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股民日记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股民日记 作者:阿陶
引 子
在1996年的暖冬,我见到了那个自称为梦呓者的人。暖冬是一个叫人困惑又叫人害怕的
现象,已经腊月了,你却记得西北风从没有真正地袭击过,干燥的大地上没有一点雪,以至
于那些学西方风俗的人不得不把棉花撕碎了,撒在圣诞树上,时髦女郎穿着露出一截白嫩的
大腿的裙子、靴子,伫立街头,一点都不会发抖,这就是暖冬。有关“温室效应”、“臭氧
层破坏”之类的说法免不了要叫有知识的人生出许多忧患。
《股民日记》,或者是《一个梦呓者的自白》,是我手里这部手稿的两个题目。作者是
个姓名诡秘形容模糊的人物。在题目的下面有一个大写的、用碳素墨水描粗的“T”字,瘦
骨棱棱的仿佛是一个截去头的十字架,给人触目惊心的感觉,我疑心这是他名字汉语拼音的
第一个字母。我读完全文后发现,自白者在手稿中的称呼很不统一,有时他把自己叫作阿陶
,可是在别人的口中,自白者又变成了水童、阿泰、唐安。于是我作了统一的订正,始终把
他称作陶,只有一个字,简单在很多时候比复杂包涵得更多。在大部分地方,我仅是作了语
法上的修改,订正几个错别字,尤其是当他感情不能自持,书写跟不上意识,稿纸上字迹潦
草模糊,难以辨认的时候,我才尽可能地把他的思路理清、恢复到我认为的原面目。除此之
外,我还情不自禁地参加了创作,我不知道我的文字和他的掺杂在一起,算不算狗尾续貂。
然而当我也被煽动起来之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就变成了无法避免的结果。
我相信这是一部狂妄虚幻的作品,是一部包涵着天才和神经质因子的作品。当我读毕合
卷之后,很长时间内呼吸都没有通畅,我觉得这一切都是虚假不真实的,包括我手中的书稿
,包括那个在鸡鸣寺遇见的人。也许他们根本没有存在过,只是我的一个白日梦,是我的不
安分的思绪的一个影子。然而等我走进证券公司想法就改变了。那时候里面人声鼎沸,一个
个人涨红着脸,精彩的亮光像蛇在他们的眼睛中游动,他们仿佛走进一个“芝麻、芝麻开门
”的藏着金银财宝的山洞。隔不多久,我重来此地,已经是一幅冷清败落的图画。一个女人
缩在门角落里发抖,黄色的股像一张枯萎的树叶,我认出来了,她就是以前在大厅里欢呼过
的女人。很快地死了,从鸡鸣寺的古塔上跳下来,化成一滩血泥。我无法不相信了,手稿中
的一切都真实地存在过,它们是活生生的血肉,只不过掠过梦呓者脑际的时候,带上了他的
疯狂的病态的激情,带上了他的独特而深刻的偏见。也就是说,我掌心中是一个真实的撕裂
的灵魂。
我看到一份权威性资料,1985年7月,在长江三峡一艘豪华的客轮上,美国的著名经济
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托宾先生,郑重其事地建议中国至少20年内不要开放股票市场,
理由是,股票市场必须以高度发达的市场体系为基础,必须通过完善的法规和市场经济的手
段实现有效的监控。然而,中华儿女还能有20年的耐心?于是一场伟大的摸着石头过河的实
验开始了!一场疯狂与理智的角逐,一场充塞着黑幕、罪恶,没有规则的游戏,一场显现人
性的最深处而同时又扭曲、撕裂人性的赌博,一场被甜蜜的居心叵测的舆论导向黑色深渊的
灾祸开始了!
换上这种眼光以后,我重新读起手稿,就有一种别样的感受。那些虚幻狂放的语句竟然
变得非常平和自然,那些像岩浆像毒蛇一样的意识刹那间同水一样柔和清静,而鲜血、格斗
、自杀等等变得同十字路口的红灯灭绿灯亮一样的正常。我中魔了!中魔的真是我吗?是那
个形容模糊的梦呓者让我中魔的吗?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手稿中的暴戾的语言也变得温馨
亲切,它们安排在各自的位置上,像脚穿进了合适的鞋。
最后我必须描述一下我遇见梦呓者的情况。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我怀着闲适无常的心
情登上了鸡鸣寺,天空中散布着淡淡的雾气,那些刚修缮一新的庙宇在雾气中翘起它们的檐
角。太阳白白的,浮在空中像一只失去鲜色的桔子,隐约传来了诵经声,好似是冬天里放出
一群蚊子。我登上台阶时,早看见两个身材高大的残疾人,他俩都剩一条腿,各撑着一根拐
棍,我看见了他们,他们也早看见了我,所以当我走上去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挡在我的面前
,凑上他们的铝盆。我也早准备了两个一元硬币,不失时机地扔进他们的盆内。他们刚要讲
菩萨保佑的话,我先说道:把我认认清,免得下山时,再把我拦住。
到了寺院前,早已是香烟萦绕,呛得人直想咳嗽。一些打扮摩登的女郎也在烧香磕头,
不知她们心中怀的是什么样的诱人的念头。就这时我看见了梦呓者,引起我注意的是他那一
刹那间的表情,他的个子很高,手垂下来几乎要过膝盖,脸颀长而苍白,带有一种颓丧的贵
族气息。他冷眼看着妖冶女郎,突然一种奇异的嘲笑似的表情划过他的脸,像电光在空中闪
过,照亮了没有水的干涸的河床,就在这瞬间我自认为窥见了他内心隐藏着很深的东西。那
种表情像是嘲笑,又像是自怜,更像是一种无法自持的渲泄。我不由地向他走近两步,他却
折过身,向另一个地方走去。
前面是一座侧殿,正在做道场,由一群尼姑领头,用拖长的少有起伏的声音唱着佛经,
也有不少尘世者加入了她们的行列,缓步走一个椭圆的圈。梦呓者走到门口站住,没有再朝
里跨步。这时我注意到他右手提着一只黑色的皮包,那是一只很有档次的牛皮包,它新的时
候一定是非常漂亮神气,可是现在已经旧了,拉链也坏了,我看见了包内的一叠厚厚的纸。
他挡在门口,挡住了屋内的场景,使我的视线只能落在他的背上,那是一个由浅灰色的衣服
组成的后背,白白的阳光照得它暴露无遗,但当我的目光停留了一阵后,却发现这是一个内
容单纯到可以引发你无限想象的后背。
他回过头来,觉到了我对他的注意,这样我们两个对视了一段时间。
你听到了里面的诵经声了么,听到了木鱼声,你猜我想起了什么?
我听到了他眼睛中的发问。他的眉骨耸起,眼珠凹陷下去,形状不错,如果不是精神萎
靡,几乎可以让我想到古希腊的雕塑。他的皮肤白皙,鼻子又大又直,如一颗悬胆,加上宽
大的脑门子,使我疑心他有着欧亚大陆交结处的人的血缘。可是他的脸上现在整个的没有光
彩,用一个词形容,就是心力交瘁。我还发现他的皮肤上布着密密细细的皱纹,像一种只有
米粒大的蜘蛛编织的网,于是使他的年龄也模糊起来,可能不到30也可能30多,或者近50了

听见了,可是我不知道你想到什么。这是我眼睛的回答。
啊啊。他的眼睛继续说,他们的态度多么虔诚,他们的模样儿多么信笃,可是他们,肝
中怀的愿望可能是和佛经相差最远的。
我会心地一笑。他的脸上又闪过那种奇异的表情。
现在我们开始了语言的对话。
我说,我想你不是来烧香的吧。
他说,这有点难说清了。一路走过来,路两边的香摊子都扯住我。
我看得出你不是来烧香的,我也不是来烧香的。
我有烧的。他肯定地说,好像怕我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我有烧的。
轮到我吃惊了。你有烧的,你带什么来了?
他却闭口不答了。我们简短的对话结束了。
我们两个部折过身来,向香烛架走去。
这是供神的祭台。两排铁架子上,一枝枝手腕粗的红蜡烛高高地竖起,随着暖风的吹动
,火焰跳出美丽的天鹅一般的舞蹈,它们燃烧着自己猩红的身子,化作一颗颗大大的泪珠。
梦呓者徐徐地向火架子走去。我潜意识中感到,将有一件心悸的事要发生。我紧紧随着他。
他从包中抽出一叠纸,缓缓地翻动着,好似留恋不已,突然他把纸向美丽的火焰伸去。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冲上去,拉往他的手,喊道,先生,你不能烧掉它。
你说什么。他被我吓了一跳。
不能烧掉它。我大声地肯定地说。直到今天我还是不能解释,当时我哪儿来的这莫名的
预感和举动,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这叠纸是什么,然而我的举动仿佛是从火中抢救稀世国宝,
或者是某位大师的手迹。
你要干什么?他也被我弄错了,低下头疑惑不解地问我。
我说你可以烧别的,但不能烧这个。蜡烛的火焰比这个好得多,还有香味。我们可以下
山去买香火,哦,山上也有,也贵不很多。我语无伦次地乱说,而他一下子没弄清我的真实
企图,趁这机会,我已经把包中所有的纸都抓在手里,一张也没剩下。
他惊奇地说,你拿去干什么?
你当作已经烧掉了,对于你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我狡猾地说。
不,不,你还给我。他还是在慌乱之中。
我把那叠纸抱紧在怀里,连连后退,心想趁他还没清醒过来,赶快溜走。我说,你如果
一定要,那就下一个冬天还到这里来,我等着你。我转过身,快步地奔下台阶,当我奔下两
个长道后回头看,远远的,梦呓者的头颅伸出在护墙外,不做声地看着我,似乎已经认可了
这个结果。
这是一个暖冬。  
第一部 [1993年12月6日 星期一]__①
我还在香甜的睡梦中,梦见自己在绿色的林子中散步,就有一条光溜溜的女人腿伸过来
,在我的腰间蹬一脚。哎哟,我哼了一声,眼睛都不睁开,又翻个身睡,我太想睡了。昨夜
我是两点钟过后才睡的,就是为了研究那一叠叠的股票资料,和各种各样的小报。该死的股
票,为了你,我不知熬过多少个夜,少睡多少觉,眼里布满血丝,头半边发痛,滚开,现在
不要打扰我。
“起来,起来。”一双女人的柔软的愤怒的手,抓住我的长长的波浪形的头发,就像现
在流行的干洗一样,狠狠地提两下,我不得不睁开眼睛,于是一张姣美的气恼的女人脸出现
在我的视野中,哦,是我的女友,情人,未婚妻,同居者,说什么都可以。她有一双迷人的
幽幽忽忽的眼睛,奇怪的是眸子的颜色,我总有错觉,有时是黑的,有时似乎是蓝的,有时
还发绿,可能是光线的关系。她的鼻子小巧玲珑而坚挺,她的嘴轮廓鲜明而富有性感,简单
地说迷住男人所应该有的她都有了。
“起来,起来,已经9点了,离开市只有半小时了。”她继续把我的脑袋摇了两下。我
知道了,丽亚,就起来!我嘟嚷了两句。一般来说,我不敢顶撞她,可是总有点不太情愿。
我不得不起床了,我知道她还不会起来,她要在暖和的锦缎的被窝里对我遥控指挥,于是我
有意把被子使劲地一锨,几乎大半条被子都被我掀开了,就像一道白光亮起,她的雪白的凝
脂一般的身子露出来了,露出了她的摄入心魂的波浪起伏的曲线。
“啊啊,坏家伙,要冻死我啊。”她迅疾地一翻身,把被子重新裹上身,“雄的出去寻
食了,不要把窝里的冻坏了。”她说这话还是带着戏谑的口吻,两条猎豹在吃饱了以后要厮
咬寻乐,两匹马在交配前也要用前肢扑打逗性,丽亚常常敢用动物来作比,我不知道这是粗
野还是聪明,但够刺激的了。
我飞快地冲了一杯牛奶,从盒子里拿出鲜奶蛋糕,就着牛奶,三日两口送到肚里。丽亚
说:“多吃点。”我说:“行了,行了。”急着穿外套。她说:“天冷,多穿点,你还咳嗽
呢。”我说:“大户室里有暖气,做股票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还能多穿?”
她赌气地说:“你再咳就不要怪我。”虽然责怪还带着感情,我心里生出些暖意。她一
条雪白的臂膀伸出被窝,远远地指着我的脑门,关照道:“记住了,就按昨天商量定的干,
有意外情况随时请示我,我也在家中看行情,要是周欢有紧急消息来,我会随时打手机告诉
你。”
我没好气地说:“记住了,我的小娘,一早就把29000股界龙抛出去,再候一个好价儿
把大飞也卖了,等尾市最后5分钟看准了,再一板子扑进界龙里,是不是这样?”
她从边上摸一支莫尔烟,笑着说:“你是很精明的,就当我多说了两句,我充分信任你
。”她把细细的棕色的烟叼在嘴上,却不点火,而把嘴唇向我调皮地噘起。我明白她的意思
,走过去,用床头柜上一只老美的电阻丝打火机,点看了她嘴上的莫尔。她喷出一个个淡蓝
的烟圈,半闭着眼哼一声,随后在我的额上亲了一个吻。我也顺着她脖颈往下,在她的两个
丰乳之间的幽秘的暗沟中,狠狠地按上嘴唇。
“快,已经9点21分了。”她惊叫起来。
我急忙逃离她,飞速地出门,下楼。外面果然很冷,凛冽的寒风直往我的领子里钻
,地面上结冰了,屋角上还垂着冰核子。北方的冷空气已经越过长江,直扑南京这个古城。
我裹紧衣服,坐上我的铃木一溜烟开走了,不用两分钟就到了天马证券公司。大厅里早已来
了不少散户,他们着急地等待着开市,有的闷头抽烟,有的不停地跺脚。有一个声音叫住我
,我回头看,是个老太,都60了,绰号叫老脚皮,过去她在菜场上卖鱼,天冷了还趿着一双
拖鞋,所以得了这个雅号,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揣着几千块辛苦钱到股市上来混了。她
追上几步问我:“有什么消息?”
我看她脸冻得有点发紫,还在不由自主地抽搐,心想,何苦呢,这把年纪还遭这个罪。
但说不出口,我不是也同样吗?我耸耸肩,意思是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快步上楼,进了大户室。现在让我抽空把证券公司描绘一下。天马证券公司是南京屈
指可数的大公司,不仅在南京,就是在全国,一年的成交量也排得上前十多位。底楼大厅是
散户们操作的,我不知道天马到底开了多少散户,当行情火爆的时候,几千平方的大厅挤个
水泄不通,后面的人看不见,就像鸭子一样提起了颈子,把热气喷在前面人的颈后根上。
来的人大多骑自行车,从大门口开始,一路往外摆,院子中摆不下了,摆到人行道上,
人行道上也铺满了,就延伸到马路上,那里简直就是一片自行车的海洋,汽车开过都困难了
,只得不停地按喇叭。众人都在热火朝天地炒股票,管不了那么许多。忽然有人叫,不好了
,警察来收车子了!听见的人还不当回事,他们的眼睛没法从屏幕上移开,又听人喊,卡车
开来了,往车上搬自行车呢!这才有人醒过来,出门去看,可不是,一队警察正指挥着一群
民工,在收停放在马路上的自行车,那些民工干得正起劲呢,有的人一个腋下还挟两辆,两
个腋下挟四辆,另有人专门往卡车上递车子,车上有人接了,就扔进车厢,正掼得山一般高
,他们的劲头不亚于大厅里炒股的人。炒股的人这才急了,忙说,这是我的车,上来要抢。
警察上来拦住,讲了一通道理,炒股的人听了,说怎么办?办法当然有,罚款,5元一辆。
炒股的人哪敢再分辨,纷纷掏钱,掏了的就往下搬自行车。警察还打罚款单,大家根本都不
拿,又钻大厅里去了。有人在边上晒笑,说:“不小的一笔收入呢。”这样接连来了三四次
,局面才得到遏止。
二楼是大户室,门口有警卫把守,警卫身高1米85以上,身材魁梧;站起来威风凛凛,
足可以把乱闯大户室的人吓在门外。二楼虽说都是大户,但还有大小之分,外边的几间原来
是30万起户,后来上升到50万,一般客户的资金都在50万和100万之间。严格来说,这只算
得中户,因为没有这个名称,也就充了胖子。我和丽亚在205室,又是中户里资金比较大的,
大多数在百万元上下。所以不要看区区一个证券公司,等级还很森严。二楼最里边的两间才
是真正的大户室,又称作超级大户,资金都在500万以上,人没有几个,但他们的成交量却占
了四成。因此,自总经理曹伯卫、业务主管汪见风开始,公司中大大小小的人员见了超级大
户,都是恭恭敬敬,服务周到有加。依次类推,钱逐级减少的,服务的热情也次第下降。这
不能不叫人有时生出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感慨,然而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心安理得,你持多少钱
,就该受到多少尊重,不要存非分之想,这已经是一条公理了,我们大家都接受。
当然,固有的等级也不是一成不变。有的大户不幸被击穿,账上的钱光了,或者资金锐
减,汪见风就会找上门来,他长形的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说:“请你到大厅里去做。”于
是第二天,每一个人都会知道谁成了倒霉鬼。如果那个倒霉鬼不甘心,还是要上到二楼来,
门口的警卫就会伸出茁壮的手臂,毫不客气地挡住你,一点情面都不给。那倒霉鬼只得在心
中乱骂世态炎凉。自然也有散户中战果辉煌的,资金翻了多少倍,可以上楼了。于是,汪见
风动作麻利地给他办下一张浅绿色的证,第二天他上楼,进大户室,门卫殷勤地朝新客人笑
,还弯下头,很有点像鞠躬。
第一部 [1993年12月6日 星期一]__②
我走进205室,迎头碰上瘦条子夏坚,他一把攥住我,就像攥住一个逃犯。他把我拉到
边上,这时我感觉到他的身子在激动地发抖,他的脸苍白而没有一点血色,他的鼻翼削下去
,两个鼻孔变成了三角形。我说:“你松手,松了手说话。”
他压低了声音,充满友情地说:“陶,告诉你一个消息,界龙要炒到45元,我只告诉你
一个人。”
我的身子也禁不住抖动起来,天啊,现在才只有14元多,我忙问:“消息可靠吗?”
他就像有人诬陷他卖假药一样,一拍胸膛说:“当然可靠,我的一个好朋友从上海打电
话告诉我的,是股评家张一强亲口对他说的,是上海一家最有实力的大机构,和深圳、北京
的机构联手炒界龙,张一强就是他们的智囊。这些股评家中我第一个相信的就是他。我还不
敢大意,昨晚拨通了张先生的电话,他也亲口对我说了,千真万确的。”
我无法不相信他,这位史学的世家子弟,现在已成了一名股痴。我向里边走去,准备把
这个特大消息向丽亚汇报,我刚提起电话,就听到六爪叫起来:“开盘了,跳高15个点!”
我不抓电话机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电脑屏幕前,果然是987点,今天是一个好兆头。六
爪兴奋得直搓手掌,把第六个指头在面颊上乱搔,说:“昨天我找一个深通易经的人算过卦
了,他说今天开始,每天都拉长红,拉得叫你看不懂。”
我不细听他的话,直说看界龙。夏坚早翻到界龙了,哈,16元4角3分开盘,比上一个交
易日收盘又涨了5角钱。我们的判断没有错,它已经整整涨了6天了,6根阳线,紧紧排列在
一起,形成60度的波线,在我们看来它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图画。
夏坚说:“我们骑上黑马了,我看你不要进进出出了,就一路捂着,让它到45元。”我
说:“我还是要出来,到尾市再说,这是我和她商定的方针。”他轻蔑地笑了:“你啊,是
女人屁股上的一颗痣。”我虽然嘴上说:“你他妈的不要胡扯。”可是心里叫道,对啊,对
极了,这个鬼家伙,他的狭窄的脑瓜中怎么蹦得出这般巧妙的比喻!更让我吃惊的是,丽亚
雪白的屁股上真有一颗痣,一颗褐色的平扁的痣,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不相信他会亲眼见过
,那么纯粹是比喻的巧合?我心中十分地疑惑。但不管怎么说他道出了真情。我承认我对股
票有特殊的感觉,我对技术指标并不很懂,但直觉好,混混饨饨的,第六感觉特别灵敏,我
看一眼盘子,说要涨,明天就涨。我说要跌,明天这只股票果然就跌。就是因为这一点,丽
亚才让我当她的操盘手。但资金是她的,她叫我买进我就买进,叫我卖出我就卖出,她是主
子,是女皇,我不过是工具,每天的成交单她都要—一过目,我不是女人屁股上的痣是什么

夏坚说,看,又涨5角了!果然是的,界龙的K线图上,一根血红的走势线不可遏止地往
上爬升,像一根坚挺的牛鞭子,戳向无比开阔的空间。六爪对我说:“陶,你回去对你的女
人说,是夏坚让你买界龙的,发了大财可不要把众兄弟忘记。”
有人叫我听电话,我想一定是那个裹在被窝里的女皇,果然是她。“开盘不错吧,我在
家中都看见了。”她用得意的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的语气同我说话。
“不错,界龙开盘就涨5角,现在又涨5角了。”痣同屁股说话。
“大飞呢?”她打断我的话。
“等等,让我看一下。”
那边六爪已经听见了,报过价格来,9元6角3分。我连忙报给丽亚听。
“我也看见了。”她说,“大飞还没拉长红,可以放一放。至于界龙嘛,10分钟之内,
在它横盘的时候给我出掉。”
“嗯,嗯。”
“听明白了?你回答呀。”
“明白了。”我简单地说。对于那个肥硕的结实的寸寸都有无穷魅力的屁股,一颗浅褐
色的痣有什么可以说的?不过,我想丽亚可能有她的道理,她说过,原来她不知道自己,做
股票,明白了,原来她就是为投机市场而生的。
“周欢来过电话了。”
我说:“周欢?他怎么说?”夏坚和六爪听我提到周欢,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盯着我。
丽亚的声音有点飘忽不清:“他没有做界龙,他和一些朋友做作外高桥了,但又说界龙
没问题,至少现在可以放心持有。还说他要不炒股票了,去做更刺激更大的生意。他这个人
,诡秘得很,不会给人知道真实意图。”
我挂断电话回到沙发上,夏坚立即问:“周欢怎么说?”
我没好气地说:“他的态度这么重要?”
夏坚没来得及回话,六爪插嘴了:“怎么不重要,他感冒股市就要打喷嚏,你说重要不
重要?”
提起周欢,大户中很少有人不知道的,早些年他在南方的开发区混过,1992年上海发行
股票认购证,他一下买了300张,从此就和股票结了缘。参与炒作华东电脑,是他的一个脍
炙人口的典范。谁都不清楚他究竟向证券公司透支了多少钱,只知道他和做庄机构用的是希
特勒集团军的进攻方法,七位数八位数一起垒到了盘子上,上来就给人一个不可一世的印象
。华东电脑一下子打飞了,从20元开盘跳到30元,市场中的空气像火山爆发一样炽热,无数
人的头脑都胀昏了,就在他们纷纷往里扑的时候,周欢神不知鬼不觉地撤出来了,跟风者的
狂热掩盖了他的诡秘行为。当天上午开盘,他的集束炸弹打进,下午开始就悄悄撤离,一直
到第二天上午全部胜利逃脱,此后华东电脑就一路狂跌,一直跌到18元才止步。有人说周欢
一下赚了200万,也有人说赚了400万,这成了炒股的一个经典,为历来的投机家津津乐道。
周欢的脑袋上也因此带上一个眩目的光环。
然而有一个秘密,是六爪和夏坚们不清楚的,那就是他早先在南方的时候,恰好丽亚也
在那里,听说他们的相识很带有戏剧性,这里的细节丽亚没有对我说过,当然我也不会问她
。但我知道他们同居的那段日子是一团迷朦神秘的光圈。一次丽亚醉酒了,对我说:“一辈
子我也碰不上第二个周欢这样的男人,碰不上第二个!他杀了我,我也会在地狱里等他。”
这让我膛目结舌,又足足气闷了三天。他们一起做冒险生意,男人的魄力和女人的机敏结合
在一起,无疑是最好的黄金搭档。共同的闯荡使他们难以分离,但却更加看清了对方的灵魂
。就在旁人以为周欢注定要和丽亚结婚,建立一个事业兼爱情的同盟体的时候,他们悄然分
手了,周欢从南方回来了,娶了一个比他小10岁的娇小可爱的女孩。丽亚黯然神伤,她也结
束了南方的业务,飞回南京,一时她不知生活对她是幸还是不幸、就在这个时候,她在鸡鸣
寺的一个角落认识了我,我高雅、潇洒却羁绊落魄,我自命不凡却要为明天的生活费而担忧
。于是,我成了丽亚填充她生活的一块材料。看看吧,这就是我的境遇,我的状态,其实也
没什么了不得,人在很多地方必须学习阿Q。但是我知道丽亚和周次还是藕断丝连,他们的
资产还没有分割,各人所占的都包含着对方的部分。如果女人的一半是男人,那么我最多只
占了一半中的一半。大概就因为这个,我很不愿和周欢打照面,如果不期而遇,我会莫名的
窘迫,紧张,而他却依然神态自如,谈笑风生。可是不论他对我说什么,我总觉得有一种居
高临下的架势。这到底为什么,是我的脑子不新派,我不愿承认,那么,是因为潜在的嫉妒
和敌意在作祟?
我有意停顿一会儿,才说:“他没有做界龙。”
“他没有做?”六爪惊奇地问,似乎找到了界龙不扎实的依据,连忙看夏坚。
夏坚也一愣神,说:“他可能不知道底细,庄家不是一路的。我这次消息非常可靠,张
股评家不会骗我,肯定不会出问题。”
六爪这才不说话,继续看盘子。
我心里却还在想夏坚的比喻,对此我耿耿于怀,可是我不是工具又能是什么呢,当然她
会毫不吝啬地给我性欲和金钱的回报,所以我心里有时还会找到平衡。但是我的书法,我曾
经钟爱过的艺术呢,你们在哪里呢,我那双给股票机熬红的眼睛还能认识你们吗?怀素黄庭
坚和股票的关系在哪里呢?当股市的太阳烈焰万丈的时候,你们同晨雾一样正在离我远去,
我的生命的叶子上干得没有水分。
好了,不想这些了。我当即填了单子,16元7角8分,29000股全部卖出。报单小姐小白
接了我的单子,飞快地输进机子,随后朝我粲然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知道我赚钱了
,祝我财运亨通。这里的小姐都以办事干净利落而闻名,全部股票的号码都在她们的脑子中
,就好像是她们的化妆品和时髦衣服,手一伸就拿到,一丝一毫都不会出错。我坐回沙发去
,曲线还在爬伸,不出两分钟,我们的股票全部成交了。
我及时向丽亚汇报,她在话筒里啄了一声,好像已经吻了我。“不错,我的宝贝,你操
作得很不错,晚上我一定好好奖赏你。”
我突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嚷道:“我头痛,痛得很厉害,要炸开来了。”
“哦,有这么可怕,真叫我担心。晚上我一定给你好好揉揉。”
“我现在就痛,现在叫我怎么办?!”
“现在?那……你回来吧,不要在那边等,大飞随它去,我看它今天不会出问题。回来
好好休息,休息过就好了。”
“我不回来,不回来。”我变得十分的蛮横。
那头一下没有话,我想象得出她在那头的表情,好一会她说:“你今天怎么啦。”
屁股和痣的话涌上我的喉咙口,但我不会讲出这么无聊的话。我说:“我觉得不对,整
个的没意思!包括你,也包括我!”
她笑了,笑得我身于发冷:“陶,你真会耍小孩子气,整个的……?是同我算总账了?
那好,我这里没意思,哪里有意思,你径直去!搏击股市,千金去,万金来,男子汉大丈夫
的行为没意思?亏你说得出口!哪里有意思,挂几张破字在鸡鸣寺边的树丛里,半天没有一
个买主,到美食店只能咽口水,这有意思?”
我的可怕的女皇,她比谁都清楚我的痛处在哪里,我的穴位在哪里,她专往这个地方刺
。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声音又变得婉转悦耳,“哎,我也说重了,你不过是小孩子气性,愿回来就回来,
愿在那里休息也可以。好好保重身体。”
我慢慢地走回我的位子。我知道我不行,一个男人要起的任性,被她轻轻一击就平息。
一个鸡蛋竖起来,和石头比软硬,答案自然可想而知。莫非我根本就不应该再胡想书法想艺
术,和鸡鸣寺那个冷清的角落永远告别。我只应该做一个驯服的操盘手,让思想屈服于本能
,尽情地享受赐于我的肉体和金钱。可是我怎么又会周而复始地闹意气?这是一个简单而又
无限复杂的问题,是一个斯芬克斯之谜,答案在上帝那里。
今天的日记已经很长了,可是我还必须写下去,身边的事不断地进入我的眼帘,印进我
的脑子,就像沙粒掉进了满是网眼的筛子。我起先还要费脑子琢磨文字,到后来已经不是我
指挥我的电脑键盘,而是那些事件驱动了我的两只手,使它不知疲倦地漫无边际地往下打,
好像一对鸽子在天空中不停地飞。
第一部 [1993年12月6日 星期一]__③
吃中午饭了,好些个人都不回去吃,不要看是大户,中午饭都简单,证券公司统一订的
盒饭,5元钱一份,排骨、青菜加一个鸡蛋,只要赚钱,没有一个大户会说这不好。我不想
在此刻见到丽亚,也就在这里吃了一客盒饭。
下午1点,重新开市。我看大飞走得很稳,上升得也不多,心想随它吧。刚睡眼惺松的
,就被夏坚叫住了,你来看,你来看,好一条龙啊!K线图上,界龙又从一个平台上爬起来
了,一弯一曲,好像它攥紧了龙爪,腾起了龙身,昂起了龙头,再一次升腾。夏坚忍不住了
,对前后左右说,你们看,对你们说的吧,它还有的要上呢。六爪忍不住探头过来看,又把
他的电脑也翻到这一页,他的脸慢慢地变色,两个腮帮鼓起来,瘪进去,看得出他内心非常
犹豫,可能那次小飞给他的教训太惨痛了吧,他还是没有递买单。
夏坚都看在眼里,冷笑一声说,走着看。回头问我,你老兄呢,还是老策略,不改变?
我懒洋洋地说,没到我的时间,我要到尾市才杀进去。
夏坚不再说话,精心守候着他的龙。一会,我不经意地瞥一眼过去,不由被他的神情吸
引住了,他的眼睛睁圆了,眼里闪出美妙的动人的光芒,睫毛都映得亮晶晶的,以前好长一
段时间他倒了血霉,两个眼里总有一股晦气,像被灰蒙蒙的雾遮着,变成一个老化的青年。
现在那股晦气一点都不见了,他已经走出背运的历史了。他的年龄看上去都减轻了,简直是
一个英俊少年。他的鼻孔也不瘪了,热烘烘的气从那里一下一下呼出。我看盘子,界龙又上
4角。夏坚眼睛一眨都不眨,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沉浸在界龙的世界中,曲线的
每一下翘头、腾挪都带给他欢乐和享受。他仿佛是童话中的卖火柴的女孩,在那团光明的火
焰中,看见了背上插着刀叉的肥鹅摇摇摆摆向她走来,看见了慈爱的老祖母……
忽然他叫一声啊哟,从沙发上跃起,快步朝外走,我发现他进了经理办公室,好一会儿
没出来,我就假装去洗手间,走过那边朝门里张望一下,只见夏坚和曹总经理在讲话,他显
得有些激动,手不停地比划,还扯住自己的前胸,像要把自己送出去让人打。而曹经理却一
个劲后退。我听到夏坚在说:“我要还你们的债还不行?熊市你们允许我透支,牛市却不让
我透支,这不是坑人么?以前一年下来,我替你们打工钱有几十万。”
我心里有数了,走回位子去。夏坚的身世我知道得很清楚,他的父亲是历史专家,啃了
一辈子的史书,一生中没有少挨批斗,临终了连一套穿了去的新衣服都没有,唯有一箱史书
。他的遗愿是要独生儿子把他写了一半的专著写完。夏坚虽然自小也喜爱历史,但是老子一
生的经历给他打下了永远磨不去的烙印,贫穷给他的印象太深刻太可怕了。父亲受穷他不能
受穷,父亲没有赶上时代,他赶上了。他打开了父亲用蝇头小楷抄出的手稿,一遍一遍抚摸
,泪水盈满了眼眶。对着父亲的遗容,他心头说,原谅儿子的不孝,我不能重蹈你的覆辙,
我必须赚钱,赚钱,到不愁钱、不可能再为缺钱痛苦的时候,我一定拿起笔,把你留下的遗
著写完。
他仔细研究了当时所有可能赚钱的门路,决定从邮票着手,他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买
进10张牡丹小型张,几个月后,价格翻了8番,初战告捷,他心头的欢喜感觉就像被蛇的信
子舔着。他在父亲像前说,我有钱了,不会再过你一样的苦日子了,但是还不行,还不够,
我还要去赚。爸爸,你等着我,我以后一定会来写书。这时股市热起来了,就有做邮票的小
兄弟劝他改行,他欣然应允了。他们凑起了20万元,到各地去搜罗一级半市场的股票,几个
小兄弟坐飞机乘火车,带着现款,生死都绑在一起,一会儿山东、河南,一会儿宁夏、青海
,连世界屋脊都光临过,什么样的经历都有过,还要留心周围觊觎的目光。有一次汽车还翻
进沟里,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伤着。在新疆时,一伙喝醉酒的歹徒向他们拔出了弯月
形的刀,幸亏他们溜得快,才没有出事。那时候虽然苦,随时有危险,但他们毕竟还是快活
。他们的20万元变成了100多万元。如果他原始股继续做下去,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然
而这种颠沛流离之苦并不是任何人都能长期承受。从夏坚打算换一种方式开始,他的厄运也
就起步了。坐在大户室里填填单子,滚滚的钞票就能流进口袋里,这不是世界上最自在最有
魅力的事吗?
夏坚带进股市的资金,属于他个人的不少于40万,和大部分初做二级市场的人一样,开
始的几笔买卖他都赚了,现在想来,这是命运之神的最可怕的捉弄,每个初入股市的人开始
都会赢,即使老鼠夹上也会放着喷香的诱饵。于是夏坚的眼前布满了金子和玫瑰花的颜色,
此时历史专著之类全被他抛到爪哇园里去了。他向证券公司透支,40万的本钱做到70万,80
万,100万。今天打进,明天卖出,现在买进,几分钟后扔掉……他根本没想到前面等着他
的是什么。就这时股市暴跌了,命运的重锤向他击来,他几天就被打穿了,自己的40万分文
全无,还倒欠证券公司几万元。他差一点绝望了,他为什么不在赚钱的时候停手?如果在40
万元的时候金盆洗手,去写老子留下的遗作,他怎么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可是他明白那
时候是不可能歇手的,今天的下场是必然的。他甚至想过自杀的多种方式,跳楼太惨,上吊
样子难看,吃安眠药是女人的专利。幸好证券公司并不急着要那几万元的欠债,在一个偶然
的机会,他得知被打穿的绝不止他一个,而那些人依然是面不改色,衣冠楚楚,该用大哥大
的照样用,该坐小车的不会客气。相比之下,他怎么恐怖成这个模样?他惭愧了,月盈月亏
,周而复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不过才28岁,难道不能东山再起?
他在社会上游荡,但一刻都不放松对股市的密切注意,那段时间,他连吃饭都发生困难
,还是以前同奔走的朋友接济他、碰上他喜欢的女孩子,一起上舞厅去,他口袋里一杯咖啡
的钱都摸不出,皱着眉头说这里的咖啡很糟,我一点不愿意喝。等待是那么漫长,他几乎绝
望了,他说再不来牛市就要死人啦!他的坚强的神志一天天被磨损,在他旺盛的青春最需要
面包、牛排、舞厅、女友的时候,他却分文全无,而他以前曾经拥有过40万!就在他再次绝
望,几乎不能自拔的时候,股市开始上扬了,红色的曲线昂起头了!面对着全线飘红的大盘
,他有一刹那讲不出话来,他觉得心脏在膨胀,似乎要炸开。
按照他的情况,早就应该被逐出大户室,之所以门卫没有伸手臂拦他,完全是因为他替
证券公司打工实在太多,曹伯卫、汪见风对他尚有恻隐之心。他飞速地跑到他的一个老兄弟
那里,那兄弟曾经和他一起搜罗原始股,后来改做实业,经营得不错。他说,借给我3万,
我拿这作本,一年后牛市过去了,我还你4万。他的神情真诚而恳切,老兄弟被感动了,他
们是一起历过险的,而夏坚是一个讲朋友义气重感情的人,他有难了,能不帮吗?老兄弟立
即叫人从银行提出现金,把3叠百元的人民币塞进他的手中,说先拿去做,不提归本的事。
夏坚心里一阵发热,说,不,不,我一定要还,连本带息。要是不还,不是我还不能从股市
上返本吗?朋友听了,连说,对,对,要还,要还。
他又开始大刀阔斧地干了,从这匹黑马上跳下来,又骑上另一匹黑马,据说他资金已经
扩大了好几倍了,尤其是这次瞄上了界龙,他更是信心百倍。然而他的心太迫切了,他太急
于重现昔日的辉煌,我看得出他一定是再次动透支的脑筋。
夏坚走回来了,我一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得逞了,果然他坐下来,就悄悄地对我说:“我
又打进5000股界龙了,17元3分的价,现在已经涨出5分了。”
我不露声色地说:“曹经理同意你了?”
他说:“他能不同意?我替他们卖过命,赚我多少打工费!他们就靠这个发奖金。以前
是透支打穿的,现在还要透支赚回来。”
我心里想,不要尽想好事。可是嘴上还是说:“等着你发大财了。”
他说:“我看今天绝不会出问题,你可以提前打进去,不然到尾市还要涨高。”
我想他说得也有道理,就同丽亚通了电话,她说周欢和一个朋友刚来聊了一会儿天,现
在他们走了,她一个人在看VCD片,是劳伦斯主演的《人鬼情》。我脑子里已经把周欢想了
一遍,他36岁,头发流得溜光水滑,后脑扎一根7寸的小辫,什么高明的东西都会一手,他
来不会是好事。我说:“现在界龙的走势很平稳,是不是可以再买进?”
她慢悠悠地说:“家里的K线图打开着,不着急,还是按既定的办。”
好吧。我挂了电话,闷闷地坐在沙发上,只等着丽亚给我发进货的指示。而身边的夏坚
却不在了,等地回来,我才知道他又向三个人作了热烈的推荐。我已经说过夏坚是一个热心
的讲义气的人,你完全可以想象当他热烈无私地介绍界龙的时候,该有多强的蛊惑力。
第一部 [1993年12月6日 星期一]__④
一个加盟者是老赵,长得五大三粗,一副打铁汉的身胚,满脸的络腮胡子,他粗壮的手
指把键盘敲得啪啪乱响,总叫人担心键盘要碎。他是开出租车出身,同时,是市武术协会的
教头,还懂点易经阴阳,为人也和善,现在我们中有人请他算卦,他还会一边摆弄铜币,一
边嘴中念念有词。在他开出租车的时候,一次几个小流氓上地车捣蛋,掏出水果刀说哥们借
点钱用用。老赵说,行啊下车来拿。他若无其事下了车,等他们脚刚落地,他旋风一般出击
,几个家伙七倒八歪,全部摆平。老赵嫌烦事,并没把他们送进公安局去。那几个事后摸脑
勺想,这才是江湖上的真汉子,摆了酒请他。老赵也不客气,照去赴宴。这一去老赵把几个
收了当徒弟,他们也干起正事,心里把老赵当成再生的老爹,为了他的事他们肯去死。老赵
的事业慢慢做大,他就是有财运,做什么都火爆。他有了一个出租车队,还做起了汽车生意
。钱多起来,就想到了股市。他是携着800万进来的,自然属于超级大户,进了最里边的屋
子。曹经理和汪见风见了他都点头哈腰。他买股也不像有些人犹犹豫像,战战兢兢,他一买
就是几十万股,简直就是做庄,而且也不见他怎么研究,他总是挑龙头买,挑强庄买,每买
必赚,在大家眼里是一个大福将。
他还有一个习惯,来的时间不多,来了却坐不定,握一把茶壶各个屋子走,和人随便说
笑。现在他就进了我们的屋。
夏坚的眼里透亮了,迎上去他说:“老赵,我给你推荐一个股,你不要笑,就是界龙。
不要看它涨第7天了,还能涨,它是龙,是头,就要直升云天去。现在要用新思维来看问题。

老赵两条腿成八字步,身子稳稳蹲下,屁股却不放进沙发中去,悬着空,说:“我看看
。”他看了不过一分钟,说,买。这时屁股才放进沙发中去。他递下买单,他在15元1角打
进5万股,是一笔不小的买卖。夏坚脸上立时充满了感激,超级大户老赵都买了他的股,他
的一番苦心没有白废。他干脆不坐了,让老赵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自己蹲在老赵的身边,指
着屏幕,殷勤地说这说那,好像老赵是一个主人,而他是他的宠物。
“啊,已经17元3角1分了,手续费快要出来了,再下去就赚钱了。”
“嗯。”老赵这人话不多。
夏坚感叹不已:“界龙简直就是一个聚宝盆,什么时候扔钱进去,都会生钱出来。”
老赵背往后仰,翘起二郎腿悠悠地晃,斜眼望着界龙,也不十分认真。夏坚还在一边说
:“它要炒到45元,我们不等它的这个价,到了40元就扔,保证设问题。”
老赵仰头一笑,声音像敲响一口洪钟:“我不管它35还是45,到想抛的时候就抛。”
夏坚说:“这个当然。”
老赵的手机响了,他拿起说了几句,有急事马上就要走。夏坚说:“你放心,你不在,
我会替你留意。”
老赵拍拍他的肩膀说:“谢谢你的好心了,没关系,我想它一时不会马上跳水。”说了
大步走出去。
夏坚的另一个对象是袖珍小姐,她的身高恐怕都不到一米五,但是小鼻子小嘴巴,可爱
无比。她的性格非常好,谁都没见过她不高兴的时候,她对谁都甜甜地说话,还喜欢把街上
买来的蜜饯话梅带给大家吃。一次,她在那里轻轻地唱歌,歌声像夜莺一般动听。有人问:
“小姐今天一定有高兴事。”她说:“是啊,我买了延中实业,15元买的,现在13元,套牢
了。”众人听了都吃惊,有这事儿,套牢了不发愁,反而唱歌?有人说她做股的钱是老爹给
她的,她不知赚钱苦,不心痛。也有人说,她不当紧了反而能赚钱,你看她轻轻松松,赚的
钱不比你我少。
袖珍小姐似乎对夏坚有意思,但大多数人觉得可能性不大,一个这么高,一个这么小,
能相配?可是两人的关系似乎一天比一天好。现在夏坚向她推荐界龙,她说好啊,握一支笔
,刷刷填了买单,轻灵地向报单室走去。
夏坚的再一个推荐对象是个福建人,名叫陈林,人长得瘦小精干,皮肤紧紧绷在颧骨上
,发出锃亮的黑光,走起路疾步如飞,上楼梯都是一跨两三级,叫人看了疑心地小时候爬惯
了山路,现在脚头不练就要生痒。他这人是个唯技术派,除了技术分析,“他什么都不相信
,到了极端的地步。如果有人对他说这只股票要涨,他便说:“慢点,让我作技术分析。”
大家都笑,在我们看来,他就像是翻一本黄历,看宜不宜动土。平时他话很少,可是只要谈
起技术指标,他就眉飞色舞,头头是道,什么静态动态我们不懂的,他都会分析,每天晚上
他都要做功课,画一张又一张的图表,不到夜深不会睡觉,我可以断言,他的刻苦程度远远
超过将考大学的高中毕业生。
即便如此,财运还是和他开玩笑。有时他看好了技术,狠狠一笔买进,不出半个小时立
时就被套,他心态又出奇地浮躁,一套就像猴子掉进了陷讲,又咬绳索又蹦窜,没办法只好
割肉,一割出来就是血淋淋的。有阅历的人说,看来他玩的不是自己的钱,不然套住就套住
,何必心态这么坏。也有人说,这个福建人可惜了,只懂技术面不懂政策面、消息面,中国
的市场是什么市场,是疯子的市场,他怎么会不输?
果然有一天,两个女人来找他,一个大,一个小,同样也是黑黑的皮肤绷在颧骨上,保
卫在门口拦住她们,她们说找陈林,陈林就出来,一见两个大惊失色,再想后退已经来不及
,两个女人冲上来,一边一个,把他夹在中间,恶狠狠地数落他,用的是他们的家乡话,又
急又快,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好像两头黑鹰夹住了一头黑猴子,拼命地啄它,啄得它鲜血淋
漓,毛发脱落。慌乱中陈林的一副眼镜也掉下地,他蹲下来在地上乱摸。刚要摸到,被一个
女人踩了一脚,拦腰断了。我们听了半天,大概是为钱的事,后来两个女人一边一个押着他
下楼,就像两头鹰架着猴子飞离,到资金柜去提现金,立马就要拿走。当时我们都非常同情
陈林,尤其是我,竟然联想到自己的处境。不过平心而论,我毕竟要比他日子好过百倍,丽
亚只是拘禁了我的艺术精神,在金钱的享乐方面她还是给我很大的自由。
我们都以为陈林完了,大户室中少了一个战友,一个唯技术派的股友。但没想到第二天
他又出现了,却还是那么精钢钢,他的眼镜中间断了,用胶布粘在一起,他的额头上多了几
道女人指甲抓出的血印,但他还是昂起他的头,好像这丝毫没有一点耻辱,而恰恰是一个技
术派股民的光荣的标记,有几个能坚持技术派不改初衷的?他是我们大户室中光荣的唯一,
昨天他是现丑了,但是他今天账面上的钱又有了,两个胡闹的女人重新信任他了,这就是胜
利,大丈夫能屈能伸,他陈林为什么就不能忍辱负重?另外,他使了什么本事,使两个女人
重新信任他,这就没有人知道了,但我想这里面肯定有精彩动人的故事。他又开始炒他的股
票,开始精心地做他的功课,计算数据,画出一张张走势图。
我虽然和他讲话不多,但心里一直盼他能炒好,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我的一条影子,
或者说我是他的影子,如果他失败了,我免不了要生出兔死狐悲的感觉。彼此少说话,倒能
保持一份朦胧的祝愿。
我走过去放开水的时候,听见了夏坚和陈林的对话。
夏坚凑近他,暖哄哄的带着消化不良气味的声音冲向他:“陈林,我看你可以买点界龙
,保证你日子好过起来……”他神秘地笑笑,意思是指两个女人骂他。
没想到陈林根本不领他的情,不客气地说:“界龙,倒是不错.可是还能买吗?你看它
的KD线,看RSI,早在80以上了,超买再超买了,我现在买它不是往头颈上套绳套么?”
夏坚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但他还是有肚量,说:“它是一只龙头股,是浦东的龙头,而
浦东又是全国发展的龙头,你可以尽情地发挥你的想象,你看它能到什么价?”
陈林不买他账:“这不是做诗,不是发浪漫情调,我相信技术,相信科学。懂吗?”
夏坚仍不甘退让:“老赵也买了,你知道他买多少,5万股!老赵是一个福将,屡战屡
胜,你说他也不懂?”
陈林脸上依然一副凛然表情:“老赵我不管,我说的是我,只按技术办事。”
夏坚只得摇头,退回来坐到我的身边,虽然情绪受到影响,但很快就恢复过来,说:“
哈,17元4角8分了。去掉手续费,老赵已经赚1角2分了,他买5万股,不出半个小时已经赚
6000元了!不用说明天后天了。”
离收市有十多分钟,我收到了丽亚的指示,抛出大飞,全部资金都打进界龙。我迅速地
办妥,买进35000股界龙,价位是15元5角2分。
第一部 [1993年12月7日 星期二]
今天我3点15分离开天马证券公司,21分到了家,我停了铃木从楼梯走上去,心里很有
一点不安宁,我想会不会只有丽亚一人在家,如果还有别人会是谁呢,最可能的是周欢,他
们有充分的理由在一起谈股票。然而我最不愿意见的就是他,跟他在一起我浑身都会不自在,
虽然根据时下流行的道德观念,我说不出他坏在哪里,也不知道我比他好在哪里,但这个感
觉却始终跟随着我。很快我已经站在门外,按门铃没有丝毫反应。防盗门也已经锁上,我掏
出钥匙开门。
屋里空无一人,我并没有就此安宁,如果屋内装有监视器,那你就会看到我快速行动,
就跟电影中的快速部队一样。我先进了卫生间,看有没有留下可疑的痕迹,随后我就冲进卧
室,把平铺在床上的鸭绒被整个翻过来,脑袋伸过去。我的鼻子特别灵,对精子的气息尤其
敏感,哪怕是泄出来隔了一天,我的鼻子也能准确无误地把它嗅出来,就像边防线上的狼狗,
这是我的特殊本领。
没有,没有精子的气息。我的心里平静了一些。我在被褥里找到一些头发,长的是丽亚
的,短的打卷的是我的,我敢肯定没有周欢的。我慢吞吞走到外间来,心里松弛了许多,我
的丽亚,操纵我的女皇,今天没有做过让我心里过不去的事情。今天我更明白地看清了自己,
尽管我经常恨得咬牙,说丽亚把我拖进了绞杀心灵的赌博,实际上我内心还是充满了嫉妒,
我在情欲和爱情的关系上还是中国老式的观念。我容不得别人,特别是周欢,来和我共同占
有丽亚。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冰凉的水灌入我的滚热的躯体,使我获得了一份清醒。我
那么在意我的同居者,她的态度可能并不一样,也许只把我当作一个工具,一个俯首的很好
使唤的工具,含有股票和性欲两方面的意义。不然她为什么还要和周欢那些人混在一起。我
甚至想到,如果她知道了我今天的心理,说不定还会在背后嗤笑。
丽亚回来了,我几乎没有听见她开门的声音,她已经站在我的跟前了。我忽然想到卧室
中的被于还朝天翻开,这个漏洞太大,我霍地站起来,想去盖上,一想已经没有必要,反而
是欲盖弥彰,不如让她看见,知道我的嫉妒是怎样地啃啮我的心脏。
丽亚的貂皮大衣从她的肩上滑落,无声地落在来自内蒙古的地毯上,她的陡削的美人肩,
她的露出一点上限而轮廓奇美的双乳,她的雪白细嫩的裹在咖啡色丝袜里的修长的双腿,使
屋内顿时有一种异样的气味。我还是听见了自己身子内骚动的声音。她的双眸一转,已经看
见了卧室的情景,可是她装作没见着一样,依然用桥滴滴的声音说,你把空调开大一点,我
冷。
室外虽然是寒风凛冽,但屋内已经如同春天一般,她说,现代化多好,可以营造一个人
工的季节。她已经脱掉了高跟鞋,赤脚在地毯上走动。这个可怕的女皇,这个富有心机的女
人,她完全知道怎样俘虏我,怎样煽起我的情欲。她嘴里哼着一支胡里奥唱的《鸽子》,一
边唱一边脱掉她的两只丝袜,甩得远远的,一只甩在桌子上,一只甩到杯子上,裸着一对光
溜溜的腿,把身子舒展向上,丝织的衣衫从她的臂上滑落,就像一种原始民族的最本真的自
然舞。这个过程中她的一些最性感的部位像一个个上课争相发言的小学生凸现在我的眼前。
我呆呆地不说话,我简直不知道这是她有意给我布置陷讲,还是她本来天性就是如此,我同
她一起已经一年了,还是难以分清,而这个恰恰就是她的危险和魅力。
她倒在软软的沙发上,说,给我一点喝的。我走过去倒了橙汁,递给她,她接过,用高
傲的姿态喝了一口,说谢谢。
我忍不住打量她,在晕暗的光线下,翘起的鼻子在她的脸上投下幽蓝色的阴影,显得非
常动人和年轻。我无法相信她已经35岁,这是我偶然一次发现了她身份证,偷偷看来的,她
并不知道我发现了秘密。我相信她是魔鬼,魔鬼没有年龄。
她说:“你看看,我给你买来了什么。”我站着没有动。
她说:“去拿呀,小宝贝。”
她比我大10岁,有资格这样称呼我。我走到门边上,拎进一个大大的皮包。打开,从里
面拿出一只稀奇古怪的帽子。我把它捧起来,有些分量,里面有几条帆布的线路。这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但我的姿势已经表达了我的问讯。
“告诉你,这是新近从美国进口的,里克牌按摩帽,代表了当今世界的最新研究成果,
我的一个朋友就做这生意。戴上它就像有一双温柔的手按摩你的脑神经,什么样的头痛脑胀
都能治好,这就是专治现代都市病的。陶,有了它,你再不会头痛了,坐电脑前再不会有一
点问题,我敢保证。”
我悲惨地笑一声,她还记得我申诉头痛,我在电话中的烦躁的声音一定给了她不好的感
受。这个老美的里克帽就是要把我钉在电脑眼前的,这样她会异常的自在舒服,你看我不是
给他买了全世界最先进的按摩帽吗,你看我不是对他关怀备至吗?在这番亲情面前我还有什
么好说的。但是回过来想,我既然注定要在电脑前遭罪受灾,那么接受里克的服务也没有什
么不好。
就在我发呆的片刻她已经走过来了,随手就把帽子戴上我的脑袋,不一会,我觉得脑袋
发热,像有温暖的水在我的脑壳上流动冲击,又像有纤细有力的手指在脑门有节奏地敲击,
确实不错。
“现在你为我服务一下吧。”等我摘掉帽子以后她说。这时她和衣躺在长沙发上,圆圆
的臀部微翘着,眼里发出挑逗的光亮。我知道她的用意,这个35岁的女人不知得一种什么怪
病,老是要人推她的脊椎骨,而且不怕重,越重越舒服。我走过去,屋里很热,她的丝织的
衣衫一擦就分开了,她的体形那么美妙地隆起凹陷,没有半点衰老迹象,就像一头美洲豹,
而且还无比的光滑,我有如摸在有温度的玉石上面一样,似乎连汗毛都不存在。我半站半蹲
着,用掌肚用力压她的脊骨,她舒服地哼哼着,同时还不失时机地同我讲一些关于股票的话。
她说:“股市是当今中国做生意的最高档次,中国投机生意最大最刺激的就是股市、期
货。做小生意的人摆地摊卖服装,蹬小车卖豆浆,一元两元的赚钱,辛辛苦苦,积了一笔钱
就输给做中等生意的。做中等生意独家经销这个药那个药,把脑筋动足,什么歪门邪道都想
得出,结果这些人中大部分把钱输给做大生意的。做大生意的钱多了发愁,却还想轻松地继
续以钱生钱,就跑到股市上来了。此外,还有各色人等都拿着别处赚的钱上股市来。我们以
逸待劳,就在股市上等着他们,就像树林里等着鹿来的猎人一样。这个图象很清晰,钱的流
动就同血液的流动路线一样,毛细血管流进小血管,小血管流进动脉血管,动脉血管流进主
动脉。所以我们还要好好地修炼,要有最高妙的技术,在这个奇特的战场上赢他们。让他们
乖乖地把钱放进我们的口袋里来。天地之间,还有比这个更有意思的吗?”
我无话可说。突然心里一恶,把她的亵衣褪下,她半咳半娇地说,现在又不是晚上,你
熬不住啦?我不睬她,目光落在她的臀部的下端,那里真有一颗痣,一颗褐色的扁平的痣。
在她雪白的屁股上,好像纯白的雪地上,落了一个黑球。夏坚怎么会想出这是我,他没见过
怎么就说准了?我起了很大疑心。痣扁长,一头尖,那是我的脑袋?另一头圆,是我的身子?
现在她要我当一名狩鹿的好猎手!我心里顿生歹意,伸出手用指甲掐那颗痣。
她尖叫一声坐起,说:“你干什么?”
我说:“我掐我自己。”
她恶狠狠地说:“你发了什么神经!”
我说:“我也不知道。”
她看着我,眼神慢慢柔和,说:“是不是那颗痣高出来了,变颜色了?告诉我,不会有
病变吧?”
我这时才恢复了常态,说:“一点没有事,你放心。”
第一部 [1993年12月8日 星期三]__①
开盘了,9时25分,盘子上跳出了集合竞价,界龙17元9角2分,又比昨天的收盘价跳高
了3角6分,啊,庄家有恃无恐,每天都以跳高开盘,向你显示他的雄厚无比的实力,两分钟
内有抛盘涌出,数目不小,但是巨大的买盘很快就出现了,按住了抛盘,红色的曲线挫打一
个弯,就雄纠纠地往上升了。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城堡,许多穿绿衣服的人背了钱袋子涌
出来,他们怕城里有危险,都觉得城外安全,可是城外忽然出现了多得多的人,他们一律穿
红衣服,不顾一切都往城里涌,绿衣服人的势头被他们挡住了,有的手臂朝外伸,身子却被
红衣人挟持着往后退,有的看看势头下对,又折转身,重新跑进城里去,一时城里满墩墩的,
又挤满了人。
丽亚的电话打来了,大概是对我的恩宠,也为了联络方便,她给我也买了一台手机,所
以我就没有必要扑到那家公用电话上去。我懒洋洋地说:“知道了,老规矩,在十分钟之内,
见一个好价钱,把界龙全部出掉。”
“不,自作聪明的小宝贝,今天先不抛。”
我急了:“不是你说的嘛,每天一早抛,规避当天的风险,等尾市走稳了再打进去?”
她笑了,说:“我要抽烟了,可惜你不在,只得我自己点了。你说得一点都不错,聪明
的小骑士,我们原来都是这样做的,可是情况有变化了,刚才我得到极可靠的消息,界龙三
天内不会跳水,我们可以不出来,争取最大的盈利。”
“是谁告诉你的?”
“这个嘛……”我听见她悠悠地吐烟圈的声音,“你回来了我再告诉你。今天你在那边,
可以放松一些。脑袋不痛了吧,里克帽还是有道理的嘛。”
我疑疑惑惑地放下电话,心里还是不平,她一个电话要我做啥就是啥,支配一个木偶只
须如此。何况昨天我请求她不卖掉,她一点也不予以考虑;今天怎么就完全改了主意。我离
开她到现在不过一刻钟的工夫,是谁给她通报了消息。只有他了,我不可挽救地想起了周欢,
这个扎着7寸小辫子的男人,他神通广大,神经灵敏,能对丽亚施加影响的也只有他。想到
我的背后是丽亚,而她的背后是周欢的影子,我很有一点悲伤。
“今天肯定还是一根长红。”夏坚自豪地向我们宣布。我的日记又要写到夏坚了,他几
乎成了我日记中的主角,这种情况是我始料不及的;但是回过来想,在股票的线性图上,我
们这些人的离奇心态,混乱的行为,都不可抗拒地随着一个巨大的主题旋转。在飞机出故障
的时候,机上所有可能蒙难者,不管是官员,明星,平民,还是骗子,大家只想一个事情:
千万要安全降落。现在我们这些人也只有一个主题:股票。它是我们这一段生命的主宰,我
们的呼吸、吃饭、排泄、睡觉,全都和它有关,它比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深刻,复杂。它的灵
魂比我们大家加起来还要大。所以我的笔必须照顾到旋转的一批人,从这层意义上讲,我这
部日记就像一部手记。
夏坚的兴奋不仅是因为他自己赚钱了,还有那些听他话的人也赚钱了,他的历史观肯定
含有普济慈航的意思。他表现得非常亢奋,一会儿死盯着电脑,一会儿脑袋不停地左转右转,
向别人传递他的快乐情绪。他的外衣早脱了,削瘦的脸上起了大片的潮红,两只瘦瘦的手按
在胸口,像是怕心脏太兴奋了,不让它跳出来。老赵不在场,他心里还是惦记着别人的股票,
跑到话机前,把好消息告诉他。接着他又挂电话给借钱给他的朋友,说:“你放心,我没有
问题了……我这次翻身了,千真万确的,……我会好好地回报你……”说着眼睛都湿润了。
刚才夏坚还在看界龙,现在都不用看了,它的曲线走得太稳健了,太让人放心了。他嘴
里哼着曲了,一屁股坐到六爪边上,嘲讽道:“看你,要是昨天听我的,现在两块钱都出来
了。你呀,黑马牵到你的面前都不敢骑。”
这时,六爪正在痛苦,他手上的股票不但没涨,还往下跌4角,而且越走越软,他大概
头皮发胀发痒,居然也忘记了,把铜箍帽也碰落了,露出了少毛的“盐碱地”,用多出的那
根指头在上面使劲搔几下,忙又戴上去。他用一种悔之莫及的口气说:“今天买进太晚了吧,
还来得及吗?”
夏坚体会出他心里的悔恨,靠近他,手在他的肩上温馨地拍了两下,说:“来得及,这
次做庄的主力有解放全人类的胸襟,你昨天没有进,已经犯了一次关键的错误,他还允许你
犯第二次错误,甚至第三次!哪个市场主力有这么大的气魄?”
六爪蹑嚅道:“那次……小飞高位套牢,教训太深刻了,害得我损了半个身子呀。”
夏坚摇摇头:“你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当年不比你输得惨?怎么办,股市
上输的钱,还得从股市上赢回来,没有其他办法。”
六爪说:“可是已经涨了那么多啦。”
他打断他:“不是对你说了,要涨到45,还早着呢。”
六爪不知对自己,还是对别人说:“那我就少买一点,试试看。”
夏坚冷笑一声:“买多少,买不买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过是看你放着钱不挣太可惜了,
才多说了两句话。”
就这时六爪的老婆来了,她身子矮,腰和肚子一齐往外使劲鼓,分不出两者的界限,像
一口装酒的大肚子瓶。她嘴唇画得猩红,眼睛外涂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成心要在大街上当演
员。她是从南京下关出来的,后来跟着六爪贩水产赚了钱,不想再吃这份苦,就上股市来了。
她讲话粗俗,叫我们听的人都替她难为情。要是六爪做股票赢了,她一激动,就不顾别人在
场,搂住六爪,用厚厚的嘴唇亲他,还发出声音,好像油腻的肉汤烧沸了。六爪不好意思,
说干什么,干什么啦。要是他输了钱,她就暗中用血红的指甲指他的大腿,他嘴咧开了,却
不叫。
瓶子也听见夏坚的话了,失声叫道:“那怎么办,我们死定了?”她看着六爪买的那只
瘟股票,不断地往下,分明没有支撑力了,而界龙却昂起了脖子,稳稳地向上挺伸。她像一
只掉进笼子里的老鼠,急得团团转,别人都在赚钱,可是她在赔钱,没有比这个更痛苦的了。
她仰起脸,用一种可怜的乞求的口气问夏坚,好像夏坚已经变成全知全觉的神了,她发财的
希望都系在他的身上了:“现在买进去还行不行,都涨这么多天了?”
夏坚依然是一副诲人不倦的模样:“早觉悟比晚觉悟好,晚觉悟比不觉悟好。你现在觉
悟还不算晚呢!”
瓶子又把脸转向边上,似乎还想听听我们的意见,我却把目光溜过去,不愿和她对上。
我自己都没有底,能给她提供什么。便听见六爪夫妇喊喊喳喳的声音,大概是六爪提出先买
1000股,瓶子的魄力比他大得多,压低了嗓子说话,声音带着一种凶险的意味:“你没有听
夏坚说么,晚觉悟比不觉悟好,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我看一板子打进。”六爪显然敌不过她,
他们割肉抛掉了手中的大部分股票,一下买进13000股界龙。
这一卖一买,他们好一阵忙碌,坐下来,尚有些惊魂未定。瓶子掏出纸巾,擦她的窄窄
的额头,说:“这下可好了,骑上大黑马了。”她环顾左右,露出一种愚蠢的笑容。我们都
附和她说:“这不肯定错不了。”果然如此,界龙的曲线又朝上爬了一小段。可是她还没享
受到多少快乐,突然曲线爬不动了,掉过头,往下栽,一栽就是4角,他们刚买进的已经套
牢了。
瓶子的嘴张大,闭不上了:“这……这是怎么回事?”六爪也来火了,说:“叫你不要
冒失,先买1000股,你非不听,这下好……”瓶子便问夏坚:“是你说的,主力要做到45,
怎么回事,有危险吗?”
夏坚挺直腰板,凛然地说:“没有问题,这是洗盘子,哪个主力肯让你安安稳稳赚钱,
一定要来来回回洗几次,把不坚定的浮码洗掉,你们逃掉,正好中了他的计,他就往上做。”
六爪夫妇将信将疑的,六爪忽说:“不对呀,买进去是2位数3位数,出来的都是4位数5
位数,就是几万几十万股的
往外出,它上升以来还没有这样的事,怕是主力不肯做了。”
夏坚还是很镇静:“不会的,有大手笔出,自然也有大手笔进,你怕什么。张一强亲口
对我说的,不用伯。”
界龙的曲线又往下一坠,瓶子已经忍不住了,说:“又有5位数卖出来了,不是害人么,
主力都往外逃了。叫你不买这么多的。”她不迭声地埋怨丈夫,六爪也是十一二分的懊恼,
说:“买就买了,又能怎样,要么现在就割掉,赔得不多。”
瓶子叫起来:“还能割啊,刚才就割了来买界龙的,还嫌割得不多吗?”
六爪说:“那你要我怎么办?”
瓶子一点不含糊:“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你买的,跟我无关。”
六爪声音低沉却很重:“跟你无关?好啊,就算是我的,没有一股是你的,这行了吧。”
瓶子嘴里嘀咕一声,不再说。
我离他们不远,把这席话全听进耳朵里去,原来他们夫妻两个做股票还分家,各人有各
人的份。不过这也不差,各人有自己的充分自由。但我心中也不踏实,为什么丽亚刚叫我不
要出来,它倒往下跑了呢?
大户室里空气十分沉闷,大空调呼呼地往外冒热气,好些人脸上都出汗了,却不出声。
有人把窗开了,一股冷风进来,把桌上的买卖单子吹飞了,纸蝴蝶似的在空中扑腾两下,趴
下地。这时我才发觉有不少人买进界龙了,他们是暗暗地,悄不做声地吃进界龙,其实不用
夏坚动员,做股票的个个都是精明人,是赌徒,只要有赚钱的可能,我们大户室里十个有九
个敢冒险。现在他们的神色都不好看,我看过去,一个个脸上好像都刷了一层半透明的类似
糊糊胶水一类的东西,他们的表情都暧昧迷朦。
门外有声音,是门卫在同一个人吵,我们知道,不外乎有人要进来,可是他不是大户,
身材魁伟的门卫是等级制的坚定的维护者,必定毫不客气地把来者拒之门外,我们也是司空
见惯了,不当一回事。正这时门卫走进来,不偏不倚,径直走到我跟前,对我说:“有人找
你。”
我奇怪了,找我的?哪一位?朝六爪等人做一个鬼睑,跟着出去。哦,不是别人,原来
就是那个菜场里的女人老脚皮,她一脸的紧张,好像地震来了,不知道该躲在桌子底下,还
是往外逃。她说:“界龙怎么啦,我买了400多股,太贵了,所有的钱都买了它,它怎么就
往下走了?到底怎么啦?你们大户室消息灵通,听说什么消息了?”
我耸耸肩膀:“我也不知道。”
她直直地看着我,我见她眼中有两朵幽忽的暗淡的亮光,像野地里飘忽的鬼火,她显然
不相信我的话,一定以为我暗藏了消息没告诉她。她说:“我们楼下大厅里都炸了,我是今
天早晨刚跟进去的,进去就套牢了。他们对我说,这个股票还要翻倍呢,我就把我的钱和儿
子的钱都买进去了,足足9000元,这是5分钱葱1角钱生姜赚来的啊,做庄的太毒了,不能这
样坑人的。”
我明白了,老脚皮并不一定以为我隐瞒消息,而是这个时候她心理失衡了,她必须找人
说说话,不然她就会像没头的苍蝇乱飞。只听得屋内一声喊:“好!主力进场了,盘子起来
了!”我连忙朝屋内走。老脚皮也要跟进来,但是门卫的茁壮的手臂又伸出来了,他像机器
人一样生硬地发音:“你不能进去。”老脚皮也是识相,掉转头,急匆匆下楼去了。
我送到屋里,只见复坚按捺不住,已经站起来了,六爪夫妇也不看自己的机子,都冲到
他的跟前,只看他一人的机于。他们对着荧屏,脑袋越凑越近,就像要钻到机子里去。界龙
的曲线往上了,主动的买盘进来了,鲜红的4位数、5位数出现了。瓶子说:“真是买盘!?”
六爪说:“不错,是买盘。”两个像旱极的秧苗盼到了雨露,一副获救的神气。
夏坚不由冷笑:“不是对你们说的么,主力要洗盘子,胆子小的,性子急的就洗掉了。
现在看到了吧。”
六爪心服口服,说:“对,对。说得不错。你们看,又是5位数,一口就吞掉60万股,好
家伙!”
夏坚说:“可以说,现在开始主力才真正发力呢,以前的不过小试牛刀。看看,5位数4
位数排着队往里进,就跟雄壮的坦克部队的进军差不多。”
屋子里的气氛已经完全缓过来了,刚才的下坠仿佛是分娩前的阵痛,尽管把大家折磨得
痛苦不堪,现在新生的婴儿诞生了,伟大的界龙重新开始腾跃了。我们个个笑逐颜开,仿佛
听见了一首旋律壮阔的进军曲,在205室,在二楼,在大厅,在整个证券公司盘旋。曹经理
也到我们屋门口张望一下,给我们一个关怀的笑容。
袖珍小姐说:“我刚才就不着急,既然进来了,就不管它了。你又要想赚钱,又要一点
套子都不吃,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假话,却还是说:“李小姐的这个心态是最好的,可是又有多少人能
做到你这样呢。”
边上瓶子叫道:“又上升了,超过我们的买价了,我们赚钱了。”六爪笑着问她:“你
还要我一个人包销吗,你没有份了?要是还这样,我马上就卖了。”瓶子在他的背上捶一拳:
“我说着玩玩的,考验你有几分真心,你倒当真的了!”大家都听见了,笑笑不说话。
接下的行情火爆得叫人吃惊,经过洗盘的界龙大显神威,势不可挡地往上升,到下午2点
10分,六爪买进去的13000股已经每股赚一块二角了。夫妇两个又说又笑,跟幼儿园里孩子一
样天真烂漫,他们已经不是嫌买多了,而觉得买少了。瓶子说要是那时把别的股票统统卖掉,
再把家中的钱也拿来,都买进界龙,那该多好啊,一天就赚2万多元!上午他们的惊慌失措,
埋怨推委,所有的痛苦烦恼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人啊,其实就那么简单,股票涨了他就笑,
股票跌了他就愁。涨了,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多买一些,全部买成股票才好,账上还有一点
钱都觉得没用在刀刃上。跌了,他后悔不迭,恨不得一股都不要,说我昨天怎么就会发昏?
要是股市不好,再灿烂的太阳在他们眼中也是灰暗无光,再动听的鸟鸣也跟乌鸦叫一样令人
讨厌。要是股市好了,那么狂风暴雪也比阳光灿烂好,冰冷的石头也比软垫暖和。我们就在
这么个世界里,我也浸泡在其中,还有什么好说的。人和股票,主观和客观,到底哪个深刻,
哪个肤浅,哪个复杂,哪个简单,这个最基本的命题在我这里出了差错。
第一部 [1993年12月8日 星期三]__②
我的手机响了,丽亚的甜糯的声音传来了,我感觉到,她好像刚从桑拿浴中出来,还喝
过一点马提尼酒。她说:“陶,你不要说,让我来猜,你今天在那边是在玩呢,还是在看股
票。上午我对你说过,今天你可以不用看,好好地休息。可是我想你不会的。你一定还在看
盘子,是吗,我没有说错吧!那你今天经受了一番考验吧,上午洗盘的局面挺吓人的,你没
有事吧?’,
我懒洋洋地说:“丽亚小姐,谢谢你的关心,我的神经系统没有出毛病。”
她笑了,不错,她刚才一定喝了酒:“知道你辛苦了,今天晚上我们上一个地方去玩玩,
你应该放松一下。”
我有点警惕了,说:“上哪里,你知道有一个地方我不感兴趣。”
“不要耍小孩子脾气,我比你自己还要懂你。对你说实话,我去那里,要对一件重要的
事做决定。”她的语气简直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可能她没有说错,我还不懂自己,25岁的
男人还不懂自己,要一个35岁的女人来懂他,这就是我和丽亚的全部奥秘。
大户室里悄悄地有些变化。瓶子走了,似乎她对夏坚讲的45元的目标坚信不移,她赶回
去筹款了,打算继续加码。袖珍小姐又买进了一些,她还是那副不很在乎的神色。最有意思
的是技术派人士陈林,他笃信技术指标,相信界龙早就超买了,今天居然也在偷偷地研究界
龙的图象,这很让大家兴奋好奇。当夏坚问他的时候,他却矢口否定,说只是看看而已。
现在我明白了,她要我去的恰恰就是我不想去的地方。我4点50分回到家中,她正在镜
子前化妆打扮,我走过去在她的颈上亲一下,做我例行的节目。她一偏头,使我的嘴从她的
脸上滑落,就像用火柴棒划过火柴皮。她说:“你不看看,我已经化妆好了,你一弄,不又
乱了。”我明白了,她急不可耐地要出门了。
她说:“你这么晚回来,我不是告诉你要出门么。”她的神态变得调皮,就像春节里小
孩急等着同大人一起出外走亲戚。她走过来,打开大橱门,替我拿衣服:“陶,你要是穿黑
色的长大衣,那里面就配银灰色的西装和紫红色的毛衣,如果穿皮茄克,里面就可以穿天蓝
色的羊绒衫。你的个子高挑,穿长大衣好,我看没有比你穿黑大衣更潇洒的了。”她把大衣
拎高,前后晃动,她的手很有些本事,让衣服活起来,好像我已经穿在里面,做出动作一样。
我把自己的身子懒懒地扔进沙发中:“我不想去,哪都不想去。”
“你大概是要我难看。”她手松开,大衣忽地坠落,掉在地上。
“你要我去哪里。”
“周欢的娱乐中心改成了太阳泳池,今天开张,我们去给他捧场。”
“我知道就是他,我别的都能去,就是这个不去。”
她冷冷地笑一声:“你真是没有出息,你有什么没得到,还不知足?应该是周欢嫉妒你,
倒是你嫉妒起他来了。不是好笑么。”
她一点没有说错,周欢表面上从来没有得罪我,我早就窥测到,他和丽亚至今还有很深
的关系,但是他又由着她和我同居。可能丽亚成心气他,有时当着他的面同我亲热,讲一些
放荡的她和我如何快乐的话,但是他一点都不动气,还做出很欣赏的表情,仿佛在阳光下欣
赏一幅静物油画。表面上他从来没有跟我过不去,但我心中就是不安宁,我以为,那是因为
他并没把我当作他的合格的对手。一次我在屋里睡觉,周次以为我不在,他对丽亚说到我,
轻蔑的口气就像提起一只波斯猫,那种一只眼睛蓝一只眼睛绿,不敢咬人的猫。这让我受了
很深的污辱。我知道自己,内心对现在的生活虽然抱怨,可是真的要有人把我从这种生活中
逐走,我还像猫一样会吹胡子作出恶狠狠的样子。由此可见,我还是贪恋这种没有名目的生
活。我的思绪敏感活跃,还带一点神经。我觉察到,丽亚和周次还有千丝万缕的种种关系,
直觉告诉我他们的肉体交欢从来没有正式中断,那么为什么他不嫉妒我和丽亚同居,这个念
头缠笑着我,凉嗖嗖的像草地里潜伏的蛇,有时突然窜起来咬我一口,火辣辣地痛到骨髓里。
如果他疯狂地反对我们的同居,还派黑道的人来害我,那么,尽管我担惊受怕,魂不守舍,
但是我心里会好受些,甚至还可能满足我的虚荣心,同为在他的眼里我至少是一个对手,一
个人物。可是现在他不在乎我们的没有任何名目的同居,好像还在暗中纵容。这非常伤害我
的自尊;使我思路混乱。我无法不想原因,想得脑子发胀,终于有点头绪,周欢有他的妻室、
儿子,据说他的女人有相当的来头,给他的原始财富的积累带来了极大的契机,直到现在还
庇荫着他的事业,所以他不可能离婚。同时他兴趣广泛,结交繁多,自然没有时间整天陪一
个35岁的女人,而丽亚决不是一个做妻子的角色。所以当丽亚和我邂逅以后,他顺水推舟,
把同居的任务“派”给了我。明白了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十足是一个幸运的可怜鬼。
丽亚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只杯子,杯中是柠檬水。她把杯沿放进我的唇,我不得不喝了
一口。她说:“但愿你是同我开一个玩笑,做一个调皮的不伤大雅的游戏。你说是吗?”
我不置可否,脸上都没法做出表情。
她说:“尽管你才25岁,你已经是一个男人了,你就应该像一个男人。”
她的优美的手托起了我的下巴,眼睛里透出一种深邃的含情脉脉的光亮。我读懂了她的
含义。一个男人。这就是她对我下的定义,不是一个丈夫。我必须接受这个定义的多层意思,
包括现在不带一点嫉妒,体面地陪她去给周欢捧场。没有多少可以选择,因为我至少目前不
会愿意离开这个金丝窝。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我的脑中,它是那么恍惚幽秘,诡气十足,它像是从鬼影憧憧的野
山里逃出来的,可是一进入我的内心,就腾地升起了火焰,我觉得这是一个太好的主意,有
可能通过它达到打击对手的目的。我说:“我要同你结婚!”
她怔了一下:“你,你说什么?”
我重新说了一遍:“我要问你结婚、”
她的脸蓦地变得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她的身子也摇晃了一下。
我看出她的内心已受到了猛烈的冲击,我应该趁隙进攻,便把这话再说了一遍。
她的脸重新涌上了血色,她说:“你不是说假话?不是为了逗逗我?”
“我为什么要逗一个我心爱的女人?”
她从床边向我疾步走过来,还没到跟前又折回去,走到大圆的梳妆镜前,看着镜子中的
我,说:“你为什么不能满足我们现在的关系,我们现在天天在一起,该有的事都做了,同
结婚还有什么区别?”
“不,有区别。至少名义上你没有完全交给我。我也没有完全交给你。”现在我才发觉,
这可能不仅仅是我一时的冲动和计谋,也许还是内心的一种潜在的需要。同时我也看出了问
题的严重性,就因为我这突然的发难,丽亚的整个的生活框架都受到了冲击。
她的乌黑的长发披落下来,一缕噙进了嘴里,她抬起头,眼里充满水意,说:“我没有
想到,我心里震动……能告诉我吗,为什么你要提出?”
“什么都不为,只为我真实地……爱你。”这个爱字很难吐出口。
她吐掉头发:“如果我告诉你,由于各种原因,这是不可能的,你会怎么想呢?”
我冷冷地笑了:“那我大概只有离开一条路了。”说出后我心里很紧张,万一她真的要
我即刻走,也是一件不好办的事。
幸好她没有这么做,大概她以为我是真心真意,她冲动地过来,在我的唇上热烈地吻了
一通,喃喃说:“我心里很感激。我记在心里了,今天先不讨论,不要再耍小孩脾气了,我
们一起去。”
我知道再讨价还价没意思了,推开她站起来:“我不穿黑大衣,就穿皮茄克。”
丽亚如释重负地一笑,说:“这也好,你穿皮茄克同样有派头,你简直就是一个衣服架
子。”
5点17分,一辆黑色的宝马车停在我们楼下。我看见周欢从前面的门里出来,他喜欢自
己开车,经常不带司机。他上楼梯的步子迅疾而无声息,我先看见他乌黑头发的顶部在楼道
上冒出来,接着就出现了他的整个的魁伟身了。他眼睛形状不错.有时会发出叫人惊骇的光
亮,但更多的时候是流露出柔情、忧郁的目光。他宽肩,细腰,窄臀,有着让每一个男人羡
慕的形体。他说:“走吧,请贵宾上我的车。”
丽亚早做好准备了,让他牵着手,引到楼下。
我不动声色地跟下来,说:“你们坐车子吧,我开摩托车。”
丽亚有些吃惊:“何必呢,天这么冷。”
我说:“没关系,我习惯了,坐轿车里还有些头晕。”
她明白我还要作些反抗,说:“怪不得,你刚才不愿意穿长大衣。”
我知道这种反抗没有意义,但是我不这么来一下,好像对不起自己刚才的情绪。我说:
“这和穿大衣没关系。”
周欢倒显得大度:“他是小青年,骑在摩托车上又潇洒又神气,坐在轿车中不是没人看
见他靓了。”他打开车门,殷勤地让丽亚进去,自己也坐好,对我说:“知道那个地方?中
山路28号,银光大厦对面。不要来晚了。”说着车子流星一般滑走了。
第一部 [1993年12月8日 星期三]__③
我开得风驰电掣,等我赶到的时候,丽亚在外面的台阶上等我,还没有进门。我们三个
人一起进去,立时有许多人围上来,他们一个个都打扮得华丽漂亮,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光
彩照人,他们争先恐后向周欢说一些祝贺的话。而周欢一边随随便便同他们握手,一边往里
走,就像走进丛林中,把宽大的叶片拨开一样。有人向丽亚献花,她亲切而又高傲地笑一下,
可是当第三个人再向她献花的时候,她就把前两捧花放进了我的怀里,接着我的怀里又有了
第四、第五捧。我心里再不高兴,脸上还得向一张张陌生的脸胡笑。这时,一个男人的定义,
和一个侍从差得并不是很远。
剪过彩,在一片掌声中,周欢登台讲话。他说,现在都市人最大的忧愁就是没有好的地
方让他们休闲,他们能去的地方都充满了嘈杂喧闹,这是一个最大的课题。本公司推出太阳
泳池,就是最好的人造自然,它将在天花板下,在黑夜里重现太阳和沙滩,给我们创造一个
休闲的绝佳场合。他的音质非常好,声音醇厚洪亮,带着胸腔的共鸣,简直是一个男中音歌
唱家。底下听的人脸上都泛溢着笑容,一起欢呼了一声,仿佛他们现在又拥有了一个新的伊
甸园,他真是一个给他们带来福音的上帝,一个头面人物所该有的气质他都有。
不多久开晚宴了,是一种很灵便的西式自助餐。丽亚和周欢两个坐到边上一个小圆桌旁,
离开众人较远,显然他们有私话要谈,没有人去打扰他们。而我和他们隔开两个桌子,一人
孤单单地坐着。来的大都是熟人,其中三分之一以上都略知我和丽亚的关系,也知道周欢和
丽亚的前缘,所以我总觉得他们用一种鄙视而又怜悯的眼光看我,即使有的人没有这样的含
义我也会这么想,我知道这是我的毛病。这让我心里又气又恼,恨不得一头冲出门外去。但
我知道我不能走,我要为我的存在而奋斗。如果我逃走的话,这些人会在我的背后发出令人
骨寒的冷笑,以为是一个穷极潦倒的阴谋家失败鼠窜了。我抑制住内心的不安,像模像样地
一口一口喝杯中的鸡尾酒。我发现周欢转过头,朝我这里扫了一眼。虽然隔得不近,但我还
是能感觉到他的眼里有一种隐藏的愤恨,仿佛刚刚看清了我的真实面目,说,小子,不简单,
你给我出棘手题目了。
我照旧不慌不忙地喝酒,我知道自己可笑,但又在心中竭力替自己辩护。这是一个暴发
户的世界,而世界本身也成了暴发户,它是一个十分美好,又混乱糟糕的地球。它决不会因
为我这一笔而变得比原先更糟。不错,和丽亚结婚是我一刹那间冒出的想法,但是它冒出来
后就再不肯消失,像所罗门瓶子中冒出的魔鬼。我知道他们两个被这个难题弄得措手不及,
这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我想到我能叫他们头痛烦恼,心里一时高兴得像鸟叫。他们以为建立
了一个三角关系,两头是周欢和丽亚,另一头是我,这个关系是建立在当代性欲和感情关系
的最时髦的顶点。三角是几何中最简单又最稳定的形式,而我现在开始,切切实实给它的稳
定带来了危机。
周欢站起来了,他直直地朝我走过来,我发现他的眼里有蹿动的火焰,他的手似乎握成
拳头状,我耸起肩,等待着什么发生。他走到我面前,手松开来了,很温和地放在我的肩上,
同时脸上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说:“走,我们游泳去。”
泳池确实造得不错,一盏圆形的炽光灯高高地悬起,这是太阳。天幕上同时有闪闪烁烁
的群星飘过,池子边有人工的沙滩,不知什么原因微微发烫。池子中有几道暗中涌出的水流,
算是暖湾里的海流。周欢走开了,丽亚却穿着极为暴露的泳装出来了,我知道她游得非常出
色。这个丰腴优美的性感无比的躯体将成为第一个入水者,将给周欢的生意带来兴隆。虽然
我对她的肉体是那么熟悉,但是现在的感觉和我无数次见到的不一样。在床上她带给我的感
觉是无止境的淫荡,而现在我突然有一种隐约的害怕,如果我从不熟悉这躯体,那一定会对
它非常敬畏。
她下水了,池水荡开了无声的波浪,隔着水看她,我更觉得心猿意马。忽然我发现近她
身子的水变了颜色,一种猩红的颜色从底下冒上来,悠悠忽忽飘荡开,我心里猛吃一惊,这
不会是她的血吧,怎么离她远的地方水不红,就她身边的水发红呢?悠悠的猩红飘荡开,仿
佛一个阴谋的线索在慢慢地展开。我甚至还以为闻到了血的腥味,我突然恐惧地叫道:“这
是怎么回事啊?”
一个靠得近的侍从闻声走过来,他长着一张秀气的娃娃脸,说:“先生,您有事吗?”
我慌张地说:“水怎么会红的,别的地方不红,是她受伤了,出血了?”
侍从似乎觉得我大惊小怪,但他非常有涵养,耐心地对我说:“先生,我们的池子完全
按海滩设计,水底有各种仿制的海生动物,还利用了先进的光学设备。当太阳光和人体和海
底动物交集到一起,光学设备就起作用了,海水就会变红。先生一点不用紧张,她没有受伤。”
我说谢谢你,我明白了。我情绪刚平息下来,周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边上。他说:
“你下去游一圈吧,水温很合适,会很舒服的。”
我表示我不想游。他说,那好,我们可以从容地说说话。
他掏出一。包烟递给我,我抽出一支,精制的中华。他却不抽,嚼一块口香糖。他嚼口
香糖有一种类似于孩子调皮的神态,使我对他的身份有了重叠的错位的感觉。他说:“你很
聪明,你一定猜到了,丽亚把你的想法对我说了。不错,任何一个人处在你现在位置上,都
会产生这念头,这一点都不奇怪。说起来我们要检讨自己,当时丽亚对你一见钟情,我以为
你们始终能用一种特殊的关系来处理,你们不需要结婚,她需要的是排遣孤独的办法,结婚
对你们没有意义。你们以后会怎么样,没人愿意预测。我了解丽亚。我以为你是一个现代社
会的青年人,你不会在意这些,需要就躺下来,站起来拍屁股走,你会接受这个新式的关系。
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吸了一口烟,把它徐徐地很有力吐出来,说:“不错,我确实也像你说的做了,但是
……”
他马上接上:“对,问题就在这个‘但是’上,你也不知道,你心中的另一个东西滋生
了,冒头了,这个可怕的灰色的诱惑出现了,你自己都感到害怕,你无法控制它了。有一个
成语叫做得陇望蜀。”
我微笑着说:“周先生,你是一个心理学家。”实际上我的微笑非常勉强,我心里在喊
叫:如果我告诉你,这是我5分钟内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我只是为了打击骄奢的你,你还会
相信?要是我告诉你,我在这个金丝筑起来的巢里不时感到烦恼苦闷,股票把我的脑袋搞得
似要炸裂,我留恋那些穷酸的卖字的日子,你还会相信啊?可是我没有必要说出来,我必须
装出正被他说中了心思,老老实实听他说下去。
他摸了一下鼻子,他的脸上最大最醒目的器官就是鼻子,一尊鼻梁高挺的富有表现力的
鼻子。他说:“即使我这么说,也没有丝毫责怪你。一个男人不可能一直抑制自己,不然为
什么要有于连,有曹操有王洪文,有那么多的年轻的形形色色的野心家?野心和雄心是一个
词。现在你在这个豪华的泳池内,”他用手朝四周一挥,他的眼里有一种骄傲的溢出来的光
亮。“你看见它喜欢它,可是它同你没有一点关系,你只是被邀请来游一次泳,它属于一个
同你不相干的但是却比你智商高不了多少的人,你炒股,资金却都不属于你,你的心里还会
平静?我很理解你,换了我在你的位置,可能比你更加忿忿不平。问题是你怎么做得得体,
在我们许可的范围内得到你的利益。”
我不抽烟了,把大半截没吸的烟掐灭,扔进痰盂里。
“很好,你打起精神来了,是的,一些关键的字眼对你很要紧。”他停下来了,仔细看
着我的眼睛,他不想让我任何真实的内心逃过他的目光。我装得非常虔诚,下意识中两个膝
盖都并紧了。
“话说回来,我还是非常感激你,在你陪伴丽亚的过程中,总的说很不错,她的情绪很
饱满,你给了她热情周到的照料,这说明了你的素质。正因为这些,所以我对你的非分的念
头采取了宽容的态度。当然,除此外你对股票还有特殊的天赋,操作得也不错,这些我都知
道。我郑重地告诉你,我现在和股市上的超级大户有了一种特殊的默契,你只要知道这点就
可以了。如果整个操作都不错的话,我们将给你百分之二的利润,这是天下找不到的好事。
你没有资金,却可以得到百分之二,这是一笔很不小的数目,可以完完全全归你自己!但你
要切记,绝不能贪婪,不要做不聪明的事!你都听清楚了?至于你和丽亚的关系,结婚不结
婚,什么时候结婚,我不干涉,由她自己处理。不过我警告你,要适可而止,不要企图利用
她的感情。如果你们真走到了这一步,那么在婚前必须做一个财产登记,将来事情说得清。
这些你都听明白了?”
这时我非常像一个小学生,虽然有些话不甚明白,但仍一个劲地点头:“当然听明白了,
我都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
“明白就好,我想你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不会不知好歹。”
“我当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可是有时候感情这东西是很害人的……”我用羞涩的语气
讲话。
他在我的背上不轻地击一掌:“我很高兴今天还听到谈感情,说明这个世界还有纯洁。
不过你不用对我谈,你去偷偷对丽亚谈,她可能很喜欢听呢。”说罢他情不自禁笑起来,他
的厚实的笑声真是好听。
丽亚还在池中游,这时池子中已有不少的人,但她在水中特别瞩目,她娇柔优美的躯体
在水中自由游动,简直就是一条美人鱼。可是我的幻觉还是没法消失,她周围的水还不时泛
出猩红的光晕,我知道这是人造太阳的光学作用,但是心里总有疑惑,不断地想这和她的躯
体内的鲜血有没有关系。
耳边又传来周欢的声音:“听说你还常想到你的书法。”
我肯定地点头。
“不错,穷不坠志,富也不坠志。我不懂书法,但我知道这是一门很了不起的艺术,我
尊重它。我也愿意相信陶先生达到了一定的境界。但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就没有人买你的
字画?如果不是丽亚小姐对你一往情深,恐怕你今天还在鸡鸣寺一角的寒风中等着买主呢。
不是你的字不好,是你没有名!”
我认定他没有谈书法的资格,书法是一门伟大的艺术,同时又是一门没落的保守的艺术,
欣赏保守的艺术远比欣赏时髦的艺术困难。我叹一口气说2“我活在古人的阴影下。”
但是周欢听错了,可以说他不假思索,就把古人听作了名人:“说得太对了,你生活在
名人的阴影下。你可以抱怨,他们的字并不比你好多少,但是他们有名,他们占据了画院的
协会的所有位子,这就是全部事实,全部真理!你出去走一走,到处是芸芸众生,他们名字
只是一个符号,除了给亲近的人称呼以外,没有任何别的意义,随便抹掉一个就跟地球上从
来没有他一样,但这反而使得凡人更加崇拜名人,他们没有名,却更加渴望名,他们把对名
誉的全部热情、愿望、迷恋统统加在名人的身上。小兄弟,懂得这一点将对你非常有用。所
以如果你还喜欢书法的话,你别的不要做,就冒充名人,仿古代名人的字,仿现代当代名人
的字,仿得同他们一模一样,甚至超过他们,但你还需要打他们的牌子,这同样可以赚钱,
可以发财。等到名人死光了,你也老了,倒可能你的书法也出来了,你也成为名人了,你就
应该宽宏大量,允许年轻人冒你的名,做你做过的事情。”
我还是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心里却不由感叹,你说周欢没有谈书法的资格,但是
关于书法名人的承袭关系,我相信没有几个人能比他讲得更加透彻。
丽亚走出水池,上来了,她的身上湿滚滚的,挂满了水滴。她朝我们走过来了,她的肌
肤就像霜雪凝成的,没有一点伤破,我这才相信水里的猩红不是她的血。
周欢拍一下我的肩,说:“我要下水了,不陪你们了。陶先生,你可以和丽亚小姐讲些
亲热话。”随后他大步走开,嘴里哼起一支流行歌曲,名叫《叶丽亚》。
“陶,快给我拿一条浴巾。”丽亚娇声娇气地叫我。
当我单独和丽亚品尝煮咖啡的时候,她忽然对我说:“你猜,我和周欢刚才谈什么了?”
“不是你告诉他的,我要同你结婚?”
“你很聪明,说这个了。还有,更要紧的……”
我说:“猜不出,也不想猜。”
她盯着我,慢慢地说:“我有不少资金在他的手里,我向他要,要来投入股市。但是他
不同意,他在做一个赚更大的钱的生意,是国外的期货炒汇。”
我这才恍悟了,他半个小时前为什么对我警告,他疑心我暗中在替丽亚出主意。“那结
果怎么样?”
“我坚持要,他也没办法,但只答应给我一部分。”她喝尽咖啡,把空杯子重重地放在
桌上。
第一部 [1993年12月9日 星期四]
一早,丽亚就和我一起钻出被窝了,从今天开始她要亲临前线,资金增加了,她不愿意
遥控指挥,要自己来操作。
我们吃过早饭,还只有9点多一些,就动身了。她原来打算乘出租车的,我说就坐我的
摩托吧,享受一次露天兜风。她说好啊,这可是双双上火线,要是下一点雪就更有情调。我
把头盔给她戴上,她的脑袋给遮去半个,看着很是好玩。摩托车风驰电掣,眨眼就到了证券
所。我们小跑着进入大厅,加资金都在楼下进行。我们的现金装在一个中型的黑皮包里,丽
亚紧紧提着它,我贴紧她走,算作保缥。进了大厅就见着老脚皮,她的情绪看上去不错,一
条粗纺的围巾在她的脖子上绕了好几道。她看见我,脸上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开了,兴奋地
叫道:“今天怎么样,有什么消息吗?”
我顾不上说,连连摇头,一边护送着丽亚往里走。老脚皮也看出名堂了,她用胳膊桶一
下边上一个女人,挤动眉眼,那女人会意了,随着她一起尾随我们。
我们已到柜台边了,丽亚两只手举起包,放上柜台,又用一个手臂压住,悄声对我说:
“我填写单子,拿钞票。你在边上注意。”
我说好。丽亚开始填单子,一只手微微遮着,好像不肯给我全部看清。我掀起嘴角哼一
声,她听见了,抬头看我,发觉没有异样,又埋头填写。其实这毫无必要,本来我操作的股
票都在丽亚的账上,赢了输了都以数字显示,她还特地关照资金柜的小姐,没有她出面,就
是证件齐全,谁也不能拿走她一分钱。证券部的人大都知道我仅是一个操盘手,不过我早已
习惯了,从不在乎别人的背后议论,对扮演自己的角色仍然热心。
丽亚拉开了拉链,一叠叠往外拿钱,都是100元票面的,不少都是崭新的。老脚皮不远
不近地看,她踮起脚,嘴张大成一个O,仿佛已经喊出一声长的叹词,我却没有听见。她一
边看,一边回头对身边那个女人窃窃私语。她看我们这样加钱,一定是看好大势,所以她觉
得自己一点钱全部买了股票,发财也有指望。我不留神,和老脚皮眼光碰到一起,她的眼神
粘粘的,热热的,像烧过的黄鱼胶,有惊愕、羡慕、讨好等多层意思。我再看丽亚,她把钱
全部递进柜台去了,总共30万现金,还有一张支票,是30万,这样我们操作的就达到120万
了。
在集合竞价还没出来之前,丽亚和我已经端坐在电脑前了。我心中总有些不服气,问她
:“到底怎么回事,前两天我不让你卖掉界龙,你就是不听,现在却要全数买进?”
她竖起一只手掌:“先不说,看开盘。”
盘子开了,大盘跳高2个点,再看界龙,开仓20元8角3分,比昨天收盘又高出3角,而且
买盘手笔不小。集合竞价都是红盘。
丽亚这才转过头来,笑盈盈对我说:“当时你对我讲的是不错,但是古人的哲学说,此
一时也,彼一时也。当时我们不出来也可以,但是没有确实的消息,在里面就是冒险,因为
我不知道主力的真实意图。现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周欢和做庄的主力接上线了,他们把底
牌透给我们了。而且,现在每天都有很大的换手率,成交最说明问题,就是说不断地有新的
主力进去。股市就是群雄逐鹿,今天界龙这面大旗已经树起来了,人们的心目中已经认它了
,这就不怕了。各路好汉都大胆地杀进来了,争着在里面掘金,所以我们应该当机立断杀进
。”
我心里觉得她有道理,看她在一边填买单了,我说:“先不急,开盘冲高后自然有一个
回落,等它回一回再买。”
她在我的手背上轻轻一捏,说:“你现在成精了,你放心,我不会马上买,先把账号写
好。”
大户室里的股友们早就陆陆续续来了,夏坚见丽亚出现,对我眨眨眼睛,做一个鬼睑,
仿佛说,主帅出马了。我真想贴着他的耳朵问,屁股和痣的关系还存在不存在。他走到电脑
前,大声叫道:“又是一个艳阳天!”
丽亚依然端坐着,兴奋的神情挂在她的尖俏的嘴角边,可是她不发一声,独自欣赏漂亮
的走势图,还掏出纸巾,悠悠地擦她的玉色的手指甲。我不由得佩服她这种内持的性格,这
大概是她胜于其他女人的地方。曲线直冲一段之后,就缓缓落下来了,下降的速度不快,犹
如空中放下的降落伞。六爪和瓶子夫妇就有点紧张。我也紧忙翻动电脑,看成交,看1分钟5
分钟的K线图。
突然,斜地里一只手抓住了我手腕,是丽亚,另一只手把填好账号的买单放进我的手中
,不动声色地说:“你立刻给我买,20000股界龙,填20元6角5分。”
我说:“‘现在正回落,还不知道回到哪里,不再看看吗?”
“不用看,我量它回不多深,就填这个价,还有5分钱就接到了。”
于是我接过她手中的单于,在她的目光监视下,飞快地填好价,又一路小跑奔进报单室
,火速地交到小白的手中。
小白的手指劈里啪啦,干脆利落,几下就输进电脑了,你绝不要担心会出差错。小白打
完了,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现在你们两个人上阵了。”
我说:“对啊,两颗脑袋比一颗脑袋聪明。”我快步回到位子上。丽亚问我:“打进去
了?’我说:“不会有错。”她不再问,眼光一边瞥着电脑,一边漫不经心地挫她的玉色的
指甲,又把五根葱管一般手指挺直了看,好像指甲上有无限的风景。K线慢慢地弯,恰好就
垂到20元6角5分,不多不少,就是我刚填的价,只顿在这里停留一下,不过半分钟,就升上
去了。与此同时红色的大买盘进来了,曲线顿时硬挺起来,沉着而有力地往上升。她立刻放
下手,问:“到我们的价了?”
我说:“到了,正好到我们报的价,再没往下回1分,还不知有没有买到呢?”她立即
下指令,让我到报单室去,让小姐问场内。我不敢迟疑起身就走。小白挂电话问上海场内,
场内回答今天成交太多,主机一再堵单,没法查。我回报了丽亚,她略一迟疑,说:“我们
自己查。”说罢已经把电脑翻到查成交一栏,也不让我动手,她亲自把合同号打了进去。屏
幕一时变个颜色,出现一行字,说对不起,没有成交。她也不慌,说,等一会再看。约摸过
5分钟,她再打合同号,成交细表就出来了,原来我们全买到了,一笔一笔分得很细,总共
有10多笔,加起来正好20000股。她回眸朝我一笑,睫毛根根张挺开。
瓶子坐着不安稳,正探头看我们,恰好看见了成交单,立时大惊小怪:“慢点,让我看
,什么?你们又买了20000股,真是神了!正好是刚才回落下来的最低价,全给你们吃进了,
你们太灵了!现在已经是21元了,哪里还有你们的价?你们已经赚钱了!这是小姐的本事吧
?”
丽亚浅浅一笑,说:“我是新手,哪里有陶先生的水平高。”
那个愚蠢的女人果然上来恭维我,我不想说明,只在鼻子里哼一声。我明白丽亚要给我
脸面,只得冒领这份情。
再过半个小时,大户室里气氛热得叫人不能承受,谁想得到,界龙又猛涨1元5角,买这
只股票的人个个都晕乎乎了。现在我的脑子膨胀发热,我看出来每个人都在膨胀,他们的形
体都变得夸张。我知道这是股票的缘故,但没有人说得清股票是什么。它是一只狼,一只残
忍、凶猛的狼,人们坦露出心地,让它在上面奔跑。它又是一条蟒蛇,它的嘴可以张大到
180度,它的脖颈像橡皮筋一样伸缩,比它的头大几倍的小猪都可以吞食。股票又是火,它
在地壳底下运行的时候一点声音都不发,但是当它冲出地壳,就是岩浆喷吐,火山爆发,一
切飞禽走兽、湖泊河流、森林平原、人的老窝都可能焚为灰烬。
我想象不出有比股票还要诡秘、还要疯狂的动物。它隐藏在所有股民的心底,它没有形
体,只用一串串的电子数字来表示,但是谁都见过它的形状,在迷乱的梦中,在丰盛或者简
单的餐桌旁,在永恒的没有终端的路上,每个人见的又都不一样,不同的时候它的形状也千
变万化。有时它是金链条,是元宝,是商家供在店门口的财神,有时它又变成温驯的梅花鹿
,在绿色的草地上吃草。但在许多场合,它会变得狰狞可怕,变成一把割自己的手臂大腿,
割自己的胸脯,最后刺向心脏的血淋淋的尖刀。
现在它正化成一条曲线,一条弯弯曲曲却又是坚挺有力地向上的曲线。六爪情不自禁站
起来了,说火烧起来了,他拿起两本杂志,叠在一起,就算一把扇子,不停地扇着,一边扇
,一边对我们每个人说:“火再大点,烧得再旺些。”众人都被他的半似滑稽半似认真的举
动逗笑了,有人喊道:“六爪,不要停,快去太白金星那里借六甲神火来烧啊。”有人笑得
前仰后合,有人直喊肚子痛,受不了,还有人乱跺脚。我忽然明白了,股票的形象出现了,
就是我们大户室中的诸位先生小姐。人变成了股票,股票变成了人。它不再是虚拟的资本,
它有鼻子,有眼睛,有呼吸,有灵魂,它为自己的飙升而欢呼,它跑到屏幕外边来,如痴如
醉观看自己的图象。谁要知道股票是什么模样,就看看我们在座的人吧。
我忽然听到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呻吟,回头细察,吃一惊,是瓶子,她的脸变得很黄,
一对眼睛本来是暴出的,现在却半张半闭,她似乎都没有劲坐正了,半靠在沙发上,一种含
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她的嘴中漏出来。刚才还是好好的,现在怎么了?我四周一看,六爪
已经不在了,他跑到哪去了。我不由问:“你是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她闭着眼摇头。我说:“能行吗,我去叫医生。”
她睁开眼睛,说:“什么都不用,我没有病。”
这下我奇怪了,没有病为什么要呻吟,我觉得这里大有奥秘,缠着她问原因。她情不自
禁地说了出来:“你们今天最低价就买了20000股,以前还有几万股。再看大户室里别人,
哪个没有3万5万股?也就是我们,才勉强有13000股,和你们比差到哪去了!你看界龙的势
头,我现在相信了,它不涨到45,你们割我的头!现在什么价买它都是抱聚宝盆啊。可恨我
们的钱那时都割在小飞上了,要不能买3万股,l天至少赚3万,那么5天呢,10天呢?想想怎
么不伤心?”
我现在才明白,瓶子已经变成一个伤心概念股了。于是我不痛不痒地劝慰她:“事情不
要这么想,心还是平一点好,假如你连13000股都没有,那不是比现在更糟?”
想不到她怒气冲冲地说:“风凉话谁不会说,你可以对我说这话,我也可以对散户说这
样的话,但是能解决我的问题?现在我要增加资金,再买界龙……”
我想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也就不再理睬她。
第一部 [1993年12月10日 星期五]__①
今天又是一周的最后一个交易日了,大家操作心理要比平时谨慎,包括界龙在内,很多
个股都在一个水平线上横盘。丽亚上午同我一起来天马证券所,手机响了,是周欢喊她,说
有紧急事同她谈,一定请她去,就到他的太阳泳池。他的语气非常恳切急迫,丽亚说她走不
开,让他在电话中说,他一再央求见面谈。丽亚答应了,着盘的任务又落在我的头上。她叫
我有情况随时同她联系。
我脚搁在另一张椅上,也不看屏幕,只看在座的一张张脸,实际上股票的行情都在他们
的脸上。六爪和瓶子两个嘁嘁促促,总是非常着急,像一对掉进瓦盆里爬不出来的蟑螂。此
刻他们在争什么事,脸都憋红了。但是他们话又不说清,只是他们两个人明白,在外人看来
就像打哑谜。像是瓶子要办一件事,六爪却不愿意,瓶子很恨地掐他的腿,六爪咧开嘴,骂
了她一句,后来两人都出去了。
今天夏坚话变得非常少,上午收市了也不动,袖珍小姐端来了盒饭,他也不看,袖珍小
姐替他掰开方便筷,塞进他手中,像哄一个孩子:“快吃,饿坏身子我可不管你。”他这才
动筷。
我看他吃完,袖珍小姐也不在边上,我走上去对他说:“嘿,发愣干什么,像只瘟鸡一
样。”
他抹了抹嘴,叹口气说:“这样好的机会百年也逢不到一回,可惜我的钱太少了。”
我这下恍然大悟了,原来他犯的病同瓶子一样,也是嫌本钱太少,他以前运作的,包括
朋友的在内达到80万,而现在连透支的在内,刚过18万,什么时候才能把输的钱都赢回来呢
?他扳本的心太迫切了。
我无可奈何地晃晃脑袋。他苦笑一下,说:“我不是向你借,大牛市,谁的钱都要生钱
。而且,就是你愿意,也作不了这个主,我知道内情。”
我无话可说,他从我面前走过去,肩变窄了,肩胛骨从后面像刀一样突出来,我知道他
心中踌躇,原来不光股票跌他们痛苦,股票涨他们的心情也不好受啊。他们个个都不如我,
虽然我仅是一个操盘手,但我的灵魂还留着一部分没有变成股票,我还是我自己。和瓶子、
夏坚相比,我能算一个幸运者?要是周欢应允的百分之二能兑现的话,我还会这么超然吗?
下午2点以后,盘子忽然起动了,走出横盘的格局,尤其是界龙,它又扬头往上了,走
势还明显好于大盘。夏坚看着感叹不已:“这样的股票哪里去寻,错过了后悔不及啊。”
就这时丽亚的电话打来了,她的声音带着点兴奋:“界龙又涨了是吗,很好,在我的意
料之中。你在那边看着它,辛苦了。现在我还在太阳泳池,事情还没谈完。”
“那你就谈下去。”
“这样,你收市不用急着回来,找个地方去玩玩,打保龄球,溜冰都随你,到5点回来,
我也回家,一起吃晚饭。”
我懒洋洋地说:“好,你的主意不错,是怕我一个人在家寂寞?没关系。”
我离开股市的时候刚3点过10分,我驾驶着铃木,一时不知上哪里去,丽亚叫我不要急
着回来,这让我生出几分疑心,她从来没让我一个人出去玩过,今天怎么突然开恩,而且还
积极出主意,保龄球或者溜冰,就是说她需要单独地和周欢在一起,我在身边碍她手脚。虽
然我疑心不小,但是想到可以自由地支配时间,还是觉得轻松。我突然心血来潮,我车头一
拨,驰上另一条路。两边是青翠的松柏,一些鸟在树条上跳跳蹦蹦。路的一边是北极山,一
个不大的山包,由于坐落在市区里而弥足珍贵。前面就到了,那个僻静的角落,我曾经在这
里耗了半年的时光。那些日子里,暖洋洋的阳光照着我的字画,照着我无所事事的脸,偶然
有个人走过来,用不屑的目光打量我的字画,哪怕你装婊好的只卖50元一幅,他们还是会怀
疑你的价值,与此同时,我的胃里因为缺少红烧肉而在冒着酸水。是丽亚把我领出了这个古
木阴森的地方,领进了狂潮起伏的股市,于是那个幽静的角落只能悄悄地在我的梦中出现。
而它出现的时候总蒙着一层鹅黄的颜色,跟烟气一样,这让我非常奇怪,那个角落在我脑子
里刻得非常深,而鹅黄的烟气却是我在那里从没有见过的。
到了,我放慢了铃木,我只打算远远地看一看就离开,可是就在我拐弯掉头的时候,一
个声音叫住了我:“陶,你来了,一年多了吧,好不容易见到你啊!”
我看见了,是我当时摆摊的邻居,专卖国画的老郑头。我本来已经打算走了,但他的出
现改变了我的主意。他不戴帽子,几缕灰白的头发被风吹得竖起,像河边稀疏的芦苇,一套
衣服依然松松垮垮。我把车不紧不慢地开过去,停下,走到他和他的字画面前。我说:“近
来生意还好吗?”
他笑了,露出了牙齿中的几个大窟窿:“陶,这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还谈得
上生意,混一口饭吃就算不错了。”
我随便地看他挂出的字画,其中一幅鹅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说:“老郑头,这鹅画得有
韵,你画艺长进不小,很有心得了。”
他连连摇头:“我们都上这里来了,还讲艺术,有辱斯文。我早就没有雄心了,涂鸦而
已,不要嘲笑。”
我不想再谈画了,摸出烟盒,递一根给他。他接了,眯着眼看牌子,叫出声:“哎呀,
大中华的,可不是我们这号人抽的。今天沾你的彩头了。”
我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他深吸一口,惬意地喷吐出来,换了一副惊羡的神情说:“陶
,听说你现在发大财了,你跟一个富婆炒股票,天天出入证券大厦,几万几十万股地买股票
,还了得!”
“老郑头,我们俩认识也不是一天了,我可没有蒙过你害过你吧,别人这么说,你也能
那么说吗?”
他疑惑地上下看看我,可能我这身虎豹皮衣给了他深刻影响,他又看我的铃木,说:“
你没有发财?我想不会吧。”
我无意识地颠动脚,眼光向天上飘去,说:“老实讲,你说的没错,我是跟一个富婆炒
股票,几十万上百万地进出,抽大中华香烟,穿虎豹皮衣,这都没有错。可是我心里不自在
,那些图象搅得我脑子要炸开了,什么好菜吃在嘴里都没滋味。你说了不得,我还想回到这
里来呢。”
他惊诧地说:“要回来?使不得,这里的日子你还少挨了吗,再怎么样你日子总过得去
,比在这里晒干鱼好。”
其实我也是嘴上说说,真的要我回来,在寒风中乞求人一幅幅卖字,我还是后怕。但是
我嘴上却非要作践自己,在都市里不断表演我的多重人格。“是的,比晒干鱼好,岂止是好
一点点,可是在股市中,在这个女人的身边,我的魂一天天离开了躯壳,变成了木偶。
老郑头陪我叹一口气,却又用一种老练成熟的口气对我说:“陶,甘蔗没有两头甜,什
么最要紧,活着是最要紧的,其他先不要说,能好好地活着就是好。好死还不如赖活呢。我
这个人就是这一辈子没活好,当初提拔我到厂科室去,就应该巴结B领导,一路上去也是一
条阳关道,可我偏偏喜欢提意见,三天两头闹点自由主义。反右来了,还算幸运没戴帽子,
让我到文化馆去,如果那时开始我一门心思搞画,混到今天,怎么说也可以在协会里混一把
交椅,还需要今天出来卖字画?画一个狗屎也有人吹到天上去。偏偏又是不安心,反而看不
起画画,今天参加这派组织,明天研究那个主义,好,最后什么都不是,还栽进莫须有的案
子里去,连个公职都没有了,混到这个地方来了。现在我才明白了,活着就是好,可是晚了
。说晚也不晚,到死的前一分钟明白也还是不晚。所以我说,你不要不知足,活着就是好。

我没想到还能听他讲这套哲学,过去我们天天混在一起,也没听他讲呀。我想可能是我
走了以后他才修炼到这一步。
就这时,有一个女孩走来了,她的衣饰朴素,走来对老郑头说:“老爷爷,收画摊了吧
,今天天冷,您早点回家吧。”
老郑头说:“你这个姑娘真是心好,不要紧,我不冷。今天老朋友来玩,难得的,我们
多说一会话。”那姑娘哦了一声,转过头打量我,说:“你也是画画写字的?”
这时我才细看了女孩子,她大概也就十八九岁,脸是鹅蛋形的,两个眼睛里充满水意,
清纯而没有一点瑕疵,你可以想象这是一双和邪恶、心机离得最远,最没关系的眼睛,她的
嘴不大,有古典的韵味,嘴角微微翘起,传达了一种清新的甜意。她上衣是水红色的,下衣
是一种纯蓝。她的身材非常和谐,绝对是标准的黄金分割(谁让我有一双还算搞过艺术的眼
睛,不能不贪婪地打量她),她的下身比上身略长一点,腰削瘦,我断定她没有戴假胸,透
过外衣我的想象力恣肆汪洋,她的胸脯绝不像有些女人,从锁骨底下就缓缓隆起,像一座漫
坡的丘陵,而她是先平坦,在该起来的时候突然耸起,像飞来的山峰。我想对她最好的比喻
,就是树上一颗浆液十足的刚要成熟的果子。她的身上绝对有山野的原汁原味,我以为城市
里不会出这么样的女孩子,她出生的地方一定灵性十足。
我含糊地说:“以前写过,现在么,就不怎么写了……”
“写字画画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做的,我们村的先人说过。你怎么就不写了?”她一点都
不掩饰自己的疑问。
我能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我无法忍受都市中的清贫,告诉她一个大款女人赏识我,坐
进大户室去做她的操盘手,当然,还有物质和情欲的充分享受。本来我想胡说几句,可是突
然间我意识到现在再调侃就是白痴。
老郑头给我解围了,他说:“陶先生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在做,这是一种高层次
高智商的工作,绝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要比写毛笔字重要得多。”
“真的?”她看我的眼光就充满了尊重.这样的天真让人感动,又令人痛苦。幸好不一
会我们的话题就转移了。她说,老郑头画的画,有的她很喜欢,有的就一般。她最喜欢的是
那幅山鬼,那头兽的皮毛漆黑,是虎是豹还是别的猛兽,贼亮的眼睛特别凶,那个女仙坐在
它的身上,一点都不害怕,就跟坐在牛背上一样,太有意思了。
老郑头对我说,她的名字叫紫玲,她来自一个山村,到南京来找村上的一个男青年,一
直没有找到。现在她常帮他一起出摊收摊,没要分文报酬.
第一部 [1993年12月10日 星期五]__②
已经5点多了,天忽然暗下来,我才发觉天不早了,这可能是一年中白天最短的日子。
我要走了,铃木驮着我穿过大街小巷,进了家门,发现丽亚并没有回来,我意兴阑珊,开了
一瓶矿泉水,坐在沙发上喝。她叫我5点钟赶回来吃饭,她自己却没回来。随她吧,我不由
想起紫玲,这般清纯的女孩子现在实在太少了,看到她我不免想起“水漉漉”这个词,都市
的女孩天生就没有这种水意,可是从农村来的,又有几个还能保持这样的情味?她们从偏远
的地方赶来,挤进一个陌生、繁华、喧嚣、庞杂的地方,几天内环境巨变,极大的反差使她
们头脑混乱,意志力薄弱,这时候一个低等的城市无赖的诱惑,就可能使一个处女轻易失身
。原来我住的地方有一个裁缝铺,来了一个长辫子的女孩,样子也是清新,就有好些个叼着
卷烟,梳着背头的男人挤进铺子去,过不多久,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变化让我大吃一惊
,她的腰和臀部一样粗,她的脸上浮出平庸和俗气,她站在那里裁衣,一个男人把烟喷在她
的脸上,一只手伸进她后背的衣服里去,她脸上毫无表倩,还照样剪衣。这个回忆让我充满
了恐惧,我害怕紫玲也会出现变化,如果这个山野的水漉漉的女儿也变了形象,那就是这个
都市的罪恶,是我们生存的环境发生了恶变。然而老郑头说她已经来一了一段日子,还能如
此清纯,又让我心里快慰许多。我想,说不定她能成为抵抗都市罪恶的一个胜利,如果真有
这种可能,我情愿帮助她,而且对我现在来说,经济上不会有一点问题。
当我真的在考虑帮助她的计划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伸手拉亮了后边墙上的灯,
挂钟已经是6点12分了。可是丽亚还没回来,她让我5点钟回来的,而她过了一个多小时都不
回来。我的疑心又起来了,我站起来,进了卧室,鸭绒被上似有可疑的皱折,我想除了我和
丽亚,刚才躺在这里的会不会还有第三人。我掀被子的动作很猛,心想最好是我的神经过敏
。但就在这一瞬间,我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热烘烘的,带一点腥味,带一点甜味,还带
一点甘草味,不错,就是它,精子。不要以为这气味非常浓郁,一掀开被子就充满空间,其
实不是,它至多像水中的一根发丝,而我的鼻子非常敏感,尤其是对这特殊的气味。我的心
顿时像浸泡多日的醋蛋一样,又酸又软。我知道这绝不可能是我的,它离开器官的时间不会
超过四个小时。哈,这方面我可以做一条警犬,如果公安局有涉及精子的案件,我光靠鼻子
就一定能提供可靠的情报。
我冲出卧室,抓起电话,打丽亚的手机,连打5遍,都是一个小姐的录音:“您所打的
手机现在已经关机,请稍候再打。”最后我摔掉了话筒,放弃了接通她的希望。我像一条
犬,一条巴斯维尔的猎犬?一条无处可以栖身的丧家犬?一条富婆的西施犬?在房子里乱
窜。谁是精子的渲泄者?不会是我,不会是别人,只可能是一个人。我从橱里拿出了法国的
拿破仑酒和中国的五粮液,最后我还是喝了五粮液。
确实是好酒,它让我周身发热,筋骨发酥,嫉恨和情欲一起在体内打旋。当我在股市里
替他们望风,当我在鸡鸣寺的一角奏紫玲遐想曲的时候,他们在这里疯狂地忘情地渲泄精子
。我在担心别人的命运,可是我自己扮演的角色比谁都可笑。其实我也曾经在同一地方闻到
过别人的精子,但是产生的反应绝对没有今天强烈,这里的原因我不可能说清。我再一次欣
赏了自己,欣赏了我和丽亚和周欢的三角关系。这是一种病态?一种畸型?一种时尚?一种
怪胎?我想我是一定要破坏它的,方法是什么呢?是再次提出结婚,还是从大户室,从眼下
这个金丝窝里逃出去?我有预感,我知道我最终要作选择,但是现在我只有迷乱和狂放,我
还不具有选择的自信和勇气。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当我醒来时,丽亚已经进门了,可能是她关防盗门的声音惊动了我
,我摇摇晃晃从沙发扶手上抬起头。我听见她说:“你的脸好红啊,你喝过酒了。”
“你怎么知道,脸红一定是喝酒?”
“你喷出的都是酒气。你吃过饭了吗,没有?……饿了吧,我给你烧吃的。”
她表现出少有的温柔,因为什么,是为了她刚才和周欢忘情地渲泄精子,想对我有所补
偿,取得一种心理平衡?她端了一只碗给我,碗里是浸在汁水中的梅子。她看我不动手,就
用小调羹舀起一个梅子,放进我的嘴里。她说:“我回来晚了,知道你会生我的气。可是没
有办法……”
我眯着眼睛看她,久久不说话,她也眯起眼睛:“你怎么啦,不认识我了?”
我心里在琢磨她,这就是没有任何名目和我同居的女人吗,忍不住问自己,她可爱吗,
答案却让我惋惜,一心想钱的女人无法可爱,因为她早把自己交给了钱,就像信徒把自己交
给上帝,钱已经支配她的灵魂,渗透她的每一个细胞,和她水乳交融。如果她真的可爱那也
是因为钱可爱,股票可爱,而不是她可爱。
丽亚很快洗漱完毕,上床了,把她的精巧的脑袋靠上枕头,头转向了另一边。她疲倦了
,我看得出,她今天曾经尽心地享受情欲,她的精神消耗殆尽,她想很快进入睡梦。可是我
却完全两样,我刚喝了酒,我一喝酒就有强烈的作爱愿望,而且我刚睡过,得到了充分的休
息。我把她的睑扳过来。
她把舌头朝我嘴里伸一下,好似精蜒点水,就收回来,说:“今天我累了,让我早点休
息,明天吧,明天和你好好地乐一乐。”
我强烈地抓住她:“不行,我现在要,就是现在!我一定要。”
她狠狠地推开我,还用指甲抓我的皮肉:“不行,今天我累死了,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带着残酷冷笑:“你为什么会这么累,今天你干什么劳累的事了?”
她似乎有点明白,喊道:“你是白痴吗,为什么尽说蠢话?”
语言再没有意义了,本能和报复成了我体内的两个原动力,我猛地掀翻她,脱掉她的亵
衣,又把她的上衣也脱去。我的力气大得出奇,连自己都吃惊。我从她的嘴唇开始,沿着下
巴、颈脖往下吻,我始终没有偏离她的身子的中轴线,又对等地吻她的两边。她大概确实太
疲倦了,由着我来作践,我看见了她的屁股上的一颗痣,那是我吗,现在我敢肯定夏坚完全
是瞎蒙说上的,同现实没有一点真实关系。痣是椭圆的,灰褐色的,略略高于皮肤。我突然
发了疯,趴下去,用牙咬住这颗痣。
她惨叫一声:“你疯了,你是疯狗!”
我没有疯,我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如果我疯了,我还是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松开了牙。
我缓过气来了,说:“昨天我说过,要同你结婚。你听见了,我一定要同你结婚。”我
知道逃离的念头在心中蠢蠢欲动,可是我嘴上却说要结婚。如果画在图纸上,是两个箭头相
悻的线路图。
她缓过气来,厉声说:“少废话,你知道周欢同我谈什么事?”
“我怎么会知道?”
“他炒外汇期货亏了,就是昨天晚上亏的,一夜亏了300万,非常惨,他要我把股市上
的钱调给他。”
我目瞪口呆,这个声音醇厚的英雄也会输到这个地步!一分钟内我没有任何感觉,我完
全被震呆了,无论是幸灾乐祸,还是恐惧惊骇,什么感觉都没有。后来我说:“是真的?”
“真的。”
“你答应他吗?”
“我没答应,我要用这笔钱来炒股,我不能把资金交给他。”她摇一下头,又摇一下头。
“那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在床单上移动着两条腿。
“你说得不错。起先他还是同我商量,后来他吼起来,把一个水瓶砸在地上,吓得别人
全都逃开。”
我把脑袋垫在一个丝绒的软垫上,局势的变化超出我的想象。我在琢磨丽亚离开证券公
司的行踪,我猜她不是直接到太阳泳池,而是先回家,周欢在附近等着她,两人在金丝窝里
宣泄了精子之后,坐周欢的宝马离开,再去太阳泳池。“你告诉我,你们是先上床,还是他
先说要你的钱?”
“他后来才对我说,他炒期货惨败。”她不太情愿地坦白,随即下令:“关灯!”
所有的灯都灭了。我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果然不出我所料,精子是手段,是阴谋。到
节骨眼了,他先用这个作武器攻打丽亚,然后再提到金钱。这个对手多么的狡猾、强壮,我
不寒而栗。
第一部 [1993年12月11日 星期六]
今天股市休息,我精神上松弛好多,一直睡到10点钟才起来。太阳很好,拉开窗帘,它
像瀑布一样泻了进来。盖在被子上的毯子早就掉到地下去了,但我懒得捡起来。丽亚跃身起
来了,此刻她显得精神十足,一夜充分的睡眠,使她恢复了活气,把昨天的污秽和疲惫一股
脑地抛到爪哇国去了。
她对我说:“宝贝,快起来了,不要做一只懒猫。今天我们好好安排一下,过一个愉快
的两个人的周末。”
她把我的衬衣、牛绒衫一件件扔给我,我无可奈何,只得穿上。这时她已经洗漱完,穿
上一件天蓝的围裙,进厨房准备早餐去了。等我穿毕起身,她已经端出早餐了,两大杯热牛
奶咖啡,火腿煎鸡蛋,烤得蓬松的面包。我在餐桌边坐下来。老实说,如果丽亚在很大程度
上脱离股票,那么她还是一个很有味的女人,她知道什么时候对男人淫荡,什么时候温存,
只要她愿意也很会关心人,她烹调的手艺不错,当然她一般不下厨。
我们吃早餐的时候,已经对今天的活动设想了几套方案。丽亚忽然打开了收音机,我想
起来了,现在是股评时间。果然,一个熟悉的像母猫一样煽情的声音响起来了,“江苏的股
民朋友们,你们好!一周的交易已经过去了,这一周中,前3个交易日是宽幅震荡,后两个
交易日在界龙的带领下,走出了一个火爆的单边上扬的行情……”
这个节目已经是我们的必听内容了,绝大部分做股的人都听,尽管有的股民听了误导输
得一败涂地,咬牙切齿地说要杀股评家,但过不多久到那个时候他还是要打开收音机,这现
象常让我困惑不解。我不止一次听人骂,股评家都是骗子,是王八蛋,他们大部分都同大机
构联手,一起来蒙骗者百姓。他们在10元以下吃饱一个股票,就告诉你它涨到15元20元没有
问题,是一条非常粗的金链条。听他的不是没有赚钱的可能,问题是先要把他的轿子抬起来
,然后要非常非常当心,一下小心颈子上的金项链就会变成铁链条。他们有的号称精通波浪
理论,有的谙熟乾隆指标,有的诡称能用八卦算股……,他们的种类绝对要比市场上算命的
名目都多。我敢说,绝大部分股民对他们是又很又爱,没有他们,股民就如是盲人摸象;有
了他们,股民等于是饮鸩止渴。没有一个股民能够明确地说,有他们好还是没有他们好。但
是他们精神上已经离不开股评家,就跟有的人离不开鸦片海洛因一样。
一个半小时的周末股评很快就结束了,先后有五六个人讲,你刚下台我登场,纷纷纭纭
,眼花缭乱,总的看法是,股市向好是没有异样的,跨年度行情的展开已经成为共识。而且
个个都提到界龙,说它的上升空间不可估量。这些话无疑使丽亚兴奋。
下午我们出门了,我不开摩托车,叫了一辆出租,到了专卖商场,她给自己选了一个欧
式的背包,一套真维丝的肉色的内衣,包括胸罩和裤衩。她附在我的耳朵边悄悄说:“好多
人不知道,其实内衣比外衣更应该好,因为是给最亲密的人看的。”她的神态非常认真,像
是对我讲授一个机密。她给我也选了一条领带和一瓶古龙香水。
我们带着货物走出店门,走到大街上,在等出租车的时候,我的目光忽地一亮,被一个
人吸引住了,就是在老郑头摊位上见到的紫玲。她正从大街的对面穿过来,街上来往的车很
多,她走不几步就停下来等,有些不知所措。如果身边没有丽亚,我肯定会过去引她过来,
可是现在不行,我只能远远地用目光看着她。她还穿着那件水红的上衣,她让过一辆轿车,
又让过一辆摩托车,终于过来了,我心里就有些欢喜。紫玲径直朝我们这里走来,她也看见
我了,她的清亮的眼光迎着我,她的嘴唇好似动了,就这时,丽亚叫醒了我:“你在看什么
呀?”
我心里一惊:“没什么,什么也没看啊。”忙把头转过去,不看紫玲。丽亚肯定也看见
紫玲了,但她不问我,诡秘地一笑,说:“不要花心。”
一辆车子来了,我们叫住了它。就在我们登车时,我的余光仍看着紫玲,她站了一会,
缓缓走了。我想她的心很纯净,也许在想问题,为什么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我就装作不认
识她?
车子开不一会儿,丽亚的手机响了,她打开听,是周欢打来的,他说他还要同她谈谈。
她立即说:“对不起,昨天我们已经谈过了。”“你就不看我们俩的冤家情?”她说:“我
哪一次不答应你,哪一次不满足你?但这次不行,我就剩这么点钱了,我必须亲手操作股票
。”说了就关机。
我看着她,眼里满是同情,她也朝我苦涩地一笑。她忽然叫住了车,没等我明白她已经
下车了。我拎着包跟了下来。她说:“不回去了,免得他找上门。把手机BP机统统关掉。”
我们拎着包,在各个地方闲逛。打了5局保龄球,又到璇宫上喝咖啡,在海鲜馆吃了晚
餐,到家里已经8点半了。今天晚上她显得无比温柔,这在我的记忆中也是绝无仅有的。她
一会像只猫,一会像一条狗,用她的亲吻盖遍了我全身。她一边尽情地享受,一边说:“我
没骗你吧,昨天对你说今天好好玩,你还不相信。”我以为,她的淫荡只有历史上的潘金莲
可以相比。如果我不是比她年轻10岁,早就落花流水败下阵来,而现在我仗着年龄的优势,
才勉强招架住她的进攻。
我躺倒了。她挑战似的问:“你还要同我结婚吗?”
“当然,说出的话拨出的水,你答应吗?”
她一下把赤裸的身子弓起来,说:“和我结婚,你受得了吗?我的脾气你知道,完全随
情绪起伏,我自己也摸不清楚。我的嫉妒性也厉害,你可能和一个女孩并没什么事,但是我
知道了就可能来一场风暴。我的开销也吓人,每个月的化妆品开销就能养活七八个人,如果
投机股市失败了,你拿什么来养我?这一切你都细想过吗?”
我当然没细想过,直到现在我还没想呢,但是演一半的戏不能停下来。我说:“这些我
都不想,船到桥头自会直。”
“本来我们同居,随时可以分手,现在你要编一个笼子,把你和我都关进去,轻易不能
拆笼子,是不是这样?”
“随你怎么说。”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非要这样?”
她的凹陷的眼睛隐约在变着颜色,我觉得她呼吸也紧起来。我猜出她在怀疑我的动机,
我记得周欢曾经对我说过婚前要进行财产公证,不会是空穴来风。我心里好笑,嘴上却说:
“因为我爱你。”她闭上眼睛,仿佛并不要听,但我相信这一定冲击了她的心灵。
她身子松弛了,躺下去,好一会说:“别急,让我们两个都考虑考虑。”
有人按门铃,一瞬间我们都意识到是谁,丽亚跳起关了灯,两人屏住呼吸不说话,赤裸
的身子不由地贴近。门铃响了一遍又一遍,外边的人开始摇铁门,铁门哗哗啦啦乱响,就跟
狂风打着树叶子一样。似乎周围的人出来探看了。我说:“还是开门吧。”我把衣服穿上,
把她的衣服扔给她,我跟着鞋走过去,开了门忙闪在一边。
周欢进来了,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颜色很是可怕。他大步走进来,直到卧室门口,冷
笑着说:“我还以为真没有人呢。”
他回过头来对我说:“请陶先生暂时让一让,我要同她说一些话。”
我看丽亚,她的眼光十分慌乱,意思是不要我走。我又看周欢,他的宽肩窄臀再次给了
我深刻的印象。
他有意露出一点轻松:“陶先生请放心,我的理智很清醒。”
我走开,卧室的门在我的身后关上。我坐在厅里的沙发上,厅里温度不低,可是我不停
地发抖。一点听不见卧室里的说话声。
第一部 [1993年12月13日 星期一]
让我把前天晚上发生的接着写下去吧。我坐在厅里,作爱没有多久,疲倦和累乏缠住我
的身子,如果没有夜来客闯入,我早就呼呼大睡了。只是现在我的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恐惧
用它的铁爪攥住了我的心,我不知道下一分钟可能发生什么,我的生活经验太少,我还稚嫩
,我在大脑里拼命搜刮经验和想象,还是不知道一个35岁的女人和一个36岁的男人,在下一
分钟会演出一场什么样的戏来。
墙上的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分外的清晰,这响声压迫着我的神经,而以前我从来没
听见过电子钟声。我回过头去,卧室的门被灯光照得一片惨白,它紧闭着,它把屋内的一切
深深地隐藏起来,把我无情地拒之门外。门是一个未知数,是一个场景向另一个场景的过渡
,是一个可怕的谜,我害怕门!在电影中,在可怖的音乐的伴奏下,当镜头向一扇门摇去的
时候,我的心就要乱跳。
我依稀听见门里的声音,但听不清说了什么。我无奈地垂下头,不知多少时间过去了,
恍恍然睡意抓住了我。突然一声尖叫把我惊醒,我醒来后几十钞钟不知发生了什么,很快醒
悟了,尖叫声来自门内。我立时跳起,冲到门前却止步了,心胆怯地跳动,准备撞门的身体
缩了回来。冲过去之后我会看见一副什么惨景?那个宽肩窄臀的男人会对我采取什么举动?
想像和恐惧混淆在一起,就这时,门洞开了,周欢出现了,我的身子缩在一起,似乎准备接
受一个致命的打击。但是他大踏步地朝外走,就像没见着我一样。他开了大门,开了防盗门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下去,最后消失。
隔了一会我才活过来,我走进卧室,准备看见惨不忍睹的景象,可是屋内并没有太可怕
,被子还和刚才一样,凌乱地堆在床上,丽亚仰面倒在床上,后颈搁在床沿上,脑勺悬空着
,头发朝后散去,脸白得没有血色,一点知觉都没有。我连忙上前扶起她的脑袋,她身上没
有血,也没有伤,我拍她的脸,好一会她慢慢醒来。
“他走了?不在这里了?”她的声音中仍然含着恐惧。
“走了,他不在这里。”我扶她到床上躺好,走到外边,把两道门都关上,觉得安全了
许多。再回到屋里。
她一只手伸过来,我温和地握住。“我听见一声尖叫,忙奔了过来。”
“我尖叫了吗?……”她失神地笑一下,“我记不得了……”
“他做了什么,对你说了什么话?”
“他逼我拿出钱来,让他再去炒汇,返回本来。我说不行,你还有钱没还我……我从没
见他这么可怕过,他的两只眼睛都被血浸红了……他顺手拿起那把铜刀,拔出鞘,高高地举
起……我昏过去了。”
她牵引着我的手,让我的身子靠近她。我觉得她像猫一样在颤抖。哦,我知道了,周欢
抓起的铜刀就是我从云南带来的那把,在边寨的集市上,我向景颇族小伙子买来的,很精致
,刀刃有五寸长,是钢的,刀把刀鞘是铜的,刀路上嵌着七颗银星,按北斗的形状排列。我
料不到它会成为英雄的凶器。
我忙翻身起来,找遍屋中都没有找到铜刀,这么说,是他带走了?
我们睡下已经子夜了。她要我接着她睡,好一会我以为她睡着了,稍一放松她就惊叫,
我只得一丝不苟地执行。到天蒙蒙亮,她又惊叫起来,太阳穴都湿了,我忙问她怎么了,她
说做噩梦了。折腾了好一会再睡,她一直不放开我,还伸过腿盘住我的腿,四条腿就跟麻花
一样缠在一起,嘴里哺哺地说:“你跟我结婚,结婚……”却不要我回答。
我心里打怵,不要弄假成真,不好收场。
第一部 [1993年12月15日 星期三]__①
又是一个交易日开始了,大家见面只是点一下头,就匆匆坐到自己的机子前,日复一日
,周复一周,年复一年。我们的投资或者说是投机、赌博,说什么都可以,就是这样平淡而
正常地进行,和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农民没有一点区别。
开盘了,虽然这个时刻一个星期有5次,一年有260次,但对于我们每个股民来说,依然
是新鲜紧张、激动人心的。大盘跳高3点开出,而界龙强于大盘,它开盘就气贯长虹,一下
跳了7角,成交量大得惊人,集合竞价就有60万股,莫非主力真的发动总攻击了?
六爪和他的太太坐得离我不远,他们两个今天很有点异样,瓶子身上好像缺了一件东西
,但我一时说不出缺了什么。她眼里的光有点湿润,亮闪闪的。他们相互不时地说话,但说
得很轻很急,有些话我没法听清,但我可以感觉出来。六爪趴在桌上,写了账号。瓶子在下
面用手推他,说买呀买呀。六爪让她慢一些,等价低下来再买。瓶子的眼珠子都要跳出眼眶
了,说:“什么时候了,还能等?你以为还会有再低的价?主力大机构稀奇你,等着你上了
轿子再来抬?”
六爪还是看着屏幕,瓶子一把抢了他手中的单子,她的身子宽,转身大,把椅子都带翻
了,也不扶,就往外走,六爪摇摇头,不多说。一会瓶子回来了,对他说,买到了,全买到
了。偏这时界龙不往上上了,K线平走起来,两人盯着屏幕,四个眼珠子不眨一下。我要上
洗手间,走出屋,见没人注意,一拐弯进了报单室,对报单小姐小白说我要查一下单子,小
白二话不说,就把单子给了我。其实我没有别的要查,只想看瓶子又买了多少。翻过两张就
到了,怪不得他们的眼珠子要跳出眼眶了,他们又买了2万股界龙,这个数字让我吃了一惊
,他们的资金并不多,满打满算才买13000股。星期五那天瓶子愁得要生出病来,亲门对我
说没有资金了,怎么又买这么多,真的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
我慢慢吞吞进了洗手间,方便之后,出来正好遇见六爪。我说:“好啊;你们吃进这么
些,想赢个大满贯?”
六爪急不可待地朝池子里放泄,嘴里还响起声音,好像全身的劲都用到一个地方来了。
一阵过后才对我说:“没有办法,不赌不行,不赌输掉的钱怎么回来?我们这些人早就绑在
这辆战车上了,下不来了,除非输个精光。”
我一心想知道他们的资金怎么来的,便说:“是曹总经理融资给你的?”
他说:“怎么会呢,我不给他们烧香,也没有私人感情,肯给我融资?”
我冷笑说:“不要怕么,我也不说出去,也不想在天马证券公司融资,你怕什么?”
他已经把裤子整理好,说:“陶先生,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没有融资,为什么要
说融资,我骗你干什么?老实对你说,我们一家人,死活全在这一仗了。”
我有意说:“是不是言重了?”
“你知道什么,我们的房子都押出去了!”他的眼圈红了,伸出手去擦,第六个指头在
旁边弯曲、竖起,就像一个有独立生命的小人。“罢,罢,不说了,不要再对别人说起……
不是光彩事。”
我明白触动了他心境,便说:“起先都是好好的人,现在赌得还有个人样?没关系,说
不定就是一个大满贯。”
他摇头:“不敢多想,只要把以前的钱赢回来,我就满足了。不过我的老婆不会满足,
她是一心要在股市上发大财。你看她手上的钻石戒指还在吗?”
我这才想起,今天看瓶子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原来就是少了那枚光亮耀眼的钻石。我
知道她真的玩命了,这对于她就似宝玉嘴里含的那块玉,虽说不是娘胎里带出来,但也一样
性命攸关。
六爪唱一般说:“典当了。能当的都出去了。”我才知道这一家是真的玩命了,不过节
骨眼上,玩命的岂止他一家?
我们两个进了房间,瓶子脸上已经红光光了,见了她的男人,忍不住叫起来:“现在什
么价了,你的眼睛看看清,不要发花。”我忙凑到屏幕上,原来界龙突破平行线,又拉升了
,已经是23元1角了。
瓶子直起粗颈子:“你说要下来,下来了没有?做股就要有魄力,我才不怕,一板子全
部打进,2万股啊!现在才十多分钟,4千块钱出来了,要是你这样的老鼠胆,现在还在犹豫
呢!”六爪呆站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瓶子伸出厚实的手掌,一掌把他拍进椅子里去。
夏坚在一边有些不怀好意,说:“我看,六爪不如你夫人,你犹犹豫豫的,总是畏首畏
尾,倒是你的夫人魄力大,说买就买。要不是她,六爪你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现在到处
讲竞争,你就让位给夫人。”
袖珍小姐也用她甜甜的声音附和:“是啊,他的夫人的感觉不错。动作也来得快。”
六爪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也有心捉弄他,加入合唱队,说:“说不定她是一个股
票天才,到将来比我们哪一个做得都好。”我知道这顶帽子送得不低,说完还朝六爪眨眼。
冷不防丽亚斜肋里推我一把,悄声说:“少管他人闲事。”
我不得不收敛。但是瓶子却被挑动起来,好似这屋里真的就她一个股票天才,滔滔不绝
起来:“要是依了他,我们输的钱什么时候能回来,猴年马月都不行!要是那时候就换我来
做,这10多万还会输?”她这么说大家倒不要听了,原来是哄她玩的,倒真的顺杆爬了。再
说那时候在座的几乎人人输过钱,骂六爪一个等于骂大家。
昨天开始,丽亚天天来证券公司,亲手操作。我这个操盘手降级了,替她递单子,查资
料,最多当个参谋。上午我到橱窗里去取她的成交单,发现账上只剩700多元了,昨天她又
买了1万股界龙,持了一个大满仓!
“你全买股票了?”我惊诧地问。
她不动声色地说:“全买了。”
“不留点资金在外面,万一变盘呢?跌下来还可以买进,满仓是最忌讳的。原来你不是
很小心的?”
“闭嘴,你不要再说了,你给我闭嘴。”她用一根手指指着我的嘴,虽然声音轻,但态
度强横,简直是一个女暴君。和前天夜里相比,判若两人。我心里很恨的,觉得那天夜里多
给了她温情。
过一会她神色有些缓和,说:“你不是不知道,周欢逼着我要钱。”
我似乎有些明白,她是想狠狠地赚钱,赚足了就可以帮周欢一把。看来周欢的声音还在
她心里震荡。我冷冷一笑,这是因为两个人的旧情来了,还是那把景颇族的铜刀起了威慑作
用?
第一部 [1993年12月15日 星期三]__②
我闲了无事乱看,发觉屋里好多人都增加了界龙的持仓量。夏坚又买进了3千股,他也
从哪里搞来钱了。袖珍小姐也买进1万股,她的持仓量在3万股以上了。上午收市了,吃了饭
,六爪过来,一张嘴凑在我的耳朵边,于是热烘烘的带着大排档熏鱼芹菜味道的气味向我扑
来:“我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了,你知道还有谁也抵押东西吗?”
我说不知道。他的眼里就有揭示秘密的兴奋,说:“你去看看,夏坚的摩托车不见了,
当给谁我不知道,但是我上午听他打电话,为牌照的事和人争个不休。”
“真的?他摩托车也当掉了?”这件事让我吃惊不小,要知道夏坚一败涂地之后,几乎
什么都抵债了,只剩摩托车一件,那是割他脑袋也不肯交出去的,怎么现在拿去典当了?夏
坚喜欢摩托车我早就知道,那是一辆火红色的本田,8个汽缸,在高速公路上跑起来就像是
一条红色的火龙,他开车的胆子特别大,一次我坐在他车的后面,那时我还没开铃木,这家
伙哪是开车,简直是玩命!把性命和摩托车绑在一起,当作杂耍一样玩。他不能看到前面有
丰,有就要超过去,我的头发一律朝后飞掀,像后面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着,我的腿几乎擦到
被超车的车轮,我闭上眼睛,以为双腿立时就要被齐刷刷地切断,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可是
夏坚说过瘾,他就要这样的感觉,他还有理论,为什么湖南人就要吃辣,吃得不冒汗不叫好
。为什么这般地杀头枪决,毒品还是禁不掉。听公安说,最先领牌照的一批摩托车,十有八
九不死即伤。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夏坚竟然没伤过一根毫毛。
六爪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不少,好似抖落出夏坚,就削减了他抵押房子的尴尬。同时也报
了夏坚上午的一箭之仇,虽然我上午也加入了起哄,但他毕竟是始作俑者。终于六爪满意地
走了,嘴里带着热烘烘的鱼肉气息,走进另一间屋子,我想他是去找下一个忠实的听者。
我心中一时很难平静,就想看个真切,三口两口扒完饭,走下楼,穿过大厅,出了玻璃
转门。摩托车都放在一个指定的场合,果然不见夏坚的本田。我想等一会再来看,刚要进大
楼,却见夏坚来了,果然本田不见了,他的胯下是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是一辆除了铃不
响之外什么都响的车。
“哦,来了。”
“是啊,在华侨路吃了碗煨面回来了。”他的神色好似有些不自然。
我假装发现了新大陆,叫起来:“你的摩托呢,到哪里去了,给人偷掉了?”
“没有,没有给人偷走……”他垂下眼睛。
“那到哪去了,我从认识你起就没见车子离开过你。”
“借给一个朋友了。”
“你说什么,把本田借出去了,你怎么可以把它借出去?”他声音轻弱,我偏偏声音响
亮。
他仿佛一下吃了哑药,张了嘴,没有一句话吐出来。我却在那里冷笑:“我以为你爱它
如命了,我错了,原来还是可以轻易借人的,骑破车也是一样的走路嘛。”
他往厅里走,我紧紧随着他,还絮絮叨叨不停。他站住了,眼睛中出现痛苦的神色,慢
慢地弥漫了全眼珠,好像云霭遮住了一块天空:“对你说真实话,我抵押掉了,抵给人家,
作价5万元。”
“这不可能,这怎么会呢,你是跟我开玩笑,我不相信。你骗我。”我故意轻率地摇头
,不肯上当一样。
“别笑了,这是真的!你知道我身边除了这一辆车,再也没有值钱东西了。要是我还有
一点办法,会把它当掉?”
“我有一事不明白,当时你输成那个样子,除了身上的裤子没有别的,你却抱紧车不放
,现在有起色了,你倒把车抵出去,叫人弄不明白。”
他叹一口气:“不要说你,我也是不明白自己。这就叫赌性不死。那时输光,留下车是
为了不叫心死。心里有个宠物,还能活下去。现在不一样,是扳本的时候了!是赚回我的40
万,是重新夺回做人的尊严!这个时候能有一点松弛吗,有一块钱也要买成股票,让它翻番
,再翻番!这两天我太阳穴里一根神经不停地跳,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的脸上显出
一种庄重的悲壮的神色,像涂上了油画色彩,“把最后的东西拿出来,倒也作一个姿态,华
山一条路,失败回不去了。要是让我扳回了本,我就金盆洗手,再不碰股票,写老爹的历史
书去。”
我说:“做得到?”
他斩钉截铁地说:“做得到。”
我叹一口气说:“其实我已经知道,是替你惋惜。”
“替我惋惜?他晃着尖脑袋,记我一眼说:“不知道这楼里,有多少人可以供你惋惜,
也不知道他们需要不需要你惋惜?”我已经听出话里的刺了,不由想起他发明的屁股和痣的
比喻,哪敢再多话。
我可以毫不谦虚地说,神州大地上的儿女们的赌性绝对不亚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民族。
不要看西方一些国家专门有赌博机构,什么事都可以赌一赌,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启蒙,没有
开掘。只要看看我们的麻将桌,就可以知道中国人的赌是多么神妙,多么变幻无穷,把千千
万万人拴在方桌上,不知秦汉,无论魏晋,便有文化人出来写文章,专谈麻将哲学。那么,
股市的诞生,无疑是摆开了一张无限广大的麻将桌。我问过许多入市的人,十个有八个不希
望股市规范,他们觉得越原始越好,越疯狂越刺激。投机的烈火已使他们热血沸腾,如果一
个股票,一个月内只有几角钱的波动,早不对他们的胃口了。所以当下午开市后,界龙再次
起动,跃上25元以后,我们大户室的一大池子水,完全沸腾了。
界龙跌上45元的最终目标,在我们心目中,不再有一点质疑了。它的任何一次下沉、弯
头都失去了意义,它总是要上来的,不可能不上来。向上,向上,是它的主旋律。它的线路
图已经不重要,指标失去了任何意义。我们可以在它的边上轻松地喝茶聊天,小姐和太太们
可以放松地交流,哪一个美容院的面膜质量好,男人们可以谈网球和高尔夫球,谁都没有必
要再为它神经紧张。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神经绷紧,眼睛发胀发麻还要盯着屏幕,唯恐这棵树
没长大就夭折。现在好了,危机过去了,它长成大树了,不会有问题了。守着它,就像守着
童话中的一棵结金苹果的树。
现在我要写那福建人,那个戴眼镜的技术派人士。开始的时候他无动于衷,随随便便把
夏坚顶到南墙上去。后来不对了,他的脸一天比一天难看,黑气也越来越浓,好像是一幅不
断创作的山水画,每天都有人往上加一笔墨。那副被女人踩过一脚的眼镜不时从他的鼻梁上
滑下来,逗得大家笑。夏坚踱步到他眼前,说:“陈先生,你看这技术指标还超买不超买?

陈林不讲话,他的嘴闭严了,好像是门上了铁锁,从此不再打开。大概是在我们大家买
进去的第3天,两个女人又来找他了,虽然没像上次那样啄他,但也是神色凶狠,叽里呱啦
讲了不少,大概是怪他没有把钱捞回来。女人走后,他进了卫生间,隔一会儿,我正好路过
,听到里边发出“喀,喀”的撞击声,一声接一声,声音不大,很是低沉,富有节律。我想
陈林不是没出来么,连忙进去,外边池子没有人,再寻,声音是从隔开的小间里传出的,我
猜他在里面,可是门锁着看不见,我心里一急,边上那间的门开着,我连忙溜了进去,掀起
马子盖。踩脚上去,把头伸过隔板去看。
果然是陈林,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氛围里,一点没察觉。我见他坐在马子上,却不像在拉
屎,也不发力,脑袋耷拉,脸上气色很是不好,似有无限的痛苦和懊恼在心中掖着。他的上
身斜出去,胸板差不多贴住大腿,蜷得像一只对虾。潜意识中他的头一下一下,有节律地撞
着门板。或许他早忘了周围环境,只是躲在这里用他的方式渲泄。
原先我打算叫醒他,转念一想免了,独自走出,进了大户室。现在屋里一片欢声笑语,
众人几乎都不看股了,只在那里侃大山,说疯话、好像种已撤下去了,风调雨顺,只等着收
获了。一会陈林进来了,依旧不和人搭话,可是等到收市前一刻,他的气色变了,脸虽然还
是黑,印堂却亮亮的,原来他嘴角的线条总是硬硬的,像刀斧劈削的,现在竟然柔和起来,
还挂着一抹温和的笑,这让我惊奇不已。最有意思的是,当夏坚再次问他界龙超买没有,他
居然说,超买算什么,只要是强势股,超买还会超买。这是辩证法。夏坚没有思想准备,说
:“你,你……你也加入多头了。”
一会儿夏坚走到我跟前,说:“技术派也买界龙了,报单的小白对我说了。顽固分子是
没有的。”
是的,我们都在一条船上了。
第一部 [1993年12月16日 星期四]__①
收盘了,大家还依依不舍的,不肯离开,好像在热烘烘的屋里多呆一会也是幸福。我不
奉陪了,假意对丽亚说去买一样东西,就悄悄走了。我走的时候屋里起码还有一半人。我走
到院子中,夏坚随后出来,他推起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刚跨上去车子就散骨架一样乱响。我
想讽刺他两句,还没说出口,他就说:“别看我今天窝囊,没关系,我的本田会回来的,将
来我要买比它还要好的车。”
我看着他一摇一晃骑出去。随即推出我的铃木,骑不一会儿,我不知不觉,又骑上去鸡
鸣寺的方向了。我心中清楚,那个地方同我的缘分是割不断了。以前是因为书法,是因为我
在那边的寒风中乞求似的卖过画,而现在呢,那个紫玲以她清纯的水漉漉的形象出现在我的
恍惚的记忆中,我的脑中没有风,然而她有时也会飘得很远,成了一点颜色,是可爱的水红
。没有人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整天在股市上,让我头疼脑胀,里克理疗帽是叫我好受了
一阵子,可是现在不行了,依然如故。我隐约感到,可能那点水红是医疗我的精神和肉体的
良药。车子很快,不出五分钟,就见到老郑头。
他一切依然如故,抖动着松松垮垮的衣服和我说话。他颇为激动,想不到我能再三来看
他一个老头子。而我一时也不好意思说破,只是同他闲扯。到后来耐不住了,才假装随口问
起,那个山村姑娘还来帮你收摊子吗?
他说:“噢,这两天没来,她是出来找她的情哥哥的,这么大一个都市哪里去找,再说
就一定在南京?有3天没见她了。”
我顿时有无限的懊丧,看头上,一片枯黄的叶子掉落,又一片紧随其后,旋着飘下。我
告辞要走。老郑头摇着手说,不要忘了常来走走。
我开着车,思想却溜号了。我有一些有限的同各等女子接触的经验。那时我已经同丽亚
好上,但我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远不像现在这般豁达混帐,我不能忍受亦真亦假的
关系。一个朋友对我说,现在你钱不缺了,有一个女孩,不错的,你愿意见见吗?没关系的
,现在什么时代了?我不过介绍一下,接下都是你们的事。
我答应了,记得当时是为了报复丽亚,她从来没和周欢彻底断过。
女孩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身子很丰满,脸上有些雀斑。当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帅。”我说:“不知道。你知道你吗?”她一
点没生气:“我当然知道我自己,我长得很普通;但你知道我是一个处女。”她的神情像是
对我宣布一个商品货真价实。我不出声。
过一会她又补充:“我这年龄还有多少是处女?我在医院里当护士,我知道。”
我说:“谢谢你告诉我,但似乎没多大意思。”
她有点着急:“你不相信?这完全是真的,你可以……”
“我没有不相信。我为什么要不相信?”
这时我才发现她的眼里很纯,身上有一股处女才会有的香气。我故意用邪气十足的声音
说:“那么你愿意了?”
她停了一会,问我:“你有女人吗?”
“有。”
“那我们不公平,你要我来我就来,要我走,我只好走。”她叹了一口气,“不过,我
还是愿意。”她向我挤过来,“现在社会上都讲价格,你出什么代价?”
“你说呢?”
“我不好说,你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她说:“我在医院里做,有时要上三班,加班费少得可怜,都不好意
思说出来。一个月就拿几百元钱,上专卖店买一件衣服都不够,我的小姊妹都穿专卖店的衣
服。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工人,厂里效益不好。我都要靠自己。我不是去做三陪,随便什么烂
人都可以,我要找一个对心的人,以后分开了,还能互相记起。小姐妹对我说,这不算什么
了。你看你出什么代价。不要认为我不好。”
我一点都不觉得她不好,她出卖自己的处女宝,也不是向随便什么人都卖(有幸我被她
看上),她当然要待价而沽,先谈好价,免得碰上无赖,这是太天经地义了。我从口袋里抽
出几张百元的人民币,递给她。她接过来,好像是嫌少,但还是很快放进口袋里去。她说:
“你不光长得帅,还是一个好人。”
我站起来说:“我要走了。”
她惊诧地说:“你怎么要走了,还没有……”
我说我要走了。她抓住我的衣服,好容易才放开,好像已经是我的情人了。她把她的电
话抄在一张纸条上,交给我,叫我一定不要忘了打给她。可是我回到家中发现纸条已经掉了
。号码一点记不得。我想也好,她还留着处女宝,还可以叫人出代价。
就在我明思乱想的时候,耳朵边突然嘎的一声,吓我一跳,一辆卡车刹住了,离我不到
1米。司机从车厢里伸出脑袋,恶狠狠地骂:“你疯了吗,要钻我的车轮于?”我不敢分辨,
调转车头打弯。
一个甜润的声音响起:“啊呀,太危险了,你怎么啦?我看着卡车过来,你不让开,反
而迎着它开。”我抬起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别人,就是我要找的紫玲。
第一部 [1993年12月16日 星期四]__②
我惊喜地说:“你怎么来的,你到哪去了,我正在找你呢。”
她说:“我去找人的,找啊找,找了好多地方,突然就看见你,刚才你太危险了。”
我不好意思:“是啊,我还从来没这样昏过头。”我正眼打量,她的杏眼里还留着许多
惊恐,使她平添了一种婉约之美。我从没见过比这还要无邪的眼睛,我想我们这个都市里再
也找不到这样的眼睛了。它黑白分明,闪出一种清纯的光亮,把那张鹅蛋脸整个地照亮了。
她身上满是清新的山野气,她的举手投足,话声笑语好像都同城里人不一样,是那些天天逛
商场,涂化妆品的人不可能有的,好像同我在书法中追求的东西暗相通。我发现自己已经神
思遐飞了,我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是紫玲的气韵,多少是我的想象。
我问她出来有多久了,她那个地方远不远。她—一回答了我。她说,她那个地方离南京
不近也不远,通过她的描述我仿佛看到了她的水乡,那是黄宾虹笔下的山水画,又具有苏东
坡黄庭坚的韵味,水蓄藏于山间,屋居于篷下,烟云蒸腾,山岚涂墨。那里的女孩子都是水
漉漉、亮晶晶的,她们在山里水边劳作,身上寄附着山鬼的野魂、可是她讲到当前的情况却
让我吃惊。“现在我们好多人都出来了,有些村子的女孩子差不多走光了,到南边去,到大
城市去,到北京上海,只剩下妇女在家。听说有一个画家来,他10多年前来过,一直记得我
们这个地方,他想再画些女孩子,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很伤心地走了。”
我也叹口气,说:“现在哪里都在变,叫人高兴,也叫人失望。”
“我到南京快半年了,还是不记路,到处是高楼大厦,好像都差不多,只有这个地方记
住了,和别处不一样,摸到这里就认识了。”
我推起车子,和她一起慢慢走。天已经有些暗了,冬天就是这样,白天是兔子的尾巴。
我问:“你说出来找人,找什么人呢?”
她似有点害羞:“是找村上的一个哥哥,他出来已经有两年了。”
“村上一个哥哥,”我重复了一遍,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了哥哥的含义。“那你为什么
就在南京找呢?”
“他来信就说在南京打工,两个月前,有人还在南京见过他。他曾经对我说,他喜欢南
京的山水,和我们家乡有些像。我想我会在南京找到他。”
她的眼里有一种柔弱却又坚决的神情,我甚至有点嫉妒,被这样的女孩子孜孜不倦地寻
找是多么幸福。她差不多可以说是当代的孟姜女了。我想她和那个护士小姐不一样。在我眼
里,她成了我精神王国中的某个图腾。
前边是一个开放的小公园,虽然幕霭徐徐地降临,我犹豫一下,还是停了车,果决地引
她走进去。园中也有一潭水,但覆盖了落叶,木好分辨哪是水面哪是地面。我说小心。她哦
了一声,却只顾自己走,一跳一蹦,像山野的鹿。我刚走到水边,她已经跳在一块水中的石
上了。我说,过来呀。水边有一块平卧的卵石,我想找一样东西垫了让她坐,她却早坐下了
,我说冷吧。她说,不冷。
四周是直立的松柏,传来两声归鸦的鸣叫,水叶下偶有气泡,不知是不是鱼。她讲了不
少她的故事:“我们那个地方特别野,小时候男孩女孩都在一起玩,大了突然分开了,再长
大了,又想在一起,却吵吵打打好热闹。哥哥是几个山村最大胆最灵气的。山里来了野猪,
毁坏好多庄稼,哥哥就说打野猪。他同几个小伙子夜里上山,蹲在山石后面,我夜里怎么也
睡不着,就偷偷起床,同邻居一个女孩摸上山去。哥看见了我们,哄我们走,说你们怎么来
了,猎猪是男人的事。我们不肯定,坐在石头上用背对着他们。后来他们软下来,我就把布
包兜底一翻,苞米棒劈里啪啦倒出来。哥他们的眼睛都亮了,说妹子送好吃的来了。他们折
了干树枝,燃起火,烤苞米了。我们只顾说笑玩,苞米都烤焦了,大家才想起吃,新嫩的苞
米真是好吃。我一看,哥的嘴边全黑了,脸上也有黑的。我笑他,他干脆手抹了黑灰,把脸
都涂黑了,找笑得肚子都痛了。他就抓住我,往我脸上涂,起先我不让,后来我自己涂。大
家都涂起来,都是脸上一道道黑,在月光下唱呀跳呀,玩疯了。把猎野猪也忘掉了。我们一
起跑到山下的水边,用水洗脸。哥蹲下去把睑埋进水里,呼噜噜响。我走过去,扑通一声,
从后面把他兜底翻进水里。”
我忘情地看着她,她的脸庞在暗色中慢慢地迷朦,她的声音和晚风调皮嘻笑。我已经不
在听她讲什么了,她故事的内容在我的听觉中漏过去,像细沙在筛子中的筛选去掉,留下的
是她的声音她的感情,牢牢地嵌在我的记忆的屏幕上。
“连着两天我们都这样闹,到了第三天,野猪出来了,一下我们都呆了。一个小伙子拿
起猎枪,没想到浸了水,打不响了。真是危急,野猪的牙齿白晃晃的,哥一下跃起来,抓了
一把钢叉,冲了上去……”
我的目光溜到她的手上,我发现她的手长得很大,不由抓了过来,放在我的手掌上,指
对指,掌对掌,两人的手对贴在一起,我说:“你看,这里超出,这里也是你长,你的手都
要比我大了。”
她也看,看了笑,说:“从小干活,手不大抓不住柴。”
我摸着她的指头,一个个地捏,好像鉴赏家在欣赏十根玉牙。她的指头颀长而有力,指
肚一边有半硬的皮,而指背上却光洁滑腻。她也不动,由着我捏摸。
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难以言说的情感,但还是放了她的手,说:“你都到哪些地方方找
了?”
“什么地方都去过,他在乡里学过木匠,有人对我说很可能在装潢公司上班,我就瞄准
装潢公司找。可是,找了好些个公司都没见着。”
我同她一起考虑,她的情哥可能在哪里,我说南京的装潢公司有公家的,也有私营的,
有大的,也有很小的,至少有上千家,盲目找一个人确实太容易。我沉吟一会说:“我可以
帮你一起找他。”
“太好了,我真不知怎么感激你。”她伸出手,似乎想抓我的手,其实并没有。“我地
方不熟,你对南京熟,一定能够找到他。”看到她欢喜的模样,我又生出一点妒意,后悔自
己不该承诺,但说了就必须去找。
我说,我们找一家地方吃饭吧,我请你。真的?她说,我的肚子真有点饿了。
我们出了公园,走不多远,进了一家小餐馆,里面很个净,服务小姐倒上茶水.递上菜
单。她喜欢吃鱼,能把鱼刺吃得干干净净,每根小刺都银白透亮。她还喜欢吃野菜,比如芦
蒿,她说这东西有一股特别的清香,咬一口就香到心里。有意思的是她不吃猪肉,一盘水煮
肉端上来,她筷子都不挟一片,我说,早知道我就不点了。她说你可以吃。
吃过饭,我们要了茶水,又说了许多。后来她忽然想起,说:“哎呀,我要走了,我的
表姐在等我呢。”我们才起身。她说了一个地方,我用车子送她。她的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腰
上,那个部位就非常的温暖。她说,她的一个表姐在南京结婚了,让一个小间给她住,她不
能回去太晚,不然他们要不放心。
我把她送到一条巷子,她下车,对我说再见。我停在那里,看着她一点点走远。她一边
走一边回头,月光中她挥手的姿势优美轻柔,像是在水潭里甩动水波。我看出她的意思,是
说你怎么不走,还不走?
我刚想发动车子,却见她转过身跑回来了,这让我吃惊非常。为什么呢,她遗忘了东西
,还是要给我一个感情的补充,就在她回跑的过程中,我的思绪在银褐色的夜空中飘舞。看
上去,她的动作好似电影中的慢镜头。
她到眼前了,气略有一些急,我的眼光落到她的耸起的胸前。她说:“你不要忘了,一
定要替我找哥。”
我失望了,她跑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我略一停歇,说:“我承诺的,就一定会做。”
她又一步一回头走了,我停了车不走,心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我回过头,忽然看见对面停着一辆黑色的高档轿车,是宝马,我心里一阵紧张,路灯恰
好照亮了牌照,果然是周欢的号码,我记得的。他停在这里有多久了,是偶然路过,还是跟
了我的铃木一段路?他分明把这一幕全看见了。
宝马车无声地起动了,一溜烟就不见了。我还朝前方看了好久。
第一部 [1993年12月17日 星期五]
今天我的情绪不好,这和股票无关。界龙依然一路走强,大家守着它,品茶谈笑。袖珍
小姐喜欢吃活梅,一个上午她吃掉了5包话梅,而且一点水都不喝。夏坚说:“都是你这样
的吃客,南货店拍手笑了。”她说:“这总比抽烟好,弄得屋里烟气腾腾,不抽的人也在抽
了。”抽烟的就说:“要注意了,小姐提抗议了。”
瓶子在一边插话:“你不能再吃话梅了,吃酸的人长不大,真的,不骗你。看你已经米
粒大了,都是吃话梅吃的。”
袖珍小姐噗地吐出一颗核,说:“我瘦小是不错,不过现在世界上人这么多,本来地方
就不够用,我小不是少占空间么?倒不像粗壮肥胖的人,一屁股坐下就占个大地方。”
瓶子这两天情绪好,也不计较,说:“谁不想苗条,可我就是瘦不下来,干脆不理它了
,该怎么吃怎么睡,还是照旧。”
陈林的脸色继续好转,虽然黑,但早已有光。有几次当大家神采飞扬地议论股票的时候
,他张开嘴,似乎也想参与意见,但还是没有说。不过他要说什么我们已经猜得到。
这一切都和我的情绪无关,股市没有异常。我不快活来自别的地方。我陪紫玲去找她的
哥,晚上很晚回家。开门进去,丽亚背朝外坐在梳妆桌旁,我进来她一声不响,我看见餐桌
上放着干切牛肉,和烹煎好的对虾,这些都是我喜欢吃的。足足有5分钟她像没见着我一样。
她聚精会神地在她的脸上抹啊涂啊,后来她站起来,不动感情地对我说:“我要出去,你要
是肚子饿,可以自己吃饭。”
我说:“你呢……”
她说:“早吃了,还能等你,饿昏了怎么办?”她目不斜视地从我的身边经过,朝大门
走去。
我问:“你到哪里去?”
“你有地方去,我没地方去?”她的声音里充满傲气,头不回地出门了。
我犹豫一下,想叫住她,已经晚了。我知道她做一个姿态,而且把我喜欢吃的都摆在桌
上,显得我更没道理。莫非她已经觉察到了紫玲?不,周欢是个有谋略的男人,不见得立马
就向她告密,即使讲也会选择时机。那么她仅仅是因为我晚回来才生气?她觉得她养着我,
当然不能忍受我对她表示出的任何轻蔑。但是,我又怎么能完全排除周次已经向她告密的可
能?
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音响也开得很大。我倒在沙发上,眼睛朝上,这时的感觉就是天
花板在旋转,但是我25岁的心脏能够承受。我发现自己在做一个危险的游戏,好像是猴子从
火中取栗。我答应了紫玲,第二天就兴冲冲地替她去找,一直到夜里10点才回来。这个游戏
确实很危险,弄得不好,会把我目前的一切都毁掉。但是这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强烈地吸
引我,使我无法不做。可以拿来作比的,大概是毒品对吸毒者的诱惑。这个比喻也不对,我
做的都是没有用的,和我的书法一样都是无功利的。说出来非常幼稚可笑,满社会的人都在
为利益为功利奔走,我却要做没一点用的事。那个紫玲找她的情哥同我有什么关系,找到了
怎样,找不到对我又能怎样。毒品直接注入血液,使接受者忘掉尘世,产生离奇的幻觉,飘
飘若仙。可是紫玲找她的情哥与我没有丝毫的意义,反而可能使我离开金丝窝,还去摆可怜
的字摊。
电话铃响了,我接了听,是周欢。“是陶先生,丽亚在家吗,请她听电话。”他的声音
有些沉闷,但很快就正常了。
我说她出门了,刚走不一会。他说,她去哪里。我说,我不知道。
他语气变得威严起来:“陶先生,你不觉得这很不妥当吗?是你在陪丽亚小姐,可是她
去了哪里你一点不知道。让我怎么说你,选一个客气的词,就是‘失责’。陶先生,丽亚是
一个好女人,我同她很早就认识,这你知道。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不要以为我和她有矛
盾了,就有机可乘。陶先生,你是一个聪明人,不要玩火!一个小时前你在干什么,你很明
白。但愿你是偶尔为之。小伙子,好自为之。如果你还不想搞得很糟糕,那你立刻去把她找
回来。你听清楚了,我希望看到的是她马上回家里来。”
听着他的话,我心里一阵发冷。他像是布下一个大蜘蛛网,从四面八方向我围来,把我
的手脚和全身都粘住。当然我对丽亚还是有感情,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在冬夜里孤零零地瞎跑
。我站了起来,往外走,脑子中搜索着她可能去的几个地点。我刚走到楼道上,突然听到急
慌慌地奔上来的脚步声,我停住了,奔上来的就是丽亚。看她的神色我大吃一惊,她的脸灰
白,就跟死过去一样,她的深陷的眼窝里充满了恐惧,好似看见了世界上最可怖的事情。
我说你怎么啦。一瞬间她像不认识我,当她认出我来后,一下扑进我的怀中:“你去看
……太,太可怕了……”
我这时扮出了勇敢的形象,我搀扶着她,她抓紧了我,两个人似螃蟹一样横着下了楼梯
。出了楼,她指着一棵树,叫道:“你看!”
我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在冰冷的月光下,树的一根主杈处垂下一根绳子,绳子的顶端系
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我的心收紧了,走过去。我看清了,是一只死猫,吊着的是一只死猫
。它的一只眼睛还张着,散布出死亡的气息,另一只眼睛插进了一把刀,就是我的那把钢刀
!我的心顿时灌满了血,膨胀开来,又疾快地缩紧,仿佛是带血的心脏掉进了冰水。猫悬挂
得不高不低,离我的头顶不到10公分,只要人从边上走过,不可能不看见。
我们回到家中,她对我喊道把门关紧,把窗关紧,都关紧。我把所有有洞的地方都关得
严严实实,她还自己来检查。现在她再也没法安静下来了,她嘴里不住地叨念,刀怎么会在
那里,会在那里……她挨紧我,身子还在打抖。
我忽然想起周欢刚对我说的话,慢着,他最后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你听清楚了,
我现在希望看到的是她马上回到家里……”不错,他就是这么一字一句向我下命令。我敢肯
定,我回家的时候树上肯定没有死猫,那么挂上去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他要我马上把丽亚找
回来,不就正好撞上吗?我的心再次颤栗起来。
我把周欢的电话对她说了。她叫道:“他要我赶快回来?……铜刀他拿过以后就不见了
……”
我们都不出声,身子靠得更紧。我说:“你没有答应划钱给他?”
“没有。”
我说:“打电话问他。”
“对,问他。”我说谁来打。她没有说话,但她目光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拨了他的手机
号,响了,很快他来接了。
“周先生,丽亚已经到家了,对,很好,情况不错,现在就坐我边上。这可能是你希望
看见的吧。”
“陶先生,你是一个聪明人,你听懂了我的意思。”
我让他说了一会。我想我必须言归正题了,心又狂跳,但我不管了:“先生,铜刀你是
见过的,可是那天你来过就不见了。今天在猫的眼睛中出现了。”
“唉,我知道铜刀,那天我带出来了。可是回到太阳泳池已经不见了,我回忆过,上车
时就不见了,掉在你们的家门口了。好吧,现在我们谈另一个问题……”
我按下电话的免提,丽亚和我就可以同时听他的声音了。
“你们在楼外看见什么了?不错,一个可怕的景象。你们看见的,我已经先见到了。这
就是我要提醒你们的。刚才我到你们楼前,看到两个人匆匆离去,一个好像见过,我想了好
一会才想出,是在南方见过,在法庭上,他坐在丽亚的仇人一起。他们跟踪到这里来了。假
设我掉的铜刀是他们捡走的,那么肯定是他们布置了这副惨相。”
她的脸上浮现出奇异怪诞的神色,说:“谢谢你的忠告。”
那边说:“小心为好。”“
丽亚挂断了电话,静默地坐着,我觉得她的思想飞走了,飞到远远的地方。我隐约知道
她在那边有仇敌,仇人的追踪无疑是这个人世间最可怕的事之一。然而我想让她宽心,我说
:“完全有可能他胡说,是他制造场面吓你,却又推到仇敌身上去。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她无意识地摇头:“为了遗产,结仇很深……”
我又说:“那他们已经摸到你的住址?’
她仍是轻轻摇头。我走进一个屋去拿报纸,等我再回来时,她站直身子,一字一句对我
说:“现在开始,不谈死猫,不谈铜刀,不谈,一句都不谈。”
今天晚上我再也没谈过这个话题,但我深深感到,它从没离开过,它像一头蝙蝠,灰褐
色的翅膀一直在我们的屋子扇动。
第一部 [1993年12月19日 星期日]__①
昨天今天股市不交易,丽亚都看住我,不让我离开。只要我换上外套,她马上警觉地说
:“到哪去?”她需要我,她害怕这个时候孤独,我成了她的精神囚徒。几天过去了,我们
没有再看见仇人追踪的痕迹,心头宽松了一些。到了下午,不行了,我必须出去,和紫玲约
好见面,再去找她的哥。我不能失信,我不能让纯真的山野姑娘在那里空等.
我漫不经心地穿衣,拿起头盔。丽亚立时问:“你要出去,到哪里去?”我说:“不到
哪里,就在门口,买些股票报纸,马上回来。”
“就在门口,戴头盔干什么?”
“车子开惯了,不习惯走路了。”我知道如果不说谎,今天就别想逃出这个金丝窝。
她总算不追问了。我在楼梯上还慢悠悠走,一骑上铃木我就飞一般疾驰。很快到了老地
方。
紧玲已经在那棵大松树下,正朝四周张望。她穿着水红的衣服,在街头上很瞩目。我的
车子恰好停在她的跟前。
她惊喜地说:“你可来了,迟到了。”
“着急了,以为我不来了?”
“不,没那么想,我想你一定会来的。”
我请她上车,上次我们到城南找,今天我们要到城北去,那边的装潢公司建筑公司不少
,我事先已经问过了地址。车子加速了,她就在我的后面,前身和我的后背时常碰挨,挨上
的时候浑身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脱开的时候我在心里等着她来。她的一只手从后面兜过
来,揽在我的腰的下一点,肚脐上一点,那地方就热烘烘的,把丹田的气也引上来。风很大
,她却迎着寒风不停地说话,似乎这次去一定能找到哥。我惊奇的是她很少有忧愁,再怎么
不好的境地她总是信心十足。我不由在心经把她和丽亚做了比较。丽亚难得坐我的车,偶然
坐一次尽量变把自己缩小,也许是怕我撞上什么,也不说话,只是紧紧箍紧我,可是紫玲不
一样,她跟着我好像去检阅,看到路边好玩的事都要在我的耳边说。而丽亚在家的床上,就
是另一个角色,是一头发情的母豹,不得不叫你头发都竖起来。至于紫玲,我不会动邪念,
如果也上床就失去了意义,我必须把她和丽亚区别开来。我想丽亚可能是一盆鲜美油腻的浓
汤,喝下去五脏六腑都舒服无比,而紫玲是一棵树上的野果,不用摘,不远不近地看,心里
就像喝了甘露一般。
不一会儿我们到了地方,那是一排新起的大路,一字排着好些家装潢店,我们一家挨一
家地找,起在是我问,她在边上听,后来她忍不注,抢在我的前面问话。第一家以为我们是
来谈生意的,一看不是,兴趣大减,说从来没听说过这名字,第二家听了直摇头,就要我们
走。直到第五家才有一个伙计说,好像见过这么一个人,那是一年前了。紫玲的眼里透出光
来,盯着他穷问不舍。伙计说,也只是见了一面,在一家小旅社里住,第二天大家就各奔前
程,找事干去了,此后再也没见过。紫玲还是不放过他,却没有进一步的线索。出门后她默
然无声,我心里却微妙复杂,要是真这么容易就找到了,我的游戏不就结束了,我的精神图
腾不就归于他人了吗,所以失去线索我潜意识中还是有点幸灾乐祸。
我请她吃小吃,吃到一半她对我说:“今天有一个人找我,我从没见过他,他却对我说
,要给我一份工作做。”’
我也没留意,随口说:“有这样的好人,可能是迷上你了。”
她咂嘴,说:“听你胡说。那人好有意思,扎根不长不短的辫子。”
我停下筷,吃惊地说:“你再说一遍,他扎辫子?多大年龄?”
“有30多岁。长得很壮实。”
“他对你说什么,给你安排什么工作?”
“他说他有家太阳泳池,是全市最豪华的,他要招一些素质好容貌好的女孩,他说他看
了好些个,我是他看见的最合适的。”
我追着她问;“他还说什么,其他说什么了吗?”
她疑惑地说:“没有啊,就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我明天去上班。他还说工资很高,让我
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我想周欢好聪明,他不费力气,就找到了紫玲,却一个字不说同我的关系。可怜的陶先
生,别以为你自命不凡,人家已经抄了你的老窝。
“你说,要是我去上班,上班了还有时间找我的哥吗?”
我不动声色地说:“你应该去上班,会有时间的,我们慢慢地找,要有耐心。”说着我
站了起来,叫人来结账。
第一部 [1993年12月19日 星期日]__②
我按响门铃,没有反应,掏钥匙开门进去,心里已经作了挨她斥责的准备。厅里亮着灯
,我一个个屋子看,都没有丽亚,但每个屋子的灯都开着,不少地方都留下进行到一半的痕
迹,化妆盒打开,眉笔散扔着,唇膏旋出盖子,没有收回去,她的手机也扔在床上,处在开
机状态。她到哪里去了,好像她是在慌乱中匆匆离开,我心头掠过一种不祥之感。仿佛那只
眼中插着铜刀的死猫又出现了,它垂在绳子的瑞点。
我愣了十分钟。我想,应该查到她的下落。我拨了周欢的手机。他同我讲话:“陶先生
,你现在在哪里,很好,你还知道回家。看来你还是掉以轻心。不要忘记你的责任。当然你
有自己的自由,但是,不要心猿意马,千万记住。丽亚在我这里,她很好,没有任何不适,
你来把她接回去。还有一点对你说明,你知道我需要钱,很需要,一个男人一生中有一个时
刻是最关键的,我就处在这个时刻。我想你不会替我制造麻烦。”
我没有好说的,我奔出门,驾着铃木,很快就到了太阳泳池。门楼上的霓虹灯耀得我眼
花。我走上台阶,礼仪小姐微笑着为我开门。我走上红地毯,室内空气新鲜,温度适宜,两
旁有好些仙人树、芭蕉树,窜得很高,同夏天一样茂盛蓬勃。太阳灯高高悬起,发出耀眼的
光亮,不少人卧在人造的沙滩上,蓝色的水波一起一伏,吻着他们的脚和大腿。我看见周欢
坐在一张小圆桌旁,便向他走去。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走近。他穿着一条宽松的毛巾袍,对襟叠在一起。胸口露出V字形
一块,可以看到凸出的闪出光泽的肌肉。他站起来,没请我坐,引着我围着泳池走。“你不
是第一次来了,你听我夸耀过太阳泳池,我不止对你一个人夸耀。是的,拥有它我感到骄傲
。你看那些模拟天然的设施,看光辉耀目的太阳,南京哪个地方能和我比!可是现在我要把
它抵押出去了,我要把它抵一笔钱,再去冒一次险,没有东西能阻止我!以后它会重新归我
。万一失败,太阳泳池从此跟我无关,我也没有遗憾。”
尽管他讲的是抵押,但是口气中没有一点伤感,虽然我带着敌意而来,也被他的语言感
染。他眉宇间透出凛然的威严,足可以让人敬畏,他活生生是一头赌场中的凶猛的野兽。
“过来吧。”他拐进一条走廊,到一间娱乐室前,敞开了门,招呼我进去。那是一间中
型的屋子,放着各种电子娱乐器,迎面是一台拳击机,上面立着两个凶狠的机器人拳手。
“试试看,你能击出多少力量。”没容我表态,周欢已经拿过拳击手套,抓住我的手,
把手套套上,同时他按了一个红色的开关。“开始了,用出最大的劲。”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逼鸭子上架了。我不能让他小看,我咬紧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对
准灰色的靶子一拳击过去,差不多整个人都扑上去。机器发出一声不痛不痒的声音,数字显
示刚超过最低档,及格。
周欢笑一笑,带着轻蔑,也带一点宽厚。他把手套戴上自己的手,漫不经心地看看靶子
,朝我一扬眉毛,一拳击去,只听一声猛烈的撞击,机器上的10个红灯全亮了,两个机器人
拳手在那里乱晃乱跳,机子里发出一个欢快的曲调。数字显示是最高档。
他得意地解下手套。我想这家伙有这么大的劲,如果这一拳是击在我的肋骨上,不知会
出怎样可怕的结果。他说:“你是多大?”
我说:“25岁。”
他不掩饰他的蛮横:“我比你大11岁,你不会不知道。现在该去探望我们的女皇了。”
我跟着他走,走过一条不短的通道,进了一间屋子,里面是卧室的布置。我看见了丽亚
,她躺在床上,两眼微微睁着,看我进来却没有任何反应。我心中突有莫名的恐慌,不要成
了植物人。其实没有,她抬起上身,对我说话,她只是无力而已。我又生疑心,深深地吸气
,确实没有一点精子的气息,我这才安下心来。
周欢对她说:“陶先生来接你了,跟他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有充沛的精力。”
第一部 [1993年12月19日 星期日]__③
我们走进家门,丽亚有点恢复过来,脸上生出了血色。我说:“你怎么啦?”
她说:“没有什么,一点事都没有发生。我突然觉得累,头发晕,人也站不住,就躺下
了。”
我倒了开水,她喝下说:“好多了,活气又回来了。”
我说:“你洗个澡,洗过澡就彻底好了。”我打开热水器,她走了进去。我听见热烈的
水声,她在冲浴,桔黄的丝绒没有拉上,磨砂玻璃是半透明的,透过玻璃我蒙胧地看到她的
赤裸的胴体,她的双手上举,大概在洗头,水泼在她的身上,泼在玻璃上,里面是怎样地下
着热雨啊。
我在外边,想把家里变些模样。我撤掉脏的餐桌布,换上一块红色和蓝色追逐的充满喧
闹的布,换掉花瓶里的水,瓶中的玫瑰虽然有些枯萎,但还能插两天。我走进小屋子,看见
一本字帖,黄庭坚的,久违了,我拿在手中,一翻就是《李白忆旧游诗卷》,只粗粗一看,
便被拉到一个久违的却让我心醉神迷的境界。此帖笔力恍惚,出神入鬼,为黄山谷晚年草书
大成之时所作,当时我不知临了它多少遍,现在却已荒疏。此刻,股市的操盘手陶,还能进
入这个境界吗?
听到外面有响动,我放了字帖,走出来。丽亚出浴了,热水浴使她焕然一新.她缠着一
条雪白的大浴巾,一对乳房露出了上一半,她轻柔地在地毯上走动,一双修长的腿在浴巾中
时露时掩。她坐在梳妆桌前,把法国的蒙娜倒在手掌上,细心地擦她的脸,尤其是擦她眼睛
四周。不用看,我就知道她身上的皮肤还和少女样细腻,可是她脸上的肌肤却在捣乱,尤其
是眼角周围,只要她不涂抹,细碎的皱纹就可怕地露出来,而且皮肤已经略略泛黄。她不肯
让我看出,就是家里没有别人,上床前她也要涂抹好,为的是作爱时我能看到一张青春的脸
蛋,怕我产生丝毫厌恶的心理。为此我要感谢她的好心,却更要感谢上帝,他命令人必须老
,没有谁能违抗他的意志。今年20,明年18,只是一种痴话,一种可怜虫的梦想。可是她还
是要涂,即使只有一夜的鲜亮,是太阳下的冰山,她也还是不会放过。再让我假想一下,如
果某一天,比我大10岁的她,依在我的怀里,不施一点脂粉,脸却同少女一样光亮,我该多
么惶恐啊。
她涂得差不多了。说:“过来。”
我机械地走过去。她看着我,眼里越来越温情:“陶,你说男的主动好,还是女的主动
好?”
我说:“这没有定规,果子在谁的手里,谁就拿起来吃。”
她说:“你好聪明。这大概是我现在还迷你的原因。”
我握住了她伸出的手。她伸手的姿势绵软而有弹性,像是她身体内处伸出的枝条。她忽
然说:“你有三天没洗澡了,快去洗一洗。水还热的,我等着你。”
这些天她一直在恐惧和担忧中度过,我们的性爱也随之中断。热水浴神奇地把这一切都
冲走了,她似乎急于同我一起做弥补。
热水汹涌地冲击我的身子,在我的肌肤、筋骨上流动,又用干燥温暖的大浴巾擦干全身
,我浑身热烘烘地走出来。丽亚幽幽的变幻颜色的眼睛,像钩子一样对着我。天哪!两个刚
沐浴过的身子,两个异性的精魂,在这个金丝编织起来的窝里,桌上盖了一块红蓝追逐的大
桌布,两朵玫瑰被她移到了床头,爵士乐放起来了,却被调到极低,匍匐在内蒙古产的地毯
上,这两个身子会干出什么啊?尽管陶先生可能想起另一个野妹子,两个小时前他们还在一
起,但她是他的图腾,精神能照耀一时,但它在别的场合一定会暗下去,它抵挡不住肉欲,
它高悬在空中,可是地上却有许多地方都有它投下的阴影,在床上在地毯上它敌不过世俗。
尽管我的头经常痛得难以忍受,这种疼痛和我的年龄不相合,但是它现在一点不痛,它被抛
到琉球群岛去了,抛到爪哇国去了,现在主宰陶先生这个可怜的躯体的,是无法言说的极乐
世界才有的快乐,是从阴茎传递到脊髓,传递到舌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一齐唱歌一齐舞蹈
式的快乐。而且我发觉丽亚的快乐绝对不亚于我,水滋润了我,也滋润了她,我们在水意中
漫游。
当欲望从我们的身上退去,就像洪水从陆地上退走的时候,她表现出某种强烈而断断续
续的不安,她用一种坦然的语气说:“爱情是一种魔力,魔力不会永久,我知道。那种探索
不完的惊奇与激动,最多只能维持两年。陶,你承认不承认?”
我说:“你说得不错。我们已经一年多了。”
她说:“我不瞒你,我和周欢同居,也没有满两年。”
“我不愿意把我同别人相比,尤其是同周欢。”
她似乎没听见我的话,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不了解周欢,他是一个魔鬼,
也是一个天使。我想不出比他更有魔力的人,靠近他你会害怕,离开他却会不断地想他。在
南方。我们同居不到两年,这已经是最大的极限了,我一点也没有后悔,我知道爱情的魔力
早就消失了,可是我们没有到互相憎恶的地步,而且我们的钱还在一起投资,设与办法对开
……”
我一声不发。“你睡着了?”她摇我。
我说:“我听着呢。今天你去太阳泳池干什么。”
“你不在,我一个人越坐越不安,我想我要去同他谈明白。”
“既然你不愿把炒股的钱给他去冒险,你就不要理他,不见他面。如果再发生可怕的事
,由我来出面。”我的口气颇大,但想起那厉害的一拳、心中不由发毛。
她转过头,温存地摸我的脑袋:“谢谢你,不过。你不要参与。”她勾往我的脖颈,抬
起头,用舌尖舔我的眼睛,添我的嘴唇外圈,这种感觉非常奇异刺激。“你还是一个孩子,
我不要你受伤。他很厉害,红道黑道都有关系。我知道怎样对待他。”我心经满是羞愧,在
她的眼里,我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不能参与成人之间的争端。可是她却又能和一个孩
子成天求欢,在床上她像疯狂的母豹,从来不把我当孩子,我心里猛然涌起对她的仇意,可
是我又想,她是为了不让我受伤害才说我是孩子,不管怎么还是对她有些感激。我的眼睛中
不由饱盈了泪水。她的舌尖又舔回到我的眼睛上,她舔到了咸涩的泪水,你哭了?她的幽幽
的似黑似蓝的眼中升起了疑问。我不回答,让她猜,她不可能情出我复杂的心理层次。
好一会,我说:“你们谈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把钱划给他。”
“划给他?为什么?”
“他把真相告诉我了,他通过夫人叔叔的关系,挪用了一大笔公款炒汇,现在他必须去
赢回来,他没有第二条路。”
我干笑了一声,连自己都不知这笑声的含义。
“我不能不救他,我们曾经在南方同居……”
我想这个女人还是有良心。对她的做法,对他们两个的关系,我不能评判,我没有资格
评判。可是我心底生出一种隐约的担忧,他的底细丽亚知道得太多了,这会不会成为祸害的
起源呢。但愿我是多虑。
我说:“你哪一天划钱给他,什么数字?”
“我对他说,星期二转账给他。他说可以。60万,他赢回来,填了公款的洞就还我。”
她移动了一下手,“还有明天一个交易日,争取在界龙身上多赚一些。”
在接下来的迷幻的时间中,她提到了她的过去,于是关于她的身世的碎片就从我的记忆
中浮起,连成一个似真似幻的篇章。她出生在小地方,从来没见过海,小时候看童话,入了
迷,从此海就一直包围了她。在梦中海出现了,海水充满了所有的空间,起伏涌动,所有的
地方都是蓝的,她在海水中翻卷,高高地掀起,又高高地滑落,她的尖叫声和海的歌唱会在
一起,让海燕叼走。这个梦重复出现。所以大学毕业以后,她毫不犹豫来到南方的海边,一
个开放的城市。或许是祖上血缘复杂,她像一个混血儿,长得非常鲜艳夺目。她找了好几处
工作,自以为有一份工作不错,却遭了一个团伙的骗,那些人夺走了她的钱,在雨天中把她
推到路边上。她悲痛万分地走着,走着,……一直到海边,她眼中出现许多幻觉,觉得海同
她过去梦中的不一样,充满了凶险……一辆黑色的蓬斯轿车停在她的身边,车生是一个南洋
的华裔商人,50多岁了,他顿生怜香惜玉之情。听起来完全像一个现代传奇,但故事就是这
样发展的。他把丽亚带到他的公寓,下面的情景虽然颇有诗意,但太落俗套,我不记得了。
结果他们在一起生活,那个商人早就不行了,他的作爱的方式难以出口,丽亚非常厌恶。有
一次她不能再忍受,抓起皮鞭猛烈抽他,歇斯底里地大叫。那个商人出足了洋相。就那天晚
上,他突然死了,经医生诊断,死于心肌梗塞。他的原配夫人带着儿女赶来了。商人的未亡
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狐狸,是妖精,荒淫无度,她的丈夫从来是规规矩矩的,她谋了他
的命,还要来夺财产,梦想!
此刻,丽亚已经炼成另外一个人了,她毫不客气地争夺遗产,斗争充满了火药味和血腥
味。对方买通了黑社会,他们秘密绑架了丽亚,把她关进一个废弃的地下室,用锁链勒住她
的颈子。
在这之前她已经认识了周欢,他也是到南方来闯天下的,他是一个行动果断谋略很深的
人,他练过拳击,能骑暴烈的马,同时又会唱情意绵绵的歌。她是在律师的客厅中认识他的
,不过是一面之交。但就是这个一面之交的人,突然闯进她的官司,充当了主角。是因为丽
亚的美貌聪颖吸引了周欢。还是他嗅觉灵敏,嗅出这中间他有利可图?这两个因素中的任何
一个都足以使他拔刀相助。他探听到关押她的场所,报告了警方,把她解救出来。为了她的
安全,周欢就和在睡在她的客厅里,一睡十来天。接着他又鼎力相助,帮她打赢了官司,分
得了三分之一的遗产。
现在她成一个自由人了,而且是一个有一些钱的自由人!周欢来找她,在咖啡厅里长谈
,在轻曼索绕的音乐声中,在玫瑰的缕缕暗香中,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开窍了很多。周欢
说他在南京认识一个女孩,她的叔叔却在这里,是市经委的一个实权人物,他们应该走通她
的关系。(这个女孩就是他现在的夫人。)于是,两个人准备了厚礼,合伙做地产生意,倒
卖批文,一举获得成功。那是一个浮华的地方和浮华的时代,合伙的成功不可能不让他们住
到一起,虽然周欢在南京有一个小鸟一般依人的女孩,但现在他是一人在南方漂泊。最初的
日子甜蜜而依恋,虽然她看出了周欢是双重性格强烈的入,但还是愿意嫁给他,可是他总是
不给她肯定的回答,她逼得紧了,他才巧妙地暗示,她不是做妻子的角色,她的性格和经历
都注定了她是闯江湖的女人。官司虽然了结了,但丽亚在那里总是心神不定,总觉得黑社会
的人还在暗暗追踪她,所以当周欢离开后,她立刻结束了公司的所有业务,回到南京,再也
不回去。
如果周欢没有说谎,那把铜刀真是他掉在路上了,那可能的解释是,黑社会的人果然到
南京来过、丽亚惊惶失措的样子还新鲜地留在我的记忆中,随时呼之欲出。
我已经很瞌睡了,她突然摇我的头发:“你今天到哪去了,怎么一出去就不回来了。”
她还是记起来了,隔了这么多事,还是没有隔断她的记忆。“我先是买报……,遇上一
个中学的老同学,是一个男的,他请我吃饭,还非吃不可……”
“不要再说,没想背后还有第三只眼吧,我不给你点穿。刚才我说长不过两年,不知道
我们的关系是不是比这还短命?”
我心里一惊,知道周欢用到了关键的地方,说不定也是促使她同意划钱的一个砝码。我
一声也不敢多响了。
第一部 [1993年12月20日 星期一]__①
我相信,我们大户室中没有一个人会忘记这个日子,所有炒界龙的股民也都无法从这天
的噩梦中醒过来。
黑色的星期一!
现在回想,当时的预兆已经有了,但是我们这时基本已是疯子了,你可以想象西班牙斗
牛场上的公牛,早被红布撩得狂性大发,还能停下来吗?陶,虽然你操作的资金不属于你,
你不过是一个操盘子,但诚实地问问你自己吧,贪婪的种子是不是早让你自己种在心底里?
然而也是有人逃脱这场灾难的。开盘的时候老赵来了,他生意忙,近来很少光顾股市,
可是他今天来了。等到盘子一开,界龙已经涨到28元5角,他不动声色地填卖单,5万股一起
卖掉。当大家发觉时,荧屏上红色的数字显示,他的股票已经成交。
“老赵,这是怎么回事,你全卖空了,一股也不剩了?”夏坚一脸的惊奇和不相信。
“卖了,全卖了。不就是卖掉股票么,也不是了不起的事。”老赵把钢笔、大哥大塞进
包里去,准备离开。
夏坚的鼻孔一缩一张的:“不是对你说清楚了,要涨到45呢,现在才多少?你就没信心
了?我们屋子里的人都在一条船上,你可不要离了我们先上岸去。”
瓶子也在边上说:“我们都是要同生死共患难的。”
老赵把包重新放回桌子,说:“你们话没有说错,我没有你们信心足,做股票也就是做
个舒心,十块钱赚个五六块我也就满意了,留点钱给人家赚去。再说水太满总是要流出来的
,何必要满打满算呢。”
瓶子不停地摇她的短颈子的脑袋:“我不这样看,钱还有嫌多的?傻瓜也不会嫌钱多呀
。这样好的走势什么股票有过!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它不到45不会停住,那又为什么现在卖
掉,老赵,看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怎么倒比我女人脚底滑,你是缺耐心,还是缺胆量?”
虽然她问得粗俗而没有礼貌,老赵和一点不动气,说:“大概是既缺耐心,又缺胆量吧
。我看二楼上两面都不缺的,第一要数你了。”
瓶子得意地斜过脑袋,说:“谢谢你的恭维。”屋子里响起一片轻快的笑声。
老赵走了,他提前从黑色的灾难中走了,带着他从界龙赚来的40万元走了,抛下一批贪
欲比五月的花香还要浓郁一百倍的赌徒。事后谈起的时候,瓶子还是一口咬定老赵肯定有内
线,他肯定是不告诉大家,偷偷地滑脚开溜,像他这样的超级大户,消息来源肯定比我们多
,不然他决不可能放着钱不赚,说到天边去我也不相信。对于她的固执,说什么都是对牛弹
琴。
第二个走脱的是袖珍小姐,她本来就不是赌徒,往常收市了,她挎着小包走出去,消消
停停地进了美容院,躺在小床上,让小姐仔细摩她的脸。袖珍小姐躺下只到床的一半多一点
,服侍她的人就像摆弄玩具娃娃。如果赚钱了,即便是赚大钱,她也不过是兴奋一会儿,大
家还在憧憬,她会忽然煞风景地说:“哎呀,我困了,昨天睡晚了。”说着她不看盘了,独
自回去睡觉了。
这次袖珍小姐是要到珠海去,她的一个朋友在那边,她嫌南京冬天冷,又太长了,想到
南国去度假,日子不会太短,她觉得自己在学候鸟的风格,再拿着股票似乎不大必要。当她
计划公布后,屋里的人都有些替她可惜,夏坚搔搔脑袋,说:“你不要急于抛,这么好的一
个赚钱机会,大家都逮着了,你却半途放弃,不吃一个满席。你不当事,我们心里却也过不
去。我看这样吧,你就放心走,股票交给我,一个人不放心,再交给陶先生,他是有特殊感
觉的,我们两个人负责,你总可以放心了吧。你的股票不等45,等40元一到,就给你卖空。
赚的钱不说你去一次珠海,去十次都够了。”说着他用眼睛示意我。我还能说什么,总不能
让人觉得我一点都不义气。我也说,两个人的智慧加在一起,不会出问题。
袖珍小姐迟疑地说:“这么麻烦你们,我心里过不去。”夏坚忙说不麻烦,反正我每天
都要来的。我也争着表示。
袖珍小姐打一个哈欠说:“既然这样,只得麻烦你们两位了。”我以为又接一个任务了
。没想到不出15分钟,袖珍小姐要走了,她随随便便说:“对不起,不麻烦你们了,我已经
卖掉了。”
更坚像被一块烧红的铁烫了屁股,跳起来说:“不是说好了,你怎么卖掉了?是不信任
我?”
袖珍小姐期期艾艾说:“不是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麻烦人不好。”又一条鱼
就是这么漏网的。
现在留下的人都无反悔的话好说。他们自以为是渔翁,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们垂
下直直的钩子。和太公不同的是鱼已经咬钩了,但嫌不够大,他们相信咬住钩的鱼还会长,
越长越肥,等到一个时候,不愿意它再长了,提起钩子来。
此刻的大户室里,是怎样欢悦祥和的一个气氛!六爪和瓶子不争不吵,两人看着盘子,
就跟一对新人看着他们刚拍的结婚照,瓶子竟把男人的帽子掀开,惊喜地说:“你看,是我
对你好吧,你不肯,是我让你买的,这药水神得很,你的头发长出好多了。”一个说:“不
会吧,才两天,哪有这么神的。”另一个用手指当梳子,在他的头皮上犁了好几遍,说:“
真是的么,以后要勤着涂。一天都不能忘。”
最有意思的是陈林,他现在已经一改前状,比谁都看好界龙,他终于发表意见了,他说
:“界龙是一个全新方式,谁也不用老眼光来看待它,我们的思维也必须有一个彻底的更新
。”听他口气好像他倒成了我们炒界龙的导师,大家好气又好笑,不过我们也能理解,可能
他羞于以前的固执保守,所以急于洗面革心,扮一个激进的面孔出来。
一会儿,我到外面去拿资料,看见陈林快步跑出屋子,急匆匆朝前走,我心里一怔,尾
随他而去。他步子迅疾,还往身后看一下,已经进了报单室。我停了下来,心里涌起很大的
好奇,他是填单子卖掉,还是加筹码?如果加码,难道他从两头母鹰那里又筹来资金?要是
他卖股票,那刚才说的就是口是心非。我在走廊里等,心中的疑团像山里的湿雾一样。他出
来了,低着头急匆匆往回走,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他不看别人,别人也就看不见他
,他急于结束这一次去报单室的短线的旅行。他鬼鬼祟祟,走得太急,身子有些偏斜,路过
我身边的时候肩膀撞到我的肩膀,我身子一用力,他弹了出去,成一个45度的弧形飘动。我
喊住了他,说:“喂,你又买进了?”
他站住了,从厚厚的镜片后面看着我,这时我面对的是一双小小的暴出的眼睛,凝滞在
眼里的是硬冷的兴奋,还没来得及消失,好像一个老练的古董商,眼睛是锐利的针尖,卖主
捧来一大堆东西,他随便翻着,嘴里都说不值钱,突然发现了一件稀世珍宝,他的眼睛蓦地
亮了,但很快就暗下来,他不能让对方觉察他的发现。此刻陈林的眼睛就是这样,就这一点
我认定他是加筹码。事后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而他的毁灭也就是由这一次偷偷的旅行而铸
定。
第一部 [1993年12月20日 星期一]__②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紫玲打来的。她的语气有些兴奋,她说,她已经到太阳泳池去上
班了。“今天是上班的第一天,上午周总经理特地派人用车子把我接了来,我的工作也很好
,站在泳池边,看客人有什么要求,随时为他们服务,一点不累。”
不知为什么,她的语气使我不快。我说:“知道了,祝你好运。”
她急着说:“本来我没有想到城市来打工的,只想来找哥,可是现在却来这里上班了。”
“你喜欢这个地方了。”
她不会没有听出我的不快:“说不上喜欢,但是这里很新鲜。不过,有时池子里的水会
发红,红得很怪,我有些害怕。”
现在我知道至少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我再没多说,她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我对她说
再见。
让我再回股市上来。现在我已经没有必要再细细写每一个人了,他们的灵魂全都是股票
的灵魂,而这一刻股票的灵魂是那般的诡秘、虚伪、残酷、暴戾,仿佛是唐山的地震。在地
震到来之前,它幻变成火热的太阳,皎美的月亮,幻变成苗圃里的鲜花、路旁翠绿葱浓的高
树,幻变成情人火烫的恋情,孩子甜美的笑语。可在恐怖的蓝光闪过之后,它顿时露出了狰
狞的面目,山崩地裂,河水决堤,大楼倒塌,城市夷为平地。
如果不是非正常因素的干扰,丽亚是不应该栽在里面的。今天10时14分,界龙开始急升
了,在急拉之前,她已经出掉2万股了,一切都不错,净赚3万多元。那时她头脑还清醒,知
道规避风险。可就在离她出货不到五分钟,界龙拉升了,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猛拉了,5分
钟就上5角,3分钟又上5角,越拉越急,越拉越猛,仿佛是原子的快速分裂、膨胀。大户室
里重新沸腾起来,前几天大家已经放宽心,不认真看盘了,此刻再次被拉回到红色的荧屏前。
所有的在场者都被这惊心动魄的拉升惊呆了,他们如痴如颠,如疯如傻。我的可怜的女皇,
她能够幸免吗?她想着这是她用全部资金的最后一天,明天必须划60万给周欢,她只能用一
半的资金来操作,所以她今天必须把全部资金用足。
随着曲线的飞升,每个人的心中不可能不在算账:每股又升1元5角,4万股就又赚6万,
不过五个小时,稳稳当当坐在这里喝茶,不用流汗,更不用流血,不用长途跋涉倒卖,不用
开工厂,不用租商柜,不用雇工人,不过是心脏跳快,血压增高,就有滚滚的金钱流进腰包
里来,世界上有比这更好的事吗?红色曲线在跃升,在飞翔。这是东方地平线上喷薄欲出的
太阳,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婴儿,不用助产婆,婴儿已经降生了,而且一个接着一个。亲爱的
先生,如果你不知道什么叫钱生钱,请到这里来看看吧,就是这个小小的荧屏,斜角不过12
英寸,长不足10英寸,荧屏中只有两种颜色,红和绿,它是两种相悖的力量,是涨和跌,赚
和赔,是欢乐和苦恼,是所有颜色中的最基本的原色。还有的就是键盘,26个英文字母,夹
有其他的符号,就是这些,合起来就是一个生钱的匣子。各国的童话中都有聚宝盆,都有钱
匣子,那不过是虚幻的,哄小孩的东西。而这个现代化的电脑,却是一个千真万确的生钱的
母机!是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的聚宝盆!亲爱的先生,仔细地看看,记住它吧。看荧屏的人
的脸都潮红了,不用把医生请来测量血压心跳,我都知道每分钟是多少。有人的睫毛都湿了
,其实喜到最终也跟悲一样。
六爪都害怕了,他看看瓶子,后者也看他,两人的目光似乎说:“还要涨啊?”这种涨
势让瓶子也害怕了。六爪悄声对夏坚说:“我们想先出掉一些……”
夏坚眼睛扬起来,和眉毛连到一起,:“你想出了?现在就要出?”神态就像是审问一
个革命高潮时的叛徒。
六爪说:“我是问问你……”瓶子也嘻皮笑脸说:“我们不过问问,想听专家的意见,”
夏坚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生硬,换缓和了说:“现在才刚30离目标还有距离,先
生小姐啊,不要急,要有耐心,张一强股评家决不会说错,我们吃一个满汉全席!”这时他
想起其他人,站起来环顾四周,意识中自觉得是领袖,—一问:“有没有出货的?”有人回
答没有。
当丽亚和他询问的目光对上时,我看见她略一迟疑,期期艾艾说:“没有出,谁会急着
出呢?”此刻追写日记我才明白,一种羊群的意识已经完全形成。如果仅到这里她还不至于
犯大错误,可要命的是手机响起来了,丽亚以一种优雅的不忙不紧的神情拿起来听,周欢问
她,明天划60万不会成问题吧。她说没问题。命运就这样铸定了。她的眼睛在急速地变幻颜
色,她嘴角边的皱纹从精心涂抹的粉霜后显出来。在我的印象中,她经常是很有理智的,现
在我才知道,有理智的人失去理智,比平时就少理智的人厉害一百倍。她的赌性上来了。而
赌性上来是多么可怕!我真不敢再回忆细节,一个人发烧了,讲胡话了,发烧的原因可能是
虐疾,可能是霍乱、出血热、鼠疫,或者各种怪病。她大脑发昏,看出去的东西都是变形的
,都在摇晃不定。一个苹果可能有足球那么大,一只黑色的大鸟可能像天上的飞机,而水和
酒是没有区别的。这是一个发烧人的正常思维。我们换一个思路想,如果没有这些刺激她,
不是急于返本,把周欢损失的钱赚回来,她不会输。但是谁能苛求一个发烧的人呢?
她填写买单了,我们的账上没有其他钱了,她刚卖掉2万股,就短短15分钟,界龙就又
涨了7角,重新买进去,却只能买1万9千股。我记得我拉住她的手:“你怎么刚出来又要进
去?”
她的眼睛对着我,可我觉得她根本没在看我:“撤出来的部队,又要重新投入决战。”
急忙中她居然用了打仗的行话。
“留一些资金在外面好。”
“今天要把资金用足。就一天了会出问题?”
第一部 [1993年12月20日 星期一]__③
事情就这般发生演进。诸位记住了,是10点39分,以后每到这个时间,股市就该默哀一
分钟,以作永恒的纪念。记得我当时肚子痛,到洗手间去出恭,就当我在马子上痛快的时候
,突然听到一声怪叫,好像绸帛撕裂,声音却给扩大器放大了许多倍,又像一个人的心肺暴
裂,发出惨绝人寰的喊叫。声音是从底下散户大厅里传出的,通过楼道传到上面。接着就有
人奔跑的脚步声,先不多,只有几个人,后来好多人加入,仿佛整个楼里的人,楼上楼下都
奔跑起来。我惊骇了,粗枝大叶结束出恭,束了裤子跑出来,我先到楼道上往下面张望,却
不见名堂,连忙跑进自己的大户室。
进入我眼帘的是一片狼藉之象,所有的人七倒八歪,有的呆若木鸡,有的慌不择路,往
报单室飞奔而去,我出恭时听到脚步声就是这么来的。我再看曲线,顿时瞠目结舌,界龙跳
水了,它从高高的跳台上跳下来,两分钟前它还是29元8角,但就是一刹那,黄河决堤了,
不是现在的干涸的黄河,它是花园口决堤的黄河。黄河之水天上来。不计其数的抛盘涌出来
,砸出来,好像一个大战役突然急转直下,无数的坦克一起爆炸毁灭。2分钟之内它跌到了
19元!跌幅达10元。空中的太阳突然坠落了,坠进了乌黑的泥潭里。慧星撞击行星也不过如
此。我的脑子中出现了一片空白,我看见众人的嘴张大了,却不会说话。我看见瓶子要站起
来,腿却不听指挥,她拼命捶六爪,六爪扶她,她站起刚往前冲,却被一张椅子绊倒了。我
看见夏坚奔到门口,却返过身来,又往门里走,他似乎失去了方向感。他摊开两只手,头略
微往上,似乎是要阻住大家抛股票逃命,但此刻没有一个人再听他,我看他的嘴形,像发出
一个声音:“天啊!”
丽亚不见了,她坐的位子上留着一只漂亮的坤包。我又随着狂奔的人奔向报单室,那里
已经积成了人堆,在后面的人踮起脚,恨不得爬到前面人的背上去,拼命把手伸上去,手中
握的是一张张抛单。报单的小白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她的手指飞快地敲打着键盘。我喊了一
声:“丽亚!”小白那么紧张,竟然还听见了,她向我转过一张苍白冒汗的睑,嘴唇动了好
几下,我听出来了,她是说丽亚已经来过,把所有的界龙都抛掉了。
我四处找,终于在底楼的大厅找到了她。她的脑袋倚着一根粗大的铜柱,她的身子似乎
是顺着铜柱滑下来,恰好坐进一条椅,她析着腰,好像腰受了伤,直不起来。我喊在她时,
她的脸茫然而失神,仿佛是落在一个漫漫的不知尽头的黑夜中。我扶住她,她攥紧我的手。
我的眼睛能看清周围的一切,耳朵却无法听见四周的声音。人们在忙乱地奔跑,突然归
于凝滞。一颗子弹高速地飞来,击穿了一个新鲜的苹果,汁水朝四处溅出来。一只雪白的大
鸟在空中一下一下扇动翅膀,一枚飞箭啼鸣而来,射穿了它的高速跳动的心脏。一片苇子立
在河滩边,穗子雪白雪白,瞬间没有丝毫的风,凝滞在灰色的空中。
今天收市,我同丽亚一起离开证券所,我们出了大厅,突然撞上了老脚皮,准确地说,
是她不想回家,到处在找人撞。
“陶先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的老眼泪汪汪的,“不是人人讲要炒到45元的,怎
么突然掉下来了,不是讲好的吗?”
我说:“谁对你讲的,你就找谁去。”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冷酷无情。
“大家都讲的。”
“那你找大家去。”
“股评家张一强讲的。”
“你乘火车找他去。”
她直直地看着,终于明白这是嘲弄她,骂出:“这帮害人的贼,你不往上做,就不要坑
我们老百姓呀。这下惨了,儿子结婚的钱都给我赔在里边了。这是我一角一角积下来的,卖
大葱卖生姜,你以为容易的吗?就这么一把抢去了?”她气汹汹地对着我,仿佛是我策划界
龙跳水的人。
说什么都没用,伤口让她一人慢慢舔。我拉了丽亚走。
第一部 [1993年12月21日 星期二]
今天,大家都来结账了,就像一场残酷的战争结束,来掩埋尸体,收容伤员。丽亚在急
慌之中把所有的界龙都抛掉了,一共10万6千股,她抛的时候还没有跌到最低点,成交价在
21元5角到21元之间。由于后面买进的价高,摊平计算,我们做界龙不但一分没赚,反而赔
进10万多元。她贴上的钱和所有的零星股票加在一起,只有90多万了。一整天丽亚无话,下
午她没有去证券所,我回家时发现那块红蓝两色追逐的大桌布全部剪碎了,剪成一个个小块
,扔了一地。桌上倒着一个空酒瓶。她对我说:“陶,我很害怕,是不是我的运气过去了,
现在开始我要走倒运了,是不是啊?”
我心里一寒,却对她说:“怎么会呢,你不要瞎想,这是一个小挫折,接下来会好的。”
“周欢那边怎么办。”
我冷冷地说:“你还要把60万元划给他?”没有听到她的回话,我瞥一眼,见她脸上浮
出深深的忧虑。
六爪夫妇的情况比我们更糟,当时我看见瓶子被椅子绊倒了,她爬起来,再去抛股票,
恰巧抛了一个最低价,19元2角,而后两分钟,界龙价又上去了,上到23元,再回到21元。
换一句话说,他们的4万多股抛到地板上了!他们痛苦万分,如丧考纰一般。他们抵押的房
子也砸在里边了,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滚圆的瓶子没有巢了,这个滑稽的场景完全可以想
象。
没有人知道夏坚到底损失了多少,但他受的伤肯定比别人都重,因为对于他来说,几乎
是信仰的轰毁。我知道,那辆豪华的本田艇式摩托和他无缘了,他注定要骑那辆破自行车了,
至少骑一段不短的时间。
引出爆炸新闻的是陈林,事后查成交单,发现他昨天打进了10万股界龙,每股29元1角,
次高价。肯定就是我跟踪前去窥视时买进的。简直不可思议,陈林账上的钱根本无法买10万
股界龙,而小白记得清清楚楚,他递进来的单子上写着一个二,后面5个0,当时小白也吃惊
他买这么多.问他账上有这么多钱吗,他肯定他说,有。她就替他买进了。福建人孤注一掷
,大赌一盘,可是他赌错了时间。即使每股赔9元,也是90万。毫无疑问,陈林被彻底击穿
了,可是,他说他根本没有买过10万股,他买的是1万股。小白被冤枉得直叫,真的是10万
股,我不可能看错。最神奇的是他的买单突然找不到了,不翼而飞了。原始凭证没有了,这
个官司就难打了。证券所怀疑陈林悄悄潜来偷走了买单,但抓贼抓赃,没有证据什么话都不
好说。因此从今天下午开始,所有的人都不许进报单室,买单卖单只准从一个小窗口递进去。
陈林没有出现,众人都在明里暗里议论,看来,这个官司还有一番折腾。
第二部 [1993年12月24日 星期五]
我们继续坐在电脑前,我们不可能不坐在这里,这是我们大户室里的每一个人同这个世
界的最基本的联系。尽管界龙的炒作使我们大多数人伤痕累累,但是伤口舔不干净也要爬起
来。开盘了,整个大盘都很疲软,再看界龙,就在20元左右懒洋洋横着,不上也不下,好像
一个被击成重伤的人,倒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六爪来了,他是从医院直接上这儿来的,他
的左脸被一道长长的伤痕斜着划过,像处女地上的一道犁印,一边的额角上还蒙着纱布。大
家见了吓一跳,不过已经有人知道他和瓶子的格斗,即使不知道也不会有人问,这种事当面
问不出口。
他不出一声坐在我的右边。我想,有意思,股票受伤了,人也跟着受伤,两个是一对连
体婴儿。我起来倒开水,顺便把他的杯子也倒满。他感激地看我一眼,眼中的神色像是一头
被追打的狗刚逃脱棍棒。关于他和瓶子的对手武打,我也略知一二。这次炒界龙他们损失惨
重,整整亏进去12万元。当时瓶子就瘫了,已经收市了她还坐在大户室里不起来。六爪毕竟
是男人,用足力气拉扯她,说:“走啊,回家了。”她瞪一眼:“回家?你还有家?”六爪
知道她指房子抵押的事,心想还不是你同意抵押房子的?这个女人就是这样,赢得起,输不
起。
两人来到外边,已经到高峰时间,瓶子要去挤公共汽车,可怜她那个大身躯,挤在门口
,就像保温瓶上按塞子,怎么都按不进去。六爪就上前拉下她,说:“算了,不省这点钱,
打的回去。”她立时就蹦起来:“打的?12万都输掉了,还打的?”六爪说:“上午也是打
的来的,再输也不在乎那点钱。”瓶子哪里理他的茬:“在乎,就在乎,一元钱也在乎!”
六爪也不管她,独自叫住一辆出租,打开门说:“你坐不坐,你不坐我自己走了。”瓶子既
舍不得钱,又怕他一个人坐更是吃亏,只得骂咧咧上车。
我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出租车里是不是安宁,但是此刻的六爪和瓶子,就像是砸碎的玻璃
器皿,而在没有破碎之前这些容器是多么漂亮、光洁。颜色优雅。造型奇特,没有人会不由
衷赞叹,它们不但自己美观,还可以容纳任何高级的液体。就拿瓶子来说,她的肥胖作为一
个人可能让人非议,如果作为一个容器,可能造型是最新颖别致的一类,而且颜色也赏心悦
目,可以装XO,装拿破仑,装茅台五粮液。无论装什么,都不会因为瓶子而有丝毫掉价,而
容器也随之熠熠生辉。现在这两只别致的容器破碎了,是被股票击碎的,而他们本身就是一
只股票,也可以说是被自己击破的,裂成无数块碎片,锋利程度不亚于刀刃,你划我,我划
你,互相切割,割破面颊,割裂腿肚,你完全可以想象两个容器破碎的惨烈情景。
所以我想,如果六爪走出出租车还是完好的话,那么这场武打就上演在抵押出去的房子
中,角色的触景生情加深了武打的精彩程度。
六爪坐在电脑前,目瞪瞪地看着,界龙躺在谷底苟延残喘,或者说在修复创伤,除外有
的股票涨,有的跌,可是六爪面对200多只股票一无作为,买单卖单都不填。我的目光尤如
超声波一样,穿过他的脑壳,看见他的大脑活动线已经成为一条略有曲折的平线,我猜想此
刻他的思维近于迟钝,同一个白痴不会差得很多。
瓶子也进来了,她的一只眼睛还青肿着,没有完全褪掉,我明白这是六爪的功劳。她一
屁股坐在六爪边上,也凑过脑袋看电脑,六爪把身子扭过去。瓶子捞不到和他说话,只得自
言自语,一会儿她同人搭话,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她又开始打听哪只股票有可能突破
上行,唆使六爪填买单。
六爪冷冷一笑,说:“你不打算把抵押出去的先收回来?”
瓶子现出一副顽强面目:“他们都说的,股市上输的钱别的地方赚不回来,只有从股市
上赢回来。”
我一直伸长耳朵在听,可能其他人并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但是我有着猎犬一般的听觉
嗅觉,还有非凡的语言修补能力,我自信这个方面没有人能与我匹敌,即使他们只吐露片言
风语,我还是能窥视两颗赤裸的心。现在我知道了,他们已经分钱了,房子继续抵押,所剩
的资金一分为二,各人炒各人的股票。
第二部 [夏坚的故事(一)]__①
这次精神轰毁最大的是夏坚,他似变了一个人,他的险越发显得瘦长了,头发耷拉下来
,盖住大半个耳朵,应了俗话说的,马瘦毛长。他有两天没有上股市来,今天是跳水后来的
第一天,仿佛是大病一场。跳水那天他是第一个离开证券所,他脑中热烘烘的,一会像是京
戏开场时的锣鼓一齐鸣响,响个天昏地暗,星月无光,一会却寂静无声,脑子中只是一个真
空。他推出了那辆破自行车,骑上去,在马路上漫无边际地瞎逛,蓬斯从他的身边驶过去,
卡迪拉克迎面过来,他看见各种各式的摩托车如飞鱼一般在路上滑翔。他的本田艇式豪华车
呢?现在哪个人在骑它呢,还能再回到他手里吗。他输掉的40多万呢,如果是纸币,百元一
张的,散发出去,满天都在飘扬,比4月的梨花都不差。可是此刻,他和骑着一辆除了铃不
响以外什么都乱响的车子。
今天他觉得精神略好了一些,一早起来了,漱了口,去边上的小摊吃了油条豆浆。想起
好些天没上证券公司,应该去看看了。走近破车子,奇怪,今天的感觉不一样了,好像刚发
现破成这样,钢圈都是斜的,浑身没一块完整的漆,到处锈迹斑斑,我昏头了,怎么就会骑
,输了股票也不能这般丢人?劈手扔掉。步行一会儿,已到了天马证券公司,想不能叫人看
出丧气相,昂了头往里走,上得楼梯,余光一瞥,见到魁伟的门卫,正守在楼梯口,就像一
尊门神。
他也不看,径直往里走,忽然,一条茁壮的手臂拦下来了,恰好拦在夏坚的前面,他的
肚子撞在手臂上,弹回来了。就像是汽车开到火车叉道口,刚要冲过去,恰好栏杆放下来,
只得紧急刹车。他满心不快地问:“干什么?”
门卫冷冷地说:“你不能进去了,到大厅里去做股票。”
“什么?”夏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叫谁到大厅里去,叫我?”
“对的,叫你。”
“你不要搞错?我在二楼炒了两年股了,从有这个证券公司开始,我就来了,你看我的
股东账号是5,就是说我是这里的第五个股东,怎么可能让我下楼去?你不要搞错!”他向
门卫挥舞着手,已经不是疑惑,换了一副愤慨的模样。
“一点都没有搞错。说的就是你。”
夏坚哪里睬他,气呼呼地往里走,门卫毫不客气在他的胸前推一把:“你不能进去。”
夏坚偷眼打量他魁伟的身子,心里不由有点虚,说:“你去把曹总、汪主管叫出来,他
们会叫我走?”
门卫像门板一样挡在他的面前:“老实对你说,就是汪主管亲口对我说的,你不能再在
大户室炒股了,要炒就到楼下大厅去。”
我被逐出大户室了?至此夏坚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个门卫是中了邪了,他每月也不
就是400元钱么,怎么就这么地替人卖命,头儿随便放一个屁,他就当圣旨捧着,一丝一毫
都不走移?平时和我都是认识的,怎么翻脸就不认人?夏坚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吵嚷着要叫
头来。正在这时汪见风走过,听到吵声住了步。夏坚喊住了他。
汪见风皮笑肉不笑地说:“对不起,是我吩咐的。按你的钱数早就不能在大户室操作了
,现在大户室的起码资金是50万,你说你还有多少?我们必须按章程秉公办事。”
夏坚说:“这两年我替你们少打工了?给你们赚了多少手续费?你们几千几万地发奖金
,还不是我们赚来的钱,现在好,看我输得差不多了,卸磨杀驴了,赶我出大户定了!”
不管他这一头多少激烈,汪见风脸上还是冷冷的,不流露一点感情,说:“夏先生,看
你是一个读书人,我们所以一向尊重你。但是事情都有个度。之所以以前还让你留在大户室
,是因为照顾你面子,但也不能一直照顾下去。我们大户室位子有限,你知道有多少人携着
100万等着往里进,却进不来,不能一味为了照顾你,让资金大的人在外面等。对不起了,
这个道理你比我懂。”说了也不回头,径直往里去了。
夏坚停在门外,嘴里还是没有停声。陶、六爪等都闻声出来,虽然个个都感慨,说些安
慰话,但于事无补,相反夏坚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出一个意思:这次的倒霉蛋是他啊!夏坚
沮丧得要命,转身走了,到了楼下,也不进大厅,回家去了。
他一个人独居,睡下去不知道几点,醒来也不知几点,也不漱洗,吃了一点带回来的干
粮,继续躺在床上,电话响了他不接,后来干脆把电话线拔掉,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他
觉得灵魂已经从躯壳里走出来,蹑着脚步游走。股票市场夺走了他的钱,又把他逐出大户室
。世态炎凉,他算是看透了。他把自己关在屋子中也不知有多久,直到有人敲门。敲门的是
袖珍小姐,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啊!”
他说:“我这么容易就去死?”
第二部 [夏坚的故事(一)]__②
袖珍小姐在他的手背上拍一下:“我从海南回来,就听他们讲起你。我赶紧给你打电话
,却一个都打不进来。问大家都说几天没见你,我怎么不慌张?”
他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不说话。袖珍小姐看他的模样,心里酸酸的,我去海南没几天啊
,股票就把他害成这样。眼里湿湿的,说:“走,我们到外面去散散心,我请你吃饭。”
夏坚不想去,挡不住她的硬拽,只得一起走出去。出了门,夏坚去推那辆破车。袖珍小
姐笑了,伸手去捶他的背,却捶在腰眼里:“这么烂的车还要骑。”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
来到市里一家有名的饭店。
袖珍小姐引他进了转门,在红地毯上一路小跑,十分地灵活。礼仪小姐忙上来招待,他
们在一张小圆桌旁坐下,点了饭菜。袖珍小姐说:“这次到海南去,才知道真正的海是什么
样子的。中国老话说仁者近山,智者喜水,我却对山没有多少感情,我喜欢南方的海,那才
波澜壮阔呢,又是那么的蓝,跟最蓝的宝石一样,我好像是到了另一个星球上。”
夏坚的眼睛慢慢有神了,研究似的看着她。
“嗯,不错,有些活气了。你知道吗,我刚才第一眼看见你真害怕。”
“不要说你害怕,我都害怕自己。”
袖珍小姐格格笑了:“那又何必呢,做股票呀,当它是游戏,又不是玩命,你太当真了
。”
夏坚看着下面的池水:“可能是我太当真的了,但我没有办法不当真。提一个简单的问
题,你为什么要做股票?”
“为什么?”袖珍小姐又笑了,她坐在椅子上,两只脚悬空了,在空中快活地晃着,“
为了赚钱呗。不过赚钱也不能太紧张,我做了很多年的服装,乏味了,累了,没趣了,就想
换一个轻松的干,这就炒股。不过也不轻松啊,所以我又想换回去做服装。”
他把眼光收回来:“可是我轻松不起来……”正这时菜端上来了,袖珍小姐便叫吃菜,
一边往他碟子里夹。夏坚却不动筷,她说,张开嘴来。夹了一筷菜,抬起手,眉毛扬起,架
势就像要往他嘴里塞。他说,“我来,我自己来。”往嘴里放一块,接着说.“可能我是搞
历史的,中国的历史太沉重了,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太沉重了,我的思维已经成定势了。”
“跟我在一起也不轻松?”袖珍小姐逗他,觉得逼他很有趣。
夏坚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做股票吗?她说,我还正想听呢。于是他讲了一个故事。他的
爸爸是一个历史教员,研究了大半辈子的明史,老爸最崇敬的是明末的黄道周,是一个第一
流的高士,坚决抵制外族的入侵,大义凛然,惨死于清人的屠刀下,他的字画都有独特的意
境。老爸写字就是受黄的影响。几十年来老爸政治上历经坎坷,生活也艰辛,却意志不衰,
一直在写一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演变史)。突然得了绝症,那时他还没落实政策,
在病榻上,他嘱托儿子不要放弃老爸的追求,将来把他的书续下去。夏坚是一个孝子,从小
耳濡目染,也对历史有兴趣,含泪答应了父亲。
月明星稀,一夜老爸都昏昏沉沉,呻吟不绝,忽然传来鸡叫,才发现天已经麻麻亮了。
老爸的眼睛忽然睁开了,显出少有的清醒,说,鸡……鸡叫……嘴也张大了,竟咽起口水。
夏坚费了好大的劲才听明白,原来他想吃鸡肉了。老爸是上海浦东人,浦东的三黄鸡闻名遐
尔,鲜美可口。夏坚小时候就听他讲过,浦东鸡是其他地方的鸡没法比的。可是他蛰居南京
,经济拮据,经常是连菜金都没有,哪里有尝浦东鸡的奢望啊。
夏坚心里针扎一般痛,他想,今天无论如何要满足老爸的这个愿望,他搜遍了家中,没
有一点值钱的,只有两面汉朝的铜镜,在手中掂了掂,凉冰冰的一直刺到心中,这是老爸留
给他的唯一的家产。他揣了出门,到朝天宫市场,卖给一个专事收藏的老头,得了30元,第
二天就去了上海,在小绍兴鸡店买了一斤鸡,连夜赶回来。奇迹发生了,老爸的眼里透出光
来,夏坚扶住他,居然还坐得住,而昨天已经抬不起头来。夏坚递上一只鸡腿,他咬一口,
在嘴里窝着,没咽下去就过世了。
袖珍小姐身子靠近去,握住他的一只手,放进自己小小的手已里,说:“我很难过,不
知道……,真的不知道你心里藏着这么大的事。”
夏坚顾着自己说:“我把老爸的书稿搁起,我发誓要写完,但不是现在。我不能再躺在
病床上,让我的儿子给我吃浦东鸡,我要赚钱,赚了钱,安安心心了,不受柴米油盐干扰了
,再来写历史。”
袖珍小姐心里受了震动,说:“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帮助你……”
他说:“谢谢你的好心,可是现在谁的帮助我都不需要。我现在心里什么都不想,就是
想这次界龙上谁害了我,是张一强,要不是他一路胡说,我能昏到这个地步吗?他把我害苦
了,我要找他说个明白。”
她看着他,说:“我明白了,可是市场上复杂得很,也不能怪他一个人,再说他们都是
有各自的利益集团,你全部相信他的话,当然要吃亏。”
他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就不怕自己担个坏名声?这么
大的亏我就白吃了?以为过不多久就可以安心写书了,一场美梦醒来,差不多又成个穷光蛋
。我不要别的,只要听他当面对我讲一句话,就是他明说我是骗人,我也罢了。”
袖珍小姐又说了不少话,但夏坚发了翠,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叹了一口气,只得劝他
吃菜。
第二部 [夏坚的故事(一)]__③
吃完饭两人分手。夏坚回家,正在播股评,他没有听进去,却把他恨的那位电话记住了
,抄在一张纸上,一遍一遍念:41895783,深深地刻进脑子中去。到了夜里,他一边背着号
码一边拨,一个数字都没错。铃响了,他数着,已经响6遍了,一个男人来接了,“哪位,
这么晚了……”他发觉那家伙的声音同他说股评时差别很大,他在电台里信心十足,像发进
军令,现在听起来松松垮垮,像是一个酒糟鼻子发出的。
夏坚没有说话,很奇怪,一下子他说不出话,他是在想一句最毒的,最能刺伤他的话,
可是心中没有调准焦距,还没想出来。股评家嘴里咕哝一句,就把电话挂断了。他气坏了,
重新拨号码,铃又响了,响了7遍,他心里一遍一遍在数,很可能不来接了,那就得想别的
办法。就这时那边问话了:“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对着话筒说:“你说要涨到45元,是你
说的!……”他没想到只说这么一句话,他刚才还以为自己会讲一句非常恶毒的话,可临到
头只是讲了实情。
股评家一下没有回答,好一会才说:“这个么……股市风云千变万化……”
“你说的,到45元……”
“原来主力想做上去的,但是有一个超级大机构背叛了,提前出货了,控制不住盘面,
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他心中在说,鬼话,骗人的鬼话,嘴里还是说:“你说的,一定做到45元……,你为什
么要骗……”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哀婉,一点男性的刚强都没有。
股评家显然没有耐心了,一下子挂断。他马上再拨,那边盲音。他不死心,继续一遍一
遍拨,话筒中始终是可恨的嘟嘟嘟。这天晚上他歇歇停停,整整拨了三个小时,没有一点结
果。
第二天他醒来已经是中午,懒洋洋地洗了脸,突然他又开始拨电话,铃响不一会儿股评
家来接了,他似乎没有戒心,睡一晚上可能淡忘了。夏坚心中很是不平,他说:“你说要到
45!”声音凶狠,像一头决斗的公鸡。那边一愣,回敬一句:“神经病!”就挂掉了。他顿
时愤怒起来,接连拨电话,又开始盲音了。现在起夏坚有一个坚定不移的任务了,那就是拨
41895783。只要想起他就拨,不管是什么时候,一天中找十个时间拨,冷不防有人来接,他
不至于废掉这个电话不图,而且股评家刚在电台中说出去。
他偶然还会股市,想到二楼楼口那个门神一般的警卫,心里就痛苦不堪,远远地望着再
也不走过去了。夏坚突然起程了,没有人想到他会直奔上海,进行他的近似于唐·吉河德式
的旅行。连袖珍小姐都不知道他的行踪,可见他完全是一种孤独行为。然而他的思维方式是
那么地沉重、坚硬,所以注定了只能铩羽而归。
夏坚到上海已经傍晚了,出了车站暮霭渐重,突然间华灯齐放,他感到眼前发眩,四周
都是人,被白光照着,又都有些变形,仿佛都是鱼,在空明的水中挤来挤去。他脑中浮起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句子,似乎自己也是那个义无反顾的荆柯,只不过这里没有易水,而
有一条泛着华彩和喧嚣的黄浦江。他肚子饿了,却顾不得吃,直奔电话亭。41895783。不通
,再拨一遍,还是不通。再拨。通了,他屏住呼吸等待。股评家来接电话了,是一副热情的
口吻。他说:“我已经到上海了。”对方愣了一下,他继续没头没脑说,我到上海了。股评
家意识到不对,变了声调:“你是谁?”他说:“我是一直给你打电话的那个人。我打了半
个月了……你不想接,我赶来了,想当面见你。”
对方沉默一会,轻蔑而恶狠狠地扔出一个词:“小丑!”随即挂机。夏坚愤怒了,他是
荆柯,却把他当作小丑,太无礼了,土可杀不可辱,好啊,现在他又多了一条当面问清的理
由。他重新拨电话,41895783,他心里攒足了劲,等对方一接电话,就像投枪一样掷过去。
一遍又一遍,都是盲音,他仍不泄气,后边等打电话的人不耐烦了。他无奈地放下电话,向
前走去,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徒步穿过半个上海,一直走到外滩。黑洞洞的黄浦江水的皱折
里闪动着妖冶的光环。他意识到今天没戏了。找了一个地方潦草地住下来。
第二部 [夏坚的故事(一)]__④
第二天早晨,他又拨通了电话。股评家来接了,等知道又是他以后,那边威胁道:“你
要闹到什么时候结束,告诉你,我要叫警察了。”乓的把电话机摔下了。任夏坚怎么拨号都
不来接。他越发地生气了,你找警察更好,我正要会会你呢。他脑子中忽然一亮,股评家经
常在证券报写文章,通过报纸可能找到他。他打听到地址,径直地奔去,此刻他精神亢奋,
就像一个得了夜游症的人在白天奔走,他觉得太阳光还没有晚上的灯光刺眼,一个个行人的
脸上都发灰发青。他找到了报社,好些个人都用狐疑的目光上下看他,他不泄气,仍然一个
个办公室打听,终于有一个剪运动发型的小姐,告诉了他一个手机号码和一个BP机号。
他找了一个安静的电话亭,先拨手机,关机了。他拨了BP机,留了一个心眼,他说是证
券报的人。一会儿回电话来了。股评家很快就明白是谁打的叩机,但是这次他没有立即挂断
,而是小心地问:“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号码?”
他咳了一声,清了一下喉咙:“这个你不用打听。老实告诉你,有人帮助我,不然我会
来上海?我到证券报去了,我的要求不高,只想请你当面告诉我,炒界龙是怎么回事……你
不要再耍滑,你不可能滑掉……”他忽然得意起来,有一种捏住了股评家的颈子,在手中作
弄他的感觉。“如果你挂断电话,我还有别的办法找到你。”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似乎也觉得问题棘手了。夏坚有耐心,他给对方时间,让他作决定

“好吧,我可以见你,但让我安排一下时间表。你给我一个联系电话,我会提前通知你
。”
夏坚现在才觉得看见些许曙光了,但不敢有丝毫的马虎。他在旅馆耐心地等,到吃饭的
时间,赶紧买来一盒盒饭,端进房中,不敢有一点疏忽。一直等到晚上,股评家的电话打来
了,他在那头问:“你没有改变主意?”
“没有。”
“好吧!”那边也干脆起来,“明天晚上8点,我在郁金香酒吧等你。就在上海图书馆
的西边,不到30米,你找得到那个地方。”
“我一定准时到。”
此后的时间中,夏坚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他把向股评家提出的责问一条条列出来,还反
复斟酌了用词,他知道他口若悬河,善于辩解,他不能让他占上风。他提前出门,早早找到
了郁金香酒吧。在门外等到差2分钟了,才从容不迫地走进去。他在一张圈椅中坐了有5分钟
,一个中年人推门进来,就有一个高挑的小姐迎上去,态度非常亲热,他们肯定是老相识了
。中年人走进里间去,那小姐向他走来,问:“您是夏先生吗,有位先生要来见你。”
夏坚生硬地说:“我就是。”已经站起来了。小姐笑了,显出一个酒窝,说:“请到里
间,他正等着您呢。”
他进到里边,是一间十来平方的屋子,布置得十分雅致,墙上有一张马蒂斯的油画,仿
造得不算太差。中年人站起来迎接他了,伸出一只手:“是夏先生吗,请坐,请坐。”
夏坚见对方皮肤白哲,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眼睛藏在镜片后不甚分明,一条鲜红的
领带特别引人注目。他手一伸,说:“请喝咖啡。”
夏坚不失风度地用勺子舀动,却不喝。金丝眼镜说:“你远道而来,不知有什么高见赐
教?”
“我找张先生,是你吗?”
“这个先不急,我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有什么事要为难他?”
“如果你不是张先生,那恕我无法奉告。”
“真是这样吗,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
“没有,我必须当面向他请教。”夏坚毫不含糊。
金丝眼镜喝了口咖啡,挺一挺胸说:“好吧,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你有什么要问的?”
夏坚心里说,我就等你这句话。他说:“是你说的吗,界龙一定要炒到45元以上。”
他说:“不错,是我说的。”他端起杯子,“这里是小煮咖啡,上海滩上这一家是最好
的,请夏先生先品尝,不知能喝出滋味吗?”
夏坚想,喝就喝,问罪也要有礼仪。他喝了说:“可是结局呢,大家有目共睹。”
金丝眼镜说:“在电话里我对你说过了,出现了意外,一家大机构为了自身利益,首先
出逃,别的机构也蜂拥而逃,使局势变得无法控制。”
他一步不放松:“那你在预言之前,没考虑过会有意外吗?”
金丝眼镜说:“先生,股市变幻莫测,谁都有失误的时候。你不看到报纸上到处写着,
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
他冷笑一声:“这话不错,可是对别有用心制造风险者,就该当别论。”
金丝眼镜也笑一声:“照先生之说,以后我们都缄口莫言了,免得被人以为是制造风险
。”
夏坚觉得胸中一股气升上来:“我们的市场是一个新兴的市场,它也在写自己的历史,
那些混淆视听,操纵市场的人被写进历史,永远涂抹不掉。”
对方把身子往后仰去:“太书生气了,夏先生,你不觉得可笑吗?老实对你说,我不是
张先生,不过是冒名顶替一回。张先生有事,不可能来见你。我负责把你的意见转告他。”
夏坚立时有受蒙骗之感,脸涨红了,说:“你们一贯就是这样做的吗?”
金丝眼镜摆摆手说:“不要太激动嘛,如果一定要见他,我带你去。”
夏坚站起来:“那有劳先生了。”两人到了外边,就有一辆黑色轿车无声地滑过来,停
住,车门打开,一个穿黑色西装的人钻出来,作一个请进的手势。金丝眼镜坐到前座。夏坚
也不迟疑,往后边车厢里钻,刚到一半,屁股上却被黑衣服的人猛推一把,跌进了座位。接
着黑衣人也钻进来,紧挨着他坐下,隔着衣服他感觉到黑衣人的硬实的肌肉。车子开得又快
又平稳。外边的景致张开黑色的翅膀飞一般朝后掠去。他就觉得头晕,大概是窗关死了,车
子也开得太快,一时嘴里也十分干渴起来,却发现车子似乎开到野外来了,便说:“这是往
哪里去?”
黑衣人朝他肋下捅一把,说:“不要话多,自会把你送到。”夏坚觉得他不善,但脑子
中越发地晕旋起来,像有一个旋涡把他高高地托起,又深深地吸下去,吸进一个黑洞洞的地
方,一时失去了知觉。等他再醒来时,车外已经亮天了,从窗子望出去,看见山崖的一边断
壁,黄草在石缝里摇晃,几只麻雀卿卿叫着飞过。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金丝眼镜不见了,
只有司机和黑衣人。见他醒来,黑衣人上来抓住他的前胸,说:“看你一觉好睡,送你回家
了。”一把就把他提到车外。
夏坚心里发慌,嘴上却说:“你要干什么?”
黑衣人哼一声:“便宜了你,这就是南京了,还有几步路不送你。自己回家去,别再惹
是生非。”
他知道今天是说不清了,但嘴里还嘀咕:“我怎么是惹是生非?”
黑衣人放下脸,斥道:“还胡说!实话对你说,今天是我们自己做的事,和张先生无关
。看你是中了邪,可怜你,要不早修理你!”说罢钻进车,车子后冒出一股烟,一会就没了
踪影。
夏坚只得转身走,走了一程,见了路牌才知道,果然已在南京郊区了。心想这次先罢了
,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总有同张一强打照面的时候。只是不明白,怎么就会糊里湖涂
睡着,不见醒呢。左右寻思,忽然想起,可能咖啡中有名堂,吃了他的蒙汗药了。这个上海
瘪三,以后一定要当心。他乘了一辆班车,半个小时后到家。
第二部 [1993年12月29日 星期三]
从界龙暴跌那天开始,我就没见过陈林,他再没有出现过。10万股界龙是在他的名下买
的,他已经被击穿了。可是他死不认账,说没有的事,他买的是1万股,两边相持不下,反
正他账上已经是负数了,他像黄鹤一去不复返了。那天我走过办公室,看见经理曹伯卫和主
管汪见风在说话,话题就是陈林,说要向法院起诉,他们的神情十分激烈,像两只争斗的乌
眼鸡。我想听个明白,假装进去拿报纸。他们立即闭嘴不说下去,还故意同我说别的话。我
看出他们的脸上堆着虚假的笑容,便也找话搪塞他们,看没有进一步探听的可能,我才走出
去。门很快就在我的背后关上了,隔音效果好得很,一点声音也传不出来。
很快有好几张嘴在作传声简了,说曹伯卫和汪见风的矛盾激化了,汪见风坚持要报案,
但是曹伯卫期期艾艾,很不爽快,因为允许透支的事是他决定的,报了案就要漏馅。而且,
汪的死命追查还有潜台词,他相信,曹不可能不在当中捞好处。人们普遍认为,两个人的矛
盾早就潜伏下来了,主管一直在觊觎经理的位置,这次正给他逮到一个机会,还肯轻易放过
?曹伯卫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感觉到自己坐在一座火山上,他仿佛看见岩浆像礼花一样喷发
出来,他身于在礼花中像一只纸蝴蝶。他要把这件事捂住,就必须把陈林找回来,可是这个
黑脸的福建人此刻在哪里呢,他是藏身于这座400万人口的古都中,还是远到天涯了呢?曹
伯卫已经多次派人去找,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见着。
205大户室乱成一团糟。
在这个气氛中,1994年的元旦栅栅来临了。
第二部 [1994年1月1日 星期六]__①
新的一年开始了,可是我并没有感到多少新年的气氛。白天太阳照着窗外浅褐色的树枝
干,晚上星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就在我们无所事事的时候,周欢打来
电话。“丽亚小姐,怎么不见你动静?”
“我输了,输得很惨。”
“在我的记忆里,你从来就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
她说:“我头痛,痛得很厉害,我哪里都不想去,就想躺在床上……”
周欢追紧一步:“这样吧,我马上过来,不用你出门了。”
电话挂上,她略一沉吟,跳起来:“走,我们出去,我不想这个时候见他。”她的动作
从没这么快过,旋风一般从衣架上扯下外套、围巾,边穿边推着我朝外走。“他可能就在离
我们不远的地方,他就在附近打的电话。”我被她推着,不得已加快了动作。来到外边,我
推出铃木,她一骗腿坐上去了,拍着我的后背说:“走,快走。”
我们到了一个咖啡茶座,要了两杯雀巢,我们无声,任靡丽的音乐从我们的腰间腿间穿
绕过去,像猫依着人走。后来是杰克逊穿着太空衣在屏幕上叫喊,喊声却被调得很低。头上
是葡萄架,尽管碧绿生翠,制作得不错,但我一眼看出是假的,还有一棵大树,在地当央,
擘擎直上,穿到屋顶外面去,也是假的,可是坐里面的人和舒适自得,仿佛他们是在大自然
的怀抱之中。我脑子中不由冒出了那个假想,子弹穿过苹果。多么新鲜富于刺激,那是一只
充满汁水的真实苹果,汁水像水枪射击一般溅出来,四周的空气中充满了苹果的芳香。没有
任何背景,这一刻被固定在时间的永恒的温床上。
这期间,丽亚的手机响了,她不接,关上机子。
约摸两个小时之后,我们离开咖啡屋,骑上摩托车回来。丽亚在我的背后说:“他不会
再来了吧。”我们走上台阶,就在我把钥匙插进门锁的一刹那,听见旁边响起一个声音:“
你们好潇洒,现在才回来,玩得很痛快吧。”周欢从黑暗中走出来,就在这一刻我清楚地看
见她身子颤栗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把恐惧藏了起来,说:“噢,你还在呀,以为你早走了呢
?”
我和丽亚都坐下了,可是这个曾经骑过烈马,练过拳击的男人却没有坐下来,我们也没
请他坐。我把所有的灯一起打开了,黄的蓝的紫的红的白的,平时在不同的氛围中出现的灯
光,现在被我恶作剧地找到一起。灯光从各种不同的位置、角度照向他。他站在那里,就像
从七色的染缸中出来。他被不同的感情色彩披裹着,我们看着他,又发现了自己内心的不同
的色彩。
第二部 [1994年1月1日 星期六]__②
他说:“已经有10天了,我一直在等你。”
她的脸色苍白:“我输了,这次输得很惨,很窝囊……”
他说:“我知道了,这在我的预料之中。”他朝前走了几步,前面有一面大镜子,我相
信他在镜子中看了自己的脸。回头说:“是的,我们暴发过,得意过,现在是我们遭厄运的
时候了!”
“不,这是一个偶然,是我太贪了,疏忽大意了……”
“可爱的丽亚小姐,你可能归于某一次大意,但我要告诉你,这是一个轮回的开始。即
使你这一次逃过厄运,但还是逃不过下一次。”
“我无法把钱划给你,请你原谅……我还要去搏……股市上输的钱不可能从别的地方赢
回来。”
他们的对话简短而快速,披着不同的光彩,就像是一颗颗五彩的保龄球,从光滑的球道
上滚滚而来,轰然撞击前方的瓶子,或者全倒,或者只撞倒一个两个。丽亚显得有些气急,
她似乎意识到手中可抓的不多了,而股市上的钱就是她唯一抓得住的稻草,她毁约了,她不
得不把自己答应的推翻。眼看就要到手的资金消失了,煮熟的鸭子飞掉了,周欢当然火急火
燎,然而他却非常冷静,外表看上去他是那么沉稳轩昂,他已经在圈椅上坐下了,银灰色的
西服在他身上是多么得体,话说回来,我从没见过有一件衣服在他身上不熨贴适身。他的语
音还是那么醇厚好听,再次让我想起自杀的译音演员邱岳峰,而且他用词十分传神,几乎看
不出他的有意选择,一些生气勃勃的词就从他的嘴里跳出来了,跳进句子中的关键位子,总
是恰到好处。我知道我就是练死了,说话都不可能到这个火候!他是现代都市中的英雄?魔
鬼?还是天使?我看不透。
他把头侧向我,说:“请陶先生回避十分钟,好吗?”
我虽然有不适感,但还是站起来,同时把询问的目光转向丽亚,我必须征求我的女皇的
意见。她点了点头。于是我就走出门,走到楼外去,我不愿呆在房子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那
还可能听到他们声音的点滴,我不想沾染丝毫嫌疑。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一辆载着夜行女郎
的车子颠着蹦着开过去。
我想起上次的情景,屋里还会发出她的惨叫吗,可怕的七星钢刀举起。铜刀不见了,又
会是什么别的凶器?可是我在外边站着,一点作用都起不了,我是一个局外人。十多分钟过
去了,周欢出来了,一切都平静,他的鞋跟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走过我的身边时停
住了,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我说:“没有关系。”
“你成熟了,比过去更像一个男人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诚恳由衷,我忽然受了感动,鼻子里热呼呼的。我知道自己对成熟这词
感兴趣。
“丽亚的情绪不太稳定,输了钱当然不舒服,你在她的身边,要好好照顾她,拜托了。”
我在黑暗中点头。这更让我迷惑了,他似乎对丽亚还存着真心。那么为什么又像魔方一
般叫我看不明白,难道是同一个他,干方百计要鲸吞丽亚的财产,把她放在股掌之间玩弄?
我无法弄清其中的谜,一个人可能有几副面具,怎么又会和谐地拼凑在一起呢?
他要告辞了,却又像刚想起似的,说:“你大概认识一个叫紫玲的女孩子,陶先生,你
的眼力不错。我让她进我的太阳泳池了,这个地方对她还算合适。她在这城市里就不是一个
无家的人了,可以不要在外瞎跑。”
他走了,我的脑子中却嗡的一声转起来,不肯停下。我听出来了,他含蓄地指责我,怪
我带着紫玲到处瞎跑。可我要进一步追问的是,他为什么要此刻对我挑明,他完全可以不说
的,一个男人安排了一个女孩子,没有必要对另一个男人说。莫非是要表明他掌握了一个武
器,随时可以置我于绝境。或者他是在警告我,不要对丽亚三心二意。我猜不透他的用心,
他是一个精干制造迷宫的男人。
第二部 [1994年1月1日 星期六]__③
我回到屋里,丽亚坐着,她的眼光死死盯着对面的一张空椅子,刚才周欢就坐里面。茶
几上一个长酒瓶空了,高脚杯里还有3厘米深的酒,她的脸已经被酒烧得嫣红。我打断了她
的遐思,她伸手就要拿杯子,我已有预防,早把杯子抢在手中,仰脖子喝干净。她说:“你
走出去的一刻,你知道我有多客伯?我以为又要发生那晚的事,可是他却非常温和,把手指
伸入我的头发中。”她绵软的目光抛出一个谜,让我来解答。
我说:“他是一个怪人,你比我了解他。”
“他还会问我要60万元吗,他就此放弃了?”
“走着看吧,谜是雾,总要消失。”
显然她同意我的态度:“不管前面是什么,我都得接受它。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周欢,也
没有人比我对他更迷惑。”
她不再和我讨论,去冲浴了,我听见热雨从她的嗣体上溅出来,成45度直角,溅在迷朦
的磨砂玻璃上,从外面看过去,只见腾腾的水汽和一个若隐若现的肉体。我想里面现在是热
带雨林,该长的都在蓬蓬勃勃地生长。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已经在床上作爱,水带走了她身
上的污物,所以她的任何部位都是喷香可餐的。我这才明白,其实人的作爱是那么简单、容
易,不需要任何条件,只要两人情愿,就可以造出颤动心魂的快感。不似吃饭,无论甘脂美
食,还是粗茶谈饭,都要原料,即使飞禽走兽,山珍海味,油盐酱醋柴米,还要精心地烹调
,机巧地制作,一桌酒宴,席前席后的功夫还少吗?它也不似住别墅玩高尔夫球,不似穿时
装洗桑拿,所有的这些享受都以身外之物的精美上乘为前提。而作爱却完全不是这样,只要
两个赤裸的肉体情愿,那渗透骨髓的快活就似倾盆大雨一般降临。这时,有没有龙宫龙床,
有没有绫罗绸缎,有没有梦娜和古龙香水都不重要。有谁能说皇帝的性快感一定比独居野村
的寒士的性快感强烈?有谁能说一个股票暴发户的性享受一定超过一个刚够温饱的工人?如
果滔滔洪水再次冲毁地球上的一切,那么赤身逃上诺亚方舟的人,最后的享受只有性。上帝
造出人,同时又给每个人造了自娱自乐的器官,这是多么公平和英明!
以上就是我在性快感的间隙中的断想,现在被我整理成文字,很难说清其中有多少是当
时的想法,多少是我今天的精雕细作。
再好的亭受都有结束的时候。男人结束了,难免会有懊丧感,身子里空洞乏力,甚至想
,还不如不干,尽管他下一次开始时照旧虎虎有生气,今天还会这样说。可是女人不同,她
在灵与肉的感觉上还要绵延许久。此刻丽亚就在发挥她的感受。“陶,你是一个聪明的男人
,你有敏锐的艺术天分,你有兴趣听我谈对男人的感觉吗?不瞒你,我接触的男人不止你和
周欢两个,但是留下印痕的只有你和他。你们两个都是树,都是石头,是雄性的象征,他是
松树,你是杨柳树,他是山冈上粗犷雄壮的岩石,你是亭园中玲珑剔透的太湖石。我这么谈
你和他,我想你不会在意,一个钟情的女人,是无法挖去闯入过她的内心的男人,她不会自
欺欺人,说忘掉都是假话。”
我第一次听她把我和周欢并列起来谈,自然觉得新鲜,尽管周欢要她的钱财,可是她仍
然流露出对他的深情,而且是面对她现在的小情人,这不能不叫我吃惊,这是她的愚蠢,还
是她的可贵和坦率?她接下去的阐述更让我吃惊,简直属于狐媚之言,可是她却说得异常认
真,眼里透出诚恳的光亮,不由让我神思混乱,以为进了四川丰都的鬼国神宫。
“那时在南方,他突然抛开了我,娶了别的女人,虽然当时恨他,现在想来也是自然。
他离我而去的原因细算起来许多,我想了好久,最根本就是一条,是我们两个的年龄太接近
。我们前后来到人世,中间相差不到一年,排除疾病车祸等意外,寿终正寝的话,我们撒手
世界的时间也差不了太多。这就潜伏一个巨大的矛盾,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获取利益的时间段
太一致了,我雄心勃勃图谋发展的时候,他也要发展;到他老了淡漠的时候,我也差不多兴
趣不大了。而利益是以个人为基本单位的,即使最亲密的人也如此。这就不可能不引起冲突
。而年龄相差大的就不一样,两个人错开了,一个可以耐心地等待,等到另一个老了,对钱
财兴趣不大的时候,再平平静静地接过来,而年龄大的一个这时会以慈爱的眼光看着他接了
过去。而且,不同年龄段的人生活在一起,一点不乏味,她可以在对方身上找到另一个时代
,真是妙趣无穷。陶,我这理论怎么样,算不算我对社会学的贡献?你来作评价。
“如果你承认,那我们就不难理解,历来中国为什么都有老夫少妻,这正是错开时间,
调和矛盾的绝妙做法。我要问的是,为什么只许男人娶小的,差二三十都可以,却不鼓励女
人嫁比她小的男人?这不公平!报纸上有一条消息,京城里有一个青年,娶了他的京剧启蒙
老师,女的比他整整大了35岁,各路名流都来祝贺,大鼓舞人了,这是真正的现代意识!要
是按他们的差距计算,我嫁你还太年轻了,还可以再大25岁……”
她一条手臂搂住我的颈子,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肚脐和生殖器之间。她笑了,笑得天真浪
漫。我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原来她就是按这个理论在都市打猎,而我是她捕获的一个得意的
猎物。
第二部 [1994年1月4日 星期二]
今天大盘走势偏弱,我没心情看盘。忽然想起了紫玲,那个从水漉漉的山野来的姑娘现
在怎么样了,她在太阳泳池还好吗?好些天没她的消息了,今天无论如何要去看她。丽亚就
坐我边上,现在她天天来股市,从幕后到前台,直接充当操盘手,两只眼睛几乎时刻盯住屏
幕。我知道她扳本心切,就如火烧干柴一般。
我起身了,对她说,头痛,我要出去走走。她瞥我一眼,说,里克帽你没有戴吧。我说
,要戴,当然要戴,回去就戴。我走到外边,驾起铃木,一阵飞跑,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
再想,不能冒冒尖失,就停下,掏出手机,先给她打一个电话。接话的是一个男的,可能是
个小青年,他听后撂下电话,紫玲紫玲,一路喊过去。我在话筒里听见各种杂音,听见脚步
一路过来。
“您好,是哪位?”是她的甜润的声音。
“你听是哪位。”
“啊,我听出来了!”她雀跃欢叫,“是陶先生,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好长时间没给
我打电话了。”
“现在不是打了嘛。你能出来吗,就现在,我等你。”
“就现在?太好了,但我要去请假,我到这里还没休息过一天呢。”
半个小时以后,我在鸡鸣寺的林子边等到了她。她在街角看见了我,不等我发动铃木,
她就撒腿跑来,啊啊,她还是山林里的那颗浆液十足的鲜果子,她的双眼中依然充满纯净的
水意,假模假样的太阳泳池没有把她改变。我的目光不由落在她的胸前,双乳的轮廓十分清
晰,随着她的步子还微微耸动,她不会戴那种厚厚海绵垫的假胸罩,她是真实的奶子。我相
信自己的目光不带邪念,至少不会邪过一个面对裸体模特儿的画家。
“我恰好遇到周总,直接向他请假,他很爽快,马上答应了。”
“他没有问你请假干什么吗7’
“他为什么要问,这是我的事。”
我的眉头皱起:“我怕他有鬼。”
她的有着古典韵味的嘴角一噘:“你不要想得太多,城里人就是想太多了,才头痛。”
我不再探听了,但愿她说得对。此刻我头颅中的疼痛已经消失,我发现,她是医治我的
头痛病的一帖灵药。心里也松松的,像有一眼清水在款款地流。我们还是依照往常的路线走
,从直挺的雪松下走过,那边就是鸡鸣古寺,我不朝那边走,一拐弯进了不收门票的小公园。
园中人不多,泥地有些湿软。我发现紫玲对她现在的工作似乎有不小的兴趣,她说池水会突
然发红,叫人十分吃惊,水边的沙滩暖烘烘的,她们上班也赤脚,踩在上面很舒服。她说有
时还请模特队来,她们个子可高了,还穿着泳装,走路的姿势也不一样。我心里暗暗吃惊,
她在变化,那个假模假样的太阳泳池在悄悄地改变她,虽然她没有把眼圈画得同熊猫一样,
但是演变已经在不知不觉地进行。我们有眼球都可以看到,都市情结像传染病一样蔓延,每
个新跨入都市的人很快就会受感染,都要发烧,说胡话,他们一点免疫力都没有。最要命的
是农村来的女孩子,她们刚看到表面的浮华,就以为是天堂的圣光,她们匆匆地抛掉自己的
纯真、质朴,急不可耐地把浅薄、平庸、世俗穿在身上。我的紫玲也会是这个结果吗?
“你很满意你现在的工作吗?”我听出自己话中的揶揄口气。
她侧头想了想:“不能说满意,我还挺喜次。”
“是周欢接你去上班的,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对我很关心,有一次还让我坐他的轿车,说做好了,将来让我当领班。”
我的心在隐隐作疼,我觉得问题已经变得严重,水源流的地方出来的姑娘,你也不能免
俗吗,轿车和领班的光环就能使你晕乎?周欢一定是居心叵测,他明知我对紫玲有好感,却
有意对她许愿。我在脑子中画了一个图,图形如下:
我的一边是丽亚,另一边是紫玲,成一个三角关系。丽亚的一头是我,另一头是周欢,
也是一个三角。周欢和我在对角线。他的一边是丽亚,而另一边正向紧玲延伸而去,现在还
是一条虚线,我不能让这条虚线变成实线。我们这个图中只能有两个2角关系,不能出现四
个三角关系。
“紫玲,你忘了吗,不找你的哥了?”我突然提问,神情有意变得严肃。果然她受了震
动,她的眼里出现疑惑的目光,接着又有几分歉疚,我知道自己在打碎她的一个梦,一个玫
瑰色的都市梦将被我打碎,虽然我知道残酷,但是为了我,也为了她,再残酷我也不手软。
“你怎么可以不找你的哥,你找了他那么久,怎么可以不坚持下去?或许他回过家乡,
知道你在找他,他也出来找你了,你们两个几次擦肩而过呢。你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可能找
到他,不能功亏一篑啊。”我喋喋不休地说。
她迟疑不决地说:“你认为我真的还能找到他?”
“会的,我们差不多找遍南京了,我想他不在这里。但不会走远,就在苏州无锡一带,
无锡建水浒城、三国城,苏州工业园也要搞旅游区,都需要大批木工,他很可能到那里去。
我们去那边找。”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我的脑子中,而张嘴以前我根本没想到。这意味着我
内心渴望逃离丽亚,潜意识是最真实的思想。这念头是那么新鲜刺激,我的心像一头鹿一样
狂跳起来。为了鼓励她,我还提出寻找的新方法,每到一个城市,在车站码头贴启事,电线
杆上墙上都贴,如被人撕了,我们再贴。一个个城市过滤,稳扎稳打,不怕找不到他。
紫玲重新活跃起来了,对哥的思念使她从太阳泳池脱出来。“你说得太对了,我们到大
量招收木工的地方去找,一定能找到他。他的手艺在我们那边是最好的,不怕和人比,他会
到那些地方去。”她的眼里透出一种纯真热烈的光亮,情不自禁抓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捏住
了,就像怕我突然毁约,不带她去找一样。我觉得她的手很有劲,和都市里的靓女纤细文弱
的手很不一样,我有心用力地去捏。她呵呵地笑了,也加大了劲,和我比起力气来。我们两
个像两头斗角的小牛,抵在一起的是我们的四只手。我的肌肤和她的碰在一起,心头非常地
快活,我相信这里不带一点性的成分,我们仿佛只是懵懂未开的处子,已经回到生命的初期
,和夏娃亚当的故事没有一点瓜葛。
我的目光飘开去,忽然见对面树丛中有一个男人,他手里执着一个黑色的发亮的东西,
正朝我们这边望。他也发现我在看他,把那东西从眼前拿下来。这是什么人,他在于什么?
我心里生起疑惑,紫玲还在兴致勃勃地说。
“哥的手艺真是很好,在家里时他砍了木头竹子,锯成一段一段,躲在屋子里雕刻人像。
他雕了孙悟空、猪八戒、红孩儿、牛魔王,用绳子串起来,让他们打仗。还雕了山神、水神、
树神,太阳和月亮神,满满布置了一个屋子。最有意思的是他还雕刻我们活人。赶集的时候,
他去集镇总围上许多人,都找他雕刻。他答应下来,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人,用笔在纸上随便
画几道,带回去。几天后刻好了,冷一看好夸张,不像原人,可要是你仔细看,却越看越像,
比原人还像。”
我发现对面林子中的男人又把黑东西端到眼前了,阳光从树隙中漏下去,他手里的东西
闪出亮光。
我站起来,朝他走过去,当我走上中间一座小桥的时候,那男人慌慌张张地往后退,很
快就从一条小路溜掉了。
“怎么了?”紫玲跟上来问。
“有一个男人,一直拿东西朝我们望。”
“是吗?”紫玲也朝小路上看,“不去睬他。”
她又讲起找哥了,我也不再想那个神秘的男人。我脑子中冒出的念头太妙了,这不仅能
使她和周欢的虚线断掉,而且将让我实施一个新颖的计划。我知道我天生有一种逃遁情结,
练书法学黄庭坚,就是对社会的逃遁。现在我逃遁的对象是丽亚。逃遁的因子深深地植在我
的脊髓中,血液里,一定的时候就要冒出来,有它的周期性,这好像海中的神秘岛,平时隐
藏在海底,一点都看不见,到了一定的时间它会出其不意地冒出来。
天已经黑了,公园中没有灯,公园外的灯一齐亮了,把我们围在中间,亮灯的地方看上
去很高,园中暗乎乎地方就显得低。我们就在这个黑暗而低凹的地方商量我们的阴谋,制定
一个逃遁或者称为寻找的计划。我们窃窃低语,却快乐无比。紫玲已经完全从太阳泳池中走
出来了,恨不得马上就去找。我不得不先稳住她,因为我知道还没到我离开丽亚的时候。我
不得不找借口,说我还有一些事要了断,还要画一个寻找的线路,同时要筹集资金,这都需
要时间。四周的光亮透进中间的暗地,她的险隐隐约约的,看得见一个唇角分明的嘴,我抑
制了心中的欲望,才没有去吻她的唇,我想如果我真是吻了,也没有一点邪念,只是两块特
殊部位的肌肤的接触。
我们已经初步定了计划。我们走出小公园,吃了一点东西,她坐在我的车后,我开铃木,
送她到一个拐角,离太阳泳池很近了,那点路她自己走。她向我一挥手,就小跑起来。等看
不见她了,我才走自己的路。
第二部 [曹伯卫的故事(一)]__①
大家都说好些天没见着曹经理了,他的办公室门一直紧闭着,有人说下班后众人都走了,
他屋里的灯却亮了,不知什么时候他悄悄地来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屋里忙什么。关于他的踪
迹有多种不同的说法。知情的人都知道,他的难关到了。
汪见风近来的活动十分频繁。天马证券属于江苏证券总公司,总经理的女秘书是他两年
前在一次Party上认识的,现在他把她请出来。他们先坐在茶座,后来上了夜总会。他们明
白,曹伯卫是总经理一手提拔的青年干部,这事要做得巧妙而有艺术。据说那天女秘书的歌
喉特别嘹亮圆润,离开的时候她的颈子上多了一条黄澄澄的金项链。两天之后,总经理召见
了曹伯卫,离开的时候曹的脸色十分难看。与此同时,中国证监委也接到一封匿名信,据说
牵涉到的不少。很快总经理也接到了北京的电话。提着话筒他愣了好一会儿,对女秘书说,
不能为他一个人,让我们大家都坐不稳。很快整个总公司传得沸沸扬扬。
曹伯卫的心像被刺猬的硬刺扎着,总经理一开口,他就明白危机降临了,只怪自己好大
喜功,想多赚钱,做出成绩给有恩于自己的总经理看,没想到出这么一个大漏子,让对手揪
住不放。汪见风早就窥视他的位置了,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他心里又恨又悔。从总经理
的闪烁不定的话中,他听出了潜台词:你有没有得过客户的好处?真是喝冷水也塞牙,自然,
他得过客户的一些好处,但身居要津,得好处的人还会少?据他知道,个别人数字不知比他
大多少,他那么一点太不足道,可是人家得了好处,处理得好,不照样稳如泰山?偏偏是他
到了鬼门关。
就这时,他得知汪见风办了一桌酒席,把证券所里职务要紧的悉数请了去。他明白是在
收买人心。他认识那个酒家,不知不觉也到了那里。他站在路对面看,汪见风在门口迎客,
他的头发在灯光下油光发亮,从侧面看过去,他的鼻子尖突,很像一头鹰。有客来了,曹经
理发现都是自己手下的主任、科长、会计、研究员、报单员,寒暄过后,他们随着汪见民鱼
贯而入。
他站着,心里闷得喘不过气来,他神思迷朦地走过街,一会儿发现已经在酒家里了。迎
宾小姐问他,他也不回话,他看见他们在一间包间里。隔着玻璃他见他们舒畅欢乐,汪见风
舞着手讲话,好像他已经坐上了经理的位子。他们一起开怀大笑,曹伯卫疑心正在讲他。他
莫名其妙就推门进去,里面人见了他,大吃一惊,有的尴尬地站起来,毕竟现在他还是上司。
他也不答话,愣愣地看着他们,一会儿不知怎的,已经坐在他们中间了。现在酒席上一片沉
寂了,没有人说话,只偶然听到夹筷子的声音。好一会儿业务主管站起来,他是今天的主人,
必须掌握节奏,即使是鸿门宴,也应该双方喝酒。他给曹伯卫倒了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一杯。
曹伯卫想不接,但还是接过了,主管已经把酒杯举起来了,他也要站起来,但是椅子离桌太
近,站不起来,后面靠着一个喇叭箱,顶住了椅子,他努力要去站,可是脚下是釉地砖,还
沾了水,很滑。汪见风把杯子举好一会儿了,大家都眼巴巴看着他。他奋力去站,可能体内
已虚,还没直起,脚下忽的滑飞了,眼看着身子倾斜过去,却倒在汪见风的肚子上,还是没
有找到支点,还往下坠,像一辆失了闸的正在下坡的汽车,又像是一滴水在倾斜的玻璃上滑
过。结果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看见他趴在汪见风的肚子上,仿佛要听肚子里的声音,而另一个
则搂住他的头颈,像是在扼杀,又像是表示亲密,两人一起倒在地上,他杯子中的酒几乎全
倒进汪见风的衣领里去,而汪见风的酒则给他洗了一个头。
曹伯卫先爬起来,也不同人打招呼,埋着头走出去,出了酒家扬长而去。汪见风坐回椅
子,还有些气急败坏,沉默一会儿,众人一齐谈感想,有两个人说是地滑,有三个人说可能
借地滑有意报复,也太没水平了。
第二部 [曹伯卫的故事(一)]__②
曹伯卫出马了,他拿着陈林登记留下的住址,按图索骥。门紧闭着,敲门引出房东,才
知道陈林是租借在这里,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来了,租房期限已到,却不见他来续约。他心里
一片冰冷,陈林肯定是脚底抹油溜跑了。陈林早已辞职,一点线索都没有了。可是到了第二
天,他又鬼使神差地找来了,还是照旧,一只黑色的蜘蛛从门柱里爬出来,大模大样爬了一
米路,又钻进门缝里去。他近于绝望了,神思恍惚地往外走,一时也不清楚该往哪里去。
走到大街上,远处一辆中巴车停下,有人下车,有人上车。他随意地一瞥,发现陈林就
在上车的人群中,他浑身颤栗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这瞬间,陈林已经上车了,中巴
开动了。他在车后,离得又远,他喊没有人听见,他连忙挥动手,拦下一辆出租,钻进车门,
就叫,追,追!不一会就追上,他下了出租,上了中巴,心怦怦跳得同兔子一样,但是中巴
车上根本没有陈林的影子,他甚至趴下,到椅子底下去找。引得卖票的横着眼睛看他:“你
是乘车,还是缉毒的?”
曹伯卫想哭了,他明明看见陈林上这辆中巴,是他又溜下去了,还是他脑子中放不开,
出了幻觉。
在证券所里,他遇见了老赵、袖珍小姐、六爪、陶、瓶子,都要问,你们看见陈林了吗?
被问的个个都摇头。
夜里,他率然叫道:“那个是陈林,抓住陈林……”老婆慌了,摇醒他,他两个眼睛直
勾勾的,太阳穴上汗珠在滚动。
第二天,证券所起诉到法院,状告缺席被告。法院接受了,开始调查。
一个服务小姐交给他一封信,是写给天马公司的。他拆开来,先看落款,是陈林写来的
,立时他的手就抖索起来。
“我申辩不会起作用,我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我只写了4个零,
最后那个零是谁添上的,是上帝,还是恶棍?
“我没有资格再呆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只有到另一个世界中去。”
“我就要去了,没有一点眷恋。只是对于那些因我而受到牵连的人,我向你们表示深深
的歉意。”
曹伯卫看了好几遍,什么意思,落款是10天前的,就是说陈林已经不在人世了,死了。
死无对证,曹伯卫的黑锅却要一直背下去。
两天之后,总经理来天马证券所宣布,曹伯卫停职检查,由汪见风负责日常工作。
第二部 [1994年1月6日 星期四]__①
下午,丽亚接了一个电话,离开了证券所。收盘了,我一人回到家中。我懒懒地躺在长
沙发上,不由想起前两天我对紫玲提起的计划,老实说,这是一个很刺激的想法。但真要操
作起来,还有不少的麻烦。
钥匙在门锁里转动,门开了,丽亚进来了。我躺着没动,却听见当一声清脆的响,我抬
起头,原来是她抬腿踢一个铁罐子,罐子在厅里不住地旋转。我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脸上,大
吃一惊,她的眉毛挑起,幽幽的眼中喷出愤怒的火花,整张脸都被阴影蒙着,就像暴风雨将
来的一刹那。我胆怯了,似乎已经意识到发生什么了。我不声不响地起来,从柜子上取下美
国橙汁,取下一只杯子,递给她。
她不接杯子,只接橙汁瓶子,径直对着瓶嘴喝,喝了两口,劈手扔给我,我连忙伸手接,
瓶子在我的手中颠了两下,没有掉下地,汁水却溅出来,溅到我的脸上,我还不敢生气。
她抬腿,踢掉了鞋,赤脚走进卧室里去。我一个人在厅里,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听到她
喊我,连忙奔进去。这时,她已经换了衣服,两个雪白的肩头在衣服的漏空处激动地发抖。
“我的故事你都知道,是吗?”
“是的,我听说过。”
“隔一个时期,我就会遭受厄运。那时他们绑架我,把我扔进漆黑的地下室。孤独和恐
怖一直追随我,我想我应该告别它们了。后来我遇见了你,我想真的不再和它们照面了,一
段时候我真是天真浪漫啊,以为和你在云中散步。现在一跤跌下来!”
我心中的裕感越来越强烈了,可嘴里还是说:“我不明白,不明白……”
她脸上浮起残酷的笑意:“你不明白,谁明白?”
“真的不明白,你让我问谁?”
她嘴里跳出一连串声音:“背叛,背叛!是我养着你,是我给了你现在的一切,如果没
有我,你还在鸡鸣寺喝西北风!”
我感到了莫大的屈辱,却无法回驳,垂着两手,说:“这不是事实,你没有证据。”
她蓦地转身,从包里抽出一叠照片,扔在我的面前。我惊呆了,好一会才拿起看,啊,
是我和紫玲在一起的照片,我捏住她的手,她也回捏我的手,两人的身子靠在一起……啊啊,
我还有什么可以分辩的。照片有十多张,每张的差别不大,就跟电影胶卷一样。我忽然想起
那个藏在树林中的男人,一定是他拍下的。我的担忧没有错,紫玲请过假后,周欢便意识到
怎么回事了,他派那个男人悄悄跟来,于是一个陷阱构成了。
“你知道你的尊影是怎么留下的吗?”
“我知道,是一个男人遵命交给周欢,他再交给你。”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她的声音冰冷。
我确实没有任何好说的。丽亚早警告过我,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就要独霸这个男人,
一点鸡毛小事也可能惹出风波,何况是十多张确凿的照片。我知道自己成了周欢阴谋的牺牲
品,此刻他打击我,让丽亚孤独恐惧,都是为了达到他的既定的目的,可是我能做出什么反
应?
她抽出一支莫尔烟,我要找打火机,她拦住我,自己点上。她一口口狠吸,又一口口猛
喷出去。“我觉得我在丛林中,一点不错,是在丛林中,到处都是凶猛的野兽,有豺狼有虎
豹,它们都要活活吞吃我。我以为有了你,可是你再次让我孤独……我就注定要孤零零一个
人?”
我开始恢复理智,我不能让这个当年的拳击手任意摆布我。我说:“你想过没有,为什
么他要在这个时候把照片给你,为什么他要离间你我。我和那个女孩只是一般认识,他却让
人跟踪,偷偷拍下一连串照片,他这么做有他的目的。”
“你说他是什么目的?”她轻蔑地问。
我咳了一声,我知道我必须抓住她给我的时机,资金,就是为了资金。我要一针见血揭
穿周欢,同时也澄清我和紫玲的关系。我刚说几句,门铃响了,我不睬它,继续说。门铃又
响了,不停地响下去。我和她对视一下,她的意思是叫我去。
第二部 [1994年1月6日 星期四]__②
我走到大门后,心里嘀咕,是谁来打岔。我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人,手里执着一捧花。
我立时目瞪口呆,是紫玲。她怎么上这里来了,她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一个人摸过来。
而且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来。紫玲也同样吃惊,她说:“你住在这里啊?原来
花是送给你的?”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摸到这里来了?”
她有些不悦:“我才不是摸来的,他们用车子送我到楼下。”
“是谁送你来的?”
“是周总让他的司机送我来的,他说有一个客人要鲜花。”
“见鬼,我们这里没有人要鲜花。”我心里豁然明白了,周欢把紫玲招进太阳泳池,就
是为了在这时用上她。他把力用在刀刃上了。
“那周总怎么让我来,他为什么要骗我?”
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慌忙去接紫玲手中的花,说:“好,你就把花给我。”
她反问道:“你不是没有要花?”
“你放下好了。”丽亚已经走到身后了,我慌忙拿了花,就要推她出门。
“等一等,让我见一下送花的人。”丽亚赫然挡在我的面前。我知道晚了,干脆退让在
一边。
丽亚接过花,放在鼻子前嗅:“不错,很香,也很鲜艳漂亮。陶先生不清楚,是我订的花。
可是没想到送花的是你,这是周先生导演的精彩节目,我非常欣赏。还请你回去转告他,我谢
谢他的安排。”
我明白,即使丽亚没见过紫玲,她还是一眼就能看出,眼前站着的就是照片中和我捏手的
女孩。罢罢,都现世了,天塌下来也由它去。
紫玲看看我,又看看她,脸上出现疑惑的神色,就像清澈的小溪蒙上乳白色的迷雾。她问
:“我可以走了吗?”
丽亚的手指间还夹着烟,吸一口,说:“急什么,节目还没上演呢,紫玲小姐就急着走了,
不登场表演不可惜吗?”
“周总是让我来送花的……我没什么表演的。”
丽亚冷笑一声,伸出一根指头,直直的戳着我:“你知道他是我的什么人?不知道吧,我
不说,让他自己来告诉你。”
我看着她那葱管一般的指头,指端离我的鼻尖不足2公分。我的声音在喉咙口打滚,就是
吐不出来。什么人,情人?面首?工具?操盘手?什么都不是,却又什么都是。
丽亚等不及我了,上前一把勾住我的脖子:“他不肯说,他说不出口。紫玲小姐,还用我
说吗?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她的手顿时变得温柔无比,从我的额头上往下摸,摸过眼睛。鼻
子,滑到两片嘴唇上,从嘴角的一端缓缓地摸到另一端,仿佛是同我的嘴唇亲吻。接着又移到
我的脖子上,像一条温暖的腹蛇在那里盘缠。我看见紫玲的眼睛惊骇他睁大,她是在看一幕从
没见过的活报剧,她惊诧得一动也不动。我觉得我他妈的太不像个男人,我用力推开丽亚,她
在脱手的一瞬间,假作亲见地吐出一缕长烟,直冲我的嘴巴。
我冲着她说:“你说完了没有,应该歇歇了。”
“没有!幕还刚拉开,她不表演,我还有要演的。”她对住紫玲,目光像针一样刺过去,
“你想干什么,你到这个都市来才几天,你就想雀占鸠巢了?小女人,你还太嫩!你张开眼来
看,你看见了什么,你觉得这房子很漂亮,时装、化妆品、电器样样都精美,是吗?如果把它
称为一个金丝窝,一点都不过分。你想要,你恨不得一下子都变成你的,还有这个白脸男人,
你都想窃为己有,是不是?你知道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我在苦水里泡过,有人用铁链勒紧我
的脖子,差几秒钟就要死去。现在你想轻而易举地夺走,毁掉我的窝,你是在做白日梦!如果
你还是一个要脸的女人,你就从底层开始,老老实实,一步一步做起,去尝尝我喝过的苦水
……”
她一句紧接一句,如机关连环炮一般地向紫玲泼去。后者的脸委屈地扭起,转头冲出门,
跑下楼去。
我喊道:“紫玲,紫玲……”楼梯上的脚步声不停。我要追出去,丽亚抓住了我的手臂:
“不许去,让她走。让她死心。”
我的目光落在她抓我的手上,那双手紧得似鹰的爪子,我的目光往上移,通过手臂、肩膀,
看进她的眼睛,我看见了冰冷和无情的决心。但于此同时,我心里涌起了一阵强烈的反抗,我
使劲甩开她,手背上一阵刺痛,玫瑰色的指甲剖开我的皮。
我在楼道上奔跑,嘴里喊着紫玲,她是无辜的,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理由受这般的欺辱。等
我冲出大楼,一辆黑色的轿车刚好开车,透过玻璃,我看见紫玲坐在车的后座。送她来的轿车
又把她接走了,车后的尘埃在巷子里卷腾。我心中满是愤懑、委屈和恐惧,它们像是不同的水
流,冲击成一个凶险的旋涡,绞住我,要把我沉到水底去。我想起周欢对我的称赞,你比过去
成熟了,它的注释就是眼前的这场戏。
我怎么办,到太阳泳池去找紫玲?离开这个金丝窝?质问周欢,追查那个拍照的男人,当
面对质?一个个念头在我心中涌起,又一个个消失。一个小时后,我慢慢地走上楼梯,踱步进
金丝窝。我想,先去看这个被嫉恨折磨的女入,看她在做什么。
丽亚坐在桌子前,十多张照片在桌上一溜排开,她的目光还落在上面。她对我说:“你还
知道回来,你还恋着这个窝?”她走进卧室,抱进一只枕头,一条毯子,劈头劈脑扔给我:“
如果你还想住在这里,你就睡进北边的小屋里去,这还是对你的恩赐!”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二部 [1994年1月9日 星期日]
我一个人睡进了朝北的小屋,屋里没有任何取暖设施,让我备尝冬天的阴冷滋味,我拿
定主意,不钻进她的暖烘烘的屋里去。前些日子,当丽亚缠住我时,我计划同紫玲一起叛逃,
现在她冷落我了,我反而生出许多犹豫。人就是这么离奇!我给太阳泳池打了两个电话,都
对我说,紫玲不在,让我十分沮丧。
今天下午,丽亚从外边回来,她的行为非常反常,她把两道门关紧,全都锁上保险。她
的脸色全变,好似突然撞见了索命的鬼。我见她扑在电话机上,听内容是打给周欢的:“你
在听么,听得见我讲话吗……就是刚才,我发现有人跟着我,从早晨开始,我的感觉就不好
……跟过了三条街,我坐进出租车,转了大半个南京,下车了,又发现他们。一个特壮,一
个又高又瘦,就跟鬼一样跟定我。我认出了,就是用铁索勒我脖子的人,他同黑社会有联系
……你能来吗,现在就来。我昏头了,直接回家。他们一定知道我住在哪里了……你来,赶
快来呀!”
我的心也开始跳快了,凶险的阴影仿佛逼近了这个房子。我又想起插在死猫眼中的七星
刀,看来周欢没有说假话,制造恐怖景象的就是丽亚的仇人,两个渴望血腥的仇人。他们跨
跃了时空,千里迢迢跟踪到这里,我想象得出他们的凶狠和执着,而且似乎看清了他们的面
目。
“是来害你的,”我试着说,赶紧看她的反应,“他们同黑社会有联系?”
“他们一直觉得是我夺了财产,他们不公平!”她平抑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我的过错
似有饶恕,“你能做什么呢,周欢行,这不是你能做的事。”
我口头上还反驳,心里却承认她没有说错。黄庭坚的书法不是对付黑社会的武器。
门铃响了,响得十分刺耳,我见她身子抖了一下。我站起来朝门走去,她在背后叫道:
“不要先开,从窥视镜里看,问清是谁。”
我照她吩咐的做了,按门铃的是周欢。他已经及时赶到。他斜着肩膀进门,丽亚立刻叫
我把门关上。我很恨地看着周欢,找知道我这时的模样像是一只不知量力的小公鸡。他却朝
我挤眼睛,轻松地一笑,仿佛根本没把我的仇视放在心上。在他的心目中,我不是一个够资
格的敌人。我说:“周先生,你不觉得你做的事情放不上桌面吗?”
他不动声色地说:“我从来光明正大。”
我还要再责问,丽亚却叫起来:“你在这里打什么岔,军情火急,你到小房间去。”
我犟在厅里不动,丽亚瞪我一眼,拉住周欢,进了卧室,随手把门关上。我听不出屋里
的声音,他们商量对策,把我排挤在外,叫我有些悲哀,但又想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进了小屋,靠在床上,月亮升起来了,银亮的光辉洒进了窗棂,月亮浮在浅浅的云丝
里,像一个孤独高傲的灵魂。卧室的门开了一下,丽亚走出来,我听见周欢在打电话,他在
威严地命令谁。她又进屋了,门重新关上。我又什么都听不见了,但我仿佛看到他在不停地
打电话,拨了一个又拨一个,他的口气时而威严,时而轻快,他像一只蜘蛛,向他编织的网
的各个末端发出一个一个指令。
不知不觉我睡着了,半夜我起来小解,摸到厅里开了灯,长沙发上睡一个人,他的头枕
在扶手上,脚戳出另一头好大一段。是周欢,我没想到会见着这幅景象。这时他的眼睛也睁
开了,他的眼里不见睡意,显得十分清醒。我们对视一下,没有说话。我闭了灯,小解过,
溜进了小屋。
我躺在床上,脑子中不停地转,他睡在厅里,这套房子里睡了三个人,每人占一个空间。
又和南方时的故事一样,他在厅里守候,肩负起保卫她的任务。我在这里是不是多余的角色?
逃遁的计划又钻进脑子。
第二部 [1994年1月10日 星期一]
今天一早,周欢就走了,丽亚还是心神不定,也没去证券所,她一个人躲在卧室中,让
我注意门外动静。她多次打周欢的手机,关机了,都没接通。我在厅里直挺挺坐着,椅子边
放着一根铁棍。我想过,如果两个追杀者进来,我至少可以抵挡一阵,并且要尽快拨110报
警。我要让丽亚和周欢看,我不是一个无能之徒。在这期间,门铃响了两次,她都紧张得像
惊弓的鸟,然而来的都是无关人物,一个是邻居来要电闸保险丝,另一个是来按抄水表。
到下午一点半钟,门铃响了,来的是周欢、丽亚一听见他的声音,立刻从里屋跑出来,
急着问,怎么了。
周欢从架子上取下瓶子,喝了酒,他的额上多了一条血痕,斜着掠过宽宽的额头。他显
得很疲倦,坐在沙发广,头垂了下去:“摆平了,没有事情了。”
她好似没听见他的话,蹲下去,两只手放在他的两个膝盖上,从下面看他的脸:“你说
什么?”
“没事了,这件事结束了,从此以后再没有恶梦追着你了,你可以安安稳稳睡觉了。”
她哦了一声,把脸理进手掌里,身子一起一伏地抽动。一会她抬起头来,脸上已经变了
神情,放出开朗、自信的光亮。“你受伤了,额上怎么啦?”
他轻蔑地一笑:“没关系,起先两个家伙要对我动粗,后来我镇住他们了。动用的关系
真还有用,达成了协议。”
丽亚站起来,也把他拉起来,说:“多亏了你,我们好好庆祝一下。”她回过头,对我
说酒没有了,吩咐我去买东西。其实这时候不用她打发,我也要走开。
我下楼,开走铃木,我先在一个酒吧中喝咖啡,脑子里胡乱猜想,这个周欢神秘莫测,
有没有可能刚才一幕也是他自导自演?但没有一点证据,只能解释为我的嫉妒心作祟。我去
超市买了香槟、蛋糕、咖啡、熟食、蜡烛、鲜花。满满装了一车兜,却不急着回家,把铃木
开到东郊,看了好一会儿风景,才往回开。我很明智,此刻应该把时间和空间让给他们。
屋里没有人,我从一个屋子走出,进入另一个屋子。我把卧室中的被子掀开,一股浓重
的精子气息直扑我的鼻子。不错,就是刚才渲泻的,还新鲜着,这是生命力极旺的精子,发
出海鱼一样的腥味。他甚至都没作一点处理,也不开窗,让气息不散开,像在闷罐子里一样
储存。他知道我很快要回来,这是对我的轻视和威慑。
他们回来了,说话声和其他动静在屋子里滚动,像打出的玻璃弹子在转盘中跳。我很快
就听出来了,他们去了天马证券公司,在停止营业前的一刻,作了划账,丽亚把60万元打给
他了。
我心里早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但还是不断琢磨,这是为了什么。是两人的旧情萌发,
丽亚突然特别地恋旧,感情的天平重新倾向了他?还是感激他替她了结旧案,从此再没有黑
社会的追踪?或者她要帮他在期市上再赌一盘,堵上公款的漏洞,重新崛起?
丽亚开了一瓶香槟,酒喷出来,她一边对我们两个喊:“举起你们的杯子来!”一边把
瓶口对准我们,香槟喷出美妙的形状,像公园大门口的喷泉。
第二部 [1994年1月11日 星期二]
今天丽亚炒作比较成功。她的贴上只有30多万,上午,天津磁卡回调的时候,她毫不迟
疑地打进2万股,价位是10元3角。等到下午开盘,磁卡就一路走高,电脑屏幕上,三位数四
位数的买盘列着方阵往里进,丽亚目不转睛地看着,印堂上慢慢地发亮。到收盘前十分钟,
磁卡已经涨到对10元8角了,她便全部卖出,一算账,尽数赚了2万多元。虽不算太多,但也
扫了日前的晦气。
收盘了,她把我拉到一边,说:“走,到机场去。”我说干什么。她说:“周欢要到南
方去,在那边做境外期市。我们去送他。”
就是说,她的身边又只剩我一个人了,怪不得她对我的态度又恢复到以前,并时时把我
拖在她的身边。
我不骑铃木,两人乘出租,很快到了机场。过了一会,周欢才来到。他不是一个人,有
开车送他的司机,还有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一个玲珑小巧的女人,她依偎在周欢的身边,
就像一只栖在树荫下的小鸟。丽亚对他的妻子明显地有敌意,她只是朝她点一下头,就算打
过招呼了。她开始同周欢讲话,不停地缠着他讲,一点空隙都不留给他的妻子。她的眼光和
行为仿佛都在说一句话:在我面前你算得什么?
为了筹集资金,周欢把太阳泳池也典当出去了,这次他去搏期市,是生死存亡之举,颇
有风潇潇兮易水寒的气氛。他要进候机厅了,他似乎想说一句欢快的话,嘴唇动一下,却没
说出,他眉头一跳,转过身,大步走进去。
他的妻子想同我们说话,丽亚却似看不见她一样,一把拉住我,快步下台阶,钻进了汽
车。
第二部 [1994年1月13日 星期四]__①
丽亚的新的赌博开始了。这次她瞄准的是甬城隍庙,从K线图上看,这些天主力吸了大
量筹码,成交量急剧放大,价位却温和地上扬,有股评家开始吹它了,很多迹象表明,一场
火爆的炒作就在眼前。
今天,甬城隍庙开盘价是9元1角4分,比昨天跳高2角,集合竞价的量是50万股,又比昨
天有所放大,一切都很好,是主力操盘的惯用手法。丽亚的眉间挂起了喜悦,她在上一个交
易日已经打入1万5千股了,每股赚出5角多钱。此刻她又抽笔去填买单的账号。我做过资料,
知道它这一波是从7元上来的,就是说主力手中有足够的筹码了,便说:“信息从哪里传来
的,可靠不可靠?”
她只顾填一连串数字,没回答我。瓶子却从边上接过话:“当然可靠。六爪从机构那里
直接听来的,汪见风也过来告诉我们。听说大机构的有一个操盘手,两天之内,不知打了多
少电话,告诉他所有的亲戚朋友,说一个发财机会来了!你们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不管银
行存死期还是活期,都拿出来,家里值钱的,能当的都去当掉,就做一件事,买老庙,不出
一个月,保证叫你们发大财!他们的这些亲戚朋友都行动起来了,那个忙啊,就跟蚂蚁搬家
一样,去银行的,去当铺的,还有去借高利贷的,反正不用一个月,资金要翻几番,机构打
保票的,谁不干?天上下一场金子雨,也不过如此。”
我嘴角浮起一点冷笑:“有这样的好事?我要恭喜你了。界龙的教训已经忘记了?还不
到一个月。”
“这也是,那个亏吃大了,现在还战战兢兢的。可要是老庙真的炒上去了,我们踏空了,
不是亏吃更大了?”瓶子的嘴一张一合,便有很粗的气出来,像一条大白鱼搁在了浅滩上。
丽亚说我:“你也不要在这里吓人,瓶子和我胆子小,被你吓破了胆怎么办?教训当然
要吸取,但也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们既要大胆介入,又要谨慎从事。股市上输
的钱不从股市上赚回来,还有脸见人?”
瓶子连连说:“对,还是丽亚小姐说得对,一段话把我的心思全说出来了。”她一回头
见老赵进来,嘴里“哦”一声,就像见着菩萨一样,喊道:“请教老赵,老庙可以不可以买
进?”
屋里就有人说:“瓶子,老赵是高手,又有超凡的境界,你不拜师,不烧香,心不诚,
老赵就指点了?”
老赵微笑着,也不说话,坐自己的位子上去。瓶子向边上人白一眼,说:“你们怎么知
道我不拜师,我已经是五体投地了。老赵买什么,我也买什么,他不买的,我也决不敢买,
这还不心诚?”
第二部 [1994年1月13日 星期四]__②
边上的人都笑了,知道她说的不是假话。关于她近日的行径我也略闻一二。自从瓶子把
房子押上,界龙大亏,就和六爪心存芥蒂,一场全行武打之后,两人已经资金分家。瓶子一
心要返本,但又怕输得更凶。她也有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炒股不过是小学水平,心里的矛
盾就跟用锯子拉一般。左思右想,认定只有老赵能救她,他炒股就跟神仙一般,不然他怎么
在界龙大跌的前一天悉数抛空,大户室中人人输得脸发青,独独他赚了40多万?平时也不见
他多关心股票,可是他一来就能赚钱,她越想越觉得他不同凡响,千万不能放过这个高人。
她打听了他的住址,就要去拜访,出了门转念,也不能空手啊,拜师总要有个拜师的诚意。
进了一家商店,左看有看,贵的买不下手,贱的又怕老赵小瞧她,犹犹豫豫,半天也没买下
一个东西。售货的也是一个女人,早冷眼相观,这时招呼她说:“我看你是送人。”
她吃惊地说:“咦,我又没说,你怎么看得出?”那售货员笑笑说:“我在这里站了多
年,这点眼光还是有的。有一件东西,就是专等你来买的,包你称心如意。”她说,什么呀。
那人已经拿出一个大礼盒,装饰得极为精美堂皇,还拦腰缠着鲜红的绸带。看外观瓶子已经
心里打鼓,再看上面写四个金字:“海南燕窝”,心想燕窝是好生精贵的东西,她是怕我口
袋里的钱掏不光吗?勉强问:“多少钱一盒?”
那售货员早看出了她的心思,说:“不贵,才39元一盒。”
她一怔,忍不住说出口:“是不算太贵……”
售货员又笑了:“要是贵,我会向你推荐吗?你还见过比这个更漂亮的礼盒,又是上等
燕窝,哪家的大门送不进?”
瓶子心里也觉得划算,正要掏钱,不想边上早站了一个老头,已看了一时,插嘴说:“
电视里刚放过,大多数燕窝是肉皮熬制的。”
那女人冷笑一声:“老先生,就你生一双眼睛,别人没有生?你看了电视,别人都没有
看?这位小姐(天哪,她有意把46岁的瓶子叫成小姐),买了去不就是送礼么,送礼不就是
图个包装精美么?你以为收她礼的人就真的要吃她一盒燕窝了,不就是领她一个情,起一个
心理作用!你说是吗,小姐。”
瓶子看她又殷勤地看自己,忙说:“这也是。”女的又说:“至于里面是燕窝还是肉皮,
我们都不敢说,反正上面写的是燕窝。我们只知道这是礼品,礼品就是特殊的商品。再说收
你礼的人,就一定吃了燕窝身体好,吃肉皮不好?这又是一个天晓得的事情。我话都说过了,
愿不愿意买,这是小姐的权利,你自己拿主意。”
瓶子想哪遇上这么一个伶牙俐齿的人,我不就是要图个华美漂亮,面子上好看吗?插嘴
的老头早就落荒而逃了。半个小时之后,瓶子拎着燕窝来到老赵的家。老赵正在看报。
“赵先生,你做股票太神了,能不能……”她伸出舌头舔外圈的嘴唇,“能不能把秘诀
告诉我?”
老赵的眼光还在报上,漫不在意地摇头:“我有什么秘诀?一不是股评家,二不是机构
做庄大户,随便瞎做做的。”
她哪里肯相信:“你怕大家知道了都来缠你,那就偷偷告诉我一个人,我绝不多一句嘴
。”她怕他还推托,就从袋里拿出盒装燕窝。
老赵先声叫道:“啊,燕窝,好东西,你怎么出手送这么贵重的,要花不少钱吧?”
瓶子做出慷慨样子,说:“钱么,算得什么,这是我一份心意啊。”
“心意我领了,但你不知道,我这人有怪脾气,青菜萝卜要吃,大鱼大肉也吃,就是补
品不吃,特别是做成成品的,碰都不碰,这就没办法了。再说我们都是一个屋里做股票的,
收了你的礼,今后我还做不做人?”
瓶子不依不饶:“这也不算礼,只是看你太辛苦,让你滋补滋补身子,你千万不要当一
回事。”说着把盒子推进老赵怀中。老赵只得按铃叫进秘书,让他接了礼盒,再暗中眨眼睛。
秘书是一个高个的英俊青年,心领神会了,也不说话,拿了礼盒出去。这边瓶子伸出头,收
过腹,摆出一副虚心听教的模样。
老赵知道挨不过了,说:“在我看来,所有做股票的人都是和自己斗,别的敌人都没有,
只有一个敌人,就是自己。和自己的贪心斗,和浮躁斗,和傲气斗,斗赢了股票也就做赢,
斗不赢这些只得乖乖认输。”
“话是这么说,我也知道,可是窍门总有的吧,你不要保守。”瓶子心想不能让他哄过
去,现在礼也收下了,不怕他不吐真情。
老赵给她缠得没办法,就说:“好,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有一所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
是个佛法高深的主持。庙在山上,山下不远有一个证券公司,两边遥遥相对。一天,庙里来
了许多炒股的,在菩萨面前烧了许多香,苦苦哀求,要菩萨保佑他们脱苦海。老和尚心善,
问是怎么回事。香客们说,股票大跌,我们深度套牢,赔进许多钱,不知怎么才能脱离苦海。
老和尚心想股票真是个坏东西,害了这么多人,我佛慈悲,以救人为怀,快把那些人救出来
吧。于是他就倾庙中所有的香火钱,买进股票。好多日子过去了,香客们又来庙中烧香,一
个个都情绪激动,眼里放出狼一般的光亮,求股票快涨多涨。老和尚不明白了,怎么股票又
成好东西了?既然善男信女都要股票,那赶快卖给他们吧,于是来到股票市场,把所有股票
都卖个精光。这么有了几个来回,庙里的钱越来越多,而香客手中的钱却越来越少了。”老
赵嘎然而止,背朝后靠去,一双长眼里透出睿智的光亮。
瓶子还不心死,再要问。却见秘书进来,说时间到了。老赵立时站了起来,说对不起了,
我有一个公务要办。瓶子知道无用了,悻悻地出来,秘书送她到外边。她刚想离去,秘书叫
住了她,把一个大塑料袋塞进她的手中,说:“董事长吩咐了,他收了你的礼,也备一点小
礼,请你笑纳。”
瓶子心想,他不肯告诉诀窍,本来送礼给他也是冤枉,现在他也回礼,正好减少我的损
失。二话不说接了。走出不多远,心里耐不住,想他送我的到底是什么呀,拆开来看,没想
到就是她送的燕窝,完壁归赵。看来这盒“猪皮膏”是买给自己吃了。
第二部 [1994年1月13日 星期四]__③
此刻瓶子的一双小眼睛紧紧盯住老赵,只怕有个疏忽。老赵不先看盘,打开茶缸,放进
龙井茶叶,她立马就把茶缸接了去,嗲声嗲气说我来,大家看她粗阔的后背一扭一动,不由
又笑。她却不察觉,回来放了茶杯,恭立在一边,一只肥手搭在另一只手的背上,说:“你
看还能买?”
老赵不回答,端起杯子,慢慢呷,说:“不着急,好像在炎夏一样,心静自然凉。”这
话我相信,老赵是个坐定即静的人,到了夏天,不管天有多热,就是不打空调,他也是长裤
一条,而且裤管从不卷起来。
瓶子还是不放心,再问:“你看老庙还能买了?”
老赵说:“我看可以买。我已经下单子了。”
瓶子大惊失色:“你已经买进了,怎么不提前通知我?”
老越说:“买进也不见得是好事情,说不定是买一根绳子上套,也说不定是买进一场刀
光血灾,怎见得就是好?”
瓶子嚷道:“老赵,我是拜你为老师的,你可不要吓我。你买股票就同神仙一样,还会
有错?”说着就去填单子,“错了我们也是一条船上的人,有你在我不怕。”
老赵笑笑说:“那好。只怕是空话,到时候连菩萨都喊不应了。”他坐下总共不到半个
小时,就起身了,瓶子问他,不再看看吗。他说:“我有事情,这里随它怎么走。”
我不说老赵有他法,但是今天的情况就是怪,从他走后老庙就不安生了,上窜下跳,吓
得大户室中买它的人个个都心惊肉跳,如果老赵也在场他的表现会怎么样呢?或者说他在场
的话,老庙还会这般彻底地洗盘子吗?
大震荡是从上午10点50分开始的。当时丽亚又买进3万股老庙,均价是9元3角4分,而此
时已上升到9元5角8分,走势很漂亮,成30度的斜势徐徐推进,大户室中的人都有些兴奋,
但有界龙的前车之鉴,哪敢忘乎所以。瓶子说,老赵还是有眼力。六爪和老婆分家以后,一
直小心翼翼,除了一千股陆家嘴之外,基本空仓,他的帽子压得很低,盖住了眉毛,他仿佛
就躲在他的帽子底下,一声不响。
我记得就在跳水的前两分钟,我的手机响了,我一听是紫玲,心里一喜,又一慌,忙看
丽亚,她全神贯注看盘,根本没在意我。我一边嗯哈,一边朝外走。到了走廊里,才放大胆,
说你在哪里啊?她说就在太阳泳池。我说我打电话打你几次,都说人不在。她说,是呀,恨
不得不见你。我说别,别这样。今天你什么时候有空?她说随你便。我说3点半,我还在老
地方等你。她说好。我又叮嘱了几声才关机。
我走回屋,刚坐下来,老庙就发难了,它从10元1角的位置猛地栽下来,用跳水这个词
形容它绝对是最形象最贴切的,运动员从10米高台上飞下的一瞬间,是如何的迅疾和强烈,
但股票的跳水舍弃了它的优美,只取它的高低落差。它的下落是那么突然,那么的可怕和惊
心动魄,在股民心中,一瞬间整个世界个部颠倒。它又似一根长针,深深地刺下去,仿佛刺
中的是你的心,你不知道它一直会扎到哪里,什么时候针尖收上去,所以你的疼痛会无限的
放大。眨眼间老庙已到7元9角了,瓶子脸变色了,她的嘴张成一个O字,嘴唇不停地抖,忽
然想起来了,说:“老赵呢,他人在哪里?”问过后才意识到他早走了,她便扑到电话机前,
拨他的手机号,拨了一遍又一遍,不得不哀叹地对大家说,他关机了。她又拨他的办公室电
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的,很年轻。我们都听见瓶子求饶一样地说:“老赵呢,他在哪里,
请他接电话……一定请他接……”她脸上的神色凝滞了,话筒垂下来,好一会说:“他已经
到外地去了,联系不上了。”
丽亚脸色也不好看,却刺她一句:“没有了他,你只能吃浑毛猪了?”瓶子嘴唇已经哆
凉了:“他说可以买的呀……他还会有错……”
大户室中一片沉静,我见不少人的脸都变色了,他们的姿势也变了,仿佛身上的骨架散
了松了,身子顺着椅子往下滑,犹如山体滑坡,一直到脚找到了倚点,才把身子撑住。我们
看着屏幕,呼吸也变得又低又急,就像被封闭在矿井中的工人,都不敢多消耗精力和氧气。
不知过了多久,老庙的K线略为好看点了,它的尖针刺到一定地方,收上来了,成一个弯钩,
慢慢地往上提。这时候,屋里的人开始有些活气,丽亚把一支烟插嘴上,深深吸一口,吐出
来,说:“我想它不会是第二个界龙。”
瓶子也有些轻松:“老赵不露面,他有股票现在还握着,怎么会出危险?”老庙回升到
8元3角了,不知谁发出一声欢呼,阳光照进来,半边的墙亮晃晃的。有人站起来了,有人走
动了,坐着的人也把姿势改变了。还有一个人还试图讲个笑话,他讲到一半眼睛朝屏幕上看,
忽然嘴歪了,老庙第二次跳水开始了,一根尖针猛刺下来,直到7元4角,众人的脸重新苍白
了。瓶子一惊一乍的,好像被针刺得坐不住。有个人喊道:“他妈的,又是一个界龙!”
大家都慌了,在这一刻,谁都认定回升是假象,是主力蓄意制造的阴谋,崩溃就在眼前,
界龙的例子不是大家都看到了么?大堤毁了,接下来是洪水肆虐。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一
个斑驳混乱的时刻,这时人们把所有的感官都打开了,像海底大章鱼的触手,自以为灵敏地
捕捉到各种信息,迅速地综合判断,作出一个决定:逃命。然而换一个角度看,可以说他们
所有的感官都闭上了,各种信息和判断都自相矛盾,互相抵消,结果等于耳不聪,目不明。
你完全可以想象一群张着眼睛的瞎子,在屋子里胡乱瞎摸,他们碰翻了椅子,撞倒了桌子,
他们各执一把锋利的刀子,刷的割下一条胳膊,刷的又割下一条大腿,十足一个自杀的游戏。
我的眼光又空洞了,眼前出现一幅不存在的图画,子弹穿过苹果,黑色的子弹,鲜红脆嫩的
苹果,当于弹穿过白色的果肉的一刹那,汁水飞溅出来,像喷泉一般朝四周溅射,周围充溢
着果味的芳香。没有人知道子弹为什么要射击苹果。
一头白色的大鸟在浩渺的高空飞翔,云没有它飞得高,它环顾四下,心系广宇,突然一
枝鸣镝飞起,射中它的激烈跳动的心脏,它惨叫一声,飞这般高还有箭追得上它?它用出最
后的力气,扇动翅膀,一下一下,空中留下它的一路哀怨。
丽亚什么时候抛空老庙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只看见她如释重负般地在笑。突然又抽
起烟,对着屏幕颤抖,她的眼光中闪出一种尴尬和深刻的痛苦。今天我们大户室大多数的老
庙的持有者,都抛掉了,价位基本在7元4角和8元之间。老赵不在场,他例外。
第二部 [1994年1月13日 星期四]__④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赶到鸡鸣寺,紫玲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看见我了,却有意转过身。
我停了车,走到她的背后,轻轻拍一下她肩,她头不回就说:“还要来捉弄人吗?”
我说:“我可一点没想捉弄你。”
她说:“还没捉弄?把我骂成这样,好像我是天下头号坏人,什么坏事恶事都是我做的。”
“这是她胡诌,跟我没有关系。”
“谁知道你们,她直直指着你,叫你对我说你们的关系。是你是她,我没法搞清。”
我长叹一声:“罢罢,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让我去撞大卡车,撞死算了。”说着我跨
上铃木,发动车子,做出即刻就要乱开乱撞的样子。
‘不,不,”她叫起来,“你可不能乱来,车子太多了,我怕……”
“你还说我捉弄你吗?”我有意让马达声响得更厉害。
“不说了,你下来。”她上前拉住我的手,就像我立时就会窜出去一样。
我这才慢慢下车,忍不住扑味一声笑出。她好似明白过来,说:“你是吓我的?”
我扬起头傲慢地说:“我不敢去死,死了谁帮你去找你哥?”
她被我逗笑了,却捶我一拳:“你坏。”
我说:“对你说实话,我和丽亚就是在一起的关系,打一个比方,就是天突然下雨,两
个人走路,只有一个人带伞,于是两个人就躲在一把伞底下,就是这样的关系。她不代表我,
我也不代表她。这样说,你能明白玛?”
她摇头说:“你们城里人脑子太发达了,一件事有那么多名堂,我看不明白,也不想弄
明白。”
“这就对了,你本来就不需要弄明白。我也不明白,我的头给搞昏了,要离开这里,我
们去找你的哥,就按上次商定的计划,我们一路去找他。”
“你还愿意陪我去找?”听紫玲的口气,似乎以为我已经改变主意了。
第二部 [1994年1月14日 星期五]
上午开盘,出乎我们的意料,老庙是7元9角,比昨天微涨1角7分,稍稍波动后,很快就
稳住了,开始上扬。半个小时之后已经收复失地,一个小时后它已经稳稳地站在10元之上了。
而昨天恐慌地抛掉它的人,现在个个都目瞪口呆,眼巴巴看着它节节上扬。做股就是这样,
在低位上卖掉它的人,大部分都不会心甘情愿地在高位上再接回来。这时股价的每一点上扬,
都会引发他们痛苦的抱怨、悔恨,患得患失的情绪充满了他们的胸臆。他们咒骂捉弄他们的
在家,他们一心希望股价重新回到他们卖掉的价位,让他们安安稳稳吃过,然后再上扬。然
而股价就是拒绝回头,不给他们丝毫改正的机会,要买只有高价,再不买,价更高。他们的
希望一次次落空,他们丧失了任何积极的行动。主力洗盘子,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洗掉了。抛
掉股票,股价猛烈上升所遭受的痛苦,比单纯跌下来要强烈得多,他们几乎经受了双倍的折
磨。
我感觉到,这一天丽亚是在地狱中渡过的,她的眼睛似乎更陷了,眉骨的暗影落在眼窝
里,幽幽的,发出迷廉的含混不清的光亮,她身子也不坐直,斜倚在我的身上,我听见了她
躯体内的呻吟。整个交易时间内,她没有买进任何股票。
想到要实行的叛逃计划,我心里有隐隐的不忍。我对她既恨又爱,充满怜悯,但计划不
可能改变,我必须和紫玲一起出去。
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我偷偷摸仿她的签名,这对我有用。凭我对书法的研究,冒充她的
签名毫无困难,但我还是十分仔细,做到万无一失。
今天一整天丽亚都不离开我。我心里对紫玲说,放心,我不会食言,可爱的小精灵,请
再耐心一些。
第二部 [编者的文字 散文:《数钱》]
我在这里要插进一篇散文。我必须承认,我受到日记的感染和浸润,梦呓者布下一个感
情的罗网,我始终在网里打转,不管我走到哪里,网都与我同在。所以参与创作,增添色彩
的愿望变得异常强烈。我的这篇散文曾经发表在南京的一份晚报上,原文照搬。
散文:《数钱》
鲁迅先生在《朝花夕始》中写道,若听鼠的索索叫,是它大难临头了,推开屋门看,一
条大花蛇正向它游来,绍兴话把这鼠叫声叫作数钱。不知我怎上会用这词来作文章的题目,
我觉得把鼠的绝望叫声叫作数钱,是非常真切而幽默的,这是绍兴人的深刻,似乎和我的文
章无关,又似乎有关系,因为都牵涉到生存。
回想小时候,很怕的一件事就是听见父母讲钱,你想孩子正在天真浪漫的时候,以为世
界和他一样,也是无忧无虑,忽然听得父母愁眉苦脸地数钱,一元一角地数,而此时孩子鸿
蒙初辟,这一课就上得黯淡。那时是文化大革命,我的家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几乎是吃了上
顿没有下顿,自然家中就要“数钱”,我的心就特别地酸,我不明白这可怕的恼人的声音为
什么一定要钻进我的耳道里来.要是世界上没有这种劳什子该有多好,孩子的世界,应该是
需要什么而该有什么的。所以每逢遇上数钱,我必然要躲到门外去,眼泪慢慢地涌出来,我
像一个幽灵一般在马路上游荡。
现在回想起来,买在是孩子的稚嫩、脆弱,但大人就一定不脆弱了吗?我们见过许多为
钱而烦恼痛苦的人,一分钱憋死英维汉,英雄是指大人。做孩子时怕大人数钱,当了大人却
又忘了这事,或者没有忘,但迫于生存,却有意无意把数钱声送入孩子耳道里去,这样的大
人是不够格的。够格的大人是硬着心数钱,却绝不肯去伤孩子稚嫩的心,当然教他懂得勤俭
是另一回事。
其实数钱有形形色色,有林家铺子里的林老板式的数钱,有吝啬鬼葛朗台式的数钱,当
然少不了暴发户的大把大把地数钱,神情甚是骄奢。还可以想象赌徒一掷千金,押上身家性
命的形象。自然我们也见到企业家创业伊始如何数钱集资,展开鸿程之路。可以说,目从有
了钱以来,人在社会上很难逃避和它打交道。自然有些人可以避免,据说毛泽东是手不沾钱
的,这是伟人,和凡人不一样,该当别议。
钱在手上,数和不数是大不一样的,可以设想一下,倘我幼时,尽管可以断顿少吃,如
没有父母凄凄惨惨地数钱,我的心就不会这么酸,也不会今天还留下抹不去的记忆。我认识
一些做股票的朋友,碰上大熊市,输得脸都青了,哪天都要输个几千上万,因为采用电脑控
制,直接从账上划钱,所以很容易输得呆木。一个朋友说,要是不划账,而是要数钱的,
100元一张的,一叠叠往外数,数出半个麻袋,延长了痛苦的时间,你看他心里像不像刀割?
数和不数委实两样,一数就把抽象的变成具体的了,利于直观,便有惊心动魄的效果,怎样
麻木的股友都要出一身冷汗的。这就是反现代电脑,原始做法的好处。我想钱该数的时候还
是要数,不管是喜还是悲,不管手数还是心数,数过的钱在心里留下痕迹,就可以花得比较
值。
第二部 [1994年1月18日 星期二]__①
早就应该走了,却一直拖到今天。我现在才明白自己是一个心肠很软的人,我知道自己
必定要伤害丽亚,但在她身处厄境的时候,又不忍心弃她而去。其实我的准备工作早就做完
了。我要带的东西不多,全部塞进了一个皮背囊。此外,我填写了一张取款单,数字是2万。
我要出走,必须带钱。我觉得这是最低限度,我在她的身边干了一年,这点报酬太不足道了,
我的身价十分便宜。我签了她的名字,冒充得非常像,不可能有人分辨得清,到临走前的一
刻,我才会把款子提出来。
可就在万事俱备的时候,发生了新的情况。昨天晚上我准备了晚饭,喊了几声她都没有
回音,我嘀咕着进屋去叫她,跨进门时心中犹豫了,是她把我逐出卧室的,我这么贱,她不
请我就进去了?但迟疑一下我还是进去了。
床上摊开一条浅绿色的薄被子,显出她身子错曲的轮廓,她侧身躺在被子里,长发尽向
一边披洒下来,遮住了睑。我说:“起来吧,吃饭了。”
她还是不语,我却听见了哼哼的呻吟,觉得不对,便伸出手,摸她的脑门,我大吃一惊,
她的脑袋烫得似一只炉子,一点汗都没有,好像炉子太热,汗都蒸干了。我说:“你病了,
病得不轻啊。”
她睁开眼,眼里露出微弱的目光。
“晚饭好了,你想吃吗?”
她费力地摇头。
“我去请医生,上家里来看病。”不等她回话,我就要往外走。
我已经穿戴好,准备出门了,“回来,回来!”她喊叫出来,而且一声比一声凄厉。我
只得走回去。
“只要一会儿,医生就会来了,看过病很快就会好的。”
“不需要,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我这不是病。不用请医生。你从药柜中找几片药出来就
可以了。”
我只得听从她的吩咐,从药柜中找出退烧药片给她。她抬起身子,我便用软垫子垫在她
背后。她服下药,闭了眼,一会慢慢地睁开,眼里似乎清亮了些许。她说:“把手给我……”
我心里还是嘀咕,但想到出逃,她捏我的手可能是有限的几次了,就伸了过去。她握住
了我的手,慢慢地捏紧,这时我脑子中出现的是南美洲一种会捕捉小鸟的树,她的手就像柔
软而坚韧的树条,把我的手牢牢地缠住。随后把我的手移近她,在她的滚烫的颈子上、面颊
上、眼睛额头上移动,上上下下,反来复去,我不明白她是用我的手来降温,还是纯粹是亲
热温爱的表示。我的心徐徐地软了,我想起她对我的好处,尽管有时对我非常狠,但还是不
乏真情。仿佛是一杯水泼在桌布上,我的心底湿了一片。
“你今晚搬进来往,好吗?搬进来住……”
我不做声。
“那次我也狠了些,可是你要理解我……搬进来好吗?”
我想我们同居一年了,再多几天也没区别,便点了点头。
我给她重新熬了稀粥,她就着酱菜、肉松,吃了一小碗。入夜了,我在另一头睡下,月
亮徐徐地摇过中天,清光从窗帘缝中漏进。我不由想起紫玲,她入睡了吗,她在睡梦中进入
了出走的天地,她梦见的是我,还是她的哥?可是我却躺在另一个女人的脚下,想起我和她
的种种关系,仿佛在演绎一个离奇的非人世的故事。我恍然入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惊醒了,我的身子在席梦思床上颠动,一刹那以为遇上了地震,我连
忙坐起,这才发觉是丽亚制造了震动,她的双腿弓起,身背蹦动着,猛烈地敲击床面,嘴里
说着胡话:“不,我账上的钱怎么就这么些……不对,不对……绝对不止这么些……你们都
在抢我的钱!”
我上前喊着她,把她摇醒。她醒后定了好一会儿掉.喝了一口水,对我说:“你不要睡
那头,睡到我一头来,我心里发慌。”
虽然我心里勉强,但想她是病人,只得依她。我刚睡过去,她就一把搂我在怀里,她的
身上依然发烫,而且湿湿的,出了汗,我便觉得不舒服。可是只要我有挣开的企图,她就嘴
里嘟嘟囔囔,反而把我搂得更紧。好似她怀里非要有一个异性,她才能睡得安稳踏实。可是
我却有不妙的想象,我想起西游记,我就是唐僧,却被一个吃人的老妖搂紧在怀里。
第二部 [1994年1月18日 星期二]__②
一晚上我都没有睡好,早晨醒来头晕脖子痛,她的精神却似乎好了一些。我劝她不要去
证券市场,她也应允了。我一个人去了股市,懒洋洋地看了一会儿,就出来了。我打了一个
电话给紫玲,她一听出我的声音,兴奋地说:“今天就走吗,我都准备好了。”
我说:“现在不行,还要等些时间。”
“还要等?你是不是又变卦了?”
“不是,”我想说丽亚生病了,她精神上也受到很重的打击,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但到嘴边却变成另外的话,“我确实有事情,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办,相信我,紫玲,再给我
一点时间好吗?”
“好吧,我等你,希望你早些办好事情。”
我觉得我的处境很难,我想我应该对丽亚做得周到一些,但我也不愿意一直吊紫玲的胃
口。
晚上,丽亚喝了麦片牛奶,躺下了,她微微地还有些发烧。我说:“你好好休息吧,我
放音乐给你听。”我打开音响,放出施特劳斯的小夜曲,她的眼睛微微地闭上。就这时,电
话铃响了,声音非常尖锐,她抬起身子。
“还是我来接吧。”我走过去,拿起话筒,一股强烈的声音直冲我的耳膜:“丽亚在吗
?”是周欢。我皱起眉头,还没有回答。她已经听出他的声音了,或者她从我的表情看出是
谁打来的电话,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忙止住她,说:“你生病不要下床。”就要替她搬
电话,还没等我手触到电话,她已经扑过来,抓住了话机。
“是你?!你现在在哪里?”
我有意往后退一些,离她有4米,还是能听到对方电话中嗡嗡的声音。可能周欢用手机
打的,声音不清楚,她转过头对我严厉地说:“把音乐关掉!”我能说什么,走过去关了音
响。我发现她的神色出现变化,起先她还有些紧张,很快就抹掉了,代替的是一种不敢置信
的表情,随后这疑惑也驱走了,脸上就有一道惊喜,越发地扩散,洋溢在她的整个脸上,她
的声音也欢快地飘动起来,刚才病恹恹的模样全部没有了。等她放下电话,转过身,出现在
我面前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她的眼里重新闪烁着幽渺不测的光亮,她的嘴边重新挂起高傲
的笑。
“你知道发生什么了?你知道周欢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我做出傻笑。
“告诉你,他回来了,回到南京了。他上次输掉的钱全部赚回来了!”
“你说什么,哦,是的吗?”不知为什么,好长一会儿我似乎都没听懂她说的话,这个
消息对我冲击很大,我张大了嘴,样子很傻。
“我们要庆祝,好好地庆祝一下。”她不上床了,赤着脚,在屋当央蹦跳起来,又舒展
开手臂,旋转了一大圈。“音乐怎么没有了,放音乐呀!”
她完全不知道,刚才她让我关音响时的凶相。
第二部 [1994年1月19日 星期三]
今天丽亚在家里摆宴,欢迎周欢凯旋归来。他坐在桌子的主座上,丽亚把鲜花和他喜欢
吃的都放在他的面前,就像欢迎凯撒大帝归来一样地欢迎他。她说:“你辛苦了……这些日
子,我一直做梦,梦见你输个精光,精神也不好,比现在还瘦。我想我们这是为什么啊……”
他正面对着她,说:“你看我,仔细看,梦中看不清,我是不是瘦得不成样子了?”
她认真地看,说:“是比走的时候瘦了些,但精神比那时好。这些日子你怎么过来的?”
他低下头,眼睛看着地上某一点,声音平静地说:“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日子我什么
都不想。甚至连行情也不想,我已经下过赌注了,天亡我,还是天活我,就在这一举了!我
去钓鱼了,离开一整天,一条鱼都没钓到,鱼咬钩了我都不知道提竿,晚上,一个朋友开着
车子来找我,他见我的时候脸苍白。我心里想,完了。但很平静。他却对我说:我们发财了,
发大财了。”
周欢赌博赢了,不但可以把公款的漏洞堵上,而已还上借丽亚的60万,太阳泳池也重新
回到他的手中。这个叫人胆寒的魔鬼,此刻在丽亚的眼中,又是一个头上有光圈的英雄了。
丽亚靠近他,抚摸他的肩,说:“我知道你不会让我绝望的,你不会的……你像那次一
样,给我带来生机……”她的声音柔软而缠绵,感情也不作一点掩饰,仿佛还在梦中一样。
周欢瓮声瓮气地说:“我饿了,给我吃点你做的土豆色拉吧。”
丽亚叫了一声:“哦,看我的脑子,光知道自己抒情了。这色拉就是特地为你做的。”
她这话倒没有一点夸张,从买土豆买用料开始,到搅拌结束,整个制作过程都是她亲自动手,
足足花了她3个小时,在我和她的同居生涯中,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她舀了一大勺土豆青豆
肉丁色拉,放进周欢的盘子中,他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专注地看着他吃,突然回过头问
我:“陶,你说你以前还见过我这么做过色拉?”
我慢吞吞说:“不错,我还从没见过女皇这么忙菜肴。”
得了我的证明,她得意加娇嗲地对周欢说:“还不都是为了你?”
我觉得世界上的事情绝对稀奇古怪,一个女人,可以让她的一个情人,毫无顾忌地证明
她对另一个情人的感情,这究竟是世界的进步还是世界的退步?
他却不作反应,闷头吃盘子中的食物。
我随便朝肚子里塞了全东西,就重进小房间里去了,虽然我把门关上了,但还是可以听
见他们的声音。我知道在她的眼里,我已经下降到无足轻重的地步,我这个双重的工具,此
刻心理状态可怜到什么程度,我的女皇都不会想到丁点。她不会有工夫想,此时她的灵性的
多情的心。都被周欢的英雄形象塞满了!留不下一点空隙了。就在我悲伤之余,心头突然一
亮,起了奇妙的变化:不是我一直要作叛逃吗,这个计划曾像夜空中的流星,让我的心里豁
然敞亮。可是我一直没有走,不是为了不要给丽亚太多的损伤吗?现在她复苏了,有人给她
重新注入经济活力了,我可以毫无精神负担地出走了,不是这样的吗,陶,你怎么啦,这不
是最好的事情吗?这不是最佳的时刻吗,你怎么就会陷入沮丧,嫉妒呢?
厅里有椅子倒地的声音,接着,我仿佛听见他们两个牵缠着进了卧室,房门关上了。他
们在干什么,我重新愤怒起来,他又深深地进入她的肉体了?而且他们不避我,同我在一套
房子内。我仿佛看见了他们的种种景象,混乱、狂热而盲目,却带着罂粟一样鲜艳的颜色。
然而我很快又释然了。这也好,他们不避我更好,至少给我提供了一个借口。如果我出走后
丽亚分析原因,她以为我可能因嫉妒而出走,而忽略紫玲这个因素。
第二部 [1994年1月20日 星期四]
上午10点,我手拿一张提款单子,去找汪见风,现在他既是主管,又兼经理,两个位子
一人坐,正在春风得意之时。我已经准备充分。提款的单子早就准备好,我随手一划,活脱
就是她的签名。我相信笔迹专家也不一定能够分辨。前些日子,我把丽亚的身份证偷在手中,
出去复印了一份,又偷偷放回去,鬼神也不察觉。
远远地看见了汪主管,我加快步子,喊了一声。我知道越是胆大,越是没有问题。
汪见风接了单子,看了好一会,又抬头看我,嘴里有一声含糊的前咕。
我有意懊恼地抓一把头发,说:“最近什么钱都没赚到,丽亚的情绪不好,手头的钱都
投进来了,提个2万元零花。”
“是啊,近来不容易做。”他一对小眼睛还是盯着我,发出诡秘的光亮来,“为什么不
是她来找我,她应该知道提款要本人来。”
“她知道,当然知道,可是她生病了,生得很重,医生让她住院观察,她怕住院才回家
治疗。我不可以代替她吗,有她的签字,她的身份证复印件还不行?”我心里不断地告诫自
己,顶住,一点都不能慌张。
可能他被我的态度迷惑了,也可能他想起我和丽亚的关系,不过是2万元,也不是大数
字,迟疑一会,提笔签下他的名字,交还我。
我的心欢快地一跳,不错,第一步成功,预示着以后顺利。
我来到楼下大厅,走到资金窗口前,把单子速进去。虽然我一脸的从容镇定,但心里还
是不安,如果这时丽亚突然出现在大厅里,情况就麻烦。一双手拍在我的肩上,我吓一跳,
心几乎要跳出来,回头看是老脚皮。我松了一口气,同时愤愤地说:“你干什么吓人!”
“我没有吓你呀,喊了你几声,怎么都不听见?”她凑近我,把一股咸鱼和泡饭的气味
吹在我的脸上:“你们近来做得怎么样,我可倒霉了。”
为了消磨等待的时间,我也同她搭讪起来:“你尽可以放心,最近倒霉的绝不会只是你
一个。”
“话是不错,可是你们是大户,你有钱,输得起。哪像我,一条小舢板,一个小浪就可
以把我打翻。”
“我们都会被打翻,谁都不是航空母舰。”
她的眼眨了几下,好似鱼脱水的不新鲜的眼睛。“你不知道,我一并不过万把元,这次
界龙蚀了将近一半,你说我怎么向我的儿子交待。我饭也吃不下,到半夜了还在叹气。忽然
灯就亮了,儿子站在我的床前,说,妈妈你到底怎么啦。我要爬起来,不知被什么绊倒了,
我抱住他的腿,哭着说,我对不起你,输掉钱了。儿子不出声,一句话都没有,我害怕了,
摇着他说,妈妈会把钱赚回来,让你娶上媳妇。儿子还是不说话。我再哀求他时他跑掉了。
到第二天晚上他才回来,对我说,我不娶媳妇了,你也不要去做股票了。原来他和女朋友吹
了。我老泪流个不停,恨不得跳下楼去。”
“你答应他了?”我用嘲弄的口气说,我知道一个输掉钱的股民,让他戒股,难度不会
低于一个吸毒者的戒毒。
“嘴上答应了,可是怎么做得到呢?”她沉重地摇头,“我忍着心几天不来股市,可没
有忍住,还是来了,想不买,但还是买了。我比以前更加担惊受怕,看着涨上去,我是空仓,
就跟猫抓心一样。可是跌下来,我又是满仓,整个头皮发麻。”
这时柜台里递出2万元钱,我接了也下数,塞进口袋,对老脚皮说:“你愿意就跟我学,
离开它,远走高飞,再也不想它。如果做不到,那就天天抱着它,和它亲吻吧。”
我轻松地跑出大厅,把疑惑不定的老脚皮抛在后边。我跑出大厅,先给紫玲挂电话,让
她立刻在老地方等我,我们的计划开始执行了。她喜悦地应了一声,早在等这个时刻了。我
驾着铃木径直回家,我想好了,如果遇上丽亚和周欢,怎么应付。可是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的准备就白做了。我以最快的速度,背上早就准备好的大皮袋,当然也没忘记带上黄庭坚
的《李太白旧居游》,它和我的叛逃、自由的精神十分符合。一切部妥了,我最后环顾一下
屋子,别了,丽亚,别了,我的临时的窝!别了,你们的欢乐和我昔时的欢乐!我想到应该
给丽亚留下点痕迹。于是在一张纸上重画了那个圆,我和周欢的对端,丽亚和紫玲在对端,
三条实线弧,一条虚线弧。
20分钟之后,我和紫玲在鸡鸣寺见面了。她看见我了,远远地就像燕子一样飞过来,没
等我的铃木停稳,她就在我的背上不轻不重地敲打:“总算把你等来了,我以为你们城里人
都一样,说话不算数。”
我辩解道:“我早对你说过了,我这人没有别的太多的优点,就是没学会说谎。”她又
穿上我第一次见她时穿的衣裳,上身是水红的褂子,下面是纯蓝的裤子。我以为城里人穿这
样搭配的颜色不一定好,可是她穿上就是好看,一点不俗气。在我的感觉中,她就是穿这种
纯净颜色的衣服来到人间。
我们没忘了和老郑头告别,他的画摊还摆在老地方,他还有点惊诧:“你们要走,就这
样到处去找吗?”
“是啊,我们去找,到需要木工的地方去找。”紫玲认真而热烈地说。
老郑头闭上一会眼睛,再睁开,对我说:“陶,我明白了,你不是属于这个股票市场的
人,你和它没有缘,你的骨子里还是艺术,还是自然。你们走吧,我预祝你们成功。你们会
找到他的。”他说紫玲是个好姑娘,帮他许多次出摊,收摊,没拿过一点报酬。他想送她一
个礼物,作为纪念、随便她对什么中意。紫玲惊喜地叫出声来,她打量老郑头挂出的画,她
对这些很熟悉,很快眼光就落在那幅山场上。一个女神用树叶遮盖身子,坐在一头黑色锦亮
的野兽上。”“我能要这一幅吗?”她试探式地问。
“可以,当然可以。”老郑马上把这幅面取下来,笑着说,“本来我心里想就把这幅送
给你的,你还真看上它。”
我说:“老郑头还没见紫玲的时候,已经把她画在纸上了。”
老郑头说:“对,对,还是陶会说话。”
紫玲半明白半不明白地说:“你说这画的是我?”
我跨上铃木,准备发动了。我已同紫玲商量好,这次寻找,不用任何别的交通工具,始
终坐我的铃木,它是我们两个人的坐骑。我相信这刺激有特殊的风味。她骗腿儿上后座,有
意思的是她不把画轴放好,而是拿在手上;像是执一根催马的鞭子,又像是一面没有展开的
旗帜。老郑头挥手同我们再见。
我一看手表,恰好是11点30分,股市上午收市的时间到了,此刻丽亚在哪里,她的账上
新增60万,会发现我提走了2万元吗?不管她,再见!我们的游走开始了!
第二部 [1994年1月24日 星期一]__①
离开南京,我们开始了浪漫而有情趣的寻找。我的头脑中有一张线路图,沿着沪宁线往
东南方斜插过去,到一个城市,以这为中心,散到四周去寻找。3天过去了,今天我们到了
无锡,去了一个正在建造的游乐场所,那边几十个工匠在忙忙碌碌,一张张脸辨过,都没有
我们要找的人。我开走了铃木,一直开到太湖边上,我把车子架好,径直往堤坝走去,然后
一歪身子,躺在黄黄的草地上。
紫玲走过来了,在离我一米的地方坐下来。她拔起一棵草,抖落掉根上的泥土,放在鼻
子下细细地嗅,太阳在云后面看不见,只感觉到温湿的热量。太湖水浩瀚无垠,只见几条小
舟,孤独地在漂荡。我看着湖水,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我想出来寻找确实不错,至少是一
个借口,如果没有它,我只能还在大户室中,看一张张苍白的脸上的哀乐喜怒。
“有一个同我的哥特别像,我差不多喊出来,走近看不是,只好把声音咽下去。”她放
下草,看着我,“他会在哪里啊?”
太阳从云后出来了,湖里一片银灿灿的。我懒洋洋地说:“他在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么多的人,他在人堆里。就像那么大的太湖,他是一滴水。”
“那我们只得把水一点一滴舀起来。”她自言自语似的说。
“不着急,我们才出来几天啊,就是找3个月,找半年我都陪着你,孟姜女找夫还是一
个人呢,你怕什么。”我跳起来,“走吧,继续我们的工作。”
晚上我们到一个小镇,这是一个温馨的江南小村,青砖白墙,檐角长长弯弯,灵巧地翘
起。天已经暗下来,村子中似乎蒙着青烟一般。有一家的门前挂着旅舍的黄旗,我把铃木开
到它的门前停下,一条狗冲出来乱叫,立时一个女人追出来,喝斥住了狗。那是一个干净的
女人,不高不矮,说话利落得体。她说:“哦,怪不得今早喜鹊在房上叫个不停,真有贵客
来了。”
她开了院门,让我把车子推进去,转身泡出了两杯绿茶。
我早觉得渴了,端起喝了一口,问:“有干净的房间吗?”
她一张嘴说得滴水不漏:“客人,我这家的干净,远近都是闻名的,不要说你们贵客来
住,就是我们自己住,也不肯有一点脏。还用说招待客人吗?”
我朝四周一看,确实窗明几净,东西放得也整齐,看了舒服。她在前面引着穿过一条青
砖长巷,就到一扇门前,她开了锁,撩起市帘,是一间近20平方的屋子,一张大床,一张桌,
两把凳。窗外有扶疏的树影,犹然是绿的颜色。她说:“这儿还可以吗?”
我点头说:“好。”紫玲已经把一只包放在桌上。
文房东说:“休息一会儿,等一会儿就开饭。”她把门轻轻一掩,就要出去,然而又回
转过来问:“你们就要这一间吧。”看她的神情,似乎她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只是履行手
续,她料定我会轻轻地一点头,事情就过去了。
我瞥一眼紫玲,她不出声,眼光从我的脸上移过,随即向上,去看屋顶。我心里突然慌
张,仿佛有一条充满诱惑的蛇游过,我想可能就此有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但我还是说:“不,
我们各人一间屋。”
“哦,你们还要一间屋子?”女主人确实感到意外。我再次肯定地回答她。紫玲就在那
间屋留下、女主人把我引到另一问朝北的屋子,小了一些,但也算干净。吃过晚饭之后,我
留在紫玲的屋子里。她脱了鞋,坐上床,翻出了老郑头送的画。她发现墙上有一根小钉子,
便把山鬼挂在墙上,再退下来,盘着双腿坐床上,凝神看画。我也凑过去看,一片大叶子刚
把女神的羞处这掉,吐脐浅浅圆圆的,大概搁下了多少水,女神的目光也十分明亮俊俏。我
越看越觉得,老郑头画的时候心中就有紫玲。
第二部 [1994年1月24日 星期一]__②
她回过头说:“你呀,算是一个老实人。”
我知道她指的是刚才要屋子的事,有意说:“不是你不肯说话么?”
“我是让你说,一路上不都是你安排的?”
“要是我说就要一间屋子,你会怎么样?”我狡诈地问。
她大大方方说:“那也照睡,你是陪我出来找哥,你是我另外一个哥,一间屋子就怕了?
不是吗?”
她的神情调皮而又天真,我不由为刚才的一点小心计而害羞,我想,我们的关系纯粹一
点可能要比复杂一点好。对于我来说,她大概一直是画上的女神,能欣赏爱慕而不得接近我
开了台灯,灯罩是荷绿色的,于是屋里就有一团浅绿的光晕。我说:“你在太阳泳池也有些
日子了,你看周欢是怎么一个人?”
她想一想,说:“他每天都要来泳池,很少和工作人员说话,可是对我好像是有些例外,
是他把我招来的,见了我,时常说几句话。一天,那两个人又来了,据说他们是深圳来的。
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了。一个身子特壮,一个个头很高很瘦,他们脸色阴沉,周总见了他问,
马上把他们领进办公室去。一会儿,我送茶进去,他们刚还在说话,一下子全不悦话了。周
总坐在那里,壮的那个坐着,瘦的那个不坐,像狼一样在屋里不停地转。”
我不由打断了她:“这是在什么时间,离现在多少天?”
她马上说:“就是那天我送花来,气得跑出来的第二天。”
我立到明白了,一壮一瘦的两个,就是从南方来的跟踪丽亚的两个人。可是日子不对,
丽亚是在驱走紫玲三天后在街上发现他们,周欢才赶来肩负保卫她的使命,他和黑社会人的
谈判更是以后的事了,怎么在这之前他早就和他们秘密接触了?
“你没有记错日子?”我又问了一遍。
“不会错,那天我心里还很不舒服,见他们特别烦,我不会记错。”
“你接着往下说。”
“我放了茶出来,存了一个心眼,没有把门关严。我站在走廊里我的位置上,起先他们
说话轻,后来一个声音响起来,你把我们从南方请来,这点钱就打发我们哥俩了?这办的什
么事,你心里没数吗?立即就听见周总低低地喝斥他。就有人走过来,把门关严了。我觉得
他们像在商量事情。”
我的身子禁不住发起抖来,心里有一个古怪的声音在叫:陶,你有什么本事,全都是戏,
都是圈套,你到现在才看明白啊。这个昔日的拳击手,你还见过比他导演技巧更高的吗?我
的女皇,你以为他是真诚相助,其实你不过是在他导演的这幕剧中,当了一个合格的A角。
他不动声色就获得他需要的资金,而且从感情上把丽亚彻底击倒。那把铜刀也是他迫使丽亚
就范的道具吗?
“晚上8点左右,领班来叫我,说总经理让我去他的办公室。我不知有什么事,有些不
安。门半开着,屋里就他一个人,那两个人已经走了。他刚放下电话筒,转过身看住我,眼
光很有点古怪。他说,工作不少天了,感觉怎么样?我说,不好。昨天你为什么要叫我去送
花,让那个女人恶毒地骂我。他笑了,说,骂你怕什么,你不会因此而少一块肉,经点事没
有不好。他从酒柜里拿了一瓶洋酒,也给我倒了一小杯。他喝了,也一定要我喝。我只好喝
了,就像药水一样难喝,我连连咳嗽,他哈哈笑了,我要走,要去上班。他抓住我的肩头扳
过来,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今晚不用我上班。”
我心里不是滋味,心想不会有好事发生。本想打断她,可又渴求听下去。
“我不知他要干什么,有些害怕,但也有些好奇。周总不出声地看着我,把瓶子里的酒
一杯杯倒进杯子,全都喝干。他把一把椅子放在屋中央,坐下,说,紫玲小姐,今天麻烦你
做一件事,请替我梳理辫子。我起先有些不肯,可是看他坐在屋中央,大脑袋往后一仰,眼
睛闭上,我心里害怕,不由自主走过去了。
“他有一根辫子,足有7寸长,看上去就像插在后脑勺上。我真不明白城里人,现在大
街上难得看见一个女的梳辫子,男人却梳起辫子来,不知什么道理,难道辫子还要男女轮换
吗?我这么愣了一会,他说话了,还不动手,你不会吗?会,扎辫子还有不会的。我上前把
他的辫子解开,头发垂下来,好浓密啊,把耳朵整个盖掉了,我很少见到这么好的头发。他
说,请给我捏捏脑袋,这些天好多事缠着我,头都发麻了,请你给我放松一下。不知为什么,
我变得很听话,可是在这之前我还没替男人捏过脑袋,只有我的奶奶喊背痛,我给她捶过。
现在我替他捏起来了!我也不管,在自认为的穴位上捏啊按的,他还是闭着眼睛,嘴里哼哼
的。一会儿我出汗了,还是按。他仍是闭着眼睛,用遥控器打开了音响,放出一种软绵绵的
音乐。后来我停下了,说,好了。他睁开眼睛,站起来,说,很好,从来没有人给我捏得这
么舒服,现在疲乏消失了,我的精神气完全上来了。你以前学过按摩吗?我笑了,按摩,我
还不懂什么叫按摩呢,从来没学过。他说,好,那你是天生就会,这是最灵的了。以后还希
望享受你的服务。他说你需要什么吗。我说不需要,一样都不需要。他冷冷一笑,说,现在
还单纯,恐怕过不了多久就变。”
我换了一个姿势,听的时间长了,一个动作有点累。我在脑子中竭力描摹紫玲和周欢在
一起的情景,想把他们的神色。动作、背景都看个清楚,可是不行,只要他们两个在我的脑
中走到一起,画面就整个模糊掉了。四周很静,我不知女房东的一家干什么去了,只是淡绿
的灯光温和地躺在空间。
“他问我会游泳吗?我说会一点,基本不会。他说,跟我去学,可以在这里学会。我说,
我不想在这里学。我忽然发现该走了,我不应该再和他单独呆下去。我说我要走了,他没出
声看着我出去。我出去后就到泳池边上去上班,很快就到夜里,客人们差不多都走了,我也
直打哈欠。就这时周总走来了,他披着一条很大的泳巾,走到我跟前,停下了。眼睛看着他
手里,突然用一种很伤心的声音说,你知道吗,明天起这个泳池不是我的了,有可能再也不
会属于我的了。我觉得很突然,不知说什么好。他说,我要在我的泳池中再游一次。就这时
他突然推我一把,力气好大,我掉进水里去了。我会一点水,但游得不好,就在水中扑腾。
他甩掉泳巾跳下来了,一挥手臂就游到我的边上。我几乎没有多想,手往他身上一抓,我的
指甲很尖,一下子他的胸前多了两道血印。他没有生气,说,你不是说你不会吗?我说,我
不是说会一点么。他说,我希望你一点不会,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我想不能再在水下,我
想到了哥,想到了你。我就朝梯子走去。他看着我走掉,也不说话,挥动手臂,朝前游去。”
紫玲停下了,一会儿问我:“你觉得我好笑吗?”
我摇摇头:“很有意思,但不好笑。”
她说:“我在想,如果是老郑头画上的山鬼,她处在我的位子,可能同我一样做呢。”
我很认真地说:“说得很对,可能跟你一样。”心里的思路却走得很远。在紫玲的故事
中,我看清周欢了吗,好像还是没有,他依然是一个双层的影子,一个充满疑惑的谜。现在
我是看出他对紫玲导演的阴谋,但是他的圈套也是为了达到他获取资金的目的,一旦他赚回
了钱,不是立刻把丽亚的钱还清了?丽亚说他是一叫“可怕的魔鬼,同时又是一个迷人的天
使,这两个形象在什么时空才能拍合在一起呢。当我把丽亚留给“他”的时候,他又是哪一
个?
紫玲往我的杯子中添了一点水,我说:“你休息吧,我要去睡了。”我伸两臂打了一个
深长的哈欠,走出屋门,把紫玲留在我的身后。我走到自己的屋门前,没有进去,抬头看了
外边的天,湛蓝的天空中,有一群闪烁的星星,它们不安宁,在无声地流动。
第二部 [1994年3月22日 星期二]
近两个月过去了,这段日子中,我大部分时间都和紫玲在游荡。我们几乎走遍了整个华
东地区,最远还到了湖南广东,结果一无所获。我的铃木中途出了不少故障,一次下山路的
时候,闸失灵了,我浑身都冰冷了,头上冒出虚汗,我以为我和紫玲的漂游到此地是最后一
站了。还好,后来撞在一块石崖上,我们都没有受大伤,而铃木已经是伤痕累累了,我知道
我们已经不是在寻找了,找哥又是一个原始的借口,它是一个开端,而真正的精华全部在寻
找的具体而琐碎的过程中。我们常常忘记出来是干什么,沿路的风光和奇异的民情总让我们
兴趣无穷,而两人之间的那种不时碰撞却不融洽的关系常使我心里悸动,犹如在探一座心灵
的迷宫。原始的目标不时地迷失在过程中。有时紫玲突然叫起来:“我的哥到底在哪里啊?”
我这才假模假样地动脑筋。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不是寻找,是我们两人的漂流。但仍然
要记注我们是寻找紫玲的哥,这样我们的漂流以一个双方认可的名目,才能继续下去,同时
也使它像一座多棱的三角镜。
有时我会突然怀疑,可能紫玲从来没有这么一个哥,这只是她的臆想,什么看庄稼地,
什么和野猪的搏斗,掉进水池子里去,可能都是她的梦幻,从来没有的事,而我却相信了,
跟着她天南海北乱转。我的怀疑不是没有理由,我发现了她越来越多的漏洞,她曾说她的哥
比她大5岁,一次却说只比她大3岁,如果不是说谎,不是心里幻觉,她对岁数的印象就这么
模糊?当春节到来时,她肯定他不会回家,我问她理由,她说她就是这么感觉的,他走出去
就不会回来,等着她把他找到。这也让我莫名其妙。
我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所以再说找哥,心里忍不住要发笑,一场寻找的基础本来就是
水中的月亮。但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这样,出发点并不重要,谁都说不清
要在哪里拐弯,在哪里蜕变,只要这个漂流让我和紫玲快活就好。但是紫玲仍然固执地说要
找哥,她多次复述她的故事,这又让我疑惑不清,难道她的幻觉真这么严重,或者说真有那
么一个哥在爪哇国中等她?
在整个漂泊中,紫玲都表现出很大的兴趣。我们到一个小村,住下来,经常是她自己动
手做饭,她向农民买了米,拿到河边淘洗,她总是寻找河的上源,越走越远,有时离开村子
好几里,我不放心,忍不住去找,循着歌声才把她找到。她还喜欢做菜,却不让我向农民买,
漫山遍野去挖野菜。天回暖了,芥菜、马兰头、金银菜,野地里到处都能看见,她常常一摘
就是一袋子,切得极细,下到水里捞出来,吃得我满口生香。我忍不住拿她和丽亚作对比,
还是觉得这样的生活逍遥自在,饶有情趣。
我们闲了无事就谈天,除了她的虚无飘渺的哥以外,所涉及的对象往往就是我们共同认
识的人,周欢、丽亚、老郑头,我们翻来覆去地嚼他们,说他们好还是不好,多少是好,多
少是不好。嚼多总有嚼厌的时候,但是漂流到一个新的地方,浏览了新的山水和民情,再嚼
起他们,却像添了新意思,一点不厌了。
一天夜里,我正在梦乡里,却听到慌乱的敲门声,我问谁,接着就听见了紫玲的声音。
我不及穿戴整齐就下床开门,紫玲的头发散乱着,一脸惊慌,几乎跌进我的怀里。我忙扶住
她,让她坐下,问她发生什么了。她哭了,好一会儿才说她梦见哥死了,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我心里不知是轻松还是难过,只得安慰她,梦能算什么,还有人说,所有的梦都是反的,
说不定这预示着你不久就能找到他呢。
第二部 [1994年3月23日 星期三]__①
现在我更无法说这还算不算寻找,紫玲已经在她的梦中看见她哥死了,目标失去了,过
程中断了,我们的漂流就有消亡的危险。紫玲说她的哥好像是被车子撞倒的,那是一辆银灰
色的车子,一辆面包车,她看见哥的头撞碎了车灯,然后倒地,血像泉水一般涌出来。她吓
呆了,当她冲上去的时候,哥已经在大街上消失了。我极力安慰她,想出各种法子来逗她开
心,但还是很难驱散她心头的噩梦。
我还在眷恋漂流,于是我也尽量地做梦,看我会梦见什么,果然不多久我梦见了丽亚。
她看我的眼睛中满是怨恨的轻蔑,她没有说话,但我已经听懂了她的意思:我对你还不够好
吗,让你当我的操盘手,我那么信任你。凭良心说呀。你再到江湖上去漂荡,看还能找到比
我对你更有用的人吗?你只拿走2万元,不觉得寒惭吗,你在我的眼里只值2万?你不觉得把
自己秤得太轻了?她身上的衣服同云一样轻飘,她的脸也在云雾中时隐时现。
我硬着头皮对她说,你说得都对。我一心想知道现在她和周欢怎么样。可是我问得非常
笨拙。她冷冷一笑,说,你觉得你还有问这话的必要吗?她的声音像是寒夜里从天上飘下的
雨星,滴在我裸露的肌肤上,我直打寒噤。
我和紫玲都有梦了,两人的条件机会都是对等的,我们都没有目标,前面是茫然一片,
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漂流。
这期间我们也漂流到大城市,我忍不住去了证券所。令我惊骇不定的是,股市跌得太凶
了,我离开不过两个月,而它足足跌了一半以上。205大户室的人怎么样了,他们哪个逃掉
了血淋淋、伤累累的下场?我更是想念丽亚,我想她不应该受伤,可是她怎么又会不受伤?
今天下午,我遇见了一个完全想不到的人,或者说是“鬼魂”。
第二部 [1994年3月23日 星期三]__②
到了一个小镇,正逢上赶集,我们挤上摊子看手工艺品,有黄杨木雕的老虎狮子小狗,
有棕榈树做的女娃、老人,紫玲看得饶有兴趣。一个人影从我的面前滑过,我心里打了个愣,
这人好面熟,在哪见过。他好似也发现了我,要避开,只顾低着头走,似乎脚步越来越快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越看越熟悉,眼看他走远了,我顾不上和紫玲打招呼就追上去。前面人往
窄小的巷子里走,两边的旧房于朝中间斜,随时就像要合拢来,遮住他的去向。我追进去,
两人急促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发出空荡荡的回音。
我离他不足3米远了,喊道:“陈林!”
他回过头来,我怔住了,我喊错了?他不是陈林,只是神情和身子轮廓像陈林,我正要
道歉,却不料那人颤抖着嘴唇,开口了:“你认识我?”
这一来我听出来了,是陈林的声音,嘶哑低沉,有点口吃,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不错,
是他,他不是早就自杀了?谁都知道天马证券公司的一个大户死了。为了他,曹伯卫把官位
都丢掉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一个鬼魂?如果他还是一个活人的话,那么关于他
死的传说就是一个弥天大谎,一个蓄意的假象。他的脸也变了,比原来更加黑了,还多了许
多坑坑洼洼,他的眉眼鼻子都变样了,我记得他过去的凹鼻子,像一把瓦刀,而现在鼻子中
间不凹了,成一条笔挺的直线。我恍然大悟,他不但没有死,还整过容了,鼻子填进东西了。
就是说,为了躲避10万股界龙的官司,技术派陈林死了,而一个飘忽的鬼魂却出现在山沟里。
他还在掩饰他的神情:“你认识我?可是我不认识你。”
我冷笑着说:“想不到有人这么健忘,大户室中共同呆了半年多,一眨眼就不认识了?
我哪里有必要找你,可是曹伯卫要找你,他的鞋都要磨破了,差不多绝望了。现在你活过来
了,他却要死了。”说罢我回过头往巷子外走。我心里想不会就此没有下文。我从狭窄的巷
子中走出,似有从洞穴中走出的感觉。身后没有动静。我就要走出巷口了,后面发出急促的
声音:“陶先生,慢一些走。”
我站住了。他走上来,他的行动异常地迅速,一闪到了我的跟前,难道鬼魂都是行步如
飞的吗?
“我没有死,我知道总是要撞上人的,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人把守。现在果然遇上了你
……我没有死,我走投无路了,已经什么都准备好,就要死了。突然不敢死了。我才知道自
己是一个贪生怕死鬼。死不容易。”
我有同感地说:“对,死并不容易。”
“再从另一方面想,我可以死,可是为什么就应该我一人死?”他显得理由很足。“我
赢钱的时候,什么人都对我笑。这两个女人从我这里大把大把地拿钱,买敞胸露背的时装,
买鳄鱼皮包,买法国的香水口红,她们爱得我要死,把我当作她们的聚宝盆。可是输钱了,
同样是一个我,她们却当作灾星祸星,恨不得剥我的皮,抽我的筋。这么一想,输了没有不
好。”
我静静地打量他,这是一个灵魂的自我暴露,像一面镜子,如果当时的我和丽亚站在这
面镜子前,会照出一副什么模样?
“那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没有去处了,随便地乱走,就到了这里。我身边一点钱都没有了,我给人打工,给
牲畜看病,我看过中医书,靠这赚一点小钱。我还能算活着?跟死了没有两样。”
我说:“我明白了,我根本没在一个小山镇上见过你,谁都不会因此知道陈林还在人世。
如果硬要追查,那么,我最多说我撞见了一个鬼魂。”最后一句话,我有意幽默了一下。
他懂了,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那时候在205室我就看出来了。”
我想同他握一下手,后来打消了念头,我走了。可等我走出10多米,他又在身后喊我了
:“陶先生……”
我停下了。又是一晃他就到了我跟前,他的表情变得局促,迟疑了一会,才张开了干涩
的嘴唇:“能不能借我一点钱,我差不多身无分文了……等我有机会了,一定还你、”
我的眉头皱了一下,我知道我有两种选择,我把它们当作两块石子在手里掂了几下。两
个月过去了,2万元已经用去一大半,只剩4千了。我看见陈林极其紧张地注视着我,就跟他
当初看盘子的神态差不多。我缓缓地解下背包,打开外面的锁,再拉开里层的拉链,抽出8
张100元的票子,放进他的手中。
他的嘴一咧:“我不知怎么感谢你……等我……你的地址我知道。”他眼里流出泪水了。
我说:“你这是什么玩意?”当时我们上百万地进出,不过是区区的800元。“好吧,再
见,祝你好运。”
我走了,在我走回摊子前这段时间里,身后再没有喊声了。紫玲早急着找我,一见面就
说:“你上哪去了,让我好找。你看这木雕好吗,我喜欢,就跟哥雕的一样。”
我说:“哪一个,让我来看。”
第二部 [夏坚的故事(二)]__①
夏坚从上海回来,脑子里发昏,白天他躺在床上,心里一阵阵发酸,自己不过是想做赢
股票,就再不要为钱烦恼,可以集中精力,把父亲留下的史书写完,没想到连连遭挫,尤其
是这次,听了股评家的鬼话,扑灭了最后的希望,莫不是天不助我,父亲的亡灵也在另一个
世界中对我生气?
正在胡想,电话铃响了,响到第5遍,他才懒洋洋地去接。是袖珍小姐,她的声音毫不
掩饰对他的关切:“一直没见到你,你怎么啦?”
他语调平淡地说:“我没什么,你不用担心。”
袖珍小姐在那头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的心,这不算什么,想开一点。我请你
出来玩,好吗?”
“对不起,鄙人现在缺少雅兴。”
“不,你不应该情绪低下,陷入自己设置的误区。现在是春天了,外面景色多么好,你
应该出来走走。另外,我准备了一样东西,你看了一定喜欢。”她好似怕他挂机回绝,一口
气说了许多。
夏坚觉得再不领她的情要伤她的自尊心了,他答应了。半个小时之后,当他骑着那辆破
车子,来到中山娱乐城时,袖珍小姐已经站在门口了。她穿一套鹅黄色的衣衫,显得很是可
爱,和边上的人比,都要矮小许多,粗心的人还以为她是一个娃娃,此时她正在朝两边张望,
恰好看见了他。
“你来了。”袖珍小姐迎上来。
“抱歉,让你等了。”
“没关系,我也刚到。”其实她已经等了一会了,为了不让夏坚难堪,她有意说刚到。
“你看我们到哪里去?”她仰头问他。他发觉她还不到他的肩膀,她的嘴勾了唇线,很
鲜艳很性感地朝上翘着,好像正等着他俯下身去吻。他的脑子中闪过一个恍惚的念头,她是
我将来的夫人?他觉得自己碰上一个棘手的问题。
他说:“你不是说现在是春天了?”
“对,早就是春天了,”她伸出手拉他的衣袖,“到野外去走走,整天在这个城市里,
到处是吵声,烦死人了。”
“那走吧。”夏坚跨下人行道,准备去拦出租车。袖珍小姐忙说:“别急,我要让你看
一样东西呢。”她又上前拉住他的手,拉他上台阶,走进大门。夏坚觉得自己这么一个高个
子,被她牵着,有些难看,很想松掉手,想了想还是没有。她牵着他走过大厅,到一间屋子,
推开门,屋中央有一个大物体,宽长条的,用一块白帆布遮着,遮得严严实实。她还是握着
他的手不放,说:“你猜,这是什么?”
他觉得她的手软软小小的,在他的手心里,就像一只钻在窝里的金丝鸟,他说:“金丝
鸟?”
“金丝鸟?”她一点都不明白。
他把她的手举起来:“我说这个呀。”她笑了,抽出手,在他的手上打一下,说:“谁
让你说这个,我让你猜这布遮着的。”他没有猜。袖珍小姐一下把白布揭开了,就跟变戏法
一样,是一辆黑白色的摩托车。夏坚的眼睛一下亮了,是雅马哈,太漂亮了,自从本田离开
自己后,他是天天趴在那辆破自行车上啊!现在袖珍小姐要给他重新插上翅膀,让他重新获
得那份迅疾和猛烈。
“你骑上它,证照都是齐全的,我请人办好了。”袖珍小姐看着他,两眼放出热烈的真
诚的光亮。
“不,我不能要你的车,我不能随便要人的东西……”他说得慌乱而含糊,他脑子里浮
起古代土大夫的清高形象,连忙拿来在心里作抵挡。
“哈,我知道你会这么说,”袖珍小姐似乎早有预料,大大方方说,“你拿去骑,就算
是借我的,到你不愿骑的时候还我,不好吗?买车倒还方便,就是办证照难,花钱不算,还
七拐八拐的,托了不少人。”
夏坚受了感动,他知道她对他是真心,可是他现在心里怀着东西,不释放出来就无法安
宁,这她能理解吗?
当他带着她,在野外的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时候,夏坚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湿乎乎的情绪。
这两年我干什么了,在股市上翻来翻去,一心想赚钱却没赚到钱,续写史书的事似乎越来越
远了,连最心爱的车都典当出去,还是这个女孩给我重新找回感觉。她确实是对我有意。可
是这场恋爱会有结果吗,心里的创伤袖珍小姐就能医治好?他觉得体内有一种疯狂的情感在
翻滚,时速已到了180公里,两边的树发疯地往后飞,已经看不出一棵棵,而连成一片了,
地也要倒过来,和天搅在一起。袖珍小姐紧紧搂住他的腰,不时发出一声声尖叫。他看到了
湖边,才慢下来。
第二部 [夏坚的故事(二)]__②
当天晚上夏坚拨通了上海电话。有人来接了,他听见了嗡嗡的鼻音,是股评家本人。那
边刚问是哪一位,他就毫不客气地说:“你还没有听出来?我想你不会这么健忘吧,是被你
欺骗伤害的一个人。上次,你约我到郁金香酒吧,可是你连一个人影子都没露,你让你手下
的人来对付我,难道你不觉得可耻吗,的确也让我长了见识,一个冠冕堂皇的人,在报上写
文章,在广播中说话,居然还懂别的手法!”
对方打断地:“够了,难道我有义务,在半夜里听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的胡言乱语吗?
把你送回南京是为你好。”
“为我好?张一强先生,你还有这么好的心肠啊。”他觉得自己的双腿在抖,全身都在
抖,但已经没有丝毫恐惧,而是因为愤怒充满了胸膛。他把身子压紧在桌子上。“你看见过
上你当的散户吗。你们是发大财了,可是那些可怜的散户呢,他们是把一个个钱攒起来进股
市的,就是信了你的鬼话,追啊买啊,现在他们在哭泣!我认识一个卖生姜的老太,她积了
钱打算给儿子结婚,听了你的话,都拿来买界龙了,现在……”他觉得心头发酸,心底就越
发硬起来,自己仿佛变成了为民请命的英雄。
“好了,我都听懂了。”股评家的声音显得十分冷峻,“你说你要干什么,如果你要告
我,那有法庭,我等着和你在法庭上对答!你还缠着我干什么?”
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什么你都知道,不需要我重复了吧。”
那边没有声音了,以至于夏坚愤愤地喊了好几声。
“我都听见了。好吧,你来上海,还是在郁金香酒吧。我等着你。”随即挂断电话。
夏坚的意图还是让袖珍小姐察觉了,她大胆地贴近他,捏住他的一只手说:“不要去了,
不会有结果的,抛开他,做我们自己的事情。”
他缓缓地坚决地摇头:“我知道不一定有结果,可是我一定要看看他什么样子,让他当
面对我撒谎,让他再发一通厥词。”
袖珍小姐心在发疼,她靠他越来越近,差不多要钻他怀里去,他的怀中是不是金丝鸟的
窝啊。她说:“我陪你去,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
他摇头,说:“这是我个人的事,我不想任何人参加进来。”
这次他到上海是下午,他已经认识路了,径直去了郁金香酒吧。他推开了装饰华美的门,
站在门边还是那个高挑的小姐,朝他粲然一笑,引他到里边坐下。夏坚告诉她来意。她用悦
耳的声音说:“请夏先生稍等片刻,您要等的人已经来过电话,说他很快就到。我再打电话
去。”
夏坚把咖啡小杯握在手心中,一点都不喝,他怕再出现上次的结果。他的眼睛已经适应
周围的幽暗了,他坐的是前厅,地方不小,却用屏风隔成一个个隔绝的小空间,空中似有窃
窃私语,却不知是从哪个小间传出的。四周墙壁上立着一些雕塑,大都是从古希腊神话中搬
下来的,在壁灯下发出古铜色的光泽,但他相信这都是塑料一类的代用品。
大概有15分钟过去了,他有些不耐烦了,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戴一顶帽子,压
得很低,投下阴影,夏坚看不清他的脸。“唉,你是夏先生吗?”那人伸出手来。
夏坚犹豫一下,还是同他握手:“你是张先生吗?”
听见那人发出笑声:“请坐,张先生一直等着夏先生来,原来他是要来这里的,可是今
天突然有点小疾,不能前来,非常抱歉,让你在这里等久了。请夏先生直接到他家里去,这
是他的地址。”
夏坚接过他递上的一张纸,一时拿不定主意。那人说:“很方便的,出门打的,司机都
认识这个地方。我很想陪夏先生一起去,可是,临时有个急事走不开。”那人很注意他的反
应,“如果夏先生觉得不方便,那就没有办法了。浙江方面有一个邀请,张先生明天早晨就
要去讲课。”
夏坚心里哼一声,想可能又是借口,他已经是第二次来上海了,还能再白走一趟?姓张
的家就那么可怕了,去就去,没有了不起的。即使他是泥鳅,也不能再让他滑过去。他站起
来说:“好吧,我去。”那人高兴地说:“夏先生真是一个爽快人。”
两人到了门外,拦下一辆车,夏坚坐进去,只见那人忽然说:“你看我的记性!张先生
生病,我替他配了一包中药,要他赶快吃,可是我却没时间去,真是急死人。只好麻烦你交
给他了,真对不起。多谢你了,你一定要叫他抓紧吃药,不要忙起来什么都忘记了。”
夏坚看他手谢万谢的,倒有点不自在,不就是带一包药,多大一个事。顺手接了,是一
个长方形的小包裹,外边用牛皮纸包着,里边鼓鼓囊囊的,他说:“我会交给他。”
第二部 [夏坚的故事(二)]__③
车子在马路上穿过,外边不时闪过一群彩灯,把车内也照亮,他看出去,两边都是高耸
的逼近的大厦,橱窗里有着鲜亮的模特,各自摆出姿势,看不出是真人还是假人。他觉得这
个都市庞大、混杂、陌生。车子越是往前开,他的这种感觉越是强烈,还带一点潜在的恐惧。
他像是坐在宇宙飞行器中一样,朝另一个星球飞去。他来为了什么,他想达到的有多少可能,
他的行为不荒唐吗?不,他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犹豫,必须见到张一强,他早已上路了,不可
能停下了。
车子拐一个弯,驰进一条幽暗的路,两边是被树木掩映的小楼房。车停下了,司机打开
了车厢里的灯,说:“你找的地方到了。”
“谢谢你。”他意识到一个过程结束了,戏就要开场了,他付了车费,走下车来。借着
车灯,他看清了门牌号,不错,是在这里。他透过铁门的缝隙看出里边高低参差的树影,是
一个花园。他按响了门铃,很快院子里传出狗叫,声音非常凶猛,像是一条纯种狼狗。他心
底有恐惧在摇晃,但想既然来闯虎穴,还能怕一条狗吗?一会儿,院中亮灯了,他听见人叫
住狗,接着发出门锁响动声,门开了,他看见的是一个矮胖的身影。
“你找谁?”一听声音,夏坚就断定站在地面前的就是股评家。
“我就是找你来的,你已经答应了,忘了吗?”夏坚不迟疑地说,他用眼溜了一下边上,
狗在股评家身后,被他牵着绳子,他心安定了一些。
股评家说:“进来吧。”他跟在他的后面,走上铺成菱形图案的石径,穿过花园,上了
台阶,进到客厅。股评家坐进一个宽大的皮椅。夏坚也在一张高背椅子上坐下。他看见股评
家把狗圈在他的两条大腿中间,自顾理狗的毛,让狗舔他的手背,好像一点都不记得他们通
过的电话,和他来上海的目的。他觉得自己受了轻视,愤恨不由从心底生起:“你在电话中
让我去郁金香酒吧,我下火车直接去了那里。”
股评家抬头看他,眼中仍是一种疑惑的神情:“你来此地有何贵干,可以直接对我说。”
他想不能浪费这个机会,为了获得今天的机会,他付出的代价还小吗。他义正气壮地说:
“我前前后后全都认真想过了,你在狡辩,麒麟皮下露出了马脚。界龙的炒作是你和机构大
户勾通起来,操纵市场的典型表现。等机构吸了货,你就开始在报上造舆论,说它有多少地
产,有多少概念,是中华崛起的龙头,你写文章做报告,一次次跑到南京杭州合肥,四外游
说,唯恐中小散户不上当。你口口声声说不到46元不会回头,叫我们大胆往前走,直到机构
出货的前一天,你还在电台里散布谎言,从盘口看很清楚庄家在出货,你倒看不清了……”
他的胸挺了起来,情绪激动,许多日子来一直在头脑中萦绕的想法喷涌而出,他注意了用词
的准确和严密,一条一条地阐述自己的想法。开始他的身子还禁不在发抖,随着他陈述的展
开,血流得快了,身上也越来越热了,他知道自己所说的是强有力的,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他一点都不颤抖了。他用一个有力的反问作为结束。
股评家也不看他,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他让狼狗衔来一双皮拖鞋,换去脚上的鞋子。
等夏坚讲完好一会,他才像突然发现一样,说:“唉,你讲完了”
他说讲完了。股评家沉吟了,仿佛在酝酿情绪,猛地抬起头:“你说股市是什么,你参
加股市来为什么”不等夏坚回答,或者说他根本不要他回答,“是战场!加入的每一个股民
都是战士。这就需要他勇敢,坚定,还须有大智慧。股市上每天都有大量的信息,他必须有
自己的头脑,来检测这些信息,去伪存真,去芜求精,如果没有起码的素质,他就不配上股
市来。”到这里,他的语气一变,变得十分委婉、动情。“作为一个股评家,我当然想每天
都向股民推荐赚钱的股票,但是股市不是我开的,不确定因素太多,每天、每小时、每分钟、
每秒钟都在变,我有什么办法?”
他说:“那不等于可以造假消息,来蛊惑人心。”
股评家伸出一根指头戳着他:“年轻人,注意用词,不然我可以告你诽谤罪。当然我也
理解你的心情,输钱了,谁心里都不好受,我希望你及时调整心态,不要趴下。我告诉你一
个诀窍。当我们要出掉一个股票的时候,我们就拉升股价,坚决拉升,不断地拉升,拉到天
上去。当我们要在某一个股票上吸货,我们就往下打压,毫不手软地打压。现在你可以走了
吧。”
夏坚不做声。
“你还不满足?”股评家大为不满,摇头说,“好吧,对你特别照顾,你留个地址,给
我手下人,我们要炒什么股.提前通知你。”
夏坚冷冷地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始终被曲解,被侮辱,说:“我是为这个来找你的?”
张一强疑惑了:“不为这个,你为哪个?”
夏坚说:“我为什么来,你还不明白?”
股评家摊开两手,晃晃脑袋,又把狗从脚边赶开。这时他发现了夏坚手中的纸包,说:
“你带了什么东西,是材料?让我看的吗?”
夏坚没好气地扔在桌上,说:“有一个人,在郁金香酒吧交给我的,说你生病了,给你
配了中药,让你抓紧吃下去。”
股评家眼里露出狐疑的神情:“我生病了?你听谁说的。那个人是谁?”
“你的朋友,我怎么知道?”
股评家拿过包,撕牛皮纸,纸硬很不好撕,他就拿出一把刀子,把外层纸切开,里面还
是一层纸,再割开,连着剖开3层,才露出一个塑料袋,装着乌七麻黑的乱东西。“这是什
么?”股评家嘀咕着,他把袋子从纸包中抽出来,在手中反来复去看,慢慢的脸色浮起可疑
的笑容:“给我吃的药?”他朝屋里喊了一声,就有一个人出来,股评家把药放进那人的手
中,说:“这位先生带药给我吃,你拿去检查一下。”那人拿了药进了里屋。
夏坚隐隐觉得不对,股评家没有生病?那人为什么说他生病,他怎么不假思索就把纸包
拿来了,他在做傻事吗?狗在屋子里不停地转动,还到他的身边嗅他的裤腿。股评家打开音
响,若无其事地听着轻飘飘的乐声。
一会检查的那人回来了,脸上生硬而严峻,说:“张先生,结果很荒唐。”
股评家说:“荒唐?告诉我,同时也告诉远道来的先生。”
那人宣布:“不是什么药,是一包乱草,还掺进了牛粪。”
夏坚顿时目瞪口呆。
股评家转头问他:“夏先生是跟我开玩笑?开得不大不小。”
夏坚脑子好一会转不过弯来,他呆木地看着股评家,见他面带嘲讽的笑容,仿佛面前的
夏坚是一个拙劣的对手。他忽然明白了,他又钻入圈套了,那伙人早设下圈套,等他傻乎乎
地往里钻。他跳起来,抗议似的说:“这又是你们的阴谋……你们太狡猾了。”
张一强生气了:“什么话,你戏弄了我,还说我狡猾,岂有此理!”他命令手下人:“
立即通知派出所,他在民宅无理取闹。请他们把他驱逐出去。”
夏坚猛一拍桌子:“谁无理取闹?是你们!”
股评家叹一口气,说:“我真有点可怜他,他精神太亢奋了,请接通精神病医院,赶快
派一个医生来,替他检查一下,我觉得他脑子有毛病。费用么,由我们来支付。”
第二部 [4月6日 星期三]
我和紫玲的漂流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想去的地方都去过了,漂流在我的脑中就渐渐失去
原来的色彩。而我所带的2万元,除了给掉陈林800元以外,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与此同时我
从晚报上得到消息,股市一路狂泻,跌到3个月前的一半市值。我不由想起丽亚,她还在股
市上吗?我知道这是一条贼船,上去了就不容易下来。周欢和她怎么样,他们仍然是合资的
伙伴,还是再次出现了感情和金钱的双重危机?
不想他们了,先回过头来看看我们自己吧,昨天开始,我突然陷入一个莫名的旋涡之中。
事情是这么开头的。我开着伤痕累累的铃木,紫玲坐在我的身后,上路不久我就发现公路上
有些特异,一连看见四辆警车,我对紫玲说:“今天有警车替我们开道呢。”在一个关卡前,
一个年轻的警察伸手拦住我,向我敬一个礼,警惕的目光盯着我,又看身后的紫玲。他说下
来吧,把身份证拿出来。我骗腿儿下来,紫玲也下车,我把破残不堪的铃木撑起,从内衣口
袋里摸出了身份证。警察拿在手中一遍一遍看,然后把紫玲的身份证也接过来,他问:“你
们两个怎么在一起?你们是什么关系?”
这是最麻烦的一类问题,已管中国早已改革开放,但是回答这一类问题仍然令我头痛。
“我们是好朋友,我陪她出来找她的哥哥。”
青年警察鼻子中发出吟声,说:“你倒是一个热心的好人。请你同我走一趟。”
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了,但是我能对他说计么,说我要逃开丽亚,说我对周欢既仇恨又
恐惧,说股票和书法没法兼容,说我和紫玲从来没在一张床上睡觉?但我看见他的脸,知道
说什么都无用。紫玲比我不安宁,她说:“我们干什么了,我们什么坏事都没干,让我们去
哪里?”她显得很不听话,我不由想到山鬼的天性,但是为了避免麻烦,我尽量让她安静。
青年警察引我们离开公路,走出50多米,有一排平房,他让我们进了一间屋,门口来两
个人守住。随后他到另一间屋去打电话,屋子基本不隔音,于是我听见他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是的,发现……两个可疑人……其中一个,与画片很像……控制住……”我意识到问题
严重了。但是紫玲依然没有察觉,还在对我说,中午能赶到紫湖了。
青年警察回来了,在我们的对面坐下,他先把目光落在桌上,很快抬起来,问紫玲:“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她说:“怎么认识的?是在南京鸡鸣寺认识的,我替一个老郑头收画摊,他来了,我们
就认识了。”
“你为什么同他出来瞎跑了。”
“没有瞎跑,我们是出来找我的哥。”
青年警察没有再问下去,回过头朝窗外看,再对她说:“现在我给你时间,好好地想一
想,你和他在一起干了什么事情。”
紫玲急了:“不用想,我们在一起游山逛水了,他是我的老师,教了我很多知识。”
青年警察也不听,只是说:“不着急,再想想。”
远处传来吉普车声,到门口停住了,青年警察迎出去,过了一会儿地进来了,一起进来
的还有一个中年警察,一个女子。青年警察用目光示意就是我,中年警察就示意那女子。女
子的脸憔悴消瘦,头发披落下来,遮住大半个脸,她用一双深陷的眼睛看我,边看边往后退,
还点头,仿佛我是使她恐惧的根子。中年警察明白了。
中年警察把一个厚本子往桌上一放,说:“现在你还不想讲实话?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
吗。老实说,你一路上干什么了?”
我说:“我什么也没干,紫玲的哥哥从乡下出来,不知在哪打工,我只是和她一起出来
找他。”
中年警察说:“替她找哥哥,好漂亮的理由,你还要编故事?”
我说:“我说的都是真话。”
青年警察说:“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我差不多喊出来:“我没有一句说谎。”
中年警察打一个手势:“好吧,那我们等着你说真话。你说你去过一个叫石竿的地方吗?”
“石竿!我去石竿干什么。”我一点都摸不着头脑。
他们两人相互一视,那神色是似乎料到我要装相。“你认识那个女人吗?刚才出去的那
一个。”
我茫然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青年警察狠劲一拍桌子:“你不认识她,她认识你。你贩卖她,她挖了眼睛也记住你!
老实坦白,你还贩过什么人?”
我就像掉进冰水里一样,我明白了,他们把我当作一个人贩子了,怪不得那女人看我的
眼神好像看一个瘟神。他妈的我太倒霉了,难道这个人贩子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估计他们早
画出罪犯的画像,青年警察一眼就看出我可疑,立即叫来了人。我几乎喊起来:“不,那个
女人神经有毛病,她可能受了惊吓,她肯定认错人了。”
中年警察说:“她不认错别人,就认错你?”
我说:“也有可能是在晚上,她没看清贩卖她的人。”
青年警察气汹汹地说:“不要再演戏了!老实说你还贩过什么人?跟着你的那个女孩是
你贩来的,还是你的同伙?”
我知道完了,生十张嘴都无法洗刷自己了。
中年警察用温和的语气说:“你再好好想一想,路有两条,都放在你的面前,看你走哪
一条了?”
我还是不断地说:“这一切跟我无关,我是无辜的。”
中年警察说:“有什么人能证明你是无辜的?”
我生硬地说:“没有人能证明,我不需要人证明。”
中年警察摇摇头,站起来,走了出去。青年警察对我吼了一声:“站起来,靠墙站好!”
我不情愿,但看他怒目金刚的模样,又不敢不站起来。他逼近我,突然挥拳,猛地击在我的
肋骨上,我大叫一声,脸痛苦地歪扭了。他又击了一拳。我倒在地上,嘴里呻吟不已。
中年警察进来了,把他拉到一边,对我说:“你带来的女孩都招认了,你还顽抗?”
我知道这是编造的,紫玲怎么可能无中生有?我勉强站了起来,说:“你们可以到南京
去问丽亚,她可以证明我是一个清白的人。”我在绝望中想起了她,即使她不愿为我洗刷罪
名我也毫无办法了。
中年警察靠近我:“你说是谁,丽亚?”
第二部 [4月8日 星期五]
警察押着我和紫玲,回到了南京。我们都坐进了警车,我的残破的铃木被扔在后边的卡
车上。因为我的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尚没确立,所以对我还算客气,但是我被挤进一个角落,
青年警察紧挨我坐着,如果我想逃走,他必然对我来一个俄虎扑食。当然我毫无必要办傻事。
车子驶进南京了,我突然激动起来,泪水从眼里冒出来。快3个月了,南京迎来了它的春天,
街两边的树上结出了大朵大朵的花,可是我却坐着警车回来,我身上脏乱不堪,胡子冒出寸
把长,这和人贩子的形象十分吻合。可是3个月前,我还错缩在温暖的小窝中,当丽亚的操
盘手,我安然自得地喝着拿破仑酒,嗅得出精子的新鲜气息,可是此刻我差不多当了囚徒。
车子到一个地方停下,把紫玲和我分开了,我被单独带进一间屋,屋子的铁门打开了,
有人在我的背上狠推一把,我踉踉跄跄跌进。屋里已有三个人,他们冷漠地看着我这个新来
者,两个人的眼光中闪出仇恨,第三个人的眼中露出温暖的同情。我坐在一个角落,默默地
想我的前景。
第二天下午,有人把我带出去,进了一间屋,我一眼就看见了丽亚,我的喉咙口发热,
我想喊她却喊不出声。她朝我看了一眼,目光淡淡的。我惊讶地发现,就在我离去的短短的
3个月中,她的变化不小,她比那时胖了,或者说开始臃肿,而这是她以前最担心的。她的
脸上也失去光泽,有不少细碎的皱纹。
青年警察不见了,只有中年警察在场,他用一种没有语调的口气说:“我们已经询问过
你的担保人,同时也作了调查,你和贩卖人口无关。你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我一下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刚才我还担心会有更坏的命运落到我的头
上来。这都是因为丽亚出现的结果?中年警察重复一遍:“你可以走了,你没听懂吗?”
丽亚也站起来了。可是我这时来劲了,凭什么你们随便扣押我,并在我助上击两拳!我
说:“你们不需要对自己的行为作解释吗……”
丽亚上前拉住我,说:“你还不走,不想走了吗?”
我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乖乖地跟她到了外边。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在出租车里,
我忽然想起问:“紫玲呢,她到哪里去了?”
她懒洋洋地说:“她么,给周欢担保出去了,可能这阵到太阳泳池了。”
我沮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和她殊途同归,各自回到了出走前的起点。
车子很快就到了,我下车朝以前的窝走去,步子缓慢,丽亚赶在我之前已经把门打开。
我走进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是什么,是迷途识归的羔羊?是我自己寻回来的,还是丽
亚领着我一步步归来?大餐桌上还是蒙着一块红蓝色彩追逐的画布,那块绞碎了,她又买一
块来。墙上有印象派的油画,都和原来差不多,但是我注意到屋里有另外一个男人的痕迹,
鞋柜上放着一双男式皮鞋,衣架上挂着一条男人的领带。这就是说现在有一个男人出没。我
猜是周欢。
丽亚看出了我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一只雀飞走了,自然会有另一只来占巢。”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她把身子倒在沙发上,说:“我今天接到电话,要我立即赶到公安
局去,可是不对我说什么事。顿时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你想不到会是我。”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她停下来看我,我看出她没有说谎。“警察问我,你有没
有犯罪的可能,有没有前科?我说,我可以担保,他绝对没有一点可能。”
我疲倦地说:“谢谢你。”
她立即回敬:“谢谢就行了?”
我耸动肩膀说:“我知道我欠你的根本就还不清,你说要我怎么办?”
她没有马上回答。在沙发上翻一个身,说:“给我倒一杯酒。”
我慢吞吞站起来,走到酒柜前,柜子里依旧,依稀的亲切感油然而生。我拿出大肚子酒
瓶,倒满了一个高脚杯。我走到沙发前,她不伸手,说:“再拿过来些。”我又往前送,几
乎到她的嘴边,她伸出手按在我的手上,一起把杯子送到她的嘴边,她饮了一口,说:“你
也喝一点。”
我的手臂弯回来,也喝了一口。她说了一个词,我没有听清。我的目光垂下,我看见她
的眼光发潮,颈子在起伏。我把杯子放在她的跟前,退到我刚才坐的地方。
屋子里好一会寂静无声,从空间来看,我和她是一条斜线的两个端点。她说:“你不问
问我吗?你不想知道你走后我的情况,一点都不想知道?”
我骂了自己一声:“混帐,我绝对是一个设良心的混蛋。现在我来问你,先问股票吧,
你做得好不好?”
“不好。股票一天天往下跌,没有一个尽头,我越陷越深,却又不甘心,时时想返本,
现在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到。”
我说:“这个我不难想到。”
她说:“不问别的了?”
“我还想……还想问你的生活。”
她笑了:“你应该问我这个,只有你有资格问。你走了他来了。简单地讲,就这么一句
话。”
我说:“那你们生活得很好?”我自己都听出了话中的戏弄语气。
她霍地坐起:“好,怎么不好?赌场失意,情场得意。告诉你,我们两个人的感情和
关系,超过以前的任何时期。”
我不无恶意说:“祝贺你了。”虽然她表现出少有的热烈和激昂,但我还是看出她的破
绽,她是想把这个作为打击我的武器;可是武器没起到作用,却露出了她没法掩饰的凄惋。
我忽然想到,从进屋以来我一点都没闻到精子的气息,新鲜的陈旧的都没有闻到。这一点十
分可怕,又十分重要,不由联想到她的臃肿发胖,我断定这是没有爱刺激的缘故,爱是一种
消耗,她缺少了消耗,能量积聚下来才会肥胖。
“你不问问他吗?”
我说:“可以,我当然愿意听周先生的近况。”
她声音尖锐地说:“他好,他携着境外期市上赚的钱回来了,那时候股市正好下跌了一
个台阶,他以为可以铲底了,又到他呼风唤雨的时候了。他和几个大户机构联手,当然也打
了一些小胜仗,很快就遭殃了,他们被做空的超级主力击垮了。股市连续下跌,暴跌,阴跌,
大跌,始终没有停止过,就像黄梅天下的雨。他10块钱只剩8、9块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还能在市场上混混吧。”
我叹一口气,想到这两天的遭遇,说:“我们大家都一样,从起点出发,绕一个圈,又
回到起点。”我觉得身上发痒,伸进手去挠。
她说:“你别挠痒了,又回窝了,热水器你会用,去好好洗一洗。”
我站起来,慢吞吞走进浴池间,不错,还和过去一样,一点都没变。丽亚说,沐浴是人
生重要的事之一,所以她把浴池布置得特别奢华,四壁和地底下都是意大利进口的瓷砖,进
水系统也全是意大利进口的,预热的时间非常短。浴缸宽大舒适,是可以供两人洗澡的鸳鸯
浴缸。我打开了水。
她在外面叫道:“看你的衣服,全脏了,没有干净的换了。你就穿周欢的,他有内衣在
这里,虽然大一些,但没关系。”她说着就送衣服进来。我已经把内裤脱一半儿了,见她进
来,忙又穿上。
她眼里瞥过不屑的神色,意思是,“那时候我们都到哪一步了,现在你倒人模狗样了。”
我把水放得满满的,差不多齐池子边了,我整个身子被热腾腾的水浸润着拥抱着,一股
无与伦比的惬意从皮肤传递到肉里,一直进入骨髓。我快活地叫几声,闭上眼睛。莲蓬还开
着,细密的水洒在我的肚子上,就跟天雨一样。我三个月没洗过这么舒心的澡了!我一直在
路上,在路上……现在回家了吗?这是我的“家”,短暂的还是永恒的,或者连短暂都说不
上,只是我一个临时的洗澡的地万。然而,感觉就是要和理性作对,感官得到了充分享受,
它不断向理性抗议,你没有别的去处,难道你还要让另一个警察把你当成其他的罪犯吗?
一个多小时后,我走出浴室,丽亚已经烘出香喷喷热腾腾的面包,加上奶酪、香肠、罐
头金枪鱼,就是我的丰盛的晚饭。吃得我打嗝了,才不舍地站了起来。
“你可以住在这里,周欢一个月也住不了一次,他的东西在我这里,只是摆设。”她没
看我,看着她面前的红茶杯子。但我能感觉到她非常注意我的反应。
住这里没有任何不好。我心里说,如果我离开了,真的不知道今晚该住哪里。我已经拿
起外套了,再摔回沙发。“谢谢你的好心,那我今晚就住这里。”
她饮了一口红茶,说:“我看你累了,在警察局里还能睡好?早点休息。”
我说:“好,小房间的床还在吧,我就睡小房间吧。”也不等她安排,我自己抱了一条
被子,褥子,进了小房间。我感觉到她流露出了失望,但我没有办法。我确实累了,头刚着
枕头,就呼呼入睡了。
第二部 [4月11日 星期一]
今天我和丽亚上天马证券所去了,直接原因是她要我陪她,另一个原因是,离开3个月,
我忽然想念它了,想见到205室的难兄难弟。走进大厦,就遇上六爪,他激动地摇我的身子,
说:“你到哪去了,大家好记挂你。”
我说:“生活太单调了,换一种方式。”
他说:“还是你潇洒。”
“你现在好吗?”
“到哪去好,大市这个能样,大家都摔在地板上,一个人能拽着头发上天?”
我不再问,一起上楼,我发现那个门神一样的保安不在了,是一个半老的老头在看门。
我问六爪:“哎,那个门神到哪去了,他可是铁面无情的。”
六爪冷笑一声说:“你倒还记挂他,如果还是他把门,我们这些人现在有几个还能进
大户室,早挡在门外了!我们的资金和原来的比,只剩一个零头了。你不知道,我们闹过
一次哩。”
在他略带愤慨的叙述中,我得知了他们闹事的大约情况。首先是夏坚被拦在门外,接
着又有三个原来的大户被门卫挡住了,其中一个不服气地往里冲,门卫一步跳到他的跟前,
伸出石臼一般的拳头,嗵地打在他的胸口。下一个轮到瓶子了。某一天,股市突然大跌。
瓶子在半路上知道了,心急火燎,快速移动两条肥腿,上了楼就往里走,耳边听得一声唤,
她也不在意,又听一声喊,一个庞大的影子已经横在她的面前了。
“江主管关照了,你不能进大户室了,到楼下大厅里去。”
“什么,让我下楼?”她的两个小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们把我赶出大户室了?卸磨
杀驴啦!”她一边叫着,一边往里走。
青年门卫一点不含糊,抓住她的手臂往外一拽。瓶子上脚不稳,倒在地上。这下可好
了,瓶子是下角地方出身的人,自小见惯市井泼皮一类角色,也学得几手,她也不像那些
扎领带的大老爷们,要脸皮怕失身份,她才不,她是一个竖得起横得下的妇道人家。她不
起来了,当即在地上打滚,又杀猪一般喊道:“不好了,打人啦,证券公司打人啦!没得
我们老百姓活的了!股民输钱,养肥这帮黑心贼……打起股民来啦……”
门卫虽说铁面无情,但以前对付的是男人,碰上这么一个,也手足无措。
瓶子继续在地上打滚,没有泪水的哭声引来了许多人,股民总是帮股民,再说谁都不
敢担保没有被门神拦在外边的一天。于是,群情激奋起来,有女的上前扶起瓶子,好言安
慰。有人要找汪见风评理。也有人斗胆拉住门卫,让他跟瓶子上医院验伤。足足闹了两个
小时才安生下来。
第二天青年门卫就消失了,换了一个老头。据说汪见风私下对人说:“放心,以前在
大户室做的,一个都不朝外赶了,不管行情好坏,我们都风雨同舟。”
上了楼,就进205室。大家见了我,不免寒暄一番。我打量屋里,已没几个人,早先
济济一堂的局面不复存在了。六爪瓶子夫妻没其它事忙,来的次数比别人多。袖珍小姐也
一个星期来个两次,虽说也有损失,她依然不着急。
不免说到夏坚,袖珍小姐说:“要是他听我的,不去上海,也不会多出这么些事。”
我急忙问:“他去找股评家,结果怎样呢?”
就有人接我的话。我这才听说假药一类的事。当时张一强手下的人打了电话,很快派
出所人来了,再过20分钟,一位精神病医生也赶到了。在这之前夏坚和张一强发生了推搡,
股评家说夏坚把他的头颈弄伤了。派出所带走了夏坚,医生对他进行了测试,结果不言而
喻,是精神性强迫症。警方给南京打来了电话,也没有亲人去接,只得由袖珍小姐和他的
一个朋友去上海,把他接回南京医治。警方说,如果不是考虑精神因素,事情没有这么简
单。
夏坚回来后,还是不安宁,一直嚷嚷,说他没有一点病,他的脑子清醒得很,是股评
家串通人陷害他。袖珍小姐不敢离开,始终陪着他。上午去玄武湖、九华山散步,下午到
夫子庙喝茶,让他心里放松。一天他突然变了,绝口不提股评家、股市。他打开老爹留下
的尘封的箱子,拿出写了一半的史书稿,闭了门,不见人。从此,天马证券所里再没见过
他的影子。
我心里一番感慨。再看来报到的一些人,人都精神不振,面色发黄、他们基本都是深
度套牢,抱定一个念头,死猪不怕开水烫,不管它了。他们来,也不为看行情,只是觉得
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们转悠。
正这时,老赵进来了,他依然是脸皮透光,精神十足。他见了我说:“听说你逍遥去
了,好,好,这个世界闹哄哄的,能逍遥的人不是很多。”
我说:“但我没有逍遥下去,不是又回来了?”
老赵说:“回来也不错,浪迹天下总有归家的时候。另外,古人说,大隐隐于市,在
热闹的地方,还能做到心中有一片静土,就非同一般了。”
我说:“话说得不错,可是对我们205室的人不合适,都套得死死的,心中怎么静得
下来?”
老赵:“这也是他们应该承受的。人总是要疯狂,疯狂过后就要付代价。可以说,做
股票的朋友代表的是人类全体,理应在地狱中受煎熬。煎熬总有到头的时候,只怕到头了,
他们解套了,到时又是老一套。”
几个人一齐说:“这话讲的是实情。”一会儿提到陈林,大家都相信他不在人世了,
说,还是他好,不管你界龙10万股,还是三万股,这无头官司,现在与他都无关了。
我眼前便现出他的形象,整过容的陈林总让人觉得不真实,不舒服。眼下除了我,还
有谁会知道他没去天国,而在一个小山村中蛰伏下来呢?当然我不会多那个嘴。
今天一天,丽亚始终让我陪着她,她懒洋洋地看着屏幕,一点股票买卖都没有做。
第二部 [4月13日 星期三]
两天中,周欢都没有露面。丽亚打电话给他,他说忙,抽不出空来。隔一个小时再打,
却关机了。
我心中忘不了紫玲,给太阳泳池打去电话,说她不在,请假出去了,三天后才能回来。
我有些不快,她能去哪里,为什么不给我一点消息?
今天下午,丽亚下去证券公司,打开VCD,看了半部《裸者》,不想看了。她进了卧
室,一会儿传出娇柔的声音:“陶,我的脊背酸痛,好酸痛,你来给我推推好吗?”
我哼了一声,坐着没有动。她比过去客气多了,如果过去她要我推,那会毫不客气下
命令,现在她却用请求的语气,我不忍心听她多说,走了进去。她已经和衣卧在床上,圆
圆的臀部高高地隆起。我伸出手,触到她的脊骨,她身上的肉比以前厚了,皮肤下积了一
层不薄的脂肪,尤其当我的手移到她腰际,我发现原本细细的柳腰,现在已经粗了一圈。
我心中不免生出不少感慨,她的发胖,一定是缺少爱的消耗,爱的刺激。性爱、情爱都是
高运动量、高消耗的活动。它们是火焰,把身体内多余的脂肪、热能全都焚烧掉;它们是
刀子,会把一根木头劈削得玲珑剔透,跟瘦竹一样苗条。在我看来,臃肿的肉体,一定是
缺少电鞭的抽击,如果也有性的交配,那毫无疑问是低质量的。
这么想着,我忍不住扑哧一笑。她敏感地耸动身子,问:“陶,怎么了,你发现什么
不对?”
我说:“没什么不对,一切都很好。”我手下已经懒了,提不起劲。我退坐在一边。
她松一口气起来,心中也明白。过一会儿说:“你头痛病还犯吗,我还常常想起。那
顶里克帽一直放着,等着你来用。”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果然见了那顶坦克兵头盔一样的帽子,我说:“谢谢你,帽
子我用不上了,说也奇怪,这几个月里,我头一次也没痛过。”
她脸上就有神秘的表情划过,不知是为我欣慰,还是为里克帽无用武之地而难过。她
点了一支烟,长长地吐了一口,说:“陶,我想你会回来的,你果然回来了。给我一个机
会……让我们两人都有一个机会……”她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好象发了虐疾一般。
“什么机会……”我听懂了,还装作不明白一样。
“你说过……要和我结婚的……,当时我很感动,还有一个人真心地对我……我一直
没有忘记。”
天哪,她一直记着我那句话啊!那不过是我为了打击她的骄横,同她开的不大不小的
玩笑。如果我现在说穿,说当初就是哄她的,那是不是太残酷了?
可能她对我暧昧的表情作了不确切的理解,她热切地说:“你没有改变想法,对吗?
不过是几个月,你想着我们的过去,一直想回来。你之所以愤而离开,是因为我突然对周
欢好,而冷落了你。这样做是我的错啊……所以当警察把你扣起来,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
我,我能救你出来,不是这样的吗,就是这样的啊!”
我哑口无言。从她的角度看,她是依次类推,顺理成章。我能说什么,事情是越发地
糟糕了。
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下把身子移近我,肌肤紧紧贴着我的肩膀:“我们还和过
去一样。告诉你实话,我还有资金,还可以从股市上扳回来……以后,你就不再是一个操
盘手,你和我一样,你也是股东,资金是我们两个人的。我不相信股市会一直跌下去,靠
我们两个人的智慧,一定会赢回来!”
我双目对着她的脸,可是我的思想却飞到别的地方。她的话从我一个耳朵中进入,又
从另一个耳朵出去。我想着紫玲,离开她不过3天,我现在才明白她已经进入我的血液,
化成我的灵魂,是我须臾不能离开的。我的眼前出现一幅幅图画:我在鸡鸣寺第一次见到
她,她似一颗鲜美无比的野葡萄;3个月的漂泊,又让我觉得一颗没有受污染的心是多么
难得。我想,我和她的关系,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你听清我的话吗?你没有听清?”她急迫地摇我的手。
我期期艾艾地说:“恐怕我不能……”
“什么?”她脸上一瞬间涌上了惊惧的神色,“还有什么不能?哦,我知道你了,你
在担心周次,这和他没关系!对你说实话,同他在一起,我时常很紧张,不知下一个小时
会发生什么。和你在一起,我心底里非常地舒畅自由。如果你在意,从此以后,我再不会
和他有那种关系,我可以向你保证……”
“你不要再说下去,”我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不为这些,这些都不是原因……我
觉得,我们并不合适,性格、追求都有很大的差异……”
“我们过去不也在一起了么,这些差异不要紧。你到底还有什么原因?”
“我到外面去走过了,你知道,世界不仅仅是股市……我的书法荒废太多了,差不多
已经退出了这门伟大的保守艺术……还有,我发现了许多都市毛病……”我越来越说不清
了。
“陶,你让我听湖涂了。”
我说:“我们两个分开,比在一起好。”
她的嘴张开了,啊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急剧地变化,到了失真的地步。她的脑勺向后
仰去,倒在了床上。我心里轻松了,话说穿了反而好。我在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她突然坐了起来,情绪激动地说:“我知道为什么了,就是那个山村来的女孩子,就
是她!没有她以前一切都是好好的……你以为我不知道,这3个月,你就是同她鬼混在一
起……她夺了你的魂……”
我反驳她,她像一头母虎一般扑到我的身上:“你还狡辩?还想赖?”
我用力甩开她,她站脚不稳,倒在地上。她想拉住我的脚,我从她的身上跳了过去。
我出了门,嗵嗵嗵地下了楼梯,从没有关上门的屋里,传出了她的撕裂的喊声。我下
楼骑上了铃木,虽然破旧,它还是窜起来了。风把我的头发掀开,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
吵闹喧嚣。丽亚没有猜错,她甚至揭开了一个我都不敢承认的奥秘。如果我对丽亚说,我
和紫玲至今都很干净,她绝然不会相信。问题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和她干净?我同紫玲不
可能永远是处子,任何纯真的处子,最终都会变成亚当和夏娃。
前面是大桥,我双手脱把,抽出一块红布,蒙在额头上,又手舞足蹈地喊叫。2个路
人停下看我,他们大概在想,这人疯了。
第二部 [4月14日 星期四]
昨天我打了电话,今天,我又朝太阳泳池打电话。是一个男人接的,他告诉我紫玲没
有回来,我刚要挂,他却说,周总要和你讲话。我迟疑一下,握着话筒等。周欢的声音响
了:“陶先生,我知道你要朝这里不停打电话,所以我让接电话的人留意。来吧,到太阳
泳池来,我等你。两个男人,有些事情是需要谈谈了。”
我说:“让我想想,大概需要谈……”
“你来吧,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5分钟后,我就来到了太阳泳池。刚停了车子,周欢就在门口出现了。我跟着他,地
毯上走进去,地毯有些脏了,颜色也黯淡许多。走到一张白色的小圆桌前,他示意我坐下,
他也坐进我对面的一张圈椅中。
俩人一时都没说话。弥散在我们中间的气氛十分地凝滞、沉重。数月没见,他似乎比
以前老了一些,脸颊上斜布着几道深深的皱纹。就是他,派一个男人拍下我和紫玲的照片;
就是他,导演了一场场精彩绝伦的戏,而戏中的角色至今未必了解来龙去脉。虽然他是我
的对头,但我依然要说,他是我至今见到的最可怕最有魅力的男人。此刻和他这么严肃地
对峙,心中少不了几分紧张。
一个男服务生送上茶水。他的眼光移开,投入池水中,那里有一个女郎在游泳,我以
为是丽亚,细看不是。她游到水打漩的地方,突然身于变红了,仿佛有血水从体内涌出来,
虽然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险些失声叫出来。
他说:“你知道,我曾经把泳池典出去,后来我又把它赎回来。我喜爱它。对你说老
实话,现在我除了它之外,已经一无所有了。”
“对你来说,潮起潮落,是家常便饭了。”
“崔健有一首歌,叫一无所有,写得棒。可惜我还不是一无所有,我真想尝尝一无所
有的滋味。”他假装心不在焉地看我,但我知道他在审视我的反应。他突然抬高了声音,
“我去看过丽亚了,她对我说,你在家中住过5个晚上。”
“不对,”我反对说,“我不是住在自己的家中.我是在旅途中。这不是我的家,这
是我的中转站。”
“你这么说我明白了。当时丽亚对我说,你要同她结婚,我就觉得蹊跷。现在我明白
了。”
“我想,我对她没有一点恶意。”
“这我相信。陶先生,你成熟了。”
又是这句话,但这次我没有陶然,反有些隐隐不安。
他喝了茶水,说:“有件事告诉你,紫玲走了,离开这个城市了,可能再也不来了。
她向我请的是长假。陶先生是否知道?”
我说:“哦,我还不知道。谢谢你告诉我。”
我也喝了茶,又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要告辞。
“慢着,”他用一只有力的手压在我的肩上,让我重新坐下去。“本来我是要采取行
动的。我们完全可以认为,你和丽亚同居,同时又缠住一个美丽的村姑,你玩弄两个女人
的感情,做一场自私卑鄙的游戏。你的做法像一个老手。”
现在我明白了,他两次说我“成熟了”,原来是这个涵义。
“我完全可以把你痛打一顿,当然不用我自己动手。然后以丽亚的名义,上法院起诉
你盗用她2万元。法院会怎么判,你心里有数。”
我心里恐慌,却硬撑着说:“那为什么还不行动?”
“告诉你,丽亚还不肯对你下这个手。网开一面,你走吧。”他说完,悠悠地看池中,
不再和我说话。
我一人走出泳池,心中空洞而混乱。我觉得自己对所有这些关系,已经失去了评判的
智力。
第二部 [曹伯卫的故事(二)]
天很快就热了,南京这个地方什么都不错,就是气候不好,住南京的人回忆说,在南
京只要备两种服装,一种是夏装,一种是皮装。还是5月初,就突然热起来了,满街的人
都穿起露胳膊的衣服来,上街一看,女孩子都穿上连衣裙,满街都飞着一群群花蝴蝶。
曹伯卫在屋里呆得时间长了,心里觉得闷,想出来走走。这些日子他被撤了职务,闲
赋在家反省检查。因为老婆孩子还在苏北,虽然说家也就是集体宿舍。他由着自己,漫无
目的地走,不一会见,竟然到了天马证券所,看来他还是忘不掉这里。退一万步讲,怎么
就会轻易忘掉呢?他一个农家子弟,为了离开农村,少年时读书,奋发用功近于偏狂,往
往是老爹半夜一觉醒了,他还在灯下读书。饿得难受了,抓一个生红薯吭哧吭哧吃下去。
大学毕业了,在南京也是一番艰难的磨砺,好不容易混到经理的位置,一心想干出成绩,
报答提拔他的总经理,也把老婆孩子挪到南京来。哪想到出这个偏差,偏偏又叫汪见风揪
住了不放,落得如此下场,难道他十多年的奋斗就因此毁于一旦?想看心里一阵阵发酸。
只听车子声响,一辆红色的七成新的桑塔纳开过来,进了院子,停在大厦的台阶下面。
他心怦怦跳起来,一个月前,这还是他坐的车,天马证券公司就这一辆车,理所当然地接
他上下班。可是现在已经跟他无缘了。
就在这时,他见三个人从大厦中走出来,曹伯卫的眼光直了,中间一个就是汪见风,
他满脸春风。走在中间,左边是一个男人,曹伯卫认出来了,是一位姓杨的超级大户,这
人神通广大,据说省里有他不少朋友,在华东这一片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曹伯卫知道,汪
见风一直瞒着他,自作主张,给他很多方便,可是人家老道,没出事,哪像陈林一下子给
他捅这么一个大漏洞。现在汪见风可以放开手脚了。两个人有说有笑,一定有一件好事在
刺激他们。汪的右边是一个风姿不一般的小姐。她也在说笑,忽然柳眉扬起,抬起一只手,
似乎要捶汪见风,却没捶下来,只用葱管一样的指头,在汪见风的肩上弹一下,如同蜻蜓
点水一般。
汪见风看见红色桑塔纳了,他引他们走过去,司机打开门了,杨先生却摇头,朝另一
个方向招手,一辆银灰色的奔驰600开来了,小姐先坐进去,姓杨的就让汪见风,汪还是
要上桑塔纳,姓杨的仰天大笑,一把扭住他,硬是把他塞进了奔驰,随后自己也进车里。
于是,银灰色的奔驰绕出院子,开走了,红色桑塔纳也空车跟在后边。
曹伯卫看见这一幕,心里不知是啥滋味,摇摇头,径直往前走。出了闹市,就是一条
宽阔的路,两边俱是高大笔直的松柏,这就是南京一条有名的路,开建于民国初年。突然
前方出现一种奇怪的树,数数有近百棵。这树好似没有树皮,枝干虬拐曲弯,也没有绿叶
子,似枯藤一般,却开出一朵朵艳丽无比的花。曹伯卫站定了看,心里总是觉得蹑跷,哪
有这样的树,你总不肯相信,这如火如荼的花怎么就会从干枯的树上长出来,造物主是不
是有心作怪,再看周围,知道已经到了著名的鸡鸣寺。心想,闲着无事,不如上寺庙看看。
于是沿着路走,到了登山的台阶前,两边闪出两个汉子,一个跛子,一个胳膊断一截,
却都是壮年,拦住他的去路。一人手执一个盆,伸到他鼻子底下,口里念道:“先生,做
做好事吧。”
曹伯卫也不做声,从口袋里摸出两个一元的硬币,当啷两声,摔进两个盆里。两人便
说:“菩萨保佑你.今年发大财。”
曹伯卫冷笑一声,说:“你们两个把我的脸认认清,不要下山时又把我拦住。”
他到了山上,看了大雄宝殿、尼姑庵,也无多少兴趣。从后边绕下来,树木葱笼,有
鸟在林子里啁啾。一抬头,就看见了鸡鸣古塔,他不知它建于何朝何代,只觉得它矗立在
山坡上,被烟雾蒙绕,很有点森然。此时夕阳已经迫近山头,塔也染上血色,却又不是一
味地红,还透出一种紫色,飘飘袅袅,像是道家的袍子。
他这么仰头望着,却见塔的最高一层出现了一个人,这人扶着栏杆往下看,又往上一
看。塔有9层,此刻塔上没有第二个人,就这一人,他穿着黑衣服,所以特别地醒目。曹
伯卫心想这人倒有意思,一个人爬上塔,他在上面看景色和我在底下看,是不是一样。那
人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一会儿又转过来,脸对着他这里。曹伯卫突然似触了电一样,
那人像一个人,像谁啊!陈林。不可能,他在心里叫道,怎么可能呢,他不是死了么,他
写遗书给我,说要到另一个世界去,难道没有去?他目不转睛地看,像是他,个子不高,
头部的侧面轮廓像一头鸟。是他吧,我就是坏在他的手上,要不然我能轻易被汪见风顶了
位子吗?他身子颤抖起来。目不转睛地看,却又觉得不像了,似乎不是陈林,他比陈林还
矮一些,外表也不同。那人的背影拍到蓝天上,像一头黑鸟。他干嘛,要飞走吗?曹伯卫
眼酸了,便用手按了按眼珠,心想我就在这里守着,等他下来再辨清楚。
他回过头,不远处有一条石凳,走过去坐下。却听到一声闷响,像是一个软沙袋从高
空坠下,掉到了地上。他朝四周看,没有什么呀,可是那响声仿佛还贴着地面匍匐,一时
不散。他便抬头看塔,塔上的人不在了,他到哪去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药力一般在他体内扩散开,他站起来,向塔走去,越走越快,到最
后几乎是跑了。他看见了,一团黑色的物体,落在草地上。他的脚步又慢下来,是一个人,
就是刚才还在塔上的那个人。他四肢分开,躯体贴紧了青草,好像要同土地拥抱亲吻。他
的脸侧向一边,眼珠进出眼眶,血从七窍中流出。已经死了。
曹伯卫一眼辨出,就是陈林,那股气息太熟悉了,就是命落黄泉也没有多少改变。但
他的外貌却有变化,本来凹的鼻梁现在直挺起来。莫不是他作了整容?他写信骗过了我,
但他还是死了,另一个世界把他召唤去了,只不过拖延了时间。那是一封对他的命运作预
测的遗嘱。那段时间他上哪去了,法院和我们到处找他,他藏在世界的哪一个隐蔽的角落
里?可是他最后还是让死神找到了。
曹伯卫突然感到恐惧,急叫起来:“来人呀,有人跳塔了!”
第二部 [5月5日 星期四]
足有十多天了,我一直在寻找紫玲,几乎找遍了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踪影。我给
她的家乡拍了电报,回电报的是她的一个堂姐,她说紫玲没有回家,从她离家以后就没有
回来过。她上哪去了,周欢说她回家了,十足是一个谎言。我闷闷不乐,我的心像被刀割
了一块,我无法忘记她。老郑头好言宽慰我,说,你放心,她是一个好姑娘,只要听到她
的消息,我立即通知你。
我心神不定地等待。一天又来到鸡鸣寺,那是下午,太阳从松柏叶子缝隙中漏出来,
地上就有金黄的光点。我静静地走,隐约地听到寺庙中传来鼓声。前面就是不收门票的小
公园,那时我和紫玲躲在里面商量我们的出逃计划,四周是高树,我们就像躲在洼地里。
现在她再不会来了,她消失了,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走进公园,走上小桥,习惯地朝湖边看去,我想那里一定空无一人。一刹那我愣住
了,仿佛被电流击中麻木了,紫玲出现了,她就坐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我简直不敢相信
自己的眼睛,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荒唐可笑的事情。然而,这真是紫玲啊。
我向她奔去,她也看见我了,她站了起来,可是她却没有向我奔来,她只是在原地等
我。我冲到了她的眼前,以一个26岁男性的热烈,紧紧抓住她的两只手。我想吻她,把她
紧紧搂进我的怀里,让她的血肉和我的融化在一起,分不出你我,然后重新捏成两个人。
3个月的漂泊中,我和她如同圣徒一般共处,现在不应该再如此了,蓄水的堤坝已经冲毁
了。
可是,她把她的手从我的手中抽出来,往后退了一步,说:“你,你怎么也到这里来
了?”
“你说什么?我,我自然要到这里来等你。”我依然情绪激动,没有注意她的表情的
细微变化。“这些日子里你到哪去了,你知道吗,我天天在找你。”
“你天天在找我?”她重复了一遍,似乎出乎她的意外。这时我才发现她对我的到来,
不光是惊喜,还有隐隐的不安。“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啊。”
“紫玲,你知道吗,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3个月的时间已经把我同你联在一起了,
我需要你,你能使我焦躁的心获得安宁,我们要在一起,永不分离。”
“不,不,你不要这么说,”她显得非常惊慌,伸出手来,似乎要想捂住我的嘴巴。
“你怎么啦,紫玲,你不愿意吗?是周次对你说什么了?”
“没有,他没有说什么……”她想要掩饰,可是没有掩饰成功。
“他一定对你胡说了,我相信,他不会希望看到我们俩好!”
“他是说了,他说你不要相信一个城里的男人,他们都是谎言和蜜糖制造商。”就在
我愤怒万分时,她接着说下去,“不,不为这个,我不相信他的话……”
“那为什么,到底是什么魔鬼钻进你的心里?”我再次抓住她的双手,使劲地摇晃,
我心里的烈焰不可遏止地升腾,我不能忍受她的回绝。
她发出了一声含混的叫唤,似乎心中有着强烈痛苦的矛盾,说:“我不会忘记你……
你真心为我好,我很感激……一生会记着……”
我打断她的话:“我不要听,我要知道你为什么……”
她忽然想起,问:“现在几点了?3点了?啊,啊,他要来了……”她的神色又是惊
慌又是兴奋,她甩开我的手,把目光投向小公园的入口处,我也随着她看,那里没有人影。
“你等谁啊?”我刚说出口,突然她喊道:“他来了,来了!”
我也看见了,一个男人在公园门口出现了,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紫玲向他奔去,又牵
着手把他引到我的跟前来。这期间,我似乎意识到发生什么了,陶,你这个可怜虫,什么
倒霉事都应该让你摊上。他同我的年龄差不多,中等偏高的个子,脸黝黑,发出瓷器一般
的光亮,嘴唇厚厚的,抿成一条粗线。
“这是我的哥,我找到他了,是在一家木工厂找到的。我约他下午3点到这来。”然
后她介绍了我,说我陪着她怎么漂游四方,就是为了找他。那人对我憨厚地笑笑,没说话。
我的头脑中嗡嗡发响,我根本没听清紫玲说了什么,像有无数只蚂蚁在我真空的脑袋
中爬。哥,真是她的哥吗?她的哥原来是这样的,我和她漂泊了3个月,就是为了找这个
嘴唇厚厚的男人啊!如果在出发的第一天就找到他,事情就不会这么糟。但恰恰是在3个多
月之后,在我的蓄水的堤坝突然毁坏,想到亚当、夏娃的时候,他出现了,这不是命运对
我的蓄意打击吗?
云在空中飘动,阳光斑驳混乱,我转过头就走,我不能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掉下泪水来。
我听到紫玲在身后喊我,我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地朝公园外走去。我越走越快,不知不觉
已经到了古寺的台阶底下了。我想起紫玲对我说过,她梦见她的哥死了,被一辆不知名的
面包车撞死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啊。
她的梦复活了,我的梦却破灭了。我知道自己没有救了,但是我的心却不肯死,就像
被割破气管的鹅,压下去了又挣扎起来,怎么都死不掉。
我发现眼前就是古塔了,上去都是石板路,青草从石板的缝隙中钻出来,不肯让它都
是清一色的灰白。我径直往上走,两边传出清凉的鸟叫。忽然发现塔下有一个人,蹲在地
上,他好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他的后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这个时候我不想撞见任
何人,转过身就要走。
“不是小陶嘛?”那人看见我,站起来招呼我。
没料到是老赵,他怎么上这里来了。我惊讶地看着他。他招手让我过去。我狐疑地走
过去了。
老赵穿着宽松的绸衣服,额头明亮,似乎带着太阳的光环。他朝着我微笑着说:“你
到这里来,是不是和我同一个目的?”
“同一个目的?你是什么目的?”我不解地问。
“你还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摇头,他看出我不是假的。“陈林死了,前天从塔上跳下来,正好曹伯卫路过此地,
亲眼看见了。”
是真的吗,这怎么可能?我失声叫了起来。。一个多月前,我在小镇上遇见他,他作
了整容,鬼鬼祟祟躲庄小山村,使我浮起蝼蚁尚且偷生的嗤笑,现在怎么就潜来南京,作
出这番壮举呢?这一个多月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突起变化呢?然而他已经羽化而成仙,
这成了一个不得而解的谜。
“你看这里。”老赵颇为激动地说,他疾步上前,指着一片青草说:“你看见了吗,
这一片地的颜色深,和别处的不一样,是陈林的血留下的印子。这片青草也长得不同,得
了血的灌溉,比别处的草长得壮。”
根据他的指点,我细看,确如他说的,那片草地明显不一样。我感叹地说:“太可惜
了。”
“是啊,叫人扼腕。不过,这也是每个人求的不同的归宿。”他的眼里闪出一种洞察
事理的光芒,“做股票总有人被套,被套是人生的常事,就是做股不套,别的地方也要套。
就拿赚钱来说,你这里赚了,那里也赚了,处处得手,但最终还是要被所赚的钱套住。法
国的启蒙老卢俊说过一句话,‘人生是自由的,但无时不在枷锁之中。’说得太深刻了。”
我看着老赵,心里觉得蹊跷,为什么在我矛盾痛苦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为什么大户室的人都求生不得求死不成,却出现一个老赵,飘逸隽水,莫非他是神派来给
我们启迪的一个哲人?虽然山上阳光绚烂,我却感到一阵透骨的清凉。
“他死得太可怕了。”我依然喃喃自语。
“不错,他死得过于惨烈了,让我们心里不好受。但他还是聪明,选择了一个山明水
净的好地方,又用自己的血灌溉了这块土地。我关心的是,如果还有灵魂的话,他是不是
真正解脱了。”他说完,闭上了嘴,双目抬起,凝望着塔尖,静静地直立着,仿佛随时准
备和陈林的游魂交谈。此时,天上出现一只苍鹰,黑褐色的,喙角闪出古铜一般的亮光,
它有力地扇动两下翅膀,就凝成一个姿势,在塔尖上方盘旋。
站了一会儿,我说:“老赵,我们离开吧。”
第二部 [7月27日 星期三]
我找到了解脱的方法,那就是重操旧业。我又在鸡吗寺的一角出现了,我重新开始钻
研书法,黄庭坚的风神潇洒的草书,给了我无穷的新感受。原来我以为荒疏了这么长时间,
要好一段时间才能进入,却没想到完全不是这样,我突然对黄的书法有了深刻的理解,原
来认为他的风韵是极难追求的,现在下笔好似自然就有他的气息。我非常惊奇,莫非这段
复杂离奇的社会经历不仅于我的艺术无害,反而从乃一个侧面加深了我对书法的理解?
老郑头还是我的好朋友,原先他对我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现在似乎理解了,说:“
每个人的路都在自己的脚下,不要太和自己过不去。”
一天,紫玲忽然到鸡鸣寺来了,她是一个人来的,说她要走了,她的哥的合同到期了,
他们一起回家乡去,不再出来了。
我无言地看着她,虽然我的情绪已经平伏,但见了她心里还不是滋味。鹅蛋形的脸依
然十分美丽,但看她眼光已经成熟,她不是一颗青葡萄了。我说:“你走了,如果有事要
我在城里办,尽管写信来,不用客气。”
她点头答应了,在我的肩上轻轻地拍打一下,仔细看看我,说:“有一件事,很不好,
你知道吗?”
她的神色变得很紧张,我心中突然有一种不明的恐惧,说:“什么事,你告诉我。”
她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捏住:“你真的不知道?刚才来这之前,我到太阳泳池去,要
走了,就想和一起工作过的小姐妹告别。一个女孩告诉我,5天前,这里淹死一个女人,
说是酒后淹死的,周总经理不让人传,很快就火化了。你猜这女人是谁?”
她眼睛的瞳仁似乎缩小了,凝成一个远而冷的点。我的头脑中有一种嗡嗡的声音,像
有无数只黄蜂在盘旋,我的身子像麦芒一样的抖动。我先她喊出:“你不要说了……”
可是紫玲已经说出口了:“就是那天同你在一起,骂我的女人。”
我的心似乎一下停止了跳动,变成一块石头,往下坠去。一刹那我失去了知觉。我在
昏迷中,听到紫玲连连的喊声,老郑头把一条湿毛巾放在我的额头上。我醒过来后,第一
件事就是向我的铃木奔去。破残的铃木嘎嘎叫了两声,驮着我向前奔去。我的心在流泪,
我没有料到自己会受到这么大的震动。我的女皇。这个我爱我恨,操纵我又被我操纵的女
人,原来在我的心底藏得这般深!只有死亡这把刀子才能把她挖掘出来,同时我也受伤流
血。我渴望这不是真的,是紫玲听了讹传.她再以讹传讹。如果真是这样,我应该哭还是
笑?我应该痛责紫玲,还是感谢她?为的是她让我知道自己内心的丽亚没有消失。
我到了太阳泳池,几乎从摩托车上滚下来,奔进了厅。大厅里空无一人,连大门旁的
侍卫都没有。我从颜色模糊的地毯上奔进去,半路上还撞到白色的柱子。我跑到池子边上
了,池里盛着满满的水,太阳灯高悬着,却没有放光,从不同的地方流出两股水流,它们
撞击在一起,打着旋儿。水底有池子,有礁石。可是没有我的丽亚,她在哪里?
我环顾大厅,喊一声:“有人吗?”没有回答,只有回音。我又喊了一声,我听见自
己的声音凄凉、悲怆。我找到了灯开关,打开,灼目的太阳灯亮起来了,伪造的海洋出现
了,我的眼前全是散乱的金星。我看见了离奇的景象:一具躯体漂起来了,皮肤似羊脂一
般白腻,乌黑的长发浸在水中,丝丝缕缕漂场开来。是丽亚,她就跟睡着了一样,脸色不
难看,似乎还含着笑。她的泳装很露,我还看见了她臀部上的一颗黑涛,按夏坚的理论,
那就是我。一时间池水红了,我不知道是光的作用,还真是她的鲜血?
“你来干什么?”一个声音在我的背后响起,我回头看,是周欢。当我再看池子时,
漂浮的躯体不见了,池水清清的,在微微荡漾。我明白这是幻觉。
“你告诉我,丽亚在哪里,在哪里,我要见她。”
“你还不知道?”他显出很惊愕的神情,“不幸得很,她淹死了,就在这池子里。”
“不,不可能,她会游泳,我没见过比她水性好的女人。”
“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我也绝不会相信。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天她喝酒了,喝得太多,
太过量了……她心情不好,而我又没劝住她……我有责任。”
我还在倒吸冷气:“我不相信,她再乱喝酒,也不至于丧失理智。”
他也沉重地叹气:“一般说是这样,但股市连着下挫,她的心情太糟了。”
“那你为什么不通知我,你怎么可以就把她火化?”我的语言随着神思一起混乱了。
“陶先生,请你控制一下情绪。”他抬高了嗓门,“我能理解你现在心情,如果丽亚
的在天之灵有知,她也会感激你。但是人死了不能复生,所以还要请陶先生节哀。”
“节哀?节哀!”我狂笑起来,不睬他,一路朝外走去。我的步子踉踉跄跄,几次险
些摔倒。我要为我的女皇、同居者节哀,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节哀呢?
走到大门口,我回头看,周欢还站在原地,他正在欣赏我的孟浪的模样哩.
第二部 [7月28日 星期四]
今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是丽亚寄给我的,奇怪的是,信是一个星期前寄出的,邮戳盖
的是一个星期之前的,可是我怎么会在今天才收到,本市的信一般两天就能到达。而此刻
我收到她信时,她却已化作一缕缕青烟,消弥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如此可以说,我是收到
一封来自阴曹冥府的信。
陶,读到我的信时,不知你身在何处,你还想得起我这个女人吗?你心里大
概会说,是她啊,我们早就两清了,还缠着我干什么?
不,我想你心里不会这么说的,我了解你,你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这些日子,我不时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它像蓬蓬松松的蒲公英种子,
随风飘走了。它又像尖尖酸酸的月牙,再也不会圆了。但我总是不断地回忆
过去,由此可见,我现在差不多走到绝地去了。
股市摧毁了我的精神和体力,我精神恍惚,醒着和做梦一样。可是反过来说,
又有什么了不起,我的钱本来就不是我的,一部分是我抢来的,一部分是从
投机市场赚来的,它不过是回到它来的地方去。
这封信我要向你坦白,我要做一件事,我激动得颤抖,但我必须告诉一个人,
这世界上应该有另一个人和我一起分享这个秘密。你一定还记得,当你说起
要和我结婚时,我尽管嘲笑你,心里还是非常感动。大概这就是一个东方女
人和西方女人的区别。现在我突然觉得,不能够让周欢再在我和他的老婆之
间演戏了,我已经厌恶了,荒唐的时间太长了,可是他还游刃有余,我心里
绝对无法平衡。昨天他对我极其无理,难道就是因为我差不多要不名一文了?
我不能在金钱和精神的双重枯竭中生活,我必须采取破坏行动,结束一切。
于是我把周欢叫来,和他做了露骨下流的事,同时我用摄像机自动摄下这些
场面,可他一点没有察觉。我异常地兴奋,大概我能胜任间谍工作。我又复
制了一份。一份我给他的老婆寄去。另一份就在我的手上,如果你不觉得讨
厌的话,我想请你替我保存,
不知你还愿意替我做一些事吗。当然你可以完全不看它,当它是一个没有信
息的版本。
我想象得出这颗炸弹的威力,它可能把我们每一个人都炸得粉身碎骨。结果
会怎么样呢?或者他走,我再也看不见他,或者他到我这里来(也许这只是
我的梦想),那么即使他是一个魔鬼,我也不怕。
我连着把信读了三遍,每读一遍的感觉都不同,读第一遍时,我无法控制心中的紧张,
仿佛我要深入一个恐怖地探险,只觉得鬼影憧憧,各种事件像漂游的板块相撞。读第二遍,
我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到读第三遍时,我才看清了一个孤独的灵魂,同时去窥视各事端
间的深通的因果关系。我一直在想,这封至关紧要的信为什么会晚一个星期到我的手中,
不然我完全可能阻止这次死亡。邮递不应该这么慢,这里会不会潜伏一个阴谋?
我的神经像刺耳的铃一般叫起来,心中升起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印象:丽亚不是自杀,
她没有死的动机,她的死一定有谋杀的因子!紧接着疑点不断冒出:为什么周欢不寻找我,
不通知我,急匆匆地把她火化,而且还不让太阳泳池的人传开来?丽亚信中说另外复制了
一盘相带,此刻落在何处?
我骑上铃木,飞快赶去天马证券所。我通过小白,再通过资金柜的小姐,查了丽亚的
账户,在她死的前一天,她把12万转到了一个公司的账上,而她账上只有几百元了。这个账户现在由周欢在掌管.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是这样的。
资金柜的小姐说:“那天是她亲自来转账的,看上去她的脸色很不好,那个姓周的男
人在边上陪着她。他填单子,填完了给她签字,一切都合乎手续。你没有再需要了解的吧。
”小姐匆匆离开,她没有权利向我公开账号内容,她是偷偷这么做的。
我独自在大厅里站了很久,我流泪了。
第二部 [7月29日 星期五]
上午10点,我坐在中山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里,接待我的是一个年轻的人,两个眼睛
隔得很近,嘴唇薄得近于透明。是一个朋友介绍我来找他,说他是一个干练的律师,现在
的声望正在与日俱增。
我说:“律师,请您相信,这是一桩谋杀案。”
他不动声色地说:“我可以相信,请你把事情陈述清楚。”
我说:“事情是这样开头的,丽亚是一个要强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往往要靠幻觉生存。
股市破灭了她的发财幻想,与此同时,她一天比一天觉得烦恼、痛苦,不堪忍受。原来都
是她支配男人,她是一个无冕的女皇。而现在,随着资金的锐减,她在周欢眼里,变成一
个越来越不重要的角色,甚至周欢可以对她极其无理。律师,请你看信,就这里,虽然她
没有说明是什么事,但我们可以想象。”
他接过信,看过了说:“请你说下去。”
我说:“好,我说。所以丽亚决心做出破坏性的事来,这在给我的信中都有表述。于
是她偷偷拍摄了荒唐的场面,她自以为得计,寄给周欢的妻子。然而周欢绝不是一个傻瓜,
我可以想象,他已经察觉了,却不露声色。他采取了非常巧妙的措施,录相带根本没落入
他妻子的手中。这从另一盘录相带下落不明可以看出,他早已采取了防范。
“我要告诉你,周欢不是一个束手待缚的人。摆在他面前的题目必须解决,他的底细
丽亚知道得一清二楚,包括他曾经挪用公款,她都知道。而现在,她执意要破坏他稳定的
框架了!他必须采取对策,他想好了,让她去死。这样做,既可以一劳永逸地消除隐患,
而且她的剩余的资金也可以归于他的名分。从此就没有人知道他挪用公款,也不会有一个
幻觉感十足的女人来缠他。在她死的前一天,他领她去划了账,我们可以猜测当时丽亚脑
子中是怎么想的,是周欢填单,她签字的。但有人告诉我,她的脸色十分不对,我怀疑她
已经服下了什么药,神思处于迷乱状态。也有可能已经受了威胁。于是,有了最后的谋杀。”
律师抬起眼光看了看我:“就这些,还有吗?”
他的口气让我觉得不舒服,我说:“她不可能自杀,她没有自杀的动机、而且她的水
性特别好,一个会游泳的人选择死,不会选择在水中。她喝的不是酒。很可能是一种药,
使人精神错乱,产生幻觉……如果我在场,我会要求解剖尸体……”
律师笑了一下,他的笑也非常干练,瞬间就消失,说:“如果你是在写小说,那很可
能是一部销售量很不错的小说。但现在我们是和法律打交道,一切可能、想象、怀疑都毫
无意义。我们需要的是证据,你有确凿的证据吗,都交给我。”除了唯一的一封信之外,
我什么都拿不出。
他说:“虚构是不能上法庭的,陶先生,你等着吧。我会进行调查的。”
我低声地说:“请你尽快给我答复。”
第二部 [7月30日 星期六]
我等不及了,下午就去找他。他把两张纸放在我的面前:“先生,很抱歉,我不得不
告诉你,这个案子你没有希望。这里有法医签署的酒后溺水死亡鉴定,有公安局盖的印章,
还有街道出具的关于这个女人的一些证明。都是复印件。可是你有什么?连尸体都不存在
了。除了这封信以外,你没有任何证据。”
我说:“我知道他会把一切都做得很完美,他有这个本事。”
他说:“可惜晚了。我们无法断定是谋杀,先生,我爱莫能助。我们要收一些调查费,
给你定的是最低标准。请找门口边的小姐,她收钱。”
可是我不甘心,还在那里争辩。律师用惊奇的目光看我,他怀疑我也是一个精神狂乱
者。
我骑着铃木,在路上乱开,最后还是到了太阳泳池,当我推开大门时,我发现周欢在
里边出现了,我在地毯的一头,他在地毯的另一头,中间是被岁月弄脏的颜色模糊的地毯,
是一个窄长的空间。我看见他,就停下不走了。他在那一头也没有走上来。灰蒙的光从四
周的窗子中透过来,把我和他之间的空间弄得幽幽明明,好似在教堂里一样。太阳泳池上
没有亮灯,那个伪造的大自然还在休息。
我看不清他的脸上的细致表情,但我能感觉出他的强烈的气息。他站在那边尽头,宽
肩窄臀,神情威严,十足一个拳击手得胜的模样,大厅里寂静无声,但我仿佛听出每个角
落里都回响起他的声音。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吗?我冲动地向前走了几步,似乎要向地扑去,又停住
了,折回身走出去。
我驾驶着铃木,脑子里不停地打转:如果我答应了丽亚,不离开她,那她就不会死。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不是谋杀的帮凶?!
第二部 [8月1日 星期一]
股市重新起动了。今天上午,上海股市从320点起算,跳高63点开出,略一回档,继
续猛烈上冲。一刹那,股票市场中,不知多少人血压升高心狂跳。自去年底1040点跌下来,
跌,跌,股市好像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里,永不见底。股市成了冰窟,成了生命和热情的
冰点……为了救市,国家公布了三大政策,随之而来的就是股市的爆炸。它在这一刻起动
了,它不肯用温和方法,它是没有办法用温和的了。它早被投机的烈焰熏得焦黄焦黄,它
非用猛烈的爆炸的方式不可。
我是昨晚得知救市消息的,今天上午,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我来到了天马证券所的门
口。大厅里早就挤满人了,门口难满了自行车、摩托车、汽车,后面的人要寻找缝隙才能
钻进去。就这时,大厅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声,我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
容这声喊,是惊喜过度,还是集体颠狂?我从门口看进去,后面的人伏在前面人的背上,
一个个眼睛凸出,呼吸急促而沉重。
一个中年男人从水泄不通大厅里挤出来,他朝前踏出几步,又朝后退去,完全处于无
意识状态中,他仰头对天,两行泪水流出。我听他喊出:“来了,牛市来了,天不灭我!”
就这时,我看见了老脚皮,多日不见,她衰老了许多,她正在过马路,拼命划动两条
老腿,往这里奔来。她脚上穿着一双塑料凉鞋,手中摸着一个布包,我想一定是钱,是她
卖姜卖葱赚来的钱。她的儿子在前边喊她,她已经跑进院了,心一急,一只凉鞋掉了,她
想回头拾,又怕耽误时间,正为难,儿子飞步跑来,捡了她的鞋,也不交给她。她一只脚
光着,一高一低,同着儿子,一齐进了大厅,钻进人堆里。
我始终站在外边看,心里一阵感叹,一阵冷笑。又看一会儿,转身朝院外走。有人在
背后叫住我。我回头看,是六爪。
他三步两步,已到我的面前,他的印堂发亮发红,不停地用第六根指头撞他的脸皮:
“太紧张了,我出来喘口气,马上再进去。陶,你不杀进去?这次肯定是一波大行情……
你不上楼去看看吗?”
我说:“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他让:“跳空63个点.现在又开始冲击了。大家都在买,发疯一样抢进。昨天晚上瓶
子就逼着我,家里值钱的都送进当铺了!”
我不做声。他说除了夏坚之外,205室还活着的股民个个都杀回来了。
他也稍有冷静,说:“可惜的是丽亚和陈林,要是熬到今天就好了。”
我说:“你知道周欢做得怎么样了?”
六爪颇为气愤地说:“他比我们哪一个都做得好,不知他哪里得了消息,在上星期五
最低时就买进了股票,今天一开盘,他又把剩余的资金全部买进。到刚才我出来,他已经
赚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了!”
“你知道吗,丽亚剩余的一点资金都落到他手中了。”
他说略有所闻。
我闭上了眼睛。脑中又出现了丽亚,她漂浮在他于中,幽忽的眼睛盯着我,周身尽是
血水。现在她的资金在另一个人的手中,在升值,在翻倍。这是她的生命的顽强的延续,
还是对她的死亡的特别纪念?
第二部 [ 8月3日 星期三]
在昨日稍作回档之后,股市又以猛烈的势头展开了上攻。股指像一头野牛,被红布撩
得狂性大发;又像一只原野上的风筝,一个劲地向上,向上。
我不去证券所了,但是,只要你生一双眼睛,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都无法不看见
股市的狂态。有报纸报道,当铺里一下子人满为患,有的拿着金银首饰,有的扛着家用电
器,都争着变换成现金。银行里也挤满了提款的人。他们似野蜂一般,向股票市场扑去。
在街头我遇见了老赵,他悠闲自在,也不坐车,手执一把折叠扇子,两边都是空白的,
轻轻地摇。
我问他:“你没有去买股票了。”
他微微一笑说:“该买的时候已经买了,何必现在去凑热闹?”隔一会又说:“不要
看现在这么火爆,到时候不知又有多少人哭哭笑笑,把性命抛掉?”
我身子一颤抖,不由在心底叫道,股民啊,我爱你们,你们可要小心!
----全书完----
1997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