找不到对应的成分。于是绞尽脑汁,在各种可能的组合之间兜来兜去。也
有一些成份潜伏在骨髓里没有发作,等进入血液之后就变得有毒性了。
  如果不是非此不可,早就该放弃了。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直接向这种化学酷刑的始作俑者索要配方。负责“行业对
外关系”的人员通过土耳其人做了咨询,我们和他们有过协议——以物资的力量—
—而且他们没少用这类刑罚。没任何收获。他们只有我们所了解的东西,而且很奇
怪的是,他们在我的血样里居然连“常规成分”也找不到。事情变得让人灰心。看
来,我是落到了一个使用最新技术成果的人手中。那个混蛋说他们有“市面上的最
新产品”看来并非诳语。不管怎样,这件事对于化学家和医生来说,“很有吸引力”。
他们对研究十分投入,对我这是个大大的安慰。
  我试着用自己主动发病的方式来得到某种缓解。这能帮助我“排出”一部分毒
素,否则它们就在我的脑子里形成越来越痛苦的压迫感,直到突然爆发,这种爆发
会毫无预兆,大白天,大街上,随时随地。
  遗憾的是,医生担心这种方式会导致我的心脏和神经系统过度劳损。他们因此
反对。我怀疑他们在找到解毒剂之前,并不希望我把它们排出来。我一点也不想做
个试验老鼠,但我没的选择。
  我是从地狱里出来的,我感觉自己活生生的,我不愿意相信自己被判了死刑。
管他医生怎么说呢,此时此刻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生存的欲望。
  2000年9 月的一个早晨,就在犹太新年的前夕,美国人突然来了。一支特种部
队,也就是所谓的精英部队,来和我们一起训练,接受更加完备的反恐培训。现在
难道是来这里的最好时机吗?热气蒸腾,我们在和酷暑对抗之下已经疲惫之极,正
不耐烦地等着新年和赎罪日的长假。陪同任务有点无异于苦差使。拜“不合法”的
Krav Maga 之赐,我被钦定了,和我同病相怜的有一个小组,归我指挥。
  第一个任务自然是张开双臂欢迎我们的客人。可惜的是,疲乏使我们的态度正
好走向了反面。我们其实满怀嫉妒,对他们旺盛的精力,未曾被残酷现实磨损过的
天真态度,对和他们的无能形成鲜明对比的可观报酬,舒适的生活,以及从来不缺
少的安全保障。还能指望我们怎么样了?我们的反应乃出于人的本性……而且是被
预料到了的。前一天晚上,指挥官把我们集合起来,给我们做必要的布置。他先给
我们介绍了一通来客的光荣历史。
  “和你们想的恰恰相反,他们不是毫无经验的新兵,而是经受过考验的人。所
以要尊敬和平等对待他们。别把人家当蠢驴似的作弄。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在什么地方打过战?”我们一个胆子大的同伴讥讽地问了一句。
  指挥官强调一遍:“我说过了,要以尊敬的态度平等相处。还有问题吗?”
  没了,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已经得到了答案。
  一大早,我们开始等。我们穿戴得很整齐。最终衣服又回复到了刚起床时的模
样。快到晌午了,热气也足以把它们给收拾了。
  几辆豪华车到机场去接的那些美国人。到总部的时候,我们看着他们从车上下
来,嘴角挂着笑,一人一个大箱子,还有一个体积可观的运动旅行袋。对我们来说,
这个第一印象很糟糕。等到他们中间有人打开箱子,表情无邪地把那些最新款式的
运动同品往外掏的时候,我们开始无比嫉妒。我们为自己对潮流的无知而拘束不安,
已经被汗水浸透的土拉吧唧的衣服也让我们很不舒服。
  在这种部队里,总会有那么一位杂志封面般的健美先生。他们也不例外。此人
叫安东。朱尼奥,我们把他的名字引申为“意大利安东尼奥之日尔曼版”,他是军
衔最高的一个。
  我们一个同伴小声嘀咕说:“薪水也最高,就是这么回事。我们从此就和一个
有向意大利人发展趋势的美国日尔曼人为伍了……”
  安东有一顶帽子和几套特轻材质的衣服,外面加有防阳光辐射的涂层,里面是
最新式的透气布料“吸汗并保持干爽”。他不像我们,裤线笔挺跟汽车履带压过似
的,而是脚蹬轻便鞋,鞋上带有“在任何环境下都保证双脚清新的气囊装置”,鞋
底式防滑的。他还有一副镜片质量上乘的太阳镜,设计讲究能固定在头上,一块有
指南针和GPS 卫星定位的手表,一个超轻材料的背包,一把比我们至少轻一公斤的
枪。即便是我们中间最抹不开面子的人,也凑过去仔细研究他最后拿出来的宝贝:
一个类似于五加仑汽油罐形状的小水壶,是我们从没见过的材质,既坚固又光滑。
  “这个壶用途很多,有最新式的温度调节防护层,”他很骄傲地为我们讲解,
“重量只增加了一点点,但能在五个小时的阳光暴晒之下保证水的新鲜度。我曾做
过试验,把它放到太阳下面一整天,到晚上,水的凉度和早上只有很小的区别!”
  第二天,我们出发到Neguev沙漠进行拉练。神奇水壶“增加的那一点点重量”
显得分量不轻。而且,安东老是打开喝水,进了空气,时间一长,变得和任何一个
水壶里的水一样热,眼看着水在减少而热气在增加。在他做那个了不起的试验时,
当时水壶无疑是关得紧紧的。出发三个小时之后,当安东把水壶举到嘴边,他又迅
速挪开了,露出恶心的痛苦表情。
  “水质不行了,”他抱怨说:“我不知道这壶出了什么问题……肯定是碰了一
下,把防护层损坏了。”
  恼怒之下,他准备把里面的水倒到地上。我们冲上去拦住他。冲得最快的那个
同伴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水壶。
  “你有病啊!如果你不想要这些水了,给我。”
  “你想要就拿着吧,都臭了!已经变热了。”安东轻蔑地回答。
  “对我来说,只要是液体,那就是好的。”同伴嘀咕着,一边把水往他自己的
水壶里倒。
  同伴还有不少水,我们都是,所以加上一点就满了。他把余下的递给我们,大
家按照从新到老的顺序,很宝贝地分了——兵龄越长的,越是训练有素,比新手更
容易储水。我们把“重量极轻”的空壶还给安东,他把壶翻来倒去,想找到“将防
护层碰坏了的撞击”痕迹。
  这些美国人对犹太人和穆斯林的传统习俗表现出惊人的无知。在他们打听即将
到来的犹太新年的时候,其中一个表达了思乡之情。他问我一个同伴:
  “被‘剥夺了’过圣诞的权利一定很难过吧?”
  我的同伴回答说:“不知道,我从来不过圣诞。如果你是问我,不过斋月是否
很难的话……你觉得呢?”他问我,想找个帮手。
  “我不适合回答这个问题。每年斋月的时候我都在国内。每次都要增重好几公
斤!”
  “你真会开玩笑,”安东开腔了,同时在他同伴的背上拍了一下,示意他必须
大笑,因为他自己早就迫不及待地笑开了。
  “怎么是玩笑呢?”我们惊愕地问。
  “斋月是禁食的,你怎么可能长胖呢!”安东说,还是对着他的同伴,不过笑
得没那么放肆了。
  “又是一个对东方禁食习俗1 完全无知的人……”我的同伴小声嘀咕着。
  傍晚,训练房里其热无比。孤零零的一个吊扇送来一点风。平时多夫都会关掉
它,怕造成和实际环境的差异。这回我们走运了,他决定让它转去。尽管如此,美
国人还是受不了,不断抱怨和抗议。
  “我还以为以色列到处都有空调呢!”安东很不高兴。
  我们没必要搭腔。一来是他说话的腔调让我们很不以为然,再则我们有严厉的
纪律约束:只要到了这里,大家都闷头苦练不准说话。我们全心全意地做着精神准
备,慢慢地在房子里来回走动以活动关节,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脸上一点表情也
没有。安东把这态度看成是瞧不起人,被激怒了,他气冲冲地抓住我们一个同伴的
袖子:
  “我问你们呢!你们至少也该回句话吧!”
  “想凉快吗?那就保持冷静。”同伴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走开了。
  多夫开始训练。按照老习惯,每当有访客,他的训练量就会加大。我们了解他,
对此早有心里准备。或许我们该事先给这些美国人通报一声。出于良好的愿望,他
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结果在头十五分钟上就筋疲力尽了。
  安东红扑扑的脸已经灰白一片,问我:“这得持续多长时间?一个小时?”
  我小声告诉他:“两个半小时。”
  “什么?”他大叫一声。“还有别的吧?我们不可能两个半小时就一直这么练
下去吧?”
  “不,正是如此。这会儿嘛,还只是热身而已。”
  “你骗人吧?开玩笑?这是什么鬼的训练?我们到这儿不是来干这种苦力的,”
而是“到阿拉伯人的地盘上去工作!”
  我点点头,开始解释给他听:
  “你知道,执行任务是非常艰难的,具备好的忍耐力比较重要,在那些地方…
…”
  可是安东打断我,质问多夫去了,后者假装没看见他。这还不足以让这个美国
人放弃:
  “嗨!多夫!”他大声喊,整房的人都听见了。
  我们中间响起一些耳语声,表明了大家的不安。这家伙怎么敢在大庭广众之下
直呼教官的名字?这不单轻率,还很危险:他很可能会激怒他的。多夫转过身来看
着安东,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就像准备咬人的獒狗。
  安东还在嚷:“多夫,你告诉我,这样的训练真的要持续两个小时吗?你知道
的,我们今天已经做过一次拉练了。”
  “是吗?拉练?”多夫反问,礼貌得有点过分,还是那副怪怪的样子。“您没
有看过训练计划吗?确切地说,是两个小时零三十分……”
  安东还不作罢:“问题是,如果继续这样做下去,我们会耗尽力气的。”
  我们中间又是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多夫笑得更欢,牙齿毕露,我们都不认识他
了。我碰上一个同伴担心的目光。我明白。我过去抓住安东的肩膀,把他拖回原位。
  “可是……”他声音宏亮地表示不同意,“我在说话呢,和……”
  “不和谁。现在要做的,是在连累道我们大家之前先闭上你的嘴。”我咬牙切
齿地,小声威胁他。
  安东这才发现这些冒着火的责备的目光,多夫的古怪表情。后面这位重新开始
训练,不再多看他一眼。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我干什么蠢事了吗?”他问我,稍稍有点不安。
  我去找安东,准备带他去食堂,那儿已经准备好一顿丰盛的晚餐,款待客人在
我们这里的第一个晚上。我看到他躺在床上,已经睡熟了。陪我去的同伴把我拉到
后面,悄声问我:
  “坦白地说,如果你是阿拉伯突击队员,会放过他们中间任何一个吗?”
  我打量了一下他这保养得很好、无比健康、营养过剩的身子,肌肉很不均匀,
臂肌和胸肌高高隆起而背部和大腿却平平如也,没有任何耐力,脆弱显而易见。
  “不,当然不会。”
  第二天早上,我正要和部队一起出发去那边占领区,指挥官叫我去一趟。我走
进办公室,他把窗帘放下,瞥了我一眼:
  “他们自己出发了吗?”他笑眯眯地问我,对我这可是很少见的。
  “没有,他们在等我。”
  “哦!”指挥官哼了一声,有点不快。“等着,我去安排一下。”
  他走出办公室,我听见他在和秘书交待:“去和部队说一声,今天不要等队长,
自己先去,我有工作要和她谈。”他回来的时候面色好看了许多。
  “你有比带队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他对着我说了这么一句,好像是在证明出
发的命令已经令行禁止。
  我表示了感谢,然后看了一整天报告,为下次任务做准备。到晚上了,我部队
的人争先恐后地回来了,冲到我的办公室里,一片抱怨声。我试图安抚每一个人。
真是一场速度比赛。
  其中一个抢先说:“我陪的那个,和每一个擦身而过的阿拉伯人打招呼,‘你
好鲍比’!他说人们会对自己取了名字的人不那么害怕。如果说这表示他对每一个
过身的阿拉伯人都心存恐惧的话,那就见鬼去吧伙计!”
  “至少你不能责备他对危险没有警惕性吧。”我想让他平静下来。
  “他拒绝喝茶,要求喝啤酒,下午的时候他又把水给扔了,因为有异味。”另
一个开始汇报了。
  “等他觉得渴,就不会这样任性了。”
  “我陪的那个想扮成阿拉伯人,可他白得像个丹麦人:太阳一照就跟大红虾似
的!帮他找到一盒化妆膏还差不多。有他在我旁边,人人都把我当成游客:我一辈
子都没丢过这种脸。”
  “挺好嘛!这样一来,你伪装得很逼真,没人会识破你。”
  “安东把他那块有测时-日历-罗盘-卫星定位功能的007 表给弄丢了。他坚
持要去一个阿拉伯人的警局报案!你说这严不严重?他不听劝告,把我甩了,自己
跑到警察办公大楼里去。当他开始描述那块表的样子的时候,阿拉伯人如临大敌的
样子我就不用跟你说了!”
  “有意思。为什么不到爆破处去申请一块‘改装表’送给安东,让他明天再去
雷马拉走一趟?”
  “还有更糟的:我把他拖出来的时候,你以为他会像个正常人一样,向我表示
谢意吗?才不呢,他说他要向我的上司投诉!我告诉他你就是我的上司而你肯定赞
同我的做法,他说,他要向‘你’的上司投诉。顺便说一句,他现在正在你上司的
办公室呢。”
  “好啊,那又怎么样?他已经习以为常了。”我叹口气。
  “我那位拉了一天肚子,把所有的卫生纸都用光了。他说我们的后勤水平不行,
也告状去了。”
  “没什么,受点批评对他们有好处。他们够小气的。”
  “我那位和几个东正教极端分子八卦了一个小时,就因为他们和他一样,是波
士顿来的!”
  我知道这个同伴是个语言纯洁主义者,调侃他说:“我想你趁机纠正了一下自
己的口音吧?”
  这次他们的抗议就跟大合唱似的。我手忙脚乱,没办法稳住任何一个。随他们
去了。
  “陪他们去那边根本行不通!他们完全不懂,那些敢死队员晃来晃去不是爱钱,
也不是为了毒品和爱国。是根深蒂固的仇恨。那些阿拉伯人,没有一个是能被爱心
感化的!你去和他们说清楚……他们太轻率了……他们恨不得和每一个人亲密无间
地聊天,他们甚至能把巴勒斯坦警察叫过来提一打问题。我们受够了,我们叫停的
频率就跟交通警察似的……他们不能渴着……他们每顿都要吃牛排或者汉堡……他
们的口音真可怕……这帮美国人什么都不懂!我们到处无所顾忌,也无意收敛。”
  我等着他们平静下来,等着他们自己闭嘴,可他们怒气未消。同伴们看着我,
目光闪烁。我明白他们还有话没说出来。我问:
  “还有什么?”
  军衔最高的那个扫视了一圈,寻求到同伴的支持后,他重重地往前走了一步。
有点迟疑。
  “你知道吗,那个小队长安东,穿得很好的那个大头娃娃?”
  “安东又怎么了?”
  “下午回来的时候,我们带他们去参观了电脑房。你知道,这是日程上有安排
的。”
  “没错,我看过,由人领着参观‘情报处’。然后呢?”
  “然后安东说,你的电脑是破烂狗屎,他用它什么也干不了。”
  “他说什么?”
  “你不是听见了嘛。”
  我应该控制自己,我应该强迫自己正确对待,就像听刚才他们抱怨时一个样。
我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
  “是有点‘破烂’……怎么说也是旧了点……”
  他们看着我,有点泄气。我想,我的外交礼仪已经表现得比较充分了。
  “够了!这个穿着500 美元衣服的家伙!他们的所作所为我忍无可忍了!”
  副官像个孩子似的重新活跃起来,继续报告:“他说,‘瞧它发出来的这噪音
和热气,这哪里是什么电脑,这是散热器呢’!”
  “让他们见鬼去吧,和他们闪闪发亮的手表、衣服一起见鬼去吧!明天,我们
把他们丢到巴勒斯坦人那边不管了。”
  我们真这么干了。丢起来也不容易,他们太好识别了,那些勇敢的人——不管
是以色列军人还是巴勒斯坦阿拉伯人——总是飞快地追上来,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带
上“我们的朋友”一起走。在这点上倒是步调一致。傍晚的时候,趁他们专心致志
听一个能说一口好英语的阿拉伯人历数1948年以来的悲惨处境时,我们终于逃之夭
夭,自己回了总部。不用说,当天晚上我因为这不负责任的行为而被骂了一顿。我
早料到了,这是该付的代价。
  “你怎么敢?”指挥官说我几乎酿成外交风波,“把他们丢在巴勒斯坦人的地
盘上,孤零零的周围都是满怀仇恨的阿拉伯人,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自然什么事情也没有,他们就在哨卡旁边。士兵都看着他们呢。大太阳的,
他们不会看不见美国人身上‘材质特殊的衣服’。”
  例行公事地斥责了一通之后,指挥官向我宣布,我们被正式取消了余下的培训。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我转身对着他,心情有点复杂:
  “晚上他们到底怎么从雷马拉回来的?”
  他告诉我:“阿拉伯人不愿意留他们,开车把他们又送回到哨所。”
  “两百米外那个吗?他们就不能自己找回去?”
  “不管怎么着,他们都是由你负责的,”指挥官目光阴沉地提醒我,然后示意
我马上出去,与此同时他耸耸肩,脸上闪过一丝暧昧的笑意。
  几个月后,我们受到安东和他同伴寄来的一张贺卡。是寄给大家的,上面只有
几句预先印好的套话,署上名。信封上,在打印的大写的收信人地址下面,能看到
一行小写的字,用括弧括起来了,“不友好”。
  这天早上,我被通知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有医生,大头儿们——乌里也在其中
——还有小头头们,包括我的“顶头上司”指挥官。一如既往,他还是在我的Krav
Maga训练问题上纠缠不清。
  他声称:“我们应该重新考虑一下她的问题。特殊待遇已经让整个队伍很不安
定。”
  另外一个指挥官附和到:“是该换种处理方式了。”他担心影响自己带的小队。
  有人建议:“如果我们给她一个‘职务’让她自己去干呢?”
  接下来,就是要给我带的小队一个名字,以和其他小队区分开来。问题是我的
队员都没练过Krav Maga.我试着告诉他们,说安排起来并不难,但头头们不想开此
先例。
  至于我的教官多夫,他倒是从我最后一次出任务之后就改变了看法。眼下他就
极力为Krav Maga 说好话,只是立场过于温和。不应该放弃耐力训练“因为她非常
需要这个”。他建议多练习。
  那位医生呢——纯粹出于科学上的好奇和担心,他曾在一次Krav训练课后为我
做过非常认真的检查——他一点也不含糊:这种训练有助于我康复。他证实,心理
效果不错这是无可质疑的。他总结说:“从概念上来讲,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甚
至可以谈谈‘精神’训练的问题。”他的报告帮了我忙。
  第一次,我采取了非常文明的陈述方式。我写了一份报告呈交上面,说明我的
立场。既然保下一条命在他们看来还不够有说服力,我便换了一个角度,说得头头
是道:任务往往艰巨,我需要学会先摆脱困境,再想办法达到目的。在规范训练里
目前这类需要还没有受到重视,这使得我停滞不前,妨碍了我在钝性方面更进一步。
为了达到“被动力量”之效果,我必须加强积极反应的能力,而把它用在最后关头。
一旦我真的掌握了这种本事,保持钝性就没有问题了。我保证。
  讨论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他们还在原地打圈,因为没人愿意接受唯一可行的解决
办法:给我完全的自由。这一主要议题还没有结论,他们开始转向什么“战略分析”,
以及如何用我最为合适的问题。
  讨论再次卡壳,还是乌里以大头儿的身份出场,画了个句号:“暂时就随她吧。”
  这么多年里我只有一个愿望:“我就不能得到五分钟的安宁吗?”而我从来没
像现在这样胜利在望。乌里的约法三章简单得很,也还显得可信:我可以按自己的
想法去训练,但必须无条件地接受任何任务,哪怕是很古怪的任务。他盯着我的两
眼,最后下了个结论:“至于你解决问题的方法,被动也好,不被动也好,前提是
不要惹出麻烦。”
  对他们告一段落,对我也告一段落。大家都满意了。
  2000年10月12日:两个以色列预备役军人在雷马拉的警察局里,被野蛮地以私
刑处死。
  一次大范围的“整顿”。一帮“管理干部和高级军官”跑来巡查队伍、营地、
装备和训练情况。目的在于让我们忘记那些众所周知的挫折,鼓舞士气,让我们觉
得自己颇受重视。
  他们在同一时刻就布满了各个岗位,满脸笑容地站在我们背后,让我们没办法
交头接耳。我们行军和跑操的时候,也会和他们不期而遇。
  有个为我们准备“年度总结”的可笑家伙实在让我难以忍受。他和我聊什么耐
力和计算机,和翻译聊语法和句式,和射手聊弹道学和瞄准。他无所不知,无所不
晓,无所不能。他甚至打听Krav的训练问题……趁我不在的时候。他知道我那会儿
不在。什么东西。
  我保持耐心,第三千次倾听那永远的经典名句,“以色列是一个强敌环伺的小
国家,它曾经不得不现在依然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存而战斗……”,我心想,三四
十年来这段话利用了多少人,又有多少失去的生命和被毁掉的家庭该由它来负责。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我在想多少生命被毁了……”
  “今天晚上我可以在上帝面前说:谁也不会无来由地受苦。”
  谁也不会无来由地受苦,谁也不会无来由地受苦。可笑之极!他有什么资格来
评判?在他眼里,什么是“东西”,什么又是“人”和“什么也不是”?在他看来
我又是什么?一件东西?什么也不是?反正不是人。
  从他们死去或者被毁掉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可能“什么也不是”。这是明摆
着的。所以这个家伙说的全是一派胡言。他们是为了某样东西才受苦受难。但那又
是什么呢?国籍?理想?一份能够拯救一个人或者一百个人的情报?这值不值得呢?
没有人可以评判。我更倾向于相信,正是上面的人,把他手下人的命运指向了痛苦
和死亡。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就像在尽一个痛苦的义务,忍无可忍。他自以为是地认为,
如果我们做不到向不同的战略伙伴都证明其安全保障,这个地区就不会有所改变。
照他这么说,给人安全感的唯一有效办法,就是故意让对方置身险境,找出危险,
然后欢呼自己的胜利。我们的头头们想出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诡计,还自以为聪明
绝顶吧?“谁也不会想到,有人会自愿被人当白痴看……”他觉得有必要向我进一
步阐述。饶了我吧……
  开完这“通气会议”往外走的时候,我转身对着一个也有些反感的同伴,说:
  “对这种小把戏……”
  “这不是什么把戏。”他生硬地打断我。
  我不怀好意地讥讽了他一句:“你以为他们会知道你说什么吗?”
  他可能还有那么一点怀疑,没有答腔,面无表情。
  2000年11月2 日:耶路撒冷Mahane-Yehuda 市场附近遭遇炸弹攻击。两死十伤。
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声称对此负责。
  我们都在看指挥官用电脑玩扑克接龙游戏。一个磕巴也没打,我们都被他的表
演给迷住了:手手牌都一气呵成,没任何间隔。我鼓足勇气,向他提了一个憋了好
久的问题:
  “你怎么做到出牌的时候想都不用想呢?”
  “我不加考虑的时候才能赢,尤其是不能意识到自己在赢。”
  “为什么?”
  “一旦意识到赢了,我就会开始判断,就会输。”他简单地解释了两句。
  原来这就是他的杀手锏。该把这叫做直觉呢,还是鲁莽?想到他很可能像玩牌
这样对待他的部下,我觉得非常反感。我被强烈的报复念头包围了。我起身往外走。
走到平台上的时候,回过身对着他大喊一声:
  “你正在大获全胜。”
  立竿见影。他一犹豫,节奏乱了,出了一张臭牌。他气疯了,把鼠标往桌上一
丢,冲着我:
  “你给我滚!”
  没错,我早滚了。
  2000年11月20日:负责接送Kfar-Darom村孩子们的一辆校车被炸。两人身亡,
九人受伤,其中有五个小学生。
  黎巴嫩和叙利亚之间的关系恶化。抓了很多人。我说很多,已是成百上千。黎
巴嫩和叙利亚各自的境内都在高压之下,我们好几个联络员变得束手无策。急需找
到解决办法,并且取消我过于频繁的往来穿梭。即便是那些最老实的黎巴嫩人,也
开始对叙利亚人的占领进行反击。以色列人已经撤军,他们不再有被人视为“亲犹”
叛徒的危险。可是一年的时间,不可能抹掉人们二十五年来所承受的恐怖,还有无
所不在的告密。
  叙利亚人得到消息了,正在寻找明确的某个目标?或者不过是杯弓蛇影,仅仅
是某些勤勉的官员的额外工作?我不清楚,也等不及事态平息。我动身了,去尽快
把那边的工作做个了断。
  抵达贝鲁特机场之后,我上了一辆出租,直奔市里的商业区,然后搭乘公共汽
车去了另一个坐落在小山岗上的居民区。一个联络员接到我,给我说了说最新的情
况,然后把我送上去城郊的汽车。在那边,另一个接头人把我带上他的破卡车。我
们一起横穿黎巴嫩,过了边境线,在到达“工作点”之前又跑了六百多公里。这是
我第二次深入这个国家的内地。我有一种警觉,更准确的说,是一种预感。
  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五个孩子的父亲。我对他所知甚少。可是,一种从
未有过的焦虑总缠着我。内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一直在说:“看啊,看看,好好看
看!你什么也没看见吗?你应该能看到的,在视线之外还有些东西,你应该能察觉
的,在感觉之外还有些感觉!”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耳朵,心,胃,还有一切能
够开动起来的器官我都全力以赴了,还是什么也没看到,我很恼火。
  “你家里有人知道你来接我了吗?”
  “没有,不过我父亲有点多疑。他不让我开自己家的卡车来,所以只好借了一
个朋友的车。”
  毫无疑问,这就是我要找的原因。
  “你在第一个公共汽车站停下,我自己接着走。”
  “你疯了?坐公共汽车,你得花上两天时间,而且至少倒六次车。”
  “这无关紧要。按我说的做,然后你直接回家。”
  他服从了,把我放到车站几百米开外的地方,自己开车走了。还比较运气,只
等了四十来分钟,车就来了。在第一个关卡,我看到那个接头人已经被捕。消息很
快就在车上这些等着重新开拔的旅客中间传开了。他们互相打听,还向路过的士兵
打听,这个男人是什么人。我从这些传言里得知,是他一个表兄告发了他。在告密
成风的环境下,亲戚也会互相举报。在这个美妙的国家,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坐着公共汽车,我顺利过了关。可惜他们还疯得不够彻底,到下一个关卡,所
有的旅客都被拦了下来。我们就这么困在一个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地方,更倒霉的
是,一帮当兵的刚刚赶来这里解救他们毫无经验的长官,有几十个人他们的做法表
示抗议,把这长官给围住了。
  旅客被粗步分成两拨,像我这样持欧洲护照的人很快就被检查完了。接下来就
复杂了。由于场面失控,审讯无法进行——这我没什么好抱怨的——,也无法核实
身份——这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军官对此所作的反应和所有无能之辈如出一
辙,也就是大发淫威。为了镇住大家,他下令狠揍一部分人,再关上一部分人。
  我被列入了被关的那一部分,这真是从未有过的事。我因此逃过了一顿打。至
少暂时如此。第二天,他们宣布,我们将被送到最近的一座城市去,一百公里之外,
好进一步审问和查证身份。我使劲地琢磨:这么长的路程,这么糟糕的路况,我还
是有可能干点什么的。他们肯定会睡觉。如果我跳车,他们可能会开枪。问题是去
哪里,怎么去?去既定目标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去路已经被布控。横穿旷野可能需
要半个月以上,何况我没有食物,也没有钱和证件,更别说接应的人了。
  根据这个城市驻防有重要的兵营来看,它可能和中心数据库是联网的。虽然计
划被打乱了,但也许让他们把我带过去更好。我不太了解这一片的情况,不过如果
我想完成任务的话,这个行动方案看起来还是可行的。记得有人说过,要敢于随机
应变……干我们这行,这绝对是个最难以决定的决定:见机行事。
  和我一起被抓的这些人远没有被制服。上卡车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阵小小的
骚乱。士兵对付他们的是棍子和枪托。乱成一团,受伤的,头破血流的,手断脚断
的。我想,这会儿可不能把Krav给忘了。我躲过一下,反击,然后从摔倒的士兵手
里把棍子夺了过来。在一片混乱之中,我决定抓住机会,只要打倒一个,我就溜之
大吉。手里有了棍子,我很容易就把前面这拨士兵给冲开了,夺路向一辆正在轰轰
作响的汽车跑过去。倒霉啊,几个士兵同时跳过来了,我膝盖上猛地挨了几下,接
着背上一下,大腿上被踢了几脚,还被猛抡了一棍。总之,不是反击的最后时机。
  疯狂的场面又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是吼叫整队,我被扔上卡车。好几个小时的
路程。到军营里,我们在逐个受审之前先被关了一整天。轮到我,除了坐下的时候
出点状况,还算顺利。一个叙利亚的上校坐在桌后,我缩在他对面,周围有几个卫
兵。有个细节让我心里一动:桌上摆了一台很不错的电脑。我看了一眼和网络对接
的连接线。老款型,不是RJ45,而是粗圆头的,插头那种,没有像电话线头上那样
的安全止回阀。我想把它拔下来,可坐得太远了。瞅准机会,我突然站起身来,往
办公桌走过去。一个卫兵狠狠给了我一下,我倒在地上,把连接线悄悄扯掉了。
  如愿以偿。过了一分钟,上校先生嚷嚷网络坏了,要把“网络维护人员”叫过
来臭骂一顿。看都没看一眼连接线。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进行,我现在知道了这个信
息工程师的名字和头衔。不难找到他的办公室。只要找到他的机子,也就不难用上
老办法。我只要查一下他机上的连接记录,看看哪个是刚刚断开的。有意思,简直
是小儿科。
  信息工程师一来就发现连接线掉了,他很快醒悟过来,阴阴地看了我一眼。我
装傻,别人也都没在听他的怀疑论断。上校还在骂,说“好多地方有问题”。工作
范围不同了,工程师的活儿一时完不了。
  趁他们全都围在屏幕前,我站了起来。没人管我。他们忙着向工程师证明“好
多地方有问题”。我在房间里走了几步。他们还在继续骂人,没谁注意我。我把挂
在办公室角落里的钥匙圈拿过来,又走了两步,到了门外。我把手铐打开。
  在楼的入口处,我问到负责计算机的上校办公室怎么走。一个秘书很热情地指
路。我去了。办公室没人,数据服务器是打开的,已经登陆。不需要密码,也不需
要其他诸如此类的步骤。我开始操作。
  五分钟后,工程师往回来了,一路骂骂咧咧。我身上有一个微型喷雾器,用来
脱身足够了。继续。我听见走廊里的叫声。上校在找我。秘书说我问过信息工程师
的办公室。嘈杂声逼近了。我跳到门边看了看。他们有四个人。对我来说太多了点,
我只有对付两个人的药剂。再说工程师也没带枪。
  我飞快干完电脑上那点活,又飞快验证了一遍。可以了。我把门大敞开,躲到
门后。他们冲进房间,没看见我,我迅速溜了出去。去大门时间不够了,我冲进带
窗户的第一间办公室,跳了出去。等再听到他们的声音时,我已经跑出老远了,可
惜我的膝盖被昨天晚上那几下给弄伤了,痛得很利害。突然,气喘不上来了,眼前
发黑,耳朵里尖鸣。我好歹在他们追上之前钻到了一辆汽车的下面。我一动不动。
他们到处搜,就是没有弯下身子。这种最基本的老一套,屡试不爽。不过还得碰碰
运气,找到一辆排气管噪音小又不会立马发动的车。这很不容易。
  夜深了,我爬出来,关节都硬邦邦了。上车,慢慢出发。一路没碰到路障,畅
通无阻。我顺利到达先前那个接头人住的村子。我本该一刻不停地离开这地方,可
是我没有。绝不能让这个联络员就这么完了。我帮不了他什么,但是至少可以警告
一下那些告密的人,他们玩的是危险游戏。
  他的老婆和五个孩子热情接待了我。他们认识我很长时间了,那两个最小的孩
子还是我看着生下来的。
  “你来了!”她喊起来,“阿拉是仁……”
  “仁慈,对,对……你好吗,达米拉?有什么消息吗?”
  “他们把他抓走了,你得帮帮我们。”
  “我知道,可现在怎么样了?你能去探他吗?”
  “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一定要帮帮我们。”
  “如果我做的到,达米拉。你知道,如果阿拉要我做些什么,我会的。”
  " 你一定要帮帮我们!我和孩子们怎么办啊?他们会杀了他的。他们说他是叛
徒,他们要杀了他的。“
  “你确定吗?”
  “是的,他们要杀了他的。”
  “可是,我帮不了他。”
  “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孩子们,去跟她说,要她一定帮帮我们!”
  约瑟夫,就是最小的那个,才五岁。他抱着我的腿不放。孩子是我的软肋。战
争我喜欢,但不是和孩子。我所想像的是大人的战争,好人一边,坏人一边。如果
对面站了一半坏人,四分之三的好人,还有蹒跚的孩子,这不是我能接受的游戏规
则。
  我的目标很明确:那个本该小心行事的倒霉家伙就随他去吧。我不想管他。我
只想找到那个告密的表兄,然后把他干掉。再说,如果我不采取一点行动,他们会
丧气,会失去对我的敬畏,甚至可能出卖我。孩子们粘在我身边,好像对即将发生
的事情很感兴趣。他们一夜都在和瞌睡作斗争,为的就是不要错过我第二天一早动
身。他们还是没抗得住,我一大清早爬起来,只叫醒了那个十七岁的老大。作为将
来的一家之主,他必须参加这次惩罚行动,而且既然生在这个混乱的世道,他有必
要了解一切该怎么进行。我找到那个表兄,做了该做的事情。他跟着我。他很害怕,
根本没了为父亲报仇的心思。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安慰他,为的是不让其他人看到他
这副样子。傍晚时分我们回到家中,在翘首以待的家人和邻居面前,他趾高气扬起
来,俨然一副他自己指挥了这次行动的样子。
  我看他表演了一番,然后悄悄站起身准备离开。我感觉有只手拉住了我的衣角。
约瑟夫,又是他!
  “你怎么了?去听你哥哥讲故事吧,我走了。去,到那边去!”
  和他那些只对报仇行动中的血腥细节感兴趣的哥哥们不同,这个小家伙爱他的
父亲。他要我帮忙救他父亲。我沉下脸来。孩子仍然在恳求,耐心的,小心翼翼的。
我把脸板起来,冷若冰霜。他不放弃。我装作要去和他母亲说话,从后门溜了出去,
上车,发动。我怎么可能为了满足一个孩子,就去闯军营呢?就算我做到了,他们
以后又能怎么办?这一大家子又能去哪里?
  从后视镜里,我看见约瑟夫跟在汽车后面,拼命地跑。我踩下油门。
  走出三公里,车胎爆了。在这种满地碎石的路上,常发生这种事。我着手换胎。
千斤顶的把手断了,我耽搁了不少时间。他们怎么回事,总是这些破工具?我等于
没了手柄,又气又累。我在地上躺了足有五分钟。老习惯,我干脆睡了一觉。这些
天超负荷运转,一刻不停,睡一觉感觉会好点。这里没人路过,没什么危险。突然,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把我弄醒了,很轻很轻,就像是有小动物溜到了车子那边。我睁
开眼睛,跳了起来,只见在离我还有相当距离的地方,有张脸红扑扑的,充满了高
兴、希望和激动……约瑟夫。
  “我使劲地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只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小人儿,正一本
正经地看着我呢。‘对不起’……”1
  “爸爸他说过,需要的时候你总会在的。”
  梦醒了。醒着呢。
  “别说了!我们就去想办法帮他,你那愚蠢的父亲。”
  突然间,千斤顶的把手不那么短了。我动作迅速地把胎换好。我们回到村里。
我苦思冥想,想找到一个不那么自寻死路的方案。从笨蛋变成傻瓜而已,总之还是
疯了。就像多夫说的,荷尔蒙的变化会让女人同情心大增。这话应验了。至少,基
本上应验了。
  我从他家人和邻居中间挑了几个志愿参加的人。人手倒是不缺。所有的人都跃
跃欲试,总之是害怕被人说成“背叛”了父亲或者邻居啊,朋友啊什么的。我就这
样找到了一队帮手。他老婆在探监的时候“看到”过关人的地方,我费了老劲——
为了让她情绪平静下来,给了她两巴掌——才让她详细描述出那里的具体情况。我
给每个人布置好任务,环环相扣。我又威胁了老半天,那个老大总算去当局那里告
发了我。顺顺当当地,我被抓住,由两个士兵押到牢房。整个晚上,既没有长官提
审,也没有飞电传书:上报要等到第二天。
  我轻而易举地就把那两个沉睡的士兵给解决了,找那个傻父亲也没费周折。我
们穿上那两个士兵的衣服,向最近的出口走过去。当班卫兵还是问了一句,这么晚
了去哪里。我希望联络员能用他那沉沉的声音回答一句。哦老天,他慌了,拔腿就
往外跑。卫兵端起了枪。我一把将他击倒,也开始跑。凭着那把冲锋枪,我们用火
力掩护着各就各位的同伴。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顺利。我们趴在隐蔽处,向追过
来的士兵还击,将他们堵在远处。
  这时候,两个最小的孩子应该是呆在卡车里不动的。没这种好事。约瑟夫,那
个小王子,一看到他的父亲就猛冲了过来。我扑上去截住他,直接把他往前面抛出
去好几米远。回身趴下的时候,我肩膀中了一弹。正如所料,孩子见我摔倒,大叫
一声向我跑过来,一下跪倒在我旁边,他被两颗子弹打中了,一颗打在腹部,另一
颗在头部。他倒在我的怀里。我感觉到他的小手蜷紧,头垂在我肩上,血和我的流
在一起。我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嘎然而止。我像是就此过了一个两个世纪。不用说,
我从此将受不了再谈论和他有关的话题;不用说,当某些晚上回忆重来,朋友就会
听到我喋喋不休,大讲白痴笑话。
  一个感情丰富的小人儿,那么聪明,那么善解人意,那么勇敢,心里有那么多
的爱。真的,他是这残忍世界里的一个异数。他这样的人儿,怎么可能存活于这样
一片土地?我们不得不毁灭一些东西。我们没有选择。我们失去了同情心。或者说,
我们假装失去。总之,大家都只能如此。
  说说我的伤……执行了各种各样的任务,到目前为止我还算幸运,腿上中过一
枪,但只打中了肌肉:痛则痛,没有大碍;另一枪擦破左臂,表皮伤而已;还有一
枪险些打中我的头,但“不过是”受了极大的震荡,除了昏睡几天、神经受损和头
痛之外,没有其他后遗症。
  这一次,子弹打进了左肩。血肉模糊,肩骨碎成十几片,弹片也在里面炸开了。
  难道我不能像电影里的那些主角一样吗,被打中,爬起来,继续往前冲?从未
受过这么猛烈地撞击,左手的枪飞了出去,我人则飞向相反的方向。刚开始,肩上
像是有千斤重担。紧接着,全身痛彻心肺,心就像蹦了出来,每吸一口气,肺就跟
炸开了似的,满嘴血腥味儿。头昏,然后是眼花,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我觉得自己
是在向一片红雾里跑,越来越浓,旋转,旋转,旋转……
  我说不出是生还是死。痛到极限的时候,我反而掉到了一片无痛之地,没有时
间,没有尽头,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没有内疚。永恒,迷人。就让我慢慢走到这
片天堂里去吧。世界因此而显得那么飘浮,虚假,那么让人厌倦。所有的忍受都毫
无意义。多好啊,永远地解脱。
  联络员赶到身边,把我扔上卡车。我还感觉到,他把儿子的尸体扔到了我身上。
我们一直开,直到一个稍微安全点的村子才停下来。他们找来医生。神智不清之中,
我听到他们要我放松,要给我动手术。光是取那颗子弹和四散的碎骨,手术就持续
了八个小时。他们没办法继续了,因为我失血太多。该死的弹片就随他们去吧,医
生把伤口缝合,全力止血。整个手术只用了一点土法配制的麻醉药。他们用樟脑和
薄荷调制的药膏为我退烧,每隔一个小时给我灌一碗药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说
是用来恢复体力,这药水极其反胃,我喝两碗吐一碗。治我的法子有多少,我受的
罪就有多少。没有西药,没有抗生素,因为这里压根儿就找不着。完全靠自行恢复。
我不知道他们在茶水里放了什么,反正见效了。
  高烧昏迷了好几天,当我终于醒过来的时候,我坚信自己已经下了地狱。没办
法呼吸,说不出话,每动一下都翻江倒海地痛。这些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的人,这
些勇敢的人,一再安慰我,一切都会好的,他们会把我从这儿送出去的。我想对他
们说:老天,就让我安安静静地死了吧!
  稍好一点,我们就上路,一站接一站。路况极差,我痛得彻心彻肺,每次清醒
的时间不会超过十五分钟。好不容易,到边界了,回家了。瞬息之间,另一种语言
在我耳边响开了,声音那么的热情洋溢,还有现代文明,空调,无处不在的喧嚣,
氧气,输液,医院,以及我熟得不能再熟的以色列大夫,他们替代了苍蝇的位置,
在我眼前飞舞。上百种的检查又来了。
  我又变得自弃。一个同伴过来陪我,守在身边不断鼓励。他握着我的胳膊,就
在约瑟夫曾经握过的地方。这只手带来的感觉,令我陷入了无边的苦痛。一如通向
地狱的路就在眼前铺开……我只有一个念头:从这个充满苦痛的地球上消失,永远。
  接下来所经历的,和以往没什么两样。我回复了常态。
  从情报效果来讲,这次任务非常成功。系统运行出色。我因而得以消停了一段
时间。我甚至受到一些大人物的接见,听了无数的表扬,以及对于未来的所谓许诺。
对于眼前一切,我找不到特别喜悦的感觉。
  这次任务给我本来就不太正常的神经系统带来了新创。我察觉到,我的自控能
力已经一落千丈。我正滑向危险之中。
我不得不杀人:以色列女特工自传
           第十二章 小心你的左肩上方
  2000年11月:暴力冲突再起。
  2000年12月9 日:巴拉克宣布辞职。
  我利用在以色列休养的几个星期,重新安置了一下自己的私人生活,因为我的
长期在外,状况已经很不乐观。一般来说,男人很难接受这样的情形:他不知道和
自己一起生活的人去哪里,又干了什么,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何况我一直
不想让我的那位太清楚我的动向。这自然是出于工作保密原则,但更主要的是因为,
我想平衡两人的关系:我必须尽可能保持“平常”心态。这很难做到。每次回来,
不是大病一场,就是遍体鳞伤,这很难瞒得过去。男人更喜欢女人单纯,健康,永
远等着他。我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我向往和谐平静的生活,这也许是充满暴力的职业生涯使然。我爱家的温馨。
每当我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做的总是一成不变的几件事:沐浴,换上舒适的衣服,
美美吃一顿,随便喝点什么酒,听听音乐,在沙发上坐坐或者地毯上也行,满心喜
悦而且全身心放松。在难得享福的这么几天,我才发现自己对爱人办公室里的那些
故事以及他的秘书小姐一无所知。太糟糕了,我本来该知道这些的。我本来可以让
他不离开我,不去娶那个人,那个漂亮的秘书小姐。
  要从心理上开始改变。我的表情不再像原来那么生硬。为了让自己变得轻松,
我有意表现柔弱或者假装天真。和人面对面交谈的时候,我强迫自己完全信任,以
免流露出一点点怀疑。我识别力很强,我知道谁可以信赖。可为什么要表现出来呢?
不管对方是认真的,还是满口谎言,我都礼貌地倾听,嘴角挂着笑意,仿佛我相信
他们所说的一切。既然这样能让他们高兴,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爱人的离我而去,真正是精神上的打击。我为“工作”牺牲得够多了,因为我
别无选择。何况随着时间的流逝,对这样的生活方式我已经“不能自拔”。我和
“正常人的世界”逐渐格格不入,每次的短暂接触也那么糟糕。我发现,我变得无
法适应外面的世界。我对任何形式的冲突都感到疲惫。我需要的是安宁。我起得很
早,那是因为我背部脊椎的裂缝,躺下超过四个小时就会痛苦不堪;我脑子里充满
了死亡的景象,开枪的声音,还有整天整天缠着我的惨叫。他们要我回到大千世界,
去过那种普通人的生活,但我只可能活在自己这个世界。
  没有一时一刻,我不是活在幻觉之中,不会听到被拷打的人的惨叫和垂死之人
嘶哑的喘息,不会嗅到血腥,闻到那由恐惧、死亡和烂肠子掺在一起的腐臭。从该
死的那一天起,没有一次,我不是看到晃悠的沙袋就想起那个年轻人,那个被吊在
我两米之外的年轻人。当然,我会自己排遣。当然,这样的幻象停留十来秒钟也就
过去了。当然,我会强迫自己保持正常人的样子,而不是每次都精神崩溃泪流满面。
可幻象是这么清晰,这么真切,这么完整,这么栩栩如生……
  为什么对于周围的人来说,要他们感同身受我的心境是如此之难:我自闭,沉
默,无来由地忧郁,和自己过不去,或者故意说刺人的蠢话?人们怎能对一个受尽
酷刑的人要求她有处世的态度,要知道这种酷刑不是一刻钟一小时而是几天几夜?
  想到永远留在了地狱里的同伴,我怎能去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在精神上我和他
们从未稍离。离开,不就意味着背弃吗?我难得的幸福,对我而言如同犯罪。出完
任务回来,舒适的生活让我心生负罪。永远地逃离吗?可又能干什么?这么多年,
我所经历的只有战争,我对其他一无所知。在以色列,我所做的一切还有它存在的
价值,至少我能感觉到它存在的价值。到了“外面”又将是怎样?而且,要命的是,
我又将怎样面对自己对于以色列的责任?
  我在马路上漫无边际地走,漫无边际地想。百货店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一首我
烂熟于心的歌,我不想再听,可是不由自主,我还是放慢了脚步去听。不由自主,
我还是觉到心里一点一点,有了难以名状的刺痛。
  生养我们的故土
  养大我们的故土
  不管你发生过什么……
  这几句歌词压过了我的困惑。是啊应该坚定,哪怕对于所发生的一切我还没有
足够的心理准备。
  “不要怀疑了,往前看,想想那些为这个国家死去的人,再想想那些未及成年
就死去的人。和他们的牺牲相比,你做的又算什么呢”,我的职业意识在叫喊。
  “应该怀疑,应该重新看待一切,这是我们数千年的力量所在。就是为了这个,
才有那么多的人死在耶路撒冷的远方”,我的自由本性在低语。
  两种对立的声音在我可怜的脑子里互不相让,就像它们在多数海外犹太人身上
都曾有过的对抗。生在以色列的以色列人,不会有这样的心理挣扎。他们听到的只
有第一种声音。而我们不一样。除了历史和传统,父母还给了我们一样东西:选择,
他们的选择,不返回以色列的选择,不让我们出生在以色列的选择。因为他们不想
再面对战争,宣传和操纵。并非他们是胆小鬼。他们不过是想要尽可能多一点的自
由。
  对于我,一个把以色列放在心里至高无上位置的我,所面临的种种仍然如此艰
难。
  2001年2 月14日:一辆由巴勒斯坦恐怖分子驾驶的公共汽车撞向特拉维夫南城
某车站等车的人群。八名以色列士兵死亡,二十八人受伤。
  我试着说服同伴跟我一起练习Krav Maga ,以便改进我们的工作方式。和提拔、
奖励、退役问题比较起来,我的提议显得没什么实际价值。何况和上司作对得不到
任何好处。由于我“黑羊”的特殊身份,我被视作一个不可接触的人,特别是不能
频繁接触以免引来上司的责备、惩罚和其他诸如此类的待遇。
  每次和同伴聊起“活儿”的时候,我还是一如既往,百般抱怨。
  有一天,我很意外地得到了其中一个同伴的回应。原因嘛:他在这次任务中备
受“考验”,刚刚归队。在那种情况下真的应该采取行动吗?大卫总是用这句话来
和我开始沟通,然后问我一大堆关于Krav课程里求生方法的问题。我咨询了一下,
然后给他介绍了一个就在他家附近的教练。他试听了一堂课,和我当初一样,他对
自己身上的障碍程度感到非常吃惊。面对困境他想打退堂鼓了。我鼓励他别放弃,
不过我觉得他不像我那么有动力。   在欧洲“度假”的那几天——就是以我自己的方式训练——我收到他的邮件,
全文如下:
  “主题:Krav Maga
  Shalom Hadag,这句话是要告诉你,我放弃了Krav Maga 的训练。我相信这是
一个曾经的错误选择。今天和指挥官谈了,他让我认识到,我并不需要Krav. 我们
的训练是正确的,而很显然krav和我们的行动性质不相附和。我知道你曾经历过许
多困难,我能理解你的出发点,但并不赞同。请你不要试图让我改变主意,我决定
继续用我们自己的方式去斗争。
  长官非常理解人,他不会在我的档案里对此事留下记录,他是一个好人,我觉
得我们不应该和他过不去……我不认为Krav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它也不适合我们,
所以,请你至少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不管怎样,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我为此表示感谢。
  再见。大卫。“
  紧接着是那个亲爱的“好人”指挥官发来的邮件。他不惜笔墨地解释了一大通

  “我一直对你保持了足够的耐心,可是这一次,你太过分了。你不应该鼓动同
伴学你的样。今天我得知,大卫跟了一段krav Maga 课程。是他自己告诉我的。让
人高兴的是,他不像你那么固执,已经停止。
  Krav Maga 是你自己的个人选择,乌里接受了,所以我没有异议。但是这只能
视为一个特例。我会忘记这件事,因为乌里要求我特殊处理。他说,你现在有更重
要的事情要做,这不无道理。
  事情到此为止,但我不会忘记。等你回来,我们再认真谈谈。“
  他还算友好,可是既然到此为止,他还等我回去谈什么呢?第三封邮件是乌里
的:
  “主题:你!
  我尽力了,可惜大卫很不上路。下一次,记得要找一个足够坚强的人。大卫蠢
到以为老老实实说出来就万事大吉。结果呢:你的头儿勃然大怒。我和他谈过了,
要他特殊对待你的问题,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你明白吗,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认为不是每个人都能练习Krav的。这人得是一
头‘黑羊’才行。再次提醒你,下次到禁闭室或者监狱里去挑你的备用人选。在那
种地方,你总能找到最勇敢自信的人。
  好了,忘了这些,干活去吧!要准时完成任务。这才是最重要的。“
  两天后回到总部,我和指挥官进行了一场很不愉快的对话,又发生了新的冲突。
大概是决定要彻底解决问题吧,他把几个没有出任务的人都叫来参加关于训练问题
的“讨论”。他玩了点手段,征求我们每一个人的看法。同伴们觉得我是主角,所
以都不开口,等着我申诉原因,然后再支持我一把。轮到我的时候,我是最后一个,
指挥官声称他没必要听早已经知道的反调。既然没有人发言,就是说多数人对这个
讨论都不感兴趣。他于是宣布讨论到此结束。我强烈抗议。我们发生争执的时候,
这些同伴的在场也没让他有什么责任感,他居然转身走了,然后傍晚时分把我叫道
他的办公室。在他那儿,他通知我有可能将我调往其他部门,“我的创新工作方式”
不会造成什么混乱的部门。
  这个决定当然还只是纸上谈兵,但整个部门还是都传遍了。我受到一个同伴的
邮件:
  “大家都知道了,但你不要就此放弃。此时不做,更待何时。缺的只是机会而
已。我还是认为,唯一的出路是大家团结起来。(我知道,这一年来你反复这么说
过……)以色列工会?要不我们罢工吧?
  反正,别同意把你调走。如果你的想法现在不能实现,那就永远没机会了。如
果他想赶走你,那就有他好看的,因为留在我们手上的活儿还不少呢。依我看,他
是走投无路了,他耍威风是因为他辙了。所以没有理由向他让步。我们总可以试试
把?
  只有一件事情令我放心不小,那就是你。我担心你一走了之……“
  我不是第一个想脱离这行的人。在我之前有不少人试过。通常上面给予的回答
就是把你关上几年。一般情况下是二十五年,而且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单独关押。能
说话的也就只有牢房的墙壁了。我见过一个已经被放出来的,这事儿基本没人知道。
这是我以前一个搭档的朋友,刚坐完十七年牢,这倒不是对他所作所为的惩罚,而
是过这么长时间后,他所知道的一切就不构成国家机密了。我亲眼看到了这个人的
景况,四十来岁,憔悴,呆滞,活在一个昏昏噩噩的世界里难以自拔。我可不想步
他后尘。
  那些机灵些的,就不辞而别。一般总能被找到。这个世界,能藏身的地方是越
来越少了。一旦回来,面临的仍然是入狱还是继续干的要挟,他们选择了后者。
  我知道的人里面,有三个成功逃脱的例子。一个在越南落脚,开了一个比萨店。
对那些西方人来说,这餐馆就跟沙漠绿洲似的,尤其是对那些不习惯吃亚洲菜的美
国人而言。我和联系上了,他建议我去找他。那边还能开上几个比萨店,而且按他
说的,在那儿没人能把我们怎么样。
  很多以色列人到印度去,特别是在兵役后期。一个同事就在那里找到了安身之
处,为延长长期签证他使出了浑身解数。
  第三个嘛,进了一家加拿大公司,经济咨询方面的。他坐过一段时间牢,但手
里有一份名单作为要挟。那东西上有不少重要主顾的资料,使他得以过上平静的生
活。不过他还是需要小心令人不愉快的尾巴。
  至于我,一直在寻找脱身的最佳方式。说实话,到越南或者印度过一辈子对我
毫无吸引力。要么太潮湿,要么就太热。加拿大呢,又太冷了。
  看到我长时间这么心不在焉,乌里受不了了。有天傍晚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向
我“仔细”说明他们对下面几个月的考虑。凡是总有回报的一天。不少人没等到这
一天,但乌里认为这是“可以接受”的损失比例。见我对无动于衷,乌里显得很吃
惊!他换了一种口气,转而向我描述严重的后果:如果我心理崩溃或者卧床不起,
我将会被送进哪家哪家“医院”。我很清楚,他不是在吓唬我。没有人能够跳出这
个圈子,否则就有我这样的人会学样。我们的生活就被那句口号左右:要么行动,
要么死亡。
  那个在越南开比萨店的同事刚刚被逮捕了,罪名是涉嫌毒品走私。他也好,我
也好,都从未沾过毒品的边。我们都极其厌恶这种东西。再说,他曾亲口告诉过我,
他的比萨生意养活自己绰绰有余。所以,我怎么可能相信他做这种生意?我和乌里
说起这些。他回答我,监狱里多的是无辜。我明白他的意思。
  乌里想帮我,因为我这人对他的胃口。但他也认为我必须被孤立起来,我的行
事方式不能推广,而且在他看来,我的训练理念在队里行不通,执行任务的时候也
行不通,因为对手开始了解我们了。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我离队,尽可能平安地
过完我的余生。他相信,我也就能再撑过三四年吧……
  我得到的唯一好消息是,我不用再去原来去过的地方执行任务了。我已经过于
引人注目。坏消息是,他们派我去的地方,要么情况不妙,要么偏僻之极,要么就
是我完全不熟悉的随便什么鬼地方。他们指望这能让我改变注意。
  谈话结束的时候我心情沮丧。接下来我告诉自己,会对付过去的。我在灰心丧
气和对光明未来的憧憬之中摇摆不定,后一种心情能让我日子好过一点,那就是它
了!有时候我会退而以旁观者的身份分析自己的状况,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真的摆
脱。我已经很久很久都都没有家庭生活了,我也没了健康。现在再没有什么可以失
去的了。
  几个月过去了。又一次,乌里在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时候找我来了。我大吃一惊。
  “工作怎么样,”他勉为其难地想让语气显得愉快一些,“有进展吗?什么时
候出发?”
  “还没呢……”
  “该抓紧些。什么时候动身?”
  “等这边完了之后。”
  “听着,”他说,“抓紧,然后出发。回来的时候要当心。”
  “为什么?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
  “你知道我所不知道的原因,对吧?”
  “我只是担心你不够警觉,不够谨慎罢了。你要离开的想法让所有人都不高兴。”
  “我必须特别小心某些事情对吗?”
  “按我说的做,不要放松警惕,即使是对自己信任的人。小心你的左肩上方。”
  “我的左肩?什么我的左肩?”
  “我说完了。”
  “为什么提醒我?”
  “你以为共事八年之久,我还能和你划清界限吗?”他反问我,笑得不同寻常。
  是啊,我心想,但没让自己表现出来。
  “这么说‘他们’要和我划清界限了?”
  “赶快做完手里的活儿,”他打断我,“就这样。”
  他的走和来时一样,让我疑惑万分,毫无思想准备。他到底想说什么呢,关于
左肩?
  没错,我决定离开,而且正在筹划,就这么简单。我的合同到期了,我明白这
丝毫不意味着我“尽完了义务”也不意味着他们会同意我脱离,但是我不后悔自己
的决定。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难题。他们不可能听凭我就这么一走了之。如果他
们命令我留下,而我坚持要走,那他们就失去了威信,这对他们控制手下很不利。
再说,这确实不是那种用高压约束就能干好的工作。如果我没有了诚意,就该给我
一条出路。我糟糕的健康状况也许是一个理由,但在他们看来,却更应该是我战斗
到最后一刻的理由。为了避免我们之间最后的谈判,我决定不撕破面子,选择不声
不响地离开,但愿他们能随我去了,息事宁人。
  现在,既然乌里以这样的方式来提醒我,也许我该重新考虑自己的计划。
  我干完手里的活儿,按原计划在2001年2 月动身了,盼着这是我最后一次任务。
很不顺利。在和对方交火当中,我头部和手臂都受了轻伤。我昏迷了一整天。醒来
的时候,我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地点,日期,都在脑子里乱成一团,毫无头绪。完
全想不起来我在哪里,干了什么,又怎么到的现在这个地方。几个当地人看护了我
几天,告诉我现在是在黎巴嫩。直觉告诉我必须马上走,可是我却很想留下来。一
个声音对我说,不要再会以色列去,否则会有危险。这种状况之下,去哪里呢?
  在机场,我下意识地到行李寄存处取了自己的护照、钱和药片。我想都没想,
买了一张去雅典的机票。就像是条件反射。从雅典我转到伊斯坦布尔。直觉告诉我,
会法国去。我又买了一张飞巴黎的票。我的钱也不够去别的地方了。我慢慢好起来。
记忆断断续续地回来了,我被一种难以言状的焦虑所占据。我觉得有危险,但又说
不清这危险从何而来,为什么而来。
  在候机厅,我要了一本咖啡想让自己放松点,这时候一个同事从我身边冒了出
来。我认出了他,这人曾在我手下工作过一段时间。我笑着叫住他。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
  “去‘工作’。”他高兴地回答道:“你呢?”
  “回去……我想……”
  “你想?为什么是你想?没事儿吧你?”
  “我想……”
  我注意到他的左手包着纱布。
  “受伤了?”
  “问题不大。你碰到什么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不太踏实。他没再问我什么,聊了聊他的家庭,他的打
算。我们彼此都很愉快。我登机的时间到了,他站起身,送我去检票口。
  等候的时候,我听他一直在喋喋不休。有些记忆挡也挡不住地涌现出来。突然,
我好像听到乌里的声音。“你要当心……我怕你会对自己过于信任的人放松警觉…
…要注意你的左肩上方。”为什么特别提到左肩呢,好像是要告诉我,有某个人会
从这个方向出手?其他的记忆也重新回来了,Krav Maga ,从最直接路线出手的方
式。乌里和我这样说,一定是知道了下手的人是谁,而且知道这个人只会用右手来
发起攻击。可是为什么……
  闪电一般,答案终于跳了出来。只有在左手受了伤的情况下,他才不可能用那
样的路径发动攻击!同事左手缠着纱布的情形就在这当口跳到了我脑子里。我转过
身去,就在他把微型注射器向我扎过来的那一瞬间,我用已经摆出Krav防卫招式的
手臂,反推过去。真是难以置信,在这么多年共事之后,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来背叛
我!他霎时脸色大变,满是惊惧……
  “求求你了,我有三个孩子……”他哀求道。
  我一面毫不留情地把注射器扎向他,一面对着监视器露出灿烂的笑脸,不让旁
边的人察觉。
  “早该想想他们,别这么利欲黛心。我现在没的选择。”
  针管空了。我把它收进口袋,用指甲将针头取下。也就比一只臭虫大不了多少,
等一到法国,我就扔到垃圾桶里去。
  我把机票递给乘务员,向那个同事做最后的告别——他已经药性发作,无法动
弹。坐在运送乘客的班车里,我看到他倒了下去。就像是心脏病突然发作。有人冲
过去救他。我清楚,他嘛,已经完蛋了。
  我没有任何愧疚。能不让这一幕重演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表现得比他们更
冷酷无情。当然,在内心深处我还是很难过。调整一下心态吧。所有这些都有它的
方向,我不可以忘记斗争的第一动因:拯救生命。也就这么一回,我先拯救了自己。
  2001年3 月1 日:在Telaviv -Tiberiade 线路上,一出租车站遭人体炸弹袭
击,一死九伤。
  2001年3 月4 日:Netanya 遭人体炸弹袭击,三人死亡,六十人受伤。哈马斯
声称对袭击负责。
  2001年5 月18日:Netanya 遭人体炸弹袭击。五人死亡,一百人受伤,哈马斯
声称对袭击负责。
  2001年5 月21日:Mitchell委员会完成观察报告,呼吁停止暴力行动。
  2001年6 月1 日:特拉维夫一家迪斯高舞厅遭人体炸弹袭击。二十一人死亡,
一百二十多人受伤。
  2001年7 月16日:在位于海法和特拉维夫之间的Binyamina 车站附近,一辆公
共汽车遭人体炸弹袭击。两死十一伤。伊斯兰圣战组织声称对袭击负责。
  2001年8 月9 日:耶路撒冷市中心的Sbarro比萨店遭人体炸弹袭击。十五人死
亡,一百五十多人受伤。哈马斯和伊斯兰圣战组织同时声称对袭击负责。
  2001年8 月27日:阿布-阿里-穆斯塔法——FPLP首领、乔治。阿巴齐的继任,
死于以色列直升机发射的导弹,弹头从他在雷马拉办公室的窗户打进。
我不得不杀人:以色列女特工自传
             第十三章 9·11
  当然得换个工作,可怎么换?在欧洲找一个计算机维护的职位,必须得有比我
现在高的文凭。我没解释自己有十多年的工作经验和“实际”操作能力,白费口舌。
何况大多数面试都是由那些对技术一窍不通的家伙来操持。他们看重的,是面试印
象。可在外表上,我没什么特别之处。
  看看自己还能干什么吧。要不就去保安公司。第一次面试即告失败。还是老问
题,我没办法证明自己的工作经历。结果在预料之中。
  我苦思冥想。除了计算机,我还懂阿拉伯语,会使刀弄枪,有本事潜入任何一
个从未去过的地方,还能穿沙漠,开飞车,杀人手起刀落。想来想去,我还是干雇
佣军比较合适。可如果为了这些乌七八糟的原因重操旧业,我又何苦离开“这一行”
呢?
  接下来是遍寻报纸招聘广告的一段日子。在不放过任何一个应召机会的努力之
下,我终于找到一份灯具店收银员的活儿。干什么不都是谋生嘛。何况,在一大堆
漂亮饰品中间干活还是令人愉快的。两个月里,我除了收钱,就是包装灯泡。
  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过去的事也能跳出来跟我捣乱。有天上午,一个老太太—
—BCBG慈爱老祖母那种类型的——走进商店,说有话要单独跟我说。我向来不喜欢
帮人传话的人,所以起了疑心。她说的话吓我一跳:
  “朋友要我告诉你:”灯具店里有一些鱼,你很清楚。其中有一条跑出来了,
没再回容器里面。没回去,也回不去了。是一条蓝颜色的鱼。里面还有其他鱼,橙
色的,绿色的,都游来游去,都在容器里。可那条蓝色的跑出来了。‘他说你知道
是什么意思。“
  还能怎么想?我难以置信,我担心是自己的想像力曲解了她话里的意思。我请
她重复一遍。
  “能再说一遍吗?就是那个人要你告诉我的那些话?”
  老太太回答:“会有一位先生亲自来找你,他会把鱼带过来。”
  她不再多说,走了。我闷闷地熬过了一个上午。快到中午时分,一个男人找我
来了。在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暗自握起一直收在口袋里的匕首,准备随时出击。
  “上周我买了一个灯。灯管是透明的,柱子里面装了蒸馏水,有很多彩色的气
泡,每个气泡里都有一条小鱼。现在有一条漏出来了,再也装不进去。”
  他把一条五公分长的蓝色塑料鱼放到柜台上。
  “就这条。能给我换一下吗?”
  我给他换了一条蓝色的小鱼。
  个子高高的,单薄,瘦长,棕色皮肤,面部线条柔和高贵,艾尔兹看起来就像
是另外一个年代的人,那种苏打水啊快餐啊都还不存在的年代。他显得很健康,也
自私。我喜欢有点自私的男人,因为他们懂得照顾自己。我也很想成为这种人。迷
人之处还有他长长的手指,低沉的嗓音,变幻着绿色,灰色,金色和栗色光亮的眼
睛,每变一种颜色,中间转瞬即逝的一闪都近乎半透明,而且左眼比右眼的颜色淡
一点。就这么一双眼睛,看上几个小时也看不透。我们经常合作,彼此欣赏。在被
那些苛刻的工作报告所折磨的那段时间,我们俩好上了。
  在我,从离队那天起,就没有什么能够妨碍我享受这段感情。
  至于他,处境有点不妙。他的上司疑心重,尤其怕他受我的传染,所以最终把
他派往世界的另一端执行“长期任务”,至少三年。
  也就是派到伊朗去。我向他传授自己的经验,并建议他去学学Krav Maga.艾尔
兹不听。他不愿意仿效我。他更愿意和“官方”保持一致,好好工作,得到晋升。
我还是坚持,通过一个朋友来和他交换意见——朋友往返于我们之间。带封信过去
得要三天,朋友不厌其烦,因为他觉得事情重大。他知道,在那种地方,每做一个
决定就是生和死的差别。
  我们最后一回沟通,是以信的方式,双方都固执己见。十几天后,艾尔兹被一
辆横在路中的汽车给绑架了,就像我两年前曾经历过的一样。他看过我写的报告,
我们也就此聊过很长时间。他没有按我说的去做,而是听从了亲爱的上司的意见,
息事宁人,采取“被动态度”。
  “我的”一个乞丐找到了他,躺在城外一个垃圾堆里,昏迷不醒。他把他送到
医院,然后给我报信。他不知道我已经不在其位了。医生说艾尔兹多处骨折,内脏
出血,大出血。搞不到药品,医生给他打一针吗啡了事。
  就这个时候,在几千公里之外,一个女婴,像世界上所有六个月大的孩子一样,
刚刚能够站起来。大大的眼睛。我盯着她的眼睛看,没有够的时候。她也看我,有
一点调皮。它们是绿色,灰色,金色还是棕色?……那么多的光芒在跳跃,那么多
的色彩,变幻莫定。真有意思,左眼比右眼浅那么一点。她在对我笑。她不知道,
她的爸爸刚刚死去。
  2001年9 月11日:针对美国的自杀式攻击。
  2001年8 月中旬,我在Hotline 公司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这是巴黎一家
网络运营商,我做接电话的技术支持。9 月11日那天,我一直在电脑前工作,顾客
电话不断。下午过了一半的时候,收到管理部门发来的邮件:看新闻。我没理会。
工作的时候我不喜欢被打搅,也不喜欢看新闻。我这个办公室里挤了四十好几个人。
有一台电脑前人头攒动。我和自己的好奇心较了半天劲,然后,和其他坐不住了的
人一样,决定过去看看。屏幕上是一幢楼在倒塌的画面。议论纷纷。有人提到恐怖
袭击。另一些人否定了,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是巴勒斯坦人干的。我对此没什么兴
趣。总的说来,我对互联网上的图像资料都持不信任态度,职业病。我转身回去干
活。一个同事叫住我,异常激动:
  “看见了吗?飞机穿过了塔楼。”
  我没好气地反问他,一大串问题:
  “哪里?什么时候?什么飞机?什么人控制的?”
  “不知道。”同事回答,看起来对这类细节并不关心。
  “既然没有答案,我对这种事情就没什么兴趣。又是假新闻。”
  “当然不是,”他反驳我,“看看这网站,是CNN 的现场直播!”
  “他们的网站可能被黑掉了。电视里肯定会播这条消息。”我打断了谈话。   我回去工作。办公室里一片惊恐。都在讨论。这正是我所害怕的:过于感性,
丧失理性。我抱怨了几句,尽量让自己置身于这股情绪之外。信箱里的邮件源源不
断。容量不够了,我准备简单回几封,这时我发现服务器没反应。
  “怎么回事?邮件发不出去!”
  一个同事告诉我:“互联网爆了。”
  “够聪明的你!总不会是这种低级闹剧让我们的服务器爆了吧?”
  “什么闹剧?关我们服务器什么事?这是全地球的事。至于电话,别提了,纽
约根本接不通!”
  “纽约?”
  “双塔啊!你没看见吗?一遍遍放呢!没看我的邮件?”
  “不是假新闻?”
  “很遗憾,不是假新闻。”他叹口气,“你来看。”
  我不情愿地跟过去。他把新闻图像调出来给我看,为了不至于因为网络问题而
错过细节,他已经保存在电脑里了。
  “看到了吗?这是那个坍塌的大楼。”他评论道。
  当然看到了,但是我还是难以相信。在我看来,这仍然是网络图像而已,不足
为凭。回到座位,我想和几个主要服务商取得联系,它们大量转发来自世界各地的
邮件,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任何回应,他们的网站也爆了。顾客开始电话投诉。
这从侧面说服了我。
  我十点多离开公司。路上,地铁里,都没人了。这种空寂叫人深受震动。家家
户户都开着电视。我和他们一样,一回到家,就一屁股坐在了电视机前。
  对攻击的画面我还是持怀疑态度。这样的冷静,这样的清醒,这样沉得住气…
…都是职业打下的烙印。我太了解那些伊斯兰分子了,他们的方式是零打碎敲,没
有能力策划这么长远的行动计划。
  最终,好奇心战胜了理智:我决定和老同事多龙联系一下。他邀请我周末去伦
敦。在他家,我碰到了其他两个同事,扎克和阿莫斯。气氛很紧张,我试着打开话
题。
  “Al-Qaida 是什么来历?”
  “你说‘基地’?不清楚!”多龙回答我,“美国人发明了这么个曲里拐弯的
叫法,已经把它当成了这类组织的统称。你知道,他们说出这样一个名字是为了安
定人心。这是他们的策略。你还记得吗,在我们那里‘实习’的时候,那些美国人
就费了不少时间来给路人取名字,‘鲍比’什么的?”
  “不会是阿拉伯人干的。”我肯定地说,“我了解这个领域,他们中没有任何
人能将经验、严密、头脑和技能集于一身,来完成这次攻击。何况,还得好几个具
备这样素质的人。”
  “可美国人愿意这么认为。”阿莫斯反驳我。
  我知道他没把话说透。以我现在这种“不可接触”的身份,我从心底里认为这
很正常。他没再说,我继续我的推测:
  “他们懂什么?不管怎么样,他们至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阿拉伯人是怎么‘工
作’的。美国人可以说说训练营,但他们从未置身其中过,而我,我有。那里面所
有的训练都不可能打造出这样高水平的行动。那些躲在阿富汗山洞里的人……绝不
可能,反正我不相信。至于那些众所周知的”后台“国家,很久以来就被全世界盯
得死死的。没错,我们是常常无力挡住那些疯子在商业中心搞爆炸,但不也有上百
次让他们没能得逞吗!”
  我用目光征求他们的意见。都不吱声。我又问:
  “为什么选中双塔呢?这既不是文化象征,也不是战略要地。”
  阿莫斯目视前方。扎克使劲挠头。多龙拿把小勺在没放糖的咖啡里面搅来搅去。
  “我没有答案,只有问题。问题太多叫人睡不安稳。”
  身为东道主,多龙决定尽量帮我解答一下。
  “你已经注意到了这次攻击在技术上的完美。筹划周密,过程流畅,无懈可击。
会是恐怖分子的杰作吗?你想想,把藏在各处的人集中起来,这么多年里却没有露
出一点痕迹:要避开各国情报部门的追踪和监视,要挑选人员,做心理培训,伪造
身份……这仅仅是资金的问题吗?当然不是。而且你也说了,如此有条不紊的行事
方式不是阿拉伯人所能具备的心态。”
  我点头,补充说:
  “这么有规模的行动不可能不被人发现。”
  “他们把扎克召回去了。”阿莫斯在老朋友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冷不丁跟我说
了这么一句。
  “他的偏执症好了?”我开了句玩笑。
  阿莫斯郁闷地看我一眼。我因为摸不着头脑而有点难堪,也为自己那个敏感的
玩笑有点不好意思。对扎克来说,这次被召回是他的胜利。以他一贯的激情风格,
扎克慷慨激昂地开始发表意见,说他在心里憋了很久的看法。坚冰打破,讨论渐入
佳境。以多年的丰富经验,我们天马行空地揣测着事件背后的真相。
  “最要紧的,是不要再把那些聪明人看成蠢蛋,也不要把那些蠢蛋看成聪明人。”
扎克声称,“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清事实。”
  “我们来分析一下技术上的可行性。”多龙打断扎克,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这是职业选手才能干出来的活儿,有这种本事的人不超过三十六个。真是胡说,
会是这些阿拉伯人,只受过几天训的糟糕飞行员!说到驾驶技术,你真以为有人会
握着操纵杆来开波音吗?”
  “飞机的飞行轨迹既没有显示出任何犹疑,也没有任何细微的校正。从回飞那
一刻起便无懈可击,可这时候双塔根本还不在视线范围之内,”阿莫斯摇着头,补
充道:“这证明,机上的自动飞行控制系统是启动了的。在这种情况下,只需要有
人把准确的坐标输入就可以完成飞行,而为了不被截获和不让人获悉具体攻击目标,
他们可能倒换了频率。如果是这样,那就对了,有可行性。”
  多龙继续他的技术分析:
  “从我们知道的情况来看,劫机者一控制飞机就装上了编码调制系统HS. 也就
是说,和美国的导航装置相比,飞机的定位功能增强了。通过数据转换,飞机不再
走原定航道。不过,飞机是依靠卫星数据和配套的惯性制导系统来定位。开着这么
一个东西近在咫尺地飞,却既没有指向、方位、高度,也没有航道和气压校正之类,
这根本不可能!会是如此高手吗,这些飞行员?”
  我明白他所说的。如果联系被切断,机上的大部分仪器都会失灵。
  扎克用他低沉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宣布:“如果没人证实上面换成了Glonass ,
我就不会罢休。”
  “你说俄罗斯定位系统?你疯了吗?”
  我忍住没说话。我这才明白过来,阿莫斯告诉我扎克归队是什么意思。他是对
俄国背景资料最有研究的人。
  “对于这样了不起的大动作,单单一个惯性系统是不够的,”多龙接过话头,
“他们绝对使用了卫星定位装置。覆盖面足够大的卫星网络有两个。美式GPS 和俄
式Glonass.美国人告诉我们,恐怖分子切断了和GPS 的联接,那么他们靠什么来指
引?如果查询一下卫星,是可以找到答案的,可这些资料显然没有被公布。再则,
你我都知道存在着两个体系,一是民用卫星,另外就是军事卫星。像他们这样近距
离地攻击双塔,使用的应该是军事频率。”
  “可这样的话,需要掌握密码……”
  “说的很对,”阿莫斯表示赞同,“一定是有人提供。不可能像废墟里那个完
好无损的护照一样,是偶然得到的。”
  “以这样的行动方案,一个受过普通训练的新手就有能力在飞机电脑里输入路
线,这回我们达成共识了,”多龙也同意这种解释。“而且,用这种方式能够保证
行动的隐秘性:直到最后一刻,目标数据才用倒换频率的形式提供给劫机人,这些
家伙恐怕连自己也不知道攻击的是什么。”
  阿莫斯嘀咕说:“如果是这样的话,美国也永远不会承认。说破真相很有可能
导致世界大战。这可不是目的所在。”
  “当然不是目的,”扎克附和道:“目的是要制造一个‘珍珠港效应’:促使
美国参与反恐战争,向那些在阿富汗建立基地、为车臣武装提供援助的恐怖分子宣
战。乌兹别克坦的伊斯兰运动,其基地也设在阿富汗。俄国人在那块地方已经插不
上手,但美国人能。俄国人可以置身事外,只要把攻击说成是那些伊斯兰极端分子
干的就行了,这也是局部真实。除了一件事,即他们没有能力独自干,但这属于细
枝末节了。是本。拉登。很好,干掉他好了,这是最简单有效的解决办法。证据?
依葫芦画瓢,美国人这种事做得多了,早让他们的公民习以为常,反正都是良民。
我可以向你打赌,他们永远找不到本。拉登。”
  “好了,扎克,别说了。”阿莫斯打断他,“平静点。”
  我有点被他这番话说动了:“这种假设有些脉络,你最好能先核实两三件事。”
  10月5 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一架从特拉维夫飞往新西伯利亚的俄罗斯西
伯利亚航空公司图-154 机在空中爆炸,坠入俄边境的黑海,机上有70多名以色列
乘客——一些来自新俄西伯利亚的移民,准备回去探望家人的;一个犹太通讯社的
老总;还有我们的同事,恰恰就是前去“核实两三件事情”的几个人。扎克也在其
中。
  俄罗斯总统普京立即通过电话,向沙龙表示了他对空难的重视。他允诺将全力
以赴调查事件真相。根据他的意见,调查应该从车臣伊斯兰极端分子这条线索着手。
他向几个正在莫斯科访问的欧洲司法部长宣布:“一架民航飞机今天在空中爆炸,
可能是恐怖袭击所致。”
  第一个提到导弹攻击的人,是在现场的一个亚美尼亚飞行员。没有人出来辟谣,
也没有针锋相对的驳斥,反而是美国人也证实,飞机是被一枚乌克兰导弹击中。他
们的卫星测到了发射时的热能。美国的卫星监视器遍布全球,其任务就是刺探军事
演习情报,以便随时了解对手的技术发展。所以,是导弹攻击已经确切无疑。开始
人们谈论的还只是“小型演习导弹”。然后具体到了“苏式SA-5 ”,这是他们武
器里最令人生畏的一种地对空导弹。乌克兰方面马上出来辟谣。其国防部长解释说,
演习使用的导弹都装备了自爆装置,会在偏离预定轨道的情况下启动。说得没错。
虽然这枚导弹碰巧没有自己引爆。
  以色列的救援和调查队伍到达现场,受到俄方人员的限制、干涉和“帮助”。
两天后,不再有报纸谈论这一“空难”。对于西方媒体来说,事情已经了结。以色
列媒体也基本同步。可对于我们,这难以接受。
  阿莫斯向我通报了这些消息,怒气难平:“谁会来关心呢?一架俄罗斯飞机掉
到乌克兰境内,机上坐的是以色列俄国移民,西伯利亚的被放逐者,我们甚至不能
肯定他们是犹太人……谁来出头?当然不是我们,因为飞机是俄罗斯航空的。普京
急于和沙龙通话,沙龙也很清楚个中缘由。”
  普京对调查给予了支持。非常支持。有点过于支持了。有了那个多嘴的亚美尼
亚飞行员的话,恐怖袭击这个版本是说不通了。不过,还可以做如下解释:导弹是
从两百公里以外发射的——这样一来,美国卫星在确定两百公里之外的导弹轨迹是
存在误差的——,一枚演习导弹——当然,这就跟空弹一样,很容易和真的子弹混
淆——,所以显然是一起事故:导航系统出了偏差,自爆装置失效……无疑是锈坏
了。不不,还有更好的说法:电子故障。由于装备陈旧,在乌克兰总会有些碰巧出
现的故障。如果你从这个国家的上空飞过,一定要留个心眼,司空见惯的故障会让
那些事故导弹射过来的。
  我回头去找多龙,打听事情的进展:
  “怎么样?有什么结果?”
  他回答我:“没人表示异议。传递过来的信息很清楚了,还能怎么样?要么我
们像其他人一样,装傻,要么……又能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向一块仪盘表宣战吧。
总之,现在不是时候,”他又愤怒地补了一句,“我们唯一能指望的,是能从反恐
行动里有所受益。努力维持平衡假象,赢得时间。这是唯一的出路。”
  “只能如此?”
  “只能如此。”他重复道,面色严峻。
  他起身要走,我跟在后面,心情灰败。见我情绪低落,他手都抓在门把手上了,
又停下脚步,看着我,想说句安慰的话。他笑着做了个怪脸,缓缓地说:
  “我们总有一天会开口的,开口说出真相……不管怎样,对于我们这些人,这
些历史的‘黑羊’,这是古已有之的角色分配。”他瞥一眼我的反应,走了。
  尽管以色列已经从黎巴嫩南部撤军,真主党在以色列北部地区的攻击仍然持续
不断。
  2001年10月4 日:一名巴勒斯坦恐怖分子伪装成以色列伞兵,在阿富拉一长途
车站向人群开枪。三人身亡,十三人受伤。法塔赫声称对攻击行动负责。
  2001年10月17日:以色列旅游部长雷哈瓦姆。泽维在耶路撒冷一家宾馆遇刺,
被两颗子弹射中头部。“人阵”声称对暗杀负责。
  2001年10月28日:两名巴勒斯坦警察从自己的车里,向哈德拉市一公共汽车站
附近的人群开枪。七人身亡,三十多人受伤。伊斯兰圣战组织声称对此负责。
  2001年11月27日:在阿富拉一长途车站,两名来自杰宁的巴勒斯坦恐怖分子用
冲锋枪向人群扫射。两人身亡,五十多人受伤。法塔赫和伊斯兰圣战组织都声称对
此负责。
  2001年11月29日:Egged 公司的823 路公共汽车在从纳扎雷特开往特拉维夫途
中,遭到自杀式炸弹袭击,三死,九伤。法塔赫和伊斯兰圣战组织都声称对此负责。
  2001年12月2 日:海法市,中午时分,Egged 公司一辆16路公共汽车上发生自
杀式爆炸事件。十五人死,四十多人受伤。哈马斯声称对此负责。
  2001年12月:沙龙拒绝和阿拉法特谈判。
  国际组织对此大加批评,呼吁对以色列进行制裁。
  一点阴森森的光,从这个奇怪的不眠之夜里浮现出来。我知道,这微弱的昏暗
的难以辨别的,冰冷到连我的两眼都不愿迎着它看着它的光亮,能够把我带回生的
世界。
  在这片凝固的漫无边际之中,已经过了多久?不知道。在有形的空间之外,时
间是不存在的。一点一点,光亮变得强烈了,浓雾消散了,有影子浮了出来。它回
来了,这个一度不见了的世界。它是善,还是恶?好像还是这么遥远,这么没有生
气,这么冰冷。可是,不管怎样,能重新找回这些熟悉的影像我还是很高兴,就像
回家了。
  慢慢地,有了模糊的视觉。光亮变得清晰起来。周围的东西重新有了生气和温
度。现在,我基本上能看清它们了。只是身子依然迟钝和沉重。我向脑子发出一个
个指令,想动动手指,手,还有眼睛。看来是做不到。
  突然,心脏跳动了,血液猛地涌向麻痹的四肢。我感觉到一股热气漫过,就像
是汹涌的急流。
  我隐隐听到低低的声音,虽然不连贯但是很真切。我还没有清醒到能够去捕捉
它。
  一步一步,我终于重新控制了自己的身体,它听从了,在痛苦之中表现出惊人
的力量。重回这个世界等于重新感知痛苦。心脏的刺痛,头部的剧痛,双肺透不过
仿佛炸裂开来,血液能够流动了却灼烧着一路经过的每一块肌肉。现在,那光刺痛
着我的眼,我觉得不能再盯着它看。只是转动了一下眼睛,或者微微侧了一下脸…
…眼前已经是另一幅景象。我的头脑成功发出了指令。怎么做到的?我不清楚,感
觉就像是有人好心帮了我一把,像是神赐的奇迹。持续不断的痛弱下去,心跳开始
变得有规律。可怕的麻木感慢慢褪去,我回复了意识。一堆感觉迟钝痛苦难当的东
西,总算重新变成了“我的”身体。
  我感觉得有人在旁边。没错,我记得这变调的低低的声响:是人的声音。不敢
肯定,也没有力气怀疑。不管是帮助还是危险,我都不想去知道。但生的愿望做主
了,它提醒我求生的本能。一定要弄清这个影子是谁,一定要在需要的时候自卫,
抵抗。永不认输。
  身体和精神的双倍勇气,令我努力去看清楚。恐惧重又浮出来,心跳加剧了。
慢慢地,逐步逐步地,那个影子越来越清楚,最后变得非常清晰。当我看出来那只
是一张友善的面孔时,我是多么宽慰啊!这个人的目光和声音里,有一点伤感,有
一点紧张,更多的是放松,这给我带来了彻底苏醒所需要的最后那点暖意。
  他看看表,神情轻松了,宣布:
  “三十四分钟,中度发作。”
我不得不杀人:以色列女特工自传
                结 尾
  我一无所有,回到孤独,
  漫漫长旅的尽头
  那个角落是不是没有痛苦?
  如果擦去你的泪水需要远走,
  如果一个人有力量平息战火,
  我发誓明天就重踏苦旅
  为的是一切痛苦,从此结束
  芭芭拉《黑太阳》
  这天晚上,我又去了海滩。我不愿意闷在房间里,我需要空间,自由,还有海
风。大海总在原地。小小的风浪是对我的责备吧,这么长时间也不曾来看她。我居
然以为,大海并不在乎我曾经离她而去!聆听着海浪在夜色中咆哮和低吟,我还是
问着自己几个同样的问题:大海知道我对她的依恋吗?能给我她的力量吗?或者,
她不过是一片无边无垠无知无觉,而我的想象幻化出一切?
  可是,如果你去听,她会给你讲述一个年轻女孩的故事的。对于这个女孩,世
界有一天突然变得糟糕之极。一次又一次地被捕,被人注射损伤神经的药剂,一次
次剧烈发作,她视力模糊了,脑袋有毛病了,背部也遍布伤痛。最后终于离开了那
个曾经置身其中的机构,她隐姓埋名开始新的生活。她相信自己能,就像从前她曾
经相信过“职业生涯”。
  她想写点什么,因为怀念那些同伴,那些和她一样无法脱身献出一切甚至包括
生命的同伴。也想写给一个孩子,一个小姑娘,她有一双大眼睛,绿的时候像暴风
雨中的大海,金黄的时候就像沙漠里的阳光。为的是在她长大之后,如果我不能守
在她身边说出一切,她也能知道发生过什么。为的是她不再犯和我一样的错误,那
个夏夜,我答应一个笑容满面的“丢失”了数据文件的军官,帮他去排除所谓的故
障。
  因为她很可能会在那片土地上,再次遇到这一切。一片流淌着鲜奶和蜜糖的土
地,那里风儿轻拂脸庞,阳光和煦可人,带着泥土、果实、树木还有大海的气息,
令人心醉的芬芳。那是我希望她可以长于斯的地方:祖国。充满欢笑和幸福,泪水
和痛苦,疲惫和力量……它夸张,神奇,美妙,极端,就像一个人孤注一掷在和命
运苦苦抗争:那就是以色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