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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许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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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如许江山
【作者】玉京秋
【正文】

某年月日,京秋终于有钱又有闲了,终于能够实现到各处玩玩的理想了。于是背上一个大包包,拎着两个小包包,出发了。走了很久很久——当然啦,也坐过很多车,但为了更好地踏遍大江南北,京秋还是不惜牺牲双脚了——不知到了什么地界,只顾贪看山光水色的京秋,没有看脚下的路,然后……掉进一个洞里了。
  还好,洞里并不暗,也不闷,除了那么一点痛痛,京秋也没什么大碍。等京秋站起来,才惊讶地发现,面前居然是一幢古屋的模样,还是很雕栏画栋的那种,两扇大门敞开着,其中一扇已经摇摇欲坠了。只是这屋子却像是长在地下似的。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些东西,会不会是什么地震、火山喷发之类的把这屋子给埋在地下了?总不会是陵墓之类吧?想到这里马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面对这种情况,好奇心重的京秋当然决定先进去看看再说。看这屋子的样子,应该是古代大户人家的宅子,说不定会是有什么古墓珍玩之类的,那也不枉京秋掉这么一遭啊。
  “哎呦”,贪财的下场是马上就跌了一跤。
  绊倒京秋的是一块厚厚的、黑黝黝的木板,好像……京秋战战兢兢地把它翻过来,上面写着三个字——“呼——”还好不是棺材盖,拍拍胸口,压压惊——再仔细看,京秋正好都认得:“皇史宬”。
  皇史宬!京秋激动得不行!这里是皇宫啊……左顾右盼……
  当此际,京秋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以往所知的宫殿布局中有没有说皇史宬附近有什么内藏库之类的?好像没有什么印象。唉,书到用时方恨少!
  第二个念头就是:皇史宬好像是收藏什么皇族玉碟,皇帝实录之类的,所谓的皇家档案馆哪,说不定有什么史料,可以破一下千古之谜。没有珠宝古董没关系,京秋很大度地想得很开心。这家皇史宬无聊是哪朝哪代的,都应该很有看头的。
  皇史宬的房间还不是一般地多,大都堆着一架架满满的书册,积着厚厚的灰尘,京秋一间间地走过去,看得有些发怵,不知道从哪里看起。走啊走,总算看见一间稍稍像房间一点的房间,有桌有椅,书架也没有那么多,倒有几千个上了锁的箱子,就是有点儿乱,几张椅子凳子几乎都翻在地上,两张桌子也没收拾好,乱七八糟地放着文房四宝。我走到一张看起来乱一点的桌子前,把椅子扶起,惹了一手的灰尘。再看向桌上,灰尘就不必说了,正中一个镇纸压着一张纸,旁边还放着一支笔,似乎没写完就走开了,拂去纸上厚厚的灰尘,我拿起那张纸来看,字迹很凌乱,又被墨污了一大片,实在认不出几个字,“臣浏……大将军反……尽诛……天地变色……”没法理解。“反”是回来还是造反?“尽诛”的,诛的谁?什么东西嘛,没有多少价值,先看看其他的,仍旧把纸压回去,先去书架上找书。
  京秋很喜欢看书的,特别是这一类宫廷历史的书,实在是太让人心动了!一排排看过去,这里都是什么索引,要目之类的,实在提不起兴趣看。
  找了半人,才找到一本《皇史宬书目索引》,先看序,序中道“自皇朝开立,百又四年,案牍日累,门类繁多,乃有实录,起居注、杂言、玉碟、传记等百二十种,千余卷,索阅不便。谨奉上谕,私事整理,罗列其次,著索引以看查,后世可以此为例。……臣秦王普谨奏”。
  这人没印象,没什么参考价值,略过,看内容,翻:
  目录,跳过,下一页,跳入眼帘:
  太祖实录十卷,起居注三卷,太祖文缉文卷,天字甲子……
  我马上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些房间,门上果然好像有字,排一下顺序,以此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古代好像是以千字文和天干地支来给藏书排序的,不像咱们现在,用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多简单。对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们学校的小说是在I247.5/…,而我差不多都看完了。
  开国皇帝的庙号,一般都是什么太祖、高祖之类的,看来这不知那个朝代的也不例外。
  我就只找了太祖实录,很费了一番功夫,才挥着灰尘从天字号甲子书架上把那几本书扒下来。只见正文开篇写道:“太祖元皇帝讳行达……”
  这几个字不难理解,可我就不明白了,二十四史里有哪个皇帝叫“行达”的?而且还是开国的,仔细在脑子里搜索:“唐尧虞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那时候还没纸,不用想了,跳过;“秦汉三国晋一流,南朝北朝是对头”,秦始皇政,汉高祖邦,三国操、权、备,两晋炎和睿,南北朝不太熟,印象中好像也没这号皇帝;“隋唐五代又十国,宋元明清帝王休”,隋坚唐渊宋匡胤,元铁木真,明朱元璋,清朝每个皇帝我都能报上来,没有一个里边挂号的,五代十国不清楚,大概、应该,也没有吧?
  我突然想起刚才那间小屋里还有一本《历代帝王谱乐事略》——好像是这个名忙冲回去,一番翻天覆地地找,总是抽出这本并不算厚的书,先看序,“我朝自太祖开创帝业,迄今传十七世矣……”十七世,摆明不是五代十国南北朝了。
  再看内容,第一页,显示一张图表,密密麻麻一堆名字,还多有缺笔,看得人眼花,跳过;然后便是太祖事略。
  开头还是那句“太祖元皇帝讳行达”,然后是满满三四页的生平简述,竖排的字看得实在太累了,我大致看了看,便看一下皇帝,“太宗文皇帝会承彧”“世京武皇帝讳赟”,我只看第一句,越看越糊涂,虽然“讳”字后面的字都有缺笔,害死认得出,看了十七代皇帝的名字,我脑子一片空白,这些名字都不是我脑中历史人物的名字,还有,我发现他们姓“睿”,百家姓里没有这个姓啊,天哪……这是怎么一个世界……
  不管怎么样,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作为一个有丰富的小说作为精神食粮的京秋,很快接受现实,迎接挑战:看书,这么多宫廷秘闻,岂有不看之理。
  我先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看完了诸皇帝的简历,再挑几个有兴趣的找出有关他们的书来细看,呵呵……这里居然还有稗官野史呢,太好玩儿了。
  我是有书万事足的人,其他的就顾不上了。洞中天日月,我也不知道在那里看了多久的书,累了就睡一会儿,渴了饿了就喝点矿泉水,吃点面包饼干,有精神食粮,物质食粮暂时不重要了。
  可是物质是基础,有一天,实在饿得不行了,京秋只好昏头昏脑的找出路然后,不知怎么就出去了,然后不知怎么就再也找不到那皇史宬了。
  京秋第一次旅行就此结束了,要不是兜里还有几块money,恐怕还回不了家了,我的几个包都落在那里了。
  回来以后,我就赶忙把脑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与大家分享。
  同志们,朋友们:最后提醒一下大家,以后走路千万别注意脚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掉进哪个洞里了,帮京秋看一下其他人的故事啊,最后带几本书出来,等你们掉进去的时候,马上跟京秋联系,京秋开个单子给你。
  郑重宣告:此书字字虚言,行行虚构,切不可信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敬请欣赏
  
01小倪a
崇武三十八年的雪正纷纷扬扬地撒落在这六朝金粉的京城。
  来年就是大比之年,各地士子纷纷入京,把京城大小客栈挤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
  这些人须赶在十月二十日之前在礼部报了名,才能参加正月里的会试。没报上名的只好收拾收拾回乡,以待三年之后再来;报上名的可就安了心,其中一些贫寒的礼部还给安排吃住。所有人都没了顾虑,各找旧友新识,日逐日地会文,宴饮,唱和。或驷马高车,仆从如云,或青衣布衫,孑然一身,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这场雪,又是个好题目,街上往来的人越发多了。车辙马蹄人迹,一下子把个清静洁白的世界弄乱了。
  长兴坊的状元楼,名字吉利,又有好酒好菜,这段时日更是上上下下由早至晚,个个忙得脚不沾地。每天还不到时分,已座无虚席,门前还不断有人进来询问,跑堂的只好陪笑着让他们“改日请早”,也有扔下银子订位的,也只能定在三五日后了。
  楼上东面一席,坐着六七个初识交的士子,都有些拘束,只是偶尔谈些诗文,不曾动筷,主位也空着,不知在等谁,只频频看向楼口。旁边的人吆喝着行拳猜枚,桌上早已是一片狼藉,独他们还是齐整的一席冷菜。其中一人皱了皱眉,叫了小二,撤了,又换了热的来。
又过了会儿,一阵楼梯响,上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笑道:“我来得晚了。”
众人见是他,都忙起身相迎,两个与他相熟的,便拖了他,按在首席上,问道:“小倪王爷作什么去了?约定了的日子,叫人好等。”
  那少年也不推辞,便坐了,自斟了酒,道:“我算着七皇子、十皇子就这几日该抵京了,去应应卯,幸而不是今日,不然只得失信于众位了。且自罚一杯。”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亮亮杯底,道:“诸位,请。”
  在这到处都是王公贵族的地面,他似乎颇有些来历,许多双眼睛时不时地飘来几眼,有不少人悄悄议论。但他似乎对这一切毫无所觉,殷勤地向那些士子问话、劝酒,席面上因了他,渐无拘束,渐为活跃。
  坐他右边的模样粗豪的青年给他倒酒,乘着他说话的间隙问:“十皇子回京后,小倪王爷就没闲与我们谈论诗文了吧?”
  “是啊,”小倪王爷随口应道,“今早我去宫里,正巧十皇子的请安折子到了,说是初十抵京,礼部正忙着准备迎接的礼典呢。到时我大约就该回景庆宫伴读,等学里放了假,也到送灶的日子,只怕会你们时间要少了。”小倪王爷说着喝了酒,又笑道:“世勤这般殷勤,莫不是算计着打我的秋风吧?”
  世勤给他重又斟了酒,道:“小倪王爷还在乎这点银子?”
  小倪王爷笑道:“我只怕我爹爹,他知道了,定要训我:怎么又跑去与那群狐朋狗友鬼混了?”
  世勤道:“我便不信,倪王爷能说这话?还是小倪王爷小气,咱们可不能轻放了他,过了今日,就逮不到这只肥羊了,今儿可得好好宰,是不是?”
  众人有笑着应和的,也有矜持不语的。
  小倪王爷扫了众人一眼,笑道:“我是势单力孤啊,只有听天由命了。世勤是越来越有土匪强盗的样儿了。我说你考这个劳什子的进士做什么?便考中了,放出去,做几任知县知府的,能有多少俸银?作强盗多好,呼啦啦一群人冲下山,一字儿排开,喝一嗓子‘此山是我守,此路是我开,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银子便满筐满箩的来了。”
  世勤道:“你们看,有这样的王爷么?竟教人作土匪强盗。咱要落草了,第一便洗劫倪王府。听说倪家出了好几位娘娘呢,宫里赐下的珠宝奇珍,那还不是满仓满库的。”
  小倪王爷笑道:“你当国库是娘娘们的啊?便是,娘娘们还得为自个儿的皇子公主们留点不是,还满仓满库呢。”
  左边那个便笑道:“这是怎么了?说起做强盗,两位还来劲了。咱们是斯文人,怎能做这些勾当。”
  世勤笑道:“悯民倒是冠冕堂皇,斯文人,斯文人干的勾当只怕还不如土匪强盗呢。”
  小倪王爷便问:“怎么说?”
  世勤道:“小倪王爷,你在天子脚下,自然觉得盛世繁华,歌舞升平。可地方上,那还不由着那些个官吏胡作非为,皇帝又能听到多少民生疾苦。”
  小倪王爷道:“皇上每年派出的观风使,总不是白吃着俸禄的吧?”
  坐在悯民下首的插口道:“那还不容易,一把银子的事。河南道的地面,去岁又是黄河决堤,又是蝗虫过境,拨下多少粮食赈银,落在平民百姓手上,十成里有没有三成,还不定,京里有听到什么风声么,那些国蠹还不好好的在那里……”
  悯民忙喝止:“应之,说这些作什么?大家难得聚聚,何必扫了大家的兴致。”
  那叫应之的,哼了一声,一仰脖,把一杯酒倒进口里,不知怎么岔了气,拼命咳嗽起来,好容易才止住了,不再言声。
  悯民又低声道:“你也太沉不住气了,你看看,这里坐着多少人。”
  世勤便道:“怕什么,这又不犯讳,就算那几个狗官听到了,还把我们吃了?你也太小心了。哼,咱一朝中试,不定就做了观风使巡察使,到时再好好查他娘的。”
  小倪王爷不禁一笑:“世勤便是匪气不改。”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其他桌的食客,似乎没人注意他们说话,各自谈天的谈天,喝酒的喝酒,“只是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这一些事,你们倒可做几篇好文章,等十皇子回京,我送了他看。十皇子自然会设法请皇上派人查证。十皇子这次在西陇立了功,只怕回京就出阁置府管事了,到时必要招些幕府门客,依着我,你们还不如就在他门下谋个出身。十皇子最亲和不过,礼贤下士的。”
  悯民道:“欲知其人,先观其友,看你小倪王爷,也就知道几分十皇子为人了。只是,我们投他门下也得有个进身之阶,单凭你小倪王爷几句话,十皇子心里恐怕总有些放心不下。还是先过了这科再说吧。”
  小倪王爷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是,若弄不好,既伤十皇子的声名,也让我没面子,还是叫他自个儿费心吧。”又向众人举杯道:“喝酒喝酒,希望众位明年金榜题名,也好一展抱负。”
  这时,楼下一阵骚动,上来了一队官兵。其他客人纷纷走避,只他们觉得没他们什么事,依旧端坐着吃菜喝酒聊天儿。那些人却偏冲他们来了。为首的统领看看他们,点头道:“不错,就是他们了。——都拿下,别放走了一个。”官兵们团团将他们这桌围住。
  众人惊怔莫名,面面相觑。小倪王爷见了那人,眉头一皱,缓缓起身,不悦地道:“慢着。这是做什么呢?姚文静,爷犯什么事了?谁给你这胆子,在这儿使威风?”
  姚文静却没把他放眼里,笑道:“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小倪王爷。小倪王爷不在毓庆宫、景庆宫伺候,怎么在这儿与这起子穷酸议论如何谋夺王府家财?”
  小倪王爷沉脸道:“谁告诉你这些混帐话?爷同几个秀才讲几句玩笑话,你倒同爷较真了!”
  “是,爷您尊贵,卑职不敢惹您,卑职只回平川王。”姚文静一副笑脸,“到底是十皇子的人,气性就是不一样。”
  小倪王爷气得脸色煞白,咬牙道:“你只管回我爹去,我爹自会给我教训!好端端又扯上十皇子做什么?他又与这事有什么关碍?”
  “关碍不关碍由刑部去审,御史们去查,皇上圣心烛照。”姚文静只是笑,“带走!”
  “且慢。”
01小倪b
姚文静循声望去,见角落里走出两个少年,年纪都还小。前面那似乎是个公子哥儿,穿一件极名贵的貂裘,衣饰齐整,只是满脸顽皮;后面那个显然是个从人,年纪略大一些,颇沉静,只盯着他定定地看。姚文静敛了笑:“不相干的一边去,别碍着官府办事。”
  那公子哥儿走到他面前,嬉笑着道:“我也说句玩笑话”,在桌沿上手一撑,跳到桌上坐着,两条腿一晃一晃的,向小倪王爷道,“你怎么这样小家子气,算计自家的东西有什么出息?有本事不如打皇宫的主意呢。”又向姚文静笑道:“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把我也要抓了?”
  姚文静道:“还有你这等不怕死的,当着本官的面还敢如此狂妄,一并拿下!”
  小倪王爷看清那人的面容,瞠目道:“你敢?”
  那公子却慢悠悠地道:“急什么,还有主谋呢,你难道不想一并抓获?只怕就来了。”
  姚文静道:“好,我倒要瞧瞧你还有什么花样。”
  公子朝小倪王爷笑笑,跳下桌子,摇摇头:“说了是玩笑话还这么当真,真拿你没办法。”
  姚文静不理会。
  那公子似乎觉得无趣,慢慢走到窗口。
  姚文静在他身后道:“跳窗也没用,下面有人守着,不怕你长翅膀飞了。”
  “疑心病重。”那公子回头笑道,“我只不过看看我的同伙来了没。”
  姚文静便跟了过去,站在他旁边看着。
  果然,过了一会儿,一队人骑马匆匆而来。
  姚文静忙下令:“把他们拿下,别让跑了。”楼下兵士便忙将他们围上。
  中间一个锦衣锦冠的青年喝道:“放肆!”循声抬头看见两人,皱眉问道:“老十,你搞什么名堂?”
  公子笑道:“七哥,咱们做了强盗,去劫皇宫好不好?”
  那七哥道:“你开什么玩笑,有什么你得不到的,倒要抢,还劫皇宫呢?”
  老十笑容灿烂无比,声音却显得可怜兮兮:“可我便是为着玩笑话儿叫人给逮了,还有小倪呢。没奈何,只好说您是主谋。七哥,救我啊。”
  七哥显然对这一套见识得多了,斥道:“我正经事不做,专听你胡说!快些滚下来,都只等着你。”
  “我这不是下不来嘛,身边这位正拘着我呢。”
  “谁这么闲着没事来拘你?”
  “叫什么……什么姚……姚文静的,预备着把咱们一网打尽呢。七哥,您若没法子,请大哥来也成啊。”
  “你以为都像你,尽胡闹。”七哥不耐烦地道,“姚文静,快把他们送下来,爷们没工夫同你纠缠。”
  “强盗还这么横!”姚文静见那些兵士不知为何,迟迟不动手,叫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拿下。”
  兵士们仍不动,七哥身边有人叫道:“姚文静,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连我也不认得么?你准备拿谁啊?”
  老十笑道:“卢望治,你算什么东西,我和小倪王爷还拿了,倒饶了你?”
  姚文静一看,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左金吾卫将军卢望治,这才迟疑惶惑地问那公子:“你,到底是谁?”
  老十看向他,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总算想到问我啦?我么,我姓睿,名字叫做尚杰。”
  姚文静一怔:“十皇子?!”
  “难得难得,居然眼里还有我这号人物。”十皇子笑容可掬,“你要不要回一声我的父皇,说他的十皇子准备打劫他的皇宫,教他好好教训我一顿?”
  姚文静不想竟在这儿遇上了十皇子,他不把小倪王爷放在眼里,可不敢当面对十皇子不敬,何况下头还有七皇子和自己的上司,忙惶恐地跪倒磕头:“卑职不敢。”
  尚杰笑道:“有什么不敢的,你的胆子大得很的。你是什么官来着?”
  小倪王爷在旁插口:“他是七品的左街使,管着左三大街的治安,好象是六皇子门下出去的,最没眼色的人物。”
  “一个小小的左街使啊,原来还是六哥门下的,认不得我也罢了,居然连你七爷也不认得,真厉害啊。嗯,对小倪王爷也秉公执法,不怕惹祸,很好,很好。”十皇子的语气温和轻缓,不知是赞是恼,说完便不再理会他,笑嘻嘻地向小倪王爷道:“把那起子酸秀才安置好,到景庆宫见我。”
  小倪王爷应了声“是”,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说初十回京吗,今儿才初八吧?”
  “七哥嫌礼部的典礼啰嗦,我也想快些回京,就叫部将领兵慢行两日,我们同护卫们先回了。”尚杰道:“你折子没看细,我说的是大军初十抵京,可不是我们。”
  “谁知道那里头还有文章!可今儿一早我就进宫了,怎么没听到动静?”
  尚杰道:“我们卯时进的城,七哥随即回宫见父皇,大约和你错开了。我趁他没留意,早溜了,先四处玩玩。巧了,你竟也与人约在这里。只是小倪王爷眼界越来越高,竟没瞧见我。我算着七哥见了驾,不多时必来寻我,也就不同你招呼了。没料想你竟惹上事了。”
  “这下爹爹该扒我的皮了,不去迎候你,倒在酒楼里惹事生非。”小倪王爷笑道,“我爹这会儿该在太子那儿,劳烦你帮我周全周全,不然,我只说十皇子教的我。”
  尚杰笑道:“看我把你惯的,越来越上脸了。”又听七皇子在下面催促:“老十,处置完了没?”便应了声“就来”,向小倪王爷道了句“我先走了”,又向那跟随着他的少年说了声“左权,你同小倪一道吧。”向窗外叫道:“七哥,接着我。”竟从楼上跃了下去。
  七皇子一掌把他打开,叱道:“尽胡闹。”
  尚杰半空中身形一转,轻巧的落在空鞍上,扯缰掉转马头,抬头向关切地看着他的小倪等人一笑,喝一声“驾”,当先跑开。七皇子等忙追了上去。
01小倪c
“儿臣叩见父皇!”两个皇子一起叩下头去。
  端坐在案后的天玺皇朝第三任皇帝抬抬手,语调平平地道:“起来吧。”
  七皇子磕了个头,起身肃立一边。十皇子却随随便便地站起来,抬头冲皇帝笑笑。
  “笑,你还笑得出?”崇武皇帝佯怒道:“胆子不小啊。带着个小侍卫就跑陇右去了,一声不吭,几次三番也召不回,那是你玩的地?”
  尚杰道:“儿子没贪玩。儿子想着整日在宫中无所事事,不如去西陇给七皇兄帮点忙,平日所学也有用武之地。在七皇兄底下历练历练,不定日后也成个保卫屏藩的贤王。”
  “志向倒好,在京里给老四帮忙,处理部务,一样可以做贤王,为何一定要到边疆?还是你贪玩,在西陇朕管不到,老七没闲管,自在!”虽如此说,皇帝的脸色却很和缓。
  尚杰道:“儿子当真不为好玩,帮着七哥做了许多事,是不是啊,七哥?”
  七皇子忙道:“是啊。父皇,十皇弟虽顽皮些,在军中还是守规矩的。十皇弟聪明心细,办事周到条理,儿臣没想到的,他都想到了。御下也颇有方,将士们都赞他,服他,假以时日,比儿臣要厉害多了。八月的时候蒙疆入侵,连下十三城,儿臣病得糊涂,还是十皇弟领兵出援,夺回城池,生擒了蒙疆的一名千夫长,儿臣才得以不失寸土。如今蒙疆还传说我军有一小将用兵如神,剑法如仙。”
  尚杰倒有些脸红:“七哥说得太过了。”
  崇武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欣慰得意的笑容,忙又板了脸,沉声道:“老七,不要一味替他说好话,朕不会狠狠罚他的,你不必担心。——哼!蒙疆近年屡屡犯边,是打量朕老了么?还是认为天玺国无强将了?”
  七皇子忙道:“父皇春秋鼎盛,武将军,郭将军,卫将军等都还康健,蒙疆只是试探试探,决不敢当真入侵的。”
  皇帝看了他一眼,道:“奉承话也说不好。你在兵部多留意些,把真正能用的年轻将领提拔上来,老一辈也该渐渐地让出位置了。你迢迢回京,一刻未歇,又去寻这个老十,必累了,先回府歇着吧,明日朕再问你话。”
  七皇子应了,有些歉然地看看尚杰。尚杰浑不在意地向他笑笑,示意他先走。
  七皇子告退后,皇帝接着训话:“去西陇的事便算了,”见尚杰一笑,又叱道,“进京后,也不先回宫请安,这是谁教的规矩?”
  尚杰道:“儿子先去瞧瞧士子们去。不是说民为贵,君为轻吗?”
  “君为轻是这个轻法吗?倪放那又是什么事,朕怎么听说你要打劫皇宫?”
  尚杰嬉笑道:“几句玩笑话罢了,那姓姚的硬是当了真,我有什么办法?”说着又可怜兮兮地道,“儿子差点没叫人投大狱去。”
  “那也是活该!你以为玩笑话就是玩笑话?”皇帝不为所动,把桌子上的几本折子丢给他,“你看看,你刚在状元楼惹出事来,大臣们的折子就递上来了,‘十皇子狂言洗劫皇宫,颇有不臣之心’,叫太子听着舒服?”
  “太子阿哥听了怎么了?大人们也太小题大做了,就几句玩笑话也能翻出一篇大文章来。”尚杰极随意地翻看了看那些奏折,“有这份闲心不会放在社稷民生的事上。”随即就满不在乎地把那些奏折丢在一边去了,向皇帝道:“皇上阿爹,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何必单把我留下来训斥一顿,咱们去东缜宫见母妃好不好?”
  皇帝对这个儿子实在没办法,只好叹了口气道:“你呀,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言行谨慎些吧。”摇摇头,大有孺子不可教的无奈,“老七还怕朕生气罚你,朕不被你气死就不错了。——珠妃陪皇后进香去了,你晚些时候再去吧。到时拣些有趣的说与她们听,好让她们喜欢喜欢,这段日子,都只念着你。”
  “儿子知道了。那儿子先回景庆宫找小倪。”尚杰说着,就准备走人,却听皇帝道:“倪放已被他父亲带回府了。”
  “不会吧?倪阿舅的动作什么时候这般快了?”尚杰愁眉苦脸地道:“皇上阿爹,儿子便犯了什么错,也不必拿小倪出气吧?”
  皇帝笑道:“朕什么时候拿你的底下人出气了?平川王要责罚儿子,朕总不能不许吧?”
  尚杰夸张地哀声叹气:“小倪能让他爹扒层皮的。”又嘀嘀咕咕地道:“我的皇上阿爹都心疼我,不肯罚我,倪阿舅怎么就不心疼他儿子呢?”
皇帝听了,哭笑不得,无语以对。
02太子a
“太子阿哥!”尚杰一头冲进毓庆宫。
  “我道是还有哪个叫我太子阿哥,而且进来还不通报的,原来是十弟回来了。”太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笔,“一年多没听这声‘太子阿哥’了,真有些不习惯。——怎么样?西陇好玩吗?”
  尚杰随随便便地找了个位子坐下,四处张望:“说不上好玩,那里跟咱们京里头可没法儿比,气候差,穷,民风剽悍,怪不得文官都不愿去那儿任差。不过,我在那儿倒长了好些见识。”说着已顺手取了旁边放着的一碟点心,仔细端详了端详,仰头丢了一块入口。
  太子仔细的打量他:“看样子是吃了些苦头,只是身子倒比先时壮些。……你这小子,招呼也不打就跑那么远的地方去,那会儿宫里全乱套了,就为找你,禁军出动,搅了京城三日,百姓都不安宁。幸而你还乖觉,知道叫人递折子回来报个平安讯。父皇召你回来,你又在老七营中失踪,叫老七也不安,父皇差点就要亲自去把你带回来了。今后可别再这么任性,你出点差池,不少人要掉脑袋的。——听说今儿又惹事了?”
  尚杰呻吟了一声,丢下碟子,“父皇刚刚训了我一顿,您就别再折磨我的耳朵了。对了,太子阿哥,求您件事儿,您给道手谕,叫我倪阿舅饶了小倪吧。”
  “你刚从父皇那而来,怎么不问父皇要圣旨?”太子笑道。
  “这能有多大的事,怎么好叫父皇下旨呢?”
  “既没什么大事,也不必我的手谕吧?”太子含笑看着他,“倪放啊,出言不谨,就该教教训训,他们是亲父子,倪琮能把他怎么样?人家父亲教训儿子,你叫我下令不许教训,这算什么事?”见他着急便道,“既然你这么说,我总得给你点面子不是?我就让倪琮把倪放交给你处置吧。”又道:“当初倪琮做我伴读的时候,不论是我犯了过错,还是他犯了过错,当时的平川王总要把他叫去狠狠地责罚一顿,如今轮到倪琮自己掌门庭了。这倪家的家风,叫人怎么说。……那位倪王爷可比这一位要狠多了,我和倪琮也比你们规矩多了,要像你们这样,落在那时,倪放还有命?”一面说着,已随手扯了一张纸,提笔写了几个字,递与尚杰:“可满意了?”
  尚杰接过一看,见写道:“倪卿,汝子既为十皇子伴读,有过,可由皇子傅责之,莫效汝父故事。”尚杰看罢,忙叫了伺候太子的一个太监,令他速速送平川王府去。又谢太子。
  太子见他高兴,不免又嘱咐几句:“你和你底下人日后小心些吧,眼看便开府了,再不谨言慎行,惹出什么祸事,父皇和我,都帮不了你。”
  尚杰吁了口气,应道:“是——”尾音拖得长长的。
  却听一个少年的声音插口道:“父亲,十叔的这些我也要学么?那是不是说,我日后也可出宫玩玩,闯闯祸?”
  尚杰听了这声音语调便知是昭旭来了。这小家伙整日不务正业,声称奉他父亲之命向自己学习,所有不良之处尽都学了去,包括没上没下,冒然插嘴,进别人的地盘不叫人通报。全怪有一回他表现得太出色,太子阿哥恨铁不成钢的对那小子说:“瞧瞧你十叔,给我好生学着点。”唉,一不当心成了典范榜样,他很不甘愿的。于是回头便骂:“旭小子怎么说话的?没大没小。”
  昭旭嗤了一声:“什么没大没小?你不过比我大一岁罢。”
  尚杰还未还嘴,太子已沉了脸,喝道:“昭旭!都是你十叔惯的你!怎么这般同长辈说话?还有,进来也不通报,见面也不行礼,这是谁教的规矩?”
  尚杰在旁听了太子的骂,无辜地想:怎么是我惯的他?又想,毕竟是一家人啊,连骂人的词都差不多。
  昭旭可不敢同父亲顶嘴,唯唯应了几声“是”,忙忙地跪下行礼:“儿子给父亲请安!”又偷偷朝尚杰做了个鬼脸,然后道:“给十叔请安。”
  尚杰笑道:“好啦,乖啦。一年多不见,比先时长了许多嘛!——快起来吧。”
  昭旭看了一眼太子,太子已低头在挥笔急书,没有理会他的意思,方站起来,笑道:“十叔也高了,只是比先时黑些瘦些。”悄悄低声问:“怎么样?外面好玩吗?可有什么有趣的玩意捎回来给我?下回也带我去见识见识,成不?”
  太子偏又听见了,叱道:“就一个玩字上心!你以为你十叔在外只是玩?你七叔那脾性能让他在军中放肆?你到兵部问问,这一年半有多少给十皇子请功的折子!玩?过几年,你七叔还守疆去,到时你倒是随着去玩玩!”
  昭旭不敢应声。
  尚杰道:“旭儿别理会你父亲的话,过两年吧,该是四哥轮戍了,我还跟了去,你愿意,也去。你四叔的面孔不吓人。其实七哥待人也好,真不明白,连四哥在内,诸兄弟侄子们为何见了他都怕。”
  昭旭道:“七叔那脸,不怒自威的,又少笑容,又管着兵刑两部,都是有些杀气的,叫人看了便有些心虚胆寒的。”
  尚杰笑道:“只怕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太子又插口道:“便该叫你七叔调教调教!”
  尚杰不等他再说,便道:“太子阿哥,您忙您的去,叫我们叔侄自在说会儿话,好歹两年没见了。您案上折子还多着呢,别指望你十弟帮忙,十弟迢迢回京,可累了。”
  太子笑道:“我还指着你批折子?你不给我添乱就省我许多事了。——你们聊吧,再过会儿该用膳了,我让他们准备一下,你也一起用吧。”
  尚杰忙道:“那就不必了。我倒无所谓,昭旭能吃得好?您别再插嘴就是了。——昭旭啊,我跟你说,你别太把你老子当回事,他不会吃了你的。——我这会去西陇呢,事是的确做了一些,玩也玩得够尽兴的。在那里,我总算是领会到什么叫‘燕山雪花大如席’,怎样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原来那诗上说的‘胡天八月即飞雪’是确有其事啊。”
  昭旭便问:“比江南如何?您更喜欢哪个?”
  尚杰道:“军中有位李将军曾说,塞外大漠的黄沙草原的苍茫粗犷,与江南水色山光的细腻秀美之比,就好像是五大三粗的大汉与娇滴滴的二八俏佳人之比,粗犷与妩媚,各有风味。仔细想想,真是绝妙至极,亏他比得出。北地的风光就像那些戍守在那儿的将士一样,都让我很欣赏。那些人虽然言语粗疏一些,可性子都很直爽。”
  “照这么说,十叔是喜欢塞外的风土人物,不喜欢江南了?”
  “那倒不是,江南我也是很喜欢的。比起莽夫子,我也更喜欢恂恂儒雅的秀士。只是读书人心眼多,难得几个能交心。而莽夫子,你能交心,他们却没那副细腻心肠知心。那些人,只懂得如何卖死力,你对他三分好,他能还你十分,战场上,若不是他们,我恐怕也不会这么完整的回来……”尚杰开始说起戍疆时那几场规模虽不大却同样惊险的战役,只是说那些将士们如何如何骁勇,却很少提及自己,“……战事之余,我也在附近的几个小国转了转,特别是那有‘塞上江南之称’的阮陵国,那里的风光比江南也不逊。对了我那儿有给你带了几件东西,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给你瞧着新鲜,我让人给你送过去。也有你兄弟的几份。——那两个小家伙呢?”
  “您说昶儿他们?那两个小祖宗,我哪管得了,他们一向同荣亲王家的老三一道儿玩,谁知道今儿在哪儿斗鸡玩蛐蛐儿?”
  昭旭听尚杰说得高兴,早忘了今夕何夕此处何处,哪还想到旁边还端坐着自己畏惧的太子父亲,说话便不留神,又招来了太子的怒火:“我怎么养出你们这三个不成器的东西!一个个尽不在正经事上认真!”先把个昭旭吓了一大跳,又立时唤了毓庆宫的太监总管:“无用!叫人去把他们寻回来,叫他们先在静斋跪着,一会儿发落他们!”
  尚杰忙道:“常公公,人找回来就好了,先让他们吃饭,养足精神再听他们太子老子的教训。去吧。”
那总管素知十皇子说话的分量,竟是领了他的命去了。
太子的一腔怒火便不知跑到哪儿歇着了,只是无奈的看着他。
  尚杰又笑嘻嘻地陪笑道:“太子阿哥,他们都还是小孩子呢,您别太凶了。”
  太子好笑地看着他:“他们是小孩子,你就是大人了吗?你们都一样!明儿起,都还回博文斋念书去。”
  尚杰道:“您不是说我就要出阁开府了么?还要回博文斋啊?一向是出阁就离斋,没有开府还回博文斋的例啊?”
  太子道:“话是对的,可你还没开府呢。更何况,我还想回禀父皇,你这样不懂事,还是晚几年再给你封号比较好。”
  尚杰便有些垂头丧气:“分府晚几年倒无所谓,只是那几位师傅我实在不太喜欢,他们也没什么可教我的,我不想回博文斋受罪了。”
  “你这一年多学业也荒废不少了吧?再不回博文斋好好学,到时父皇问起你的功课来,可要丢人现眼了。”太子对他可比对自个的儿子好说话多了,“晚分府的话,我不过说说罢了,父皇定的事谁能改得了?何况是你的事。府邸都已经建好了,就在朝阳门外,离内苑最近了,单等父皇赐扁。改明儿叫人领你去瞧瞧,有什么不满意的,就来回我。”
  看他还是垂头没反应,太子又安慰道:“博文斋么,这段日子还是得去的,等明年三月,过了你的生辰,父皇封你的旨意也该下来了,到时尽可随你喜欢挑个好的翰林做王傅‘师范辅导,参议可否’。你在那里也待不长了,趁这段时间好好留意一下,要招哪些人就任你的王府属官,按着亲王的规制办。你要什么人,写张条子,只要不过分,无论是哪里的,都会放给你的。”
  “有您这番话,就成了。只是这博文斋,躲了一年多,还是躲不过。”尚杰叹气道。
  太子笑道:“我们聪慧的十皇子什么时候讨厌起读书了?”
  尚杰一想到要回博文斋,就懒懒的没了生气:“我不是讨厌读书,我只是不喜欢那几个师傅。凭我的学识,夺个状元也不是难事,还要听他们絮絮叨叨的讲四书五经,怎一个烦字了得!”
  “口气倒不小,反正不能去,你就尽管胡吹吧。”太子取笑道,“不过,你不能应试,你底下人倒可去试试啊,若得个文进士武状元的,你脸上也光彩。”
  尚杰听了,眼珠子转了转,不知动了什么心思:“这主意不错,只是礼部报名的日子早过了,怎么参加?”
  太子道:“你真糊涂了,你让老五打声招呼,这么点问题还成问题?只要他们是真材实料就成。”
  尚杰立时来了精神:“我这就找五哥去。——昭旭,你没别的事吧,同你十叔去走走?”说着眨眨眼。
  昭旭正呆得无聊,忙应道:“好啊。”又恭恭敬敬地给太子行礼:“儿子同十叔先告退了。”尚杰不等他礼毕,便拉了他去了。
02太子b
 尚杰携了昭旭,出了毓庆宫。沿着曲廊,缓步而行,随口便问起别来京中的兄弟情况:“我四哥、五哥、六哥他们好吗?八哥也封王了吧?什么封号?我在邸报上都没看到什么消息,不会是佛王吧?”说着笑道:“我溜出宫,被他看到了,只叫我带几本经书回来,就当没看见的走了。我倒是寻了一部《古兰经》,在阮陵国得的,他见了必是欢喜的。”
  昭旭简单地回答:“四叔、六叔都好,知道您要回来,都很高兴呢;五叔这几日病了;八叔,什么王也没封,出家了。”
  “虽说他一向喜欢佛典经书,也吃素,怎么真就做了佛爷了?”尚杰惊讶地问。
  八皇子住在景庆宫东殿,与中殿的尚杰,西殿的十二皇子,三人没一点仿佛的兴趣,也各差着五岁,却一向处得很好。八皇子的生母卫妃是古兰国来和亲的公主,在嫔妃中位次还算前面。卫妃是畏兀儿族的,习俗与汉人大不相同,虽然皇帝多番照顾,大约总有些适应不良,生下八皇子没几年,就一病薨了。八皇子从小喜欢研读佛典,也多次说过要出家做和尚这样的话,谁也没当真。尚杰只知道他最想要的经书还是《古兰经》,虽然并不是佛教的经书,八皇子也没打算改尊真主,但那毕竟是他生母所最珍爱的一部书——卫妃带来的那部已殉葬了。
  昭旭道:“皇祖一开始不允的,后来还是准了,让他先在相国寺修行,好好考虑,三年后不改初衷,就在玉碟上让他‘薨’了,这一段时间就先‘病’着。——您也别难过,我看八叔自己乐意着呢。他自己有自己的活法。”
  尚杰听到后来,不禁“扑哧”一声笑了:“你这小子,见解得深了啊。不过,你说得是,是我想左了,只要八哥自各个儿高兴就好。他如今法号叫什么?我把书给他送去,当初答应了的。”
  昭旭正要开口,却见七皇子一脸肃容的过来,立刻禁言,往尚杰身后缩了缩。尚杰不禁一笑,迎上前问:“七哥哪里来?找太子么?他正准备用膳呢,您正好叨扰他一顿。”
  七皇子忙止步问:“太子在用膳么?那我待会儿再来。”转身便从另一边匆匆走了。
  尚杰好生奇怪:“七哥这是怎么了?连我也似乎不愿多搭理。刚回来就和我生分啦?父皇明明叫他歇着去,他这会儿找太子做什么?”
  昭旭看着七皇子的背影,一脸诡秘的道:“七叔就是闲不住啊,刚回来就忙着去交接了。十叔不必乱猜,七叔好好儿同你生什么分?我瞧七叔从东华门那边来,又来找我父亲,八成是在五叔那受了气了。”
  尚杰更觉奇怪:“为什么这么说?五哥和七哥生什么气?”
  昭旭道:“这就说来话长了。”说着絮絮地说起这一年来诸皇子的情形。最后道:“七叔这会儿找我父亲,多半是为差使的事。五叔一场冷言冷语,七叔莫名其妙的受了气,又看五叔有些病在身,不好认真与五叔生气,只能寻我父亲,问问该如何交接。这当儿,谁若挑拨几句,他们的交情算是完了。”
  尚杰听罢道:“你倒看得挺透彻的,不准备想法儿化解?”
  昭旭道:“这事儿您办就是了,我哪成啊?你在五叔跟前说几句软话,在七叔跟前再解释几句,事儿不就完了。又没什么大问题的。”
  尚杰道:“便是五哥平日待见我,这会儿撞上去,恐怕也没什么好脸面给我。”正想着如何去见五皇子,见了后又该说什么话,忽见自己宫里的太监秦安远远地看着这边,便招手叫他过来,问:“什么事?”
  秦安给二人请了安,回禀道:“倪世子同左侍卫已在缜思斋候了有半个时辰了。”
  “他们这会儿能有什么事?”尚杰看看周围,道,“我在会棋亭等着,你叫他们过来吧。”
  昭旭见秦安去了,便要辞了去。尚杰问:“你不同我去么?”
  昭旭道:“这些叔叔里头,我只与你说得上话,其他几位,如非必要,还是不见为妙。”
  尚杰笑道:“好吧,那就明儿见吧。”
  不久便见倪放和左权两人赶过来,尚杰止了他们行礼,问倪放:“小倪,挨了打没?”
  倪放一脸后怕:“幸而太子手谕到得及时,不然这会儿怎么能跑来见你。十皇子殿下,您当真把我害惨了,听我爹爹的口气,今儿若不是您在哪儿,这事根本没什么,我顶多被爹爹训一顿就完了。你在旁那添油加醋几句,爹爹都算到我头上了,说若不是我言语不慎,怎么会把你牵扯进去,还让你说那么大逆不道的话。好象你说那些话是我教似的。还有左权,算我见机得快,左嬷嬷从景庆宫出来,我们差点就与她迎面碰上了。若不是躲的及时,叫她逮着了,不说得左权耳朵生茧,能饶过?唉!身份高贵就是好,什么错都有下面的人担着了。”
  尚杰似笑非笑地听他抱怨完,一本正经地朝他们一揖,语气很真诚地道:“尚杰一向任性惯了,连累两位,实在抱歉得很。”
  倪放和左权忙让开这一礼。左权有些慌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倪放显得很吃惊,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这么一揖,要折我们十年寿的。”
  尚杰直起身,换了副皇子面孔,摆着架势道:“既不敢当,你还抱怨什么?不被我骂几句,心里不舒服么?”
  倪放傻眼哀叹:“变脸变这么快啊,我还以为十皇子殿下出外几年,知道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难处,学会体恤了呢。”
  尚杰道:“体恤下人我当然会,还用学么?可你和左权,算什么下人?少废话,有事快说,我还要去见五皇子呢。”
  倪放道:“不是你让我来见你的么?我能有什么事。不过顺便回禀一声,那些士子,我已安排在精舍旁边的园子住下,问你要不要见他们。”
  “见他们就暂时不能了,刚回来,只怕众人看我得紧,轻易出不了宫城,总要过了这个年。我对他们的文章兴趣大得很,你让他们快些做上来。——叫你进来原也没什么事,不过叙叙旧,问问你们的近况。不过,”尚杰含笑道,“现在倒有事要告诉你一声。”
  “我早知道十皇子的一揖是当不得的,谁叫我们是劳碌命。”倪放一脸准备受罪的表情道:“有什么事您就吩咐吧,在我受家法时再给我讨一张太子手谕就好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这回是好事,不会叫你挨家法的。你当太子手谕那么好拿。”尚杰道,“说正经的,明年正月文武闱开考,你们想不想去?”
  倪放看看左权,左权的嘴唇动了动,半天才道:“听凭殿下吩咐。”倪放摇了摇头,“就知道他没意见。我想是想,只是我们这些人不经科考就可做官,又在你的门下,早晚是你的王府属官。而那些寒士,想做官只有这一条道,中试的名额有限,我们何必为露脸去抢那些寒士的名额。”
  尚杰道:“说起来好像你们一去,就一定能金榜题名似的。我开个名单给五哥,求他把你们报上去,与那些寒士比比,也叫他们瞧瞧咱们这些人的才学,别让人家老说咱们是生来的富贵。名额又不是定死的,每科说是取六十人,当年若没有出色的,取不足也无妨的,若出色的多了,超出几个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放心,不回阻了寒士进取之路的。只你们别考太差,给我丢脸就是了。”
  倪放道:“既这么说,那我去了。还准备叫谁去?”
  尚杰一笑道:“这你就不用管了,回去好好准备一下,你和左权可是两闱都要参加的。平日里帮我留意一下,有什么人可以为我所用的荐上来。好了,我的事交代完了,你们如果没什么要说的就可以走了。难道还等我请你们吃饭?”
  倪放道:“就等你的饭啊。”
  尚杰道:“我自个儿还准备去五皇子那里蹭一顿呢,还给你们预备着?还不快滚!”倪放笑着与左权一同辞去,尚杰又把他叫住:“对了……”
  倪放问:“可是改了主意,要留我们吃饭了?”
  “想得美啊。”尚杰咳嗽一声道,“奉太子之命,明儿起,我即回博文斋读书,你这伴读可别晚了。好了,现在可以滚了。”
03韩王1
昭旭见识得不错,七皇子是在五皇子那里受了气。七皇子自是不知道怎么刚回来就得罪了他五哥,昭旭久在京中,深识人情,却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事情还牵扯到崇武皇帝制定的规矩上。
  皇帝不欲为防着皇子或宗室夺权,就把除太子外的一干皇族子弟造就得甚事不知,无所会,无所能,成为只食俸禄,乃至为鱼肉百姓的国之蠹虫。便定下规矩,令众子侄自幼兼习文武,到了十六岁,便到军营磨砺,呆上两年,回京后在各部司见习两年,然后行冠礼,开府管事,正式介入朝廷事务。自崇武二十八年起,又有轮戍制度,即皇子们轮着去戍守边疆。期限一般为二年,也有提早召回的,也有因战延迟的。轮戍期间手上所管的部司,自然要交给其他皇子分管。七皇子以上的年长皇子,都已开府多年,彼此之间至少表面上都处得还好,对这些事务也都驾轻就熟。
  五皇子是西宫珺贵妃所出。自幼博览群书,只十二岁,国中便没一个辩得过他,乃至于一时之间,诸皇子师傅不敢轻易为皇子讲学,六皇子七皇子等的文学都是拜他所授。但在武艺上便大为不如了,到如今,也只会些最简单的骑术和一些花拳绣腿。他在军中两年,领军将军只向他请教了一些当地民族的风俗忌讳,从不敢放他去领兵。他所读的书中,也唯独兵书最少。皇帝便让他管了礼部与四夷馆,也免了他轮戍。
  五皇子并没什么大毛病,素来恪敬守礼,认真勤勉,平日管着礼部与四夷馆,都管得很好,也接管过吏、户两部,从没出过什么差错。皇帝也一向多有赞誉的,说他虽没军功,就这分办事勤谨,也当封赏,正拟待加封他做亲王,偏偏这时候,七皇子又守疆去了,皇上把兵部交给了他。
  兵部时常要处理一些在京将士的矛盾,五皇子没什么威慑力,哪里镇得住那些凶神。那些人都是在死人堆里爬过几回的,连死都不怕,还怕谁?哪管你什么皇子王爷天潢贵胄,哪服一个文弱的书生。当着他的面照样说些不中听的话,不外乎七爷如何如何,你五爷算什么东西,在兵部指手画脚之类。张口骂娘,闭口说屁,那些粗人,嘴里哪有什么好听的。
  五皇子一向所触的都是彬彬有礼,谈吐文雅的文人雅士,从来是众星拱月,在楚楚衣冠的文士中,被奉承惯了的,哪里经过这些。以往多是四皇子帮忙,好歹应付过七皇子守疆的时日,偏偏这两年吏户两部也接连出事,四皇子自己也忙得焦头烂额的,哪还顾得上他。虽然有陆尚书等一力帮忙,也撑不住场面,就出了些差错,如今还罚着俸,加封的事也搁下了。
  他累得半死,还落不到好,又逢着天气转冷,一时不防,就病了。礼部还为迎七皇子的事去烦他,不免心里窝了一肚子火。七皇子又偏在这当儿找上门去要交接差使,还能不被他排揎一场?他又言语犀利,暗藏机锋,叫七皇子颇领教了一番,到底还是莫名所以。
  宫中的人,除了三岁的小儿,怕没一个单纯的。尚杰是聪明人,自然觉出诸位哥哥们大约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和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在于皇家,大抵只是个想望。但不管怎么说,他不想他们撕破脸。眼前的事很容易揭过去,毕竟五皇子只是一时之气,与七皇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矛盾。但就怕留下点影子,难保日后对景时有心人士撩拨,一起发作,便不定闹出什么事来。总得想个法子叫五皇子忘了这节方好。
  尚杰一路想着事,由秦安和几个侍卫护着去了韩王府。
  韩王府在东华门外丰乐坊,与四皇子的简亲王府,七皇子的秦王府都在一块儿。
  正是大雪初霁,各家门前都在扫雪。又有朝官们连绵不绝地来拜访皇子,王府前的街面上一溜儿都是官轿。
  四皇子门前最是喧哗。轿夫随从们在门外候着无事,便与扫雪的杂役搭话,说闹不休。府门是大开着的,时不时有知客送什么官儿出来,也并没有谁指责这些人放肆的。倒是他们自己见官出来消停一会儿。
  七皇子门前便肃静多了。四个侍卫直挺挺挎刀站在门边,杂役们各司其职,安静地不理会他人。其他人瞧着这阵势,便也不敢大声说话,都木头似地站着,偶而低语几句,便引来别人的目光,再不敢多言。大概秦王还未回府,几个来拜望的官员哈着气跺脚在各自轿旁等着,看看大门,又看看来路。
  唯五皇子门前最清静,也不见有人扫雪,门也紧闭着,只有几行杂乱的痕迹留在雪地上,似乎表明着曾有人往来。
  尚杰坐的那顶普通的轿子,一点也不招摇地到了韩王府,稳稳地落在王府门前。
  秦安便去敲门。敲了好久,旁边的一道侧门开了,一人探出个头骂道:“敲什么敲?我们王爷身体不适,不宜见客,除非是来了圣驾圣旨,一概不开门。快滚吧。”说着便要关门。
  秦安却是个好脾气的,好生好气地道:“这是我们十皇子的轿子。十皇子刚回京,特来拜望五爷,还劳烦通禀一声,果真不见,也就罢了。”
  “什么劳烦不劳烦,真个七皇子秦王爷,我们爷也挡驾。”那门人一脸不屑,“你自个瞧瞧,那像是个皇子的轿子吗?我打呆这儿起,还没见过这么寒碜的排场!叫我通禀,替我找骂不是!”
  尚杰听到了,便叫挑起轿帘,款款地下了轿,向前几步温言问:“我五哥还好么?可容我相见。”
  那人直楞楞地瞅了他那含笑的脸,似乎在评量着他的身份,半晌一言不发,缩了头,“砰”的一声,碰上了门。便只听到重重的匆匆而去的脚步声。想是去通报了。
  尚杰心道:“有这样的看门人,五哥不知要得罪多少人。”心里已在盘算着自个开府的时候,一定得找个好的看门人。面上的神情却一毫不变,吃了闭门羹照样自在得很。几个跟随的想是惯了,都只默默侍立着,不发一言。
  过了片刻,两扇大门豁然大开,韩王府家令带着一群人匆匆迎出来,赔笑道:“奴才们有眼无珠,您别见怪。凭是谁拦驾了,也不能拦着十殿下啊。您快里边请,我们王爷可想着您呢。”
  尚杰从容地敷衍着,随他们走到五皇子会客的大堂。
03韩王2
五皇子已迎候在门里了。
  皇室里的皇子们长得都不错,五皇子更可算得个美男子,又是饱读诗书彬彬有礼的斯文人,一贯温柔和善,在宫里的时候,不少宫女很是恋慕,多以能侍侯五皇子为荣的。
  而如今站在尚杰面前的十皇子,却已没半点风流倜傥的模样,穿着家常的半旧袍子,衣冠都不甚整洁,脸色黄黄的,身体很瘦削,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看着倒像是落第的秀才。见了尚杰,勉强露出点笑容:“十弟回来啦。叫人告诉我一声就是了,这么大雪天里跑出来做什么?”
  “五皇兄安好!”尚杰忙给他行礼,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既回京,哪能不来见见您呢!五皇兄一向可好?怎么像是病了,可曾请太医来问问?”
  五皇子显得很是疲倦:“只是有些累,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五哥还不至于那么不中用的,请什么太医啊?”说着把他延入西阁里,叫他坐了,又忙叫上茶。又把下人们都打发在门外伺候。
  尚杰谢了坐,道:“我本是带了酒,预备与五哥围炉饮酒做诗的,看您这情形,是饮不得的。您既是累的,那就好好歇息。虽近年关,礼部和四夷馆事多,您也不必事事躬亲,揽个总就是了,总是好生将养为上。”
  五皇子道:“凭他如何事多,过几日也不关我的事了,日后有的是将养的时候。你既带了酒,就别浪费了,叫厨下热热,再备几个菜,咱们兄弟俩喝几杯,消消寒。”便吩咐了下去,又道,“也算是为你接风洗尘吧。这时分,你大约还没用过晚膳吧?”见尚杰蹙眉没有应答,便问:“想什么呢?”
  尚杰细细寻思:“我怎么听着五哥的话里有什么不对劲呀,在哪呢?”
  五皇子微微一怔,道:“十弟多心了吧。”
  尚杰已是想到了:“对了,您说什么‘凭他如何事多,过几日也不关我的事了’是什么意思?”
  五皇子不愿多讲:“我正预备着辞了差事,同你嫂子侄子们各处走走,浏览各地湖光山色。”
  “您劳累了这么多年,出去玩一阵子,原是该当的。只是,您如辞了差,那叫谁接着啊?谁像我五哥这样熟知礼典,又耐烦。”
  五皇子随意地道:“就让老七接着,他多能干。何况礼部与四夷馆又用不着什么能人,不然也派不上我了不是?”
  尚杰一直装做还不知道他们有了点矛盾,想叫他自己说出不满来,这话五皇子说得随意,但便是不知情的也能听出点醋意,何况是尚杰,便道:“五哥说的什么话?怎么听着像是与七哥赌气似的。我以为您是累病了,想暂辞了差使休养一段时日,如今听来倒是气的。七哥怎么得罪您了,让十弟给您评评理?”
  “我又不是你,小孩子才和人赌气呢。老七哪能得罪我啊,我像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么?”五皇子故作轻松地道,“我只是不想这么忙了,做个逍遥自在的闲散宗室多好,还可多陪陪你嫂子侄子。”
  “我看您啊,就是在与别人呕气,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想去做个闲散宗室呢?”尚杰毫不客气地道,“我才不跟人赌气,气的是自己,别人不定在偷着乐呢,哪能让人捡这么大的便宜去?要气,气死别人才好。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做闲散宗室有什么不好?整日清闲。一年也不过少几千儿进项罢了。”五皇子像是考虑了好久。
  这话是针对崇武皇帝定的制度说的,按例,无职役的成年皇子或宗室所领的俸禄,要比相应的品级所应得的少一半。就如现在,五皇子封的是从一品国王,月俸八百两,其他尚有庄田的收益及年节赏赐,若辞了差,仅年俸这里,便少了四千八百两。在平民看来,无论哪个王爷,一年用的银子,尽够他们用几辈子有余了。但真是大有大的难处,这些王爷们支撑门面,摆排场,处处铺张,银子哪有够的时候。早些时候还好,分府越久,便越见艰难,还想着不能丢了皇子的架子,什么都不肯俭省,那不善经营的,便有些入不敷出。其他不说,便那么大个府邸,光修缮便不知要多少银子,此外种种琐事,各种一时想不到的用处,说也说不过来。少一半进项,可不会少一半的支用。
  “银子是小事,五哥当然不会因少了几千两银子就穷了的。”做为一个未分府的皇子,基本上没有用大笔银子的时候,尚杰自然不会多加考虑这方面的事,对他来说,四千八百两,不过是个数字,这个数比他一千二百两的年俸数大点罢了,“只是,不是枉费了五哥的大好才干么?”
  五皇子笑道:“我有什么才干,十弟说这话,别让人嗤笑了去。”
  “谁敢说五哥没才干,十弟给你撕了他的嘴去。”尚杰道,“五哥只是从未上过战场,不能算全才罢了。太子也没上过战场,谁不说太子贤能?”
  “那怎么能比。”五皇子苦笑着叹了口气。
  “怎么比不得?”尚杰振振有词,“我听说礼部和四夷馆在五哥手里从没出过差错。那些繁琐的仪典,亏五哥记得清爽。还有那些外夷番邦,不是五哥,哪个能治得他们伏贴?谁有五哥会的话多,什么蒙语,畏兀儿语,西蕃语,我都不知道五哥会的到底有几种呢。又记得那么多的禁忌之类的,要换别个接待,不知要得罪多少外藩呢。”
  五皇子笑道:“十弟这是抬举我了。”
  尚杰意犹未尽地道:“不是我抬举您,是外藩抬举您和七哥。”说时偷偷地瞟了一眼五皇子的神情,五皇子倒没因听到‘七哥’两字显出不悦来,“我溜到蒙疆玩时,认识了几个通汉学的蒙人,说话间便曾提到五哥和七哥,说您两位便是蔺相如与廉颇,一个以语制人,一个以战卫国,各有胜场。”
  五皇子没言语。
  这时,酒菜陆续送来,很快摆了一桌,侍女为他们各斟了一杯酒,便悄悄的退出去了。五皇子向尚杰举了举杯,一口喝尽了杯中的酒。
  尚杰也喝了,叹道:“五哥辞了差后,那可怎么办?谁来主持祭典,安排贡举,接待外藩?长此以往,父皇该怎么办?”
  五皇子失笑道:“十弟说得好象少了我这个不中用的,天朝就要乱了是的。”
  “谁说不是呢?”尚杰一脸忧虑,“国将不国啊!”
  五皇子笑道:“叫父皇太子还有其他兄弟们听到,不把咱们狠揍一顿才怪!——吃你的菜罢,哪有这么多话。”忽见西阁祭酒在外徘徊,便问:“什么事?”
  那人一脸惶恐:“回王爷,秦王殿下求见。”
03韩王3
五皇子的脸便有些沉了。
  尚杰只作不知,轻声自语了句“七哥不知道有没有用过膳”,向五皇子笑道:“廉颇来了,蔺大人见不见啊?”
  “请秦王爷进来吧。”五皇子吩咐了祭酒,向尚杰一笑道:“我不能叫十弟觉得他五哥小气不是?何况十弟在军中颇受他照顾,我若对他失礼了,十弟心里会不痛快吧?”
  尚界一脸理所当然:“他是我七哥,能不照顾我吗?”
  说话间,秦王已到了,互相见过礼,都坐了。
  五皇子和悦地道:“我和十弟正准备喝酒作诗呢,老七你也一起喝几杯吧。”说着扬声叫人“换几个热菜”。
  “多谢五哥。”
  七皇子倒也没提交接的事,不知是不是见了太子,听说了什么。尚杰又在旁插科打诨,席上倒是热闹,不过到底没有做出诗来。酒酣耳热之际,五皇子自己提到了交接差事,并细细的说了七皇子不在这段时间兵部及与兵部涉及的一些事务,多是邸报上没有或不清楚、有内情的事。尚杰在旁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大多听不懂,半句话也插不上,那二人却谈得渐渐投机。尚杰只好喝酒。
  两个皇子说了一阵,想起他来,五皇子笑道:“光顾着说事,可把咱们十弟冷落了。”
  尚杰笑道:“没什么,不过刚才听你们说到科考,我倒想起件事来。”说着从袖中抽出两份单子来,瞧了瞧,一份递与五皇子,一份递与七皇子。
  五皇子接了一看,却是一份附着简略履历的名单,又拿了七皇子手里的,也是这么个单子,只是有几个名字不同罢了。便问:“十弟预备要我做些什么?”
  “请两位哥哥帮忙把这几人报上去,明年正月的文武两闱。都是我门下的。”
  “我明白了,这些人名瞧着也熟,倪放和左权也都很看得过,——这个白子玉,新收的么?从没听说过。”五皇子突然指着其中一个名字问。
  尚杰道:“倒是自幼识得的,性情与我相合,我自来最看重他,倒想好好抬举出去。不过以他的原来身份,是不能参加科考的,所以叫人拟了个假的,可是有什么漏洞么?那倒得劳烦五哥弥补了。”
  按照天朝律例,是有些人不能参加科考的,比如列在贱籍,奴籍的。
  “我知道了,我会弄好的,这也算不了什么。”五皇子不再多问,“这事儿不难,明儿我交代一声就是了。等考完了,你让这个白子玉来见见我,我要看看是怎样的人物叫我们十弟这般爱重。”尚杰应了声“是”,却奇怪的笑了笑。五皇子却没留意,看了微皱眉头的七皇子一眼,冷笑道:“兵部这会儿也还由我管着,我一并帮你办了就是。七弟大约是不愿违了他的准则的。”
  “下不为例吧,进了场别弄什么花样就是了。”七皇子见说,忙道:“十弟的事,谁敢不管。”
  “这话才有些情面。”两人又针对着这次科考说了半晌,特别是对士子的安排,“我们总得自己也去看看才好,不然下头奸猾,不定就坏了将来的将相。这回要劳烦你了。”
  七皇子便道:“这也是七弟的本分,何况十弟也能帮忙,这份差使,他想必会喜欢。”
  五皇子便笑着回头叫:“十弟……”却见尚杰趴在桌上,便伸手去推他,“怎么了?”
  尚杰动了动,露出半边脸,咕哝了一句:“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伸手够着了酒杯,也不留意究竟还有没有酒,便往口中一倒,又趴下了。
  两皇子都呆了呆。五皇子回神拿起尚杰面前的自斟壶摇了摇,向七皇子笑道:“这么一壶玉楼春都叫他喝得差不多了,难怪要醉了。”
  “那是把送他回宫,还是留在你或我的府里?”七皇子看着尚杰问。尚杰伏在桌上,已发出细细的鼾声。
  “这会儿宫门该下钥了吧?他这个样子,送回去,那些人不知该怎么折腾了,弄醒了他,还不定怎么闹别扭呢。还是留我这吧。”五皇子想了想,叫来家令吩咐:“你叫人送十殿下跟随的太监回去,就说我留客了。免得他宫里人挂念,又该惹出许多事来。”说着递过去一面令牌:“若是宫门下钥了,就用这个,完了还秦王就是。”
  家令答应一声,去了。
七皇子笑道:“这么着,明儿又该说他野了,竟回京第一日便夜不归宿。”
“他还怕人说么?”
五皇子说着,便忙忙地叫人整理暖阁,撤下席面,又挥退了来搀扶尚杰的侍女,竟自去扶他,却又恐惊醒了他,便呆立在那不知如何是好。
七皇子见状便上前,一把抱起尚杰,道:“在军中的时候他便这样,又嗜睡,又逞强,总是在听事或斗酒的时候睡去,都是我抱他回帐。不过,真要打熬的时候,倒也让他熬得住。别看他这会儿乖的,他在战场上杀敌可是眼都不眨。——让他睡哪?”
  帮忙盖上了被,两个皇子看着睡梦中的尚杰出神。尚杰闭着眼,嘴角含笑,不知正在做什么美梦。
  “十弟,还是个孩子呢。”
  五皇子轻轻的感叹一句。
  说时,尚杰翻了个身,两个皇子忙秉息凝气,似乎怕呼吸也吵醒他,他却没醒,嘟喃地叫了声“阿爹。”
  两位皇子不禁相视而笑。
  “明儿我会陪他回宫,一道去向父皇母后请安,你也回去歇着吧。”
04科考1
 第二日晨起,尚杰随五皇子一起去给皇帝、皇后及两位贵妃请了安。难免又叫皇帝教训了几句,几位后妃却很和悦,问了五皇子两句他的病,见他脸色还好,便把他丢在一边,都只围着尚杰问长问短。五皇子见此,便推说有事,先告退了。尚杰周旋了好一阵,才推说要上博文斋,回到自己的寝殿。
  皇帝虽责备了他几句,却赏赐颇多,尚杰看也不看,叫人收起了事。更了衣,带了已等候多时的倪放,回到阔别已久的博文斋。
  尚杰回博文斋,也不过是虚应一应故事,与旧日相好的王孙公子们闹闹。只十几日,便是送灶的日子。诸学都放了假,热热闹闹的过了年节,便是两闱科考了。平日管束着他的皇帝太子等,也多把目光放在这上面,倒又给了他可趁之机,于是宫里人又开始日日寻觅他的踪迹。
  文闱进士科会试在正月十八至二十,考时务策五道,贴经、杂文各两首。主考官是翰林院的一个翰林,是极清闲也可说没什么权势的翰林学士,名字叫童愚。大约十五年前,倒曾名动一时——状元及第,夸街三日,天下与闻——到了如今,却没几个知道他了,听到是这个名字,不少人呆了:谁是童愚啊?
  不管怎么说,这年的进士科与大多数年分一样,算得上顺利。除了进场之时搜出几个夹带的,冒名顶替的,枷号了几天外,没出什么大的状况。
  到了二十日申时,熬完的士子们陆续离场,所有考官都松了口气:还好,孔圣人有灵,没出大乱子,乌纱帽不会掉了。然后赶忙开始繁琐的阅卷工作,要在二十九日前,定出有千余人参加的会试的前六十名,也是挺不易的。
  武闱定在二十四日至二十八日,正与文闱错开,免得有人想夺个双状元没了机会。武闱考射箭、马术、兵略,主考官是早定好了的、已主持过多次武闱的兵部尚书陆之山,甚是铁面无情的一个人。
  今年武闱也顺利,除了几个射箭厉害的射错了靶子,伤了几人;几个马术绝佳的跌断几根骨头,一切都好,真是皇天菩萨保佑。
  武闱比文闱容易决断,考后一日,便定出了及第名单。
  元月的最后一天,两位主考官步入上书房,向皇帝回禀这一次科考的情况。
04科考2
景庆宫里,尚杰的乳母左氏带着宫女们侍侯尚杰梳洗。
尚杰穿着中衣,吸着厚底棉鞋,端坐在锦凳上,拢着手炉,由着他们侍弄。在军营里,什么都要自己打点,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回宫后事事有人代办,也不会觉得不适应,他一向最是随遇而安的。
闲着的尚杰一边与乳母闲话,一边眼光乱飘,眼角瞥见一个宫女捧着他的外裳侍立一旁,那黄色瞧着让他有些厌烦,便教:“不必这身了,上回那件皂白的就挺好,去换了来。”
  那宫女忙依言换了一套。
  左氏一边给他束发,一边问:“殿下又想上那了?好歹先给皇上和娘娘们先请个安吧?”
  尚杰一脸茫然:“什么叫‘又想上哪了?’嬷嬷这话可叫人听不懂了。我是要去给父皇、母后、母妃请安啊。”
  “穿那一身去见皇上和娘娘?成个什么体统!”
  “不过素些罢,去请个安,何必全挂子皇子服饰,今儿又不是大日子。”
  左氏放下梳子仔细端详了端详,见没什么不妥处,才慢悠悠地道:“殿下那点心眼还瞒了奴婢去!您这几日都没上博文斋吧?已是开馆了啊,打量奴婢不知道!您这些日子都做什么去了?左权真是该打,不劝着拦着,也不护着,倒连自己也没了影了。”
  “嬷嬷冤枉我们了。我们都有正经事呢,也回过太子的。左权是我让他和小倪一起去参加两闱科考了。”尚杰一脸无辜真诚,“告诉嬷嬷个喜讯儿,左权这回定是榜上有名呢,他和小倪都给我争脸。嗯,得好好想个什么赏他们。”
  “这算什么正事!左权的正事就是给您护驾,考什么科举,已经够抬举他了。”左氏并没有显出欢喜的神色,“便中榜也算不得什么能耐,若连那样的地方也给殿下丢脸,那也不必在您身边伺候了。奴婢也不敢要这样没用的儿子!有什么可赏的,不究他渎职,已经够便宜他了。”又捎带上了倪放:“奴婢说句犯上的话,那个倪世子也不太尽本分。他这伴读伴到哪里去了?”
  “小倪啊,一直委屈他了。我想让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让他能够尽展所长,他不能老站我身侧,埋没了不说,还遭罪。”尚杰换了鞋,站起身,把手炉递给一边侍立的宫女,另两个宫女忙展开袍子给他穿上。他的神色隐藏其间,叫人看不清,只听得温淡的语调道:
  “嬷嬷也太苛责左权了,他总不能一辈子就在我身边做个侍卫吧?既有能耐总要抬举出去的。我要让他建功立业,封侯拜将,以后好好孝敬您,让您颐养天年。”
  “他好生给您护驾,就是对奴婢最大的孝心了。奴婢还康健,再侍侯您几年都没问题。便是老了,也不缺人奉养,不需他那点虚孝心。”说着,左氏突然想到什么,“殿下这些日子总不见踪影,原来是瞧他们科考去了?”
  “那比在博文斋有趣多了。”尚杰没否认,“最妙的是两闱的考官们都不认得我,真真好极了。”
  左氏正在给他扣扣子的手不由停了停。
  尚杰觉察了,忙笑道:“嬷嬷不必担心,我并没惹出什么事来。”
  左氏给他扣上最后一颗扣子,放手退了半步,看着他叹气:“我的小祖宗,您就安生些吧。”
  尚杰整整衣裳,踏出门去,回头笑道:“我一直乖乖儿的呀。”
  左氏追到门外叫他:“殿下,好歹带上几个侍卫啊。”
  “不必了,今儿我不出宫。”
04科考3
“……取在第三的是襄阳的储元钧,兵法讲的头头是道,只是弓马拳脚实在太差。因此次武闱以兵略为主,臣才取了第三。”一脸长髯,年已半百的兵部尚书陆之山恭谨地说着此次武闱的情况,“第二是武豪,大约是家学渊源,兵略武艺上都是极好的……”
  皇帝听到这里,打断他的话,问:“可是娴长公主家的?”
  娴长公主是皇帝的胞妹,嫁了如今已是镇宁公的武烈。
  “正是娴长公主的长孙。不过,臣并未徇私,列在第二,的确是当得的。”
  皇帝点头道:“武烈家的孩子都是很看得过的。这个武豪,朕素日看着就好,倒奇怪年轻一辈中居然还有比他好的。不因他是皇亲,怕人闲话,要避人耳目吧?”
  “臣不敢!”陆之山凌然道:“臣一向只问贤良,不问出身。若武豪应得第一,臣无论如何也不会压下他。皇上明鉴!”
  “这般说来,取在第一的果真十分优秀了?”皇帝倒是相信陆之山的公正,只是难以置信以武传家的将军世家的杰出子弟,在这寻常的武闱竟不能得第一。
  “臣正要恭喜皇上,有如此人才,正是本朝盛世之兆。”陆之山显然对这位武状元十分赞赏,“取在第一的白子玉,不但武艺绝佳,兵略娴熟,且谈吐文雅,仪表非凡。且年纪似乎尚未有二十,如此年纪有如此成就,竟能不骄不躁,谦逊有礼,实属难得。臣苟活于世五十年,不曾见过如此人物。不知是何样家族,竟能养出如此子弟,可惜不曾细问。”
  皇帝稍稍动了动身子,“自陆爱卿为兵部尚书后,有十年不曾听到陆爱卿这般赞赏一个年轻人了。朕倒对这白子玉起了好奇心,少时便叫人宣进宫见见。”转目见主持文闱的翰林童愚正在出神,便问:“童爱卿,想什么呢?可是陆爱卿的话中有什么不对的?”
  童愚一惊,忙回道:“臣失仪了,皇上恕罪。真是巧了,臣取的第一也是这个名字。臣想,怕是同一人罢。果真如此,这位竟是文武全才,实为国家之幸。”
  皇帝越来越有兴致:“这个白子玉竟这般厉害。”偏头对侍立在旁的太监梁无为道:“晚些时候,你去传旨,朕要见见这个白子玉。”又向侍坐一旁一言不发的太子道:“你也见见,若真是人才,你将来用得着的。”
  “是。”太子在座上欠身应了。
  皇帝又向童愚道:“他的文章呢?朕瞧瞧。”
  “请皇上过目。”童愚忙呈上,“其他倒也寻常,只五道时务策作的实在好。”
  梁无为接过,转呈给皇帝。
  “倒是一笔好字。”皇帝笑着翻阅白子玉的试卷。渐渐地,脸色却沉了下来,喃喃念叨“白子玉,白子玉”,忽然哼了一声,把文章丢给太子:“你瞧瞧,是不是?”
  陆之山和童愚看着皇帝的脸色,都有些不安,见太子接过文章,又看向太子。
  太子有些莫名其妙地接过来看,渐渐了然,只是点点头,道:“儿臣以为是。”
  童愚终于忍不住,忐忑不安地道:“皇上、太子,莫非这白子玉文字上有什么不检点?”
  太子摇摇头,脸上淡淡地有了丝笑容。
  皇帝也笑道:“两位爱卿不必担心,文章是好的,你们取得倒没错,只是这白子玉,朕恐怕认识。”忽然脸色一沉,喝道:“还不滚出来!躲在后面鬼鬼祟祟做什么!”
  两个大臣讶然,太子只是一笑。却见一个少年从屏风后笑嘻嘻地转出来,给皇帝和太子行礼:“见过父皇,见过太子。”又向两大臣一揖:“两位大人安好!”
  陆、童二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礼,竟怔了。陆之山觉得古怪:这分明便是自己赞不绝口的白子玉,怎么……童愚主持文闱,坐在主考官位置,不曾巡场,只领教了他的文章,却并未见过他,一时之间,倒没想太多。
  皇帝把试卷递给他:“这可是你的?”
  少年应道:“是,儿臣想瞧瞧这些年学得如何,可比不比得上那些士子。幸而,不曾丢了父皇的脸面。”
  两个大臣总算反应过来,方才称赞不绝的白子玉原来是个皇子。
  童愚这时一想,“白子玉”,“白子玉”可不就是“皇子”么?直暗骂自己糊涂。
  皇帝见他们神色尴尬,便道:“这是十皇子尚杰,一向少见外官,你们不认得也是自然的。他尚未有职封,你们也无须见礼。”
  尚杰笑道:“幸而两位大人不认得,让尚杰安安心心考毕了。
  两位大臣这才知道,这便是同七皇子一同回京的十皇子。原是一向不曾见过的,不曾想到,传闻中惹是生非,闯祸连连的十皇子原来这般斯文俊秀,温文如玉。又想起十皇子在两闱中的表现,实实在在地颠覆了自己心中不学无术的印象,对这位皇子不免颇多好感。却不知尚杰虽任性好玩,却甚是知书达礼,尊师重道,表面上的功夫做得蛮好的。因而乍领略他正经的一面时,谁能料想那般丰神如玉华贵雍容的皇子与“闯祸”扯得上关系,不免感叹一番流言误人。
  童愚便谢罪:“臣目不识珠,多有冒犯了。”
  尚杰道:“大人客气了,可曾有什么冒犯之处?两位大人是前辈长者,日后尚杰尚有请教之处,何况尚杰是两位取的状元,两位可说是尚杰的座师,不曾执弟子之礼,已是尚杰失礼了。”
  陆、童二臣直称不敢。又想着这榜该放出去了,状元写着是白子玉,可白子玉是皇子,这事怎么了,还得问皇上的意思。
  皇帝想了想,道:“十皇子夺魁之事不必传得纷纷扬扬的,你们知道就行。状元还是写‘白子玉’三字吧。”说到“白子玉”,不免瞪了十皇子一眼:“其他人该怎样就怎样,你们处置妥当回禀太子就是了,太子寻个日子见见他们。这科就这样吧。去罢。”
  二大臣应了,行礼退出殿去。
  等殿中只剩下皇帝、太子、尚杰和太监梁无为时,皇帝面无表情地向尚杰道:“看来你这些年确实长进不少啊。”
  尚杰不知皇帝是褒是贬,却也不在乎,他从不会把别人的,特别是皇帝讥讽放在心上,嘻嘻一笑道:“儿臣今儿给父皇挣脸了不是?方才陆大人还说儿臣是盛世之兆呢。”
  “嬉皮笑脸,有哪个皇子像你这样的。”皇帝又瞪了他一眼,“夸两句就飘上天了。”板着脸吩咐太子:“你叫人安排,给十皇子尚杰……”皇帝停了停,看了尚杰一眼,尚杰还是那副满不在乎,有些调皮的神情,见皇帝看着他,又向皇帝一笑,皇帝便是有那么点恼怒,也早烟消云散了,“准备册封礼,日子就定在三月吧。先封个齐王,赏亲王俸,朝阳门外的那处亲王府赏他住,给他拨十八万两银子安家。”
  皇帝说时又看了看尚杰,尚杰似乎很是意外,呆呆的一时没反应,叫他不由得浮起笑容,又忙敛了,依旧沉声道:“景庆宫中殿还给他留着,照如今的例安排宫人,让他随时可回宫来住。按例还该赏他两处皇庄,”沉吟了片刻,“这么着,杭州凤凰山附近那处庄子赏他,无锡太湖那处庄子也赏他。”
  太子一一应了,看着尚杰笑道:“傻弟弟,还不谢恩?”
  尚杰原以为父皇必定准备恐吓他一下,叫他日后别做这些出格的事,不曾想竟是封赏,且封赏是如此之厚,倒小小地吃了一惊。皇帝看出他的心思,不免有些得意,咳嗽一声,却仍然板着脸。
  尚杰回神跪下给皇帝磕了个头,“谢父皇恩典。”起身笑道:“今儿算是得了彩头了。”
  皇帝听了,又有些莫名的火气上升,忍不住威吓道:“再惹出事来,立时夺了你的封号,把那群什么小倪左权的一干蠢奴才发配边疆去,看以后谁再帮你惹事!”
  “儿子晓得啦。”尚杰随口应着,却毫不把皇帝的话放在心上。这类话也说得不少了,可皇帝从来不曾对他,乃至他底下人有什么实在的惩罚。尚杰一向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那儿臣先回景庆宫,叫他们去准备。”
  皇帝看了含笑的太子一眼,心里也明白那些话说了等于白说,自己再凶狠的面孔再难看的脸色,尚杰似乎都没感觉,从来威吓不了他。父亲的威严皇帝的威严都毁在这个老十身上了。再说,板着脸也实在有些累,只好温和地道:“去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太子。”
  太子起身笑道:“既出阁,便该治事,十弟喜欢管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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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下:古者帝王受命,以临万国,子弟建封,用尊五等:其由来尚矣。斯所以载弘丕绪,维怀永夙,宜茂德于本支,遂推恩于哲嗣。况袛荷眷祐,属当长贤,宜承宠章,允胤旧典。第十子尚杰,幼禀异质,夙膺嘉祥,凤仪秀举,神识冲和,敦《诗》执《礼》,本仁祖义,名教之乐,自得几深,温良之容,发于忠孝。既表岐嶷之姿,日茂蔡良之性。朕以寡昧,虔奉宗祧,庶明父子之亲,以及君臣之义,命以乐国,锡其介圭,用敷可久之基,爰叶至公之道,可封齐王。宜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随着又有一份赏赐的单子。
  旨到门下省,即被封还,闻知消息的群臣纷纷上书进谏,多言此时封十皇子过早。
  养心殿里,躺在躺椅里小憩的皇帝,看着陆续送来的折子,倒没着恼,漫不经心地问太子:“都有那些人反对?”
  “以两位宰臣为首,凡议及此事的,十有八九都言不可。”
  “尚杰这么不受朝臣欢迎啊,他平日里到底闯过多少祸?”皇帝用好奇的语气问,颇有些促狭的意味,仿佛尚杰的口吻。
  “倒是与十弟素日的行径没多大干系。“太子含笑道,“其他无足轻重的略去不提,诸位大人有两个理由倒是挺充分的。”太子一顿,看了皇帝一眼,皇帝闭目不言,仿佛默不关心,可不知怎的太子却想起竖着耳朵的兔子,几乎忍俊不禁。
  “其一,给十皇子封王越过了九皇子,乱了长幼之序。诸位大人都说,九皇子将满二十,本该是为他准备仪典,加元服,封王托事,怎么旨意丝毫不提九皇子,却要先给十皇子封王,情理不通。诸位大人都说,皇上对十皇子偏爱过甚。
  “其二,封赏过重。食亲王俸也就罢了,十八万的安家银子给得过多。便是当初四皇子封做亲王,也不过十二万,过厚了。以上,请父皇决断。”
  皇帝睁眼道:“这理由也叫充分?驳回就是。这点主你还做不了?还要问朕?”
  “儿臣不敢专断。”
  “这种家事你尽可作主,你做了二十年太子,连朕的心思还不知道么?何必事事问朕。”皇帝道,“按众卿的意思,先在二月里拣个日子给尚俭加冠封王,循当初尚侃的旧例。至于说十八万安家费用过厚,你让他们查查,十七年前封老四时国库每年有多少进项,而如今又有多少进项。”
  这是不必查也知道的。虽然偶有战乱灾荒,天玺毕竟大体来说还算国泰民安,承平日久,自然民生滋殖,国库日丰,相隔十七年,税收早翻了几番了。
  “朕本还想多给他些的,又怕他乱来,他们倒还嫌给多了。”
  太子拟旨不言。
  皇帝的新旨下达,群臣基本不再为此事上折,按皇帝的惯例,凡他下了第二遍旨的事是决不容再置喙的。毕竟这也不是国家大事,群臣也不再在这上头纠缠,犯不上为此惹恼了皇帝。
二月庚子,立皇子尚俭为荆郡王。——《睿书?世宗本纪》
05三月1
三月,丙寅,立皇子尚杰为齐王。赦天下。——《睿书?世宗本纪》
  维崇武三十九年三月丙寅,皇帝使某副使某持节册命曰:於戏!夫易陈利建,道贯三才;传称夹辅,业隆百代。是以周之鲁卫,式固维城;汉之梁赵,克隆磐石。惟尔尚杰,幼闻教义,器识聪敏,早开土宇,礼数优隆,按部之重,茂亲是寄,持民之誉。期月有闻。是用锡以茅赋,备兹典册,爰誓山河,永作藩屏。朕闻曰:事君尽礼,资於孝敬;为政以德,始於仁厚。故士无贵贱,由之者扬名;时无古今,背之者殄行。往钦哉,尔其执心於忠孝,践行於俭约,无好逸豫,以犯非礼,无纵嗜欲,以迩宵人,明率旧章,永保疆土,可不慎欤?
  刚参加完尚杰的册封典礼的众皇子,都是头戴金冠,足蹑丝履,一色制式繁复的杏黄绣龙春服,含笑温语的从殿中散出来,都说要去看看尚杰的府邸。只四皇子说吏部有事,陪了许多不是,方辞了去,叫六皇子看着他的背影笑着说了句:“四哥好忙。”
  唯一与众皇子穿着有别的太子,此时正与新封为齐王的尚杰在低声说着什么,身后的众兄弟的目光都落在他二人身上。在这群皇子中,除刚走的四皇子是正一品的亲王外,五皇子、七皇子和尚杰一样,而六皇子,和只比尚杰早一个月封王的九皇子都只是正二品郡王。
  “谁让咱没个好娘亲呢。”九皇子温文的脸上泛出一丝苦笑,他无法对此无动于衷。他的生母在世时也只是个嫔,没有在皇帝心上留下半点痕迹。“再说,论才干,我也比不上十弟。”两方面都不足的他,实在难以获得什么殊荣。他只能像六皇子一样,满二十而加元服,然后封个郡王,管点什么事务,偶尔得几句赞扬或批评的话。“我的一生,不过如此了吧。”在尚杰封王之前,他与一向最交好的六皇子一起喝酒聊天儿时,这样说道。
  如今看着尚杰腰上佩的表示封王的玉佩,不由的想道,十弟,才十七啊,从四皇子以下,没有在及冠前封王的,父皇这样的殊遇,不怕给十弟招嫉么?
  他看着身边的诸位皇子,五皇子还如平日一般和煦,七皇子还如平日一般严肃,六皇子正关切地看向他。
  “十弟,叫人恨不起来。”六哥当初请失意的他喝酒,谈及父皇对十弟的殊宠,却没有露出不满来,神色奇怪地说了这么一句。
  “六哥,太子让我谢你呢,说您格外交待工部和内务府的人用心建我的府邸。”尚杰突然回头笑着说道。
  “谢什么,十弟的东西自然是要经心些的,再说,我哪有太子那般关怀备至呢。”
  太子只淡淡地道:“照顾弟弟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本分。”
  他侧过脸,看了一下六哥的表情,六皇子的脸上很温和的浮起了笑容。
  “对着十弟的笑容多半是真诚的。”六哥曾幽幽地道,“皇家无骨肉,但十弟似乎真的想改变点什么。至少有了他在中间,我们的面具带得不像平日那样辛苦。”
  “太子这话说得差了,难道我便不是十弟的哥哥,不该尽这个本分?”
  尚杰忙道:“有诸位兄长的照拂,尚杰真是有福呢,一并多谢诸位了。”
  五皇子笑道:“十弟太过客气了。”
  他观察着诸位皇子的神情,至少面对十弟时,他们的笑感觉似乎真实一点。于是他也笑着道:
  “十弟这般说,倒叫我不好意思了,我可半点忙也没帮上啊。”
  十弟那样小心地维持着帝王家那薄如蝉翼的骨肉之情,真是可笑啊。
  传来营建王府的旨意时,他正在工部帮六哥的忙。六哥默不作声地翻出亲王府的图纸规制和景庆宫的图稿。“这是给老十建的。”见他留意,不等他说什么,六哥便以不知情绪的语气平淡地道。他也知道,旨意虽没明言是给十弟的,但明言人都知道,那决不会是给他的。他没这么好的命。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是十弟出生的日子,真是好时候啊。
05三月2
这一群雍容华贵的皇子,轻语缓步的走过曲折的游廊,途中遇上的宫人无不恭敬的默默行礼,垂首跪送他们离去。
  言语间已到东华门,一起上了轿,出朝阳门,又行了不多远,便到了齐王府。
  府邸建好之后,内务府便已派人照管,及封王诏旨一下,尚杰又从景庆宫指派了几个得用的过来收拾布置了一番。听闻诸位皇子要来,又早有人先行前来安排。这时,这些人全聚在门前,朝一个个下轿的人行礼:
  “恭迎太子殿下、韩王殿下、楚郡王殿下、秦王殿下、荆郡王殿下、齐王殿下!”
  太子面无表情的道:“起来吧。”
  “谢殿下。”
  尚杰站在太子身边轻笑道:“一口气叫出那么多殿下,也难为你们了,这儿谁是头儿啊?……嗯咳,本王是说这儿暂时由谁主事?”看着太子的神色,尚杰忙改了口。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上前一步,跪禀道:“奴才暂领管事一职。”
  尚杰打量了他几眼,道:“好,就你了,你陪爷们随便走走,其他人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又向太子等道:“诸位皇兄,里边请。”
  五皇子却在走过那人身边的时候驻足道:“回禀的时候应加上敬称,还该报上自己的姓名,你是什么人门下?礼数这般不周全!”
  那人忙道:“回五爷,奴才赵广,是荣府四爷荐出来。”
  尚杰听了,不免好笑,回头道:“五哥,算了吧,我从来不在乎这些,我那些门下,个个跟他差不多,您挑剔得过来吗?”
  “你门下那些人,都该发回内务府严加调教,一个个都被你纵容得跟你一个样了,前儿我还听昭旭说了你的笑话……”五皇子赶上几步,数落他。
  齐王府大致的格局与其他王府并没多大差别,占地极为宽广,甚至还有一个院子眷养着些走兽,可以跑马打猎。如宫殿一般的楼阁亭宇,雕栏画栋,曲廊宛转,庭木参差,细石漫路,花圃如锦,小桥流水,岸柳青青,琉璃瓦上反射的流光与三月的花木相映,更显得金碧辉煌。
  亭子里,诸皇子或站或坐,权做休憩,把随侍的人打发得远远的。
  太子端坐着,轻啜了一口茶,看着倚柱而立的尚杰问:“十弟没来看过你的王府吧?”
  尚杰望着这座已属于自己的府邸道:“是啊。真不错呢,挺合我意的。瞧着倒有些景庆宫的光景。”
  太子道:“六弟可是特特地找出了景庆宫的图纸来参照,又向伺候你的人细细地问了你的喜好,就怕你住不惯。”
  六皇子和九皇子站在另一侧说话,听到太子的话,笑道:“我不过吩咐一声,是那些杀才们有眼色,懂巴结,只听是十皇子的府第,哪个敢不格外用心,何况太子又垂询多次。若令十弟欢喜便好了,其他生分的话也不必多说。”
  尚杰也不觉得得这花了不知多少金银的王府有什么奢靡之处,只道:“我自是喜欢的。”
  九皇子道:“十弟不觉得这府里屋子太少了么?要不要再建几间?”
  尚杰道:“我便欢喜这样,景庆宫有几座楼阁坏了,我便让人拆了了事,那么多房间,空着无用,还费洒扫的工夫。”
  九皇子扑哧一声笑了,六皇子便道:“十弟觉得那个亭阁多余,现就让人来拆了就是。”
  尚杰道:“那倒不必了,几时我瞧着不顺眼再说吧,多谢六哥费心了。”
  九皇子忍笑道:“不过说起来,十弟这院子比五哥的还精致呢,与四哥比也差不多。”
  太子扫了他一眼,五皇子却似乎没听见,眼光不知在搜寻什么。在这王府里,不少人被他逮到说教了一通,这样的人,不知怎么会容下当初那个出言不逊,没半分礼数的守门人,尚杰实在奇怪得很。
  六皇子突然提到:“对了,十弟,既开府便该治事,你喜欢管些什么呢?”
  此问一出,除太子外,所有皇子的目光都落在尚杰身上。
  尚杰只是笑着不说话。
05三月3
六皇子又道:“虽说不急,你也该考虑考虑,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总有个方向。”
  尚杰摇了头,只是看着太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你想管什么?”六皇子紧着追问:“到毓庆宫帮忙吗?”说着转向太子笑道:“太子好快的手脚,这么早便把十弟定下了啊。”
  太子看了尚杰一眼,道:“我倒是想,可他不愿。”
  九皇子便问:“这倒奇怪了,难不成十弟想做个巡抚都督节度使?总不会什么都不要管吧?”
  “他便是什么都不想管。”太子带着几分不悦看着尚杰。
  尚杰争辩道:“我想帮父皇分忧的,怎么会什么都不管?”
  “那你倒是说说,你想管什么?想了这么久,总该想好了吧?”
  尚杰有些底气不足:“我还是想到地方上看看,听说很有些山高皇帝远的官员胡作非为的。反正京中有父皇和诸位皇兄盯着,量他们不敢乱来。”
  “十弟的话有些意思。”刚训完了端茶来的侍女,五皇子有空插话了:“不过我不赞同。太子大约也不愿你去地方,要不然也不会到如今还定不下来。”
  太子道:“五弟说的是。”
  尚杰道:“我便奇怪为什么太子要反对我出京。我是认真想作点事,四处走走看看,逮着一个办一个,遇上实在看不过眼的,便杀几个,父皇想必也不会怪罪。别人可没这个胆量魄力。我跟母妃提了提,她倒是肯让我出去的,只要光明正大的出去就行。”
  “那是娘娘知道你不可能得到我的允准。”太子道,“依着你的性子,出了京,必不让人跟着,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我两回出京,都没出什么事儿。便到七哥帐中,那样远的路,也没出岔子,我又不是吃素的,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
  “你不提那回事倒罢,”太子站起身,道:“如今只两个字,‘不许’!便是父皇被你说得允了,我也不会放你出京的。既然你没什么意见,那还是到毓庆宫帮办枢务吧。”
  “太子下手好快。”五皇子笑道,“四哥原让我提一提,看十弟愿不愿管户部,明儿回父皇去,看来是没指望了。十弟,别光想着出去,京里有的是你帮忙的地方,你还是在京让大家省心吧。”
  一直没开口的七皇子也道:“如果你要轮戍,我会回禀父皇替你的。”
  尚杰愣愣的看着他们:“意思就是,你们没一个愿意让我出京?”
  六皇子笑得分外和善:“不错,我也会帮忙看着你的,像上两回成功溜走的机会,不会再有了。”
  九皇子轻轻的在他耳边道:“这回,你可逃不了了。”
  尚杰目瞪口呆。没想到在这一点上,诸位皇子的意见这般一致。
  五皇子温和的道:“四哥也会是这个意见的,除非有父皇和太子的诏书,不然,从今往后你别想再出京了。”
  七皇子在旁冷冷地插了一句:“再敢乱来,小心连皇城也出不去。”
  六皇子笑道:“你在,我们会少吃很多苦头的,委屈你了十弟。我知道你很聪明,但你想必也不愿自己的栩栩如生的画像贴满各地吧?五哥大约乐意一展所长。”
  五皇子笑道:“虽然不是很擅长,若是给十弟画像,我倒是很愿意的。”
  作为被称为诗画双绝,犹擅摹人物的宫廷第一才子说这样的话,尚杰只有郁闷的份:“您还是真是谦虚啊。”
  九皇子笑道:“别恼了,还是有机会的,等父皇出京巡幸吧。”
  可是皇帝出两次御驾亲征外,只在崇武三十年的时候去了次泰山,此外,并没出过京了,那要等到何年何月?何况,就算出了京,在那种情况下,也没什么意思。
  怎么会这样?尚杰苦着脸,有点无语问苍天了。
06远行1
尚杰放下笔,舒展了身体,倚靠在椅子上,向起身相迎的倪放笑问道:“旭小子今儿怎么这般懂规矩了?居然还知道叫人通报。”
倪放也是疑惑,一时不敢和他取笑,却见昭旭一脸正经,往正中一站,举着个黄卷子,正颜道:“有旨意!”
  倪放忙正襟欲跪,尚杰起身扯住了他,上前几步,一把将那卷东西夺过来,扔给倪放:“你瞧瞧,是什么玩意儿?”向昭旭似笑非笑地道:“好小子,从哪儿顺手拿块黄布就上我这儿撒野来了?”
  昭旭立马改了脸孔,搬了张凳子挨着尚杰坐了,笑嘻嘻地道:“岂敢糊弄您啊,当真是圣旨。”
  尚杰便看向倪放,倪放朝他点点头,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第十子尚杰,着即日起,除太子左庶子,给事中,加中书门下平章事,领左翊卫上将军。尔其勉之,毋违朕意。钦哉。”
  尚杰伸手要过圣旨,又看了看,道:“我遵旨便是。”随手搁在案上,偏脸问:“你就专程来给我宣个旨,想叫我向你跪上一跪?”
  “岂敢岂敢。给十叔传旨也不敢承那一拜啊。”昭旭道,“我去给皇祖辞行,正赶上皇祖和父亲商议着给您拟旨,我想着今儿还要给您拜寿呢,就讨了这个差事过来。对了,父亲还让我顺便问一句,您的单子拟好了没?叫你明儿便与他一道儿过政事堂听事。”
  “单子我一会儿给太子送过去。你是辞的哪门子行啊?”
  “十叔忘了?我今年已是十六了,按制该去戍边啊。”
  “我倒忘了这茬子事了。”尚杰这才想起,“十一也到了这个岁数了,今年该是荣府的人轮戍,他们府里也有几个小的到十六了吧?”
  “是的,昭煜、昭烨、昭煌都是十六岁,今年可热闹了,可惜十叔去不了。”昭旭一脸惋惜,“不然您带着我们可有得玩了。荣府的那位徐公爷可没劲得很。”
  尚杰也是一脸没劲,“这会儿你父亲和你其他几位叔叔联合起来看着我,想溜也溜不了。你没见现如今我的侍卫都换成你父亲宫里的人了?拿我当贼防了。”说着便叹气。
  倪放便在旁道:“旭殿下,快别跟他提这事了,他从回宫起就唉声叹气到现在了。”
  “对对对!”昭旭恍然道:“免得待会儿十叔火大了,拿我开刀,那就完了。”说着忙忙的起身,找了个远点的位子坐下,向倪放道,“多谢倪世子提醒。”然后向尚杰陪笑道:“十叔,您请节哀,小侄我会继承您的遗志,继续发扬您在边疆的作风与威风,让那些蛮夷知道我们天朝还是后继有人的。”
  尚杰起身抄起算盘劈头扔了过去:“什么遗志,你当我死人啊。”
  昭旭“哎哟”了一声,抚着来不及躲而被砸痛的肩膀,苦脸道:“咱们皇室可忌讳说那个字啊。侄儿说的‘遗志’是指您的遗憾,您遗留在边疆的志愿,跟那个字没关系的啊。”
  “是吗?”
  “就是,”倪放也在旁帮腔,“我就说你的文学得好好学学,”从地上捡起算盘,颇心疼地道,“可怜我的算盘成了你不学无术的牺牲品。”
  尚杰竟不恼了,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好,微笑道:“两位今日真是好兴致,拿小王消遣来了。这份寿礼正是意想不到。好,很好,趁着今天好日子,咱们好好乐乐,我也要备一份厚厚的回礼。”
  “不必了吧。”昭旭叫道:“十叔大人有大量,别同小侄过不去啊。”
  尚杰但笑不语。
  幸而秦安进来掌灯了,跪问:“殿下何时用膳?旭皇孙殿下和倪世子是否留宴?”
  尚杰便哼了一声,“这账先记着,等你从边疆回来再算,至于小倪,咱们相处的时日还久着呢。--先去预备吧,今儿他俩都留下了。”
  “其实不必准备什么,”倪放丝毫没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今儿是你的生辰,定会有人赐菜的。稍微等上一等,看看菜色怎样,不喜欢再添就好。”
  正说着,外面渐渐亮了些,出门看时,见两列宫人提灯渐渐行来,在殿外停下。领头的是平日常见的都总管太监梁无为。
  “给十殿下、旭皇孙殿下、倪世子请安,”梁无为先见了礼,“皇上和娘娘们有赏:
  梁无为笑容满面,立在庭院中喝道:
  “皇上赐清炖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蹄、翠堤春晓、长寿菜、松鼠桂鱼、黄雀鲊给十殿下添寿!”
  “皇后娘娘赐五香菜花、八宝素菜、白果豆腐煎、荷花集锦炖给十殿下添寿!”
  “珠贵妃娘娘赐三鲜笋炒鹌子、酒醋白腰子、百宜羹、煎三色鲜给十殿下添寿!”
  “筠贵妃娘娘赐酒醋蹄酥片生豆腐、青虾辣羹、燕鱼、鸡汁煮干丝给十殿下添寿!”
  随着喝声,菜一碟碟的摆满了桌,梁无为从一个太监手里端了一壶酒放在桌上,笑眯眯的道:“几位主子知道今晚十殿下少不得要请几人乐乐,所以特意给备了酒菜,希望十殿下今儿过的舒心。”说着带头跪下:“今儿殿下封王开府,奴才们拜寿晚了,还请殿下恕罪。”其他随从来的宫女太监也都随着跪下,给尚杰磕头:“恭祝十皇子殿下福寿安康!”
  “都快起来吧。”尚杰忙叫起,“替我给父皇和母后母妃们磕头,就说尚杰拜领了。”又叫:“来啊,给梁公公和诸位宫人看赏。”
  一边秦安早预备了,只听他令下,便带人端了东西分赏众人。梁无为连称不敢,到底收了,又给尚杰磕头道谢,方辞了去。
  等梁无为一干人走远了,尚杰看着这一桌子菜道:“赏了这么多菜,就我们三个也太冷清了,秦安他们如今又不敢放肆。”
  昭旭道:“我正奇怪呢,今儿来,十叔宫里人的礼数周全不少,不像以前那般喧闹了,记得上回诏旨才到门下省,您宫里就炸了锅了。”说着便笑。
  昭旭说的是月前的事了。
  尚杰对宫里的人向来少了拘束,有些没上没下的。那日听闻尚杰将要封王,个个欢喜不尽,忘乎所以,立时便忙着收拾东西,只准备听尚杰下令,谁跟着去王府,便随时可动身。尚杰正听左氏唠叨,也便由着他们胡闹。
  昭旭来见尚杰时,正是景庆宫最乱的时候。上下人等来来往往,简直弄得鸡飞狗跳,如果这里有这两种动物的话。昭旭一进门,便吓了一跳。一个小太监将他撞得几乎跌到,只匆匆说了句对不起,便径自跑走了,满宫人都忙忙乱乱的,竟没一个留意他,招呼他。他是景庆宫的常客,便熟门熟路的在缜思斋找到尚杰。
  尚杰那时正一脸无奈的端坐在皇帝亲笔题的“谨言慎行”匾下,听他的乳母左氏絮絮叨叨的说话:“……皇上既然叫还给您留着这殿,那这里也得安排些个实诚人……”
  见他进来,尚杰舒了口气,向左氏道:“嬷嬷,您先去安排,这事不急,这正式册封的旨意还没下呢。”
  左氏也见到昭旭了,便给他行礼:“旭殿下安好!”又向尚杰道:“那奴婢先告退了。”
  看着昭旭的笑脸,尚杰自嘲的道:“外面这回都疯了吧?这些人,真得好好教训一下了。”
  这事便不时被昭旭拿来取笑。后来传到五皇子耳里,这个最是讲究礼数,主张贵贱高下有别的人,在白日里先对尚杰说了一通大道理,等回了宫,便把所有景庆宫服役的大小太监、宫女嬷嬷--当然啦,左氏除外--都召到内务府去,足足训了有一个时辰。等再回景庆宫,秦安等人便把所有初入宫时受训的礼数仪节都记起了,规矩了许多,也让刚受到打压的尚杰又郁闷了许多。
  听昭旭提到这事,尚杰便有点恼怒:“你便抓着这点不放了?”
  倪放忙道:“既然秦安们不敢放肆,不如悄悄的把几位小皇子殿下和年长些的皇孙殿下请来?”
  “说的是,昨儿他们一干人还设宴为我暖寿,今儿正日子却一个也寻不见了。”尚杰便要让秦安去叫。
  昭旭忙道:“只怕十一叔和十二叔倒能来,十三叔淑妃娘娘看得紧,这会儿是不会再让他出殿门了,昶儿两个在父亲眼皮底下,大约也不敢来,昭旦又是住在简亲王府的,不然把他叫上倒好。荣府的几个更来不了了。”
  “那这般算来,就五个人,到底没劲。”
  昭旭笑道:“今儿又是封王开府,又是您的寿辰,怎么能不热闹呢?只怕父亲和诸位叔叔们都要来的,小的几个,就只有我了。”
  话音方落,只听空中“砰”的一声响,殿外宫人惊喜地叫道:“好漂亮的烟花!”尚杰几个忙出门去看,只见天上五彩纷呈,煞是好看。转眼旁边的人都矮了一截:“给太子殿下请安!请四皇子安!请五皇子安!请六皇子安!请七皇子安!请九皇子安!请十一皇子安!请十二皇子安!”除了十三,众皇子都到全了。
  互相行了礼,秦安们忙忙的布置。太子等都带了酒菜,布了几桌子,分别坐了,把所有伺候的人都赶到偏殿去,那里自然也少不了酒宴。两边各自寒暄喝酒行令,很是热闹。尚杰便敞开了怀,也不知喝了多少酒。皇子们各自随身伺候的,时不时从偏殿过来看看,只是刚露出个头,就被眼尖的皇子们赶走。只可怜了昭旭和倪放,得时时留意各位皇子的情形,不敢尽情。
  直到梁无为带人来催:“宫门快下钥了,皇上和列位娘娘请诸位殿下早些回府安歇。”众人才渐渐散了,各自回去安寝不提。
06远行2
昭旭们踏上了远行的长途。并没有太多人相送:各自都有每日例行要办的事,更何况皇帝曾说了:“又不是出征打战,有什么可送的。”礼部便也从不安排。因此只有各自的至亲挚友送了一程。
  尚杰也没去送。
  宿醉的尚杰迷迷糊糊地被众人从床上挖起来,洗漱更衣,扶上轿子,送到东宫,又由太子领着去政事堂,直到政事堂门口,众臣向他们行礼问安,还不甚清醒。太子一派温文地向众臣打招呼,暗中狠狠地踩了尚杰一脚。尚杰几乎跳起来,忍痛诧异的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异样的太子一眼,总算清醒了点。众人知道尚杰初涉朝政,于群臣都不大相熟,便一个个都报上了自己的官衔姓名。尚杰勉强还礼。
  对于政事堂,尚杰知道得不多。只知政事堂算是决策之地,主要商议军国大事,定后再奏请皇帝作最后裁决;机密大事以及五品以上官员的升降任免,只在政事堂议论,他官不得预闻。政事堂会议可以说是宰相们的每日例行会议,中书省中书令、门下省侍中、尚书省尚书令及左右仆射,这是当然的宰相,此外能参与的还有御史大夫、中书侍郎、门下侍郎以及加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的几个官员。比如尚杰,虽只是‘左庶子’、‘给事中’,但加了‘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衔,就可以入政事堂议事了。而四皇子他们只是分管某部,除非该部出现什么大事,需要本部官员与议协办,平日是不会列席政事堂的。当然也可说他们很忙,无暇开会。
  太子呢,作为太子,还加着个尚书令的头衔,自然是总理中央枢务。除太子外,四个正副宰相--即中书令、侍中及左右仆射--每日轮值作首席宰相,称“执政事笔”。
  “今日轮值的是哪位大人?”进了政事堂坐定,太子一边翻看摆上案的折子,庄肃地问。
  “回殿下,微臣左仆射韩缜执政事笔。”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官员站起来回话。
  耳听着太子开始与群臣议事,坐在太子身侧的尚杰,却在观察着在座的十来个朝廷重臣,这些人大多是他不相识的,年纪大的两鬓苍苍,胡子斑白;年纪轻的,也有三四十岁。刚才用各色眼光瞟向尚杰的,这会儿各个都是目不斜视,正襟危坐。尚杰支着还有些痛的脑袋,心思全没在政事上,还在有些恶意的想:这回儿若来个刺客,这朝中精英……呵呵……
  “……齐王的看法呢?”
  太子温和的话语响在耳侧,尚杰恍然回神:“这个,小王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还要太子和列位大人多多指教。”尚杰看着这些用“殷切”的目光盯着他的大臣,不自然地笑着应道。然后把目光放回太子身上,用眼神示意:我刚才是没听,太子阿哥饶了我吧。
  太子轻轻的哼了一声,把一份奏折和案卷推给他,移转视线,不动声色地问:“韩大人以为如何?”
  尚杰一边听韩缜回话,一边匆匆地扫了一遍这些文书。
  原来是刑部送来的案子,说的是京郊的一个进士叫陈延忠的,因为文理不通,不敢参加吏部的铨试,告病在家。这个陈延忠以前认了个同姓的姑娘为养女,两人关系暧昧。女大当嫁,这个陈姑娘后来嫁了个叫赵树勋的。但是陈某人还对这个赵陈氏不能忘怀,为了能永远占有赵陈氏,想方设法陷害赵树勋,逼他休妻。然后自己纳这个前任干女儿为妾。
  刑部认为赵陈氏与陈延忠通奸,是赵陈氏的亲生父母贪财,怂恿女儿作出的丑事,不可以良家妇女论。而陈延忠收纳她为妾,是在赵树勋休妻之后,与强占人妻不同。刑部援引恶徒生事扰害良人的罪例,判他充军千里。
  韩缜等人则认为陈延忠文理不通却考上进士,这里面大有文章,要好好追究。
  太子听了众人的议论,沉吟不语,看向尚杰。
  “这一点若严加追究,可以构成大案,事属以往,以小王愚见,还是不必再查了吧。”尚杰在太子的眼色下,不得不开口,“小王倒是认为刑部对这个陈延忠量刑太轻。”
  “请殿下指教?”
  “不敢。”尚杰侃侃而言,“如果赵陈氏在赵树勋责备她行为不端后被赵树勋自动休弃,陈延忠买赵陈氏为妾,还不算强夺,可减轻刑罚。但依案卷来看,是陈延忠陷害赵树勋,然后逼他休妻,紧接着就买赵陈氏为妾了,这与强占人妻无异。判他充军千里实在太轻,应比照强夺良人妻女,奸占为妻例判拟绞候。”
  太子也道:“虽然赵陈氏不算良妇,赵树勋总是个良人。虽不知道他为什么舍不得休妻,但既然人家没休,而陈树勋逼人休妻,又强娶为妾,确是强夺良人妻女。”
  大臣们互相看看,“太子英明!齐王英明!”
  尚杰想了一下,问:“这个陈延忠是哪一年中的进士?”
  大臣们觉得奇怪,还是韩缜回道:“是崇武二十一年。”
  尚杰便道:“这个陈某人告病在家十几年,居然没人过问。新进士告假不参加铨试也有一定日子的吧?到假该催他削假,参加铨试。看出他文理悖谬,不能应试,就可取消他的进士之名。为什么任他借假拖延时间,借职官声势奸淫肆横?不知这些事务是哪几位大人管的?”
  太子点点头,道:“让刑部给相关人等撤职,一并论处。众位大人有异议吗?……那好,下一件。”
  ……
  在政事堂呆了近两个时辰,才散了。适才所议的将由今日执政事笔的韩缜回禀皇帝,以待皇帝决断,其余大臣则各回其位,处理其他分内之事。
  尚杰自然是由太子带走。
  适才迫于太子的压力,尚杰发表了不少看法,眼见太子嘴角含笑,一副欣慰无比的模样,心知不妙,暗叫失策。
  果然便听太子愉悦地道:“把你安排在这儿,看来正是合适。列位大臣日后也不会小看你了。”
  “把我打发出去还更合适呢。”尚杰咕哝道。
  太子只当没听见:“看来今后你能为我分劳不少,现在跟我去批折子吧。毓庆宫这会儿大概堆了一大摞折子了。”
  尚杰便道:“我便不明白,大事在政事堂都已议了,其他的自有各部各司去办,太子阿哥怎么还有能用‘堆’字来形容的折子待批呢?”
  “你日后慢慢就知道了。”太子道,“其他的不说,颂圣的请安折、每月例行的各地行述折、日常的晴雨折,这都不能叫别人批。如果照你这么说,四弟他们就不会忙了。便是奏事的折子,也有很多废话的。你给我先批请安折吧。”
  “什么?”尚杰哀叫。据刚才太子话中之意,这正是最没内容的折子了。尚杰只觉一片乌云罩在他头上。
  开府以后,尚杰还是住在景庆宫居多。一来,他住惯了;二来,太子与众管事的皇子们觉得尚杰住在宫禁之内便与他们看管,不容易被他溜走--这似乎才是最重要的原因。有些大臣觉得开府后还住在宫中大为不妥,但这么多皇子意见一致,谁敢违逆多言。因此那个齐王府便行同虚设,只凭白多了几百个吃皇粮的。其中还有些是兼差的,吃双份儿。
  被困深宫的尚杰,只能每日在满纸废话的请安折上画“朕安”、“知道了”之类的文字,然后把这些无用的废纸发还各州各府各县。太子说了,那些真正被看重的人,不管是一品大员,还是七品县令,皇帝都会亲批的,所以不用担心会被人看出笔迹不对。太子还赞他这些个字摹得很像,唬唬那些人尽够了。想着那些崇拜皇帝的臣子们对这假朱批顶礼膜拜的样子,尚杰还曾暗自心虚、抱歉了一阵。
  但如此久了,尚杰就不觉得有什么抱歉了,对这些人只剩深深的怨恨,狠狠地记住了几个人的名字,日日晨起咒骂一通,全当作早课。每日满目所见皆是阿谀之词,尚杰觉得自己说话的水准都降了不少。有一天,皇帝和太子居然笑着说,他说话的词调与那些溜须拍马的人越来越像了。尚杰一向独立特行,自命清高,如今居然把他与那些只会说千篇一律奉承词的人相提并论,怎不让他郁闷。
  这样的日子里,偶然遇到一两份的稍微有点建设性的折子,便如久旱逢甘霖,尚杰自然要好好地批上几句。如此一来,太子颇赞了他几句办事认真勤勉,然后把更多的折子交给他批,而且还温和地道:“这些没什么内容的折子,父皇让我全权处理,不必回禀,今后都转交给你了,毕竟你还能从中找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这样日积月累下来,尚杰自然少了几分飞扬跳脱之气,结果被大臣们大大的赞扬:“齐王安分了许多。”“齐王越见稳重了”“齐王英明啊。”……然后更多的事找上门来。
  倪放对此只是笑:“能者多劳。”于是立马被正在自怨自怜的尚杰推荐给四皇子,安排了一个户部主事的差事,从此日日埋首于帐簿之中。
皇上听说了,点头道:“果然办事能磨练心性……”尚杰不等说完,赶紧溜走,听得飘在空中的那句“内侍省就交给你吧”,暗呼好险。
07宮焚1
日影西斜,地上仍是酷热难当。
  尚杰斥退了两旁给他打扇的宫女,自己拿了把折扇拼命地扇,仍止不了心中的烦热。
  “知了,知了……”蝉声此起彼伏,一直不绝。
  “把那棵树给我砍了!”尚杰烦躁地摔了笔。
  心静自然凉,可他已在努力练字以求心平气和,却仍无法使心静下来。
  秦安赶忙退出门去,叫人去拿斧子。
  天气越来越热,这位主子的脾气也越来越躁。稍不如意,便自己在那儿生气,倒是不太打骂下人。只是众皇子时时来访,若见他生气,秦安们自然也少不了不痛快。
  太监们很快拿来了锯子,正打量那棵树,考虑从何下手,便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问:“好端端的为何要把这树给锯了?”
  太监们抬头见是他,忙跪下:“太子殿下福安!”
  秦安回道:“十殿下嫌树上知了聒噪,叫奴才们把树砍了。”
  太子便笑道:“他便不嫌你们使锯子聒噪了?不愿听这蝉鸣,拿面筋粘了就是。”说着自进去寻尚杰。
  尚杰在里面已听到太子的声音,却不太想搭理,自顾自提笔写字,只当不知。
  太子也知道他现在定是心中不快,并没出口唤他,走到他身后看他在雪白的纸上龙飞凤舞,良久才出声道:“晚些时候,让秦安陪你出宫玩会吧。”
  “有什么好玩的。”尚杰低声说着,仍未搁笔。
  “我当然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好玩,你自是知道的。”太子道:“不想出去也罢,只当我不曾提。”
  尚杰忙跳起来道:“当然要去!聊胜于无嘛。太子阿哥也去吗?”
  太子道:“我去做什么?我已经不会玩了。”
  尚杰笑道:“真是不会享福。”
  太子淡淡的不辨驳,转目留意到他身上的装束:“你看你,成什么样子?再怎么热的天,也不该这么不成体统。这哪里还像个金尊玉贵的皇子。”
  尚杰看看自己皱得不成样子的小褂,松松垮垮的裤子,高高挽起的袖管、裤管,赤裸的双脚,再看看穿着烟色纹罗长衫的太子,从头到脚,齐肃严整,丝毫不乱,虽有些不好意思,却仍道:“在自己屋里打什么紧。”又笑道:“您说这话倒让我想到左嬷嬷了,她出宫去后,再没人罗嗦了。”
  太子道:“看来还该把左氏召回来。”
  尚杰忙道:“可别,还是让她在家享福吧。”
  在他们说话这当儿,宫女们把刚才被他甩得老远的鞋子捡回来,让他先拖着,又去拿了梳洗之物和更换的衣饰,把他从头到脚理了一遍。
  眼见尚杰又是清爽干净的模样,太子便吩咐秦安:“你陪十殿下出去,留心着点,别纵着他的性子。若带他到不该去的地方,仔细打折你的腿!”
  尚杰便道:“说你像左嬷嬷,你还越说越像了。”
  太子瞪了他一眼道:“别玩疯了,在宫门下钥之前回来,不然就别想再出宫了。”
  尚杰高兴地道:“还有下次啊?”
  太子道:“我今日刚得到奏报,避暑山庄已建好,再过几日,父皇就要出宫避暑,你是想留下来与我做伴,还是随驾出行?”
  “当然是……”尚杰马上明白太子之意,应承道:“我会很乖的。”
  出了宫的尚杰,恰是出了笼的鸟,恨不能跳上几跳,放声欢歌。虽然天色渐暗,街上已无什么有趣的事物,他仍是很欢喜。
  这时候太子正陪着皇帝说话,想着他此时的情形,太子淡淡地道:“把一只猴子困上三个月,再放它归山,大概就是十弟此时的模样。”
07宮焚2
宫里也渐渐安静了。
  窗外,树上日里没有粘尽的知了和着草丛中的蛐蛐,小心翼翼的叫着。
  “小心火烛--”巡夜的太监暗哑的声音响在风里,风吹得他的衣角轻轻飘动。
  在无人留意的角落,一盏倾倒的烛台上微弱的火焰,正一点点舔着梁上垂下的垂幕。
  “天干物燥,小心火--”巡夜太监枯燥散漫的吆喝声嘎然而止。手中的灯笼掉下去也没留意,直到烛火燃尽了灯笼,烧着了他的裤脚,才反应过来,跳着脚拍灭了脚边的火,厉声叫嚷:“走水了!走水了!景庆宫走水了!”
  叫喊声里,景庆宫中大殿的一座侧殿轰然倒塌。
  风吹着树叶哗啦啦的响。寂静的夜喧哗了。
  惊醒的宫人们奔走呼号,近侍秦安等人忙去叫醒尚杰。尚杰素来睡得较沉,一时半会却叫不醒。秦安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尚杰连拉带扯地从床上拖下来,叫一个个子较壮的太监背了,急忙从侧门离开。火己快烧到尚杰的寝殿了,若这位主子有什么闪失,景庆宫所有的人都等着陪葬吧。
  背着尚杰的太监在秦安们的连声催促下,只顾往前跑,慌慌张张地竟被高高的门槛绊倒了,把尚杰也摔在地上。
  尚杰正做着好梦,梦中与左权等侍卫策马奔驰,如腾云驾雾,好不畅快。却不知怎的,那马受了惊,把他颠下马来,摔得好痛,不由“哎哟”了一声。
  那太监忙跪下:“奴才该死!”
  秦安气急了,一脚便踢过去,“蠢材!你要请罪也不在这个是候啊!”和另一个太监上前扶起尚杰便往外走。
  尚杰迷糊地问:“怎么了?这哪啊?”他觉得自己似乎在睡觉,又似乎在跟左权几个赛马。
  秦安一边择路匆匆往外走,一便随口应道:“走水了。”
  尚杰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大半,忙问:“十二呢?其他人都没事吧?”
  秦安道:“十二皇子自然有他的保姆顾着,您不必担心。火是从中大殿起的,如救护得力,不会延及西殿。其他人奴才一时顾不上了。”
  终于出了殿,秦安的心总算落下来。回头看向中大殿,正殿已完全烧毁,两侧几座侧殿也烧得差不多了。从各个侧门,还有不少宫人跌跌撞撞地逃出来。也听到几声凄厉的呼号。逃出来的宫人与附近闻讯赶来的侍卫太监一起,拿着大小的桶、盆,大索,铁猫儿,梯子,搭,斧子、锯子,往返救火。火势却还是慢慢地向旁边的西大殿蔓延。
  东西两殿的人也都出来了。大多数人都拿了点家伙前去救火,几个近侍围着两个主子以防不测。十二皇子和尚杰一样是在睡梦中被太监背出来的,只是不曾摔到了。他年纪还小,揉着渴睡的眼,惶惶地问:“十哥,怎么会起火呢?”
  “我也想问呢。”站在庭院里看着情势的尚杰,这时已完全清醒了,吩咐随侍在侧的太监去传令:“让他们先把西北面那几座还没着火的殿阁拆了,要快!”
景庆宫离着毓庆宫近,太子得了消息,匆匆赶到,听到尚杰的处置,点头称赞。
尚杰苦笑道:“他们动作不快点,只好再去拆怀德宫了。”
  幸而太子又带了一些人过来,总算在火势漫延到西殿时,清出了十几丈的空地。又恐风向转向,把一周临近中大殿的殿阁都快快地拆了,清出一大片空地来。至于中大殿,虽然水不住地往里面泼,但火势实在太大,也只能任它烧了。
  这场火一直烧到天色将明,才渐渐熄了。太子安排了一些人扑灭余火,收拾残局。然后把所有侍侯尚杰的宫人召到一起,问了几句,粗略知道火不是从尚杰寝殿起的,便把秦安几个近侍放了,叫他们伺候尚杰去毓庆宫稍做休息,然后把其他人软禁在东大殿的偏殿里,等待细细问明所有情由时再做处置。又好好安抚了十二皇子,让他的保母们带他去休息。处置好这一切后,已到卯时了,便忙忙的梳洗更衣,赶去早朝。
  这一日,是六月十五,大朝日。
  消息传得很快,在上朝之前,皇帝和大臣们都听说了昨夜景庆宫失火,朝议的内容便围着这事展开。因何失火,是否有人想谋害齐王,景庆宫如何重建……等等。但事情还没仔细去查,很多问题都没法解决。纷纷的议论了一通,只明确了两点:第一,彻查景庆宫失火原由;第二,重建景庆宫,但,户部坚决不出钱。
  尚杰休息了没多久,就被叫起了。后宫的娘娘们听说景庆宫失火,都跑来看望尚杰。
  皇后心疼地抚着他的头,问:“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这些人是怎么伺候的?让我们杰儿受了这么大惊吓。”
  筠贵妃在旁道:“还不定是奴才们失职,臣妾听到议论,说只怕有人要害十哥儿。”
  皇后大惊:“他们竟敢这般大逆不道!得好好查,查出来碎尸万段,株连九族!”
  珠贵妃忙道:“娘娘多想了,谁有这么大胆子敢谋杀皇子啊。依臣妾看,只是单纯的走水吧。”
  皇后道:“不管怎么说,这些奴才都得好好整肃一番!怎么这么不留神!幸好杰儿没出什么事。”
  尚杰含笑宽慰她们:“是儿臣不孝,让母后和两位母妃担忧了。”
  皇后道:“太子和简亲王,哀家从没操过半点心,就你这个小祖宗,三天两头地吓人。皇上和珠妃都是沉稳的性子,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小猢狲!这阵子刚乖一点,不再惹事,居然又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后尚是心有余悸。
  “母后,这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儿臣也没办法啊。”
  “你这不懂事的孩子!哀家和珠妃几个都为你担心,你倒还嬉皮笑脸的。”皇后推开他,“可怜珠妃听到景庆宫走水,整个人都傻了,连话都差点不会说,听说你一点事都没有,才缓过神来。”
  尚杰走上几步,搂着珠贵妃的脖子,低低的叫了声“阿娘”,轻轻地温语:“儿子以后会乖,会好好保护自己,再也不让阿娘伤心。”
  珠妃终于忍不住,两行泪水流了下来,“你啊,真是我的魔障。”
  皇后目光渐渐冷肃,吩咐:“把所有在景庆宫伺候的人都召到广仁殿,哀家要好好问问。”
  旁边伺候的宫女答应一声,问:“是否连东西大殿的也召来?”
  皇后道:“所有景庆宫名下的宫人,还有昨天在景庆宫轮值的侍卫都召来。珠妃,你先挑几个人给杰儿和尚优。事情没查清楚之前,景庆宫原来的宫人不适宜再伺候两位皇子。”
  “母后安排得很好,”太子下了朝,便回来处理这事,“给两位母妃请安!--在景庆宫修复之前,十皇弟就先住我这儿,住昭旭的屋子。十二皇弟么,看他愿意留在西殿,还是搬到我这儿,或者,怀德宫东殿,如今也空着。”他一一看向几个大太监,“还有那些宫人,分别关押,如果受伤,就赶紧请太医给他们看诊,死了一个,唯尔等是问!”
  见他们领命去了,皇后点点头道:“既然太子有空处置,那哀家也不多管了。”
  太子道:“不敢有劳母后。”
  “筠妃珠妃,我们走吧。”
  送走了几位娘娘,尚杰便道:“我总觉得大伙儿有点小题大做,问明火是从哪里起的,把失职的人处分了就是,怎么看样子还弄出个大案了?”
  太子道:“如果真有人故意纵火,自然是个大案子。”
  尚杰道:“那你们可趁早问明白了,我还是喜欢由他们伺候。”
  太子道:“那是自然,问案子有我和七弟负责,你和六弟商议一下修建景庆宫的事,户部是不肯出这笔钱的。”
  “户部没钱了么?”尚杰讶然问道。
  太子道:“户部林尚书说了,要兵饷有钱,要赈灾也有钱,就是修宫殿没钱。”
  尚杰笑道:“气得父皇吹胡子瞪眼了吧?”
  “有一点他倒和你想得一样,”太子笑道,“他说宫殿坏了,拆了就是,反正你也不缺住的地方。”
  “果然深得我心,”尚杰笑道:“我也说不必大修了,把那些烧坏的东西运走,用那些还能用的木头砖瓦能盖几间盖几间,然后在空的地方栽几棵树,就好了。我住东大殿就行啊。”
  “建是肯定要建回去的,照你说的那般,景庆宫还像样么?”太子道:“只是你和六弟想想办法,如何省钱。这会儿户部和内务府营造司都在那里估算最少用多少钱够重建。”
  “那小倪也在?”
  “是啊,”太子显然也知道倪放惜钱如命,“他这会儿只怕快哭死了。”
07宫焚3
尚杰到时,果见倪放在原中大殿的大门前,飞快地打着算盘,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尚杰不免觉得好笑,轻轻地问:“算出来了没?”
  倪放有些哽咽地道:“一座正殿,四座偏殿,楼阁斋馆亭台十七座,共计一百七十八间。按原造价银来算,损失在八十三万二千左右,其他摆设尚不计在内。如要按原样重建,至少得一百一十四万六千。”
  尚杰讶然道:“这么多啊,怪不得户部不肯出钱了。”
  “我已经算了七遍,越算越多,这还是最先的数字,我现在算着,要一百三十多万。”倪放苦恼地道,突然回神偏头看了尚杰一眼,跳起来:“你这败家子,怎么还有脸来见我!”
  “原来这半天你还不知道和谁说话啊。”尚杰笑道,“你看看旁边,这么多人,待会你指着我的鼻子骂的事就会传到你父亲耳里了。”
  倪放抬头看了一眼,哼了一声,继续拨他的算盘珠子。
  尚杰便道:“不必再算了,再算也不会少的。”
  倪放瞪了他一眼,道:“那你说怎么办?”
  尚杰道:“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会造房子。”转头叫道:“马大人,请过来说话。”
  内务府营造司马主事忙跑过来:“齐王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尚杰道:“只是想问一问,重建中大殿,内务府估算要多少银子?”
  马主事道:“卑职们粗略估算了一下,总不少于一百二十万两才够用。”
  尚杰道:“不能再省了么?”
  马主事道:“省不了,要把废弃的砖木运出,再从各地运来所需的土木,这里便要大笔的银子,工匠们修建,所费倒不多。”
  倪放也道:“是啊,那些瓦砾要运出城外的乱石岗去倒,这便须上千夫役花个两三月了,又要从城外取土,还要运那些大小木头,这么大宫殿,该多少材料。又只能用车子装,便有三千辆车子,只从城外运进宫来,也要百日。”
  尚杰想了想道:“这么说来,如能就近取材,便可省时省价。”
  倪放道:“如何就近?宫外都是宅子,总不能从人家房上拆梁吧?”
  “可我们能就地挖土啊。”尚杰笑道。
  听尚杰细细地把他的想法说完,倪放和马主事想了想,都觉得可行。正巧六皇子带着工部司的人过来,便说与他听。
  六皇子听了,便笑道:“我以为这种省钱的法子只有倪世子才想得出,原来十弟也是行家。”便吩咐了下去。
  营造司、工部司、再加上少府监、将作监,都调派了人来,议定了具体的方案,算妥了所需的银两,然后回报太子,择日动工。
  景庆宫对出去的承庆门外大街便遭了劫。一块块铺路的石板被掀起,板下的泥土一担担、一车车地运往宫中。那条二三丈宽的大街,没几日,便成了一条深沟,附近的人只好绕道而行。巡街的军士也分外留意,恐人失足。土既取足,夫役们便依命引了秦淮河水进来,使之成为河道,用以载木运石。这段秦淮河因为靠近皇宫,水面上虽隐隐飘着脂粉腻香,但却无莺燕之声,倒是无碍的。等所需材料都足够了,便排尽河水,把废料瓦砾填回沟中,努实了,重新铺回石板,街面便又回复如初。
  两三百工匠,近千名夫役,整整用了三月的时间,总算使景庆宫恢复旧观。又因为尚杰的意思,多设了些防火的器物,少盖了十几间楼阁。
  倪放又打了几遍算盘,这样下来,比最先所算的要省了五六十万银子。这可是内务府每年用度的十分之一。
  这次尚杰名下有价值近十万的财物毁于火中。幸而因为开府,大部分的摆设珍玩都移到齐王府了。不然,还有倪放肉痛的。
  而尚杰,解决了省钱的事,便随驾去避暑了,除了交待宫人日后小心火烛,拜托太子和七皇子审案时留些情面,并没把这场火往心里去。
等他回来,这里一切大都还是他熟悉的样子。太子和皇子查了许久,毕竟也没查出是有人蓄意谋害尚杰,只姑且相信是宫人看管火烛不慎。而那应该为此负罪的人,已经死于火中,无法追究了。但为了保险起见,尚杰身边还是有一些人被换走,换来了一些皇后珠妃太子们认为稳妥的人。而尚杰,见素日处得好的几个都还在,其他人也没遭罪,便也无所谓。只是景庆宫比之前又不免规矩了几分。
  尚杰渐渐的便也惯了,不再像早先那般觉得憋气,毕竟他自小便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不过因为皇帝等人放纵,比别人少些拘束,再加上在外两年的自在,一下子把他看得紧了,不免有些难受。如今管着些事务,也有时间到街上转转,去西郊跑跑马,便也安生了。处理事务更是不留余力,一径的大展所长,像是要把哥哥们的光芒都掩了似的。一时京中无人不在议论这个年轻的王爷。他的亲信们在街面上听到了些流言,都劝他敛些锋芒,他只是一笑。
  “我本就是个任性的孩子,少年轻狂,也是情理中的。再说,让那几个碎嘴婆子多留意留意我这个时不时出点状况的孩子,也少去挑其他几位爷的刺。”尚杰毫不在意的任性,不去深究其中若有若无错综复杂的关系,便得罪了谁,他也不在乎。
  倪放径自吃菜,听着尚杰说到“反正我又不准备去争什么,张狂些反叫有心人放心。”只在细细的咀嚼,不知是在品味这酒楼里的菜还是在品味他的话,等咽下了,便叹了口气:“你也长大了啊。”
尚杰听了这话,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扫了他两眼,意味深长地道:“表兄比我大两岁罢?”
08盐引1
倪放听着“表兄”这个称呼,只觉浑身不自在,警惕地道:“我便二十一了,又怎么着?”
  尚杰点头道:“嗯,一不留神,你都已经及冠了,阿舅给你议亲了吧?”
  倪放便想到这两年来几乎踏破门槛的媒婆,书房老郭收着的一天比一天高的那摞仕女画像,还有父亲浑不在意的言语“你自己看着办”,心中便一阵烦躁:“我爹才没那份闲心,倒是听说有许多画册送进去了,你还是自己留神吧。”
  尚杰也听说了宫中选秀的事,却没放在心上,“我可不急,我又不像你,几代单传。”说着悄悄地问:“可有喜欢的姑娘么?趁早说出来,不然,我家那位可是很喜欢乱点鸳鸯谱的。”又似自语一般地道:“照理像你这样家世殷实,年貌上佳,品行优异……总之加了一堆好听的修饰词的贵族子弟,早该是妻妾成群,儿女满堂了,怎么一点也没什么动静啊?”他半低着头仔细的挑着鱼刺,丝毫没留意倪放的脸色,“我昨儿听说,给九哥当过一年伴读的刘家十三公子,又新纳第四个小妾,过几天要给第五个孩子办百日酒,他好像只比你大一岁,家世远不及你啊。”
  倪放咬牙道:“我的家世比得上你么?照你的说法……”正说着,便听“叩叩”两声,门被轻轻地敲响,倪放便止了声。
  尚杰便叫:“进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推门进来,正欲开口,蓦地怔住,脸色突变,却也立时反应过来,赔笑道:“实在对不住,看来在下走错了。”
  尚杰淡淡地道:“无妨,阁下请自便。”
  那人又道了声歉,方掩门走了,却是甚是有礼。
  尚杰瞧着掩上的门,轻笑道:“有意思。”
  “看他似乎是认出我们的身份了,不只为何倒要装作不认识。大约总有一场好戏。”倪放也是大感兴趣。
  这时,又有人推门进来,跪禀道:“人在向左隔一间的房里,确是走错的。是太府寺的一个姓李的七品官,来见刚回京的盐铁使卫亭午。”
  尚杰挥手让他退下,向倪放道:“我们去看好戏吧。”
  这间酒楼是尚杰让人悄悄建的,为了探听秘密方便,楼上的十几间雅间都是暗暗相通的,但大多时候都是隔绝着,外人不知底细,隔着木墙,却是听不到旁边的动静的。
  尚杰走向左边的木墙,轻轻地拍了一掌,便有一块木板悄无声息的移开,正容一人通过。两人静静地走到隔壁。隔壁自然早被侍卫们清场,几个暗孔都已开了,虽然看不见人影,却能如在那间房中一般听得见他们的谈话。
  两人凝神细听,便听刚才听到过的那个李大人的声音低而急迫地道:“虽然我只是在月前远远地看过他们一眼,却敢断定,是齐王和平川王世子无疑。不知他们怎么会来这里。”
  另一个声音甚是清朗,平淡地道:“不过是凑巧吧,他们没这么好的耳目。不过,他们可认得你?”
  “大约是不认得的,太府寺一向没贵人来。我又是个小人物。”
  那位盐铁使沉吟了片刻,道:“我回京不先去吏部户部报到,也不曾递折子请见,已是大忌,私会京官,更是要不得。如今齐王就在左近,如起了疑心,前来查问,行迹败露,事情便不可挽回。谨慎起见,我们还是早些别过,我立时去尚书省。”
  谈话虽然还在继续,却只是说些不相干的闲话了。
  尚杰和倪放见听得差不多了,又悄悄回到原来的屋子,倪放便赞叹:“好小心,可惜了。”
  尚杰笑道:“日后还是有得玩的,你在户部也留点心。为这两个人,我就不去参加上巳的盛会了。”
  “我也不去,”倪放道,“我得盯着你,别玩过头了。”
  “你在户部这么闲啊。”
  “如果不是某人挟公济私,我的日子应该很清闲舒坦。”倪放道,“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四爷走后,事情就一下子多了起来,我一个人要干两三个人的事。真难为四爷,底下的人都被他宠得像是新进来的一般,离了他就手忙脚乱的。”
  “能者多劳可是你说的,我不过让它实现在你身上罢了。”尚杰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四哥这般能干,倒是累了自个,便宜了下边。何妨放些手呢。”
  “四爷可真叫人景仰,风姿卓绝,气度雍容,举止有度,办实练达,待人随和,一时竟想不出更多的词来赞他,跟了这样的主子,才是幸事。哪像某人,白长得一副清华毓秀的模样,却是本性恶劣,任性又爱记仇,一时兴起,诸事都办得干净利落,若懒将起来,什么事都能抛开不管。”
  “你是说九哥么?九哥是长得好,眉目如画,秀如女子,虽然他有时办事有时闲着,可都是身子不豫的缘故,可不能说他本性恶劣啊。”
  “我说的是你啊,诸位爷中被指摘得最多的还有别人么?你不要陷害我好不好?”
  又说笑了一会儿,两人便叫来小二结了帐。下楼时,正巧那两人也出来了,四目相对,尚杰在心中叫了声“好”。那位卫大人,长得可不错,倒是与九皇子一个类型的,纤秀文弱,而他又多了一分忧郁的气质,最是叫女孩子因怜生爱,倾心恋慕。特别是与李大人站在一起,真可说是凤凰和乌鸦同巢。
  尚杰瞟了一眼后,朝他淡淡地点了点头,与倪放一起自然地轻声说笑着,在暗暗跟随的侍卫们隐隐地护卫下,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座酒楼。
08盐引2
在丰华街与尚杰别过,倪放漫步回到自己那个安静的平川王府。
  刚踏进府,书房老郭便迎上来禀道:“世子,王爷在书房等你,让你一回来就去见他。”倪放很意外父亲也在,却也不多问,便向书房走去。
  倪氏家族是天朝数得上的世家名门,族中为官为将的不下二十人,除了平川王这支外,都是人丁兴盛。但平川王这支有世袭的王爵,两代皆有女入宫为妃,其富贵声势自不是他支能比。况又是嫡系,自然名正言顺的主祭家庙。倪琮既是倪氏家主,又为太子詹事,事务繁杂,他又寡言罕语,懒于交际,疏于应酬,除了家中族中有什么大事,轻易白天不会在家。今日不知为什么,居然有空等他,倪放心中不免忐忑,一路细想着近段时间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倪琮冷面冷情,族中大佬和太子的其他属官都有些怕他。他虽然不会疾言厉色地破口大骂,却也从不会和颜悦色地夸赞别人一句。做得再好,最多一个淡淡地“好”字,若出点差错,他便用那双深色的眸子盯着你,淡淡地吐出几个谴责的字眼,却是叫人胆战心惊,虽可能最后说出的只是极轻的责罚,但都说宁可去承受皇上的雷霆之怒,也好过在寒冰里煎熬。
  倪放自己又是想见父亲,想听父亲说话,又是怕见父亲,怕听到叫他去书房。父亲对待他,在他看来与对外人也差不多,从不假辞色。倒是对十皇子时,脸色语气都柔和些。且几次挨打,都是因为事情牵扯上十皇子,这就叫他大大地吃醋了。
  倪放曾听说父亲十多岁时,也是很淘气,常挨爷爷的打,却实在难以想象父亲淘气的样子。问了伺候父亲多年,看着父亲长大的书房老郭,也只回忆起许多自己难以想象的父亲幼时调皮捣蛋的事,却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一个活泼的少年变作了泥塑。
  若是因为过世的母亲,父亲对她好像没有那么深的感情。母亲过世时,自己已有十岁,清楚地记得父母之间相敬如宾,客气得不像夫妇。那时候的父亲好像已经是这样了,母亲过世后,也从来不曾见他露出点什么悲伤来,也不见有什么怀念母亲的举动,甚至没有好好的安慰一下自己这个儿子。
  更确切的说,从自己记事起,父亲便是现在这种性格了。每日将晚回府,例行公事般问几句自己的功课。自成了十皇子的伴读,又加上问十皇子的表现。自己那时很聒噪,把一日所有大小事都说与他听,有时父亲便不耐烦的说一声:“回房休息吧。”有时交待几句,也多是为了十皇子的事。每次从书房出来,他总是很沮丧,但第二天依旧高兴地去见父亲。
  在往前些的大事,就是祖父母的过世了,那时自己还小,什么都不记得了,便是看着他们的画像,也没丝毫印象。也许便是从那时起,父亲要承担起整个家族的重担,才渐渐地掩藏了自己的情绪。
  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听到里面传来了父亲沉稳的声音:“进来。”才推门进去,“爹,您找我?”
  “叫你来有三件事,”倪琮平淡地道:“一是皇上已经定下来让齐王去接管吏户两部,听说这也是简亲王推举的。你既在户部,就要多留神点,特别是近日盐税出了问题,你要留意,别让齐王在这事上被人算计了去。”倪琮放在最先的还是那些,“二是咱们自己族里的事,你现在还没接触到,就不要过问,他们来找你,你也别理会,我会解决的。”
  倪放应道:“儿子理会得。”
  倪琮最后却显出些不自然来:“再来自然是你的婚事,今日太子也问起了,如有喜欢的姑娘,只要家世清白,门第倒无所谓,我可以给你去提亲。不然就等着选秀结束,皇上给你赐婚。”
  倪放听了,欢喜不尽,父亲居然关心起自己的婚事,可见对自己还是爱护有加的。却自动把“太子问起”几个字忽略过去,不去想这背后的其他因素。
  倪琮皱了皱眉,却是懒得再说什么,“你决定了告诉我,去吧。”
08盐引3
尚杰是在二月十五接管吏户两部的,此时离简亲王因轮戍离京不过十天。两部已经有些乱了,朝中大臣都睁大了眼睛看这位年轻气盛的王爷如何整顿部务,如何在四爷的光环下,大放其彩。这两部可是出了名的事多事杂,到这两部的官员,都有累死的自觉。以四皇子的机敏,尚忙得焦头烂额,何况尚杰这个毛头小子。有不少人便等着看笑话。
  尚杰接旨时却没有丝毫重担在肩的自觉,一派闲适从容,丝毫不以繁重的部务为意。
  两部的官员也不管外界怎么言论,都打起精神,忙着整理自己经办的事物,准备着迎接齐王的大驾光临。不知道这位王爷的上任三把火烧到哪里,都个个小心着。不曾想,旨下之日,不曾来,第二日,也不见踪影,第三日,第四日……上折子也都是石沉大海,无音无讯。不知是否畏难不肯来了,传闻中的齐王可能会这般耍赖。
  后来不知是谁,想起平川王世子倪放,曾是齐王未出阁时的伴读,便都找他去了。
  可怜倪放,在尚杰第一日未出现时,便知他不知准备搞什么花样,短时期大约不会现身,以防万一,他已尽量隐藏自己的踪迹,不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毕竟还是被找上来了。他一边处理手中繁重的事务,一边还要忍受同僚不时地骚扰。那些大人有的问他齐王的行踪,有的问他齐王将如何整顿部务,有的问他齐王的心性喜好……倪放虽是个好脾气的,也被折腾得几次险些发火。再一次后悔自己当初给尚杰作伴读的决定,更无奈自己与他有着斩不断的血缘关系。这位表弟,实在是他一生的灾难。
  一直到了三月初三,齐王诞辰,两部大臣总算有了齐王的消息:齐王下贴子请他们过府喝寿酒。
  齐王府的西阁里设了四个席面,专请吏户两部的官员。因为齐王没到,众大臣都只是呆坐着,除了偶尔的眼神交汇,不曾言语,更是不敢动筷。几个年级轻的,不曾到过这样的地方,便只看着满桌子的水陆横陈,咽着口水。好容易移开目光,便看向那些正襟危坐的老大人们,不敢移神,仿佛他们突然之间变得光彩照人了。
  倪放夹在其中,却是半低着头,自得其乐。他自是知道这种大宴的规矩,为防看见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色露出馋相,失了体面,便早早的用了点饭菜,这时却没多少食欲。便在那里暗暗的算计这样一桌酒席将费银几何,又揣测着在坐的大人送了什么礼,价值几何。
  又等了片刻,只听门外云板轻轻地敲了九声,阁中的侍者便都跪下了,然后便有内侍的声音传报:“齐王殿下到!”
  众臣忙离席行礼:“恭贺齐王殿下千秋!”
  尚杰很严谨地穿了杏黄色王服,在一群侍从的簇拥下进来,俨然一派皇家风范。他抬了抬手,说了声:“诸位大人请起。”后又再三地让他们坐了,自己却站在主位上,端着酒杯,含笑温言:“本王奉命接管两部,却迟迟不露面,诸位大人想必有诸多疑问。其实这段日子本王都在考虑如何处理两部事务。今日请诸位来就是想说一声,本王是极懒散的人,断不会如简亲王一般事必躬亲,列位可要自求多福了。”
  户部林尚书便起身道:“听殿下言中之意,是要放手部中事务,这岂非违了陛下意旨?”
  “陛下可不是让我们这些皇子来做苦力的,若如简亲王般辛苦,才是大违陛下本意。朝廷用众卿,是请众卿分忧的,不是请众卿一味听命行事,万事请上面作主。那样的活计,只要略通些事务的秀才便能做了,要诸位梁栋岂非大才小用。”尚杰嘴角一挑,微微露出点讥讽之意,手指轻轻地抚摩着那只精致的杯子,不急不缓地道,“从明日起,本王每日在吏民堂处理两个时辰的部务,时间一过,概不奉陪。两位尚书大人如有急事可随时寻我,此外的列位,如非奉谕,请勿来打扰。本王喜欢清静。”说着举杯饮酒。
  众臣一时之间回不了神。
  尚杰放下杯子,笑道:“诸位大人慢用,小王少陪。”说完便在众侍者的簇拥下离去。在这样的日子里,外面想来还有许多王公大臣,在此喝一杯酒,以示陪席,已算是尽了主人待客之礼。
  齐王走后,众人便议论纷纷,再好的佳肴也失去了品尝的心思,不知道这究竟烧的什么火。独倪放早有准备,不甚意外,便很安详地吃菜。坐在倪放身边的仓部郎中便轻轻地推了他一把,问:“倪大人,您说,齐王殿下这是什么用意?”
  倪放叹了口气:“广大人,在下虽曾是齐王殿下的伴读,可在户部已有两年,这期间并没见过几次面,这位殿下自小行事乖张,不循常理,在下如何能知道他到底想些什么?请大人记住了,在下与齐王殿下不是一条线上的,您问我,不如亲自去问殿下,那个答案更快,更精确。”扫了近处几个竖着耳朵的郎中,摇摇头,自顾自慢慢的品味王府厨师的手艺。
  尚杰切实地奉行了他说出的话。第二日,先用半个时辰议完了几件要紧的事,便开始批阅折子。他翻阅的速度极快,下笔,用印,几乎便没有间歇的时候,几个来禀事的官员,几次欲开口,却都又来不及插嘴。
  倪放进来了,见外厅满满当当堵了一室的大小官员,奇怪地问:“你们待在这儿坐什么,有这么闲么?”
  一个大人便压低了声音,朝门里一指,道:“倪大人,我们是来回事的,可是您看,殿下正忙着呢,我们怎么敢插嘴。”
  倪放便道:“直接上前回禀便是,时不我予,对不住,我可抢先了。”便挤到案前,回禀道:“殿下,兵部前三个月的日常帐目已经送过来核准了,并无差错,所用得当。兵部请再拨银八十万,请示下。”
  尚杰正提笔在批着一本折子,头也不抬,口中应道:“这八十万的用途他们已报给我了,照准拨给吧。”一时手中折子已批好,用了印,搁在一边,又另取了一本看。倪放却依旧在一件件地说着,尚杰一边批,一边说着处理的意见。一会儿问:“李钦大人可在?”李钦却是吏部考功郎中,听到叫唤,忙上前应到:“臣在。”却听倪放不管不顾地仍在一项项的念着鸿胪寺的下月的预算单子,不由惊异地看向他。
  尚杰仍是没抬头,向他交待了几件事,等听到倪放说了到“共计银十七万两,请示下”时,正好这边也嘱咐完了,便向倪放道:“费银太多,让他们重新算过。”李钦在旁正想着这位王爷是不是不愿再听,随便敷衍倪放,却接着又听到尚杰报了一长串的用项,说,“这些都可免,你让人转告他们,再交这样的预算上来,本王一个子儿都不会拨。”说时手中又有一份折子用好了印。又叫人来把那些批好的折子发还。
  这时,也到了休息的时间,齐王从另一侧被人簇拥着离开。
  所有在场的官吏都惊讶于他分心三用,各自将发还的折子展开来看,却见所有的折子都是一丝不苟的,上面批的句子,或赞或骂,或认可或否决,全是条理分明,引据得当。并无一点敷衍。
  倪放却是见怪不怪的道:“以后看着殿下跟前少于一人,便可去禀事,不然,等一辈子,只怕也等不到。”
果然这一日便只留了两个时辰,隔一两刻钟休息一会儿,休息时不许人打搅。坐下时便无空隙,诸人渐渐习惯,便都争着进去禀事。他手脚极快,请批的,飞速地看了一眼,能批地便立时批了,不能批的便掷还,初时几次尚会说如何更正,以后便只说“费银太多”、“拟任不当”乃至“不准”“不可”了。再想细问,早被后来的挤出门了。待足了两个时辰,他便立时走人,毫不犹豫,未曾轮到的便只能徒呼奈何,却是追之不及。  
不过几天,众人便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以后久了,办事效率都提高了,各自渐渐轻松,放上齐王案上的折子,也渐渐少了许多。
  尚杰却像是只为了使个下马威镇住这些官员一般,只在前面几日如此勤勉,以后便是一日比一日懒散。但因为循序渐进的缘故,诸人却是一时没有察觉。
这时,盐税案爆发了。
09卫亭午
盐税案爆发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不仅其他大人莫名其妙,连经手此案的尚杰一干人事后回想了整件事情,实在觉得有些诡异。
  天玺实行盐铁茶酒专卖,设盐铁使专管,又立专卖之法。以盐为例,把产盐区制盐民户另行编籍,称为亭户,免其杂设,使之专制官盐,盐田和煎盐盘灶由官府配给,所制食盐由官府统一收购,加价售予盐商出卖,严禁私人盗煮私售,违者依律严惩。盐税收益极大,乃占国库收入的四分之一左右,所以朝廷十分重视,对亭户恩重罚重。
  贩私盐是屡禁不止的,或为谋暴利,或因生活所迫,总有几个商家或亭户,冒险私售。由此而斩首的,几乎历年都有那么几个,刑部对这类案件本已屡见不鲜,处理得有些麻木了。这一次,却是一个曹娥的亭户,姓吕,因贩私盐一千斤而被判处秋后处斩。这吕亭户是个老实头,据说是因为儿子不长进,欠下巨额赌债,才不得已售私盐。有几个狱卒可怜他,倒也不太为难他,还常请他喝酒,劝慰他“听说齐王殿下,喏,就是那个皇上最喜欢的皇子,不久要加封了,说不定皇上便大赦天下,你就没事了。”--尚杰看到这里时,倒有些苦笑不得。--日子久了,那个吕亭户便也放开了,也说些自己所经过见过听过的事,其中也有些有趣的,叫那些狱卒听了高兴。
  有一日不知怎么扯到自己身上,吕亭户感叹:“要怨,还是怨我自己老实不中用,隔壁二牛,还不是靠贩私盐发了家?听说在扬州有老大的宅院,一堆的小婆丫环,前年回村子里来,那排场,县太爷也赶不上。总催老爷,平日里那脸板的像铁板似的,那天笑得像是开了花。谁不赶着讨好?”
  狱卒不过当个故事听,随口插了一句:“不能吧?如果是贩私盐挣了那么大的家业,该贩多少私盐了?够杀十回头了。”
  “可不是,人家能耐呗。其实,只要上缴朝廷的税银够了,再给那些老爷塞够银子,他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们那里的亭户,没有哪家私底下不贩私盐的。”
  其中一个狱卒听了觉得不对劲,便回报上头。刑部再次提审吕亭户,那个老实头却惊慌失措地矢口否认,一口咬定自己当时只是信口胡说。叫巡院去查,也都说没有这样的事:吕亭户隔壁从未有过个叫二牛的,曹娥也从未有什么大富大贵的人来过,并且这里大多的亭户都是本分的。刑部把事情报给秦王,又转呈太子。后便下令彻查。一时把吏部、户部、刑部都牵扯进去。
  而尚杰又偶然发现盐铁使私会京官,联系起来,便觉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
  盐铁使之职原为度支郎中兼领,后因权重,每年手中所过银两不下千万,便把两职分开,盐铁使常住扬州,下有十三巡院专司查私,又有总催、场胥、分运等小官小吏管盐场事务,倒是一个不小的衙门,而且,这个衙门油水很多。
  所以管着这块的盐铁使,一时起了贪心,也是很在情理之中的。而且,这里头贪点儿,并不容易觉察,或者在盐引上放宽点,或者对贩私盐的留点情,胆大一点的官盐私卖,只要布局严谨,任人得当,哪里便能查出什么来。最多一些捕风追影的话,没有证据,也是奈何不得。
  他却对盐税一案很有兴致,从刑部调来了相关的卷宗,从吏部要来了几个相关官员的履历,又向倪放索来了户部的相关帐目,一一逐件细看。然后又命耳目暗查,却是一连半月,无一点进展。对与卫亭午,尚杰实在很有兴趣。
  尚杰查了许久,也只能肯定里头绝对是有问题的,但究竟牵扯到哪些人,有多大的数额,却是查不出。一时泄气得很。
  正是无从下手之际,刑部却传来消息,那位盐铁使大人主动招认了。
09卫亭午2
据说是酒后失言,被刑部暗探听闻,立时请令搜查了卫亭午在京的那个小院,从中抄出了一本暗帐,其上记载了近三年来,何年何月何日,某官得银多少两,历历在目。总计牵扯到一百零九个官吏。银两总合有六百多万,比盐税一年之和还多。最少的是某场胥得银十两,最多的是送了户部左侍郎四十万。而其中,简亲王这三字分外引人注目。
  卫亭午却是识趣得很,见了那本暗帐,便如竹筒倒豆子,一件件一桩桩,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要说个清楚明白似的。许多刑部基本不太可能查到的内情,他也叙述得极清爽。四个书吏轮流着为他做了三天的口供记录,个个手酸脖子痛。都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爽快地犯人。且又有详有略,曲折起伏,抑扬顿挫,他不像是在交待案情,倒像是在说书。只是后来去查证了,也并无夸大虚假之处。
  有了卫亭午的口供和他提供的线索,刑部很快便找到了一大堆的人证物证,一百多个官吏陆续入狱。案子很快查清了。刑部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痛快的案子,都是不敢置信,一直以为在做梦。
  尚杰仔细问了具体的情形,却是觉得整个案子都十分的诡异。那本那么重要的账册,却是在枕下找到的,并且,好像怕别人看不见,有一个书角露在外面。而且当初显得那么谨慎的盐铁使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酒后失言。尚杰怎么想怎么不对。要不是后来那些官员都认了,他一定会认为是谁想陷害这些官员。而送给简亲王的那笔十万两银子,据卫某人补充,也是简亲王府的一个门客受的,并不表示简亲王受贿。这就把简亲王也开脱了。整个案子变成十分单纯的贪污案。
  皇帝却没尚杰的好奇心,他不管这件案子诡异不诡异,只要是确实的,便足以大怒。马上传旨让简亲王回京,让他说明此事。这么严重的事,一向敏锐谨慎的简亲王没有察觉,也是一桩罪。又不等秋后,便斩了左侍郎等几个贪得多的官员。
  而那个卫亭午,因种种因素相加,便只判了削职,永不录用,实在是很轻的刑罚。
  不管怎么说,这个案子结了,尚杰除了叫人去盯着那个姓卫的,便也无能为力。第一次感觉被人玩弄在掌心,这滋味实在不好受。于吏户两部的事物虽越发顺手,却也越发懒于处理。但那门下的众人却是日日生机勃勃的来见他,叫他不得不打起精神。
  而远赴边疆的简亲王,风尘仆仆地赶到边疆重镇,跟留在那里乐不思蜀的昭旭交待了太子让他立时回京的严命,不过休息了几日,刚缓过神,开始接手防务,便有加急的快马,飞奔而至,要他回京。便又只得收拾行装,赶回京,顺便也将昭旭拖带回来。
  等简亲王回来,事情早查清楚了,自然也不能叫人家又回去,皇帝便令他闭门反省一月,罚俸半年,也有让他整顿门风的意思。
  尚杰知道,不久自己大概便要退出这两部的事物,以后再来,也是帮忙的性质。太子也一再让他定下来,专管一块事务,总不能又回东宫批折子。尚杰却仍打着外放的主意,只是不敢明说,只等着时机。
  这一日接到郭世勤的请安折,说是桃花汛时,因黄河决口,所辖境内有百多户人家遭灾,好容易修好堤坝,眼见菜花汛又至,实在惶恐不安。又道曾上书请拨十万赈灾银,毫无音讯,听说齐王正管着户部,特地探问一下。
  这郭世勤也是许久不曾有消息了,今日来了这么封折子,尚杰也便回想起当初初会时的情形。尚杰便去查问了他的情况。郭世勤时任河阴县知县,每年考绩都是中上,升迁大约是不成问题的。上司评价是“该官忠诚勤勉,不通事务”,说他不懂得变通。但这次却走了齐王的门路,可见事情并不像他所说的委婉。
  尚杰也查到了他一个月前上的折子,却是因为说今年黄河一带,雨水甚少,不可能有大水冲决河堤而被驳回。尚杰便去查了晴雨表,也说是雨少,要预备着防旱。这便矛盾了。尚杰又去查了近两月来河南道各级官员的请安折,仔细地看了,却也是晴雨不一。尚杰便从会贤精舍中派了几个人去处理这件事。
  会贤精舍中都是尚杰的亲信,或是犯过罪的,或是身份卑微,都是有一定之才,却不能立身朝堂的,只能私底下干些事。尚杰设这个会贤精舍,是在十二岁,因为听说哥哥们府中都有一些能人,却不荐出来为国出力,与己扬名,奇怪了一阵子。后来知道皇子们蓄养几个亲信是被默许的,便也开始留心。虽说君子不党,可是各自的阅历,性情,相处久了,便自然隐隐成了一党。就像是各自的伴读,因为从小相处,便是理所当然的成为了亲信中的一员。对此,皇帝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要不闹出轰轰烈烈的党争,明里暗里斗那么几下,调剂调剂沉闷的生活,正是求之不得。
  未等精舍中人回话,又发生了一件大案。
09卫亭午3
 大约也是近三十年来,边疆无大乱,四海澄平,朝局稳定,人人都有些自得于自己对盛世的贡献,也担忧着若不小小的制造点麻烦,不免让上位者丧失了警惕性。于是盐税案刚过,又有了一桩欺君的案子。
  却是一个洛阳的秀才,递了一封万言书给管工部的六皇子楚郡王,六皇子见他言语混乱,举止怪异,便随手搁置一边,不予理睬。那个秀才行止若狂,日日奔走在丰乐坊丰华坊等王公贵族聚居之地,见府便投书,谁肯理会一个疯子,巡街的军士毫不客气地把他赶出了城。
  后来某个大人在闲谈中偶然说道了此事,正被路过的尚杰听在耳里,细问之下,却说那秀才言道:黄河大水,淹及十余县,数万人葬身鱼鳖,几十万人流离失所,那秀才言之凿凿,仿佛那幕场景便在眼前,“可谁不知道,那一段河堤是五年前六爷亲自监工建的,年年都派了人去查看,怎么可能决口?那个秀才前言不搭后语,疯疯颠颠的,疯子才信他。”“是啊,嫌我们太轻闲么?”大臣们都符合道。
  尚杰隐隐觉得大祸临头,勃然大怒:“昏愦!不管真假,都该细细查问,如有万一,可是数十万性命,你们倒笑得开心!!”
  恨不能狠狠地踹几脚那几个官员。却是没这份闲心。忙忙的叫人去搜寻那个秀才,又向皇帝和太子回禀了自己的猜测。
  那秀才却已经死了,最后见到他的人说他曾面对着城门仰天大哭,整整哭了一夜,第二日便寂寂无声的死了。
  河南道请安折还是如常发来。尚杰派出的人一时没有回音。
  皇帝立时便选派了一行人去查。
  尚杰也请命要去,说:“这件事,如果是事实,那是比盐铁使一案要严重得多的大案,只怕他们临事未必能有决断之力,况又牵扯上皇子,恐怕要犹疑几分。哪个能如儿子一般胆大包天。”
  皇帝初时坚决不许,终于经不住尚杰的百般纠缠。并且尚杰的话夜有几分在理,他的能力与胆识,还有他和诸位皇子的关系,处理这样的案子,无疑是最合适的。可是以尚杰的性子,只怕被外头的世界吸引,再不肯回来,自己虽是他君父,却是奈何他不得。
  皇帝便与他约定了条件,让他无论明查还是暗访,都得带上侍卫,不许和以往那样孤身犯险——虽每次在外,或有倪放,或有左权,或有秦安,但那区区一人,在皇帝眼里,却是忽略不计的——又让他不要离皇帝先头派出的那些按查使、巡检使的人马太远,要与他们保持联系。尚杰自然一一应承。
  皇帝又为他挑了一大堆的侍从,尚杰抱怨说:“这么多人跟着,我还能查什么啊?谁都知道有问题的嘛。”以贵在精不在多为由,只肯带“风雨雷电”四个侍卫。皇帝想了想,这四人是自己分派给尚杰的,无论武艺、忠诚,都是能让人放心的,便准了。
  倪放和左权是不带的,在这一点上,父子二人出奇的一致。只是原由就大不相同了:皇帝想着这两人只会跟着尚杰胡闹,遇到事情说不定还会推波助澜,平添几分危险。尚杰却想道,他们两人一惯不愿意自己冒险,以往已是诸多制肘,如今经过教训,且年纪也长了几岁,更是要处处牵制,决不许自己轻涉险地。而“风雨雷电”几个从未出过京,也没见过多少世面,对外头的事物想必新鲜得很,大约比较容易说服。
  于是就这么定了,皇帝择了一个最近的日子,先为他提前行了加冠礼,晋封他为“祺亲王”,这样是为了增加了他的重要性和权利。然后封他为“十六道黜涉使”,让他巡察各地,考察地方官吏的政绩,分别官吏的廉贪以行赏罚,并寻访民间疾苦,赈济穷乏。又准他可以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朕知道你一出去就肯定一时半会的不愿回来,这次索性成全了你,让你光明正大的出去。只是万事小心。”
  还没从皇帝一反常态的宽容中回神的尚杰,先被倪放埋怨了一阵,左权虽不说话,却更让他有些隐隐的歉意。而那些娘娘们,更是让他几乎落荒而逃。
  日夜兼程地赶到目的地,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惨不忍睹的景象,但眼前的情景却出乎意料,大小的城镇熙熙攘攘,一派的祥和。行人往来,步履从容,脸上也不见有什么悲愤之色。
  尚杰与风雨雷电四人停下匆匆行进的脚步,在一家酒楼稍作休息。在等着小二上菜的当儿,尚杰手中的折扇一下一下的轻轻地敲着桌子,想着: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没有留意到?还是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惨案?
  正想着,惊雷轻轻地“咦”了一声,叫他:“公子,那边那人很眼熟啊。”
  尚杰转头一看,也是惊怔莫名:竟是那个诡异的卫亭午。
  卫亭午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的目光,侧过头来,扫了他们一眼,视线便停留在尚杰的脸上,朝他微微一笑,举杯敬酒,无声的叫了一下“殿下”。
  “他就是前任盐铁使?”惊雷咋呼呼的叫嚷,“不像嘛。”
  “你以为是什么样的人?”饭后,尚杰坐在客舍庭院中的槐荫下,品着茶问。他一时已不急于寻找答案。
  “他不是贪官吗?不是应该脑大肠肥的么?不是应该长得很难看的么?”惊雷疑惑地道,“那个姓卫的,长得很不错的嘛。”
  尚杰道:“人不可以貌相,我就看他很不顺眼。”
  那一位让他看不顺眼的卫某人却迎着他的目光过来,带着很轻松的微笑,向他做了个揖:“能在这里见到您,实在是三生有幸。”
  “难道这不在你的意料中么,卫大人?”
  卫亭午笑道:“鄙人怎有那般能耐?您真是说笑了。”
  “避开了他们的追踪,然后亲自找上门来,这只是纯粹的意外?就像意外的在酒楼撞见我,意外的酒后失言,意外的没把黑帐藏好,意外的逃脱了严惩一样的意外吧?那意外还意外的扯上了最是谨慎的四哥。好意外啊。”尚杰语气很平和,很和缓,脸上的笑也很温和。
  “无巧不成书。”卫亭午道:“世上若没有这么多这么好的意外,怎么会有那么多那么好的传奇故事,又怎么能够给后人留下那么多那么好的谈资?”
  “精彩的议论。”尚杰轻轻的击掌,“卫大人被撤职永不录用,实在是朝廷的损失,若留在朝中该给后世留下多少浪费笔墨口舌的机会。”
  “有您这样识人之明的公子,实在是朝廷的幸事。”卫亭午道。
  “爷,你们到底要说些什么?”惊雷不耐烦的问。旁边三个侍卫都偏头瞪了他一眼。
  “那就要卫大人给你解惑了。”尚杰盯着浮沉的茶叶,淡然地道。
  “当然是与公子停留此处有关。”卫亭午离着两三丈,遥遥地注视尚杰手中地茶杯,似乎他们都发现了那里有什么玄机。
  “卫大人有什么意外的发现?”尚杰丢开茶杯问。
“您想知道的真相。”卫亭午对上他的视线,微笑着道。
09卫亭午4
“果然是这样。”几天后,银电和惊雷从开封府赶回来,都是一脸的气愤:“若不是我们跑的快,恐怕就要被扣在那里了。”
  “很好。”尚杰一脸平静,向卫亭午道:“卫大人,这事就由你处理。”
  正在喝茶的卫亭午几乎呛住,咳了几声,道:“在下无职无品,乃一介草民,何德何能处理这宗大案。”
  “我碰巧知道你这个草民能耐得很,”尚杰冷淡地道,“我只管下命令,至于如何动手,就是你的事了。既然你这么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想必也无所不能。”
  “不奉令的后果是什么?”卫亭午垂死挣扎。
  “本人心眼很小,也很妒才嫉能,又任性不愿听别人反对的意见,但碰巧又有一个很不错的出身。”尚杰分外可亲地笑问,“卫大人,我该拿一个不听亲王口谕的草民怎么办?”
  “好吧。”卫亭午无奈道,“那草民只好谨遵王爷的谕旨了。”
  等卫亭午告辞,惊雷便问:“爷,您当真把这么大的事交给这个姓卫的?”
  “有人愿意代替我们劳心劳力,我们为什么不稍微轻松一点?”尚杰道,“那些大人有那么缜密的心计,恐怕我们虽然知道真相,也没法能将他们奈何。”
  “那个姓卫的是什么来历?听起来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最小的成风问,“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为什么这次会帮我们?他是不是真心帮忙?”
  尚杰躺在软塌上,闭目道:“不知道,你们打探出来告诉我一声。”
  “我以为爷知道他的底细呢。”成风失望地道:“那爷还这么信任他?”
  “我一向很懒的,这么诡异的人实在懒得去揣测探究。”尚杰的声音已渐成呢喃,“成风,叫他们回去吧。”
  尚杰说的是会贤精舍的人,包括前来调查此事的,跟踪卫亭午的。的确已经不需要他们的参与了。四个侍卫都是在尚杰身边呆了多年的人,自然也知道精舍里那些人的能耐,特别是能派出来的那些人。而这次居然没有帮上多少忙,与那个姓卫的相比较,实在不能相信。
而那位任性的主子居然就这么睡了。
这件事上,郭世勤没有说慌,那个秀才也不是疯子,河南道沿河一带确实遭了洪灾。
  五年前,精通水利的六皇子视察了河道,并且亲自监工大修了堤坝,虽然花了近千万银子,谁都说值。见过堤坝的人都说,那怕是拿几千斤的炸药来,也一时炸不毁。何况又年年派人来查看。这堤坝是万无一失的。
  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随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毕竟经手的是一箱一箱白花花的银子,总免不了几个起了贪心的。雁过拔毛,层层克扣,堤坝便只好偷工减料。六皇子再认真再能耐也不可能将所有的地方查个遍,何况他是个皇子,有些危险的地段,诸位大人人人有责不让他去。
  于是,历经了四年的凌汛、桃花讯、菜花讯……等等的汛情,北岸还是坚固的长城,南岸的十余处堤坝却终于忍不住决了口,数十个大小城镇变做泽国,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当初的官员有几个已经不在这里,剩下的也基本不在原来的位置,但事情一旦败露,谁也逃脱不了干系。最有远见的便是开封府的知府大人。他知会遭灾之地的诸位官员,联成一气,封锁了从洛阳到开封这一带,只许进,不许出。又让原先的那些官员们把之前贪的钱拿一部分出来,把几个小的决口堵上,大的两处,便干脆顺势开凿河渠,引入低洼的地方。然后给那些百姓重建家园,每家都给了一笔不少的银子。大多数百姓不知道其中的猫腻,只会感恩戴德。而一些知情的,或在这场灾难中损失惨重的,当然不肯罢休,要去告状。对于他们,毫不客气,以种种理由,或明或暗的处置了。
  那些人的善后工作做得如此好,甚至用不着朝廷拨赈灾银。尚杰想到这里头的难处,便不愿去处理了。何况有卫亭午在,怎么能不充分利用资源。
  想来事情会诡异的解决,尚杰很放心地去与周公下棋。
  而四个侍卫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睡觉。
  
10紫箫1
  初离京时,宫中尚能每日接到他的消息,或请安问好,略讲些路见的风土人情,也说些处置的事务等。在解决了河南道的案子后,便隔三差五才能接到信。再后来,十天半日才能得一封,到了八月中秋之后,便渐渐无音讯了。他的信,总把上一封以来的那段日子所发生的一切叙述详尽,有时竟似在说书一般。宫中人每每见信又是埋怨,又是欢喜,只是百般挂念,日日派人去问:“今日可接到十殿下的折子?”虽都着实想念,却又无法叫人捎信去,便派了人去,也总找不着。尚杰的行迹,却似一时在南,一时在北,不知是他故弄玄虚,还是当真这般行走。
  尚杰却是丝毫没有想过他们的感受,好容易有了这个机会,等闲那里肯回去。为防止走漏风声,在不愿回京时叫人抓回去,离开河南道后,他便很少亮出皇子或是黜涉使的身份。有时进城看见某位知府或知县,不知怎么耳通目明的得知他要到该地,排着盛大场面在城门候着,他却悄悄地从偏门走过,微笑着看着等候的大人们,与他们不知不觉的擦身而过。而后传文与他们,想象他们见字时的模样,总有种儿时作弄兄弟成功后的窃喜。
  在大多时候,他效仿传说中的侠客,仗剑除恶,不知惹了多少是非。却是“事了拂衣去”,浑不在意。年纪最长的银电,老实木讷,拗不过他,惊雷、倾雨一般的爱热闹,只有火上浇油的份。最幼的成风倒是想劝,可因为年纪小,上面几个本就时时威胁他要让他回去,根本没开口的余地。他想着若真遇上事,自己再怎么不济,多少总能帮点忙,便只好乖乖地听话。
  这一日走得急,却没寻到宿头,眼见日落西山,附近却是深谷幽林,渺无人烟。
  尚杰望了望天色与周围的环境,不禁皱眉:“这是什么鬼地方?”
  成风应道:“爷,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困龙谷了,这名字好像不太专利。而且听说前面经常有强人出没,每什么人家。我们要找地方投宿,还得赶上二三十里路呢!”
  尚杰放眼望去,只见两边翠峰簇立,茂密的丛林中隐着一条弯曲的小道,抚鞭笑道:“这倒是个伏兵的好地方。”说罢,策马进林。
  侍卫们忙紧跟上去,成风落在最后,忙忙地赶上来,隔着几人遥遥地叫道:“爷,天色已晚,赶不上到城里去投宿了,倒不如在原地露宿一晚,何必冒险进林。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爷是武艺超群,但也难防他人暗算。”
  尚杰道:“若真有什么强人,我们可就把天时、地利、人和全丢掉了。”
  惊雷便道:“成风年纪小,难免怕事。若真有什么强人,凭咱们几个还能护不了爷的周全?”
  成风叫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鲁莽行事啊。”
  尚杰摆手道:“别吵,林中有动静。”
  林中闻声果然冒出二三十个黑衣蒙面人,把他们围起来。四个侍卫也策马把尚杰围在核心,纷纷拔剑戒备。
  中有一人喝道:“来人听着,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下,然后从哪来回哪去,大爷我不想伤人。”
  尚杰笑道:“我身上可只有这项上人头还算值钱,如果给了你,我还怎么回去,既然后退无路,只好前行了。”
  那人道:“大爷说了,此路不通!”
  四个侍卫互相看看,倾雨便道:“那就让我来把这路通一通。”便当先冲出去。
  一声令下,黑衣人便蜂拥而上。惊雷和成风护着尚杰,紧随在倾雨马后,银电殿后,。手中长剑毫不留情,一剑一个,黑暗中便有不少黑衣人倒下。只是林子太密,策马不便,一时冲不出去。
  正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忽听见隐隐的乐声传来,渐渐清晰。尚杰吃了一惊,暗道:“这等时候,这等地方,怎么会有这样的音乐。”那群黑衣人显然也是大吃一惊,为首之人便叫道:“弟兄们手脚麻利点,快解决他们。”众人齐喏一声,攻势更为凌厉。尚杰等人一边打,一边留意身边人的情形,眼见成风已是受伤,尚杰一时分神,竟也挨了一刀,其他三个侍卫越发手忙脚乱。
  这时,只听见一声娇叱:“哪来的毛贼,竟不懂得这里的规矩么?”
  众黑衣人听到此声,却如老鼠听到猫叫,一声“撤”,顿时便走得干净。
  尚杰心下一松,顿觉伤口痛得厉害。恍惚间闻到一种奇怪的淡香,隐约还曾听见另一个声音飘缈地道:“不必追了,把他们……”便什么也都不知道了。心中唯一的念头:这么点小伤也晕,实在太失面子了。
  醒来时,却在红罗帐,绣罗衾中,一时不知身在何处。闭目定了定神,便想到不是被救了,便是被绑架了。总之,一时无碍,只是不知另四个怎样。身上的伤口已被仔细地包扎好,也不觉得疼了。只是在那馨香温暖的锦被中再也躺不住了。便支起身子,撩起罗帐,却见旁边放了折叠整齐的衣衫,知是为自己准备的,便忙穿戴整齐。
  四顾打量着摆设,显是一个富贵人家,且品位不俗,断不是一夕骤富的商家,必是世族名门。
  转出屏风,却见一个梳双髻的少女,把手支在案几上,支着头正打着瞌睡。尚杰便过去轻轻地咳了一声:“姑娘!”
  那女孩子跳了起来,抬头见他,忙笑道:“公子醒啦,比莲姑说的要早些呢。”忙让座,沏茶:“公子用茶。”又扬声叫道:“小橘,知会小姐一声,公子已经醒了。”外面有人答应着去了。这丫头又问:“公子要不要用些点心?”
  尚杰谦和道:“多谢姑娘。请问姑娘,这是哪里?在下的同伴又在何处?”
  那丫头掩嘴笑道:“公子急什么,难道还怕我害你不成?您从那些人手里捡得命,怎么连救命恩人也不问一声。”
  尚杰便问:“不知是哪位救了在下,是姑娘你么?”
  那丫头摇头道:“竟是个糊涂虫。我小小一个丫头,哪有什么能耐,不过给您换换药罢了。”
  尚杰却是不肯聪明:“请姑娘明示!”
  那丫头又是叹气又是跺脚,便显出一点不客气与不屑来:“你可知道江湖人称‘风尘三侠’么?”
10紫箫2
尚杰想了想道:“知道啊。”那丫头欢喜不尽,瞧着他的眼神好像在说还是有点见地的。却听见尚杰接着道:“不就是唐初的虬髯客、李靖、红拂女么?”  那丫头又跺了一脚,大有你已经无可救药的意思,恨不能指着他的鼻子骂白痴,终究觉得太过失礼,用冷冰冰的口气道:“那是老皇历了,如今的风尘三侠是沧浪客、游侠儿、紫箫女。救你的就是我家小姐,‘风尘三侠’中的紫箫女,江南林家的掌珠。”说着自语道:“小橘怎么还没回来。”向尚杰勉强地陪个笑脸道:“公子且稍坐,奴婢去看看就来。”不待尚杰回答,竟自走了。  “新风尘三侠?”尚杰苦笑了一下,自己刚才是有点敷衍了,不然也许能多问点什么出来,至少,刚才那位侍女的名字,不曾问一问,可失礼得很。又觉得有些腹饥,便暗告了声罪,拿了几块点心吃了一点。然后便向外走去,反正刚才那位侍女不曾交待自己不可随意走动,那随便走走,应该无妨的。自己好像在床上躺了很久,竟觉得有点腰酸背痛的。  方走到二门,便听大门外传来刚才那位侍女的声音,仔细听时,却听见她说道:“书里面不都是这么说的么?落难公子被路过的小姐所救,日久生情,两人相亲相爱,经过一点小小的波折,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百年好合,一生福寿安康。我以为是天赐良缘,却赐了这么个草包,中看不中用。”  尚杰不觉一笑,原来这位侍女竟是要做红娘呢。  却听见一个声音道:“你呀,是中了书的毒了,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怎么看怎么假,偏你认作真了。再说,我们小姐岂是书中女子能比的,世间再没有一个女子及得上她的。就是大爷二爷,做姑爷也只是差强,别说这个不知根底的臭男人。”  “至少那位公子比大爷二爷长得俊!”那丫头竟为他说话,想来还不肯放弃心中才子佳人因难成亲的故事变做现实的理想。  “光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又不是要做兔儿爷的。”那个听起来现实多了的又说道,“咱们的姑爷,家世不重要,相貌过得去就成,重要的还是有才、有人品,要文武双全不弱于我家小姐,还要痴情专一,只对小姐一个人好,这才行。”  那丫头还说道:“那位公子不仅长得俊秀,斯斯文文的,只是有点书生气罢了。”  “那最要不得,书生气,听你刚才说的,是书呆子吧。还要小姐救,肯定便是会点武艺也是差得很。不能保护小姐的姑爷有什么用!”  “说不定小姐便是喜欢这样的呢,她若喜欢了,你有什么办法。”  “小姐才不会喜欢这种不中用的臭男人!”  “白蛇娘娘那般厉害,不是也爱了一个不中用的许仙么?书上说了,情之一物,奇妙得很。”  “你是咒小姐不成?许仙那样胆小怕事的负心汉,便该沉到湖底去。”  尚杰听了只觉得有趣得很,想起了幼时躲在宫殿的树上,好奇地听那些宫女姐姐们嘻嘻哈哈,吵吵闹闹,争论着几位年长的皇子。回头学给母后、母妃们听,逗得众妃大笑。曾说:十哥儿长大了,也要引得女孩们争执的。  不过,显然,在这两位女孩子心里,她们小姐才是最最要紧,最最珍贵,最最无可匹敌的。  心里不由有了点好奇心,这位小姐,会是怎样的人物?  还是原先那个丫头,不久便端了精致的饭菜来,伺候他吃了,才知道已是申时。  那丫头倒是又如初时一般和气了,一面收拾了碗筷,一面道:“公子睡了十一个时辰了。莲姑当初还说至少得十二个时辰才醒,你竟比她预料的早些。”  尚杰奇怪地问:“我不过是一点小伤,我素来身子并不弱,怎么就晕了一天。”  那丫头笑道:“那是我家小姐用了镇魂香,让你睡得好些,伤也好得快些。”  尚杰想到那奇怪的香味,知道自己晕倒不是因为身体虚,自尊心总算挽回了点:“是了,还没请教姑娘大名。”  “我们能有什么好名姓,公子叫我芸儿就是了。”  尚杰便问:“芸儿姑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同我一起的那四个人在哪里?”  芸儿道:“你当真没听说过我家小姐的名号么?江南林家也算数一数二的人家。”  尚杰道:“在下这是第一次出门,半点人情世故也不懂,还请姑娘赐教。”  “我不过是个丫环,由什么能赐教的。”芸儿道,“我们老爷的名讳叫林静渊,是江南最大的商户。如果你没听说过,那也一时说不清了。这儿是洞庭水心居,是林家的一处别业。公子那四位下属没什么大碍,都好好的呢。只不过他们对我家小姐出言不逊,少不得有些苦头吃。”  “林静渊”尚杰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听过,先放在一边,作了个辑:“姑娘能否带在下见见你家小姐,也好当面致谢。至于那四个小子,失礼之处,还请见谅。”那丫头闪身避开:“好啦,好啦!你别这么多礼,我一定把话带到就是。不过我家小姐愿不愿见你,就是小姐的事了。”说着喜笑颜开地走了。显然觉得这位公子还是符合书中才子形象的。才子佳人的戏还是能继续下去的。
10紫萧3
林大小姐正在花园扶栏看花,旁边随侍的莲姑听了芸儿的回禀,回到她身边,小心地探问:“小姐不去看看那位公子么?”
  林小姐淡淡地道:“有什么好看的,如果他的伤好了,打发他走就是了。”
  莲姑道:“如果他想见小姐呢?”
  林小姐边走道:“就说我不见了不就完了?难不成还叫我等他给我打躬作辑,叩谢救命之恩?”一路说着,往园门走去,迎面正见尚杰走过来。尚杰是跟着芸儿来的,一路上却也没人去问他,那芸儿不多时便从花园出来,见了他便问:“你怎么也跟着来了。”又一想,笑道:“小姐待会儿就出来了,你可别说是我放你进去的。”便笑着向另一边走了。
  于是便迎面遇上了。这位林小姐,在尚杰眼里也算不得什么绝色,却是气度不凡。虽是商家之女,却比自己以前见过的几位贵族少女还要雍容些,于是便见礼问:“这位想必就是林小姐了。”
  林小姐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好得很快。”
  尚杰忙作揖谢道:“多谢小姐救命之恩。”
  旁边莲姑不由噗嗤一笑,林小姐瞪了她一眼,有些不耐地向尚杰道:“无须多谢。”举步便走。
  “沁儿,对客人岂能如此无理。”尚杰循声看去,只见一个中年贵夫人扶着小丫头的肩,笑着过来,一双眼睛,不住地打量他:“更何况,这还是你自己请进门的客人。”身后跟着的丫鬟中,便有那个芸儿。
  “哪个愿意请他们进门了。”林沁道:“要不是正被我碰上,谁耐烦救他们。他们倒是怀疑我和那几个没长眼的盗匪串通一气,谋害这位尊贵无比的大公子呢。”
  尚杰便赔礼道:“不知是哪个不知礼数,冲撞了姑娘,在下这厢赔礼了。”
  林沁冷冰冰地道:“不敢当。”
  那位林夫人便道:“不过是个误会,何况这位公子也不知情,你朝他撒什么气?你爹回来了,找你呢,快去吧。”
  “娘,您还是让他们快走吧,咱们家招惹不起。”林沁说着带着莲姑等几个丫鬟去了。
  林夫人笑道:“小女被我宠坏了,公子别介意。”
  果然是宠坏了呢,这样的女子与京中那些被宠坏的丫头片子有什么两样?为什么她的丫鬟这般推崇?心中虽在腹诽,口中却道:“夫人言重了,是我们失礼在先,怪不得姑娘。”
  林夫人却依然有礼地问:“还没请教公子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尊姓大名自然是不能说的,尚杰信口捏了个名字:“在下姓齐,名石,字如玉,金陵人氏。”
  “原来是齐公子。齐公子的四位随从在西厢养伤,公子想必急于一见,我让芸儿陪公子去吧。”
  “公子请随婢子来。”那芸儿一脸的失望,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书里、戏里都是因老夫人阻挠而产生波折,这里却是他们自己别扭呢。
  在林夫人的挽留下,尚杰一行留在了水心居。当初把林沁骂了一通的惊雷和倾雨两个却是最支持尚杰留下来的。倾雨说得好听:“当初骂了人家,总得好好赔个不是。更何况救命之恩也还没报呢。”不久前他还在尚杰数落中回说:“我们又不知道她们是什么底细,在那种情况下那么凑巧的出现,当然要怀疑她们心怀不轨了。何况那个小姐又不反驳,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们。”成风便道:“那是人家觉得何你不在一个层面上,不屑与你说话,这不是把气往爷身上撒了。”
  尚杰听着他们的话,想着那个林小姐:这样心高气傲,目无下尘的女子怎么会被丫鬟们喜爱?
10紫萧4
尚杰第一次见到林静渊时,实在想不到这个甚是清举的中年人会是世人所谓的无奸不商的商人。他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相貌清癯,言谈举止皆有大家风范,让人一见忘俗。尚杰甚至觉得可以从他身上找到太子的影子。他并没有追问尚杰的来历与遇难的原因,只问他会不会下棋,能不能与他来几盘。又说书房中略有些收藏,如果有兴趣只管去看看。
  林静渊,尚杰后来终于想起,这个名字是自己在户部听过,看过的。这个很不俗的名字确是属于一个大商人的,这个商人经营着最大珠宝行、钱庄、当铺,都是立刻便让人想到铜臭、奸猾这些词的行当。那时自己还想着可惜了这好名好姓。而眼前的林静渊与自己脑海里的商人印象丝毫不符,与他的名字倒是很配。
  林静渊请他书房喝茶,指给他看各种书籍所藏的位置,与他评点墙上的字画,谈得甚是投机。又拉他下棋,说是一局定输赢。
  “您不像商人。”尚杰轻轻地在棋盘上落下黑子。
  “我该作为赞美还是讽刺来听?”林静渊立时回应了一枚白子,笑道,“不过也是,那家商人有像我这般清闲的。”
  “可有几个商人能有您这么大的产业,可有什么秘诀么?”
  “公子也想从商么?”林静渊笑问,“那可不是条好道。”
  “如果能做到像您这样,晚辈倒想从商了。”
  “我这样么?”林静渊笑道:“我其实没有怎么经营,都是下人在打点。我这样的人如去应酬,不知要得罪多少人呢。”
  “那也要您运筹帷幄之中吧。”
  “什么运筹帷幄之中,我只是在家中清高。”林静渊悠然道,“我原本也是官宦子弟,出身世家,只是家道中落,无以为续,只得从商。”他的视线落在对面墙上挂着的画,目光却透过那幅画,回到久远的年代。“不是我本愿啊。”
  尚杰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他自己不欲为人知的秘密,便不深问,道:“不管怎么说,如今您过得很不错啊。”
  “是啊,我如今很知足了,有温柔贤淑的夫人,还有那么乖巧可人的宝贝女儿,一家子平安和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林静渊恍惚低喃,“富贵如浮云,帝乡不可期,不如归去,隐于林。”
  尚杰虽听懂,却不明白,敲着棋子催道:“林伯父,该你了。”
  “啊,”林静渊回神,笑道:“是啊,我们还在下着棋呢。”又问:“齐公子的出身,也是很不错吧,又是这样的年纪,大约是不明白我的话。”
  尚杰便直言道:“是的。听起来,您似乎遭逢大变,历经世事,看透世情。”
  “我的经历,以后说不定你会知道的,已经过去了,也没什么,以后如何,要看沁儿了。”林静渊笑道:“对了,齐公子有没有婚约?或是心上人?”
  尚杰讶然道:“没,没有。”
  “公子不必紧张,我并不是想把小女许配给你。”林静渊笑道,“我再怎么糊涂,也知道她现在对你没什么好印象。”
  尚杰心道:我对她也没什么好印象啊。
  “齐公子,你以后说不定会遇上这么一个人,为了她,你什么都愿意放弃,也什么都愿意为她去夺取,而你唯一得心愿,只是想和她一起,白头到老。遇到这样的人,是你的幸运,也说不定是你的灾难。但是,一生中若没有这么一个人,人生也就毫无意义。”林静渊道,“我不过想说这个。”
  “林夫人便是您心中这样一个重要的人吧。”
“是啊,我至今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座飞扬的秋千……”
11不系舟1
第二日,便由芸儿领着他们四处参观这座水心居。原来这水心居在洞庭湖中一小岛上。岛虽不大,却也有山河湖泊,当然,所谓的山,只是一座二三十丈高的小丘而已,所谓的河,也不过是一道把小岛划做两半的沟渠。水心居便在山侧水沿,颇有苏州园林的格局。周围遍植花卉,此时虽近寒冬,却仍有几样花开得热闹,又有些常青之树,翠绿可爱,赏心悦目,端的是好景致。
  “这岛是大爷送给我家小姐的及笄礼,本来只作小姐来游洞庭湖暂住之用。因为小姐喜欢这里的景致,常在此逗留,老爷和夫人索性就搬到这儿来常住。”芸儿一路指点山水,解说着岛的来历。
  “你家大爷好大的手笔啊。”倾雨道,“这么座岛,说送人就送人。”
  “整个洞庭都是他家的,一座岛算得了什么。”
  成风忽然问道:“莫非他就是号称洞庭王的洞庭七十二寨总寨主?”
  芸儿道:“他是少主,若是洞庭王,我家小姐会与他结拜么。”
  尚杰却只是听着,不曾说半字。
  岛不大,也只住了林家一户,因此很快便从西边绕到了东边。
  东边地势较低,小河渠与洞庭湖水相交处有一个小小的港湾上,那里泊着几只大大小小的船,大一点的两艘,是小型的画舫,做工很精致,小一点的几只,便是普通的小船。这时都静静地漂在那里。
  “那便是月牙湾,我们岛上的人要出去,便只能乘船。”芸儿看了一眼,道:“我家小姐看来已经出岛了。岛上也看了个遍,公子想不想出去走走?”
  尚杰是无可无不可,惊雷和倾雨却连声应好。
  芸儿便招来几个船工,引着尚杰他们上了其中一艘画舫。
  尚杰刚留意到那船舷上书着“一叶”二字,便听芸儿道:“这叫做一叶舟,是给贵客们用的,那边那艘叫莲舟,是老爷夫人用的。还有一艘不系舟,是我家小姐日常用的。其他的小船是为我们下人们出去采办些什么准备的。
  倾雨便问:“不系舟果真不用系么?”
  “泊在月牙湾里,不会漂走的。就算漂走,洞庭人家谁不知道那是我家小姐的船,谁肯不送还?”
  芸儿领他们看了船上的布置,先是一间小小的典雅的客厅,中间是一间书房,放着不少正流行的传奇、话本、弹词之类杂书,后面还有间卧室,床榻卧具齐备。底下还有一个储存东西的货舱。芸儿解释说,洞庭湖广,想要好好游玩,就得准备充足些。
  上了船,惊雷倾雨便跟着船工问这问那,帮忙划几下船。芸儿粗略的介绍了船上的布置,便生了炉子烧水。银电和成风观察了一下船上的布置,便随着尚杰进了书房,一个侍立在门侧,一个拿了架上的书来看,眼光都时不时的落在尚杰身上。
  尚杰走去推开窗子,外面是烟波浩淼,散落几个小小汀洲,间或一两叶扁舟远远从视线中划过,也有些鸥鹭飞翔。尚杰看了一会儿苍茫的水色,收回目光搜寻室内的摆设,转目见到墙角案几上放着一架七弦琴,便走上去,轻轻的拨动了一下,发出“铮”的一声响。
  芸儿端茶进来,见了便道:“这琴许久没人弹了,公子不妨试弹一曲,也让奴婢可以一听清音。”
  尚杰调好了弦,又试弹了一段曲子,赞道:“好琴。”
  芸儿道:“听我家小姐说,这是雷琴,奴婢也不知道算不算好琴。”
  “雷琴么?难得了。”尚杰仔细的好好打量了一番,便端端正正的坐下来,轻抚琴弦,琴声清朗地泄出来,袅袅如荡漾的水波。
  “许久未弹,都生疏了呢。”尚杰停下手,自嘲地笑道。
  “奴婢听着很好啊,公子过谦了吧。”芸儿道。
  “这是琴好,随便怎么弹都能听。”尚杰道,“我有一个弟弟,他弹的才叫好呢。”
  这时,惊雷两个也玩够了,进来讨茶喝。芸儿忙砌了给他们。
  两个连声叫无聊:“听说还有好一会儿呢。”
  “嫌慢啊?”尚杰指指窗子,“从那里跳下去,自己游过去,大概会快一点。”
  惊雷探头看了看,只看得见一片白芒芒的水光,“还是算了,等游到了,大约我也变做鱼了。”
  尚杰哼了一声,起身在书架上找书。惊雷便倾身去问成风:“你看的什么书啊?”
  成风道:“《十七豪侠传》。”
  “没听过,讲什么的?”
  芸儿道:“这我知道呢,说是我朝开朝时,十七位侠士协助太祖共同开创圣朝的故事。说书先生老讲这个呢。”
  倾雨道:“这都是瞎编的吧,我在京城时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尚杰抽出一本书来,坐回琴边,道:“我也听说过,还是听大哥说的。”
  “太……太不可能了吧,”惊雷道,“大爷会说这个?”
  “信不信由你。”尚杰翻开那本书——却是一本曲谱——他对着谱子,试着去弹。弹了一会后,总算把整个曲子弹下来了:“这个曲子回来时弹,会很应景吧。”
  “我可听不出什么来。”惊雷道。
  “对你可不就是对牛弹琴么。”
  芸儿却道:“这个曲子我听小姐弹过,好象是什么渔歌、醉翁、夕阳什么的。”
  “明月太虚同一照,浮家泛宅忘昏晓,醉眼冷看朝市闹。烟波老,谁能惹得闲烦恼?”尚杰轻轻地吟道,“这是‘醉渔唱晚’,去年中秋,我们和十二跑出去玩,听一位老人弹过的,十二后来又专门学了弹给我听,你们竟没半点印象么?”尚杰看着他们叹气:“该说我自个儿太没修养,还是说你们太没慧根。”
  惊雷道:“是我们没有成为文人雅士的根骨,怎么能怨公子呢。”
  倾雨却看着窗外叫道:“快到了快到了。”
  果然便传来越来越清晰地欢声笑语,船工们的高声问答,船客的催促埋怨,甚至还能听到远处隐隐地丝竹管弦夹着歌伎柔糜的歌声。船渐渐地接近湖岸了,便有许多船夫渔父远远近近地向他们打招呼:
  “芸儿姑娘也出来啦?”
  “这几位哥儿可俊的很哪,哪家的?”
  一边便有人用长槁推了一记,岸上也有人等在那里,接住了抛过去的缆绳。
  “看,小姐的船在那儿呢。”
  芸儿一眼便看到了与这条船仿佛的不系舟,泊在一个小湾里,果然没有缆,只在那儿漂着,港口还停几只小渔船,想来是怕那不系舟荡得远了,在茫茫洞庭中不好寻。
  芸儿解释说:“都是那些船大哥们好心,等小姐登舟,那几只船就会散去。”
  尚杰不予置评,随着她弃舟登岸,芸儿又指点道:“那儿过去就是临湖小筑了。我家小姐出来,多在那儿歇息,有时还会住上几天。”又指着不远处的城墙道,“那里是‘临县’,里面的产业倒有大半是林家的。”
  惊雷插嘴道:“芸儿姑娘,既然出来了,你可要好好尽一下地主之谊,带我们四处转转。”
  芸儿道:“我很少出来的,再说,我们女孩子出来,也不过买些胭脂水粉针线布匹,逛逛庙市,你们总不会对这些感兴趣吧?”又想了想,眼睛一亮道:“我们还是去找小姐吧,我家小姐见多识广,由她陪着玩儿才好呢。”
  尚杰实在不忍心打破她的美梦,倾雨却毫不客气地道:“你家小姐见到我们,不下逐客令就不错了,哪还敢指望她带我们去玩。”
  “倾雨!”尚杰喝止了他,虽然觉得这话说得很对,却仍然道,“那就麻烦芸儿姑娘了。”
  “倾雨。”惊雷轻轻地踢了踢他的脚,“别碍爷的好事。”
  倾雨一脸不明所以看向他,惊雷便朝他挤眉弄眼做手势。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倾雨明白过来,贼笑道:“不错不错,就我们几个男的能玩出什么来。”
  惊雷低声道:“明白就好!待会儿可要见机行事、顺水推舟。”
  “知道、知道。”
  成风不屑地看着他们:“白痴!”
  尚杰虽然听不到他们在后面嘀咕什么,也能猜到一二分,却是懒得理会,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二十不到,这些人怎么像是怕自己找不到妻子一般,总想着要为自己物色一个。只是与那位林小姐凑成一对,怕有些困难吧。随他们折腾去吧,反正自己的事自己决断,他们总不能代替自己拜堂吧?
11不系舟2
到了临湖小筑,仆从们说小姐进城去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惊雷听了便道:“既然这样,我们先去玩会儿,爷,您就留在这儿等主人回来吧。”说着,也不等尚杰回应,和收到他眼色示意的倾雨一起把银电、成风硬是拖走了。
  出了门,成风挣脱了他们,恼怒地道:“你们也太不像话了!哪有把主子晾在那里自己却跑出去玩儿的理?自己玩忽职守也就罢了,干嘛还拖人下水!”拉了银电道,“我们回去。”
  惊雷和倾雨忙把他俩拉住,倾雨笑嘻嘻地道:“两位,你们可别阻了爷的好事啊。”
  银电无可奈何地道:“惊雷、倾雨,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我知道,可这样做不妥吧?”
  惊雷道:“爷都没开口阻止,你们急什么?这地界可说是林家的地盘,你们不必杞人忧天。”
  成风冷笑道:“昨天是谁说的能护得爷的周全,结果怎样?”
  倾雨道:“是是是,昨天是我们考虑不周,可今时不同昨日。再说林家姑娘的救命之恩我们总得报一报,让爷以身相许,不是最好的报答吗?”
  “你们也太不把爷当回事了,”成风怒道,“不顾爷的安危,还要安排爷的终身,你们也太胡来了!”
  惊雷皱了皱眉:“成风,说话客气些,我们怎敢安排爷的事,不过出于好心,想为爷撮合一段姻缘罢了。”
  倾雨不客气道:“你别老提困龙谷的事,好像都是我们的错一般,那日若不是爷老是顾着你,为你分神,何尝就受伤了。自己不中用,还老摆着一副衷心为主的架势。”
  这话大大刺伤了成风的心,他险些要气哭了。
  银电忙打圆场:“好了,总挑剔人的短处做什么?惊雷、倾雨,你们也要有点分寸,爷性情宽和,容许我们没上没下的,我们可要记得自个儿的身份,别恃宠而骄,肆意而为。成风,他们两个虽胡闹些,也是心中有数的人,这里耳目众多,再笨的刺客也不会挑这个时机动手,何况林家的根基在此,洞庭王和江南林家可都不是好惹的主。”
  成风仍是不平:“就算爷的安危没问题,可他们这样给也乱扯红线没问题么?”
  “这你就放心好了,”或许是因为倾雨刚才说话有些过分,惊雷挨到他身边揽着他的肩亲热地解释,“我们不过制造一点他们相处的机会,推波助澜一番罢了,又不是赶鸭子上架,硬要绑着他俩成亲。他们是什么人啊,就连皇上恐怕也奈何不得,我们小小侍卫,又岂敢放肆。”
  银电点点头,又道:“可爷与林小姐般配么?爷毕竟不是寻常人,纵使他放荡些,也终得回去,到时候林小姐可能适应那里的环境?“
  惊雷道:“在这方面,你们的眼光可就不如我了。我见了那么多女子,到目前,当属林小姐与爷最为般配,恐怕今后也难遇上这么个人了。那位林小姐虽是商户出生,却是气质高雅,比咱们素日见的名门千金还要贵重些,说句不敬的话,后宫里的有些娘娘还不如她高贵娴雅。论长相,虽不是倾国倾城之貌,但也是清尘脱俗,这就足矣。太美丽的女子,不但自己多有磨难,也容易替亲近的人招来祸害,所谓红颜祸水啊,避之则吉。还有她的言语谈吐,怎么看也是个不好惹的主,爷将来不必担心她会吃谁的亏。就爷的身份品性,怎么着也不能找一个单纯的小姑娘啊。“
  倾雨听了连连点头:“不错,这事八成有戏。“
  成风却在一旁猛泼冷水:“你们的算盘打得也精了些,依我看,爷可不太喜欢林小姐的大小姐脾气,林小姐呢,昨儿还赶着下逐客令呢,怕也瞧不上咱们爷。“
  银电点头附和;“成风说的有理啊。“
  惊雷道:“要不怎么说你们没眼力呢,看一个人不能看表面,不能凭三言两语定好坏。你们听听那些丫鬟们的话,如果林小姐是一个刁蛮任性不讲道理的大小姐,她们怎么会众口一词地赞她,想想女人们的嫉妒心吧。我在那里到处晃荡了一圈,可没听到一个在私底下讲她们小姐的坏话的。再看看林家的两位老人,他们待人接物的态度,怎么着也不会养出一个不通人情,不知礼教的骄横小姐。你们啊,就是见过的姑娘太少了,还不会识人。”
  成风冷刺:“你见过的人就多了?“
  “那是,我好歹也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身家也还过得去,在京中的时候,有多少姑娘对我芳心暗许,神魂颠倒,不思菜饭,是不是啊,倾雨?“
  倾雨忍笑道:“说起风流韵史,大概爷府里,就他最多了,细细说来,能编好几卷书呢。”
  惊雷很是自得,不过接着便长叹了一声:“可惜随爷出来,就没机会一亲芳泽,怕担了带坏爷的罪名。”说着压低声音,颇有些神神秘秘地道,“咱们爷怕还是个雏儿呢,至少我没见过他与谁眉来眼去的。“
  成风叫道:“喂,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满脑子都是些什么龌龊的思想啊?”
  “成风脸都红了。”惊雷与倾雨相顾而笑,“也是个雏儿。”又推银电,“嗳,我们今儿带成风小弟弟去开开荤,怎么样?”
  银电的脸上也浮起了可疑的红晕:“你们去就是了,我还要守着爷。”
  惊雷却没错过,“银电,不会吧,你都二十好几了啊,哈哈……”惊雷笑得打跌,扶着倾雨道,“看来咱们真得带他去开开眼。走走,去打听一下,这里最红的是哪一家。”
  倾雨忙扯住他:“惊雷,你这急色鬼,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也不看看时辰,你别害我们跟你一起去丢脸。”
  “对,对,对,那,倾雨,咱们先去喝几盅?”
  被抛弃的尚杰在原地怔了半会儿,不敢置信,这群家伙就这么把主子给丢下了,果然是自己一向太惯着他们了。
  旁边芸儿偷笑了会儿,问他:“齐公子,婢子带您去找我们家小姐,您看如何?”
  尚杰只好点点头:“那就有劳芸姑娘了。”
  芸儿欢欢喜喜的命人看了车,又叫人去打听小姐和银电几个的下落,自己赶车载了尚杰进城。不一会儿,尚杰就得到了他们在一家名作太白居的酒楼喝酒的消息,脸上便浮起了一丝微笑:“这群家伙,看爷怎么收拾你们。”
11不系舟3
马车辘辘地驶进街市,尚杰忽又听到隐隐的丝竹之声,正想着这乐声何等耳熟至此,芸儿已经停了车挑起了帘子,惊喜地叫道:“公子,好巧呢,你看,那边过来的可不是我家小姐的车驾么?”
  “车驾?”尚杰惊讶地朝外望去,果见对面远远地来了一列队伍,前面是三对执篮少女,不住的向蜂拥而上朝她们塞着蔬菜果品、针线物什的沿街百姓撒花。平日里紧随着林小姐的莲姑,小心翼翼地驭着马,让马不至于受惊。她身后的敞篷马车中正坐的便是那位林小姐,身边围坐了弹琴抚筝吹笙弄笛的四个少女,车旁随着两名捧剑少女,车后还不知有多少人,这阵势,比之嫔妃公主出行,也不多让,果然可以称得上车驾了。
  太白楼上,风雨雷电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银电看着正中手执纨扇,含笑端坐的林沁暗暗点了点头。成风看着侍女们被塞满的花篮,连那捧剑的少女手上也搁着不少葱蒜布匹,还有些人将轻巧的绣线绫罗抛向车马,车上、马背上都是东西,嘬舌道:“这林小姐好像深得民心呢。”倾雨却睁大眼睛道:“那些侍女武功都不错。”果然,抛向车中的物什都被几个侍女不动声色的拦截,不曾有半点沾了林沁的身。
  惊雷很是自得:“怎么样,还是很配得过的吧?”
  成风嗤了一声,眼看车驾过去,埋头吃菜。倾雨探探身子:“嗳,你们说,这阵势像不像女王巡视她的臣民啊?”
  倾雨道:“你还别说,西域好几个小国都是女子为王的,为官为将倒也不在少数。虽说国小了点,可人家管的确实不错,在他们国民中,受欢迎度还不下我们这位林小姐呢。”
  成风一脸不信:“别是你从那本书上看了唬我吧。”
  倾雨道:“爱信不信,你可以问爷去。”
  “问我什么啊?”尚杰笑容可掬地站在桌边问。
  “爷。”四人忙站起身来,惊雷一脸傻笑。
  尚杰寻了个位坐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背主私逃,该怎么处置好呢?”
  “爷,”惊雷告饶道,“不必扣那么大顶帽子吧、”
  尚杰慢条斯理地道:“如果我们这事写一封信给老爷子,说不准帽子会小些吧?”
  “别,可别。”惊雷赔笑道,“那我们可就没福伺候您了。爷,您也不想这么早就回去吧?”
  “这是跟爷谈条件呢,还是威胁啊?”
  “我们哪敢呢。”惊雷四处张望,想找个救兵。
  尚杰低头倒了盅酒,慢慢地道:“别看了,爷知道,你和倾雨是主谋,他俩是从犯,谁也逃不了。只是怎么处置好呢。倒费爷的思量了。”
  “这就不必爷伤脑筋了,咱们下不为例还不成吗?”惊雷目光四处溜达,想找个可趁之机。忽见门外进来两名捧剑侍女,分左右立在门侧,接着六名侍女拥着林沁大小姐进来了。便惊喜得叫道:“爷,林姑娘来了。”
  尚杰便起身相迎:“林姑娘好。”
  林沁朝他点点头,径自走到桌边,瞟了一眼,向他们四个道:“在我们家,可不许饮酒。”
  倾雨悄悄的嘀咕:“怪不得都见不到一滴酒。”
  尚杰却抚掌笑道:“好,多谢林姑娘给我出的主意。”
  林沁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却不作声。
  尚杰又向林沁道:“林姑娘,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既然我们几个还要在贵府叨扰几日,在下又曾蒙姑娘相救,总思略作报答,就请姑娘将贵府的马厩之事交给他们四个暂管吧,也算是在下在贵府寄住几日的费用。”
  林沁点头道:“既然齐公子这般说,奴家岂有不应之理。也是那几个小厮有福了,权当给他们放个假吧。”
  尚杰展颜一笑:“多谢姑娘了。”
  林沁微笑道:“公子不必客气,自公子来到舍下,奴家多有怠慢了,还望恕罪。”
  “哪里哪里……”
  风雨雷电四人眼睁睁看他们两个无视他们的人权达成交易,各个面面相觑,不敢置信。这真是昨日见的林小姐么?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了,叫他们看管马厩?最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凑到一起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默契?进展也太快了吧。
  那边两人很是客套了一番后,在莲姑和芸儿从旁打边鼓下,说定了用过午饭后,就去离此不远的岳阳楼去看看。
12告白
12告白
不许喝酒主要是针对惊雷倾雨,银电和成风本就不好这口,也就无所谓。看管马厩才是针对四个人的。林府的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日清洗马厩,给马儿喂草料、作清洁,也是一件大工程。四人以前都照顾过马,可比较只是一两匹啊,又是自己的坐骑,熟识性子,本着爱惜之心,自然没什么畏难的情绪。可如今,唉……
  “这也罢了,可现在我想买点酒解解馋,人家都不肯卖啊。”林小姐一声令下,惊雷再无一点酒可以润唇。
  成风取笑道:“这有什么,你撮合他们的事不是有戏了么?这点小小的牺牲算什么。”
  惊雷道:“我就是不明白啊,就咱们离开爷那么一小会儿,他们怎么就凑一起去了?”
  其实林沁对尚杰本就没什么恶意,不过因为误会被他们几个骂了几句而迁怒尚杰,撒了气也就把这一段事揭过去了,何况林父林母和芸儿等几个丫鬟都在她耳边说齐某人的好话,便想着要尽一尽待客的本分。正巧路上碰见了,太白居又是她家的产业,索性就想在那请他们吃饭。说出她家不许饮酒的规定是顺口,之后尚杰要罚他们看管马厩,她觉得有些有趣,就随口应了,也只是一问一答,根本扯不上什么默契啊进展啊之类的。
  只不过他们现在倒是相处愉快。岳阳楼上指点烟波,论说山色,评谈掌故,对句联词,兴尽而归。归时尚杰便登上了那不系之舟。回程时,月光照着湖水,湖水和着他们琴箫,荡漾出粼粼波光。
  “爷,您今儿要去哪儿了?”风雨雷电四人喂马回来,个个累得不行,惊雷和倾雨倒在椅子上不肯动了,银电见整装出来的尚杰,便随口问了一句。
  “今日去君山。”尚杰心情很好,看着被他折腾成这样的四人,终于肯大发慈悲放过他们了,“对了,林姑娘昨儿跟我说了,原先管着马厩的那几个小厮怕长久下去叫你们夺了他们的差使,所以,这次就先饶了你们了。”
  这十几日,在林沁主婢的陪同下,他们几乎把洞庭周遭玩了个遍,而风雨雷电只能坐困愁城,几乎白来洞庭一遭。
  惊雷倾雨听说,马上有了精神:“还怕我们抢他们差使,以为这是什么美差啊。”
  尚杰笑道:“下次再胡来,我可就真把你们打发去作马卒。”
  倾雨嬉笑道:“再不敢了。”又道,“爷,您今儿是与林小姐一道去游君山?”
  “你们要不要也一起去?“
  “不不不,”惊雷忙摇手推辞,开玩笑,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会去横插一杠添乱呢。“我和倾雨多日不曾饮酒,酒虫都勾起来了。”又狠狠地扯住银电和成风,低声道,“别多事。”
  倾雨凑近前问:“爷,您和林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成风道:“他的意思就是林姑娘成为爷的夫人的可能性有几分,或者说,爷和林姑娘是不是好事近了。”
  尚杰一愣,脸便有些红了:“我的事你们别瞎操心。”
  惊雷倾雨互相看看,嘿嘿地笑了,笑得尚杰几乎恼羞成怒。
  正闹着,便见芸儿从外面进来叫他:“齐公子。”
  尚杰忙走过去:“芸姑娘,什么事啊?”
  芸儿露出很遗憾的神情:“齐公子,今儿不巧,大爷二爷来了,小姐要招呼他们,不能陪您去玩儿了。”
  尚杰微微有些失落,却仍笑道:“不妨,那就改日吧。林老爷呢?”
  芸儿道:“我家老爷正陪着两位爷下棋呢,就在花园那个小石亭里。”
  尚杰到亭子的时候,正值林静渊把对手杀得大败,笑得拈须不语,看见他来,忙向他招呼:“齐公子,容老夫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江湘,这位是路华,都是沁儿的结义兄长。两位贤侄,这位是金陵的齐石齐如玉公子。几位都是少年俊彦,应该好好亲近亲近,老夫就先告辞了。还有好几家的帐没有看,难得浮生半日闲啊。沁儿,你好生招呼着。”
  “爹爹,我知道啦。”林沁笑应道。
  “原来你就是三妹救回来的那个人哪,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方才被杀得大败的江湘似乎看他不顺眼,一待林静渊走远了,便忍不住冷嘲热讽。
  林沁忙道:“这位齐公子也是会武艺的,我救了他不过是凑了巧罢了。那些拦截他们的人似乎知道我,但又不肯放弃杀他,直到我赶到才肯罢手远遁。事后我查了好久也没有查到什么。”
  江湘道:“这事我也听说了,不是咱们这一片的人物,大概这位齐公子不知怎么得罪了什么厉害的人物,引得别人千里追杀。”
  尚杰微笑道:“这件事齐某也想不通,实在不知何时何地得罪了谁,有劳江兄费心为我查访了。”
  江湘轻笑道:“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我只不过怕三妹被你牵扯进去。”
  林沁便道:“那就沁儿要谢谢大哥了。”
  “自家人客气什么。”江湘对她可温柔的很。
  尚杰丝毫不把他的冷遇当回事:“不管怎样,在下还是承江兄的情了。”
  江湘淡淡地道:“别攀亲带故的,谁是你‘江兄’。”
  尚杰笑道“那么是江大侠?江公子?”
  林沁笑道:“大哥,这样听起来怪怪的,齐公子称一声‘江兄’也不过是客气嘛,您干嘛这么在意。”
  一只没说话的路华开口道:“三妹,你的胳膊怎么往外拐呢?”
  林沁道:“有吗?好啦,我不在这儿碍你们的事,你们大概有许多话要聊吧?我去吩咐厨房准备几样哥哥们喜欢吃的菜。两位哥哥这次又带了这么多东西来,妹妹也没什么好孝敬的,就给你们做几个菜吧。”说着向尚杰微微一幅,“齐公子,奴家先告退了。”
  尚杰道:“林姑娘请自便。”
  路华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一只手搭着江湘的肩,问:“这个白脸书生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你知道吗?”
  江湘把他的手拨开,淡淡地看了尚杰一眼,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比你还不如,不足为忧。”
  路华点点头道:“的确,长得比你还小白脸的家伙确实不足为忧,走,去看看三妹给咱们准备了什么菜。”
  两人一前一后地无视尚杰,离开花园。
12告白2
他们身后,尚杰的脸上还是最常见的温和的微笑,心道:“原来是两个林小姐的爱慕者,可惜,林姑娘好像不知道他们的情意。有意思。”最有意思的是自己,波澜不惊的心湖刚才似乎有些波动。“大概是他们几个吹风吹得多了吧。”尚杰压下了心头莫名的情绪,施施然地回房去。
  江湘和路华第二日便匆匆走了,好像是江湘收到什么急报,要他赶过去,而路华也随着他一同离去。
  “哥哥们感情一向很好,无论哪一个有事,另一个都会跟着去帮忙。”送走了江路二人,林沁陪他一起去游君山,神情中尚有些依依不舍:“他们两个几乎每次来都这样匆匆来,匆匆走,有什么事也不告诉我,都自己解决。可我有什么事,他们再远也会赶来,我想就算我有亲哥哥,也未必比他们待我好些,有这么两位好哥哥,我很知足了。”
  可怜的江湘路华,看来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尚杰心中暗暗高兴,随着附和道:“是啊,怪不得你的侍女们都把他们叫做大爷二爷,想来是没拿他们当外人看了。”
  林沁点头道:“我第一次遇见他们,是十二岁,被一大群家丁护送去爹娘那里,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山大王带了一伙人准备打劫我们,正好两位哥哥从旁路过,没等护卫们出手,就把那伙毛贼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我自小就一个人,很想有个哥哥姐姐,就认了他们做哥哥,后来也跟着他们行走过几次江湖,结果不知怎么就得了个‘风尘三侠’的名号,这两年爹娘不肯再让我随他们一起出去了,说是林家大小姐整天在江湖上舞刀弄剑的像什么话,要去,也得带上一大群人,但那样还有什么意思。”
  尚杰是深有同感,那么大个阵势,也亏得他自小便在与此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环境中长大,受万众瞩目也能坦然领之,熟视无睹,普通人哪吃得消这前呼后拥的滋味,气派倒气派了,威风也够威风的,可做点什么事都有人盯着,没经过专门“训练”,心里不发毛才怪。
  尚杰和林沁出游的行程是越走越远了,最远一次五天才回水心居,林家二老却也没说什么,却都以岳家看女婿的眼光看向尚杰,倒又几乎让他红了脸。
  林沁一日比一日娇俏活泼,差不多把从小到大的大事都告诉了他:
  “我爹爹说,我小时候,为了作生意,他和娘带着我在外邦东奔西走,最远还到过大食呢,就是现在,爹爹也还有几个大食的朋友。不过那时候我太小,对这些没印象了……
  “我记得我们在黔州呆了好几年。那里汉人很少,基本上都是苗人。汉人商人常把一些很廉价的小玩意儿作高价卖给他们,又把他们的货价压得很低。他们自来真诚无欺,哪里知道汉人中有奸商一词呢。我爹说,苗人日子本来就不好过,赚他们的钱,心里不安,何况他们又那么实诚,便一直平买平卖。那些苗人知道以前上了当,也不生气,只是把我爹爹奉为上宾……
  “我在那里遇上了我师傅,她和师姐们几乎每天带着我出去玩。静妙师姐最顽皮,老是把我放在她的身前,让马儿跑得飞快,一开始我被吓得不行,后来就喜欢上了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那段日子真快活。可惜,到了这边以后,父母再不允许我这么做了。”
  “是吗?”尚杰看了看远远落在他们身后的风雨雷电和她的侍女群——他们为了给两人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都特意离得远远的,——再看看自己和林沁手里牵着一等一的好马:“林姑娘,偶尔放肆一次的机会还是有的。”
  “现在吗?”林沁也发现了这个好机会,“那就只好对不起他们了。”
  两人同时翻身上马,策马狂奔。林沁做乖女儿已经很久了,侍女们一时也都没防备,于是人叫马嘶,一片混乱。
  跑出好远,已经听不到身后追赶的声音,两人跳下马,丢开缰绳,找了个地坐下等他们。
  “好久不曾这样风驰电掣地奔跑过,上一次还是在黔州时。”
  “说道黔州,还有一件很好玩的事。”林沁笑着看向他,“那里的姑娘胆子很大,遇见自己喜欢的人就会去追求,我爹爹就遇上好几次。有一回,是一位很漂亮的的大姐姐,我很喜欢她,她天天找上我家来,哄我玩,到处插手帮我爹娘的忙儿,不折不饶地坚持了三个多月,我爹拒绝她多次也没用,后来只好带着我娘和我连夜逃了。“
林沁的眸子很亮很亮,看得尚杰心中有些发慌:“齐如玉,我很有点喜欢你呢。”
尚杰一愣,脸上顿时变得嫣红一片。
林沁脸上也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低低地地道:“你可别也连夜脱逃啊。”
12告白3
风雨雷电盯着尚杰看很久了,他们淡定自如的爷自被他们追回后就严重失常,发呆,精神恍惚,已经好几个时辰了。瞧这会儿又是一会儿傻笑,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脸红,一会儿懊恼,面上的神情丰富得很。
  惊雷和倾雨绕着他走了两圈后,搬了凳子坐在尚杰面前开始大声地说悄悄话:
  “倾雨,你什么时候见过脸上也这般多姿多彩的爷?”
  “基本上我只见过爷的两种神情,温和无害、笑里藏刀,而且这两种看起来差别不太明显。听说,在其他几位爷前还有装痴撒娇的,可惜无缘得见。”
  “这回咱们算是有眼福了。对了,好像那位林小姐有些不对劲……”
  “他们那时跑得那么快……”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叫道:“私奔!”又同时作出惊诧的表情,“不会吧?”
  可他们精彩的演出没有一个人捧场,特别是第一观众正自顾自“清修”,对他们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两人两手一摊:“没法子了,看爷自个儿什么时候清醒吧。”
  又过了好久好久,尚杰总算出关了,他端起一直端在手里的茶抿了一口,淡淡地道:“茶凉了。”
  成风忙给他换了茶来。
  尚杰端坐如仪,温和地问:“银电,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还有一万三千多。”
  “也差不多了。”尚杰站起来道:“你带他们几个去打听打听,可有人要出售田宅的,看好了,再来回禀一声。”
  银电应了声:“是。”
  惊雷小心翼翼地问:“爷,您买宅置地做什么?”
  尚杰微笑道:“成亲。”
  尚杰花了一天时间理清了对林沁的感觉。这位林家大小姐,刁蛮任性,高贵优雅,娇俏可爱,原先毫不相关的词都能用到她的身上,他承认,不知不觉,有些动心了。宫里宫外那么多女子,从没那个让他有意图亲近之心。看着他兄妹情深,他心中会有些不舒服。他甚至好久不曾问过朝廷的事,一意随着她纵情山水,一意想和她多相处一段时日,好慢慢弄明白心中莫名的情愫,不意这个老是出人意料的姑娘居然抢先告诉他:她喜欢他,把他的心搅得天翻地覆。与她成亲会是个很不坏的主意,他决定顺从民意。
  尚杰打定主意后,又花了一天的时间准备了一车的话去提亲。他原先预备好打持久战,想着总得一两个月后,林家二老才有可能看着他心诚,把女儿许配给他,不意他一开口吱唔着说明来意,林静渊便一口答应,让尚杰觉得他早就等着他开口了。
  林静渊又问他:“听说你准备在这儿买房置地?”见尚杰点头便道:“其实你不必费那个钱,想要找个好宅子,找片好地也不容易,到时候把临湖小筑收拾一下,就可以作你们的新房了。难道你还怕别人说闲话?”
  尚杰忙摇头说不是。
  “那就是了,贤侄,哦,如今该称作贤婿了。贤婿是人中龙凤,就算现在籍籍无名,以后也必然大有出息,所以只要你和小女两情相悦,这门亲事就算成了,其他的问题都没什么。”
  林夫人道:“我们夫妇都老了,身子骨也不大好,就怕有朝一日忽然撒手走了,撇下沁儿孤零零一个,所以想给她尽快找个夫婿。只要人品好,性子好,与沁儿合得来,出身什么的倒没什么关系,也不一定要出息成什么样,为官作宰什么的。若依我还是平平淡淡一辈子的好。”
  尚杰心道,不知顶这个祺亲王的头衔算不算是出息的一种?
  接下来,林家二老又嘱咐了许多话,总归一句:“我们只有沁儿一个孩子,她打小又是多灾多难的,未免骄纵了些,你以后还要多多包涵。”
  最后定下婚期,在十一月初六,说是让他们再多相处一段时间,也让婚礼的筹备多一点时间。
  消息传到城里,城中老少皆为他们欢喜,纷纷传说着这段佳话,甚至于有人编了话本在酒楼中说。尚杰偶然走到街上,便有许多不相识的人迎上来笑容满面地道声恭喜,祝几声“百年好合”,“白头到老”,“夫妻恩爱”,“永结同心”,“和和美美”之类的。乃至一位大嫂,硬塞了一篮东西到他怀里,说:“早生贵子。”
  水心居往来的船只也日渐多起来,许多贺客都是送了礼便走。林家没什么亲戚,也没几个朋友,商场上打交道的人,林静渊又不愿请,因此派出去的喜帖并不多。林夫人觉得这样显得太过冷清,便让人预订了城里所有的酒楼饭馆,只要是当日的酒菜,帐都记在林家上,又在临湖小筑前设流水席,又传令所有林家商号,都在当日派发喜饼。……
  看着林家上下为自己的婚礼而忙碌,尚杰能做的实在有限,无论想帮点什么忙,都被行家们嫌碍手碍脚。说实在的,成亲是两个人的事,可婚礼准备几乎没两个人什么事。幸而他还能去找林沁,两人日日大眼瞪小眼,相视而笑。
  风雨雷电四个倒还能帮这搬点什么东西,倾雨还不忘问一句:“爷,您这算不算入赘啊?”
  “入赘又何妨,反正我们家也用不着我传宗接代。”
  成风忧心忡忡地问:“爷,您是不是不准备回去了?”
  尚杰惊讶地道:“怎么会呢?放心吧,我还舍不得撇下我家老头子不管呢。不过总得让我在外面呆够了才行,我还没做几件事呢。你们跟我出来这么久,也该想家里人了吧,要不你们先回去?”
  “不成,不成。”惊雷道,“爷不回去,单我们几个回去,不被几位爷折腾死才怪。到时候供出爷的行迹,可别怪我们不让爷逍遥啊。”
“那便再等个一两年吧,我肯定会回去的,不过以后身处庙堂还是身处江湖就不定了。”
13元朔1
江湘和路华也听闻了林沁即将出阁,匆匆赶回,彼此都以为是对方捷足先登,终于赢得了三妹的芳心,虽觉难过,遗憾,不甘,但毕竟也有这个心理准备,便都拿了贺礼赶回来参加婚礼。
  两人便在湖边渡口登上了同一条船,彼此相视,都有些意外,乃至尴尬。
  “二弟,你不陪着三妹,却一个人出来做什么?缺些什么说一声,我给你们置办就是了。”
  路华没有听进,急急地道:“大哥毕竟是大哥,三妹最后还是选择了你啊。”
  “你胡说些什么?三妹不是要和你成亲了吗?你放心,我不会再横生枝节的,以后,我也会少出现在你们面前。虽然是在洞庭,可洞庭这么大,迎面遇上的机会也不大,更何况我又是长年在外的。”
  “大哥,不是你要与三妹成亲么?怎么说是我?”路华听得糊涂了。
  “不是你?”两人面面相觑,那还会是谁?
  还是谁竟敢插足他们之间横刀夺爱?
这个结局,是他们从没想到过的。
当初他们同时遇上了那个可怜可爱的三妹,又渐渐地同时喜欢上了那个聪明美丽,多才多艺的三妹。虽然平日兄弟情深,什么都肯相让,这次却是谁也不肯退让。一个说,当时红拂女可是嫁了李靖,今日紫箫女也不能嫁你浪沧客啊。一个说,二弟啊,当初是虬髯客实在年纪太大了点,何况红拂女又先遇的李靖。咱们年纪可是差不多啊。
  争来吵去,最终决定公平竞争,江湘家资殷富,而路华总是浪迹江湖无牵无挂的浪子,为了以公平起见,江湘便离家远行,自凭本身之力与路华闯荡江湖,各凭本事想方设法去争取林沁的芳心。
  就连去见三妹,为了公平,也是约定好了时间,谁也不许多呆,所以江湘有事,路华也总是一道离去。别人都只当他们兄弟情深,哪里知道里面还有这么个典故。
  可长久以来,林沁对他们却是一视同仁,毫无偏颇,使他们又觉气馁又觉希望不减。却都只想着,三妹要嫁也定是嫁他们中的一个,谁想还会杀出个程咬金。
  并且,这个程咬金居然是他们一直没有当作对手,轻轻放过的那个书生,谁也没想到他一留再留,居然留了这么久,而且趁人不备,趁虚而入,趁人之危,总之,是他们太轻敌,让人有机可乘。
  直到他们亲眼看见尚杰与林沁坐在一起抚琴,还是惊怪,难以置信。
  “大哥二哥,”林沁发觉了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地挣脱了尚杰,“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江湘看着她含羞带怯的笑脸,苦涩地道,“伯母让我们回来喝喜酒,”可是没说新郎是谁,“恭喜你了,三妹。”
  路华心痛无比,却是苦不能言,只瞪了一旁含笑而立的尚杰,怎么就输给了那么个小白脸呢:“三妹,你以前可说是要嫁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的。他是那一路的英雄好汉,我们怎么不曾听说过?”
  当初若不是那一句“哥哥们好厉害啊,沁儿日后也要嫁个像哥哥们这样厉害的英雄好汉”,或许他和大哥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在江湖上。
  “我有说过吗?大概是小时候戏言吧,可记不得了呢。”林沁在家人面前可是单纯得很,“石郎很好啊,哥哥们上次来时见过的,忘了吗?”
  记不得了……
  尚杰对他俩实在同情得很,同情得有些幸灾乐祸,幸而自己不是那个可怜人,老天爷,您实在眷顾我啊,多谢了。
  “三妹,”江湘平静地道,“你给我们准备点茶点,我和妹夫谈谈。”
  “好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石郎性子好,哥哥们应该和他很好相处的。”
  江湘笑道:“妹妹放心,我们会好好相处的。”说到“相处”两字时已是咬牙切齿,那一声声“石郎”刺痛了他们的心。不用看,他也知道路华的脸色肯定也难看得很。
  尚杰迎着他们的目光温柔地向林沁道:“沁儿你去吧,两位大舅子大约是要告诫我好好待你吧,你让下人们准备热汤,给他们洗洗风尘。”
  林沁并没有察觉他们之间的风起云涌,点点头,带着遥立一边的丫鬟们去了。
  “妹夫,”江湘看着林沁已走远了,便笑容满面地道,“我们好好相处一下。”
13元朔2
 “先好好跟你打个招呼。”路华一拳便向他脸面袭去,他看那张小白脸很是不爽。
  江湘先笑着道:“怎么能这般粗鲁呢。”路华既已动手,他便不好再出手,这是他这样的武林世家子弟养成的风范,也有些不屑联手对付尚杰的意思在内,却见尚杰含笑从容地避开了路华每一次攻击,这才郑重了些。想了想,从身边摸出一个盒子,笑道:“我身上还有两盒云子儿,本来是要送给三妹玩的,如今送了你也一样。”打开盒盖,将那盒白色的棋子,一把一把瞧准了空隙扔过去,却专打穴道。
  尚杰一边闪避,一边笑道:“两位大舅子如此热情,齐某可有些吃不消了。”
  路华一记扫堂腿:“你老实交代,究竟用了什么花言巧语骗了我们三妹?”
  尚杰索性跃到树上借着枝叶的阻挠以避江湘连绵不绝的云子儿,从容地道:“枉两位都是人杰,却是一点都不通事故,沁儿是独生女儿,突然有了两个哥哥疼爱,自然自顾着高兴,那会多想其他。你们心怀叵测,想把妹妹变作妻子,却又不敢表白,怕拒绝了连兄妹都做不成,却从来没有想过,沁儿压根没以看一个男子的眼光去看你们,你们纵然为她作再多的事情,她也会只当是兄长对妹妹的宠爱。在她的想象中,所谓兄长便是这样,宠溺妹妹,却不求所报。”
  江湘一扬手把刚打开开的那盒黑子全泼向他。
  尚杰被打个正着,不由“哎呦”了一声。
  江湘却怅然叫道:“二弟,住手吧,咱们输了。”
  一时林沁和丫鬟来叫他们去淋浴更衣,见满地狼藉,笑问:“怎么,你们打架啦?”
  江湘道:“我们不过是想试试妹夫的身手。”
  林沁道:“石郎武艺不错的,两位哥哥没事吧?”她可是见识过尚杰的狠劲,有一回他们出门人带得少了点,路走得远了点,居然就有几个大胆毛贼,瞧他们男的个个斯文,女的个个漂亮,动起了歪心眼,被尚杰一剑一个毫不留情地废了,眼都不眨。
  “果然是女生外向呢,三妹还没嫁他就一心向着他说话了。”江湘故作轻松地取笑:“不知道当初是哪一个受了伤被你救的?方才还听到某人叫了一声‘哎呦’呢。”
  林沁便转目看向尚杰,尚杰摇摇手笑道:“没事,只是一时分了神,碰着了一点。”说着捡起一枚光华如玉的白子儿,把玩着道:“这么好的棋子,居然被当作石头乱扔,我家的某人知道了想必要‘哎呦’一声的。”
  成了亲后的尚杰和林沁,一样地无忧闲适,柴米油盐酱醋茶,自有人张罗。他们只要琴棋书画诗剑花就是了。转眼过了年,林静渊便赶他们出去:“你们小两口腻在这里也不觉得闷得慌?出去出去,去查查帐,巡视巡视林家的产业,或者你们要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替天行道也好,别整日在我们眼前晃,搅了我和你娘的清净。“
  林沁可不依了:“爹爹,当初可是您让女儿多多呆在家里,别到处乱跑的,如今女儿不过在家多呆几天,您就要把女儿往外赶啦?”
  “当初你不是没出嫁嘛,到处乱跑当然不好,如今有你夫婿陪着,你想要去哪儿都成。”林静渊道:“还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以后向你夫婿撒娇就好了,也让我和你娘耳根子安宁几日。”
  “爹!”
  尚杰却谢道:“多谢岳父大人了,我这就和沁儿去收拾行装。”说着便拉了林沁走了。
  林静渊在他们背后微笑。
  尚杰夫妇出行的阵仗比之林沁以前出门的阵势,有过之而无不及,原班人马再加上四个侍卫,一行二三十人,可谓浩荡。
  一路查看帐,一路行侠仗义,如此肆意而行,纵情江湖,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很多年后,尚杰想起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一脸向往。两人常常把一大群从人远远抛在后面,纵马奔驰,常有意料不到的欢喜。他们从洞庭一直跑到陇西去,一路的春光明媚,花江柳绿,真有些春风得意马蹄急的意境,直到有一天发现林沁已有了身孕,才匆匆终止了行程,坐马车打道回府。
  尚杰紧张得很,一径地后怕那先前日子的策马奔驰,而且不久前还与林沁飞檐走壁,刺杀了个贪官,还好祖宗庇佑,没出事。但自此便分外小心在意,叫马车行得慢些再慢些,稍有颠簸不平之地,他便要叫停车,扶林沁走路。于是行程又缓慢无比,去时他们一路查账,一路做些好事,也不过行了两个月,回程时一意赶路,倒赶了三个月来未走出河南。林家二老接到消息时,原算着六月之前便能回来,不料眼见过了七夕,还不见人回,便又派了很多人来接,总算,中秋能在家中过了。
  到了临县,他却死活不肯让林沁坐船回水心居,大家拗不过他,便只好都先住在临湖小筑。
  林沁此时肚子已很明显了,家人们也都很小心,卧室中铺着厚厚的地毯,把所有桌椅案几都搬走,只剩一张床榻。外间也尽量少放东西,又早早地安排了温婆、女药师,饮食上也十分在意,安排得滴水不漏。但大家的小心谁也比不上尚杰。他每天一睁眼便看着林沁,一眼也不错过,直到躺在床上,还是诸般不放心,同床又怕不小心挤着压着,分房又怕丫鬟们照顾不周,最后索性就在林沁的床沿设一软塌,就在那休息了。林沁若是咳嗽一声,他也要担忧大半日。林沁想端个茶,他也怕出意外,忙忙地接了递到口边,更衣时怕被衣服绊倒,洗漱时怕不小心洒了水,脚底打滑。他自己忙乱不说,还要对着丫鬟婆妇们千叮咛,万嘱咐,直弄得所有人见了他都怕。
  人都说孕妇脾气喜怒无常,极情绪化,林沁却是分外的好脾气,尚杰怎么说她怎么依,一点也不厌烦,也由着他杞人忧天,只是在丫鬟仆役抱怨时,才出面安抚一下,把夫唱妇随发挥到极致。
  日子就在尚杰的焦虑中一天天过去。大家也曾百般宽慰他,说林沁是习武之人,素来身子骨不弱,必定母子平安。可这些话对于尚杰却是没有半点效用,他的弦还是绷得一天比一天紧。
  转眼到了除夕,在喜气洋洋的氛围中,尚杰总算微微的放松了些,却仍记挂着,林沁便该这几日生产,一直惴惴不安。家人们也不敢分外的吵闹,连鞭炮也只是意思一下的放了几声。几个稳婆药师本都要辞了回家去过年,他花了一大笔银子,再加上雷雨们的威胁恐吓,硬把人家留了下来。
  除夕之夜,不独林府上下齐聚一堂,江湘和路华一般也都在林家一块过年,两家都少至亲至友,为图热闹,凑在一块儿过年已成了例。
  江路二人余情未了,对着尚杰不免冷嘲热讽几句,几位老人的话题也多是围绕他夫妇二人及那腹中为出世的孩子。尚杰应答之时,却大失了平素的伶俐,言不达词,语不达意,有时谁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怕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说了些什么。
  林沁见他恍惚如此,知道他这段日子心力交瘁,方待与他玩笑几句,宽宽他的心神,忽觉腹中一阵疼痛,不由轻呼了一声“哎呦”。
  尚杰如遭针刺,立时便跳了起来,也不管被他打翻的几个碗盘倾了他一身的汤汤水水菜叶饭粒,切切地问:“是不是要生了?”忙忙地一迭声叫稳婆药师,一大家子也跟着忙碌起来。
  尚杰焦躁地盯着阻隔了他和林沁的那扇门,众人怕他不管不顾地闯进去,差不多在他前头列了一堵人墙。尚杰只好听着林沁一阵一阵地轻声呼痛,在原地团团的转。
  几个稳婆药师不久便出来了。
  尚杰急切地问:“生了吗?这么没听见孩子哭?”
  “那有这般快,怕还要几个时辰呢。”其中一个稳婆道:“这是头胎,难生些,现在还早着呢。我们留了一个药师在里面看着,现在先吃点东西,刚才那会儿还没吃什么。”
  另一个稳婆埋怨:“瞎嚷嚷个啥,饭都不让人吃了!”
  “可她已经在喊痛了,应该就要生了,说不定马上就生下来了,你们这会儿走了,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姑爷,您别心急啊,女人生孩子,可不比老母鸡下蛋,哪有这么容易说生就生,我们这会儿先歇歇,过会儿才有力气劲头帮忙啊。何况里面还有药师顾着,有事她会叫的。说实话,有一个人看够了。”
  “那我要你们来作什么?你们怎么能就这样让她在里面喊痛,让我自己进去照顾她好了……”
  “姑爷,您别这样啊……姑爷……男人进产房不吉利……”“让我进去……”
13元朔3
一旁路华实在受不了了,一记手刀劈在他颈侧,尚杰软软地倒向他。路华一脸嫌恶地接住他,马上把他推给旁边的银电。若不是那么多人在场,他真想让他直接倒在地上,再补上三拳两脚的。除了成风瞪了他一眼,倒也没人出声抗议他的举动,毕竟大家都有些心烦意乱,需要安静。
  尚杰扶着尚有些疼痛的颈项悠悠醒来,一时有些恍惚,忽地惊觉林沁分娩之事,马上跳下床,冲出门去。也许是怕他再在门外蛮缠,孩子居然赶着这会儿生下来了。那声清亮的儿啼,让所有人悬着的心都放下了。过了片刻,便见稳婆抱了新生儿向他们贺喜:“恭喜林老爷,林夫人,恭喜姑爷,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众人无不喜笑颜开,这时,街市上隐隐爆竹之声此起彼伏,已是大年初一了。
  好容易,闲杂人等都散了,只剩他们三人,尚杰坐在床沿俯视着并躺在床上虚弱的林沁和熟睡的孩子。
  “咱们的儿子真会挑时辰,大年初一丑正一刻,任谁的月份也没大过他了。只是让他娘多受了那么多的罪,真该打。”
  “你舍得么?将来别宠坏了他就是好的。”林沁看他瞧着儿子时无限爱怜的神情,微笑道:“也该给他起个名了,你想了八九个月,可想定了?”
  “我刚想了个名儿,就叫朔,咱也不挑了,字都有了,就‘元初’为字,姓什么,问你。”
  “齐朔啊,这名字不错。”
  养儿方知父母恩,尚杰自当了父亲之后,便常想起宫中诸人的好来,一日便对林沁感叹道:“这般日子,我总想着你生朔儿时的艰难,便想到我自小调皮任性,在娘胎里必也不太安分,也不知道让我娘受了多少罪,却是到如今也不让他们省心,真是对不住。”
  林沁是第一次听到他提起家人,像他这样的人物,出身必然不差,却只带了几个小侍从便到外面这不是很平静的江湖来,而且屡屡遇刺,便总猜测他遭逢了什么变故,有什么不忍闻睹之事,因而不敢问及他的家事来历,只待他自个儿有心说时再说。毕竟,在他一家子看来,这不是什么要紧事。
  而尚杰出宫之后,一直在考虑还要不要回京,毕竟今后出宫定是越来越艰难。如今只不过以年幼为借口,放纵着自己的任性,终不能而立之年,还继续年少轻狂。是定下心来规规矩矩地作一个贤王,还是纵情任性,逍遥于江湖林野,实在难以抉择:“我本来打算在外至少呆个三年五载再回去。”自于林沁成亲之后,这个问题就想得更多了,如果打定主意永不回京,那就没有必要提起已成过去的身份,“现在想来实在不该,”纵有诸多不如意,可他毕竟是个皇子,毕竟是个得到关爱最多的皇子,毕竟是皇室中最幸福幸运的皇子,实在难以无情的舍弃一切。“我打算今年年底带你们回家,见见我家人,也让他们见见你和朔儿。”
  “好啊。”
  尚杰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先瞒着自个儿的身份,毕竟一时也不知怎么解释,不如进了京,再任其自然。两相冲撞,最好的结局是仍保留着他亲王的品级,任他与林沁自由往来于朝野。既可趁了自己自由任性的心,又能为朝廷为百姓做点事,有时候,齐亲王、十皇子的身份还是挺好用的,至少能唬到一片欺善怕恶之人,能明目张胆地摘几顶乌纱,几顶項上之物,甚至可以调集兵马。放弃了王位,少了许多特权,有时办事,会多许多滯肘。次一点弃了王位,舍了这身份,放逐丛林,与林沁浪迹江湖,也是逍遥自在,反正凭他夫妻二人,总不至衣食有忧。最怕的便是从此拘他在内城,再不放出去,日日有丝竹之悦耳,有案牍之劳形。而且如今他有了这么一家子,目标也大了,想溜出来也就难上加难了。
  想到这儿,刚才起的一点愧疚之心便散于无形了。只是到底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捡这段时间的一些有趣的事闻,添油加醋的写了几页,却未提一字娶亲生子的事。末了想了许久,还是写上说年底回京,并带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信叫人悄悄地寄出去了,尚杰也就很快地把宫廷抛在一边,继续享受他的天伦之乐。
  春暖花开,三月三转眼便到。这日既是尚杰的生辰,又是上巳节,尚杰和林沁早就说好了吃完寿面就带着齐朔踏青去,自生下齐朔之后,林沁便未出门一步。
  刚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就听说江湘和路华来了,尚杰嘟囔了一句:“不速之客。”抱着齐朔逗弄着玩,坐着不肯起身。林沁便不管他,搁下手里的几件东西便去迎客。尚杰见她走了,也只好慢慢吞吞地起身,不情不愿地走到花厅,未进门便笑问:“小朔的百日还没到,两位舅爷是给我庆寿来了么?”他可一直记恨着两人在林沁分娩时把他打晕的事,加上这两人虽已断了那份痴想,却仍情意绵绵地来拜访,存心破坏他们一家子相处的时光,新仇旧恨,叫他怎能待见他们。
  进门看见屋中情形却是一愣:江路二人与林沁都是一脸庄肃,全不似平素兄妹相见的情形,此外,“江伯伯,江伯母也在啊。”尚杰便有些不好意思,又觉疑惑。
  江家二老只对他点了点头,也是一脸肃然。
  林沁见了他只道了声“你来了就好”,又吩咐下人,“姑爷既然来了,你们赶紧把老爷夫人请来就行。”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尚杰有些不安,惊讶地问。
  林沁一脸沉重:“出大事了!”
  
14惊变1
“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尚杰听得江湘开口第一句,便震惊地叫道。怀中齐朔“哇”的一声哭了,尚杰忙柔声安慰,“朔儿乖乖,爹爹没有骂你,不怕不怕啊。”
  江湘看了他一眼,冷淡道:“你信不信无所谓,又不是说给你听的。”
  尚杰一边轻柔的安抚着齐朔,一边追问:“什么时候的事?这么重要的消息,我怎么不知道?”虽然他这一年来不大理会外界之事,也把行踪瞒住了京中诸人,消息难免不太灵便,可是,会贤精舍的几个要人就在河南道一带,以他的名义行事,也大致知道他的行踪,边境上又有不少他结交的齐能异士,这样要紧的事,不可能不第一时间设法通知他,通知朝廷。
  “你怎么会知道!”江湘原还有几句冷嘲的话,也许是因为长尊在场,也许是因为三妹在侧,也许是因为刚才的那幕画面,不知怎么的,便只吐了这么几个字。
  “石儿,”林静渊也震惊不已,忙道,“你让江贤侄把事情说完,有问题再问不迟。”
  江湘便以平静的语气述说了得到这个消息、证实这个消息的全过程。
  过完年后,江湘和路华结伴远赴西域,这是惯常的事,只是在林沁成亲之前,两人大多在中途分道扬镳,极少像如今一样一起做一件事,而且只不过是送一件东西给一位故人。
  那日月明天朗,两人都睡不着,便在星空之下叙起以往情事,笑得开心,苦得心酸。慢慢平静下来时,便都看那沙月。
  绿洲之外,月照沙如雪。
  于是,远处的杀声在风中传递得分外清明,两人迟疑了片刻,还是往那边赶过去。
  已是迟了,所有人都已倒下,只是一人还奄奄挣扎着。
  “安拉庇佑,让我能遇上你们。”那人看到他们,脸上现出欢喜的神色,“汉人?商人?”见他们点头,更是欢喜不尽,“我有桩买卖,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他的一口汉话虽听着有些别扭,倒也清楚、流畅。
  “你都快死了,还怎么跟我们做买卖?”路华说话从来不客气,江湘看了看他的伤势,知道在此时此地,已是不救,轻轻对路华摇了摇头,为他包扎了一下伤口,喂了几粒药。
  那人服了药,略有些精神:“放心,汉人,我们做买卖从来不欺诈,只要你把我怀里的信交给楼兰城里的阿里木老爷,就能得到十斤黄金,这买卖合算吧?”
  “很合算,可我们怎么知道阿里木老爷是哪一个?又怎么知道能不能得到十斤黄金。”江湘本无意赚一个垂死之人的钱,可他的神态语气,以及那十斤黄金的高价都让他起了好奇心。这个人,明明话语之中隐者瞧不起汉人的意味,为什么又放心把那么一封有价值的信交给一个不信任的人?
  “到楼兰城里问阿里木老爷,没人不知道,畏兀儿不说假话,你们会得到十斤黄金的,汉人,接受这笔买卖吧。”
  路华只看向江湘,江湘点头应允了:“好吧。”
  “慈悲的汉人,真主会赐福给你的,真主会赐福给你的……”那人越说越轻,终至寂然,脸上却是满足,甚至可说是得逞的笑容。
  江湘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路华,两人都不是什么规规矩矩的人,便不肯老老实实地去送信,拿了信,到了僻静无人处,便拆了,信不长,却是一个字也看不懂,不知是哪一国的文字。那纸质倒是挺好的,在这荒漠穷疆从不曾见过。
  “怪不得他放心让我们转交,原来知道我们看不懂。”
  江湘便留了心眼,把那信上的字符一小段一小段地摹了,找了几个借口,请了几个通译赶着译了出来,再按顺序凑回去,信中的内容叫他大大地吃了一惊:
  那是一封蒙疆写给古兰的国书,没有多少雕饰之词,极为精短。文中先谢了古兰可汗的厚意,又对蒙、兰、蕃三国能结成同盟表示高兴,其次道希望古兰和西蕃能尽量联结边上诸国,又道希望能派一个能代表可汗的自行做主的使臣到蒙疆大都祥议各种细节。末了,颇有些豪情壮志地写了几句慷慨之词,大概意思便是要将中原膏腴之地变做他们的牧场。
  心中诸语虽隐讳,也能叫人明白蒙疆、古兰、西蕃,或许还有周边各个小国,要结成联盟,共同对付天朝。怪不得那人要问他们是不是商人,想来商人重利,不会费心去查探信中之意。
  为了谨慎起见,他们把能用的人都用了,用尽种种借口,旁敲侧击,明察暗访,果然有些影子。诸国之间车马往来远比往年频繁,各族的贵人们的活动,也比往年要活跃热闹。更为明显的是,各种军用之物消耗得比往年快,又知道古兰有贵人到过楼兰。
  “后来,我和二弟又意外地得知有蒙疆的使者到阮陵……”
  “阮陵!”林静渊和林夫人失声叫道。
  “林伯父对这地方很熟悉吗?”
  “没什么,早年在那里呆过一段时间,那儿有塞上江南之称,风景很是不错,若真卷入战火,未免可惜了。”
  林静渊很快回神,对着众人疑惑地目光,勉强笑着解释。林夫人不知想起什么,黯然神伤。林静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平静地道:“贤侄且说在阮陵又发现了什么。”
  “我和二弟便潜入阮陵皇宫,找到他们议事的地方,他们商议的事已经说完,只见阮陵的国王站起来愤怒的道,‘寡人不能应允。’旁边一个亲王在那里饶舌地劝说”。江湘路华从他话里知道,蒙疆派人来要与阮陵结盟,说日后年年奉送牛羊千头,丝帛千匹,黄金千斤。那国王句句地驳了,说如今塞上太平,百姓和乐,与天朝往来,所获远不及此数。蒙疆使者又说可以将阮陵左侧比阮陵现在大一倍的土地割给阮陵。“寡人治不了如许江山,”阮陵国王对那使者不再客气,句句刺道,“你是汉人,却想尽办法联合外敌,谋图母邦,是何道理?”
  那使者恼羞成怒,怒极反笑:“既然你这么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江湘和路华见他和那个亲王使颜色,知道事情不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两柄飞刀了结了他们两个。然后便连夜赶了回来。
14惊变2
自得到信起,他们便遍洒英雄帖,遍告诸武林名宿。又四处向官府报告这个消息,府衙却十分防备,画影图形捉拿他们这两‘刺客’,幸而那画像实在不像。还有许多官员,不待他们说个分明,便直斥为疯子,妖言惑众,叫人轰出去。
  “这个消息是确实了,看来目前要做的只是将消息上报给朝廷。”林静渊沉吟道。
  江父道:“我便是为此来找林兄的,谁都明白这样大的战事,仅凭武林中的力量,抵御三国强敌,实在是杯水车薪,可这事如何上达天听,实在难办。林兄不知有没有主意?”
  林静渊道:“老弟也是无可奈何,我自命清高,从不屑与官府往来,叫我倾尽家资容易,这传递消息却是千难万难。”
  路华道:“那只有我和大哥跑一趟京城了,可是若不能把消息传到皇帝老子耳里,还不如到边境去杀敌,而且只怕传到皇帝老子那里,恐怕他也不会信,说不定还把我们当作刺客给喀嚓了,那可冤枉得很。
  江父道:“我如今能做的只是将门下弟子召集起来,共赴此难。只是我武林中人,在江湖上虽是个个英雄好汉,上了战场怕只是乌合之众,顶不了什么用,不过尽人事,听天命吧。”
  “我去一趟京城吧。”尚杰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一趟,此时站在花厅门口平静地道。
  “你,你能顶什么用?”路华嗤笑道。
  “我派的用场可比你要大多了。”尚杰轻松地笑道,“江伯伯,烦您联络武林杰士,要去守卫边疆的,也不必往他处去,知道北秦、阮陵、东陇这三处就好,这些地方有许多江湖出身的将士,你们能比较被信任。”
  “石儿,你当真能成么?”林夫人忧道。
  尚杰看看怀中的齐朔,温和地道:“您放心,我是金陵人氏,我家中大多数人都是被视作帝王的辅助者培养的。我见过皇上,也与许多王公大臣相熟,要他们信我的话,大约是不难的。”
  江湘上上下下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的确像个公子哥儿。”
  路华道:“反正他留在这儿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让他去一趟京城也好。”
  林沁恼了:“二哥,你怎么说话的!”
  尚杰道:“我不过告知一声,去不去,可用不着你们答应。”把齐朔交给林沁,向林家二老道:“岳父、岳母,江伯伯、江伯母,我就此别过了。”
  林沁忙道:“我陪你去。”
  “我可没准备你的行李。”尚杰笑道,见林沁抿唇不语,显然不是开个玩笑就能解决的,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去做什么?这一路舟车劳顿,到京以后我又要四处奔走,无法照料你,京城于你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再说,战事不起,我很快就会回来;战事一起,我即去领兵作战,没有时间能好好陪你。”
  “我又不是那些弱不禁风的大小姐,你无论去哪儿,我都可以陪着你去。”
  “可朔儿还小,沁儿,你还是留下吧,咱们日后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呢。”
  “爷,我们准备好了。”成风几个已经到了花厅外。
  “银电,不是让你留下吗?”尚杰看着银电也背了剑,拿了包袱,不由讶然问道。不知怎么,那个满脑子奇思异想的芸儿居然看上了他,两人便在尚杰的主持下成了婚,也因此,尚杰让银电留下来照应。
  银电不答反问:“爷,今年轮戍的是秦王吧?”
  尚杰点头道:“算来应该是他没错。”
  “我二哥是秦王府的侍卫,我想,去见一见他,拜见一下秦王,多少有些帮助。”
  尚杰道:“不错,等我设法说服皇上,再传旨到边疆就晚了,你倒是提醒了我。——岳父岳母,江伯伯,江伯母,我先失陪了。”
  带着他们匆匆地走向书房,一路走一路吩咐:“那么,惊雷、倾雨,你们俩去西陇,我开个单子给你们,沿路还能召集到几支人马,数目虽不多,总有些助益。成风,你去找一下镇南侯,把这些情形说与他,他自有决断。银电,只好让你小夫妻暂别了,此去北秦千万小心。”
  惊雷忙道:“爷,还是让成风陪你回去吧,您一个人,我们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倾雨替成风,镇南侯和五公主对他比较熟悉,西陇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尚杰道:“西陇事很多,你一个人应付恐怕担子太重了些,我独个回家没问题的,难道你们还怕我半路开溜?”
  “爷,您别婆婆妈妈了,就这么定了,快写信,我们好赶早上路。”倾雨毫不客气地拿了笔硬塞到他手里,成风给他铺了纸,又在旁为他磨墨。
  尚杰便不再多言,执笔匆匆写了几封信,又吩咐了几句,银电、惊雷、倾雨便纷纷告辞了。临走前都拍了拍成风的肩膀:“成风,好好照顾爷。”“成风,爷就摆脱给你啦。”“成风,爷就看你的了。”
  尚杰又好气又好笑:“我和他到底谁比较小?”
  惊雷嬉笑道:“成风可比爷值得信赖啊。”尚杰便一脚踹了过去。
  “爷,我们走了!”三人给尚杰磕了个头,毫不迟疑地便出门去了。
  尚杰一声保重也来不及出口。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林沁带了那几个抚丝弄竹的侍女,在江边设酒践行,江湘准备的快船停在一边,起伏不定。林沁又不知收拾了多少东西在船上,只差没把临湖小筑也搬上去,却仍觉得欠缺着些什么,又把常年带的那管紫箫也送了他。
  尚杰好笑道:“别这样,说不定他们知道我们有了防备,息了征伐之心,便什么事也没有了,到时我不但能与你同赏明年的春花,金岁的秋月也不会错过。”
  “可要真上了战场怎么办?”
  尚杰把脸凑到她跟前:“你看看我,像个短命夭寿的像么?虽说刀剑无情,但想我,武艺又好,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自然是吉人自有天相,你放心,老天爷睁着眼睛的,会庇佑我们的。”
  说着伸出一指去逗弄齐朔,齐朔却不知爹娘离情依依,小手乱舞,抓住了尚杰的手指,笑得可欢。尚杰逗弄着他玩,一本正经叮咛:“小朔,要乖哦,要听娘的话,还有千万别忘了爹爹哦,要不然,爹哭给你看。”
  惹得众人都忍不住噗哧一笑。
  柳丝长系不住行舟,看着林沁的身影渐渐隐约不见,尚杰才回到舱中,面对着一船林沁收拾的东西,尚杰苦撑地笑容终于不见,喃喃地道:“他们为什么总想惹我哭呢。”
  船是极轻便的快船,又正值春水泛滥之际,行得极快,四个船夫轮流驳船,除了采购食品,不作其他停留,比策马奔驰速度快得多,也轻松得多。
  只是尚杰便因此有了许多思念的时间。
  月初月光暗淡,这夜星也不甚闪亮,船舱外是黑沉沉一片,偶尔闪过一星灯火,也不能通透,尚杰坐在灯影里,倚着弦船,望着外面的隐约水光,想着洞庭的波光粼粼,那几句赋就分外清晰地印在脑里:“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重,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爷,早些睡吧。”成风进来催促。
  尚杰关上弦船,回身道:“你也早点睡。”
  成风应了声是,歇下了。却仍留神听着隔壁尚杰的声息,只听细细碎碎地一阵响,接着便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辗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成风翻了个身,心中却模模糊糊地浮起了一个人的影子,忙摇了摇头,迷迷糊糊地睡去,不敢多想。
14惊变3
尚杰带回的消息很是让人震惊了一回,众臣讶然失色,议论纷纷,毕竟自崇武三十年以来,已少有战事。
  崇武年间累有战事,大小不断,先是古兰举国入侵,而蒙疆、西蕃在北部和西南挑衅不断。崇武十五年,御驾亲征,大胜,而蒙蕃也随之偃旗息鼓。之后,古兰送了一位公主过来和亲,永结同好,这便是八皇子的生母卫妃。这以后,有七八年,没有外敌大举入侵。尚杰出生不久,蒙疆内乱,分裂为北蒙、南蒙,北蒙势弱,远遁北海牧羊兼养精蓄锐,南蒙一时气焰嚣张得不可抑制,竟入侵中原。崇武帝亲临北秦,平定战乱。而北蒙趁势而起,夺回汗位,与天朝定下“秦边和议”,许诺永不入侵中原,并遣送了两位王子到京中为质。三年后,蒙疆派人来迎接他们的王子回去继承汗位,还带走了两位天朝公主。从此之后,边境上虽仍有小小战事,但都不过是驻军之间的小小摩擦,总的来说可说是国泰民安。十几年来,众人心中渐把战争这根弦给松了,给兵部的拨款,也是多有微词,总觉得太多了些,一遍遍合计又合计,若不是有铁面派的秦王镇着,兵部非成要饭的不可。这些年,应武举的也少了。太平盛世,文官比武官容易升迁。若不是有皇帝严令和皇子戍边,大约军中也将日日懈怠。
  暂一听闻这样的消息谁肯相信,便有大臣问:“敢问殿下,这消息从何而来?”
  听得是江湖人传的讯息,就有大臣嘀咕:“道听途说的消息怎能当真。”
  尚杰正色道:“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早做准备,也不能抱侥幸之心而宽待事到临头,再来慌乱惊惶。”
  皇帝点头道:“这话说得在理。”
  韩左相道:“如果消息属实,单靠边境上的屯军是不足以抗敌的,且怕也坚持不久,但若调兵赴边,恐怕声势过大,令人侧目,且所费甚多,若万一是个误会,与外邦解释不清,怕要假戏真做,劳民伤财,极易惹怒起民怨。”
  众臣都道:“韩相顾虑得甚是,皇上明鉴。”
  皇帝道:“韩丞相是老成谋国之言,”心中却不甚喜,保守!“齐王有何说?”
  尚杰一路上早将这些情况都思虑过,此时自是随口应来便是:“儿臣倒有一个浅薄的想法,如果诸国没有入侵之心,咱们也解释得通。”
  “说说看。”
  “换戍!”尚杰稳稳地吐出两字。
  “殿下之意是以换戍之名行调兵之实?”大将军镇国公武烈抚髯道,“行得通!”
  换戍是皇朝开创之后便实行的。天玺兵制,男子从二十三岁起需服兵役两年,一年在本郡服役称为“正卒”,另一年或到京师守卫皇宫,称“戍卒”,其余时间为本郡的预备兵,至五十六岁始免役。因此,每年都有几十万青年奔赴边疆,也有几十万人从边疆回来,因为分州县而行,所以并不惹眼,百姓也是习以为常,让正式的兵士以换戍为名奔赴边疆,的确不会为人所察觉。
  “殿下这个主意甚好,就算是个误会,也不至于白走一趟,就当去练兵吧。”另一个将军道。
  众臣议论一番,也觉得勉强行得通,便请皇帝示下。
  崇武帝点点头,道:“这件事需得一个细心且懂兵事的人去办,而且要快,一旦敌邦得知消息走漏,定会提前动手。”
  “这事本来七哥是合适人选,他既戍边去了,四哥也未回来,那便只好儿臣来办了。”尚杰请命道。
  皇帝想了想,方欲应允,武烈道:“皇上,微臣倒有个主意,齐王殿下既然回来了,他的婚事也该办了,若番邦打探到我朝正在为皇子举行婚礼,也就容易松懈防备之心,便是国中略有点不对劲的举措,也不容易引起怀疑。而且这样一来,齐王殿下匆匆回京的缘由也解释得通。”
  “不错,韩王,你命人择日备礼,越近的日子越好。”
  “等等,等等。”尚杰听得糊里糊涂,半天才反应过来,“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我的婚事?你们的意思是让我快点成亲么?可我已经娶过亲了,王儿都有了。父皇,忘了向您禀报,我前年十一月娶了林沁为妻,就在今年元月初一,她为我生了一子,我取名昭朔。六哥,九哥,你们可不及小弟了啊。“他说得高兴,可没留神各人脸上丰富的色彩。
  “殿……殿下!”韩左相诧异地道:“您不是与祝家二姑娘订亲了吗?怎么又弃妻另娶?”
  “我弃妻?和祝家订亲?谁说的?”尚杰讶然质问。
“朕!”崇武帝非常镇定地道。
15父子1
“母妃,我什么时候跟什么祝二姑娘定了亲了?我怎么不知道?”被皇帝赶出御书房的尚杰,直接去了东缜宫找珠妃。
  “皇上说你太淘气,希望你成了亲后能定下心来,去年选秀时就给你定下了祝家的二小姐祝纨。这位小姐,我也见过,挺秀气的,言语举止都很得宜。她父亲是刑部尚书、宗正寺少卿祝央,她姐姐是六哥儿的正妃,你想必也曾见过。这样的女子,有什么不好?”珠妃看着有些心浮气躁的儿子,心平气和地道。
  “管她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若未娶妻,凭她是谁,娶了就娶了,说不定也能日久生情,举案齐眉什么的。可现在的问题是,我已经成亲了,怎么还能娶她?再说,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皇子,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姐,又不是我和她的事儿成不了,这江山就要塌一角。(一旁珠妃就轻斥道:“这话也说得!”)“不管怎么说,这婚不必一定我去成吧?十一跟我差不多的年纪,他还没成亲吧,让他去成就好了。”
  “这门亲事定下来不是一两天了,许多大臣都知晓的,京中百姓怕也略有耳闻,退了婚,你让祝家人的脸往那搁?就算许了十一哥儿,你怎么解释?因为我们尊贵的十一皇子不要她,所以转给了十一皇子?”
  “母妃,那您说,我该怎么办?”
  从珠妃宫里沮丧的退出来,迎面正遇上了平川王倪琮:“倪阿舅,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托殿下的福,微臣是心宽体胖。”倪琮一向严肃的面容,微微有丝笑容,“殿下这是哪里去?倪放这会儿大概在户部。”
  “我这会儿哪有时间找小倪啊。阿舅,您帮我想个法子,怎么着也得把祝家那么亲事给退了才好。”
  “原来传闻你已娶妻生子是真的了。”倪琮的脸色突然变了,“你们皇家人一向喜欢自作主张,当初定亲的时候没想过别人乐不乐意,现在退婚又何必考虑许多!”
  尚杰不知道倪琮为什么突然生了气,为什么一向对他温语和言的舅舅这会儿语气这么重:“又不是我定的亲。”
  “父子有什么分别!”倪琮第一次没有听他好好说话,拂袖而去了,留下又郁闷了几分的尚杰不知如何是好:“真是大难题。”
  轿子稳稳地落在祝府前,一队随从都等着轿中人的指示。
  轿中的尚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开开合合之间,心思不定,半晌,才终于决然地“啪”地一声合上折扇,以淡定地口吻吩咐:“秦安,去通报吧。”
  依着珠妃的意思,唯一能了却这段婚事的途径就是祝家自己提出退婚,这便是尚杰来此的目的。怎么说服他们退婚,却是比当初去向林家求亲时,还要彷徨无计,难措其词。
  祝府家人一面大开中门让尚杰的轿子抬进去,一面忙忙地去通报祝央夫妇。
  祝央和夫人忙不迭地迎出来,对着刚从轿中出来的尚杰便要行礼。
  “两位不必多礼了,”尚杰抬抬手道,“小王冒昧来访,多有打扰。”
  祝央夫妇连称不敢:“殿下能莅临寒舍,实在是蓬壁生辉啊,殿下里面请。”
  祝夫人偷眼打量了他多次,越看越是欢喜,满脸掩不住的喜色。祝央却甚是持重,命人奉了茶,侍立下首恭问:“不知殿下为何事而来?”
  尚杰端坐如仪:“祝大人国之栋梁,小王竖子无知,本应多聆教诲,却是一向少有来往。”尚杰斟酌着字句,缓缓说道,“此番特来拜会,却是有一不情之请,”话虽如此,语气之中却有几分不容反驳的压力,“容小王见令千金一面?”
  “这”,祝央有些迟疑,觉得这与礼不合。祝夫人已是一口应允:
  “殿下请捎侯片刻,臣妾这就去把小女叫来。”
  “劳烦夫人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转眼就出现在尚杰面前:“小女子祝织拜见齐王殿下千岁。”
  “请起。”尚杰抬眼看向她,她也毫不羞怯地目视尚杰,眼中满是好奇。
  祝央忙呵斥:“织儿,不得无礼!”又向尚杰赔罪,“微臣对这小女一向疏于管教,冒犯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不碍,”尚杰很快边收回目光,专注着手中的茶,仿佛对那杯茶比对眼前的少女感兴趣多了,“祝大人,可容我与令媛一叙?”
  “这——”祝央又犹豫了,这里却是另一个原因。
  “不成么?”
  “不敢,臣告退。”祝央转头瞪了女儿一眼。祝织却是偏头一笑,吐了吐舌头。
  这些正好落在尚杰眼中,看来这位祝二小姐也是名不副实。这样想着,却是波澜不惊地唤道:“祝小姐。”
  祝织忙执礼以恭:“殿下有何吩咐?”
  “令姐既是楚王妃,祝小姐也算是皇亲,想必曾出入宫廷,不知有何观感?”
  祝织在心中腹诽不已:这个齐王,好不会说话,扯那么远做什么,怎么不说他自己和我们家的关系。还问我对宫廷有什么看法,有看法能说吗?
  “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小王之意,聪慧如小姐,岂有不明白之理?”尚杰淡漠道,“皇家规矩多如牛毛,行差举错俱要为人诟病。令姐自然做得很好,于小姐怕有几分艰难。”
  祝织垂头暗骂:这个齐王,怎么没一句不在骂人,还不带脏字儿。
  “小王与小姐的亲事是皇上定的,小王回家后才得知晓,而小王,”尚杰搁了茶,看着那个不知神游何方的少女,“已有妻儿。”除了与己相关的部分人外,他一向懒于考虑他人的感受,依着他的本性,便直接退亲了事,何会为一个之前毫无瓜葛(他哥和她姐之事自然是不会被他放在心上的)的女子饶舌费神。只是被珠妃和倪琮连番数落,才勉强去体谅一下祝家的感受,在此艰难措辞,饶是如此,言语也不甚圆滑婉转。
  祝织猛然抬起头,惊诧地道:“你已经成亲了?”
  “今早已送宗正寺造册了,令尊今儿在家,大约是没见着。”尚杰平静地道,“小王不欲再娶,小姐大约也不愿屈作侧室吧?”
  “如此说来,殿下是来退婚的?”
  如果是别的情形,大约尚杰会说一句“恭喜祝小姐,您终于恢复传说中的正常水准了。”这时,却是没这个心绪:“如果小姐同意,小王会请陛下为小姐另择佳婿。”
  祝织几乎要跳起来指着他骂混蛋,总算最后关头记得自己的身份,强忍下来,仿着大家闺秀应有的语气道:“婚姻之事,小女子不敢自作主张,听凭陛下和爹娘安排。”
  “既如此,小王也不多言了。那么,祝小姐,就此别过。”尚杰见她不同意,心中憋气,却也不便发火,起身便出门而去。
  被侍卫们隔绝在外的祝央,焦急的在原地等候,见他出来,忙迎上来:“殿下,小女没冲撞您吧?”
  “没什么,”尚杰不愿迁怒,也不想在此纠缠:“秦安,回府。”上轿之前,总算记得说一声:“祝大人,今日多有得罪了。”
  祝央目送他的轿子远去,回身便拎过女儿来骂:“谁让你来的?你二姐呢?”
15父子2
祝织道:“娘是要叫二姐来的,只是我听说订了亲的成亲之前见面不吉利,就自告奋勇代姐姐来了。娘和二姐说是在那边看齐王的——那不是过来了吗?”
  祝央瞟了一眼,仍抓着她不放:“你可冒犯了齐王?”
  “没有啊,女儿这么伶俐,怎么会得罪未来的姐夫呢。不过是齐王一直想见二姐,女儿以礼劝说,劝止了。大约是因为见不着二姐,有些不快,此外并没什么啊?”祝织面不改色的撒着谎。哼!那个白痴齐王,大约没弄清自己未婚妻的姓名吧,真是不可原谅,还想退婚,门都没有。一面却是笑嘻嘻地迎着正主儿祝纹说:“二姐,你刚才有没有瞧见齐王,你觉得怎么样?”
  “就你这个小蹄子没规没矩,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看将来怎么嫁出去。”祝纹含笑微低了头,没有言声。祝夫人轻打了她一下,笑问:“殿下可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啊,不过就想见见姐姐罢了。”祝织继续着谎言,“他还挺关心姐姐的,怕姐姐嫁到皇家适应不了宫中的环境呢。”
  祝纹心中欢喜,却依然矜持。
  祝央甚是怀疑地看着祝织:“齐王能说这样的话?”
  祝织道:“我还能听错了,您不是说过他处事不循常礼,会说这样的话,您也不该觉得奇怪啊。”
  让两个女儿都回了房,祝央和夫人慢慢地走在庭院小径上。
  祝夫人喜气洋洋地道:“老爷,如今纹儿的事已经定了,就剩一个织儿了。”
  “你别把事情想的太好。”祝央却是有几分忧虑,“这事悬着呢。”
  “这事不是板上钉钉了吗?皇上亲自定的亲,齐王又是这态度,还有谁能阻挠的呢?”
  “夫人哪,你别把织儿的话句句当真,她那些话里有没有一句真的,我都不能断定。我觉得齐王未必像织儿说的那般与咱家结这门亲。”祝央已是有所耳闻,若传闻说的齐王已经娶妻生子是事实,想来齐王对那个女子必定非常喜爱,短时间内再娶一个陌生女子定不会乐意,以齐王的性子,和他的圣眷,这事十有八九要作废,到时,祝家的脸面,真不知往哪搁。但这些想头,却不愿对祝夫人说了,只是望着无知无觉的草木喟然长叹:“与皇家联姻,真不知是幸是不幸。”特别是与这个人生走向比圣意还要难测的十皇子结亲,更是福祸难料,不过各凭天命吧。
  尚杰刚回到王府,便有管事的来报:“平川王世子求见。”
  尚杰忙令叫进,两人多时不见,都是分外欢喜。尚杰叫人备了几样酒菜,与倪放举杯痛饮.叙起别后各自的情形,那更是酒到杯干,痛快得很,倪放便笑道:“殿下真是捷足高才,居然这么快便有了麟儿!”
  尚杰也笑道:“你怎样?据说也是成了亲了的。”
  “不才的很,新近方得了一千金。”倪放很是志得意满,“只是白白嫩嫩的,怎么看也不像是黄金。倒是挂的金锁片晃得我眼花。千金,千金,听着真舒服。”说着又凑近了问:“怎么样?我们家闺女长大了定是如花似玉,千娇百媚,贤良淑慧,人见人爱,有没有意向早为令郎定下此良缘啊?”
  “算了吧,我这儿还正烦着老头子定的事,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尚杰一搁杯子,“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远忧,他怎么就不懂呢?给我添多少麻烦。”
  “陛下是心疼你,坐享齐人之福,别人求也求不得,殿下又何必烦忧。”倪放幸灾乐祸地笑道。
  “这种福送你要不要?”尚杰没好气地道。
  “小小臣子无福消受啊。”
  正闲话间,便有人来回事儿:
  “启禀殿下,齐全儿求见。”
  “什么事?”
  “奴才无能,奴才办事不力,请殿下重重责罚!”齐全儿连连磕头谢罪。
  “怎么了?”尚杰抬着已有些朦胧的醉眼,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曾交代了什么事予他。
  “宗正寺的李大人说,齐王妃金册上的姓氏已奉命填了祝氏,林娘娘只能列在副册;又说朔王子的玉碟也难造,因为不是生在齐王府,又没有例证,除非有旨意,不然不能列入皇家宗谱之中。”
  尚杰真要气得拍桌子了:“这是什么理儿,怎么着,本王不是皇子么?本王的话就句句不当回事了么?旨意是吧,我去给他们要个圣旨来便是!”说着边起身。
  倪放忙拉住他,道:“你可别性子一起,把宗正寺给翻了,依我之见,大约是荣亲王不在,下头人对于你的事不敢擅作主张,只能说等旨意。,你别心急,让人寻了荣亲王来,细说几句就完了。”
  尚杰道:“只怕没这么容易。小倪,你先回府去,这事儿不解决,我今儿就不得安生,此番算是怠慢了,回头再请你喝酒,上好的玉楼春!”一面便叫秦安:“备轿,送客!”
15父子3
皇帝初闻尚杰已有子嗣,心里是大大欢喜,至于尚杰娶了亲,那与他定下的亲事,那也没什么大碍,谁正谁侧也好商量,对这个儿子,向来诸事无有不随他性子的。只是,这回尚杰却是一意要退了这门亲事,这就万万不可了。尚杰又是借着酒势的,又怀着几分忿忿,说话便有些冲,皇帝一贯欢喜他的言语伶俐,这次便也无法心平气和,到了后来,竟是比着谁的声音高了,针尖对麦芒,几句话不和,皇帝恼将起来,立时便让人去宣旨意,定了四月初六给他和祝纹完婚。
  理论的情形众人都不知晓,皇帝见了尚杰便把所有人都赶出去了。众人便只听到里面激烈的争吵,伴随着器物的破碎之声,太监侍卫们冲进去,没等他们看到什么,便让两声断喝轰出了殿。
  最后皇帝一脸恼怒地出了殿,吩咐:“好好看着十皇子,出什么差子,唯尔等是问!”
  众人战战兢兢地守侯在殿门,时不时偷眼去瞧殿中矗立的十皇子。
  尚杰却没有试着出此殿门,只是俯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太监们忙冲上前去阻拦:“殿下,那哪是您做的事,您歇着,奴才们来收拾。”他便住了手,只是冷冷的一眼,吓得众人都停了动作,轻不可闻的一个“滚”字,让所有人都讪讪地退开来。
  尚杰一个人慢慢地拾起一片片碎片,一片片端详了再端详,然后一片片掷回地上,让它们在一声声的脆响中,更为粉碎。
  皇帝怒气冲冲地一路大步快走,令随行的宫女太监几乎都是小跑而行,脚不点地的跟到东缜宫,才得以喘气。
  皇帝坐下来还在生气。珠妃请了安,便屏退宫人,温声问:“谁惹陛下不高兴了?”
  “除了你养的好儿子,还能有谁?!越来越放肆了!你平时怎么教的他?”
  珠妃款款地奉了茶,道:“陛下这可冤枉臣妾了,十哥儿虽然是臣妾所生,可若是教养之过,还得怨您哪。”
  “倒怨朕了?”
  “可不是么?养不教,父之过,臣妾虽见识低微,这倒是知道的。何况,皇上您莫是忘了,十哥儿幼时臣妾倒是管教过一时的。他八岁时,误闯上书房,又为了赶一只偷吃点心的老鼠,结果用镇纸砸碎了一只进贡的花瓶,把上书房折腾的乱七八糟,臣妾小小地责罚了他一顿,他不过是赌气不愿用晚膳,您就怪臣妾罚的重了,叫臣妾以后都别再管教他了,您会教训的,这些,陛下都忘了吗?十哥儿如今这般任性放肆,还不是仗着您的宠爱,您的纵容,儿大不由娘,陛下又怎能怪臣妾管教不力?”
  “好了,朕只不过埋怨一句,你就说上这么一大半。这事怨朕总成了吧?”皇帝怒气稍减,“不过这回可由不得他了,这亲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珠妃一时无语,这分明是两小儿斗气,待再分说几句,皇帝又匆匆走了。
  皇帝吩咐下来的事情,大家不敢不尽心去办,虽然时间有点紧,但所有准备无一不是尽善尽美。
  皇帝一直担心尚杰会有什么激烈的举动,不想他不吵闹也不绝食,一直安安分分,该吃吃,该睡睡,只是不太言语,只是把送来的礼服扔在一边。守殿的侍卫,殿中服侍的太监,被皇帝和太子等人的关照下,日日战战兢兢,不敢懈怠。
  齐亲王府众人一直不见自己的主子回来,只听掖庭有命,叫他们备礼即可,说是齐亲王会直接从宫中去祝府迎亲。眼见宾客已齐,圣驾不远,却仍不知齐王踪影。
  “十殿下不见了!”宫中守御的太监匆匆来报,皇帝方知尚杰竟还未去迎亲,礼服仍搁殿中地上,人却不知所踪。
  “蠢材!”皇帝气得一脚便踢了过去,“赶快把人找回来,押也要押他回来!”那人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了,皇帝四顾左右,便叫十一皇子:“尚儒,时辰快过了,你先去帮他迎亲吧。’
  尚儒只得从命。
  皇帝气呼呼地坐在主位上接受跪拜礼,众臣也不像是来参加喜宴的,各个愁眉苦脸。
  礼成之后,皇帝便带着侍卫们一脸不乐地回宫,众宾客勉强道了几声恭喜,便都散了。
  代拜堂的十一皇子也赶紧溜号:十哥若知道了,不整死我才怪。
  祝纹并不知道外面的一切,从订了亲起,她就一直在猜测着即将嫁与的十皇子究竟是怎样的人。三妹像只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地把她听到的关于十皇子的事都告诉了她,她就一直想着这样潇洒不羁、纵情忘性的皇家子弟,可是她的良配?那一日的惊鸿一瞥,却是从此让她的心沦落,那样的淡定从容,那样的目无下尘,如云般轻盈,如风般飘逸,不可捉摸。
  终于,婚期至了,迎亲的队伍来了,上了轿了,进喜堂了,她的心轻快的跳跃。她不知道外面见着是十一皇子迎亲时的惊呼议论,只想着皇上亲自主婚,这是多大的脸面;她听到远远的前堂静悄悄的,也只当因为皇帝在座,众官不敢放肆。
  她不知道这时宫内外,京中诸街道,正密密地搜寻着“钦犯”;她不知道,终于在殿下酒窖中找到的烂醉如泥的夫婿正被软榻抬回府;她不知道,多少人在心疼着十皇子的同时,骂着她和另一个她。
  送入洞房后,她便静侯着一生的依伴,想着那些古往今来的佳话:孟光举案、张敝画眉,想着“待晓堂前拜舅姑”时,可以“妆罢低声向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对于“闺房之中,甚于画眉者”,却便只是脸红,不敢多思。
  耳听得打过三更,四周都已是一片寂静,新郎却仍不见踪影,她渐渐地恼了,忽又想起依稀的传闻,终于恼了,不顾一切地扯下了红盖头,狠狠地掷在地上,起身便往外走。
  这时门开了,秦安们扶着半醉半醒的尚杰近来,看了她一眼,绕过她身边,把尚杰扶到了床上躺下,恭敬疏离地道:“请王妃和王爷早些安歇吧。”便退出门去了。
  祝纹怔怔地看着他们掩了门,方缓步走到床边坐下,出神地望着那张清逸的脸,见他燥热不舒服,便帮他宽衣,又拿了毛巾给他檫脸。
  尚杰朦胧地睁开眼,便见林沁含笑坐在闯边,脉脉无语地看着他,他欣喜的问:“沁儿,你怎么会在这儿?”一把抓住她的手,只怕她突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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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本该是新婚的祺亲王带王妃拜见太子和太子妃,只是祺亲王一早就不见人影,王妃祝氏不知如何自处,梳洗了,呆坐房中,心中的绮梦已成虚影。后来,还是珠妃派人接了她进宫,细细碎碎地说了很多话,末了,也只能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齐王一向任性,难为你了。”
  自那以后,尚杰竟是祺亲王府与景庆宫两处都不住了,又暂时没分派差事与他,便只是每日神来神往地应个卯,便不知躲哪里去了。
  十一皇子为代为拜堂之事,正想尽法子躲他,却不想尚杰已没半点想找他算帐的心思。
  皇帝也因之心绪不佳,大小臣子动辄得咎。众皇子也无不小心在意,怕一不留神,火上浇油。
  这亲事结得如此不痛快,却是旁人预料不及的。
  过了几日,六皇子楚郡王妃祝大小姐祝纨到齐亲王府看妹妹,言语之中,便问及齐亲王的态度。祝纹便哭道:“成亲那晚,到三更,他才叫人扶了回来,醉的不省人事,把我不知当成哪个,口里只叫‘沁儿’‘沁儿’的,次日一早,便没了人。这些日里,连影也没见着,更别说碰我一指头了,问下人,只说往宫里去了,说得不明不白的,打谅我不受宠,横竖敷衍了事。姐姐,您说我冤不冤,照这样,赶早把我休了,倒少受点气。”
  祝纨轻责道:“瞧你说的什么傻话,昨儿听爹爹说了,祺亲王在出巡时已有了人了,连儿子都生下了,他总要念些旧情吧?要不,岂不成了薄幸之人,这样你才更不放心了呢。”
  祝纹的泪流得更凶了,祝纨便劝道:“你别想不通,男人有几个不是三妻四妾的,何况他是亲王,有些风流韵事,也是极寻常的。祺亲王是珠贵妃之子,子凭母贵,只这样,就比你姐夫金贵,更何况皇上又极宠他,与太子也交厚,与众皇子都相处的极好,前途无量呢。你姐夫到如今也只是个郡王,他今年不过二十一,已是亲王,就凭现在这些,也足够你享一辈子福了。”
  祝纹哽咽道:“那有什么用,还不是都是那一个和她儿子的?我算起来不过是侧妃,还是丝毫不受宠的那一个。”
  祝纨道:“话不是这么说,你姐姐好歹是个王妃,你爹爹好歹是个尚书,那个女人不过是江湖草莽,论出身,怎及得上你?更何况你还是皇上亲自选定,亲自主婚的,怎么可能倒让她作正妃,你作侧。”
  “可是王爷的心思都在她那,我便有这个名号,又有什么用。凭着祺亲王的性子,还不是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祝纨笑道:“这你放心,这会儿祺亲王正和皇上赌气呢,一时想不到去折腾这些事。你但凡多忍耐些,趁如今那一个不在,好好想个法子,抓祺亲王的心,至于那些小人,只别理他们,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可是……”
  “有道是‘离久情疏’,过一段时日,祺亲王对她的心慢慢淡了,凭你的相貌才智,还怕不把你捧在手心里。你如今还是好好计划一下怎么抓住祺亲王的心吧。”
  然而,没等她姐妹两个计划出什么来,朝中先有了变故。
  崇武四十三年五月,西北急奏,古兰入侵,玉门失守,已陷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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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报传至皇帝案前,朝中大员们虽有心理准备,仍是一片哗然。便有性急激进的大臣进言皇帝“择将发兵好好惩戒这帮不通教化的蛮夷”。
  从急报上看,因为银电赶得及时,简亲王也留下了,他与秦王一同下了密令,边将不敢怠慢,多少有了点防范之心,做了点准备。所以古兰军虽出师迅捷,也没占多少便宜,连下三城后,便难再往前了。两王明白此战再无侥幸,蒙军随时可能攻来,便不能单守西北。于是议定秦王留下坐镇,守御陇西秦北,简亲王带着亲兵赶赴范阳,准备防御蒙疆之事。
  如此,凭着边境屯兵与两位皇子及诸守将之能,一时无虑。再者,以换戍之名赶赴疆场的二十万精兵强将,算来离目的地也不远了。因此,后续的一切安排都可从容些。诸国处心积虑,倾国来战,若有差错,恐怕真有灭国之忧。
  这里正根据种种情报,推测边疆的情形及可能发生的状况,商量着各种装备、粮草、军饷之类的事情。蒙疆的消息也很快到了。
  这个消息无疑让所有人震怒:蒙疆偷袭不成,已正式对天朝宣战。为了表示与天朝的决绝,两位远嫁的公主被杀衅旗,所生子女皆除出宗籍,远徙漠北苦寒之地。
  皇帝勃然大怒,立时便要亲征蒙疆。虽然未必见得对那两个一辈子也没见过几面的女儿有多少父爱,但那毕竟是本朝的公主,叫那“番邦蛮夷”如此对待,无疑极大地伤害了作为“天朝上国”皇帝的自尊心。
  皇帝虽怒,却还保持着冷静,一道道旨意说出来,条理不乱。
  闻知此消息的朝廷重臣,大都跟随皇帝多年,素知皇帝脾性,只是毕竟皇帝身为一国之君,身份贵重,因此虽明知无效,仍苦苦寻辞劝谏。
  太子等众臣都无奈地渐渐住嘴后,从容地上前进言:“父皇,此次就由儿臣代为出征吧。”
  此言一出,众大人的目光便都落在太子身上,有的大人便忙劝谏“太子身份贵重,岂可轻涉险地”——把原先劝谏皇帝的话再重新翻出来用一遍。另有不少人则在心中暗暗埋怨:我的太子殿下,您不帮着劝说皇上也就罢了,还凑什么热闹,添什么乱啊。
  “为什么想到要领军出征?”皇帝挥退喋喋不休的众臣,把太子单独留下来问,“你是太子,应当知道自己的使命。”对这个儿子,皇帝向来很满意。自小就稳沉执重,该做的事做得一丝不苟,不该过问的从不过问。立为太子之后,处事精明,能决断,不越矩。堪称自古以来所有太子的典范。有这个太子后,皇帝的生活惬意多了。
  “儿臣知道轻重。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然,若论身份贵重,岂有重过父皇的,父皇尚两度亲征,为人子者,岂可避危就安。此次蒙疆背义忘礼,妄起征伐;古兰举国来侵,其势汹汹;其余等辈,亦是蠢蠢欲动。若以儿臣为帅,当可激励士气,事半功倍。儿臣虽从未亲历战场,但幼聆圣训,熟知兵书,深了军情,通达事务,必不会争功冒进,当多聆众将士高见,广纳嘉言,众心成城,靖国宁边。”太子以一贯对皇帝时的温淡恭顺的语气不急不徐地道。
  皇帝对这套话般的说辞,却是听不入耳:“朕只听懂了一句,‘从未亲临战场’,这才是原因吧。”
  “父皇圣明。”似乎早知道这套说辞行不通,太子波澜不惊地道,“儿臣自二十岁立为太子,于今已有二十五载,虽父皇和列位大人对儿臣皆多有赞誉,但心中常不自安。儿臣自幼学文习武,知书明礼,身居储位后,更是事事认真,时时勤勉,不敢有丝毫言差举错。儿臣自身并无优于诸弟之处,得立太子,不过身居最长,每思及此,便不敢懈怠。”
  皇帝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朕明白了,你去吧。”
  太子躬身行礼:“儿臣告退。”
  身后皇帝叹息般地道:“你一直都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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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夜,温凉如水。
  月光清浅,星辰寥淡。
  众人寻而不见的尚杰,此时正躺在屋顶上,仰望夜空,任过路的轻风拂面振袂。
  这些日子,他虽不在众人眼前晃悠,该知道却也都能知道。作为幼时最调皮捣蛋的皇子,皇宫里有哪个角落是他不熟悉的,这些循规蹈矩的宫人又岂能捉住他的身影。
  “夜观星象,有甚发现?”倪放不知怎么找到这里,语带调侃地问。这些日子,他没少下功夫,可就连皇上和诸位皇子也找不到他,拿他没办法,他又能如何。今日能找到,真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两人当真是前世的冤孽,今生注定纠缠不清。
  几日不见,尚杰清瘦不少,一脸沉郁之色,再无往日清朗明秀。看着这样的尚杰,倪放心中有些酸楚。不知怎的,隐隐觉得,当初那个任性张狂的少年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人间的事,天上的星辰如何知晓?所谓星象不过是有心人欺瞒无知世人的借口罢了。”
  “你,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本以为找到了他,有很多话要说,至少要把这小子好好骂一顿才好。但看到这样的他,倪放却什么话也想不起来,只好拼命无话找话。
  “不过如此罢。”尚杰淡淡地道。
  “太子明日将带着三万禁军出征了。”
  “我知道。”尚杰的情绪没有丝毫波动,“我会想法子去的。到时我府里的一切就拜托你了。如果实在没法子去,那也罢了。”
  倪放听他的语气中,大有此去便再不回来的意思,不由有些惊慌,沉默了会儿,方问:“那你准备拿她怎么办?”
  “我不知道。”过了好一会儿,尚杰才轻轻地说道,“她要的地位名分我都可以给,除此,我不能为她做什么了。”
  于是便又是一片沉寂。
  正在倪放郁闷自己如何今朝这般不擅言辞时,忽听尚杰幽幽地问:“小倪,皇家是不是真的没有真正的亲情?我以前是不是太天真了?”
  “陛下如果听到您说这样的话,会很伤心。”这位皇子殿下,被保护得太好了,多少年来,皇上和诸位年长的皇子一直宠着他,他并没有真正的见识过什么叫人心险恶,什么叫世态炎凉。他所知道的一切世间不好的一面,都是书上的、别人眼中的。即使是三次远走异乡,多次溜出宫外,也只是使他了解,百姓的日子果然不好过,贪官污吏果然不太少,但是这些都与他没有切身的相关。甚至于他在惩恶扶弱中得到一种帮助别人后的快感,那一切的不平事只在他心中留下很淡的影子。他的身份、他的聪明使他没受过什么伤害。他一直以来都太过顺遂,有些东西得到得太容易,以致使他觉得理所当然。他虽然努力在谦逊,但是身为皇族,又是自幼的娇纵,使他总免不了有几分骄傲任性,在潜意识中,总觉得自己的要求必是该依从的。他虽然在很多为人处事上已经渐渐成熟,在许多事情上能够深谋远虑,但在有些方面却仍然是个任性的孩子,于是一件本来很简单的事情,便被他闹得没有回旋的余地。他还觉得他是最委屈的那一个。
  倪放决定不能让他再在这些事情上单纯下去了:“皇上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半点错。就算是平民百姓,为人子者,那有不向父母禀告,自己私自成亲,也不带妻儿回来拜见的道理?何况又是他们最钟爱的那一个,您根本没想过他们的感觉。皇上和诸位娘娘白疼你了。”
  偷瞟了一眼尚杰,他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皇上不仅是您的父亲,更是皇帝。婚姻不是儿戏,身为皇家子弟,您早该有这份自觉,所以既然您喜欢那位林夫人,便该及早向皇上禀报。皇上为您定下那么一门亲事,不过是希望有了家的羁绊,您在京中的时间能够久一点。这门亲事,皇上是千挑万选,那位祝氏,你应该会喜欢的,只是如今你先遇上了林氏罢。本来你好好说,皇上未必不能应允,可你却一次次的伤了皇上的心。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毕竟年纪大了。您啊,还不如小时候呢,虽然干不了什么,至少能承欢膝下……”
  听着倪放数落,尚杰闭上了眼。
  星如心绪般繁乱。
  自己果然太自私了呢。
  可是,对不起,不能原谅啊,自己。
  今夜,真是个适合谈话的夜晚,在深宫的某间阁楼里,天朝的皇帝和太子有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期间,以同样的语气谈到尚杰,小十啊……
  命运的轨迹悄悄的在这里开始转弯。
16转弯4
在送走了太子后,朝中大人们开始有点空落落了。自崇武十八年有了太子殿下后,很多事情都是先请示太子,再报皇帝案前恭请圣裁。如今少了一个环节,便总有几分不塌实,更何况另两个举足轻重的皇子也同时不在。许多大臣都像缺了主心骨,一时之间,走路都觉得打着飘儿。
  便是这时,皇帝下旨令五皇子与十皇子同时入住东宫,暂摄东宫诸务。此旨一下,大人们的担忧又转在另一个问题上了:虽然有两个皇子,可真能顶得上一个太子吗?五皇子只见识了他的温文尔雅,他在礼制上的严谨。而十皇子的评价向来是好坏参半。各官各持己见,且相距甚大,说他好的,誉美之词不绝于口,几乎把他捧做圣人。而在不喜欢他的人口中,这位“英明神武”“雍容华贵”的十皇子活脱脱一混世魔王。最最重要的是,这位任性的皇子正和皇帝陛下赌气,连人影都看不见,如何会来处理朝政。
  旨下后的第二日清晨,各怀心思的朝臣准时候在政事堂。
  “涵亲王殿下驾到——
  “祺亲王殿下驾到——
  随着太监拖长了音的传报声响起,甚少出现在政事堂的五皇子殿下携着已有多日不见的十皇子殿下在一大群宫人的簇拥下,步履从容地出现在众臣眼前。
  舒了一口气的大人们恭恭敬敬地拜下去:“参见王爷千岁!”总算没有撂挑子啊。
  “平身。”晋封为涵亲王不久的五皇子,温和地叫起,与众人略说了几句套话,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风范,没甚可指摘的。众人的目光倒是多投在十皇子祺亲王身上,就怕他出什么状况啊。幸好,虽然没有和煦的笑容,倒也一脸平静。
  这里的人大多是几年前的那些,变化不大。这日执政事笔的是右仆射吕之然,一切程序照旧。这段日子除了战事,也没别的什么大事,不过因为一些官吏被临时指派了出去,人手有些紧,特别六部除工部和刑部由六皇子暂领,其他四部都没有主事的皇子,许多政令尚书们不敢轻下决断,都只议了大致的方略,便交上来请裁,因此竟比当日尚杰在毓庆宫帮忙时事情多得多,也琐碎得多。
  在第一句“请两位殿下示下”响起,不少大人偷眼去瞧两位皇子的神色。只见两位皇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却是由十皇子开口,语气平淡地表述了自己的意见后,从容地问:“众位大人可有异议?”
  “殿下英明!”看来这位殿下还是像以前一样敏慧果决。
  “那么,下一件。”
  “第二件……”
  一件件事情议下来,大人们渐渐放了心。在将近两个时辰的议论中,涵亲王很少发表意见,大多是祺亲王在侃侃而谈,似乎并没有像传言中赌气的样子。许多本就有几分欣赏祺亲王的大臣,更是欣慰,祺亲王的沉静淡漠,在他们眼中便成了稳重可靠。
  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大人们很快就适应了没有太子和两位皇子的日子,处理事物渐渐得心应手,需要尚杰处理的很快便少了很多。
  朝局的稳定眼见无忧,诸人的目光又看向战场。
  战场毕竟离着太远,那里的急报传到,至少需要十天,因此不久皇帝便决意要移驾河东道,令五皇子、十皇子留守监国。
  由于五皇子自认能力不足,在大人们请示他时,很多事情便推给尚杰,于是,渐渐地,很多事情大臣们便直接请示这位在他们眼中越来越沉稳的祺亲王殿下。
  于是那一封封从行宫转来的捷报噩耗都是第一时间送在尚杰的手里。
16转弯5
五月,范阳王高仰止闻蒙疆入侵黑水国,率军救援,遇伏,大败。范阳王殁。大将军武烈往驰援,惨胜,镇国公大将军武烈殁。——《睿史?世宗本纪》
  范阳王高仰止与镇国公的死,可以说是一场大规模的精心策划的谋杀。范阳王历代都镇守在范阳,对东北部的军事情况自然是了如指掌。黑水国是天朝的属国,历来关系不错。东北的防御多仰仗三方:黑水国、范阳部及处于两者中间的屯军十万的都督府。蒙疆用对付阮陵的手段对付黑水国,黑水国王没有阮陵的坚毅果敢,也没有江路二人放冷刀,于是很快便屈服,把刀口对向蒙疆,在蒙疆使者的策划下,写了一封求援信送往都督府和范阳王府。当时在都督府的武烈半信半疑,毕竟他听说过阮陵的情况,对黑水国不放心,所以只先派了一队探子,前去打探消息,大军戒备,随时准备出征。而范阳王次子高冉,如今在礼部的任侍郎的,几年前娶了黑水国公主,有了这份姻亲关系,对黑水国的防备之心大为降低,闻信便令长子高再领两三万人驻守范阳,一面通知简亲王,一面亲领了大军赴援,却在离都督府和黑水国都只有一两日路程的地方遇到蒙疆和黑水联军的伏击。因为那里可说是在都督府的范围之内,所有人的戒心都很低,看见有大军过来还以为是都督府来迎,卒不及防下,被杀得大败。等几个将军好不容易整肃了队伍,士气已十分低落,不过勉强抵抗。混乱之中,范阳王战死。
  而武烈很快探知黑水已成了蒙疆的一柄利器,忙派人告知范阳王,没等范阳王世子“父已出征”的回复送出,武烈便接到范阳王领军将过的消息,忙忙派了一小队人马前去劝阻,又恐有变,亲领了大军随后赶往,但却仍是迟了一步,他自己因为年老体力不支,交战中被敌军一名大将,一枪刺与马下,众人救之不及,回营后不几日,便殁了。
  这一战,最后以天朝折了近两万的将士的代价胜了,胜得皇帝勃然大怒。若不是随之而来的驻守在云州的简亲王连连大捷的消息,皇帝大约又要不顾劝阻,亲自上阵了。
  四哥,果然厉害啊。
  尚杰抚着四皇子亲笔的奏章,轻轻的松了口气:只要他不上战场便好了。
  太子和秦亲王那边传来的也都是好消息,照如此情形,战事很快可以结束了吧?自己很快可以离开了吧?尚杰走出殿外,轻轻地吐息。
  烈日开始收敛它的热气,渐渐西沉。
  京中的尚杰,为这场战争能做的只是稳定朝局,调配物资。特别是药品,非常的欠缺,天气酷热,朝中已有不少人中暑病倒,战场上就更多了,对防暑药的需求越来越紧迫,此外还有各种治伤的药材,都是渐渐地难以采买。这时又传来消息说军中有些人染了寒热症,连简亲王也病了,皇帝正派了太医前去治疗。
  听到这个消息,尚杰有点紧张,寒热症一直没有什么好法子治疗,他曾听说有些地方官吏接到这类消息时,都是把当地隔离起来,不少人因为得不到诊治,便被这病折腾死了。就是有钱人,有人医治,也是很少治好的。
  尚杰马上叫人护送几个太医和一车药材日夜兼程地赶往云州,然后便只能是等待消息。
  起风了,御花园的树叶沙沙作响。其中的一片飘飞如一只黄蝶,停在了祺亲王殿下的掌心。
  一叶落而天下皆秋。
  秋天了呢……
  秋,七月,简亲王俊薨于冀州,年四十一,谥曰孝。后闻之,大恸。——《睿史?世宗本纪》
  秋色渐浓,叶落纷纷。
  九月十一日,秦亲王伦薨,年三十四,谥曰穆。长皇孙昭旭佚。十二日,太子伯薨,年四十五,谥曰孝惠。——《睿史?世宗本纪》
  冬。
  
  
17关山月1
接踵而至的噩耗使尚杰无法再在京中安坐,雷厉风行地交托了诸务后,便带亲兵赶往冀州行宫。
  在冀州行宫,尚杰先见到了珠妃。
  “现在的各种情形你也大致清楚,我就不多说了。皇上,正准备亲征。”珠妃的脸上有掩不住的疲惫忧虑,略提几句国事,便把话题转到皇帝身上,“从武元帅的事起,皇上就再没好心绪了。”珠妃停顿了一下,叹息般的轻轻说道:“四殿下,是皇上看着病故的。”
简亲王得寒热症后,皇帝便马上派去了太医,但没过几天,简亲王的几十个亲兵便护送着简亲王闯到行宫,与侍卫们大打出手,直嚷着要见皇上,说太医们没用,都是些庸医,求皇上救命。有太医听闻了消息赶来,怕皇帝过了病气,轻声地劝说皇帝不要离病人太近。便有亲兵大声怒喝:“都是你们这些庸医,误人性命,现在还在捣鬼,殿下如有什么事,我杀你全家!”太医回骂道:“陛下若有什么万一,诛尔等九族!”
马车中消瘦憔悴的简亲王,见了皇帝,强撑着行礼,微笑着道:“儿臣并没什么打紧,他们太大惊小怪了,只是尚未大好,脸色有些难看,父皇不必担忧。”
  皇帝站在车边,对着众多嘈杂的声音,只淡淡地说了句:“这是朕的儿子。”所以,不必你们恳求;所以,不必你们劝谏。
简亲王安顿下来后,他的亲兵们就告辞离去,说要回战场厮杀,说绝不辜负皇恩,绝不负主子厚爱重托。他们走后不就,简亲王的病就发作了,一时儿冷一时儿热,昏昏沉沉,有时说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胡话,有时便只是叫冷叫热叫难受,皇上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计可施,只能连声叫太医。太医又有什么立时见效的良方,不过开些柴胡、黄芩、半夏、防风、甘草之类的药,叫冷时让加棉被加火炉,但就算旁边的人身着单衫尚大汗淋漓,简亲王仍是直打哆嗦;叫热时,室放置冰块,又用湿毛巾擦身,旁边人披着棉袄哆嗦,简亲王仍热得面红耳赤。
病情稍缓,简亲王便会宽慰皇帝“已觉好多了”,但皇帝分明地看着他一日日衰弱下去,到后来几乎连开口也难。
初时精神好时,还玩笑地写了个曲子,词为“冷来时,冷的冰凌上卧;热来时,热的蒸笼上坐;痛时节,痛的天灵盖破;战时节,战的牙关儿锉。真是个害杀人也么哥,真是个害杀人也么哥,真个是寒来暑往人难过!”说是待病愈后可以一笑。
可是,病势确是每况愈下,连简亲王自己也知道病愈的希望渺茫,可是却仍努力在神志清楚时强颜欢笑。
他也曾私下求珠妃:“娘娘,儿臣亦知此病发作情形,求娘娘设法别让父皇在旁守着了。”珠妃看着那双唯一还有些神采的眼,轻轻地摇头:“陛下是您的父亲,皇上瞧着您难受而难受,但不守着您,他会更痛苦,珠妃只能陪着,不能阻挠。”
  尚杰想到京中纷扬如雪的冥纸白幡,萦饶空中的哀声,皇后、简亲王妃们欲哭无泪的脸,大人们红肿的眼,还有,那份写着“简亲王薨”的折子后面,皇帝力求镇定而颤抖的笔迹:“简亲王俊谥曰‘孝’,世子旦承亲王位,简亲王妃进位王太妃。涵亲王循例主礼发丧,勿扰吏民。”
  “太子和秦亲王的灵柩还在这儿,皇上常常在那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明日,徐国公就要扶柩回京,你去见见吧。”
  尚杰轻轻地走进那间冰室,寒气侵身也丝毫不觉,他的目光落在端坐在两具灵柩间的那个老人身上,他现在真的是个老人了。
  “阿爹。”尚杰跪在他膝下。心中百般思绪纠结如麻。
  皇帝僵硬地低下头看他,脸上有短暂的迷惘、不可置信,然后便露出欢喜的神色来:“小十啊。”一只颤抖的手轻轻地抚上尚杰的头顶。
  尚杰恍惚间想起多少年前的自己,才及诸父兄的腰,父皇和年长的哥哥们总爱抚摩他的头顶,每每把左嬷嬷细心梳的发弄乱,气得自己追着他们打,跟随自己的保姆太监们跟着自己跑,到最后自己被太傅责骂,跟随的人被左嬷嬷骂,父皇和哥哥们却仍是一本正经的办各自的事,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如今,他们中的一位已经躺进冰冷空寂的地下,两位安静地躺在眼前。
  “京中一切还好吧?”皇帝看着这个倔强的儿子,知道既来了就不可能劝他回去,便不费唇舌。要紧的是他终于肯再叫一声“阿爹”了,一切都过去了,都得过去了。
  京中的一切算好吗?除了一些悲愤的臣民寻找各个门路要入伍从戎,为诸位殿下报仇,数不清的百姓自发捐衣捐物捐钱捐药,东西多得来不及处理外,京中算是一切都好吧。
  “京中有诸位大人竭力维持,自然朝局平稳。”
  “那宫中呢?”
  宫中……
  后宫怎么可能太平,闻得简亲王薨,已是一片震惊,简亲王妃苏氏和诸侧妃姬妾及世子郡主们便只知哭得肝肠寸断,皇后当即卧病不起。好容易从简亲王之事缓过来,接连又传来秦亲王和太子噩耗。秦王妃听闻消息后,半晌不说一字,木木地回房去了,不久便有人禀报,秦王妃薨了;秦王生母刘淑妃抱着世子昭普哭至无泪。太子和昭旭之事,尚杰更是不敢回禀皇后,与五皇子、六皇子、九皇子等人一同下谕叫诸人都瞒着,走漏风声者死。即使这样,能瞒多久,谁也没底。
  这些事又怎敢再让皇帝知道。
  皇帝看他的神情已知必有许多变故了,但既然尚杰不说,他宁愿不再问,也不想再听到不好的消息。
然而,不久的一封奏章彻底打破了他的自欺欺人。
  十月,后以病崩,谥曰孝慈仁皇后。七日,帝出云州,祺亲王出陇右。——《睿史?世宗本纪》
17关山月2
雪开始纷纷扬扬地下了。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对于年少的自己,是多么诗意而别趣的体验。当年那个因为兴奋而脸红的少年,仿佛还在帐中跺着脚拍打身上的落雪。而如今,帐外他却只感到,这飞雪的天,是如此彻骨的寒冷。
  永远有忙不完事的四哥,终于安静地停下了他匆忙的脚步,不再只留给别人一个远去的背影。尚杰一遍遍回想着那张原与太子仿佛的面容,怕日后想起他时,只浮现那个模糊的背影。
  永远雍容淡定,稳沉不迫的太子,安详得仿佛只是在做短暂的休憩,仿佛只要尚杰轻轻地在耳边呼唤一声“阿哥”,他便会睁开那双温和的眼,坐起身,宠溺地叫他一声:“十弟”。
  永远不苟言笑,庄肃寡言的七哥,依然紧抿着唇,深皱着眉,您为什么事烦忧?可是担心那位美丽高傲而倔强的秦王妃?您如今该见到她了吧?那样平静而决绝的一刀。失怙失恃的昭普,有刘娘娘呢,至于古兰、蒙疆、蜀建,有十弟。
  “哥哥”,尚杰无声地向着苍穹呼喊,泪在溜出眼眶前被风吹回。
  银电、惊雷、倾雨,都已堙没在战场的各个角落,再无消息,只有被他们硬塞给他做护驾的成风,平安的生活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殿下,我等皆已装束停当,请殿下下令!”
  “好!出发!”
  白色的旋风席卷了陇西、秦北。
  哀兵必胜!这也许是唯一值得安慰的事情了。范阳王、镇国公、简亲王及秦亲王的死,并没有给军队带来指挥上的缺失慌乱,他们所培养提拔起来的将领迅速接替了位子,在皇帝和尚杰的统领下,连战皆捷。
  有皇帝牵制着蒙疆的大军,蒙疆无力西顾。西部失地在尚杰等人的疯狂攻击下,迅速收回,古兰退回玉门关以西,无力再战,蜀建奉上西蕃王子的头颅,卑词请和,愿永为臣邦,年年来朝,岁岁来贡。
  风卷着大雪,很快便把大战后的痕迹掩埋。
  西风下,是谁在呜咽: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17关山月3
如今只剩你们了!
  尚杰远远望着斜对面依然斗志昂然的蒙军,轻轻地拂拭手中的长剑,身后的数万将士,一身尽雪,静默无声,远处看来,便如一片略高些的雪原无异。
  他们附近是旗帜盔甲皆十分鲜明的皇朝大军。
  在双方有意无意的推动下,最大规模的会战在这一望无际的雪原展开。
  蒙疆是由大汗与其弟肃亲王忽帖睦尔亲自领军,两军对峙,那大汗瞧见明黄旗下的皇帝,用马鞭指着,向身边的忽帖睦尔叽里咕噜地大声说着什么,说完之后,与身边众将士放声大笑,边笑边挥鞭拍马冲过来,皇帝拔剑一挥,憋了一肚子火的将士们,迎将上去,两军相接,便是一场恶战。
那大汗哈哈地笑着,挥舞着弯刀砍倒一个个冲向他的将士,一直向着皇帝冲来,皇帝不顾珠妃和侍卫的阻挠,径自拍马向前迎战蒙疆大汗。大汗笑声不止,金色的弯刀在微弱苍白的阳光下泛着耀眼的金光,划着弧线,劈向皇帝。
皇帝毕竟年纪大了,加之接连的打击,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渐渐气力不支。
  珠妃随驾在侧,见皇帝招架不住,忙拍马来救,把皇帝挤到了另一边。这时,不知打那里飞来一柄弯刀,正中珠妃后背,珠妃一口血喷出,手立时软了,大汗的金刀落在她的肩膀上,几乎把她整个胳膊砍下。皇帝惊呼一声,跃到她马上,将她扶住,侍卫们大惊失色,拼死冲向前,拦下了大汗。
  不远处,一个蒙军将领倒在地上,扬起的手慢慢地落在雪里,带着一脸遗憾死去。
  趁着天朝有些混乱,那大汗大声呼喝着,蒙军越发奋勇向前。正在天朝军队已显败象之际,蒙军侧翼一阵混乱,他们惊愕地发现,身边的雪原竟然动了,化做一个个雪人带着肃杀之气扑向他们,最前面的那一个,挥手之间,带起点点血花,映着洁白的雪,诡异而残酷的美丽。他所经过的两侧,一个个身影在伙伴的喝问中缓缓倒下。
  “殿下!”一个将军叫他,“珠妃娘娘出事了!”
  将军们叫他先回去看看珠妃的情形,说战场上有他们呢,决不会有问题的。
  尚杰轻轻地拨开他们,看着不远处的蒙疆大汗,一夹马腹,去马如飞。
  蒙疆大汗的笑声仿佛被那剑影截断了,那游离不定的光影有时流向他,有时流向马。他实在想不明白,眼前这个显然还很年少的青年,为何会有如此凌厉寒冷的杀气,几乎令他忍不住打颤。他已经渐渐招架不住,座下的马吃痛,不住的挣扎跳跃。他顾得上顾不得下,满头满脸都是汗,金刀挥来,也显得力不从心。
  忽帖睦尔远远看见大汗手忙脚乱,紧攻几刀,拍马过来。但没等他赶到,大汗已经滚下马,面朝上,眼望着尚杰,带着几分恐惧。尚杰接住空中的弯刀,嘴角一勾,竟露出了笑容,扭转马头便走,在忽帖睦尔讶然松口气,停住马的那当儿,把手中弯刀往后一抛,弯刀刺中大汗的心窝,入地半尺,把大汗钉入雪泥中。
  天上飘起大朵大朵的雪花,纷纷扬扬,扬扬洒洒,密密地从暗淡的云层中落下来,沙沙的落在地上,隐约夹杂着兵刃相接的声音。
  皇帝望着珠妃,浑然不觉。
  从战场上回来,他便一叠声地叫太医,但是,太医只是跪在地上磕头,不敢说出诊断的结果。
  珠妃淡淡地浮起笑容,轻轻地道:“皇上,臣妾大约是要先行一步了呢。”
  “珠妃。”皇帝坐在她身旁,“我不该让你伴驾的。”偶然的几次出宫,几乎都有珠妃陪伴,御驾亲征的时候,总是有珠妃在旁,暗箭明枪,从未伤两人分毫,他忘了“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总觉着,珠妃怎么会有事呢。
  “臣妾很高兴能陪伴皇上出来。”珠妃虚弱地微笑:“很高兴,只有皇上和臣妾。臣妾一直很遗憾,为何不早生二十年,那臣妾一定不许皇上纳那么多的妃子。后宫,臣妾不喜欢呢。可是,为什么她们都不坏呢?皇上,臣妾可不是大度的女子,真的很想,把她们,一个个都从您身边赶走。”珠妃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开始涣散,“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忘……载贇,载贇,很想这么唤你呢……可惜啊……弟弟,你呀,真淘气……”
  “珠儿!”皇帝怔怔地看着那张尚未显老的丽容,想起以往的许多日子里,珠妃与他研墨,珠妃与他狩猎,珠妃与他策马,珠妃与他泛舟;他也曾为珠妃画眉,为珠妃簪花。珠妃温婉的笑颜仿佛还在眼前,手中握的手却已渐渐冰冷。
  “母妃……”尚杰站在门外,低低地唤了一声,闭上了眼。
远处,蒙疆大军已仓皇败退。
17关山月4
不久,探子们传回来消息,蒙疆因大汗暴卒,有些混乱,那个肃亲王忽帖睦尔勉力稳定了局势,在一干人的支持下,继承了汗位。
  这位大汗很快便派来了使者,要求议和。
  皇帝答应了,并让尚杰去谈判。
  谈判在云州城外一座大帐中举行。
  帐外,双方近千人的卫队相距十数丈,一面盯着那顶帐篷,一面防范着对方可能的种种阴谋。在远处,还有各自的大军随时侯命。
  帐内,两张椅子,两杯清茶,离着一丈不到的距离,尚杰和忽帖睦尔从容端坐着,悠闲得仿佛在冬日的午后,两个神交已久的朋友,聚在一起,品着香茗,交流各自心得,说些闲话。而他们现在谈的内容,也很像是这种情形。
  “我娶流霜公主的时候,你才三四岁的样子,他们告诉我,这个就是天朝皇帝最心爱的儿子,我看你满地的乱跑,一群宫女太监跟着你累得满头大汗,那时,我便想,这个小舅子将来一定是个叫人头痛的祸害。真的很难将现在的你同当年的那个小顽童联系起来。”忽帖睦尔一口很流利的汉话,怀念地说起那些旧事,神态上,看不出一丝做作。
  尚杰不为所动,淡淡地道:“小王没什么印象了。”
  “大汗想攻打天朝,很多人都不同意,可是,大汗被中原的富饶和称王中原的野心迷惑了,听不进良言忠告,还鼓动了一些见识浅薄的部落首领,结果酿成这场大祸。我的流霜公主死了……”
  尚杰却在想着这几天看的那些关于蒙疆的材料。结合忽帖睦尔所言,理清蒙疆前后两位大汗的情况。已死的大汗并不喜欢汉人,对汉文化也没什么兴趣。他娶天朝的泪云公主,一方面是因为政治原因,他的父亲希望能与天朝联姻,一方面也有些新鲜感,所以一开始对她也好,至少在金陵时,夫妻关系还算不错。但两人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回到蒙疆后,没了束缚,就更不把这个泪云放在心上,泪云公主也不管他。泪云有两个女孩儿,如今都已出嫁,大汗后来还娶过很多女人,给他生了三个儿子,最大的今年十五岁,最小的才八岁。所以没给忽帖睦尔的地位造成什么威胁。忽帖睦尔与他兄长不同,对汉人的一切都有兴趣,与流霜公主也是琴瑟和谐,当年皇帝就曾想设法扶持他为蒙疆大汗,可是没有成功。所以对于他,尚杰尚能保持理智,信一两分。
  “大汗,如今你是大汗,你要怎么做就由你了,你要议和,可以。毕竟战争总要死人,能不打自然最好。可是这场战争是你们挑起来的,总得有个说法。不然,我们戾气难消,恐怕要出而反而。”
  以忽帖睦尔的意思,罪魁祸首已死,最大的矛盾就已经没了,两国都在这场战争中死伤无数,所以及早结束这场战争对两国都有好处,作为理屈的一方,蒙疆愿意作出一些赔偿,退离原定的疆界以北二十里,每年进贡上好的马、牛、羊,所有有继承汗位资格的王子都入朝为质,并且允诺,有生之年决不犯边。
  听了忽帖睦尔委婉地表达了上述意思后,尚杰微微一笑:“当年也曾有这样的承诺,甚至还有两位王子为质。父皇相信你们蒙人重守承诺,所以不但放回了两位,还把尊贵的公主许给两位为妻,结果,两位公主死了,太子死了,简亲王死了,秦亲王死了,镇国公死了,范阳王死了,四万多将士死了!下一次,又要死多少人呢?”
  “殿下,这样的事不会发生了,敝国经此一役,已是元气大伤,”忽帖睦尔苦笑道,“再说,那些和殿下的大军接触过的都已被你们疯狂的打法吓怕了,知道天朝有这么个‘神人’在,决不敢再与作对。”
初步的和议终于定好,尚杰告辞离去。忽听忽帖睦尔道:“又是除夕了呢,往年这时候,我已经陪伴她们母子准备守夜了。”
原来今夜是除夕,又多少人在合家共餐团圆饭,有多少人在焚香祈祷那些其实已经不在的人早早还乡。“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18立储1
楚郡王府后院,六皇子楚郡王看完刚刚送来的密信,抚信不语,沉思良久,转首对旁边慵散地躺在躺椅上,闭目享受着春日阳光温暖的九皇子道:“他们回来了。”
  “回就回呗,”九皇子很是无所谓地道:“早点回来才好,这事儿也该解决了。”
  “是啊,省得整日存着个心思。”楚郡王踌躇地道。
  “说实话,六哥的机会可不大。”九皇子轻飘飘地道:“没什么意外的话,父皇不是选老五,便是选老十。”
  外敌平息后,人们也从接连的丧事中走出来,立储就渐渐成为人们新的焦点。皇帝列入排序的十三个皇子中,皇后所生的二皇子和萧妃生的三皇子早夭,经历这场战事后,太子和四皇子也死了,嫡子一个也没了。皇孙辈中,只一个昭旭老成些,又不知在战场中流落何处,是生是死。其他的或年幼,或顽劣,都不可能成为太孙人选。自来立嗣就是立嫡立长立贵立贤,在其余诸子之中,五皇子涵亲王年纪最长,生母又是位次仅次于皇后的筠贵妃,且德才兼备,大部分大臣无疑会请立他为太子,这是民意所向。但与此相比,圣意才是最重要的。十皇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自然是其他皇子无与伦比的,他的出身又不比五皇子低些,且若按皇帝的性格来说,倒是立十皇子的可能性最大。
  六皇子何尝没想过这些,只是:“当初太子在时,我自然不敢有取而代之的妄想,谁能比得上他呢,便是十弟有这个野心去谋这个位子,也是没什么可能,何况是我。即使老四还在,我也不会起这个念头。没想到这两个不可能扳倒的人都死了,那么我就未尝不能一搏。”兄弟们大约也都是这般呢,既然不可能得到,自然要乖觉一些,恭顺一些,韬晦一些,安安份份作臣子,谁也没刻意去笼络臣子,培养亲信。他曾经的打算也不过是如有机会去篡一篡侄子昭旭的位。
  “我们皇家温情脉脉的面纱要撕了呢。”九皇子轻笑道。原以为可以在后世留下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盛世熙和佳话,看来还是不成啊。太子,老四,你们若有灵,是死不瞑目,还是倍感荣幸?一死而造成兄弟相残,自古也没有几个吧?
  “那么六哥准备怎么搏呢?”九皇子问:“你虽然倍受大臣称赞,但并没有什么十分有利的条件。除非他们放弃,不然六哥可没什么机会。”
  “放弃?”六皇子苦笑道:“十弟还可能放弃,老五岂会把送上门的皇位推出去,不该他的他不会要,该他的他可是当仁不让。”
  “那就只好刺激一些了。”九皇子浮起很温和的笑容:“再死一个皇子,震惊也不会太大吧?”
  “死?”六皇子迟疑了会儿,“除死之外呢?”
  “要给老五抹黑,短时间也办不到,他是实在的君子,想抓他的短儿不容易,若是在有两三年,那自然有千百种办法把他拉下马,那样也稳妥些,基本不会有什么岔子。可父皇的身体,也许撑不了那么久了,在短时间内,就这个办法最有效了。当然啦,这是需要好好谋划一下的,不过成功的机会好象还是失败的机会大些呢,六哥,你还要不要搏?”
  “自然要搏!上天已经帮我们消除了那么多障碍,我们可不能放弃了。”
  “没有老五,你就是长子,这才有与十弟一争的资格。不过十弟若做挡路石,那可真不好办,要解决他可不易呢,重演一次老五的事可不行,那可就别无良策了。”
  “十弟喜欢自由,多半不会想要这个拘束的位子,我倒是不担心他。”六皇子道,“只要能妥善的解决老四的事就好了。”
  “太子和老四在时,我们都不敢太露锋芒,只有十弟,一味地任性张扬,无所顾忌,这未尝不是另一种韬晦,十弟之心,未必可测,六哥还是想好了。”九皇子貌似句句都在唱反调,似乎一直都在打击着六皇子的自信。
“富贵险中求,何况是这桩富贵,我既已定下注意,决不反悔,十弟的事,到时候再说吧。虽然之前没打算谋这个位子,可多少还作了些准备,便是败了,也不过一死,有甚可惜,这样的日子,我是过腻了。”六皇子决然地道,“你也不必试探了。”
“是啊,反正我们也不会死得很难看,这就是作为皇帝儿子的好处了,就算是谋反,也不会被凌迟,被株连九族。”九皇子一笑而起,施施然地向外走去:“那老九就帮你去筹划了。”
  剩下老六独坐在椅上,脸上神情变幻莫定,一时犹豫,一时狠厉,一时迷惘,一时坚定。
  
18立储2
皇帝的銮驾终于回京了。
  京中一派太平景象。一切相关的善后事宜,由诸王公大臣所办的妥妥帖帖,诸位贵人的的死带来的冲击已经过去,对很多百姓而言,战争也离他们太遥远,大多数人的生活已经去趋于平静。三年一度地科考也不受影响地结束了,新的人事调整很快开始,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改变。
  但对有些人来说,这场战争带来的伤害无疑是难以磨灭的。
  一直陪伴着皇帝的尚杰,眼见皇帝精神不济,便暗暗向众位大臣使眼色,好容易有几个大臣看懂了,互相示意着,一个个都托辞告退。
  好容易等众人都散了,皇帝疲惫地靠在椅上,向尚杰道:“你也回府吧,去看看王妃,好好歇息一晚,明儿再来见朕。”在回京的路上,他就感了风寒,一直不见好,强撑着见了诸臣,这会儿已是头昏脑胀。
  “请父皇早些休息,儿臣告退。”尚杰看了看皇帝暗淡的脸色,退出殿外,悄悄地唤过几个随侍的太监,嘱咐了几句,又担忧地看了一眼殿中的皇帝,满怀心事地离开。
  坐在轿上,尚杰一会儿想想皇帝,一会儿想想林沁母子,又想起府里的那个祝氏,如果不是皇帝提起,他都已经忘了这个人了。
  轿子忽然停了。
  “殿下,王妃娘娘带着大伙儿在门外迎接您。”
  尚杰挑起轿帘,朝外看了一眼,果见前面一大群人站在祺亲王府门外,便跺跺脚:“停轿吧。”
  “落轿——”
  “恭迎王爷回府。”一众人朝他跪拜。
  尚杰微不可察地皱皱眉:“免礼。”也不瞧众人一眼,径自便往前走,众人忙给他让出一条路,簇拥着他回去,紧跟着他,走在稍后一步的便是祝妃。
  下人们都识趣地散开了,祝氏在这里呆了近一年,自然也赢得了一些人的,何况不管对她的态度如何,毕竟这都是王爷的私事,作为下人,他们可不便插手。
  整个厅堂顿时便静下来了。
  祝纹看了一眼准备视她如无物的尚杰,幽幽地道:“你就准备把妾身就这么冷置着么?王爷不喜欢妾身,大可以随便寻个名目把妾身休了,何苦这样折磨人。自嫁入王府,每日都是一双双冷冰冰的眼,一句句冷冰冰的话,每一日都似一年,妾身真不知怎么得罪王爷了,王爷,求求您,饶了妾身吧,您实在气不过,一条白绫,一杯毒酒,赐死妾身,倒也干脆。”
  尚杰虽然对她没什么感情,心肠也有些冷,毕竟有几分愧疚,本就是自己错再先,害了她。人不在眼前,还可以当那些事不存在,但她这般在面前哀哀哭诉,却是无法当作没听见:“是我对不起你,你本没做错什么,唉......”尚杰实在不知如何对她。
  祝纹见他有心软的迹象,不由一喜,抬头道:“妾身自知命薄......”
  尚杰却看着她的脸一呆,新婚之时,他没有认真看过祝纹一眼,在她的印象里,他的这位妃子,一直是祝织的形象,却原来......他马上便想到,那日必是祝家的三小姐了,心中愧疚更甚:“祝...祝妃,本王自知对你不起,你,你若有所求,本王无不应允。”这话说得甚是艰难。
  祝氏若不出现在他眼前,那祝氏即便独守寂寞一世,他也不会有什么愧疚,可是人在眼前,叫他熟视无睹,视若罔闻,却是狠不下这个心肠。
  “妾身并没什么可求的,有祺亲王妃的名份,即便是侧室,也便一生无忧衣食,妾身唯一的愿望,就是能长伴殿下身旁,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但妾身也知这是个奢望,殿下心中已容不下妾身了。妾身便只求殿下一事,”祝纹一直注意着尚杰的神色,见他面沉如水,心中忐忑,又想,若失了这次机会,恐怕真得没法抓住王爷的心了,便一咬牙,道:“妾身只希望能为殿下育一男半女,免得晚景凄凉。”最后,宗正寺还是改了名册,她的身份还是侧妃。
  尚杰看着那双幽怨娇羞的眸子,一时张口结舌:为什么我遇上的都是些胆大的女子?
  不久之后,祝家姐妹再次谈话:
“殿下回京之后,待我倒好了些,虽然到我房中极少,见我时也没什么笑脸,只是偶尔酒醉了,还把我当做什么‘沁儿’。”祝纹恨恨地道。
18立储3
皇帝病体未愈,便把政事托于祺亲王。王府门前,日日热热闹闹,车水马龙,出入的尽是达官显贵,朝中重臣。祺亲王见皇帝身体不好,也不好推迟,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了,再细细报与皇帝知晓。皇帝竟不听,只叫他全权处理。因太子战亡,祺亲王有望继承皇位,众人本已百般奉承,见皇帝对他百般信赖,更加巴结,尚杰虽觉厌烦,仍不免敷衍一番。
  立太子之事也日益受到关注。皇帝看到地上擂得越来越高的请立太子的奏折,把尚杰叫进去谈了一个时辰,侍在殿外的宫人,不久便又听皇帝嗓门儿又高了,骂了句什么,只是含糊,听不清。后来,便是祺亲王殿下一脸轻松地出来,然后,宣了一班文武大臣进去。
  立太子之事既已成定局,只差一纸诏书,尚杰便安了心,打算离开了。
  皇帝身体大好,守国大任又甩掉了,无事一身轻啊,长久以来压抑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久违的笑容又回到脸上,合家团圆共享天伦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临了。尚杰高高兴兴地转进后宫去找胞妹七公主沐霞。
  沐霞是他唯一嫡嫡亲的妹妹,以前不懂事,也因为宫规森严,虽是兄妹,也男女有别,所以一向不太亲近,这段时间,他好好修补了与妹妹的关系。而沐霞,与珠妃在宫中的好人缘不同,她一直有些孤僻,是不太惹人喜爱的女孩子。其中最主要的原因,珠妃虽然对这一儿一女一视同仁,皇帝却未免看重尚杰一些,对女儿一向没有多少关爱。
  沐霞见尚杰来了,忙叫宫女们奉上香茶,请尚杰坐下,高兴地问:“皇兄今儿怎么得空,到这儿来看我?”
  尚杰端起香茶,轻啜一口,看了一眼周围,才把眼光落在沐霞身上:“哥哥很久没来看你了吗?”
  沐霞在他旁边坐下,斥退众宫人,一面回答:“你忙呀忙,早把人家忘到脑后去了,人家一个人在这冷清清的宫里,只能与醉红几个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些闲话,可把我闷死了。”
  尚杰道:“等父皇正式下诏立五皇兄为太子,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到江南去,找你嫂子去,我想到江南的那番风景,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沐霞道:“真的?只是嫂嫂会不会欢迎我?”在宫中,与她年纪相仿的六公主和八公主早夭,五公主长她十岁,早就出阁了,能亲亲近近,没什么拘束的和她一起玩的,便只有一个简亲王府的小郡主凤姿,又小了一辈,且不能随时进宫来,她又不能出宫去,宫中实在太寂寞了,所以尚杰要带她离开,她是千肯万肯的。
  尚杰忙道:“这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见了面,你就知道她人有多好,一定会像母妃一样宠你。”说到这,神色有些黯然:“可惜母妃再也见不到她的母子。说起来,朔儿也有三岁了,会叫爹了吧,以后有你嫂嫂伴你,还有那么个小鬼缠着你,你想寂寞都不行。当年说好长不过三年五载,这样算来,倒也没违背我们的约定。”尚杰呆呆地出神。
  沐霞仍有个顾虑:“那,那个祝纹怎么办?”尚杰开始没听见,沐霞叫了几声,才“啊”了一声。
  说到这个问题,尚杰显然有些不高兴:“她自然不去。”
  沐霞道:“我可一点也不喜欢她,不去倒好呢。这样,嫂嫂也不会生气,我也不会不开心。只是,我听说她有娃娃了,如果生个男孩,整个祺亲王府都落到她手里,太便宜她了。”
  尚杰道:“无所谓,沁儿哪会在意这些,她自家就已经够富庶了,待你肯定不会比宫中差。不过,沁儿是江湖儿女,不太喜欢同官府扯上关系,所以我一直瞒着我的身份,你可给我注意了,千万别露了馅。”说着起身,望了望外面,向沐霞道:“走,咱们瞧瞧筠母妃去,顺便给她道个喜。”
  在去西绪宫的路上,迎面正遇上筠贵妃,众人见过礼,沐霞见筠妃面色不愉,便问:“娘娘怎么了?听说五皇兄马上就要立为太子了,这么大喜的事,您怎么不高兴呢?”
  筠贵妃道:“立为太子又怎样?我只有尚倬这么个儿子,好容易七灾八难到如今还能母子俱得保全,他做不做太子不重要,若因立太子而引出别的什么变故,可就不值了。”
  尚杰忙道:“筠母妃多心了,小王是不愿久留此地,这京城与我来说,是是非之地,伤心之处,等处理完一些事务后,我就要带着沐霞离开了。”
  筠贵妃道:“能够这样多好,十哥儿,你是聪明人,早早地置身事外了,而尚倬却深陷泥而不自知。为皇位,骨肉相残,兄弟反目,也不是稀罕事,只怕本朝也难免此劫了。十哥儿,本宫不是疑心你,本宫与珠妃相处二十多年,眼看着你长大,你是什么性子,本宫还不知道么?只是,唉……”
  尚杰道:“母妃何出此不祥之言,五皇兄立坐太子是顺理成章的事,若是小王,才会有异议呢。”
  筠贵妃摇头道:“本宫以为你明白,你怎么就糊涂了呢?”说着便走了。
尚杰看着她慢慢离去,那背影显得有些蹒跚,似乎苍老了很多。
18立储4
就在一切都准备妥当,定于次日起程的当晚,尚杰半宿没睡安稳。约摸三更时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不一会儿,又秦安急促的擂门声和焦急的呼喊吵醒:
  “王爷!王爷!出大事啦!涵亲王府走水了!”
  尚杰忙忙地披衣出来,果见东北角一片火红,外面人声嘈杂,不知有多少人被惊动了。
  “快备马,本王去看看。”
  尚杰府邸离涵亲王府还有段距离,赶到时,那里已经汇聚了很多人,京兆尹和锦衣卫指挥使指挥着灭火营和锦衣卫忙着灭火救人。紧临涵亲王府的六皇子府和七皇子府也被波及,两府的仆役侍卫也在极力灭火。火势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几个侍卫见火势越来越大,忙强拉着众位王爷远离火场。
  尚杰看着这场大火,手脚发凉:“我五哥呢?涵亲王呢?涵王府的人呢?”为什么竟没人叫“救命”,没人喊痛?
  一时没人敢应答。
  过了许久,才有人轻轻地告诉他:“殿下节哀。火势太大,王爷和府中的诸位殿下只怕都已罹难。”
  一个尚杰不认识的小官儿战战兢兢断断续续地述说他所见的一切:他来得比较早,曾看到一伙黑衣人一边杀人,一边放火,口称与涵亲王有仇,要杀他满门,说江湖恩怨与旁人无关。王府侍卫忙着救人灭火,竟始终没有冲出府门。锦衣卫因火势太大,也冲不进去,只能把想逃走的刺客捉拿了,把王府中的能见到的射杀了。一开始,火中还传出各种呼救声惨叫声,令闻者心急落泪,后来,这些声音渐渐止了,只有火烧着木头哔哔剥剥的声音,殿阁倒塌轰然的声音。
  也许后来的一场倾盆大雨,也许是能烧到的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在天色渐明的时候,火终于熄了。
  当晚在这座曾经很美丽的王府入睡的人们,几乎都在这里永远的沉睡了,只有十多个人逃出了火场,却将一辈子忘不了这个可怕的梦魇。
  火势波及楚王府和秦王府,楚王府烧了十几间房子,伤了三人,秦王府烧了大半,死伤十余人。幸而秦世子已经搬进宫了。
  这样一件大案,顿时震惊朝野,六皇子和刑部、大理寺、宗人府共同负责查明真相。尚杰和九皇子都因为那场雨染了风寒,卧病不能处理朝务。
  几年前的景庆宫失火,原因单纯,而这次,还能单纯吗?真的是那些江湖人寻仇吗?尚杰躺在床上,因为发烧,头一直晕乎乎的,无法想得太多,也不敢想得太多。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么,他虽然悲伤,但不会悲哀。
  天很热,心很冷。
  他不想再承受更多的痛苦了。
19祝袖1
皇帝听完奏报,一言不发,挥手令他们退下。
这件似乎没什么可疑的案子,便搁在了皇帝的案头,搁得皇帝又生了病。
涵亲王府故地上搭起了灵棚,几位皇子处理了要紧的政务,便在这儿守灵,王公大臣们也陆续前来祭拜。又请了相国寺的大师们,在这里念经超度亡魂。
  这一日便该移柩下葬了,众皇子领带百官正准备着,便听门外有人高声道:“圣旨到!”
  所有人都忙忙跪倒。
  梁无为展旨宣读:“皇上有旨,着六皇子尚侃,九皇子尚俭,十皇子尚杰,十一皇子尚儒,即刻进宫晋见!”
  “遵旨!”
  梁无为向尚杰等人道:“几位殿下快些进宫去吧,这里的事,皇上嘱咐了,让十二皇子和十三皇子主持。”
  “我们?”十二皇子尚优才十七岁,还从没干过一件正事,整日不过玩琴唱曲,听得此言,吓了一跳,“我可什么都不会啊。”旁边十三皇子十六岁,虽极聪慧,也是没经过事。
  梁无为道:“殿下放心,自然有列位大人帮忙,您向他们请教便是了。奴才还有要事在身,先告退了。”
  “朕今日召集你们来,有两件事,第一,便是立储,“皇帝躺在病床上,慢慢的说着,四个皇子却是面面相觑:这虽是一件大事也不急在今日吧?却听皇帝继续道:“朕若能活到明年,就好好举行仪典,禅位给尚杰,若天不假时,自有百官奉旨,尚杰于灵前即位便了。”
  众皆大惊失色。
  尚杰慌忙跪下:“父皇何出此不祥之言,何况儿臣也难担此大任。”
  “有何不能?当初朕就有意立你,但老五居长,因而才犹豫不决,如今他已逝,这皇位不是非你莫属了么?” 
尚杰道:“儿臣惶恐!儿臣一来不想当太子,二来儿臣之上尚有六皇兄,九皇兄,废长立幼,似为不妥。”
皇帝扫视了那二人一眼,冷笑一声:“有何不妥,况他们何德何能,当得起你的兄长!”
这话听在尚杰耳里却全是讽刺意味,心下忐忑,又听侍立皇帝身侧的梁无为喝了声:“来人!”殿外冲进来十余名侍卫,心下正暗想,此番不知着了哪个道儿了,却不料,他们不由分说地将六皇子,九皇子按倒在地。
六皇子和九皇子惊愕地叫道:“父皇,儿臣身犯何罪?”
“你们干的好事,还要朕说吗?”
  皇帝看了梁无为一眼,梁无为高声向殿外喝道:“宣祝袖晋见——”殿外一声声传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嬷嬷领着个十一二岁光景的小女骇进来,那女孩子怯怯地望了望众皇子,见众人都盯着她看,忙低下头去,随着嬷嬷一道跪下去:“拜见皇上!”
皇帝摆手令嬷嬷退下,“老六,你可认得她?”
尚侃又仔细看了她一眼:“儿臣怎会认得她。”
“她倒是你的小姨子呢,刑部祝尚书的四千金,庶出的。”
尚侃道:“儿臣只知王妃有两个妹妹,如何又多了一个?”
“好在是个不被重视的人物,好在有个仗势欺人的丫环,要不然,这件事还不知何时才知真相。”
尚侃听得越发糊涂,看了九皇子尚俭一眼,后者也不明就里,再看十皇子尚杰,尚杰面上一片茫然之色,看来也没搞清楚状况,再看一眼十一皇子,只见他嘴角上翘,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心里顿觉不妥……当初真不该把他也掺和进来。
皇帝把众皇子的神情看在眼里,面上的神情变得很复杂,看了垂首立着的祝袖一眼,道:“尚杰,你起来吧。祝袖,你且把你所知的细细说来。”
19祝袖2
且说这祝袖,其母王氏是刑部尚书祝央的侍妾。祝央最是惧内,其妻原不肯为他纳妾,只是连生三女后便再无所出。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压制下,才不得不给他纳了王氏。一年之后,生了祝袖。祝夫人便说祝央命里无子,却再不肯让他亲近王氏,将王氏母女赶到下人房去,不许祝央探视。侍妾的身份本就低,何况王氏不得宠,那些个大丫鬟们便渐渐拿她们母女作践起来,竟丝毫不把祝袖当作主子看,有时叫一声四小姐,也不过取笑着玩儿。祝袖年纪稍长,便被祝夫人和三个姐姐当作杂使丫鬟使唤。
这日里,祝袖奉了祝夫人之命给楚王妃祝纨送件东西。
到了王府里,王府家令倒还殷勤,听说了来意,就准备叫人带她去,正巧便见王妃身边的丫鬟翠儿从旁边走过,便忙叫住她:“翠儿姑娘,等一等。”
“什么事啊?”
“四小姐给咱们娘娘送东西来了,你带她过去吧。”
翠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祝袖一眼,方笑道:“我道是哪个四小姐,原来是你啊,许久不见,奴婢差点就人不出来了呢,这边请吧。”
祝袖还是头一次进王府,以往这样的“美差”都是交给那几个大丫鬟的。可巧,这日祝夫人把身边的人都指派出去了,虽还有一两个贴身的,自己还要使唤,赶巧见到祝袖,想着也不是十分要紧的东西,这才指派了她。
祝袖一路张望,倒也没忘了记下路程。这一路看来,只觉王府果真气派非凡,这楚王府已是如此富丽,祺亲王府那还了得。暗羡大姐、二姐有福气。一路走着、看着、想着,只见翠儿在一处园子门外停下,道:“自个儿进去吧,可别乱闯呦,我还有事呢。”说着笑着走了。
祝袖只当是祝纨的居所,走进去拂柳穿花,一番乱寻,东张西望地看了些亭台楼阁绿树红花,只盼撞着个丫鬟小厮问问,但却一个人影儿也寻不见,隐约听到什么声响,便循声走去,不留神拌了一跤,把手里的东西丢到花丛中去了,于是钻进去寻。这时,一只猫“喵”了一声,从她身旁窜过。祝袖看到那件东西正落在离墙不远的花荫下,忙弯腰去捡时,只听一个声音道:“这猫儿真讨厌,十一,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那被叫做十一的道:“儒不是打击两位,这事儿还是别做得太绝为好,且不论事情能否成功,便成功了又如何?就算父皇一时糊涂,看不出你们的这点把戏,你们也不会是父皇心中的继位人选。难道你们还要除了十哥吗?”
那初时的声音笑道:“十一,你真聪明,跟我想到的差不多呢,可是,既然六哥下定决心,那么不成功便成仁吧。你既已入局,就好好走我们安排的路子,不然,弃了这子儿也不甚可惜。至于小十么——”
另一个声音接过去道:“十弟不是问题,他若有心,也轮不到老五了。”
那个十一冷笑道:“你们倒还有点情分。”
“毕竟是兄弟啊,何况小十很乖的。十一,你可别存什么妇人之仁,父皇眼看时日不多,如不趁现在他没正式立为太子之前下手,等他登上皇位,再下手可难了。”
这时,猫又叫了一声,窜了回来,祝袖急忙捡起东西,连滚带爬地穿出花丛,还隐约听到一句:“好讨厌的猫。”祝袖慌慌地冲过柳荫,眼见离大门不远,心下暗喜,忽听一声断喝:“什么人?”
19祝袖3
祝袖一惊,心中暗叫一声“完了”靠在一株大树上,只觉天旋地转,只是闭目等死,却良久不见动静,讶然慢慢地转过身,身后周围哪有什么人,从浓荫里看出去,只见刚才领自己到这里来的哪个翠儿,被一个身着黄衫戴金冠的人掐着脖子拎起来,不只问了些什么,没听清,不一会儿,那人松了手,翠儿软软地倒地,躺在地上不动了。
原来翠儿带祝袖到这园子来,根本没安什么好心,她知道这里是楚王府的禁地,非经允许,连王妃也不许踏入一步,她把祝袖领到这儿来就是想叫她吃点苦头,看她的的笑话,反正有什么事情,颠倒黑白是她的特长。她在别处待了一会儿回来,突发奇想,就悄悄地进园来瞧瞧。她来过一两次,知道园中的布置,何况这里暗处虽有许多警卫,却只防备着哪些从各个角落可能冒出来的不述之客,所以光明正大地从园子进去,有时反而不被留神了——这也是祝袖的幸运了——所以觉得只要小心一点就是了。谁想,她偏偏一不小心,摔了一交,把一块小石头踢进水里了。这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里头三人听到动静,出来查看。楚王虽知翠儿是王妃身边的人,但盘问之下,翠儿支支吾唔的答不上话,楚王自然不会放过她。而后来,楚王妃祝纨知道翠儿被楚王杀了,也不敢多问其中的原由。
祝袖虽小,这时也明白翠儿原是想害她,心中越发害怕,忙快步跑出园去,又往前面走了一段时间,终于腿软,瘫坐在地上,窃喜那些人没发觉。却不知道,有一个人看到她小小的身影逃出园外,嘴边露出浅浅的微笑,并轻描淡写的转移了其他人的视线。只是守卫们倒了霉,被楚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四小姐,你怎么在这儿?”这突如其来问话,对惊魂未定的祝袖来说无异于一声惊雷。抬头一看,却是刚才所见过的那个家令,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强笑道:“翠姐姐把我带到这儿来,就自个儿走了,我看这儿这么大,不知道去哪里找王妃娘娘,正发愁呢。”
“别的地方逛逛倒不打紧,那里那个园子可万万进不得的,翠姑娘怎么这般淘气,就把您扔这儿了呢。四小姐,快随我去见王妃吧。”
见了名义上的大姐,也没应答几句话,便让她走了。回到祝府,不免被祝夫人责骂了几句“这么点小事也这么久,存心想偷懒”之类的话,只是祝袖心不在焉,无论她骂得多难听,楞是一个字没听进去。
“看这呆头呆脑的德行,和她娘一个样,叫人看见就生气!”祝夫人骂累了,终于肯让她被丫鬟们轰走了。
祝袖却从此日日心神不定,因此又不知挨了多少打骂,但无论她母亲怎么问她,也不肯说出原由。她知道自己把事情说出去,定能挽救不少条人命,却又怕惹祸上身。何况自己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谁会相信自己的话?谁又可以信赖,可以告诉这么大的事?直到听说涵亲王府满府葬于火场,依然无计可施。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好久。忽一日皇上下旨召见,合府不知所措,虽也摸不着头脑。慌慌张张地把她梳洗打扮了,送入宫中。
皇帝亲自接见了祝袖,与她闲话了几句,待她心情平定后,慢慢地问起了那件事。祝袖不敢隐瞒,一五一时地说出了当日所经历的一切。皇帝听了,不悲不怒,语气和缓地要求她到时在这些人面前把所有的一切再说一遍。不一会儿,便下旨把四个皇子都召集来了。
尚侃耐着性子听完,冷笑道:“父皇,您难道就因为一个黄毛丫头的信口雌黄而降罪儿臣?”
九皇子漫不经心地道:“好精彩的传奇,真是难为这个小姑娘了。父皇,您便有心想让十弟即位,也不必把儿臣们斩尽杀绝吧?”若不是被按在地上,他大约会极写意的轻轻拍掌,一副顾盼神飞的模样。
尚侃看了一眼尚杰,尚杰似乎神游天外,对这番言语没有反应,再看皇帝,神态平静,没有动怒,没有被气吐血。
十一皇子站在那里微笑道:“两位皇兄,你们不想想,父皇怎么会知道有祝袖这么个人存在。当然是小弟我告诉父皇的。祝袖和我是人证,物证么,也是有的,要不要拿出来给两位看看?”
“你——”
皇帝语气低沉而坚决:“事情朕自然查明了的,老九,朕一向倒是小看了你,牙坚嘴利,哼,好儿子啊!”
“多谢父皇称赞!”九皇子笑着很干脆地道:“既如此,儿臣也不分辩了,听由父皇处置。”
“来呀,把他们带下去听候处置。小十,你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
“是!”
19祝袖4
“十弟来了啊。我想着不管如何十弟总会来送我们一程的。”六皇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平静地道。
同样被软禁在小偏殿的九皇子微笑道:“父皇的处置定下来了吗?是明正典刑还是要掩人耳目地寻个什么借口?”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么放得开,对他人和自己的性命都这么不在乎?看着两个神态如常的皇子,尚杰语气有些激动地问。
“人生若平淡就无趣了。”九皇子看着他手中的托盘,“鸩死么?父皇还是想顾及皇家颜面啊。十弟送来的酒想必是好酒了。六哥,最后醉一场如何?”
“好。十弟,劳你斟酒了。”
“酒名醉红颜,”尚杰慢慢地在摆在两位皇子面前的酒杯中倒满酒,“里面掺了点冷凝香。”
冷凝香,很美丽的名称,却是一味天下奇毒。据说此毒无色无味,发作时会让人渴睡欲眠,然后在睡梦中含笑而逝,死后容颜如初,芳香四溢,永不腐烂。皇族之中常用此来保存尸身不变。
“醉红颜配冷凝香,”九皇子看着杯中琥珀色液体,赞叹道:“真是美丽呢。劳父皇和十弟费心了。”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恩,果真是好酒呢。”
尚杰低头给他满上:“我知道你们并不是安分的人,(九皇子笑道:“真是不留情面啊。”)可是这么多年,你们都安守本分,各尽其职,虽然偶尔也会挑拨一下兄弟的不和,(“原来你听得出来啊,一向小看你了。”)可我总想着,毕竟各自秉性不同,谁和谁关系亲密些,谁和谁和不来,闹点矛盾也是寻常事,没什么可介怀的,毕竟再和睦的家庭也总有父子兄弟夫妻红脸的时候,何况是我们帝王家。可是,为什么,你们会突然就狠下心来了?”
六皇子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把酒喝下,默默地看他再一次为他斟满酒。
“十弟,我们不是你,在我们心中,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这样平静的生活早已过腻了。更何况,皇位,实在是一件极诱人的东西,既然想要,就不择手段,能夺取就好了。”六皇子看着眼前的酒,慢慢地道:“之前的安分不过是因为有太子和老四,没有机会罢了。十弟,你还是太天真了啊,皇家,无骨肉。就算是以前一派雍雍穆穆,也不过是表面文章。兄弟之间的交情有深有浅,也不是因为性情的原因,我们这些人都功利得很,没有好处的事不会做的。太子与老七友善些,与一母同出的老四却从没花什么时间联络感情,何尝不是怕老四谋夺他的位子。至于老四,大约也未必愿意日后自己生杀予夺之权尽在人手,就算没这个心,也会防备着太子的猜忌。你说,兄弟之情可能存在么?”
“我的生母在我出生之前,一直只封为贵人,因为我才进位为嫔,到如今位份也没有改变。从小,我想要的东西就必须我自己去争取,我一直十分用心,想让父皇多关注我一些,想让那些狗仗人势的家伙对我尊敬些,可是你的出生让我的一切付诸流水。你轻而易举地让所有人围着你团团转,掖庭里到处都在说,小殿下又如何如何了。真是让人操心的小家伙。”六皇子看着尚杰微笑道,“我居然从没恨过你,真奇怪。”
“也许是因为十弟从来得到东西太容易,所以很少在意失去什么,更不会花心思去获取什么,所以,大家对你都放心得很,没有谁把你视做阻碍,我也没有。如果父皇那时执意立你为太子,我真的不确定会不会下手杀你。太子和老四都死了,我一直以为是上天为我扫清障碍,却没想到,其实是为你。是啊,我早该知道,我哪有这样的福气。”
“十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时候你不拒绝父皇,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会有涵亲王府的血案,不会有我们的死,更不会有十一什么事。是你的总是你的,拒绝的话,不过多些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九皇子笑着慢悠悠地道。
尚杰手一抖,“是吗?”
“老九。”
六哥在叫他呢,真是个温柔的人啊,这样也不许他再说几句让十弟心中郁结的话。九皇子的目光迷离了。
他永远也弄不明白六哥想些什么。
六哥在第一次上战场时受了伤,永远也不会有子嗣了。所以当他知道六哥想要那个位置的时候,不明白,夺了又能传给谁呢?“我只是不想屈居人下,何况不是可以传给你吗?”六哥曾这样轻描淡写地对他说。他笑着回说“如果我也没有子嗣呢?”他先天不足,自幼体弱多病,想舒枝散叶恐怕也很难啊。“那就十弟吧。”六哥毫不经意地这般回答。
果然啊。
六哥一向最疼的还是十弟,不是他。为什么,那个人能享有他们所没有的一切?人人都说九皇子温柔可亲,可谁知道他一生中没有一日快活的日子。只有六哥,多情又无情的六哥给他一点点温暖。
六哥怕万一失败牵连的人太多,所以除了一些必要的人,他尽量不和人相从过密。就算与他没有半点感情的王妃,他也想好了:“就算保不住她的命,至少不要牵连到他的家族。”那时候他刚知道六哥的心思,知道只要有太子和老四在的一天,六哥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是无用的,六哥不谋权,自然也就不会有灭门之祸。可是,他还是为六哥费心谋划。如果真有一日为夺皇位而致血流千里,那么止血者只有十弟。所以,他设法让六王妃的妹妹嫁给十弟,这样祝尚书一家可保无虞。所以,十弟再不情愿,也终于入了局,取了亲。
机会终于来了,老四老七都在边疆,太子出征了,父皇也出征了,京城只剩下无能的老五和还没站稳的十弟了,这时候谋那个位子是多么容易的事啊,可是六哥却说,外面已乱,里面还是安分些吧,他说他不想接手一个满目疮痍的国家。好吧,他不动手,可是,六哥为什么看着景庆宫的方向。
那些阻在六哥前面的人都死了,除了无能的老五,这莫非是天意么?那些大臣们想必都会拥戴老五坐上那个宝座吧?那么就解决了吧。
老五的仇家可真不少,可是都没胆敢去寻仇。是啊,我们哪个没有仇人,只是都不敢或没法找上门来罢了。那么就让我给他们胆吧:金钱,毒药,地形图,守卫布置,还有人。这些事情当然不能我去干,我经不起长途跋涉的劳累,更不能是六哥,他的身份太招摇了,恐怕会让人识破。那找谁?十一是个不错的人选,他跟老五结怨甚深,原因是什么,大概就没人不知道了,可以用就好了。
一切都很顺利。他想,他真是聪明天纵啊。可是自古聪明人总不会太长寿,所以这次的事大抵不会成功吧。那么,十弟再不情愿,父皇也会让他登基了吧?那么,我和六哥就算不能共享江山,也可以同时赴死了吧?
他真是算无策啊,没有什么他没想到的。
“如果我们死了,你们就去投奔祝央,一切听从祝央的安排,”他曾对那些心腹死士这样说,而祝央想必会欣然笑纳这份大礼。“那时继位的必然是十皇子,祝央只要不想弑君篡位,一切由他。”
十弟我总要为你留下点什么才是啊。你不能一辈子都这么快话。那真的很让人嫉妒。
“老九!”,
“九哥。”
是谁在叫他,可是他已经听不见了。
淡淡香气浮起。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走了。”六皇子饮尽剩余的酒,“十弟,不管怎么说,很高兴能遇见你。”
20尘定1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转冷的缘故,大街上分外冷清。出了宫的尚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进宫只一日,却恍如隔世。哥哥们都死了,只剩他一个了。
涵王府的案子彻底了结了,六王妃自缢,步嫔入贞度庵为尼,日日诵经为儿子恕罪。九皇子没有纳妃,只几个姬妾,都发往教坊司。其余人等,或杀或流,都算是有了个结果。可是他呢?
不知不觉竟已走到祺亲王府前,尚杰望着熟悉的围墙,熟悉的大门,呆呆地出神。这个并没有住多久的王府,很快就没什么大用场了。自己将永远住进那座辉煌而幽闭的禁宫。这莫非真的是自己的宿命?难道自己真的无法逃脱这个束缚了么?“是你的总归是你的,拒绝的话,不过多些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九皇子的话响在脑侧,果真如此吗?
“十哥!”
他转过头看时,却是十一皇子尚儒站在不远处朝他微笑。他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尚杰仔细一想,记得便是那个祝袖。
“十一,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也不带个侍卫仆从,幸而还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把你赶走。”
“我如今已被贬为庶人,从前的那些排场就用不上。今后我便姓尚,就叫十一,十哥觉得如何?”
“尚十一郎,很好啊,可是……”
“十哥也变得婆婆妈妈了,放心,没事儿,便有六哥、九哥的余党,也没有那般容易伤及我。我既已是庶人,就决定忘了以前皇子的身份,带着旧日的随从可不太好。”
“那她呢?”
“她已是无家可归了,我在这儿等你,就是为了她的事。”
“什么事?”
“她还有母亲王氏在祝府里,怕也呆不得了。”
“这个容易,我回府差人去祝府接来便是。”
尚儒谢道:“如此便多谢了。”
祝袖忙跪下给他磕头:“多谢殿下。”
“举手之劳罢,咱们在这儿说话也不方便,进府去坐坐吧。”
“可是二姐……”
尚杰温和地道:“不必担心,她昨天就进宫里去了,不会再回来了。十一,你带她进去坐坐吧。”
“既然祝妃不在,那就没什么顾忌了。祝袖,进去看看吧,你还没到棋亲王府玩过吧?”
王府的门紧闭着,尚杰上前敲了敲门。
门房见是尚杰,忙不迭地把大门打开,恭敬地行礼:“恭迎王爷回府!”
传报声一声声传进去,沉寂的棋亲王府顿时热闹起来。
改回原名“杭书彦”的成风还留在这里,得到消息,赶来见尚杰,却见十一也在,不免讶然:“十一皇子,您也在?”
十一一笑道:“成风,我如今已不是皇子了,我今后便姓尚,叫十一。”
杭书彦道:“不敢,十一皇子……”
十一道:“叫不得,叫不得,十一皇子已是死了,我不过是个平头百姓罢了。”
尚杰道:“‘皇子’两字的确是叫不得了,你以后就叫他十一公子好了。十一,他如今也不再叫成风,改回原来的名字‘杭书彦’,‘雨、雷、电’都已不在,剩一个‘风’,不过徒添伤感。书彦,你去取了我的令牌,到祝府把祝央的如夫人王氏接来。”见杭书彦抬眼欲问,尚杰摆手道,“不必多问,接来就是了。”
杭书彦领命离去。
十一再谢。
尚杰道:“不必言谢了,这与我不过小事一桩。我一向自私任性,从来只是接受你们对我的宠爱而不曾有何回报。十一只比我小着一岁呢,本该很好的往来,可是,我却从未好好地认真地关心过你。”
“十哥有些多愁善感了,这可不像您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十哥纵然多关注自己一些,又有何错?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十哥一直是个很必须的存在,如果没有您,这个皇家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
“十一真是温柔啊。以后一定是个很好的丈夫和父亲呢。你在我府里先住几日吧,我择日让人送你出京。你可打算好了日后的生活?”
“日后?我没想得太远,离京后,也许往北,也许往西,也许往南,也许往东出海也不定,只要不在京城就好了,我不会再回来了。十哥,你放心,我会过得好好的。”
“安顿好后,如果方便,捎个讯息给我吧。”尚杰怅惘地道。
“好啊,一定会的。十哥就好好地当皇帝吧。”
可以不当么,或许有人说他矫情,可是,这个位置,真的无法让他安坐啊。尚杰轻轻叹气,这已是他无法抛却的重担,除非,十三,再过几年应该可以了吧。只是“是你的总归是你的,拒绝的话,不过多些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真的会这样吗?
以往任性的自己回不去了啊。
“我会的,十一。”
这时秦安来报:“殿下,宫里派人来请您议事。”
十一便起身道:“十哥,您忙您的去,我带祝袖逛逛您的花园。”
尚杰道:“你们好好玩会儿,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吩咐下去:“好好伺候十一公子和祝四小姐。”
20尘定2(完结)
祝家这时一片混乱,祝夫人日日咒骂不休,就差没把王氏碎尸万段了,这时候杭书彦上门要人,无异火上浇油。祝夫人得知消息后,马上跳脚大骂:“凭什么?她女儿害死了我女儿还想跑?找祺亲王做靠山了不起了啊!”祝央道:“夫人,你冷静些,王氏还是他带走吧,免得日日在你面前碍你的眼不是?”“好你个祝央,你心疼那个贱人是不是?我打她骂她你心疼了是不是,看不下去了是不是?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年若没有我爹,你能有今天吗?”祝央忙止住夫人滔滔不绝的话,“夫人,你想到哪里去了啊,你想想,祺亲王是谁啊,你糊涂了么?”
“祺亲王还不是咱们的二女婿么?我看你才是糊涂了呢。”
“可是,他是皇子啊,将来的皇上啊。”做为刑部的尚书,宗正寺少卿,他自然是知道所有内幕,如果不是因为祺亲王的缘故,他们家将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可就因为自己的二女儿命好,不但免了一场灭门之灾,日后前途不可限量。祺亲王登基为帝,那么女儿就是皇后,外孙就是太子,这样的前景不由人不眼红啊。如果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王氏惹恼了祺亲王,别所国丈梦泡汤,就是尚书这个位子也得让贤,再一个不好,脑袋也不牢固,祺亲王十皇子得罪不起啊。
听了祝央的解释,祝夫人悻悻地道:“可就这么放过她们,我心里憋气。祝绣那丫头倒好,居然就不回来了。”
祝央不敢再说什么,忙让人把王氏收拾一下,送出门外。
王氏战战兢兢地出了门,杭书彦紧随其后。门外停着乘小轿,杭书彦撩起帘子对王氏说了声“请祝二夫人上轿。”
王氏这一辈子,就是嫁入祝家也不曾坐过轿子,只是呆呆地任人摆布,上了轿。
祝央送出门外:“杭大人慢走,下官不送。”
杭书彦回道:“不敢有劳。”
尚十一在天高气爽,凉风拂面,落叶纷纷的日子里带着祝袖母女悄然离开,从此尚杰再也没有得到过他们的消息。
尚杰落寞地送走一个个在他生命中或重或轻地占据一定地位的人。到了最后,几乎已经麻木的接受一切了,包括他的阿舅倪琮。
倪琮在尚杰出京时还好好的,可是等他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病死了,太医说是忧思过甚,积郁成疾。倪放也完全变了个样,府里的老仆们都说,活脱脱是老王爷年轻时的样子。尚杰去见他时,他执礼甚恭,苦笑着说:“我们都长大了啊。”
所以再也不能任性,再也不能不分尊卑,再也不能回到过去那些快乐的日子。
崇武四十五年正月,天玺第三代皇帝睿载赟禅位与第十子尚杰,退居挽华宫,称“太上皇”。改元“永泰”,大赦天下。
是年,尚杰二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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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的设定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还在读高中,就写了一部分,那时的我,武侠看了很多,刚接触点言情。写的文字现在去看,觉得很幼稚。但是很多设定却像在我脑子里扎了根一样,改不了了。比如尚杰当皇帝这件事,比如娶祝家二小姐,比如战争,比如没带林沁回京,都是以前的设定,我改的只是语言和一些细节,尽量让它可能发生一点,按原来的写法,理由太不充分了。
我想表达的东西很多,却往往没有表达到位。比如说诸位皇子的性格,他们与尚杰之间的关系,这些都没有很好的表达出来。皇宫永远不是一个单纯的地方,我没打算把它写得温情脉脉,但是我想,不管有多少利害关系,父子兄弟之间总有几分真情的吧?只要没有碰到利害那条线,兄弟间还是可以真诚相待的吧?在那么多人间,也总有几个兄弟可以撇开利害关系和睦共处的吧?皇宫虽然很黑暗,但还是有阳光照射的吧?
还有人说我写男女主角间的对手戏太少,这也是我一个很大的毛病了。我写文章的时候一不小心就采用有限视角,像如许这篇文章,我在大部分时候都是从尚杰的角度去写他所见所闻所想,很少写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所以就算把尚杰改成第一人称“我”,这篇文章不需要有大的改动就能读通了。
女主出场的机会似乎真的太少了点。
很惭愧写成这样还来献丑,先谢罪了。
希望大家还是来捧个场。
就算骂几声也可以,只要骂得有道理,照样能促进我的进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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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许江山写到这里,告一段落了,应该还会写第二部的。毕竟很多事情都没结束。
关于接下去的故事:
很多人都说我太宠尚杰了,他太幸福了,太顺遂了,所以显得故事很平淡,没有波澜。
我是想说,正因为尚杰太顺利了,所以,他经不起一点挫折。
所以,接下去的故事并不会很愉快。
第一部当时年少,写尚杰年少轻狂事,本来要该好好写一写他和林沁的情事,毕竟有那两句诗“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本来是有点剑箫在江湖的故事,不过一时写不出来,所以就跳过去了。
第二部是“夜雨十年”“细雨蒙蒙夜沉沉,孤程远途谁掌灯”这两句是很久以前我自己一个人雨夜回家时胡诌的,不要见笑。第二部分中,有客自远方来,并想送亲迎亲,尚杰要接原配来,林沁和祝纹相遇,会发生什么事?九皇子给尚杰留下了什么?卫亭午再度出现,又带来什么?夜雨十年,谁是谁迷途的灯。
有兴趣的有耐心的亲们请继续看下去,继续支持我。
我需要大家的支持。谢谢。
如果能为我的如许写几个番外,那我就要高兴得跳起来了,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我现在正在慢慢的进行修改,也在努力的写新文,不久就会开坑,名字叫《祈梦》,是本玄幻的,会有爱情了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