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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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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农具的教育
“太平风物”这书名是我从《王祯农书》里得来的。七百年前,那个叫王祯的人看见一种农具被人使用,看见一派宜人的田园风光,和平,丰足,恬静,而又久远。这景物深深地打动了他,于是,他发出由衷地赞美:“每见摹为图画,咏为歌诗,实古今太平之风物也。”七百年后,我的农具系列小说,也是出于一种深深地打动,出于一种对知识和历史的震撼,也更是出于对眼前真实情景的震撼。当然,我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风景,就好像从绿洲来到荒漠,就好像看到一通被磨光了字迹的残碑,赤裸裸的田园没有半点诗意可言。隔了七百年的岁月,我把“太平风物”和“农具系列小说”装置在一起,陈列在这间纸上的农具展览馆里,正所谓感慨万端一言难尽。我希冀着把自己的震撼和一言难尽的感慨传达给可能的读者们。之所以把小说称之为“展览”,是因为这本书不止需要读,更首先需要看。我必须事先声明,廉价的道德感动,和对残酷现实虚假的诗意置换,不是本次展览的目的。
  上个世纪的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在吕梁山的邸家河村插队落户做过六年农民。那时候,公家发给每个知青五百八十块钱安置费,村里就用这笔钱给我们盖了知青宿舍,还给每个人配置了一套干活用的农具,镢,锨,锄,镰,斧,扁担,筐,包括收割时捆庄稼用的麻绳,冬天装粮食用的口袋,样样俱全。于是,六年的时间里就和这些农具朝夕相伴。用的时间一长,体会也就入微起来,镢把的粗细,锄钩弧度的大小,锨把的长短,扁担的厚薄,都和每个人的身体相对应,相磨合。渐渐地,就明白了什么样的农具才会得心应手,对使顺手的农具也就分外地爱惜。
  初到一地,除了未曾见过的山川风物之外,首先遇到的就是方言,比如邸家河人把山上的树不叫树,叫“钵儿”,把一种专门用来收割玉米和灌木枝的镰刀叫做“苦镰”,驾上毛驴磨米面不叫推磨,叫“推喂子”,如此等等。我们这些“北京来的学生娃”闹不大清楚这些称呼的来历,也想不出来和“苦镰”“喂子”等等相对应的文字到底是哪一个,于是,就随便拉来一个发音相似的字瞎凑合,还想当然地把这一切弄不懂的发音统统归结为是方言,归结为是穷乡僻壤的落后和固执。那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一切会变成日后的小说素材,会引发出一场对“知识”和“历史”的震撼。
  1987年夏天,在《厚土》系列的创作期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旧书摊上买到一本叫做《中国古代农机具》的小册子,一百二十个页码的小开本,定价人民币八角钱。随后,就带了这本书去我插队的邸家河村住了几天。那时候,我虽然在城里已经工作多年,但还是每年都回邸家河。正好是收麦子的季节,就在劳动之余看了这本书。大大出乎我的预料,这本不起眼的小册子对于农具历史的讲述,看得我惊心动魄。所有农民们使用的农具,都有长得叫人难以置信的历史,都有极其丰富的发展经历。尤其是一些被农民用方言称呼的农具,原来被我一直认为是字典里根本就没有的字,被我认为是乡下人固执、封闭的语言偏好的所谓方言,竟然却和两三千年前的历史完全重合,和古音古字一模一样。就是在这本小册子里我看到了,“公输班做碨”这样的记录,公输班是春秋时期的鲁国人,复姓公输,名般,因为般、班同音,又因为是鲁国人,所以被后人称为鲁班。鲁班生于周敬王十三年(公元前507年),卒于周定王二十五年(公元前444年),是中国历史上所有古代工匠的祖师爷。鲁国是公元前十一世纪被周朝天子分封的诸侯国,一直到公元前二百五十六年被楚国所灭。“磨”这种称谓,只是汉代以后才流行起来的,在此之前的漫长历史中它一直被人称作“碨”,邸家河的方言竟然跨越两千五百年的历史,直续“春秋”。那一刻,我真是如雷轰顶,目瞪口呆。和历史心领神会的遭遇就在那一瞬间发生。悲怆和遐想久久难平。从那时起,我就觉得自己也许应当写一本关于农具的小说,应当有这样一场和祖先的对话。后来,又因此而引出对《王祯农书》的细读。
  十八年前那场知识和历史的震撼让我明白,几千年来,被农民们世世代代拿在手上的农具,就是他们的手和脚,就是他们的肩和腿,就是从他们心里日复一日生长出来的智慧,干脆说,那些所有的农具根本就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就是人和自然相互剥夺又相互赠与的果实。我们所说的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其实是一部农业文明史,是被农民手上的工具一锨一镢刨出来的。可人们对历史和知识的记忆,往往只是对于正统典籍的记忆,没有人在乎也很少有人注意,养活了历史和知识的工具。人人都赞叹故宫的金碧辉煌,可有谁会在意建造出了金碧辉煌的都是些怎样的工具?
  有想法,有感触,还不能写小说。我当时还在写《厚土》,《厚土》的历史背景大都放在文革之中。一晃十八年。十八年来,中国大陆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村,农民,乡土,农具,等等千年不变的事物,正在所谓现代化、全球化的冲击下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亿万农民离开土地涌向城市的景象,只能用惊天动地、惊世骇俗来形容。即便偏僻如大山深处的邸家河,也在煤矿的开发当中改地换天。所谓历史的诗意,田园的风光,早已经淹没在现实的血污,挣扎,和冷酷当中。尽管在吕梁山偏远的乡村里,这些古老的农具还在被人们使用着,但人与农具的历史关系早已荡然无存,衣不蔽体的田园早已没有了往日的从容和安静。所谓历史的诗意,早已沦落成为谎言和自欺。当初,因为当过六年的“劳动人民”,因为亲眼看到了什么叫世世代代的劳动,我深知,无论是以田园的名义,还是以革命的名义,把亿万人世世代代绑在土地上是这个世界最不人道,最为残忍的一件事。一转眼,我却又在通往“进步”天堂的台阶上看见遍地的血泪和挣扎,听见田园们赤裸裸的哭声。真正是一言难尽。真正是情何以堪。
  因为已经写过《厚土》,我明白,自己不能再以《厚土》的方式重归“厚土”。多年来在文体和语言上的思考,多年来对于语言自觉的实践,多年来对于建立现代汉语主体性的追求,多年来对于知识等级的拒绝信任,对于道德化和诗意化的深刻怀疑,等等,等等,这一切导致了“农具系列小说”现在的模样——图片和文字,文言和白话,史料和虚构,历史的诗意和现实的困境,都被我拼贴在一起,也算是一种我发明的超文体拼贴吧。现在,我把这些拼贴的结果,放在这本书里,放在这间纸上的展览馆里,权且当作对于“公输班做碨”的一种接续,权且当作对于“太平之风物”的一种当下的回答。
  我曾为自己的文学追求定下一个苛刻的指标:“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在这里,对于方块字的“用”的突破,和对“表达”的突破,都是对作者严峻的考验。我能从自己文明历史的最深处找到文学的源头活水吗?我能在毁灭和新生,悲怆和欢欣中,找到文学的绿意吗?我能在全球化的滔天巨浪里用方块字立定脚跟吗?这既是我的追求,也是我的困境。
风物既现,太平助兴
丁 纯/文
  这本《太平风物》,冥冥之中,我期盼了许久。山西吕梁、安徽蚌埠,中间隔了多少山水啊,我没有在地图上量过,当我在书中看到那些高低长短,名字叫:镢、锄、犁、扁担等“家伙”,我苦涩地笑了。
  我的故乡,农具一律称为“家伙”。它们敦实、本分地靠着墙站着,或者躲在门口,或藏在麦囤里……岁月更迭、日月不惊,它们似乎成了家里的重要成员。它们和先辈一样忍受过饥饿吧;它们可能也目睹了日常生活的变化。春夏秋冬,寒暑白露,先辈们和这些“家伙”们都一起历经了艰难的日子。
  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农具也一样披星戴月,食风饮露。父亲常用的“家伙”是扁担,母亲用的是镰刀。母亲挥舞着镰刀将麦子割完,父亲用扁担挑到麦场上,我们兄弟俩用连耞狠命地捶打麦子。一年的口粮,全倚赖镰刀、扁担、连耞完成,没有了它们的襄助,还不知道要费多少汗水。
  那些年头,我们站在地里扶着铁锹,昂着脑袋,眼巴巴地望着城里,遥想着外面精彩的世界。经年之后,我们发现,离自己的心最近的不是城市,而是有着麦芒香、稻花香的农村,那才是我们的根所在。
  可是,乡村离我们也很远了,那些水车、连耞啊,那些暗藏着麦香的镰刀、石磨啊;还有忠诚敦厚的耩子(耧子)、耕牛,何处去了呢?无处可寻,它们早已躲进了乡村记忆的深处了。
  二
  这些寻常的农具,生平第一次脱掉了“农装”,作为故事的主角,“粉墨登场”,可要感谢一个叫李锐的人。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王祯农书》,便喜欢上了“太平风物”的书名。再一个偶然的机会,缘于另外一本《中国古代农机具》的小册子。就动了念头,写下了这十六篇农具系列小说展览。
  这十六篇小说,是以传统的农具为意象,将大地、农民、农具与人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就像作者所说“正视镰刀就是目击历史”,那么农具小说,其实是在诉说命运,诉说历史、大地、农民的命运
  作者是想保留一份乡村的记忆化石呢,还是想探索一种新的文体写作;抑或是唤起人们对落后农村的同情和哀怜,但是,他又说“我必须事先说明,廉价的道德感动和残酷的现实虚假的诗意置换,不是这次展览的目的”。对于,那些有着二千多年历史的“家伙”们,任何怜悯和同情,都显得颇为单薄,甚至虚伪。它们的装载被重重的时间压着,不歪不斜,稳稳向前走着。
  这十六篇小说,篇篇有着我难以言说的哀伤,字字有着村里人不想回首的往事。就那镰刀来说吧,除了收割,也可以砍人,这种事情在农村常有发生。有理、无理,在乡下,很多的道理说不清、道不明,悲愤起来,六亲不认的事情不罕见。镢头呢,是田中王,它的地位,靠的是实力和暴力。它所承担的工作也非镰刀能比。在乡村,持镰的,是朴质的女子;而镢的使用者,肯定是黑色大汉。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作用力大,反作用力也大。镢和镰刀的性情不同,往往也会衍生出不同的故事。至于,地位比较高的犁,耧,可是当作宝贝的东西,其实一个村子也只有那么几张犁子、几台耧子。制作工艺要求高,非专业人士莫属,使用他们,也是村子里的“把士”所为。一般人望尘莫及。
  小说中的人名,是一种与乡土、人情暗合的符号。根宝、有来、拴住……每一个名字,都像山冈上的灌木,每个人都像一样农具。智慧如桔槔,稳妥如耕牛,矫捷如扁担……人和农具,农具和人,是一致的,不分伯仲,尊卑。就在平常中,蕴涵着哲学,那可是生命哲学。我竟然在书中读出了悲凉的意味,可能我在农村长大的缘故。
  书中的哀意,俯拾皆是。鲁迅也讲过,“人生最大的悲哀,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几千年来,老百姓和农具的状态相同,沉默无语,及至有人把工具分为三种:会说话的工具(人)、不做声的工具(农具)、哞哞叫的工具(牛)。人、农具、牛,成了并列的名词。人一旦成了工具,就意味着被奴役、欺侮,何谈尊严呢?中国的历史,似乎便是皇帝和工具的历史,历史的变迁,我们记住了历朝历代皇帝的名字,我们也记住了农具的名字,可是我们却很少能记得住成千上万大号叫百姓的人。
  何以选择“太平风物”称呼农具呢?我猜想,大概也不是王祯的一厢情愿,更是老百姓美好的愿望。天下太平,五谷丰登,老百姓可以解决温饱了吧。古时的战争中武器,仔细看,似乎也是从农具演变的,十八般兵器,都可以在农具中找到原形。太平是不长久的,从某种意义上,太平却又只是用来“助兴”的,安慰安慰大伙儿罢了,天下,哪有真正的太平呢。所以,古人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活着,真的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现在的农村,“太平”的意味更浓了,村子民远离乡村,揣着理想历经磨难来到城里,市民称他们为民工,他们在城里摸怕滚打,想融入城市,可是,回头来,让他们感到最亲切的,还是乡村贞静的岁月和安稳的日子。毕竟,根在那里。心在那里啊。
  三
  猜想不出,城里人阅读“农具系列展览小说”,是怎样的感受:陌生?生涩?我还担心他们会有阅读的障碍——城乡差别太远了。而对于童年生活在乡村的人来说,实际上,这是一本写实的小说。
  李锐认为,这本农具小说展览是“超文本拼贴”——“图片、文字、文言和白话、史料和虚构、历史和现实的困境融合在一起。”但是,这哪是什么超文本啊?乡村里几个要素,早就融合在一起的,根本不需要复制和粘贴。比如,农具名称,几千年的称呼不变,这就是历史,农村经济落后;而制造农具的材料,是山上的一景;使用的农具的人,都是“芸芸众生”啊,每个人的经历都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小说。
  我读这些小说,情绪受着情节牵引。吕梁和蚌埠虽然相隔较远,但,农村的事情,几近相同。他笔下的人物,也活生生地在我们身边啊,根本不像虚构的情节和人物。我熟知的父老乡亲们的命运,并不比李锐笔下的人物幸运多少。他们几千年都被牢牢地捆在土地上,挣脱不开。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一代一代延续一下去。他们哪有时间和雅致去思考存在的意义呢?
  中国人的生存压力,主要是来自经济上的压力,不是精神上的。我敢说,二千多年前,那些“太平风物”绝对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然而,时过境未迁,二千年后,他们还“活着”,却成了落后生产力子的代表,不能不说是件让人痛心的事。
当时风物在 可能醉太平?(1)
书评人 涂涂
  不浪漫的诗意
  一本名字叫做《太平风物》的书,是容易激起读者怀想的。 “太--平--风--物”,诗歌般的节奏,四个字吟咏下来,有一种悠长的韵味,几千年的历史也似乎随着这吟诵穿越时空,悠然来到面前。李锐说这个书名得于《王祯农书》,书里面记载着这四个字的出处,“每见摹为图画、咏为歌诗,实古今太平之风物也”——果然是一派浪漫的风貌。更何况,一翻开书,看到的便是一件件的农具:犁、锄、镰刀、磨……千年不变的农具,在书页上静默呈现,而农业社会千年不变的历史在这些隐约的图像中更生出了一种肃穆的诗意。李锐,是要为逝去的历史招魂吗?
  李锐说不是。他把这本书叫做“农具系列小说展览”,他希望读者不但“读”、而且“看”这本书,“看”那一件件的农具。看样子,他在拒绝历史的诗意,因为只有现实,才是需要用眼睛去“看”的。其实,对于这本书的大多数读者来说,这些农具不但代表历史,也代表记忆——很多人小时候大概都曾经见过、甚至用过这些农具中的某几件;而在更多不大可能看到这本书的人们那里,这些农具既非历史、也非记忆,它们只是平平淡淡的现实、日常的生活——这些人是农民,中国农民,李锐小说的主人公们。当代农民对这些传承着历史的农具进行了创造性的使用,在这些误用的过程中,现实的残酷不但让历史的诗意荡然无存,更以一种凶猛的姿态席卷传统、席卷乡村、席卷一切曾经的美好。而那些展览中的农具,就像《残摩》中那盘散了架的摩一样,支离破碎。
  《残摩》里,老农没有名字,只有倔强,只有叹息。他明白村里的壮年男女为什么都要远走城市,可是他却舍不得那盘摩、那块地、那排亲手盖起来的大院子。残摩已经不能平地了,老农也落下一身伤痕,村里的老人们已经陆续死去,他,也快了吧?残阳中,破碎的摩和没有名字的老农,活生生映照出农耕社会夕阳西下的凄凉画面。
  李锐说了, “廉价的道德感动和对残酷现实虚假的诗意置换,不是这次展览的目的”,他描画出来的,也绝对不仅仅是残摩上无助的老农。面对似乎席卷了世界的疯狂,更年轻的一代正绝望地寻找突破口。“绝不再活在他们那个世道里”,了断和尚的口头禅实际上是一代人的绝望呼喊。以小五金立命的青川市每年要被车床切下几千根手指,失去三根手指的了断只是其中的不到千分之一。和另外千分之九百九十九不一样,了断在绝望之后绝意出家,甚至用樵斧砍断了自己的命根子。可是出家又能怎样?了断即使把自己投入茫茫江水,也逃脱不了被这个“世道”追逐。
  和了断一样,木匠金堂也是到城市里寻梦的,可是一场车祸让美梦还没有开始就碎了。截肢之后的金堂,用扁担把自己的残腿连起来,用两只手“走路”,一定要死在家里的信念支撑着他一寸一寸挪回了家乡。可是在家门口最后一座大山前面,金堂哭了,那个家啊,又能给他什么呢?
  高密度的现实
  有多少种命运,那些农具大概就有多少种用法。在《太平风物》之前,人们很难想像扁担会成为一个人支撑回家的腿,更难想像樵斧是弃世者绝望自宫的工具,但这个世界却已经变成这样了。其实从全书的第一篇开始,这些农具的不寻常就以一种激烈的方式呈现了出来:农民陈有来用镰刀割下了村长杜文革的头!事后,有来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把杜文革的头稳稳地放在八仙桌上,旁边是一叠杜文革贪污的证据,那是有来冤死的哥哥保来留下的……一种复仇的快意贯串着这篇小说,直到最后一刹那,警察的子弹打穿了有来的胸膛。——这个世道,毕竟不是有来、了断、金堂他们的。
  李锐写的,当然不是命运,那是现实,是现代化大潮中绝尘而去绝对不可能回头的现实。尽管有些故事看起来离奇,但放在转型期的农村,没有人会不相信这些故事真的可能发生。他写乡村教师的尴尬,因为没有工资,一副用来打黑豆子的连耞,成了老师让学生们帮忙干活的工具,更成了这间小小学校关张的理由;他写穷乡僻壤人口贩子的猖獗,那个被栓柱买来锁在石磨上调教的媳妇,居然曾经也是贩卖人口集团的主谋;他写口蹄疫期间对耕牛的大规模扑杀,红宝带着他心爱的耕牛黄宝躲在古旧的老窑洞里面,虽然躲过了政府的“执行”,却躲不过葬身坍塌的废窑洞的结局……
  《太平风物》不长,十四篇“农具小说”,加上稍稍相关的两篇附录,不过十来万字,基本上都发生在那个叫做五人坪的弹丸小村。但放眼当代文学版图,这十万字的密度是惊人的。在李锐坚硬的语言之下,当代中国农村由断片拼贴出一幅全景,干群矛盾、城乡矛盾、口蹄疫、民工潮、小煤窑的事故、大农村的空旷……经济高速增长期间伤痕累累的农村赤裸裸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所有这些,李锐都希望读者用眼睛去“看”,因为这图景,正是被一部分人遮蔽、更被另一部分人忘却的新农村。
  或许我们可以“看”的,还不仅仅是这薄薄的一本小说。李锐把如此丰富如此暴烈的现实用挤压式的语言填充在短短的十万字里面,而关心现实的读者,可以在最近两三年的媒体报道中找到无数的材料来丰富这薄薄的小书,这小小的五人坪,这短短的十四个故事。要看农民工在城市里面的挣扎吗?自杀讨薪早已不算新闻;要看环境污染后空荡荡的农村吗?癌症村已经不再是一个新鲜词语;要看城乡差距有多大吗?一张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卡要让一家农户在田里辛苦整整两千年!
当时风物在 可能醉太平?(2)
世道在变,农民们却变不了。他们只有手里的农具,变了形的农具,没有土地的农具。在小说的最后一篇里,七岁的牛牛和七十岁的爷爷一起犁地,这个孩子是新农村的一点点希望之光吗?大概没有人会这么想吧,牛牛和爷爷耕种的那块地已经耕种了千年,不过在发现了煤矿之后,这块地却将是最后一次被播种了,它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从前,而在它上面耕种着的人们,来年也将被合并到旁边的大村子里面去。
  断裂中的历史
  《太平风物》写现实,暴烈的现实,但在书里面的,却绝对不仅仅只有现实的残酷。如果是那样,那它就不过是一篇报告文学,或者又一本《厚土》。作为小说,真正让《太平风物》产生吸引力的,是现实置身于历史之后,所产生的那种疏离感。每篇小说的开始,一张农具的图片,一段《王祯农书》中的引文,一段《中国古代农机具》中的解读,给现实中的故事添上了一层浓浓的历史背景。不过必须注意到的是,除了那些农具的形象让人既熟悉又有点陌生之外,如果没有《中国古代农机具》的解读,《王祯农书》中的引文对大部分读者其实也是不可理解的,甚至要把里面的字认全都有难度,虽然这本古代农业百科全书在历史上其实只是一本普及读物,王祯本人还在里面加了不少注音(当然,这些反切注音本身也已经属于历史了)。不用说,历史传统在这个地方开始,其实已经断裂了,那些农具从被误用到被抛弃,恐怕也是迟早的事情。大概一方面是为了方便读者理解,另一方面是为了更突出地呈现传统的断裂,李锐在引文中又加了不少注音,于是反切和汉语拼音奇妙地组合在一起,正好见证了历史在现实面前的无奈。
  历史已经断裂,传统徒呼奈何。在一篇篇现实故事所带来的震撼冲击之后,《太平风物》开始显露出一种不同的风貌,一层更深重的忧思。从这一点来看,李锐和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帕慕克有相似之处。在《我的名字叫红》里面,细密画的传统其实早已断裂,它代表的是土耳其的宗教和文化;而在《太平风物》中,细密画则变成了农具——几千年农耕社会最贴切的象征,而这一文化传统的断裂同样迫在眉睫。20世纪的土耳其和中国,都经历了惊涛骇浪般的变化,土耳其尤其激烈,凯末尔的改革甚至禁止人们使用土耳其的传统文字。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当代土耳其可能已经忘光了奥斯曼帝国的荣光,而李锐的农具展览却还能为我们留下强烈的震撼。不过,震撼过去之后,该来的还是要来。
  在《犁铧》一篇中,五人坪的一切都被复制到了北京郊区的一个高尔夫球场,这里不但有满金爷和柳叶儿扶着犁铧耕种的铜雕,甚至在喇叭里播放的都是从五人坪录制过来的声音,人来人往,鸡鸣狗唱——这一切,都是高尔夫俱乐部老板、当年在五人坪插队的陈建国安排的。来自五人坪的农民宝生呆在这里,像在老家一样自在,他甚至能认出自家狗叫的声音,那个曾经的五人坪,在这里完全复活了。但当宝生正做着美梦的时候,突然,声音没有了、光芒也不见了。停电,让“一切都没了生气,整个世界都变得假惺惺的”。梦醒时分,曾经的“太平风物”已经荡然无存。
残摩(2)
摩,有些地方称作耢,有些地方称作盖。用手指粗细的树枝条编在长方形木框上的一种农具,用来平整翻耕后的土地,使土粒更酥碎些,有时也用来保墒。使用时把摩平放在翻耕过的田地上,由牲畜拉着前进,操作者站立其上,或者用石块放在上面,以增大对土面的压力。《齐民要术》中记载有“耕而不耢,不如做暴”的谚语。《王祯农书》更指出“凡已耕耙欲受种之地,非耢不可”。西汉的文献中已提到摩,可见至少两千年前黄河流域就已使用这种农具。
  ——图、文引自《中国古代农机具》
  第六讲,作者,章楷。
  斜长的身影越过门前的土路,越过台阶,在院墙根底下打了一个折,把肩膀和脑袋长长地贴到土墙上,正好影住那盘拉散了架子的摩。已经记不得惋惜了多少遍了,可看见它还是痛惜不止,就好像被扯断了的是自己身上的筋骨,咳,和人一样,再结实、再年轻,也有老的时候,也有不中用的时候。
  街巷里安静下来。辽远空旷的旱塬上也安静下来。不用看就知道,这时辰,金红的太阳压在西山顶上了。苍老的夕阳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只能在斜长的影子里越陷越深。于是,窝在土崖下边的村子也就跟着苍老的夕阳,一起被埋在幽暗的阴影当中。
  没有风,也没有响动。
  零零落落的炊烟软软地升起来,飘荡,散漫,消失,聚集,终于在村子后面的杨树林上边连成一条白云,薄薄的,窄窄的,像是给渐起的暮色镶嵌了一块依稀的薄玉。晦暗的阴影中,千年的土崖被这块白玉衬着,越发黑得深不可测。他又在心里叹息起来,
  唉,看着怪好看的,看着怪揪心的,越是好看的,就越是命短的。等日头一落下去,夜凉一起,它就没了,它就变成树叶上的潮气了。一眨眼就空了,空得就像一场梦。梦醒了,连个影子也没有,连颗露水珠儿也留不下来。
  满是青筋的手一直抓着身边的杨树苗,树枝上新吐的树叶只有铜钱大,嫩绿光滑的叶子像是被打了蜡,泛着一股微微的黄色在夕阳的余光里闪闪发亮,远远看过去,好像满树晶莹剔透的玉佩在夕阳中摇摆。
  左腿上的伤还在疼,肩背上也疼。今天在地里摩地的时候出了点事情。摩架子右边的榫口一下子裂开拉断了,人站在摩上猛然失去了平衡,一步没有踏稳,左脚踩空到摩前边去了,黑骡子拉着散了架的摩把自己给拽倒了,左腿压在摩架下边,人坐在摩上边,风干了的土疙瘩硬硬地从腿底下碾过去,疼得钻心,紧喊慢喊还是被黑骡子给拽出去两三丈远。他收紧缰绳勒住黑骡子,挣扎着从摩架下边抽出腿来。额头上惊出一层冷汗。他顾不得自己,赶紧心疼地把拉散的摩立起来查看,开了榫的横板彻底裂成了两半,不能用了。荆条拧出来的摩齿早已被黄土打磨得露出了木头的本色,深红的荆条光亮整齐地排列着,不知把多少个春天和秋天在摩齿间梳理过去,平滑、柔和的木色甚至显出几分精致和高雅,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这完全用木头做的东西看着不硬,可到底还是比骨头硬。等到把摩从黑骡子身上卸下来,他才感觉到腿上的疼痛。回头一看,左腿在摩架下边活活犁出一条土沟来。卷起裤腿,赫然露出来满腿的青紫。裤子扯破了,膝盖上被地里残留的玉茭碴子戳出一条血口子,断在肉里的玉杆皮总有半寸来长。真没想到,做务了一辈子庄稼活儿,还闹出这样的差子来。他抹下额头上的冷汗,坐在摩架上点着了一支烟,把第一口烟吸进去,眼泪就冒出来了。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毁了傢具,不是因为出了这么点事情,是因为难受,是因为亲眼看见自己老了,亲眼看见自己快要伺候不了这些黄土了。身边没有人,漫天漫地的黄土里只有不会说话的黑骡子,只有这盘拉坏了的摩,他就那么坐在大太阳底下,一个人哭。抽一口烟,流一阵眼泪。抽一口烟,流一阵眼泪。然后,就骂自己,你狗日的又不是个婆姨家!不就是孙子孙女不在身边么?不就是清明节儿子们没回来么?没有人回来,你和老伴儿不是也把坟上了,也把纸烧了么?没有人回来,你不是也年年把庄稼种了么?你哭啥么你?六十多的人啦,越老越没出息,你狗日的真够个没意思你!……漫天漫地的黄土里站着不会说话的黑骡子,躺着散了架的摩,坐着流眼泪的自己。
  遍野黄土,天地无声。
残摩(3)
只有几只牛蝇飞来飞去,黑骡子的尾巴在亘古的寂静中忽左忽右地抽打着。连他自己也想不透,种了一辈子庄稼,伺候了一辈子黄土,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的泪水……
  以前,院门前的路边上站着一排八棵杨树,还是大儿子出生的那年自己亲手种下的。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树早已经长成材了,早已经派上用场了。就和自己当初计划的一样,全都锯了做了大梁。盖三间瓦房用四根梁。大儿子用四根,小儿子也用四根,刚好是八根。旱塬上种树不容易活,二十年里,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浇过它们多少回了。从沟底的泉上担一担水,来回要走六里路,二十年里,也记不清为这几棵树,自己到底走了多少里路。给大儿子盖了三间瓦房一幢院子,院子里种桃树。给小儿子也盖了三间瓦房一幢院子,院子里种杏树。自己的老院子里种的是苹果树。黄土夯出来的院墙,用青砖砌了挡雨的墙头。为了排场好看,又特意用砖瓦砌了门楼,用上好的槐木做了大门。一连三幢院子,青砖灰瓦一字排开,每年春天,院子里的粉红、雪白热热闹闹连成一片,就像一幅好画,就像一个美梦……自己小的时候住窑洞,爷爷那一辈住窑洞,爷爷的爷爷也是住窑洞,村子里的人祖辈都住窑洞,到了自己手上总算是盖了瓦房,总算是不用再住窑洞。这一连三幢院子齐刷刷地站在沟边上劈出来的空场里,站在全村的最上首。在它们的下面,沿着土沟两侧高低错落着的大都是土窑洞。那时候,自己站在沟对面的塬畔上,远远看着这个繁花似锦的院子,心里像是喝了老酒一样又暖和又舒服。记不清到底看了有多少回。
  可这些年,原来热热闹闹的一个村子,如今冷落的就像块荒地。窑洞里没有人住,成了空窑。院子里没有打鸣的鸡,没有看门的狗,成了空院子。一家一家的都走了,去北京的,去太原的,去临汾的,去县城的,实在不行也要去河底镇、去黑龙关。住不进城里宁愿在城边上凑活,也不回来住。一眼一眼的空窑,一座一座的空院子,白天不冒烟,黑夜不点灯,全都死气沉沉的,全都无声无息的,僻静的叫人发怵。
  过大年的时候,两个儿子回来领孩子。儿子们有点怕提这件事,就借着喝酒的空子绕弯儿说话。
  大儿子说,爸,罚女、罚小过了年都八岁了。要不把罚女再给你们留一年?
  小儿子说,爸,咱这儿的学校实在是不算话!实在是比不上城关小学!
  孙子已经八岁,孙女已经八岁半了,已经叫自己给耽误了一年,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一回是再不能耽误了。别人不说,自己也得说。不能走的只有这三幢院子,只有自己和老伴儿。有这十几亩地拴着,人就成了树,就成了生根的庄稼,永辈子也挪不动了。
  当初,给儿子们盖房的时候,有人劝过自己,都说在后边土沟里掏上几眼窑洞,又便宜又好使,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有本事让他们自己闹腾去。你有多少钱?你有多少油水?你给两个儿子都盖下这砖瓦大院,就不怕把你自己的老命拘死么?那时候,自己拿定了老主意,根本就不想听。那时候,自己一心想的就是什么时候能早一天看见这三幢院子连起来。那时候,自己一心想的就是,什么时候能早一天叫全村的人都看见自己家的这幅好画。那时候自己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会有这一天,没想到儿子要走,孙子也要走。就是没想到这漂漂亮亮的青砖灰瓦的院子没人住。那时候,就是没想到,再好的梦,也有醒的时候。
  后来,这锯倒的八棵杨树每年都从老根里憋出来数不清的枝条,可自己已经没有心思再伺弄它们了。一到冬天,这些漫生乱长的枝条就都被砍了当柴烧。年年长,年年砍。路边上的八个木敦子渐渐变了颜色,变成八块黑乎乎的伤疤。后来,伤疤里再也憋不出新条子。再后来,木敦子上生出些难看的狗尿苔。本以为它们都死绝了,没指望了。可去年春天忽然又憋出这棵嫩枝子来,孤孤单单地,一个人站在路边上,一个人站在那些伤疤旁边。等到冬天,就没舍得砍它。明知道这些漫生的条子长不成材,可还是把它留下了。只要一打开院门,就能看见它。只要看见它,心里就一阵一阵地悽惶,一阵一阵地可怜它。
  最后一抹余辉越过黄色的土墙,照亮了屋脊,他忽然看见几蓬枯草站在儿子们的屋顶上,金红闪亮,像火苗一样在屋脊的瓦背上烧得通红。心里猛一阵钻心的绞疼,从心口窝一直连到肩膀上,疼得牵心拽肺的,疼得连气都快要断了。他赶紧低下头来,闭上眼睛,把烧疼的心躲在短暂的黑暗当中。然后,他在黑暗中用别人说过的话安慰自己,你真是老糊涂啦你,儿孙自有儿孙福。娃娃们愿意留在城里过好日子,儿子孙子都想当城里人,满村里的年轻人都走得光光的啦,满村子就剩下些老的小的,就剩下些没用的人守着些空房空院。连着四五年里,黑蛋爹死了,根宝爸死了,寄财爷爷死了,桃花妈和五鸟奶奶是同一年的死的,庙小儿他爸是清明前刚刚死了的,一个连一个的快要死光啦,死的叫人寒心呐……咳,住瓦房、住窑洞到头来都是个死……你纯粹是瞎操心,你这几间瓦房拴不住人,也拴不住心,就留着自己当画儿看吧,只要不死,就还能看个十年八年的……等到哪天自己这把老骨头也埋到土里,这房顶上、院子里还不知道要长出多少蒿草来。从古到今,天知道有多少房子、多少条命都埋在蒿草底下了,连天皇老子的紫禁城都没地方找去,别说你这几间破瓦房了……都说人生如梦、人生如梦,活了一辈子,活到头发白了才弄明白,人要是能活在梦里那是福气,怕的是醒过来,怕的是醒过来还让你站在一边亲眼看着自己的美梦落了空……可你说这棵小树苗它怎么就从死了的梦里又长出来了呢……你说它怎么就砍不断,死不了呢?这世上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死在梦里。要是人能死在梦里那得是多大的福气?那还不知道要在前生前世修下多么大的善果才能死在梦里。我就想死在梦里……我真想死在梦里……现在就死,就这么攥着这棵小树苗死。等我死了,也不松手,也不让他们把这棵树苗从我手里拿开。就让他们把这棵树和我一块放到棺材里,就让他们把我使过的傢具,把我使过的锨、镢、锄、镰还有这盘散了架的摩都和我一块埋到土里,赶明老伴死了让她和我埋在一块儿……我不用他们给我上坟。我不用在城里过好日子的儿孙们离开他们的好日子,到乡下来照看这几幢空院子。就让这棵小树苗陪着我,就知足了。就让我使唤过的傢具们陪着我,就知足了。就让这棵小树苗从我坟里长出来,长成一棵大树,长得满树满枝的绿叶子。风一刮,树叶子在我头上哗哗的响,让树叶子哗啦哗啦的天天跟我说话。它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它知道我心疼它,它知道是我把它栽到我的梦里来的。它从那些朽木头墩子里长出来,就是因为它知道我心疼它……死吧,死吧,死吧……和我的摩一块儿死,现在就死,就死在这黑天黑地里,就死在这三幢院子跟前,就拉着这棵小树苗死,能死在梦里也是福呀……
  没有风,也没有响动。
  太阳下山了。夜幕一下子扑上来。
锄(2)
其刃如半月,比禾垅稍狭,上有短銎,以受锄钩。钩如鹅项,下带深袴,以受木柄。钩长二尺五寸,柄亦如之。北方陆田,举皆用此。……
  王荆公诗云:煅金以为曲,揉木以为直,
  直曲相先后,心手始两得。
  秦人望屋食,以此当金革,
  君勿易耰锄,耰锄胜锋镝。
  ——图、文引自《王祯农书》
  农器图谱集之四
  锄,和铲一样,也是中耕锄草的工具。宋代北方流行这样一句农谚,“锄头自有三寸泽,斧头更有一倍桑”。这句农谚的前半句是说:用锄头中耕锄草,可以减少土壤中水份的蒸发,使二三寸厚的土层保持湿润状态。……
  考古工作者发掘到的锄,西周以前基本上都是石锄,也有极少数的铜锄。战国以后遗址中发掘到的都是铁锄。……
  古书上又称作“耨(nou,二声)”“镈(bo,博)等农具,这些农具都属于锄的一类,形制上和锄大同小异。
  ——引自《中国古代农机具》,第八讲
  柱着锄把出村的时候又有人问他:
  “六安爷,又去百亩园呀?”
  倒拿着锄头的六安爷平静地笑笑:“是哩。”
  “咳呀,六安爷,后晌天气这来热,眼睛又不方便,快不用去啦,快回家歇歇吧六安爷!”
  六安爷还是平静地笑笑:“我不是锄地,我是过瘾。”
  “咳呀,锄了地,受了累,又没有收成,你是图啥呀你六安爷?”
  六安爷已经记不清楚这样的问答重复过多少次了,可他还是不紧不慢地笑笑,不紧不慢地回答,“我不是锄地,我是过瘾。”
  斜射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六安爷平静的脸上,他的眼睛有些木然地在阳光下转动,倒拿的锄板在手臂上银光闪闪的。六安爷渐渐失明的眼睛,给他的脸上带来一种说不出的静穆。眼前日渐模糊的世界,似乎让六安爷悠长地参透了人生和世界,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一切。尽管六安爷的眼前只有模糊一片的影子,看不清人们的脸色,可他听得清人们的腔调。但是六安爷不想改变自己的主意,照样柱着锄把当拐棍,从从容容地从满脸迷惑的村民面前走过,锄把杵在干硬的黄土路面上,留下一个一个显眼的白印。
  这样的场面不知重复过多少遍了,知道劝也没用,于是劝阻的人就不再劝阻,让开路,目送那张平静的脸和那张也是平静的锄板,从身边亮闪闪地走过。
  百亩园就紧靠在村子边上,就在河对面,一抬眼就能看见。一座三孔的石桥跨过乱流河,把百亩园和村子连在一起。这整整一百二十亩平坦肥沃的河滩地,是乱流河一百多里河谷当中最好最肥最大的一块地。西湾村的人不知道在这块地上耕种了几千年、几百代了。几千年、几百代里,西湾村的人不知把几千斤几万斤的汗水撒在百亩园,也不知从百亩园的土地上收获了到底有几百万、几千万斤的粮食,更不知这几百万、几千万斤的粮食养活了世世代代多少人。但是,从今年起百亩园再也不会收获庄稼了。新开张的煤炭公司看中了百亩园,要在这块地上建一个焦炭厂。经过和村民反复的谈判,煤炭公司一直把收购每亩土地的价钱压在五千块。这场谈判已经拖延了两年,为了表示决不接受的决心,今年下种的季节,西湾村的人坚决地把庄稼照样种了下去。煤炭公司终于妥协了,接受了十年分期付款,每亩地一万五千块的价钱。这场惊心动魄的谈判像传奇一样在乱流河两岸到处被人传颂。一万五千块钱对于穷乡僻壤的乱流河人来说,简直就是一个让人头晕的天价。按照最好的年景,现在一亩地一年能收八九百斤玉茭,除去种子、化肥、农药、塑料薄膜这些必定要花的成本,再除去这税那费,一亩地最多也就能收入一百多块钱,这还要靠风调雨顺的好年景,还要操不知多少心,受不知多少苦,流不知道多少斤的汗水。想一想就让人头晕,你得受一百多年的辛苦,流一百多年的汗,才能在一亩地里刨出来一万五千块钱呐!你说你能不头晕吗你?啊?胜利的喜悦中,没有人再去百亩园了,因为合同一签,钱一拿,百亩园就是人家的了。焦炭厂的工程马上就要开始了,推土机马上就要开进百亩园了。
  可是,不知不觉中,那些已经被人遗忘了的种子,还是和千百年前一样破土而出了。每天早上嫩绿的叶子上都会有珍珠一样的露水,在千百年来的晨风中,把千百年来的阳光变幻得五彩缤纷。只是这些种子们不知道,从今往后,永远不会再有人来伺候它们,收获它们了。它们在一场艰苦卓绝、惊心动魄的谈判中,被一次性地彻底地收购了。从此往后,百亩园里将是炉火熊熊、浓烟滚滚的另一番景象。
  只有六安爷总也舍不得那些种下去的种子。他掐着指头计算着出苗的时间,到了该间苗锄头遍的日子,六安爷就柱着锄头来到百亩园。一天三晌,一晌不落。六安爷的锄头在百亩园最后的风景中留下最后的耕耘。
锄(3)
现在,劳累了一天的六安爷已经感觉到腰背的酸痛。满是老茧的手也已经有些僵硬。他蹲下身子摸索着探出一块空地,然后,坐在黄土上很享受地慢慢吸一支烟,等着僵硬了的筋骨舒缓下来。等到歇够了,就再柱着锄把站起来,青筋暴突的臂膀,把手中的锄头一次又一次稳稳地探进摇摆的苗垅里去。没有人催,自己心里也不急,六安爷只想一个人慢慢地锄地,就好像一个人对着一壶老酒细斟慢饮。
  终于,西山的阴影落进了河谷,被太阳晒了一天的六安爷,立刻感觉到了肩背上升起的一丝凉意。他缓缓地直起腰来,把捏锄把的两只手一先一后举到嘴前,轻轻地啐上几点唾沫,而后,又深深地埋下腰,举起了锄头。随着两只臂膀有力的拉拽,锋利的锄刃闷在黄土里咯嘣咯嘣地割断了草根,间开了密集的幼苗,新鲜的黄土一股一股地翻起来。六安爷惬意地微笑着,虽然看不清,可是,耳朵里的声音,鼻子里的气味,河谷里渐起的凉意,都让他顺心,都让他舒服。六安爷在百亩园里作务了一辈子的庄稼,百亩园的每一寸土地六安爷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这世界上有的东西只用眼睛是永远也看不清楚的。银亮的锄板鱼儿戏水一般地,在禾苗的绿波中上下翻飞。于是,松软新鲜的黄土上留下两行长长的跨距整齐的脚印,脚印的两旁是株距均匀的玉茭和青豆的幼苗。六安爷种了一辈子庄稼,锄地这件事他也作了一辈子。只是眼下这一次有些不一般,六安爷心里知道,这肯定是他这一辈子最后一次锄地了,最后一次给百亩园的庄稼锄地了。
  沉静的暮色中,百亩园显得寂寥,空旷。初生的禾苗举着娇嫩的叶子在晚风中轻轻撩动,在六安爷什么也看不见的眼前轻轻撩动,它们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晚霞,就已经沉没在昏暗的山影中。一百二十亩肥沃土地的百亩园里,只有六安爷孤单的身影。
  六安爷再一次在暮色中直起腰来,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六安爷想,“趁凉快,还能再锄一阵。”
  六安爷喜欢这天地间昏暗的时辰。因为这时候,眼睛里边和眼睛外边的世界是一样的。他知道自己正慢慢融合在眼前这黑暗的世界里。这个安静的世界无所谓黑天白天,也无所谓看见看不见。
  很多天以后,当人们跟着推土机来到百亩园的时候,无比惊讶地发现,被六安爷锄过的的苗垅里,茁壮的禾苗均匀整齐,一棵一棵蓬勃的庄稼似乎全都充满了丰收的信心。没有人能相信那是一个半瞎子锄过的地。于是人们想起来六安爷说了无数遍的话,六安爷总是平静固执地说,“我不是锄地,我是过瘾。”
袴镰(2)
镰(力詹切),刈(yi,音忆,割。)禾曲刀也。《释名》曰:“镰、廉也,薄其所刈,似廉者也。又作‘鎌’。”《周礼》:“‘薙氏’掌杀草,春始生而萌之,夏日至而夷之。”郑康成谓:“夷之,钩镰迫地芟(shan,音删,割。)之也,若今取茭矣。”《风俗通》曰:“镰刀自揆积芻蕘之效。然镰之制不一,有佩镰,有两刃镰,有袴镰,有钩镰,有镰(木)司(镰柄楔其刃也)之镰,皆古今通用芟器也。”
  诗云:利器从来不独工,镰为农具古今同。
  芟余禾稼连云远,除去荒芜捲地空。
  低控一钩长似月,轻挥尺刃捷如风。
  因时杀物皆天道,不尔何收岁杪功?
  (杪,miao,音秒,一、指树梢;二、指年月或四季的末尾。)
  ——图、文引自《王祯农书-农器图谱集之五》,王毓瑚校订,农业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十一月第一版
  考古工作者曾发掘到四千年左右前的石镰、骨镰和蚌镰。有些蚌镰刃口还刻有锯齿,在江苏仪征发掘到周代铜镰,镰的刃口也刻有锯齿。有锯齿的镰收割庄稼比较轻快锋利。自从用铁制农具后,镰刀都改用铁制,所以从战国以后遗址中出土的镰,都是铁镰。
  ——图、文引自《中国古代农机具-第十讲》,章楷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六月第一版
  他把洗干净的袴镰放到葡萄架下面的八仙桌上,把杜文革也放到八仙桌上,放到对面,让自己和他脸对脸地坐着。
  他把它们都洗干净了,袴镰和杜文革都在井上洗得干干净净的。他把自己也洗干净了,那件弄脏的上衣扔在井台上了,扔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等到弯下腰伸出手的那一刻,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真是个傻瓜,忽然明白过来从现在起,不只这件上衣穿不穿无所谓了,连眼前这个看了二十六年的花花世界都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哥哥的冤仇报了,几年来的煎熬总算熬到头了,一切都了结了,一切都和自己无关了。二十六年来已经习惯了遵守所有做人的规矩,父母说的,老师教的,广播电视里天天讲的,街坊邻居们不言而喻都照着做的,二十六年来自己一直被这些无孔不入的规矩管束着。就说穿衣服这件事吧,是谁规定的人非要穿着衣服才能上街的?天气又不冷,为什么就不许不穿衣服痛快痛快?他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快感把拿衣服的手收了回来,心里由衷地涌起一阵豁然开朗的快乐。所有原来必须要遵守的都用不着再遵守了,松绑了,彻彻底底松绑了。他转身走到井台上抓住辘轳把,又奋力摇上一桶水来。然后,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脱得一丝不挂,然后,就那么旁若无人地洗起来。松了绑的身子轻飘飘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份量。也许是刚才的拼打消耗了太多的力气,胳膊和腿都是软酥酥的,像是有半斤老酒烧得浑身上下舒舒服服晕晕忽忽的。他让水桶对着胸膛倾斜下来,沁凉的井水从身子上冲下去,哗啦啦地摔到井台的青石板上,灿烂的水珠在阳光下四处飞溅。他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冷战,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再一次抓住辘轳把,再一次摇上一桶水来,弯下腰把重重的水桶提出井口的时候,在轻轻摇荡的水面上他看见自己年轻模糊的脸,一丝从来没有过的怜惜随着水面荡漾起来……立刻,眉宇间掠过一阵绝决的冷笑,走到这一步年轻不年轻都无所谓了,二十六和二百六是一模一样的。他猛然闭起眼睛,把水桶高高举过了头,让清亮的井水再一次兜头冲下来,灿烂的水珠也再一次哗啦啦地掀起瞬间的瀑布。他想把心里的肮脏气冲干净,他想把二十六年一生一世在人世间染上的肮脏气都冲干净。抹下脸上的清水,再次睁开眼睛,他觉得心里边又宽敞又干净,眼睛前面又豁亮又空旷……他回头四下看看,街巷里没有人,连狗也没有一条。一只不知道是谁跑丢的黑布鞋孤零零地躺在街面上。就在刚才,自己提着杜文革的人头穿过街巷的时候,村里好像落下一颗大炸弹,人们活像看见了凶神恶魔,吓得又哭又叫,胡说八道,插门的插门,逃跑的逃跑,就像一阵妖风横扫而过,顿时把眼前刮得一无所有。平时那些恨杜文革恨得咬牙切齿的人现在跑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连半个人影你也看不见……越过空旷的街巷,越过那只孤零零的黑布鞋,秋天的原野从远处涌到视线里来,漫山遍野的树林把沉稳的墨绿和艳丽的红黄交错在一起,一直染到天边。梯田里的谷子和玉茭被地堰镶嵌出一条一条斑烂的浓黄。头顶上,蓝天,白云,清风从不知道的地方晃动了秋禾辽远地刮过山野。太阳明晃晃的。明明晃晃的太阳照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原野,照着空无一人的街巷。到处都是空空荡荡的。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原来今天是个大晴天。
  一串一串紫红的葡萄挂满了棚架,被秋凉染过的葡萄叶子已经开始微微地泛黄,阳光一照,就好像一片一片黄绿透明的薄玉。葡萄架下面摆了这张八仙桌,桌子的后边是五奎叔的小卖部,可是现在屋门闭得紧紧的,就像这个吓得半死的村子一样,屋子里没有半点声息。因为小卖部就在村中心的十字街口上,平时村里的人们有事无事都爱来这葡萄架底下坐坐,或者买买东西,或者就着花生米喝二两散打的白酒,或者不买东西也不喝酒,只是来闲坐聊天,大家围着桌子,挤满几条长板凳,把一支又一支的烟卷和无用的时光一起烧成烟灰,然后,浑然不觉地弹到地上。如果不是发生了今天的事情,仿佛悠长的日子就可以那样永远悠长地过下去。
  他走到小卖部的侧面,在山墙下边齐腰高的地方抽出一块活动的砖头,然后从豁开的砖洞里摸出一个捲着的纸筒来。走回到葡萄架底下,他把纸筒对着桌子上的杜文革摇摇:
  “杜文革,你想不到吧你,这就是你想找的东西,你就是杀了我也找不着,我哥哥早就有过预备,这些账家里藏一份,还在这儿又藏了一份,你就是作梦也梦不着我们把证据藏在这儿!”
  接着,他走到门前拍拍门板叫起来:“五奎叔,五奎叔,你开开门吧你,我看见你在屋里啦。你不用怕,你害怕啥呀你,你又没有霸占大家的煤窑,你又没有害了我哥哥,我又不杀你。你看看,我把袴镰放在桌子上啦。我是想喝酒呢,我有钱,你快开开门吧你!”
  没人开门,可是有人在哭。
  他又拍拍门:“五奎叔,你再不开,我就砸啦!”
  等到门终于打开一条缝的时候,他首先看见了高高举着的酒瓶。门后的暗影中是五奎那张老泪纵横的惨白的脸。
  他接过酒瓶满意地摇了摇:“五奎叔你别哭啦你,你给我拿两个酒盅吧。”又说,“我还要五香花生米。”而后有点害臊地又补了一句,“五奎叔,再多拿几根双汇火腿肠吧我最爱吃这个了,平常舍不得吃今天我要吃够。”
  他听见那个暗影里的老人还在哭:“有来、有来,你吓死我啦你,你能不能从桌上把杜村长拿开呀……你咋杀人杀到我家门口来了,有来呀有来,你到时候可不能叫我给你做证明,我可不想牵扯到你们这人命案子里头去,我求求你啦……你才二十几你就不想活啦你……你这一条命换他那一条命不值得呀你……”
袴镰(3)
他坦然地笑笑,并不回答。他明白,像自己这样彻底解脱了的人已经没有办法和平常人说话了,说了他们也不懂。其实自己今天根本就没有想杀人,自己今天把磨快了的袴镰插到后腰上直奔大石头地是去收玉茭的。可是就在大石头地的地头上遇见杜文革了。两家的地挨着。自己根本就没有想到会遇上村长,村长的地有人给种,村长从来都是不下地的。杜文革冷冷地扫了自己一眼。
  自己当时还低下头来叫了一声:“村长。”
  然后,又解释说,“村长,我来收玉茭。”
  杜文革带搭不理地应着,说是儿子闹着要吃嫩玉茭,来看看还能不能寻下一穗半穗。然后杜文革把嘴角上叼着的烟卷从左边换到右边,对自己笑起来:
  “我说有来,你还是不死心呀你?你哥哥保来闹了五六年都没能办成的事情,你能?你好歹也算是男人,你也娶了媳妇有了娃娃了,娃娃多大了?三岁?你日后要是打算还在南柳村住,就给自己留条后路吧,不给自己留后路也得给儿子留呀,啊?好好想想吧。”
  眼泪就是那一刻流下来的,如果杜文革不提儿子,也许就没有后边的事情了。杜文革一提儿子,自己的眼泪就忍不住了,眼泪一流下来,熬煎了多少年的仇苦就像翻腾的热油锅里落进了火星子,轰的一声把眼前烧得一片通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扑上去的,不知道拼打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抓住那块石头的,只砸了一下,杜文革就躺下了。他想也没想就从后腰上拔下袴镰,三下两下就把杜文革的头割了下来,割下来的时候,那截烟屁股还在他嘴里死死地咬着。河底镇张记铁匠铺的小掌柜把袴镰递给自己的时候说,多磨磨吧,好钢,保你好使唤!可他没有想到割玉茭,割荆条的袴镰,割起人头来也是这么快。
  酒瓶打开了,酒盅摆好了,一人一个。他举起酒瓶把两个酒盅都斟满,然后,一口喝干一盅,再一口,又喝干一盅。然后,再把两只酒盅都斟满。滚烫的酒在身体里慢慢地烧起来。他又举起酒盅来,对着桌子上的人头说:
  “村长,你不用担心,我不跑。我今天就在这儿等着警察来抓我。我今天把你放到这张桌子上,就是想和你平起平坐的说一句话。我要是不杀了你,你就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村长、书纪,我就永辈子也没法和你平起平坐。我哥哥告了你五年没有告倒你,还让你害了,南柳村没有人相信保来在井底下下是出了工伤砸死的。我又告了你三年,也还是告不倒你。我要是不割了你的头,就永辈子也别指望和你平起平坐讲事情。你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你有妻儿老小,我也有妻儿老小。我今天就想一条命换你一条命。我就想让你看着我到底做了事情跑不跑。我杀你的证据是这把袴镰,我哥哥查帐查出来你贪污的证据是这一叠子纸,现在证据都在桌上摆着,你好好看看吧。我不跑,我也不拒捕。我就在这儿等着警察来拿证据,拿到法庭上叫大家都看看!”
  这么说着,他喝干了自己的酒。然后用手指头蘸着杜文革酒盅里的酒,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写出一行字来:
  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一边写一边说:“村长,你好好看看,这几个字我认识,你肯定也认识。”而后,又神闲气定地重复,“你放心,我不跑,也决不拒捕,我就在这儿等着警察来抓我,我就在这儿最后再喝一回五奎叔的酒。”
  他没有注意桌面上的那一行字迹是什么时候消失干净的。他也没有注意满满的一瓶酒是什么时候喝光的。当凄厉的警报声在村边响起来的时候,他脸上流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接着,他看见无数顶闪亮的钢盔和枪筒从四面的街巷里朝自己涌过来。一只扩音器的声音在村子上空假里假气地回响:
  “陈有来,不许动,把双手举起来。”
  他一动不动地微笑着,看着桌子上的证据:被井水洗过的袴镰干干净净的,雪白的刀刃晶亮晶亮的,可惜,今后不能用它收庄稼了。哥哥抄出来的账本卷在一只塑料袋里,为了这些账,哥哥搭进一条命,自己也要搭进一条命。如今,它们终于可以公布出来大白于天下了。
  清脆的枪声骤然间响起来。
  猛然站起来的他猝然倒在葡萄架下面……整个村子停滞在瞬间的惊呆中,所有的目光都朝着他扭转过去……秋天的阳光静静地透过葡萄叶的缝隙,在尸体上留下虚幻如梦的斑影。
  他站起来不是想跑,也不是想去拿桌子上的镰刀。是因为他在蜂拥而来的警察们的前面看见了自己抱着儿子的媳妇。
连耞(2)
连耞(古牙切),击禾器。《国语》曰:“权节其用,耒耜耞殳。”(殳,shu,音书,连耞的别名。)《广雅》曰:“柫(柫,fu,音弗)谓之架。”《说文》曰:“架,柫也。柫,击禾连架。”《释名》曰:“架,加也,加杖于柄头以撾(陟瓜切)穗而出谷也。……”
  《耕织图诗》云:霜时天气佳,风劲木叶脱。
  持穗及此时,连耞声乱发。
  黄鸡啄遗粒,乌鸟喜聒聒。
  归家抖尘埃,夜屋烧榾柮。
  (榾柮,guduo,音骨垛,木头块,树根墩子。)
  ——图、文引自《王祯农书-农器图谱集之六》
  连耞最迟在春秋时代已经有了。《王祯农书》中说:连耞是用四根三尺长的木条或竹条,以皮革编成一块板状。用一个可以旋转的环轴装在长柄的顶端。使用时连耞起落,使竹木条编成的板绕环轴回转,扑打在晒干的作物杆秸上,籽粒便脱落下来。
  ——引自《中国古代农机具-第十讲》
  天气很冷。心里也很冷。屋子中间那个用砖头垒的炉子早已经灭了。尽管羊们还没有回来,教室里也还是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膻腥气。原来学校是在村庙里的,后来庙塌了,学校就没了教室。村里又没有钱盖新房子,就把羊圈用的四间通房隔出两间来。为了省事省钱,隔墙只砌到大梁下边,梁上边的山墙没有砌。一年四季人羊同处,孩子们的读书声,浓浓的膻腥气,和羊们的叫声就隔着泥墙混杂在一起,青石涧的小学校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羊圈小学。
  尽管已经看见了可怜的结局,可王光荣还是拍拍手,努力地对学生们露出笑容来:
  “同学们,今天下午的劳动课还是打豆子,都有谁把连耞带来了?”
  没有人应声。
  王光荣又问:“都有谁把连耞带来了?”
  还是没有人应声。
  王光荣把眼睛转到刘开放身上。刘开放是学校里年龄、个头最大的男生。刘开放低下头,揉着两只乌黑的手,刘开放说:
  “王老师,我爸不叫我来学校劳动,我爸说,功课都考得不及格,要劳动回家劳动,不用给老师劳动。我爸说要再来学校劳动就拧断喽我的胳膊呀……”
  王光荣很寒心。王光荣心里想:我真是名誉扫地呀我。可他脸上却放出了爽朗的笑容:
  “哈哈,行呀,行呀!那就算了吧。我还说给同学们上最后一课,那最后一课就不用了上啦。反正联校张校长来考过试了,反正咱们一到四年级也没有一个及格的,反正咱青石涧的羊圈小学过了今天就正式解散了,我这个民办教师就算是下岗啦,最后一课上不上吧!我往后再想种黑豆,就回家自己种去啦。同学们,那就放学吧!”
  然后他又拍拍手,“回吧,回吧,都回家吧。再等等,羊就回来了,又要弄得满屋子膻腥气。”
  正说着,院子里响起一片杂乱的羊铃声。接着咣当一响,是羊倌宝田开圈门的声音。然后,是羊群涌过门槛的声音,门板被挤撞的声音,羊蹄子踩踏门槛的声音,然后,羊铃和小羊咩咩的叫妈声混着荡起来的尘土,立刻塞满了屋子。
  宝田隔着墙打招呼:“王老师,还没放学呢?”
  王光荣也隔着墙回答:“宝田,今天回来的早些。”
  “可不是。狗日的天太冷!早些回来叫羊们暖和暖和吧。”
  然后又是门板关闭的咣当声。然后是宝田扑踏扑踏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王光荣又拍拍手:“同学们,羊们回来了,放学啦,回家吧。明天不用来了,都在家等通知吧,咱们青石涧和老林沟的同学都要集中到南柳村啦,到了南柳村,就有别的老师教你们,也就不用在羊圈里上课了。”
  这么说着,王光荣心里一阵一阵地辛酸,他就使劲拍手,使劲喊,“行啦行啦,放学吧!放学吧!”
  一到四年级一共十五个学生,大家纷纷背上书包站起来。然后,又都纷纷仰起脸来规规矩矩地喊:
  “老——师——再——见!”
  王光荣说了两声再见,忽然觉得眼泪要掉下来了,就赶紧转过身去擦黑板,其实黑板上一个字也没有。
  等到王光荣转回身的时候,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一个人。
  王光荣问:“馍妮儿,你为啥还不走?没见同学们都放学了?”
  馍妮儿从座位底下抽出一把连耞来,馍妮说:“老师,我带连耞了,我想和你打豆子,我想跟你上最后一课。”
  王光荣到底还是忍不住了,眼泪一下子哗哗地流出来。
  看见老师哭,馍妮儿也哭,馍妮儿说:“老师,你别哭,他们都走了他们都没有良心!我不走,我跟你打豆子……”
  王光荣很不好意思地抹干了眼泪,王光荣说:“馍妮儿,不是同学们没良心,是老师没良心,老师尽叫你们打豆子了,老师没有教好你们,一到四年级连一个及格的也没有……”这么说着,王光荣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师生二人在教室里哭了一阵,鼻子里都是呛人的膻腥味儿。馍妮儿还是固执地拿起来自己的连耞,馍妮儿说:
  “老师,咱们还是打豆子吧老师。”
连耞(3)
于是,师生二人来到羊圈前面的空场上。馍妮儿用扫帚把空场上新鲜的羊粪蛋扫干净,王光荣从教室后面把晒干的黑豆秧抱出来摊在平地上。然后,两个人就挥起了连耞。随着劈劈啪啪的敲打,紧闭的豆荚爆裂开来,圆润晶莹的豆子像黑珠子一样蹦来蹦去。
  王光荣边打边问:“馍妮儿,你知道老师为啥要种黑豆吗?”
  馍妮儿挥着连耞不抬头:“知道。因为城里人现在要吃绿色食品,黑豆营养高,营养高的庄稼能卖高价钱,卖了高价钱老师就能多挣钱。”
  王光荣木然地笑笑,是苦笑。其实他不用问。这个关于种黑豆的问题他已经给学生们讲过无数次了。乱流河乡联合学校每个月只给自己八十块钱的工资,另外六十块钱由村里补。可是青石涧村太穷,常年拖欠那应补的六十块钱。于是乡政府又给了一条政策:工资不够,老师可以开荒种地自给自足。经过一番咨询、考虑之后,王光荣决定开荒种黑豆。事实证明,王光明的这个决定是英明的,是完全符合市场需求的,是准确地预判了价格前景的。第一年,他的黑豆就卖了很好的价钱。这个从卖方市场获得的胜利果实给了王光明极大地鼓舞。第二年他决定扩大投资,扩大种植,扩大经营。扩大之后产生了两个结果,一个是给学生和自己增加了劳动课时,另一个是学生们的学习成绩普遍下降。这两个结果又产生了第三个结果,就是在联校通考中彻底失败,没有一个学生考试及格。这个结果最终导致了学校被解散、自己被解雇。事实最后又证明王光明的决定是错误的,就是因为这个种黑豆的决定,不但导致了自己被解雇,更导致了自己的名誉扫地。王光明终于明白,就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一样,黑豆和名誉,市场和教育,也同样不可兼得。
  翻来覆去地敲打一阵之后,他们把打过的豆秧抖一抖抱到一边,再把落在地上的豆子和豆荚扫到一堆,用簸箕把豆荚和豆梗簸干净。很快就装满了半袋子,高兴地看着自己收获的果实,王光荣来了兴致,王光荣替学生抹抹额头上的汗珠,王光荣说:
  “馍妮儿,我教你背一首古诗吧,是课本上没有的。”
  “啥古诗?”
  “写连耞的古诗。”
  “老师,干活儿的家具也能写诗?”
  “能写。馍妮儿,你听:
  新筑场泥镜样平,家家打稻趁霜晴,
  笑声歌里轻雷动,一夜连耞响到明。”(注)
  “老师,这都说的是啥呀?”
  “这首诗写的是秋天用连耞打稻子,稻子南方有,咱这地方没有,可咱这儿有连耞。南方秋天用连耞,咱这儿用连耞的时候差不多就立冬啦。这首诗里是说新做成的场院像镜子一样平,家家都趁着下霜的晴天打稻子,一边劳动一边又笑又唱,远远的天边儿上响起打雷的声音,大家就用连耞赶紧的打,整整打了一宿,一直打到天亮。这首诗的主题主要是歌颂了劳动人民欢歌笑语,热爱劳动的场面。可惜,这首诗的题目叫我给忘了,作者好像是宋朝的,好像是一个姓范的人写的……”说到这儿,王光荣愧疚地笑起来,“咳,馍妮儿,老师到底是个半吊子,到底是个民办教师,啥都记不住。”
  馍妮儿笑笑,馍妮儿说:“老师,他胡说。”
  “谁胡说?”
  “就是你说的这个姓范的。”
  “咋胡说啦?”
  馍妮儿又笑笑,“老师,我跟我爸打过一宿连耞,胳膊都打肿了,能把人累死!我就没唱歌儿!”
  王光荣笑着收起连耞,王光荣说:“馍妮儿,咱们今天就下课吧,我可不想把你的胳膊累肿喽!”
  老师笑,学生也笑,师生二人把刚才的不愉快忘得干干净净的。
  吕梁山干冷的暮色又透彻,又凝重,清晰地勾勒出西山高耸的山顶。
樵斧(2)
斧。《释名》曰,斧、甫始也,凡将制器,始以斧伐木,已乃制之也。《周书》曰,神农作陶冶斧,破木为耒耜(leisi,音,垒四,古代一种类似犁的工具)锄耨(nou,四声,一,锄草的工具。二,锄草。)以垦草莽,然后五谷兴。其柄为柯。然樵斧、桑斧、制颇不同,樵斧狭而厚,桑斧阔而薄,盖随所宜而制也。今农夫耕作之际,修整佃具,随身尤不可阙者。
  王荆公诗云:百金聚一冶,所赋以所遭;
  此岂异镆鎁,奈何独当樵?
  朝出在人手,暮归在人腰,
  用舍各有时,此心两无邀。
  (镆鎁,moye,音,莫爷,古代宝剑名。)
  ——图、文引自《王祯农书》
  农器图谱集之五。
  斧是在火耕时代就使用的工具。先民们为了开辟一块地来栽种庄稼,一方面放火焚烧丛草,同时也用石斧伐除树木。《诗经》中有“蚕月条桑,取彼斧戕(qlang,音:枪),以伐远扬”三句诗,意思是说,养蚕季节里,人们用斧砍伐长桑条以采收桑叶。可见早在周代,斧就用到蚕桑工作上来了。
  ——图、文引自《中国古代农机具》
  第十二讲。
  两位穿戴整齐的警官跟着慧云法师来到望江亭,把所有东西依照原样一一摆放停当。于是,一切又都复原到事发的当天。这个复原的场景甚至让慧云法师产生了真假难辨的幻觉,他有几分困惑地眯起了眼睛:
  望江亭青石雕砌的栏杆台座上,一身灰色的僧衣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在下,裤子在上,中间夹着内衣内裤和缝补过的布袜,一双穿旧的僧鞋齐头齐尾地摆在台座下边,灰色的僧衣上边沉重地横压着一把砍柴用的斧头。一望而知,这是一把经常使用的樵斧,棕黄色的斧柄被手掌磨得通体光滑,两寸多宽的斧刃连着厚重窄长的斧身,锋利的刃口在柔和的僧衣上寒光闪烁,能当锤头用的斧背渐渐收成一个略带凸面一寸见方的凶猛的倒锥体。这把历经了无数杀伐的利器,有几分悲壮地突兀在优美如画的风景当中。
  望江亭的石栏外边是百丈绝壁,绝壁下面是一川碧绿的江水,千里青川江从惆怅的天边曲折而下,被层峦叠翠的群山染绿,在望江亭的绝壁脚下急促地转弯,而后滔滔东去。
  气氛有一点紧张。
  一位警官拿出照相机来劈劈啪啪地拍照。另一位拿出记录本来询问:
  “慧云法师,你看这些东西摆放的是不是和原来一样?”
  慧云法师拿着念珠的手习惯地在胸前合十,点头答道:“是。”
  “当初,你们是三天以后才来报警的?”
  “是。”
  “为什么要等三天?”
  “了断并不是本寺的僧人,他是一年前云游而来的。普化寺往来的云游僧人常年不断,驻留时间或长或短,事发之后,我们一开始并没有想到别处,只想或许了断是再次云游出走。等了几天,才忽然想到事情有些不对头,他留下了身上所有的东西,他走的时候,身上连一根线也没有带……”
  “你说只有了断师傅和你每天要来望江亭?”
  “是这样。自从三年前那位姑娘从望江亭投江之后,我们就关了寺庙的后门,禁止游客再来望江亭。了断在寺里只做打扫、劈柴的事情,寺内的僧人只有他每天来望江亭打扫,此外,就只有我每天午后来亭里静坐。”
  “你说在此之前你刚刚答应要收他为徒?”
  “阿弥陀佛,是,是。可惜,了断还是悲情太重,执迷不悟……”
  “什么悲情?”
  “他原本是出来打工的农民,五年前在我们青川市被机器切掉了右手的四根半指头,伤残后四处流浪,受了无数的磨难,根本讨不到公道,又无以为生,就自己决意出家。了断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绝不再活在他们那个世道里。他实在是怨恨太深,悲情太重……青川地面每年都要有四、五千根手指被机器切下来,我们青川也真是罪孽深重……”
  “他说过出家之前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吗?”
  “没有说过,他对这些从来都是绝口不提。我们只知道他叫了断。他出家并非正式修行出家,他是烧了户口和身份证自己决意出家的,了断的法名是他自己起的,连头上的戒疤也是他自己对着镜子烧出来的,他实在是怨恨太深,悲情太重……我时常劝他,爱恨情仇都是人间烦恼,都是尘世的羁绊,烦恼斩不断是入不得佛门的……可是,青川地面每年要切四、五千根手指下来,也真是罪孽太过深重……”
  “我们青川市是全中国的小五金生产中心,开了大大小小七八万家五金厂,每天都有工伤,每天都有手指头被冲床切下来,你说的那四、五千根手指头于本案无关。你能再说说他的相貌特征吗?”
樵斧(3)
“了断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从他说话的口音来看肯定是个北方人,普通身材,普通脸像,面色黑黑的,天下做农的人都有他那副辛苦相,除了那只断手,他身上没有任何其他特殊的地方。请问两位,难道真是了断纠缠到什么案子里去了吗?一个只剩下左手的残废人他还能做什么?”
  “你能确定了断就是从这里投江的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群惊魂的白鹭不知受了什么惊吓,从绝壁下面倏忽盘旋而上,随即,又消失在绝壁阴森的暗影之中。
  双方有些话不对头,气氛更加紧张起来。警官用圆珠笔敲敲记录本:
  “我是说你既然没有亲眼看见,你为什么能确定了断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呢?”
  “一个人一丝不挂来到这百丈绝壁,如果不是投江,他又能去哪里?也许我早一点收他为徒,他就不会投江了……世间众生一切从虚空来,一切归虚空去,了断以身投江,还是执迷悲情,还是尘缘不断……”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他就是投江了呢?”
  “如果不是投江,他又能去哪里呢……阿弥陀佛。”
  “可是我们至今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慧云法师指指身后那扇庙门:“往来望江亭的只有这一条通道,你们也能看见,这百丈绝壁再无第二条路可走。从这里投江,恐怕你们未必能找到尸体。人死未必一定会有尸体……阿弥陀佛……”
  “尸体是最重要的证据。”
  “了断悲情恨世我是深有体察的,救人性命如造浮屠,是我没能让他点化觉悟……他到底还是执迷不悟,到底还是自我了断……普化寺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做方丈的难辞其咎……是我没有能事先预防,我也许应该想到的……阿弥陀佛。”
  警官又敲敲笔记本:“慧云法师,我们今天不是要追究你的责任。我们是要调查了断确切的去向。你说每天只有你和了断两个人会来望江亭,请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还会有别人看见了断?了断会不会离开普化寺逃走?”
  “逃走?他为什么要逃走?”
  两位警官交换了一下眼神,
  “慧云法师,我们之所以再次来普化寺找你,是因为我们发现了非常重要的证据。”
  “什么证据?”
  “就是这把斧头。你说过这把斧头是了断自己随身带来的。”
  “是。因为每月初一、十五进香的日子,我们普化寺都有太多的施主,寺里要做斋饭招待施主们,几百人的斋饭都是用柴火烧大灶来做的,人手常常不够。最初留下他,就是因为他虽然只有左手,但是随身带了斧头,他说自己能劈柴、做事。可是斧头又能证明什么?”
  “经过痕迹鉴定,这把斧头斧背的形状,和大部分被害者伤口的痕迹都是吻合的。”
  慧云法师惊吓得睁大了眼睛:“阿弥陀佛……什么被害者?”
  “自从去年三月以来,我们青川市发生了十五起连环杀人案,十五名被害人都是被斧头击打头部砸死的,凶手十分残忍,所有的被害人都是在没有防备的状态下突然被袭击的,而且基本上都是一斧毙命。被害的人男女老幼都有,但是都没有被抢劫的迹象。只有其中的六位女性都曾被死后奸尸。”
  “奸尸?”
  “对,奸尸。”
  慧云法师长叹一声:“唉——阿弥陀佛,那你们肯定是搞错了。”
  “为什么?”
  “我当初之所以答应收留了断,是因为我知道他不只烧了户口、身份证,不只自己削发烧戒,他还用这把斧头给自己去势净身。了断在家乡曾经放过羊,他说这样的事情不难,他每年都要给羊做。”
  这次轮到两位警官睁大了眼睛:
  “你是说他把自己变成了太监,用斧头?……一只手?”
  “用斧头。一只手。”
  看着那两双瞪大的眼睛,慧云法师再次叹息:“唉——一个人给自己去势净身,这样的事情一开始我也不信,当初了断为了留在普化寺,专门要我看过身体为他验证……了断真的是要舍身为佛的……那是个大悲大痛之人,我修行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自残出家的,不然我怎么会答应收他这样半路出家的人做徒弟呢……对,除了断手之外他还有一个特征,就是唇鬓之间没有了胡须……世间众生一切从虚空来,一切归虚空去,往生转世,皆当欢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一时间,拿照相机的手和拿笔记本的手,都不知所措地垂在身体的旁边。
  消失的白鹭从绝壁下再次盘旋到辽远的青山白云之间,碧绿的青川江在它们身下无比温柔地曲折蜿蜒,慈祥清澈的阳光照在它们自由洁白的身体上,闪闪发亮。
青石碨(1)
(石)靡[莫卧切],《唐韵》作“磨”,碨[五对切]也,“(石)靡”同。《说文》云,“(石)靡、石碨也。”《世本》曰,公输班作碨,《方言》,或谓之“(石)妻”[错碓切]。《字说》云,(石)靡,从“石”从“靡”,(石)靡之而靡焉。今皆作“磨”,字既从“石”,又从“磨”[平声]。之义,特易晓也。……多用畜力輓行,或借水轮;或掘地架木,下置鐏轴,亦转以畜力,谓之“旱水磨”,比之常磨特为省力。凡磨上皆用漏斗盛麦,下之“眼”中,则利齿旋转[上声],破麦作麸,然后收之筛箩,乃得成面。世间饼饵,自此始矣。
  诗云:斵圆山骨旧胚胎,动静乾坤有自来,
  利齿细喷常日雪,旋机深殷不云雷。
  临流须借水轮转,役畜岂劳人力推?
  一自世间多饼食,便知元是济民材。
  (斵,zhuo,二声,音琢,砍,削。)
  ——图、文引自《王祯农书》,
  农器图谱集之九。
  汉代才有“磨”这个名称。在此之前则称作“碨”。古书上记载“公输班作碨”。公输班是春秋时代鲁国人,那么碨、磨的发明到现在已有两千多年了。
  ——《中国古代农机具》,第十一讲。
  她记不清自己到底是第几次被锁在这盘石磨上了。一开始是被关在窑洞里打,后来发现打伤了不能干活儿还要花钱治,就不打了,改成用铁链子锁。那个壮实的男人连磨杠都懒得用,伸出双臂抱住磨盘发力一挪,呼的一声,上面的那扇一两百斤重的磨盘就挪动了,磨眼就错出来了,他把铁链子哗啦哗啦穿过磨眼,然后在自己的脚踝上用一把大铁锁喀嚓一锁。不说话,也不回头看,转身就走。然后就是几天几夜的惩罚,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任凭风吹日晒,雨雪交加,都不会有人来管。村里人都知道,这是他在整治他买来的媳妇,这是他自己的家务事。等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饿得像根软面条,渴得像一片黄草叶,男人就会回来解开锁链,把自己放在肩膀上扛回他的土窑洞里。自从两年前村里通了电,安上了电磨,就很少有人再用石磨了。如今这盘石磨最大的用处就是用它整治逃跑的南蛮子女人。看见自己像条口袋一样被扛在肩上,别的男人们就会和自己的男人笑着搭腔,
  “呀,拴柱,高低改个名儿算球啦!你狗日的谁你也拴不住,连自己的媳妇也拴不住。这盘青石碨成了你家的私产啦!”
  扛着口袋的男人不回话,吭哧吭哧管自走路。回到窑洞里先给女人喝两碗米汤。喝了米汤就脱衣裳,脱了衣裳他就像头叫驴一样扑上来,把所有的怒气和力气都施逞出来。在那具壮实的身体下边,在那根怒气冲冲的阳具面前,她像根软面条一样任人践踏。每到这个时候她不说话,也不睁眼,咬定了活下去的决心,无声无息地赤裸着身子,忍受着男人的咒骂和撞击,也忍受着男人的怒气和力气……她知道,眼前这个像牲口一样发疯的男人,总会把他的力气用完的。等到他的力气丧尽了,自己就会慢慢恢复过来,自己就会在恢复中再一次慢慢聚集起下一次逃跑的力气。五年来,逃跑,被捉,再逃跑,再被捉……可她一直没有泄气,一直默默忍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就像一棵被移栽的水边植物忍受着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干旱的黄土地。她认定这一切都是暂时的,这样的日子绝对不是自己当初想过的日子。她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要变成城里人的。她恨这个地方,恨这个地方的人,恨这片像监狱一样的黄土地。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离开家乡来到这个鬼地方,她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自己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
  这个村子里的老人们都说,先有青石碨,后有茹家坪。凿碨用的大石头,是从乱流河上游一个叫青石涧的地方采来的。在来到茹家坪这个村子之前,她不知道这个东西还可以叫碨。在自己的家乡它叫磨,而且是水磨。青山绿水的家乡到处是水。随处引一股水自上而下地冲过,就可以在水流里架起一座水磨。湍急的河流被引进石头砌成的窄水道里冲出来,不停地灌满了水轮上的水槽,于是,沉重的水槽就带动了木头做的大水轮,磨房里的石磨就一年四季一刻不停地转起来,声音很沉,很深,传得很远很远。夜静更深的时分,村边的老水磨会把一些古老的故事咿咿呀呀慢慢讲到天明。
  可是,茹家坪这个地方看不见水。漫天漫地的黄土永远裂着干渴的嘴,永远毫无希望地看着云彩无动于衷地从头顶飘过。茹家坪的人喝水要赶着毛驴走六里山路,到黄土沟底乱流河边的水井上去驮。在没有电磨以前,凡到磨面的时候,如果毛驴去驮水了,本来要用驴拉的碨就改用人推,用女人推。常常是三四个小女子抓着磨杠,一转就是半天。不知有多少小女子就是这样在磨道里转大了。长大了的姑娘就可以骑着毛驴,披红挂彩嫁到山下去。嫁到山下去是茹家坪所有女人的梦想。五年的时间里,她已经先后打听到,乱流河这道河川里,已经有十几个从南方买来的女人。她们当中也有人像自己一样逃跑过,可也像自己一样都失败了。在乱流河一百多里长的河谷里,茹家坪处在中间,离源头四五十里,离县城六七十里。百里河川不通汽车只有一条可以走马车的山路。要想逃跑,要想在几十里长的路上不被当地人看见,几乎是不可能的。尽管知道附近有和自己一样的女人,可她从来不去打听她们。她不想看见被当地人称作南蛮子的那些女人,不想和任何人结伴,她只想自己从乱流河逃出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努力学会了当地的土话,学会了当地女人的打扮举止。现在走出村去,如果不是认识的人,她已经能够以假乱真。昨天上午,她是被骑自行车送信的邮递员看见的,随后自己就被骑自行车的男人追回来了。听见背后响起来的叫骂声,她顺从地停下了脚步。一阵拳脚之后,她又顺从地坐在自行车的后坐上回到茹家坪。她早已经从最初的恐惧当中挣脱出来。现在反倒是那个男人有些害怕,因为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被自己花钱买来的女人,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股宁死不屈的沉着。只有她知道,自己和另外那些女人不一样,自己是一个心硬如铁的女人。她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转运,会变成一个有钱的城里人。
青石碨(2)
在夜凉中冻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干硬的黄土地上她扑面看见漫天的星斗。涣漫的银河在繁星似锦的天幕上流向很远很深的地方,好像一条渴死在大漠里的激流,终于被黑暗吸干了力气,渗漏进无底的深渊之中。磨盘底下有虫子在叫,锁链上晃动着两颗晶亮的萤火虫,一只杜鹃躲在村头的老槐树上哭得泣不成声……看不见月亮,看不清那些像鬼窟一样黑影憧憧的窑洞,只有安详的启明星仿佛寒夜中一只会说话的眼睛,静静地安慰着被黑夜笼罩的生灵。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身处在闹市当中,看见了满城通明的灯火。她曾经许多次的到过大城市,有一次,她还在夜里坐电梯登上一座电视塔,从上百丈高的塔顶她看见灯光中,一条流光溢彩的河华丽地穿过灯火辉煌的城市,被千万盏灯光装饰的整座城市,就像一场流光溢彩似真似幻的梦,就好像会有神仙从那个繁星似锦的地方飘然而至。她要做一个城里人的决心就是在那一刻下定的。她不想总是羡慕别人,她相信,总有一天,她要在那个繁星似锦的地方点亮一盏属于自己的灯。
  随着漆黑的天幕渐渐转成青蓝色,银河和星星们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踪影。黎明前的黑暗中,启明星终于凝结成挂在天边的一滴冷泪。茹家坪在金红的曙色中慢慢醒过来。鸡鸣和狗叫在晨光中唤起了袅袅的炊烟。
  她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中先是感觉到浑身的酸痛,接着,隐隐听见了好像是汽车的声音。村子里的狗们一阵接一阵地狂咬起来。当她倚着石碨坐起身来的时候,看见一群警察冲进村来。等到茹家坪的人们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前来解救的警察推进了呜呜乱叫的警车,冲出了企图阻挡的人墙。事后她才知道,是别的女人逃跑成功了,是她们说出了自己的下落。可这个结局实在并不是她希望的结局。
  在县公安局的招待所里住了两天,警察们终于开始了对她的单独询问:
  “马翠花,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她低着头不说话。
  “我们已经和你四川老家的公安局打电话核查过了,没有这个人。”
  她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审问的警察突然喊出一个名字来:
  “郑三妹,你不要低头,说话!”
  听到郑三妹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猛然打了一个寒战。在最初的恐惧之后,她甚至感到一阵被解脱的快感。她觉得有汗水从自己的额头上沁出来。她默默地抬起头来,看见了警察手里那张印着照片的通缉令。
  “你仔细看看,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照片?郑三妹,你说话!”
  她无话可说。逃亡八年,自己最后竟然落到这样的结局。八年的时间里,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字。
  在最初不可思义的惊讶之后,警察们最终还是确认,他们刚刚解救回来的这个女人,就是被全国通缉的在逃犯郑三妹。郑三妹在自己的家乡是拐骗妇女贩卖人口集团的主犯之一。在八年前的抓捕中侥幸逃亡之后,她一直隐名埋姓,到处流浪,一直到花光了身上最后一分钱,真正沦落到举目无亲,衣食无着,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叫花子。就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恰好在山西大同的一家砖厂里遇到几个四川老乡。她把自己编造了无数回的故事告诉给老乡们,说自己是一个被人拐卖的女人,逃跑出来,花光了钱又不识字,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家。老乡们相信了她的话,最终收留了她,还善意地答应要带她一起回老家。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几个答应帮忙带她回老家看看的老乡,最终在半路上把她转卖给蛇头,随后又被再次转卖到茹家坪,卖给这个叫拴柱的光棍汉做了媳妇。这个被拐卖的下场气得她几乎要发疯。当初让她不能接受的是,自己怎么竟然会掉进自己当年用过了无数次的陷阱。可现在,她却不得不接受在这个陷阱中被前来解救自己的警察意外抓捕的结局。
  戴上手铐的郑三妹终于坐上了返回家乡的火车。疾行的列车呼叫着穿过一座又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可郑三妹知道,现在,那都是一些和自己无关的灯光。
骆以军六问(1)
【第一个问题】
  您在《厚土》一书后记<生命的报偿>,有这样的一段话:
  「……当我一篇一篇的写完这些小说,写着这篇后记的时候,我知道,此刻已是备耕的节气,吕梁山的农民们正在忙着下种前的农活:整地、送粪、选种,修理农具。等到种籽,他们就盼着下雨,盼着出苗,盼着自己一年的辛苦能换来一个好收成。他们手里握着的镰刀,新石器时代就已经有了基本的形状;他们打场用的连枷,春秋时代就已定型;他们铲土用的方锨,在铁器时代就已流行;他们播种用的耧是西汉人赵过发明的;他们开耕垄上的情形和汉代画像石上的牛耕图一模一样……世世代代,他们就是这样重复着,重复了十几个世纪。那个被文人们叫做历史的东西,似乎与他们无关,也从来就没有进入过他们的意识……」
  这段话,像是预言了十五年后的《农具系列》。《农具系列》在台湾,之前在人间副刊登过几篇(我印象极深的是一篇<连枷>,写山村里一个小学老师在学校将被废的最后一天,仍带着一个小女童下地的画面),此次则由《印刻》首载<镢>、<耕牛>、<桔槔>、<铁锹>这四篇。在最外缘的形式、篇幅上看,似乎又从这之间漫长的大长篇写作回到了数千字的短篇,有一些关怀焦距的细微移转则耐人寻味。
  我如今重新细读《厚土》系列中的<古老峪>、<石眼>、<合坟>、<假婚>…诸篇,仍是千滋百味,震动不已。像牲畜一样劳动者的形貌;土地山川总是无言地以辉煌或黑暗景观照看着这些悲苦又充满感性的小人影;对女人的渴想;对作工的崇敬;千年不变的农具;最低限度物质条件下的人际关系(人情世故):这使得他们对悲剧、对逆伦的恐怖,常因被更艰难的「活着」之背景笼罩,而比城里人多了一分宽容。这些男人们的妒火、性欲、冤仇或一辈不可能翻身的苦境,他们常用一种不言而喻,近乎哑剧或仪式的私下方式过度过去。譬如<眼石>结尾的易妻或像<选贼>里那叫人笑里含泪的场景,或是<驮炭>、<锄禾>这些最原始的男女以民生物资交易肉身欢爱(甚至有一些奢侈的,近乎爱情的温柔)……
  但是在《农具系列》中,那个「暮色中层层迭迭的山们惶恐地晃动着惊慌的额头,以为光明正在抛弃自己。其实他们不懂,那一层层如梦魇般漫上来的正是自己的身影」的封闭、残酷又温柔的古老世界被侵入了。千年不变的农具在这几个故事里全扭曲、改变,近乎荒谬喜剧的形式远离他们在千年前所被设计的功能。耕牛被扑杀、桔槔被当作偷运煤火车上媒块的杠杆、铁锹成了迎合城里人观光时「原汁原味」的滑稽戏道具……。这样看,您关怀、反省的界面,不但不是回归,反而跨得更远。虽然同样温柔而婉转。能不能请您谈谈关于《农具系列》的企图与发想?
  答:确如你所说,我在《厚土》后记里对于农具的那段描述,是我现在写《农具系列》的基本动力。1987年夏天,在《厚土》的创作期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旧书摊上买到一本叫做《中国古代农机具》的小册子,定价人民币八角钱。随后,就带了这本书去我插队的邸家河村住了几天。那时候,我虽然在城里已经工作多年,但还是每年都回邸家河。正好是收麦子的季节,就在劳动之余看了这本书。大大出乎我的预料,这本不起眼的小册子对于农具历史的讲述,看得我惊心动魄。所有农民们使用的农具,都有长得叫人难以置信的历史,都有极其丰富的发展经历。尤其是一些被农民用方言称呼的农具,我原来一直认为那都是些字典里根本就没有的字,无非是乡下人固执、封闭的语言偏好。没想到,却和两三千年前的历史完全重合,和古音古字一模一样。人和历史心领神会的遭遇就在那一瞬间发生。悲怆和遐想久久难平。从那时起,我就觉得自己也许应当写一本关于农具的小说。(后来,又因此引出对《王祯农书》的细读。)几千年来,被农民们世世代代拿在手上的农具,根本就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我们所说的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就是农业文明史,就是被农民手上的工具一锨一镢刨出来的。但是,有想法,有感触,还不能写小说。我当时还在写《厚土》,《厚土》的历史背景大都放在文革之中。一晃将近二十年。中国大陆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村,农民,乡土,农具,等等千年不变的事物,也在所谓现代化、全球化的冲击下翻天覆地、面目全非。亿万农民离开土地涌向城市的景象,只能用惊天动地、惊世骇俗来形容。当然,社会的动荡、变化还不是小说和文学,但是,我已经不能再以《厚土》的方式重写“厚土”。多年来在文体和语言上的思考,多年来对于语言自觉的实践,种种因素导致了《农具系列》现在的模样——图片和文字,文言和白话,史料和虚构,历史的诗意和现实的困境,都被我拼贴在一起,也算是一种我发明的超文体拼贴吧。我为自己的文学追求定下一个苛刻的指标:“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在这里,对于方块字的“用”的突破,和对“表达”的突破,都是对作者严峻的考验。我能从自己文明历史的最深处找到文学的源头活水吗?我能在毁灭和新生,悲怆和欢欣中,找到文学的绿意吗?我能在全球化的滔天巨浪里用方块字立定脚跟吗?这既是我的追求,也是我的困境。
  【第二个问题】
  您在<八姑>这篇文章中,像电影幻灯片快转了隐藏在长篇小说《旧址》繁复故事网络后面的一条线索:随着官拜国民党中将的姑丈远避台湾的八姑。那像是一篇补遗;一则文革时期过于贴近您身世创痛(一辈子将青春与理想献给革命的父亲母亲,俱戴着种种罪名惨死于文革的疯狂噩梦中)的血泪谜面,更像是一篇时间的亡魂哀祷之歌。我读这篇文章时,全身起鸡皮疙瘩,被那应当是另一个史诗架构的大长天所涵藏的恐怖、荒谬、哀恸给击倒。您在此文中有一段日记,是一八八O年七月二十六日,您的父亲平反昭雪之追悼会,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那天记下的:
  「从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八日第一次被抄家至今已是十二年零八天。从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十六日母亲冤逝至今已是十年六个月零十天。从一九七二年二月十七日父亲含恨而死至今已是八年五个月零九天。从现在起,在过一个半月我就是三十岁的人了,翻过一页日记,难道真的就翻过历史?」
骆以军六问(2)
在<八姑>里,您写到一九八五年夏天,您辗转得知这位化身成《旧址》中「李紫云」这个角色的八姑,定居在美国华盛顿附近的一个老人公寓里,第一次通越洋电话时,姑侄两人隔着时空的远距肝肠寸断地大哭;您写到您对那老人说「一定要去美国看妳」时心底认定那是一句安慰的谎话(当时本没能力没机会去美国),您写到您带着一架相机回到家乡四川自贡,拍下那些冻结时光的「她的童年」——杜甫草堂、朝天门码头、古老盐井的井架、李氏祠堂、卖砣砣牛肉的小贩……——寄到美国,而八姑也将他暮年收藏如一生剪影的旧照片寄给您。这个故事我觉得像一个波赫士氏的,浓缩匣藏了半世纪以上华人所有动乱、离散、暴力催毁自身记忆的梦中之梦。它近乎不可能地展列了这个民族在上个世纪各种时间差的悲剧形式:旧社会旧中国崩坏的大家族、革命长征、文革、知青下放、逃难南迁(这是我父亲那一辈人的故事)。远谪海外而失根……。您在故事的尾声写到,四年后,因为您的小说您接到了访美的邀请信,姑侄终于得以相见(在这堆栈了好多人的一生噩梦之后),临行前,您请了一位书法家写下四个大字:
  「苍天有眼」
  这个故事给我最大的启示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该有怎样宽广的心灵视野,才得以拉升到这样的叙事俯瞰高度。置身在大历史图卷、置身在家族史森林、置身在单一个人身后拖长的不幸命运或幽微暗影,全被同情且理解(请原谅我用这么粗概笼统的形容)。
  我记得您曾站在那位小说的「杨楚雄」,那位国民党中将姑丈位于阳明山国军公墓荒烟蔓草中的颓圮之墓前重复说着:「俱往矣……俱往矣……」能否请您谈谈「这个故事」在《旧址》这部大长篇之中,或之外,完成的,或未完成的意义?
  答:“历史”“文明”“革命”“动荡”“家国之变”等等这样一些“大词”,具体到每一个人,那都是非常具体、非常个人的记忆。文学所要做的,正是在历史的激流里,在“共同的生活”中,打捞起被遗忘的个体生命的经历和体验。“八姑”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历史”和“共同生活”,所以,我用真实的八姑写散文,用虚构的李紫痕、李紫云姐妹写小说。这中间让人感慨万千的是,中国人发动的种种革命几乎总也摆脱不掉一种自我的解体和毁灭。在所谓家国不再,主义荡存的荒谬深渊里,淹没了不知多少野鬼冤魂。面对永恒浩茫的时间和纷纭变幻的世事,彻骨的生命悲情一直是中国人咏叹不绝的主调。这也是中国文学传统不同于别国文学传统的最主要的审美特征之一。和这条大河相比,我的《旧址》所表达的不过是涓滴之水。在男人们的革命、暴动、冲突、杀戮之外,李氏家族的这两个女人:一个在自己母性本能的努力全部落空之后,用无比华丽的刺绣包裹了自己的尸骨;一个流落他乡在别人的家园里,在老年痴呆症的病痛中风化成生命的沙漠;这两个女人的命运组成的是一曲彻底幻灭的悲歌。
  【第三个问题】
  您曾在《银城故事》后附的对谈中说到:
  「……一个半世纪以来,中国自己的文化传统遭遇了残酷的解体和失败,为了『救中国』,无数人流血牺牲找到的那个『真理』,在文革当中把中国带进更深重的失败。当我们从浩劫中挣扎出来,再一次向别人寻找『真理』的时候,却发现别人的真理也出了麻烦……。所谓西方的价值观念,正在解构主义的思潮中遭遇空前的危机。我们是同时从里到外的遭遇了价值否定,这个从里到外的意义失落,真是旷古未有的煎熬。这就是我体会到的中国人的精神处境,这就是多年来我一直在用小说表达的困境。」
  黄锦树曾就您的《银城故事》、莫言的《檀香刑》,以及台湾这边,您们不可能阅读过对方作品的朱西宁先生的《华太平家传》,其故事背景的时间巧合──「退回到一九一○年满清帝国摇摇欲坠,新知识分子革命暴动的年代,那是帝国的黄昏,也是现代中国的黎明」──「为什么要退到一九一○年代呢?」,黄锦树称之为「惊爆」:时间感,身体经验,「苍白的白话文其实宣告一个民族正从头开始学习表达:说话、写字、写文章、说故事、唱歌。」城市经验,工具理性,源自西方强大的启蒙辨证力量,「……同时,生活世界的现代化、教育及知识、感受领域的养成机制本身的去中国化及现代化──理性化过程中对中国传统的除魅等等,相当彻底地造成了类似西方现代主义温床的传统与现代剥离的意义危机。此外革命、战争、白色恐怖、流亡……从经验到超验,现代中文的主体普遍都经验了无家的状态。……」
  这个问题,或对这个「煎熬」的反思,其实您已多次在不同访谈、讲演或文章中陈述。不过,我曾有幸在一次聆听您讲演的过程,听了您对两位指标性人物的批判──海德格尔与顾城──不是针对他们个人,而是其背后的精神废墟。我记得当时我听得大汗淋漓,天摇地动。这两位,哲学家与诗人,背后象征的那片荒原,那纷扰无法止息,「回不去」,乃至扭曲变形成大屠杀场面的地狱场景,正是我这一辈创作者「其生也晚」,眼中所见一片瓦砾(或大江健三郎在《换取的孩子》中所说的,掉包的,成千上万个用冰雕伪冒的,假婴孩)的撞墙边界。
  您在《银城故事》的题记写道:
  「在对那些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的历史文献丧失了信心之后,我决定,让大清宣统二年,公元一九一O年秋天的银溪涨满性感的河水,无动于衷地穿过城市,把心慌意乱的银城留在四面围攻的困境之中。」
  那之后,在一度「四面围攻的困境」的城的故事之后,您开始了《农具系列》。这或许是个笨问题,但能否请您谈谈,这之间是怎样的一种精神过渡(或重建的意志)?
  答:你最后这个问题如果从简单的方面来说,吕梁山是我插队六年的第二故乡。银城(自贡)是我真正的祖籍。这是两个和我精神、情感、经历牵扯最多也最深的地方。所以,很自然的他们成为我反复咏叹的主调。而这城乡两地的格局,也正好是某种互补,正好对我形成一种写作的张力。也算是天赐良机。
骆以军六问(3)
你在问题中提到我反复说起“双向的煎熬”。在这样一种内外交困的处境中,在这样一种传统解体、价值落空的煎熬中,“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如何成为可能?这正是我在《银城故事》里企图找到的出路。那个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一直被我们扬弃、打倒的传统,那个面对全球化、现代化一直遭遇失败和淹没的传统,真的是必须全面否定的吗?难道中国文化里真的没有对于全人类具有普遍意义的价值吗?不依靠西方的或者任何一个什么别人的理论来解释,难道诸子百家,诗经,唐诗,宋词,李白,杜甫,曹雪芹,就都没有价值吗?如果我们总是依照别人规定的“真理”想问题、看自己,当然我们就永远不可以算作是“人类的”一员,当然我们就应当永远闭嘴,永远失语。一个多世纪以来,当别人的历史血腥、剧烈地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同时,中国的历史理所当然地已经是世界历史的一部分。由于有那五千年的传统,由于有永远无法替代的方块字,由于有永远无法淹没的唐诗宋词,永远无法淹没的李白、杜甫、曹雪芹们,由于有一个多世纪以来新文学壮烈的毁灭和再生,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历史才正应当是世界历史中最深刻、最丰富的一部分。一个有志气的用方块字写作的人,就应当用自己的创作去找到、去接续我们自己文化传统中的源头活水,去找到、去接续方块字的文学资源,从而来表达这最丰富、最深刻的历史所给予我们的万千感受。在《银城故事》里我用《凉州词》作为全篇各章的题目和整个小说的叙述主调,在《农具系列》里,我又把《王祯农书》中文言文记录的史料作为直接的文本拼贴出来,把古老的农具图也拼贴出来,其用意都在于激活我们自己千年的文学资源,给予历史和生命重新的叙述,其用意都在于“建立现代汉语的主体性”。如果说“重建”,这应当是我们每一个用方块字写作的人都必须面对的“重建”。这不是凌空虚蹈的幻想,这是脚踏实地的攀登。
  第四个问题:
  你最满意,且最能贯彻你写作理念的作品是那部?为什么?
  答:自己的孩子都心疼。如果一定要选,以我的爱好,当然是《无风之树》。我给自己定过一个写作原则,一个苛刻的写作目标——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对于方块字的运用,对文体、叙述形式的突破,是一个方面,而深刻地表达是另外一个方面。两方面的平衡才会产生成功的作品。而真正的文学杰作,都有一个相同的特质,就是它所蕴含和传达的意味远远超出常规的理性、逻辑、习惯,远远超出了字面之外。就像庄子说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那是一种深厚,辽远,阔大,迷蒙,难以言说之像。那是一个文字不断铺排,衍生,奔流,漫漶,渗透,升腾,闪耀的展开过程。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几十年的心向往之,《无风之树》或可算是一种偶得。在这部长篇里,我写了一个关于巨人和矮人的寓言故事。两个掌握了真理、革命和权力的巨人,来到矮人坪,摧毁了那里天长地久的生活,给矮人们带来一场浩劫式的灾难。这样的悲剧不只发生在文革,发生在偏远的吕梁山,而是发生在人类历史的全部过程之中,即便是今天,也仍然发生在我们身边。这部小说以第一人称转换每一小节的叙述,这个方式我是从福克纳那里借鉴来的。但是,全篇的口语倾诉,和对于正统化、等级化的书面语的放弃,却是我的自觉而为。是我对自新文化运动以来知识分子自上而下的启蒙立场的反省和扬弃。更是对广义的所谓全知全能者的怀疑和扬弃。我把一个多世纪以来一直“被叙述的”种种人和物,变成他们自己主动的“去叙述”。我想让世世代代像石头一样默默无言的山民们,从那个书面语的等级框架里走出来,自己讲述自己。这应当是一次对于“高贵者”“在上者”的启蒙。在我的小说里,活人说话,死人说话,在巨人的世界之外矮人说话,在男人的世界之外女人说话,在成人的世界之外孩子说话,风说话,毛驴说话,连白痴的哑巴也会“说话”。这个小说世界是一个“我说”的世界,是一个无数的“我说”互相叠加、渗透,又相互激荡的世界。在这个“我说”世界里惟一使用第三人称说话的“他者”,惟一的外来人,就是掌握了真理,掌握了权力和革命的赵卫国(小名叫苦根)。在我看来,文字是被口语的大海推到海滩上来的贝壳。但是如果没有了大海,贝壳最终只能变成华丽的尸体。对于口语之海忘情的纵身一跃,让我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酣畅和丰富!那既是一个文字的世界,也是一个声音的世界。最近,我在南京的一个中、法作家文学朗诵会上,第一次朗读了《无风之树》中的一个小节,当落在纸面的文字变成声音的时候,那种错综无序,循环往复,丝丝入扣,相互激荡的口语倾诉所产生的近乎音乐的感染力,不仅让听众也让我自己深为震惊。
  【第五个问题】
  在我的印象,您是一位谦逊、低调、律己甚严却待人温暖的前辈。但不可否认,您已是当代中文小说写作的里程碑人物,您的夫人蒋韵女士亦是创作两百万字以上,质量均极惊人的一流小说家,今年二月,令嫒的小说《告别天堂》也在台湾出版。回到轻松的一面,这样「一家人全在笔耕或在纸面上埋头编织」的场面,台湾这边或只有「文学朱家」可以比拟。能不能请您说说那个光景:孤独、温暖、互避干扰或互为把关人、既是家人又是同行的工作状态?
  答:这原本是一个不大想回答的问题。何况我哪里是什么“里程碑”?充其量是一个还没有停下来的行走者。如果一定要说,只能说是巧合吧。文学创作是一种无法遗传,更是父母教不会的东西。我和蒋韵写小说不是父母教的,笛安也不是。一代人有一代人该做的事情。我们尤其警惕不要因为自己的写作给孩子带来负面的阴影,所以一直低调行事。笛安把她自己的第一部小说拿出来的时候,我和蒋韵也深感意外。笛安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在《收获》投稿的时候,我们曾要求责任编辑严格按照程序送审,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她的父母是谁,这位朋友也正是这样做的。笛安的《告别天堂》在两岸出版,我们都拒绝了出版社为了做宣传而公布我们的家庭关系。对笛安所有的小说,我们基本一字不动,只谈看法。人人都有父母,对于一个作家来讲谁是他的父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她写了什么。笛安刚刚开始起步,我告诉她,文学是一辈子的马拉松。迄今为止,我们都是各写各的,互不干扰。充其量是相互的第一读者,读了,会毫无避讳地谈谈体会和看法。一家人用不着客套,相互的要求也都比较苛刻。这或许可以算作一种“好处”吧。作为父母,我们现在听别人夸奖孩子比夸奖自己要高兴得多!
骆以军六问(4)
【第六个问题】
  您在《寂静的高纬度》中有一篇文章提到「『采风』者的尴尬」,讲几位向往「原汁原味」的民歌爱好者,走入极偏远的黄河边上的河曲县:
  「地处三省交界的河曲,得天独厚,把陜北的信天游,蒙古草原的长调,和晋西北的民腔俗曲融为一体,造就出山西民歌的一块发源地,凝练出一种叫做「二人抬」的民间戏曲。由此,〈走西口〉的旋律数百年来在黄土高原传唱不绝。」
  结果,这几位音乐工作者,带着录音机,风尘仆仆直奔「原汁原味」之所,找了窑洞里最好的「唱家」,一位姑娘,她却对着录音机唱着当时大街小巷电视机收音机各处播放,走红的流行歌曲。
  《农具系列》的〈铁锹〉里,那位随口唱,「原汁原味」将农民生活(某个人的一生?)编进歌词里的小民的父亲,他的形象是这样的:「白羊肚手巾,白坎肩,脚上登一双唱戏才穿的高邦布鞋,太阳底下,被河沙磨亮的铁锹像镜子一样,一闪一闪,这一切原本都是为了给城里人看稀奇准备的,这一切原本都是为了挣钱才装扮出来的,这一切一直都被小民自己看成是在耍猴儿。」
  这多么滑稽与悲伤,却又多么庄严与幽默。
  您的许多小说段落,都会灵光一现地出现一首朴拙、干涩、开阔、哀矜的民歌,那往往让人为故事中人的命运落泪。可以看出您对这些「正在灭绝的原汁原味,人们正一天天无『风』可采」,被现代文明覆盖和抹杀的民歌的情感。也许岔题了,但您亦不只一次在讲演中呼吁「方言」文学在铺天盖地、日益苍白贫薄的「现代」语言中,贫临消灭的危机,及其独特的珍贵性。
  您说起许多年前,与蒋韵女士轻装步行「走西口」的故事时,那种热情与高亢,总是令听者为之神往。就当是闲聊,可否请您谈谈在那样的旅途中,「在大历史之外」的,小说家眼中所见?
  答:1985年前后,中国大陆掀起一股文化热、寻根热。那是大陆文学自1949年以来的第一次的文学自觉。读书、讨论、一次次地参加文化讲座,甚至跑到北京去住在简陋的招待所里,参加什么文化研讨班。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那年春天,我们决定徒步走西口,去到实地看看山西农民当年走西口的路线。就像所有的年轻人都有股冲劲一样,带着地图,打起背包就出发了。白天走路,晚上睡在农民家。饿了就在路边任何一个村子里找饭吃。晋西北的大风飞沙走石,亲眼看见大风刮倒了房顶砖砌的烟筒。休息的时候,就拿出录音机听老大爷、老大娘讲古话儿,或者和路边遇上的放羊娃闲扯。朔县,平鲁,右玉,一直走到杀虎口古长城的城头。出了山西就没法再走了,因为地广人稀,村子太少,只靠两条腿走路,吃饭、住宿都成了问题。就改坐汽车。因为等不上长途汽车,我们就坐了一辆大卡车到了内蒙。坐在敞棚的车厢里视野开阔,大风如歌,一路下山,回望山脊上起伏蜿蜒的古长城,威严高耸,荡气回肠。忽然就觉得书本上的“历史”和“文化”还是太少活气。坐汽车到了内蒙古察右中旗,广昌隆乡,然后,再走到黄羊沟村,在村里住了两三天。当初决定徒步出发的时候,对走西口的全部“知识”仅仅是一首《走西口》的民歌。既然是歌,就难免浪漫多余实际,想象大于真实。两个城里的“文化猎奇者”,最后是满心愧疚地走上返程的路。走西口的哥哥,不是为了爱情去流浪,而是为了活命去讨生活。走西口的动力,不是因为农民们热爱劳动,而是因为山西商人不断地买地西进,所以才有广昌隆、广益隆这样的商号成为了地名。商号买了地,同时就把山西内地的劳动力和农耕技术带到了黄羊沟、后大滩这样的地方。就像我在《采风者的尴尬》里说的:“在黄土高原世世代代的生死煎熬中压榨出来的民歌,是为了安慰生命而叹息,不是为了取悦耳朵而哗众的。”老大爷、老大娘们泪流满面讲出的身世,和我们这两个城里人压根儿就没有关系,我们根本就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去搅动别人的生活。如果说,走西口有什么获得,除了把想象和浪漫落到实处之外,真正的获得,就是得到一点比较深刻的人格教育,得到一种比较切实的对“人”的理解。此后不久,《厚土》问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