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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才女-石评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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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才女——石评梅传》柯兴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




历史与艺术的高度融汇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序张韧

  一位青年评论家给我一份《北京晚报》,意思是让我看一看名作家柯兴的《师魂》以及它引用拙作的一段话。但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当年评论《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的那段肤浅的文字,而是柯兴缅怀启蒙女教师的这篇情深味浓的很漂亮的散文,它道出了文学创作的一条规律性现象,即作家的审美情感与心理意蕴对创作的深刻影响,它每每给作品意象打上了区别于其他作家的独特烙印。我以为新时期文学理论批评的突破与深化的标志之一就是:不仅强调文学是生活源泉的反映或表现,而且认识到文学是“感情艺术”,是“精神个体性”(别林斯基语)现象。正如勋伯格所云:“一件艺术品,只有当它把作者内心中激荡的感情传达给听众的时候,才能由此引起听众内心情感的激荡。”应该说,今日之作家大都注意在作品中充灌感情,可是为什么有的能够拨动读者情感的心弦,感人至深;有的却情飘意缈、矫情上浮而令人讨嫌呢?美学史告诉我们,中外文学拥有生命力的精品所灌注的情感不是,那种虚泛、浮华的稍纵即逝的“情感”,而是生活阅历给予的、经历内心深刻体验与生命燃烧的真正感情,是烙有作家个性印痕的、具有审美性的情感。惟有“这一个”情感潜潜流动于作品之中,方会唱出一个真正文学家极为宝贵的“自己的声音”(屠格涅夫语)。

  长篇传记文学《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的主人公石评梅,我在北大读书时已知道她是“五四”时代名噪京都文坛的女诗人。她那凄婉清丽的诗篇,陶然亭公园里她与高君宇双双并立的白玉墓碑,唤起了我对她敬慕的感情、了解她生平事迹的愿望。然而,我查遍了当时几部现代文学史著,却没有找到她的名字。浩劫年代给我心灵留下了道道伤痕,而高石之墓惨遭的不幸便是其中之一。随着邓颖超同志《为题(石评梅作品集)书名后志》的发表,高石之墓重新回到印有他们生前足迹的陶然亭湖畔,我欣喜之中有一种朦胧的预感:“石评梅传”将在有识之士手中诞生,我六十年代初期的宿愿该是实现的时候了。

  果然,作家柯兴同志描写石评梅的长篇传记小说《风流才女——石评梅传》问世了。我的这篇序文,自然是尊重友人嘱托而作,也是假此短文了却一份心愿,以表达我对石评梅的敬慕之情,和对当代文学第一本写她的传记作品的良好祝愿。

  序这类文体,分为自序与他序。后一类,多是写于书的出版之前,评述作品和作者,以期引起人们的注意,当好读者的向导。可是这篇小序却不是这样的,他写于《风流才女——石评梅传》问世之后,而且很少连载文学作品的《光明日报》居然将它连载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连播了两次,在读者中间赢得了广泛、热烈的反响。而且,作品已荣获共青团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中华人民共和国广播电影电视部、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出版署联合评选的首届“中国青年优秀图书奖”,以及首届中国优秀传记文学作品奖。这时写这部作品的序文,它的使命就不再是一般性的作品与作者的评介,而是应该探索这部作品为什么得到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的喜爱?它的成功奥秘究竟在哪里?

  “五四”时代的才华洋溢的女诗人右评梅,以及她同革命先驱者高君宇又是圣洁又是凄婉的爱情故事,知之者不能算少;到过陶然亭公园,瞻仰过高、石之墓的游客,何止千万?可是,我们要追寻的是,为什么独独柯兴写出石评梅传记文学《风流才女——石评梅传》?或者说,一些石评梅的小说及电视剧本之中,为什么他的作品最为激动读者呢?传记文学,顾名思义,它是传记与文学的合壁。所以,倘要踏入这座辉煌的宫殿,而且还要取得成功的话,在多种因素之中,我以为关键在于两个不可或缺的条件:其一,恰当的选择。选择读者所关注的(至少是读者有了解兴趣的)传记对象;其二,对传记对象的文学化、艺术化的水平。前者是史学,后者是美学。惟有历史与审美二者的高度融汇与溶合,才会“取悦”和征服今日的鉴别力愈来愈高的读者。

  从作品所选择的对象说,石评梅的二十八个春秋年华尽管太短促、太匆忙了,然而她的身世、诗才、悲剧的爱情与坎坷的命运,都带有凄婉、圣洁以至奇异的色彩,是人生旅程的历史不多见的现象。她的女高师同学、挚友庐隐说,石评梅的一生,是一部催人泪下的凄艳的长诗,是一部恸人魂魄的哀婉的悲剧。是的,石评梅以其爱神、诗神、女神融然一体的人生,用她的生命火花蘸着泪水所写下的悲剧的长诗和长诗的悲剧,不仅仅属于“五四”时代的,对于今天的时代读者仍然具有“心向往之”的吸引力和启迪心扉的价值。石评梅生活的时代是大起大落、波翻浪涌的时代,从“五四”涌来的风暴到退潮;从北伐大革命的高潮到白色恐怖的革命低潮,在这先后两道巅峰与峡谷之中,中国知识界在剧烈地动荡和分化着。走上政治与文学舞台的知识女性,既有金戈铁马叱咤风云的社会革命活动家与革命文学家,也有落荒、退隐、沉沦以至滑向与历史背道而驰的人物。石评梅则属于另一世界的女性。现代的革命史与文学史,将大量的篇幅给予了站在时代的两个极端的人物,而像石评梅这一类型的则难得一席之地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风流才女——石评梅传》所选择的传记对象,别具慧眼,它没有趋时若鹜,没有参与当今热门题材的交战,它走的不是轻车熟路,而是开拓性地弥补了现代文学历史与现代人物传记的一个空白;又以其不同寻常的诗化笔墨,为石评梅的一生写了一首悲剧的长诗。

  再从传记文学的第二个要素来考察,即这部作品的传记与文学结合得怎样呢?传记文学在我国有着悠久而光辉的传统。这传统的首要特点是不虚美,不隐恶,直书实录。唐人刘知几的《史通·惑经》篇说:“良史要以实录直书为贵”,要做到“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恶必出”。这是就史家的史书、史传而言的。传记文学,特别是传记小说,既然不单单是史传,不是人物与事件的原型复制,而是作家在特定创作动因与审美理想的追求之中的文学化的传记,当然应该允许,实际上也无法免除某种想象和虚构,但其主要人物的经历际遇,主要的情节事件,无疑是应该遵循实录直书的原则。

  我认为,柯兴是坚持了秉持公心的历史家与严格现实主义文学家的双重准则为石评梅写传的。虽然由于作者对石评梅倾注了敬慕的深情,对人物的生活细节和心理活动的某些描述,难免流露出些许理想化与理念设计的痕迹,但人物的主要关节与情节事件,作者做了大量的钩沉史实,去芜存精的工作,其言之凿凿,落笔有辉,是经得起推敲的。不仅仅对人物,即使对历史事件的描术也是一丝不苟的,连石评梅和师生一起到前门火车站迎接北上的孙中山大总统那一天的天气形势,他也查阅了鲁迅先生当天的.日记、当时身为京畿总司令的鹿钟麟的回忆录等资料。这样,不仅仅翔实准确地写出当日大风、灰暗的氛围中,反倒烘托出石评梅与群众对孙中山先生的崇敬与热烈的情绪。类似的历史性场景,作品不止一处。又如长辛店工人参加震撼中外的京汉铁路大罢工,女师大学潮与“三·一八”惨案,都写得有声有色。而且,随着历史场景的演变,作品一幕幕地呈现了当时北方区党委负责人,北京市第一任团委书记高君宇的形象,呈现了他和石评梅相敬相爱而又终成悲剧的动人情景。所以说《风流才女——石评梅传》是石评梅一人的传记,也是她和高君宇的双传。历史的场景不是人物传记的附加物,惟有历史与个人相溶解,绘出历史的广度,才能够有力地揭示出人物的思想和性格的深度。

  传记文学所要求的真实,不但是史料的真实,而且要以真情表述人物历史的真实。不虚情、不矫情,而是要真情。从这个角度说,传记文学最困难的还不是史实的真实(因为它毕竟是史料的钩稽和考订方面的工作),而是如何准确、深刻地传出人物的真情,即揭示传记对象的性格、心理和举止言行的风貌。这都是史料所不能简单记述和表达的,它需要作者的敏锐度和艺术的把握,把握人们难以窥见的、隐秘于灵魂最深层次的东西。但我认为,《风流才女——石评梅传》从总体说把握了石评梅的矛盾心理。她是在“五四”浪潮中勇敢地告别山西乡野的家门,冲出“娘子关”,步入了当时革命漩涡的学堂和文坛的。她是强者,但又是弱者,既有浩然之气,卓然自立,假诗神之双冀,凌霄而上,但又是一个不能洗涤自己生命染上的颜色,重感情而又沉溺于感情,没有勇气完全冲破心造的罗网的女性。正因为作者把握住石评梅的矛盾中心点,所以,无论是对于她的人生与诗学,还是对她爱情的波折与不幸,作品鞭辟入理,相当真实而有深度地展示了她的复杂而微妙的心灵世界。石评梅对于读者,不仅仅是语言构造的形象,而且是有血有肉有情的形神兼备、声情并貌的“风流才女”。

  在描述石评梅的真情方面,她与吴天放的情感纠葛与绝别是容易理解的,与高君宇的双双钟情和那种保持距离的冰雪情爱,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她的纯真的爱情遭到吴天放的亵渎。在神圣的爱受到重击之后,石评梅仍然无法释放对他至爱的情怀,风雨无阻,每周日必到君宇墓祭吊,用她的泪水浇灌君宇墓的花草,这种情感对于今天的某些读者似乎是不被理解的,以至还发出了某种非议。但我认为,这恰恰是全书情感线的极为精彩和动人的篇章。写爱情,一般是相对而言或双双相思,但在高君宇死后,单表石评梅一方的爱之深情,这才是检验或考验作者艺术把握的功力。作品表现石评梅对高君宇之情时,如果单单写其刻骨铭心的思念、追悼的哀婉情丝,这是容易落入俗套的。我认为作者对此的构思力有两点是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写高君宇故后,石评梅更加深刻地认识和理解了高君宇。一方面,她读了高君宇遗留下的日记和他发表在革命报刊上的文章;一方面是她参与的社会实践,女师大的学潮和“三·一八”惨案,开扩了她的视野,李大剖、邵飘萍、刘和珍,先烈们的血孕育了她对革命、对时代的新认识,从而加深了她对高君宇的理解与爱。另一点是,不能否认石评梅对高君宇的天折有一种负疚与仟悔的情绪。她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她独身自守,以身伴九泉之下的高君宇,是自己折磨自己,然而,她又逃脱不了情丝的捆缚,“我虽未杀伯仁,伯仁终不免因我而死”,也许是她陷入自责自悔之中而无力自拔的原因。这两点,前者是历史的、实践的,后者是心灵的、神秘的感情,但它们都被作者所把握和动情地展示出来了。

  传记文学的历史真实和情感真实,都需要真情的笔墨、动情的语言来描述的。我以为作品的描述语言是好的,美的。它不单单是流利、畅达、生动的语言,而且因为它写的是女诗人,是诗的爱情和悲剧的长诗,所以这部作品描述语言的核心特色,不是一般的小说语言,而是诗!石评梅的同学好友曾称她为颦儿,这可能是因为她那双眉似颦非颦,似含着泪水的眼睛,也可能因为她那洁身自傲和声情并茂的诗才,都把她视为林黛玉的缘故吧?作者扣紧了这一点,用了不少林黛玉吟唱的诗文,顺手拈来,点染成趣,使石评梅形神毕肖,连其一生的结语也用了“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抷净土掩风流”,那是恰到好处的。总之,作者古典诗文的修养功夫帮了他的大忙,对于爱神与诗神的形象,唯有诗的语言,才会弹奏出和谐而深沉的诗的旋律。

  此外石评梅两度归乡探亲,也不单单是家庭情谊的渲叙,她到白云寺对吟梅生前的情人,现已遁入空门的年轻和尚的一瞥,为石评梅对高君宇的既亲密又有间隔的爱情方式铺垫了意念的厚度。可以这样说,作品既有石评梅身世爱情的哀婉悲凉,又有时代的宏大、磅礴与悲壮,显得深厚和精萃得多了。

  柯兴手中有好几把板斧,小说、历史剧、电视剧、评剧,他都写,可谓之多才多艺的多面手吧。他是一位笔耕勤奋、有才华的多产作家,但我尤为赞赏他那种扎扎实实、渐积厚累、潜心思考、矻矻以求的精神。作为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的《风流才女——石评梅传》虽然着墨近年,但积累与思考久矣。他说《石评梅作品集》的问世和邓颖超题记的发表,使他“决心为一代风流才女的坎坷悲艳的一生写一部传记文学”。但我觉得,他创作这部长篇作品的动因和灵感,这其中一个主要因素不能不归结为柯兴独特的情感意蕴。早在1962年,当他敬仰地伫立在高石之墓前的那一瞬间即开始了。创作需要理性,需要读书或从名人题语之类得到某种的启示,然而文学的创造力更需要从具体感性的形象物引发而出的诗情。梅里美在《高龙巴》这篇小说里曾写道:“奥索叫她的妹妹为邻居死者写挽歌,女主人公高龙巴回答说:‘不,哥哥,这个(指挽歌)我不能预先作的。我得坐在主人面前,想着他的家属,等我的眼泪冒上来了,我才能把临时的感想唱出来。’”

  当柯兴作为一位大学中文系的风华正茂的青年学生,第一次来到首都拜谒高石荒冢的时候,虽然对高石生平业绩因“一无所知”而一时无法落笔,但是他对高君宇的“我是宝剑、我是火花”的浩然之气的景仰,对古亭梅魂的缅怀与追思,这应该说是作者二十年后写此书的情启灵动的最初之因。还有一个动因也是不能忽视的,即作者说:“我写‘石评梅传’是歌颂评梅,同时也倾注了对我儿时那位乡村女教师的深深的爱。”这是他在小说《后记》里所写的,看来似自我抒情的闲笔,其实它是作者无意之中道出了写《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的另一个重要因素。诚如在这部文学作品问世之初,我在一篇评论文章中所说,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郭沫若说“蔡文姬就是我”。其实包法利夫人和蔡文姬,不过是他们笔下的小说和戏剧里的主人公,他们的经历和作家本人并没有多少共同点。郭沫若与福楼拜所以这样说,主要是因为他们和自己创作的人物心灵息息相通,倾注了他们浓烈的感情。柯兴并没有说“石评梅就是我”,然而,石评梅的形象无疑是灌注了作者对那位温柔善良的,曾“给了我爱,给了我温暖”的童年时代的女教师的情丝。文学是人学,这是人所周知的;但文学还是爱学,没有崇高的爱的感情,人物形象会因失血而苍白的。从对小学启蒙教师的怀念之情,直到读了石评梅作品和邓颖超同志的题语,如果没有这一条数十年积累的挚爱的情感线,我想,柯兴也许不会写《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的;即使写了,也不会是一部盈灌着激情、柔情和诗情的成功之作的。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开头的话






开头的话

  朋友,你去过北京陶然亭公园吗?你可曾注意到:园内的西湖之滨、中央岛西北山麓丛林之中,有两幢汉白玉石碑吗?那里,埋葬着两个当年声名显赫的青年——高君宇和石评梅。

  石评梅,山西平定人,1919年她十七岁的时候,考入了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后担任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女子部学级主任。从教之余,她努力于文学创作,才华横溢,著作甚丰,成为“五四”新文化开创时期的北京著名女作家。

  评梅初恋受挫,心灵受到极大的创伤,加之“五四”退潮,使她在感情的痛苦中煎熬,在彷徨与进取中挣扎。这时,她结识了高君宇。

  高君宇是我党早期的革命活动家。1916年考入北京大学英语系;“五四”运动中他和许德珩、匡互生等学生代表率先冲进赵家楼,他始终站在斗争的最前列;1920年北京社会主义青年团成立,他被推为第一任书记;他是建党时期的第一批党员;曾经当选为“二大”的中央委员;他曾经兼任中国国民党北京特别市党部总务股主任,致力于国共合作反对军阀政府;他曾经是孙中山的秘书,在广州协助孙中山镇压企图推翻革命政府的商团叛乱;他曾经是周恩来和邓颖超的热忱的“红娘”……。

  高君宇和石评梅经过几年的交往产生了极其真挚纯洁的感情,君宇曾在红叶上题诗表白自己对评梅的爱情,但是却遭到了评梅的拒绝。这说明初恋的挫折在评梅心里留下了多么深的创伤和她对人生深重的疑虑。直到君宇病危,评梅才以真心相许。可惜,君宇积劳成疾,1925年春突然病逝,年仅二十九岁。依照他生前的嘱托,评梅把它安葬在北京的陶然亭畔。

  君宇的死,使评梅感情上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几乎痛不欲生;君宇的死使她真正认识到:君宇是一个伟大而多情的英雄,只有他才是她忠诚的情人,才是她生命的盾牌,才是她灵魂的保护者!她决心把自己的青春和爱,全部献给死了的君宇;她决心走君宇的路来纪念君宇。她每个星期天和清明节都要到陶然亭畔君宇的墓前,挥泪祭洒,悼亡追悔。她说她和君字“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这样,过了三年多,评梅终因悲伤过度,于1928年秋病逝,死时才二十六岁。

  评梅的朋友们根据她生前的遗愿,把她和高君字并葬在一起。当时在古老的北京城,街谈巷议,相互传颂,经年不衰,一时传为佳话。

  1956年周恩来总理曾经强调保存“高石之墓”,他说“革命与恋爱没有矛盾,留着它对青年人也有教育”。

  1982年邓颖超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说:“我和恩来同志对高君宇和石评梅女士的相爱非常仰慕,但他们没有实现结婚的愿望,却以君宇同志不幸逝世的悲剧告终,深表同情。……缅怀之思,至今犹存。”

  陶然亭的“高石之墓”,记载着两个年轻人的爱情与痛苦,和他们为理想而奋斗的艰难历程;记载着一个凄艳动人的爱情悲剧。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一章






第一章

  蜿蜒起伏的山岭。淅淅沥沥的秋雨。

  从太原开往正定的火车,在雨幕中奔驰。

  一个身穿豆绿色麻纱短衫、下身系一条元色绸裙的少女,凭窗而坐,木然地凝望着车窗外。树木,原野,秋田里的庄稼,疾速地从少女的眼前一掠而过。

  也许是“五四”运动的大潮大浪带来的风调雨顺?这年,晋东地区的墒情好,丰收在望。

  凭窗而坐的少女,从平定出发,到临近娘子关,她始终一动末动,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凝神默想。第一次远离家乡的姑娘,是想家了?还是思念温暖的母怀?

  她对面坐着一个英俊青年,用两只火辣辣的眼睛,眨也不眨地长久地瞅着她。——她的脖颈上围着一条长长的雪白的真丝围巾,纤细丰满的小手,握着一方白手帕,手帕的一角耷拉到车窗前的茶几上,看得见上面绣着一枝梅花。豆绿色的上衣,白围巾,白手帕,衬托得她那张脸愈发抚媚,俊俏,具有一种诱人的魅力。

  那青年人突然一怔,目光停在少女的双眉上。——哦,她的眉毛真好看,弯弯的,细细的,微微颦蹙起两个极小极小的眉峰。轻颦的双黛,笼罩着朦胧的忧郁的色彩,淡淡的,似有若无,仿佛是烟雨中的远山,显得格外的秀丽,淡雅。

  她的青春面容,她的幽美丰韵,已经把车厢里许多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有的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那青年人偶一侧脸,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用一种厌恶的,甚至是愤怒的眼神,去扫视回击那些贪婪的目光,俗不可耐的神态。

  “评梅,呢,不,石女士,”那青年轻轻的柔声道,“车到娘子关了。停车半小时,我们下去散散步好吗?”

  石评梅①怔怔地转过脸,似乎刚从沉思中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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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石评梅(1902——1928)山西平定人。乳名心珠,学名汝壁,自号评梅。子年毕业于山西太原第一女师,1919年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体育系,并积极从事文学创作。毕业后任北师大附中女子部学级主任,体育及国文教师。是“五四”新文化开创时期的北京著名女作家。曾编辑出版《晨报》副刊,《妇女周刊》,《世界日报》副刊《蔷薇周刊》。作品具有反抗封建伦理道德,革命现实主义的特色。去世后与高君宇同葬于北京陶然亭。著有《涛语》、《祷告》、《偶然草》数书行世。

  “是吗?娘子关了?”她说着,又掉过脸去,探头往车窗外望望。

  火车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

  “啊,真的!真是娘子关!”

  评梅惊喜地轻声叫道。她因为欢快而微微红涨的脸,越发显得俊美,俏丽。

  那青年看着她,眼睛里浮动着柔情和爱慕。

  当评梅从车窗前回过身来的时候,他便迅速移开了目光,因为他怕被评梅发现自己正在瞩目她而感到难为情。

  但是,生性敏感的评梅,从他移动的目光方向上,已经推知了方才的情景。她的脸,不觉已有些羞赧的红晕。她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是婿然一笑,道:

  “天放君,走吧,下车领略领略娘子关的风情。”

  雨住了。旅客们大部分都已走下车厢,在月台上松散松散筋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浏览浏览四周的风光。

  评梅和吴天放也走下车,站在月台边上的一棵大柳树下,饱览娘子关的风情。

  “石女士,你游过娘子关吗?”吴天放面带谦和的微笑,说道,“娘子关是唐朝平阳公主驻兵的地方。”

  评梅在专注欣赏娘子关一带迷人的景色,她只是点点头,算是回答吴天放的发问。

  娘子关,南边的绵山奇峰峭壁,嵯峨巍然,树木葱茏,郁郁苍苍;桃河水从古城西北的悬崖绝涧,滚滚流经城根,宛如一条白练玉带绕在城边。城东北的凹地,喷珠溅玉,汹涌翻滚。奔到崖边,泻下桃河河谷。这就是自古响名的娘子关瀑布。

  评梅感叹地自语道:

  “真是平地突起,下赴绝涧,悬流百丈,散缕似珠!”

  吴天放一怔:这是《平定州志》上,关于娘子关瀑布的记载,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居然也能熟读此书?他转睛看看评梅,果然,评梅正凝目注视着远处的大瀑布。吴天放当仁不让,用一种带韵味的声调吟诵道,——

  江山千年秀,雪浪百丈飞。

  不闻雷声吼,洞天挂帘帷。

  评梅听了,并未侧脸去看他,只是心中暗自发笑:不愧是北京大学国文系的大学生,倒底还记住了几句古诗!

  大凡想讨好姑娘欢心的青年,总想在姑娘面前或卖弄,或献殷勤。可那风度潇洒的青年,虽然也有殷勤但绝不卖弄。他只是像对知心朋友叙说衷肠一样,娓娓动听地讲述娘子关的风情,言语恳切,神情自然,用词谨慎。因为他实在不敢小视眼前这个丰姿迷人的少女。

  他说,根据《旧唐书》记载,唐高祖李渊的三女儿平阳公主,自幼习武,刀马娴熟。她曾经指挥万名精兵,号称娘子军,与李世民会师渭北,独镇雄关,护卫京城。所以,城东门门额的石匾上,才镌刻“娘子关”几个字。

  评梅听到这儿,忙问道:

  “吴君,那,娘子关城楼里的楹联:‘楼头古戍楼边寨,城外青山城下河’,其中的‘楼头古戍’,指的就是这个典故了?”

  吴天放说:“我想是吧!”

  他心中很佩服评梅博闻强记的能力。

  “当然,”他说,“‘夫人城北走降氏,娘子军前高义旗’,这里的‘夫人’,也是指的平阳公主呵。”

  吴天放说的这句诗,并不是古城上的楹联,而是明朝王世贞①登关览胜的诗句。他顺嘴这么一说,想进一步试探评梅学问的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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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王世贞(1526一1590)江苏太仓人。字元美,号凤洲,又号璞州山人。明代文学家。嘉靖年间进士,官至刑部尚书。著有《璞州山人诗文集》行世。

  不知评梅是否悟透了他的用意,她只是笑笑,说:

  “王世贞这首《娘子关偶成》的下句,我以为倒满有些意思,他说:‘今日关头成独笑,可无巾帼赠男儿’。天放君,你说呢?”

  吴天放心中暗暗称赞评梅年岁不大,学识不浅,便弦外有音地感慨道:

  “平阳公主,英姿绝世,横戈马上,博得千古赞叹,也不枉为一世啊!作为一个女子,真可说是胜过七尺须眉啦!”

  评梅侧脸看看他,心中对他产生了一种好感。从吴天放陪她在平定上车,直到娘子关,评梅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她不愿和陌生人结伴同行。现在,她倒很感谢父亲特地为她寻找的这个旅行同伴了。她甚至开始有些喜欢他了。

  开车的笛声响了。

  旅客们纷纷上了车。

  重新开车以后,评梅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孤独一个人凭窗远眺,和谁也不说一句话了。现在,她和吴天放有说有笑了。吴天放一边和评梅谈笑风生,一边心下思忖:她简直就像一只小白兔,天真得可爱!噢,不,她象一只白天鹅,不但天真得可爱,也圣洁得可敬。

  吴天放感觉到评梅的变化了,他主动谈了许多历史上诗人吟诵娘子关的诗句,评梅原来就喜欢诗,吴天放又能出口皆诗,这就更加赢得了评梅的欢心。

  “评梅女士,”吴天放说,他已经把“石女士”改成了“评梅女士”,表示他与评梅更亲近了一步,“今天一路上,我见你神情有些忧郁,为什么?是不是想母亲,想家了?”

  评梅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吴天放又说:“不要紧的。到了北京,有事可以找我,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评梅,我觉得你很有诗才,以后可以写些新诗,我给你在报刊上发表。在北京,我有许多报刊界的朋友。”

  “发表?”评梅从四岁学诗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发表,在报刊上?”

  吴天放很激动,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微微有些红涨。

  “你没注意到吗?”他说,“虽说‘五四’运动刚刚过去了半年,但是宣传新思想、新文化,反对旧思想、旧礼教的报刊,就像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了。这方面,北京相当活跃!我以为,以‘五四’运动为起点,中国已经处于一个思想大活跃的新时化,很有些像春秋战国时期,诸子蜂起,百家争鸣!评梅,你不就是在‘五四’运动浪潮的感召下,打破了女子不能到北京上大学的陈规陋习,离开了古老而又封建的山城,要去北京求学的吗?”

  光绪二十八年农历八月十九(公元1902年9月20日),山西桃河畔平定县城姑姑寺八号,一个清末老举人石铭①的家里诞生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儿。父母爱如掌上明珠,哦,不是心上明珠,那女孩儿一落地,便被亲热地称呼为“心珠”,这就是评梅的乳名。父亲母亲,喜欢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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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石铭(1856—1938)山西平定人。字鼎丞。清末举人,曾先后任山西文水、赵城县儒学教官,省立图书馆馆员,并在太原几所中学任国文教员。

  老举人翻遍了各种词书字典,为她起了个很雅致的学名——汝壁。无奈,汝壁自幼酷爱酶花,便自号评梅!

  评梅聪颖睿智,才思过人。两岁跟着父亲认字,四岁能熟读三字经、千字文、唐诗百首。尔后,五言七绝,四书五经,前朝后代,稗官野史,兴致所至,无不涉猎。

  小小的平定,进士一百三,举人六百八,可谓文献名邦,三晋驰名。然而,浓重的封建文化意识,也紧紧地包裹着有如弹丸之地的山城。但是,石铭却并不封建迂腐。他思想开放,善于接受新事物。辛亥革命不久,他便剪掉辫子,到太原省立学校任教。

  评梅很小时,石铭便把女儿送到省城求学。评梅小学毕业,直接升入太原女师。她琴棋书画,诗词文赋,样样都表现了出众的才能,被公认为省里的一个才女。她因参加女师风潮,被学校除名。但是终因校方舍不得她优异的才学,又恢复了她的学籍。

  评梅自小热爱家乡,如同热爱母亲。——

  哦,青山环抱,紫光弥漫的山城啊!怎么能忘,青翠绿荫掩映下的天宁寺,跃出绿海的巍巍双塔啊!怎么难忘,夕阳斜照的阳春楼,嵯峨雄伟、秀丽幽美的冠山!怎么能忘,香火缭绕的观音堂,门前的桃花潭,院中的葡萄架,还有潭水旁边的洋槐垂柳啊!哦,那里留下过多少心珠孩童的笑语,评梅少女的足迹!

  家乡的青山绿水、田野牛羊,家乡的寺院古塔、暮鼓晨钟。哦,有如隔绝尘世的桃花源,家乡的山山水水,养育她的身心,陶冶她的性灵。

  如今,她要到京都去投考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①,她只有离开母怀,离开家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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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是当时女子最高学府。其前身是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创立的京师女子师范学堂。宣统元年(1909年)始于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建校舍。1912年5月更名为北京女子师范学校,1919年4月改名为北京国立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石评梅和吴天放在正定换乘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火车已经进入了华北大平原。

  长途旅行,已使乘客感到疲劳,车厢里早已安静下来,人们依在靠背上或小憩养神,或闭目小睡。

  评梅的思绪,仿佛长了翅膀,又飞回到刚刚离别的故乡。

  想到故乡,除了山水,除了父母,还有她少年的小伙伴儿。最要好的,要算是吟梅了吧?吟梅长得美,发育得早,虽然十三四岁,却好像是个大姑娘了。

  评梅家住“观音堂”附近,吟梅常常站在“观音堂”前,念柱子上的那幅楹联:

  紫竹林中观自在

  莲花台上笑人忙

  评梅看见了总说:

  “吟梅,甭老念那幅旧联儿,赶明儿咯儿我给你写幅好的。”

  “啥时候?”

  “年下。”

  评梅穿一件她最喜欢的浅蓝色旗袍,围着长长的白围巾,封建旧习浓重的小县城像看一个怪物似的冷眼怒视评梅。吟梅却很喜欢,她说:

  “梅姐,你穿这身衣裳,真好看,人也显得更水灵,更俊俏了!”

  评梅把话岔开:

  “吟梅,走,到我家玩儿。”

  吟梅高兴地答应,跟着评梅到石家,她总愿意跟评梅在一块儿玩儿。

  到了评梅家,看见评梅父亲正在画一幅中堂,只简单几笔,便勾勒出一个白发者翁,赤着脚,嘴里还叼着一枝鲜桃,活灵活现,颇具仙风道骨。过大年的时候,吟梅随了父亲到石家去给评梅父母拜年,看见中堂上已经端端正正地挂着那幅白发老翁画了。画上还配了龙蛇大草的诗文。评梅念给吟梅听,——

  我乃上方一老仙,

  东方几次窃桃还。

  想因王母朝天去,

  白鹤仙童树下眠。

  吟梅父亲听了称赞不已,石铭捋着白须笑道:

  “这是小女心珠瞎编的。”

  因爱女出众的才华,石铭其实心中极美极甜,连额头的皱纹里也都藏着稠稠的笑意。

  评梅还给吟梅讲了画的本义,说那指的是东方朔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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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东方朔(公元前154一前93年)汉平原厌次人。字曼倩。为汉武命弄臣,官至大中大夫。著有《答客难》、《非有先生论七谏》等。以诙谐滑稽著称,方士附会之为神汕。

  吟梅相信评梅的话,她很崇拜评梅,心中也极喜欢。

  记得有一年除夕,评梅到吟梅家求她母亲剪窗花。吟梅正帮助母亲在堂屋蒸花糕,捏糖卷。评梅也搭手。做完了一些,吟梅母亲为评梅剪窗花,两个姑娘躲在门旁边说悄悄话。

  评梅说:“吟梅,过年了,你一打扮,更漂亮了!”

  吟梅笑道:

  “梅姐,你这是说你自个儿吧?嘻……”

  评梅白了她一眼,搂住她的脖子,咬着她的耳根子,悄摸悄地对吟梅说:

  “你长得这么俊,将来一定能找个好女婿!”

  知道这是评梅报复她,因为她原先这样说过评梅,吟梅道:

  “俺多小哇?”

  “小可以长大呀,再过几年你就该坐花轿了!”

  吟梅举着小拳头要擂评梅,吟梅母亲瞅着两个花一样艳美的女孩儿,笑吟吟地说道:

  “别闹了!吟梅没大没小,怎么好对评梅姐姐那样?……来,评梅,你看中意吗?”

  吟悔母亲手真巧,转眼工夫,就剪出一对梅花样儿的窗花。

  评梅高兴地说:

  “真好,真好!这梅花剪得真像!”

  吟梅凑过来说道:

  “梅姐,你不是说年下给我写幅好对子吗?”

  评梅略想了想,说道:

  “好,拿纸来。”

  吟梅铺好纸,研好墨,评梅让她们都忙去,蒸花糕,捏糖卷,接财神,有的是活儿。

  等到接财神的“鱼鼓炮”也响起来,吟梅跑进屋一看,评梅已经画好了一幅雪中梅花的条幅,正在往画上题诗,——

  有梅无雪不精神,

  有雪无诗俗了人。

  日暮诗成天又雷,

  与梅并做十分春。

  画上,——雪,是那样的洁白,仿佛还在飘飘洒洒地下个不停;梅,是那样的红艳,是那样的俏丽挺拔,峥嵘俊逸,朵朵梅花,红得可爱,红得耀眼,仿佛在寒风中枝动花曳。

  吟梅拍手叫好。

  春节有很多人到吟梅家拜年,无不夸赞那幅雪梅图,和题诗手书的清秀、峻拔。就连县城里一些知名老学者也闻风赶来观赏,捻须领首,交口赞美。说评梅的梅,不是浓艳柔媚,而是孤绝、拔俏;说她用笔浑厚,不是纤巧细楼,而是大气磅礴,使观者感到一种苍劲的力,一种铁骨精灵的内在美。说想不到这是出自一个十六七岁少女的手,都说这孩子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父亲听了,更是喜欢得不行。评梅要进京考学,父亲不放心,辗转托人,终于找到了同路进京的北京大学学生吴天放。父亲把评梅托付给他,千恩万谢,千叮咛万嘱咐,希望他一路上好生照看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女,到了北京以后也希望他能常常给以关照,指教!

  ……

  列车在奔驰,它载着评梅离开故乡,离开父母,离开少年知心的伙伴儿,越来越远了。而距离京都北京,越来越近了。评梅思念家乡,但是更激动,更兴奋,因为列车正载着她奔向新生活,奔向一个新天地!

  评梅,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一路唱着欢快的歌,度过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黄金时代。如今,她带着同样美好的憧憬,同样纯真欢悦的心境,辞别故乡,去京城投考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但是,评梅,这个十七岁的晋东才女,她哪里知道,此一去,正是她走向人生的无边苦海,正是她痛苦命运的开始!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章






第二章

  从前门火车站下了车,吴天放叫了两辆洋车,他请评梅先上了一辆,然后把她的帆布箱、行李替她放好,又对车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自己这才上了另一辆车。

  评梅坐在车子上,一路走,一路观赏,她简直有些应接不暇了。前门大街,楼房商号,鳞次栉比,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熙攘拥挤的街市,繁华喧闹的都城,比起寂静安谧的山城,这里又是一番景象。少女的心有些惊喜,又有些惶惑!

  两辆洋车在人流中穿行,评梅的脸上始终挂着惊喜而又惶惑的神情。

  巍然高耸的正阳门,伟大庄严的天安门,对于山城来的少女,简直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车过天安门的时候,评梅的脑海里突然产生了一些怪念头:红墙黄瓦,威严森然的紫禁城,三官六院,妃妾成群,太监穿梭,百官朝贺,往日帝王的尊严,而今都已灰飞烟灭。留在故宫里的,当是荒凉凄清,和龟缩一隅的逊帝博仪啦?

  评梅为自己的怪念头汕笑了。

  吴天放帮助石评梅,在禄米仓一带选择一家条件好的旅馆,租了房住下。因为这样他们见面方便,吴天放住的公寓就在禄米仓二十OO号。

  对于一个天真无邪、天真未凿的少女,一路长途旅行,尔后投身到一切都生疏的大都市,投身到陌生的人海里,吴天放却是她唯一感到可以亲近,可以依靠的人。有他这样英俊潇洒的青年无微不至的关照,不仅在评梅心目中留下了极其美好的印象,而且已使她对吴天放产生了由衷的感激之情。

  评梅住在旅馆里等待考期。她原本要报考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国文系,不巧那一年女高师国文系不招生。评梅非常失望。但是考虑到自己的国文根基比较厚实,以后自学也可以,不如报考别的学科还能多学些科学知识。她权衡自己的文体方面的兴趣、天赋,决定报考体育系。

  没过多久,录取通知发下来了,评梅被录取了。报到那天,吴天放要送她去女高师,评梅婉言谢绝了。她想:报到入学的头一天,就有一个惹人注目的青年陪送,这不好;女高师全是女生,女孩子眼尖嘴也尖,说什么的都会有,还不知能引出什么话柄来呢。

  吴天放理解评梅的意思,他能体谅她,他只说不送也好,等你安顿下来,我再去找你。

  评梅雇了车,车夫把她的行李和帆布箱搬到车上,她吩咐去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女高师。洋车到了石驸马大街,停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大门口。车夫把行李搬到门房,评梅要先到学监办公处报到。

  她转过石屏,便见一条绿荫甬道。远远看去,红楼绿柳,裙带钗影,仿佛到了女儿国。一个个,俊俏俏的红颜少女,翩翩然活泼的女郎。不时有嘻笑声、琴声传来,间或有夹着书本的玉影闪过。

  山城桃河畔来的少女,终于踏进了京都女子高等学府,她激动,她兴奋,她不知不觉流下了泪。

  “怎么,哭了?”突然,身后有人问道。

  评梅忙擦了一把泪,扭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少女:白衫,黑裙,两肩消瘦而微微双耸,眼睛略微向外凸突,嘴唇厚实。她面带笑颜,但是笑得并不美。假如这是个青年男子,当不失为一位英俊小生,可惜这是个少女,就不但不显得俊美,夸张点说,反而有些丑。

  “干吗哭?”身后的少女又问了一遍。

  评梅不好意思地抹搭抹搭眼睛,低下头:

  “我没哭。”

  那少女看着评梅长长的睫毛上,仍旧挂着细碎的泪花,双眉微颦,美目流盼,仿佛饱含着无限的柔情,隐藏着说不尽的心事。淡蓝色的短衫,露出一双雪白的玉腕,白裙下面是两条匀称好看的小腿。她丰神秀逸,娇态可人,惹人爱怜。

  那少女打量着评梅,扑嗤一声笑了:

  “真是颦儿再世!”

  评梅一怔:

  “颦儿?”

  她一时没转过弯来。

  “就是林黛玉呀!”

  那少女说了这句话,又觉得初次见面把玩笑开得过份了,便上前拉住评梅的手,说道:

  “走,我带你到全校各处转转,熟悉熟悉环境。”

  两个人肩并肩,往校园里走去。边走她边问评梅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报考的什么系,评梅都一一回答了她。然后,她又自我介绍说:

  “在下姓黄,单讳一个英字,自号庐隐①。在家里,他们都嫌我长得丑,叫我丑小鸭,又因为我脑袋笨,还叫我笨小鸭。评梅,你以后,也可以叫我丑小鸭,笨小鸭,都行。”

  --------

  ①庐隐(1899—1934)福建闽侯(今福州市)人。原名黄英。1919年以旁听生的资格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部预科。后在上海、安徽、北京等地任教。代表作有《海滨故人》等。

  庐隐,真逗!

  评梅朝她笑笑。没说话。

  这就是后来,二十年代与冰心②齐名的两位女作家庐隐、评梅!此为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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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冰心(1900一)福建长乐人。原名谢婉莹。著名女作家。代表作有《寄小读者》等。

  庐隐比评梅大三岁,祖籍福建闽侯人。父亲也是前清举人。庐隐六岁那年,父亲因为心脏病死于长沙任所上。一家人,孤儿寡母,愁苦无援。舅舅是清朝农工商部员外郎,兼太医院御医。家中房产颇多,还有一个大花园,便把庐隐一家接到北京。

  庐隐小时候在家读书成绩极坏,九岁进了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慕贞学院读小学,成绩也不好。于是,母亲哥哥不是骂她笨小鸭,就是骂她丑小鸭,自小得不到母爱,心灵很孤独。后来在大哥的帮助下,发奋读书,居然考进了女子师范学校,母亲这才对她有了笑脸,希望她毕业工作帮助家庭。她为了考取北京女高师,只好应聘到安徽教书,自己积攒学费和保证金。待她重新回到北京,女高师的考期已过,在母校老师的通融下,才考进了预科,作旁听生。

  “评梅,”庐隐做了自我介绍之后,感慨地说,“我曾经羡慕飞仙剑侠,也向往作高人隐士,希望天涯海角任我飞翔!”说着,她使劲一挥手,“唉!瞎想!走吧!”

  庐隐领着评梅,一边走一边告诉她,哪一排红楼是学生自修室,哪儿是学生寝室。还有什么图书馆,练琴室,文娱室,栉沐室,舍务处。会客厅,饭厅,病房;整座校舍还分什么中院,后院,西院等等,等等。女高师建筑宏伟。设施齐备。她们出了走廊的一个小门。庐隐又说哪是运动场,哪是大礼堂,礼堂里的古今中外名人肖像都叫什么名字,女高师的校训是什么,应该如何遵守,等等。

  “你看,”她们从礼堂出来,站在运动场上,庐隐指着前面一栋新盖的大楼,对评梅说,“你看,那儿就是讲堂!”

  而且,庐隐见了同学,总是热情地呼唤她们的名字,介绍给评梅。

  “你是这儿的老生了吧?”评梅问道。

  “嗯,老生了。”

  “几年级的?”

  “和你一样,刚入学。”

  庐隐比评梅仅仅早来几天,就这样熟悉环境和同学,评梅不但感到惊讶,而且对庐隐产生一种敬佩的感情。特别对她的豪爽诚挚,快言快语,评梅有了好感,觉得小鸭不丑,不笨,而且很可爱。

  庐隐很豪爽,很自信地说:

  “年假大考,我一定要以优异成绩,由旁听生升入正班生。评梅,将来我还要当作家,你相信我吗?”

  评梅真诚地点点头。把庐隐的手拉过来,用劲握了握。她用这个动作,把她对庐隐的信赖,真诚的友谊,告诉了她。庐隐憨实地笑笑:

  “谢谢你!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了,是吗?”

  评梅高兴地回答:

  “当然!”

  庐隐乐了,拉着评悔穿过一个大空场,向一个小月亮门走去。月亮门内,迎面是一丛碧桃花,后面是竹篱,上面爬满了金银藤,四周绿柳倒垂。拂拂荡荡。刚踏进月亮门,评梅惊讶地“啊”了一声。

  这里,花池中的各类花草翠竹,娇艳艳,翠森森。生机勃勃,茂盛苍郁。西边是朱檐游廊;院中间水池里点缀几块太湖石,鱼儿漫游。水清见底;东面有两株西府海棠,花红有如施脂,丝垂宛然金缕。

  评梅惊喜地看着。庐隐往北边的一片竹林指了指:

  “竹林后是疗养院,同学生病可以到这儿来疗养。”

  在这片翠竹掩映之中,有几间红柱绿窗的房子,评梅侧脸一望,有两个少女正坐在翠竹后的前廊台阶藤椅上下棋,身旁小茶几上放着两杯香茶,偶尔裙带一飘,传来笑声。

  评梅心下自语:“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真仿佛进了潇湘馆了。”不觉已念出声来,——

  宝鼎茶间烟尚绿,

  幽窗棋罢指犹凉。

  庐隐耳尖,听了评梅自言自语吟了两句诗,一愣怔,便抿住她的厚嘴唇,憋住笑,扭脸偷偷瞧了瞧评梅,心中暗想:

  “说她是‘颦儿’,真是不冤枉她。潇湘馆的题联,她都能随口吟出!但不知将来那个贾宝玉是谁?”

  庐隐正自思忖,忽听身后有人喊道:

  “石小姐!”

  庐隐和评梅回头一瞅.是门户的老张头。

  “石小姐,”老张头喊着说,“有人找您。”

  话音末落,从月亮门外,闪进一个青年。庐隐忙用两眼去瞧:那青年大约二十四五岁,留着时髦的分发,黑黝黝,亮锃锃;浓眉大眼,方脸薄唇;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两眼炯炯有神;体态风流倜傥,丰韵潇洒俊逸,显得聪明干练,绝非等闲之辈。庐隐一见这青年,心中立即冒出一句老话儿:真是天生一对,地成一双!

  庐隐看看评梅,评梅白哲柔嫩的面庞上,早已浮现出一层羞赧的红晕,眼睛里闪动着脉脉柔情的光彩,这正是少女初恋时娇美动人的神态。庐隐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

  “哦,石小姐,”那青年看到评梅不说话,看着庐隐瞪着两眼瞅着他,便有些窘迫,“我,我是不是……打扰……打扰你们了?”他嗫嚅地说。

  没等评梅开口,庐隐哈哈一笑,豪放地说:

  “哪里哪里!你是……”

  “我是北大的。”那青年回答说,“我叫吴天放,和石小姐是同乡。我来看看她安顿好了没有,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没有。”

  庐隐立即接茬儿说:

  “有有有,石小姐的行李还在门房,那就劳驾你替她给搬到寝室二楼,待会儿,我们到学监办公处问问学监,看他给石小姐安排哪个房间。”

  评梅刚想制止,庐隐神了一把她的衣襟,对吴天放说道:

  “好,你去搬行李吧,我们这就去学监办公处。”

  吴天放尴尬地笑笑,随着老张头走出疗养院的月亮门。

  等他们一定,庐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差点弯了腰。笑够了,才对评梅说:

  “别心疼他,让他干!不然,他还以为爱情就是树上的桃子苹果呢,伸手就能摘下来呢!”

  评梅朝庐隐的手腕上偷偷捏了一把:

  “你瞎说些什么呀?他是父亲托的人,一路从山西平定县,送我来北京的。我们两个……只不过……是极普通极普通的朋友而已。”

  庐隐把手一挥:

  “别描了!越描越黑!”

  评梅急切地解释说:

  “真的,真的是极普通的朋友!”

  庐隐嘿嘿一笑:

  “什么真的假的?反正早晚是那么回事!走吧,到学监办公处找学监去。”

  当评梅和庐隐从学监办公处出来,走到寝室二楼的时候,看见吴天放已经拎着评梅的行李和帆布箱在楼梯口等她们了。

  吴天放邀请评梅去中央公园玩。他告诉她:我要很快让你把北京城都熟悉了。

  一进中央公园的正门,迎面是一座高大的纯白色大理石构造的三脊单檐牌楼,碧蓝琉璃的坊顶,上刻“公理战胜”四个大字。一些泥瓦工正在清理基座四周的废石土。

  评梅来到北京,已经见过东单西单牌楼,东四西四牌楼,也见过国子监、颐和园的大牌楼。虽然格式一样,但是像这座“公理战胜”牌楼全是纯白大理石建造,规模这样宏大,气势这样雄伟,在这座古城只怕还是独一无二的吧?

  评梅带着惊奇的神色,仰脸观看。

  吴天放站到她身边低声对她说: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城的那年,德国公使克林德①曾经指挥侵略军成批成批地屠杀中国人。有一天上午,他乘轿经过东单牌楼西总布胡同口时,巡逻的清军虎神营士兵拦轿盘查,克林德不但不肯停轿接受盘查,而且还从轿内开枪,这才被清军爱国军官恩海开枪击毙了!但是清政府为了求得帝国主义的“宽恕”,居然把恩海交给德国使馆,作为祭奠克林德的祭品,被德军残酷地杀害了!这还不算,清政府还在恩海击杀克林德的地方,立了一座大牌楼,叫做“克林德碑”。当时是七脊单飞檐,比这还气魄!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国战败,北京人群情激愤,捣毁了“克林德碑”,把剩下的残存石碑运到中央公园。这不,现在还在清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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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林德(1853—1900)德国人。男爵。1899年为德国驻华公使。1900年6月20日与翻译科士达乘轿前往总理衙门会晤,途径东单牌楼时,与清军发生冲突,被虎神管士兵恩海开枪击毙。

  评梅听了,心中激起阵阵的爱国义愤,对恩海的正义勇敢行动充满了敬意。尔后,吴天放在“来今雨轩”请她吃酒,当吴天放举杯为评梅的新生活开始干杯的时候。评梅却说:

  “这第一杯酒,当为英雄恩海干杯!”

  评梅一直沉浸在因为那座大牌楼的历史所引起的义愤和敬慕之中。直到他们走到“兰亭八柱碑亭”,观赏石碑上的曲水流筋图,评梅兴致勃勃地讲起王羲之②和他的四十个朋友,如何游览浙江会稽山的兰洛,如何在兰亭饮酒赋诗,王羲之如何乘兴挥毫,写下这流传干古的《兰亭集序》,——直到这时,评梅的情绪才算完全转过来。

  --------

  ②王羲之(321—379)晋会稽人。官至右军将军,故称他王右军。最工书法。

  吴天放听着听着,心中不禁自语:

  “真是个美妙的才女!”

  他看着评梅酒后微微红涨的面庞,比往日更加艳丽,更加俊美。他的心,不知为什么,突然砰砰地跳了起来。啊,金声玉韵、蕙心兰质的姑娘,哪个青年能不爱呢!

  吴天放又把她领到一个室内花圃,他要使她的兴致更加勃然,情绪更加喜悦激动。果然,当评梅看见那座五色玻璃顶花屋,和室内的各种鲜花时,像个孩子似的拍手称好了。她毕竟是个欢快活泼的少女,时而跳跃两步,时而拽拽天放的衣袖,惊喜地叫道:

  “呀,你看,这花多美呀2”

  吴天放为了不使评梅心中刚刚激起的欢悦心绪冷却下来,一路和她谈着各种花,一路把她带到“水榭”。

  “水榭”又是一番景致,长廊相绕,金碧彩绘;银丝沟,清水盈盈;土山上,山石嶙峋;草坪如茵,杨柳依依。这里,仿佛能使人的感情净化,能使人的情趣高雅。不知为什么,评梅坐到“水榭”的长椅上,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评梅,”天放急切地问,“怎么,你不高兴吗?”

  “呢,不!……”

  “不?那又为什么叹气呢?”吴天放轻声说,“这里,有四季的鲜花。香气袭人……”

  “可惜,没有梅花。”

  吴天放一怔,一阵惊喜,想了想,慢慢从兜里拿出一本精美的信笺,一脸的殷勤神情,轻声说道:

  “你看,我这里有梅花!”

  评梅接过去,逐页地翻着,果然每页花笺上都画着几枝梅,题着两句咏梅的诗。左下角都印有“评梅用笺”几个铅字。每页上的梅和诗,有粉色的,米黄色的,浅绿的,湖色的,等等,特别好看。

  评梅每翻开一页,便轻轻地念着上面的题诗:

  “‘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这是元朝杨维帧的;‘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这是南朝陆凯的;‘放翁年来百事情,惟见梅花愁欲破’,——这是南宋陆游的;‘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红雨熟红梅’,——这是苏轼的;‘应酬都不暇,一岭是梅花’,——这是南宋张道洽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是北宋林逋①的。”

  --------

  ①林通(967一1028)浙江钱塘人。字君复。他终生不做官,长期隐居西湖孤山,种梅养鹤。后人称他为“和靖先生”,以诗著称。

  评梅对每页信笺上摘录的诗句,不但能说出作者、朝代、出处,而且一本信纸翻完,竟然无一错漏。

  吴天放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愣了半天才说:

  “呃,你,你喜欢吗?”

  评梅兴奋地笑道:

  “喜欢,非常喜欢!”

  “上面的诗呢?”

  “也都喜欢。”评梅说,“我最喜欢的,还是林逋的那两句。王十朋推崇说,这两句是‘压尽今古无诗才’。当然这是过誉之词。不过,林和靖风流不羁,看破人生真谛,一生不愿做官,隐居杭州西湖孤山,以梅为妻,终生不娶,果真能自乐其生,我倒认为不失为高雅之士。”

  吴天放对评梅的博学,感到惊愕。

  评梅似乎沉溺在遐想之中,叹了口气,说道:

  “唉,林和靖,梅妻鹤子,——想当年,红梅百本,雪鹤一双,潇洒艳福,谁人能比?林和靖隐处的‘巢居阁’后为林处士墓,那里有一幅题联最佳。”

  “题联?”

  “是的。”

  那幅题联是,——

  坟草年年一度青,

  梅花无主自飘零;

  定知魂在梅花上,

  只有春风唤得醒。

  评梅念了上面那幅题联以后,问吴天放:

  “天放,你以为如何?”

  吴天放仍旧没有从惊怔中完全清醒过来,对评梅的话他没有仔细琢磨,只是“嗯”、“噢”地应答着。

  评梅又把那本花笺翻翻,惋惜地说:

  “可惜,上面的梅花,千篇一律。还应该画出各种梅花来才好。比如,一些出色的梅中奇品,总应该画上的呀!”

  吴天放拍拍自己的脑袋,抱歉地说:

  “是的,是的。你说得对,我给忽略了。至少,象江梅,鸳鸯梅,绿萼梅,重叶梅,鹤顶梅,宝珠梅,等等,应该分别画人那才好呢!”

  评梅说:“不但这些,魏晋时《西京杂记》里记载的候梅,朱梅,紫花梅,同心梅,紫蒂梅,胭脂梅,丽枝梅,也应该画上。”

  “对对对,”吴天放马上接茬儿说道,“南宋范成大的《范村梅谱》里提到的……”

  评梅惊喜地凝望着吴天放那张年轻英俊的脸膛,柔声说道:

  “想不到,天放君对梅花谱,也有这么深的研究!”

  她哪里知道,当吴天放在火车上看见评梅手帕上绣着一枝梅花时,他已经猜度到评梅大约酷爱梅。于是他趁评梅准备应考的工夫。便跑遍了图书馆,挤命钻研有关梅花的各种知识来。现在,当评梅说他对梅花有研究时,他便一语双关地说:

  “因为,我爱梅!”

  评梅一阵高兴,抬眼看了他一下:

  “你也爱梅?”

  声音没落地,她已经悟出吴天放话里的含义,便赶忙垂下头,脸颊上泛起一道红晕。不过,她很快就把它收回去了,不曾让那青年察觉。她随后又把话岔开,扯了些别的,直到天色将晚,天放要在“四宜轩”请她吃饭,评梅说她很疲劳,想回校休息一下。吴天放顺着她的意思,也不勉强。

  俩人出了中央公园的南门,他给她雇了洋车,说过几天再去看她,还特别嘱咐她有空到他的公寓去玩。

  评梅驱车,很快消融在长安古道的晚霞暮霭之中了。

  秋天,他们又去了香山。转过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又去了紫竹院、天坛。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三章






第三章

  初冬。

  下午充足的阳光照进屋里,屋里烟气缭绕,那缭绕的烟雾,仿佛是一层薄纱笼罩着。

  屋子里弥漫着烟草气味,虽然已是韧冬,但是那两扇雕花朱漆红松窗,还是不得不大开着。

  这里是宣武门外山西会馆。眼下,正在举行一次同乡会。

  石评梅和吴天放走进会馆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站在一张八仙桌旁边、正在讲话的青年。屋里烟蒂狼藉,同乡会已经开了一些时候。

  评梅和吴天放走到一个靠窗的角落里坐下。评梅刚坐下,便撤开目光满屋扫视了一遍。咦,她的同乡怎么没来?那正在讲话的青年,那满地狼藉的烟蒂,和他们眼下坐的位置,都不由得使她想起了去年。

  去年,她来到北京考取女高师已经一年多了。就在那年初冬,也是一次山西同乡会,也是八仙桌旁站着一个正在讲话的青年,她和吴天放来了,也是坐在今天坐的位置。她当时问吴天放认识不认识那个讲话的青年,吴天放告诉她,他叫高君宇①。评梅听了,心里一动,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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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高君宇(1896——1925)山西静乐县静游镇峰岭底村(今属娄烦县)人。名尚德,字锡三,号君宇。1916年考入北京大学英语系。“五四”运动的组织者之一。1920年3月与邓中夏等组织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同年加入北京共产主义小组,北京社会主义青年团首届书记。中共二大中央委员,编辑中共中央机关报《向导》。1924年7月到广州,任孙中山秘书,翌年随孙中山北上。1925年3月5日在北京病逝。

  “噢?他就是高君宇?”

  “对,他就是高君宇,北京大学英语系的学生。”吴天放轻声说道,“怎么,你认识?”

  “听说过,听说过。”

  评梅告诉他,高君宇是她父亲的学生,山西省立一中的毕业生。父亲寒暑假回到平定老家,总是称赞高君宇,说他立意深造,勤苦力学,所作诗文,多有奇气。还说他举止轩昂大度,言谈卓革不凡,师长称慕,同辈敬爱,日后必有建树!

  吴天放面带笑容,点头称道,可是额角上却布上了一片久久不散的阴云。

  停了一会儿,他微微一笑,说:

  “是啊,你说得很对。不过他的言行实在过于激进了。今年四月,他在《北京大学学生周刊》上写文章说,要把一切生产机关从资产阶级收归给民众,建设新的经济组织,破坏一切现存政权。他在陈独秀办的《新青年》上,甚至说山西有些工人进了工厂就像进了监狱,收入比苍蝇的翅膀还薄。你觉得他这是说的真话吗?”

  高君宇好像正在讲述去年“五四”学生运动的意义。评梅因为和吴天放说话没有听全。这会儿,只听高君宇神情激动,慷慨激昂,大声地说了几句结束的话:

  “……总之,‘五四’运动的中心口号是‘科学与民主’。大家都知道,没有科学,古老的中华民族将继续贫穷落后;没有民主,便不能动员全体民众改造社会。没有民主,便没有自由。而自由之花,是要经过革命的血染,才能开得更鲜艳,更璀璨!……”

  同乡会,不是严肃的政治集会,同乡们聚在一块可以议论一个什么题,可以由一个主要发言人讲话,也可以七嘴八舌,可以互相探讨,也可以品茶下棋。

  吴天放附在评梅耳边,悄声告诉她:去年五月四号那天下午,在天安门广场聚集了十几个学校的三五千人,手里拿着“废止二十一条”、“严惩卖国贼曹汝霖①陆宗舆②章宗祥③”的旗子。高君宇带头游行、演说。噢,对了,你刚才不是听到了吗,他的音色很美,很有音乐节奏感,很有煽动性,能吸引一些学生、民众。当时高君宇他们游行到了东交民巷,不料外国守卫队不让通过。他们不顾总指挥傅斯年④的劝阻,硬是改道向曹汝霖的住宅进发。曹汝霖,家住东城前赵家楼胡同3号,四合院,高围墙,大门楼,南房有一排玻璃窗,黑漆门楼大门的铁锁反锁着。嘿,高君宇和许德珩⑤、匡互生⑥他们几个,带头破窗而入,痛打了章宗样。虽然跑了曹汝霖,可他们到他的卧室一看,太华丽了,气坏了,就用火柴把绿色的罗纱帐点着了,顿时室内大火,房子也烧着了!人家都说,高君宇是“五四”运动的急先锋,健将,激进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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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曹汝霖(1877—1966)上海人。字润田。曾任袁世凯政府外交次长,1915年与外交总长陆徴祥受袁命,同日本谈判签订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五四”运动中与陆宗舆、章宗祥同被斥为卖国贼。抗日战争期间,曾任伪华北临时政府最高顾问。1949年去台湾,1966年死于美国底特律。

  ②陆宗舆(1876一1941)浙江海宁人。字润生。曾任北洋军阀政府财政部次长、大总统财政部顾问、币制局总裁等职。“五四”运动时,海宁县群众集会声讨陆宗舆,一致通过决议开除其“县籍”,立碑书写:“卖国贼陆宗舆,不齿于人”。1940年任南京汪伪政府行政院顾问。1941年在北平去世。订“二十一条”时任驻日公使。

  ③章宗祥(1879一1962)浙江吴兴人。字仲和。曾任袁世凯总统府秘书,司法总长,驻日公使。抗战期间,任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咨询委员。1962年10月1日在上海病死。

  ④傅斯年(1896—1950)山东聊城人。字孟真。1913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18年创办《新潮》杂志,健笔纵横,学界名人。一日,傅氏赴北大图书馆阅报,入室时循例签名。青年毛泽东此时为该阅览宣管理员,见傅名,甚表钦佩,握手订交,以识荆为素。抗战期间,傅氏以国民党参政员身份访问廷安,与毛泽东共叙旧交,故作谦词曰:“我们不过是陈胜、吴广,你们才是项羽、刘邦!”并坚请毛泽东手书题辞留念,以志不忘。傅斯年返重庆,毛泽东亲到机场送行,并录五代钱惟寅诗二句以墨迹一幅相赠:“不将寸土分诸子,刘项原来是匹夫”。傅斯年曾留学英、德。北大教授。中央研究院院长。1949年修台湾大学校长。病逝台湾。著有《傅斯年选集》行世。

  ⑤许德珩(1890—1990)江西九江人。字楚生。九三学社创始人。参加辛女革命及“五四”运动,历任黄埔军校政治教官、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秘书长。解放后曾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有译著马克思《哲学之贫困》、布哈林《唯物史观社会学》行世。

  ⑥匡互生(1891——1933)湖南邵阳人。又名务逊。1915年考入国立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数理部。“玉四”运动时为首先冲入赵家楼的学生之一。后与朱光潜在上海成立“立达学会”,创办《立达季刊》。著有《五四纪实》。

  评梅没有说话,只是扭脸看看吴天放,她分不清他的话是褒,还是贬。吴天放没有注意评梅刚才那一瞥之中包含的深究的意思。

  “评梅,你知道吗?”吴天放仍旧用甜蜜的声调,望着她说,“高君宇在山西鼓动一个姓王的办了个反阎刊物——《平民周刊》,让阎锡山①给查封了。他可好,又把‘周刊’迁到北京继续办,印好以后通过铁路工人秘密运回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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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阎锡山(1883—1960)山西五台人。字百川。辛亥革命后任山西都督。历任国民党第三集团军总司令、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兼山西省政府主席,第二战区司令长官,组织牺牲救国同盟会,建立抗战决死队进行抗日。后去台,任台湾国民党国防部部长。1960年死于台湾。

  “我看过几期《平民周刊》,”评梅说,“我倒觉得它说了许多真实的话。天放。我以为,一个报刊和一个人一样,重要的是说真话。你说是吗?”

  评梅一时分不清他说的是对还是错,她只是楞楞怔怔地琢磨,楞楞怔怔地听着,她没有领悟到吴天放面带善笑,驳了她刚才的话。

  不知道吴天放怎么知道得那么多,他还告诉评梅许多关于高君宇写了哪些激进的文章,做了哪些激进的事情。有许多评梅并不赞同,但她总的感觉高君字是个积极勇进、力求改造社会的青年。

  同乡会临结束,高君宇作总结式的发言,他说在反帝反封建的斗争中,我们应该举起双臂欢呼,一个历史新时期已经到来,一道灿烂的霞光已经照耀到古老沉睡的神州大地!

  高君宇的声音有如音乐般响亮,清脆,激昂,高亢。它给人一种豪迈向上的感觉,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一种令人奋起报国的决心!

  评梅似懂非懂,但是感觉新鲜,特别那种豪迈的力量,那种奋然的决心,她感觉到了。她带着欣喜的神情,看着高君字。

  高君宇除了身材颀长、头发油黑浓密,能给他增加几分光彩而外,他的眼睛不大,脸庞也不算漂亮。总之,他不是那种风度翩翩、潇洒英俊的美男子。不,他远远不是。但是他目光平稳不含邪视,他的言谈诚恳真挚,他的神情温厚善良。那里面蕴含着凝重,沉稳,清幽,宁静,和一种炽热的力量。这是别一样的丰韵,他的魅力不在其外表,而在其内心。比他二十四岁的年龄本身,显得成熟多了。

  散会以后,人们陆陆续续都走了。

  评梅留在最后,她让准备陪她一块走的吴天放先走,她要和她的同乡高君字说几句话。

  高君宇把八仙桌上的几份报刊,装到一个手提的黑布书包里。一抬头,冷丁发现门口站着个俊俏的少女,正含着笑瞅着他。

  高君宇问道:

  “你……你怎么还不走哇?”

  评梅笑盈盈地回答:

  “我等你呀!”

  高君宇一楞:

  “等我?你是……”

  “不认识我?”

  高君宇摇摇头。

  “真的?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

  “我叫石评梅,是石铭的女儿。”

  高君宇惊喜地“噢”了一声,赶忙跑过去:

  “暖呀呀,你是石先生的千金!令尊大人是我的老师。能在北京见到你,真叫人高兴。令尊的身体好吗?”

  评梅告诉他,家父的身体很好,就是年岁大了,哥哥又外出做事,常年不在家。家中只有父母、嫂嫂和侄女。她自己又来北京读书,父母都很挂念。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山西会馆。

  高君宇问到山西的情况,评梅说太原爱国学生在北京“五四”运动的影响下也举行罢课,集会,游行。只有山西女子师范学校,严禁女学生跨出校门参加任何活动。评梅在这种情况下,仍旧写文章,编印刊物,参加斗争。因此会上高君宇说的那些话,她是有同感的。被人视为洪水猛兽的共产主义,以及视为异端邪说的那个外国人马克思,被高君宇与“五四”运动联系在一块,而且津津乐道,评梅说她不但能理解,而且也能接受的。

  她告诉高君宇,前几天她看到《北大日刊》刊登的“北京大学发起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启事”,公开致意校内外的同志们,欢迎“加入共同研究”。她已经报名参加了,排列为第40名会员,是女会员的第一名。

  高君宇听了非常高兴。

  评梅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以后,高君宇耐心地给她做了许多解释,还从书包里拿出几本《新青年》、《新潮》等进步刊物,借给她带回去看。还说如果她有兴趣,以后他还可以继续找些这类刊物给她看。

  与高君字分手以后,评梅走到石驸马大街的参政胡同,就看见吴天放站在胡同口等她,她心里立时涌起一阵感激的热潮,激动得泪水盈眶。

  ……

  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今年的同乡会,高君宇怎么没来呢?他到哪去了呢?

  前面八仙桌旁那个青年都讲了些什么,评梅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自从去年那次同乡会,高君宇认识了石评悔几天以后,他收到了评梅寄给他的一封信,高君宇凝望他手中的信,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拆开。

  信是这样写的,——

  君宇:

    同乡会分手之后,我感到很惆怅,烦闷永久张着

  乱丝搅乱着我春水似的平静。我宁愿历史的锤儿,永

  远压着柔懦的灵魂,从痛苦的瓶儿,倒泻着悲苦的眼

  泪。

    我只觉着我生存在地球上,并不是为着名誉金钱。

  我不积极的生,但也不消极的死。我只愿在我乐于生

  活的园内,觅些沙漠上不见的令名盛业。可惜,怕终

  究是昙花了。

    你的言行无疑都是爱国的,你本人无疑也是令人

  敬仰的热血青年,希望能经常互相磋切。你借给我的

  几本《新青年》,很有吸引力,道出了今天青年的心声。

  但是这些显然都是直接针对北洋政府的,无疑又都是

  危险的。

  我希望你不要镇日疲于奔命于你的冒险事业,我

  只希望你自珍身体,免为朋友所悬念,有暇希望来校

  看我。

                评梅

  但是,就是这样一封平平常常问候的信,却像一股暖流,不知不觉流到了他的心脾之间。他感到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暖和安怕。

  可是。评梅。她是怎样的人呢?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猛然间,一种冲动涌上他的心头,他产生了想要了解她的愿望,而且十分的强烈。是因为她的信,使高君宇在感情上得到了某些慰藉?是她的举止丰韵打动了他?是她的才学天赋拨动了他的心弦?

  是,又不全是。

  但是,当这些念头刚刚出现的时候,他便同时产生了一种不安的心理,——一种模糊的,似乎是犯罪的心理。因为他想起了他虽然是冲出封建礼教樊笼的勇士,可他仍旧身披封建婚姻的枷锁,他是系在父亲铁锁下的一个囚徒。想去了解评梅,不是一种大不忠吗?感情上起了波澜,不是一种极大的罪过吗?

  是,也不全是!

  高君字陷于了极度的苦闷之中。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唉,算了!压下去,压下去,压下去吧!一切情感的波动,在我,都是不应有的,都是罪过,都是大逆不道的!所以,还是避免见她的好。

  从1920年初冬那次同乡会以后,高君宇有一年没有再见到石评梅了。

  不过,自从1920年初冬的那次同乡会开过以后,高君宇确实也实在太忙了。

  早在1920年3月,高君宇在李大钊①的指导下,和邓中夏②、何孟雄③、朱务善④、罗章龙、张国焘⑤、刘仁静⑥他们十八、九个北大学生,多次讨论酝酿,发起组织了马克思学说研究会。他们这伙热血的爱国青年,每天一早到北大三院上课念书,下午从事政治、社会活动,晚上聚在一起讨论中国的前途命运,讨论怎样才能救中国,每天都到夜里十二点才睡觉。

  这年9月,李大钊发起成立北京共产主义小组,君宇立即参加了这个小组,和李大钊他们经常研究在中国建立共产党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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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李大钊(1889—1927)直隶(今河北)乐亭人。字守常。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中共北方区委负责人。积极帮助孙中山改组国民党和确立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1924年1月参加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并当选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1927年4月28日被军阀张作霖杀害。遗著编为《李大钊选集》等。

  ②邓中夏(1894—1933)湖南宜章人。原名邓康。1917年入北京大学国文系读书,参加“五四”运动,是北京学生联合会的领导人之一。1920年10月加入北京共产主义小组。参加领导长辛店铁路工人、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历任中共江苏省委书记、广东省委书记、中共中央驻共产国际代表、红军第二军团政委等。1933年5月被捕,9月21日在南京雨花台被害。著有《中国职工运动简史》。

  ③何孟雄(1898——1931)湖南酃县人。1920年在北京参加共产主义小组。192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中共北京地方委员会书记,中共湖北省委组织部长,沪东区委书记等职。1931年由于叛徒出卖,在上海龙华被杀害。

  ④朱务善(1896—1971)湖南澧县人。1920年加入北京共产主义小组,任北京学职主席,共青团中央委员等。1925年赴苏联学习,讲学,被错捕流放,1955年回国,任科学出版社副社长等职。

  ⑤张国焘(1897—1979)江西萍乡人。又名特i、凯音。1919年参加“正四”运动,任北京学生联合会主席。1920年10月参加建立共产主义小组。1921年7月出席中共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当选为中央局成员。历任中共中央组织部长、红军总政委兼中央军委副主席。曾于1924年5月被北洋军阀政府逮捕,叛变自首。1938年4月又叛变革命被清除出党。1949年寓居香港。后移居加拿大。1979年11月病死于多伦多。

  ⑥刘仁静(1902一1987)湖北应山人。又名亦宇。1920年加入北京共产义小组,1921年7月出席中共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1922年赴莫斯科参加共产国际第四次代表大会。1923年任团中央书记。1926年赴莫斯科学习,因参加托派活动被开除出党。建国后在北师大任教、国务院参事。

  紧接着,高君宇又参与筹备建立北京社会主义青年团。同年11月,北京社会主义青年团成立的时候,他又被选为书记。

  第二年7月,中国共产党在上海建立时,他是全国仅有的五十三名党员之一。在军阀混战、风云多变的动乱年代,君宇有多少事情要做呀!虽然有些人在花前月下,忙于谈情论诗,可是另有一些人却为中国的命运,正在不停地活动着,仿佛是地壳里即将喷发的岩浆,鼓荡着,涌动着。

  就在评梅和吴天放去山西会馆参加同乡会的时候,就在评梅坐在会馆里四处寻找高君宇、疑惑他为什么没来的时候,高君宇已经到了满洲里,又乘坐爬犁越过了冰封的黑龙江。他是和张国焘、邓恩铭①、王烬美②等作为中国共产党的代表,和工人、学生、国民党等革命团体的代表,组成的中国代表团。参加1922年1月在列宁③指导下共产国际召开的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来对抗以美国为首的正-—在召开的华盛顿会议。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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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邓恩铭(1901一1931)贵州荔波人。字仲尧。水族。1920年与王烬美等组织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并参与组织济南共产主义小组。1921年7月与王烬美代表济南小组到上海出席中共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历任中共青岛市委书记、山东省委书记。1928年因叛徒告密被捕,1931年4月5日在济南就义。

  ⑨王烬美(1898—1925)山东莒县(今属诸城)人。原名瑞俊,又名尽美,字灼斋。1918年考入山东省立第一师范。1921年7月参加中共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领导秦皇岛、山海关铁路、码头和煤矿工人大罢工。1923年任中共山东省委书记。1924年1月到广州参加国民党一大,被孙中山委任为特派员,从事统一战线工作。1925年8月在青岛病逝。

  ③列宁(1870—1924)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导师,苏联共产党的缔造者,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的创造者。

  ④共产国际召开的这次会议是1922年1月21日在苏联莫斯科开幕,2月2日结束。华盛顿会议是1921年11月12日开会,1922年2月6日闭会,是列强间又争夺又勾结的一次帝国主义性质的会议。

  因为反动的北洋军阀政府阻挠,高君宇他们在黑龙江雇用挑夫先把行装运出国境,随后他们也顺利地跨出国境。但是重要财物已被挑夫偷走,损失银洋一千元。大家急得不知所措。为了不耽误出席会议,高君字到达伊尔库茨克以后马上给父亲写信,说明损失原因,希望家中给以接济。高配天①见信立即奔波凑钱、如数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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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高配天(1875—1927)山西静乐人。字子明。为人急公好义,追求进步思潮,热爱国家,期求中华兴盛,加入孙中山的同盟会。生四子一女,长子俊德,次子尚德(即高君宇),三子全德,四子宣德,女志娴。

  列宁因为1918年在演说时,被女特务用浸透毒液的子弹打伤了肺部,健康受到严重的损害,一直处在恢复期,没能参加大会。但是会议期间,列宁说服了医务人员,还是抱病接见了中国代表团,并作了关于中国革命问题的谈话。他特别强调指出中国现阶段的革命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它的任务是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会后,高君宇和邓恩铭等留在苏联,到工厂、农村、部队、学校参观访问。他们还参加了列宁创举的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尔后,为了避开白匪的袭击,高君宇绕道巴黎、柏林,从海路归国。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四章






第四章

  白雪皑皑,伟大而破败的古都灰城,在白雪的覆盖下,静悄悄地送走了冬天。民国十一年的春天、脚步勤,来得早。

  评梅很用功。不仅各门课程的成绩,总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而且,她利用课余时间博览古今名著,她的语言文学的功底,越来越厚实。

  评梅觉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要方面是白话文,而她又是被“五四”的大潮大浪从山西平定山城冲到北京的。因此她自然应该向旧文化冲击。她凭着青年学生的一腔热血,写了许多新诗,而且全都在报刊上发表了!她在北京已经很有名气。虽然吴天放北大毕业,被一家刊物聘任为诗歌编辑。但是应该特别说明,评梅的个性孤傲,她的诗偏偏不是通过吴天放的关系发表的,她全凭自己的诗才,在文坛上打开了一条路。

  不过这期间,吴天放经常和她谈诗论赋。吴天放的独到见解,精辟论述,口若悬河的舌辩之才,深深地打动了涉世末久天真幼稚的少女。

  在和评梅的交往中,吴天放也是煞费苦心,做了许多精心的设计安排。比如。他每天都要给评梅写封信,或是打个电话,或是约她远足游览,或是在女高师门房给她留一束鲜花、一点风味小吃。总之,他要在评梅的生活中每天出现至少一次。

  从生活到课业,从治学到写诗,他对评梅体贴入微,关心备至。在感情上,他对评梅总是百依百顺,温情脉脉,像牧羊女怀中的小羔羊,乖巧柔顺,这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一个远离放乡母亲的少女的眷恋情怀。不谙世事的姑娘,她觉得吴天放是她真心实意的知己,是她异乡漂泊的坚强依靠。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吴天放明白,他的精心安排,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牵动了评梅深埋在心底的恋感情丝,已经引发了她心中的激情,掀动了她的春潮,已经使他自己成为评梅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因素,感情世界里不可分割的活体。一句话,吴天放已经牢牢地赢得了评梅那颗纯真圣洁的少女的心!

  春日温暖的阳光,柔和地披洒在古城上空。禄米仓二十00号公寓院子里的老槐树,散发着阵阵诱人的槐花的幽香。紫丁香正在开放,金角藤也已经冒出了嫩绿浅黄的花蕾。

  公寓里住的几户大学生,都上课去了。现在,整个大院里只剩下吴天放一个人了。

  他一会儿出来,站到大门口,焦急地望着,一会儿回到屋子里,烦躁地踱来踱去。评梅怎么还不来?她是不是从电话里,从他的声音上,已经推测出他这次约请,会向她提出什么要求,因而不来了?不,不会!吴天放根据这两年多和她的交往,早已准确地分析出他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感情一拍即合,情爱一触即发的程度。是的,他的判断是不会错的。那颗少女的心,如同他手掌上的一汪水,清澈透亮,一眼能看到底。那颗少女的心,就像茫茫大草原牧人皮鞭下的小羔羊,早已乖乖地做了他的俘虏。

  那她怎么还不来呢?约好下午一点钟,现在都快四点了,还不见她的影子?她一向是守约的呀?又是哪个布道者在女高师的演讲迷住了她?李大钊?还是高君宇?听说高君字不是去了俄国了吗?他不在北京呀?不过,就是在北京,他也从来不到学校而是到城南民众里,或是到长辛店铁路工人当中去演讲的。那,准是李大别!他的演讲一向危言耸听,善于蛊惑人心,评梅年少,最容易上当受骗!唉,少谈主义,多研究问题,才是治学的根本,胡适①先生这些远见卓识的话,多么精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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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胡适(1891一1962)安徽绩溪人。字适之。1910年赴美,获博士学位,后于1917年回国。参加编辑《新青年》,参与创办《每周评论》,力倡新文学运动,成为当时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1938年出任驻美大使。1942年回国任国民党行政院高等顾问。抗战胜利后任北大校长。1962年2月24日在台北病逝。著有《胡适文存》、《中国哲学史大纲》等。

  当他第五次从大门口失望地垂着头,回到屋里的时候,突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啊,这熟悉的、轻盈的脚步声!从这脚步声,他就能判断出,这是属于一个心境明快、心绪欢悦的少女的脚步!

  她到底来了!

  吴天放一阵狂喜,疾步奔出风门,神情激动,脸上挂着极其亲切、极其温柔的笑模样迎接评梅,给她打帘,给她让座。

  “对不起,我来晚了。”评梅坐定以后,抱歉地说。

  吴天放热情地招待她,又是沏茶,又是替她剥橘子。评梅伸手去接,吴天放拿着橘瓣的手一闪,把它送到评梅的嘴里。就这样,一瓣一瓣地往她嘴里送。两个人,是那样的亲密无间;四只眼,是那样的含情脉脉。

  “下午,有别的事啦?”吴天放似乎只是随口一问,绝不给评梅一种盘问的感觉。

  原来,评梅电话上忘了今天是星期三。因为每个星期三下午,是鲁迅①先生来女高师讲授中国小说史略的时间,评梅是一定要去听的。今天下午她刚出校门不远,迎头碰见鲁迅从参政胡同口走过来。她这才想起下午还有先生授课。当时鲁迅先生先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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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鲁迅(1881—1936)浙江绍兴人。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新文学运动的奠基人。著有《阿Q正传》、《狂人日记》、《中国小说史略》等。

  “评梅.不再听我讲课了?是不是我讲的不好?有什么要求你们提出来,我可以改进。”

  她赶忙告诉先生:听的听的!没有没有!便随同先生一块儿进了学校的大礼堂。

  “所以,我就来晚了。”评梅讲完了以后,这样说。

  她一边咀嚼吴天放送到她嘴里的最后一瓣橘子,一边深情地瞥了吴天放一眼,又说:

  “你不是常对我说,要以学业为重吗?我是按照你的意见去做的呀,你大约不会生我的气吧?”

  吴天放把盆架上的手巾递给评梅擦擦脸,然后又搭到盆架上。

  “怎么会呢?”他说,“因为这个,我倒应该夸你几句呢!”

  “大概让你等急了吧?”

  “不,”他诚恳地说,“我知道,你除了学业上的事,才会使你失约,不然就是下刀子你也会来的。你是个一向守约的人。也正因为我对你有这个基本了解,所以我没有着急。我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间屋子里攻读唐诗,等待你的到来。”

  他说着,拿起书桌上的一本全唐诗,笑着向评梅亮了亮。

  评梅很高兴,用一个甜蜜的笑,来回报他的信赖。

  接着,他们关于新诗的问题,又谈论了很长时间,谈得十分融洽,十分投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只要他们在一起。时间过得特别快。

  “评梅。”吴天放用柔和的,充满了亲密感情的声调说道,“评梅。我不知敢不敢奢望,就像现在这样,谈诗谈理想,永远做对方的知音,知己。知心!永远在一起!”

  评梅不觉一阵喜悦涌上心头,吴天放说的,正是她想的。

  “天放,”她说,“这不算奢望,这也正是我的愿望。”

  “那么,我们能否在不久的将来就结合在一起,今生今世,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做永世的知音,知己,知心?”

  他说着,两眼放射出热情、期待的光亮。

  评梅白哲的脸上,立时布满了红晕。虽然她也早有这种感情萌生,但是,当那青年提出来的时候,她仍旧感到难为情。

  她低下了头。

  突然,吴天放两手抱住评梅的肩头,激情,一股难以遏制的激情,涌塞住他的心头:

  “梅,亲爱的,我爱你,我爱你呀!梅!”

  评梅慢慢地抬起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凝目注视着他,然后,一下投进他的怀抱里。

  两个年轻人,两颗被爱情的烈火猛烈燃烧的心,终于熔汇到一起了。

  哦,那青年炽热的感情,宽阔坚实的胸怀,使评梅感到了多少快慰啊!

  院里,丁香花的幽香,和花间蜜蜂嗡嗡的叫声,阵阵传到屋子里,愈发衬托出四合院这间小屋的沉寂,幽静。一对恋人。躲到这样静温的一隅来幽会,该多么甜美,多么惬意,多么叫人尽兴啊!

  欢悦,总使人感觉时日短促。他们这样紧紧地拥抱,热烈地亲吻,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直到院里响起了阵阵的脚步声,嘻笑声,嘈杂声,寄宿的大学生们回来了,他们才松开。

  吴天放,以他慑人魂魄的翩翩风度,以他令人陶醉的情话爱语,终于征服了涉足社会不足两年的姑娘。而评梅,这个多情重义、从不轻意许诺人的少女,一旦许诺了,她便终生不变,她便决心和吴天放相爱到底!这是她的可爱之处,也是评梅的悲剧所在!

  那天,吴天放留她在房间里吃了饭,还让她喝了两杯红艳艳的玫瑰酒。她已有些眩晕,她坐在藤椅上,仰到靠背上,微微地闭拢着眼睛。

  评梅原本俏丽、俊美的面庞,现在更显得娇艳,可爱。加上三分的睡容,七分的微醉,她的迷人娇态,使令吴天放三魂荡荡,七魄悠悠。

  他看着评梅,恨不得把她吞到肚子里。他看着看着,情欲一阵冲动,冷丁把脸贴到评梅的脸上,磨蹭着,抚摸着,又把嘴凑到她的耳朵边,悄悄地,柔声说道:

  “梅,今天晚上,你就别走了!”

  评梅抿住嘴,一笑,摇摇头。

  吴天放摇动着她的肩头说:

  “为什么不答应?梅,我求求你,答应了吧!”

  评梅仍旧闭着眼,抿住嘴,笑着摇头。

  吴天放站起身又说:

  “我替你打个电话,向学监请个假。你看好不好?”

  “不!”评梅说,“这不是请假的事儿。……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何必这么认真?反正早晚的事嘛。”

  评梅搂住他的头,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把他推开,站起来,一边整理整理衣衫,捋捋头发,一边说:

  “做人嘛,当然应该认真些的好。天放,你说是吗?”

  吴天放阴着脸,半天才说:

  “要走吗?”

  “是的。”

  吴天放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

  “好吧,我送送你。”

  他们从禄米仓往西,然后过了东四牌楼,向故宫的方向慢慢走去。

  春夜,天空碧碧,月色溶溶。故宫筒子河岸边,垂柳拂拂,春风习习。河水中,映出一轮明月,点点繁星。

  吴天放伴着评梅,顺着河沿儿一边漫步,一边轻声轻语的说着甜蜜的悄悄话儿。

  “梅,”吴天放用一种特别诚挚的声调说,“梅,你相信我对你的爱,是真诚的吗?”

  评梅朝他甜甜的一笑,也是极其诚挚地说道:

  “是的,天放。我相信你对我的爱是真诚的,就像相信我自己对你的爱是真诚的一样。”

  吴天放有些忧虑:

  “可我真怕……”

  “怕什么?”

  “我怕失去你!评梅,我真怕呀!”

  评梅挽住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胸前,紧紧的,她异常诚恳地说:

  “别怕,天放!我们一旦相爱,不管今后彼此的命运如何,道路如何坎坷,我将终生不再爱第二个男人!”

  她的神情果决,如同发誓赌咒,终生不悔!

  吴天放打心里乐了,他要的,就是少女的这句话!他知道她是个一言既出,终生不悔的人!

  那天,临分手的时候,吴天放告诉评梅,说是听北大的同学讲,高君宇这个人,在婚姻恋爱上,很不严肃,甚至有些不道德。他本来早就结了婚,山西老家有妻子,可他从来就不回家,愣把妻子丢在家中独守空房,自己在外头胡来。

  听到这儿,评梅突然站住脚。在月光的映照下,她那双长着长睫毛的黑艳艳的大眼睛,眨动着,闪露出疑惑的神情。她用这双眼睛凝视着他,看了他有好一会儿。

  高君宇从欧洲回国不久,曾去女高师找过评梅一次。

  女高师的校园里,芳草如茵,花团锦簇。君宇走进校园,看见评梅正和几个少女在葡萄架下说说笑笑,他怯步了。他觉得评梅仿佛是绿茵草地上一只欢快的小白兔,无忧无虑,活泼烂漫,那天真娇艳的脸上,似乎正漾溢着少女初恋时的幸福微笑。为了她,也为了自己,君宇不忍心搅乱她平静的心境。他远远的,默默地望了她好一会儿,正要转身离去,忽听身后有人间:

  “嘿,找她吗?”

  高君宇从凝神中惊醒,扭头一看,是个姑娘,忙问:

  “找她?你说的她是谁?”

  那姑娘好像能洞察一切:

  “找评梅呀!”

  高君宇只是会意地笑笑,未置可否。

  那姑娘爽爽快快地告诉他,她叫庐隐,还说不用猜她就知道:你叫高君宇!

  君宇感到有些愕然:

  “你怎么知道我叫高君宇?”

  庐隐一笑,没有回答。

  “我去把她叫来!”庐隐说着就要走。

  高君字忙说道:

  “不用了。不要打扰她了。”

  庐隐看了他一会儿,说:

  “是怕搅乱她的心境?”

  高君宇一怔,微然笑笑。

  庐隐绷着脸儿说:

  “怎么,找找她,谈谈心,或是交个朋友,就是对封建礼教的大不忠吗?就是大逆不道吗?”

  高君宇叹口气,一片阴云悄悄遮到了他的额头上。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庐隐把手一挥,很坚决似地说:

  “你等着,我去叫她!”

  高君宇没有阻拦住她,她老远就粗嗓大调门儿地,边喊边朝评梅跑去:

  “评梅!评梅!”

  那天,高君宇和石评梅。谈了许多旅欧见闻,石评梅高兴得不得了!

  高君宇在日记中写道,——

         1922年4月×日

    山海关成了军阀混战的前线,——英美帝国主义

  支持的直系军阀吴佩半①,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支持

  的奉系军阀张作霖②,占领了京津一带地盘,控制了北

  京中央政权。(这便是中国现代史有名的第一次直奉战

  争。——作者注)其实这不过是军阀政权而已。吴佩

  孚为了收买人心,通电发表了“保护劳工”等四大政

  治主张。有些人便觉得吴佩孚是个好军阀。其实,吴

  佩孚还是吴佩孚,只不过是一个军阀为了打倒另一个

  军阀玩的鬼把戏而已。

  --------

  ①吴佩孚(1873—1939)山东蓬莱人。字子玉。与曹锟同为直系军阀首领。

  ②张作霖(1875—1928)奉天海城人。字雨亭。绿林出身。1924年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打败直系,把持北京政权,1927年杀害李大钊。1928年同蒋介石作战失败,乘火车退回东北,途经沈阳皇姑电车站时被日本关东军炸死。

          5月×日

    我请假赴广州,参加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第一次

  全国代表大会,被选为团中央委员。同时当选为团中

  央委员的还有蔡和森①、张太雷②、贺昌③等。

  --------

  ①蔡和森(1895—1931)湖南湘乡人。原复姓蔡林,字润寰。1918年与毛泽东等组织新民学会。后赴法勤工俭学。中共第二至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当选中央委员。1931年因叛徒出卖被军阀陈济荣杀害。

  ②张太雷(1899—1927)江苏武进人。原名张曾让。1920年参加北京共产主义小组。历任湖北、广东省委书记。1627年参与领导广州起义,与国民党政府军作战中牺牲。

  ③贺昌(1906一1935)山西离石柳林人。字伯聪。1927年参加南昌起义。在中国共产党第五、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中央委员。1931年到中央根据地后,任红军总政治部副主任。1935年在赣南作战时牺牲。

          5月×日

    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由上海迁到北京。我与邓

  中夏奉党的指示,领导北方的工人运动。我们已经在

  长辛店创办了工人补习学校,成立了工人俱乐部和职

  工联合会。邓中夏我们几个人,经常到补习学校给工

  人讲课。

         7月×日

    去前门火车站临上车前,给评梅寄去一封信,只

  告诉她我去南方办事。

    然后,我乘车去天津,从海上去上海,参加在成

  都路南辅德里的一所房子里,举行的中国共产党第二

  次代表大会。代表仍是十二人,代表着全国一百二十

  三名党员。我与张国焘、王烬美等远东会议的归国代

  表,向大会汇报了远东会议的精神,以及列宁同志对

  中国问题的指示。大会据此规定了我党的最高纲领和

  最低纲领,提出了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纲领,以及

  建立革命统一战线的原则。大会改选了党的中央机关,

  选举了陈独秀①、李大钊、蔡和森、张国焘及我,为中

  央委员。

  --------

  ①陈独秀(1879一1942)安徽怀宁(今安庆)人。字仲甫。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1921年中共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被选为中央局书记。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后期,采取右倾政策,致使大革命遭到失败。1929年被中共中央开除党籍。后被国民党政府逮捕。1942年在四川江津去世。主要著作编为《独秀文存》。

          8月×日

    乘火车,奔杭州,参加中共中央在西湖召开的特

  别会议。参加会议的,除我们五位中央委员,还有张

  太雷,共产国际代表马林①。会议讨论通过了共产党员

  加入国民党的决定,同时要求国民党改组。会议还决

  定出版党中央机关刊物《向导》,并指令我参与这一刊

  物的筹各工作。

  --------

  ①马林(1883——1942)荷兰人。1921年4月作为共产国际代表来华帮助建立中国共产党,同年7月出席中共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后与孙中山会晤对促成第一次国共合作起了重要作用。二战期间因抵抗德国法西斯遭杀害。著有《吴佩孚与国民党》。

        9月×日

    《向导》正式出刊2我任该刊编辑兼记者,同时还

  兼任《北京大学学生周刊》的编辑工作。以后,这几

  种刊物,我想定期寄给评梅一份。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五章






第五章

  评梅一个人正坐在自修室里写诗,小鹿①猛地推开门进来。庐隐随后也跟着进来。

  小鹿红涨着脸,激动地说:

  “梅姐,《晨报副刊》又发表了你的剧本《这是准的罪》②,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的!”

  --------

  ①陆晶清(1907——)云南昆明人。原名陆秀珍,笔名小鹿、梅影等。1922年考入北京女高师国文科。曾在何香凝负责的国民党中央党部妇女部担任干事。抗战后参加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为理事。主编出版过《妇女周刊》等。1948年任上海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解放后任教于上海财经学院。著有《低诉》等诗集。

  ②《这是谁的罪》是石评梅1922年4月发表于《晨报副刊》上的剧本题目,是以反抗封建礼教为主要内容的。

  庐隐把《晨报副刊》从背后亮出来,递给评梅,憋住笑,幽默地说:

  “评梅兄不仅是诗人,还是剧作家。二十岁的才女,已经京都闻名了!”

  评梅假装生气地说:

  “拿我穷开心!小鹿刚入学,也则罢了!这二年你发表了多少散文小说?你比我的名气大多了!反倒拿我开心!看我能饶了你!”

  说着,评梅就去追庐隐。小鹿拍手乐。庐隐边躲边说:

  “你就会对我不依不饶,见了吴天放,只怕百依百顺,像只听话的小猫!”

  评梅一阵脸红,故意发狠地说:

  “好你!”说着,又去追庐隐。

  下午。昏黄的天。

  吴天放和评梅行走在大街上。

  军阀的军队,拉着炮,扛着枪,大队人马穿过街市。

  人行道上的百姓,驻足观望。

  评梅和吴天放也停下来观望。

  评梅天真地问:

  “这是谁的军队?”

  “我们本家子,”吴天放说,“吴佩孚的军队。”

  “原先不是张作霖的吗?”

  “直奉战争的结果,吴佩孚打败了张作霖,控制了北京的中央政权!”

  评梅义愤地说:

  “狗咬狗,军阀没有一个好东西!”

  吴天放说:“吴佩孚一上台,就宣布了四大政治主张,说是要‘保护劳工’呀!”

  评梅似乎想起了什么:

  “哎呀,今天长辛店工人要开一个庆祝‘五一’节的大会,走,天放,咱们也去看看。”

  吴天放想了想,不情愿地说:

  “好,我陪你去玩玩。”

  长辛店,娘娘宫。

  娘娘宫里临时搭了一个大席棚。

  成群结队的工人来到娘娘宫。

  娘娘宫里挤满了人,说说笑笑,兴高采烈。

  高君宇、邓中夏和一些北大的学生也来了。

  突然,一个工人上台摇铃,大家静下来。

  高君宇走上台。

  评梅和吴天放也来到娘娘宫,挤在人群里。

  高君宇声音宏亮地说:

  “工友们!今天是5月l号。5月1号是世界劳苦工人团结的节日!现在军阀整年打仗,工人生活太苦了!我们组织工会就是专为团结起来跟压迫我们的军阀、总管、工头们奋斗的!”

  台下阵阵口号声此起彼伏,——

  “劳工万岁!”

  “八小时工作!”

  “五一节万岁!”

  高君宇、邓中夏领着工人们,挥舞着各色小旗,整整齐齐定出娘娘宫,开始了游行。

  古老小镇的街道两旁、屋顶上、墙头上,黑压压的挤满了观看游行的人。连附近种地的农民,也扛着锄头跑来看稀罕。

  评梅和吴天放,挤在道旁观看的人群里,形影不离。

  评梅在爱恋的激情之中,又度过了一年。

  民国十一年(1922年)的除夕,她在女高师的红楼,给山西平定山城的母亲写信,还给父亲写了四首诗。

  两天的年假很快就过去了。这两天,她独自一个人在北海的冰场上,混在那些陌生人中间,一种淡淡的怅惘,一种难言的哀怨,笼罩在她的心头。——天放除夕和新年都没有约她去玩。而且打电话告诉她,说他近来处理积压的诗稿,实在太忙,等有了空闲立即通知她。

  但是,一连过了十几天,评梅也没得到吴天放一点音讯。

  1月18号,星期四。这天一早。评梅刚刚从学校的餐厅走出来,门房告诉她说有她的电话。她猜想一定是吴天放打来的,她高兴极了,简直有些激动。她一蹦一跳地跑到了门房,仿佛是一只燕子,欣欣然,翩翩然。

  果然,是吴天放打来的电话。他说他的积稿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他可以腾出时间来了,他希望评梅明天下午到中央公园门口等他。评梅说女高师今天下午请俄国盲诗人爱罗先坷①演说,正好她明天下午有空儿。

  --------

  ①爱罗先坷,(1899一1952)俄国乌克兰诗人,童话作家。曾受北京大学之邀,教授世界语。在京期间应女高师之邀请,来校作题为《女子与其使命》的演讲。

  不巧:谁知到了这天中午,学校临时通知说,爱罗先珂君的演说改在明天——19号下午。

  年前,11月24日。女高师邀请爱罗先珂讲演过《女子与其使命》。评梅很受感动。这次爱罗先坷讲演,她也不想错过机会。可是,这和评梅与吴天放的约会正撞车!她想。与其明天下午失约,不如今天下午就先去会天放。提前一天,天放一定会喜出望外的。评梅多日来那颗焦渴的心,也会得到天放炽热爱情的抚慰。哦,我们有一个月没见面了吧?

  吃过午饭,评梅到栉冰室梳洗了一番,回到寝室,换上一件淡碧色、四周有白兔皮的外衣,清雅而鲜丽.表明一个痴情少女欢悦的心情。

  下午两点刚过一点儿,评梅就到了吴天放寄宿的公寓。黑漆大门虚掩着。她推开大门,院里静悄悄,那些寄宿的大学生们大约都还没回来吧?吴天放的那间屋门口,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在用小铁铲铲雪,往一块儿堆积雪人。看见评梅走过来,他直起身,楞楞地瞅着她,铁铲中的雪,不觉已经滑到地上。

  “您找谁?”那男孩儿毫不客气地质问。

  他长得很可爱,圆乎乎的脸,大大的眼睛。说不准是这个孩子的眉眼,还是那两片薄薄的小嘴唇,很像评梅记忆中某个人的长相。到底像谁,评梅一时记不起来了。

  但是,欢快的心情抑制不住她的喜悦,她笑道:

  “你猜!你猜我找谁?”

  “您不告诉我,我哪猜去呀?”

  “告诉你,你也不知道哇!”

  “那可没准儿。”

  “是吗?”评梅笑笑,“我找,吴、天、放!”

  那小男孩儿大人似的“噢”了一声,说:

  “我当是找谁呢!”

  评梅问:“你认识?”

  “那当然了!”那男孩儿的语气很有些自豪,“他是,我,爸,爸!”

  评梅一怔:

  “你爸爸?”

  “是啊,我爸爸!”

  评梅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爸爸是……是吴天放?”

  “这还有错!”那男孩儿似乎有些不耐烦。

  他用小铁铲,继续铲雪,堆雪人。

  评梅有些惊呆了!

  那男孩儿一边铲雪,一边不经意地说:

  “我爸和我妈还在睡觉哪。您要有事,和我说也一样!”

  评梅在惊愕中不觉脱口问道:

  “吴天放真是你爸爸吗?”

  那男孩儿不回答,扔头朝屋里喊:

  “爸爸,有人找您!”

  话音刚落地,吴天放披着睡衣,从屋里走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少妇。那小男孩儿丢下小铁铲,喊了声“爸爸,妈妈”!便一下扑过去,一手抱住吴天放妻子的一条腿,一手抓住吴天放的睡衣。

  评梅完全惊呆了!

  她想拔腿转身就走,可她忘了迈步;她想质问吴天放为什么欺骗她,可她嗓头子像是有一团乱麻塞得满满的。脑袋里仿佛变成了一片真空,两脚也仿佛不受自己的支配。她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那一家三口儿。

  吴天放看见评梅,先是突然的一愣!他万万没有想到,评梅没有按照事先的约会,等明天下午到中央公园门口见面。继而,他看见评梅两眼极其惊愕地盯着他们,他也惊呆了。

  那少妇不仅有女人的敏感,还有作为一个妻子的敏感。这双重的敏感,使她立刻断定出她的丈夫,跟眼前这个漂亮姑娘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了。但是,她仍旧宽容地笑笑,平和地问:

  “天放,这位小姐是谁呀?”

  吴天放嗫嗫嚅嚅,吱吱唔唔,尴尬地说:

  “她,她是我的一个学生。”

  那少妇心里明镜似的,可她却显出一副大度包容的神态。

  “小姐,请进屋来坐吧!我们刚起床,屋子里乱得很,您别见笑就行!”她说。

  评梅仍旧在惊愕之中,没有清醒,没有理智,没有感情,没有愤怒,没有悲哀,只是木然呆立!

  吴天放不知所措。

  那少妇看看评梅,望望吴天放,然后宽容而又文雅地笑笑。

  “天放,”她说,“你先陪这位小姐在外头待会儿,我进屋去收拾一下。”

  说完,她朝评梅十分友爱地微然一笑,落落大方地回身进屋了。

  她,既不矜持傲然,也不卑贱鄙俗;那笑,也是看穿一切而后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容忍宽厚的笑,仁慈善意的笑,因而更显得含蓄深刻。

  但是,评梅却感到了莫大的伤害!她越是宽厚宽容,越是伤害了评梅的自尊心,评梅羞辱得无地自容!

  可惜,眼前的地壳没有裂缝,有裂缝评梅一定会钻进去,免得遭受这奇耻大辱;眼前没有大海,有大海她一定会跳下去,冲洗她心灵上淋漓的鲜血,斑斑的伤痕;眼前没有深渊,有深渊她一定会栽下去,以求粉身碎骨,可以一了百了!

  吴天放十分歉疚。

  “梅……”他呢呢喃喃地说,“梅,梅……”

  评梅羞愤难当,转过身跑出大门。

  ……

  夜已深沉。一弯残月,几点疏星。

  清冷的月光,泼洒在操场上,笼罩在静静仁立着的女高师红楼上。

  同寝室的学友早已沉睡在梦乡中。只有她,只有评梅,只有用一颗善良的爱心去看待世界,去看待一切人的纯情少女,现在,却眼睁睁地躺在床上,木然,凄然,馈然!

  那天,评梅不知是怎样离开禄米仓的。事后,她也想不起是怎样离开吴天放一家三口,怎样回到女高师的。

  吴天放的爱情欺骗,给评梅带来的心灵创伤,以及由此给她带来的终生痛苦,是当时所有的朋友们始料不及的。

  评梅,这个纯洁天真、心地善良的少女,对待吴天放的爱情,是那么忠贞,那么笃诚,那么专一,那么深沉!因而这次爱情欺骗所给予她的打击,就愈发变得沉重、残酷!

  啊,永远抹不平的创伤,终生难忘的民国十二年一月十八呀!这个悲惨痛苦的日子,这个评梅人生道路上大转折的日子!

  第二天,吴天放送走了他的妻子以后,又给评梅打电话,约她去禄米仓公寓。评梅拿起听筒,当知道是他的电话,她一句活没说,就把电话撂下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永远也不会再和他来往,永远不想再见到他。

  但是,评梅想到三年多以来,他们之间有许多信件,吴天放的,要还他;她的,要收回。于是她把过去他给她的信统统收拾到一块儿、整理好,便去了吴天放的公寓。

  见到评梅能来,吴天放大喜过望,他说他已经把他的妻子送走了,以后,他和评梅还可以跟过去一样。

  评梅没说话,没有回答,木然凝视前方,看也没有看他一目良。

  吴天放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如既往,仍旧和过去一样地爱她,并且会比过去更强烈,更炽热,更坚决!

  评梅还是没有回答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挎包里拿出一摞倍。

  “这是,你过去给我的信。”她声音低沉地说道,眼睛仍旧没有看他一下,“现在,我把它们还给你。请你把我过去给你的信,也还给我吧!”

  突然。吴天放猛地扑到评梅的跟前,跪在她的脚下,带着哭声央告道:

  “梅,梅!你不要做得这么绝惰,我是真心实意地爱你的呀!”

  “那么,”评梅停了半响,才说,“你和她,打算怎么办呢?”

  吴天放和他的妻子,一直关系不错,他也从不想和她离婚。

  “梅,”他哀求地说,“有她怕什么?有她,我们不也可以结婚吗?她在老家,你在北京,我并不想把你们俩弄到一块住的嘛!”

  评梅有一种在人格上再次受辱的感觉,心底里陡然涌起一股愤然之情。她说:

  “你想纳妾?想让我做你的姨太太?如果是这样,我又何必在‘五四’过后不久就从山西平定山城,跑到京都女高师求学呢?做姨太太干吗非要来北京,干吗非要找你不可呢?你这位‘五四’运动虔诚的信徒,你反对旧礼教的革命精神哪去了?……你我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把我过去给你的信,还给我吧!”

  不管吴天放怎样痛哭流涕,怎么苦苦哀告,评梅也不答应。于是,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两眼闪动着刻毒的光,冷冷一笑:

  “你想要回你的那些信吗?就是说,想要回你给我的那些情书吗?休想!密斯石,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把你的情书,在北京的各大报纸上,一天一封,一封一封的把它们统统公诸于众!让全北京城的人都知道知道,你这位女高师的高材生,‘北京著名女诗人’,是怎样在勾引一个有妇之夫,是怎样宁肯做人家的姨太太,也不顾那个前妻的痛苦。虽然这位才女自称是在‘五四’精神感召下,争取自由的新女性!到那时,你就是扬尽东海之水,也洗不净你的耻辱,掩盖不住你的卑鄙灵魂!怎么样,维纳斯女神?……怎么,你哭了?哼!眼泪能换回你的那些情书吗?”

  世事艰险,人心叵测。

  评梅两眼惊呆,泪珠顺着她姣美的面颊往下流淌。吴天放的一席话,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灵魂的深处,她感到周身冷如冰水浇灌,不寒而栗。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席话,竟是出自吴天放之口,出自她过去那么深沉真挚爱过的人的嘴!

  唉,天真幼稚的少女呵!

  真是一场梦!可如果是梦,那也绝不是蓝色的梦,不是色彩斑斓的梦!一定是个黑色的梦,色彩黯然的梦!过去,他们之间充满着的幸福与欢悦,令人神往的美和爱,原来是这样一场叫人恐怖的噩梦!如今,完了。仿佛从天际边骤然滚来的一个炸雷,把她的心给轰击碎了,把那梦也给炸醒了。醒来,却叫她心境凄绝,神情悲怆,连灵魂也禁不住在颤抖。

  于是,她流泪了!

  那双黑艳艳美丽的眼睛,那张秀美娇柔的面庞,如今,流淌着晶莹闪光的泪珠。这反倒使评梅显出一种异常端庄、纯真的美来。

  吴天放看着这个天生丽质的少女,想起她过去待他似水的:柔情,啊,从今后他就要失去她,永远地失去她了!

  蓦然,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使他产生了巨大的冲动,他不顾一切地猛然把评梅抱住,拼命在她的脸上亲吻,贪婪地舔食她面颊上的泪水,同时呢呢喃喃地说

  “梅,梅,梅!我是爱你的,我是爱你的呀!我实在太爱你了!梅,梅,回来吧,梅!”

  评梅的心,哀伤,悲苦,残破;评梅的神情,木然,茫然,凄然。

  吴天放松开评梅,滑下去,滑下去,重又跪倒在评梅脚下,抱住她的双腿,仰起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他哭了!他真心实意地诚诚恳恳地哭了!评梅曾经无数次抚摸过的那一头漂亮的黑发,垂下一绺,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他可怜巴巴地哀告着。

  “梅,宽恕我吧!我将用我的全身心,用我整个的灵魂去爱你呀,梅!”

  评梅本来可以把手中那一札信件,使劲摔到他的脸上,臭骂他一通。然后,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开,义无返顾,永世不再回头!

  可是,评梅办不到!

  她生性孤傲,然而柔弱,这在她的天性中有如水乳交融,难以分开。何况,是吴天放打开她少女心灵的门扉,把爱的种子播撤在她灵宫中的处女地上的。

  “天放,”她擦了擦泪水,低声说道,“你起来。”

  吴天放站起来,瞪着眼珠子看着她,仿佛等待她的判决。

  评梅虽然内心十分痛苦,但是表面却显得非常平静。

  “天放,”她说,“我在理智上,能够断绝你我的爱,可在感情上我又忘不了你。我可以绝情,但却难以忘情!天放,……你使我的心已经破碎,你毁了我的爱!……我不会再爱你,可我又忘不了你。天放,你,你毁了我的一生啊!”

  评梅把手中的信,放到吴天放的书桌上,转身走到屋门口,她又站住,慢慢回过身:

  “天放,我希望今生今世不再见到你!至于我的那些信,我希望你还给我。如果你不愿意,那就随你的便吧!”

  评梅已经迈出了门槛,吴天放又喊住了她。

  “梅,”他恳切地喊道,“梅,你回来,我还给你,我还给你,你回来呀!”

  评梅回去了。

  吴天放并没有把信还给她,却递给她一本手抄的诗集,这是他们的唱和诗集,是他们最最情意绵绵的时候,表露心迹的一本你唱我和的诗集。吴天放想用这个勾起她对过去的怀恋之情。果然。评梅的心动了!这是记录他们爱情进程的诗集,那里面留下过他们多少欢爱,多少柔情啊!

  在这一瞬间,评梅的心,蓦然产生了一种怜悯的恋感。那目光敏锐的青年,一下从评梅的神情中感觉到了,抓住了。他突然张开了双臂,期待评梅重新投入他的怀抱。可是,评梅随即把瞬间产生的怜悯感情收了回来。她顺手投出去的,是那本唱和诗集,——她把它投在身边熊熊的炉火里!

  评梅凄然一笑,转身走了。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六章






第六章

  北海冰场,宛如一面大镜,平平整整。落日的绯霞,反射出五颜六色耀眼的光亮。那数不清的雪亮冰刀,在夕阳的残照里,闪着银亮的光。

  一双双,一行行,随着音乐声,滑成一个大圆圈。音乐时而激昂雄壮,时而婉转幽扬。少男少女们,如风旋电掣,如云飞雪舞,笑吟吟,醉晕晕,那么美妙,那么快乐:一个个,沉迷于烂漫的乐园。

  大圆圈中间,有一个浑身绢素的少女,闪动着娇美的身姿,舞步轻盈,步履翩跹。一会儿像惊鸿掠影,一会儿仿佛燕子穿云;一会儿如骏马奔腾,一会儿似蛟龙邀游。

  那是评梅!

  冰场外的看客,几百双眼睛盯着她,随着她的舞步转动着双目。冰场上,正在滑冰的少男少女形成的那个圆圈,有如百鸟朝凤,不时地转颈一顾,那目光是羡慕,也是嫉妒。

  十几天以来,评梅上完课,天天都要来北海冰场。自从她和吴天放决裂,她心灵的创伤的痛苦,悲哀和愁闷,除了两个最知心的朋友——庐隐和小鹿而外,她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里,不让任何人知道,不让任何人看出来。——这样一个美丽高洁的姑娘,原来却包裹着一颗受伤的破碎的心;北京著名女作家原来爱情上受到了挫折:不,决不让他们知道,决不让他们快意于她的痛苦,决不让他们议论,讥笑,成为北京城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的谈资!

  评梅特意说说笑笑,特意快快活活,特意到人最多的北海冰场。她时时告诫自己:要人前欢乐,人后悲哀,有眼泪就转过身去偷偷地往肚子里流!

  她来到冰场,是为了寻求欢乐,是想忘掉悲哀。可是欢乐总也不到她空虚的心幕上来,安慰她冷寂凄苦的心。她终于明白了,欢乐已与她无缘,悲哀与她永远难分。过去那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少女,再也寻找不回来了!她到冰场上来,不过是追求暂时的慰藉,瞬间的沉醉,刹那的刺激。

  庐隐常笑她是把冰场当着密友,其实这个密友是最靠不住的。你一个冬季所寻求的快乐,在春神面前,冰场就会变成柔和的水。一湖春水,空留惆怅。所以,每当评梅约她去滑冰,她便说:

  “颦儿,我的快乐不在那儿!”

  要不,她就这样说:

  “林黛玉,我的傻妹妹,你已经焚稿断痴情了,何必还为那种人装得人前欢笑,人后流泪呢!”

  评梅第一次恋爱失败,她觉得自己这一生简直太没有什么收获了。游戏了这许多年,所尝受的原来只是虚伪的汕笑,面具般的浮情。宇宙间唯一真诚的爱,唯一能给她安慰的,只有母亲的爱,那是海枯石烂也水不倦怠永不转移的情。原先她只知一味的顽皮嘻笑,而今,才真正认识了人间的忧愁。

  唉,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呢;何时才能抚平我往日的伤痕,告别我初恋的旧梦呵!

  庐隐很忙,社会活动多。她和十几个朋友组织了一个秘密团体——社会改良派,她还参加了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召开的文学研究会成立会,从此她便常常有些活动。她和评梅见了面,总是三言两语,风风火火,来去匆匆。

  评梅心中的苦闷幽怨,就只有陆晶清小鹿一个人替她分解了。

  小鹿比评梅小四五岁,生长在云南昆明,自幼生母自杀,失去母爱,父亲为她和小弟娶了继母。去年秋天,她带着家庭变故的悲痛来到北京,考取了女高师国文系。她非常赞赏评梅的诗文。评梅总以大姐的身份关怀她,体贴她,照顾她。她们的心灵相通,情同手足。评梅初恋受挫,小鹿除了听课,总是形影不离地陪伴她,为她分忧。

  小鹿本是南方的“水鸭子”,可为了陪评梅,她也背着双冰鞋,随同评梅一块儿从东华门出来,来到北海冰场。

  到了冰场,刚上去,便扑通扑通摔了几政,吓得她赶忙退回来,坐到冰场边的椅子上等评梅。评梅在冰场上,尽情地滑,尽情地舞,有如疯狂一般。

  场外的小鹿,却暗暗地垂泪。因为她知道,梅姐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才这样疯狂地滑,疯狂地欢笑。小鹿心疼她的梅姐。

  小鹿正在垂泪,身旁突然有人低声说道:

  “小鹿,你怎么哭呀?”

  小鹿一怔,扭脸看见身后站着一个青年。

  “你是谁?”小鹿楞楞怔怔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叫小鹿?”

  那青年微微一笑,对她说,他是石评梅的同乡。

  小鹿惊喜地叫道:

  “噢——,我知道了,你叫高君宇,北大英语系的学生。”

  “不,已经毕业好几年了,留校当教员。”高君宇往冰场中间指指,转换了话题,“请你把她叫出来,就说我找她有事。”

  小鹿用下巴领儿朝冰场一指,娇嗔地噘着嘴,说:

  “人家玩得正在兴头儿上呢!”

  高君宇意味深长地笑笑,看着她:

  “那,你哭什么呀?”

  小鹿沉不住气了,脸儿一红,嗫嚅道:

  “好,好,我,我叫她去就是了。”

  小鹿趔趔趄趄跑到冰场中间。高君宇远远地看见她跟评梅连说带比划,评梅往场外瞅了瞅,便钻出了人群,疾速往高君宇这边滑过来。快滑到高君宇跟前时,她飞似的来了个半转体,一个急煞车,十分洒脱,十分漂亮,稳稳地停在高君宇面前。满面春风,笑吟吟地说道:

  “高君,您是特地来找我的吗?”

  “是的。”

  “您没有忘记我,还来看我,真叫我高兴!”评梅坐到高君宇身边,“我……真的,我真高兴。”

  高君字说:“哪能忘呢!”

  “谢谢!”看得出,评梅有些激动,她是出于真心地感谢,“谢谢,朋友!真的,我真的感谢你来看我,朋友!”

  在她现在这样痛苦的心情下,恰巧她的同乡来看望她,她的确很激动而且感谢君宇。啊。上帝,他来的多么及时!况且,君宇稳健持重,思想深沉。和他在一起,你总会感觉到一种力量。

  趁小鹿去更衣室的时候,君宇问评梅玩得好不好,评梅张开双臂,兴奋地说,她玩得开心极了,快活极了!

  高君宇阴沉下脸来:

  “天天来滑冰吗?”

  “不,偶一为之。”

  高君宇点着头,讪笑道:

  “从一月十八。到现在,十几天,一天不漏,也是偶一为之吗?”

  评梅一楞,转过脸来看着他,能有好长一会儿工夫,又慢慢地垂下眼睛:

  “你怎么知道的?”

  “我天天都来欣赏你滑冰啊!”

  “那,为什么你今天才露面?”

  “朋友,我不愿意看着你这样继续消沉下去。”

  “消沉?”评梅有些愕然。

  “是的,消沉!”高君宇毫不含混地说,“用在人前的欢乐,来掩盖自己内心的痛苦,至少是软弱的表现。”

  评梅愈发感到愕然。

  “朋友,”君宇说,他的语调是诚恳的,他的心情也是诚恳的,“朋友,在极度的痛苦当中,逃到北海冰场上,寻求暂时的晕醉,一时的刺激,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做法!”

  评梅更加愕然。

  这些天来,她自认为掩饰得十分巧妙,十分隐蔽。除了小鹿和庐隐这两个知心的朋友而外,没有一个人能识破她。可今天,高君宇,这个目光敏锐的人,却一语破的!而且,十分准确!

  她真的有些惊愕了!

  “你真讨厌!”她白了他一眼,神情愤忿的。

  高君宇一笑:

  “不,你是因为我的敏锐,而有些惊愕!”

  评梅垂下了头,寂然半晌,才低声说:

  “唉!朋友,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你为什么要闯入我心灵的苦海里,自寻烦恼呢?”

  “我说过,我不愿意朋友沉沦在苦海里。”

  评梅的两眼浮现出柔和的感激之情,不觉流下泪来。

  高君宇看看小鹿从更衣室的方向远远地走过来,轻声地说:

  “别哭,小鹿来了。”

  小鹿换好了鞋,跑过来。

  评梅偷偷擦了一把泪水,从椅子上站起来,笑着让小鹿陪陪高君宇,她去换鞋。

  待评梅换好鞋,穿着大衣,围着长长的围巾悒悒地走过来的时候,小鹿告诉她,说高君宇要请她们到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去喝酒,评梅不想去,可小鹿死活拖着她,无奈评梅只好奉陪。

  三个人,从北池子北口,往南,出南口,往西,经过天安门,买了门票,进了中央公园。过了“公理战胜”牌坊,两旁古槐鹄立,松柏苍翠。紫色的古藤,缠绕在千年古柏上。若在花开的夏秋之交,这里,会比冬日更有清幽古雅的情趣。

  “来今雨轩”,在内坛墙的东南角,大厅五间,四面出廊。小鹿刚来北京没有几个月,对什么都感觉新鲜。她仰脸观看“来今雨轩”几个字。怪!名胜古迹,这个轩那个亭,多是三个字的,这里却是四个字的。小鹿问评梅,评梅没理她。又问君宇,君宇告诉她:记得唐朝大诗人杜甫,一度被唐玄宗赏识,很有做官的希望。于是,人们便争先恐后和杜甫交往,一时间真是门庭若市。后来杜甫做官的消息沉寂了,人们就不再和他来往了。于是,又门前冷落了。杜甫当时闲居长安,贫病交加,一位姓魏的朋友冒雨去看望他,他很有感慨,便写了一首诗表示感谢。诗前有个小序,序曰:“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旧雨”,是指旧朋友;“今雨”,是指新朋友。1915年修建这个“来今雨轩”的时候,是有相识的新旧朋友都来欢聚一堂的意思。

  评梅听了,默不作声。心想:他请我们到这来,大概也有这个含义吧?也许还有更深一层意思?——我是杜甫,他就是那个姓魏的朋友啰?她不由得在心中冷笑了一下。

  小鹿听罢,笑道:

  “高君,我是梅姐的‘旧雨’,那是没的说了。你哪?你是梅姐的‘旧雨’,还是‘今雨’?”

  君宇说:“是‘今雨’,也是‘旧雨’。”

  小鹿说:“所以,咱们必得到这来欢聚一下,才名副其实喽?”

  高君宇笑笑:

  “你很聪明。”

  说完,他看看评梅,评梅似乎并末注意听,也没看他一眼,仍旧沉闷不语。

  进了餐厅里,高君宇点了些酒菜。这时,一个卖报人,背着装报纸的布袋,手里擎着一叠报纸走过来,放到他们面前,一声不吭,从布袋里再取出一叠擎着,自顾离去,到别的餐桌转去。那叠报纸里,除了北京出版的《京报》、《晨报》、《世界日报》等,还有上海的《申报》、《新闻报》,以及天津的《益世报》。

  评梅仍旧抑郁不乐,从她怅惘茫然的眼神中,可以感觉到她内心的苦闷和悲哀。她还是不说话,只把那叠报纸拿起来翻着,看着。

  小鹿的嘴,闲不住。

  “高兄!”工夫不大,“君”字变成了“兄”字,显然,这亲近多了,仿佛“旧雨”一般。

  “高兄,看您这稳当劲儿,小时候一定挺老实的吧?”她说。

  高君宇笑笑:

  “不,一点也不老实!只是有点傻。当地一些人,管我叫‘二尕汉’,也就是傻小子的意思。”

  是的,高君宇小时候真的不老实。听了一些梁山泊英雄聚义,以及太平天国的故事,他曾经幻想自己能成为一个行侠仗义的英雄,曾经手持木制的大刀长矛,做义和团痛打洋鬼子的游戏。

  “那么。”小鹿又问,“你家中有妻子吗?就是说,你结婚了吗?”

  评梅挪动一下遮在脸上的报纸,可劲儿瞪了小鹿一眼。小鹿见了,撅着小巧好看的小嘴,说:

  “我问问嘛,问问都不行?”然后,转过脸儿,立刻笑嘻嘻地冲着高君宇,“暖,高兄,这事保密吗?要是不保密,你就说说好不好?”

  高君宇坦坦荡荡,哈哈一笑:

  “这有什么可保密的?我,结婚了,家中有妻子。”

  “是父母包办吗?”小鹿又问。

  君宇点点头,神色黯然。

  小鹿把脸伸过去,双手拄着下巴,十分认真地发问道:

  “那,你们幸福吗?就是说,你们很相爱吗?”

  评梅偷偷用劲儿踩了小鹿一脚,心想:他幸福不幸福,相爱不相爱,管我们什么事?

  谁知小鹿挨了一脚,蝎蝎虎虎地叫唤起来:

  “哎哟哟,踩死我了!”

  这一声叫唤不要紧,惹得临近几张餐桌上的食客,都扭过头来瞅他们。

  评梅哭笑不得,白了小鹿一眼,然后,又用报纸遮住自己的脸,不声不响。小鹿说:

  “怕什么?我问问怕什么?”

  她又转向高君宇:

  “高兄,你愿意毫无保留地讲讲吗?”

  君宇苦笑一下,——不但要讲,还要毫无保留!本来是悲剧性的痛苦婚姻,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却紧逼不舍!……

  九年前,高君宇十八岁。在父亲高配天的一手包办下,强迫他与本县神峪沟村李存祥的女儿李寒心成婚。无论高君宇怎样抗议,高配天认定“父母之命不可违”,便更加强硬:高君宇必须与李寒心成婚!婚礼之日,高君宇大哭大闹,寻死寻活,死活不穿新郎官的那身长袍。而且大喊大叫:宁肯死,也绝不拜天地,绝不入洞房!气得高配天五脏欲裂,七窍生烟,昏厥倒地!邻里乡亲,说的说,劝的劝,高君宇想:父亲年迈,体弱多病,如果真把他气死了,家中难以支持,各方情理不容!算了,至多我这一辈子不言美满婚姻,没有幸福爱情也就是了。做个人牺牲吧!高君宇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不由得仰天一声长叹,泪如雨下,答应成婚。以后的事情,恍如在梦中,穿衣,拜堂,一切任人摆布。

  这次婚礼,在高君宇少年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创伤,造成了他一生的不幸!婚礼当夜,高君宇刚刚迈进花烛洞房头一脚,便咕嘟咕嘟大口吐了三口血,从此一病不起,险些丧了命。后来,病情稍有好转,他借口换换环境,移地以求静养康复。高配天觉得儿子婚后身体极差,心情也极坏,便允许他移地静养治疗。

  谁知,高君宇从此一去不回头。他到了太原,多次给父亲高配天去信,要求取消这桩婚姻,释放那个可怜的女子!父亲终究不答应。两年以后,民国五年(1916年)秋,高君宇从太原直接来到北京,考取了北京大学英语系。父亲高配天得知这信息,便从山西一路送君宇到了北京,父亲终究是疼爱儿子的。君宇向父亲表示,决心终生不认李寒心为妻,以此向封建礼教挑战。自己也不再另觅佳偶,不再求得美满。父亲拿他也无可奈何。

  “五四”,是罗曼花盛开的时代,高君宇又是“五四”时期的风云人物,北京大学好几个女友追求他,他终因夙志在心,毫不为其所动。

  小鹿听完,沉默了。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说:

  “高兄,真对不起,我不该勾起你的痛苦。”

  评梅在不知不觉之中,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她不知眼前这个稳重沉静的青年,也有如此不幸的遭遇,内心也有如此巨大的悲痛,她不禁从心底里涌起一阵同情的感慨。

  这时,酒菜已经上来了。

  那卖报人,不失时机地走过来。

  高君宇忙把一个铜元放在报纸上。卖报人把那叠报纸,连同那枚铜元一起拿起来,仍旧一句话也不说,自顾走自己的。

  小鹿把三只杯,满满地斟上了红艳艳的葡萄酒。

  “高兄,”她很认真地难过起来,“我不该逼迫你说起过去,使你又陷在痛苦里。”

  “没什么!”高君宇宽容地笑笑,弦外有音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和痛苦。但是,如果我们每个人都陷在个人的痛苦里,那世界还成什么样子了?‘人生在世,当匡济艰危以吐抱负’啊!”

  评梅有非凡的记忆。听了高君宇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蓦然一惊,——这是鉴湖女侠秋瑾①说过的。高君宇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吧?这个人,深沉敏锐,气度慷慨,大度宽宏,总给人一种正气凛然的感觉。如果,吴天放的丰神气质也像他一样,我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不幸和痛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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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秋瑾(1875一1907)浙江山阴(今绍兴)人。女。字璿卿,号竞雄,又称鉴湖女侠。组织光复军反抗清政府,1907年失败被捕,7月15日于绍兴轩亭口就义。有《秋瑾集》行世。

  可惜,这些令人敬重爱慕的丰神气质,却偏偏生在眼前这个青年的身上。而生在他身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我产生爱慕的感情。至多,是敬重而已。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我对他不了解,还是因为他没有翩翩的风度,潇洒的仪表?也许。不过,我不会再对任何一个青年产生想了解他的愿望了:一次初恋的挫折,心灵的创伤,足够我痛苦一辈子的了!

  唉,少女的初恋,人生第一次的爱呀!它常常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啊!

  反正,我绝不再恋爱,绝不再结婚!今生今世抱独身主义!我可以和任何青年来往,但绝不再爱。如果谁想爱我,只能在我的“独身主义”利剑面前,陷在永远痛苦的深渊里!

  不但是高君宇,不但是小鹿,就是石评梅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她和吴天放决裂以后,经过痛苦地思索,是在今天,是在此地,她下了“独身主义”的决心。她在心中默默地吟诵着,——

  心头的酸泪逆流着,

  喉头的荆辣横梗着;

  在人前——

  都化作了,轻浅的微笑!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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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评梅1924年7月22日在山西平定山城写的《微笑》一诗,共十节,这里引用的是最后一节。这首诗最早发表在《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4年8月1日第2版上。署名评梅。

  那天,他们很晚才从中央公园出来。

  高君宇约请评梅星期天去陶然亭玩玩,说他有几个铁路上的工人朋友也去。

  评梅默默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七章






第七章

  陶然亭。

  北京城西南,永定河畔,黑窑厂南面,有一座宫殿式样的庙宇,这就是有名的“古刹慈悲禅林”,即慈悲庵。慈悲庵是一座四合院式的建筑,东西南北诸殿各有三间。南殿为前殿,也是正式的山门。

  山门内檐,垂挂着江藻手书的“陶然”两个鎏金大字木匾。清代康熙年间,充当窑厂监督的工部郎中江藻,在慈悲庵正殿西跨院内建了三间西厅,供他休息。他从白居易的“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诗中,取其“陶然”二字,将此西厅命名为“陶然亭”。

  这里,城南,没有市里的喧嚣却有城郊的沉静。且有荷花亭亭,芦荡环绕,泉声潺潺,新水浅绿,树木森森,景致幽绝。骚人墨客,商旅游人,借读的赶考举子,失意落魄的秀才,每每汇集于此,把酒赋诗,尽情陶然。

  陶然亭畔便是荒野,从清末到民初,这里,新坟旧墓,遍地累累,片片芦苇,森森树木,杂草蔓延,蚊蝇滋生。真可谓四野萧条,八荒凄凉。

  然而,荒野僻静,却易于隐蔽。陶然亭成了仁人志士进行革命活动的好地方。

  戊戌变法中的康有为①、梁启超②、谭嗣同②,辛亥革命前后的秋瑾、章太炎④,都在这里留下过他们的足迹。1920年,二十七岁的毛泽东⑤,从长沙来到北京,1月18号和湖南辅社同人,就是在这里聚会的。同年8月,二十二岁的周恩来⑧,领导天津觉悟社,来到北京,和李大钊领导的少年中国学会等五个革命团体,也是在这里开会商讨中国革命前途的。这里,是李大创、高君宇、恽代英⑦、邓中夏等多次召集秘密会议,进行革命活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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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康有为(1858一—1927)广东南海人。原名祖怡,字广厦,号长素。1895年联合六百举人举行公车上书,要求变法。1898年支持光绪帝发动百日维新。主张保皇,反对共和,攻击群众运动。1927年病故青岛。其思想对近代思想界有重要影响,著作甚丰。

  ②梁启超(1873—1929)广东新会人。字卓如,号饮冰室主人。从学于康有为,随其师发动公车上书。参与百日维新,失败后逃亡日本。1913年归国拥护袁世凯,出任司法总长。后策动蔡锷反袁,出任段祺瑞政府财政总长。新文化运动时期,开白话文风气之先。1929年病逝北京。一生著作基本,有《饮冰室合集》行世。

  ②谭嗣同(1865—1898)湖南浏阳人。字复生,号仕飞。清末成为维新运动的激进派,失败被捕。1898年9月28日与林旭等六人在北京莱市口就义,为戊戌六君子之一。有《谭嗣同全集》行世。

  ④章太炎(1869—1936)浙江余杭人。名炳麟,字校叔,号太炎。清末反清志士。后反对新文化运动,反对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政策。九一八事变后赞助抗日救亡运动。1936病逝苏州。著有《章氏丛书》等。

  ⑤毛泽东(1893—1976)湖南湘谭人。曾任中共中央主席。

  ⑥周恩来(1898—1976)浙江绍兴人。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

  ⑦恽代英(1895—1931)湖北武昌人,祖籍江苏武进。字子毅。192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6年在国民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任黄埔军官学校政治部主任教官。中共五大中央委员。参与领导南昌起义和广州起义。1930年被捕。次年4月被国民党当局杀害于南京监狱。

  这天下午,石评梅来到陶然亭,老远就看见高君宇从慈悲庵梯形的高台上,疾步跑下来,迎接她。

  “这个地方,好偏僻呀!”到了跟前,评梅不经意地说。

  其实,她来过这里,岂止十次八次,不过,那都是纯粹为了来游玩的。

  君宇笑道:

  “是的,是偏僻。”

  “你常来?”

  “常来。”

  “你也是来玩的吗?”

  “也玩。”

  评梅转过脸看看高君宇,她的脸上,微微显出些疑惑的神色。君宇明白,她是在那个“也”字上发生了疑问的吧?

  君宇陪着评梅走进底内,走进陶然亭侧旁的一个临湖配屋里。

  这间临湖屋子的窗外,有一对男女青年依偎着,坐在窗台上,正在擦肩磨背,情意绵绵,窃窃私语。评梅瞥了一眼,推想这是两个不顾风刀雪剑躲到僻静的郊外,来谈情说爱的青年。大约,还要准备动手动脚一番吧!

  屋里,早已经来了七八个人。除了其中一个穿得体面一些而外,其余都穿得并不好,一看就知道是些干苦力活的工人。

  评梅跨进屋,停住了脚。高君宇忙也跨进屋里,指着那些人,对评梅说:

  “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他们听高君宇这么一说,都纷纷站起来。高君宇一一给评梅做了介绍。他先介绍那个穿得体面些的长方脸青年,说他叫邓中夏,北京大学的学生。其他那些,——史文彬,杨宝昆,王俊,葛树贵,陈励茂①……介绍一个,他们就给评梅鞠一躬,喊一声“石先生”。介绍完,高君宇说,他们都是长辛店的铁路工人,都是工人领袖。

  --------

  ①史文彬(1887—1942)山东音城人。字志卿。1921年任长辛店机车厂工人俱乐部委员长,同年加入共产党。1922年参与领导长辛店铁路工人罢工。1923年任京汉铁路总工会副委员长。1926年到广州率铁道大队参加北伐战争。中共六届候补中央委员。因反对王明被开除出党,回乡,1942年病逝。

  葛树贵、杨宝昆、王俊、陈励茂等均为长辛店工人领袖,共产党成立后第一批工人党员。

  评梅听了一愣:领袖?他们?

  面庞清瘦、文质彬彬的邓中夏,看出了评梅疑惑的神情,往后捋了捋自己那头浓密的黑发,笑道:

  “君宇说的不错。他们都是长辛店的工人领袖。前年一月,他们成立了——个‘劳动补习学校’,君宇和我,都去给他们讲过课。石女士,如果您愿意,他们也非常想请您去给他们讲课。”

  长一副大嘴岔、两眼略微有些凹陷的中年工人史文彬.这会儿,把他头上戴的毡帽头儿,往脑后推了推,说道:

  “邓先生说的是,俺们工人特别希望石女士去给俺们讲课。高先生常说石女士多才多艺,特别有学问。”

  评梅瞥了高君宇一眼。

  葛树贵他们也都附和史文彬的话,七嘴八舌,热情地欢迎评梅去给他们讲课。评梅谦虚了一阵子,说自己才疏学浅,只怕胜任不了。

  史文彬又说,石女士在报刊上发表的好多诗,俺们也都看了不老少,写的确实有儿味。可是……可是……有味儿是有味儿。就是不大够劲儿!史文彬发觉自己说走了嘴,又赶忙陪着笑脸往回收:

  “嗯……哦……呢……我这个人是个大直筒子,说话不会拐弯,请您别介意。”

  够劲儿?什么叫够劲儿不够劲儿?评梅不太理解。她宽容地笑笑,态度十分温和,十分亲切,请他们说得具体些,毫不客气地指出她作品中的问题。

  史文彬说,指不出她作品中的具体问题,不过,他可以把长辛店工人当中唱的几首歌词说给她听听,他觉得那词儿写的就够劲儿。说着,他就哼哼起来,——

    如今世界不太平,重重压迫我劳工,一生一世作

  牛马,思想起来好苦情。

    红雄一举千里明,铁锤一举山河动,只要我们团

  结紧啊,冲破乌云满天红。

  说着说着,史文彬就变调儿了,紧跟着又唱了一首歌,——

    美哉自由,世界明星,拼吾热血,为他牺牲,要

  把强权制度一切扫除尽,记取五月一日之良展。

    红旗飞舞,走上光明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不

  分富贵贫贱,责任唯互助,愿大家努力齐进取。

  评梅听了,觉得这两首歌词儿,太缺少诗味儿啦。不过,她从这些歌词儿里,明显地感觉到一种正在运行涌动的力,一种正在觉醒的精神,一种蕴含着巨大的掀天揭地的气魄。它使人激动,使人感奋。它的确应该属于眼前这些社会底层人的诗,也只能属于他们。但是,他们虽然直率勇敢,然而缺少文化。评梅觉得自己应该尽些力量,人活在世上总应该对别人有点用嘛。

  史文彬说完了那些歌词儿,邓中夏接着又给评梅介绍了些工人目前牛马一样沉重的劳动负荷,牛马不如的穷苦生活;以及前年五月一号长辛店怎样正式成立的工会;去年八月,长辛店怎样举行的大罢工。噢,对,就是史文彬他们这些人领导的。他们就是无产阶级,将来中国革命的主力军,领导阶级,如果再有了文化,就会成为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就一定能把吴佩孚打倒!

  评梅感到有些奇怪:吴佩孚占据河北、河南、山东、湖北以后,不是通电发表了“四大政治主张”吗?里头有一条就说要“保护劳工”嘛!你们干吗还反他呢?评梅很爽直,坦率地说出了她的想法。

  史文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吴佩孚是屠杀工人的刽子手,石女士听没听说二月一号,就是前天啦,京汉铁路总工会成立大会的时候,吴佩孚完全撕下了他“保护劳工”的假面具,派郑州铁路局长黄殿辰用武装包围了普乐园会场,强行制止工人开会?派军警占领总工会会所,砸毁了总工会大厦;把二百多工人代表用长枪刺刀驱逐出境!这些,都是吴佩孚干的!……

  他们正说着,议论着,原先依偎着坐在屋外窗台上的那对青年,突然把手放到背后朝窗根子使劲敲了三下——清晰,有力,急促。

  这是暗号!

  听了这三下敲击,一直没有吭声的高君宇,猛地一下站起来。屋里的人也都紧跟着站了起来。评梅一时愣住了,惊呆地坐在那里,忘了动。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高君宇疾步走到窗跟前,把身子隐在墙边,探头往窗外窥视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神色严肃地说:

  “有密探!老邓,你保护石女士离开这里。者史,你们几位工人弟兄分散开走。我断后。注意,碰头地点,长辛店工会;时间,今夜十点!好,行动吧!”

  方才大家说话、议论,高君宇坐在墙犄角一句话没说,只是时不时地拿眼睛看看大家,看看评梅,像是个文弱书生,儒雅,谦和。而现在,只是刚才一瞬间,他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仿佛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统帅,在万马如潮般压过来的时候,显得异乎寻常地镇静,沉着,不动声,不变色。评梅见了,不禁有些惊异:这个人,原来还有一副英雄侠骨。她心中不免油然而生敬意。

  只听邓中夏说:

  “老高,不行,石女士是你请来的,当然应该由你护送,你们俩先走!我断后,我来应付他们!”

  史文彬说:“我们出点事不要紧。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邓先生和高先生有个好歹!这样吧,你们三位先走,俺们几个留在后头!”

  邓中夏说:“工友们,老高,都别争了。”

  他说着,把西服扣子解开,捏着两边衣襟,潇洒地往上一抖,笑笑:

  “瞧我这身行头,应付他们,我比你们谁都更合适!”

  邓中夏说着,用劲握了握高君宇的手。

  他这有力的一握,是把他必然成功的信心告诉了高君宇,是让高君宇可以放心,大胆地离开这里。这有力的一握,也是告诉高君宇,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身为党的中央委员高君宇,留在最后离开。这是除了高君宇,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也不理解的。

  高君宇完全明白邓中夏那有力的一握,所包含的种种含义。他微微点点头,转身对大家说:

  “就按老邓说的办,我和石女士先走,老邓最后。”

  说完,他走向评梅,招呼她一块首先出了门,离开了陶然亭。直到过了宣武门的门洞,评梅的心才算平静下来,她关切地说:

  “高君,我是不愿意你再冒这样的风险的。”

  高君宇坦然地微微一笑:

  “我只是不愿意你也卷到这里来,不忍心你跟着我去冒风险!”

  2月3日晚上,在长辛店工会。十几个委员们围在桌边,讨论明天中午京汉全路总罢工的问题。

  高君字、何孟雄、罗章龙参与领导京汉铁路总罢工,指挥长辛店工人的罢工斗争。

  这天晚上,长辛店工会委员们开会,高君宇也参加了,会上他坚定地告诉大家:最重要的,是跟工友们说清楚,这次罢工的目的,不是为了涨钱,路局答应给涨多少钱也不行,千万别受了欺骗就软化!一定记住:长辛店工人,坚决服从京汉总工会的统一指挥!明天二月四日中午全路总罢工开始,要求惩办凶手,重新挂上总工会的大牌子!争自由,争人权,不自由,毋宁死!

  当2月4日这一天,火车汽笛呼啸,警钟长鸣,郑州火车站竖起“京汉铁路总同盟大罢工”大标语的时候,京汉全线工人罢工了!

  长辛店工人同时罢工了!

  高君宇、何孟雄、罗章龙他们隐蔽在前门火车站的调度室里,联络郑州方面;同时,指挥长辛店铁路工人的罢工斗争。

  在长辛店,大厂、工务小厂、火车房、车站、电报房五个厂的工人们一齐向娘娘宫涌来。

  三干名工人,犹如风暴,犹如潮水,每人手里的三角小白旗上都写着:

  “争自由!”

  “争人权!”

  “惩力、京汉路局长赵继贤!”

  长辛店工会委员长史文彬和纠察队长葛树贵,指挥工人在娘娘宫集合。会场像山洪爆发,口号声此起彼伏,群情激昂愤怒,他们誓死与京汉路两万工人一条心,保卫总工会,服从总工会,罢工到底!

  京汉路局长赵继贤,会集保定巡阅使署的参谋长,北京的警察所督察长,十四旅的旅长时全盛,宛平县长汤小秋,商会会长白辅仁,在一起秘密开会,阴谋策划如何收买工人,如何镇压罢工。

  赵继贤通过报纸制造谣言,说“连日交通部派员到长辛店交涉先行复工,闻长辛店工会方面已有允意”。企图把谣言散布到京汉全路,瓦解工人。

  高君字连夜进城找到邵飘萍①,准备在“京报”上辟谣。

  但是,就在这天夜里,工会的委员们都被军警突然逮捕了,军警凶残地向纠察队开枪!用骑兵马队向罢工工人冲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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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邵飘萍(1886一1926)浙江东阳人。原名振清。曾与陈布雷同窗,与秋瑾、徐锡麟皆有过从。袁世凯曾两次谋刺飘萍未成。1918年创办《京报》,任社长。并在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任导师。我党早期革命活动家毛泽东、罗章龙、高君宇等均在北京沙滩红楼聆听过他精辟的见解。1924年4月26日被奉系军阀杀害。十年后毛泽东在和斯诺谈话中,满怀敬意地称赞他“是具有热烈思想和优良品质的人”。著有《实际应用新闻学》等。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八章






第八章

  晚饭前,评梅在阅报室浏览报纸。

  突然,她发现《京报》、《晨报》、《社会报》等,北京各大报纸,用醒目的大标题和各类小标题报导,——

  2月6日,史文彬等十一位工人领袖,被吴佩孚下令逮捕,

  2月7日,吴佩孚全副武装军警,对长辛店手无寸铁的请愿工人开枪,并用马队冲锋。工人纠察队长葛树贵等五人当场身亡,受重伤者三十多人,造成“二七”惨案!

  开晚饭的钟声响了。女高师宿舍后面那间摆着五十张八仙桌的大饭厅里,不一会儿便挤满了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的少女们。评梅这顿饭不知怎么吃进去的,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她心里涌动着。

  没过几天,北京城里贴满了吴佩孚下达的通缉令,说是煽动长辛店工人参与京汉铁路“二七”大罢工的,是赤色分子高君宇、何孟雄、罗章龙、李梅羹,他们从2月4日至2月7B,一直隐迹前门车站,与长辛店、郑州及汉口各火车站联络,指挥此次罢工闹事。

  北京各报还报导说,2月7日这天,汉口江岸也发生了同样的惨案,林祥谦①等三十多人被杀害!京汉铁路争自由、争人权的斗争,得到了全国民众的同情,湖北以及正太、津浦、粤汉等铁路工人,都举行了同情罢工!

  --------

  ①林祥谦(1892—1923)福建闽侯(今福州)人。192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任京汉铁路工会江岸分会委员长。1923年领导铁路工人举行罢工。被湘北督军萧耀南逮捕惨遭杀害。

  ……

  这次京汉铁路“二七”大罢工,高君宇是参与领导的;长辛店这边,——北京的点,是高君宇他们坐镇前门火车站指挥的。不管别人信不信,评梅是信的。想起几天前陶然亭那次会面,她更加确信无疑了。确信,使她心神愈发不安。

  唉!爸爸教育过的出类拔萃的大弟子,我的叱咤风云的朋友!你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干这种冒险的事情不可呢?仅仅几天没见,你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军阀政府通缉高君宇,评梅为他担悬着心!但是在白色恐怖下,高君宇怀着对军阀的无比愤慨,写了《军阀残民之总统命令》等文章,无情地揭露了军阀政府的暴行,有力地抨击了军阀政府的统治。同时,高君宇和罗章龙编辑了《京汉工人流血记》一书,高君宇还为这本书写了一个题为《工人们需要一个政党》的后记,号召工人弟兄在共产党的领导下,继续同军阀政府进行斗争。

  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也不知是一种什么感情,使评梅近来特别关注报纸。

  过了一阵子,报上又报导,——

  《中共中央为吴佩孚惨杀京汉路工告工人阶级与国民书》,说是惨案凶手乃是全国争自由的人们的共同敌人;

  共产国际发表宣言,号召世界各国工人声援中国工人的罢工斗争;

  苏联、日本、朝鲜的工人,也发表通电、宣言,对中国工人阶级的斗争表示敬意。

  评梅一方面对惨无人道的军阀感到异常的义愤,一方面愈发心神不安。不过,越到后来,她不安的心绪中,又混杂了许多别的因素,——是崇敬,埋怨?还是仰慕,担忧?她自己也分不清。

  哦,天哪!高君宇,他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曾是爸爸的学生,同乡会相识后三年来仅仅有过几次接触的同乡而已。我凭什么要为他担忧?我有什么理由可埋怨他的?真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我“独身主义”的铁志,不允许我和任何一个青年男子有过密地接触,仅就感情上,我也不想和他有任何过密地瓜葛!不!决不!

  但是,虽然上晚自修了,可是评梅坐在自修室里,却怎么也看不进书。她想把高君宇的影像,从她的脑袋里赶走,可怎么也赶不走。

  唉!苍天不厚我,何必这样来折磨我呢?我的一颗悲伤的心,原本已经被吴天放包裹着丝绸锦绣的铁锤击得粉碎,想不到我破碎的灵宫,还要承担横加过来的忧虑!我怎么能承受得了啊!

  噢,可怜的评梅!

  本来,这天晚饭后,评梅从栉冰室梳洗出来,下定决心晚自修要全神贯注,绝不走思,绝不分神,一定要把《历代名嫒诗词》读完。她夹着书,特意迈着坚定的步子,匆匆走进自修室。她很喜欢这本诗词中《断肠集》里的问春诗,——

     春到休论旧日情,

     风光还是一番新;

     莺花有恨偏供我,

     桃李无言只恼人。

     粉泪洗干清瘦面,

     带围宽腿小腰身;

     东君负我春三月,

     我负东君三月春。

  可惜,一个钟头过去了,她只看了一首诗,两只黑艳艳的俊眼,只在这首诗上凝目呆望。看了半天,还就只记住了两句:

    东君负我各三月,

    我负东君三月春。

  评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憎恨自己意志疲软,毅力脆弱!她开始诅咒自己,甚至怀疑自己过去在学业上的恒心毅力,是不是从此消失了?可是没有办法,高君宇的影像仿佛是个魔影,老是往她脑袋里钻。她实在坐不住了,便到国文科自修室把小鹿叫出来,一块绕着走廊,出了小门,越过一块空场地,拐进了病人疗养院的月亮门里,在花架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同学们都在自修室自修。树影浓荫中闪露出几点灯光,愈发衬托出校园里的静温。夜色茫茫,寒风萧瑟。疗养院的离离衰草,森森树木,全都笼罩在一片寂静冰冷的月色中,显得神妙凄清,扑朔迷离。不知,因为是这茫茫深邃的夜,还是萧瑟袭人的风,评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把围巾往脖颈上紧紧,把身子往小鹿身边靠靠。

  “干吗把我叫到这来?陪你挨冻?”小鹿带着埋怨的语调问道。

  评梅不吭声儿。

  “心烦意乱?”小鹿又问。

  评梅点点头。

  精明的小鹿,一猜便中。

  “是因为通缉高君宇的事?”她又问。

  评梅又点点头。

  小鹿和庐隐,是她唯一可以披露心迹的朋友。

  “是爱上他了吗?”小鹿迫问了一句。

  “瞎说!……唉——!”评梅叹了口气,“自从和吴天放分手,我一生独身的心志,是铁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鹿使劲儿挖了她一眼:

  “讨厌!你是八十岁老太太?”

  小鹿搂住评梅的胳膊,带着一种哀告的声音,十分真诚地说:

  “梅姐,你刚刚二十岁出点儿头儿,还是个少女,还是女高师的学生,还没有踏上社会呢!一次韧恋的挫折,怎么就把人生看成灰色的了?怎么就这样灰心丧气,悲观失望呢?你呀,没有吴天放那个臭鸡蛋,就不做鸡蛋糕了?你干吗这么坑自己?梅姐,我看高君宇就不错!”

  “你瞎说些什么呀?”评梅冷然一笑,“我怎么可能爱上他?”

  “那好!”小鹿假装生气地撅着小嘴,“那好,通缉他就通缉呗,抓去才好,砍头才好呢!你干吗六神无主、心猿意马呀?干你屁事!”

  “该死!”评梅轻轻捏了小鹿手腕一下,“烂蹄子!狠心的小妮子,真该撕你的嘴!唉……”

  评梅对长辛店工人的苦难生活,由衷地同情;对北洋军阀屠杀工人的暴行,异常地愤恨;对她的同乡、父亲的学生高君宇,深深地忧虑和关切。如果连这么点感情都没有,只怕连中国人都没资格当!且不说我们自己也都是“五四”时期的新青年了。但是,评梅的心,从未对高君宇动过什么念头。小鹿,你注意,关心和爱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小鹿听了评梅的解释,还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认真地说:

  “你不是也知道吗?他是家庭包办婚姻,他和他妻子没有爱情,要是离婚,也是应该得到道义上的同情和支持的嘛!”

  评梅的额头掠过一片阴影,那阴影久久的不散。

  “这怎么成?”她说,声音很低沉,“如果离婚,那个女子不是太不幸了吗?”

  小鹿对评梅这种同情心莫名其妙。

  “不离婚,她就幸福了吗?”她说,“像现在这样,她不是等于守活寡吗?不离,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不幸,而是两个人的不幸!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五四’运动有一条要反封建礼教了!”

  评梅不言声了。

  小鹿把脸贴到她的肩膀头儿上,悄声地说:

  “梅姐,掏心亮肺,说句真话,你是不是因为他家中有妻子,才不曾对他动什么念头?”

  “不!”评梅决然地说,“他家中没有妻子也不成!小鹿,你应该理解我,我一旦下了决心,就永远也不会改变!”

  “什么决心?独身?扯臊!……”小鹿说,“其实,你只是嘴硬罢了!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哼!”

  小鹿一句话刚说完,隔着校园的高墙,只听墙外胡同里,突然内起阵阵刺耳瘆人的警哨声,零乱的奔跑声,捉人的发喊声。过了一阵子,只见从疗养院的小门,闪进一个人影来。

  评梅见了,吓了一跳,不由得“啊”了一声,紧紧抱住了小鹿。小鹿还没弄清怎么回事,那人已经发现了她们。

  “干什么的?”来人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是那声音里明显地流露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和使人感到一种难以反抗的威压。

  君宇?——评梅听出来了!她忙站起身,问:

  “是君宇吗?”

  她不自觉地把“高君”换成了“君宇”!同时怯怯地迈动着脚步,向那黑影走去。

  高君宇明白了,过来的是评梅。他嘴里应着:“是我”,脚下紧三步抢过来:

  “呃,评梅,是你吗?”

  高君宇异常激动。他在被迫捕的情况下,遇上了评梅,仿佛绝路逢生,久旱遇雨,感到分外的喜悦,分外的亲切。

  评梅也很激动。

  “真想不到,在这儿碰见了你。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高君宇一边拿眼扫视周围,一边问她,“同学们都在上自修,你怎么……噢,那是小鹿吧?”

  评梅嗫嚅着:

  “哦,我是随便散散步,才……”

  这工夫小鹿跑了过来,抢过话头儿,说道:

  “什么随便散步?高兄,梅姐是特意到这儿来等你的。”

  高君字一愣:

  “等我?军警密探正在追捕我,我才跑到这……”

  口齿伶俐的小鹿,马上插断他的话说:

  “这就更对了!梅姐就是为了担心你,看不下书,才到这儿;来的。”

  高君宇听了心中不由得一动,一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评梅可劲儿瞪了小鹿一眼,低声发狠道:

  “就你会瞎说!”然后,扭脸向高君宇问,“正在追捕你?我给你找个地方藏起来吧?好吗?”

  君宇笑着摇摇头:

  “危险已经过去了。他们没有看见我跑到参政胡同,也没有看见我翻墙跳进女高师的校园。”

  评梅建议高君宇,那也得先在这里避一避风头,过一会儿再走。

  仨人刚刚坐到椅子上,小鹿说是要去自修课程,明天先生还要考试,便借口走了。

  小鹿一走,高君宇和评梅反倒无话可谈了。沉默了许久,评梅才开口,劝他以后最好不要干这种冒险的事情。她说那天临离开陶然亭的时候,她已经和他说过这个意思。君宇想了一会儿,说道:

  “评梅,记得有这样两句诗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有人说当教员的,就像两头点燃的蜡烛,照亮了别人,毁灭了自己。我也愿做一支蜡烛,照亮人间,哪怕毁灭了自己!”

  评梅心中一震,不觉扭脸看看高君宇,暗淡的月色笼罩在那年轻人的脸上。那张脸,那双眼,显得异常的真挚,异常的诚恳。

  “评梅,”高君宇继续说,“我是不怕死的,但要死得有价值;我也不想轻生,但要活得有意义。评梅,人活着,总要为国家尽力,为民众做事。你说是吗,评梅?”

  他还说到,他能走今天的路,和当年令尊大人对他的爱国教育是分不开的。他永远感激那位思想开通的爱国老人。

  提起父亲,评梅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家乡。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山城父母,她的心便激起无限缠绵思恋的情怀。想想自己,异乡漂泊,萧然一身,初恋受挫,悲情惨淡,人世冷酷,心意孤苦;想想韧来北京时天真欢悦的少女的情怀风韵,早已被烦闷、怅惘,被哀怨、悲苦所代替;春水似的平静心境,对未来幸福的美好憧憬,早已被敲击得粉碎!评梅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压抑在心头。想到这里,她长长地哀叹了一声,仰脸凝望着虚无飘渺的天空,禁不住流下泪来。

  高君宇发觉了,推知到了她此时的心情,便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她一下,微微一笑,柔声道:

  “评梅,回来吧!”

  评梅羞赧地淡然笑笑,忙用手绢擦擦泪,轻声说道:

  “好了,过去了。”

  “你很爱哭?”高君宇说,“庐隐不是常叫你林黛玉——颦儿吗?说你是一株绛珠草,有流不完的泪。”

  评梅撅着小嘴,娇嗔地说道:

  “你听她瞎编排我,看我回头不和她算帐。”

  他们又谈了一阵子,听听外面似乎早已平静下来,评梅说她对他的事业还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听了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对他有了进一步了解。因此她不再劝阻他干的事业,但以后行踪,希望能随时告知,俾相研究,免为担心。

  雪帐低垂。同寝室的女友早已发出轻微的鼾声。评梅眼睁睁地睡不着,透过帐帷的孔隙,看得见窗外的繁星和如水的月光。她胸前的手上,握着已经看了三遍的一封信,——

  评梅:

    信接着了。送上的小册子也接到了吗?

    来信又言及你有“说不出的悲哀”,这恐怕是很普

  遍的重压在烦闷青年心中的一句话罢!因此我想:世

  界使人有悲哀,这世界是要换过了;所以我就决心来

  担负改造世界的责任了。这诚然是很大而烦难的工作,

  然而不这样,悲哀何时终了呢?我决心走我的路了,所

  以,对自己过去的悲哀,反而没有什么迫切的感受了。

  我相信:如果换一个制度,青年们在现社会享受的悲

  哀是会免去的。所以,我要把我的意念和精力完全贯

  注在我要做的“改造”上去!

    我断定你是现在世界桎梏下的呻吟者!“这是谁的

  罪”?—虚伪的社会!我们忍着在悲哀中了此一生吗?

  还是积极的起来粉碎这些桎梏呢?都是悲哀者,因悲

  哀而失望,便走上消极不抗拒的路了;被悲哀而激起,

  来担当破灭悲哀原因的事业,就成了奋斗的人

  了。——千里征途,就分判在这一点。评梅,你还是

  受制屈服命运之神呢?还是诉诸你自己的“力”呢?

    愿你自信:你是很有力的,一切的不满意将由你

  自己的力量去粉碎!过度的我们,很容易彷徨。但我

  们要往前抢着走,抢上前去迎接未来的文化罢!

                 君宇

               1923,4,16

  以何种形式同孙中山①先生为代表的国民党合作,是中国共产党在广州召开的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的中心议题。从6月12日到20日,来自全国各地的三十余名代表,围绕这一中心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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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孙中山(1866—1952)广东香山人。名文,字德明,号逸仙。1911年10月武昌起义后被选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1924年11月13日抱病北上商讨国是,1925年3月12日在北京病逝。遗著编为《孙中山全集》等。

  会上,李大钊、毛泽东、张太雷等一起,同右的思想和张国焘的“左”的思想进行了斗争。大会决定与国民党合作,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从而确定了关于建立革命统一战线的策略。

  会后,高君宇受党的委派,积极从事帮助孙中山先生改组国民党的工作,为贯彻“三大”精神,促进国共合作,而奔走操劳。直到八月,才回到北京。

  几乎与党的“三大”决策国共两党合作,决定中国前途命运的同时,北京女高师组织石评梅她们这届毕业生,去南方旅游了。待她们返回北京以后,便临近毕业了。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九章






第九章

  女高师的栉冰室。

  长方形甫道式的栉冰室,早、午、晚,总是弥漫着水蒸气,和扑鼻的令人心醉的粉脂香气。一面面菱花镜前,映照出少女们娇羞、艳丽的女儿态。

  晚饭后,评梅走进栉休室,看看小鹿正在梳妆台前梳头发,她便走近前,低声叫了声:小鹿。

  小鹿见是评梅,冲她一乐,没吱声,继续梳自己的头发。

  “今晚,别去上自修了。”评梅说。

  “干吗?”

  “陪我向‘红楼’告别呀!”

  小鹿含笑点点头。评梅转身要走,小鹿撒娇地说:

  “别走哇,梅姐!你看我的头发,怎么老也梳不好?”

  石评梅带着一种十分爱怜的神情,挖了小鹿一眼,拿过小鹿手中的梳子,站到她的身后,替她慢慢地梳起来。评梅知道,比她小五岁的小鹿,在她这位大姐姐面前,时不时地要撒撒娇呢!

  对小鹿来说,她唯一最知心的女伴就是梅姐。梅姐像母亲般爱护着她,又像姐姐般抚慰着她。使过早失去母爱的小鹿,从梅姐那里得到了多少母性的爱抚和温暖啊!她有眼泪总在梅姐面前流。她们的友情与别人不同,她们互相分担彼此的忧愁,她们互相倾吐自己内心的秘密。

  评梅一边给小鹿梳头发,一边叹口气说:

  “唉,你呀,我伺候你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哇!”

  小鹿低着头,偷偷地乐。

  评梅扭脸看看栉冰室里的姑娘们,都在忙着自己的梳洗、涂脂抹粉,便凑近小鹿的耳边悄悄地说:

  “大概,只有等你找到婆家,我才能撒手吧?”

  小鹿听罢,使劲儿撅着小嘴,举着小拳头,拨郎鼓似地捶打评梅:

  “暖呀呀,梅姐,坏死了,坏死了!”

  评梅和小鹿从栉洗室出来,走出走廊的小门,来到空阔的广场。不管人的心情如何,民国十二年的秋夜,碧空高爽,气候宜人。

  广场对面,大礼堂在暮霭中静静地矗立着,庄严而且雄伟。评梅记得,大礼堂正中,悬挂着“忠信笃敬”的校训。四周墙上,挂着许多世界名人的肖像。这校训,这肖像,四年来评梅见过无数次;四年来,给了她多少心灵上的启迪,留下过多少美好的难以忘怀的印象!她曾经多少次,一个人来到大礼堂里,站在“忠信笃敬”那块白地金字的校训匾额下,仿佛是个虔诚的教徒站在圣母玛利亚的像前,坦白自己的心迹,剖析自己的灵魂,检查自己的言行。她也曾在这里,聆听林砺儒①先生讲书,许寿裳②校长训话,陈独秀演讲,以及李大钊、鲁迅那振奋人心、教人智慧、给人力量的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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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林砺儒(1889—1977)广东信宜人。原名林绳直。曾留学日本。历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授、中山大学教务长、广东教育学院院长。曾与人合办《新建设》杂志等。建国后,历任教育部副部长、北京师范大学校长等职。第一、二、三后全国人大代表。1977年在北京患胃癌病逝。有《林砺儒教育文选》行世。

  ②许寿裳(1882—1948)浙江绍兴人。字季弗,号上遂。曾留学日本,在此与鲁迅相识,结成终生友谊。1922年出任北京女高师校长。并先后在北京大学、中山大学、西北联大、台湾大学等执教。卒于台湾、著有《鲁迅年谱》等。

  如今,我要离开你了,母校!为了你,我才眷恋人生,因。为你是一切伟人的摇篮!我在你温暖的摇篮里,与女友结伴,受师长教诲,潜心攻读,已经四年。如今,我要离别你,走上荆棘丛生、险象迭起的社会了。

  啊,母校,别了,我永远怀念你!

  记得三个月前,女高师第二组国内旅行团回到北京,她代表旅行团,就是在这座大礼堂里向学校师生作报告。散了会,林硕儒先生正在礼堂门口等她。评梅给林先生行了礼,喊了声“先生”,林先生忙说:

  “评梅,跟我到教务处来一趟。”

  “有事吗?”

  “关于……关于借重你的事啊。”

  林砺儒原来是女高师体育系教员,后来调到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当校长。师大附中设了女子部,两年来很难找到适当的教导者。今年六月,林硕儒和女高师当局商量此事,当时校长许寿裳和体育主任曾仲鲁先生都一致推荐石评梅。许校长还说:

  “我本来是要留评梅在本校任教的。不过,看在你去年代理教务长为本校效过劳的份上,我就忍痛割爱让给你请去吧!”

  现在,林砺儒找评梅去教务处,就是要说明请她去师大附中任女子部学级主任的事。

  评梅答应了。现在已经毕业,就要离校去附中工作了。她站在大礼堂门口,想起四年来学生时代的往事,想起三个月前林先生的聘约,恍惚如在昨天。昨天,是多么值得留恋呵!

  但是,评梅,她哪里想到,五年之后,她的师长,她的学友,她的学生,她社会上的文友以及崇拜者们,正是在这座大礼堂里,为她开追悼会!

  小鹿看看评梅站在大礼堂门口,愣愣地出神,便神神她的衣襟,揶揄道:

  “多情的小姐,走吧!”

  评梅苦笑一下,又和小鹿在校园里四处转悠。梅花式的花池,荷叶式的养鱼池,碧绿清雅的游廊,宽敞明亮的讲堂,别致新奇的八角形园门,幽美静穆的病人疗养院,女高师的校园里,哪哪都留下过她少女时的春恨,梦影,足迹,泪痕!

  最后她们来到疗养院。当她刚一踏进那座幽雅的小院时,脑袋里立刻闪现出四年前她初来女高师,和今年年初的情景。四年前初来女高师时,就是在这座花园里,吴天放来找过她;那时,她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是绿苗草坪上一只欢快的小白兔。今年年初,高君宇躲避追捕,与她邂逅,也是在这座花园里;那时,她是一朵刚刚开放又被风雪摧残的花。前者,是她把爱交给了不能承受她心的人;后者,是不该爱她而看来偏要爱她的人。

  评梅和小鹿,又坐到那张葡萄架下的藤椅上。俩人,好像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好像都怀着依依惜别的淡淡的愁绪。

  农历八月十三了,一轮明月已从东方的天际升起,悬挂在高爽碧蓝的空中,投撤下柔和的清辉,那么淡泊,那么幽远!院中轻轻摇动的竹影,疏疏密密的花草,像盖着一层轻纱,像罩着一层薄雾。

  “哈哈,梅花小鹿!”

  突然有人在她们身后喊了一句,吓了俩人一跳,扭脸一看,庐隐已经站在她们背后。

  “我就知道,你们俩准是跑到这儿来说悄悄话。背后说我的坏话了吧?”庐隐耸一下消瘦的双肩,笑道。

  “梅花小鹿”听了,相对一笑。中秋明月朗朗,如同白昼,庐隐看得清清楚楚。

  “笑我?”她转到她俩面前,双手往腰间一搭,俨然是位法官,质问道,“说!两个大胆狂徒,为何取笑于我,快快从实招来!”说着,便入了韵调儿。

  评梅笑道:

  “哪个敢取笑你?我只不过对小鹿说,你看孟尝君①来了!鹿鹿笑笑,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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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孟尝君,战国时齐国贵族,姓田名文。战国四公予之一。益尝君是他死后的谧号。

  庐隐在女高师二年级的时候,与几个志趣不凡的同学自称为战国四公子,她被封为孟尝君。一时传开,同学们私下里都称她是孟尝君。眼下,庐隐见评梅睫毛上沾着点点细碎的泪花,她叹了口气,坐到评梅身旁。

  “颦儿,”她心疼评梅,声音很低,但是十分真挚,“又哭了?”

  评梅辩解道:

  “谁哭了?”

  庐隐说:“还嘴硬!”

  小鹿抢过话头儿:

  “是哭了,就刚才!”

  评梅低声骂道:

  “死小鹿,你就会揭我的底!”

  庐隐掏出手帕,替评梅擦了擦眼边上的泪花,借着月光看着她那张俊俏然而苍白的脸。庐隐心中突然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以她少女的敏感,和文学家的先觉,凭这双重的本能,凭她与评梅几年来相濡以沫的情谊和了解,她从评梅孤高清峭的丰神中,感到评梅的灵魂深处,潜伏着人生悲剧的种子。庐隐严肃地说:

  “评梅,不要总是事事伤感,触景生情,不要锁住自己正常的爱的萌动。这样容易使人消沉,从而湮灭了你文学的天才和神妙的灵思。”

  小鹿忙插言道:

  “说的是,说的是!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就凭梅姐的才华,大约要影响几代人呢!”

  评梅说:“要死你,小鹿!怎么变成饶舌妇了?越说越走板儿!”

  说着要打小鹿。小鹿机灵的一闪,躲到庐隐背后,虚张声势地叫道:

  “哎哟,庐隐大姐,快救命啊!”

  庐隐拦住评梅,笑道:

  “我倒觉得小鹿的话,有几分道理。”

  评梅生气了,声音也变得严肃了:

  “好,不理你们了!俩人联合起来糟改我一个。”停了一会儿,又说:“其实,要说才华,你庐隐才是真正的名士风流哩!”

  “哼,”庐隐苦笑一下,“即或我是名士风流,也是门庭萧寂,只好抱定独身主义了!”

  说着,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哎——,”她说,“我是让人感觉飞扬跋扈,不可一世,骄傲得难以使人亲近的人。我不像你,命带桃花运,时时有人追逐!”

  一句话触到了评梅的痛处。吴天放的追逐,给评梅带来的不幸,连眼前这两位最知心的朋友也是始料不及的。她神色黯然,停了半响,只是说:

  “我倒觉得,你胸无权术,光明磊落,心地宽厚善良,不狭窄,不嫉妒,这是能成大气候作家的先决条件。”

  庐隐抓起评梅的手,用劲儿地握了握,半开玩笑地说:

  “知我者,莫过评梅也!我也不相信看见别人有点儿成绩,便两眼发红,心里发颤的人,能成什么大气候。小人而已!”

  几个人正说得热闹,小鹿突然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地嚷着喊,哎呀呀,熄灯的铃声都响过了,露水也下来了,快收兵吧!明天梅姐离开“红楼”,还要搬家呢!

  评梅约请她俩明天帮她搬家,庐隐沉吟好一会儿,才说她明天确实没有空儿。小鹿要埋怨她,评梅截住说:

  “庐隐是个大忙人,我们就不麻烦她了。好在东西不多,四年前,来时多少,现在走时还是多少。只是我养了十来盆花,得拿走。尤其那四盆白菊花。中秋节,我要做菊花面,请你们俩。”

  庐隐拍着巴掌笑道:

  “这就好,这就好!等你们明咯儿一切布置就绪,我净等着去享清福就是了!”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十章






第十章

  两辆人力车,在马路上飞快地跑着。从石驸马大街女高师的红楼出来,穿过宣武门洞,往西,再往南,出了和平门,在厂甸一座破旧古庙的两扇黑漆大门前停住了。

  这就是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的教员寄宿舍。

  高高的青砖院墙,经过多年的风雨侵蚀,许多地方已经剥落,破损;那两扇黑漆大门,也有些倾斜,凋敝;门上的铜扣环,已经生满了绿色的铜锈;门楼上断茎的野草,在微风中不住地点头。只有大门两旁那对石狮子,龇着牙,蹲在那里,依旧岿然不动。

  石评梅和小鹿,下了人力车,把行李搬到大门的青石台阶上,回手付了车钱。那车夫道了声谢,便操起车,沿着大道远去了。

  评梅和小鹿,拎着帆布箱、行李,推开大门,走进去。

  这是一座荒废的古庙。正殿已经拆除,只剩些配殿和早年间僧人的住房。门房的何妈告诉评梅,她的住处,是前进院东厢的两间房。

  评梅来到东厢,望着破旧得已经有些发黑的红漆门,望着披一片吊一片的窗户纸,叹口气说:

  “真是东倒西歪三间屋!”

  屋前有棵古槐,枝繁叶茂,恰似一把巨大的伞,遮住了院中半个天空,罩住了评梅住屋的半边屋顶。

  评梅把行李放在屋门口,回身拉了一把小鹿,两个身处陌生环境的少女,心中都有些紧张和神秘的感觉。

  站在院中间,往连通第二进院的月亮门里望去,迎面有个六角古亭,蔓草环绕,蛛网片片,显出许多古荒苍凉的景象来。院里面也有几排房子,据门房何妈告诉她们,那是男教员们的寄宿舍。

  评梅初来乍到,谁都不熟悉,没有敢到处走动,只和小鹿在这空旷的院子里转了一圈,便回到前院。

  评梅来到东厢,迈上台阶,刚要推门进屋,忽然一阵风吹过,古槐密浓的枝头,发出呼呼的一阵响动。她心头一愣怔,忙收住脚,回头仰脸望望身后那棵苍郁的老槐树,心里说:

  “这古庙荒园,一阵秋风刮过,愈发显得萧条,凄凉。我刚离开女高师的校门,踏上社会,等待我的竟是这般荒漠冷寂的所在!莫非我的青春年华,都要在这荒园中度过?莫非我的妙龄岁月,都要泼洒在这破败古庙的萧瑟苍凉里?”

  想到这里,她心头不觉一阵难过,流下几滴泪来。怕小鹿看见,评梅赶忙扭头用手擦了一把。

  鬼机灵的小鹿鹿,早已经发现了,也猜度出她落泪的缘由。但是为了不触动她的伤心处,故意假装没看见就是了。

  推门进屋,屋里更惨了!四周的粉墙,沾上许多肮脏的污点。纸糊的天棚,破旧污损。古旧的纸窗,显出大大小小许多窟窿,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什么都没有。评梅叹口气道:

  “真的像个魔窟!”便愣愣地站在门口。

  小鹿把她的行李放到桌上,笑着打趣道:

  “梅姐,这里要是魔窟,你就是魔窟梅影了!这倒满富有传奇色彩的嘛!”

  评梅苦笑一下,没有作答。小鹿又说:

  “好了,梅姐,别总是愁眉苦脸的。这儿到底不是魔窟,而只是荒斋罢了。事在人为嘛,咱们商量一下,怎么布置,添置些什么家具。”

  于是俩人讨论了好一阵子,才取得了一致的意见。评梅在桌上开列了一个要购置东西的清单细目。然后两个人便上街,到附近的厂甸、琉璃厂,最后又跑到了西单,终于把清单细目上开列的东西都置买齐停了。——豆绿色的麻纱窗帘,盆栽的雪梅,瘦石山人的白雪红梅横幅,镶嵌在镜框里的祈祷图,绦红色的台布,两把藤椅,一套茶具,以及糊墙用的浅绿花纸,糊窗户天棚用的各种纸张。

  评梅头上包着一条粉色白花的头布,腰间围着一条藕荷色的小围裙,和小鹿费了差不多整整一天的时间,里里外外地打扫,上上下下地裱糊。

  小鹿用一种充满激情的喜爱目光,盯了一眼正在忙忙乎乎的评梅,心里说:这个二十一岁的姑娘,不但舞蹈、滑冰、打球、体操,样样出类拔萃。而且,仅仅四年,在北京文坛上已经被称为“北京著名女作家”了。现在,却像一个勤勉的主妇,干起活来,心灵手巧,审美观点高雅不俗。哪个有福气的小伙子能得到她,还不得乐疯了?

  一切布置就绪,评梅站在屋中央,四处打量打量,脸上的阴霾终于被欢快的彩云所代替。看看梅姐露出了笑容,小鹿忙说:

  “梅姐,满意了吗?”

  评梅点点头。先前凄凉的心绪消失了,渐渐地,有了些欣慰的快感。

  “很有几分雅气!”小鹿鹿简直有些手舞足蹈了,“怎么样,这回可不像魔窟了吧?”

  “可它毕竟还是个荒斋啊!”

  “咱们这一番劳苦,还不算改变了‘荒斋’的面貌吗?”

  “怎么不呢?当然算!”

  “那好,”小鹿坐到藤椅上,她的脸上也表现出些微的倦意,“那好,你就给这间小屋起个雅致点儿的名字吧?”

  评梅赂一思索,便说道:

  “那就叫它梅窟吧!”

  小鹿连忙摇头:

  “不好,不好!”

  评梅一怔,张大眼睛瞅着她。

  “又是什么‘窟’!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2”小鹿说,“再想一个!不仅要雅而不俗,还得雅而不阴!”

  评梅故意以手轻轻扣额头,格晃着脑袋,煞有介事一番,最后说道:

  “那就叫它‘梅巢’吧!”

  小鹿眨巴眨巴灵活的眼睛,心下思摸:“梅巢”,嗯,典雅不俗,亏她想得出!小鹿从藤椅上一高跳起来叫道:

  “快把这两个字写出来,贴到门楣上!”

  说着,便从评梅案头的一摞花笺里,随手神出一张水红的铺在桌中间,让评梅往上写。

  评梅见那水红花笺上,印着几个墨绿色的宋体字:“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句词,仿佛与她的心迹,与她的人格相一致,她舍不得用,赶忙把它放回去,另外拣出一张印有“春风一梦无桃李,留得梅花共岁寒”诗句的花笺,铺好。小鹿磨墨,评梅执笔,挥羊毫,转玉腕,“梅巢”两个潇洒遒劲的字,便跃然纸上。

  “梅巢”,是石评梅告别红楼,来到师大附中担任女子部学级主任之初的栖身之地;是她暂短的二十六年生命历程中,极其重要的一页。

  “梅巢”,在评梅的生活中,永远不能忘怀!

  中秋节,六角古亭里齐膝的野草,斜挂的蛛网,碎石烂瓦,都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亭中摆着一张方桌,三把藤椅,桌上放着玫瑰酒、月饼,以及为做菊花面准备的各种佐料。

  明月已经升起。今夜天上没有一丝云,地上没有一缕风。古殿的风铃不响,古槐的枝头不摇。碧空万里,宇宙茫茫。评梅一个人站在草亭里,许久许久。小鹿从太阳西斜,说是灵感忽至,诗兴大发,一头撞进梅巢里写诗,到现在还没出来。庐隐答应来,这会儿还没露面。

  评梅抬头望望冷月畔的点点孤星,突然,一阵凄凉涌上心头。那天真烂漫的学生时代,已告结束;那度过她少女似锦年华的红楼生活,从此诀别。迎接她走上新生活的,却是一座空旷古荒的庙宇,残破败旧的古亭,变幻莫测的世态炎凉。她心中郁结的许多离愁别恨,此时又增加了许多难以排解的悲绪。

  评梅正在惆怅中,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转过身来,借着皎洁的月光,她看见了一个熟识的身影,渐渐向她走来。

  “君宇!”她在心中说,却不觉脱口而出。

  “评梅,是我!”高君宇答道。

  目光锐利的年轻人,从少女静穆沉思的神态中,仿佛看到一缕淡淡的清愁,飘逸而出。她心底里的怅惘哀怨,仍旧那么深,那么沉!他不觉心中一怔!

  高君宇已经来到草亭下,手里拿着一卷纸筒,踏着草亭的台阶,仰脸望着评梅。月升中天,月光像一道洁净的流水,像一层淡淡的晨雾,披洒在少女那张鲜嫩而略呈苍白的面孔上,显得特别的柔和,特别的幽美。她的典雅,她的文静,像一道爱的激流,涌进高君宇的心田。使他激动,使他爱慕。

  评梅一眼便看穿高君宇那双不太大的眼睛里,所饱含的深情,以及他掩饰自己这种感情所做的克制。

  “君字,”评梅故意轻松地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噢,哦……是……”评梅的情绪提醒了高君宇,他从爱的深渊里,一跃而出,也把语气变得很轻松,“为了庆贺你的乔迁之喜,我抄录古人的几句话,写成的一个条幅,送你的。”

  评梅高兴地把她那只白嫩丰腴的小手,朝高君宇一伸:

  “是吗?拿来我看!”

  高君宇上得古亭里,展开条幅。评梅借着月光,探头仔细观赏起来,口中轻声念道,——

          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

  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

  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

  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

  子云:何陋之有?

      癸亥中秋君宇恭录唐刘禹锡①名篇敬赠评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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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刘禹锡(772—843)字梦得。唐朝彰城(今江苏徐州市)人。著名诗人。官至监察御史。

  评梅读完,默然思忖:陋室之可铭,在德之馨,不在室之陋呵!惟有有德的人居住,陋室之中才能触目皆成佳趣。南阳草庐,因为住的是诸葛孔明;西蜀玄亭,因为住的是西汉大文学家扬雄。我评梅有何德能?把它贴到屋里,只是以表心志而已。不过君宇录此名篇赠我“凄凉梅窟”,可见,知我心者,莫过君宇矣!但她嘴里却幽默地说:

  “君宇,真是谢谢你。我要把它挂在卧室的墙上,悬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一天念它三遍,把我自己也变成一个有德能的人,才对得起你写的这条幅!”说完,笑了起来。高君宇看着她,笑道:

  “你可真会开玩笑。不过,我可是实实在在的。因为我觉得,这篇《陋室铭》的内容,和你现在的住处很贴切!而且,我还觉得唐朝的刘禹锡,简直就是为今日的石评梅写的《陋室铭》啦!”

  “实在不敢当。”她说,“不过我也不是开玩笑。君宇,今天中秋,我要在这座古亭里,设宴招待朋友。”

  设宴?在这座古亭里?一边赏月,一边饮酒?高君宇想:世间除了评梅,只怕任谁也想不出这么高雅的点子来。这简直太有诗意了!

  “不过,”评梅说,“你不要以为我是在这座古亭里大摆宴席。我不是阔小姐。我只不过在古亭里请朋友们来吃菊花面,来喝玫瑰酒,来赏中秋月。”

  评梅特别说明那瓶玫瑰酒,是地道“上义洋酒厂”的名牌产品。高君宇拿起来看了看,果真是法国圣母文学会十三年前,在阜外马尾沟建立的那个洋酒厂出产的。因为这个厂的厂房总面积仅仅一千多平方米,原酒贮存量不过55吨,而且是从妙蜂山玫瑰谷采购的玫瑰。所以,这个厂生产的玫瑰酒,在市场上成了紧俏商品。

  石评梅把一把藤椅往高君宇身边推推,

  “为了感谢你的《陋室铭》,我特邀你参加今日的晚宴。怎么样,肯赏光吗?”

  “很可惜,”高君宇看看石评梅,惋惜地说,“我没有这个口福了。”

  “怎么?”

  高君宇沉默了一会:

  “待会儿,我就要走,去西山疗养。”

  石评梅一怔:

  “怎么啦?”

  高君字点点头:

  “感觉不太好。”

  石评梅急切地问:

  “又咯血了?”

  高君宇轻松地说:

  “不重。”

  唉!评梅从心底里,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仰脸望着浩渺的不可知的太空。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什么话说。

  不知什么时候,小鹿钻进了古亭里,突然哈哈一笑,把高、石俩人吓了一跳。评梅可劲儿挖了她一眼:

  “死鹿鹿!怎么没让老猫把你叼去?跑这来吓我!”

  小鹿耸耸小巧的鼻子,嘻嘻地笑道:

  “嘻嘻!我让老猫叼去,谁来给你作伴,解闷?谁来帮你布置,买东西?将来,谁来给你布置结婚的新房?”

  评梅的心情一下黯淡下来,神色也有些惨然。对于一个抱定独身主义的姑娘来说,小鹿的话,无疑是残酷地一击!

  君宇发现评梅的情绪,陡然发生了变化,又不知怎么触动了这株绛珠草的哪根茎,哪片叶,便只好假装不知,对小鹿笑道:

  “我刚才到东厢去,看你在作诗。怎么样?憋出来了吗?”

  “诗没憋出来,人快憋死了!”小鹿说,“胡诌了几句,拿来献丑,博梅姐一笑而已。”

  说着,拿出一张绉绉巴巴的纸,神开来,就着月光看了一阵,大概写得太潦草,看不清,索性又揣回兜里,清清嗓子,背着念起来,——

      我轻轻地

       踱进凄凉的梅窟了。

      萧条呵——梅窟,

      枯瘠呵——梅窟,

       它正待着止泪来装点呀:

      朋友

       快掏出你鲜红的心血,

       快开放你辛酸的泪泉吧,

      装点它——

       它便是你的理想的乐园!

      看呀!

       蔓草做了小亭的金冠,

       蛛网妆饰成小亭的纱裳,

      朋友,

       这是多么的美妙,

            自然?

      你莫谓它不如你的摇篮,

      明月夜,

       人静后,

      你偕着你的影儿,

       悄悄地踱进了小亭。

      热泪当酒,

      素诗作肴,

      那时候——

       寂静的院里,

       淡抹上

       一幅美妙的图画!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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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陆晶清1923年10月4日于女高师写的一首诗,发表在当年10月28日的《诗学半月刊》第15号上,题目是:《一瞥中的凄凉梅窟》,这里是节选。当时这个题目下面还有陆晶清写的几句注释性的话:“中秋前一日,评梅由女高师移住师大教员寄宿舍;我为同着她去的缘故,遂得相识了她所谓的‘凄凉梅窟’,而评梅又以乍离开相依三年的女高,颇感不快,故书此以慰之,班门之下,固无我弄斧之地,不过,聊博评梅一笑耳!”

  小鹿念完,又缠着评梅作诗。原先说好的嘛,为啥不作?评梅缠不过,想了想,走到小亭台口,一手扶着亭柱,仰望碧空,慢慢吟诵道,——

      使命!

       令我离了旧巢,

       把人间的余恨都留在梦内。

      将振荡着银铃,

       曼声低歌;

       走向人间!

       唤醒那沙漠上沉睡的青年!

      指导他去开辟人间的乐园。

      灵幻的光流;

      惊醒了留恋的残梦;

      我已换了个生活的花篮!

      朋友!

       那时金钗叩门,

       你挟着素兰的芬芳,

      来到了凄凉的梅窟。

      一切……人间的一切,

       我不知何所憎,

       何所爱?

      上帝错把生命花植在无情的火焰下,

      只好把一颗心,

       付与归燕交还母亲;

      剩这人间的躯壳,

       宁让他焚炽成灰!

      那时:

       亲爱的诗神,

      拿他温暖的角,

      吹起了希望的火焰!

      ……

      将草亭梅魂,

      燃在金色的光流内!①

      ……

           答晶清女士《一瞥中的凄凉梅窟》

                   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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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评梅1923年10月23日为答陆晶清所写的一首诗。这里是节选1923年11月14日发表在《诗学半月刊》第十六号,第一、二版。

  高君宇走了好一会儿,评梅和小鹿才等来了庐隐。庐隐一来,便嚷嚷如果再晚来一步,肯定会饿死!一天没吃没喝,就为的这顿菊花面!说着,一屁股坐到藤椅上,一会儿一碗菊花面,一会儿一杯玫瑰酒,豪饮大嚼,谁也不管。

  评梅心想:几个女孩儿,吃了我四盆白菊花。白菊的冷香洁质都由她们的樱唇咽到心底。我暗自为伴我一月的白菊而庆幸,因为她能不受风霜的欺凌摧残,而以几个青春妙龄女孩温馨的心房作白菊埋香殡骨之地!

  评梅只陪着庐隐和小鹿,吃了半碗面,半杯酒。看着庐隐大吃大嚼,评梅那双深邃柔情的眼睛,放射出一种少女爱慕的神彩。她一向赞叹庐隐纵横挥斥的才气,淋漓慷慨的性格,巾幅英雄的气魄。但是,她想不明白,庐隐一个江南女儿,在她身上如何造就的是燕赵之士慷慨悲歌的气质?尧舜千钟,孔子百斛,卢植一石酒。眼下古亭里的一瓶玫瑰酒,庐隐一人喝了一半多!

  在评梅看来,庐隐性情刚烈,而她自己却是柔弱稚嫩。她俩曾发誓终生抱“独身”。但是对一个少女来说,抱“独身”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它最终不是靠性格的刚烈勇猛,或是柔弱稚嫩来决定的。所以评梅曾想:庐隐的心底里,潜伏着不甘雌伏的雄志,它一旦被万缕柔情来缠缚,便会很快抛弃“独身”!

  庐隐听了评梅的一篇议论,又给自己满满斟了杯酒,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上。

  “评梅,”她一下仰倒在藤椅上,“你说,你怎么知道将来我会抛弃独身?”

  “我只是一种预感。”

  “让你的预感见鬼去吧!不要忘记,我是爷爷不亲奶奶不爱的丑小鸭!”庐隐醉眼模糊,“评梅,你大约是不会抛弃你那崇高的独身主义啦1这,除了心灵的创伤而外,必是有另一种理想做支撑的吧?”

  是的。评梅坚持独身,不仅是因为心灵的创伤,在她孤傲高洁的秉性里,确有一种理想做支撑。——独身,对于任何一个青年男子或妙龄少女来说,都是人生的一种缺陷。然而对一个少女,这样美妙的缺陷,未尝不是人世间的一种艺术!

  听了评梅说的话,小鹿惊叫道:

  “艺术?独身算什么艺术?”

  庐隐说:“评梅,你这话,未免说得有些过份的残忍冷酷了吧?”

  评梅摇手笑着说: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我不过说独身也许是一种美妙的缺陷,是人世间的一种艺术,你便受不住了,说我说的残忍冷酷!你还能坚持独身?”

  “我能!”小鹿插言道,“我和你们一样抱独身!”

  “胡说!”庐隐抢白她,“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懂什么叫独身?”

  小鹿被抢白得不说话了,撅着嘴,扭过脸,手拄着下巴额儿,望着如洗的天空,如水的月光。

  评梅怕小鹿受委屈,忙柔声安慰道:

  “鹿鹿,你和我们俩不一样。我们俩的心,是被霜打的两朵花,再也娇艳不起来了。你呢,前程似锦,怎么能跟我们学?”

  小鹿继续拄着下巴额儿。望着天空,寂然半晌,才突然转过身,她说她看高君宇对梅姐就是一百一的倾心,梅姐还说什么要独身,真叫人想不通!

  评梅疾言厉色,警告小鹿不要再胡说!小鹿急了:

  “我怎么又是胡说?今晚你接到君宇送你的《陋室铭》条幅,他走之后,你对我说:‘知我心者,莫过君宇矣!’这还不是倾心吗?怎么我又是胡说?”

  庐隐觉得:高君宇正是借助《陋室铭》来赞美评梅品德高洁的,可见他对她是怎样的倾心爱慕了。评梅刚刚二十—岁,正当青春妙龄,虽不是倾国倾城,可也不愧是绝色女子。况且满腹锦绣,笔生珠玑,已是震惊京华的才女,也是以新诗参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新女性。这样一个少女,切不可骄傲于自己的青春而被一种怪念头所左右,贻误了自己的一生。

  “评梅,”庐隐真诚地说,“过几天,我就要到安徽的中学任教了。在北京,只有小鹿陪伴你啦。临分手,我想说几句离别的话,也算是我对你的希望。评梅,高君字是个什么样的青年。我们暂且不说。你不愿把爱情轻易交付给人,这无疑是对的。但是轻易的抛掷,则更是荒唐!你抱独身,不但得不到旧礼教的同情,也得不到吴天放的赏识!反而会耻笑你的懦弱,奚落你是个不勇的叛逆者!评梅,稍纵即逝的青春和爱情,你应当用全力去捉住它,系住它,不要让它悄然逝去,遗悔终生,抱恨千古!”

  评梅沉默了。

  月色朦胧,古庙苍茫。如水的月光泼洒在大地上,覆盖着草亭古刹。院中的古槐,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筛下许多细碎的光亮。

  评梅那张皎美光洁的脸庞,愈发显得凝重,端庄;那双深邃黑艳的眼睛,愈发显得宁静,平和。但是,她的宁静、平和,隐藏着哀伤和不平;她的凝重、端庄,掩盖着凄苦和悲艳。

  她深深地叹口气,像是对别人,又像是对自己说:

  “到头来,我和君宇,也只不过是冰雪友情罢了!庐隐,我正用生命在写——首悲艳的诗,将来它或许会成就你一部传世之作呢!”

  都沉默了。随着深沉的夜。部沉默了。中秋休假一天,寄宿在古庙的教员,都回家了。这空旷古荒的庙宇里,只有她们三个少女。

  评梅拿起放在草亭栏杆上的琵琶。轻轻地弹着。边弹边轻轻地唱起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

  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搂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

  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评梅弹着,唱着,起身走到古亭中间,随着乐曲舞起来。身段炯娜多姿,舞步洒脱优美。

  这是一首古曲。苏轼①的《水调歌头》。庐隐曾听过一位古琴专家弹过这首曲子。那时,她听到的泛音清澈透明,酣畅淋漓,清越如泉水;古朴浑厚的低音旋律,淡泊高远,婉转幽深,浑厚似松涛。仿佛妙乐神曲揽入你的灵魂,净化你的身心。可评梅眼下弹的《水调歌头》,怎么缺少这种意境,多了一层冷艳凄婉的韵味?

  --------

  ①苏轼(1036一1101)宋眉州眉山人。字子瞻。宋代著名诗人。

  月夜琴声,舞步轻盈,歌喉甜美。庐隐和小鹿,看得呆了,听得呆了。

  然而不论琴声,歌声,如怨似情,如诉如泣。

  评梅的苦闷,评梅的柔情,评梅的哀怨,评悔的凄酸,通过她丰满白嫩的玉腕,洁白纤细的五指,弹奏出来。

  呃!英雄也有寂寞时,更何况是一个妙龄女子?

  古亭里,原先的高论,狂笑,低吟,长啸,轻歌,曼舞,都停止了。现在,只有评梅的琴声,伴着月夜,伴着清风,把她的一腔柔情,满腹哀怨,送上长空,送上虚无飘渺的茫茫宇宙!

  已是金秋季节。庐隐准备南下。

  庐隐一方面解除与未婚夫的婚约,一方面准备与相恋已久的北大毕业生郭梦良结婚。郭梦良福建老家已有妻室。因此庐隐与郭梦良的恋爱遭到庐隐亲属的强烈反对,和社会舆论的责难。但是,性格爽直倔犟的庐隐,为追求自己真正的幸福,毅然决然与郭梦良赴上海正式举行结婚典礼,以此向旧礼教进行挑战。

  评梅到车站送行。想起一月前中秋日,庐隐、评梅关于独身主义的议论,不由得笑了,她由衷地说:

  “隐姐,我佩服你,你是英雄,你胜利了!我真不如你!”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夜,很有些凉意。古庙里依然是树木森森,青草萋萋。并不见秋风萧瑟,百草凋零。

  评梅“梅巢”的案头,一盆白菊正开得娇艳。这天,她忙完学校的事务,又去图书馆借了一本《莫愁湖志》,很晚才回到古庙她的“梅巢”里。

  今年五六月间。评梅参加了女高师第二组国内旅行团。

  旅行出发那天,同学们聚集在讲堂里等待出发,二三两两,窃窃私语。评梅简单而轻巧的行装堆放在讲堂的桌上,——一个帆布箱,一只手提皮夹,一条绒毯。一把洋伞放在窗台上。评梅手拿一枝牡丹花嗅着,眼睛只望着窗外发呆,异常的沉闷。

  这时瘦梅来约她去找同乡、国文部的梅隐辞行。梅隐告诉评悔旅行的检要和应当谨慎留意的地方,她的心意诚恳,言语间已有几分酸意,眼圈也印出一条红纹来。

  十点钟,由石驸马女高师出发到车站。他们体育系十二位,博物系十四位,二十六辆洋车足足摆满了整个石驸马大街;另外还有包车拉行李。有如长蛇阵一般,令人注目,好不气派。车门上插着一面白绸三角形的旗子,上边绣着“女高师旅行团”六个蓝呢字,顺着风飘荡着。

  评梅还记得,在西湖,她们来到鉴湖女侠秋瑾墓前,一种肃然崇敬的心情油然而生。鉴湖女侠秋瑾墓,虽然草径荒凉,却依然侠气犹存。真所谓“英雄侠骨,儿女柔情”点缀着湖山山水之间。评梅对女友说:

  “这位鉴湖女侠秋瑾,是女界英雄,我们后生应该行全礼!”

  于是,十几个女孩,恭恭敬敬地对着秋瑾墓行了三鞠躬的大礼!

  而今,结束旅行回到北柬,毕业之后来到北师大附中任教也有几个月了。南方旅行却恍惚如在昨日。

  旅行团返校后,评悔写过一篇四、五万字的游记《模糊的余影》。其中写到莫愁湖。今晚。她回到寄宿舍“梅巢”,便翻阅《莫愁湖志》,以便对照她写的“莫愁湖”一节,看看有无差错。然后,又把文章作了几处改动。改完,默默地读了起来,——

     ……凭窗一望,镜水平铺,荷花映日,远山含翠,

  荫木如森,真的古往今来,英雄美人能有几何?而更

  能香迹遗千古,事业安天下,则英雄美人今虽泥灭躯

  壳,但苟有足令人回忆的,仍然可以在宇宙中永存。余

  友纫秋常羡英雄美人!但未知英雄常困草昧,美人罕

  遇知音,同为天涯憾事!……

    莫愁俗人,或以为楼阁平淡,荷池无奇,湖光山

  色亦不能独擅胜概。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胸有怀

  抱的人登临,则大可作毕生逗留!湖光花影,血泪染

  江山半片,琼楼跨阁。又何非昙花空梦!据古证今,则

  此雪泥鸿爪,草草游踪,安知不为后人所凭吊云。

    未游秦淮河,未登清凉山;雨花台草厅数间,沙

  土小石,堆集成丘。带回几粒晶洁美颜的石子……

  读着读着,自觉不满意。是不是借景抒情太多,议论太多?不太像游记?她突然想到,从南方旅行返京,征尘未洗,便伏案疾书,草就游记《模糊的余影》,那时就不甚满意。她曾经写信,征求过高君宇对写游记的看法。君宇在回信中似乎说:好的风景是画不出的,更是描不出的;如同好的诗句,是念不出的,更是写不出的。越是诗人,越多兴感,越觉得描写技短,又何怪你觉得你游过的最物不可写出呢?然而我总愿世人应该把他的才能志愿,将宇宙一切都画出来。你不笑这是个永不能达列的妄想吗?

  哦,君宇的信,说得多么透彻。说得多么精辟啊!可我总不能因此而搁笔吧?只好尽我的能力去做了。

  看得倦了,想得倦了,写得倦了,评梅便斜靠在床头的被褥上假睡。……哦,不但酒能醉人,花香也能醉人。窗纱透进的清风,把案头盛开的白菊的幽香,阵阵吹拂到她的脸上,送到她的鼻孔里。她嗅着这沁人心脾的花香,已使她分不出此时此刻是沉入了睡梦里,还是微醉之后。记忆,如同长了翅膀的燕子,飞掠过她的脑海,勾起了她许多逝去的梦。……

  她想到童年,那是在母怀里,无忧无虑的蓝色的梦;她想到女高师大学四年的校园生活,那是灿烂青春的金色的梦;她想到她的初恋,那是少女情窦乍开时的粉红色的梦;她想到自己这朵盛开的娇艳的爱情之花,被风刀霜剑所摧残,那是天惨地暗的黑色的梦。……

  突然,一阵轻轻地叩门声,把她惊醒。

  “谁呀?”评梅从被褥上微微欠起身,问道。

  那本《莫愁湖志》和她的《模糊的余影》书稿,从胸前滑落到地上。

  外面的叩门声又响了几下。一个娇嫩的女孩的声音传进屋子里来:

  “石先生,这里有您的一封信。”

  评梅听得出,这是门房新来的小丫头。因为何妈年纪大了,学校又给这座寄宿舍古庙的门房,添了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玉玲,做为何妈的帮手。

  评梅站起身,拾起地上的书稿,放到桌上,回身出门,把外间的风门开开。玉玲,把一封带着长方形红道道的褐色封皮的信,递给评梅。

  玉玲刚走.到学校上晚自修的教员和部分学生,说说笑笑走进古庙。几个女同学到石先生这里闹哄了一阵,“抢”了石先生一些糖,犯了一会儿嗲,才嘻嘻哈哈,拥拥挤挤地离开了评梅的屋。

  终于安静下来了。评梅坐到桌旁,拿出小剪刀,剪开信封的封口,里面是一张白纸。她抖开白纸,一片红叶从里面飘落下来。

  “呵,一片红叶!”她情不自禁地惊喜地自语。

  同时,她从桌上拿起红叶仔细观赏。只见那片红叶上用毛笔写着两行小字,——

    满山秋色关不住

    一片红叶寄相思

            君宇10月24日采自西山碧云寺

  开始,评梅只是把它当着一般的两句诗,拿来念了两遍。突然,她愣住了。愣了半晌,又把那片红叶凑到灯下仔细地观看,仔细地琢磨。她似乎感觉到了那片红叶里有一颗赤诚火热的心,在坚强地跃动着。它分明是高君字把他对她的情爱,对她的思恋,通过这片红叶传给她的呀!

  像平静的大海,骤然间被狂风掀起了波涛,那波涛一浪高似一浪,澎湃汹涌,撞击着礁石,拍打着悬崖。评梅的心,被搅乱了!

  唉!君宇,君宇!你大概是太赤诚了,太忠厚了,太把人当着人了!是的,你是个好人,但绝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是什么风度偏偏的青年,你没有打动过我的心,我怎么能爱你,我怎么能接受你的爱?

  呃!君宇,君宇!我是握着独身的利剑,横站在一切准备来爱我的人的面前,斩断所有抛掷过来的情丝爱网。你也许看我有才气,看我有美丽玉洁的外表,爱我的气质天韵。可你不知,我胸中藏着一颗破碎的心,和你想象不到的一些怪念头。君宇,这只能怪你在爱情上太单纯,这只能怪你对我太痴情,太诚恳,太相信我了!

  回肠九转,难排难解。评梅陷于了如焚的烦闷和忧郁之中。

  啊,一片红叶,荡开儿女几多愁!

  烦闷使她无法安静。她披了一件水红色的毛衣,推开屋门走到院里。一阵悠悠的清风扑面而来,仿佛吹走了她许多烦恼。在深夜古庙的庭院里,她漫无目标地踱着。然后她坐到古亭里的栏杆上,仰望树梢头上挂着的那钩残月。

  清碧的夜空,大雁排成人字形,嘎嘎地往南飞去。不知从谁家的院子里传来了洞箫的声音。

  哦!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

  古刹,庙宇幢幢,风铃叮当,古木森森,月影斑驳,更显出浩渺的宇宙太空,是那么冷峻,那么幽深!一只蝙蝠,不时地发出叽叽的叫声,在古亭内外穿来飞去。

  评梅心想:为了我的独身素志,我不能承受君宇的那片红叶,承受了我给他什么样的感情?君字是好人,我不能欺骗他,我应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想到这里,评梅重新回到屋里,蘸饱了笔,在那片红叶的背面,写上了几个字,——

  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片鲜红的叶儿。

                  评梅

  然后,她仍旧用君字包红叶的纸,把它包好,写了信封,准备明天发出去。做完了这一切,她一下仰到藤椅上,心中默默地念着:

  “君宇,原谅我吧!我对不住你!”

  评梅呵,评梅!一朵初开的花蕾,马上让你用手给揉碎了!你可曾想过,当他用颤抖的手,捡起这片红叶,要把他对你的思恋情怀寄给你的时候,他是怎样的心情吗?

  过了几天,评梅接到了高君宇寄给她的一封信,一一

  评梅:

    当你正忙的时候,我频频以书信搅扰,真是应当

  歉疚。退回的红叶收到了。

    不用讳言,我是很了解我自己,也相当地了解你。

  它的开始,是很平常而不惹人注意的,是起自很小的

  一个关纽,但它像怪魔一般徘徊着已有三年了。这或

  者已是离开你记忆领域的一件事,就是同乡会我们第

  一次相识之后,你给我的一封短信。那封信,虽是通

  常的询问,但我感到的却是从未有过的安怡。从那以

  后,我心不由己的便发生了要了解你的愿望。然而我

  却是常常担悬着心,因为我是父亲系于铁锁下的,要

  了解你或许就是一大不忠实。三年直到最近,我始终

  是这样担悬着!因此你几次悲观的信,我只好压下同

  情的安慰,只能从理智上徒然无味地进行劝解。而这

  种感情镇压在我心上是极勉强的,但我总觉不如此便

  是个罪恶。所以我仅通信而不去看你,也是害怕这种

  感情的流露。红叶题诗,那是久已在一个灵魂中孕育

  的产儿。

    但是,朋友,请不要为红叶而存心,要了解是双

  方的,我至今不能使你更了解我,是我的错,但也有

  客观不允许的理由,这只好请你原谅了。

    不过请你放心,也请你相信我,我是可移一切心

  与力专注于我所企望的事业的,假如历史赋于我的使

  命是不可改变的话。

    祝你好,评梅!

             君宇 1923年11月

  年底,高君宇还在西山碧云寺养病的时候,便接到北方区党委的通知,要他参加在广州举行的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

  高君宇没有来得及告别评梅,只派他的胞弟高全德①,到“梅巢”告诉评梅,说他哥哥有点急事去南方了,走的急,没顾上来。还说评梅如果有什么事情要办,可以告诉他,他一定办好,——说这是他哥哥临走时一再叮嘱的。

  --------

  ①高全德(1906一1987)山西静乐县峰岭底村(现归属娄烦县)人。八十年代当选为政协娄烦县第一、二届委员。

  1924年1月,国民党“一大”在广州开幕,高君字在李大钊领导下,积极参加帮助孙中山改组国民党的工作,参与大会文件的起草。他和李大钊、毛泽东等同志一起,粉碎了国民党右派反对共产党“跨党”的阴谋,实现了第一次国共合作。

  孙中山十分赞赏高君字的魄力,能力,以及他对革命事业的积极热忱的态度。

  高君宇对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事业,忠心耿耿,鞠躬尽瘁!对孙中山先生本人,十分钦佩,十分敬仰!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评梅大病,险些被上帝接引了去!

  那是民国十三年(1924年)四月二十八号下午,印度大诗人泰戈尔①到北京在城南公园雩坛,会见北京文艺界和青年学生。评梅从城南公园回到古庙她的“荒斋”,接到父亲的信,说吟梅病得很重,大约活不了两三天了;还说她在病危的时候,仍旧喊着你的名字,要我把你的照片拿了给她看。

  --------

  ①泰戈尔(1861—一1941)印度诗人、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曾留学英国。1913年得诺贝尔文学奖,1924年4月12日到中国访问。一生著作甚。丰,12部中长篇小说,100个短篇小说,50部诗集,20个戏剧本。

  两天来,评梅都在半惊半疑的状态中度过来的。去年父亲来信说吟梅出嫁了,父母包办的婚姻,吟梅撞破头,流着泪,滴着血,被拖上花轿的。怎么没有一年就快死了呢?那年春节,吟梅在堂屋帮助母亲蒸花糕,评梅去求吟梅妈剪窗花,吟梅求她画了一幅雪梅图,还题了四句诗呢。难道就是那个一朵花似的美丽活泼的少女吟梅,现在要死了吗?

  第三天,评梅头疼吐血,遍体出现许多红斑,她是好不容易才坚持把课讲完,扶着病,一步一步挪回她的“梅巢”的。桌上有一封父亲的来信,她勉强浏览了一下,知道父亲告诉她吟梅已经死了!她只觉一阵昏晕,浑身发冷,躺到床上,扯过一条红缎被盖上,躺在那里,想起吟梅的悲惨遭遇,泪如断线的珠子,顺着眼角,流到耳畔,流到枕头上。

  评梅想着自己异乡漂泊的可怜,想着自己已经预感命运的悲惨,不由得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

  外面,东厢前高大的古槐发出呼呼的响声。大风掀起的尘土,敲打着窗户纸,沙沙地响。天色已经暗淡下来。评梅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只听风门嘎吱一声,她顺手开了灯。

  呵,是吟梅!

  吟梅姗姗走进来。她穿着浅蓝的衣裳,头上罩着一条长长的白羽纱。她依旧那么娇美,那么俊俏。在偌大的北京城,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评梅见过多少粉白黛绿的妙龄女子!然而,没有哪个像吟梅长得这样秀气俊美!

  吟梅进得屋来,站在书桌旁,只是瞅着评梅默默地微笑。评梅下了床,走上去握住她的手:

  “吟梅,你怎么来了?是求我写诗作画的吗?”

  “不!”吟梅笑着说,她的笑甜极了,美极了,“我是来向你辞行的!”说着,她拉着评梅的手,并肩坐到床沿上,“梅姐,我们真真算做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了,我怎么也割舍不下!即或我撒手归去、也得先来和你告一声别。梅姐,我是爱你的,如同你爱我,在家乡,只有你疼我,可怜我!如今我就要和你永别了,我只有一件心事放不下……”

  不待吟梅哭,评梅先自流下了泪:

  “好妹妹,你说吧,我一定替你办去就是了。”

  “梅姐,”吟梅抚摸着评梅的手说,“一个少女,最痛苦的,是不能爱其所爱。我是父亲强迫我出嫁的,没有一点爱情可言。我是忧郁苦闷而死。临分手,梅姐,听妹妹几句话吧!”

  评梅流着泪,点点头。

  吟梅说:“梅姐,你自小孤傲,以澹泊高洁而自诩。可你知道,孤傲容易使人感伤,高洁常常潜伏着悲哀。梅姐,韶华易逝,人世倥偬,今日是红颜少女,儿女柔情,转眼便是明日黄花,萎谢凋零。把心灵的创伤,当着一把禁锢自己情爱的铁锁,拒绝把爱再献给任何一个真正爱你的至诚男子,这样,是既毁了自己又毁了别人。到头来,落得触目兰摧,遗恨千古!只能于荒郊野岭之上,把自己粉碎的心瓣,淋漓的血痕,来祭奠情人无语的孤坟。在残阳照临的墓碑旁,寻那旧日的足迹;在冷月笼罩的荒家四周,觅些凋零的残梦!梅姐,好自为之,我放心你事业上会有成就,我只担心你不爱惜自己的青春,错把独身当高洁!……梅姐,我去了!今生不能相见,只好在黄泉路上相逢……”

  吟梅说完,起身便向门口走去。评梅想喊她,喉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她便追了出去。吟梅在前从从容容,飘飘欲仙。评梅在后坎坎坷坷,跌跌撞撞,就是追不上。不知迫了多远,也不知追了多久,吟梅不见了,而她自己仍旧在追呀追!仿佛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上跋涉。烈日炎炎,干渴难耐。她想喝点水,没有!她看到前面不远有一片绿洲。绿,是生命的象征;有了绿,就有生命。她艰难地向那片绿洲爬去。但是,当她好不容易爬到了跟前,那片绿洲不见了,却只见一堆骷髅。一群饥饿的老鸦,在它的上空盘旋,不时地发出嘎嘎地叫声,评梅无力地扑倒在沙漠上,呢呢喃喃地叫着:

  “水……水——!”

  围在古庙“梅巢”评梅床头的医生和朋友们,高兴地叫起来:

  “醒了,醒了!”

  “评梅醒过来了!”

  “水!快,拿水来!她要喝水!”

  小鹿赶忙倒来一杯水,扶着评梅的头,喂她喝了半杯。评梅微微睁开了眼睛,看见是小鹿,看见了周围的人。她想到在漂泊的异乡,在冷寂的病榻上,在她濒临死去的时候,她的挚友,她的朋友,她的同事,她的学生,都在她的身边,她不觉一阵心酸,感动得流下泪来。

  “我,我怎么啦?”评梅艰难地低声说:“我……我是……病了吗?”

  是的,她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开始,第一天,评梅没有去上课,中午学生来找她,才发现她病得不省人事。这才通知校方,通知朋友。校长林硕儒也来了。小鹿也把高君宇找来了。亏得高君宇,给她请来一位德国大夫,仔细诊断的结果,确定评梅得的是一种急性传染病——猩红热。高君宇已经根据大夫开的处方去买药了。

  评梅听了小鹿简单的叙说,闭上眼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

  “哦——,君宇,他……他也来了吗?”

  小鹿点点头。

  “他知道我病了吗?”评梅说,“是你告诉他的吗?”

  小鹿点点头:

  “他一听说你病了,急得什么似的。刚才看你昏迷不醒,吓得他差点儿哭出来!”

  评梅说了句:“难为他了!”便把头转向一边,停了一阵子,又转过头说:

  “唉,真是病来如山倒哇!我知道这次病得不轻!”

  正说着,君宇抓药回来了。

  人们问候了一阵子病情,让她好好安心静养,说学校的课程林校长已经聘请了教员代课,不用她挂心,等等,然后才陆陆续续地走了。

  评梅见高君字手里棒着药,满头大汗,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脚步之急促,心情之真切,仿佛晚来一步评梅就会撒手离去,跌进泉台!小鹿心里,真是同情高君宇。

  高君宇和小鹿,帮助给评梅喂了药。小鹿下午还有一堂文学史课,便简单地给高君宇交代了一下,说上完课就来,便匆匆进回石驸马大街,回女高师红楼了。

  评梅吃了药,安静地睡了一会儿。不久,便在睡梦中时而惊叫,时而呻吟,时而昏睡。高君宇急得一会儿跑到床前低声呼唤她,一会儿在屋中间距来踱去。直到黄昏,评梅才安静下来,沉睡了。

  小鹿下了课,雇了辆洋车,又急忙赶到“梅巢”。看到评梅安静地睡了,她这才放心。

  “高兄,”小鹿坐到藤椅上,低声说,“我给你带来几块点心,从西单牌楼‘桂香村’买来的。”

  不知是评梅的病,使高君宇感到内心烦闷;还是长时间以来,评梅在感情上始终回避他,使他感到惆怅呢?他看看小鹿拿出的点心,只是点点头,便转身踱到外屋门口,扶着门框,往外凝望着。

  门外窗前,一株白丁香,一株紫丁香。头几天高君宇来时,两株丁香,正是花期,娇艳喜人,花香扑鼻。几场春雨,眼下花事盛期已过,有的花朵已经开始凋落了。

  他想,人的生命,如同丁香的花期,也是极其短暂的。人们常说:人生不应虚度!可怎样才算不虚度此生呢?我以为,事业的进取是第一位的,但是没有美满的婚姻爱情,也不能说就没有虚度。至少是人生的一大缺陷!我自己会怎样?评梅会怎样?我与她会怎样?……唉!

  “高兄,”不知什么时候小鹿站到他身后,手里拿着点心,“高兄,别叹气了。吃了吧,看饿坏了身子。梅姐知道你为她一天没吃东西,她该难受了。你既然那么爱她,何必要让她难过呢!”

  高君宇没有说话,默默地接过小鹿手中的几块椒盐烘糕,默默地回到里屋,默默地吃着。

  小鹿给他倒了杯开水,让他坐到书桌前的藤椅上慢慢地吃。看着他满面愁容,小鹿关切地说:

  “高兄,苦了你啦!”

  “苦了你啦”,这句话不单指高君宇为评梅的疾病奔波操劳;还包含着因为他得不到评梅的爱,以及小鹿深切的同情。

  高君宇依旧没有说话,他完全理解她这句话的含义,他只是苦笑了一下。

  晚上,评梅清醒了些。门房何妈特地为她做了碗热场面,卧了俩鸡蛋。评梅只吃了几口,又睡了。

  就这样,评梅有时清醒,有时昏迷,大约过了一周,方才渐渐好转。这一周,门房的何妈、玉玲,常做些可口的饭菜;高君宇和小鹿轮流值班看护;女高师的校友,师大附中的教师、同学,小鹿的朋友,君宇的朋友,也都常常来看望评梅的病。甚至远在安徽中学任教的庐隐,也来信问候。

  有一次,评梅醒来的时候,看见枕畔放着一张红笺,上边抄着一首词,——

    又是今宵,孤菜作伴,病嫌裘重,睡也无聊。能

  禁几度魂消,尽肠断紫箭,春浅愁深,夜长梦短,人

  近情遥。

  看字迹,评梅知道是住她隔壁的慧写的。慧也是教女子部国文的年轻教师,也是单身,平时两人关系极好。这天慧从图书馆回来,写了那首词,放在评梅枕畔,待她醒来好解闷,逗她一乐而已。评梅问她,她却笑着不承认,硬说是梦婆婆送评梅的。慧天真烂漫,滑稽有趣,在这古荒的庙里,评梅有此佳邻,慰藉了多少心灵的孤寂呀!

  第十天头上,评梅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期。何妈告诉她,这中间,在她昏迷时,高君宇又把那个德国大夫请来了三四次;每次都是高君宇拿药方跑到大街上为她买药。有两次,在她病重的时候,高君宇是深更半夜为她请大夫,敲药房的门。石小姐,你有这样一个疼你、爱你的人,是你前世修行的好,是你的命好!

  评梅听了,悄然,默然,流下了泪。

  她的头脑已经完全清醒了。是的,她也记起来了。似乎有一次她从昏迷中醒过来,那时一抹残阳的余晖正照临到纸窗的窗根上,照临到豆绿色的窗幄上。古庙寄宿舍的男女教员们好像还没有回来,空旷的院落显得异常的死寂,异常的凄凉。她慢慢转过头,看见高君宇蹲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把头垂在床沿儿,伏在她的手背上。高君宇那头浓密的黑发,散乱地飘垂到前额。她看到他的脸,苍白憔悴,布满了愁云。她感到君宇的热泪,已经濡湿了她的手背。她不觉一阵心酸,一阵心疼,两眼涌出泪来。

  哦!君宇才是真情实意爱她的呀!她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

  高君宇一下惊起,猛地抬起头,赶忙擦了一下腮上的泪,欢喜地叫道:

  “呵,评梅,评梅!你到底醒过来了!”

  评梅轻声地,无力地说:

  “君宇,你不要难过,我不会就这样死去的!”

  “那当然,那当然!”高君宇兴奋得简直像是个孩子,“广寒宫里长生药,医得冰魂雪魄回!你当然不会死!你很快就会好的!等你好了,我们还到陶然亭去散步,去玩,好吗?”

  评梅苦笑着点点头。她从君宇那未泯的天真憨态,似乎看到了他胸中火一样燃烧着的心,正带着鲜红鲜红的颜色在跳跃,在鼓动。评梅仿佛预感到:君宇对她的一颗心愈是炽烈,对她的一腔感情愈是真诚,结局将愈是悲惨。因为他爱她至深难以动摇,如同她拒绝之坚难以松动一样。

  和何妈一样,小鹿也曾经向评梅介绍过高君宇在她生命垂危期间,是如何表明了对她的至诚至爱的。

  评梅对高君宇却仍旧是往日的态度,并不因为感激他而把关系进一步的。小鹿对此大为光火,她认为梅姐对吴天放,在理智上恨他,在感情上恋着他;对高君宇,在理智上爱他,在感情上又爱不起来。

  评梅不承认!小鹿鹿气鼓鼓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从此不恋爱,不结婚?抱独身主义呢?当然是那个姓吴的造成的!你应该恨他!”

  评梅说:“鹿鹿,你说得过份了!我一生从来不会恨人,从来不会嫉妒人!”

  “你该恨的,恨不起来;你该爱的,爱不起来!这样,你不但毁了自己,也毁了高兄!”

  说到痛处,评梅不禁泪如雨下,闭上泪眼,低声说道:

  “独身,我已抱定!此身虽朽,此志不移!”

  其实,评梅的心中,是爱与恨交织着,矛盾着,煎熬着。

  评梅的病,已经大有好转。这天晚饭后,她想起给山西平定山城的父亲,写封平安家信。报告一下,这多日不曾去信,只是因为工作忙,加上有过一点小病,今已痊愈。免得远在千里之外的老父老母,担忧漂泊于京都古城的女儿。

  评梅的信还没有写完,外头,已经狂风大作,骤雨倾盆!纸窗被刮得呼哒呼哒直响,屋前的古槐发出疹人的呼啸声,古刹屋脊角的风铃,有如报警似的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令人恐怖,叫人战栗!小小的荒斋,仿佛是大海波涛中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转眼问便会被吞没。古亭似乎要给刮倒,塌毁!

  评梅决心要把这封信写完,明天请玉玲代为发出,不然山城的父母双亲,久不见小女的音信,该会愁煞,急煞!于是,她披了件衣裳,坐到桌前灯旁,继续写信。

  突然,外屋风门一响,仿佛进来几个人。有顷,传进来说话声。评梅看看表,已经八点半啦。这会儿,怎么还会有人来?侧耳细听,居然是玉玲和一个男子说话的声音。

  “谁在外屋?”评梅的话音儿还没落地,玉玲已经推开门进来,后面居然还跟进一个男子!

  评梅感到愕然,她生气了!如此深更半夜,如此狂风暴雨的夜晚,玉玲不先进来通报一下,便引来一个男子!成何体统?是何道理嘛!

  评梅刚要开口责问,玉玲却笑道:

  “石先生,你看这是谁来了?”

  面色仍旧苍白的评梅,这才用一种惊疑的眼光打量着这狂;风暴雨夜晚的不速之客。只见他,——身披一件黑色的雨衣,头戴一顶大沿呢帽,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上唇上还留一撮小黑胡,冷眼看去,只怕有五十七八的样子。好一副绅士的派头!

  这是谁?

  没见过!从来没见过!

  评梅把过去的亲朋好友,闪电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从她的记忆当中,搜索出这样一个朋友来。她慢慢站起身,仍旧用那双惊疑的目光,仔细地打量,努力地辨认,可还是认不出他是谁。

  “朋友,”评梅似乎感到一阵恐惧,声音都有些颤抖,她那张白哲的面庞,愈发显得苍白,“为什么这么晚,来到这里?你,你需要我帮助你做些什么吗?”

  来客摇摇头。

  但是,从来客那双不太大的眼睛里,评梅看到的,不是邪恶,不是冷酷,而是善意,柔情和炽热。那神情,是多么的眷恋呵!然而二十二岁姑娘细腻的感情,使她一下就看得出,那眷恋的神情中,明显地掺和着难以掩饰的惨淡。

  评梅放心了许多。

  “朋友,”她的声音平和了些,“朋友,你是谁?如果你是江湖大侠,不愿通报你的尊姓大名,我不勉强你!如果你是被军阀追捕,而走投无路,朋友,我愿意掩护你!你到底是谁?请你告诉我吧!……”

  “评梅!”来客终于开口了。

  呵!这声音多么熟悉!这充满音乐般动听的声音,只是属于他的,——可为什么从眼前这位老者的口中吐出?……

  评梅睁大了惊愣、疑惑的眼睛,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午夜,灰色的北京古城,已经沉入酣睡的梦乡。只有零星的摊贩,拖着长音在空寂昏暗的道旁叫卖。偶尔有一辆洋车,以及发出得得哒哒响声的骑驴过客,打破了深夜的死寂,才给这座伟大的死城,添了些许的活气。

  景山后街腊库胡同16号的院子里,摇曳不定的烛光,从窗帘的缝隙挤出来。——这是北方党的一个秘密工作点。今夜只有张国焘和高君宇住在这里。平时,高君宇也以此为家。刚刚他和张国焘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辩论。这会儿,张国焘已经到上屋睡觉去了。高君宇在靠近厨房的一间屋子里,正伏在窗前的一张小桌子上,就着微明的光线,翻看一个墨绿色封皮的本子。

  这是他的日记,——

          1924年3月×日

      在李大剖同志的领导下,我们从青年中特别从共

    产党员里,发展了一批国民党员,使原先死气沉沉、人

    数寥寥无几的北京国民党组织,出现了一个生动活泼

    的新局面,成立了国民党北京特别市党部,设在王府

    井翠花胡同8号。北京地区的国共合作,才算是有了

    眉目。

      我终于组织了“国民青年俱乐部”、“平民政治学

    会”。这个过程中,张国焘进行了激烈的反对。我真不

    明白,建党前后的两三年,我们还合得来,可后来每

    到进行革命统一战线活动的时候,他总是反对,表现

    得比大钊同志还革命!真是怪事!

          1924年5月2日

      昨天傍晚,从长辛店铁路工人中间,返回城里,返

    回往处。炊事员老裴告诉我,说小鹿打来电话,告知

    评梅大病,至今昏迷不醒!我一夜没合眼,直奔古庙

    “梅巢”!

          1924年5月16日

      硬是忙了十几天,评梅终于脱险!从上帝的手中

    又把她夺了回来!

      真要好好谢谢大钊同志!本来,我主管北方区党

    委的宣传工作,和国民党北京特别市党部的总务股主

    任的工作,事情很多,恨不能一身分八瓣!但是大剖

    同志把我的许多工作,暂请别的同志代理,让我腾出

    手好去照顾评梅的病。他再四嘱咐我一定要把评梅抢

    救过来!还说,如有困难,向党说!

        1924年5月17日

      很晚才从大钊同志家回到腊库胡同16号。

      只有张国焘一个人。他跑到我屋里,和我辩论一

    通国共合作的问题!照他说,大刘错了,北方党也错

    了,国共合作,是共产党建党不到三年走的一个大下

    坡路!这个人,越来越无聊!

      本来,我今晚在大剖同志家,向他汇报完工作之

    后,他还特别详细分析了当前的政治形势,说在革命

    统:—战线已经形成的情况下,一定要巩固发展国共合

    作,才能进一步扩大革命势力,促进北方革命运动的

    迅猛发展。为此,党决定派我回山西,建立党组织,筹

    划山西的国共合作,我欣然接受了这一任务!

      临离开大到家时,我向他汇报说,我此次去山西,

    想顺便解决离婚事。大钊同志不但是北方党的负责人,

    他对于我,是良师益友,是导师,我不能有丝毫保留!

    我的情况,他都了解,他很同情我,他希望我妥善处

    理,早日解决!

  黎明。

  天刚刚蒙蒙亮,灰暗的古城还在梦中。突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黎明前的沉寂。接着,便是撕心裂胆地砸门声。

  警笛声,砸门声,把高君宇一下从床上惊起。他撩起窗帘一角,往外一望,——门被砸开,一群全副武装的军警,蜂拥般抢进院里。

  高君宇的心咯噔一声:腊库胡同16号的秘密工作点已经暴露!

  高君宇住的,是夹在门房和厨房之间的一间极为窄小、极为简陋的房子。一时未能被军警注意。这大约是他事先做的预防性措施,一旦发生紧急情况,这间不惹人注目的房子,可能成为他暂时争取几分钟的缓冲地带。果然如此!

  军警们,刀出鞘,弹上膛,杀气腾腾,虎视眈眈,冲进东西厢房,冲进北屋,直奔楼上。砸东抢西,翻箱倒柜。高君宇趁机把几份机密文件烧掉,把他的日记放进砖墙里。然后,抬头往窗外一看,张国焘戴着手拷,被两三个军警推操着,从上屋押出来,走出院门。

  临出院门,张国焘冷丁站住,用目光朝高君宇住的那间简陋小屋子瞥了一眼。那眼神,是对暂时还没有道受军警光顾的高君宇,表示的一种庆幸,羡慕,还是嫉妒?一时难以分辨!

  张国焘的心,只觉得酸楚和绝望!

  “走!”军警们粗暴地吆喝着,推搡着。

  张国焘被推出院门。

  北屋楼上的军警们,仍旧在翻箱倒柜地搜查“赤色共党”!

  忽然间,北屋楼上,传来几声“当啷”、“当啷”的声音。这是什么金属落地发出的声响?

  “银元!”

  院里,不知哪个聪明绝顶的军警,从这“当啷”声,居然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是银元落地的声音。于是,院里负责监视的军警们,先是一愣,继而呼叫着向北屋楼上冲去。

  一时间,院里空荡荡,没有一个人。这时,高君宇已经换上了厨师满身油渍的衣裳,提着买菜的篮子,从那间简陋的屋里出来。他神情自若,从容镇定地向院门口走去。

  “站住!”

  谁知院门口还有两个把门的哨兵,看见高君宇出来,把枪一横,拦住了高君宇,立眉竖眼地吆喝着。

  高君宇扭脸朝胡同口瞥了一眼,只见张国焘正被推上街口停放的黑色警车,他的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哪去?”门口的哨兵厉声喝问。

  “买菜去。”高君宇不慌不急地回答。

  两个军警上下打量他:

  “买菜?你他妈的是干什么的?”

  “我是做饭的伙夫。”高君宇仍旧神色镇定。

  “你他妈的是伙夫?”门右边小个子军警仰脸瞅着高君宇质问道。

  高君宇笑笑:

  “唉!我他妈的就是伙夫呢!”

  “我看你就是共产党!你就是国民党!赤党分子!北京特别市党部总务股主任高君宇!”仍旧是小个子军警发问,“对,你就是那个姓高的赤党!”

  “我是姓高的赤党?”高君宇假装愣怔地问。

  “我们抓的就是他!你就是他!你他妈的就是高君宇!”

  “吴大帅叫我们来抓你,兵听将令草听风,我们他妈的就抓你!”

  高君宇提着菜篮子,两手一摊:

  “你好好看看,我像吗?”

  两个军警下意识地又重新把他打量一番,——此人其貌不扬,一双小眼睛,没有一点机灵劲儿,不过倒也没有一点惊慌的模样儿;一身破旧衣裳,满是油渍斑点,好像在厨房里混了十年没出门,没换洗过衣裳似的。

  “你们哪,蚊子叮菩萨,——”高君宇说。

  小个子军警一楞:

  “嗯——?什么意思?”

  “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大个子军警用怀疑的眼光,重新打量着高君宇,“你说,他是什么样?”

  高君宇微然一笑,不紧不慢,不慌不急:

  “他呀,身材魁梧,胆子忑大;仪表堂堂,英俊潇洒。你们见了他也不认得。”

  小个子信以为真,却要抖着机灵神儿,眯缝着眼,问道:“你说,他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不藏。”高君宇说,“他今日近在眼前,明天远在天边,来无踪去无影,湖海飘零,四海为家。这不,今儿咯一早他临走的时候交给我两块银元,叫我去买菜,说是中午要请客!”

  说着,高君宇从兜里摸出两块银元,在手掌里掂了掂:

  “咱只能是给人家买菜的命,自个儿呀,——鏰儿子儿也捞不着!”

  院门左边的大个子哨兵,胳膊长,伸手一把去抓那两块银元。抓猛了,没抓住,银元“当哪”一声掉在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小个子哨兵个矮麻利,猫腰一把将那两块银元抓了过去,又赶忙递给大个子一块,笑嘻嘻地说:

  “呃,大个子,咱俩一人一块!”

  两个哨兵很是得意,分完钱,仿佛这才注意到那伙夫还站在旁边没走。

  “你他妈的不滚蛋,还楞在这里干什么?”

  “我往哪滚?”高君宇苦丧着脸。

  “你不是要买菜吗?滚吧!”

  “买点好吃的回来,犒劳犒劳大爷!”

  “大爷抢银元抢累了!”

  两个军警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高君宇把篮子往地上一蹾:

  “我的钱没了,拿什么买?”

  “拿什么买?没钱?去偷去抢,去卖儿卖女卖老婆!嗳,你有老婆吗?她漂亮吗?嗯?哈……”

  “你拿什么买,我们他妈的管不着!你他妈的再不滚,我他妈的毙了你!”

  高君宇怯怯地重新拿起菜篮子,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赶忙走了。

  天,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的,看来,一场狂风暴雨最迟挨不过今晚,也得来临。

  张国焘被捕以后,进行了可耻的叛卖,供出了李大钊是共产党在北方地区的领袖。同时还供出了高君宇、张昆弟、黄日葵、范鸿劼、陈佩兰、缪伯英等许多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员。曹锟的北洋政府内务部发下海捕文书,密令各地“严速查拿”,并且公开通缉李大创,“务缉归案”。李大钊因此避难河北昌黎五峰山。高君宇原本奉命去山西建党,去山西筹建国共合作统一战线。现在为了躲避追捕,正好离京赴晋!

  这天白天,高君宇到前门火车站西站,和铁路工人混了一天,改换了装束,约好夜里十一点,乘西去的客车离开北京。

  晚饭后,天黑下来了。狂风暴雨果然来临!现在,离开车的时间还早。街面上也一定安全!

  此一去,不知个人安危如何,不知几时能再回京城,一种强烈的欲望在他的胸中冲动着,——离开北京之前,他一定要和他心爱的姑娘评梅告别!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冒着狂风暴雨,高君宇来到古庙荒斋,和他眷恋日久的姑娘告别。

  评梅正惊诧这深夜不速之客到底是谁,高君字已经揭去脸上的假须。评梅惊喜地喊道:

  “呃,君宇!……是你?真的是你吗,君宇?”

  玉玲笑了,悄悄地退了出去。

  “君字,”评梅仍旧处在愕然之中,“你为什么这样化妆?你为什么在这狂风暴雨的夜晚,还跑到我这里来?”

  高君宇没有立时回答她,只是苦笑着。雨水顺着他的黑呢帽沿儿,还在往下滴;雨衣流下的水,在他的脚边已经形成了一洼水滩,洇湿了一大片。

  “君宇,告诉我,出了什么事?”评梅急切地问。

  她一边问,一边帮助高君宇脱下雨衣,回手又递给他一块毛巾擦脸。她细细的眉峰,微微颦蹙着,明显地流露出她的焦急和担忧。

  高君宇告诉她,腊库胡同16号有人已经被捕,现在,北洋政府的军警们还藏在那里,等候捕他。他要去山西办事,今夜十一点的火车离开北京。这样的风雨之夜,军警们大约都回家休息了,街面很安全,他是特意来向她辞行的。

  高君宇说得很轻松,语气也相当缓和,他怕造成一种紧张恐怖的气氛,使她害怕。他看着评梅那副炯娜风流的体态,那张苍白然而很是忧郁的脸庞,他不忍心把实情告诉她,让她替自己担忧。

  尽管这样,评梅听了,仍旧感到阵阵的恐惧,阵阵的战栗,脸也变得愈发的惨白了。

  高君宇坐到一张藤椅上,评梅给他倒了杯水。

  高君宇观察到,评梅递来水杯的手,发出轻微地颤抖。

  “评梅,”他柔声说,“不要怕!没什么要紧!他们是抓不到我的。即使被他们抓去坐牢,或是杀头,也没有什么可怕!假如伯,我就不干革命事业了!”

  说完,他看着评梅微微一笑。

  一刹那,在评梅的心里,蓦然闪现出一个高大的、威武不屈的英雄形象。这英雄,一手执宝剑,一手执火把,冲向黑暗照亮了黑暗,挥剑砍杀妖魔鬼怪;这英雄,不是别人,就是一直深爱着她的高君宇!……

  然而,这只是一刹那,而且是极其短暂的一刹那!那位手执宝剑火把的英雄,在她的脑海里只那么一闪,便又倏忽而逝了。她定睛细瞅,高君宇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杯水,虽然沉稳持重,可到底看不出有什么英雄气概;虽然面带刚毅英武的神色,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和挥剑腰斩群魔的英雄大侠,联系在一块儿。

  评梅站起身,走到窗前,掀开碧纱窗幄,看到外面的世界,已然是黑暗沉沉,风狂雨骤。古城,被黑暗包围着,吞没了;被狂风暴雨袭击着,笼罩了。这黑云压顶的古城,难道用君宇的革命就能焕然一新?这北洋军阀统治的古城,难道能荡涤,军阀能打倒?

  评梅放下窗幄,颓然坐到桌前那把藤椅上。她在病中感到悲哀的时候,也曾想从病榻上一跃而起,向世界大呼:不如意的世界,要用我们自己的力量去粉碎!可她在这举目无亲的世界上,在危机四伏的人海漂泊里,挣扎着,奋力前行。如今,她已经感到,她是人生旅途上的一个疲倦旅客。这次得病,也是不幸中之有幸,——她乐得在病神密织的绿萌下,求得暂时的憩息。

  “评梅,”高君宇看她情绪有些低落,便关切地说道,“你的病体还没有痊愈,你大概很累,快上床躺下歇歇吧。”

  “不,坐着得说话。”

  “躺下也一样可以说话。”

  “还是坐着的好。”

  高君宇劝她一定要珍重保养初愈的病体,然后又把给她配药用的药方,从衬衣里掏出来,交给她。让小鹿,或者别的朋友去配。君宇还告诉她,他趁这次回山西,要到老家看看一别十年的母亲,顺便解决本身的婚姻纠葛。

  评梅听得出,君字对她的关心,对她的体贴,都是极其真诚,极其真心实意的。他对她的关心和爱,他要回老家解决封建礼教压迫下产生的不幸婚姻,都是无可厚非的,都应该得到社会的同情和支持。

  但是,评梅同时也觉得君宇的心一定很苦。——这不只因为他的革命茫无尽头,不只因为他在狂风暴雨中、在枪口刀丛中奔波,还因为他得不到她的爱,所产生的一种怅惘抑郁的悲苦。

  “评梅,”高君宇说,“你我之间,难道真的就……”

  “呃,君宇,”她打断他的话,岔开他的话题,“君宇,如果外面危险,风声太紧,你就暂时留在我这儿吧。我让玉玲在外屋给你安个床,让她进来陪我。”

  评梅的神情平静然而漠然,高君宇几次拾起他的话题,几次都被评梅用别的话题给岔开了。高君宇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哀,叹,旋即便垂下了头。

  外面,狂风呼啸,犹如地动山摇;骤雨倾盆,犹如雷暴轰鸣。然而屋里,却是死一般的沉寂,仿佛空气凝固了,时间停滞了。

  这一天,高君宇实在太疲劳了,他冒着被捕的危险,四处奔走,去通知李大钊同志和其他一些同志,告诉他们腊库胡同16号的秘密工作点已经暴露,张国焘已经被捕,让他们赶紧转移。这一天,他几次被跟踪,几次险些被捕,他都机警地甩开了密探军警,脱了险,又继续去通知没有得到报警的同志。他实在太疲劳了,他浑身像散了架,他简直精疲力竭。他多么需要休息,他多么想躺下来歇歇,他多么想按照评梅的意思,在外屋注上两天,既躲避了风险,又解除了疲劳,还能天天看见他心爱的姑娘!

  但是,他不能!他是奉了北方区党委和李大钊同志的命令,去山西建立党的组织,筹划建立国共合作统一战线的呀!他是身负重大使命的呀!他必须走!

  他猛然站起来,拿了雨衣和呢帽,说他要走,评梅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君宇,你不能走!外面危险,再说,大风大雨呀!”

  她的那双美丽深邃的眼睛,流露出真挚地关切和由衷地担忧。

  “评梅,”高君宇平和地笑笑,“我很愿意留在你这儿,暂避风险,好好歇歇。可我不能,我必须走!我是领了命去山西办事的!我必须离开你,必须把事情办好!哪怕再危险,我也只有抢上前去!”

  评梅看得出,他那双坚定的目光中,饱含着炽热的深情。那深情是眷恋;惜别,也是告慰。

  停了片刻,高君宇一个急转身,毅然决然地往外走。

  “君宇!”评梅突然喊道、

  高君宇猛地站住,急切地扭过身,用一双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评梅,你有话说?”

  评梅没有说话。她只是慢慢地回身从书架上拿过两个酒杯,满满地倒了两杯葡萄酒,递给君宇一杯。她强装出微笑,说:“君宇,你行色匆匆,前路艰险,我为你壮行,愿你的事业成功!”

  评梅刚才几次岔开他的话,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份,她想:君宇即将踏上险恶的旅途,除了他本身的坚强意志和勇气而外。他也需要柔情,需要温暖,需要我的勉励呀!

  高君宇默默地接过那杯红艳艳的葡萄酒,看着它。他猜想到了评梅的想法,他安详、宁静地微然一笑。

  评梅用胳膊肘捅捅他,带着一种顽皮的娇嗔,笑道: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不!”君宇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朋友,”他把酒杯擎起来,看看,苦笑一下,“这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欢会何其短促!”

  评梅黯然、凄然,低声道:

  “也许是:江湖夜雨十年灯,——漂泊何其漫长!”

  她想到自己独在异乡做异客,想到她的挚友高君宇也将湖海漂泊;每逢夜雨,独对孤灯,深宵不寐,相互思念,是多么凄楚,多么悲怆!想到这里,她黯然神伤,禁不住又流下泪来。

  高君宇用手替她抹掉了腮上的泪水,坦荡而豪爽地笑笑,慷慨地说:

  “朋友,不要难过!我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终不还!评梅,来,为我壮行吧!”

  高君字、石评梅,杯碰杯,一饮而尽。

  高君宇看看表,九点半,他必须马上走!他要从北洋军阀的军警密布的古都,脱离敌人的虎口,潜入山西境内。

  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评梅拿起雨衣要送他出院门。高君宇拦住她,说她病情刚有好转,禁不住风雨!评梅只把他送到外屋的风门口,高君字已经走出风门,走进滂沱的大雨之中。突然,他站住了,掉过身,任凭大雨泼洒,站在雨地里,深情凝视着风门口的评梅。评梅抑制着自己的激情,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朋友,前途珍重!”

  “朋友!”高君宇从心底里呼唤着。

  他仍旧站在雨地里,仍旧久久地凝视着评梅,他看得出评梅抑制的激情,他的心感到了慰藉,安怡。他极其真诚地说:

  “朋友,珍重身体!”

  说完,他便匆匆离开了“梅巢”,离开了古庙。

  评梅望着高君宇远去的颀影,转瞬间便消失在敞开着的两扇大门的门口,消失在狂风暴雨之中。她一下倚在门框上,热泪从她苍白的脸颊上,流淌下来。她倚在风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风停了,暴雨过后,仍旧是绵绵细雨。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裳不耐五更寒。评梅依然站在门口,向着漆黑的夜空,向着茫茫的烟雨之中,敛神凝望!思绪绵绵!

  突然,一阵凉风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浑身一阵寒意,心中感到一片凄凉。

  评梅的病,一直到6月上旬,才算好利索。

  她第一天到学校,特地到校长室去见过林砺儒校长,谢他在自己生病时多次去看望她,谢他为自己请了代课先生,没有使学生的课业耽误。

  然后,评梅到讲堂。女学生们见到她们担心、思念了四十多天,终于又回到了她们当中的石先生,有的欢呼,有的雀跃,有的趴在桌子上哭。足足有二十多分钟,课堂上才算安静下来。连邻近的教室里,头二十分钟,也无法安静地讲课。这工夫,林校长就站在教室的窗外,他没有进去制止,他看到学生们对石先生如此热烈地欢迎,如此热烈地盼望,他自己也感动得落下了泪。

  这不奇怪。过去,如果想知道这一天石先生在不在学校。不用到处问讯,只要到女子部看看女学生的脸色,看看她们的神情,你就会一目了然。假如这天石先生不在学校,学生们的情绪,会骤然下降,连说笑声也听不到了。师大附中女子部要是沉默了,连整个附中的气氛都会跟着变。

  林校长对石先生在学生们中的威望,对石先生和学生们胜似亲姐妹,胜似母女的深厚浓烈的情谊,是深有感触的。

  这年暑假临放假的头两天,林砺儒到古庙寄宿舍评梅的屋里,告诉她,让她搬到他家去住。

  “石先生,”林校长用一种坚决的口吻,仿佛不是和她商量,而是他自己说了就算数,只是来通知她一下,“到我家去住!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不放心!到我家去吧,我已经给你收拾好了屋子,全收拾好了!只等着你去住了!”

  林砺儒还告诉她:明天,6月30日上午开结业式,下午你就搬家——西四石头胡同13号。到时候,我会派学校的工友来帮你搬。噢,对了,我已经打电话通知了你的好朋友女高师的小鹿,她自然会来,你就不用再打电话了。

  评梅还能说什么呢?面对这样一位亲如父兄般的长辈,推辞只能是虚假和生疏的表示。

  明天就要搬家,就要离开古庙了。评梅来到院子里,信步走着。

  古庙,这座师大附中教员的寄宿舍,各屋都还亮着灯,教员们正在辛勤地为本学期结业前,做最后的耕耘。

  评梅走到草亭。她想起一年前,中秋夜,在这座草亭里设宴赏月,和小鹿、庐隐吃菊花面的情景。那是中秋前一天,她离开女高师走上社会,搬进这座古庙的。如今快一年了,却恍惚如昨日。

  她看看这座古荒的庙宇,残破的草亭,望望东厢贴着“梅巢”两个字的那间亮着灯的小屋,和门前那棵郁郁苍苍的古槐,不由得叹口气:啊,梅巢——荒斋!我们就要分别了!

  在这里,评梅一方面要摆脱矣天放的纠缠,——纠缠使她烦恼,烦恼和纠缠折磨着她的感情。一方面,却陷在她与高君宇共同织就的情网中挣扎,——理智使她清醒,要固守独身之志;感情使她苦闷,要冲决封闭的灵宫。理智与感情,清醒与苦闷,烦恼与纠缠,日夜煎熬着她。

  啊!荒斋——梅巢!师大附中,厂甸的古庙东厢,二十年代初,一颗少女的心,曾经在这里经受着情爱怎样的折磨与煎熬啊!

  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告别梅巢,又使她有些留恋。这里,毕竟有她的香魂,遗梦;有她的泪痕,足迹!她不由得又落下几滴离别的泪,留恋的泪!她心中生了许多感慨,站在草亭里,轻声地吟诵着,——

    依稀是风飘落花,依稀是柳絮天涯;问燕子离开

  旧巢,含泪飞向谁家?

    惠风撩乱了诗情,晚霞横抹成诗境;只点染了一

  轮月,几株松,惹我留恋着:梅巢的烟云。

    疏刺刺几枝梅花,冷清清一盏孤灯;听,远处送

  来的古庙钟声,窗前唱和着草虫低吟,惹我留恋着:梅

  巢的幻梦。

    铸成了铁样的素心,包住了海样的深情;榻上遗

  下泪迹,案上留着药馨;风宵月夜,少了个瘦影。①

            ——评梅写于离梅巢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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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评梅这首诗原标题是《留恋》。最早发表在《晨报副刊》1924年7月13日,第四版。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太原。

  深夜。狭窄的街道。各家店铺的门板关得死死的。没有一个行人。只有阎锡山的巡夜军警,排着队,迈着格外响的步子,搅乱了沉静空寂的夜;只有阎锡山的密探,鬼头鬼脑,在黝黯的街道两旁的门前窗下,这家门前瞅瞅,那家窗下听听。

  太原省立一中“青年学会”的两间屋子,窗幄挂得严严实实,一点光亮也透不出。屋里豆大的油灯火舌,摇摇晃晃,把围灯而坐的四个人的人影,投到墙壁上,投到发黑的天棚上。这是高君宇介绍的——侯士敏①、李毓棠②、潘思溥③——三个人的入党仪式,刚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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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侯士敏(1894一1927)字捷庵,又名成功。山西平遥县营里村人。1924年5月经高君宇介绍参加了中国共产党。1927年担任武汉国民政府教导团党代表,率部参加广州起义时壮烈牺牲。

  ②李毓棠,又名叔荫,字艾亭。山西忻县王家庄人。1924年来为太原党小组成员之一。1925年冬被派往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回国后,1928年因受左倾路线排斥而后脱党。

  ③潘思溥,字泽卿,又名刘兰兴。山西文水县南齐村人。1931年叛党。

  君宇这次来太原,就秘密住在青年学会。

  “同志们,”高君宇望着侯士敏他们几个人,严肃地说,“我受李大钊同志的派遣,来山西建立党的组织,今天,山西太原党小组,已经正式建立了!”

  高君宇不太大的眼睛,视线平稳,给人以诚挚的感觉;沉静泰然的神色,给人以智慧深湛的感觉;他的气度端庄稳重,令人觉得他有一种凛然的正气,一种使人敬服的魅力。

  他虽然貌不惊人,但是笃厚恭谦,博学能言,智勇过人。这是早在太原读书时,就已经校内外闻名的。侯士敏他们,还是在中学读书时,就和高君宇是校友,关系密切,无话不谈,对高君宇很是敬佩。

  高君宇向他们传达了,今年一月到广州参加的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情况,以及这次大会的基本精神。他特别重点传达了大会的宣言内容,诸如国民党改组的问题,国民党确立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问题,全新解释三民主义为具有反帝反封建内容的革命三民主义的问题,同意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参加国民党的问题,等等。总之,以国共合作为基础的民族民主革命统一战线的形成,标志中国革命的新高潮即将到来。

  侯士敏他们几个听了,觉得非常受鼓舞。

  山西第一个党小组建立不久,博懋恭(即彭真)①等同志也由青年团转入共产党,太原党支部正式成立了。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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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彭真(1902一)山西曲沃人。历任天津市委书记、中央党校副校长、中共中央组织部长、中共中央东北局书记、东北民主联军政委。建国后任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市长,第一、二、三、五后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第六届(1983—1988)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

  当时,侯士敏他们几个人,向高君宇汇报山西形势的时候,着重介绍了早在高君宇这次来山西之前,国民党右派分子苗培成、韩克温等,已经从北京返回太原。他们以“平民中学”为据点,拉帮结派,发展国民党员。同时印发《太原晓报》,大肆鼓吹反共,叫嚣预防赤化。

  高君宇听完之后,沉思了半晌,才说:

  “既然,他们声称是国民党,就应该执行国民党‘一大’的决议,实行国共合作。我准备找苗培成他们好好谈谈。苗培成和我,过去还是同学嘛!”

  李毓棠反对高君宇去找苗培成,他说苗培成和阎锡山眉来眼去,背地里更是打得火热。再说,阎锡山过去就想抓你高君宇没抓到,你找苗培成,不等于给阎锡山送上门了吗?

  高君宇耐心地说明,目前山西要想发展壮大革命力量,与国民党合作的必要性,以及可能性。高君宇说服了李毓棠他们,又一块研究和苗培成见面的具体办法。

  这天,山西第一个党小组的第一次会议,一直开到天亮。

  后来,高君宇利用和苗培成的同学关系,多次和他商谈国共合作的问题,但是始终进展不大。苗培成反对共产党员跨党,他甚至强调要想参加国民党就得脱离共产党,否则就不许参加国民党,实际上就是反对国共合作。

  高君宇毫不灰心,一再努力,多方奔走争取,终于迫使苗培成一伙按照国民党“一大”决议的精神,双方共同派人组成了国民党山西省党部筹备委员会。

  有一天,高君宇正主持省党部筹委会的会议,侯士敏突然闯进来,咬着高君宇耳根于告诉他,说阎锡山的密探领着军警们正朝这里奔来,要抓他,叫他立即离开这里。

  高君宇起身向苗培成他们告辞,说他有点急事,需要立即去处理一下,过一会儿就回来。

  侯士敏给李毓棠使了个眼色,让他跟随高君宇一块走。

  等高君宇他们一离开,苗培成似乎醒悟了,站起来就要走。

  侯士敏熊腰虎背,人高马大,一下横站在门口,瞪着眼珠,严如斧钺,声如洪钟:

  “你老老实实在这儿给我待会儿!”

  “侯兄,”苗培成十分着急地说道,“是不是阎锡山派人抓我们来了?”

  “我们?”侯士敏说,“你和他穿一条裤子还嫌肥,能抓你吗?”

  苗培成哭丧着脸说:

  “侯兄,千万别误会!自从我答应和高君宇搞国共合作,阎锡山恨死我了!侯兄,高抬贵手,别把我往虎口里送啊!”

  侯士敏听得出,苗培成的话是诚恳的。

  “好吧,”他果决地说,“听我的,马上跟我走!”

  侯士敏领着苗培成走了不到十分钟,阎锡山的军警密探,如狼似虎,闯进了省党部,搜捕高君宇他们。

  张国焘在北京被捕叛变,出卖了李大钊、高君宇等许多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员。北洋政府据此密令各地“严速查拿”。阎锡山根据这道密令,和高君宇潜入太原的情报,开始大肆搜捕。高君宇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下,秘密进行山西的建党工作,并且打开了国共合作的局面,建立了国民党山西省党部筹备委员会。

  但是,密探终于发现了高君宇的踪迹,阎锡山下令包围了省党部,结果却扑了个空!

  太原,险些被阎锡山给翻了个底朝上,可再也没见到高君宇的影儿。

  三年前,阎锡山封官许愿,请客送礼,企图把高君宇拉到自己门下,遭到高君宇的严厉拒绝。阎锡山恼羞成怒,严令缉捕,但是每次都让高君宇给逃脱了!这次,又没抓到!

  一代枭雄,几十万重兵在握的阎锡山,苦苦思索,高君宇跑到哪去了呢?

  那天,高君宇从阎锡山的狼牙虎口里脱险以后,当夜离开太原,潜回老家静乐县峰岭底村避难。

  高君宇在静乐县峰岭底村避难期间,决定趁此闲暇之机,解除自己被包办的婚约,使他,也使她——李寒心,都从封建礼教的婚姻枷锁下,解救出来。

  高君宇很容易就做通了李寒心的工作。原来,李寒心在嫁给高君宇之前,心也早有所属。只是迫于父亲的包办,含泪嫁到了高家。这样,痛苦地挨了十年!她也早想解脱这门婚事,无奈自己是个女子,愈发感到无能为力。今天高君宇一提出,她便欣然同意了。

  然后,高君宇又给岳父李存祥写了封信。信中,极其诚恳地表明了自己的心迹。一——

    岳父老先生:

      我此次决定离婚,业已向令爱言明。令爱嫁我,也

    非她的本愿。想令爱回去时必将此事陈明矣。

      我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自信是为双方着想。我

    与令爱的婚姻,是两方长者的包办,这自不待言!

      与令爱结婚至今,我始终是反对这门婚事的。我

    始终觉得与令爱不能结合。况且,我长久离家在外奔

    波,使我们俩人都陷于愁城苦海之中,毁了我,也毁

    了她。两个青年的青春,就这样永远地被埋葬了!这

    固然是封建礼教使然,又何尝不是通过双方长者的手

    造成的呢?岳父大人难道果真狠心今后不但使我,也

    使令爱的一生都埋葬在痛苦之中吗?

      然而,我毕竟是四方云游之人。岳父大人倘若以

    为封建礼教真的是不该违抗的伦理道德,那么“三妻

    四妄”也是封建礼教所倡仪的。照此办理,我何不在

    外另娶新妇以为终身伴侣呢?那样,所苦的,不就是

    永远独守空房的令爱了吗?那,她与我高家的奴仆又

    有何区别呢?令爱也是人!我之所以离家出走十年不

    归,不单是为了反抗这门包办婚姻,更是为了彻底埋

    葬这个吨人的旧礼教制度!

      所以,为了我,也为了令爱的终身计,我不愿蹉

    跎下去,使双方终生痛苦,我毅然决定与令爱离婚!今

    日特正式向长者提出。

      此事不免为乡俗所非议,但是,使令爱坑葬一生

    好呢,还是让令爱另开辟一新生命好呢?希岳父大人

    仔细权衡得失吧!

                君宇 1924年6月24日

  爱女十年寒窗孤灯,独守空房的痛苦,李存祥也是亲眼目睹的。他为此,也是常常磋叹懊悔。

  历史在动乱中前进。新旧思想的斗争,使人们的观念在改变。李存祥的思想,也是在不断地变化的。

  李存祥越来越能谅解高君宇十年前婚后离家出走的苦衷,越来越觉得对不住女儿。如今女婿提出离婚,言词中肯,情理真切,心意良苦,磊落光明。李老先生被高君宇的真诚所感动,不禁老泪横流。

  李存样当即复函高君宇,表示赞同,并且希望高李两家今后一如既往,和睦相处,与君宇亦伯侄相称。信中又再四叮嘱高君宇,在外奔走,处处要谨慎小心,自珍身体,免为家乡父老所悬念。

  太原火车站,布满了阎锡山的军警。重兵包围,搜捕赤党要犯高君宇。据可靠情报:最近他又在太原出现了!今晚,走投无路,准备乘火车离开太原。

  阎锡山突然下令,包围了太原火车站,正在待发的一列客车被扣住。军警便衣,挨个车厢,挨个旅客,一律严加盘查。

  空气十二分的紧张,光是月台上持枪站立的哨兵,就是两步一岗,密密麻麻。

  这时,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机车检修老工人,一边轻轻地吹着口哨,一边提着小榔头,顺着车厢外,敲打查看机轮。检查完毕,他又跳到月台上,一边主动和巡逻的军警打着招呼,一边向车头走去。

  军警们把所有的车厢都检查完了,仍旧没有发现高君宇的踪影。

  火车开始启动了。

  那络腮胡子站在机车的门口,向月台上一闪而过的军警、密探们,笑眯眯地打着“再会”的手式。那双不太大的眼睛,越发显得小了,不过,倒是满和善的。

  机车司机抻抻络腮胡子的衣袖,大声地喊着说:

  “高先生,风大,到里面来吧!”

  高君宇点点头,没有动窝,依然站在门口,把着扶手,凝望着茫茫的黑夜。

  原来,高君宇挂念刚刚建立起来的太原党支部和国民党省党部,在静乐避难不久,便又匆匆返回太原。

  但是,他一到太原,就被阎锡山的密探所发觉。阎锡山追捕甚急。

  火车带起一阵阵强烈雄劲的疾风,载着我党早期的一泣杰出的、年轻的革命活动家,在沉沉的黑夜,穿过苍茫大地,向东海之滨——上海驶去。

  十几天以后,阎锡山发现高君字确实已经去了上海,便把苗培成抓到司令部,对他说:

  “转告你的那位老同学高君宇,就说我阎某望贤若渴,爱才如命!那天在太原车站,我是故纵不捕!”

  真真是自我解嘲!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6月30号,北师大附中上午结业,下午石评梅从古庙梅巢,搬到了校长林砺儒的家——西城西四石头胡同13号。

  石头胡同13号是前后两院,后院住林砺儒一家。前院住评梅和一个姓潘的老妈子。前后两院是由一个长方形的门分开。前院的东厢房共三间由评梅住。

  评梅搬进去时房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的卧室里靠北墙是一张钢丝床,上面是雪帐分挂两边。桌上放着一盆白菊,桌前是一把藤椅。墙上挂着圣母玛利亚的像,作为她常常剖析自己心迹的祈祷图。窗上挂着绿色的窗幄。

  评梅把一切布置妥当,于当天夜里,便离开北京。7月2号中午,评梅又改乘了正太线的火车,踏上了开往家乡山西平定山城的路,回家度暑假。

  下了火车,已是夕阳衔山。评梅雇了驴,骑着驴儿走过了南天门,走过了长山坡,一堵红墙,于万绿丛中已经依稀望得见了。

  那是孔庙。看见孔庙,就算看见家了。家,就在孔庙前。

  山势苍莽,山色朦胧,古道单骑,斜阳鞭影。看见家,评梅一股热泪夺眶流下腮来。——是酸楚,是激动?是哀伤,是思恋?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石铭穿着白袍,立在孔庙前的高坡上,那一部银须在微风中飘拂,举着手,向评梅挥着。这位前清老举人,辛亥革命以后,到太原省立中学供职,如今已老迈年高,退职返回故里。前日接到爱女回家的信,便茶不思,饭不想,天天站在高坡上望啊,望!

  看见了慈爱的老父,评梅赶忙从驴背上下来,抢上前,喊了声:

  “爸——!”便跑到父亲跟前。

  “心珠——!”石铭低低地唤着爱女的乳名。

  刚刚抹去的泪,抑制不住地又从评梅哽咽的喉头里涌上来,流了出去。父亲用他那双苍老瘦弱的手,抚摸着评梅的一头秀发,抚摸着评梅日渐消瘦的双肩,不断地,低声地唤着:

  “心珠!心珠——!”

  评梅抵在父亲胸前的头,没有立即抬起来。她伯父亲见了她的眼泪,心中难受。让泪水流吧,她感到舒畅;让父亲抚摸吧,她感到快慰。大病不死,还能见到老父,应该感谢上帝。

  “爸,”评梅偷偷抹去了泪水,抬起头,“爸,妈妈哪?”

  石铭说,领你侄女昆林,到你外婆家去了,说是今天就回。你嫂子去接了。

  评梅无限深情地说:

  “爸,您的身体好吗?”

  石铭微笑着点点头:

  “我好,我还硬实。你好吗?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你病了?来信说你偶染小疾,莫不是大病?你怎么啦?”

  评梅笑笑。那笑,是十分的凄楚。

  “爸,”她说,“您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到了您的身边吗?”

  说着,评梅扶着父亲进了院。

  卧在葡萄架下的小黄狗,见了久别的女主人,赶忙跳起来,扑到评梅跟前,撤欢地跳着,哼叽着,摇头摆尾,往上扑,往裤脚上咬。

  父亲让评梅上楼去歇息。楼上的几间屋,是她离家前的闺房。这几年,除了寒暑假评梅回家来,平时总是锁着,留着,保持她离家前的原样。母亲日日祈祷女儿在外头能万事如意,夜夜祈祷女儿能平平安安地归来。每当评梅快回来时,母亲便打开门锁,打开门窗,放放霉味,透透气,四处扫扫,用搌布抹抹,擦得窗明几净,等待女儿归来。

  石铭告诉她,说是头两天你妈刚刚把屋子都打扫过了。这几天,成天念叨你。

  房间里,依然如故。评梅儿时玩过的小玩具,用过的描金画风的红漆鎏金梳妆盒。还都摆在梳妆台上。屋里的一切,依然保留着少女时的春痕,梦影。

  评梅和父亲,来到楼外平台上,扶着栏杆,眺望山峦城廓。

  夕阳衔山,晚霞绚丽,烟云氤氲,弥漫山城。重峦迭嶂的雄伟冠山,在雨后晚霞的映照下,长虹横空,七彩黛峰,灿烂多姿,幽美秀丽。天宁寺的双塔,于一片清翠绿树的掩映之中,陡然凌空,跃上林海;阳春楼上的钟声,在峰峦谷峪里,在起伏的山城上空,飘荡着,回响着。这是诗样的画,这是画样的诗。

  尽管年年风景依旧,但是评梅的心情却年年各异。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评梅情不自禁地轻声自语,深深地叹了口气。

  体察细微的父亲,扭过脸来,看着女儿俊美然而苍白的面庞,似乎蕴合着沉重的忧郁,和难以排解的悲绪。他不便多问,只说:

  “心珠,怎么啦?”

  评梅苦涩地一笑:

  “不知道。”

  但是,冰浴在这苍莽的天幕底下;听钟声唱晚,看暮禽还巢,经受大自然风光的洗涤,令人神思飞越,灵魂超脱。评梅的心,感到舒展了许多。

  “心珠,又是半年不在家。”父亲说,他那一部银须在晚照里,愈发显得白亮;“趁你母亲她们还没回来,我带你到吟梅的墓去看看。”

  评梅点点头。

  石铭又说,她一直想着你,念着你。临死,手里还握着你的像片。

  是啊,评梅这次回山城度假省亲,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要凭吊她少女时代情笃意深的女友——吟梅。她回到屋里,打开箱子,换了件上衣和裙子,便和父亲一起离开家,往后山的一片墓地走去。

  路上,评梅又询问了一些吟梅死前和死时的情景。过了一片收割过的麦茬儿地,就是一片荒地。那荒地中间,种植一些松树围成了方形,这便是墓地。吟梅就埋葬在这片墓群当中。父亲指着一座新坟,告诉评梅,那就是吟梅的。

  吟梅,正当豆蔻年华,红颜姣美,人生的旅途才刚刚起步,怎么便魂断香消,玉陨翠摈了呢?怎么便掩在了一抔黄土之下了呢?评梅立在吟梅的墓前,一种失落感,一种对亡友强烈的缅怀思念,一种难以抑制的悲哀,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不由得低声地吟咏着,——

    因为这是梦,

     才轻渺渺莫些儿踪迹;

    飘飘的白云,

     我疑惑是你的衣襟?

    辉辉的小星,

     我疑惑是你的双睛?

    黑暗笼罩了你的姣容,

    苦痛燃烧着你的朱唇;

     十八年惊醒了这虚幻的梦,

    才知道你

     来也空空,

     去也空空!

    死神用花篮盛了你的悲痛,

     用轻纱衷了你的腐骨;

    一束鲜花,

    一杯清泪,

     我望着故乡默祝你!

    才知道你

     生也聪明,

     死也聪明。

  伴着评梅悼念诗文的声音,从山坳中的白云庵,隐隐地传来阵阵的木鱼声;从跃出绿海之中古刹屋脊的上空,轻轻地来片片缭绕的香烟。

  评梅念完悼念的诗文,久久地伫立在坟墓前,她清醒地明白了:吟梅的死,是黑暗的封建婚姻,万恶的社会造成的!今天,有多少青年惨死在这罪恶的制度底下!她突然对君宇更理解了。

  评梅觉得,他对她的爱,他一心要解除与李寒心的婚姻,只不过他不愿把自己的青春和爱情,埋葬在万恶的社会制度下,只不过他为了追求光明和幸福。而她呢?她摧残了自己青春的花,她熄灭了自己生命的火!她压着万丈的火焰,委曲求全,做旧礼教旧观念称道的可怜的人,在人世的陈规陋习中蠕动着。

  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哦,吟梅呀!分别时同流的酸泪,归来时化作了悲哀的默悼;分别时鲜艳的花蕾,归来时已是残蕊落红!我们何处重撷少年的红花,我们何处追寻青春的姣颜?只有生之轮默默地转向衰老,转向死亡。

  哦,吟梅呀!我这时真怀疑人生,怀疑生命,我不知道究竟人生是梦,还是梦就是人生?

  唉,吟梅呀!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生离易今死别难!

  四周寂然无声,深沉的静穆,笼罩了垒垒荒冢。仁立在吟梅墓前的评梅,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除了西方落日的最后一抹晚霞,还披在远山的山头上,仿佛是美人临终前的一丝含情的惨笑。剩下的,便是暮霭沉沉里的缕缕炊烟,坟莹松林里的习习晚风啦。

  远远地,听得见山坳的白云庵传出的木鱼声声,看得见古刹屋脊上空时时飘浮的焚香燃纸的烟雾片片。

  评梅对爸爸说,到白云庵里看看,看看那里的老住持,她小时候常去的。父亲没吱声儿。

  回来的途中,路过城东山坳中的白云庵。它的四周都栽着苍蔚的松树,据说是明朝的,松树群中有一种披头松,像是一把把大伞,很是惹人喜欢。山坳下,环绕着一道河水,河岸上都栽着垂杨,岸边堆集着山石,已被河水多年冲击成自然美的塑形。小时候,评梅常来这里玩。她要拐进庵里,去看望那里的老住持。

  父亲说老住持已经死了,不去也罢!自打吟梅死了以后,庵里多了一个年轻的出家人。听说他就是吟梅出嫁前爱过的表哥,一个英俊勇武的青年。只因为辛亥革命失败,他父亲被杀了头,从此家道中落,吟梅父亲硬是拆散了他们,把十六岁的吟梅,嫁给了一个四十出头的有钱人做姨太太。侯门似海,萧郎路人,青梅竹马的一对恋人,从此天各一方。她想念他,他思恋她。吟梅一死,他便把对吟梅的绮情蜜意,一起带到这深山草寺里,避隐尘世。每天太阳沉落在山后,余霞散洒在松林中时,他便走出庵门独自站在岩石上,望着闲云,听着松啸,沉郁地凝神默想。

  听了父亲的述叙,仿佛听了一个悲艳的故事。评梅从这个故事好像看见了自己未来的影子,心头涌出万种伤感,伴在父亲身旁,默默地往回走。

  快到家的时候,评梅把她在北京怎么认识的高君宇,大致部有些什么往来,对父亲说了。

  “爸,你还记得他吗?”评梅问。

  “记得记得。”石铭兴奋地说,“他在太原一中念过书的,我教过他的。那时,我就觉得他立意深造,勤苦力学,所作诗文,多有奇气!”

  他扭脸望望评梅,评梅似乎无动于衷。

  石铭又说:“这个青年,举止轩昂大度,言谈卓绝不凡,师长称慕,同辈敬爱,日后必有建树!”

  父亲大概敏感到了什么,足足把他当年的学生高君宇,硬是夸了一路。

  评梅听罢,凄然她笑,说道:

  “爸,我记得你过去就这样对我说过的!还……不止一次。”

  石铭一怔:

  “是吗?我过去说过的吗?”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嫂子和侄女都已经回来了。母亲流着目,抱住女儿问长问短,问寒问暖。嫂嫂浥清,忙着为小姑做菜肴。侄女昆林,搂着梅姑的脖子不撒手,亲热得不行。这暂时团聚的欢乐,多少冲淡了评梅心中的哀伤。

  评梅及爸、妈、嫂子浥清、侄女昆林围桌吃饭,菜肴丰盛。

  母亲拿过两个鸡蛋放到评梅跟前:

  “心珠,今儿个是你的生日,吃两个鸡蛋,叽里咕噜就过去了,事事会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

  评梅说:“妈,您先吃吧,儿女的生日,本来应该先孝敬父母的。”

  昆林说:“梅姑,你过生日了,那你多大了?”

  评梅看看昆林,没有回答。

  母亲说:“唉,都二十二了。”

  昆林说:“梅姑,那你怎么还不找婆家呀?”

  清戳了昆林一指头:

  “就你话多。不说也没人把你当哑巴。”

  昆林不满地朝浥清一撅嘴。

  温清也拿过两个鸡蛋放在评梅跟前:

  “妹妹,吃吧。”

  石铭看看评梅,评梅神情抑郁,石铭端起杯,故意高高兴兴地说:

  “来,今儿咯是心珠的生日,大家都喝一杯!”

  昆林兴高彩烈:

  “我也喝!”

  评梅在山城刚刚过了不到一个礼拜,便感到山城的寂寞。父亲石铭陪她到冠山游玩,在冠山书院小住读书。但她仍旧感到,一种莫名的忧郁和寂寞,于是便又回到山城家里。每日抱着小说,或在院里的葡萄架下,或到门前的桃花潭畔,或到院门旁的大柳树边,说是看书,其实常常瞅着天边的远山发楞,望着流云霞光默想。书,并没有看多少。她总是心神不定,感到阵阵空虚。

  她是思念着谁吗?她是为谁担悬着心吗?是高君宇?是的,是为高君宇。她为君宇担悬着心,她为君宇思念着。好久没有接到他的信了,不知他现在在哪里?

  7月12日,评梅终于接到了高君宇从上海寄到山西平定山城的信。这天下午,评梅正在门前的桃花潭畔大青石上看小说。昆林拿着一封信跑过来。

  “梅姑!”侄女把信擎得高高的,喊着跑过来,“信!双挂号的!”

  评梅接过一看,是高君宇双挂号寄来的情。打开来,里头整整写了二十张白纸。信中详细地说明了他解决婚姻问题的经过。甚至把他给岳父李存祥的信,也抄写一份寄来给评梅看。

  没有高君宇的消息,评梅想着,念着。有了君宇的消息,评梅却又伤心的落了泪。

  因为,她憎恨自己仿佛是一个狰狞的鬼灵,一个害人的美女,把高君宇的心掏了出来,又偷偷地溜走了。因为,君宇虽然挣脱了封建礼教的桎梏,但终究是得不到她的,那怕只是爱。因为,她早已心灰意冷,君宇追求的,到头来,不过是一朵枯萎的花,一具形同腐败了的少女尸骸。因为,君宇终究是要失望的,她觉得他更加可怜。因为,要么,她放弃独身信念,给他以爱;要么,坚守信念,把他逼进爱的死湖!可她已经发过至死不变的誓言,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忠诚的朋友走上爱情的绝路,她又无法挽救他,她怎能不伤心落泪?

  评梅望着眼前桃花潭的溪水,木然呆想,水中映出她的愁容。绿波拂拂,微风讽讽。那水中的一张愁容,似乎变成了高君宇的那张憨厚直朴的脸,那双真挚无邪的眼。那张脸,那双眼,都流露着无限诚恳的热盼,无限美好的憧憬。忽然,他又沉溺在桃花潭的水下,而且越沉溺越深,直到沉至湖底,直到看不见了君宇的踪影。

  评梅“啊——!”地惊叫一声,从木然呆想的恍惚之中,醒过神儿来。他呢呢喃喃地自语:

  “是我!是我!是我把他逼进了死湖!”

  她为自己幻觉中虚拟出来的悲艳情节,感到凄楚,感到哀伤,不觉又流下泪来。

  评梅从心底里发出一声令人撕心裂胆的哀叹:

  “唉!君宇呀,君宇!……”

  呆想了半晌,她仿佛又在自语:

  “呢,我虽不杀伯仁,伯仁①终不免因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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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伯仁,晋时人,姓周名涸,字伯仁。元帝时为仆射,与王导交情很深。王导的堂兄王敦起兵攻入建业,以旧怨杀伯仁,王导没有阻止,没有表态。后来王导得知伯仁曾在元帝面前为王敦、王导多次辩护,于是痛哭流涕说:“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

  想到这儿,评梅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梅姑,梅姑!”乖巧聪慧的侄女,摇动着评梅的肩头,喊道,“梅姑,你在说谁?你为什么要哭呀?”

  评梅抹掉泪,凄然笑笑,没有说话。

  夜深了。人静了。连一向迟睡的母亲也都熟睡了。评梅却翻来复去地睡不着。

  评梅悄悄起来到前院的葡萄架下,仰脸望望浩渺的宇宙太空,天空像无垠的海面,辽阔清净,一轮明月晶莹地照着,她伏在身边的柳树上为君宇低泣!为君宇难过!

  她想着白天读君宇的信,他信中充满了欣慰,含着激动情绪向她报告粉碎桎梏的好消息。但是她却觉得他更可怜,因为从此他真的孤身只影流落天涯,连礼教上充数为妻的人都没有了!而他对她的期望,终究会变成失望,绝望!而她终究是对不起他!

  突然有轻轻地脚步传来,吓了评梅一跳。细看是嫂子浥清,她扶着评梅的肩头,亲热地低声耳语:

  “妹妹你不睡,在这里干吗?这几天我总看你像在想什么事,你到底为了什么?妹妹,和嫂子说说不好吗?”

  评梅禁不住悲哀,索性抱住嫂子哭起来。她们那夜都没有睡,两个人默默坐到天明。

  不过家里幸福的乐趣,有时也能冲淡评梅的郁郁寡欢。

  那时家中有一个做粗活的女仆,五十多岁了。每当我们沉默时,她总穿插其间,或说个笑话,或做个怪动作,引逗得大家开心。嫂子因此送她一个绰号,叫“刘姥姥”。昨晚母亲送她一件紫色英蓉纱的褂子,是二十年前的古董货,她却穿上在院子里手舞足蹈的跳起来,引逗得全家笑得前仰后合流出了泪,侄女昆林抱住评梅笑疝了气。后来父亲回来,她才逃到屋里,可连父亲也禁不住笑了!

  评梅在房间里收拾行装,她准备离开山城,返回北京。不经意间一扭脸,看见爸妈、浥清嫂和侄女昆林都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她,谁也没说话。

  评梅也没有说什么,低着头,继续收拾行装。

  “珠儿,”妈妈憋不住,说,“暑假还没完呢,你才在家住了没有几天,怎么就想走呢?”

  是的,离暑假结束还有十来天,她怎么就离开山城的父母了呢?当她漂泊京城的时候,不是总惦记山城的父母吗?这回子,怎么又急匆匆地要走呢?其实,评梅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她只是低声说:

  “要开学了。我得赶紧回北京,料理料理,准备准备。”

  爸爸要送她,她说什么也不让送。

  远远的,山腰绿海中的白云庵。香烟缭绕,木鱼声声。

  石铭在山间小路上行走,抬头望望远处的白云庵,又继续向白云庵的方向登攀。

  白云庵。香烟缭绕,木鱼声声。

  一个年轻的和尚,正在敲木鱼:咏诵经书,端坐入禅,超脱尘世。

  石铭爬到白云庵山门口,往寺庙里一望,不由得一楞,他看见了一个少女倚在殿堂的门框边上。

  那是他的爱女——评梅。

  倚在门框旁的评梅,木然呆望正在咏诵经书的年轻和尚,两腮挂满了泪水。他就是吟梅的心上人?

  不知是佛根?还是悟性?评梅觉得她的心,和佛门是相通的。

  唉!石铭在心底深处重重地叹了口气。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暑假结束,评梅回到北京。

  她除了备课、讲课,就是抓紧写稿,还清许多报刊索稿的文债。同时把她的新作一百多首诗,汇集成一卷,交给她的朋友孙席珍①。孙席珍在北大学习,晚上在《晨报副刊》工作,与焦菊隐②、于毅夫③、赵景深④等组织绿波社,负责编辑《京报·文学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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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孙席珍(1906—1984)浙江绍兴人。原名彭,学名去新。1922年到北大学学习,并参与组织绿波社,负责编辑《京报·文学周刊》。曾参加南昌起义。建国后先后任南京大学、杭州大学教授。著有短篇小说集《女人的心》、中篇小说《战争三部曲》等。

  ②焦菊隐(1905—1975)天津人。原名承志。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第一副院长、总导演。著名,戏剧家。

  ③于毅夫(1903—1982)黑龙江肇东人。原名成泽。建国后历任黑龙江省政府主席,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等职。

  ④赵景深(1902—1985)浙江丽水人。字旭初。建国后,任复旦大学教授。著有《中国小说论集》等。

  孙席珍和焦菊隐,都是评梅的朋友,诗友,关系融洽,交谊甚密,情同姐弟。评梅把她的一卷诗集交给孙席珍,看看能在《晨报副刊》,还是在《京报·文学周刊》上发表。孙席珍为她的诗集加了个“百花诗选”的题目,考虑诗作较多,便交给了王统照①,在《文学旬刊》上发表。

  --------

  ①王统照(18971957)山东诸城人。字剑三。参加过“五四”运动。建国后任全国第一、二届人大代表,山东省文联主席、文化局长等职。有诗集、散文集、杂文集等多部行世。

  评梅又和小鹿商量,她俩合出一本诗集。年仅十八岁、女高师国文科二年级的小鹿,心中有些胆怯。评梅搂住小鹿的肩膀,亲切地低声说:

  “傻妹妹,有什么不行的?哪本书不是人出的?”

  商量已定,俩人分头把自己发表过的诗,选了一些,合订成集,现成的题目,就叫《梅花小鹿》。这部《梅花小鹿》诗集,是她俩友情的表征和结晶。

  这天下午,评梅正在附中女子部主任室,最后校订《梅花小鹿》诗集。突然,小鹿从女高师打来电话,说有人找她,请她到女高师来一趟。

  评梅只好放下手头的活,雇了辆洋车,来到石驸马大街红楼。推门进了小鹿的宿舍,看见她正和几个人谈话,——两男—女都是学生模样。

  看见评梅进来,几个人都站起来了。经过介绍,才知道:那男的叫欧阳兰②,那女的是他的未婚妻,叫夏希;另一个男的叫黄心素,坐得远远的,似乎没说什么话。他们都是北大的学生。

  --------

  ②欧阳兰,又名欧阳畹兰,江西人,与未婚妻夏希等组织了“蔷薇社”,并邀请评梅和陆晶清加入,同时请她们出面与邵飘萍接洽应征事。《妇女周刊》最初的编辑权由欧阳兰等人掌握,到1925年3、4月间,欧阳兰因抄袭事败露,被迫放弃编辑权,即由评梅和陆晶清接任。

  因为,《京报》征求有组织的社团编辑出版不同性质的几种周刊。欧阳兰想争取主编《京报·妇女周刊》,便和夏希几个同学组织了一个“蔷薇社”,而欧阳兰他们没有什么名气,不使出面。因此想邀请评梅、小鹿她们参加“蔷薇社”。欧阳兰还说:考虑评梅已被文坛公认为“北京著名女诗人”,是新文化运动中写新诗有成就有影响的作家,又和鲁迅等著名的学者名流来往密切。所以想请评梅和《京报》社长邵飘萍,接洽应征事宜。

  评梅听了,沉思半晌,看了看小鹿,小鹿的眼神是热切,是期待,大约是愿意干的。于是,评梅点头答应了。

  评梅疑惑不解的,是整个谈判过程中,黄心素竟然一言不发,不知为什么。

  第二天上午,评梅和小鹿,分别请了假。俩人出了宣武门洞,便奔了宣外魏染胡同《京报》馆。

  那是一座青砖灰瓦二层楼房,坐东朝西,上下各有七间。正门门楣上有“京报馆”三个大字,隽秀、洒脱,又不乏遒劲的风骨,是邵飘萍的亲笔题字。

  这天,邵飘萍在他的社长办公室,接待了石评梅和陆晶清她们二位女士。

  邵飘萍穿一件浅灰色的长袍,外罩一件对襟缎子短衫。。他那张白净面庞的高颧骨上,架着一副白色的金边眼镜。他正值不惑之年,风度萧洒,目光如炬,思维敏捷,话锋犀利,使人肃然起敬。

  当石评梅说明来意之后,邵飘萍捋了持他的分发,微微一笑,点头道:

  “石女士是当今北京文坛有影响的诗人,有你参与《京报,妇女周刊》的创办和编辑工作,我很高兴,也很放心。不过……”

  邵飘萍停顿了一下,评梅马上接着问道:

  “不过什么呢?请邵先生尽管言明就是了。”

  “不过,”邵飘萍略一思索,笑道,“《京报》曾经因为揭露曹汝霖的卖国行为,遭到查封。曹汝霖又下令抓我,我只好化妆避难上海。四年前,我重返北京办《京报》,照样抨击时弊,还为李大创、鲁迅先生开辟专栏。我是本性难移啦!今后,自然免不了还会惹怒军阀的当权者们。石女士,这,也许会牵连……牵连《妇女周刊》的吧?”

  评梅听得出邵社长的弦外之音。要想争得“妇周”的出版编辑权,必须亮明观点。

  “邵先生,”评梅沉静地说,“积弊日久,欠债愈多,作为喉舌,报纸不去抨击,谁去抨击?报纸不替民众说话,谁替民众说话?邵先生,您做得极对,我十分敬佩。不过,我们几个,才疏学浅,当然不敢效董狐①之笔,步邵先生的后尘。但是我想,在邵先生的指导下,总不致于给《京报》抹黑的吧?”

  --------

  ①董狐,表秋时晋史官。孔子称其为古之良史,谓其书法不隐。后世因以董狐为直书不讳的良史的代称。

  邵飘萍颔首微笑了,心想,果然名不虚传,石女士是个才女,且又能言善谈。他说:

  “如果创办‘妇周’,不知石女士有何想法?”

  石评梅明白,她心想,这当然是社长在考问她办“妇周”的宗旨,于是她特别强调说明:今日虽然已是民国十三年,但是,仍有多少女子,在旧礼教的桎梏中呻吟,——这是对女界的摧残;仍有多少聪明智慧的女子,却努力于贤顺贞节,以为光荣,——这是女界的愚昧;仍有多少有才能的女子,在柴米油盐、描鸾绣凤中湮埋,——这是女界命运的悲惨。“妇周”应当激起女界的觉醒,相信自己的力,可以粉碎桎梏,创造新生;相信自己的热,可以焚毁网罟,创造未来!“妇周”就算是个小小的火把吧,但是这弱小的火把,燃烧世间的荆丛,会是猛烈,光明!就算是细微的呼声吧,但是这细微的呼声,振颤女界同胞的心灵,会是悠远,警深!

  “邵先生,”评梅说完了,停了停,问道,“您说,是这样吗?”

  邵飘萍一直频频点头,听完评梅一席词色庄重的话,不觉眼睛一亮,倾心地赞赏,会心地笑了。他重新打量了评梅一下,脑海里突然蹦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几个字来。是的,唯独评梅的丰采神韵是堪配这几个字来形容的。

  小鹿坐在旁边一直没开口,这会儿心里乐了:梅姐,你真不愧是我的梅姐:词色悲烈,严如斧钺,一定会打动邵社长的。

  果然,邵飘萍终于答应了。

  他神采飞扬,眼睛闪灼着喜悦倾慕的光,一派慷慨气度,他说:

  “石女士,我同意了。对你们应征创办《妇女周刊》,我同意了!立即着手筹办吧!年底能出第一期最好。我想,你刚才的谈话,就作为‘妇周’的宗旨吧!你把刚才说的,回去整理一下,就是一篇很好的发刊词。你看怎么样?”

  从“京报馆”出来,小鹿的心情特别欢快。她搂住评梅的胳膊,兴奋地说:

  “梅姐,你真行!胜利了,胜利了!我们能在‘京报’副刊上,创办‘妇女周刊’,真是不简单!邵飘萍的‘京报’,影响可大了!”

  她真像一只活泼的小鹿,一蹦一跳,娇小玲珑的身躯,今天显得格外的轻盈敏捷。

  “梅姐,今天我对邵先生的印象可好了!”她不住嘴地说,“看来,办报也需要勇气,不怕杀头!”

  是的,邵飘萍有勇有谋,而且真的不怕杀头。

  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段棋瑞①曾经召开会议。决定中国是否参战,但却不公布会议结果。为了保密,国务院停止会客三天。中外记者使出看家本领,要抢发这一重大消息,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得到它:全世界瞩目中国,是参加协约国,还是同盟国?

  --------

  ①段棋瑞(1865——1936)安徽合肥人。字芝泉,晚号正道老人。号称“北洋之虎”,是继袁世凯之后掌握北洋军阀政府大权的人。1924年第二次直本战争,直系失败,他被推为临时执政,1926年“3·18”惨案,他是镇压学生运动的元凶。同年下野。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曾物色他做华北汉奸傀儡,他予以拒绝,移居上海,总算成全了民族大节。

  那时,邵飘萍是上海《申报》驻京记者。他知道闯国务院肯定会被“挡驾”的。于是他借来一辆挂有总统府车牌的汽车,直闯国务院,抵达总理府的门前,却遭到段棋瑞传达长的拒绝。邵飘萍当即掏出一千元钞票,数出一半给了传达长。

  他说:“五百元送您买两包茶喝,只求您回禀一声段总理,段总理接见与否没有关系。不过,万一接见,这另外五百元当然还归您啦!”

  段棋瑞的传达长拿着邵飘萍的名片进去不久,便出来说段总理请邵先生!

  见了邵飘萍,段棋瑞绝口不提中国是否参战的决定。可是段棋瑞哪里是邵飘萍的对手?三扯两扯,七说八说,段祺瑞终于向他披露了中国参加协约国对同盟国作战的决定,并且要邵飘萍保证不向外界泄露。邵飘萍当即立下誓约:三天内如在北京走漏此秘密,愿受泄露国家机密之制裁!

  但是他出了总理府,驱车直奔电报局,用密码把这个特大新闻拍至上海《申报》馆。顷刻之间,10万份“号外”撤遍了大上海。当天,上海所有大小报纸.照转照发。四天以后,各种载着这条新闻的报纸纷纷流入北京城,北京这才炸了锅I

  那时津浦线尚未通车,报纸从上海运到北京最快要四天水路,况且消息是从上海倒流回北京,与邵飘萍无干!邵飘萍抓住这点,便敢作敢为!

  小鹿听了评梅的介绍,对邵飘萍越发佩服得不行。她也更加理解了为什么评梅敢于接受欧阳兰的约请,为什么见了邵社长评梅敢于用语悲烈!原来,梅姐早就知道:邵先生是个不伯死的正人君子!是个不怕死的报界英雄!

  小鹿鹿高兴得差点要疯!拍手高呼:“妇周”成功了!

  “鹿鹿,”评梅有些忧虑,“别高兴得太早。创办是一回事,怎么办又是一回事。‘妇周’的主编权还在欧阳兰他们手里,他们能按照我们对邵社长许诺的宗旨去办吗?”

  “能,能!”天真未涡的小鹿鹿,快活地说,“我看他们挺热心的!”

  评梅细细的双眉一蹙,宽容地笑笑:

  “但愿如此!希望他们真的是为女界办报,而不是办报为自己!”

  “别杞人忧天了!你今天大获全胜!没说的,请客!”

  “鹿鹿,馋死了!”评梅白了她一眼。

  小鹿缠着评梅非请客不行,而且威胁说:今儿咯要不请她一顿,她就卧轨!

  评梅笑道:

  “死鹿鹿,你要馋疯了!电车明年才能修成,现在你只能卧驴蹄子啦!”

  小鹿缠着不撒手。评梅没法,只好哄她:

  “好妹妹,姐姐回去,还得抓紧校订咱们的《梅花小鹿》诗集,出版社限期要稿子哪!等我校订完了诗集,交了稿,我请你吃螃蟹。咱俩好好聊聊。今儿不行,没空儿。”

  “那就简单点儿也行!”小鹿撒起娇来没完。

  大约,撒娇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一种愉快,一种享受,一种满足。她说:

  “梅姐,‘中秋才过近重阳,又见花糕各处忙’。中秋刚过,重阳没到。去年中秋,在梅巢草亭,你请我和庐隐吃的是菊花面。今年庐隐不在,中秋也过了。你就请我吃两块花糕吧。嗳,梅姐,东四牌楼的致美斋、桂馨斋的花糕,中间夹着桃仁、松子仁、温朴、青梅,可好吃啦!”

  “那还得往东城跑,不行。”评梅说,“这样吧,就近,咱们到白塔寺,我请你喝茶汤,先打打你肚子里的馋虫!然后,我就回石头胡同改稿去。”

  小鹿特意撅着嘴,跟着评梅到了白塔寺。

  白塔寺临街的胡同口旁边,摆着好几个茶汤摊。一条条长桌,都是用蓝布蒙盖。桌后挂着蓝色横幅帐幔,上面镶着“清真八宝茶汤”几个白色大字。桌上放着把龙头作壶嘴的大铜壶,有四十几斤重,里面还有二十斤煤球,两大桶水,二分半的壶嘴,这就是冲茶汤用的大汤壶。老远就能瞅见,呼呼地喷着热气。

  评梅领着小鹿来到“茶汤李”的小摊前,悄声对小鹿说:茶汤李的糜子米,是从张家口沙城运来的,上等货,质地纯,味道好。来两碗!

  茶场李右手握壶把,把壶那么一悠,拿碗的左手叫足劲儿,往下一抖,朝上一迎,稠稠乎乎的一碗茶汤就算冲出来了。然后,再撤上玫瑰,苜蓿,黑糖,青丝红丝等果料。

  小鹿接过一碗八宝茶汤,仍旧撅着嘴,瞪了评梅一眼,说:

  “那么伟大的胜利,一碗茶汤就把我打发了?”

  评梅说:“可别小看茶汤,这是北京著名的风味小吃,比你我的名气大!在你们云南的苍山洱海,只怕见也没见过呢!”

  吃完茶汤,临分手,小鹿仍旧假装生气,撅着好看的小嘴,不理评梅。评梅搂住她的脖子,柔声柔气地哄她说:

  “好妹妹,别生气了!等我把咱俩的《梅花小鹿》诗集稿子校改完,我一定请你到‘雨华春’吃螃蟹。鹿鹿,从现在起,你就把肚子空起来,到时候,我要让你撑破肚皮!”

  小鹿鹿终于笑了!学小猫儿,耸着鼻子,冲着评梅一伸脸:

  “咪哟——!”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除了上课,评梅回到西城西四石头胡同家中,专心一意地校改《梅花小鹿》诗集稿子,不知北京发生了一个大事件。—冯玉祥①发动了北京政变!

  风云突变。

  军阀开战。

  中国的大地上,又响起了隆隆的枪炮声。

  原来,北洋军阀直系首领曹锟②,以贿选手段篡窃大总统的宝座之后,吴佩孚便进一步利用中央权力,借口统一军权,排除异己,企图雄踞中原,威加海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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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冯玉祥(1882一1948)安徽巢县人。字焕章。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时任第三军总司令。同年10月发动北京政变,推翻直系军阀政府。参加北伐。坚持抗战。

  ②曹48(1862——1938)直隶天津人。字件珊。1922年第一次直奉战争中打败奉系军阀,次年以重金收买国会议员,贿选为总统。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因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被软禁,下台。

  但是,风起云涌的革命势力,迅速形成各种同盟,奋起反抗北京军阀政府。

  在广东领导国民革命的孙中山,还在曹锟就任贿选总统的时候,就已经通电声讨曹锟,并且与奉系的张作霖、浙江皖系的卢永祥①联系,希望共同进行倒直运动。后来,通过孙中山之子孙科、张作霖之子张学良和卢永祥之子卢小嘉在沈阳举行的所谓三公子会议,事实上形成了孙、张、卢反直阵线的三角同盟。

  9月3日,浙江战争爆发,张作霖立即通电声援卢永祥,并且把奉军编成战斗序列,待命出征。吴佩孚也由洛阳回到北京部署军事,第二次直奉战争,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

  在这紧急关头,在吴佩孚的直系部队内部,迅速形成了冯五祥、胡景翼②、孙岳③的联合反吴的三角同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发动了北京政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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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卢永祥(1867—一1933)山东济阳人。字子嘉。原为曹锟旧部,后投靠段祺瑞,历任皖系军阀师长、浙江督军等职。1924年江浙战争中,任浙沪联军总司令,战败后逃亡日本。第二次直本战争后,段祺瑞上台,又任苏皖宣抚使。后被奉系挤下台。1933年病死天津。

  ②胡景翼(189:1925)陕西富平人。字笠僧、励生。1910年加入同盟会。1921年任吴佩半部师长。后依归冯玉祥部,曾随冯玉祥参加第一、第二次直奉战争。1924年10月“北京政变”发生后任国民军副总司令兼第二军军长。后被段祺瑞政府任命为河南督军。1925年4月病故。

  ③孙岳(1878——1928)河北高阳人。字禹行。早年加入同盟会。曾被南京临时政府任为第十九师师长。1913年二次革命时任北伐第一军司令。后任直系军官教导团团长,曹铝卫队旅旅长,大名镇守使。1924年参加北京政变,任国民军联军副总司令兼第三军军长等职。1928年在上海病逝。

  冯、胡、孙,都是受吴佩孚排挤的。

  北京政府,在吴佩孚的提议和威逼下,把冯玉祥从河南督军的位置,调到徒有虚名的陆军检阅使的职位,驻军北京南苑。

  1913年二次革命讨伐袁世凯时,孙岳曾任北伐军第一路总司令;直皖战争时,任直隶省义勇军总司令。但是因为受吴佩孚的压抑,战事结束后反被任为第十五混成旅旅长兼大名镇守使。孙对吴早就不满。

  胡景翼早年参加同盟会,与孙中山有直接关系。吴佩孚曾调他南下打孙中山,胡不肯。吴便在军饷上卡胡的脖子,使胡处境困苦。因此胡景翼早已暗中生了哗变之心。

  1924年9月,有一天,孙岳到南苑为冯玉祥新建的昭忠词落成致祭。冯对孙说:

  “我们一定把曹锟、吴佩孚这批祸国殃民的混帐东西,一股脑儿推翻。不然,如何对得起牺牲了的官兵,更如何对得起创造民国的先烈!”

  孙岳一听,振奋异常,当时表示:

  “你要是决定这样干,我必尽全力相助,听你指挥!”

  言语诚恳,态度坚决。

  孙岳把冯玉祥要举事的行动,向胡景翼一说,胡立即派岳维峻①去北京见冯玉祥,表示绝对服从冯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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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岳维峻(1883一—1932)陕西蒲城人。原为胡景翼部属。参加冯、胡等发动的北京政变。1931年在进攻红军根据地时被红军俘获,次年被处决。

  于是,冯、胡、孙,达成三点秘密协议:第一,吴佩孚对奉作战,我们誓死反对。第二,如果政变成功,必须迎请孙中山北上来主持大计。他是中国唯一革命领袖,应当竭诚拥护,否则我们就是争权夺利,就不是真正的革命!第三,我们既然下定革命决心,就必须严整军纪,真正做到不扰民、不害民,和帮助民众,否则革命不能成功!至此,冯、胡、孙的三角同盟亦告形成。

  1924年9月15日,奉军开始向朝阳、山海关进兵,曹锟、吴佩孚的北京政府发市了对张作霖的讨伐令。冯玉祥18日被任为第三军总司令,命他即刻率兵北上,出古北口,趋赤峰,与奉军作战。可冯玉祥拖到21日,先头部队才出发;最后鹿钟麟①的旅,24日才开拔完。一天前进80里,然后又往回折60里。10月1日才到古北口,11日才进驻滦平。12日,吴佩孚到山海关前线督战离开了北京。冯玉祥立刻宣布班师回京,推到曹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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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鹿钟麟(1883一1966)直隶保定人。字瑞伯。1924年随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担任京畿警卫总司令、国民军第一军第一师师长等职,奉命驱逐溥仪出宫。曾任国民党五届、六届中委。建国后任国防委员会委员。

  冯玉祥的部队10月21日开始班师,向北京进发。数万之众,行如流水。鹿钟麟的先头部队22日就到达了北苑,创造了一昼夜行军200里的空前速度。

  鹿钟麟率队于夜里十二点到达安定门。镇守北京城的孙岳大开城门迎接入城,天亮以前,把所有的交通要道全都封锁,包围了总统府,把曹锟囚禁在中南海的延庆楼里,控制了整个北京城。

  冯玉祥举行的北京政变,在一夜之间,不放一枪,不耗一弹,在宁静的深夜,鸡犬不惊,民众不知,连曹锟和政府的要员尚在梦中,便政变成功。直到第二天清晨,城内居民看到通衢要道,遍布佩戴“不扰民、真爱民、誓死救国”臂章的士兵,才知道发生了重大事变!

  冯玉祥23日到达北苑,立即召开军事政治会议,决定电请孙中山北上主持大计。考虑孙中山来京尚需一段时间,于是先请段祺瑞出面维持。早已暗中窥视北京宝座、野心勃勃的段祺瑞,受此邀请,正中下怀!

  紧接着,冯玉祥将军又在南苑举行了有中外记者参加的阅兵式,“京报”记者邵飘萍应邀参加。冯、邵一见如故,无话不谈。邵飘萍建议冯玉祥赴苏联学习,并建议他立即与南方革命力量取得联系,将部队改为国民军。冯玉祥听后很激动,急忙握住邵飘萍的手,连呼:对,对!

  不久,冯玉祥亲笔下聘书:“特聘邵飘萍先生为本署(即指西北边防督办署)高等顾问”。

  孙中山接受邀请,于11月13日自广州出发,起程北上。孙中山尚在来北京途中,段祺瑞和张作霖便于11月21日、24日先后到京。段祺瑞24日就任临时执政,冯玉祥25日便被迫提出辞呈,发出下野通电,避居京西天台山。

  冯玉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成功的举行了北京政变。又以比“迅雷”更快的速度,被挤出了北京城,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避居京西天台山的冯玉祥,仰天长叹:前门赶走了一只狼,后门引进了一只虎!

  11月下旬,有一天,评梅校改完了《梅花小鹿》诗集,果然约了小鹿到雨华春吃螃蟹。

  这是一个菊花含笑枫叶如火的深秋,是冯玉祥赶走了吴佩孚,迎来了段祺瑞,自己空着手离开北京的日子。街上,鹿钟麟的警备军警,扛着枪,排着队,在巡逻;马路上,仍旧看得见政变时的标语纸屑。

  雨华春,名嫒雅士,济济一堂,猜拳行令,好不热闹。当评梅和她身后的小鹿,刚走进门时,当跑堂的小伙计热情地喊道:“二位小姐,里面请,雅座!”的时候,许多猜拳行令的人,伸出的“五魁手”、“哥俩好”便立时停在半空,许多交谈说笑的嗡嗡声便立时安静下来。一个个,或侧目,或神着脖子,直眉瞪眼地瞅着评梅。——咦!哪来这么个气质典雅的少女?

  可惜,他们不知道,她就是北京著名作家评梅;她就是读者们在北京十几种报刊上,经常看到的熟悉的名字——评梅的本人;她就是以优美清妙的诗篇、文彩绚丽凄艳的散文,打动过干百万读者心灵的女作家评梅!

  评梅凭她的感觉,猜度出饭店里一时间突然静下来的原因。她避开许多双向她投来的目光,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假装平静地领着小鹿拣了个靠窗角落的桌旁坐下。

  小鹿低声说:

  “梅姐,他们都在看你哪!”

  评梅没抬头,轻声说道:

  “别瞎说!吃什么,快点吧!”

  小鹿点了螃蟹、葡萄酒。评梅又点了两样下酒菜。

  小鹿眼尖,在评梅刚刚坐下,十指交叉着把手放在白府绸布桌面的时候,她就看见了评梅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象牙戒指,白色的,近乎于惨白。一片阴云立时布上了小鹿的额头,她的心直往下沉,紧闭着两片小嘴唇,不吭气。

  评梅从手提小皮包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小鹿。

  “谁的?”小鹿接过信问。

  “你看看就知道了。”

  小鹿抽出信,往落款处扫了一眼,带着些惊愕的神情问道:

  “呀,君宇的信!梅姐,这信都一个月了,你怎么今儿咯才拿给我看?”

  评梅说:“那天去‘京报’馆,我就带在身上,本来是预备给你看的。你可好,非闹着让我请客不可!那样的气氛,怎么给你看这样的信?”

  小鹿低下头看信。那封信,大约是高君宇向评梅报告了解决封建婚姻经过之后,评梅回了封信,说与君宇只做朋友,不谈爱情,于是君宇又给评梅写的这封回信。信是1924年9月22日,高君宇从上海去广州的船上写的,——

    评梅: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

    你说可以做我惟一知己的朋友,又说我们可以做以事

    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

    你只会与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

      你明白地告诉我之后,评梅,我并不感到这消息

    的突兀,我只是觉得心中万分凄怆!但是评梅,我是

    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

    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

    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假如我要

    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禄蠢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

    这样做吗?

      然而,我何尝不知道:我是南北飘零,生活在风

    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

    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

    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

    我决心为我的事业奋斗,就这样飘零孤独度此一生。人

    生数十寒暑,死期匆匆即至,美必坚执情感以为是。你

    不要以为对不起我,更不要为我伤心。

      我们是希望海上没有浪的,它应当平静如镜;可

    是,我们又怎能使海上平静无浪呢?我希望你从此愉

    快,评梅,但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

    悲哀的了!

      写到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样平静。好吧,

    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

    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

  看完信,小鹿陷于沉思之中,两眼倾在雪白的餐桌上。

  “梅姐,”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先前的去信,我没看到。但是从君字的回信上推测,你那封信,一定是够绝决残忍的了。大概。只许人家和你谈友谊,不许人家和你谈爱情吧?”

  评梅默然,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想是的。”小鹿严肃地说,“不然,怎么能把君字逼出这么一句话来,——‘好吧。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他遭到了你的爱情拒绝以后,对你仍旧忠心不二。仍旧忠于他的事业!我以为,君字才是真君子,真正的大丈夫!”

  评梅仍旧默然不语,眼前却闪现出一片汪洋大海。海上正漂着一只船,船头上站着高君宇,任凭大海波涛翻滚,骇浪滔天,他却岿然不动,他只为一个目标,为他的主义而奋斗!他是血染头颅,也矢志为主义奋斗的英雄!

  小鹿重又把信看了一遍,很多感慨,使她感动的地方,便轻轻地念了出来:

  “……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水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

  小鹿进一步说明刚才她说过的意思,来规劝评梅,希望评梅不要辜负高君宇的爱心,苦心,真心,诚心。

  “梅姐,”她说,“看了这样的信,你不觉得君宇是个万里难寻的至诚君子吗?你不觉得他是个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多情的英雄吗?梅姐,他是真正爱你的呀!你虽然拒绝了他,但是他仍旧爱你,哪怕从此孤独一生,只为事业奋斗。悔姐,君宇是用生命在爱你,难道这也感动不了你吗?”

  小鹿鹿很激动,还要慷慨激昂地说下去,这时,跑堂的已把螃蟹、酒、菜端上来了。评梅在桌底下用脚捅了一下小鹿,示意让她暂时不要说。

  洁白的桌面,鲜红的蟹,血红的酒。两个少女,一边吃螃蟹,一边慢慢饮着美酒。一边低声细语地说着悄悄话儿。

  评梅有些醉眼模糊,白嫩的脸上,仿佛映照着彩霞,又宛如盛开的桃花,娇艳得惹人。评梅原本没什么大酒量。和小鹿一样,不过是喝两杯色酒玩玩,不过效颦古来诗人的狂放而已。人生不得意,借酒浇愁嘛!

  小鹿原是为了吃螃蟹才来的,可是螃蟹没吃多少,酒却喝的不少。评梅知道,小鹿是因为对她不满,心中烦恼;也是为君宇遭到的不公正对待,心中伤感;更是为了她和君宇未来的命运担忧,而心中悲怆!

  小鹿眯着一双惺忪的醉眼,不错眼珠地凝视着评梅拿杯的手。

  “鹿鹿,”评梅把玩着手中只剩下一点儿酒底的杯,将沉思低垂的眼睛抬起来,看看小鹿,亲切柔声地说道,“鹿鹿,你真的醉了吗?为什么总是盯着我的酒杯?”

  “我是看你拿杯的手。”

  “为什么?”

  “梅姐,”小鹿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非常郑重其事地问道,“梅姐,告诉我,你手上的象牙戒指,是谁给你的?”

  她的严肃,她的郑重,使评梅一时难以披露她的隐衷,难以开口,低头沉默不语。停了半响,才轻声告诉她,是高君宇送她的。

  “我也猜到了是君宇送你的。”小鹿说,“可他为什么要送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给你哪?你又为什么要戴上它?今天一来,我就看见了你手上戴着这么一只象牙戒指!梅姐,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评梅没有回答,给自己斟了杯酒,一下喝干。接着又斟了一杯,端起来又要喝,小鹿劈手给夺了下来。

  “梅姐,”小鹿有些动情,有些急切,“这种惨白枯冷的东西,是一种不祥之物,是一种不吉利的东西!梅姐,我请你把它摘下来!”

  评梅意外的坚决:

  “不!”

  “不?为什么不?梅姐,我不愿意你戴着它!”

  “我已经戴了它三天了!”

  “那么说,”小鹿问,“你已经决定接受他的爱情了?”

  “不!只是友情!”

  “这是什么样的友情啊?!”小鹿简直是在愤怒地惊呼!

  “这是,”评梅冷静地说,她过份的冷静,已使小鹿有些寒颤,小鹿觉得她的冷静,近乎于冷酷,“小鹿,这是从此不再把自己的爱情献给第三者的最浓烈、最真挚、最高尚的友情!”

  小鹿把酒杯往桌上猛地用劲儿一蹾,疾言厉色:

  “奇谈怪论!”

  接着,小鹿用一种哀告的声音说:

  “梅姐,把它摘下来吧!我求你,我求你把它摘下来吧!”

  小鹿真诚地同情、爱护,使评梅感动也使她凄伤。小鹿真心是为了她,为了她妙龄美好的青春,为了她光华灿烂的生命,为了她一个少女便显露出的横溢才华,——全都束缚在这惨白枯冷的象牙戒指里,小鹿哭了!

  小鹿伤心地哭着!

  评梅那双美丽深邃的眼睛,流溢出一种感激,而又忧戚的神情。

  “鹿鹿,”她说,“我已经决定戴着它和我的灵魂同在!原谅我,朋友,我不能摘掉它。我是取它的洁白坚固,象征我与君宇的友情!”

  评梅痛苦地低下了头。她痛苦得全身都在颤抖,连灵魂也在颤抖!

  小鹿看着她,心里愈发地难过。评梅是用她的新诗参与了新文化运动,她不愧列入新文化运动先驱者的行列。但是她又被旧观念愚弄,宰割,蹂躏!说到底,她是在“五四”之后大动荡的历史时代里,没有找到人生的出路!

  小鹿擦了擦泪水,说:

  “梅姐,你是用这象牙戒指,禁钢两个人的灵魂,监禁两个人的一生啊!对你自己,对君宇,这不太残酷了吗?你是受害者,可你又是害人者!”

  评梅听了小鹿的几句话,突然眼前好像掠过一片黑影,眼里冒出许多金星,顿时天旋地转,桌上的杯盘也在转,螃蟹也在爬,无数只盛满红艳艳美酒的杯子打着旋,转着圈,她昏晕了,晕倒在桌子上了!

  小鹿赶忙跑过去扶住她,许多原本就注视评梅的人,这会儿都放下杯子,神过脖子往这边瞅。好在没过一两分钟,评梅就醒过来了。她歉疚地朝小鹿笑笑:

  “呢,我真的有些醉了!”

  小鹿给她要来一杯水:

  “梅姐,你不要难受,我知道你心里苦闷。”

  评悔摇摇头,从手皮包里又拿出一封高君宇给她的信,递给小鹿,告诉她,你都看看吧。

  信是这样写的,——

      ……我虽然无力使海上无浪,但是经你正式决定

    了我们的命运之后,我很相信这波涛狂风统治了的海

    心,总有一天风平浪静,不管这是在千百年后,或者

    就是这握笔的即刻。我们只有等侯平静来临,死寂来

    临,假如这是我们所希望的。容易失去的,往往是兢

    兢然恋守着的;愿我们的友谊也和双手一样,可以紧

    紧握着的,也可以轻轻放开。宇宙作如是观,我们便

    ,毫无痛苦,且可与宇宙同在。

      双十节商团袭击,我手曾受微伤。不知是幸呢,还

    是不幸,流弹洞穿了汽车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车里不

    死!这里我还留着几块碎玻璃,见你时赠你做个纪念。

    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一

    个大点的我自己戴在手上,一个小的我寄给你,愿你

    承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再令它如红叶一样的命运吧!

    我尊重你的意愿,只希望用象牙戒指的洁白坚固,象

    征我们的冰雪友情吧!……

  评梅哪里知道,就在1924年10月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的同时,广州商团叛乱,企图推翻孙中山的革命政府,高君宇协助孙中山指挥镇压了商团叛乱!

  夕阳透过“雨华春”的大橱窗玻璃,照到店堂里,照到评梅酒后那张红朴朴的脸上,她的脸反倒显得有些惨白。

  窗外,大街上,政变天折后的北京,仍旧是车水马龙,人群熙攘。然而敏感的人,还是能感觉到,古城的上空,依然飘浮着浓重的政治和战争的风云!

  小鹿看着评梅那张苍白烦闷的脸,心中不禁愤然道:该死的吴天放!你在我的梅姐心里,造成了多么深重的创伤啊!

  西四石头胡同13号的院里,评梅那间挂着淡绿色帷幔窗户,依旧亮着灯光。

  评梅伏在案头写日记,——

      近日来,我特别注意报纸,寻找有关广州平定

    “商团”的新闻报导。可惜,北京的报纸版面,多被什

    么段(祺瑞)、张(作霖)、冯(玉祥)天津会议,什

    么临时执政府,什么善后会议,什么国民会议,冯玉

    祥辞职,段祺瑞就任临时执政等等,所占满。平定商

    团的消息,一点也没有。

      幸好,今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师大附中女子部主

    任室批改作业,兰辛来找我。兰辛不仅是君宇的朋友,

    大约还是他党里的同志。他来,真使我喜出望外,因

    为我又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他了。

      从今年5月,君宇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夜离开我,离

    开北京以后,他的朋友兰辛,还有邵乃贤,以及弟弟

    高全德,经常代替君宇来看望我,关心我,还给我带

    来许多刊物。我知道他们都是君宇的好朋友,当然受

    君宇的委托才常来的。呢,人生得一知己,尚且何等

    的不易呀2何况,君宇原来还有这么多与他同舟共济

    的真朋友!

       我特别向兰辛询问了关于广州商团“袭击”的事。

       兰辛告我,说商团是香港汇丰银行的大买办陈廉

    伯,和佛山大地主陈恭受为首组织的反动武装,阴谋

    推翻孙中山领导的广东革命政府。他们勾结军阀陈炯

    明,向香港的德国商人订购大批武器弹药,由丹麦轮

    船运来广州,结果被黄埔学生乘军舰到珠江沙角截获,

    押回了黄埔军校。于是,商团威胁商人罢市,威胁政

    府还枪,双十节向举行国庆游行的民群开枪。遂发生

    了商团叛乱。

      君宇积极参加了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平定反动商团

    的叛乱斗争。他是坐在指挥车里,指挥战斗。叛乱分

    子的子弹射中了他乘坐的指挥车的玻璃,险些被击中,

    幸好只是伤着了手,不重。

      听了兰辛的介绍,我的脑海里,真的闪现出君宇

    叱咤风云的英雄形象。啊,君宇,我盼你平安地回来、

    我挂念你的安全!遭上帝诅咒的商团,你们差一点送

    了我的君宇的命!

      兰辛还给我带来了两本新出版的《向导》,一本

    《政治生活》。他说那上面有君宇的三篇文章。我翻了

    翻题目,果然有:《江浙战争与外国帝国主义》,《南洋

    烟厂罢工与上海的报纸》,《国民党左右派的分化》。

      这天,兰辛临走,他还悄声告诉我,说君宇十三

    号已经离开广州,陪同孙中山北上,估计这几天就会

    到达天津。

      我听了很高兴,甚至有些激动,我又快见到君宇

    了!啊,苦命的君宇,你离开北京,漂泊湖海,又是

    半年!

      君宇,君宇!你快回来吧!我将张开双臂欢迎

    你,北京城将张开双臂欢迎你!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也许,因为时局动荡不安,戎马倥惚,万事紧迫,高君宇这几天的日记,写得特别简单。

  但是,仍旧能够看得出他的一些活动情况,——

         1924年10月26日

    党中央发来急电,言明10月23日冯玉祥发动北

  京政变,25日在北京北苑召开军事政治会议,决定邀

  请孙中山北上,主持大计,解决国是。中央决定,命

  我竭尽全力,动员孙先生无论如何下决心北上。北京

  政局不稳,为防止段祺瑞、张作霖乘虚而入,造成局

  势恶化,应敦促孙先生,尽快北上!

         11月4日 深夜

    夜,孙中山派副官马湘,前来寓所,告知孙大元

  帅立等见我。

     随马副官见孙先生。一见面,孙先生便说:“君宇

  兄,果然被你言中了,请看看这个。”他递给我看的,

  是冯玉祥请他“速驾”的电文:“辛亥革命,未竟全功,

  以致先生政策无由展施。今幸偕同友军,戡定首都,此

  后一切建设大计,尚赖先生指示,万望速驾北来,俾

  亲教诲。”

    我当即动员孙先生尽快北上,主持大计,解决国

  是,以防形势逆转,难以收拾。并转达他,这是我党

  中央的意见。孙先生领首称是。

         11月12日

    孙先生10日发表北上宣言:主张废除不平等条

  约,召开国民会议,以求中国之统一与建设。同时,由

  国民党中央党部发出通告:“现奉总理谕:定期于11月

  13日首途北上,是次总理赴京主持大计,关系本党前

  途,凡在革命政府旗帜下的农、工、商、兵、学,均

  应有一种热烈表示。本会拟邀约各界于10日下午六

  时,在第一公园集合,举行提灯欢送会,同伸庆祝。”

    是夜,参加灯会的人们非常踊跃,情况盛极一时。

          11月13日

    孙先生终于北上成行。偕同前往的,有夫人宋庆

  龄;我以孙先生秘书的身份,应孙先生邀请,陪同孙

  先生一路北上;随行人员汪精卫、李石曾、戴季陶、孔

  祥熙等三十多人。乘永丰舰,今日离开广州去香港。

          11月17日

    孙先生一行在香港改乘日本轮船春阳丸转往上

  海,今日晨抵达,在法租界外滩登陆。孙先生即赴莫

  利爱路本宅休息。

        11月22日

    孙先生身体不适,不便催促马上动身,急得我起

  火冒烟。延宏五天,今日才搭乘上海九离沪赴日本。我

  意尽快赶到北京,不主张去日本。但是孙先生说他经

  道日本,是为了忠告他们朝野臣民,应本同文同种之

  情,为互助合作之精神,取消二十一条及一切不合理

  的优先权,必须去日本。我再四陈说必须抢在段张进

  京之前,进入北京。然孙先生执意要去日本游说。

        11月30日

    在日本又耽搁一周,急得我吐了三口血!被孙先

  生副官马湘撞见,我一再叮嘱他:千万不要告知孙先

  生!今日终于由日本改乘北岭丸赴天津。

          12月4日

    今天到达天津,我舒了一口气。当时,天津各界

  有一百多个团体,一万多人欢迎孙先生;其中还有段

  祺瑞的代表许世英,冯玉祥的代表熊斌。李大钊同志

  也亲临天津欢迎孙先生。各派人物云集津门。

  孙先生住张园,发表书面谈话,因病,只能由汪

  精卫代为宣读。

    许世英向孙先生报告,说段政府“尊重条约(即

  二十一条),外崇国信!”孙先生赫然震怒:“我在海外

  奔走呼吁取消不平等条约,你们却为升官发财,尊重

  卖国条约,那又何必来欢迎我!”

  第二天,高君宇陪同李大钊和孙中山先生会晤。李大钊向孙先生详细分析了形势。北京政局,果然逆转恶化。段祺瑞捷足先登,抢先就任临时执政.一手拉张,一手打冯。又要召开“善后会议”,抵制“国民会议”。李大钊说,中国共产党主张:应当立即在北京召开国民会议促成会全国代表大会。孙先生表示同意。

  在天津,高君宇又咯了两口血。他一路护送孙中山北上,操劳过度,到达天津的第三天,便病倒了。李大钊派人立即把他送回北京住院治疗。

  北师大附中校园里的下课铃声响了。评梅挟着课本刚刚走出课堂,门房者张便来告诉她:说有她的电话。

  电话是兰辛打来的。他说高君宇已经回到了北京。大概过于劳累,又吐血了,现在住在德国医院①。高君宇不让告诉她。怕她担心。兰辛说,他和邵乃贤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把情况告诉你,并且希望你去医院照看照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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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国医院,即东交民巷北京医院的前身。

  评梅放下电话,顾不上吃中饭,雇了车,急忙奔了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

  分手半年,她日夜盼望的朋友,终于又回来了。虽然她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君宇住院,令人揪心,但是他毕竟是回来了!我的朋友,你不要紧吧?我来了,我来看你来了!你很快就会病好的,很快就会出院的。我们又可以到陶然亭去散步,到陶然亭那块京城唯一干净的地方去谈心了!朋友,你莫急,再耐心地等一会儿,评梅就要来了,就要来到你的身边了!哦,今天车子怎么跑得这样慢?

  “车夫,请你再快些!”评梅在车上说。

  她在车上思来想去,心急如焚!

  评梅下了车,急匆匆走进东交民巷德国医院半月形的铁栅栏大门,奔向病房。她抓住门把手,刚要闯进去。立时,她从情急中醒过神来,不能过于莽撞,看惊吓了病中的高君宇。于是,她在门口停住,静静心,稳稳情绪,这才慢慢地,轻轻地;推开病房的门。

  只见病床上躺着高君宇,似乎已经熟睡。他一只手搭在胸前。评梅一眼就看见了他手上戴的那只象牙戒指。她不由得低下头,看看自己手上戴的那只高君宇送她的象牙戒指。

  唉!评梅深深地哀叹了一声。

  然后,她轻轻走到病床跟前。

  床头的痰盂里,咯了半痰盂血,鲜红鲜红的。枕头边放着几本书,书上放着副黑框边的眼镜。

  君宇正在沉睡。他瘦多了。眼睛已经凹陷下去,脸色蜡黄惨白,形销骨立,枯瘦如柴。

  评梅的心一酸,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从她光洁的脸腮上滚落下来。她一下跪到床边的地上,从灵魂深处发出了一声呼唤,那是孕育日久的真情!

  “君字,我接受了!我接受了,君宇!”

  说完,便双手搭在床沿上,伏着头,哭泣起来。

  高君宇在睡梦里,听到哭泣声,醒过来,看见评梅跪在床边哭泣,便伸出他那只戴着象牙戒指的手,握住评梅的手。评梅抬头一看,正握在她自己戴象牙戒指的手上。

  高君宇那张苍白的脸,显得十分的疲惫,仿佛正在害一场难以治愈的大病。他想起睡梦里听到的话,便问:

  “评梅,你刚才好像说什么接受了?接受什么?”

  “君宇,我的朋友!”评梅说。

  她是从心底里呼唤着他的名字,她流着泪,深情地凝视着他;

  “朋友,”她说,“我接受了!我接受你的爱!”

  高君宇用劲握住评梅的手。大约因为激动,他的手有些颤抖。

  “谢谢你!评梅!”他的声音流露着喜悦,饱含着真情,“谢谢你,我终于等到了你的爱,我终于得到了你的爱!呢,我得到了值得我深爱人的爱!”

  他用手把她脸上的泪水抹去。

  评梅说:

  “君宇……”

  “你起来说……”

  “不!”

  “为什么不?”

  “君字,”评梅仍旧跪在床跟前,两只胳膊放在床沿上,“你听我说完。”

  “好,那么你快说,说完快起来。”君宇关切地说。

  “君宇,”她说,“我接受你的爱时,我也把爱给了你,我愿你:用你的热泪来浇灌它;你假如承受我的心时,现在我就将这颗心双手献在你的面前,我愿你:用你的鲜血来滋养它。”

  “我完全答应你。”

  “那么,你是真的爱我了?”

  “那还用问吗?”

  “我要你回答。”

  “好,我回答:是的,我是用全身心在爱着你。”

  是什么打动了他,迷住了他?是评梅优美高雅的秀韵?是她活泼而又温柔的性格?是她哀艳清妙的气质?是她耸动京都的横溢才华?是什么?是什么使他要用全身心去爱她?使他对评梅的爱,表现得如此真切,如此诚挚?苦苦地爱着,死死地恋着?

  只怕高君宇回答不出来。就像同乡会他们第一次相识,他接到她那平平常常问候的信之后,使他感觉到的是从未有过的安怡一样,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只能明明白白地肯定一点:他对她的爱,那是久已在一个灵魂中孕育的产儿!

  “那么,”评梅说,“你果真是爱我的,我想你一定能完成我的主义,并且为了它做出牺牲。”

  “主义?”君宇一怔,说,“你的主义?完成你的主义?你是什么主义?”

  “从此,我爱独身,你也爱独身!”评梅说,“这就是我的主义!”

  “什么?”君宇惊异地问道,“独身主义?”

  “是的,独身主义!”评梅说。

  高君宇听明白了,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听明白了吗,君宇?”评梅说,“我爱独身,我要你也爱独身!”

  高君宇听了评梅的话,一直深陷在惊异之中:她接受了爱,却仍旧坚持“独身”!这叫什么爱?这种爱,不是太残酷了吗?

  他默然,黯然,松开了握她的手,脸上露出一种看了叫人难受的笑,令人心碎的笑。这笑,是那样的酸楚,是那样的凄惨,那样的悲苦!他极其真诚地说:

  “评梅,你这样做,会毁了两个人的爱情,将来你会后悔的!”

  评梅一下抓住他将要抽回去的手,抚摸着:

  “君宇,你说,你会尊重我的独身主义,是吗?”

  “评梅,”他仍旧真诚而坦白地对她说,“评梅,你这种孤僻的素志,特异的思想,是逆反人的天性的!你把自己的青春和爱情,摈葬在这种旧观念的冷宫里。不仅会摧残你美丽的外表,也会摧残你的才华!评梅,放弃你的独身主义吧!”

  “朋友,你真的爱我,为什么就不能尊重我的主义呢?”她十分地认真,十分地严肃。

  高君宇不说话了。

  “君字,你说呀!”

  “起来吧!”

  “不!君宇,我是在跪着求你呀!”她十分地诚恳,十分地真切。

  高君宇无奈,只好点头同意。

  评梅站起来,把靠床头柜的一把椅子。拉到床边,坐下。从她的皮包里,拿出几个橘子,剥开,一瓣儿一瓣儿地送到高君宇的嘴里。高君宇要自己剥皮,自己吃,她不让。她要让高君宇好好地享受享受,享受她的温暖,享受她的柔情,享受她的爱!其实,这对于她,何尝不是一种享受呢?

  “君宇,”她说,“原谅我。”

  看看高君宇没有说话,她又说:

  “君宇,你能原谅我吗?”

  “评梅,”高君宇动听的音乐般的声音,现在却变得沉郁、苍凉,“评梅,放心吧!我原谅你,至死我也能原谅你。我不原谅时,我不会再这样缠绵地爱你了。但是,评梅!一颗心的颁赐,不是病和死可以换来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来换你那颗本不愿给我的心。我现在并不希望得到你的怜悯同情,我只让你知道,这世界上我是最爱你的;我自己呢,也曾爱过一个值得我爱的人。评梅,我就是死后,也是爱你的,放心吧!”

  本来,高君宇说这番话,是鼓足了勇气,很有些大丈夫慷慨悲歌的英雄气的。但是评梅听了,却觉得他的声音,他的话,字字带血,声声是泪。这血和泪,都是从他的心灵深处一滴一滴地流出来的,都揽入了她的性灵,滋养浇灌她的心,她的爱。

  听了高君宇的话,评梅便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低头垂泪。

  她心想:我不仅对君宇,今生今世不管对谁,我都保持自己少女洁净清白的身躯!以此来报答君宇对我的爱。今生今世,我都把这颗心,水恒的爱,奉献给君宇!

  “呢,君宇,”评梅那张脸上,明显地流露出担忧的神情,她擦了擦泪水,关切地问,“你好些了吗?你在广州负的伤,痊愈了吗?一路上,你很劳累吧?”

  高君宇笑笑。那笑,很有些惨淡凄苦。

  “好,一切都好!”他说,“你的病好了吗?以后没有再犯病吗?”

  评梅真切地点点头。

  高君宇又说:“真对不起,半年前,正是你在病中,我走了。我没能服伺你到病好。真是对不起。”

  “朋友,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我不是已经好了吗?”评梅用一种埋怨的口吻,娇嗔地说,“那么,你到山西以后,他们没有再抓你吗?听兰辛说,当时曹锟军阀政府的通缉令,一直下到山西。阎锡山没有抓到你吗?”

  “没有。”高君宇轻轻地说,“他们是不会抓到我的。”

  评梅看看君宇的手,那只手,像他的脸一样,蜡黄、惨白,青筋凸突,瘦骨嶙峋。她一下把脸贴到君宇的手上,用她白嫩、俏丽、细腻而有光泽的脸,轻轻地,亲切地抚摸着。她要通过这抚摸,给他以柔情,给他以慰藉,抹去他多日来大江南北奔波的劳碌风尘,湖海漂泊的狐独寂寞,抹去因为她的冷酷给他心灵带来的悲苦。

  待了一会儿,护士进来给君宇吃药。喂完药,那护士又退了出去。

  高君宇从枕边,取出一个小纸包递给评梅。评梅打开一看,是几块玻璃片。她记起这是君宇在给她的信里提到过的,是被敌人子弹击中的汽车玻璃碎片。看见它,评梅便不由得联想到,在那些动荡不安的战乱日子里,在反击商团叛乱的枪炮声中,君宇是怎样冒死在前线指挥,是怎样奋不顾身,陷阵冲锋,协助孙中山先生平定叛乱啊!

  呵,我的英雄!——君宇!

  评梅小心翼冀地把那几块珍贵的玻璃片包好,放在自己的小手提包里。

  这时,高君宇的胞弟高全德来了。高全德是北方区党委派来专门为伺候高君宇,陪住的。

  高全德伺候完高君宇吃过晚饭,便走出病房,来到院中草坪散步。天黑下来以后,评梅已经走了,高全德回到病房,看见君宇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有些害怕,便赶忙走到床边,急切地喊道:

  “哥哥,哥哥!你……”

  高君宇睁开眼,愣愣怔怔:

  “全德,怎么啦?”

  他看见全德一脸慌急的神色,两眼含着泪水,便惨淡地一笑,说:

  “看你急的!不要紧,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去做呢!”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全德,明天,你去找兰辛,让他替我把《向导》这两期要发的稿子拿来,发排以前,我要审订一遍。”

  高君宇说完,又闭上眼睛,躺在那里不动了。

  高全德这才把心放进肚子里,转身往外走。高君宇突然喊住了他,说不知怎么,他很想喝橘子水,不知现在街上是不是有卖的。

  高全德赶忙答应说有,让哥哥好好躺着,他这就去买。

  高君宇微笑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高全德忙穿好棉袍,戴上围巾,出去了。不知他在京城里跑了多少地方,等到他买回一瓶橘子水时,已是夜里九点多了。推开病房门,拉开灯,看见高君宇已经熟睡。他把橘子水放到哥哥的床头柜上,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为陪睡人准备的床上,躺下来,熄了灯。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奔跑了一天,早该是人困马乏的时候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今天他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拉开灯,起来走到君宇床边,探身看看他,呼吸是不是匀称。实际上,他是想看看哥哥是不是还在呼吸,是不是已经死了!他提心吊胆,甚至有些害怕!

  有一次,他刚刚躺到床上,刚刚把灯熄了,正要蒙蒙胧胧地入睡,恍惚之中,忽然病房的门“吱扭”一声给推开了,评梅进来了。还和平时一样,只要评梅一来,懂事的弟弟便赶忙出去,故意避开。

  虽然今天他已经躺下了,虽然他感到很累,可他还是穿上衣裳出去了。弟弟想让评梅和哥哥单独在一块多谈谈。不知在外头溜达了多久,全德冻得实在受不住啦,便捂着耳朵,又回到病房。他刚把门推开一个小缝儿,便见评梅和君宇站在地中间,笑着说话。咦?哥哥的病好了?能下床了?忽听君字问评梅道:

  “评梅,你说,世界上最远的地方在那里呢?”

  评梅马上答道:

  “就在我站着的地方。”

  高君宇惨笑一下说:

  “也有我站着的这地方。”

  评梅不再说什么,用她那双秋月下深潭似的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睛,深情地凝神注视着高君字,慢慢地走近他,走近他,便一下投到君宇的怀里,紧紧地拥抱着他。……

  “砰”!

  猛然一声响,高全德一下给惊醒了!睁开眼,看看,病房漆黑漆黑。他赶忙坐起身拉开灯,只见君宇仍旧安稳地睡在床上,只是伸出的胳膊,把全德刚买来的那瓶橘子水,给打到花瓷砖铺砌的地上,跌了个粉碎。橘子水,流湿了一地。

  唉,原来是一场梦。

  大约又过了几天。

  有天下午评梅来探望高君宇,恰巧高全德也在。看见评梅来了,全德又要出去。评梅喊住了他:

  “小弟,你到哪去?”

  全德说:“我到外面溜达溜达跃。”

  评梅过去拦住了他:

  “外头太冷了,你不要走。”

  全德想起头几天夜里的梦景,瞅着评梅直乐,执意要出去。他说在屋里怪闷的慌,不到外头,只在走廊里溜达。

  评梅笑笑,没再阻拦他,只帮他把围巾系好,嘱咐他千万不要到外头,看冻坏了。

  全德答应着,出去了。大约临走时,门没有带严实,等他回来时,刚走到门口,忽听病房里君宇问道:

  “评梅,你说,世界上最远的地方在哪里呢?”

  “就在我站着的地方。”评梅立即答道。

  高君宇惨笑一下,又说:

  “也有我站着的这地方。”

  站在门口的高全德,听到这几句,与他梦中听到的那几句对话,居然一字不差!他不禁暗自吃了一惊!他控制不住自已,进忙推门进来,——只见评梅坐在床沿儿,正喂君宇橘子水,一勺一勺,慢慢地,他俩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对无语,默默无言。

  全德心里,越发惊异,纳闷儿!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冯玉祥北京政变后,贴在大街小巷的安民告示,各色标语,还没有水蚀风化,还没有全部从墙上剥落下来,段祺瑞已经爬上了中华民国临时执政的宝座。他与驻北京的各国公使勾结起来,反对孙中山北上。孙中山抵达天津后,段执政便在北京散布谣言,说孙中山屠杀商民,北京市民绝不欢迎孙中山来北京;如果硬要来,恐遭不测。他们印了许多“孙大炮屠杀广州商民的惨状”的图画,到处张贴,四处散发。古老京都的市民,心中无主,不知哪一个早晨,城头又要换上一面军阀的旗帜,百姓又要归一个新军阀的统治了。

  有一次,是个星期天。一些诗友、报界的朋友,约请石评梅到东城的东兴楼饭庄赴宴。

  东兴楼,在东华门大街,南北相对有两栋建筑,路北是古色古香的雅座餐厅。这次文人集会,就是在雅座餐厅。

  宴会上,石评梅认识许多人,也有不少不认识的。有的高谈阔论,大骂孙中山是刽子手;有的慷慨陈词,说孙中山是民国元勋,革命领袖。

  评梅坐在角落里,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听着。

  不知是谁,突然喊道:

  “孙大炮来北京,北京不欢迎他!”

  咦?声音好熟悉!这是谁呢?评梅抬起头,扭脸一瞅,是吴天放!她浑身一激愣,这是个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人!

  只见吴天放戴一顶灰呢礼帽,举着酒杯,醉眼模糊,摇摇晃晃指着自己的杯中酒说:

  “这里是什么?这不是红玫瑰,是人的血,是血!是血!是孙大炮在广州杀了成千上万的商民,流出来的血啊!”

  评梅听了,心中一阵发颤。胡说!听高君字、兰辛他们说,商团是阴谋推翻革命政府的嘛。是叛乱嘛,高君宇就是协助孙先生平定过商团的嘛!但是,她没有说,她什么也没有说。心里只觉得一阵阵发紧,一阵阵发抖。这会儿,她只惦记东交民巷德国医院里,躺在病床上的高君宁。

  “先生,你是什么人?!”

  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靠后墙的一张桌子那边传过来。紧接着,桌旁一个青年站起身,慢慢距过来,边走边说,一直向着吴天放走去。

  “噢—,你就是《诗学半月刊》的吴天放吴先生!”他很激动,也很激愤,“商团勾结英帝国主义,企图推翻孙中山的革命政府,平定他们,合乎民情,顺乎天理,你在这文人报界云集的地方,公然诽谤中国革命的领袖:我怀疑你是不是广州商团的一分子?还是哪个军阀的走狗?”

  始终在沉郁中静默不语的评梅,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她看看刚才这个说话的青年,——那青年,没戴帽子,一头青春浓密的黑发,一张英俊端庄的方脸,一副英挺洒脱的身材。他不就是和欧阳兰、夏希他们,一块找她创办《妇女周刊》的那个北大学生黄心素吗?

  方才黄心素说出了评梅的心里话,评梅怀着感激祟敬的心情,又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正好和那青年的目光相撞了。

  评梅赶忙低下了头。

  人们在交谈着。争论着。一时间、宴会变成了论坛。黄心素把全场扫了一眼,又朝评梅瞥了一下,接着说道:

  “孙先生的辛亥革命,被军阀们腰斩了!冯玉祥的北京政变果实,又被另一个军阀夺走了!但是,国民革命的历史洪流,不是哪一个军阀可以阻挡的!只要我们万众一心,努力奋斗,首倡的三民主义,终究是要实现的!”

  有的,反对这种观点,说他自己是国家主义派,最看不起孙大炮的什么三民主义啦!有的,嚷着喊着,说他要跟民国元勋走到底!

  东兴楼雅座里不雅,烟雾弥漫,热气蒸腾,觥筹交错。人声嘈杂。在这种场合,在这种气氛下,一个一声不响的人,是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评梅,心境凄怆冷寂,神情郁郁寡欢,却格外引起了人们的注目。是她过于沉寂的缘故?还是因为她令人惊奇的风采神韵?

  很多人,时不时地偷眼朝她瞥几下。她只是低头不语,想着病中的君宇。

  “石小姐!”突然。评梅身后有人低声喊了她一句。

  评梅一怔,从沉思默想中惊醒,但她不以为那是唤她。她没有回头,没有动。

  “石小姐……”身后又喊了一声。

  评梅扭脸看看,咳,是黄心素!

  “您是叫我的吗?”她疑惑地问。

  “是的。我叫黄心素。您不认识我了吗?我们在陆晶清宿舍见过的呀!”他笑笑,说道,“难道您忘记了吗?”

  他笑的时候,那张脸,那双眼,显得很动人,很有神彩。

  评梅赶忙歉疚地笑笑,说她没有忘记。

  黄心素主动解释了一下,那天研究创办“妇周”时,他所以一直没有发言,是觉得欧阳兰他们办报的目的动机不纯,不愿和他们一块干。他还说他很喜欢,甚至崇拜评梅的诗文。她发表的每一首诗,每一路散文,他是一定要拜读的,而且常有先睹为快、百读不厌的感觉。他说他今天能在这里见到她,非常高兴,希望以后能够多联络。他的话还没说完,吴天放走过来了。

  “评……评梅!”吴天放喝多了,他已经很有些醉意,说话也不大利落,“你……何必那么孤傲,那么清高呢?”

  评梅没理他,头也没抬。

  吴天放转到评梅身后,又说:

  “昨天。冯玉祥……赶走了吴大帅,今天段祺瑞挤走了冯玉祥。明天,北……京城又是谁赶走谁呢?‘五四’已经退……潮,青年们……为找不到出路而苦闷。你一个弱女子,何……必卷到高君字……那伙危险分子的圈里呢?”

  石评梅抬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懂什么赤色不赤色。我只知道高君宇做人比你诚实!比你正派!”

  吴天放端着酒杯,身子摇晃着,脸上挂着令人心悸的冷笑。

  “评梅,”他说,“我心里可一直没有……忘记你!没改变对……你的看法。我还是爱……你的:你过去给……我的那些信……”

  吴天放脚下打晃,说着险些扑到评梅身上,黄心素一把抓住了他:

  “你还要来纠缠石小姐吗?你还有完没完?”

  本是美酒佳肴,可以尽情尽兴。但是评梅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吴天放。她只感到恶心,屈辱,激愤。况且她近来心情不好,总担心君字的病情恶化。她虽然人来了,心却在医院。

  趁黄心素和吴天放争执的工夫,评梅轻手轻脚地走出东兴楼。雇了车,驱车直奔东交民巷。在王府井南口,碰到一个卖花的女孩子,评梅叫车停一下,买了一束红梅,便又匆匆赶路。

  到了德国医院铁栅栏大门外,不知怎么,石评梅突然感到有些怕。——她怕走进医院那长长的草坪,怕走进那四处都是白色的医院走廊,怕敲高君宇的病房门。因为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潜伏在她的心底,时时揪她的心!

  评梅手那一束红梅,推开门,没有立即往里走。她站在门口,第一眼就是看看君宇是睡,是醒,还是……。是的,君宇是睡觉了,那只戴着象牙戒指的手,放在绒毯外边。枯干的嘴唇,泛着紫色,凸突的眉峰紧锁着,原来苍白的脸,在下午微弱的阳光照射下,愈发显得惨白,没有——点血色。

  评梅的心,不仅打了个寒颤!

  她走到高君宇的病床前,呆呆地望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她的心,仿佛刀割一般难受。

  “君宇—!”她低声的,似乎是在心底里呼唤着他。

  然后,她伏在床沿上轻轻地抽泣着,她哭了。

  评梅不忍心叫醒他。让他睡吧,让他安安静静地休养吧!养好病,再重新站起来,好为他的主义,为他的事业,去奔波,去经受风险,去冒枪林弹雨,去横刀跃马驰骋疆场:即使倒下了,也比现在这样在病床上,如同行将就木的活尸,要好上一万倍!

  一个人,最悲惨的,莫过于死在病榻上。

  固然,与敌人交锋,死在枪口下,或是断头台畔,同样是悲惨的。但它是悲壮的英雄豪举!前者令人痛苦,但它惨淡;后者也令人痛苦,但它激烈壮怀!给予人的不仅是痛苦!可君宇呢,他将会给我带来怎样的痛苦啊!

  评梅在床前站了许久许久,然后,把那束红梅插到床头柜上的紫玉花瓶里。又从小提包里拿出一张白纸,写了一句话,——

  君宇:

    当梅香唤醒你的时候,我曾在你梦境中来过。

                       评梅

  她把这张条子,压在花瓶下,轻轻地退出去。到了门口,刚转过身,只见李大钊、兰辛、邵乃贤、乃贤妻子菊姐,以及陆晶清,已经来到高君宇的病房门口。

  评梅一见李大钊,见到曾在女高师教过她,做过讲演的,有如慈父般的大钊先生,她的眼眶里,一下涌出泪水,悲痛地喊了声:“先生!”便向大钊扑了过去。

  李大钊安慰开导了评梅一阵,评梅才止住了哭。李大钊请她随他们一块进病房,再看看君宇。一来,先生约请;二来,小鹿也是刚来。于是,评梅便留下了,一块进了病房。

  这时高君字醒了。他向李大钊报告说,他的病情大有好转,请他们放心;特别是大钊同志事务繁忙,以后不要再来看他;有兰辛、邵乃贤夫妇、评梅小鹿他们来,通通外面的情况,也就可以了。

  君宇急于想知道北京政变后的局势发展,李大钊怕他过于劳累,只简单地谈了谈。

  李大钊说,北京政变后的局势,如此恶化,是冯玉祥始料不及的。他发动北京政变前,张作霖答应奉军保证不入关,可是等到冯玉祥推倒曹吴以后,他便挥军西进,重兵入关。段祺瑞害怕孙中山北上,利用了冯玉祥政治上的动摇不定,急急忙忙赶到了北京,宣布就任临时执政,宣布维持帝国主义在中国的特权,取得他们的支持,与孙中山取消不平等条约的主张相对抗;召集所谓善后会议,抢官抢权,分赃攫利,与孙中山召开国民会议的主张相对抗。现在的北京,已是段张的天下,冯玉祥看大势已去,宣布辞职下野,先是退居天台山,最后又移住张家口。

  李大钊一面介绍情况,一面习惯性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他看看高君宇苍白的面庞,很激动气愤,但是显得很疲惫。他最后说:

  “中央决定:应该首先召开国民会议促成会全国代表大会,和段祺瑞的善后会议作针锋相对的斗争。中央责令我们北方区执委会①协助孙中山先生,尽快进京主持召开这个大会。可是…中山先生的病情。令人担忧啊!”

  --------

  ①1924年底,中共北方区执行委员会成立,李大钊负总责,高君宇被推为负责人之一,主管宣传工作。

  一时间,屋里沉寂了。雪白的病房,仿佛使空气也变得凝固了。

  大钊告诉他们:孙中山先生态度很坚决,决定后天——12月31日——除夕,抱病进京!我们要通过国民党北京市党部,来发动北京市民、学生,到前门火车站欢迎孙中山,造成一个浩大的声势。

  高君宇听了,坚决要求提前出院,带领学生、市民去欢迎孙中山。李大钊同志因为高君宇的病刚刚有点好转,远没有痊愈,更谈不上恢复健康,因此坚决不许。

  这时,医院的一个德国大夫克利,进来说,高先生不但不能出院,就是病好以后,也必须静养半年,不然后果难以设想。评梅也劝他,不要急着出院,要听李先生和克利大夫的。高君宇这才稍稍安静下来。

  但是这天夜里,他怎么也睡不着,想着成千上万的北京市民和学生,欢迎孙中山的盛大场面,想着这种轰轰烈烈的声势,给段祺瑞军阀政府造成的政治压力,和广大民众激发起来的革命热潮。他就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

  第二天下午,评梅来看他,兴奋地告诉他说,不但大学的学生,女师的,以及师大附中、春明女校、女一中、若瑟女校等等,好多中学的女学生,也都组织起来了,明天到前门车站欢迎中山先生。

  评悔还说,她明天也去前门车站欢迎孙先生。

  高君宇听了,挣扎着坐起来,异常兴奋地说:

  “评梅,你能主动参加到广大民众的行列里,也去车站欢迎孙中山先生,你知道,我听了心里有多高兴吗?”

  评梅心想:我不能像你一样协助孙中山先生指挥战斗,平定商团叛乱;不能像你一样一路护送他北上进京主持大计。他到北京来,我还不能去欢迎他吗?成千上万的民众,包括学生教员,都能去车站欢迎他,我若不能,还算什么教员,算什么“五四”的大潮大浪冲击出来的新诗人?她没有对君宇说这些,只是朝他甜甜地一笑,说道:

  “不仅我自己去,身为附中女子部主任,我还要动员组织全体女同学都去!”

  评梅注意到,在她向高君宇讲述这些话的时候,高君宇显出从未有过的激动喜悦的情绪,不太大的眼睛,闪出从未有过的兴奋的光亮。

  评梅说完,望望高君宇,高君宇突然握住她的手,握得她那双白嫩柔软的小手感到有些疼痛,握得她感到有些惊异!刹那间,石评梅领悟了:高君宇是通过这一握,把他对她的期望告诉了她,把他的喜悦心情传给了她,把他们心心相印的熔点告诉了她!

  评梅面色微红。低下了头,看了看君宇握着的手,她会心地笑了。——

  哦,又是这两只戴着象牙戒指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1924年的最后一天,从来没有这佯冷过。

  这天,评梅起得很早。她搬到师大附中校长林砺儒家住。已经半年了。林校长待她像亲生女儿.评梅和他家的弟弟妹妹相处得十分融洽。

  评梅这天揭开帐门,下了床,洗完脸,梳完头,换了一件墨绿色的皮袍。刚出风门,看见林家的小弟弟却早已起来,正在院中拿着小铁铲铲雪玩。

  这时,看见评梅出来了,他扔下小铁铲,跑过来,一下扑到评梅身上,抱住她叫道:

  “大姐姐,你到哪去呀?”

  评梅说:“大姐姐有事。到学校去。”

  “不!”小弟又说,“我不让你走,你还没吃饭哪!”

  评梅央求说:“好弟弟,大姐姐不饿.放大姐姐走吧!”

  小弟用冻得发红的小手,可劲儿抓住评梅的皮袍不撒手:

  “大姐姐,是妈妈让我出来看着你的!”

  评梅微微有些诧异,问他为什么。小弟告诉她:妈妈说你病得很久,身体很弱,夜里睡的晚,又常常早晨不吃饭。妈妈让我来管你的,——叫你一定得吃了饭,才放你走呢!

  评梅虽然常有寄人篱下之感,但是听了小弟的话,心头不觉一热,眼泪又流下来。林家夫妇,小弟小妹,都把她当成一家人来关心她,爱护她。她因为常年漂泊在外,萧然冷寂的心感到了许多温暖和慰藉!

  评梅蹲下身,把小弟紧紧搂在怀里,用脸依偎着小弟冻得发红的小脸蛋儿。然后,又握住他的两只小手,给他焐着,暖着。

  “大姐姐,你于吗哭呀?因为我管你了吗?”小弟天真地问。

  评梅忙擦去眼泪,笑着说道:

  “不是的,不是的!因为风大,姐姐迷了眼。”

  小弟嚷着说:

  “大姐姐骗人,就是哭了嘛!就是哭了嘛!”

  评梅笑着哄他进屋,说外头风忒大,看小心着凉感冒。小弟说啥也不进屋,非让她吃了饭再走不可。这时潘妈从厨房出来,说早为石先生准备好了吃的,还说这是林太太吩咐的。评梅只好吃了饭,才匆匆忙忙赶到附中。

  附中的同学教员差不多都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面小旗。评梅急忙到主任室,把她昨天制做的一面绿色小旗,也拿了出来。不多一会儿。林校长便叫集合队伍,又讲了话,鼓动了一番,学生教员一个个精神抖擞,士气旺盛,离开操场,走到大街上。

  呼啸的狂风,把房上、树上、地上的积雪,吹得漫天飞舞。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雪借着风威,在古城的上空,在人群涌动的街道上,飘刮着,飞卷着。古老的灰城,愈发显得灰暗。

  大学生。中学生,教员。长辛店的工人,机关的公务员,小商小贩,洋车夫,黑压压的北京市民,手里都拿着一面面小旗,红的,绿的,黄的。上面写着,——

  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

  中山主义万岁!

  国民革命万岁!

  欢迎孙总理召开国民会议。解决国是!

  废除不平等条约!

  执行三民主义,五权宪法!

  欢迎开国元勋孙中山先生!

  欢迎中国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

  数不清的人群,数不清的旗子,蜂拥着,涌动着,向前门车站走去。

  这天,最早到达前门车站的,是当年北大校长蔡元培创建的北大学生军。学生军,戎装整齐,一色的木质教育枪。虽说是木质,但是上了刺刀,齐齐刷刷,气势雄壮,很有些镇慑的力量。加上北大学生军是第一次在社会上亮相,不但引起市民的注目,各校学生的羡慕,还使军阀政府派出的保安军警,感到气馁,感到威压。

  学生军在前门车站,把警戒线一直布置到月台。靠近火车。五步一岗,岗哨紧密,把军阀政府的军警,也都隔在外面。

  站台上,有两面很大的白布黑字横幅标语。

  一面写着:欢迎民国元勋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

  一面写着:北京各团体联合欢迎孙中山先生!

  偌长的横标,在狂风中被刮得像一张巨大的弯弓,哧溜哧溜直响。虽然每根横标的旗杆下,都有三四个大学生用力扶着,护着。可是,横标仍旧被刮得大幅度地倾斜。

  军警的外围,便是一眼穿不透的人群。身着各色的棉衣,手拿各色的小旗,在寒风里,在飞扬的雪片里,跺着脚,蠕动着,交谈着,等待着,盼望着。

  “梅姐!”突然有人喊了评梅一声。

  是小鹿陆晶清!肯定。

  评梅不用回头寻找,从声音就判断出来了!

  小鹿还拉着一个女伴,挤过人群,来到评梅身边。

  “梅姐,”小鹿欢快地高兴地喊着说,“梅姐,你也来了?”

  评梅笑道:

  “段祺瑞没规定不让我来,你就不许我来了?”

  评梅说话的时候,看到陪小鹿一块来的女伴,一直瞅着她微笑。那笑,是友好的,善意的,还掺和着敬慕的神情。

  小鹿发现评梅也瞅着她的女伴笑,便说道:

  “看我,差一点把身边的大活人给忘了。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她介绍了评梅之后,又指着她的女伴对评梅说:“这位,是咱们女高师学生自治会主席,南昌人,刘和珍①!梅姐,我给你说过的,你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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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刘和珍(1904——1926)江西南昌人。女。1918年入南昌女子师范学校学习。1922年在南昌创建觉社,出版《女师周刊》,任主编。1923年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预科,后被选为北京女师大学生自治会主席。1926年3月18日被段祺瑞政府自卫队枪杀于执政府门前。

  评梅忙笑道:

  “没忘,没忘!”

  刘和珍从今年九月入学不久,便常听小鹿谈起梅姐的文才人品。刘和珍也读过评梅不少的作品,早想与评梅结识。因为开学不久,学业忙,社会活动也多,老是想来,老是抽不出工夫,今天在这里见了面,真使刘和珍高兴。

  小鹿还介绍说,刘和珍在江西优级师范学堂读书时,也是体育专修科毕业,还在江西精武会学过武术。别看她态度温和,面带善笑,性格文静贤淑。可练起功来,不论是下腰劈叉,腾挪闪跃,还是蹲桩压腿,端踢翻滚,都练得十分刻苦认真,十分入门得法。她不但会少林拳,还会江西字门类的袖珍十八法。小鹿一面介绍,一面抬动手脚瞎比划,亮怪相,出怪招。她的娇啼辗转,活泼玲珑,惹得评梅和刘和珍两个人都笑了。

  刘和珍对评梅说:

  “梅姐,你可别听小鹿瞎吹午,叫她这么一说,我还不成了武林豪杰、巾帼英雄了?”

  小鹿用手指来回蹭蹭自己的鼻子,怪嗔地说:

  “那可没准儿!”

  三个女孩子说着,笑着,突然远处有人像发疯似的,狂呼乱叫起来:

  “打倒孙大炮!”

  “孙大炮滚回广州去!”

  “孙中山是杀害商民的大刽子手!”

  人们立时骚动了!大约那边扭打了起来!军警想挤过去维持秩序,怎么也挤不动。人群密密麻麻,乱纷纷的,不少人往那边拥,往那边挤,呼叫着,呐喊着:

  “打倒军阀走狗!”

  “革命领袖孙中山万岁!”

  咦?是刘和珍的声音!评梅看看身边,刘和珍已经不在了,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钻到了出事地点,正领着呼口号。刘和珍英姿讽爽,精神抖擞,果真有些巾幅英雄气概。评梅和小鹿,惊喜地相互看了看,笑了。

  这时,只见月台上有个青年,被四个学生扶着腿抬着,仿佛是站在高处,向人群喊话:

  “同学们,市民们,大家不要乱!一两个走狗,想挑起事端制造混乱,危害孙中山先生!”

  人群里的哄闹嘈杂声,顿时平静下来。只听那青年又说:

  “大家不要上当,不要乱!主动维持好秩序,保护我们的革命领袖,开因元勋——孙中山先生!”

  评梅老远往站台那边望去,她认出来了,那个讲话人是北大学生,就是在东兴楼聚会时主动和她攀谈的青年,名叫黄心素的。那个英俊端庄的育年正在慷慨激昂地讲话,气度轩昂,豪气凛然。评悔心中不禁对他产生了几分敬意。

  黄心素讲完话,领着四五个拿着上了刺刀的木质枪的同学,向骚乱的地方奔去。说也奇怪,刚才人群拥挤混乱,连军警也挤不过去。这会儿,见黄心素他们过来,却都自动让开了路。黄心素指挥那几个同学,把那个闹事的家伙给带走了。

  同一天早晨。

  段祺瑞假模假样的派了个代表吴光新。到车站欢迎孙中山。吴光新坐车到车站老远一看,没想到,黑压压,人山人海。他的心里一阵打鼓,肝儿一阵发颤。怕要出事吧?吓得他没敢往人群里走,掉过车头,直奔太庙——京畿警卫总司令部,去找总司令。

  吴光新找到总司令鹿钟麟,一五一十,渲染得似乎马上要出事,非要鹿总司令陪他一块去前门车站不可。

  鹿钟麟心里也有些发毛。他原是冯玉祥手下的心腹旅长,北京政变后被冯委任为国民军北京警备司令。冯玉祥被挤下台以后,段执政又委派他做了京畿警卫总司令。当初,孙中山应冯玉祥之邀,还在北上途中,冯玉祥就对鹿钟麟说:

  “孙中山到京后,一定要尽力保护!”

  如今,鹿钟麟还是警卫“总司令”,保护孙中山的重任,自然还是他。

  现在,他和吴光新到车站一看,他妈的,这么多人,看来出事的可能性极大。果真出事,他怎么对得起他景仰的伟人孙先生?怎么对得起信任他的冯将军?

  恰巧这时,他正赶上人群里喊口号闹事的,一阵骚乱。鹿钟麟望着月台上那两面迎风招展的大幅标语,望着那些人山人海涌动的人群,心里犯喃咕了:这么多人,乱糟槽的,一眼望不到头,肯定维持不好秩序,秩序维持不好,难免要出事!

  鹿钟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请孙先生在永定门车站下车,然后直抵北京饭店。来个神不知,鬼不觉!

  主意已定,猛抬腕,看看表,糟了!火车快进水定门车站了!总司令顾不得许多,甩掉吴光新,急忙跳上车,风驰电掣,直奔水定门火车站。

  还好,他刚跑到月台,火车便停下来。总司令登上了孙先生乘坐的车厢。进了车厢,他不由得大吃一惊:中山先生躺在铺上,面容十分憔悴,看来正在大病之中,枕旁放着书,手里仍旧拿着书在看。京畿警卫总司令严肃地、恭恭敬敬地给孙中山行了军人的举手礼,说明来意。

  孙中山略一沉思,轻声说道:

  “在这里下车?那可使不得!我的抱负是什么?我的目的是什么?我是为民众而来,为学生而来,我不能只为个人安危打算,辜负了民众和学生对我的这翻热情期待。”

  他告诉鹿钟麟,不要为他担心,他是决意要在前门车站下车的。即使民众和学生挤着我,也不要紧的。

  守候在孙中山身旁的宋庆龄、汪精卫等一班要人,也都说,就遵照孙总理的意见办吧!鹿总司令只好驱车返回前门车站。

  可是一到前门车站,这位警卫总司令大吃一惊,完全出乎他的意外,黑压压的人群,已经秩序井然,严严肃肃,恭恭敬敬,排着整齐的队伍站立在那里。北大的学生军,像标兵似的持枪站在月台上,齐齐整整,神情昂扬,枪上的刺刀在寒风里闪着光。只听见两幅大横标在狂风中呼呼飘动的声音,和无数只红绿小旗瑟瑟作响的声音。

  火车敲着警钟,响着笛声,载着中国革命的伟大先行者,鸣叫着,呼啸着,带着一股强劲的雄风,驶进了前门火车站。

  孙中山在随行人员的护卫下,走下了火车,和站在车门前的李大钊等社会名流要人,亲切握了手,然后讲了话。

  他重申了北上的目的和主张。他特别强调此次赴京,并无权位观念,完全为促进召开国民会议,解决国是。一俟时局粗定,他当游历欧美,促使各国取消对中国的一切不平等条约。

  对他的讲话,欢迎的人群里,爆发出阵阵的口号声和热烈的掌声。

  人们翘首仰望,谁都想观瞻这位声名显赫人物的风采。可惜,无数只挥动的手臂,无数面舞动的小旗,遮挡了后面人们的视线。

  评梅站在人群里,翘着脚,神着脖子向孙中山望去。

  记得民国元年(1912年),评梅才十岁,那年的9月18号,阎锡山到娘子关车站欢迎孙中山先生一行赴山西太原考察铁路,调查矿业,鼓励振兴实业。太原女师的学生都穿起校服,排着队,到新南门大街去欢迎。第二天,又去了海子边的“成立所”,听孙中山演讲。

  那天,评梅也到太原海子边观看孙中山先生演讲。她人小,挤在后面看不见,便使劲往前钻。她终于看见了孙中山,看见了那位推翻满清政府的领袖,辛亥革命的英雄,民国政府的第一位临时大总统!评梅翘着脚,仰着脸,专心致志地听孙中山先生演讲。她虽然小小年纪,但是她的整个心胸,都充满了对孙先生的仰慕崇敬的感情!①十二年后,冯玉祥将军发动了北京政变,电邀孙中山北上主持大计,解决国是。孙中山到达北京,评梅又来车站欢迎她,久已景仰的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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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宣告成立,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4月1日,孙中山正式辞去临时大总统职务,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终于落入北洋军阀头子袁世凯之手。

  她终于又见到了,又见到了敬仰日久的孙中山先生了。正是这位革命伟人,领导了辛亥革命,推翻了几千年的封建王朝,历史和人民,将水记他的丰功伟绩!

  评梅的心,油然而产生出一种崇拜的敬意。也许,是浩大的,昂扬的,振奋人心的群众场面的洗礼,她的心底里涌动着一股豪情。刹那间,她的脑际里闪现出高君宇的形象。联想到他,评梅似乎觉得自已对高君字从事的革命事业,在真正意义上有了理解,因而对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敬意。仿佛她的心,她的感情,和仍旧躺在病榻上的君宇,更贴近了。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高君宇昨夜没有睡安稳,今天一早就下病床,来到医院空旷的草坪上,踏着积雪,徘徊着。

  他放心不下呀!前门车站欢迎孙中山的活动怎么样了?没有出什么事吧?孙先生安全到达了吗?

  评梅也去参加欢迎的行列了,这使高君宇非常高兴。是的,评梅原本就是受了“五四”运动新思潮的影响,走出山城的母怀,离开哺育她长大成人的桃河岸边,来到北京的。只是初恋受了挫折,心灵受了创伤,她才产生了什么独身主义!这不但是她本身的问题,也是时代使然。——是几千年封建的道德意识造成的。她是封建社会的反抗者,又是封建社会的受害者!

  我也许活不了很久,也许在我临死之前,她对我,仍旧是精神上的爱,感情上的爱,仍旧保持她清白一身的独身主义。但是,只要她能最终走出象牙之塔,只要她能从悲哀中解脱出来,走进时代的风暴,融会到革命的洪流中去,我死也感到欣慰了。

  高君宇正在徘徊、思索,突然,一阵震天响的口号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赶忙走到铁栅栏边,双手扶着冰冷的铁条,往东交民巷巷口张望。

  “打倒帝国主义!”

  “废除不平等条约!”……

  口号声此伏彼起,洪亮,高亢。他猜度,这是欢迎孙中山的队伍,路经东交民巷外国使馆门前时,变成了向帝国主义的示威游行。

  过了一阵子,口号声消失了,游行的队伍好像也走完了。君宇离开医院的铁栅栏,走回草坪,站了一会儿,抬头仰望天空。

  风小了。天空仍旧阴云密布,一大块一大块的黑云,飞卷着,滚动着,贴着低低的天空,疾速地向南飘去。黑云,宛如刚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黑得鲜亮,黑得湿润,仿佛墨汁欲滴。

  高君字转过身,正待进屋,听得身后有人喊他。是评梅!他猛回头,看见评梅已经走进了医院的半月形铁栅栏大门。

  看见君宇回过身,她便跑着过去。

  “君宇,”评梅上下汀量着他,“你好了吗?怎么走出病房了呢?”

  高君宇特意用一种轻松而又欢快的声调说:

  “你看,朋友,我已经好了!今天,我可以出来接你了!”

  他那双深陷的眼睛,他那张清癯的脸,荡漾着少有的喜悦之情,好像是个心地纯真的孩童。

  石评梅深情地凝视着他,柔声道:

  “呵,感谢上帝的福佑,我能看见你由病床上起来了!”

  少女激动的面庞,绽出了抚媚动人的笑,仿佛是严冬飞雪之中,亭亭玉立的一株粉白的梅花,娇艳,俏丽。

  高君宇说:“医院的克利大夫,说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你为我高兴吗,评梅?”

  “这是真的吗?”

  高君字没有说他费了多少口舌,才争得克利大夫同意他出院,也没有说克利大夫是怎么再四地严厉警告他:出院后必须静养半年,否则有生命危险!他只是笑着说:

  “当然是真的,这还能骗你!”

  但是,评梅刚才走进医院大门,看见君宇从枯黄的草坪上走动时,步履仍旧是那样的沉重迟缓,仿佛是个年迈的老人。现在,看见他的脸,没有一点血色,仍旧是那么惨白消瘦,仿佛是古墓里的一具枯骨。他的笑,也不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而是在和病魔搏斗的同时,勉强转颈一顾,装出来的。好使评梅不用担心,好使她高兴,使她相信他已经恢复了健康,明天出院是真的。评梅想到这些,她的心,突然往下一沉。

  她感到悲哀,为她自己,也为君宇!她抑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看你,怎么又哭了?”高君宇特意笑笑,伸手替她擦去了泪水。

  评梅觉得他的笑,是那样的苦涩,惨淡;是那样的令人心碎!她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寒颤。她恨自己,为什么今天,为什么偏偏高兴的时候,去悲哀,去伤心落泪呢!

  为了缓和气氛,评梅笑着,高兴地向他介绍欢迎孙中山的情景,她说她看到了孙先生,说比她十二年前见到的孙先生显得憔悴,消瘦,病容可掬。她还说游行的队伍,回来的时候,走到东交民巷西口,他们还喊了一阵子口号!君字,你没有听到吗?

  又起风了。评梅挽住君宇的胳膊(多半是为了搀扶),让他进屋。进了病房,评梅又强迫他上了床,给他盖好被子。看他嘴唇干裂,又硬喂他喝了半杯橘子水。

  中午,评梅回去吃了饭,下午又去了德国医院,陪着君字。那天,她在病房一直坐到晚上八点多。高全德小弟来陪床,评梅才起身要走。

  评梅要走,君字要送她。评梅不让,说明天她还要来接他出院。但是君宇执意要送,硬是下了床,穿上大氅,送她出了医院的大门,又一直送她走出东交民巷。

  夜,静静地,仿佛只能听到两个人脚踏积雪的声音。

  评梅说:“因为你在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为了来看你,这条巷子,我不知走过多少遍!”

  君宇的思想飞到历史的深处,他感慨地说:

  “罪恶的东交民巷!”

  评梅一怔,借着薄淡的月光,扭脸瞅瞅他。

  是的,高君宇说得对:罪恶的东交民巷!

  这东交民巷,最早称做东江米巷,中段就是御河桥。河水清清,岸柳拂拂,有诗赞曰,——

    风飘河上垂垂绿,

    烟锁桥边濯濯轻。

    自是圣朝多雨露,

    一时树木尽合荣。

  宋元两代,这里还是条万民千户、小巷连接的中国古典式寻常百姓的坊巷。明朝时,巷里开始设四驿馆、典簿厅。吴三桂的府地就在东江米巷的东头,他的父亲吴襄,就是被李自成在这里杀死的。

  靠近巷里中段的御河桥,有一处“迎宾馆”,到了清代乾隆、嘉庆年间,专供外国使臣临时驻足。但以四十天为限,不得常住北京。鸦片战争以后,帝国主义终于砸开了闭关锁国的清政府大门。外国使节开始常驻北京,于是东江米巷和御河桥一带,设立了使馆,东江米巷改成了东交民巷。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以后,整个东交民巷便成了“使馆区”。御河上砌了暗沟,昔日垂柳之盛,已不复存在矣!

  东起崇文门,西止棋盘街,全部成了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大本营,成了“王国之上的王国”。这里,兵营、警察署,应有尽有;什么美国花旗银行,英国汇丰银行,德国医院,以及军事、司法、经济、文化等各种机构,一应惧全。今日绿树成荫、花木繁茂的东单公园,当年却是使馆兵营练兵的东单兵场,耀武扬威,黄尘滚滚。东交民巷里,干尽了罪恶的勾当!

  东交民巷的东西两端,造了铁门,日夜有外国军警把守,不许中国人通过。1919年5月4日,北京学生冲进了东交民巷,打破了东交民巷不许中国人通过的“禁令”,到美国大使馆递交了一份英文“说帖”!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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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说帖,抗议性质的备忘录;因为巴黎和会不但决定把原来德国强占中国的山东的“权利”判给日本帝国主义继承,同时拒绝了取消袁世凯和日本订立的二十一条卖国条约的提议。而美国总统威尔逊正是巴黎和会的主持人之一。

  高君宇一边陪评梅散步,从东交民巷穿过,一边指指点点,哪哪是什么什么地方,简单叙说了东交民巷的演变史。

  评梅听完,带着一种诧异惊喜的表情,说道:

  “这些事情,你怎么也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是我们中国的耻辱史,”君宇说,“应该知道。知道了,才能思奋以雪国耻,才能改造社会以重兴中华!你说是吗,评梅?”

  评梅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她说:

  “回医院去吧,明天我来接你出院。”

  “天这么晚了,我再送送你。”

  评梅说:“不用了。”

  她给君宇系好围巾,仰着脸,久久地凝视着他。然后,朝他甜甜地笑了笑,又伸出手,望着有几片雪花落入她的手心,渐渐地化了。

  高君字握着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评梅,在你面前,我如同飞入你手心的雪花,我没有我自己。”

  评梅感激地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在微明的路灯下,她仰着脸看着他,久久地凝视着他。评梅从高君宇的眼里,看到的是深沉的柔情,真挚而赤诚的爱。

  此刻,她虽然在冰天雪地之中,却仿佛感觉到了高君宇那颗滚烫的心,在剧烈的跳动。她温柔而低声地说道:

  “朋友,我终生感激你,感激你对我的爱,——你的铭心楼骨,缠绵眷恋的爱!”

  “评梅,”高君宇的眼睛里充满着深沉的柔情,他说,“假如连这都做不到的话,我怎么能说是爱你呢?假如你认为这就是英雄主义,那么,你放心,我愿虔诚地在你的世界里,赠给你这永久的骄傲;假如你坚持冰雪友情,我愿陪你完成你金坚玉洁的信念。这样,你满意了吧,朋友?”

  评梅感动了,连声音都微微地有些发颤:

  “君宇,我将用我整个灵魂,用我终生不变的爱,来回报你,我的朋友!”

  高君宇没有再说话,只是凄然一笑,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

  评梅拉着他的手,走出了东交民巷。两个人低着头,谁也不说话,只听脚下咔哧咔哧的声音。

  评梅突然问道:

  “你感觉我的手凉吗?”

  高君宇点点头。

  “那你给我焐焐。”她娇嗔地说。

  高君宇把她白嫩柔软的小手,放在嘴边哈了哈,又替她搓了搓,揉了揉。然后放到自己兜里,握着它,替她暖着。

  出了东交民巷,已经看得见东长安街牌坊,在灰蒙蒙的天底下,显出模糊的轮廓。

  “好了,现在你该回去了。”她说。

  高君宇扭脸一看,正好过来一辆洋车,他摆摆手,叫住车。

  评梅刚要上车,却转过脸说:

  “君宇,你走吧。”

  “你上了车我再走。”

  评梅无奈,只好上了车,朝他笑笑。高君宇这才转过身去。她看见他迈着蹒跚的步子,缓缓地走了。

  车夫操起车要走,评梅突然拦住他:

  “等等!”

  她看着高君宇颀长的身影,在黑暗中慢慢地消失,她还没有走。直到君宇沉重迟缓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她才闭上眼,才仰着脸,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倚到车背上,才让车夫拉起车走了。

  雪花不紧不慢地飘着。

  洋车拉着评梅,在长安街古道上,慢慢地走着。

  她的脸上,流淌着泪水。

  时不时的有些鞭炮声,打破了灰城的沉寂。

  古老的北京城,添了些许的新年气氛。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夜已经很深了。

  灰城沉进了酣睡中。只有雪花,仿佛是些有性灵的活体,飘动着,飞洒着。不管人间是穷是富,是善是恶,是欢笑还是忧愁,它都毫无例外地飘落在你的屋顶,飘落在你的院子里。

  石头胡同静无一人,南半壁街也空不见人影。13号林砺儒校长的院里,全都进入了梦乡。只有石评梅的窗户,透过淡绿色的窗帘,闪出薄淡的光亮。

  评梅还没有睡。铜架子上玲珑美观的白炉子①,依旧烧得很旺实。她腿上放着一本红皮的日记本,坐在白炉子旁边的椅子上,沉思着。她这样一动不动的坐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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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白炉子,是取西山一种叫“不灰木”的石粉,以及麻刀、沙子,掺和后经过模具压制而成。小的类似花盆;大的近似“亚”字形状。

  昨天,就是元旦,她去给君宇拜年,也是接他出院那天。那天,阴云已经扫尽,一路上冷风刺骨。太阳露出了半张笑脸,残雪刺目。

  评梅背着照相机向德国医院走去。她是准备在高君宇出院的时候给他留个影,作为纪念。

  但是,她的心,说不上是惆怅,还是傲意。她总觉得:结婚结合,是一种爱;不结婚不结合,也可以成为一种爱。归宿虽然不一样,方式也不尽相同,但是都能达到爱的峰巅。况且结婚结合,未必都会有真正的爱。而真正的,不是虚假的爱,高洁深沉的爱,常会在不结婚的独身者当中产生。

  想到这里,评梅的心头,常会泛起一种神妙的傲意。

  自打高君宇从南方归来住进医院,评梅几乎天天都要去看他。但是不知为什么,从欢迎孙中山那天她去看了高君宇之后,她在心底里便产生一种忏悔的惆怅之感。特别是她接受了他的爱,又要求彼此保持终生清白的独身以后,她明知道高君宇的心很凄苦,君宇对她却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关心,爱护,体贴,温暖,柔情和爱。越是这样,她的惆怅越是带着忏悔的成份。清妙的傲意,忏悔的嗔,掺和在一起,搅和在一块,摘不开,理不顺。

  她怀着这样的心情,走进了德国医院。

  哦,就要再见了,我走进的无数次的德国医院,我踏过的院里枯败的草坪,以及医院里那些令人恐惧的白色!再见了,我今天就要接君字离开你们了!

  评梅轻轻地推开病房的门。

  高君宇正脸冲里,躺在那里,审阅《向导》近期发排的几篇稿子。那是兰辛头几天给他送来的。在高君宇一再要求下,说他的病已经完全好了,再这样待在医院不干工作,很可能憋出病来的。兰辛这才给他拿些稿子来。

  评梅进了病房,蹑手蹑脚,走到君宇的床前,抿住嘴,憋住笑,探头望望,君宇还没有发觉,还在一页一页地翻着稿子。

  评梅摘下围巾,脱下皮袍,回身蹲在床边,手攀着床栏。高君宇仍旧没有发觉,仍旧一页一页,专心致志地在翻阅稿子。

  评梅手把着床栏摇动了几下,终于把君宇惊动了。君宇这才扭过头,一见是评梅,便赶忙坐起来:

  “是你,评梅,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是在梅香唤醒我的时候吗?”

  评梅冷不丁从身后拿出一束红梅来:

  “是的,是在梅香唤醒你的时候,我来的。不过君宇,今天我来接你出院,首先特地给你拜年,祝你一年健康和安怡!”

  “谢谢!”君宇说。

  他接过花,插入床头的紫玉瓶里。回过身,看见评梅还蹲在床边,手攀床栏。仰脸看着他笑。他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干吗老是蹲着?起来!”

  “不准你笑!”评梅娇柔的脸上,显出一种天真末泯的顽皮的笑,“君宇,你听见了吗,不准你笑,你听我说。”

  君宇答应一声,故意憋住笑,板着脸,说:

  “是!不准笑!我应该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低着头,撅着嘴,接受梅兄的训导!”

  “好,君宇,”她说,“从今天起,你做个永久的祈祷,而且是诚心诚意的祈祷!”

  高君宇疑惑地看看评梅,说道:

  “那么,好吧,我做个永久的祈祷,而且是诚心诚意的祈祷。可是朋友,你告诉我,我祈祷什么呢?在这个世界上,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对你我之间的爱情,还能抱着突破性进展的希望吗?”

  评梅的笑容收起来了,低下头,摇了摇。

  高君宇说:“我既然没有希望,那又何必去乞怜上帝,祷告他赐我幸福呢?朋友,请原谅我,我不愿做这种幻境中自欺欺人的祈祷!况且,上帝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即或存在,大约也不是个善良之辈!至少,上帝和我的关系不很好!不然,它就不会总和我过不去,它就不会让我受这样的苦了!”

  他说到后来,声音变得沉重起来。那声音,确实含着深沉的强力抑制着的凄苦。谁听了,都会为他洒下一掬同情的泪。他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深深叹了口气,便垂下了头。

  本来,高君宇今天出院,评梅是特意来接他出去的。她满怀喜悦之情,来到医院,来到他的病榻前。可君宇的话,却像一瓢冰冷的水,浇在她欢快的心田上,她立时沉寂下来,蹲在床边,手扶床栏,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可又一想,君字的话,实在无可指责。你让他虔诚地向上帝祈祷,是啊,祈祷什么呢?上帝对他这样的冷酷无情,这样的不公道,你还要让他相信上帝,去向上帝祈祷吗?这未免太残酷了吧?可她,又能拿什么来安慰他呢?是改变自己的“主义”,还是空洞的话语?她只好沉默了。

  沉默了好长一会儿,高君宇摇动她的肩叫她起来,她不动,不抬头,不说话,也不起来。

  “起来吧,”高君宇央求说,“起来吧,蹲在那里多累呀!”

  评梅还是蹲在那里不起来,不说话。

  高君宇真诚地说:

  “评梅,你回去再沉默不好吗?我去南方半年多,我们见面的机会本来就不多。好不容易见了面,为什么老是沉默呢?”

  评梅抬眼看了他一下,又垂下。

  “评梅,”高君宇的话是诚恳的,他的神情是诚恳的,他的心也是诚恳的,“你老是蹲在这儿,你就不怕我因为你太累而心疼?也许,你我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很多了,在我还能同你说话的时候,你还是同我谈谈吧!”

  评梅听了他的话,心头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冷丁抬起头,看着他。

  “朋友,”君宇绝不想使评梅难过,不想使她为难,“评梅,我觉得我是痛苦中的幸运儿,虽然我不曾获得什么,但是这间小小的病房,我永远留恋它。因为这里,有我的血,有你的泪!仅仅这几幕人间悲剧,已经足够我自豪的了。我知道,我不该在这人间的情爱上,还奢望上帝所不允许我的。从此,我知道我该仟悔,该祈祷了!”

  评梅用一双怔怔的眼神,又望望他,心中不觉有些傲意,也有些快意了。她站起来,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仍旧沉默着。

  高君宇用胳膊肘碰了碰她,说:

  “朋友,听我说,我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

  评梅抬头望着他:梦?什么梦?……

  ……

  外面,大雪纷纷扬扬。

  屋里,白炉子里的炭火依旧很旺实,烤得满屋子暖烘烘的。灯光虽然已经疲惫地眨着眼,可是评梅仍旧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拿起放在腿上的红皮日记本,那上面,记着高君宇向她叙说的那个梦。——

     ……我坐在靠近他病床的椅子上,静静地听着他

  那抑扬如音乐般的声音,——

    昨夜十二点,看护给我打了一针之后,我才可勉

  强睡着。

    我梦见青翠如一幅绿缎横披的流水,似乎是月夜。

  皎月高悬在蔚蓝的天空,映照着这翠玉碧澄的流水。那

  边一带垂柳,柳卞系着一只小船,船上没有人,风吹

  着水面时,船独自在摆动。

    我是踟躇在这柳林里的旅客,不知道这是什么地

  方。我走到系船的地方,把船解开,正要踏下船板时,

  忽然听到柳林里有唤我的声音!我怔怔的听了半天,依

  旧把船系好,转过了柳林,缘着声音去寻。愈走近了,

  那唤我的声音愈低愈哀惨。我停止在一棵树下,那细

  微的声音几乎要听不见。后来我振作勇气,又向前走

  了几步,那声音似乎就在这棵树上。

    评梅,你猜那是什么声音?你猜那唤我的声音是

  谁?你一定猜不到,那树上发出可怜的声音叫我的,就

  是你!不知谁把你缚在树上,当我听出是你的声音时,

  我像一头猛兽一般扑过去,由树上把你解下来,你睁

  着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我,我不知为什么忽然觉着难

  过,我的泪禁不住滴在体的腮上了。

    这时候,我看见你惨白的脸,被月儿照着像个雕

  刻的石像,你伏在我的怀里,低低在问我:

    “君宇,现在我们到哪里去呢?”

    我没有说什么,我扶着你回到系船的那棵树下,不

  知怎么,刹那间我们泛着这叶似的船儿,漂游在这万

  顷茫然的碧波之上,月光照得如同白昼。渐渐地,看

  不见那一片柳林,看不见四周的绿岸。远远地似乎有

  一个塔,走近时,原来不是灯塔,是个翠碧如琉璃的

  宝塔,你惊呼着指那宝塔说:

    “君宇,你看那是什么?”

    正在这时,忽然狂风卷来,水面上涌来如山的波

  涛,浪花涌进船来,一翻身我们已经到了船底,波涛

  卷着我们浮沉在那琉璃宝塔旁去了。……

    我醒来时,心还在跳,月亮正射在我身上,弟弟

  在他床上似乎梦呓。我觉得浑身发冷,便把椅子上的

  一条毛毯加在身上。我想着这个梦,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听完这个梦,伏在病床边,哭了。君宇握着我

  的手,叹口气,重新倒在床上。

    唉,君宇呀,君宇!我不幸有吴天放使我伤心的

  遭际,奈何你偏以一腔心血来溅我裙前?……哦!人

  生难道真的是为苦痛而生吗?

  白炉子里的炭火,已经快燃尽了。最后的几点光亮,已经显得很微弱了。如同一个寿命将尽的老人,喘着最后几口气,只等着喘完这几口气,便闭上眼,离开这个世界,去寻那逍遥自在的黄泉路。

  评梅慢慢合上了她的日记本。

  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仍旧在无声无息中,不慌不忙地下着。灰色的古城,变成了一座偌大的银白色的宫殿。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雪停了。天晴了。出太阳了。

  1925年1月5号,星期一。

  石评梅和高君字,雪后游陶然亭。

  从1916年,高君宇考入北京大学英语系,将近十年来,陶然亭是他经常来的地方,秘密集会,商讨国是,革命活动,讨论中国的前途和建立共产党,等等。陶然亭的每一处,都留下过他的足迹。这里,对他有特殊的意义,特殊的感情。近几年,这里又是他和石评梅常常散步谈心的地方。陶然亭,同样留下过高石俩人双双的足迹,留下过他们心灵撞击的感情火花,留下过他们窃窃絮语的情话,留下过他们缱绻眷恋的情意,也留下过评梅无数珍贵的泪珠!

  君宇刚出院不久,评梅想陪他去陶然亭散步。这天下午,评梅做完了校中的事情,回到石头胡同13号家里,换件衣裳,收拾收拾准备好的东西,提着手提包刚要出门会高君宇,突然一阵敲门声。

  唉?和高君宇约好的在宣武门会齐,他怎么来了?

  一阵激情涌上心头:

  “谁?”

  她一边问,一边快步往外屋奔去。

  她还没有开门,她还没有走到门口,风门被推开,吴天放一步跨进来:

  “我!”

  仿佛一盆冷水浇到了评梅那颗沸腾的心上,立时,一种悲愤的情绪布在了她的脸上。她转过身,慢慢走回里屋,走到窗前,背朝着吴天放:

  “你干吗还来?我说过,今生今世不想再见到你!”

  吴天放十分真诚地说:

  “可我非常想见你。评梅,我从来没有忘记你。”

  评梅无可奈何:

  “天放,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对我的纠缠?”

  “到我死的时候!”吴天放似乎十分虔诚地说,“评梅,我始终是爱你的。至于她,只是我的妻子,不是爱人;只有你,才是我爱的。”

  “你以为所有的爱,都是高尚的吗?”

  “你以为我卑微?”

  “谁高尚,谁卑微,我分得出。”她拿起围巾准备要走。

  吴天放悲哀而感到委屈:

  “要去会高君宇吗?”

  评梅并无恶意:

  “你还是那么聪明。”

  现在临到吴天放无可奈何了,他起身走到门口。回过身,诚恳地说:

  “梅,我希望你不要做他的殉葬品!我为你担心!”

  “不必!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吴天放叹口气:

  “一方面我是恭贺你们的成功;一方面我很伤心,所以你一天不嫁,我一天就有安慰。”

  说完,吴天放凝视了石评梅一会儿,扭头走了。

  评梅倚在门框楞了半天神儿。吴天放的出现,使评梅回肠九转,苦痛万状。他在评梅与君字的感情之间打进一个楔子,评梅无力把它拔掉!成了她终生的悔恨!

  她不能满足君宇所期望的,她只能在感情上使他感到安怡。

  高君宇在宣武门洞口,徘徊,盼望。看见评梅走过来,赶忙迎过去,瞅瞅评梅的异样神色,关切地问:

  “怎么了?”

  评梅凄然一笑:

  “没事。”

  “干吗脸色这么难看?”

  “是吗?”评梅立刻换成一副神采焕发的笑脸,“朋友,陶然亭已经张开双臂,等待欢迎它久别的故人!”

  高君字会心地微笑着,朝她点点头。

  她拉起君字的手:

  “走,君宇,我陪你去陶然亭散步。”

  两个人穿过三门阁,来到陶然亭畔的小桥北面。那里有个卖冰糖葫芦的。评梅笑着对君宇说:

  “宇哥,你还不买串儿冰糖葫芦,打打小妹的馋虫?”

  君宇瞅着评梅雪后那张白里透着红晕的脸,瞅着她脸上幽默而逗人喜爱的神情,憋住笑,慢慢说:

  “过两天,我到东安市场西门的糖葫芦摊子上,给你买几串,那儿的好,掉到地下都不沾土。”

  评梅故意撅着俊巧好看的小嘴,做出一个甜蜜的怪相:

  “唉!过几天,还不把我给馋死了?!”

  高君宇虚张声势地说:

  “那可不得了,快买,快买!不然馋死小妹,谁陪我到陶然亭散步呵!”

  他说着,一边掏钱,一边向糖葫芦摊子走去。糖葫芦摊子上的一串串糖葫芦远远看去,晶莹透亮,鲜艳夺目。戴一顶破毡帽头儿的老头儿,不停嘴地吆喝:

  “卖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

  等到评梅、君宇他们到了跟前,破毡帽头儿热情地介绍,说他的糖葫芦是拉口儿、挖核、不咯牙!绝不比东安市场的差。您看,山檀的,山药的,金枣的,橘子的,荸荠的,葡萄的,一样来一串儿吧!您瞧,还有夹馅的,——金糕条,青红丝,核桃仁,瓜子,外带豆沙和山药泥!买吧,不买,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啦!

  评梅挑了两串山楂夹金糕条的。

  走过小桥,评梅送给君宇一串,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一边往里去。

  雪后的陶然亭,别有一番情趣。窑台已经被大雪覆盖了,慈悲底仿佛是一座镀金镶银的宫殿,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亮。西边长满芦苇的水塘,结了冰,盖上雪,枯败的芦苇枝条上也落着一挂一挂的雪团,像聚集而成的杨花柳絮。

  南边光秃秃的城墙,现在也抹上了一层雪顶,远远看去,像是一条白色的巨龙。

  高君宇仍旧觉得身子很虚弱,提着一条古铜色的手杖,时时地用它帮助支撑着身体,又时时地用它在雪地上乱画着。

  糖葫芦吃完了,评梅织着毛衣,让君宇给她拿着线球。他们边聊,边走到了陶然亭东北的一座土山上。这里有两座小小的坟茔,一个是香冢,一个鹦鹉冢。

  石评梅的游兴很高。她兴致勃勃地叙说香冢的一段美丽悲艳的传说佳话。——

  相传明朝有个名妓香娘的,嫁给了颖川公子。公子正妻刁毒凶狠,虐待香娘,香娘不堪忍受,忧愤而死,死后葬在这里。香娘有个旧日的相识,有感此事,立碑墓前,自题悼词,并题一绝,——

  飘零风雨可怜生

  香梦迷离绿满汀。

  落尽夭桃又秾李,

  不堪重读瘗花铭。

  于是,招引来许多强人墨客,跑来凭吊这处“葬香埋玉”的香冢。

  说到这儿,评梅忽然想到林黛玉的葬花诗,——

  依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

  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陶然亭的香冢,固然传说纷坛,莫衷一是。但是,我评梅今天在这里也算是对这座香冢的凭吊了吧?可我离开山西平定,离开家乡,离开父母,漂泊京城五载,谁知死后葬在何处?又有谁来葬我,谁来凭吊我呢?

  石评梅想到这里,不觉心中伤感,扶着那块石碑,落下泪来。

  高君宇见石评梅说着说着,一会儿沉默下来,工夫不大,便又落下泪,对她心中想些什么,大致也猜到了八九。他神神她的衣袖,顺着她的思路念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闺中女儿惜春幕,

  愁绪满怀无着处。

  评梅一楞,掉过头瞅着他:唉?这个人真怪,他怎么知道我站在香冢前落泪,心中想到的却是林黛玉的葬花诗呢?是偶然的巧合.还是他原本就思路敏捷,看人看物入木三分,深邃确当呢?

  “评梅,”君宇挽住她的手,往葛母墓那边走去,“评梅,你的泪,什么时候才能流完呢?”

  “到死!到死,也就流完了。”

  评梅阴着脸,又说:

  “你刚才也念了几句《红楼梦》里林篱五的葬花诗,是因为猜到了我的心思,故意念那么几句,来耻笑我的吧?”

  “你想到哪去了?故意是故意,但决没有取笑的意思。”君宇诚恳地说,“你正当青春韶华,身体健康,为什么动不动就伤感落泪?为什么动不动就轻易地想到死呢?记得两千多年前,所罗门王曾有句名言:心情舒畅乃是最好的药物,垂头丧气足以使骨髓干涸。评梅,忧郁会使人心碎的呀!”

  评梅深深地叹口气,自语道:

  “唉!红颜薄命,自古亦然。”

  “你已经不是林黛玉所处的时代……”

  “是的,可我,是人,是个女人,感情最热烈,素志却最坚决。这种矛盾,必然使我的一生,成为悲剧!”

  君字本来就想就此大声疾呼,让她放弃独身这逆反人性的素志。但是考虑到,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服她的事,便只说:

  “评梅,‘薄命’,‘厚命’,我以为,不是以人的寿命长短而言。你听:‘汉家宫阙斜阳里,五千余年古国死,一睡沉沉数百年,大家不识做奴耻。……愿从兹以天地为炉阴阳为炭兮,铁聚六洲。铸造出千柄万柄宝刀兮,澄清神州。上继我祖黄帝赫赫之威名兮,一洗数千余年国史这奇羞!’”

  评梅仰脸看着他,疑惑地说:

  “这是秋瑾的《宝刀歌》呀!”

  “是的。”君宇的神情极为严肃,“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清朝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秋瑾义愤填膺,作了这首《宝刀歌》,说出了民众的心声。你再听:‘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

  评梅轻声道:“这还是秋瑾的。”

  “是的。”君宇的神情十分认真,“她东渡日本,寻求富国强兵之道,结识了许多留日学生中的革命者,她身在海外,怀念祖国,忧时念乱,心切情真。评梅,你再听:‘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评梅仍旧轻声道:

  “也是她的。”

  “是的。”君宇从未有过的严肃认真的神情,已使评梅微微有些惊异,“她的诗,豪情洋溢,激励人心。她决心回国,参加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活动,推翻清政府:被捕就义时,年仅三十岁。评梅,你说她是薄命呢,还是个不死的英雄女子?”

  评梅默然,沉思不语。

  高君宇说评梅的诗文,反映了“五四”退潮时期许多青年的苦闷,用哀怨的声音控诉了黑暗的现实,揭露了封建制度和吃人的封建礼教。但是过于感伤,苦闷,颓唐,不能激励人向、前,不给人以振奋;不像秋瑾的诗,振撼人心,鼓舞人献身报国!

  高君字器宇凝重,神思稳健,心地豁达,言语诚恳,性情直爽。他是用赤诚的心,用真挚的情,在和评梅交谈,在批评她的作品,他劝她多读李大钊先生的演说、文章,多研究鲁迅先生的作品。

  “评梅,”他说,“你才华横溢,应该用你的笔,鞭笞反动的,揭露黑暗的;歌颂正义,歌颂光明,歌颂推动历史前进的英雄!评梅,记得我有次带你来陶然亭慈悲底,见到的长辛店的那些工人吗?在两年前的‘二七’血案中,他们大部分都牺牲了,他们是真正的英雄!你都见过的!”

  评梅的性格特点中,也有孤高自负的一面。君字是十分清楚的。报刊上赞扬这位女诗人的文章,连篇累牍,而他却是批评。他准备她生气,恼火,不理睬他。可是出乎意外,评梅听完他的话,突然抓起他的手,紧紧地握着,眼睛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深情蜜意,久久地凝视着他。

  “谢谢你,朋友!”评梅有些激动,“你是我真正的朋友!”停了停,她又说:“可是过去,吴天放对我的诗,只是一味地奉承,吹捧!……”

  大概想起了伤心的往事,评梅不愿再说下去,扭过脸,瞅着葛母墓附近那一片空旷的雪地,神情有些凄然。

  君宇有意把话岔开:

  “你有才华,前途无量。我不能和你相比,我的病……”

  他突然打住话头儿!他知道,他也许病入膏盲,将不久于人世了。十年前,他因为和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作斗争,落下了咯血的病。后来,每当操劳过度,就咯血。去年陪同孙中山北上,过于紧张劳累,途中多次咯血。一到北京,便大病不起,咯血不止。这次出院,克利大夫要他绝对静养半年。可是在这风云多变的岁月,有多少事情在等他去做呀!他是国民会议北京促成会的负责人之一,全国促成会代表会三月要召开,他哪有工夫静养?他怎么能静养?他只有把没有咯完的血,咯完才拉倒!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离开这个人世!

  “评梅,”他异乎寻常的平静,“北京城这个地方,全被军阀权贵们糟踏得乌烟瘴气,肮脏不堪。只剩下陶然亭这块荒僻的地方,还算干净了!”

  他指着陶然亭畔葛母墓旁边一块临近芦荡湖水、背依树林土山的空地说:

  “记住评梅,倘若你是真爱我的朋友,我死后就葬在那里!让我离开那座被军阀权贵们,糟踏得目不忍睹的伟大死城吧!朋友,请记住,我今天就把我身后的事情嘱托给你!”

  君宇想到评梅固执的“素志”,和自己难以久活的病体,深深地叹口气,举目向上,像是说给评梅听,又像是自语:

  “我是生也孤零,死也孤零!我死后,只合独葬荒丘!”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评梅此时感到的,并不是君宇死前的悲哀、伤感和绝望。她反倒觉得是一种英雄末日的悲壮,反倒使她有些振奋!她侧脸看看君宇,君字仍旧在举目观天,仍旧陷在沉思之中。她便笑着唤他:

  “喂,朋友,回来吧!”

  高君宇仿佛从悲伦的深渊里醒过来,带着歉意的神情朝评梅笑笑。

  评梅继续织她的毛衣,君宇仍旧给她拿着线球。当他们走到城根的时候,评梅正织着的毛线,突然觉得绷紧了,织不动了。回头看时,只见君宇手里攥着线球,正在用手杖往雷地上画着什么。

  评梅走过去,低头瞅瞅,雪地上,手杖画出的是“心珠”两个字。

  这是评梅的乳名,在山城老家时,是她的父母这样称呼她的,是她的兄嫂这样称呼她,——“心珠”!

  高君宇在写这两个字的时候,凝聚了他对评梅多么眷恋的情思,多么深切亲近的爱!评梅体会到了,体会到了他的心意。那少女回报他一个极其甜蜜温柔的笑,然后轻声问道:

  “蹅掉吗?”

  说着,抬起一只脚准备去蹅,同时望着君宇。

  君宇勉强地笑笑:

  “蹅去吧!”

  但是,评梅抬起的脚,没有落上去,没有去蹅,却拉住君宇的手,继续往前走。“心珠”两个字,留在了陶然亭的雪地上。

  下午三四点钟,他们在陶然亭里,拿出自备的午饭,举行了一次野餐。边吃,边说,边观赏着四野的疏林寒雪,萧萧芦荡。

  评梅从提包里,还拿出一瓶半斤装的红葡萄酒,两个很小的酒杯,斟满了酒,递给君宇一杯。

  “朋友,”年轻的女诗人,举着杯说道,“陶然亭是我们常来散步的地方,可以说,你我和陶然亭结下了不解之缘。离别半年多,和它实在是久违了!今天第一次游陶然亭,来朋友,为我们的重逢干一杯!”

  君宇接过杯,一饮而尽。虽然是病弱之体,但毕竟年轻,总有一股豪气充溢胸中。大约喝得猛了,呛得他咳嗽了几下。

  那少女的心突然收缩起来,脸色变得惨白,惊骇,自己顾不得喝那杯酒,扔下杯,两步抢过来,忙来抚摸君宇的脊背。君宇感到评梅的手有些哆嗦,声音也有些颤抖:

  “君字,君宇,你怎么啦?啊?不要紧吧?君宇,你说呀,不要紧吧?……

  君字不由得心头一阵发热,扭脸朝她笑笑:

  “不要紧,不过是喝得急了点儿。”

  看看君宇不像是要咯血,评梅这才深深地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

  荒僻的城郊,本来游人就少。太阳快落山了,游人所剩无几。夕阳斑驳陆离的光彩,披洒在挂着雪团的芦苇荡上,仿佛是些细碎的银块,闪烁着耀眼的光辉。这里开阔。洁净,连空气都比城里清爽宜人。

  君字顿时觉得心旷神怕,精神为之一爽。不知他是幽默所致,还是诗兴大发,面对空旷的山湖芦荡,烟霭迷朦的郊野,大声地朗诵起来,——

    霜雪的宝剑,日日呵长啸!

    珠钻的剑匣,时时呵舞蹈!

    要觅人间的壮士,抒他的光芒,

    要滴人间的鲜血,解他的消渴,

    掬着满怀的郁结,

    他泣向和平的女神祈祷:

    “神呵!

    和平原须战争,

    战争原为和平,

    莫有战争呵一又何须和平?

    我的雷裙要血濡!

    我的锋花要绽苞!

    我誓愿把希望的种儿,

    洒向人间,开一树灿烂的红色。”

  君宇在朗诵的时候,评梅不觉停下了手中的毛活,静静地听,屏住呼吸地听,瞪着一双惊喜的眼睛,看着君宇。呵,君字朗诵的,是她一年前写于“梅巢”的一首诗,——《宝剑赠与英雄》。

  那是有一天,他们俩人在古庙荒斋里聊天,她把头天晚上写的诗拿给君宇看。他看后提出些意见,评梅当时就作了修改,他又看了一遍,点头表示赞赏。后来这首诗发表在7月21日《晨报副刊·文学旬刊》的第一版上。

  从5月君宇离京出逃,直到12月再度入京,当天住进德国医院,现在刚刚出院不过三四天。显然,他一直没有再见到过这首诗。一年了,他居然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评梅不禁感到十分惊奇,十分喜悦,十分激动。

  这首诗一共六节,君宇已经朗诵到最后一节了,——

    暮云下,

    她捧着寒光四射的宝剑赠他,

    她说:

    “英雄呵!

    取人间的血,濡染你刀上的花。”

    清风飘送着去后的余香,

    天空中舞蹈着他的云裳,

    依稀犹听见:

    “英雄呵!取人间的血,

    濡染你刀上的花。”①

  --------

  ①评梅这首《宝剑赠与英雄》写于1924年1月14日,北京梅巢。最早发表在《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4年7月21日,第一版。这里是节选。

  朗诵完,君宇故意面对广袤空旷的原野,大声地说:

  “作者;评梅;1924年1月14日,于北京梅巢。”

  君宇外表儒雅文静,沉稳持重,内心居然蕴藏着如此炽热的感情,和天真未泯的幽默情趣,这使评梅更加感到惊喜,欢悦。尤其他惊人的记忆,更使评梅惊叹不已。她一下抓住他的胳膊,激动异常:

  “君宇,我真的有些惊讶了!你戎马倥惚,奔波于大江南北,来往于军阀的刀丛之中,居然还能记住我区区的一首小诗,而且是一年以后,无一字错漏!……原来你的脑袋这么好使!”

  君宇笑笑:

  “贤弟过奖了!我不是用脑袋在记……”

  “那,你?……”

  “我是用感情,用心,在记!”他说着,又念道:“……‘我誓愿把希望的种儿,洒向人间,开一树灿烂的红色!’评梅,我亲爱的朋友,你写得多么好呵!”

  评梅倒背着手,故意装着表演似的神情,轻轻地摇头晃脑,调皮的拿腔章调,学着君宇的声音,说:

  “不——!评梅,你的诗,都是感伤,苦闷,颓唐!”

  君宇被她逗乐了,笑道:

  “你很会抓准机会,报复我!你的诗,当然也有不少好的,比如,这首《宝剑赠与英雄》就是。我非常喜欢,每每读它的时候,总使我精神振奋,平添一种血染战刀、效命疆场的豪情壮志!”

  停了停,他握住她的手,极其诚恳地说:

  “评梅,你本来就是随着‘五四’的洪流,一路呐喊着,向封建社会冲杀的英雄女将!一点儿初恋的挫折,就要毁掉自己的一生吗?评梅,从苦闷的深渊里跳出来吧,你会感到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大呀!”

  评梅深深地叹口气,垂下头来。

  “朋友,”君宇继续说,“封建婚姻使我得了咯血病,这个挫折还小吗?后来,我爱上了一个姑娘,为了她,我甚至决定终生不再爱第二个。可我遭到了拒绝,她要‘独身’,这个挫折还小吗?但是不管什么挫折,包括爱情挫折在内,永远也压不倒我高君宇,永远不能阻止我对事业的追求!”

  评梅带着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深情地喊了一声:

  “君宇——!”便投在他的怀里,落下泪来。

  师大附中女子部主任石评梅,因为年假以后学校的事情多,忙于校务,再加上她除了在附中上课,还应聘给春明女校等好几个学校兼课。所以自从那次与高君宇雪后游陶然亭,又有十来天没见面了。他怎么样?身体恢复得好吗?那天从陶然亭回来,临分手,她曾经一再叮嘱他,必须按照克利大夫的要求,安心静养半年!他能安心静养吗?评梅担心挂念他呀!

  这天,她找了几个女学生到主任室谈话。她想,等谈话结束,她就去找君宇,看看他这些天休息得怎样了。

  她刚谈完话,几个女学生正往外走时,和前来找她的兰辛、邵乃贤、高全德,碰了个照面。

  兰辛把高君宇临走时给评梅的信交给了她,同时告诉她,说君宇又离开北京去南方了。因为走得实在太匆忙。没有来得及和她告别,他们受高君宇的委托来告诉她的。

  评梅听了不觉一惊,继而神色黯然。

  “什么时候走的?”她问。

  “九号。”还是兰辛回答。

  九号,今天已经走了四五天了!静养半年,静养半年,这才不过几天,他就……

  “什么时候回来?”评梅阴沉着脸,问。

  “可能月底。”这回是乃贤的回答。

  “他的身体能吃得消吗?”评梅带着明显的担忧和抱怨的口吻说,为什么一定要他去?他这样会把自己搞垮的呀!”

  兰辛他们没有说话。从评梅的谈话,从她的急躁,从她甚至是怨恨的神态,他们强烈地感到:评梅对君宇,如同君宇对评梅,真是一往情深。尽管这样,他们又怎么能把真实情况说得太明白了呢?——高君宇是到上海参加中国共产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尽管李大钊同志曾经再四地劝阻他,可他还是抱病去了上海。

  这天,评梅的心,沉甸甸的,感到发慌,感到没着没落。她回到西四石头胡同家里,胡乱吃了几口饭,便回到自己房间,看书看不下,写文章写不出。她不知干什么好。

  直到小鹿来了,劝了她半天,她才慢慢好些。

  小鹿告诉她:“妇周”主要负责人欧阳兰,大概出事了!

  “看来,”她说,“‘妇周’只好由你我代替来主编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得详细点。”评梅有些着急。

  小鹿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她到底是个不满十八岁的女孩儿,以为有评梅,她常常诸事不搁心啦。

  “哎呀呀,梅姐,”小鹿撅着嘴,嚷着说,“别催命了行不!”

  咦?她还不耐烦了!评梅白了她一眼,骂道:

  “你这个死鹿鹿!亏你还是《京报·妇女周报》的大编辑!这样的大事,你也没弄个明白,就跑来?”

  小鹿抓起毛线帽子戴上:

  “好好好!我现在就去!弄个水落石出,再来回禀!”

  说完,拔腿就往外走。

  评梅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回来吧,娇小姐!一句话都碰不得!”

  小鹿鹿撅着嘴,不说话。

  评梅想起君宇带病出远门,心中又感到沉重,怅惘,也没有再说什么,放下小鹿,走到书桌旁,坐在椅子上,双手支着低垂的头。

  玲珑娇小的鹿鹿,忙跑过去,摇动评梅的肩头,嗲声嗲气地说:

  “怎么啦,梅姐,干吗生我的气?人家没招你没惹你嘛!赶明儿咯,我给你领来一个知情人,让他给你说个透亮明白,不就得了嘛!”

  第二天,小鹿果然领来一个人。他就是北大国文系学生黄心素。他与欧阳兰、夏希一样,也是发起人之一。

  评梅见他,不觉一怔。

  黄心素很热情,眼睛里闪动一种渴慕的神情。女作家一眼就看出来了。

  “石先生,”黄心素落落大方的举止,潇洒动人的笑容,具有使成群的姑娘倾心拜倒的魅力,“又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见面握手,本是常事。但是,不知评梅有些疑心,还是因为黄心素握得过紧,她微微感到有些吃惊。

  那次东兴楼宴会,黄心素曾经主动过来找评梅攀谈,表现出对她真诚地敬慕。评梅仿佛敏感到什么,从那以后,对黄心素的往来,保持一种敬而远之的淡漠态度。因为她始终没有忘记,过去庐隐和她开玩笑时说她是“命带桃花运,常有男人追逐”的话,她总是用这句话暗暗地提醒自己,告诫自己。

  黄心素发现评梅对他,礼貌周到,然而平平淡淡,反而愈加敬慕她。他觉得她不同凡俗,不同于那些娇情媚态的女子使人不愉快,她淡泊傲然的神态所产生的迷人魅力,即使王孙公子见了,也不能不敬重三分。他在心里说:她真是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

  不知小鹿事先怎么和黄心素说的,他见了评梅,像是学生见了先生,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一五一十,把欧阳兰如何抄袭他人文章,如何败露,如何不能再继续主编《京报·妇女周刊》,以及为什么必须请评梅、小鹿来主编,不然“妇周”可能从此声名狼藉,一败涂地,无法收拾,只好停刊,等等,等等,说得清清楚楚,十二分的明白。

  这天,黄心素离开村头胡同之后,走到沙滩,脑袋里突然闪出对评悔的几句评语:她是维纳斯女神。神韵文静高雅,风采幽美迷人!哦,哪怕铁打铜铸的男人,在她面前也不能不低首下心;哪怕英雄豪杰,也不能不拜倒在她的钗裙之下!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京沪线上,一列北上的火车,疾速地奔驰。高君宇就坐在这列驶向北京的火车上。

  车窗外已经凋残的山水树木,因为连年军阀混战已经败落的城廓村镇,飞快地往后移动。远处山头的残雪,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着刺眼的光。

  十几天以前,高君宇就乘坐这列火车,秘密离开北京,来到上海英租界南成都路辅德里625号,参加中国共产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出席这次大会的,还有陈独秀、瞿秋白、萦和森、邓中夏、周恩来、张太雷等共计二十位代表,代表着全国九百九十四位党员。大会从1月11日到22日,紧张地进行了十二天。这次大会讨论的中心议题,是中国共产党如何加强对日益高涨的革命运动的领导。大会还总结了开展统一战线以来的经验,批判了拒绝同国民党合作的“左”的思想,和放弃共产党领导的有的思想,第一次提出了无产阶级领导权问题,以及工农联盟的问题。

  在这次会议期间,高君宇第一次结识了周恩来,他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这第一次的相识,周恩来便给高君宇留下了极其深刻难忘的印象。

  是因为“四大”会议期间,在所有讨论的问题上,他们俩人的观。点、主张,都是一致的吗?是因为在反对“左”和右的错误思想的斗争中,他们完全站在同一个立场的吗?

  是!但也不全是。

  高君宇感到周恩来思维敏捷,谈锋凌厉准确,处事机智果决,诗人热诚真挚,虚怀若谷。说来也怪,周恩来的稳健深沉,成熟持重,实在令人敬慕。他的爽朗明快,活泼幽默,又实在叫人喜爱。和他谈话交往,不由人不把自己的心里话,甚至是心底里最隐秘的事情,和盘向他托出,愿意和他倾谈,得到他的指点,得到他的同情。

  会议期间,很紧张,很忙,他们没有来得及深谈。他们约定,散了会再好好谈谈。

  散了会,第二天要分手了——一个往北,回到北京;一个往南,去广十儿继续他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的工作——俩人都恋恋不舍,依依惜别,谁也舍不得离开谁。

  黄浦滩的晚风,带着潮湿的淡淡的腥味,吹拂着高君宇和周恩来的衣襟,吹拂两个年轻人满头浓密的黑发。公元1925年1月23日傍晚,黄浦江往来穿梭的船艇,南京路不可一世的权贵,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一句话,花花绿绿,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有谁曾注意到黄浦岸边这一对年轻人呢?有谁知道这是一对面对黄浦江水,却胸怀大志,匡扶社稷的年轻人呢?

  但是,他们自己也不曾想到,两个刚刚相识便心心相印,彼此敬慕的朋友,第二天分手,竟成为永别。——一个,不到两个月,便匆匆忙忙离开了人世;一个,成了名垂干古、万世景仰的一代名相!

  “君宇同志,”周恩来微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你。”

  高君宇说他也早听说过周恩来的名字。

  周恩来持持被江风吹乱了的头发,说道:

  “我们可以说,是神交日久了吧,啊?”

  是的,周恩来早就听说高君宇是“五四”时期的学生领袖,我党创建时期的理论家,李大钊的学生和亲密的助手、战友。他和邓中夏一起,领导北方的工人运动和学生运动。在他担任编辑的《向导》和《政治生活》上,发表的他写的那些见解正确深刻、文风泼辣活泼的文章,周恩来只要能够得到,便认真阅读。

  高君宇呢?同样,他也是早就知道周恩来是天津学生运动的领袖。1920年8月,周恩来领导的觉悟社,和李大钊领导的“少年中国学会”等五个革命团体,集聚慈悲庵内陶然亭侧旁的一间临呼配屋里,共商中国革命前途。那次,高君宇临时有别的任务,没有参加。事后大钊同志给他做了详细的介绍,尤其赞不绝门地介绍领导觉悟社的二十二岁青年周恩来。从那时起,“周恩来”使在高君宇的心目中,留下了极为美好难忘的印象。

  江风扑面,微微有些寒意。但是两颗年轻火热的心,使高君宇和周恩来并不感到寒冷,越谈越热烈,越谈越投机,越谈越深入。

  周恩来告诉高君宇说:他的家庭,近几代祖先都是绍兴的师爷,外祖父原籍江西,也是师爷。

  “君宇同志,你知道吗?”周恩来风趣地说,“师爷在戏里的脸谱,是红鼻子!大概因为他们都是喜欢喝酒的吧?……到了祖代,两家搬到江苏淮阴、淮安当县官,因此结了姻亲。我便生在淮安,那是1898年。君宇,你比我年长两岁,说起来你是我的大哥,以后小弟有什么事情,还望大哥多多帮忙的罗!”

  说完,两个年轻人觉得很有趣,便开怀大笑起来。路过黄浦滩的人们,有的侧目而视,不知这一对年轻人说到什么开心事,这样高兴。

  周恩来还说:到了父辈,我们的家庭就中落了!父亲周劭纲当文书,进益不够维持生活。但是封建家庭素来好面子,摆空场面,宁愿债台高筑,也不肯丢掉面子。因此我从小就懂得了生活的艰难。我母亲长得很漂亮,为人善良,因为操劳过度,二十五岁因为患肺密就死了。

  他还谈到,他怎么到东北铁岭、沈阳、天津南开、日本求学,以及到法国勤工俭学;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戴季陶主编的《星期评论》,胡适主编的《每周评论》,这些进步刊物对他的思想怎么怎么有影响。他还说到,他怎么认识的邓颖超①,以及他如何如何爱慕她,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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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邓颖超(1904——1992)河南光山人。曾任全国人民人表,大会常委会副委员长、全国政治协商会议主席。周恩来夫人。

  高君宇也把他自己的经历,比如怎么逃离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怎么离的婚,怎么爱慕石评梅,他们都有哪些来往,石评梅是什么态度,等等。甚至连许多细枝末节、心灵中一些最隐秘的感情,都对周恩来说了。

  两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轻人,两个怀着火一样心的年轻人,坐在黄浦岸边,望着滔滔的黄浦江水,任凭寒风拂面,仍旧交谈甚欢,彼此互通了各人的爱情情报。

  周恩来对高君宇和石女士的相爱,非常仰慕,而且希望他们爱得深,爱得持久。高君宇叹口气,带着忧郁的神色,告诉周恩来关于评梅过去的爱情挫折,和今天所抱的独身主义态度,周恩来听了,爽朗地笑道:

  “不要怕,恋爱也得有耐性。只要石女士是真心爱你的,有—天你会打动她的,有一天她会抛弃独身主义,与你结合的!君宇,我在广州等你的好消息,记住。一有好消息马上写信告诉我。千万不要亡罗。”

  高君宇高兴地点点头,他说他对周恩来对邓颖超的爱,非常支持。并且希望周恩来在爱情问题上。不但要有耐性,更要大胆,不要太腼腆。

  “好,我听你的。”周恩来瞅着高君宇那张诚挚的脸,那双诚挚的眼睛,微微笑着说。“高兄,我刚才不是说过嘛,你比我年长两岁,你是大哥我是小弟,我有事情,你要多帮忙罗!”

  “恩来,”高君宇十分认真地说,“恩来,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我愿意竭尽全力帮忙。”

  “我想请你,做我和她的红娘,不知你是不是愿意?”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说这句话时,仍旧有些脸红,仍旧不太好意思。

  高君宇却高兴地满口答应:

  “恩来,这红娘,我不但愿意当,我相信一定能当好,当成!可就是,空口无凭啊!”

  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笑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高君宇,又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

  “这是一封求爱的信。你拿着它,权当你和她见面的介绍信。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周思来停了一会儿说,“我从1920年去法国,直到去年夏天才返回祖国。我和她,多年不在一起了,不知她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

  “嗳——!”高君宇插断他的话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嘛!恩来,早已心心相印,又岂在朝朝暮暮!”

  第二天,是高君宇乘坐的北上火车先开。周恩来到车站送他,俩人依依难舍。临分手,周恩来特别嘱咐高君宇,不管红娘当成当不成,路过天津,一定要替他去探望邓颖超。……

  火车拉着尖啸的长声,驶进了天津火车站。高君宇摸摸口袋,周恩来的信还在。他收拾好提包,等到火车在月台边慢慢停下来的时候,便第一个下了车。

  他身负周恩来的委托,雇了车,直奔达仁女校,寻访在那里任教的邓颖超。

  邓颖超在天津直隶第一女师读书的时候,就是她所敬仰的马千里先生的学生。二十年代初,天津的一位大药商乐仁出资办校,马千里出任这所私立达仁女校的校长,特邀他的高足邓颖超,到达仁女校任教。

  高君宇到达仁女校找到邓颖超,邓颖超热情地接待了他。

  高君宇向邓颖超说明了他是受恩来的委托,特地来探望她的,并且给她带来一封恩来给她的信。

  “君字同志,”邓颖超兴奋地说,“你受恩来的委托,特地到天津下车,到学校来看望我,真叫我过意不去!我非常感谢你!”

  高君宇说,他像认识恩来一样,也很高兴地认识她。

  邓颖超接过信,微微憋住笑,说道:

  “你是来当‘红娘’的吧?”

  高君宇一怔,笑道:

  “只不过是鸿雁捎书罢了!”

  邓颖超看完信,带着一种少女的羞赧,说:

  “君宇同志,我确实感谢你做了我和思来之间热诚的红娘!”

  她的笑是极其真诚的,她的话是极其真诚的。从她欢悦的神情和恳切的言谈之中,高君宇确信。这位年轻女教师的心里,正洋溢着幸福的情感。他判断:恩来和颖超,果真早已心心相印,果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那一天,他们谈了很长时间,谈了很多。高君宇说他和恩来探讨过中国共产党的战略和策略,探讨过中国革命的前途和道路,他们都怎么谈的,都谈了些什么,以及他和石评梅的恋爱,和他爱情上的苦恼,都毫无保留地对邓颖超谈了。

  邓颖超静静地听,细心地听,不时发出会心的笑,或是同情的叹息。她高兴和高君宇会见,她觉得他们谈得很亲切,谈得很融洽,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彼此都渴望相见多年,而今终于见面了似的。

  她觉得高君宇温和,沉着,内心蕴藏着革命的热情,从外表看也相当成熟。她对高君宇和女作家石评梅女士的爱情,也和恩来一样,非常同情和支持,表示了极为仰慕的感情。好像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似的,这使高君宇感到很惊喜。他对这位面善心慈的文静姑娘,不仅有一种亲切之感,甚至有一种敬仰之情。……

  高君宇坐在开往北京的京津线火车上,回想起这次去上海参加党的第四次代表大会,认识了周恩来,在天津认识了邓颖超,他们都给他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他在奔腾疾驶的火车上,默默遥视他们幸福,祝福他们白头到老!

  他认识了两位好同志,也结交了两位好朋友,这使他感到很欣慰,感到很充实。他沉浸在少有的幸福回忆之中。

  高君宇一到北京,径直到西城区李大钊的家里,向大钊同志做了汇报。晚上,高君宇又向中共北方区执委会做了全面的汇报。

  第二天,他找到了石评梅,把他此次结识的周恩来和邓颖超,向她详详细细的做了介绍。

  评梅惊奇地发现,高君宇在谈到他新结识的那两位朋友时,是用一种特别美好,特别崇敬的感情。他的脸,泛着少有的喜悦光彩。

  但是评梅看到,他脸上的喜悦光彩,掩饰不住他的病容和倦怠,她感到十分忧虑。

  她约他去东来顺饭庄吃唰羊肉,说是犒劳他。

  可高君字一回到北京,李大钊同志就通知他,说北方区执委决定,要全力以赴致力于国民会议促成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筹备工作,3月1日,准时召开。高君宇的工作很多,实在太忙,他根本安排不出时间和评梅去东来顺。

  可评梅非拉他去不可,说这是专为他接风洗尘的:也是为惩罚他喝酒的,——谁让你离开北京时,连个招呼都不打呢!

  高君宇明白,评梅这是舍不得离开他,希望和他在一起多待会儿。希望给他补补身子,希望他高兴高兴。但是,他不能不婉言拒绝她的热情。并且向她保证,只要他一有空,马上和她去东来顺。

  经过一个多月的奔波操劳,经过他和李大钊、赵世炎①等同志,以及和国民党北京特别市党部的同志共同努力,国民会议促成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筹备工作,终于一切准备就绪。

  二月的最末一天,高君宇找到评梅。一见面,差一点把评悔吓一跳。仅仅一个多月,高君宇比他刚回北京时更憔悴,脸色更惨白。原本就不太大的眼睛,现在更深的陷下去了,颧骨凸突了老高。高君宇说他愿意陪她散散步,就不要去东来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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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赵世炎(1901—1927)四川酉阳人。号国富。1922年6月与周恩来等发起组织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任中央执委书记。同年成主中国共产党旅欧总支部、任总支部书记。1924年回国,任中共北京地委书记。上海总工会党团书记,参加领导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中共五大会上当选为中央委员。江苏省委代理书记。因为叛提出卖被捕,在上海就义。

  她不愿意流露出她对君宇病体的担忧,使君宇的精神增加负担。她尽量装得特别高兴的样子,东拉西扯,说东道西。

  评梅絮絮道道地说,测羊肉是北京的一大名菜,不可不吃!据说乾隆为了庆贺登极六十年,在宫中摆设了“千叟宴”,用了1550多只火锅,成为历史上最大的唰羊肉“火锅宴”。从此,唰羊肉才从宫廷传到民间。去年冯玉祥北京政变赶走了溥仪,今儿咯,你说什么也得去吃顿唰羊肉,庆贺庆贺!

  评梅一边说,一边拉着君宇走。她还说,别看北京城里唰羊肉的馆子很多,可就属东来顺饭庄最好。咋说呢?人家选料讲究,一色都是内蒙集宁的小尾巴绵羊中最好的部位,——什么上脑、小三岔、大三岔、磨裆、黄瓜条啦,嘿,鲜嫩醇美,肥瘦适中;再说,人家加工又精细,佐料又考究!你知道吗,君宇,东来顺所用的调料,都是“天义成”供给的。“天义成”知道不?誉满京都!当年西太后慈禧,就最喜欢吃“天义成”制做的桂花甜熟疙瘩!

  高君宇拗不过评梅,也为了不使她伤心,便和她一起来到东安市场附近的东来顺饭庄。

  评梅让他坐在那儿,不许动。

  “君宇,”她避开众人的眼睛,附在君宇耳朵边,轻轻地,低声地说,“宇哥,你今天当一次老太爷,小妹给你当一次丫环,我今天要好好伺候伺候你!”

  高君宇冲她一乐。

  评梅白了他一眼,掀着嘴,憋住笑:

  “甭太得意了!”

  评梅用一种兴奋、欢快的神情,一会儿点这样菜,一会儿点那样菜;一会儿要白兰地,一会儿要红葡萄酒。她仿佛要把自己全部的青春热情,把她所有的柔情蜜意,统统释放出来,来温暖君宇的心,来滋养他枯骨般的病体,来冲淡因为她的“独身主义”给他带来的悲苦和哀伤。

  饭庄里,许多阔老权贵,许多名嫒雅士,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评悔和高君宇。他们不明白:那么一位甜甜的少女,为什么对那个盖上纸都哭得过的痨病鬼,百般的热情,千般的殷勤,万般的温顺?他们嫉妒,他们怨恨,他们交头接耳,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火锅里,鲜嫩醇美的小尾巴绵羊肉,已经老得像牛筋,他们忘记了吃!

  其实,高君宇心中很清楚:评梅这样做,同时也是来掩盖她自己心灵的痛苦和凄惨!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要实现她独身的素志,需要经历怎样的苦痛,需要用怎样的毅力来克服自己的欲望?!她一定是在心中咬紧牙关的吧?

  高君宇知道她的良苦用心。他把自己的苦恼完全地掩藏起来,关心她,体贴她,使她开心,使她舒畅。他想,只要他不死,终究有一天,他会使她放弃独身主义,医治好她心灵的创伤。让她回到一个少女正常的心理的轨道上。他不但有信心,使她成为自己的伴侣,而且一定能使她成为他的志同道合的同志,更好地发挥她的才华!

  但是……唉!

  那天,从东来顺出来,高君宇一切都顺着她,听她的安排。他们出了东单牌楼,往哈德门的方向走去。

  已经是傍晚,夕阳薄淡的余辉,撤落在大道上,照射在路边商贩的破袄上。评梅偶尔侧目一望,——一抹余辉正笼罩在君宇的脸上,反倒把他枯瘦的脸,映照得愈发惨白。

  二卜三岁的少女,禁不住订了一个寒颤,她的心收缩了,收缩得紧紧的。她不由得握住了君宇的手。在如血的残照里,谁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漫步。出了哈德门,不觉已是往法华寺的方向走去。

  突然,评梅问道:

  “今天你怎么有时间来找我?又为什么这么乖乖地伴着我?”

  “明天,”高君宇慢慢地低声说,“明天,3月1号,是国民会议促成会全国代表大会开幕的日子。今天松弛一下,也好。会议开始,一定会很紧张,得开一个多月,只怕我们很少会有机会见面了。”

  评梅娇嗔地说:

  “那,得空儿也得来找我,看看我呀?”

  高君宇答应了。

  “邓颖超也来北京开会了,她是天津的代表。”他说,“会议结束以后,我给你们介绍介绍,你会很高兴认识她的。”

  评梅嗯了一声,抿着嘴,点点头,甜甜地笑了。

  “评梅,”停了一会儿,高君宇问道,“你就这样伴着我散步吗?你一直伴我走到哪儿呢?”

  评梅冷丁抬起头,——前面就是法华寺,她一怔!不知为什么,此时,她的心突然颤抖了几下。

  “我伴你到我们俩都白了头!”她说,然而她的脸色却十分忧郁。

  高君宇惨然一笑:

  “只怕,我是熬不到那个时候了!”

  评梅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寒颤,把君宇的手握得更紧。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伟大的京城,沸腾了!

  北京在阵痛中,发生了激烈的大震颤!

  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以后,段祺瑞抢先下山,抢先登上了“临时执政”的交椅。他不仅承认不平等条约,还召开善后会议企图取代国民会议预备会。

  在全国民众的热烈要求下,在国共两党的建议和支持下,孙中山终于北上,准备在北京主持召开国民会议预备会。很快,国民会议运动在全国展开了!全国各大中城市纷纷成立了“国民会议促成会”。

  在北京,李大钊、赵世炎等,轮流到各高等院校演讲,开展了大规模的宣传活动。高君宇从上海开完“四大”回到北京,立即投入了这个宣传运动,抱病四处演讲,揭露段祺政府的阴谋,和他勾结帝国主义的罪恶勾当,大力宣传国共合作的主张,奔走呼号,支持孙中山主持召开国民会议促成会。

  在这同时,全国各大城市参加促成会的代表一百多人,列席代表一百人,共代表二十多个省区,代表一百二十多个地方的国民会议促成会,陆陆续续云集京都。

  天津的正式代表邓颖超等,就是这个时候来到北京的。

  一场如火如荼的政治风暴,席卷了全国,撼动了古老的北京城。演讲,集会,发行各种报刊、传单,宣传各种政治主张。家里家外,大街小巷,广场商号,街头巷尾;穿旗袍白袜,留着短发的青年女学生,穿着背后印着字号的三轮车夫,戴着毡帽的杂货店老板,穿着西装革履的新派人物,以及穿军服马靴的国民军,或交头接耳,或奔走相告。

  北京城,真正沸腾了!

  1925年3月1日,正当善后会议在吵吵嚷嚷地进行的时候,国民会议促成会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开幕了。

  高君宇以北京代表的身份,参加了大会,并和李大钊、赵世炎等参加了共有成员二十人的大会主席团。

  高君宇的弟弟高全德,根据北方区执委的指示,为防止意外,守候在会场附近,警惕地了望。

  这天,开幕式结束以后,代表和列席代表二百多人,在北京大学三院操场上合影,高君宇还去了,和李大钊同志还在前排中间就坐了呢!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三天以后,他便一病而与世长辞了!

  3月4号,星期三。

  国民会议促成会刚刚开过三天。

  这天下午,石评梅突然接到兰辛的电话,说高君宇又病了,希望她马上去!

  事情来得急!她怕路上来不及买什么东西,便顺手把自己案头花瓶里的一束白梅拔出来,拿着出了校门,雇了车,匆匆赶到东交民巷原来的俄国兵营。高君宇去年从南方回来以后,就住在那里。

  评梅一进门,大吃一惊,三天前,她还伴着君宇从哈德门出来,到法华寺的路上散步。仅仅三天,他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形销骨立。枯瘦如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如同尸骸!两只眼窝,更深地陷下去了;眼睛显得格外凸突;原本已经很苍白的脸,现在更是惨白得怕人,就像他手上戴的那只象牙戒指!

  评梅的心,猛地连续颤抖了几下:

  哦!象牙戒指!你虽然是君宇买来赠我和他俩人的;虽然当初,君字是用它来象征我们之间爱情的洁白和坚实的。可是,我却用它来禁锢了两个高尚圣洁的灵魂,扼杀了两个光华灿烂的生命!啊!罪过!罪过呀,罪过!

  在这一瞬间,她那紧锁着“独身”二字的灵宫门扉,慢慢地开启了!一种忏悔的悲绪,冗自涌上了她的心头!

  君宇真的能死!……啊,不!君宇不会死!君宇不能死!君宇不该死呀!

  评梅把手中那束白梅,插到书桌上的瓷瓶里,回过身,一下扑在君宇的床前,把她满是泪水的白哲光亮的俊脸,紧紧地贴到他的脸上。

  “君宇!君宇!……”评梅已经泣不成声。

  高君宇感到脸上湿漉漉的,——是评梅的泪水?

  他从昏睡中醒来,瞪着两只凹下去的眼睛,看着评梅。如果不是因为他毫无血色的嘴唇,还在微微的掀动;如果不是因为他失去光泽的眼珠,还间或地一轮,你简直不敢相信他还活着!

  评梅忍不住又哭泣起来!

  “心珠!”高君宇握着评梅的手,艰难地喊了她一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游陶然亭,他写在雪地上的评梅的乳名。

  评梅捧着他的头,他的脸,用自己柔嫩的脸在那上面抚摸着,亲切地抚摸着,愈发泣不成声。

  “心珠,什么时候,你的眼泪才能流完呢?”他又问了一句那天在陶然亭他问过的话。

  “君宇,”评梅低声地哭着问,“怎么才三天没见,你就变成了……”

  变成了一把枯骨,一架只剩下灵魂的躯壳!但是她没有这样说,她只是哭。

  “君宇,”她哭着说,“都怪我,都怪我呀,君字!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你都是为了我,才……君字!……”

  高君宇听了惨然一笑。他的笑,虽然凄惨,却使人感到他的理智仍旧十分清晰,他的意志仍旧十分的坚强。

  “呃,朋友。”他强忍着腹疼,慢慢地说,“我不是早就说过嘛,这不是你的过错,你也不必难过,自责!我,造成今天这样,主要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爱!哦,不,不是的!我是长期在风雨中奔波,在刀丛中往还,积劳成疾!不过,朋友,我一点都不后悔!”

  高君宇喘了一会儿粗气,歇了一会儿,他似乎正在忍受某种剧烈地疼痛,额头暴起了几道青筋,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评梅掏出手绢,替他擦了擦,轻轻地抚摸了几下他的额头,慢慢地捋了捋他的黑发。她觉得君宇刚才的话,只是怕她难过伤心的一种安慰之词。她真心地认为,君宇成了今天这样,是她的独身主义造成的!

  “朋友,”高君宇又说,“一个人的生命,有长有短,这并不重要,这并不是我们所追求的真实的生命。我们不是那种混个一官半职,便沾沾自喜,感觉良好的可怜蠢人;也不是那种本来浑浑噩噩却自视高人一等的禄蠢!不,这不是我们所追求的。我们要像一根蜡烛,纵然把自己燃尽,但是为人间照了亮,这样的生命虽然短促,也是富丽堂皇的!你明白吗,我的朋友?”

  评梅记得,这是两年前,高君宇为了躲避军警追捕,潜藏在女高师校园时对她说过的话。

  高君宇停了停,歇了一会儿,又说:

  “我承认我是个多情的人,但是,我却不会为殉情而死!”

  说完。他无力地抬起胳膊,指了指靠床边的一张桌子,说那边的抽屉里。有他已经整理好的信件,你把它们拿去吧,省得你再来一次检收。

  啊!一个活着的人。居然亲口说出这样绝诀的话,有比这更叫人难受,更令人心碎的吗?哦,君宇,君宇!评梅哭得愈发伤心:

  “你会好的。”她说,“你会好的!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高君字微微笑笑,说道:

  “那里,还有几本日记,都交给你保存了。如果我过去还有什么地方,使你不够了解我的话,以后它们会告诉你的。”

  评梅没有再说话,只有把眼泪滴落在他的胸前,滴落在他的脸上。她紧握着他那双枯瘦的颤抖的手,看着他那两只无光的深陷的眼睛。

  评梅感到惊奇的是,他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的神情还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近乎于冷漠;他的脸上没有一点悲哀,悲哀似乎与他无缘。

  又过了一阵子,兰车和高全德来了。他们是去协和医院,联系君字注院的事。

  评梅只是落泪,哭泣。高君字让她先回去,他住进医院以后,也暂时不要去看他。什么时候他让她去,她再去。

  兰辛、高全德也都劝她先回去,说这儿有他俩,一切尽可放心,有什么情况他们会马上告诉她。

  正好师大附中下午还要开校务会,评梅临出来的时候,林砺儒校长曾叮嘱她一定要出席。

  评梅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泣。她嘱咐了兰辛他们送高君宇住院的手续,然后又到床前,趴在君宇身边安慰他,千万别着急,要安心住院,学校那边我去一下,一有空儿我马上就会去看你。

  说完,也没有再回头.便匆匆地走了。她想:等她把学校的事情安排一下,最迟明天就可以到医院去看他。

  可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去,竟成永决!

  石评梅走了以后,兰辛和高全德,雇了车,把高君宇送进了协和医院。

  高君宇一到医院,大夫马上就进行了诊断。

  大夫背着高君子告诉兰辛,说现在威胁他生命的是急性盲肠炎,需要马上开刀。但这之治表不治本,他已是大症难医了!

  高全德因为国民议会促成会正在开会期间,他奉命护卫会场。因此他把高君宇送到协和医院,兰辛就让他走了。当大夫要兰辛签字准备给高君宇开刀的时候,兰辛犹豫了。——君宇的身体这样虚弱,开刀他能顶得住吗?

  看他愣愣握着笔,不签字,君宇笑笑。强装镇静,从兰辛手中把笔拿过去,自己要在开刀处方上签字。

  “等等,”兰辛说,“要不要告诉评梅,请她签字,或是请她做最后决定?”

  “嗳,”高君宇说,“这点小事,何必再给她添麻烦?她原本已经够难过的了,不要再征求她的意见,让她为难!”

  高君宇终于说服了兰辛,自己在开刀的诊断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高君宇被抬进了手术室。临进手术室,兰辛问他,要不要现在通知评梅,开刀以后,让她来看看你。

  高君宇想了想,说不来也好,省得她见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又要难过了。过几天,我好一些再通知她吧!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高君宇住进协和医院的当天傍晚。

  石评梅刚刚开完校务会,收拾好东西,和林校长打了招呼,说她要去协和医院看望君宇,恰巧这时兰辛打来了电话。他告诉评梅,君宇刚才被抬进手术室,临进手术室时君宇说你最好不要来看他,过几天再来看也好,省得见面俩人都难过。兰辛还说:让君宇静养几天吧,我看他的身体太虚弱,太疲倦,只怕经受不住刺激。

  也好,那就过几天再看他吧!让他静静地休养几天,待他身体有了恢复,精神有了好转,再去协和医院。评梅这样想。

  评梅从学校回到家,林校长还没有回来。林师母和小弟小妹正在院里,倚在鱼缸旁边看金鱼游嬉。评梅和他们的打了招呼,便进了自己的屋。

  但是,她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心慌得要命,仿佛遗失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仿佛一桩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只是她暂时还不知道,只是这不幸的消息暂时还没有传到这里。

  评梅拿起书,看看,她想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她想竭力安慰自己,所谓不幸的事情,只是因为自己精神恍榴的一种幻觉,实际上什么也没有。

  于是,她拿来了笔、纸,想练练字,字,压压自己的烦躁,可是也不行!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纸上胡乱写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偶然定睛一看,不由得心头猛地一惊,——“我只合独葬荒丘”!这不是游陶然亭时君宇说过的一句话吗?奇怪,怎么不知不觉写了这么几个字?

  评梅生气地把笔一摔,合衣躺在床上。可是她连一分钟也不能静卧,翻来复去地折腾。不行。实在不行!她爬起来,顾不上整整衣裳,拢拢头发,便跑到女高师红楼找陆晶清。

  小鹿安慰了梅姐半天,说明天一定陪她去协和医院看望君宇。

  小鹿很奇怪,梅姐虽说性格开朗,可遇事沉着,平时也颇为幽婉娴静。她今天是怎么啦?怎么这么心烦意乱?不像是仅仅为了高君字的病情担忧呵?更不像是因为高君宇不让她去医院探望他呀?淮知她都想了些什么?想到哪去了?

  两个女孩子家,谁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在礼堂里急得直转磨磨儿。

  晚上七点,评梅离开红楼,重又回到家里。心里反而更慌,更乱。连晚饭也没有吃,就睡下了。

  可她哪里睡得着?一会儿潘妈来叫她吃饭,一会儿小弟来喊她吃饭!哎呀,说不吃了嘛,怎么还来叫?烦死人了!

  夜已经很深了。

  朦朦胧胧,恍恍惚惚,好像工夫不大,高君宇也来了。啊,君宇,你好了?出院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接你呀?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

  只见高君宇穿一身玄色西装,系着鲜红鲜红的领带,右手拿着一束白梅,左手朝他伸过来。似乎在叫她,又好像是向她告别,微微含着笑,站在她的面前。

  “噢,君宇,你打扮得这样漂亮,是又要出远门吗?”评梅抹搭抹搭眼睛,定定神,看着他说。

  高君字那头浓密的黑发,有一绺披散到额角,眼睛也显得特别的明亮。评梅突然觉得:君字原来还这样的潇洒英俊,她过去怎么没有发现过?只见君宇笑微微地说:

  “是的,我又要出远门了,而且这次。要走很远很远。”

  评梅凝望着他,轻轻地摇摇头,轻轻地叹口气:

  “又要湖海飘零!何时才有个完啊?”

  “哪有完?只怕我永远要四海为家了!”

  评梅一下扑过去,扑到高君宇的怀里,疼爱地抚摸着他,一一抚摸他的脊背,抚摸他的头发,抚摸他的脸,抚摸他的手。她冷丁发现高君宇的手上,仍旧戴着那只象牙戒指。低头看看自己的象牙戒指,也一直戴在手上。

  “呢,君宇,”她说,“当初,你为什么要送我一只象牙戒指呢?”

  高君字沉静地说: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是用它象征你我爱情的纯洁,坚实。谁承想,你却用它……”

  评梅异常悔恨地说:

  “我却用它禁锢两个人的灵魂,扼杀了我们的生命!”

  评梅难过得几乎要哭。猛然,她昂起头,一脸的毅然决然的神色:

  “君宇,我和你保持冰雪爱情,到头来,只会落得千古遗恨:而君宇,我要放弃‘独身’的夙志,我们结婚吧,君宇!”

  高君宇很激动,一下把评梅揽进自己的怀里,这样,过了一会儿,他说:

  “评梅,从‘五四’退潮中振奋起来吧,不管生也好,死也好,努力去建设富丽堂皇的生命。”

  突然,平地一阵狂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等到评梅睁开眼,看见君宇已经站到门口,正笑微微地向她招着手,慢慢地往后退着朝外走。口中似乎念着一首诗,或许是题联什么的。评梅听不清,只是模模糊糊的依稀听得几句,——

  坟草年年一度青,

  梅花无主自飘零。

  定知魂在梅花上,

  只有春风唤得醒!

  高君宇一边念念叨叨,一边往后退去。

  “君宇,你回来!”评梅大声喊道,“你回来!”

  高君宇已经退到门口,眨眼工夫,不见了。

  “回来,君宇——!君宇,回来——!”

  高君字没有唤回来,评梅倒把自己从梦中唤醒了。醒来,心散欢地嘣嘣地乱跳,她愈发心焦意烦。

  月光正照在碧纱窗帐上,屋里黑黝黝,阴森森,令人感到恐惧。

  她伸手拉开电灯,看看表,正是夜里两点半。她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了。她走下地,打开门,整个院里,都已经沉陷在酣睡的梦乡,只有碧蓝的宇宙横空,一钩新月,斜挂西天,数点寒星,闪着凄冷的光。

  突然,评梅心灵的门扉,仿佛一下大开了!那里被多年掩蔽在最深处的“独身!”,终于跑出来,消遁到极远极远的地方,以致于无影无踪。

  她回身看看书桌,书桌上摊开着她看了无数遍的君宇给她的一封信。这是两个月前,他突然离开北京去上海时,交给兰辛转给她的。那信上写道,——

  评梅:

    近来我忽觉得我自己的兴趣变了,经过多次的自

  省,我才晓得我的兴趣所以改变的原因。唉,评梅!在

  这广漠的世界上我只认识了你,也只专诚的膜拜你,愿

  飘零半世的我,能终覆于你爱翼之下I诚然,我也知

  道,这只是不自然的自己束缚自己。我们为了名份地

  位的阻碍,常常压伏着自然情况的交感,然而,愈要

  冷淡,结果愈至于热烈。唉!我实不能反抗我这颗心,

  而事实又不能不反抗,我只有幽囚在这意境的名园里,

  做个永久的俘虏罢!

  在高君字这封信下方空白的地方,有石评梅写的几句话,——

    飞蛾扑火而焚身,春公作茧以自缚,此岂无知之

  虫恐独受其危害,要亦造物罗网,不可逃数耳!即灵

  如人类,亦何能摆脱?

  她拿起笔,把她自己这句话狠劲地勾掉了!她重又把高君宇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高君宇那颗迂回潜隐的心,那颗饱含着的对她至死不变的爱心,仿佛鲜活地跃然纸上!她的心,不由得一阵阵颤抖!

  呃,呃!君宇,君宇啊!

  你的病到底怎样了?莫非,真的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不免因我而死吗?

  此时此刻,她非常想见到君宇,非常非常地想,希望马上见到!只要君宇不死,我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答应他!

  但是,夜,正深沉,万巷死寂,连整个宇宙都在冥冥地死寂之中。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到医院去告诉君宇,说她决定放弃“独身”了呢?

  她关上门,走进屋,冷不丁看见了墙上贴的君字送她的《陋室铭》横幅,和横幅旁边的圣母玛利亚祈祷图。她一下跪倒床边。两臂伸到床里,头埋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那一头乌亮乌亮的黑发,顺着白玉般的脖颈滑到床单上,随着她抽搐的身躯,微微地抖动着。

  啊,君宇,我要跪在你的面前忏悔!我要告诉你,是我害了你!是我扼杀了你的爱情,扼杀了你年轻的生命!我知道忏悔了,君宇!

  我是旧观念旧礼教的叛逆者,我又是它的牺牲者!我害了自己,也扼杀了自己的爱!啊,君字,我悔恨,我抗争,我要重新安排自己的命运!在‘五四’反封建的大潮大浪中,虽然我在山城,你在京都,但我们毕竟都是弄潮儿,都是站在这大潮大浪的顶峰,首先向封建的古堡发起冲锋的猛士,最先撕破封建礼教千年古旧的残梦!

  啊,君宇,我要告诉你,我要把一腔炽热的爱,满腹眷恋的情,连同我自己,统统交给你。我们结婚,我们成家,我给你生儿育女,我让你享受天伦之乐:我不让你再飘零湖海,一身萧然!我不让你再自居陋室,独身一人,没有温暖,没有柔情,没有爱!

  北京著名的女作家石评梅,1925年3月5日凌晨,在整个古都仍旧沉睡末醒的时候,在西城石头胡同13号院的一间屋里,跪在床前,沉浸在悲哀中,经受着感情折磨的痛苦。这样过了许久许久,评梅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帷,倚在窗户旁边,向着茫茫无际的夜空,黯然凝望。

  评梅就这样站着。盼着天明;就这样不眨眼的,默默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盼到古都苏醒,盼到天将亮。

  3月5号天一亮,评梅就到学校了,没有吃饭。她对待教育事业,向来是满腔热忱,讲课一丝不苟,严肃认真。可是今天,她却常常走神儿,精神恍惚,语无伦次。她怎么强迫自己集中精力,讲好这堂课,可是不行。女学生们也感到纳闷儿,不知她们亲如大姐般的石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了课,回到主任室的白屋子里,评梅立刻往协和医院给兰辛打电话,未打通。打了好几次,也未打通:

  评梅在白屋里焦急地走来走去。从昨夜奇怪的梦,到今天怎么也打不通电话,她仿佛预感到什么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她不再打电话,她反而害怕打通电话:她也不再焦急。她反而产生一种奇特的平静!

  她终于冷静下来,凝神静气,坐到椅子上,把头深深地埋在两手之间。她用自己那双凉浸浸的手,摸摸自己的心房.原来平静的假象外表,却掩饰着一颗跳动得更加激烈的心。

  她想哭,无泪;想叹,无声。她只是呆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像是一个没有性灵的泥塑雕像。

  屋子里寂然无声。时针仿佛已经停摆。空气仿佛已经凝固。她被巨大的悲哀,和深深的惶惑整个地攫住了:她的心像是浸在冰水盆里,觉得彻骨的凄凉,阴冷。她突然产生一种恐怖的感觉,一种绝望的悲绪。

  要不是下了课的学生们,在操场玩耍嬉笑的声音传进白屋,说明宇宙仍旧在运转,人世仍旧存在,评梅大约会以为世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呢!

  高君宇要在她身边就好了。他那颀长的沉稳身影,他那音乐般浑厚动听的声调。总是给人一种力的感觉。——一种因为高洁纯美的爱,所产生的令人宁静的力,这种力,能消除你的悲痛和哀伤;一种因为真挚诚实的感情,所产生的令人信赖的力,这种力,能平复你的恐怖和绝望;一种因为丰富深湛的智慧,所产生的令人勇猛的力,这种力,能除祛你的惶惑和弱软!

  可是,君宇现在到底怎么样啦?君宇,你可知道,一个少女的全部身心,她的每一缕愁丝,每—束恋情,都在为你的生命担忧吗?

  哦,我的君宇!

  “砰”!

  砰然一声,伴随着墙上老式挂钟一点整的敲击声,门猛地被推开。

  是陆晶清!

  评梅一下站起来,疾步抢上前,抓住小鹿的两只手,急切地等她开口,——告诉评梅一个消息。是关于君宇的!

  但是,评梅看出小鹿的眼睛里,也有悲痛和哀伤,而且不亚于她;也有恐怖和绝望,和她一样;也有惶惑和软弱,而且有甚于她。

  小鹿脸色惨白,嘴唇颤抖,连声音也变了调:

  “梅姐,兰辛叫你去!”

  “在医院?”评梅抓起围巾,“走!”

  “不!在乃贤家。”

  “为什么在那?”

  “不知道。”

  “什么事?”

  “不知道。”

  评梅抓着小鹿的手,更紧:

  “别瞒我,说呀!”

  小鹿摇摇头,嗫嗫嚅嚅地说:

  “我……我也不知道,你去他那里……就……就知道了。”

  大约这时,评梅已经确信了她的不祥预感。但是她突然变得异乎寻常的镇静从容,她指着桌上早已摆好还没有吃的午饭,对小鹿说道:

  “小鹿,你大概也没有吃饭吧?你吃了饭,我们再走!”

  小鹿带着一种愤怒的神情,凶狠地瞪了评梅一眼,一句话也不说,拉着她就往外走。

  琉璃厂街,师大附中的大门口,一辆马车停在那里。街上狂风猛烈不睁眼,黄沙弥漫不见人。啊,北京春天粗烈的风沙呵!

  那匹马,在风沙中摇着头,甩着尾巴,刨着蹄,一声声的嘶叫着。评梅随着小鹿上了车,她们谁也不说一句话,谁也不看谁一眼。不敢说,不敢看。马车过了西河沿,评梅终于忍不住,扭过头来问小鹿:

  “小鹿,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君字死了?”

  小鹿把脸埋在围巾里,蜷伏着,缩在马车的犄角,不动,也不回答。

  评梅用胳膊肘捅了捅她,有些生气:

  “说话呀,哑了?”

  评梅多么希望小鹿告诉她的,是对她的预感的否定!可是小鹿仍然把脸埋在围巾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有肩膀在使劲地抽动。她已经哭了!

  评梅一切都明白了,她终于晕倒在车上。

  邵乃贤住在骑河楼。马车到了骑河楼停下。这时乃贤、乃贤的妻子菊姐,早已经等候在大门外。

  小鹿扶着评梅下了车。

  看见评梅,邵乃贤脸上挂着霜,乐不出来。装不出笑:

  “评梅,你来了?好,走,进屋去说。”

  他的话还没有落地,菊姐却控制不住地跑过去,一下把评悔抱住,惨痛地喊了声:

  “梅——妹——!”

  一天来的预感被证实了!一切都明白无误地被证实了!——君字真的死了!

  呵!君宇!君宇!我的君宇!

  评梅叫了声“菊姐”!便瘫在菊姐的怀里,昏厥了过去。

  邵乃贤狠狠地瞪了菊姐一眼,一下抱住评梅。小鹿、菊姐帮忙扶着,抬着,把评梅弄到了屋里。

  淮也没有想到给马车夫付钱。那车夫想喊,想要,看到这种情景,同情地叹口气,摇摇头,终于赶着车走了。

  狂风怒吼。天悲地惨。昏黄的愁云,低低地压在古城的上空。道旁林荫路上。杨槐枯干的树枝,被刮得东倒西歪,发出阵阵地哀嚎.呻吟。粗烈的风沙,敲打着京城里每一户的门窗,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它给古老的北京,增添了多少凄凉,多少痛苦!它仿佛向每家每户,报告了一桩正在发生的令人悲痛的噩耗!

  屋里,昏厥过去的评梅,仍旧没有醒过来。人们忙成一团,乱成一团,呼叫的,掐人中的,摇动胳膊的。过了半个时辰,评梅才慢慢地睁开眼,醒过来。人们高兴地叫着:

  “评梅。评梅!”

  “你到底醒过来了!”

  评梅看看屋里的人,围着她;看她醒过来又高兴地叫着,喊着。她想起来了,她为什么躺在乃贤家里;想起来了她刚才昏厥是因为君宇真的死了!哦,君宇,你果真死了吗?你果真离开我而远去了吗?

  突然,评梅放声大哭起来。

  小鹿、菊姐一面劝她不要哭,看哭伤了身子;一面也陪着她哀泣,流泪。

  邵乃贤说:“不要劝了,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会儿吧!”

  是啊,让她哭吧,让她把一直憋闷在心里的哀伤悲苦,统统都哭出来吧!让她把爱和恨,变成痛哭和哀嚎,统统都释放出来吧!不然,她会憋坏身体,憋出病来的。二十三岁的姑娘从来没有这样嚎陶大哭过。她哭得那么坦白,哭得那么天真。哭得叫人心碎肠断!

  哭了一阵子,她终于止住了。微合着双眼,静默地躺在那儿,动也不动。细碎的泪花,沾在她长长的眼睫毛上。白玉般皎洁的面庞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她显出一种极端庄,极纯真,极柔静的美来。

  这时,兰辛和高君宇的另外几个朋友,来到骑河楼邵乃贤家里。

  他们劝慰了评梅一阵,告诉她,下午五点,给君宇入殓。天黑前,必须把棺材送到庙里去。

  评梅看看表,时候已经不早了,便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擦擦脸,就要走。

  邵乃贤怕她见到君宇的尸体,棺材,再伤心难过昏厥过去,因此劝阻她,不让她去,说一切全由他们办了,你完全可以放心。

  可是不管怎么说,评梅坚持要和君宇的遗体告别,坚持一定要亲眼看着他入殓,要亲自送他到庙里,谁说也不行,谁劝也不听,她非要去不可。最后,还是小鹿站在评梅一边,同意让她去,并说把评梅交给她照顾,人们这才答应。

  评梅问了兰辛,才知道:君宇是凌晨两点半钟去世的。这正是评梅夜里梦见君宇手拿一束白梅,来看她的时候。

  唉!那时,评梅哪里知道,那正是高君宇的灵魂,来向她告别的呀!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石评梅他们到了协和医院,刚刚走进接待室,便看见高君宇的胞弟高全德,正站在墙边低声地哭泣。全德看见他们进来,喊了一声“梅姐”,便跑到评梅身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家住山西静乐县峰岭底村、随着哥哥来到北京的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哥哥死了,他能不伤心痛哭吗?评梅看见全德,如同看见君字,她又陪他哭了一阵。

  兰辛、邵乃贤他们一会儿出出进进,一会儿交谈几句。评梅几次要去看高君宇的遗体,都没有让她去,只说再等等。

  评梅让小鹿陪她到高君宇临死时的病房,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物。

  洁白的病房,死一样的空寂冷清,靠窗有一张床,那是君宇仅仅住了不到一个晚上的病床,现在空荡荡的。床头柜上,除了一张君宇的照片,什么也没有。

  这张照片,就是两个月前,君宇从德国医院出院那天,站在医院枯萎的草坪上,评梅为他照的。——他的双手叠放在下腹前,右手无名指上戴着那只象牙戒指。

  评梅拿起照片,翻过来,只见背面有高君宇的几句题词,——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

  我愿死如慧星之迅忽。

  看着高君宇生前自题照片上那几句大气磅礴的诗句,石评梅的心被震颤了:她仿佛看见一个胸襟博大、光彩照人的英雄,屹立在她的面前。对高君字,她觉得过去没有了解的,今天了解了;过去没有认识的,今天认识了;过去没有敬重的。今天完全的敬重了;过去没有爱的,今天真正的爱了;过去没有把心交给他,今天完完全全的交给他了!

  对评梅来说,最可宝贵的东西,已经失去了。而失去了,却永远也追不回来了!

  高君宇开刀以后,好像都说他能活,便都忙着国民会议促成会的事了,当时谁也不在他的身边。谁知,他怎么便淬然死去了呢?

  君宇,你是在寂寞中死去,在孤独中死去,在一个深夜里悄悄地死去:死时,没有一个人在你的身边,连我也不在!没有谁能够知道你,死前是怎么地哀痛,怎样地挣扎,怎样地呻吟!怎样最后写下那几句绝命诗的!你便匆匆地走了,默默地走了!

  君字,你果真生如闪电般的耀亮,死如慧星般的迅忽!

  离开病房,离开协和医院,评梅和小鹿,又去了东交民巷君宇的注处,去收拾他的遗物。

  人去楼空!当评梅一踏进昨天她刚刚去过的屋里.便疾步跑过去,扑倒在君宇的床沿上,哭了。昨天,仅仅是昨天,她来看君宇,那时他正睡在这张床上。谁能料到,今天居然来收拾他的遗物呢?

  一切都恍惚如在眼前,一切又都成为过去。昨天还低声絮语,情心交流;今天便人天相隔,成为永诀!

  小鹿再四地催促她,拉她,让她快些,不然就赶不上在入殓前和君宇的遗体告别了。评梅这才止住哭,这才从床上起来,去收拾君宇的东西。

  当评梅走到桌旁,猛然看见那束白梅,依然还在,还插在花瓶上,就像是刚刚插上去的。评梅伸出去要拉开抽屉的那只手,突然颤抖起来,停在半空。

  记得昨天君字还对她说:

  “评梅,那边抽屉里,有我整理好的信件,你把它们拿去吧!省得你再来一次检收。”

  今天,果然来检收了!啊,君宇!你的断肠心碎的话,果然不幸而言中了!

  评梅拉开抽屉,里面已经整理好一束束评梅给他的信,整整齐齐地捆好,放在一起。而最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这些信的上面,放着的那片红叶!就是君宇寄给她,她又给寄回去的那片红叶!

  评梅用那只颤抖的手,慢慢拿起红叶。红叶,仍旧保持着玫瑰般鲜艳的色泽,只是因为风干,中间断裂开一条小缝。但是,她和高君宇的墨迹都还在,都还历历醒目。红叶的正面,是高君宇写的两行字,——

  满山秋色关不住

  一片红叶寄相思

          君宇10月24日采自西山碧云寺

  红叶的背面,是石评梅写的几个字,——

  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

               评 梅

  红叶依然,人已离世。几点滚烫的泪,滴落在红叶上。评梅的心,仿佛刀割般地悔恨,疼痛。

  当初,这红叶,是孕育着一颗真挚诚实的爱情种子,孕育着一颗高洁伟大的灵魂。可我为什么把它给寄回去呢?我为什么拒绝了他呢?在爱情刚刚含苞待放的时候,我便毁掉了它,毁掉了爱,毁掉了他的一生,也毁掉了我自己!使这片薄薄的红叶,编织上了两个不幸的命运,隐藏了一桩为后人不可知的冷艳的爱情悲剧!

  哦!红叶!

  志恨千古的红叶!

  让君宇寄它时的爱心,永远留在红叶里吧!虽然,君宇生前我拒绝了它,君宇死后我却要承受它!我将让它永世伴着我,直到我死!

  回到豫王府,殓衣都已经准备齐停。评梅忽然想到,让小鹿去石头胡同13号她的房间替她取一张照片。

  小鹿走了以后,人们带着评梅到太平间去和高君宇的遗体告别。菊姐扶着她,紧跟在她身旁,悄声附在她耳边嘱咐她,要她坚强些,要她挺住。

  评梅默默地点点头。

  兰辛、邵乃贤、高全德,十来个人跟在她的身后。推开太平间的门,一股阴冷的寒气扑面而来,评梅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她看见高君宇静静地、安详地躺在一块白板上。

  突然,评梅挣脱菊姐扶她的手,疾步跑了过去,跑到君宇躺的那块木板跟前。

  菊姐要跟过去,邵乃贤一下拦住了她。

  “不要紧的,让她好好看看他吧!”他低声说。

  评梅第一眼就看见了:君宇右手无名指上的那只象牙戒指!他的脸色惨白,嘴唇惨白,如同他手上的象牙戒指。他的右眼闭了,左眼还微微地睁着,仿佛是在看着评梅。

  评梅默默地念叨着:君宇,我来看你了!我来看你了!你说你生也孤零,死也孤零。我知道你这是怨恨我的话!这是我的罪!你已魂去渺茫,却又不肯眼目而归,这是我的罪!君宇,我将用整个的生命,全部的爱,去补偿你生前没有得到的。我将用一生的哀痛忏悔,去赎我的罪!

  你眼目安息吧,君宇!你的灵魂将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评梅默默地站在高君宇的遗体跟前,低垂着头,悲哀,肃穆,痛悼,低泣。

  评梅身后的人,也都默默地低垂着头。

  菊姐过来挽住评梅,往外走。其他人,已经慢慢地出去了。

  评梅一步一回首,最后望几眼君宇的遗容。

  哦!死去的,魂消影绝;活着的,肝肠搅刺!

  别了,君宇!我的生生死死的恋人!

  医院的后门口,停放着一副白棺。

  评梅他们从前门绕到后门,高君宇的遗体已经入硷。那些从北京杠房雇来的、穿着团花绿衫的杠夫,和君宇的朋友们,在木棺旁边忙着。

  菊姐搀扶着评梅,远远地站在一边,没有让她靠前。评梅望着那副白棺,想到从此和君宇人天隔绝,她禁不住扭过脸,扶着墙,低泣起来。

  杠夫们一声吆喝,要盖棺罗!

  “等等!”

  突然,评梅喊了一声,疯也似的跑了过去。

  “等等,等等!”她伏在棺木上,不让杠夫们盖棺,“等等,等等!”

  人们莫名其妙。兰辛过来拉她,她也不起来,问她等等干吗,她只说等陆晶清。

  人们还是莫名其妙。好在工夫不大,小鹿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把一张评梅的照片送给她。评梅把自己的照片,放到高君宇的头旁边,低声说:

  “君字,让它代我伴你吧!不然你太寂寞了!……不过,你等着。你等着,要不了多久,我一定随你而去,永远伴着你!”

  终于盖棺了!

  杠夫们把一块红花绿地的棺罩,罩在灵柩上。红漆的大杠,已经顺好;小杠前后也用两条大绳从中间绑好。棍棒之间,也都用绳子绑牢。其他一切都从简了,——什么罩架上的龙头兽口,什么拉幌,执绋,魂轿,影亭,这里都没有。除了八个杠夫。只有灵柩旁边两个用杆子打着“拨旗”的人,准备随时拨开高处的障碍物。

  只见杠头用一根一尺长的圆形檀木棍,乱打一阵手中的“响尺”。声音高亢,清脆。传出老远老远。

  刚才捆绑完了木棺,躲在一边歇息的杠夫们,听见响尺声,赶忙各就各位,各操各业,谁拿什么工具,谁和谁一条杠,全都拿起来。

  各行都准备妥了,就听响尺一声,杠夫一齐上肩,抬起灵棍,往法华寺的方向走去。

  兰辛、邵乃贤,陆晶清,高全德他们二十几个人,随着高君宇的灵柩一块走。

  菊姐陪着评梅,雇好车,驱车跟在灵柩后头。

  一路上,小摊小贩,过往行人,看见杠夫抬着棺材过来,都主动躲闪到一旁,眼睁睁地瞅着。

  灵队出了哈德门,往法华寺去。评梅突然想起,五天前,她请君宇在东来顺喝了酒,然后,就是在这条洒满夕阳余辉的道上,陪他散步的。谁能料到,仅仅过了五天,也是夕阳将落,洒满晚霞余辉的时候,也是在这条道上,她却伴着高君宇的棺椁。唉!

  走了一阵,杠头的响尺横敲数声,杠夫们齐刷刷地将肩换过。一会儿,响尺连声订,杠夫们快步往前走,后头评梅他们的车子,也随着快了起来;一会儿,响尺每打三声“梆一一梆——梆一—”,杠夫们便放慢脚步,评梅的车子也跟着慢了下来。

  到了法华寺的山门,只听杠头响尺横打,杠夫们一齐都摘肩落地,放下棺椁。

  评梅的车子,也到了寺庙门口。

  小鹿抢过来,和菊姐一起,扶着评梅下了车。菊姐不愿意让评梅在外头多等,省得见了高君宇的棺椁难受,便说:

  “评梅,咱们先进庙里吧。”

  评梅木然,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菊姐给小鹿递了个眼色,俩人不等她同意。就扶她进了佛堂,又转到后殿西厢一间暗淡的僧房里歇息。

  评梅坐在僧房里一把红漆椅子上,手帕捂着脸,胳膊拐在扶手上,低声啜泣。

  小鹿和菊姐站在她两边,扶着她,生怕她又昏厥过去。同时,陪着她暗暗地流泪。

  从纸窗缝吹进的阵阵冷风,把破碎的窗纸刮得哧溜哧溜直响,把神案前的烛光吹得摇曳不定。黝暗的僧房,显得空寂凄凉,又阴森可怖。评梅的心,一阵紧似一阵,一阵比一阵颤抖。她原本苍白的面孔,变得更加惨白。屋外,杠夫和兰辛、邵乃贤他们安置棺停的声音,不时地传进屋来,每一声响,每一声唤,都刺痛评梅的心房,都撕裂她的肝肠。

  过了一会儿,高全德进来说,棺椁已经安置好了,请梅姐去。

  小鹿和菊姐扶着评梅出了僧房,来到院里。

  院里,十几个请来帮忙的人,正在院里喊喊喳喳地说着什么,见评梅出来,立时都静下来。他们用怜悯同情的目光,看着那个过度悲哀的姑娘,他们心中暗暗惊奇:这样一个少女,居然为死者那么伤心,那么悲切,那么哀悼,那么痛苦!

  高君宇的棺椁,停放在东厢的一间极小的屋里。

  棺停的前头,靠墙有一张小方桌,挂着一幅白布蓝花的桌裙。桌上的铜炉,点着一大炔香,香烟缭绕,弥漫飘散。铜炉的两旁,燃着两支很大的蜡烛。

  评梅刚刚跨进这间停灵的小屋门口,就听里头全德哭喊着:

  “哥哥——!哥哥——!”

  评梅的眼泪,删一下便又流下来。

  她和高全德,在高君宇住德国医院时,曾经日夜轮流看护病人,可谓朝夕相处,情同手足。

  现在听了全德哭,她便哭着走到高君宇灵前,一下跪在地上,抚棺大哭起来。——

  君宇!你一棺横陈,我跪在你的灵前抚棺痛哭,千呼万唤你的名字,你可曾听到了吗?朋友,你为什么不血染沙场,马革裹尸,做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你为什么不去殉你的事业,或毙命于狱中,或做一个含笑赴刑场的慷慨悲歌的英杰烈夫?好让全国的民众都来在你的灵前,痛哭你,哀悼你?你为什么偏偏是病死,在这种动乱的年月,在这种谁都顾不上你的时候?

  君宇!为什么你不是一个无情的英雄?却偏偏柔情万缕,缠缚住我的心,让一个柔弱的少女,独自跪在你的灵前哭你?朋友,你我数年来的冰雪爱情,到如今只落得饮恨千古,徒令我抱憾终生,遗留在冷酷的人世间,辗转哀嚎!

  君宇!在你的事业尚未成功的时候,你却轻轻地将生命迅速地结束!到如今,只有诅咒我自己了,——我是负你深爱的人,我是应负重重罪戾对于你的生命和事业的人。我抱恨我自已,我抱恨怕我纵有千行泪,也抵不了你的一滴血!我抱恨我自己,我抱恨怕我纵有生命与热血,也完成不了你未竞的事业!

  君宇!君宇!我到死也无法解释,你那时柔情似水,为什么不能温暖我心如铁?

  唉!古庙,天悲地惨;哦,法华寺,你接引了一位英灵归隐!

  屋子很小,十来个人已经站满。他们也垂着头,低声哭泣起来。

  夜暮低垂。

  菊姐和小鹿,扶起评梅,劝她回去。

  出了庙门,已经雇好的车停在门口等候。

  评梅刚要迈步上车,猛然看见山门外,一片松林之间。布着些凸突的坟茔,孤零零,冷清清。最后一抹晚霞,放着血似的光辉,披洒在林间的坟茔上,真的犹如美人临终前的一丝含情的惨笑,显出几多孤寂,几多凄凉!

  评梅联想到君宇。唉,君宇呀!从此以后,你寂寞的孤魂,飘游在这古庙深林,你还会记得繁华熙攘的尘世人间吗?你还会记得日日夜夜思念你的人吗?你还会记得将终生伴你孤魂的红颜少女吗?

  离开法华寺,上车回去的路上,评梅又一次昏厥过去。她似乎已经不再痛哭,不再哀伤,不再悲苦!仿佛灵魂与躯体已经脱解,那魂儿已经飞向虚幻飘渺的太空,去追寻那疾速远逝的君宇!

  待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骑河楼邵乃贤的家里。夜里两点了,冷月正照着纸窗,一盏残灯正黯然地对着她。床边围着许多人,——她的朋友,高君宇生前的朋友,医生。

  刚才急坏了的人们.现在高兴地叫着,评梅醒过来了!

  可是,评梅醒过来以后,看看周围站着这么多人,。她明白自己又回到这充满悲伤痛苦的人间尘世里,深深地,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叫人战栗的哀叹:

  “我干吗还醒过来呀!”

  人们带着疑惑,惊异,面面相觑。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高君宇逝世以后二十几天。

  1925年3月29日——高君宇追悼大会——的头天傍晚。

  天光已经黯淡下来了。

  陆晶清、兰辛和邵乃贤夫妻,来到西城石头胡同13号林砺儒的家,寻访寄宿在这里的石评梅。

  林校长不在家。林师母告诉他们说,评悔从学校回来,把自己关在屋里老半天,这会儿,刚出去工夫不大。她还说,评梅常常不吃饭,天天夜里哭,哭得人人心里都难受。

  林师母把他们让到评梅屋里,又让潘妈给客人沏了荼,说评梅大约是出去散散心啦,待会儿兴许就会回来的。

  林师母怕打扰客人说话,带着一直跟在身边的小弟走了。

  房间里,十分洁净,十分整齐,窗前碧纱窗帐斜挂两边,床上雪帐低垂,一股清馨的幽香,时时地传来,淡淡的,令人心醉。

  书桌右上角,支着一个银色镜框,里面镶着高君字的遗像,就是留在协和医院床头柜上,背面题着绝命诗的那张。右手无名指上,戴着那只象牙戒指。

  说也奇怪,兰辛和小鹿他们几个人,全都怀着一种悼亡的心情,一齐注视着那张照片,但是谁也没有上前动它一下。仿佛只要用手去动一动,就是对君宇的不敬,对评梅的不尊!

  高君宇遗像旁,放着一本打开的日记。兰辛正好坐在桌边的藤椅上,他探头看了看,似乎被什么吸引住了,不由得伸手去拿过来看。那日记上写着,——

    ……已是小春天气,但为何却这般秋风秋雨?可

  怜我已是枯萎的残花了,偏还要受尽风雨的欺凌。

    这几夜在雨声浙沥中,我是整夜地痛哭。伴我痛

  哭的是孤灯,看我痛哭的只有案头陈列着的宇的遗像。

  唉,我每想到宇时,我恨不能立即死去!死去,完成

  我们生前所遗憾的。至少,我的魂儿可以伴着宇的魂

  儿,在月下徘徊,在花前笑语;我可以紧紧地握着他

  的手,我可以轻轻地吻着他的唇。宇,世界上只有他

  才是我的忠诚情人,只有他才是我的灵魂的保护者。当

  他的骨骸陈列在我眼前时我才认识了他,认识他是一

  个多情而伟大的英雄!

    而今,我觉得渺渺茫茫去依附谁?去乞求谁?我

  不愿意受到任何人的哀怜,尤其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

  怜爱。我只想死,我想到自杀,就在我自杀的时候,也

  要选个更深人静,万籁俱寂的辰光。……

    宇死去已快一个月了,飞驰的时光割断人天是愈

  去愈远,上帝!请告诉我,在何时何地再能见到宇?

  兰辛看完评梅的日记,他的心被震颤了。评梅终于认识了君宇,可惜是在他死后;她终于认识了拒绝与高君宇结合是件人生憾事,可惜是在他死后。兰辛知道他们很相爱,但是没有想到评梅对高君宇这样一往情深,这样生死相恋!

  当兰辛从深深的感动之中,醒过神儿来的时候,赶忙合上评梅的日记,放回到原处,嘴里只是呢呢喃喃地说:

  “太深了!太深了!”

  邵乃贤问他什么“太深了”,也伸手去拿那本日记时,兰辛按住了:

  “算了!是评梅的日记,我也不应该看的。”

  兰辛想起日记里写到的“我只想死”,便问小鹿:“评梅她不会……”

  小鹿机灵,一下猜到了兰辛没说完的话,她知情似的摇摇头,说那篇日记她看过,关于死的问题,她和评梅已经谈过许多次了。现在评梅一定是苦闷难受,出去散步了。

  案头左边,还有一摞文章手稿,是毛笔写的。邵乃贤拿过来,随便翻着。突然,他被一首新诗吸引了!是一首痛哭高君宇的诗!作者署名:心珠;题目是:痛哭英雄!

  邵乃贤看着看着,轻轻念出了声,——

    假如这是个梦,

    我愿温馨的梦儿永不醒;

    假如这是个谜,

    我愿新奇的谜儿猜不透。

    闪烁的美丽星花,

    哀怨的凄凉箫声,

    你告诉我什么?

    他在人间还是在天上?

    我不怕你飘游到天边,

    天边的燕儿,可以衔红笺寄窗前;

    我不怕你流落到海滨,

    海滨的花瓣,可以漂送到我家的河边。

    这一去渺茫音信沉:

    唤你哭你都不应!

    英雄呵!

    归不归由你,

    只愿告诉我你魂儿在哪里?

    你任马蹄儿践踏了名园花草。

    又航着你那漂流无归的船儿,

    向海上触礁!

    迅速似火花的熄灭,

    倏忽似流星的陨坠;

    悄悄地离开世界,

    走到那死静的湖里。

    我接过你护爱的红旗,

    站在高峰上招展的唤你!

    我采了你爱的攻瑰,

    放在你心上温暖着救你!

    可怜我焚炽的心臆呵!

    希望你出去远征,

    疑惑你有意躲避。

    但陈列的死尸他又是谁?

    人们都说那就是你!

    冰冷僵硬的尸骸呵!

    你莫有流尽的血,

    是否尚在沸腾?

    你莫有平静的心,

    是否尚在跃动?

    我只愁薄薄的棺儿,

    载不了你负去的怨恨!

    我只愁浅浅的黄土。

    埋不了你永久的英魂!

    你得到了永久的寂静,

    一撒手万事都空。

    只有我清癯的瘦影。

    徘徊在古庙深林;

    只有我凄凉的哭声,

    飘浮在云边天心。

    你既然来也无踪,去也无影,

    又何必在人间寻觅同情?①

  --------

  ①评梅为悼念高君宇所作《痛哭英雄》一诗,最早发表在1925年4月1日《京报副刊·妇女周刊》第16期,第5、6版,此处有删节。

  邵乃贤读完诗,愣愣地问道:

  “心珠?心珠是谁?”

  小鹿说:“心珠是梅姐在家时的小名,也就是乳名啦。她发表文章时,从不用‘心珠’这个名字,只这一回,悼念君宇的诗。”

  在场的人,没有不被这首诗感动的。评梅恨不能上天入地寻回君宇,诗里流露出的对君宇刻骨铭心的思恋,刻骨铭心的悲痛,对君字深沉的悼念,深沉的爱,实在是动人心魄。它,深深地震撼了每一个人。

  正当石评梅和高君宇的关系,愈来愈热,急剧往前发展的时候,高君宇突然地病逝了!这对评梅精神上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这些天,小鹿一有空就来陪评梅。评梅总是说她是在君宇死后才认识他的,君宇呕心沥血的革命情怀,对她肝胆相照的诚挚爱情,是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她发誓今生只爱君宇一个人,爱到底,直到她死时。

  兰辛从邵乃贤手里接过诗稿,从头至尾又品读了一遍,他感慨地不停地点着头。

  “唤,”他看着看着,冷丁指着诗稿的一个什么地方说,“这个地方,似乎不妥当。”

  大家问他什么地方,他说:

  “你们看,‘我接过你护爱的红旗’,这句怕太扎眼了吧?军阀老爷们看了,不会给评梅惹出麻烦来吗?”

  邵乃贤把稿子接过去又看了看,琢磨一阵,说:

  “我刚才,光想到这首诗如何的感动人了,没有想到这层上去。段棋瑞政府就是害怕红旗,兰辛的意见,很值得重视。小鹿,评梅回来,你还是劝她把这句改改吧。如果不拿去发表,也就算了。如果拿去发表,还是要改改!”

  小鹿告诉他们,诗稿已经交给《京报·妇女周刊》了!大概4月1日见报。

  大家一怔。

  小鹿又说,头几天她来这儿,评梅正在誊清这篇诗稿。小鹿当时给她提出过这句得删,评梅执意不肯,她还说把她抓去才好呢,杀了头才好呢!这不正是沿着君宇的足迹走到底了吗?她说她反正也不想活了!俩人争论了半天,评梅才做了一点妥协,不同意删,只同意改。

  大家忙问怎么改的,小鹿说:

  “把‘我接过你护爱的红旗’,改成‘我扬着你爱的红旗’了。嗳,你们看这样改行不?”

  大家琢磨琢磨,觉得这样抹抹终究比那样好些,不那么“扎眼”了!

  他们又等了一阵子。评梅还没回来。明天召开高君宇追悼大会,他们今天来,是为劝说评梅明天不要参加会,不然一旦当场晕厥过去怎么办:自从君宇死后,她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悲痛,已经昏厥过去四次了!

  几个人又商量了一阵,菊姐说:

  “我估计,评梅很可能不知道明天开追悼会。干脆,不必告诉她了。反正明天是礼拜,咱们再找几个人,陪她去公园玩一天!”

  大家觉得这倒是个办法,就这么决定了。

  大家正议论,突然听到街门响。小鹿忙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再说了,兴许是评梅回来了。她自己忙站起来,跑着迎了出去。

  工夫不大,小鹿伴着评梅走进来。

  评梅手里拎着手提包,进来朝大伙凄然一笑,回身把包挂在门后的衣架上。

  兰辛赶紧站起来,把书桌前藤椅的座位让给评梅。又告诉她,说他们是来约她明天去公园玩玩,散散心的。

  评梅不吭气。

  菊姐过去,搂住她的肩头,低声说:

  “梅妹,玩玩去吧!大礼拜的,待在家里看憋坏身子。”

  评梅还是没有吭气。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明天玩的路线都安排好了,——到西直门外,雇驴,咱们每人骑驴到香山。甚至连吃午饭的地点都选好了,连谁买菜,谁买酒,都分配好了。

  评梅仍旧没有吭气,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出神。突然,她一下趴在桌子上.低低地啜泣起来。

  一时间,大家愣愣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评梅从兜里拿出一张报纸,递给兰辛。

  兰辛打开一看,是前天——3月26日的《北京大学日刊》。那上面,刊登了一则《悼念高君宇启事》的消息,——

  同学高尚德,字君宇,从事民众运动,七八年来

  无间歇,久而益厉,猛勇有加,其弘毅果敢足为青年

  模范。……定于3月29日(星期日)上午9时,在第

  三院大礼堂召开追悼会。

  兰辛他们当然知道,这是在中共北方区执行委员会的指导下,以北京大学自治会的名义筹办的高君字同志追悼会。

  他们真恨自己糊涂,竟然把《北京大学日刊》可能登载这条讣告消息的事,完全给忽略了。这也难怪.近日来,他们和李大钊同志紧张地忙碌国民会议促成会的事情,说实话,这两天的“北大日刊”,他们根本就没看。

  看看事情已经包不住了。兰辛索性一五一十都给评梅说个明白。而且把他们不同意她参加追悼会的本意。把他们今天来的真实目的,也都说了。

  评梅不同意,非要参加高君宇的追悼会不可。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1925年3月29日,星期日。

  高君宇追悼大会。

  这天,国民会议促成会全国代表大会暂时休会一天。

  刚刚二十一岁的天津代表邓颖超。一早起来,收拾停当,离开住所,便赶往北京大学第三院大礼堂.去参加高君宇的追悼会。

  党的“四大”闭幕以后,高君宇受周恩来的委托,做他与邓颖超的“红娘”,路经天津,特地下车去看望她。事隔仅仅一个多月,高君宇便去世了!

  这突然降临的噩耗,不但使邓颖超十分悲痛,也使她十分震惊!那是个多么好的青年呵!——待人温和。性格沉稳,内心蕴藏着高度的革命热情;他对石评梅女士的爱情,也是相当的诚挚,纯真,坚定,专一。即使得不到与评梅女士的结合,仍旧把他的一颗爱心,和全部的精力,都倾注于革命事业!真是个好青年!

  但是由于长年奔波,积劳成疾,心力交瘁,猝发的病症,终于夺去了他的生命!成为人间的一出悲剧!

  哦,我仰慕他和评梅女士的相爱,我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遇!恩来不是也仰慕、支持他们的相爱吗?而且,恩来在信中对君宇称赞不已,赞叹他的品质,敬重他的为人,说他是一个有为的青年。恩来要是知道君宇逝世,该有多难过,该有多悲痛啊!

  这几天,邓颖超特别注意各个报刊关于高君宇的报导。——

  3月24日,党中央机关刊物《向导》第106期,发表了《悼念我们的战士》的文章,说,——

    君宇再不能以文字与读者诸君相见了!但他那热

  烈的革命精神永远留在本报,也更永远留在读者诸君

  的记忆之中!

  3月26日,《北京大学日刊》登载了悼念高君宇的启事。

  3月28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机关刊物《中国青年》第72期。发表了贺昌的文章:《悼念我们的战士——高君宇同志》,——

    君宇在‘五四’运动中,是一位强有力的健将,对

  于中国革命问题和中国政治经济状况,均有深切明确

  的见解,最早在北方即从事职工运动。……他留俄京

  数月,参加国际青年运动,谋东方被压迫青年与西方

  劳苦青年群众的团结。当时,他极热心地研究共产主

  义的理论与经验。不久,即回国内,投身于民族解放

  运动,在《向导》与《政治生活》等刊物中,做了不

  少理论上的指导。他对于中国的青年运动,有极大的

  努力。

  29日这天,《北京大学日刊》还登了《高君字传略》,介绍了他的生平事迹。

  邓颖超是怀着极其崇敬的心情,是含着热泪读了这些纪念性的文章的。她还想到:更难过,更悲痛的,大概莫过于君字的情人——石评梅女士了。君宇的追悼会,评梅当然是要去的。她想:我一定要找到她。安慰安慰她,就说不但是我,还有君宇生前的朋友、好同志周恩来,也对她深表同情和慰问。

  邓颖超怀着对君字悼亡的深切悲痛,和急于见到评梅的迫切愿望,匆匆往北河沿北大三院的大礼堂走去。

  还不到九点,她就赶到了三院大礼堂。

  高君宇的追悼会,就在那里举行。

  会场庄严,肃穆。君宇生前的战友、同学、老师,苏联大使馆以及其他外国友人,都来参加追悼会了。挽联,花圈,挽樟,从会场的正前方,到左右两旁,一溜两行,全都摆满了。李大钊,邓中夏,范鸿吉,赵世炎,王若飞等,都送了挽联,花圈。

  邓颖超仔细地看着这些花圈和挽词,——

    诚实革命乃矢苑第一流,该死者不死,不该死者

  竟死,我要拔剑问苍天!

  年少是风流玉石俱焚长抱恨,

  满腔怀热忱旅旗化赤有遗功。

  ……

  她想把挽词挽联都看看,无奈人太多,不能全看到。她抬头往会场那边望望,正中是高君字的遗像,和评梅写的君宇自题像片上的几句话,——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

  我愿死如慧星之迅忽。

  邓颖超把这几句话,反复读了几遍,她被君宇气势奔放、激励人心的诗句,以及他光彩照人的高尚情操和伟大的革命胸怀,深深地感动了。

  遗像两旁是评梅送的挽联、挽词。邓颖超心中一动,往前绕过去。只见一边是挽联,——

  君宇千古

      碧海青天无限路

      更知何日重逢君

           评梅 挽

  另一边,高悬着白布横幅。上面是评梅题写的挠词,——

  梦魂儿环绕着山崖海滨,

  红花篮青锋剑都莫些儿踪影。

  我细细寻认地上的鞋痕,

  把革里的虫儿都惊醒。

  我低低唤着你的名字,

  只有树叶儿被风吹着答应。

  想变只燕儿展翅向虹桥四眺,

  听听哪里有马哀嘶;

  听听哪里有人悲啸。

  你是否在崇峻的山峰,

  你是否在浓森的树林。

  呵!刹那间月冷风凄,

  我伏在神帐下忏悔。

  为了往日的冷落,

  才感到世界的枯寂。

  只有明月吻着我的散发,

  和你在时一样;

  只有惠风吹着我的襟角,

  和你在时一样。

  红花枯萎,宝剑葬埋,

  你的宇宙被马蹄儿踏碎。

  只剩了这颗血泪淹浸的心,交付给谁?

  只剩了这腔怨恨交织的琴,交付给谁?

  听清脆的鸡声,唱到天明,

  雁群在云天里哀鸣。

  这时候,君宇君宇,你听谁在唤你?

  这时候,凄凄惨惨,你听谁在哭你?

                评梅 再挽

  邓颖超被评梅的挽词所表露出的深切的痛,与深沉的爱,深深地感动了。她不觉眼睛有些潮湿,心也跳得快了。

  看完评梅的挽词,邓颖超想见到她的心情,愈发迫切了!君宇的死,一定会给评梅女士带来难以平复的悲伤和极大的哀痛,她一定要见到君宇的情人,她有责任让评梅在痛苦中得到些安慰。

  她在人群里来回寻觅。完全出乎她的意外,当她把整个会场,把所有参加追悼会的人,统统寻找了一遍,巡视了一遭以后,竟然没有找到评梅!当她断定评梅今天确实没有来参加高君字追悼会的时候,她不禁感到呃然!

  也许,评梅今天会晚些时候来?

  九点整。追悼大会开始了。是中共北方区党委宣传部长赵世炎主持的。可是,直到散会,邓颖超始终没有见到评梅。

  散会了,人们怀着沉痛的心情,离开了追悼大会的礼堂。邓颖超的心里,除了沉痛而外,还因为终于没能见到评梅一面,而感到深深的遗憾和怅惘。她怀着这种心情,随着人流,离开了北大三院。

  原来,昨天,兰辛他们劝阻石评梅,不让她来参加高君字的追悼会,评梅声言就是死也要去参加。

  兰辛耐心地劝导说:

  “评梅,不管从哪方面讲,你都应该去!但是,考虑到怕你过度伤心,搞坏了身体,那样,我们怎能对得住死去的君宇呢?君宇是爱你的,他活着也绝不希望你搞坏身体的!评梅,真有个好歹,我们既对不起活着的,也对不起死去的!你说是吗?”

  大家也都一齐劝说,评梅寂然半晌,方才颔首应诺。不过,她要写挽联挽词,请兰辛带去。

  兰辛满口答应。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高君宇追悼会开过以后,他的灵枢是运回山西,还是另行安葬,一时难以决定。

  后来,石评梅提议,应该按照君宇生前的愿望,把他葬在陶然亭畔。

  陶然亭不但是君宇生前经常秘密活动的地方,也是他和评梅常常漫步的地方。

  评梅记得她和君宇最后一次漫游陶然亭,君宇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北京城这个地方,全被军阀权责们糟踏得乌烟瘴气,肮脏不堪,只剩下陶然亭这块荒僻的地方,还算干净!记住,评梅,倘若你果真是爱我的朋友,我死后,就葬在这里!朋友,请记住,我今天把我身后的事情,托付给你了!”

  后来,高君字在给评梅的信中又提到身后的事,——

    昨天是我们去陶然亭的日子,也是我们历史上值

  得纪念的日子。我们的历史一半写于荒斋,一半写于

  医院,我希望将来便完成在这里——陶然亭。珠,你

  不要忘记我的嘱托,并将一切经过永久记在心里!

  评梅想: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君宇生前的愿望。君宇对谁也不曾有过什么要求,即使对待评梅的爱,他也是尊重评梅的意愿。他只有这点身后事,算是对评悔的要求,她能不按照他的意愿办吗?能不满足他吗?她欠他的实在太多了,她以终生的追悔都是难以挽回的!他就这么一点点的嘱托,她怎么能不照办呢?

  高全德、兰辛,把评梅的意见向党组织做了汇报。党组织同意了评梅的提议,决定按照高君宇的遗愿,把他安葬在陶然亭畔。

  为了避免段棋瑞军阀政府的干预、寻衅,丧事完全用石评梅和高全德的名义进行。

  陶然亭的土地,原是属于慈悲庵的庙产,坟茔占地需要花钱购买。评梅知道,当时组织上经济很困难,她曾经多次要求,一切费用由她承担。得到的答复是:组织上花钱。他俩出面。

  当时,光购买墓地,就花了银元24元。其他建造墓穴,墓碑,法华寺亭灵,运灵安葬,等等,所有的费用全是组织上负担。到了最后,碑款实在凑不齐,急得全德没法儿,评梅知道以后。立即拿出30元交给全德,还一再嘱咐他千万别告诉组织。

  一切办理妥当,高君宇的灵抠从法华夺运到了陶然亭畔,埋葬在葫芦小岛北部锦秋墩的北坡下。

  当高君宇的棺木放入墓穴时,不知谁喊了一声:

  “封洞了!”

  第一锹土刚撒到墓定里,早已哭成泪人的评梅,突然挣脱庐隐、小鹿她们的搀扶,猛地便要往墓穴里跳。评梅想一头撞死在棺木上,与唯一真正爱她的人一起埋葬,真的,活着的时候没有做到的,死时完成。真的,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她也就一了百了,万事皆空了!

  高君宇墓碑的正面,刻着“吾兄高君宇之墓”几个大字。碑座上刻着十九岁的高全德题写的墓志全文,——

  兄高姓,名尚德。字锡三,别号君宇,山西静乐

  人也。生于民国纪元前十六年九月十六日。昆季五人,

  宇居其次。宇幼喜读书,颖慧冠群儿。性温静,操行

  甚高,以故诸少年多与之亲近者。民国二年春,负笈

  抵省,考入第一中学。立意深造,勤苦力学。所作诗

  文多有奇气。举动甚轩昂,言谈亦卓绝不凡。师友多

  称羡不置,盖已预卜其后日必有所建设矣。时袁氏当

  国,任意横暴。列强觊觎,非分逼索。宇目击时艰,痛

  国沉沦,辄愤懑填胸,嘘唏浩叹,三五同志以事须缓

  图,功之始止。当时之时,君宇已蓄革命之决心矣。民

  国五年,升入北京大学。求学之余,兼留意政治。五

  四运动,被推为北大学生会代表。殴击曹章,首当其

  冲,奔走呼号,久而愈烈。遂因积劳过度而患呕血者

  二次。然宇之志益坚,宇之猛烈益甚。提倡社会革命,

  援助无产阶级;反抗帝国,攻击军阀。数年奋斗之精

  神如一日。于是遂为帝国主义者及军阀所疾视。一九

  二二年,莫斯科举行远东革命青年会议,宇即各国出

  席代表之一,参与其会多所建白。一九二二年由俄国

  返国,居于北京,担任北京国民党总务股主任,兼任

  政治生活社编辑。时宇之认识既彻底,故宇之攻击帝

  国、军阀更沉痛,而宇之被军阀所嫉忌亦更甚矣。二

  七以后,严令逮捕,因避难沪、广。而广东工团之役,

  工人所以能得最后胜利者,实宇措置指导之力也。客

  岁政变,随中山北上。劳苦过甚,复患咯血,医治两

  月始愈。中山抵京,提倡国民会议促成会,君宇即被

  举为国民会议促成会出席全国代表大会之代表。方以

  为得遂其拯救世界弱小民族之愿矣,孰意猝发急性盲

  肠炎。竟于十四年三月五—日辞世矣。享年仅三十。

         民国十四年五月五日 胞弟全德泣志

  墓碑侧面,镌刻着高君宇自题照片上的那首大气磅礴的小诗,那首光彩照人的千古绝唱。碑文是评梅手书,遒劲、潇洒,凝聚着无限的深情,——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

  我愿死如慧星之迅忽。

    这是君宇生前自题像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

  刊在碑上。

    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慧星之生命,我只有

  把剩下的泪流到你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

                  评梅

  这碑文,是评梅从心底里发出的深情,它蕴含着至死不变的爱恋,和铭心楼骨的哀痛!

  送葬的人都走了。

  全德、小鹿、菊姐他们五六个人,要评梅一块走,评梅不走。他们要留下来陪她,她不让。她一定要她一个人再待会儿,再多陪君字一会儿。不然大家一走,君宇该有多孤单?君字生前悲苦的。就是时时有孤零之感。

  唉,都是因为我呀!

  众人理解她,不再勉强,让她一个人陪君宇多待会儿吧!

  众人走了。评梅一个人站在墓碑前,泪如断线的珠子,滴落在君宇的坟头。

  呃!上帝,一切都是自己事先的布置,仅仅几个月后,我便怀着依恋和悲哀,真的把他送到了陶然亭畔,送到了葛母墓旁边那块他自己指给我的草地上,把他埋葬了!

  这里,陶然亭畔,到处都有你和我的遗痕,眼泪,情语,哀伤和笑声。如今,我再也看不到你的身影,听不到你的声音了!留下的,是我触目皆是你的遗迹,是我悼亡你的悲哀和悔恨!

  君宇,在你的墓前,我知道仟悔了!我知道我的罪了!

  君宇,你安息吧!我一定把我的眼泪,都流到你的坟前,直到我死;我一定在你的灵魂面前,忏悔一生,直到我的魂儿追上你!

  那天,评梅在君宇的墓前,待了很久,哭了很久,和君宇说了很多的话。

  绚丽多彩的晚霞,像红艳艳的纱,披盖在古庙深林,披盖在断碣残碑上,如火如荼。

  “梅姐!”

  突然,石评梅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她抹抹眼泪,扭头一看,是高全德。

  “小弟,你还没有走?”评梅低声问。

  “嗯,”十九岁的少年,低垂着头,“梅姐,我等着你,是要和你告别的。”

  “怎么,”评梅一怔,“你要到哪儿去?”

  “哥哥安葬完了,我想回一趟山西老家。”

  评梅沉思了一下,说道:

  “倒是该回去看看爸爸妈妈了。”

  “唉!爸妈要是知道哥哥死在北京,他们还不知道怎么难受呢!”全德哭了。

  “小弟,”评梅说,“回家以后,千万别把哥哥的死,告诉给他们二老……只怕二位老人,经受不住这么大的刺激。”

  评梅用手绢替全德擦擦泪,又替他扣好扣子。全德愈发的难受,愈发哭泣得伤心。他不但是因为哥哥的死,还因为要与他情同手足的梅姐离别。

  “小弟,”评梅温柔地谆谆叮咛,“我和你说的,记住了吗?于万别告诉爸妈。”

  全德嗫嗫嚅嚅地问:

  “可他们问起来,我怎么说?”

  评梅说:“爸妈知道我和你哥的事。这样吧,你回家以后,我常给你去信。里面说你哥在北京的情况,当然是假的了。爸妈不会知道的”

  “姐姐。可苦了你啦!”

  “苦,就苦我一个人吧!何必再苦煞二位老人呢?”

  评梅带着一种庄严的神情,用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静的语调,说了上面的话,然后举目向上。她那两只美丽深邃的眼睛,滚动出泪水。泪水,从她俊秀然而惨白的脸颊上流淌下来,反射出晚霞映照的晶莹的光。

  那少年听了,又看看评梅的神情,心中激荡起一种感奋思报的决心。他“扑嗵”一声,跪在评梅的面前:

  “姐姐,你对宇哥,对我,对爸妈的恩德,小弟终生不敢忘!”

  “小弟,你这是干什么?!”评梅慌忙去扶全德,“小弟,使不得!使不得!快起来,快起来!”

  全德站起来,又跪到君宇的墓前,给哥哥磕了三个头。

  “哥哥,”全德哭着说,“以后,我就不能来看你了!评梅姐姐会常来看你的。哥哥,你要记住评梅姐姐对你的情意,来世你可不要忘了报答她呀!……”

  评梅听了,已经泣不成声。

  “小弟,你别说了!”她扶着石碑,哭得浑身都抖动,“是,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你哥哥,是我对不住他呀!”

  全德起来,搬过评梅的肩头:

  “姐姐,你千万别这样想!我哥哥,他是累死的呀!”

  评梅当然不信全德的话,她只是悲苦地摇着头。那天,评梅离开高君宇的白玉墓碑,过了小桥,看见小鹿、兰辛、菊姐他们迎过来。原来,他们一直在等她。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灯光下,石评梅坐在桌前,一针一针地织着毛衣。每天都织到很晚很晚。累了,她便抬头看看桌上高君宇的遗像。照进屋里的微弱的阳光,投撤在镜框里君宇的脸上,使他清瘦的枯容镀上了一层光亮。从那双深陷的眼睛里,使人感觉到他的内心蕴藏着多么聪颖的智慧,多么坚强不屈的性格,多么忠贞深情的爱呀!

  如今,似乎都化做了怨恨和谴责!

  她天天看着他,是对他的缅怀,也是接受他的谴责。这样,她的心还好受些!

  北京春天的风,总是叫人厌烦,扑打着窗根上的纸,沙沙地响,仿佛是夜游的鬼魂,在窗下窃窃絮语,使人恐怖,令人胆颤!

  评梅织得久了,织得累了,就抬头看看君宇的像;实在疲倦了,就伏在桌上小睡一会儿,醒来再织。

  石评梅每天下午放了学,还没回家,先去陶然亭畔高君宇墓前,凭吊,哀哭,然后回到家来,就坐在君宇像前,织那件毛衣。这样,过了七夜,毛衣终于织成了,寄回山城,寄给她的父母。

  那天,陶然亭畔安葬了高君宇,评梅在返回城里的归途上,忽然想到要给山城的父母织件毛衣。她想: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会追随君宇而去了!父母生我一场,临走了,总要给他们留下点可以纪念、可以回首的东西!

  当初,父母给我的,是如花似玉的青春年华,而今我留在世间的,却是枯如飘叶的残生;当初,父母给我的,是洁白无理的身躯,和一颗纯真无邪的心。而今,我交还给父母的,除了这身躯仍旧是洁白无瑕的,至于那颗心,已经是浸透了悲苦哀伤,而又凋零破碎了!

  织件毛衣吧!当他们穿上毛衣的时候,他们就会想到:他们的不孝女儿,是把一颗破碎哀伤的心,针针线线,织进了毛衣里去的。

  死的,死了!生的,毁了!我已经铸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对我自己造成的这幕人间悲剧的结局,我绝不诅咒!相反,我应该受到诅咒,君宇第一个就应该诅咒我的残忍!

  我悟到了!我悟到了!我现在这种悲苦哀伤,这种悼亡追悔的心绪,是真正爱我的君宇留赠给我的仅有纪念呀!不然,怎么能说我已经悔恨以往;不然,怎么能说我是君宇死后才真正认识了他的伟大,认识了他对我的忠贞不二,他对我的厚爱真情的呢?

  君宇,倘若你有在天之灵,你会知道,这便是我祭献你灵前的——评梅的心!

  父亲接到毛衣,来信了。那信上说,——

    明知道你的心情是如何的恶劣,你的事务又很冗

  繁,但是你偏在这时候,日夜为我结织这件毛在,远

  道寄来为你父防御春寒。你的意思我自然喜欢。但是

  想到儿一腔不可宣泄的苦衷时,我焉能不为汝凄然!

  ……心珠,暑假到了。回来吧!快回到你父的身边,回

  到你的母怀里。父母的爱,家乡的山水,也许能抚慰

  你那颗受创伤的心……

  评梅的学生们,那些情同姐妹的小妹妹们,看出了石先生在努力压抑自己的忧郁和悲哀,努力完成她的教育事业。她们比过去乖巧多了。上堂用心听讲,下堂也不去招惹男生,免得给先生添麻烦。

  林砺儒校长几次劝她,课程一结束,就早些回山西老家吧!判课业、判卷,他另外安排别的教员。

  “石先生,”林砺儒爱抚地劝解她,“换换环境吧!换换环境,也许心里会好受些。”

  评梅心想,是应该换换环境了,不然再有一个月,我也许会发疯,也许会忧郁而死!

  我也应该毫无保留地。把我廿年来内心的秘密,统统展现在父母的面前了!不然,父母在微笑中流泪,在抚爱时哀叹,那该是我多大的罪过!

  评梅的心情,确实很坏。她也确实想早些离开北京回山城故乡去。

  但是,无奈,她无论如何也走不开。

  上海发生“五卅惨案”。全国掀起反帝爱国运动,《妇女周刊》总要表明态度以示声援。她本来在哀伤中难以自拔,但是想到君宇给她的信中,曾经有过这样的话:“我是可移一切心与力,专注于我所企望之事业的”。她想,“妇周”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才对得住二万万妇女同胞,才对得住君宇。

  于是,她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着为《妇女周刊》写了个“本刊编辑部特别启事”,——

    沪汉惨屠,举国痛愤!国人等为救亡,为存种,曾

  发表宣言,刊行特号,损助款项,救济难民。兹复决

  定,多载关于沪汉问题之文字,以引起国人之注意。冀

  万众一心,同仇敌忾,作外交之后盾.为决战之先声。

  务使大白冤魂,一洗国耻后已。惟同人等绵力有限,独

  木难支。尚望社外同志赐以宏文,佳作,以匡不替,用

  济时艰……

  但是,工厂的清样至今没有送来,评梅只能等待。她一定要等到清样出来,做最后的校订。她才能放心离京。

  “妇周”清样的最后校订工作,终于完成了。评梅回老家的行装,也收拾妥当了。她可以提前离京了。

  临走头天下午,她去了陶然亭畔和君宇告别。回来,心里仍旧感到孤寂,惆怅。她便取下墙上的琵琶,慢慢地弹起来。音调,是那样的悲切,那样的哀怨,如诉如泣,如悲如叹!

  不知弹了多少时候,只听身后门口,有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谁呢?

  评梅起身,掀开门帘,——原来是北大的黄心素。

  “石先生,”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青年,柔声说道,“石先生,我能否为你,分忧解愁?如果我能为你分担些痛苦,我将感到莫大的快慰!”

  评梅的额头,仍旧挂着抹不掉的愁云。

  “朋友,”她低沉地说,“我感谢你来安慰我。……不过对于我,已经不需要了。因为,我这颗干疮百孔的心,是要在孤坟旁,陪伴我的君字一生的。直到它完全的枯萎为止!”

  高君宇死后,评梅所表现出的哀痛和深情,深深地感动了黄心素。——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少女,对于死者,给予如此深切的哀痛,如此依恋的深情,真可谓虽死无憾了:

  “那么,”他说,“我明天去车站,送送你吧!”

  “谢谢,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黄心素说,“朋友,你何必这样苦自己呢?”

  “素君,”评梅尽力平静地说,“悲苦,是我应该得到的报偿!因此,我不希望有人送我,冲淡我的孤寂和悲苦!”

  黄心素说:“可我愿意用我的一切,使你从悲苦孤寂中解脱出来!”

  “我只能谢谢你了。”评梅只是淡淡地说,“只怕我不会再恢复正常人的心境了!我要以此来纪念真正爱我的君宇!”

  黄心素的心意是坦白的,语气是诚恳的,任何人在他的坦白和诚恳面前,都会被感动的,都会改变主意的。可是评梅却不!虽然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悲哀,装着非常的镇静,但是黄心素从眼前这个少女的淡漠外表,仍旧能够感觉到她内心的痛苦,实在是太深了。

  正是这一点,感动了黄心素,使他对评梅产生了敬慕之情。

  他走了以后,评梅给他写了封短信。正好晚饭前邮差来送信,就顺便给带走了。

  第二天晚上十点,评梅到了前门火车站西站,上了西去的火车。

  那晚,黄心素也来到了车站,为评梅送行。但是他已经接到了评梅的信,他尊重评梅的意愿和心境。他没有露面,只是远远地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目送着她。

  笛声长鸣,火车喘着粗重的气,载着一个忧伤的少女,冲向黑暗之中了。

  黄心素木然呆立在月台上,心下思忖:这个名噪文坛、声震京都的风流才女,孤傲,然而高洁;哀艳,然而清峭。她身上,有许多解不开的谜。这些谜,使人神往,牵动情丝,掀动春潮!

  月台上已经空无一人。他在路灯下,把评梅给他的信,重又看了一遍,——

  素君:

    我现在已是一个罩上黑纱的人了,我的一切都是

  黯淡的,都是死寂的;我富丽的生命,已经像慧星般

  逝去,只剩下这将要走进坟墓的皮囊,心灵是早已经

  埋葬了。

    我过去的隐痛,只可以让少数较为了解我的人知

  道。因为人间的同情,是幻如水底的月亮;自己的苦

  酒,只好悄悄地咽下,却不必到人前去宣扬。

    对于这人间,我本来没有什么希望的,宇死后我

  更不敢在人间有所希望。我只祈求上帝容许我仟悔,仟

  悔自己的过错,一直到死的时候!

    朋友,你相信我是不再向人们求爱怜与抚慰的,我

  要为死了的宇保存着他给我的创伤,决不再在人们面

  前透露我心琴的弹唱了。

    近来我的心是一天比一天的死寂,一天比一天的

  空虚,一天比一天走近我的坟墓。快了,我快要到那

  荒寂的旷野里,去伴我那多情的宇!

                    评梅

  黄心素看完信,久久地站在月台的路灯下,向着西方茫茫的黑夜,呆呆地凝目远望。

  火车已经隐没了,只有一缕青烟,几声笛鸣。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火车宛如一条游龙,一会儿潜入深隧的山洞,一会儿在碧翠的山腰上腾进。

  车过娘子关,家乡在望了。

  想起离开家乡,离开母怀的时候,评梅是带着多么天真烂漫的梦,何等美妙的憧憬!而今,落花流水,春逝秋去,只剩得几许残梦!

  我在古老的京城奔波,我在荆棘丛生的人生旅途上踽踽独行,我巴经感到疲惫了。我没有一刻不思念你,——家乡,母亲!我每一根情丝,都系在家乡山山水水的腰间,都系在母亲温柔敦厚的怀里。生我养我的家乡。生我养我的母亲,我唯有期待你们的爱,来抚慰我痛苦的灵魂!

  啊!娘子关!

  峻峨雄伟,巍然高耸的娘子关;峭壁如云,奇峰叠起的绵山;飞珠溅玉,直流倾泻的大瀑布;烟雾飘渺的苇泽关;平阳公主扼守雄关的英姿,娘子军横扫千军的伟业;……还有,还有吴天放的侃侃而谈,风流倜傥,曾经激起我多少抒不尽的情怀呵!

  可惜!岁月蹉跎,人生倥惚,如今只化作了烟雨苍莽之中牧童的笛声,村妇的微笑。六年前,十七岁少女天真的幻想,美妙的憧憬,如今早已溅上了人生的斑斑血痕!

  家中的园丁,挑着一担木水筲,刚刚走到门前的桃花潭边,站住了。看着评梅提着小皮箱,老远地走过来。

  老园丁一时没有认出是评梅,手搭眼罩,遮住夕阳刺眼的光亮,抹搭着昏花的老眼,等到评梅到了跟前,他终于认出来了。忙放下水筲,给评梅鞠了一躬,朝大门里喊道:

  “小姐回来了!”

  听见喊声,第一个跑出来的是侄女昆林。

  “梅姑!”昆林喊着,接过了评梅手中的皮箱。

  昆林已经十三岁了,浓密的黑发,把她原本俊俏的脸膛,衬托得更加抚媚动人;两只会说话的眼睛,仿佛是门前的桃花潭水,清澈,明亮,显得聪颖慧敏。

  评梅离家那年,昆林不过七八岁。转眼之间,昆林也出脱得像是个大姑娘了。

  都说侄女像姑。昆林确实像评梅小时候一模一样。评梅想起自己走过的人生坎坷的路,看看眼前天真烂漫的侄女,不禁从小底里哀叹了一声,——不知昆林将来的命运如何!

  评梅走进大门,看见父亲正在葡萄架下看报,嫂嫂在花架下洗手,妈妈正在堂屋灶边蒸饭。

  评梅站在大门口,见到家,见到爸妈,没有往里走,也没有喊。只是眼泪先自落了下来。

  跟着进来的昆林,喊了句:

  “爷爷,梅姑回来了!”

  石铭这才拾起头,先是一怔,放下手中的报纸,慢慢端详,着,朝评梅走过来。

  这时,浥清嫂子把手上的水甩甩,抄起花架上的毛巾,一边擦着,一边笑吟吟地也朝评梅走过来。看着银须飘拂的老父,还在端详评梅,浥清说:

  “爸,这不是我妹妹回来了嘛!”

  父亲这才“噢”了一声:

  “是心珠回来了吗?”

  评梅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一下扑到父亲跟前:

  “爸,是心珠回来了!你的女儿,回来了!”

  然后,叫了声“嫂子”,便扭身抱住浥清。

  “珠儿,怎么提前回家了?”父亲问。

  评梅看着父亲,没有回答,泪如雨下。

  石铭愣愣怔怔地看着她。每年寒暑假回山城,女儿事先都有信来,父亲搬着指头算天日,站在大门口手搭凉蓬望呵,盼。今年咋事先没有信来,就突然回家了呢?

  这时,昆林已经提着评梅的皮箱进了屋,把梅姑回来的消息,报告给了奶奶。

  母亲两手还沾着面,便摩挲着手,颤颤巍巍地小跑着出来。

  “是珠儿回来吗?是珠儿回来了吗?”母亲边喊着说,边跑过来。

  评梅一见母亲,激动夹杂着些痛楚,思念掺和着些悲苦,一块涌上了心头。

  “妈——!”

  她喊了一声,便扑到母亲的怀里,跪在母亲的膝下,抱着母亲的双腿,哭起来。

  “珠儿,”母亲叫着,“在外头,生病啦?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憔悴?”

  评梅仰脸看着母亲,不敢回答;父亲苍老了许多,比父亲年少二十岁的母亲,脸上也添了不少皱纹。评梅只是跪在母亲面前,抱着母亲的双腿哭。

  石铭在一边叹着气,那一部煞白的银须,似乎在轻轻地抖动着。

  浥清把评梅搀起来,扶到屋里,打了水,让她洗洗脸。

  晚饭是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进行,谁也不说话。评梅伯父母伤心,极力咽泪装欢,说些逗趣的话。然而.说者惨苦,听者惨笑。只有不谙世事的昆林,时时地天真地笑着。

  晚饭后,评梅帮助嫂子洗碗时,嫂子悄声告诉评梅,说是昆林二舅说的:三月底,太原召开高君宇追悼大会,爸也去了,是特意赶去的,爸是老泪横流,说君宇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今日先他而做古,他只有洒上几滴老泪了!

  评梅知道:父亲的泪,一半是为君宇流的,一半是为她流的!她每次假期回来,父亲总是当着她夸君宇;而这次,却只字不提。她明白老父的发苦用心。

  天空如洗,月光如水。辽阔的天宇,显得幽深,寂寥,苍茫,穹远。远处的冠山山影,显出清晰的轮廓;天宁寺的双塔,在树林掩映之中.隐隐约约,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山间白云寺的木鱼声,和阳春楼上的晚钟,断断续续地响着,把这沉寂静穆的山城之夜,衬托得更加沉寂,更加静穆!

  评梅扶着葡萄架旁的一棵老槐树,看夜色苍茫,听钟声幽婉,悲愁满怀,思绪万千。

  有一天,晚饭前,评梅在葡萄架下翻报纸,父亲走过去,坐在女儿旁边,待了半晌,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从女儿看来平静的外表下,似乎感觉到了她内心的痛苦,一定非常深。

  “珠儿,你,以后怎么打算?”父亲轻声问。

  “什么?”

  “你不小了,—二十三了!”父亲说,“总该及早定下来才是。”

  评梅停了好长一阵子,才说:

  “爸,不用你们二老操心了。我早就定了!”

  石铭昏花的老眼,放出喜悦的光:

  “定了?早就?暖呀!珠儿,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一直也没说?”

  “这不就和您说了嘛!”

  “呢,是的,好哇!”石铭喃喃地说,“那么,你定的是谁?”

  “君宇!”

  “谁?”

  “高君宇!”

  石铭愣住了,足足愣了有十几分钟。

  “珠儿。这事儿,你怎么好随便说?”石铭又叭叭地抽了两锅子烟,才说,“怎么能拿自己的青春开玩笑!”

  “爸,”评梅沉静地说,仿佛早已深思熟虑过,“爸,我不是随便说的,也不是拿自己的青春开玩笑!爸,我早巳想好了!今生今世,我只爱君宇一个人。”

  “可他,他已经是死了的人了!”父亲的声音里,含着一种令人泪下的惨痛。

  “是的,爸,”评梅说,“正因为他死了,我才真正地爱他了。他生前,我没有认识他;死后,我才认识了他。我要把他生前没有得到的。现在。我统统都给他。爸,我和君字,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

  父亲了解女儿生就的秉性,她决定了的事情,是很难改变的。他借着夕阳明亮的光辉,侧目看看女儿,女儿虽然脸色苍白有倦意,然而毕竟正当红颜年少,妙龄娇美,她仍旧是那么俊俏秀气,那么抚媚艳丽。生活对她,才刚刚开始,怎么会这样安排自己的一生呢?

  “珠儿,心珠!”父亲低低地叫着,但在评梅听来,仿佛撕心裂胆一般,“心珠,你还这么年轻呵!”

  “爸,”评梅诚恳、严肃地说,“我和君宇,是千载难逢,万年少有的金坚玉洁的生死恋情!爸,我求你能理解女儿的心!”

  石铭没有再说话,流着老泪,一声接一声地叹气。然后站起来,佝偻着身子,瞒瞒郧珊地走回屋里。

  评悔突然感到,父亲在这一瞬间,似乎又苍老了许多。她觉得自己简直是罪上加罪,她给老人平添了多少烦愁!她禁不住又流下泪来。

  院里,月光下,花影在微风中颤动,散发出阵阵的幽香,轻轻渺渺,宛若游丝一般。

  评梅扶着葡萄架旁的老槐树,久久地站在那儿,久久地仰面凝望着远不可测的碧空,心底涌动着千般惆怅,万种愁情!

  突然。身后浥清嫂喊了一声妹妹,走过来。

  “妹妹,夜深了,睡去吧!”她说。

  评梅摇摇头。

  “妹妹,”心直口快的浥清嫂,搂住评梅的肩膀头儿,亲切地说,“好妹妹,你哥常年在外,今儿黑夜,你就到嫂子屋里睡吧,相嫂子就伴儿,说说话。有什么心思,有什么委曲,就和嫂子说嘛!”

  评梅每次回家来,嫂子总是细心地体察她的情绪,关怀她的心绪。

  评梅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唉,嫂子!”

  然后,她便独自回了屋。

  评梅不等暑假结束,便离开了山城,回到北京。北京南郊陶然亭畔,有她梦萦魂绕的君宇!

  临走那天早晨,母亲到评梅房间,来给她梳头,像小时候那样,评梅坐在梳妆台前,母亲站在她身后,慢慢地替她梳,一边说着话,一边梳。梳着梳,掉下几根青丝,母亲担忧地说:

  “珠儿,回去好好保养身子,别累着,别想那些不着边的事。”

  评梅看着梳妆台上那个红漆带鎏金花边的梳妆盒子,和那里全套的梳妆用具,对母亲说:

  “妈,这个红漆梳妆盒,是我小时候您给我买的,用了快二十年了。妈,等我死了以后,您把它送给我带了去吧!”

  母亲叹了口气,含着泪说道:

  “珠儿,这次来家,你有好几次提到死。珠儿,你还不到二十三岁,年纪轻轻的,咋就想到死呢?心珠,想开点儿,你以后可不许胡思乱想了。”

  母亲说着,已经流下了泪。

  评梅没有再说话,只是陪着母亲流泪。

  母亲理着评梅那一头乌黑乌黑的秀发,从梳妆台带水银雕花的圆镜子里,望着女儿那张白哲的面庞,望着芳华正盛的女儿,不由得哀叹了一声,唉!

  这一年的暑假,评梅是带着悲哀追悔的心情,提前回了山城桃河畔的。走时,又加上凄楚的离恨,提前返回了北京。留给山城家乡的,留给那个生她养她的院落的,是一片阴云,几副愁肠!

  石铭把评梅一直送到城外。

  雇来的驴儿和驭手,走在他们的前面。

  评梅时不时地回头望望那座生她养她的山城,依恋难舍。

  她掏出一块绣着一枝梅花的素白小手帕,铺在地上,捧起一抷土放在手帕上,包好,放进她的手提小包里。

  “爸,您回去吧!”她说。

  父亲没有吱声,继续送了评梅一程。

  评梅站住,从父亲手中接过皮箱。

  “爸,”她说。“回去吧。”

  “珠儿,爸爸再送送你。”

  “不用了,爸。”

  父亲轻轻点了点头,缓缓地挥了一下手。

  评梅一步一回首,走了。

  评梅走出老远。看见父亲仍旧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有胸前那部银须在微风里轻轻地拂动着。

  石铭撒目望了望,远远的,白云庵在山腰绿海中跃出黄色的屋脊。仿佛看得见香烟缭绕,仿佛听得见木鱼声声。

  当他目光所及已经看不见评梅时,重重地,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哀叹。望望远处山腰间的白云庵,他顺着山间小路,向寺庙的方向登攀。累了,便坐在青石上,抽一锅子烟。抽完了,把烟锅往石头上磕磕,把烟荷包别到腰间,又向白云庵攀去。

  石铭走到白云庵山门。走到殿堂门口,他一下楞住了。他看见跪在佛堂前的,是他的爱女评梅!

  评梅神情木然,黯然,凄然,手合十字,闭目默祷。她是祈求神佛保佑那远逝的英魂,一路平安吧?还是祈求神佛保佑自己在今后的人生旅途上,事事如意?还是她想避隐尘世呢?

  佛堂供桌旁的木鱼前,吟梅生前的情人、如今白云庵的年轻住持,正在一下一下地敲那木鱼,神情如同评梅,木然,黯然,凄然!

  石铭倚在殿堂的门框上,脸颊上挂着两行老泪。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评梅回到北京,风尘未洗。放下提包便立即去了陶然亭畔,到高君宇的墓前去哭他,去凭吊他。

  良久,她从手提包里,拿出包着家乡黄土的小手帕包,慢慢地打开,慢慢地把那一包家乡的土,撒在北京陶然亭畔高君宇的墓上。

  然后,她想去看小鹿。

  小鹿怎么样了?回山城时没有告诉她,回来时也没有写封信,她该生气了吧?她自幼失去母爱,云南老家只有一个弟弟,和多年病魔缠身的垂暮老父。她又漂泊异乡,唉!她也真够苦的啦!

  评梅从陶然亭回来,便径直往石附马大街——女师大——她的母校走去。

  她想起为高君宇安葬的事,那时天天都要跑陶然亭,整整忙了一个月,直到清明节,才算把君宇安葬完毕。而她,也几乎累得病倒。从精神到肉体,眼看就要垮掉。那时,她只好回山城静养。稍有康复,在丁香花开放的时候,她便由山城返回北京。

  那次,也和这次似的,她一到北京,先去了陶然亭,然后就去女师大看小鹿。

  记得那是一个春雨后的黄昏,她到了女师大。红楼绿柳,雨后愈发显得艳美。评梅推开宿舍的门,看见小鹿正盖条碧绸绵被睡觉。娇小的身躯,仿佛是个小女孩儿。她怎么,病了吗?

  评梅走到床前,俯身看看她。小鹿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是睡梦里见到了死去的妈妈?还是想她这个山城未归的姐姐?

  评悔不忍心惊动她,悄悄拿起她枕旁放着的一本书,新潮社出版的《苦闷之象征》①,随手一翻,从里面掉出一张素白的信纸。评梅拾起看看,那上面写着,——

  --------

  ①《苦闷之象征》,日本作家厨川白村(1880—1923)著,鲁迅译。

    梅姐走了。她是去了山城父母那里,我当然很放

  心。但是,那样风景宜人的山城。或是回到撒满君宇

  足迹的京城,她怎么能不想到死去的君宇?怎么能不

  为君宇的早逝,和她自己命运的悲惨而伤心落泪呢?

  英雄的侠骨柔情,终于感动了她!可是“感动了

  她”,却毁了她。死的不再复活,活的却想着去死!这

  几天凄风苦雨,更使我悬念她,可她至今音信杳然,踪

  影渺茫。

    梅姐,我想你,我惦着你呀:快快回到我的身边

  来吧!父亲病危,明晨我就要离京去云南了呀!……

  小鹿睡梦中,听到有人在哭泣,睁开惺松的睡眼,怔怔愣愣,看着评梅不说话。

  评梅擦掉泪水,坐到床边,握住小鹿的手。

  “小鹿鹿,”评梅轻声说,一脸的温存柔情,“鹿鹿,病啦?什么时候得到爸爸病危的消息?”

  小鹿坐起来,看着评梅,看着看着,叫了声:“梅姐”,便一下扑到她的怀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家扑到了母怀里似的,哇哇地哭了起来。

  评梅亲切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脊背,亲切地安慰她,陪着她一块流泪。

  小鹿边哭边说:

  “我想你,我想你:我等你,你就是不来……”

  “好妹妹,别哭了2都是姐姐不好,你骂我吧!”评梅柔声细语,仿佛是母亲在抚慰孩子,“好妹妹,别哭了,你把姐姐的心都哭碎了!”

  小鹿用头在评梅前胸里拱着,撒娇地说:

  “为什么走时不说?回来也不说?你是早把我给忘了!不要我了!”

  “萍这两天没来看你吗?”评梅问。

  萍,是小鹿才恋爱不久的朋友。

  “他死不死的!”小鹿发狠地说,“谁知他这几天死哪去了?你不来,他也不来,想谁谁不来!就剩我一个人没人管!”

  说着,又拱到评梅怀里哭起来。

  评梅看着这个失去母亲,漂泊异乡的十八岁女孩儿,联想到自己悲惨的命运,抑制不住地抱住小鹿一块哭起来。

  两个少女,两个在二十年代初已经蜚声京都文坛的女诗人,《京报·妇女周刊》两个女主编,因为自己不幸的命运,在北京西城石驸马大街的女师大宿舍里,抱头痛哭。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没等屋里应声,紧接着门被推开,进来一个青年,是萍。

  评梅赶忙偷偷擦了一把眼泪,把小鹿从怀里推开,站起来,说道:

  “萍,是你吗?你早该来安慰安慰小鹿!”

  萍刚要说话,小鹿抬起泪眼,撅着小嘴,嚷着说:

  “去去去!你出去!谁用他安慰?我不要,你出去!”

  萍进退维谷,站在地中央尴尬地憨笑,不知如何是好。

  评梅说:“萍,你要和她好,你就要真心地爱她!小鹿鹿爸爸病危,她自己也病了!萍,你为什么不来看望她呢?”

  评梅重又坐到床边,示意萍坐到对面床铺上。

  “悔姐,”萍坐下以后说,“真的冤枉我!谁说我没来看她?从你走后,我差不多天天都来看她的呀!”

  萍一片脸委屈的神情。

  小鹿从躺着的枕头上,腾一下坐起来:

  “瞎说!你就没来!你就没来!……”

  “好了,好了!”评梅说,“你们俩呀!到底谁在瞎说,谁冤枉谁呀?”

  小鹿朝萍猛地一指:

  “就是他!”

  说完,连自已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忙把脸捂住。

  评梅叹了口气,道:

  “你们俩呀,真是一对冤家!好了吵,吵了好!不来又想,来了又吵。唉!”

  看看小鹿破涕为笑了,萍高兴地说:

  “梅姐。我是来请你们喝酒的。一来为你接风洗尘,二来为小鹿送行。”

  小鹿瞪了萍一眼,娇嗔地说:

  “你拉倒吧!谁用你送!一边呆着去!”

  评梅说小鹿:

  “得了得了!别给你鼻子就上脸,难为萍!”

  小鹿撅着嘴:

  “干吗老护着他?”

  评梅偷偷捏了一下小鹿的胳膊:

  “死鹿鹿,护着他,不就是护着你了吗?好了,快去梳洗,喝酒去,别辜负了萍的一片好意!”

  小鹿还要犯嗲,评梅扶她起来,让萍在屋里等她们一会儿,她陪小鹿到栉休室去梳洗。

  等她们梳洗回来,看见芗蘅、琼淑、韵。都已在屋里和萍聊天。琼淑说,她们也是为小鹿送行的,来了才知道梅姐也来了。她们愿和萍一起坐东,请小鹿和评梅喝酒。

  于是,五个姑娘加上萍,一起来到中央公园的“来今雨轩”。

  看见“来今雨轩”,又使评梅生了许多感慨,忆起了多少失去的旧梦!在“来今雨轩”,她和高君宇有过多少次聚会畅饮呵!这儿,同陶然亭,同北京城其它地方一样,留下过她和高君宇多少足迹,多少绮情蜜意的低语,多少推心置腹的倾谈呵!而今,都化作了城南郊外荒冢间凋零的残梦!

  评梅的心,不觉往下沉。

  “来今雨轩”里,圆桌上雪白的桌布,玛瑙杯里的红酒,觥筹交错,人语欢声。饭店窗外,秋风阵阵,松林飒飒。风过处,评梅觉得,仿佛是无数勇士骑着战马,向敌群进行全数地冲杀呐喊。

  她举着红艳艳的美酒,想着高君宇在广州指挥平定商团叛乱的战斗,陷阵冲锋。如今,君宇也许就在这外面的勇士行列里,做着叱咤风云的英雄壮举吧?她把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小鹿皱着一双细眉,生气地瞪着萍,示意他不要再给评梅斟酒。萍没有注意到。可是,当憨厚无心计的萍发觉以后,评梅已经醉倒了!

  “小鹿,”评梅从趴着的桌面上抬起头,醉眼模糊,语无伦次,“小鹿,你……干吗……挤眉弄眼,不让……不让萍……给我……给我斟酒?萍,再给姐姐……满上,……不要紧,我,我不过……效仿古来风流名士的……狂放豪饮罢了!……哪,哪就醉了呢?……再说……醉了……多好哇!……”

  话没说完,她便伏在桌上晕厥过去。这是自从高君宇死后,她第六次晕厥了。

  小鹿含着泪,凶狠地瞪了萍一眼。

  萍傻愣愣地戳在那儿,不知所措。

  待评梅醒来的时候,已经掌灯了。

  她看看自己,是躺在骑河楼邵乃贤家菊姐的床上,菊姐正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她便一下伏在菊姐的手上。想哭,能哭,该哭,但是评梅没有哭。她已经暗自发誓,除了小鹿,她不再在众人面前哭!她要留着眼泪,都流到君宇的坟头。

  她抬起头,勉强朝大家一笑,说道:

  “我只是微醉而已,不要紧的。真对不起,又惊动大家了。”

  看到评梅醒来,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乐了。

  小鹿,邵乃贤,萍,芗蘅,琼淑,韵,都在。另外,兰辛,以及医生,也来了,满满地站了一地。

  原来,评梅晕厥以后,小鹿他们不愿把评梅送到西城石头胡同13号林家大院,怕给林砺儒家添麻烦,便雇了车,一直把她送到邵乃贤这里。同时,又给兰辛打了电话。

  当时,菊姐给评梅打来水,让她梳洗了一下,大家又聊了一会儿,便都散了。

  评梅要走,邵乃贤、兰辛他们不让,硬是把她留下来过夜,让菊姐陪着她。邵乃贤也把兰辛留下来,俩人到另一个房间去。

  那天,他们和评梅谈得很晚。开导她,帮助她,鼓励她。劝她不要总是陷在忏悔的深渊,应当寻求真实的生命,做一个真正的战士:走高君宇的路,做高君宇末完成的事业,才是对君宇最好的纪念!他生前是这样希望你的,他死后你能这样做,他的灵魂才会得到安息!

  从那以后,兰辛他们又多次找她,谆谆善诱地启迪她。从此,评梅虽然照样每个礼拜天都要到陶然亭畔哭君宇,然而她已经从深沉痛苦的悲哀中,获得了冷静,清醒;获得了对自己的新认识,对人生意义的新认识,开始自觉地追求真实的生命!

  评梅这样想着,不觉已经来到了石驸马大街,来到了女师大的校门口。

  当评梅走进女师大,转过石屏的时候,她被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所惊呆了!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评梅站在女师大的大门里,惊骇得迈不动步!

  她看到柳荫甬道,已是花折树倒,破砖乱瓦,满地堆放着石灰沙土。往昔如诗如画的美景,荡然无存。美丽的母校,仿佛是一个被糟踏过的少女,秀发散乱,裙钗撕破,一身污秽,满脸的血和泪,倒在地上发出惨痛的呻吟。

  母校被践踏得这般惨不忍睹,评梅看了,真想痛哭一场。

  过去,这里。柳丝拂拂,绿荫蔽蔽,花团锦簇,香气阵阵,少女们的裙带钗影,姑娘们的琅琅笑声,这绿翠花香,少女倩影,点缀着女高师,显得生机盎然。情趣优雅,美不胜收。

  过去,这里,有多少政治雄辩家,——如李大钊,陈独秀;有多少文豪学者,——如鲁迅,许寿裳。他们,曾经从这条甬道走过,到大礼堂的讲台上,议论人生,指点江山,谈笑风生,淋漓慷慨。

  评梅在这里学习生活四年。这是她一生中最难忘最无忧无虑的黄金时代。当她和数百个女同学,坐在那里,听着台上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等人的宏论,给了她多少心灵的启迪,使她获得了多少人生的哲理呀!

  评梅穿过甬道,走进会客室。

  会客室门窗歪斜,玻璃破碎,桌椅倒置,报纸满地,到处是劫后的狼藉景象。在这间会客室里。评梅曾经多少次与吴天放、高君宇会面。现在。人去屋空,只剩下残梦秋痕,一片怅惘。

  评梅正站在会客室门里发呆。身后有人喊了声“梅姐”。她扭头一看,是琼淑。琼淑面容憔悴,神情凄楚。

  “琼妹!”呼梅说。

  她刚要上去握琼淑的手,琼淑突然抱住她,抽油嗒嗒地哭起来。评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2

  “怎么啦?琼妹!”她急切地问。

  “女师大遭劫!”琼淑哭着说,“女师大遭劫了!”

  “怎么回事?”

  “芗蘅,韵,她们都在,走,进去说。”

  评梅问她小鹿的情况,原来小鹿的父亲已经死了,她在云南料理后事,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评悔跟着琼淑进了后堂,远远看见一片红楼。过去,那里是女生们的宿舍。时时传出浅吟低唱,琅琅书声;有如淡雅的闺房,雪帐低垂,窗帷半启,脂粉幽香.里面藏着朵朵初开的花,一个个娇艳艳,煞是可爱。

  现在院里冷寂沉静,四处堆放些女学生们的箱笼被褥,衣服鞋袜,书报信件,大似扫地出门的模样儿。

  评梅侧目她望,突然发现前面的游廊,和排排的葡萄架。一幕过去叫人怀恋,如今又令人茫然怅惘的景象,蓦地闪现在她的脑际。

  那是三年前,1992年春,高君宇去参加在莫斯科召开的远东各国革命团体代表大会。结束以后,他从欧洲归国返回北京,初次来女高师看她,就是在那游廊旁边的葡萄架下。

  那时,评梅正处在和吴天放的热恋之中,少女的心,仿佛是披洒朝露的一朵盛开的花,美好,艳丽;仿佛是碧茵草地上的一只小白兔,欢快,活泼。忧虑和挫折,与她无缘。对于她,生活充满幸福,人生带着微笑。

  那时,她和高君宇已经断断续续地通了两年多的信,可君宇从不曾找过她,从不曾主动来看看她。从来没有!评梅觉得他是个怪人!现在,到底来了!

  不就是在那葡萄架下吗?芳草萋萋,春花正含娇弄媚。评梅一身浅蓝色旗袍,丰满窈窕的身姿,那么飘逸,那么秀美,显出多少诱人的风韵情怀,多少动人魂魄的魅力啊!

  留校任教的二十六岁北大毕业生,穿了一身乳白色的西装,打着红色领结。那双不太大的眼睛,显出明亮的光彩;那张平平淡淡的脸,透着憨厚,持重。

  高君宇那天谈了许多海外见闻,——什么莫斯科红场,克里姆林宫,列宁,还有什么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巴黎的夜晚,柏林的风情,海上的风险等等,等等。不足二十岁的少女,闻所未闻,听来觉得新鲜,觉得好玩!

  可谁能料到,三年后,是她,把他送到京城南郊陶然亭畔的荒郊野冢之中。

  啊,天哪!当她永远失去他的时候,她才知道,她失去的,是她人生道路上最最宝贵的东西:她失去的,是永远也追不回来了呀!……

  琼淑走着走着,感觉身后没有了响动,停住脚回头一看:评梅站在葡萄架旁木然呆立,神情发愣。

  “怎么啦,梅姐?”琼淑问,“干吗站在那儿发呆呀?”

  评梅苦笑一下,没有说什么,跟着琼淑到了寝室。

  屋里只有韵在。琼淑又把芗蘅找来了。工夫不大,刘和珍也来了。

  评梅说,刘和珍显鼻子显眼儿瘦了,憔悴了,劝她要多伊重身体。

  几个女同学称赞刘和珍,是和杨荫榆①斗争的猛士,是这次女师大学潮的健将,女师大的学生领袖。

  --------

  ①杨荫榆,江苏无锡人,曾留学日本、美国。回国后,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1925年女师大学潮时被北洋军阀政府免职,后去苏州创办女子中学,自任校长。1938年日军攻陷苏州,杨不与日寇合作,留居家中,不再任职。是年冬天,被日本侵略者枪杀在苏州吴门桥岸边。

  评梅听了很高兴,对刘和珍很是敬慕,她紧紧地握着和珍的手。

  刘和珍只是面带微笑,态度温和。

  评梅暗自诧异,不畏权势所屈,敢于奋起反抗广有羽翼的校长,总该是桀骜锋利,鹰扬虎视。然而眼前的刘和珍,却是神情柔和温顺,面带善意微笑。

  几个女孩儿,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争着向评梅讲述女师大风潮的经过,和遭劫的原委。——

  去年秋,女师大校长许寿裳,不是辞职了嘛!后来继任的,是刚刚留洋回来的杨荫榆。这位新任校长可好,她不但禁止学生参加任何社会活动,而且,就连欢迎孙中山、孙中山逝世公祭,送葬,她都明令禁止学生参加。

  于是,刘和珍领导学生自治会,带领全校同学,反对杨荫榆当校长,上书段棋瑞执政府教育部,要求撤换她。教育部却以“整顿学风”为名,反倒支持杨荫榆,杨荫榆便有侍无恐,气焰更加猖撅!

  5月7日,在校内国耻纪念会上,学生自治会主席,咱们的刘和珍君,带头把杨荫榆逐下了讲台。

  杨荫榆恼羞成怒,5月9日,竟然宣布开除刘和珍、许广平①她们六名学生的学生自治会职务。鲁迅先生很气愤,当时起草了一个宣言:《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揭露杨萌榆如何迫害青年,迫害优秀学生:在他的带动下,有钱玄同②、沈尹默③、周作人④等七位先牛在“宣言”上签了名。

  --------

  ①许广平(1898—1968)广东番禹人。笔名景宋。鲁迅夫人。1923年考入北京女高师国文系,1926年毕业。1927年lO月与鲁迅生活在一起。建国后,曾任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副秘书长,全国妇联副主席,全国文联副主席,一至三届全国人大常委。著有《欣慰的纪念》等。

  ②钱玄同(1887—1939)江苏湖州(今吴兴)人,字中季,号德潜。早年留学日本。1907年加入同盟会。著名学者、教授。著有《宁国文字概论》等。

  ③沈尹默(1883—i971)浙江吴兴人。字中。早年留学日本。曾任北平大学校长。建国后任上海市文联副主席等职。著有《书法论丛》等。

  ④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后改名遐寿,字启明,号知堂,笔名岂明。早年留学日本。北大教授。抗战爆发后任北大文学院院长、伪华北教育总署督办。建国后从事翻译工作。著有《中国新文字的源流》等,译有《伊索寓言》等。

  其余那些先生呢?唉!有不少人后来跟着杨荫榆跑到了太平湖饭店!评梅,你说可恶不可恶?算什么为人师表呀!

  鲁迅先生对我们说:杨荫榆他们在太平湖饭店请客吃饭,拉拢一拨流氓坏蛋,是专门策划迫害学生的!

  果然,7月底。学生当中开始风传:“大观园快抄家了!”

  我们当时也不知道这是指的什么。因为谁也想不到:杨荫榆会那么心狠手辣!

  8月1号,下大雨。早晨七点,学生们刚刚起床,杨荫榆带领丘八、女流氓、打手,总在一百多人以上,像一群疯狗恶狼扑进了女师大。一些人张贴布告。一些人对我们连打带骂,把我们都从寝室里赶出来,东西也都给扔出去!门,给封了!然后,又把我们赶出校门!叫我们到报子街补习科去住,听候处理办法。

  评梅,到了这会儿,到了我们被赶到大雨滂沱的雨地里,我们才大梦方醒,杨荫榆这个女流氓,武装抄家了!

  她真像个凶煞恶神,一道一道地下圣旨,——掐断电话,断绝交通,封闭教室,停止饭食!

  刘和珍带领我们去找杨荫榆评理,质问她为什么驱赶学生,问她为什么封闭学校,问她为什么武装抄家,问她为什么把人赶到雨地里,问她为什么把东西给扔到当街,问她是凭借哪一条章程,哪一条律法?莫非你留洋回来的,就是如此镇压学生吗?

  见我们这些软风弱柳般的女孩儿们,发起怒来,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杨荫榆躲到庶务处,不敢出来见我们。刘和珍带几个人把庶务处围住,撞开门找她说理。

  这工夫,不少军警扑过来,对我们又推又操,又打又骂,好几个同学还被他们打倒在地,受伤流血。刘和珍是又机敏,又勇敢,她一挥手跑过去堵住杨荫榆,我们就跟着过去把杨荫榆给围住了!我们要她对今天的后果,负法律责任!

  评梅,你猜杨荫榆怎么说?她冷冷一笑,气焰十分嚣张,嚷着喊道:

  “你们参与政治,女师大就得停办!如若再胡搅蛮缠,一定格打勿论!”

  杨荫榆命令军警、女流氓,两三个人看住我们一个,她才脱身,从后门悄悄地溜走了!

  评梅,刘和珍和我们几个商量好了,决心和杨荫榆抗到底了,准备和她拼命了!现在,杨荫榆已经被迫辞职了,可教育部也明令停办女师大了!

  鲁迅先生是最坚决支持我们的,他几乎天天都到学校维持会来。噢,今天下午还来了呢!你来的时候,鲁迅先生刚走工夫不大。他问到小鹿回云南料理父亲的后事,什么时候回来。他还问到你,评梅!问你的心情好些了没有,还说见到你让我们劝劝你,要振作起精神来,说人要活着,活着就要和恶势力斗争!……

  评梅一边听,一边流泪,听完大家的叙述,评梅气得捶胸痛哭。

  “和珍,”她流着泪说,“虽然我已经从这个学校毕业两年了,可女师大是我的娘家!女儿嫁了,娘家的事情,绝不能袖手旁观,置若罔闻!如今,娘家给强盗狗贼,野蛮的丘八,粗臭的流氓,糟踏到这步田地,怎么能不叫人伤心彻骨,捶胸痛哭呢?”

  和珍说:“梅姐,对女师大风潮,鲁迅先生准备写文章揭露教育当局。梅姐,你是北京有影响的女作家,你应当写文章支持我们哪!”

  琼淑她们也都说和珍说得对。

  评梅一脸的决然神情,说:

  “和珍,你们放心,我的笔,现在不用,什么时候用?文章我一定写,不然还算什么女师大的女儿!”

  当天晚上,评梅怀着难以平复的愤慨,一口气,写了一篇题为《报告停办后的女师大》的文章,揭露北洋军阀政府教育当局破坏学校,破坏教育的反动行径!很快,就在《京报·妇女周刊》上发表了!文章一发,评梅引起了当局的注意!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阴云密布,愁云惨淡。

  天空湿施施的,像是要下雨。果然,午饭以后,下起了蒙蒙细雨。

  二十天以后,8月22号,星期六,这天评梅在师大附中的事情一结束,吃过午饭,她便冒着蒙蒙细雨赶往女师大。她惦记着刘和珍她们,惦记着遭劫后的女师大!

  女师大留校的学生们,封锁了校门,轮流守夜,她们抱定与女师大同生死共存亡的决心,要与教育当局挤到底了!

  这天下午两点多钟,刘百昭带着一群打手,二百多人——什么流氓女丐,什么军警老妈,什么地痞恶棍,——手持棍棒、皮鞭,分乘好多辆汽车,烽烟滚滚,铺天益地,杀向女师大!杀向那些手无寸铁的娇枝嫩叶般的女孩儿!

  这群恶狼猛虎,疯狗野狐,跳下车,跑到女师大大门前,擂的擂,砸的砸,终于破门而入,一拥而进!

  评梅来的时候,只见胡同口停放着许多汽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凭感觉,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她便加快了脚步。

  刚刚走到参政胡同的中间儿,就听见从女师大的高墙里传出谩骂声,哭喊声,奔跑声,惨叫声,鞭打声,混成一片!一阵比一阵高,一阵比一阵激烈,一阵比一阵凄惨。评梅的心,紧紧地揪起来,一阵比一阵的疼痛,一阵比一阵的颤抖!

  评梅气愤得浑身都在战栗!

  犹如发生在中世纪奴隶主围追堵截奴隶,屠杀奴隶的野蛮修剧—样,文明古国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京都,居然也发生了军警流氓手持棍棒皮鞭,围追堵截鞭打一群柔弱少女的野蛮暴行!居然是发生在教育界的女师大!这是何等的惨绝人寰!

  评梅先是心酸落泪,痴呆地立在那里不知所措。突然,一种愤然之情,一种慷慨赴疆场的浩然之气,使她置生死于度外,她用袖管抹了一把眼泪,毅然决然,冲到女师大的大门口。

  大门紧闭着!

  她举起两只小拳头,砰砰砰地擂那两扇漆黑的大门。

  “开门!开门!”评梅愤怒地一边擂门,一边喊,“光天化日之下,施展暴虐,围打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简直是屠夫!民贼!开门!开门!”

  大墙里的殴打声,嚎叫声,愈来愈激烈,愈悲惨!撕心裂肺,耳不忍闻!

  大门仍旧死死的关闭着。

  没有人听得见门外评梅的叫声。

  她极度的悲痛,极度的愤慨,一阵昏晕,顺着大门蹲下去。冷丁,两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突然,她一下倒在门旁,晕了过去。……

  刘百昭很能干!

  原来,女师大留校护守的同学,严守大门,刘百昭带来的打手们攻不进来。谁想到,他们从后院角门进来一些人,同学们便和他们厮打成一团,守大门的人也跑过来助战。这时,刘百昭便指挥大队人马砸开大门,一拥而进,回手又把大门关上。刘百昭丧心病狂,大喊大叫:

  “关上大门,打这些小母狗!”

  如同一群饿狼,追逐撕吃几只可怜的小羔羊。这群流氓恶棍逮住女同学,便没命地打!几个黄花弱女,怎禁得住这般摧残?

  正在这时,评梅来到女师大门口,并且晕倒了。

  校园里,打手们拥进女生寝室。四处乱翻,床褥下,箱柜里,东西扬了一地,见钱就柱腰包里掖.然后,又把打得遍体鳞伤的学生,拖上汽车

  学校的大门外,一个看热闹的妇女,发现评梅晕了过去。便赶忙过去叫她,扶她,评梅半天才醒过来。

  她醒来时,看贝。许多人围住她,不知怎么回事。这时。她看见几个男女流氓,从参政胡同的小门.拖出一个女学生来。——抓前襟的,蓐头发的,拽胳膊的,生拖活拉,硬是把那个女学生推上汽车。

  评梅没有看清他们拖的是谁、听那哭声骂声,好像是琼淑。

  评梅一下推开人群,正看见琼淑给推上汽车。评梅一边向那汽车跑去,一边没命地喊:

  “琼淑——!琼淑——!”

  琼淑扭头一看是评梅,喊了声:

  “梅姐——!……”

  下面说什么再没有听清,汽车已经开走了。

  在评梅昏厥的时候,还不知抓走了多少人呢!现在,又不知把她们抓到哪里去了呢!

  突然问,她发现人群里,有一个她师大附中的学生,叫杨亚薇的,评梅忙把她叫到一边。

  “杨亚薇,你是骑车来的吗?”

  “嗯。”

  “快点,看看汽车把那些女师大学生,抓到什么地方去了!”

  杨亚薇骑上车就去追汽车。不到一个钟头,她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她告诉评梅,那些女学生都给抓到报子街补习科里去了。

  评梅立刻赶到报子街。

  细雨微微。补习科的两扇红漆大门紧闭着。里面传出些呻吟的哀叫声。

  评梅断定,她的那些女师大校友,就是给抓到这里来了,她疯了似地擂那两扇朱漆大门!

  这工夫,有不少其他学校的同学,和一些过路的人,也都围了上来。知道了事情的大致情形以后,也去帮助评梅擂那两扇大门。

  一时间,数十只拳头,把个补习科大门擂得山响。正在这时,有辆小汽车开过来,夏然一声停在评梅身后。

  擂门的人一时都住了手,转身看时,车上走下一个油头粉脸的胖子,模样是个当官的,也许是教育部的大员。在大门口轻叫了几声,红漆大门便开了。评梅他们看着那胖大员进了门,便一哄随着挤了进去。

  琼淑和韵见评梅进来,便一下扑到她身边哭泣起来。琼淑韵,已经失去了平日秀润的丰姿,蓬头垢面,有如街市乞丐,衣衫破烂,大可捉襟见肘。

  评梅见了,心里十分难过,禁不住和她们一块流泪。

  院里,到处是被毒打之后捉来的女师大女学生。仿佛是经几天鏖战,终于打了败仗的一群俘虏,从战场上给抓来的。一个个披头散发,鼻青眼肿,满身血污。有的躺在地上痛苦呻吟。

  突然,有人喊叫起来:

  “死人了!死人了!”

  房门口地上,躺着一个少女,评梅见一些同学围上去,便也跟了过去。一看,原来是国三的一位同学。恰巧这时,那胖大员也过去看。

  同学们立刻把她围住,骂他,推操他,说他是刽子手!胖大员显出一脸的委屈表情说:

  “同学们,诸位同学们!我个人,并不赞同章士钊①、刘百昭他们这样对待女学生的呀!我是持反对意见的呀!”

  --------

  ①章士钊(1882一1973)湖南长沙人。字行严。号孤桐。辛亥革命时期参加过革命活动。在北洋军阀政府中担任过司法总长和教育总长。在女师大学潮中,在鲁迅等人的反对下,终于辞去教育总长职务。建国后,是著名爱国民主人士。著有《柳文旨要》等。

  “教育部派你来干什么?是不是当密探,刺探学生的动向?说!”

  “别误会,别误会!鄙人此次来报子街补习科,纯系出于个人善良之动机,探望被打之学生,并非教育部所派遣!”

  “你怎么探望?拿出行动来给我们看!”

  “鄙人只身孤影,只尽同情之意而已!”

  “你这个胖猪,说的好听!背不住是条走狗!”

  随同评梅一块进院的小女同学,出于正义感,出于同情心,围住胖大员不撒手。就像一群可爱的小白兔,围着一只大狗熊,只是跳呀叫的,大狗熊也只好不时地躲闪着伸过来的一只只小拳头,小胳膊。

  这时,评梅走到他面前,质问道:

  “先生是教育部的吗?”

  胖大员看见一位端庄的姑娘,仪态万方地走过来,先是一怔,定睛一瞅,少女的脸上流露出一股怒气,两道弯弯的细眉颦蹙,更有一种令人敬慕的高雅的风韵。

  于是,他又是一惊,心下琢磨,她也许并非一般的女生,备不住是哪位权贵家的千金小姐呢?

  “啊,是的,是的!鄙人是教育部的。”胖大员赶忙恭恭敬敬地回答。

  “先生尊姓大名?”

  “鄙姓吴,单讳一个能字。”

  评梅听见他说出一个“吴”子,先是犯恶心;继而又听他续上一个“能”字。差点冷笑出来,不觉嘴角挂上了一丝轻蔑的笑。

  “吴先生,”评悔竭力抑制住自己胸中仍旧在燃烧的怒火,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你家中,有姊妹吗?”

  “有的,有的!”胖大员一直十分恭谦,

  “如果你家姊妹,也遭此毒手,受此屠戮毒打,吴先生做何感想?”

  吴能要说什么,评梅一摆子制止了他。

  “别的不用说了!我刚才见她——”评梅说着往房门口躺着的姑娘指了指,“她还有一口气,如果采取紧急措施,也许还能救过来。吴先生既然有善良之动机,当然不乏恻隐之心!吴先生是教育部的大员,负不负有救护的责任?”

  “有的有的。”

  “那好,马上用你的车,把她送到医院抢救!”

  吴能脸上显出极其为难的表情:

  “小姐,把这里的人拉出去,鄙人不敢!不过,小姐您放心,我马上去把医生请来,救护那位同学,一切由我个人负担!”

  胖大员说着赶忙走出大院门,上了汽车。

  评梅以为他会借此机会溜之乎也,谁知过了一会儿,那胖大员果然请来一位医生。

  医生给那位同学打了一针,她才呼出一口气,缓了过来。医生又给她仔细地诊断一番,说是内伤很重,头部也有轻微脑震荡。

  评梅又让吴能请医生给院里负伤的同学,都给上上药,包扎包扎。评梅自己也动手帮医生的忙。一直忙到快天黑,才算给院里所有受伤的人都简单地包扎了一遍。

  然后,评梅又动员跟她进院来的那些小同学,回家拿些吃的,衣裳什么的,来援救女师大被抓来的同学,因为一下雨,她们的衣裳都湿透了。

  补习科里被困了十三个人,地检厅里关押了七八个人,还有四五个下落不明。这些人大都被打得体无完肤,奄奄待毙!

  评梅领着那些小妹妹们,都给她们送了吃的,送了衣服。

  评梅忙完这一切,回到家,已经快夜里十点了。

  桌上放着庐隐寄来的书和一封信。评梅没有立即去拆开它们,她坐在桌前,把头埋在两掌之间沉思着。

  想想那座红楼绿柳的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大学,想想中国女子奋斗解放数十年,如今都被黑暗吞噬,化成泡影,落到这般惨不忍睹的田地!想起来,不仅令人伤心浩叹.也真叫人悲痛欲绝!

  评梅看看书桌上君宇的遗像,想想这些天来女师大的学潮斗争,她心头一阵心酸,喊了声“字哥——”!便趴到桌上,禁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住了声,起来洗把脸,感到饥肠饿肚,这才想起原来从午饭过后到现在,还滴水末进呢!

  可巧,林家夫妇敲门进来了。大约刚才评梅的哭声把他们给惊动了吧?

  林师母手中托了个小方盘,方盘上放着四五块水晶绿豆糕,跟在林砺儒身边。这时,她把小方盘放到桌子上,笑道:

  “评梅,跑了一天,准是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你身子骨弱,年纪又轻,看饿坏了。快吃吧,先垫垫,明儿白天再热汤热饭地好好吃一顿。”

  林砺儒也说:“评梅,可得注意身体呀!让雨淋了一天,吃完,早点休息吧!”

  评梅谢过之后,林家夫妇仿佛像对自己待字闺房的亲生女儿,又千叮咛万嘱咐一番,这才回到自己的房中。

  评梅吃点东西,又精神了许多;想想今天女师大的惨剧,实在是愤恨难平,怎么也睡不着。索性下床,展纸握管,挥毫写了《女师大惨剧的经过》几个字的大标题,给“妇女周刊”写第二篇揭露女师大风潮真相的文章。

  写完,评梅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觉得开头部分只是一般地叙述事情的经过,太软,于是又在旁边重新改写了一段,——

    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了这幕惨剧:而我们贵国

  的教育确实整顿得肃清了!真不知这位“名邦大学,负

  笈分驰”的章教长,效法哪一名邦,步尘哪一大学:使

  教育而武装?

  全文写完,她琢磨琢磨,又在结尾加上两句,——

    我们永久纪念这耻辱,我们当永久地奋斗!这次

  惨剧是我们女界人格的奇耻,同时也是中国教育破产

  的先声!①

  --------

  ①《女师大惨剧的经过》一文,评梅当夜十点半写完,三天后,1925年8月26日,便发表在《京报副刊·妇女周刊》上。

  写完《女师大惨剧的经过》,评梅才拆开庐隐的邮件。书,是庐隐最近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集《海滨故人》。庐隐在信中向她最好的朋友评梅,介绍了自己的工作生活情况。她还告诉评梅一个令她惊喜的消息:她已经和郭梦良在上海一品香旅社,举行过了婚礼!评梅,你不责怪我吗?

  评梅没有忘记,她和庐隐从女高师毕业,中秋之夜,她们在梅案草亭举行菊花面“宴会”。那时,她们俩就曾发誓,终生抱独身主义I可是当时评梅就想:庐隐的心底里,潜伏着不甘雌伏的雄志,一旦被万缕柔情来缠缚,她很快便会抛弃独身主义!看来,庐隐已经被郭梦良的万缕柔情缠缚住了!到底,庐隐放弃独身,毅然赴上海举行婚礼了!唉!

  细细想来,庐隐是对的,我不该责怪她。她是在追求人生的幸福,真正的爱情,才抛弃“独身”的2我为庐隐与郭梦良南下送行在车站上,曾对她说过:庐隐,我佩服你,你是英雄,你胜利了!我真不如你呀!

  现在想来,我自己就是因为太脆弱,太犹豫,太愚昧,既害了自己又害了别人的!落得一腔悲痛,满腹悔恨,抱恨千古!

  哦哦,庐隐,我的朋友,我支持你在创造新生命!我们一样是博不得旧社会的同情,又何必让旧礼教耻笑我们是不勇的叛逆者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刹那间稍纵即逝的青春和爱情,你要用你的力量捉住她,系住她,不要让她悄悄地过去,徒自追悔!庐隐,我已深知自己前尘之错误,我愿警告你,万勿再以生命作最后之抛掷,而遗悔终生!

  评梅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这几句话,她要把它们写到信里寄给庐隐。她还要把它们写到日记里,做为永久的纪念。

  评梅给庐隐写完信,便拉开抽屉,拿出她那本红皮日记本。在日记本的扉页前面,夹着她检收君字遗物时发现的那片红叶。她每天都要看看它。那红叶寄托君宇真挚的爱情,诚如君宇的一颗鲜红鲜红的心!

  唉!过去我不认识这颗心,如今认识了,我便不再丢弃它,我愿把这片曾经属于我又退回去的红叶,带到我的坟墓,陪我一同入葬。

  评梅呆呆地看着红叶,呆呆地冥思静想,不由得拿起笔,在日记上写下几句以君宇的口气责备她的诗,和她自己的心里话,——

     姑娘!你不认识我的心,

     只为了你被虚荣蔽蒙;

     我除了此心,再无珍贵的

       礼物馈赠。

     愿,愿有一天虚荣的粉饰

       剥落成灰烬,

     姑娘!我的心,或能在

       你灵魂里辉映?①

  --------

  ①这是评梅《浅浅的伤痕》诗中的一节,写于1926年12月4日女师大附中白屋中。最早发表在《世界日报·蔷破周刊》第四号,1926年12月7日

    君宇,你也许想不到,你如慧星般迅忽短促的

  生命,你如闪电般壮丽辉煌的人生,你的英雄侠骨,你

  的儿女柔情,终于在我的灵魂里得到了辉映!你生前

  希望于我的,你没有看到,你死后我做到了!

    你想不到,在你死后却激励着我这样,一个柔弱

  的少女,去寻觅你遗下的足痕,去追随你走过的路:这

  就是我追求到的真实的生命!

    君宇,你生前没有得到的。我将使你死后获得。你

  我都是信仰爱情专一、有永久性的青年。我愿在一个

  杯里沉醉,在一个梦里不醒!

    假如我的希望化作了灰,我便将这灰包裹我的一

  生。至死不悔;假如我的希望跌落在深涧,我愿我的

  心化作月亮,永久不离地照着这深涧;假如我的希望

  陷进了坟墓,我愿我的灵魂化作你坟头的松柏,永世

  伴你青翠不凋!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在人们沉睡的时候,大雪已经悄悄地把古城披盖起来。屋顶、树枝,一切都是白色,仿佛粉装玉琢的一般。

  天光微明,石评梅从梦中醒来。

  今天是礼拜日,本来可以贪睡一会儿,但她睡不着,躺不住。自从高君宇死后,她每个礼拜天,必然要到陶然亭畔高君宇墓前,去哭君宇。从不遗漏一次!

  评梅一起床,走到窗前,拉开窗帷,呀!大雪正纷纷扬扬,下个不停。

  炉火已经上来,屋里温暖如春。雪天,假日,可以在炉旁与知心朋友谈天说地;可以与情侣谈情说爱;可以逗着娇儿玩耍;可以沏上香茶一杯,手里织着毛活,膝上放着本开打的《精神与爱的女神》,边织边看。

  可是,评梅倚在窗旁,望着外面纷飞的大雪却想着荒郊野外的君宇。礼拜天,是她凭吊君宇的日子,她必须去!即使雪再大,天再冷!

  她想起秋天枫叶正红的时节,秋风秋雨惊醒了她的秋梦,他去陶然亭哭君宇的情景。

  那天,她掌着伞,坐在锦秋墩的山坡上,久久地不想离去。仅仅是两年前,高君宇是把他的爱,写在红叶上寄给她的。今天,叶正红、秋将去,她回赠给君宇什么呢?当然不是高旷的秋野,不是清爽的秋云,不是冷涩的秋月,不是幽寒的秋林,不是美艳的秋菊,不是凛冽的秋风。

  不!不是这些!

  她要回赠的,还应该是红叶,是包裹着一颗鲜红的、跃动的心的红叶!她要把思念,把悼亡,把忏悔,都寄托在红叶里,回赠君宇!

  坐在锦秋墩山坡上的评梅,两眼倾向前方,木然呆坐,凝神默想。她看着晚霞泼洒在碧水池塘的芦苇荡上,看着月儿照临到孤坟野家的林间。她从细雨蒙蒙坐到云散天晴,从白天坐到黄昏,从黄昏坐到星星缀满深蓝的天。她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动不动地木然呆想。

  其实,她的思想,她的感情,她的悲绪,她的灵魂,正凝聚着更深沉的哀思,更深沉的爱。这深沉的哀思和爱,在叶红时的陶然亭畔,在她的心底里,熔铸成诗句,她要写到红叶上,她要交给征鸿,她要寄给远逝的英魂。

  那红叶上,有旧时的梦影、秋痕,有今日评梅的一颗哀伤悲痛的心,——

  狂风刮着一阵阵紧,

  尘沙迷漫望不见人;

  我独自来到荒郊外,

  向垒垒的冢里,扫这座新坟。

  秋风吹得我彻骨寒,

  芦花飞上我的襟肩,

  一步一哽咽,缘着这静悄悄的芦滩,

  望着那巍巍玉碑时,

  我心更凄酸!……

  听白杨萧瑟声音,

  似你病损辗转的呜咽!

  看袅娜迎风的垂柳,

  似你病后微步的身影:

  想起来往事历历犹疑梦,

  谁信,荒郊外建看你的新坟。

  ……

  只有你坟头供着鲜花,

  黄昏时还彷徨一个青衣女郎。

  伟大的事业虽未成,

  这一页哀史里,你却是多情的英雄。

  日落了,墓地更幽静,

  一轮秋月真凄清;

  这是一幅最美的景,

  这是一控最深的情。

  在这荒郊外,新坟上,

  印下个袅娜人影。

  狂风刮着一阵阵紧,

  尘沙迷漫不见人;

  几次要归去,

  又为你的孤冢泪零!

  留下这颗秋心,

  永伴你的坟莹。①

       ——叶红时在陶然亭畔——

  --------

  ①这是评梅“叶红时在陶然亭畔”所写《扫墓》一诗,1925年12月20日发表在《京报副刊·妇女周刊》周年纪念特号上。这里是节选。

  大雷,依旧在飘飘洒洒地降落。

  窗外的世界,一片皆白。

  评梅站在窗前,想着秋天去陶然亭畔扫墓的情景,望着窗外弥漫的大雪。她由这活的生动壮美的人世间,想到了郊野荒冢里的君宇。

  大雪纷飞,地冻天寒,路断人稀,城南荒郊,会更加冷寂。她不能让君宇一个人孤独寂寞,她要去陪伴他。

  评梅赶忙梳洗完,穿上一件黑平绒的皮袍,围上一条白色毛围巾。没有吃饭,在林家人还没有起床之前,便悄悄地离开家。临走到门口,她回头朝桌上高君宇的遗像望了望,心中默默地说:

  “君宇,等着我,我就去,我去陪伴你!”

  然后,她带上门,离开暖烘烘的小屋,离开石头胡同,走向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

  寒风苦雪,无情地扑向她身上,拍打在她的脸上。西单牌楼上,镶着银白的雪边。几个国民军和段祺瑞执政府的军警,正站在牌楼旁边争论什么,——是为上月底,在神武门前和天安门举行的推翻段祺瑞政权示威大会引起的吗?一个露着棉花的小乞丐,正向稀稀拉拉的行人,伸手乞讨。

  “大姑,行行好吧!”见评梅走过来,小乞丐撂下拒绝施舍的“施主”,赶忙转向评梅,“大姑,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评梅还在边走边沉思中。小乞丐的哀叫声把她惊醒,她有些过意不去,赶忙掏出些钱,给了他。她嗫嚅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唉!黯淡阴森的死城,污秽恶浊的古都。一边是灯红酒绿,一边是沿街乞讨;一边是军阀的野蛮统治,一边是民众的反抗;黑暗与光明,火与血,充满了这个伟大而又衰败的古城!

  评梅走着,想着,默默之中只有脚下积雪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

  突然,传来一阵嚎陶大哭的声音,和喇叭的长啸哀鸣声。评梅抬头一看,雪幔中,依稀可见宣武门上白雪粉饰的高高城楼和下垂的流苏,门洞里,正走过一群模糊的人影。

  哭声渐近,街市肃穆。

  除了正在奔跑的洋车夫,推车的小商贩、行人,都躲到墙边,和站到柜台外面各商号的伙计们一起,看着远远过来的那群送葬人。

  送葬的人群,最前面,是一个身穿红锣衣,头戴红锣帽,手提一面大锣的人。大锣或快打,或乱捶,旗牌执事便按锣声或快或慢地行走。大概,这就是所谓“在家不听父母话,出门但听一声锣”吧?

  接着,是两个手举丈八长喇叭的吹鼓手,呜呜咽咽地吹着,使这原本悲哀的气氛,增加了许多沉重的成份。

  在大杠的前引中,一群雇来的穷孩子,打着白雪柳和引魂幡,走在扛幡的孝子两旁。今儿咯他们把亡魂引上西天,便能挣到一顿饱饭呢!

  在打幡的孝子前面,走着一个身背大串纸钱的人,手拿一沓纸钱,一路走,一路撒。大约,不如此行贿,不破费些买路钱,野鬼便要半路阻截亡魂,不让上西天哩!

  几十个杠夫,抬着一具大红缎罩着的黑漆棺枢,缓缓地走过来。评梅见了,心中不觉一惊!春天,高君宇不正是装在这里给抬走的吗?一装进这里,人天便永远相隔。这里,装着死亡,装着恐怖,装着过去的欢乐,往昔的绮梦,装着让活着的人回肠荡气、牵肺挂肚的悲痛和哀伤!

  棺柩后面,是五六辆驴车,一些穿孝服的老老少少的女人们,坐在车上哭嚎。悲哀的哭声,呜咽的喇叭声,混杂成送葬的哀乐,牵动着路旁雪地里人们的心。

  评梅的心,一阵阵的颤抖。春天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哭泣着,把高君宇送到了陶然亭畔。唉!

  评梅沉浸在今天和往日的悲哀里,低着头,默默地朝前走去,不觉已经过了宣武门的门洞,上了护城河上的石桥。

  桥南一队骆驼,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过来。清灵悠远的驼铃声,在这漫天茫茫的雪地空间,鸣响着,回荡着。

  评梅靠到桥边,让骆驼队走过,然后回身望着护城河,

  护城河已经封冻,两岸的垂柳只剩些挂满雪串的枯枝。寒雪,疏林,驼铃,冰河,令人平添一缕愁丝,几许凄凉!

  也许,是刚才送葬的人群,使她联想到春天君宇的死,勾起了她沉痛的哀伤,评梅的头有些眩晕。她心里有些害怕,在这空寂的茫茫雪天里,如果昏厥倒地,只有冻僵,只有冻死!

  死了,谁还去陪伴君宇,谁还去哭君宇?她极力使自己镇静,别昏厥,别倒下。她扶住石桥栏杆,闭上眼,静静地站着,让自己沉沉心,稳稳神儿。

  待了一阵子,当她睁开眼的时候,恰巧看见了一辆洋车走在桥上。评梅雇了车,车夫掉转车头,下了石桥,向南走去。

  过了一会儿,评梅好了,刚才的昏厥已经过去了。她这才发现拉她的车夫,居然是个六十开外的老人,戴个破毡帽头儿,下面露着白发,左腿还瘸一拐的。在风寒雪雾里,躬着原本已经佝偻的身躯,蹒蹒跚跚地往前走着。

  评梅突然想到山城中年已古稀的老父。如果眼下拉车的是自己的父亲,她也能安然地坐在上面吗?眼下也是一个老态龙钟的白发老人,她怎么忍心,让他拉着自己这样一个正当韶华芳龄的青年女子呢?

  评梅不觉一阵脸红心跳,忙叫停下车,走下来。那拉车老人的脸上,显出一种哀怜的表情,莫名其妙地看着评梅。评梅加倍地给了他车钱,嘴里喃喃地低声说:

  “对不起,对不起!老伯,您走吧,您走吧!”

  老车夫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感激的,带着苦痛的惨笑,操起车,又蹒蹒跚跚地走了。

  砭骨的寒风刺脸,大雪仍旧不紧不慢地下着。评梅冒风踏雪,独自往陶然亭走去。

  过了三门阁,天地一片皆白。远远地看见缀着雪花的大片芦苇,犹如八月的芦花,满是洁白银亮;“逍遥觞咏,其乐陶然”的陶然亭;十里芦花荡畔的龙泉寺;庄严典雅的古刹慈悲掸林,也仿佛是白色的宫殿,白色的庙宇,白色的亭台楼阁。

  过了小桥,已经隐约可见:大雪覆盖下的慈悲庵高大的屋脊。陶然亭的一角红墙,龙泉寺山门的琉璃飞檐,高耸凸出的窑台,君宇坟前的白玉剑碑,以及成片的树林。

  往日,评梅来到这里看到的,是黑窑厂和南下洼子四周的累累荒冢,萧萧芦苇,显出几多凄凉,几多可怖。如今,全都被大雪覆盖了。大地一片皆白!

  那一堆堆的坟茔里,不但有高视阔步、昂首赴刑场的英雄豪杰,也有蒙受屈辱、卖笑迎奸的风尘女子;不但有红颜少女,美貌才郎,也有无家可归、倒毙街头的乞丐。如今,全都被大雪覆盖了!连当年的欢爱,今日悼亡的悲哀。也都让大雪遮盖住了!

  眼下,没有一个人来过,没有一个脚印,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一片白茫茫。只有身穿黑绒旗袍、围着雪白毛围巾的少女,孤零零一个人,踏着迷漫无际的大雪,来到这旷野荒郊,凭吊她死去的情人。

  评梅来到君宇的墓前,把她从家里带来的一束红梅,放到墓碑前的正中,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三鞠躬。然后,用她那双凉浸浸白嫩纤细的小手,无限亲切,无限哀痛地抚摸着那块高大的石碑,抚摸着石碑上每一个字。然后,一下抱住石碑,低低地唤着君宇的名字,——

  宇哥!宇哥!

  我来看你,我来伴你了!

  宇哥!我和一切冷酷残忍的恶人一样,是我害了你!我知道,我的千行热泪,抵不上你的一滴血!在这冰雪弥漫、数九严寒的日子,我将天天采在你的墓前,深深地忏悔!

  宇哥!我知道你冷,我知道你寂寞,我来温暖你,我来陪伴你了!

  宇哥!你生前是我生命的盾牌,灵魂的主宰,死后我陪伴你的亡灵。陪伴你看陶然亭的幽美晚霞,听陶然亭的芦荡萧萧;陪伴你猜度陶然亭静夜的神秘,分享陶然亭的寥阔,凄清!

  宇哥!我和你说笑,我和你拥抱,我和你相依相偎,我和你长久地亲吻,我和你一起度我们生前不曾度过的甜美生活!

  宇哥!宇哥!

  一滴滴的热泪,一声声的哀泣,融汇在一起,滴落在高君宇的坟头,把墓碑前的雪地,化成了两个深深的雪坑。

  哦,纷纷扬扬的大雪,你掩埋了幢幢房屋,你掩埋了座座,坟茔,你掩埋了一切美的,你也掩埋了一切丑的!哦,大雪,你把我这罪恶的使者也掩埋了吧!掩埋在这荒郊坟茔里,陪伴我的宇哥!

  雪停了。风停了。

  评梅不知在高君宇墓前待了多久,手冻僵了,脚冻木了,浑身感到寒冷,颤抖。

  她仍旧不想走。

  自从君宇死后,这一抷黄土就是他的殡宫,不管酷暑严寒或是春夏秋冬,不管游人熙攘或是空寂凄清,这里永远是他一个人。评梅要多待会儿,特别是在今天这样的时候。

  突然,嘎吱嘎吱!

  一阵脚步声传来。

  评梅侧脸一看,是一位银须飘拂的老和尚,腋下挟着一把黄色油布雨伞,手中数着一串长长的褐色念珠,边走边蠕动着嘴唇,似乎在念叨什么。道貌伟然,颇有神仙的飘然之态,目不斜视,面无表情,自管走自己的路。仿佛天下的纷争,银白的世间,与他毫无干系,他自管朝这边走来。

  看看老和尚走过来了,评梅忙用手帕擦擦泪眼,准备离开君宇的墓。他不朝这边走来,评梅也要离开这里,因为老和尚已经惊破了她如醉如痴的哀伤,惊破了她如泣如诉的悼亡。

  评梅蹲下身,在铺满厚雪的碑前供石上,用手指写了三个大字,——

           我来了!

  然后,她慢慢地站起来,凝视了一会儿放在墓前的那束娇艳怒放的红梅,和那三个大字,便缓缓地走开了。

  来时的足迹,早已被大雪覆盖上了。评梅重新踏着棉絮似的厚雪,走上了小桥。当她站在桥上,转身朝着高君宇的坟墓眺望时,蓦然发现,刚才那个老和尚,现正站在君宇的坟前,手合十字,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评梅心头一怔,很是纳罕,思忖了半晌,想不出道理。于是,她转过身,走下小桥。

  评梅刚刚走下小桥,迎面正站着一个青年,——北大的黄心素。评梅的心,又是一怔。

  “石小姐,”黄心素抢上两步,关切地说,“石小姐,苦了你了!”

  评梅淡然一笑:

  “不,和君宇在一起,我不感到苦!”

  说不出为什么,黄心素听了浑身禁不住一阵战栗,愣愣地看了评梅一会儿,叹口气,掉转身,随同评梅往回走。

  “素君,你什么时候来的?”评梅淡淡地问。

  “在你来的时候。”

  评梅一份,看了看黄心素那张英俊而又带些忧郁的面孔,看了看他身上厚厚的积雪,仍旧淡淡地问道:

  “为什么现在才露面?”

  “不想惊动你。”黄心素阴着脸说。

  “一直等到现在?”

  黄心素点点头。

  “就你自己来的吗?”

  “还有小鹿和萍。”

  “他们在哪?”评梅听说小鹿从云南回来了,心头一喜,“小鹿从南方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黄心素说,“他们在虎坊桥五道庙的春华楼等我们。”

  评悔过去来陶然亭,常有小鹿陪同。现在却让黄心素来接她,评梅明白小鹿的心意。明白小鹿不愿让她一个人这样长久的悲哀孤苦下去。黄心素不但英俊漂亮,堂堂一表人材,而且具有高君宇同样的革命热情。同样是北大的学生运动领袖人物,处事机敏果决,为人真挚诚恳。评梅大约会满意的吧?

  评梅明白了他们这样安排的用意,心里冷冷一笑,唉!小鹿也真是。她怎么也不了解我呢?她怎么也拿对待常人的做法。来对待我评梅呢?

  “石小姐,”黄心素看见评梅沉默不语,又说,“走吧,到春华楼喝杯酒。暖暖身子。我请你。”

  “谢谢你,我不能去。”

  “怎么?”

  评梅深深地叹口气,带着一种无限哀婉的神情,说道。

  “素君,我刚刚从君宇的墓地凭吊回来。人是回来了,可我的心还没回来,还在君宇的墓地伴着他。素君,以我现在的心情,去碰杯喝酒,合适吗?……这样做,不是未免太残忍了吗?再说,我怎么能忘掉过去,忘掉君宇呢?”

  顿时,一股热血冲上黄心素的脑门儿,他只觉得自己脸发烧。头发胀。他羞愧地低下了头。该死!真该死!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层呢?

  当他再次抢起头来的时候,评梅已经远去了。

  “嘿!——”黄心素一跺脚,悔恨地叹口气。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1926年3月18日——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的第二天下午。

  陆晶清负伤,住进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

  除小鹿以外,德国医院几乎住满了“三.一八”负伤的学生。北京各医院,也都住进了很多受伤的学生。医院里,一片凄惨的景象,不时传来阵阵的呻吟声,痛苦的喊叫声。

  十九岁娇小活泼的小鹿,现在躺在病榻上,闭着眼,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她是大屠杀中的幸存者,只是被人踏伤,算是受伤者中最轻微的一个。但是,她身上的踏伤,仍旧疼痛难耐。只不过,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哼出声来就是了。她的脑袋、神经,都很正常,很清醒,没有受伤,也没有受震荡。

  昨天下午,游行的队伍到了铁狮子胡同,遭到军警屠杀,队伍大乱,当时有一个军警手持铁棒,朝她劈头盖脸地打来。亏得她机灵敏捷。躲闪得快,不然,也早已惨死在段祺瑞执政府的门前了。

  真惨!真是血腥的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死了四十多,伤了二百多!古今中外,有哪个政府,对手无寸铁、和平请愿的民众,施行如此惨无人道的暴虐杀戮?真真是民国以来,最最黑暗的日子了!

  原来,日本帝国主义为了支持奉军入关占领京津一带,消灭国民军,镇压民众日益蓬勃的革命力量,1926年3月128,两艘日本军舰,公然掩护奉军进入大沽口。驻守炮台的国民军,以旗语制止不住,便发空炮警告,日舰却悍然报以实弹射击。国民军忍无可忍,开炮还击。

  日本帝国主义以国民军破坏“辛丑条约”为借口,纠集北京八国公使,16日向我国外交部发出最后通碟。要求中国撤销大沾口炮台,撤退国民军,严惩驻守大沽口军官,付给五万元的损失赔偿。与此同时,帝国主义列强的军舰云集大沽口,陈兵海上,进行威胁!

  17日,北京各团体代表向执政府请愿,要求驳复八国最后通碟,切勿屈服。但是执政府的卫队用刺刀刺伤了好几个代表。京都群情激愤,舆论沸腾!

  第二天,数干学生民众,在天安门举行集会,反对八国的最后通牒。会场上,挂着昨天请愿受伤代表的血衣,写着“段祺瑞铁蹄下之血”八个大字的巨幅横标,高悬在会场前面。

  李大钊在大会上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号召大家“用‘五四’的精神,‘五卅’的热血,不分界限地联合起来,反抗帝国主义的联合进攻,反对军阀的卖国行为!”

  李大钊的演说,极大的激励和鼓舞了请愿者们的革命情绪。会后,游行示威,往铁狮子胡同段棋瑞政府门前去请愿。

  女师大的小鹿、刘和珍、杨德群、杨静淑等,北大的黄心素,以及北京各校各社会团体,上千的代表,都参加了请愿团。

  这铁狮子胡同,原是因为明朝崇祯皇帝的田贵纪之父田婉住宅前,摆着一对铁狮子而得名。吴三佳初见名妓陈圆圆,就是在田婉的家里。清朝时,这条胡同里,还有和亲王府与和敬公主的赐第,后来改为北京政府的海军部和陆军部了。袁世凯的总统府,曾经一度也在这里办过公。去年3月12日,一代伟大革命先驱者孙中山,就是病逝在铁狮子胡同行辕的。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以后,段祺瑞的临时执政府,就是设在铁狮子胡同和亲王府,也就是北洋政府的海军部。

  铁狮子胡同,路面不宽,名气很大。那时,这胡同的东口是不能通行的。

  “三.一八”这天,请愿的群众,一路高喊“打倒帝国主义”、“打倒段祺瑞政府”、“反对八国最后通牒”的口号,一路唱着国民革命歌,向铁狮子胡同进发的。

  前面的队伍,从西口进入执政府门前,后半截的队伍还在东四牌楼北面,就听前头忽然枪声大作。随之,游行队伍的秩序就乱了!

  原来,当前头的队伍进入段祺瑞执政府门前时,军警立即封闭出口,用排枪,用刺刀,用铁棍,用最野蛮最残酷的手段,开始屠杀手无寸铁的请愿的群众。

  人群一批一批地倒下!段祺瑞执政府门前的空场上,流满了请愿群众的鲜血!

  刘和珍、陆晶清、杨德群、杨静淑她们,都是前头队伍里的,都是最先进入铁狮子胡同那些人里的。

  手执大旗的刘和珍中弹了!第一枪从背部射入,斜穿心肺,没有立即死,杨静淑忙跑过去想扶地,自己却连中四弹,立刻倒地。杨德群又要去扶刘和珍,也被军警的子弹击中,子弹从左肩穿入,从右胸射出,也马上倒地,但是还能坐起来。这时,一个军警手持大棒,在她的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杨德群当即身亡!

  小鹿被混乱的人群撞倒,踩伤。在她倒地的一瞬间,曾经看见北大的黄心素,因为刘和珍她们几个女孩子被虐杀的同时,他激怒了!他像一头猛狮扑向军警,和敌人展开了搏斗,那么英勇、那么果敢,真是叱咤风云,视死如归,勇猛如虎;也是在这一瞬间,小鹿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惊异的念头。平时是个文质彬彬的英俊书生,在死亡面前居然有这等大无畏的精神!

  当时,黄心素领着几个敢死队的同学,拿着从军警手里夺来的棍棒,就要往段政府的大门里冲。李大钊立即制止了他们,大声地喊着说:

  “北洋军阀卖国政府是蛮横无理的!我们一定要保全自己的力量!组织群众,撤!”

  李大钊的头部、两手,也都负了伤,但是仍旧从容不迫,镇静地指挥和掩护群众撤退。

  枪声响过半小时以后,黄心素他们几个同学,保护李大钊,随着最后一批从段政府门前撤走的群众,才一起撤走。

  小鹿就是黄心素把她从地上拖起来,最后撤走的!……

  现在,小鹿躺在德国医院的病床上,忍着疼痛,不喊不叫,不呻吟,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上午天安门前的集会,请愿队伍伴着口号声、歌声,雄壮地进军,段政府门前的血腥大屠杀……一幕一幕在她的脑海里闪过。

  春寒料峭。虽然花草树木已经透露出春天的的气息,但是今年的春天,像个未经世面的少女,羞羞答答,姗姗来迟。而冬天,却死皮赖脸地不肯定!雨夹着雪,雷裹着风。雨,雪,风,有侍无恐,横行无忌,搅得人们睁不开眼。

  评梅冒着风雪,冒着雨浇,匆匆忙忙赶到石驸马大街。她脸色煞白,心也跳得快,脚步也走得疾。

  走进女师大,到了大礼堂的门,她突然放慢了脚步,在礼堂门口徘徊起来。往昔花园般美丽的校舍,庄严的大礼堂,如今变成了一座死寂悲凄的坟墓,阴阴森森,冷冷落落,凄凄惨惨,悲悲切切!死亡的阴影,压在每一个师生的心头,浓重的阴云笼罩着整个女师大!

  评梅推开大礼堂的门,几个同学正围着一副薄薄的小棺材在哭泣。空阔的大礼堂,凄清,悲凉,阴黯。她悄然走到棺材旁边。低头默哀了一会儿。心里轻轻地唤着校友的名字:杨德群!

  杨德群从湖南湘阴,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女师大求学,参加学生爱国运动,何罪之有?家乡的父老兄弟姐妹,哪里知道她如今已经惨死异乡,只落得一棺横陈?呃。段祺瑞呀段祺瑞,你这个衣冠禽兽!

  评梅心酸悲愤,不禁潸然泪下。

  雨雪依然下个不停。黯淡的天幕,卷着弥漫的风雷,评梅又匆匆赶往德国医院,去看望受伤的校友和陆晶清。

  本来,那个地方她是一辈子不想再来了!平时应该过那儿时,她也必定绕开,走别的路。因为她看见德国医院心里就发抖,因为高君宇就是从那里出来两个月后,便与她永诀了!

  但是,今天她必须重踏这条使她心灵颤抖的路,必须走进这座吞食生命、送出死亡的半月形铁栅栏大门,去看望她的学友,她的战友,——因为那里有活着的小鹿,奄奄一息的杨静淑君。

  一见评梅进来,小鹿忙攥住她的手:

  “梅姐!”

  小鹿哭了,委屈地哭了,眼泪唰唰地流:

  “梅姐!我以为我见不到你了呢!”

  昨天,在铁狮子胡同段政府门前,徒手和荷枪实弹的军警博斗被踏伤时,小鹿不曾皱眉,不曾求饶,不曾流泪。现在,看见亲人,她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她一边哭,一边叙说惨案发生的当时,刘和珍、杨德群是怎样惨死的,李大钊是怎样镇定自若、从容指挥的,黄心素是怎样与敌人勇猛搏斗,保护李大钊,掩护群众撤退的。

  评悔听了,心中阵阵地悲痛,热血阵阵地沸腾。

  “小鹿鹿,”她说,“不要悲痛!现在我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是这样的死,我们不去死,谁配去死?我们是在黑暗里摸索寻求光明的人,自然也只有死和影子追随我们。‘永远是血,一直到了坟墓’。这不值得奇怪和惊异,更不必过分地悲痛,一个一个倒毙了,我们就从他们的尸身上踏过去,假如我们也倒了,自然后面的人们也从我们的尸身上踏过去!”

  小鹿紧握着评梅的手,睁大了眼睛,惊异地看着她。梅姐变了!这个一向多愁善感,流不完泪水的温雅柔弱的姑娘,真的变了!她从云南返回北京,就听说过梅姐去年在女师大学潮中如何如何,今天果然亲眼见到了,亲耳听到了:梅姐是变了,变得坚强了,变得深沉了,变得更加有远见卓识了!

  小鹿激动得一下扑到梅姐的怀里:

  “梅姐!我的好姐姐!”

  评梅仍旧沉浸在义愤之中,神情异常的严肃,她抚摸着小鹿的伤处,说道:

  “鹿鹿,记得我们看过一个电影,有个暴君放出狮子来吃民众吗?昨天的惨杀,也是暴君放出野兽来吃民众的。”

  她冷笑一下,又说:

  “哼,只恨死十几个中国青年,却反给五色的国微上染了一片污点,他们以后怎么再拿这不鲜明的旗帜,去见那些大礼帽、燕尾服的外国绅士们呢!”

  医院的病房里,楼道里,不时地传来重伤者的呻吟声,和医生、看护穿梭般来回奔走的声音。

  评梅和小鹿正在说话,张琼淑来告诉她们,说刘和珍的棺材五点钟能运到学校。评梅又到别的病房去慰问了受伤的校友,然后重新回到小鹿那里,告诉小鹿,她要去女师大迎接刘和珍的棺柩。

  小鹿挣扎着非要和评梅一块回校不可。大夫考虑她是踏伤,不重,可以回去外敷治疗,不一定住院。再说,医院的床位实在太紧张,出院也可以。

  得到大夫的允许,评梅雇了车,搀扶着小鹿,回到了女师大。

  黄昏。

  道路泥泞。风狂,雨骤,雪猛,搅得天愁地惨,阴森凄凉。

  十几个同学抬着刘和珍的棺材,踏着泥泞难行的路,走进了女师大。早已冒着雨雪等候在大门口的同学,看见刘和珍的棺材抬进校门,顿时都放声大哭起来!

  多少女孩儿,围着她们的女师大学生自治会主席、二十二岁的刘和珍的血尸,哭作了一团!

  哭声震天,热泪飞洒,和着风声雨雪,交混在一块儿。分不清哪是哭声;哪是风声;分不清哪是热泪,哪是雨雪。只觉得天更愁,地更惨,女师大被痛哭何悲愤所笼罩。

  评梅和校友们一起,边哭着,边随着棺柩走进了大礼堂。

  刘和珍的棺柩,和杨德群的摆到了一起。和珍的棺材没有封盖,不过是几块轻薄的木板。她的上身赤裸着,咬着牙,瞪着眼,怒目切齿。她是因为对段执政的仇恨末消,她是因为爱国之志末酬,才死不暝目吧?

  刘和珍的胸部有一个大孔,脊背有一排四个枪眼,前肋下、腹下、胸上还各有一个,头上身上的棒伤还不算。单是子弹射击就有七枪!

  记得“三·一八”的前一星期,评梅去女师大看小鹿,刚上楼梯,碰见了刘和珍。和珍握着评梅的手,静默地微笑,眼睛里洋溢着爱慕的神情。她仍旧是那么和蔼可亲,那么文静娴雅,总是微笑着,脸上酿出两个逗人喜爱的酒窝。

  “梅姐,”刘和珍笑着说,“是来找小鹿的吧?”

  评梅报以微笑,点点头。她对刘和珍,向来抱着敬爱的心情。虽然刘和珍比她小两三岁,但是不知为什么,一年多前,从她认识刘和珍的时候起,她就喜欢她。是因为刘和珍和蔼可亲?是因为刘和珍对她的爱慕?是因为刘和珍的勇敢、坚韧,顽强,的毅力和任劳任怨的精神?说不清。也许是一种心的交流,灵魂的互爱吧?

  刘和珍说:“小鹿在自治会,你看见吗?”

  “没有。”

  刘和珍拉着评梅的手,往楼下去:

  “走,我也到自治会,我陪你去”

  现在呢?身上弹洞累累,血尸横陈,一副薄棺,便与人世成了永诀。

  夜幕垂下来的时候,同学们仍旧不肯走。

  这时,《京报》社长邵飘萍和几个记者来了,他们要给刘和。珍照相。同学们把刘和珍从棺材里扶出来,记者给拍了照。

  在他们忙着拍照的时候,评梅和邵先生打了招呼。邵飘萍对评梅的文笔一向很赞赏,对她主办《京报副刊·妇女周刊》的持久耐劳精神一向很钦佩!

  “石女士,”邵飘萍说,“对这次惨案,您不想写点什么吗?”

  评梅坚决地说:

  “邵先生,我一定写!《妇女周刊》应该说话,为死难的妇女同胞申冤!”

  邵飘萍马上说:

  “好!好!但是‘妇周’见报还得一个星期。在《京报副刊》上发表吧,这样见报快,影响也更大些!”

  评梅说:“今晚我就写,明天就交稿子!”

  邵飘萍眼睛一亮,十分干脆地说:

  “我保证三天之内见报!”

  果然,三天之后,1926年3月22日,评梅的一篇揭露段旗瑞执政府制造惨案罪行的文章——《血尸》,便在《京报副刊》上发表了!

  同时,《京报》还刊登了死难者的照片,公然称做“烈士”!

  段政府对《京报》社长邵飘萍如此胆大妄为,切齿痛恨:

  “三·一八”惨案的一周之后。

  3月25日上午,女师大为刘和珍、杨德群烈士,在大礼堂召开追悼大会。

  花圈,挽联,摆满了礼堂,摆出了大礼堂的门,一直摆到学校的大门口。会场正中高悬“先烈之血,革命之花”八个大字。在这巨大的横幅挽降下面,是刘和珍和蔼可亲的遗像,以及杨德群的遗像,挂在会场中央。

  这天,女师大几乎所有的教员学生都来了。刘和珍的未婚爱人方其道也来了。不少的毕业生也赶来参加刘、杨二位烈士的追悼会、

  自从3月19日,刘和珍的血尸返校以后,评梅天天都抽出时间来女师大看她,看她封棺,看她棺椁油漆。今天追悼会,评梅头天下午就来了,帮助布置会场,摆放花圈挽联,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钟才回家。

  人们胸前戴着白花,臂上戴着黑纱。整个的大礼堂,整个的女师大,都沉浸在哀恸、肃穆、悲愤之中。

  开会之前,评悔从礼堂出来,突然发现鲁迅站在大礼堂的门口。他一手夹着烟,一手夹在腋下,时而低头徘徊,时而仰面观天,那神情是极度的悲哀,悲哀之中流露着明显的愤怒。

  “先生!”评梅喊一声。

  鲁迅从沉思中醒来,扭头看看,说:

  “噢,评梅,你也来了。”

  “是的,先生。”

  评梅应答着,走到鲁迅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个鞠躬礼。她是鲁迅的学生。她在女师的前身女高师读书这几年,凡是鲁迅先生授课,评梅从来不漏,总是要听的。她仰慕先生渊博的才学,敬重先生高尚正直的人格。

  特别是去年女师大风潮,鲁迅先生坚决站在学生一边。甚至学生被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赶出学校,在北京西城宫门口南小街宗帽胡同租了几间房子,鲁迅还义务去给她们教课。评梅对鲁迅先生更加崇敬。

  刘和珍本来是英语系的学生,但是只要是鲁迅先生去宗帽胡同授课,她也一定要去听。鲁迅编辑出版的《莽原》周刊,从去年4月24日创刊,到11月17日停刊,销行并不好。但是刘和珍和评梅、小鹿她们一样,预订了全年的《莽原》。

  “先生,”评梅说,“和珍生前特别喜爱先生的文章,敬重先生的为人。和珍遇害,先生不准备写点什么吗?”

  鲁迅没有接着评梅的话岔儿,他只是说:

  “前几天,我读了《京报副刊》上你的那篇《血尸》,写得蛮好!”

  “先生过奖了。”评梅真诚地谦和地说。

  “不过,”鲁迅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不过,《妇女周刊》过去缺少这样的议论,如果以后多发表些这样的议论,就更好。”

  评梅颔首:

  “先生,我一定遵照您的教诲去做,努力把‘妇周’办好。”

  停了一会儿,评梅又说:

  “陈西滢①配合段政府的屠杀,已经操起了软刀子!先生,您还是为和珍写点儿什么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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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陈西滢(1896—1970)江苏无锡人。名源,字通伯,笔名西滢。1912年留学英国。1922年回国任北大教授,与徐志摩成立新月社,与胡适等创办《现代评论》。1943年长居英国伦敦。曾任中国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常驻代表。著有《西滢闲话》等。

  鲁迅沉默了一阵子,说:

  “评梅,刚才我遇见教育系的一个学生程毅志君,她也是这么问过我的。我告诉她还没有写。可我一定是要写的!”

  他仰面观天,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日子!我是不能沉默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惨象,已使我目不忍睹;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论调,使我觉得悲哀!”

  鲁迅说到这儿,突然打住话头儿,沉思了一会儿,冷丁转过脸来,对评梅说道:

  “评梅,你还应该写!”

  评梅说:“先生,我一定要写!我一定不辜负先生的教导!”

  追悼会开始了。评梅伴着鲁迅先生,走进了大礼堂。

  “三·一八”惨案的第二天,段祺瑞的执政府就发表公告,诬陷“三.一八”是李大钊等人“假借共产党学说,啸聚群众,屡肇事端,闯袭执政府”,遂下令通缉,“着京内外一体严拿,尽法惩办”。

  李大钊和他领导的国民党北京执行部,由翠花胡同8号,秘密转移到东交民巷苏联大使馆内西院旧俄国兵营28号。中共北方区执委的一些负责同志,和国民党北京执行部的一些同志,也转入了苏联大使馆里。

  4月9日,国民军终于把段祺瑞赶下了台,但是奉军却步步,进逼,国民军即将撤出北京城。在国民军撤出北京城之前,京畿警备总司令鹿钟麟,受冯玉祥将军之托,曾经三次来到骡马市大街魏染胡同的“京报”馆,劝说邵飘萍离京避难。但是,邵飘萍决意不肯离开北京。

  “鹿总司令,”他说,“请代我向冯将军致以真诚的谢意。不,过,鹿总司令,报纸是民众的喉舌,是刺向敌人的匕首。放弃《京报》馆,不就等于让民众变成了瞎子,放弃与敌人作战的机会了吗?”

  他不顾张作霖的奉军进京后自身的安危,坚决要固守《京报》馆。

  4月15号,国民军撤出北京城。退守南口。

  于是,张作霖的奉军进驻北京,占领了京津一带;于是,更加严重的白色恐怖,笼罩了古老的北京城。

  城里大街小巷,贴满了这样的告示:宣传赤化,主张共产,不分首从,一律死刑:

  为了保存实力,李大钊把党的许多同志调离北京。国民党的领袖们,为了避开军阀的刀锋,也纷纷南下。

  奉军在城里四处散发传单,说《京报》主笔邵飘萍是“卢布党”的记者,纷纷传言要抓他。邵飘萍暂时躲进了德国医院藏身。

  4月22早,邵飘萍听一人叫张翰举的说:“没事了”!他便从暂时藏身的德国医院,返回报馆更换一则新闻。一小时后,又离开报馆,坐上汽车,刚出魏染胡同往虎坊桥走,就被奉军的密探抓去,家被查抄,报馆被封闭!

  仅仅两天以后,24日的黎明,几辆汽车押解着邵飘萍,悄然驶往天桥刑场。一声枪响,新闻界—代著名报人,四十岁的邵飘萍被杀害了!

  飘萍死后,外五区警察署用薄棺,草草把他埋在永定门外西城根。他的生前友好、昆曲艺人韩世昌为邵家代买了好棺材,扒出来重新入殓,灵柩停在小马神庙。

  “五四”运动,“二七”罢工,“三·一八”惨案,飘萍以他主办的《京报》坚决地站在工人、学生一边,敢于说真话,敢于揭露事实真相,因此遭到了军阀的忌恨,将飘萍置于死地!

  评寐一向钦佩邵飘萍过人的胆识和才学,得知他被杀害的消息,评梅十分悲痛!飘萍被害,飘萍的许多朋友也都躲起来了,评梅却不顾安危,写文章说,——

    联军进了北京,我们更是俘虏。邵飘萍便背上

  “赤化”在天桥枪决了,《京报》从此永别!可如今我

  还是觉得:《京报》是最能反映青年思想,民众愿望的。

  可惜,思想界权威的老骆驼们,却一只一只地踱进了

  东交民巷,在帝国主义的旗帜下假装睡觉,真可怜可

  叹呢!

    那时谁都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尤其我的朋友们。我

  呢,既不死于“三.一八”的请愿,又不死于联军的

  炸弹,更无负罪赤化枪决于天桥;尚能挥毫狂谈,真

  是万幸……人生这样也有意思,惊风骇浪虎口余生的

  人,的确比一生平安的人好些!

  《京报》从此永别,《京报副刊·妇女周刊》当然也成永别了!但是此时,评梅却不甘沉默,她立即和《世界日报》联系,准备筹办《世界日报》副刊,——《蔷薇周刊》。她不想退缩,她不怕流血!

  她现在最憎恨最鄙视的,是只能流泪,不敢流血的人!她认为这种人是最懦弱最可怜的!她坚信,“三·一八”之后,一定会有更多的人踏向革命的途程,准备好了一切去轰击敌人!

  和珍,指示我吧,我也愿将这残余的生命,追随你的英魂!这不就是走君宇的路,这不就是对君宇最好的纪念吗?

  君宇,我的良师益友,你如果活着,看到我今天这样,看到我不再懦弱,不再无端的流泪,你一定会高兴的罢!

  经过评梅多方奔走,联络,筹办,这年11月29日,《世界日报·蔷薇周刊》创刊号,终于出刊问世了!支持“蔷薇”,培育“蔷薇”,经常给“蔷薇”撰稿的,诸如庐隐、胡也频、许地山、徐祖正、于赓虞、翟菊农、周作人等一批有名望的作家。

  他们了解评梅的苦心,她在极其悲苦的心情下,不但要完成师大附中女子部的级任、教课任务,完成女一中、若瑟女中、春明女校等好几个学校的兼课任务,她还要挣扎着创办“蔷薇”。她的这些朋友们,怎么能不支持她呢?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桌上放着庐隐的信,评梅看了不止三遍,心地善良的姑娘,为她海滨故人的不幸遭遇,黯然流泪。

  曾经与评梅约定,发誓一生独身主义的庐隐,被郭梦良的爱情摧毁了她的信念。她热烈地渴望爱情,渴望结婚,渴望生儿育女,渴望美好的生活。她结婚了,她生了一个女儿薇萱。但是不幸总是和有才华的人过意不去,一切有作为人的生活常是坎坷不平的。仅仅一年,郭梦良因为肠胃病竞一病而逝,抛下了庐隐和薇萱。

  庐隐的精神受到极大的打击,心中充满了绝望的悲哀。她忍着痛苦,带着女儿,扶送郭梦良的灵柩回他的故乡福州安葬。

  庐隐在福州郭家居住期间,曾到福州女子师范任教,夜晚进行写作。但是郭梦良的母亲百般虐待她,她点油灯写作,都要遭到婆婆的恶毒咒骂。那恶婆哪里懂得,寄居郭家门下的遗孀,是何等的苦痛;她哪里懂得,连夜晚点灯都要遭到恶骂的媳妇,居然是旧中国黑夜里一颗灿烂的明星!在中国新文学的史册上,占有光辉的一页!

  大约是女人更理解、更同情女人的遭遇。郭梦良的原配夫人待庐隐如同亲姐妹。当庐隐遭到恶婆的辱骂,她偷偷跑来安慰她;当庐隐遭到恶婆的虐待,她常常帮她分忧。庐隐对她的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庐隐终究不堪忍受恶婆的虐待,带着女儿离开了福州。庐隐临走,向梦良夫人千恩万谢,表示有生之年,定当感恩图报!

  庐隐来到上海,担任大夏大学的女生指导,同时在附中任教。但是她的生活仍然很艰苦,常是满面愁容,双耸的瘦肩,显得更消瘦了。

  于是,庐隐愈发怀念她自幼生长的北京,怀念她北京的好友评梅。因为在她看来,评梅的一生,是一部催人泪下的凄艳的长诗,是一部动人魂魄的哀婉的悲剧。评梅的生活曾经给了她许多灵感的启迪。她的许多作品就是取材于评梅的生活。评梅是她可以揭开心幕交谈的挚友,只有见到评梅,才可以一倾别愁,尽叙离恨!

  庐隐渴望回到北京。

  虽然已是半夜,但炉火正旺。评梅把庐隐的信又看了一遍,连夜给庐隐写了回信。她知道庐隐是在悲苦中挣扎着,庐隐现在需要友谊,需要温暖,需要支持。她在信的结尾,特别说明,——

    ……为了减少你的悲绪,我盼望你能来北京。不

  过这两年,我在北京看见了不少惊心动魄的事,我才

  知道世界原来是罪恶之薮。置身此中,常觉恍非人间,

  咽下去的眼泪和愤慨不知有多少了,我自然不能具体

  地告诉你。不过,小鹿最近几天就要赴沪,我告她到

  沪时去看你,你见了她梅窠中相逢的故人,也和见了

  我一样。我在京漂泊详状她可告你。小鹿负伤,萍又

  被捕入狱,请你好好抚慰。慰她那颗惊颤的心。

    这又是一个冬夜,狂风在窗外怒吼,卷着尘沙扑

  着我的窗纱,像一头猛兽来袭,我惊惧地握笔给你写

  信,不知你现在做什么?也许是眼睁睁地盼我的信?也

  许是拥抱着可爱的萱儿在沉睡?

    回来吧,庐隐!昔日京城的朋友,大多云散四方,

  所剩无几,回来正可作伴。不过连梅窠旧梦中的三个

  女孩儿,恐怕也将只剩我们俩了!

  第二天,评梅把给庐隐的信发出去,便急忙赶到“绿屋”,为陆晶清南下送行。

  “三.一八”惨案之后,女师大的研究科被迫解散,小鹿被校方一封“函该生知悉”的信,而驱逐出校。她愤然离开女师大,寄住在宣外教场头条“云南旅京学会”的一间小屋。

  评梅记得,小鹿刚搬来那间小屋时,是她去帮助收拾的。

  斗室小屋,尘土堆积,蛛网封闭,碎砖破瓦,朽木烂柴,伸不进手,插不进足,就连门窗墙壁也凋落坏损得不像样子。

  评梅帮她收拾,筹划装饰,使那间残破的小屋,焕然一新。根据评梅的提议,房里多用绿色,窗帘围墙自不待说,就连桌布也是绿色。加上许多花草,这间小屋,简直成了一个绿色的小王国。

  评梅把它命名为“绿屋”!

  评梅几乎天天来绿屋,为小鹿买药,换药。小鹿吊着评梅的脖子,咬着她的耳根子,亲热地悄声说:

  “梅姐,你待我,真像我死去的母亲。”

  评梅憋住笑,白了她一眼。小鹿撒娇地说:

  “就是嘛!就是像嘛!”

  多情善感的姑娘,听了小鹿的话,不觉心头一热,差点流出泪来。唉,可怜的小鹿!

  自从“三.一八”惨案,小鹿的恋人萍被捕,自己又负了伤,被驱逐出校,异乡漂泊。是评梅,抚慰了她那颗幼小的受伤的心。评梅恋着死的,挂念着生的。她的苦心,终于使小鹿猛醒了!她不再在评梅面前无端地流泪了,她不愿再给评梅那颗苦心增加忧烦!梅姐的心灵负担,已经够重的了。

  “绿屋”存在于宣武门外校场头条,虽然不足一年,但是在评梅的一生中,却占着重要的一页。

  她是“绿屋”的半个主人!小鹿惊喜地发现:

  “绿屋”中的评梅,和“梅窠”中的评梅相比,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经过“女师大风潮”的战斗洗礼,她和刘和珍、许广平的关系进一步发展,成了极好的朋友;她与鲁迅的接触也愈来愈频繁。经过“三.一八”惨案之后,她的思想感情起了深刻的变化。她虽然每个礼拜天照旧去陶然亭畔哭高君宇,虽然照旧用她的泪水去滋润君宇坟茔的青草树木,虽然照旧在君宇墓前忏悔她前尘的罪过,忏悔她的终生遗恨。但是,她变得深刻沉默了,变得忧国重于忧情了!

  而且,评梅常常邀集一些朋友到“绿屋”来,探讨中国的前途,探讨人生的真义。每当送走朋友们之后,小鹿夸她变了,她总是说:

  “我是在追求真实的生命!只是悲苦流泪,只是忏悔知罪,那不是评梅!我只有走君宇的路来纪念君宇,才是我真的爱他,才是我真的忏悔了!”

  小鹿伤好以后,评梅动员和她朝夕相伴、死也舍不得分手的小鹿,离开北京这座沉闷的死城!到南方,到革命风起云涌的地方,开辟新生命!去年6月,广州国民政府已经出师北伐,7月进入长沙,9月拿下汉口,10月攻占武昌,11月占领九江,把直系军阀吴佩孚、赵恒惕打得落花流水。北方的革命却已经处于低潮,转入地下。老是蹲在这座白色恐怖的死城里,是没有前途,没有出路的!

  “鹿鹿,”评梅说,“今年暑假,等我和附中的聘约合同期满,我也要离开北京的。我还是期望比较的有作为一点,不仅是文艺家,并且是社会革命家呢!”

  经过评梅的鼓动,陆晶清终于下决心离开北京,南下投奔革命。

  评梅又多方为小鹿奔走,到底找到了李大钊。李大钊委派一个叫隋大姐的到绿屋来,帮助陆晶清决定南下之后投奔何香凝。大钊又为陆晶清写了求见何香凝的介绍信,给了她做为川资用的30元钱,以及用细纱布写的一份“工作报告”缝藏在皮袍里,请她带给何香凝。

  一切准备就绪,小鹿明天就要启程离京南下了。评梅给庐隐的信发出之后,便赶到绿屋.和小鹿商量今晚请几个朋友,为她饯行。

  评梅没有让小鹿破费,好留做她路上用,一切都是评梅操办的。好在所用不多,只买两瓶红葡萄酒,几样现成的熟食下酒菜,评梅又亲手炒了几样热菜。总共七八个平时常来探讨中国命运的女孩子,聚一聚,喝两杯分别酒,为小鹿鹿壮行。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七八个女孩儿,就差没把屋顶给鼓飞了!

  少女的感情总是易于激动的,情绪变化的节奏也总是快的。

  她们吃着,喝着,笑着,说着。谈到小鹿南下投奔革命,她们一个个慷慨激昂,觥筹交错,豪饮而近乎于狂放。——

  一会儿鼓动小鹿要冒枪林弹雨,横刀立马,做一个驰骋沙场的巾帼英雄;一会儿叫小鹿做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战略家;一会儿又让她乘一叶扁舟,从巴东三峡漂泊到鹦鹉洲畔,游遍名山大川,阅尽人间美景,步李杜后尘,做一个浪迹天涯的风流名士。

  可是,提到前年死去的高君宇、孙中山先生,提到去年死去的刘和珍、邵飘萍,提到已经离京南下的鲁迅以及兰辛、邵乃贤,提到被捕的萍,提到送别小鹿的离情别绪;想起当年在京的朋友们,如今被杀的被杀,被捕的被捕,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一个个风流云散,这些远离家乡、漂泊京城的女孩子,在绿屋里便又抱头痛哭,哭做一团。

  小鹿想起自己原本是个无父母的孤儿,恋人入了狱,自己负了伤又被驱出学校,如今又得和胜似一奶同胞的亲人评梅姐姐分手。于是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倒在床上,哭得泪人一般。

  过去最爱哭的评梅。今天咽泪装欢,劝了这个,劝那个。小鹿这才抽抽嗒嗒坐到床沿上,要不是还有六七个人在场,她真想扑到评梅怀里哭个痛快。

  评梅走过去。坐在床沿儿小鹿身旁。小鹿把头靠在评梅的肩上。

  “小鹿鹿,”评梅拍着她的肩,抚摸着她,亲切地低声说道,“小鹿鹿,今天我把你从我身边送走,我心里非常难过。你以为我舍得你离开我吗?你是我在京城唯一的亲人,你走了,我该多么孤独,你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可是我送你南下,是要你辟一新的生命!小鹿鹿,你懂吗?”

  小鹿抽泣着,孩子似的点点头。评梅又说:

  “你今年已经是整二十岁的人了,不再是孩子了。凡事都要自己珍重,谨慎行事。遇到任何艰难困苦,都要咬紧牙关。挣扎着去做。一切痛苦让它都积存在心底,有酸泪不要在人前提。你留着归来时再向我哭诉!”

  小鹿乖乖地点了几下头,用手背抹了一把眼边的泪花,轻声说:

  “梅姐,我一定听你的话!我要忍耐一切痛楚,收藏起所有的眼泪,将笑靥呈现在人前。我只盼着重新归来见你时,我再放声大哭,告诉你我别后的一切遭遇,哪些可悲,哪些可泣、哪些可惊惧,哪些可慨叹!梅姐,我记住了,留着眼泪,回来对你哭!”

  评梅又给大家……斟满了酒,提议为小鹿送别干杯i诲:人都和小鹿碰了杯,每个人干杯之前都和小鹿说JL句临别赠畜。

  临到评梅了,她举着杯,走到小鹿跟前。四目瞩望,千言万语,只化作几行无声的泪水。今夕举杯话别,明朝汽笛一声,从此地北天南!两个漂泊相逢的姐妹,一个将在冰天雪地里踽踽南行,一个将继续独守京城,在故地寻觉旧梦。这是多么令人惆怅的呀!

  评梅才思敏捷,和小鹿碰杯时,随口吟道,——

  妹妹!请你饮干这一杯:

  这杯里注满了浓醴,请你痛饮个沉醉。

  门前的车马已鞍辔全备,只等你丝鞭一挥,

  朋友啊!你此去,何时再见这帝都斜晖?

  妹妹!请你饮干这一杯:

  咽下去,咽下去,你不要再为了命运凄悲。

  看!抽刀将一腔烦恼斩去,

  假如人间尚有光明的火炬,这宇宙顷刻变成灰!

  妹妹!请你饮干这一杯:

  自从丁香花落到如今,人情世事日日非。

  原也想,洒鲜血把灰色的人生染紫绯,

  怎禁住,一递一下的铁锤击得你芳心碎!

  妹妹!请你饮干这一杯:

  且欢乐,收拾起离情怅惘惜别的泪。

  紧紧记,残稿遗骸我待你归来再掩埋;

  这一别,天涯海角,何处何年我们重相会?

  妹妹!请你饮干这一杯:

  愿你烟尘起处扫阴霾,重造天地百折不回!

  你此去,似扁舟任雷暴轰击风浪吹,

  我虔诚地祷告,愿你在波澜中登上重峦迭翠!①

  --------

  ①这是评梅为送小鹿南行于1927年1月19日所著《别宴》一诗,最早发表在《晨报副刊》1927年1月31日,第155号上。这里是选录。

  真不愧是京都文坛著名诗人!曹子建七步成诗,评梅成诗却原地未动,只在挥手举杯之间!她敏捷的才思,清妙的诗句,使在座的女友们为之震惊!

  可是小鹿心头却猛吃一惊:“残稿遗骸我待你归来再掩埋”!这岂止是一句凄艳的诗?这不是一句永诀的话吗?莫非梅姐料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梅姐心中,深藏着对死者的悼亡追悔,对生者将死的预感,她的心,何等的沉重,何等的悲苦!

  梅姐刚才吟到“残稿遗骸我待你归来再掩埋”这句时,她是用那样悲楚的眼神凝视着小鹿,小鹿注意到了。她吟诵这句诗时,速度放慢了,语气加重了。而且一字一板,仿佛字字是泪,字字是血,字字是绝唱,字字都是她一颗苦心凝聚成的将身后事对小鹿的属托!小鹿感觉到了。感觉到了却使她悚然心惊,不寒而栗,浑身猛地连续颤抖了几下!

  小鹿放下手中的杯,抓住梅姐的手,神情紧张,声音也有些哆咳:

  “梅姐,你这是想到哪去了?”

  评梅凄然一笑,低声说道:

  “放心吧,小鹿鹿,我哪会去死呢?你我相好一场,情同手足。姐姐这一生,只有一件事,唯有求你了。”

  “梅姐,”小鹿极其真诚地说,“小鹿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替你办!”

  评梅笑笑,她笑得很坦然,笑得很深沉,然而小鹿却不禁打了个寒噤!

  “鹿鹿,”评梅说,“我与君宇‘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这就是我对你的嘱托。你今天不走,我还不会说。你今天一走,不知何日再重逢。我把身后的事托付给你,如果你还念及你我姐妹情谊一场,你就不要忘记我生前的嘱托!”

  小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大叫一声:“梅姐!”便一下扑到评梅身上,紧紧地抱住她。

  第二天下午,评梅她们七八个人,到前门火车站送小鹿南下。

  前门车站南来北往的,上车下车的,接人送人的,穿着摩登入时的绅士小姐,衣着槛楼的乡下人,军警,学生,公务员,商人,——他们,走动着,拥挤着。不时传来几句咒骂声,夹杂着小商贩的叫卖声。

  联军入关,占领京津。段祺瑞虽然从执政的交椅上被推了下去,然而革命也被迫处于低潮,第一次国共合作瓦解,革命统一战线溃散。时局动荡,白色恐怖的阴云越来越浓重,许多革命党人纷纷南下。

  也是这次车,下午四点二十五分,去年的8月26日评梅来这里送鲁迅、许广平南下,今天来送小鹿。明年又来送谁呢?是她自己吗?

  小鹿哭得有些站不住了,趴在评梅肩头抽泣着。看看火车快开了。评梅再四嘱咐她、到了上海一定要去看庐隐,如果她要回北京,就让她回来吧,古都还有我!来了,我也许会帮她的。还有。到了南方,一定设法去南昌看望刘和珍的母亲。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儿,来到北京求学读书,竟然惨死在军阀的屠刀下。母亲怎能不悲痛欲绝,哀伤心碎?刘和珍的爱人方其道,已经愤然投笔从戎,参加革命,上了前线。小鹿,你可一定要去南昌、看看刘和珍的母亲哪!

  小鹿听了,愈发哭得不行。哦,梅姐!我的心地善良的好姐姐吁!你已经够苦的了,可你还要惦记这个,惦记那个。你的沉重的苦心,只有我知道,我理解。我走之后,还有谁理解你。和你说知心话儿?姐姐,多保重啊!我只担心你,担心你的心会被忧郁击成碎瓣呀!

  火车启动了!

  它载着一颗投奔革命的年轻的心,载着评梅五年来的知音,度关山,越大江,奔向硝烟弥漫的南方!

  梅花小鹿,这一对生死之交的朋友,今生今世,还会不会再见面呢?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民国十六年(公元1927年)的春天,比头一年来得更迟。直到三月下旬,冬雪才算化尽。万物复苏,大地冒绿,春天终于来了。

  清明节,陶然亭畔,荒郊野地之上,累累坟茔之间,有戴孝的女人领着孩子向坟茔叩头的,有年迈的老人坐在坟前啼哭的,也有红颜年少站在坟茔前哀悼逝去的故亲的。坟头压着黄表氏,坟前燃纸焚香,坟头供石上摆着供果。南下洼四周,有些奉军的士卒们在放马。

  除了所有礼拜天,每年的清明节,也是评梅必来陶然亭畔凭吊高君宇的日子。去年清明节,评梅和朋友们,来到高君宇墓旁,植了许多松树。谁承想,奉君重新入关,占了北京城,陶然亭畔这城郊荒野的去处,居然也成了奉军的牧马场。评梅在高君宇墓旁种植的松树,全都被战马啃吃了,踏倒了。

  民众横遭刀兵之苦,流淌着血和泪,连荒郊野冢的鬼魂也被战马蹂躏,时时地也发出悲伤的哀嚎。千年帝都在军阀的铁蹄下,战栗着,发出沉重的呻吟,痛苦地抽泣。

  民国十六年的清明节,京城南郊的陶然亭畔,陶然亭畔的累累坟饮茔,比往年更显得孤寂,凄清,荒漠。许多朋友离京南下,云散四方,谁来凭吊呢?

  年初,庐隐带着营儿从上海返回故都,应聘在北京市立女子中学任校长。昨夜评梅和她商量好,今日清明节约些朋友们去给高君宇的墓地四周再植些树。

  现在,庐隐他们还没有来,评梅先来一步,趁这清明时节,祭奠英灵哭君宇。想起君宇生前常和她饮酒赋诗叙衷肠,今日是君宇魂归的节日,她要陪他喝一杯!

  两年来,冬雪之晨,风雨之夕,从京都西城到城南的陶然亭畔,常有一个俊俏的情影,怀着一颗追悔悼亡的心,去凭吊那个生前用炽热的感情爱过她的青年。这缠绵哀艳的悲苦,这追悔思恋的心境,都是最爱她的那个青年遗赠给她的,她举着双手虔诚地接受了他的遗赠,留做她终生的纪念。

  她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点怨气,她把他的遗赠作为她人生旅途上的精神支柱,和唯一可以向世人展示的骄傲。

  清明了。世俗称它为鬼节,评梅却称它为鬼魂的圣诞节!因为一年中只有这一天,才是人与鬼魂最接近——追悼它们,祭洒它们——的盛大节日。

  今天,评梅就是带着酒来的。她要与君宇共饮一杯,纪念他的节日。这杯酒,那怕是和着泪水,伴着悲泣,她也要细细地咀嚼人生的这杯苦酒!

  评梅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葫芦状的小酒瓶,和一只白玉杯,满满地斟上。然后,她站到高君宇的墓碑前,低垂着头,默默地仁立在那里,嘴里轻轻地吟诵着《墓畔哀歌》,——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靥低吟!晨

  映照上了窗纱,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

  彩的流云,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

    披上那件绣着块蝶的衣裳,姗姗走到尘网封锁的

  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

  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姣容,祭献在你碧草

  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明知道人生的尽头便是死的故乡,我将来也是一

  座孤冢,衰草斜阳。有一天呵!我离开繁华的人寰,悄

  悄入葬,这悲艳的爱情一样是烟消云散,昙花一现,梦

  醒后飞落在心头的都是些残泪点点。

    然而我不能把记忆毁灭,把埋我心墟上的残骸抛

  却,只求我能永久徘徊在这垒垒荒冢之间,为了看守

  你的坟莹,祭献那茉莉花环。

    我爱,你知否我无言的忧衷,怀想着往日轻盈之

  梦。梦中我低低唤着你小名,醒来只是深夜长空有孤

  雁哀鸣!

  念完,评梅深深地鞠了一躬,浅浅地喝了一小口酒,然后把酒杯往前一伸,把杯里的酒洒在石碑前,说道:

  “君宇,喝吧!我永生的战士!今天是你的节日,我满满地敬你一杯!你可知道,你生前真诚爱过的少女,将永远地怀念你!”

  接着,她又斟满第二杯酒,继续默默地仁立在高君字的墓碑前,垂着头,又吟诵起来,——

    我镇天踟躇于垒垒荒冢,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

  风景,抛弃了一切名利虚荣,来到这渺无人烟的旷野,

  哀吟缓行。我登上了高岭,向云天苍茫的西方招魂,在

  绚烂的彩霞里,望见了我沉落的希望之星。

    远处是烟雾冲天的古城,火星似全箭向四方飞游!

  隐约的听见刀枪搏击声,那狂热的欢呼令人震惊!在

  碧草萋萋的墓头。我举起了胜利的金觥。饮吧我爱,我

  祭奠你静寂无言的孤冢!

    星月满天时,我把你遗赠我的宝剑纤手轻擎,宣

  誓向长空:愿此生永埋了英雄儿女的热情。

    黯淡的天幕下。没有明月也无星光。这宇宙像数

  千年的古墓;皑皑白骨上,飞动闪映着惨绿的磷光。我

  匍匐哀泣于这残锈的铁栏之旁,愿烘我愤怒的心火,烧

  毁这黑暗丑恶的地狱之网。

    命运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灵魂,罚我在冰雪

  寒天中,寻觅那凋零了的残梦。求上帝饶恕我,不要

  再残害我这仅有的生命,剩得此残躯在,容我杀死那

  狞恶的敌人!

    我爱,纵然宇宙变成烬余的战场,野烟都腥:在

  你给我的甜梦里,我心长系驻于虹桥之中,赞美永生!

  评梅念完,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喝了一小口酒,然后把酒洒到高君宇的碑前,说道:

  “君宇,喝吧!我崇敬的英雄!今天是你的节日。我满满地敬你一杯!你坚强伟大而又柔情似水,世间有个姑娘永远地崇敬你!”

  当评梅斟满第三杯酒的时候,庐隐领着十来个男女青年,扛着铁锹,提着水桶。抱着松树苗,来到锦秋墩的小山坡下。他们转过鹦鹉冢、葛母墓,冷丁发现评梅手中擎着杯,站在高君宇墓碑前,满面流着泪水。

  庐隐赶忙挥了挥手,制止了那些青年的脚步,制止了他们的喧哗声。

  他们看见评梅穿一件淡蓝色的旗袍,脖颈上围一条长长的雪白的纱巾。这身装束把她的身材衬托得愈加苗条,丰满;把那张白哲的脸衬托得愈发高雅,俊俏。

  但是评梅,不是桃花那种美,——俗气;不是牡丹那种美,——雍容;不是菊花那种美,——冷艳;也不是梅花那种美,——清峭。不,都不是!这些,都比不上评梅本身那种自然的美。即使她轻轻颦蹙的双眉。显出的淡淡的哀愁,也使她的神态反倒显得更加淡雅。宁静,深沉,凝重,蕴含一种令人魂魄震颤的魅力。

  庐隐看着看着。惋惜地叹了口气。她深深地了解她这位女高师时期的同学、名噪京都的女作家——评梅。评梅孤傲高洁的性格,超然冷艳的生活,高尚而近乎神圣的情感,使她会把自己一生的全部感情,整个身心,所有的泪水,都祭献给她生生死死的恋人!

  庐隐让他们放下手中的铁锹,树苗,跟着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君宇墓前,站在评梅身后,肃穆而立,垂首默哀。完全沉浸在缅怀悲悼之中的评梅,被巨大的哀思所完全地包围,她一点也不曾发觉庐隐他们已经来了,已经来到她的身后了,正和她一同凭吊君字。

  评梅仍旧低垂着头,伫立在墓前,一边低泣着,一边轻声地吟道,——

    我自从混迹到尘世间,便忘却了我自己;在你的

  灵魂中我才知我是谁!

    记得也是这样夜里。我们在河堤的柳丝中走过来,

  走过去。我们无语,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儿能领会。你

  倚在树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听你的呼吸。抬

  头看见黑翼飞来掩遮住月儿的清光,你抖颤着问我:假

  如这苍黑的翼是我们的命运时,应该怎样?

    我认识了欢乐,也随来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热情,

  同时也随来了冷酷的秋风。往日,我怕恶魔的眼睛凶,

  白牙如利刃;我总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趔趄不敢进,你

  一手执宝剑,一手扶着我,践踏着荆棘的途径,投奔

  那如花的前程!

    如今,这道上还留着你斑斑血痕,恶魔的眼睛和

  牙齿还是那样凶狠。但是我爱,你不要怕我孤零,我

  愿用这一纤细的弱玉腕,建设那如意的梦境。

    垒垒荒冢上,火光熊熊,纸灰缭绕,清明到了。这

  是碧草绿水的春郊。墓畔有白发老翁,有红颜年少,向

  这一杯黄土致不尽的怀忆和哀悼,云天苍茫处我将魂

  招;白杨萧萧,暮鸦声声,怕孤魂归路迢迢。

    逝去了,欢乐的好梦,不能随墓草而复生。明朝

  今日,谁知天涯何处寄此身?叹漂泊,我已如落花浮

  萍!且高歌,且痛饮,拼一醉烧熄这心头余情。

    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

  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旁,任霜露

  浸凌罢!我再不醒!①

  --------

  ①这是评梅为悼念高君宇,民国十六年,于清明陶然亭畔所著散文:《墓畔哀歌》,最早在1927年4月6日、12日、19日、26日出版的《世界日报·蔷薇周刊》第19期至第22期上连载。这里是节选。

  吟毕,评梅把杯中酒,喝了一口,然后洒在墓前,低声说道:

  “君字,喝吧!你永世不灭的英灵!今天是你的节日,我满满地敬你一杯!你可知道,世间有个姑娘的心,永远是属于你!”

  然后,她朝那剑形的墓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这使人柔肠寸断的深挚的爱,这催人泪下的墓畔哀歌,感动了评悔身后的庐隐和那些青年男女,他们抑制不住地哭泣起来。

  哭泣声惊扰了淡妆素裹的少女,她慢慢转过身,看见庐隐和十来个年轻的朋友们,她深深地给他们鞠了一躬,低声说:

  “谢谢,谢谢你们!我代表君宇谢谢你们!”

  那些青年当中,有一个是绿波社的焦菊隐,他与评梅交往很深,常在一起饮酒谈心。他平时见到的评梅,天真活泼,姐姐般的温存。想不到她有这么深的悲伤,都隐藏在心底里。

  “梅姐,”他感动得流出了泪,“真是苦了你!”

  评梅看着他,叹口气:

  “哦,我不该让你们看到我的悲泣,在你们的心里投下一个阴影。不过菊弟,有君宇伟大的爱包围着我,其实我并不苦。只是,你有病,我原说不让你来的,你为什么又来呢?”

  焦菊隐说:“不,我的病算不了什么,给宇哥坟头植树,我怎么能不来呢?”

  庐隐,男子汉般的性格没有变,艰难的生活,痛苦的精神折磨,不幸的遭遇;没有把这位女作家压弯腰。她依旧是快人快语,雷厉风行。她指挥那些青年朋友,挖坑的挖坑,担水的担水,植树的植树。

  这工夫,庐隐陪评梅到慈悲庵陶然亭里转了转。评梅见到四年前君宇邀她和长辛店几位工人领袖见面的屋子,不免又生了许多感慨。

  待她们从陶然亭出来的时候,焦菊隐他们那些年轻人,已经在君宇墓地的四周植上了几十株松树,眼下正围着墓碑低着头默哀。

  突然,评梅发现焦菊隐一阵咳嗽,不觉心头一惊,她真怕!因为君字先就是咳嗽颊红,等到颊上红云退去之日,便是他化成僵尸之时。她赶忙走过去,用一种埋怨的口气说:

  “菊弟,我再四地跟你说,你病须快治,少年时留下危险的种子是很不幸的。你自己身体本来不很健康,不要糟蹋身体,家庭和社会希望于你的很多。菊弟,你保重了健全的身体,才能有了你心愿的一切!”

  焦菊隐颔首称是,表示一定按照梅姐的话去做。庐隐告诉他们,说她还要和评梅多待会儿,让他们先走了。

  待朋友们一走,庐隐便坐到高君宇墓前放声大哭起来。

  庐隐在短时间里遭到人间最不幸的死别:丈夫死了,母亲死了。哥哥死了!她的心境一点不比评梅好多少。她想到:“世间万事难料,而人的生死是最难料的。如同盛宴难免要散,好花难免要残,圆月难免要缺一样,人生难免要死。”想到死去的亲人,想到自己的不幸和孤苦,便愈发嚎陶大哭不止。

  不管评梅怎么劝解,也阻挡不住庐隐的嚎啕大哭。评梅听到伤心时,也不由得陪她流泪。

  这是一对同病相怜的女友,遭遇近似的两个教育界的女作家。现在,她们在世间所剩下的唯一最亲近最知己的亲人,就是彼此。

  蓦然,庐隐止住了哭声,用两只手使劲抹了两把眼泪,长长地吁了口气,自语道:

  “哦,哭一哭,真痛快!评梅,原谅我,从梦良死后,我一直憋到今天,见到你,见到亲人了,我觉得我才能这么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评梅掏出手帕自己擦了擦泪眼,又替庐隐擦擦,低声道:

  “快起来!”

  庐隐站起来,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苦笑道:

  “唉,我这个丑小鸭真是命苦!可淮想到,你这只美丽的白天鹅,也和我一样命运悲惨!走!”

  说着,只管自己先头走了。走两步,又站注,冷丁扭脸问评梅:

  “嗳,包里还有酒吗?”

  评梅点点头,打开小包,拿出那只褐色的葫芦状的小酒瓶,摇了摇,听了听,嗯,足有三两。

  庐隐劈手夺过去,咚咚咚,像喝凉水似的,一口气灌下去,抹抹嘴,咂咂舌头:

  “呵——真舒服!可惜太少!如果能把悲哀沉浸在酒里,常醉不醒,该多好呵!”

  评梅一怔。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评梅和庐隐,一边走,一边说着话。过了小桥,庐隐突然收住脚,一脸严肃的表情,悄声道:

  “评梅,知道吗?李大钊被捕了!”

  评梅一楞,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夺:

  “你说什么?李大钊怎么啦?”

  “李大钊被捕了!”

  评梅猛吃一惊,差点晕倒,身体晃了晃,庐隐忙把她扶住。

  李大钊虽然是北京大学教授,北大图书馆的主任,但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兼课,讲授《社会学》、《女权运动史》。

  评梅在女高师读书时,凡有李大钊到学校去演讲,评梅每次都要去听的。李大钊对评梅的思想影响很大,是评梅最尊敬的思想启蒙老师,从此结成了亲密的师生之谊。听到李大钊被捕的消息,她怎能不感到震惊,悲痛?

  高君宇生前也常常对她讲起李大钊的高尚品德,说他是北方革命运动的领袖,君宇十分崇拜他。评梅还在报刊上经常读到李大钊的文章,她对李大钊同样素怀崇敬的心情。因此陆晶清南下时评梅是首先想到李大钊的,因为那时北京的白色恐怖越来越严重,李大钊他们已经搬进了苏联大使馆。评梅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他,去请教他,去请他帮忙的。

  “三.一八”惨案之后,4月24日,《京报》社长邵飘萍被枪杀;8月6日,《社会日报》主笔林白水被枪杀;7日,《世界日报》主笔成舍我被捕。一时间,奉系军阀在北京血腥镇压文化界人士,动辄加以“宣传赤化”罪名,或逮捕,或枪杀,白色恐怖笼罩京都!

  军阀的残暴统治,使北方的革命运动转入了低潮。那时,正值国共第一次合作,李大别不但是中共北方区委的负责人,同时兼任中国国民党北京特别市党部的领导。这一时期,中共党员由三百人发展到一千人以上;国民党党员由二千二百人发展到四千三百余人。白色恐怖一来,为了保存革命力量,李大钊把两党党员大部分转移到外地去了;中共北方区委和国民党市党部的主要领导人,也由公开转入地下,住进了东交民巷苏联大使馆内的旧俄国兵营,继续领导北方的革命斗争。

  评梅急切地问:

  “李先生在哪被捕的?什么时候?”

  庐隐告诉她,就是今天——清明节的早晨!在苏联大使馆西院的旧俄国兵营,李先生他们临时办的地方。

  军阀当局,早就和东交民巷的帝国主义公使团秘密勾结,对苏联大使馆和驻在那里的李大钊他们暗中包围,监视。今天一早,奉军和京师警察厅出动好几百宪兵、警察、特务,加上帝国主义公使团的巡捕局的配合,悍然违背外交惯例和国际公法,重兵包围袭击了苏联的大使馆,以及附近的远东银行、中东铁路办事处、庚子赔款委员会,实行了疯狂的大逮捕。除了李大钊,还有范鸿劫、谢伯俞、谭祖尧等共产党员,以及邓文辉、张挹兰等国民党员。这一天,同时被捕的共有八十多名革命志士。

  评梅听说被捕的人很多,便问:

  “那,那……被捕的人当中,有没有……有没有一个姓黄的,他是北大的……”

  “有没有北大的黄心素!”心直口决的庐隐,替评梅说了出来。

  “是小鹿告诉你的?”评梅的反应异常敏锐。

  庐隐注视着她,点点头。

  “死鹿鹿!”评梅凝视前方,边走边说,“不过她是好心,但是我说过她,不让她那样想,那样做。”

  停了一会儿,评梅问:

  “是小鹿委托你……”

  “是的。”庐隐不等评梅说完,便抢着回答,“但是我理解你评梅!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做你的工作,动员你。不!评梅,我支持你对君宇的一片苦心!”

  评梅激动地握住庐隐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她是想通过这一握,把她对庐隐的感激之情。告诉她;把她对君宇永世不变的忠贞爱情,告诉她。

  庐隐站住脚,看着评梅那双深邃的抚媚动人的眼睛,感慨地说:

  “评梅,你真善良。你对黄心素无所依托,无所求,可你仍旧为他的安危担心。”

  她们又一块往前走,穿过宣武门洞的时候,庐隐告诉评梅,听说黄心素当初没有搬进苏联大使馆,早已转入地下,不过仍在北京。

  评梅听了,松了口气。可是一想起李大钊他们那些被捕的人,她的心,便不由得沉重起来。

  李大钊等同志被捕三个星期以后,4月29号,星期五。

  这天晚饭前,北师大附中校长林砺儒,从学校回到家。一进院,便觉得气氛不对,仿佛出了什么事。

  妻子、女儿、儿子,还有潘妈,站在院子里喃喃咕咕,喊喊喳喳。两个孩子仰着脖儿,瞅着俩大人咬着耳朵在议论什么。

  看见林先生回来了,妻子忙迎了过去,向丈夫报告说,评梅下午没有课,吃完午饭到陶然亭,不知怎么回到家,一头扎进屋子里就哭起来。是不是因为到陶然亭哭君字,回来还没放下?我刚才去看她,屋里还门着门,叫也不应,门也不开。急得我什么似的,亏得你回来了!砺儒。你快去看看评梅啦!

  林砺儒眯着眼,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走到评梅窗前,听听,屋里果然有哭声。一会儿,哭声停了,又是叹息声。深深的叹息!发自心底的沉重的哀叹!

  林砺儒敲敲窗,对着窗户关切地低声喊道:

  “评梅,评梅!你怎么啦?请你把门开开呀!”

  然后,他走进房门,又去敲评梅的屋门。

  评梅把门开开了。林砺儒进去了。

  这些日子,评梅简直忙煞,四处打听李大钊他们的消息。

  李大钊的被捕,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震动,——苏联莫斯科的群众举行了游行示威,列宁格勒和海参崴也召开了群众抗议大会;在国内,北方铁路工人提出要劫狱,营救李大钊;4月9日,北京九所国立大学的校长讨论营救办法;12日,北京国立私立二十五所大学的校长又进一步讨论营救办法。

  但是,当李大钊得悉后,坚决反对,他说:

  “我个人为革命而牺牲,是光荣而应当的,并且已经是党的损失……不能再要同志们来作冒险事业,而耗费革命力量。现在,你们应当保存我们的力量……不要使革命力量再遭损失!”

  敌人用尽了种种酷刑,多次审讯李大钊,甚至把竹签扎进大钊指甲缝里,最后剥去了他双手的指甲。但是,李大钊始终大义凛然,坚贞不屈,没有向敌人泄露任何革命机密。他不仅保护了大批共产党员不遭逮捕,也保护了大批国民党员安然无恙。

  当张作霖奉系军阀的总参议杨宇霆亲自前来劝降,妄图用高官厚禄来收买李大别时,李大钊严词答道:

  “大丈夫生于世间,宁可粗布以御寒,安步以当车,就是断头流血,也要保持民族的气节,绝不能为了锦衣玉食,就去向卖国军阀讨残羹剩饭做无耻的帮凶和奴才!”

  屋里,林砺儒和评梅师生俩,在低声谈论李大钊的事。

  外面,林师母等了有一顿饭的工夫,也不见丈夫出来。只听屋里有低低地说话声,说的什么也听不清。林师母把耳朵贴到窗缝上,使劲听,还是听不见。过了一阵子,只听评梅气愤地嚷着说:

  “这次联军的第一大功德,就是宣传了赤化!现在好了,民众知道了什么是赤化,反赤化就是烧、杀、奸、掳、军用票!民众知道了唯有赤化,可以使他们自救!林校长,您说,我们不赤化,难道还要白化吗?哼,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君宇过去在《向导》、《政治生活》和《新青年》上写的那些文章,都是宣传赤化!谢谢联军,帮我认识了我过去不曾认识的东西,从反面帮我进一步认识了君宁的伟大!”

  屋里,不断传出林砺儒和评梅的哀叹声。工夫不大,传出评梅的话,那声音很是慷慨激昂:

  “李先生的文章,是他为人的情操和高风亮节的写照!呃,真个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林校长连连称是。评梅又说:

  “前一阵子,我说过,前年哭高君宇、哭孙总理,去年又哭刘和珍、哭邵飘萍!不知今年又哭谁?果然,今年又哭李大钊他们二十个!”

  过了一阵子,林砺儒从评梅屋里出来,手拿一张报纸,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坐到床沿儿上,双手往后脑勺一叠,仰到被褥上,报纸放在胸上,眼睛瞅着天花板,愣愣地出神,也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林师母跟进屋,看看这阵势,叫他吃饭,他直摇头,还说也不用去叫评梅吃饭了,更不要打扰她,让她一个人在屋里待着吧。

  林师母有些莫名其妙,这个温顺善良的女人,只是悄摸声地嘟囔着:

  “你们这对师生,老的小的,发什么神经?都怎么啦?连饭也不吃!”

  林砺儒把放在胸上的报纸,递给妻子,说道:

  “拿去看看吧!”然后一侧身,脸冲墙,抱着脑袋,不吭声。

  林师母接过报纸,看看报头,是民国十六年(1927年)4月29日的《晨报》,上面报导了昨天——4月28日上午10时,当局特别法庭,突然开庭审判李大钊等人的消息。

  当局不敢公开审判!而是由所谓安国军①总司令部、京畿卫戊总司令部、京师高等审判所,和京师警察厅组成的“军法会审”,判决李大钊等二十名共产党员、国民党员立即处以绞刑!4月28日下午,李大钊等二十名革命志士,由四辆军车押解到西交民巷京师看守所秘密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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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安国军,奉系军队此时自称为安国军。

  那天,看守所门前有许多人围观,道路被堵塞。李大钊神色末改,从容地首先走上绞刑台,他要求向围观的群众讲话,敌人不允许,他就大声地喊着说:

  “不能因为你们今天绞死了我,就绞死了共产主义!”

  那些行刑的刽子手们蛮横地向他脸上挥拳,不让他讲话,并把他推进从美国进口的绞刑机的长方形架子中间。架子上方正中有一个小圆圈正卡在颈中,旁边有一把柄,刽子手握住把柄绞下去,直到受刑人的舌头吐出,眼睛凸出,眼角流出血。刽子手松开把柄,将李大钊拖出,围绕刑台走一圈,然后用冷水往李大钊脸上喷。等他苏醒过来,又开始第二次绞刑。总共继续了三次,施刑长达四十分钟之久。真真是惨无人道!惨绝人寰!惨不忍睹!

  国民党员、女烈士张挹兰①,也是从容不迫地走上绞刑台,在死亡面前高视阔步,面带微笑,视死如归。群众见了,喷舌称赞;敌人见了,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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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张抱兰(1893——1927)湖南醴陵人。原名兰秀。女。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1925年参加国民党,后当选为国民党北京特别市党部执行委员、妇女部部长。任《妇女之友》主编。与李大钊同时被捕,同日被张作霖杀害。

  已是夜里两点多了,林砺儒出来小解,看见评梅的窗户仍旧亮着灯。碧纱窗帷上,映出评梅来回走动的倩影。

  从她缓慢的身影,从她沉重的踱步声,林校长知道李大钊等一批革命党被杀害,使评梅的心是何等的悲痛!使评梅陷在怎样的震惊、愤慨、哀伤的苦海之中!只见她时而仰面浩叹,时而垂首低吟,——

  狂飚怒卷着黄尘滚滚如惊涛汹涌,

  朝阳隐了这天地只剩下苍黑之云;

  一阵腥风吹开了地狱紧闭的铁门,

  断头台畔僵着无数惨白之尸身。

  黑暗的宇宙像坟墓般阴森而寂静,

  夜之伟幕下死神拖曳着长裙飘动;

  英雄呵是否有热血在你心头如焚,

  醒来醒来呼唤着数千年古旧残梦。

  红灯熄了希望之星陨坠于苍海中,

  了望着闪烁的火花沉在海心飞进;

  怕那鲜血已沫浴了千万人的灵魂,

  烧不尽斩不断你墓头的芳草如茵。

  胜利之惨笑敌不住那无言的哀悼,

  是叛徒是英雄这只有上帝才知道!

  “死”并不能伤害你精神如云散烟消,

  你永在人的心上又何须招魂迢迢!①

  --------

  ①这是评梅为悼念李大钊等遇害.1927年4月30日所写《断头台畔》一诗。最早发表在《世界日报·蔷薇周刊》第23期,1927年5月3日,第3版。

  步履沉沉,咏叹声声。这一夜,评梅就这样徘徊着,吟诵着,直到天明。

  那时,西单商场内有个书铺子。书铺子李经理是河北乐亭人,与李大钊同宗同乡,又是革命同志。李大别遇害,李经理委托在书铺子里卖“活页国文”的那万禄(那万禄系香山健锐营正黄旗,姓叶赫那拉氏)偷偷置买棺材和装裹衣服,为李大钊入殓,停灵宣武门外下斜街的长椿寺中。

  第二天,地下党组织进行募捐,由李大钊的同乡亲友出面向崇文门外德昌桅厂伊少山经理订购棺木。伊少山挑选一口最好的六寸厚的大楠木棺材,售价260元。因为伊少山久仰李大钊先生为人,只收下140元。以后他又把棺材用松香、桐油、黄蜡刷了里,这才雇了杠工将棺材送到长椿寺庙内,把李大钊遗体改殓。后又移灵宣武门外妙光阁浙寺东房停柩。

  李大钊遇害时,冯玉祥正率国民军参加北伐东进,兵至潼关,惊悉噩耗,全军官兵无不悲愤泣下。冯将军当即下令全军将士人人戴孝哀悼,并称李大钊是“中国自‘五四’运动以来新思想界的泰斗”,是“在北方指导国民革命运动最忠实最努力和最有力之领袖”。同时,冯将军含着悲愤书写一首追悼李大钊等二十位同志的诗,在潼关镌刻入石竖立,以志永垂千古!

  1933年4月,李大钊安葬在玉泉山万安公墓。当时,中国共产党北平地下党组织,通过北京大学的进步师生和生前友好,发起为李大钊同志举行公葬活动。刘半农教授是创议者之一。他并且撰写了碑文:《故国立北京大学教授李君墓碑》,高度评价了李大钊革命的一生,表达了他对大钊同志的崇高敬意。遗憾的是因为创议者们的意见不统一,此碑竟未能使用。

  李大钊公葬后一年,北大进步师生又议决立碑,刘半农教授毅然又为李大钊夫妇撰写两块碑文,立在北京香山万安公墓李大钊夫妇墓前,整整半个世纪。

  中共中央决定建李大别烈士陵园,1983年10月29日落成。邓小平为李大钊纪念碑重新书写了题词。

  此为后话。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污秽,贫穷,野蛮,落后,血和泪,枪杀和死亡,充斥着整个京城。

  评梅感到窒息!

  她坐在屋里桌前的椅子上,望着桌上高君宇的遗像,痛苦地思索着。

  君宇,你可知道,你从广州一路呕心咯血护送的孙中山先生,在你死后一个礼拜也病逝了吗?你可知道,你所熟识的报界名流邵飘萍,背上“赤化”在天桥给枪决了吗?你可知道,你所崇敬的李大钊先生,也给戴上“赤化祸首”的帽子,在西交民巷给秘密绞杀了吗?你所从事伪事业被绞杀,和你一样的革命党人成批成批地被绞杀!朋友们都已星流云散了!古老的帝都在哭泣,在战栗,在流血!君宇,你指示我吧,我还要在这里待下去吗?再待下去,我会憋死,我会发疯的!

  君字,我曾想回山城伴母亲,度我的残生。可阎锡山的枪弹正在横扫家乡的生灵,内忧外患的中国,乱哄哄,你抢我夺,哪里可以隐遁避身?

  君宇,我过去的诗友孙席珍,曾来信说,江城有位中学校长因为慕我的名,想请我去当教务主任,我也很喜欢庐山和鄱阳湖的风光。但是我犹豫不决!去了那里,就是你所希望于我的吗?你的在天之灵,就会得到安慰吗?

  君宇,我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到南方找陆晶清!那里,虽然也是火与血弥漫的世界,可那里正响着战鼓,催人出征;那里有燃烧的热血,激励人与敌人搏杀!浮沉沧海寻常事,岂有英雄恋太平!

  君宇,我干教员再这样下去,简直不成了!我虽然不能接续你的工作,但我总应该沿着你的脚印走,努力一番事业。京城里这样杀人,小鹿是革命去了,很多朋友都走了,暑假后我也一定到南方去,让他们认识认识我评梅,做革命事业,至少我还可以多搜集资料作文章呢!

  君宇,离开京城,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陶然亭畔你的殡宫。我走之后,你独自在城南荒郊不寂寞、不孤单吗?谁去伴你的孤魂?谁去哭你的英灵?谁去替你扫墓修整坟茔?

  哦,君宇,我想起了庐隐。我皮箱里边夹内有一个银行存款折子,那是我多年积攒的稿费。我想交给她,——一部分款子留给母亲,请庐隐每过一两个月往山城寄一次,使母亲时时感到异乡漂泊的女儿,始终挂念着她。一部分款子留着修整你的坟荧用。

  这两年,每年清明,我都去陶然亭畔,为你的坟茔四周种植松柏。我要用我一生的泪,一生的血,整个的青春和爱,去浇灌那些树,让它们长得勃然葱茏,郁郁苍苍。冬日好为你防雪御寒,夏日好为你遮风挡雨。

  但是,死城使我不能驻足久居!

  在我不能天天去陶然亭凭吊你、哭你、陪伴你的时候,由那些松柏陪伴你。庐隐常叫我是颦儿,我因为爱哭,你也说过我是绎株草。但是,那些松柏就是我的终株草。它们是我的泪水和心血浇灌而成,它们是我的精灵凝聚而成,它们就是我!它们将陪伴你度过寂寞,度过孤独!

  唉!在淡淡春霭、晚霞夕照之中,在萧萧芦荡、枫叶秋林之旁,在萋萋芳草、古道荒园之内,在垒垒野冢、城郊冬雪之间,古城的人们,将再也见不到一个浑身缟素,或身著黑平绒旗袍,围着雪白围巾的少女,常常到陶然亭畔那块白玉碑前,来挥泪献花,来祭扫坟茎,来凭吊她生死相爱的情人,来追怀远逝的英灵了!

  评梅想着,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

  是的,她的理想就要实现了!离寒假不足一个月了,寒假一到。与师大附中的聘约合同期满,她就可以离京南下了!

  评梅重新坐下,给山城的父母大人写封信。她在信中说了,许多感激养育之恩的话和对母亲、对家乡的思念之情。并且透露出希望母亲允许她南下,另辟一个生命新天地的想法。她着重叙说了国难当头,豺狼横行,要重兴中华的志向。她特别强调说,这是父母养育儿女的主要目的,是山城父母对她自幼的教诲,女儿终生牢记,不敢有一时的忘怀!信中充满了思父念母、忧国忧民的真挚动人的深厚感情。

  信的结尾,情之所至,评梅信笔写了几句给母亲的诗,——

  我告诉你,母亲!

  你哪忍看中华凋零到如此模样,

  这碧水青山呵任狂奴到处徜徉;

  晨光熹微中强扶起颓败的病身,

  母亲你让我去吧战鼓正在催行。

  你莫过分悲痛这晚景荒凉凄清,

  我有四万万同胞他们都还年轻;

  有一日国富兵强誓将敌人擒杀,

  沸我热血燃我火把重兴我中华!①

  --------

  ①这是评梅所著《我告诉你,母亲!》一诗。最早发表在《世界日报·蔷薇周刊》第69期,1928年5月29日。这里是节选。

  评梅写完信,封好,准备去把信发出去。然后再去找庐隐,把她的想法和要拜托的事,都和庐隐说清楚。

  评梅刚想往外走,林砺儒敲门进来了。

  “评梅,你要出去?”他问。

  “呃,不!”评梅给林硕儒让坐,“林校长,您有事吗?”

  林砺儒把明年的一年聘书,郑重其事地高兴地递给评梅。

  “评梅,”林硕儒把眼镜往鼻梁上推推,神情严肃,充满了信赖和爱抚,“评梅,这是一年的聘书,师大附中需要你!”

  是的,附中已经离不开石先生。师大附中自民国十年(1921年)开始男女同校,当时社会舆论哗然,预言男女同校必定生出许多是非来。两年的实践证明,的确被社会舆论不幸而言中了!社会舆论的压力,愈来愈大。

  面对如此强大的社会压力,面对新旧过渡时代的极其复杂的社会现实,评梅,一个刚刚从女高师毕业的二十一岁的少女,毅然决然地接受了聘请,跨进了北京师大附中的大门,担任了女子部学级主任,并且兼任体育和国文教员。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改造校风、改造社会风尚的决心呵!

  四年来,证明评梅成功了,胜利了!

  她不但批改学生课业、考卷常常到深夜,而且从不敷衍了事。第二天绝早,又匆匆赶到学校上课。真可谓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孜孜不倦,呕心沥血。

  她对那些学生,如同对待亲妹妹,亲女儿,总是用一种极坦白、极热忱、极直率、极忠诚的真情,苦口婆心,甚至声泪俱下,去开导她们,去感化她们。寓情育于教育事业之中!给她们以姐姐般的温暖,母性般的挚爱,使她们心悦诚服地去遵守校规校训,去接受她的指导教育。

  自从评梅担任女子部学级主任以来,开创了师大附中一代正大优美的校风。评梅在教育事业上这些卓越的贡献,不但是同人、学生有口皆碑,就是校长林砺儒和社会名家,也倍加赞赏,钦佩不已。

  因此,在本学期结束以前,林校长第一个给评梅发出了聘书。

  但是,他哪里知道,评梅已经准备离京南下,投笔从戎,奔向战火硝烟弥漫的战场。

  见到评梅面有难色,他疑惑地问道:

  “评梅,你不愿继续留在师大附中任教了吗?”

  评梅低着头,没有回答。

  “师大附中,待你不好吗?”校长惊异地问。

  “呃,不,不!不是的,不是的!不……”

  “那,”校长插断她的话,急切地说,“是不是已有学校聘请你去任教,附中的聘书送来得晚了?”

  评梅摇摇头。

  林砺儒有些愕然,困惑难解:

  “评梅,那,那到底是为什么?”

  哦,怎么办?

  民国十三年,评梅大病之后,是眼前这位林校长,把她接到西城石头胡同13号他自己的家中,一住就是四年多。

  林家夫妇,待她如同亲生女儿,他们的厚义深思,她怎么能忘?她怎么能不感恩图报?她常为今生今世怕不能图报于万一,而惴惴不安!今天,校长早早发下聘书,求她留下,她怎么好拒绝?她怎么好不顾情。也不顾义?现在留下,不正是她感恩图报的良机吗?

  评梅冷丁一侧脸,看见书桌上高君字的遗像,实际上,她的心,她的爱,她的青春,她的灵魂,她的感情寄托,她对人生的希望和信仰,全部给了陶然亭畔那抷黄土里的高君宇,和君宇的在天之灵了。她又怎么能割舍得开?怎么能离开这座死寂,然而却令她魂牵梦萦的古城?——

  古城,处处都有她的欢声笑语呀,处处都闪动过她青春姣美的情影呀,处处都有她的痛苦和眼泪呀,处处都有她哀伤流连的足痕呀!

  哦,天啊,命里注定我只能死守古城了吗?唉!

  看着评梅颦蹙的双眉,凝神默想的神态,猜想她也许是另有高就,林校长十分惋惜,遗憾而宽容地笑笑:

  “评梅,你知道吗?我治校的理想。是仰仗你来实现的!第一,我主张情育,用真情感化的方式教育学生,为全国的教育辟一条新路。你是这方面的楷模。第二,我主张人本位的教育,以教师人格为重,这恰与现今偏信方法的教育时论相反。你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第三,我主张体育教员要兼具博识,而又文雅高尚。你是最理想的人选。不过评梅,我不强人所难,影响你的前程。你再想想,过些日子给我回音也不迟。如果你已经应了别处的聘约,那就不要失信。人嘛,总要讲个信誉。我能理解。”

  林砺儒说完,看看评梅,看看他放在桌上的聘书,神情抑郁眼睛潮湿,转身往外走。

  “林先生!”评侮冷丁站起来,喊道,“林先生,您请留步。”

  林硕儒站住,转过身,清瘦的脸上现出怔怔的神色,望着评梅,又回身坐到藤椅上。

  “评梅,你还有什么事?”他问。

  “林先生,”评梅也坐回桌前的椅子上,“我,接受您的聘约。对您所给予我的信任,我十分地感激,只是……”

  “只是什么?”评梅答应下来继续在师大附中任教,林校长感到特别高兴,他说,“有什么条件、要求,你尽管提出,我一定满足你。”

  “我想,我想从您这儿搬出去住。”评梅低声说,说完起忙低下头。

  她害怕看到提出这个问题后,林校长作出的反映。她知道,这个问题一提出,林校长会怎样地难过和感到突然。可她又不能不提出。

  “评梅,为什么?”

  果然,问题一提出,林校长便感到十分愕然。而且十分难过。这两种感情混杂在一起,表现在校长那张温厚慈爱的脸上,那神情,谁见了都不会不同情,不会不难过的。

  “呵,我,我……”评梅嗫嚅着,有些语塞。

  “是我们,慢怠了你吗?”

  “呢,不!不不不!”评梅立即否认。

  林家夫妇,以及小弟小妹待她亲如一家。这深情厚义,评梅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但是林家待她越好,她心里越是感到不安,她越是想早早地迁出去另觅住处。

  林砺儒听了,松了口气。但是他真心实意的挽留评梅。他说他老伴如何如何地喜欢她,她一走,他老伴不但会难过,而且还会骂他的。他说那几个小弟小妹怎么怎么喜欢她,她一走,他们不但会哭,而且还会缠磨他要姐姐的。

  “评梅,”林校长幽默地说,“你一走,我的罪过可就大了!我将会处于四面楚歌之中!”

  虽然,林家待评梅亲如一家,但是她始终把自己摆在客居者的位置,凡事都极其慎重。既做到亲近、亲切,又知趣、知理,不过份,也不傲然娇情。这样,评梅感到太累,太疲倦,精神得不到松弛。她曾不只一次向小鹿流露过:她只有在“梅窠”和“绿屋”,才是真正的她自己。

  评梅思想感情深处的这些细枝末节,这些微妙的想法,林砺儒当然不知道。他只担心她搬出去住,生活上会有诸多不便,因此再四地挽留她。

  评梅最终还是婉言而坚决地拒绝了校长的盛情,她说她准备迁寓女一中的学生寄宿舍花神殿去住,是为了集中精力整理高君宇的遗著。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春意阑珊,春夜朦胧。

  从中海不断传出的蛙声,惊扰了静温沉睡的夜,打破了花神殿配殿一间斗室的冷寂,凄清。

  评梅放下笔,侧耳细听幽静的夜晚传进来的阵阵蛙声。蛙声使花神殿这座古庙荒园,显出许多活气。

  评梅起身推开门走到院里。这是花神殿的一个跨院。东西跨院都种养了许多花。

  月光如水,月色溶溶。清风徐来、花影微动,筛下许多细碎的光亮,斑驳陆离。

  评梅缘廓漫步,绕过花畦,绕过竹篱,走出跨院的月亮门,来到前院。这是座荒园古殿,名曰花神殿。那凌空入云的宝塔,那巍巍壮观的大殿,那大殿门前镔铁铸造的鼎足香炉,那焚纸亭阁前白色大理石制做的日规,那华盖般高耸庞大的古松,全都笼罩在淡淡的月色之中,仿佛披着一层薄薄的轻纱,那么神妙、幽美,那么肃穆、庄严。

  哦!这花神殿的古庙荒园,依稀是当年的“梅窠”荒斋!

  评梅深夜漫步在殿前荒园的古松下,踟躇徘徊,是寻觅梅窠日梦,还是追怀草亭梅魂?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哀叹人生的遭际,常常是不由自己的。

  由于师大附中校长林砺儒的挽留,评梅到底还是接受了聘约,留在师大附中继续任教。林砺儒一家天高地厚的恩德,校长的信任挽留,终于使她南下投笔从戎的梦想成为泡影。她只好仍旧驻足京都,奔波在长安古道上,忙碌于师生之间。

  民国十七年(1928年)初,新学期开学不久,评梅就搬出了石头胡同13号,搬出了那座温暖的荫护了她四年的小院。她千恩万谢,含泪拜别了林家夫妇,搬到了花神殿,——女一中的学生寄宿舍。

  她忙忙碌碌,在不经意中,花儿含苞又谢,树儿冒绿成荫,评梅迎来了她在这个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春天。

  评梅每天从学校回来,就整理高君宇的遗著,准备给他成书出版。在整理的过程中,她要重新阅读君宇生前发表在《向导》、《政治生活》以及《新青年》等刊物上的文章。文章中那些思想观念,使她感到惊奇,新颖。有很多。她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她朦胧地感到,假如她和她同代人的思想,是处在幽谷之中,那么高君宇的思想,则是耸立在时代的高山之巅。

  这在夜里,她正在整理君宇的遗作,突然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这么晚了,谁还会来敲门?是君宇吗?要是君字该多好啊!

  “石小姐,你睡了吗?”

  “谁?”

  “我,黄心索。”

  呵!是他?为什么,为什么一听到这个名字,评梅的心便发生一阵轻微的震颤?

  评梅开开门,请黄心素进了屋,让了座,倒了茶。

  “素君,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评梅问,“这么晚了,有事吗?”

  黄心素端着茶杯,默默地看着她,也不说话,看得评梅有些发怔。

  自从去年4月李大钊被捕,听说黄心素已经转入地下。现在他为什么露面?评梅刚才心里那一阵轻微地震颤,是因为关切,还是因为一种微妙的感情使然?她自己也分辨不清。反正,黄心素真诚热烈地爱着她,这她知道。

  “石小姐,确实已经很晚了。”黄心素终于开了口,他一脸的严肃表情,使评梅感到有些愕然。

  他忙作解释:他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避开敌人的视线。因为军阀的警察密探仍旧在通缉他,追捕他。李大钊等一批革命同志被害,这里还有许多善后工作需要处理,一时脱不开身。不然,他也早就离京南下了。

  “石小姐,”黄心素接着说,“今天我来,是要告诉你,希望你也离开这座死城!”

  “为什么?”

  “因为军警密探已经在注意你了!”

  “是吗?”评梅冷然一笑,“我也有这种荣幸吗?”

  那青年听了,眼睛里闪出惊异的神色,——评梅说这种话,是表现了她临危不惧的精神,还是因为不懂得政治斗争的利害关系?

  “他们为什么要注意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呢?”评梅又问,“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们了吗?”

  黄心素从兜里掏出几张报纸,他打开一张,指着上面的刊头说:

  “这是前年,也就是1926年3月22日的《京报副刊》,距离‘三·一八’惨案仅仅四天,你在这天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言词激烈的文章,叫《血尸》!是揭露‘三.一八’惨案的。”

  “是的。”评梅毫不迟疑地回答,“这是我写的文章。”

  黄心素抬头楞楞地瞥了她一眼,说:

  “你在这篇文章里,写过这样的话:‘……不要悲痛,现在我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是这样的死,不是我们去死,谁配去死?我们是在黑暗中摸索寻求光明的人,自然也只有死和影子追随着我们。永远是血,一直走到坟墓。这不值得奇怪和惊异,更不必过分地悲痛,一个一个地倒毙了,我们就从他们的尸身上踏过去,我们也倒下了,自然后边的人们又从我们的身上踏过去。’……”

  评梅插断他的话问道:

  “怎么,我写的不对吗?我们不应该这样吗?”

  黄心素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说:

  “请你往下听。”

  黄心素用手指指着报纸上的字,念道,——

    粗糙轻薄的几片木板,血都由裂缝中一滴一滴地

  流出,她上体都赤裸着,脸上切齿瞪眼地情形内,赠

  给了我们多少的勇气和怨愤。和珍,你放心地归去吧!

  我们将踏着你的尸身,执着你赠给我们的火把,去完

  成你的志愿,洗涤你的怨恨,创造未来的光明!和珍!

  你放心地归去吧!假如我们也倒了,还有我们未来的

  朋友们。

  黄心素放下手中的报纸,看着评梅说:

  “你在这篇文章的落款日期上,特意注明:‘大惨杀的第二天’!”

  “这是事实呀!”评梅用一种特别直率的口气说,“我说的全都是真情实感哪!”

  黄心素发现评梅怔怔的神情中,无法掩饰地流露出一种未泯的天真。他想:这,也许正表明一个正派作家,心灵的纯真和高洁。然而,今天“无人信高洁”!不仅如此,还会反受其害!评梅写完文章,还要注明是“大惨杀的第二天”写的。这固然说明她当时是何等的义愤,可她却没有考虑政治后果:

  黄心素仍旧没有做任何解释,又打开一张报纸,说:

  “这是同年3月29日的《京报副刊》。29号是个什么日子呢?是距离3月25日刘和珍、杨德群追悼会之后的第四天,你又发表了一篇揭露‘三·一八’惨案的文章《痛哭和珍》!两篇有关刘和珍的文章,都是距离事情发生的第四天发表的。这是当前报纸从作者写完文章,到寄往报社,到文章见报.最快最快的速度!你在这篇文章里,写过这样几段文字……”

  他打开报纸,念道,——

    多少红绿的花圈,多少赞扬你哀伤你的挽联,这

  不是你遗给我们的,最令我们触目晾心的便是你的血

  尸,你的血衣!你的血虽然冷了,温暖了的是我们的

  热止。你的尸虽然僵了,铸坚了的是我们的铁志。

  最懦弱最可怜的,是只流泪而不敢流血的人们。此

  后一定有许多人踏向革命的途程,预备好了一切去轰

  击敌人!指示我们吧,和珍,我也愿将这残余的生命,

  追随你的英魂!……

    我将等着,能偷生时我总等着,有一天黄土埋了

  你的黑棺,众人都离开你,忘记你,似乎一个火花爆

  裂,连最后的青烟都消灭了的时候,风晨雨夕,日落

  乌啼时,我独自来到你的孤冢前,慰问你黄泉下的寂

  寞。

  黄心素念到这,停了停,说:

  “这篇《痛哭和珍》,你又在落款处堂而皇之地写下:‘三月计五日赴和珍追悼会归来之夜中写’……”

  “素君……”

  评梅要说什么,黄心素摆了摆手,制止了她,接着说道:

  “去年4月28日,大钊同志被害,你是29号下午知道的消息,你一夜没睡,30号凌晨,你写了一首揭露军阀,悼念烈士的诗——《断头台畔》。这回好,更快,二天以后,就在你主办的《世界日报·蔷薇周刊》上发表了!”

  评梅听着,原本惊愕的神色,愈发的惊愕,并且,渐渐显出疑惑的神情。

  “素君,”她说,“我这几段文字有什么不对?京报社长邵飘萍,在事发的第二天就做了报导,不但登出死难者的照片,而且统统称他们为烈士!”

  “所以,”黄心素立即说,“在刘和珍追悼会仅仅一个月之后,邵飘萍——当代报界名流,便被戴上赤化分子的帽子,拉到天桥给枪决了!报馆也给封闭了!”

  评梅木然地凝视前方,一字一板地说:

  “像李大钊先生,像邵飘萍先生,像刘和珍,——像他们那样,堂堂皇皇地生,堂堂皇皇地死,才是我敬慕的英雄!我很想像他们那样,做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可惜,上帝待人大不公平,它从来没给过我这样一个机会!使我至今还活在尘世,留在这个令我心碎的人间!……素君,你今天,莫非是来责怪我的吗”?

  听了评梅的话,黄心素不由得肃然起敬。

  “石小姐,”他泰然地笑笑,真诚地说,“恰恰相反,我是很敬佩你,很仰慕你的。特别是读了你这些文章,你在我的心目中,较之于过去,份量增加了十倍,形象高大了十倍!我为有幸结识你而感到骄傲!这是我上面谈到的那些文章,给我的感觉。可石小姐,你的这些文章,同时也引起了军警密探的注意!因此,我希望你离开这座城市!我今天来,就是劝你走的!”

  评悔沉默了一会儿,她举目向上,闭拢了她那双美丽的黑艳艳的眼睛,白净光洁的脸上,显出一种庄严的神情,浮现出一种端庄的美,一种圣洁的美。她敛神凝望了黄心素一会儿,然后凄然苦笑一下。

  黄心素愣愣地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评梅此时都想了些什么。

  “素君,”评梅缓缓地低声说道、“我不是英雄,更不是大钊先生和君宇那样的时代先驱者!我的个人生活,也只是一出悲剧。我实在没有可以骄傲的东西。我唯一可以在人前骄傲的,就是说我可以骄傲于人世,骄傲于历史的,就是陶然亭畔那抷黄土,和在君宇精神指引下我写的这几段文字了!抛开这两样让我逃遁,无疑于让我走向死亡。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我已经接受了林校长的聘约。而四年来,林家夫妇待我又恩重如山。我怎么能为了个人的安危而背信弃义、忘恩负情呢?”评梅两眼盯着黄心素说,“素君,你不会为了我的安全,而溺我于不仁不义的地步吧?”

  黄心素哑然。

  他没有想到评梅为了情为了义,简直到了视死如归的程度;他没有想到评梅为了情为了义,在听到自己身处险境的时候,却如此坦然,如此冷静!他听得出,评梅刚才那些话,是真正从她感情深潭里流溢出来的,是极其诚恳,极其高尚,极其真挚,极其纯洁的!

  黄心素为了掩饰自己的惊异,随意转颈四顾。忽然,他发现墙上挂着高君宇赠给评梅的《陋室铭》横幅。那是五年前评海从女高师毕业,搬到古庙梅窠的当天,高君宇送她给的。

  黄心素还发现,评梅书桌的正中,摆着高君宇的遗像,君宇手上戴着象牙戒指,以及君宇的许多遗著,和评梅整理这些遗著的文稿。

  他不由得看着评梅,看看她那只丰腴白哲的纤手上,也戴着一只象牙戒指。他仿佛刚刚认识评梅似的,怔怔地看着她。

  黄心素今晚来的时候,只顾了念那几篇报纸上的文章,希望引起评梅的重视,知道自己已经处境危险,尽快离开北京。因此他没有注意到,评梅屋中君宇的那些遗物。

  现在看见了,再想想评梅刚才的话,黄心素明白了!评梅,的的确确太多情,太重义了!她的的确确做到了她自己说的:她是君宇生生死死的恋人!她恋生的君宇,更恋死的君宇!

  如今,评梅搬到这座类似梅窠的古庙里,陈设君宇的遗像,悬挂他的遗物,整理他的遗作,为他出书。是为寻觅旧日的足迹。追忆逝去的残梦?才把自己置身于梦幻般的回想里,使自己生活在对往事的缅怀之中吗?他刚才进屋的时候,怎么没有从这些遗迹,推想到评梅心灵深处是怎样的呢?她这样生活,不是把自己陷在忧郁的深渊里了吗?但是黄心素明白,他是没有办法,也没有力量使评梅离开这座城市的!

  唉!他喃喃地低语道:

  “石小姐,你知道,敌人正在追捕我:我是为了你,才冒险来的,我是为了你,才说了上面那些话的。因为……因为……我是爱你的,我才希望你离开此地的呀!”

  评梅认为,假如君宇活着,能够看到她像今天这样生活,像今天这样回答素君,他该高兴了吧?评梅总是想让君宇的在天之灵得到欣慰。她的心,一时一刻也放不下君宇。她面对黄心素,想着:坐在眼前和她说话的,要是君宇该多好哇!

  她甚至有几次想把黄心素喊成君宇了!当她终于清醒,回到现实中,认清面前坐着的,是黄心素而不是高君宇的时候,她不由得苦笑了!

  哦,这个京都才女,原来还有这样一颗割舍不断的爱心!

  “素君,”评梅说,“你和君宇,是从事着同一事业,我因此而特别地敬重你。我曾让小鹿转达给你这样的意思:我如果接受了你的爱,即使我的人是属于你,而我的心却依旧是属于君宇!这样,你是不会得到幸福的。素君,你想,我有这样的心境,我有这样一颗破碎的心,我怎能接受你那颗纯洁高尚的心?那样做,不是使我的良心更多了一份罪孽吗?我欠君宇的债,今生已经还不清了!还要我再欠你的吗?还要我已经疲惫的心,再增加负荷吗?”

  “评梅,”黄心素有些激动,换了称呼,脸也红涨起来,“评梅,你怎么能这样想?这是……”

  “请你不要打断我的话,素君!”评梅沉静地说,“你也许会认为我迂腐,认为我是旧礼教、旧观念的俘虏,至今没有挣脱旧道德的枷锁,可能你是对的。因为我一向认为我是封建社会的反抗者,又是它的牺牲者。可我在感情上,无论如何也丢不下君宇!我是要把我的青春,我的爱,我的心,要把我的一生,都拿来祭献给君宇!君宇值得我这样做!”

  黄心素看着眼前这个俊俏的姑娘,听着她说的话,直觉得她确是可敬可佩,可感可慨!

  评梅叹了口气,把那双带着长睫毛的眼睛抬起来,同情地看着黄心素:

  “素君,我是个不幸的使者,我只能布施悲哀,散洒痛苦,给爱我的人带来不幸。与其这样,不如就让我这个不幸的使者,把不幸留给我自己吧!”

  渐渐地,院里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嘻笑声,说话声。学校上晚自修的女生女教员回来了。然后,就是在院里的洗漱声;然后。又归于平静。

  黄心素看看时间已很晚了,便起身告辞。

  评梅围上白围巾,一直把他送到一座横跨中海、北海水面的白石长桥——金鳌玉龙桥。民国以来,北京人称之为“北海大桥”的。大约因为桥东桥西各有一座牌坊一一西曰“金鳌”,东曰“玉龙”一——而得名的吧?

  评梅和黄心素走上长桥。

  评梅心中忽然闪出董谷吟咏这座长桥的两句诗:正爱湖光澄素练,却看人影度长虹。眼下,她姗姗的倩影,伴着春夜如水的月光,正仪态万方地款款走上这座北海大桥。

  她在不经意间,微微一侧脸,眼睛的余光扫见了身旁的青年。那青年正用一双温柔含情的眼睛在欣赏她。——喜欢她叫人牵动情丝的婀娜苗条的身影?爱慕她令人神魂颠倒的举止丰韵?

  评梅想,素君喜欢听我的诗歌,我愿从此搁笔不再做那些悲苦欲泣的哀调以引他的同情;素君喜欢听我抚琴,我愿从此不再向他弹琴以乱他的心曲;素君喜欢我的举止丰韵,我愿此后不再见他以绝诀他对我的念想,以防扰乱他的心志!

  评梅把他送到桥头,便很快和他分手了。

  她返回桥中间,伫立石桥上,手扶白玉栏杆,撒目眺望。

  在这个幅员辽阔的大国里,居然还有一座世界最小的城,——团城。团城紧紧依傍在湖滨桥头,城台上飞檐翘角、黄瓦绿边的承光殿,蓝顶白柱的玉瓮亭,现在只显出一些模糊的轮廓。

  仙山琼阁的琼华岛,——那轩树殿宇、亭台楼阁,那山石嶙峋、松相交荫的庄严高耸的白塔,仿佛都是从林海之中,一跃而凌空出世,耸立琼岛之颠,鎦金宝顶,铜铸华盖,巍巍壮观。现在,只在水中映出秀媚而雄伟的倒影。北海湖水微动,湖中的弯弯残月,点点疏星,宛然镶嵌在白塔上的颗颗珍珠玛瑙。

  九梁十八柱的故宫角楼,在深蓝的碧空衬托下,于朦胧的月色中,仍旧想象得到它的幽美玲珑,凤彩绮丽。

  哦,白塔山,闪色朦朦;北海湖,湖水漾漾。评梅站在金鳌玉龙桥上,驻足凝望波光闪动的湖水,思绪驰骋。她想到她悲艳的一生,不由得深深地哀叹了一声。

  唉!迷茫夜色下的一湖烟水,流不尽儿女古今愁呵!

  评梅回到花神殿已经很晚了。师生都已经熟睡了。

  整个古庙荒园,空寂沉静得有些瘆人。

  评梅在花神殿前荒园的古松下,踟躇徘徊,时时叹息。

  花神殿院内壮观的大殿,凌空的宝塔,宠大的古松,全都笼罩在淡淡的月色之中,那么神妙,那么肃穆,那么庄严!

  花神殿内,一道月光从破损的纸窗中间倾泻进来.如同一束白练披挂在观音菩萨的脸上、身上。评梅走进来,跪在菩萨像前,手合十字,默默地虔诚祈祷:

  “君宇,我想你!君宇,我真想你呀!君宇,君宇!今夜你要入梦来,今夜,你一定要入梦来呀!”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除了中海的蛙声,深巷里的狗吠声,夜行的汽车声早已消遁。夜阑人静,花神殿沉睡在酣梦之中。

  石评梅搬到花神殿已经三个月了。高君宇的遗作也整理得差不多了。这是她在花神殿最后一夜。明天,7月1日,她又要搬家了。

  哦,这个仿佛“梅窠”的古刹荒斋,曾经使她忆起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也使她回想起与君宇在一起的许多美好时光。

  明天,她就要离开女一中的学生寄宿舍,离开花神殿了,她应该给君宇写封信,告诉君宇她的去处,告诉君宇她的心都想了些什么,省得他挂念不放心。

  不管是悲还是喜,不管是忧愁还是欢乐。多少年来,评梅从未间断过记日记。奇怪的是不同往常,往常,评梅要记日记的时候,打开日记本,先写日期,再写天气,是阴还是晴。不,今天评梅没有先写日期,也没有写天气,却任凭思绪驰骋,首先写了个题目:《寄给黄泉路上的君宇》①,便由着自己的感情,信笔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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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寄给黄泉路上的君宇》,原题为《缄情寄向黄泉》,是石评梅写于1926年11月18日的文章。结尾有改动。

    宇哥:

      我如今是更冷静,更沉默的挟着过去的遗什,走

    向未来的。我四周有狂风,然而我是掀不起波澜的深

    潭;我前边有巨涛,然而我是激不出声响的顽石。

      颠沛搏斗中我是生命的战士,是极勇敢,极郑重,

    极严肃的向未来的城垒进攻的战士。我是不断的有新

    境遇,不断的有新生命的;我是为了真实而奋斗,不

    是为了追逐幻想而疲奔的。宇哥,你满意吗?

      知道了我的走向人生的目标,宇哥,一年来我虽

    然有不少的哀号和悲忆,你也不须为生的我再抱遗恨

    和不安。如今我是一道舒畅平静向大海去的奔流;纵

    然缘途山峡巨谷中或许发出凄痛的呜咽!那只是积沙

    岩石旋涡冲击的原因,相信它是会得到平静的,会得

    到创造真实生命的愉快的,它是一直奔到大海去的。

      宇哥,你的生命虽不幸早被腐蚀而天逝,不过我

    也不过分的再悼感你在宇宙间曾存留的幻体。我相信

    只要我自己的生命闪耀存在于宇宙一天,你便是和我

    同在的。宇哥,你要求于人间的,你希望于我自己的,

    或许便是这些罢!

      深刻的情感是受过长久的理智薰陶的。是由深谷

    的潜流中一滴一滴渗透出来的。我是投自己于悲剧中

    而体验人生的。所以我便牺牲人间一切的虚荣和幸福,

    在这冷墟上,在你的坟墓上,培植我用血泪浇洒的这

    束野花,来装饰点缀我们自己创造下的生命。

      几年之后,世变几迁,然而我的心,是依然这样

    平静冷寂的,抱持着我理想上的真实而努力。有时我

    低泣,有时我痛哭。低泣,你给与我的死寂;痛哭,你

    给与我的深爱。然而有时我也很快乐,我也很骄傲。我

    是睥视世人微微含笑,我们圣洁的、高傲的、孤清的

    生命,是巍然峙立于皑皑的云端。

      生命的圆满,生命的圆满,有几个懂得生命的圆

    满?那一般庸愚人的圆满,正是我最避忌恐怖的缺陷。

    我们的生命是肉体和骨头吗?假如我们的生命是可以

    毁灭的幻体,那么,宇哥!我的这颗迂回潜隐的心,也

    早应随你的幻体而消逝。我如今认识了一个完成的圆

    满生命是不能消灭,不能丢弃,不能忘记;换句话说,

    就是永远存在。多少人都希望我毁灭,丢弃,忘记,把

    我已完成的圆满生命抛去。我终于不能。才知道我们

    的生命并未死,仍然活着,向前走着,在无限的高处

    创造建设着。

       我相信你的灵魂,你的永远不死的心,你的在我

    心里永存的生命;是能鼓励我,指示我,安慰我这孤

    寂凄清的人生旅途。我如今是愿挑上这副担子走向遥

    远的黑暗的,荆棘的生到死的道上。一头我挑着已有

    的收获,一头我挑着未来的耕耘,这样一步一步走向

    无穷的。宇哥,你明白我的心吗?……

      像我目下这样夜静时的心情,能这样平静地写这

    封信给你,你也许会奇怪我罢!我已不是从前呜咽哀

    号,颓丧消沉的我。我是沉默深刻,容忍涵蓄一切人

    间的哀痛,而努力去寻求生命的真确的战士。……

      你一定愿意知道一点,关于弟弟全德的消息。前

    几天,我忽然接到他一封信,他现在是被你们那古旧

    的家庭囚闭着,所以他已失学一年多了。这种情形,自

    然你会伤感的,假如你要活着,他绝对不能受这样的

    苦痛,因为你是能帮助他脱却一切桎槁而创造新生命

    的。如今他极愤激,和你当日同家庭暗斗的情形一样。

    而我也很相信全德弟能觅到他的光明的前途的,或者

    你所企望的一切事业志愿,他都能给你有圆满的完成。

      宇哥,认识我们的要好朋友,现在大半都云散四

    方,去创造追求各个的生命希望去了。

      我原也想南下革命去的,但是后来终于滞留北京。

    写了几篇小说,也引起了军警密探的注视。我在《白

    云庵》这篇小说里,有这样一段话,宇哥。我写给你

    看:

      “人生的悲剧,都是生活和理想的矛盾所造成的。

    理想和现实永远不能调和,人类的痛苦因之也永无休

    止。我们都在这不完善的社会中生活,处处现实和理

    想是在冲突,要解决这冲突的原因,自然只有革命,改

    变社会的生活和秩序。不过这不是几个人、几十年就

    能成功的,尤其因为人生是流动的进步的,今天改了,

    明天还会发现新问题,还要再改。革了这个社会的命,

    几年后又需要再革命。”

      因为文字而入狱而杀头的,在中国古已有之。你

    熟识的朋友邵飘萍就是因为文字而被押往天桥枪决

    的。

      这世界,这世界,四处都是荆棘,四处都是刀兵,

    四处都是屠杀,四处都是喘息着生和死的呻吟,四处

    都洒滴着血和泪的遗痕。我是掌着这弱小的身躯,投

    入在这腥风血雨中搏战着走向前去的战士,直到我倒

    毙在战场上为止。

      我并不感伤一切既往,我是深谢着你是我生命的

    盾牌,你是我灵魂的主宰。从此我是自在的流,平静

    的流,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宇哥,几年里,我是在

    辗转哀吟,流连痛苦,搏风击雨之中,我能告诉你的,

    大概只有这些话。……

      你永久的沉默死寂的灵魂呵!

      我致献这一篇哀词于你的孤冢前!

      宇哥!宇哥!我的生生死死的恋人呵!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秋天。又是西山叶红时。

  暑假后,石评梅终于从女一中的寄宿舍花神殿,迁寓孔德学校。但是不久,她又搬到女青年会,没过几天又迁到西栓马桩一位师大女同学唐家。因为环境不安宁,这样屡迁不定,使她感到特别烦闷。

  评梅应庐隐的约请,答应去西山游览,散心。到当年高君宇题诗红叶的地方踟躇凭吊,洒一掬追悔的热泪,祭献她深深的思恋之情。

  这天下午,庐隐到西栓马桩8号评梅的寓所去看望她。进了大门,经过两个院落,便到了评梅的住房。那是很宽敞的三间东房,窗前有几棵树,夕阳照着,很是好看。庐隐刚刚走到屋门外,便觉得屋里气氛异常,似乎有许多人,似乎有人在说着安慰的话,似乎有人在低泣。

  站在门外的庐隐,心里一沉,赶忙推门进屋。屋里,评梅躺在床上,雪帐撩起挂在两边。她的脸上,浮着一层明显的红晕。她的三五个朋友已经在那里。一问才知道,评梅午后上体操,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头疼,慢慢地支持不住了!雇了车子,回了家,头疼得更加厉害了!

  第二天,庐隐、林砺儒他们把评梅送到旧刑部街西口的山本医院。这是一家日本人开的医院。

  没过两天,评梅已经开始昏迷。病情十分危险。医院的走廊里,站满了来看望评梅的人。

  庐隐他们怕山本医院误事,和朋友们商量了一下,又把评梅转到协和医院。恰巧又是当年高君宇病逝前住的那问病房。然而评梅是在昏迷状态,她已经不知此事。虽然生前,她曾经一再对朋友们宣称;我有病,宁死不到协和医院!

  评梅原本白皙的脸膛,现在变得更加惨白。她没流一滴眼泪。她的泪,也许终于流尽了吧?

  是的,评梅的泪已经流于了:

  君宇,三年来,不管春夏秋冬,每个礼拜日,每个清明节,石评梅都到陶然亭畔去悼你,哭你,她终于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到了你的坟头!君宇,你的灵魂可以安息了吧?

  君宇,三年来,评梅已经把你的遗著全部整理完,全部重抄、誊清,就要给你出版了!你的遗志,她的心愿,就要实现了。君宇,你的灵魂可以安息了吧?

  哦,君宇!评梅就要去陶然亭畔永远地陪伴你了!你再不会感到孤独,感到寂寞了。君宇,你的生生死死的恋人,终于实现了她的诺言,她将带着一颗圣洁的心,一具冰清玉洁的身躯,和少女全部真挚沉深的爱,去到陶然亭畔,永远地陪伴你了!

  “呢……君宇……我是……我是……”

  坐在评梅床边的庐陷,突然听到评梅咕哝嘴,仿佛说:“我是……”我是什么?听不清。

  她把耳朵贴到评梅的嘴边,用心地听,用力地辨,评梅似乎是说:“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慧……”

  庐隐听着听着听不见声音了。抬头看看,评梅的嘴唇闭得紧紧的。她喊了几声,评梅依旧没有丝毫反应。评梅紧闭的嘴唇,再也不能张开。她仿佛熟睡了一般,仿佛精美的大理石五雕,圣洁,幽美,蕴含着对人世间眷恋难舍的深情,躺在那里,静静的,静静的。

  庐隐看着看着,脑袋里突然闪出两句诗来:忍苦为诗身到此,冰魂雪魄已难招!

  石评梅在人间弥留之际,脑袋里闪现出的,仍旧是高君宇的形象。

  一会儿是她与君宇在梅窠荒斋谈诗论赋,或是举杯壮别;一会儿是她与君宇漫步陶然亭畔,游玩谈天;一会儿是君宇手握短枪,乘车疾驶,指挥千军万马,镇压商团叛乱;一会儿是君宇骑着匹高大的枣红马,手中挥舞战刀,驰骋疆场,陷阵冲锋。

  唉!评梅在心中叹了口气。

  哦,过去了,过去了!我的柔情和眼泪,君宇伴着鼙鼓声声、刀光剑影的半世生涯,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如同烟消云散!当年美人唇边的微笑,英雄手中的宝刀,这人生的英雄侠骨、豪情壮举,儿女绮情、欢声笑语,如今全都化做了古道斜阳,野冢衰草;化做了天上的流云,地上的烟雨;化做了抒不尽凄艳的悲剧,听不完哀婉的悲歌。跌落到冷酷现实中的,不过是身后萧条,客死他乡!多年的冰雪爱情,到如今,只落得个千古遗恨!

  9月23日,协和医院脑系主任狄福斯博士诊断,评梅的病为急性脑炎。一个星期以后,1928年9月30日,京都的一代风流才女石评梅,病逝于北平协和医院。

  石评梅死了!

  从发病到去世仅仅十二天!

  高君宇死后,评梅每个星期天,都要到陶然亭畔君宇坟前痛哭凭吊。哭了三年,她的心终于哭碎了。她急匆匆追寻君宇而去了!

  评梅带着她清妙绮丽的文彩,傲然高洁的性格,带着她高尚贞洁的爱情,超然冷艳的生活,结束了她清幽的悲剧式的一生。

  她是和高君宇在同一个医院,同一个病室,又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凌晨两点一刻,病逝的!

  第二天,深秋凄凉的早晨,天空阴得很沉。

  这天是星期一,按惯例,师大附中是举行总理纪念周。每次纪念周,女子部主任石评梅先生都要报告些事情。但是今天却是林校长报告石评梅先生不幸逝世的消息,并且宣布:全校放假一天,以示哀悼,全体女子部同学,男生各班选派代表,到协和医院为石先生送殡。

  操场上,几百人的队五,整整齐齐,肃穆仁立。女同学,清一色的黑裙子,白色的大襟短衫,臂上戴着黑纱,胸前戴着小白花,整好队,走到协和医院。

  石评梅病逝,北京师范大学附中为她准备衣食棺木。初二女生王玉润为评梅穿殡葬衣服。

  几百人,围着评梅的遗体,向她告别。当遗体入殓时,学生们有的放声痛哭,有的抽搐饮泣,有的泪流满面、如痴如呆,有的晕倒在地。

  上午十点,送殡的队伍由协和医院出发,身穿白色制服的哀乐队做前导,开路。接着,便是送殡的队伍。长长的行列,深深的泪痕,阵阵的哀乐,嚎陶的哭声。行人让路,车马踟躇。疾驶的汽车停靠到一边,商号暂时停止了交易。

  送摈的队伍后面是遗容车,再后是灵柩。从协和医院一出来.经过帅府园,王府井大街,长安街,和平门,西河沿,下斜街,下午一时到达长寿寺停灵。

  这一路上,当知道死者就是京都著名女作家石评梅的时候,崇拜她的读者,以及知道她的人们,甚至有的学生家长,自动加入到送摈的队伍里。许多新闻界、报章杂志的朋友,评梅的师长,往日的学友,也默默地走进送殡的行列。从上午十时离开协和医院,历时三个钟头到达长寿寺,一路上,这支送殡的队伍越来越大,越来越长。天愁地惨,肃穆悲壮。哀泣,路人为之低首垂泪;励哭,天地为之悲伤动容。

  石评梅的棺椁停放长寿寺以后,每天有好几拨女学生到庙里哭她们的老师。还有一些她的读者们,到庙里看了半天她的遗像,看了半天棺椁,凭吊他们平日向往见面而不得见的女作家。然后,三鞠躬,才默默地走开。

  10月13日下午一时,不是黄昏,却似黄昏,阴霾布满天空,天光暗淡,凄清压抑。

  北师大附中的全体师生,由林砺儒率领,排着整齐的队伍,到师大的风雨操场,为石评梅开追悼会。

  追悼会的会场上,正中悬挂着石评梅先生的遗像。

  上面一块横匾,——

      天丧斯文

  下面一块横匾,——

      目洒秋风

  在遗像两旁,是师大阳中校长林砺儒先生的一幅长长的挽联,——

    五六年绩咸举教有方光蹋我门墙讵料一朗摧健者

    十余日舞景非诵声咽凄冷女学部不堪再听唤先生

  花圈、花篮、挽联、挽幛,摆满了会场的四周。

  右上方,有一幅挽幛,题写着悼亡诗,是庐隐的《哭评梅》,——

    昨夜冷月寒光里,

    看你挣脱苦闷的人间;

    那时众星低喝挽歌,

    人间都沉入悲寂。

    可怜我悄悄摔碎灵之琴轸,

    唉!评梅!

    除你更谁了解这凄调哀音!

      记否白屋中的笑语?

      记否星夜下的悲情?

    这一切而今何堪回忆!

    ——美丽的蔷薇

      已枯萎于秋风里!

    唉!评梅!

      英灵不泯当听见夜荤之悲泣!

  会场黑压压的,五六百人。除了本校的师生,还有女子部的毕业生,高中毕业生,已经考入北大、清华等大学的原来本校的学生,以及评梅任过教的若瑟女校、春明女锭、女一中等学校的学生。

  校长林砺儒主祭。

  他在《评梅的一生》中报告说,——

    ……评梅只知道负责任,爱公共,而没有丝毫的

  自私自利之心,所以遇事情就不计较自己利害,更不

  会猜疑别人。她这样天真的性格,在学校当教员,是

  理想的好,而以此处世,就有点不足。尤其在现今中

  国的社会,到处人情都险诈万分,像她那样的人,自

  然要上当吃亏。石先生于体育之外,又喜文学,好作

  文章,在北京文坛上很负时誉。

  庐隐,以及评梅的学生颜毓①、李健吾②等都以深沉的悲哀致了悼词,台下一片抽泣声,就是男同学也低头垂泪,林砺儒老泪纵横。

  --------

  ①颜筑芳,即颜一烟,当代女作家。石评梅的学生。

  ②李健吾,(1906—1982)山西运城人。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有《李健吾剧作选》。当代著名作家。石评梅的学生。

  10月2l日午后两点,世界日报社,女师大学生会,蔷薇社,无须社,绿波社,春明女校,女一中1928年三甲级等社会团体,在女师大礼堂再次开追悼会,悼念评梅。

  庐隐主祭。

  绿波社焦菊隐致辞,

     ……人生长短本来都没有多大关系,但是要有意

  义。无意义的长寿是无趣味的,至于虽然短促一些,而

  是有意义,也倒并不可惜,而石评梅女士的人生却是

  有意义的。

    我们文坛上,本来很想她来光大一下;但是不幸,

  她竟不能继续下去。因此我今天更觉得有极大的悲哀。

  瞿菊农先生致辞,——

    ……现代的教育,我们总感到不恰当;但是我们

  也没能知道如何才是恰当的。而在评梅的一句话里,差

  不多为全世界的教育,提出一条新路来。

    这句话是:“我从今以后,处处要用真情感化她

  们。”

  评梅逝世不久,12月1日,《世界日报》印发了蔷薇社编辑的《石评梅纪念刊》。共计15万多字。

  其中,女师大学生会的祭文说,——

    ……评梅每与校中同学,言及邦国颠危,则慷慨

  泪下,豪情壮思,殆沈云英、秦良玉之流亚欤?及四

  载毕业,主教于北平各中学,复以生花之笔,写哀时

  之痛,故读君之诗文者,识与不识,莫不慕君之为人,

  而推为女界杰出之秀也。

  蔷薇社的祭文,说评梅“若君睿智,早岁蜚闻;志洁情深,待人以诚;啸傲人寰,卓然不群。”

  林砺儒的祭文说,——

    评梅是杰出女教育家,竞不克享其天年以尽展其

  才,天乎!酷哉!……我为诸生则痛其失良师,为吾

  校则痛其失良才,而哭其私则为失良友,三痛交集,余

  将何以堪!

  李健吾在《悼评梅先生》一文中说,——

    她生活在她已逝的梦境;她忏悔她昔日对于那唯

  一爱她的男子所犯的罪过;她跳到社会里面,努力要

  消耗一切于刹那的遗忘;然而她的思想仍旧是她的,她

  的情感仍旧潜在着,她终于不能毁灭她以往的评梅。

  ……她的情感几乎高尚到神圣的程度,即使她自己不

  吟不写,以她一生的不幸而论,已经够我们的诗人兴

  感讽咏的了。

  师大附中初级二年三班学生颜毓芳在《石先生!别了!》中写道,——

    恐怕人人都要惊异,人人都要惋惜吧?当中国文

  学界,体育界,教育界中的女健将石评梅先生的死耗

  传来的时候。唉!……石先生!我最敬最爱的恩师呀!

  庐隐在《祭献之辞》中说,——

    评梅,现在我再报告你一个惨痛的消息,昨天我

  接到陆晶清一封快信,小鹿鹿为了你的死,哀痛得将

  要发狂。她说:‘梅姊的死至少带去我半个生命’!并

  且她还要从南方来哭你,埋葬你!

  小鹿是中秋过后,从西湖回到沪滨时,突然接到石评梅病危的信的。

  原来,小鹿南下以后,到达汉口,奉国民党武汉中央党部妇女部部长何香凝之命,参加了妇女部的工作。由于“宁汉合作”,国民党中央党部迁往南京,她代表妇女部向南京党部报到后,当晚便回到上海,直奔何香凝住的跑马厅一品香旅馆,向何香凝汇报情况。

  大革命失败以后,1928年秋,小鹿由西湖回到沪滨,接到评梅病危的信,她征尘不洗,行装不卸,马上去拍电报询问病情。两天内拍了四次快电,得不到答复,料想已是凶多吉少。果然,一个黄昏,小鹿从做工的地方回到住地,便接到评梅病逝的噩耗!仿佛一把利刃直插入她的心房。她急急忙忙,整装启程。行色匆匆,北上奔丧,收埋她的生死之交——评梅的残稿遗骸。

  小鹿夜里回到两年不见的京都灰城。第二天,她便要庐隐陪她到长寿寺去看评梅。

  她们坐车出了宣武门,到了下斜街时,小鹿已有点昏晕。当她远远的望见长寿寺那萧瑟残缺的红墙时,已忍不住放声嚎哭起来!

  当她们走进长寿寺,走到停放评梅灵枢的小屋门前;当庐隐吩咐看管人开开门,小鹿看到满墙的花圈,看到死寂的棺停和棺停前的两篮残败的鲜花时,她原本凄颤的心弦抖颤得更加厉害,她的心碎了!她大叫一声“梅姐!”便昏厥了过去!

  慢慢地,小鹿醒来,便一下扑到棺椁上,跪在棺停前,放声大哭!几次哀嚎,几次昏厥,几次醒来,几次再哭!——

  梅姐呵,梅姐!

  记得当年你送我南下,临行时你曾拍着我的肩说:“小鹿鹿,遇到任何艰难困苦,都要咬紧牙关,挣扎着去做。一切的痛苦让它都积存在心底,有酸泪不要在人前洒,你留着归来时再向我哭诉。”梅姐,两年来,我听你的话,忍耐着一切痛楚,掩藏起所有的眼泪,我只希望再见到你:再见到你时我再放声大哭,向你哭诉我两年来的遭遇。不料,今年,秋到人间时,你一颗聪慧的美丽的明星,竟如花残叶落般在秋风中陨坠了!从此,人世间已不能再见到你,我满腹的哀怨泪水向谁去哭诉!哦,梅姐呵,我只有在你的灵枢前抚棺痛哭!

  梅姐呵,梅姐!

  你可记得红楼绿柳下,遇见被追捕的宇哥的情景吗?你可记得“梅窠”里你在病榻上,我和宇哥陪伴你的情景吗?你可记得我陪你去陶然亭哭宇哥的情景吗?那里,有你的香踪遗迹,有你的春恨梦影。如今哪,梅姐,你全都带走了!你带走了对现时的怨恨,你带走了对人生的眷恋,你带走了恨,你带走了爱!你带走了多年来对我的真情护爱!抛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彷徨于崎岖的人生旅途上,还有谁来疼我,爱我?在这人世间。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哦,梅姐呵,我只有在你的灵枢前抚棺痛哭!

  梅姐呵,梅姐!

  你可曾想过吗?山城白发苍苍的母亲,年逾古稀的老父,当二老得知他们如花般娇艳俊美的女儿,他们爱如命根的“心珠”,已经死了,已经躺在京城一座冷寂凄清的破庙里,他们将怎样的哀痛欲绝?怎样的肠断心碎?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抚慰他们!哦,梅姐呵,我只有在你的灵枢前抚棺痛哭!

  梅姐呵,梅姐!

  记得两年前你送我南下时曾举杯对我说:“残稿遗骸,我待你归来再收埋。”当时我仅把它看作是一句凄艳的诗,不想而今竟应验了!梅姐,你是早已料到有今天吗?我和庐隐正计划着清理和掩埋,你可以放心地归去了,一切的事情我总要办得使你满意。遗稿和日记整理好,我就带去上海付印,这是你生前曾嘱托我的。你匆匆一生,在人世间可留下的,也只有这些用心血铸成的遗稿了,我当好好去办。至于你的遗骸,陶然亭既然是你生前选定的殡宫,我总能体谅着你的意思去做。日后,我会常常到陶然亭去看你和宇哥。唉,梅姐呵,当你和宇哥远远地看到一个瘦小深愁的人,踽踽独行,来到陶然亭畔,梅姐,那就是我来了!是我来看你们来了!当我抚摸你的墓碑痛哭的时候,你能告诉我些什么呢?是疼我爱我的话吗?哦,梅姐呵,人天相隔,我只有在你的灵柩前抚棺痛哭了!①

  --------

  ①陆晶清在评梅棺椁前的痛思,是她1928年10月30日于北京女师大写的《我哭你唤你都不应》的悼文,收在《石评梅女士纪念特刊》里。

  那天,小鹿很晚才回到她临时的住处女师大。此后,她几乎天天到长寿寺哭评梅,直到评梅入葬。

  庐隐和小鹿,整理评梅在协和医院的遗物时,惊奇地发现:除了床上枕头底下一本日记,日记里夹着君宇的遗像,和那片志恨千古的红叶,——除此,再什么也没有。

  高君宇生前,评梅拒绝了他的爱。高君宇死后,她把所有的眼泪,全部的爱,都给了君宇。她只把这片红叶保留在自己身边,陪伴她三年,直到她死!

  哦!志恨千古的红叶,在万千飘落的红叶里,只有你衔带着两个不幸的命运,和一出凄艳的悲剧!那红叶里,编织着后人难以解开的生之谜和死之谜!现在,评梅是带着这片红叶和手上的象牙戒指,去追寻高君宇远逝的灵魂了吧?

  石评梅日记里夹着的红叶扉页上,工工整整,写着两行秀丽的毛笔字,——

     生前未能相依共处,

     愿死后得并葬荒丘!

  这些,在入殓时,庐隐和小鹿把它们都放到了评梅的身边。君宇入殓时,评梅是把自己的照片放到他的身边一块封棺的。现在她们把君宇的遗像,也放在评梅身边,和她一起入殓。在入殓的刹那,小鹿特别注意到了:评梅手上戴的那只象征他们纯洁坚实爱情的象牙戒指!

  第二年10月2日,陆晶清、庐隐她们根据评梅生前的遗愿,把她埋葬在陶然亭畔高君宇墓旁。

  入葬的那天,评梅生前的朋友们,师大附中、春明女校及女一中的同学,将评梅的灵柩从长寿寺移到北京陶然亭畔君宇墓右侧入葬。随同评梅灵枢陪葬的,还有她平时常用的钢笔一支、喜爱的图章六枚。石评梅和高君宇两墓并排,两碑并立,终于完成了评梅的嘱托:与君宇并葬荒丘!

  小鹿受评梅母亲的委托,把一个描龙绘凤的鎏金红漆梳妆用具木盒,和几件儿时心爱的玩具,放在墓穴里灵柩前的小石几上。这是评梅少女时就喜爱的东西,死后拿来陪葬。

  当小鹿双手捧着红漆梳妆木盒,往评梅灵柩前小石几上放置的时候,顺便把自己手上一只红宝石戒指脱下;用被她的泪水浸透了的手绢包好,和木盒一起放到石几上。

  评梅墓碑的形状,与君宇的类似,是一座四角白玉剑碑。正面用楷书刻写着,——

  故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女教员石评梅先生之募

  碑基正面,用篆书镌刻着四个大字,——

          春风青冢

  墓碑上刻写着墓志全文,——

    石评梅先生,讳汝壁,前清光绪二十八年阴历八

  月十九日生于山西平定县。幼聪慧,长好文学,而常

  有致力教育以改造社会之志。民国十二年,卒业于北

  京女子高等师范体育系,任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体

  育及国文教员、女子部学级主任,六年之间,劳绩卓

  著。著有《涛语》、《祷告》、《偶然草》数书行世。十

  七年九月二十九日,以脑病殁于协和医院,年二十有

  七,葬于北平宣武门外陶然亭畔。

  送葬的人群,在评梅灵柩入葬前,举行了祭奠仪式。

  开始埋葬了,当坟工第一铲土扔到棺木上的时候,小鹿忍不住突然大哭起来!随着,人们也都哭泣起来。有几个女同学哭着喊着。企图挣脱拉着她们的人,跳进墓穴里,最后抚摸一下棺椁,抚摸一下装着母亲般的石先生的灵柩!

  黄土填满了墓穴,有人高喊一声:

  “封洞了!”

  工夫不大,堆起了一座高高的坟茔。

  墓碑也立起来了。

  人们站在评梅墓前,哀悼她,凭吊她,久久地不愿离去!

  哦!陶然亭畔的萧萧芦荡,沉沉暮霭,皑皑白雪,飒飒秋风,还有这荒郊静夜的神秘,碧蓝夜空的明月,都将归评梅和君宇共享了!生前他们未能相依共处,死后他们终于镇日里在一起,依偎着。微笑着,享受他们生前不曾享受过的人间甜美的爱情生活!

  黄心素也来送葬了。

  小鹿在不经意间,抬头看了黄心素一眼。只见他,站在墓碑前,显得异常的痛苦,异常的悲哀。

  小鹿心中思索不透:这样一个风流倜傥、潇洒英俊的青年,他不但有吴天放的英俊潇洒,还有高君宇的勇猛深刻,对评梅一往情深,万缕柔情。然而,这终究化不开她心坚如铁。——她心中只有君宇!而且对君宇的爱,更加深沉,更加迷恋,更加如醉如痴!

  “今后,你准备到哪去?”小鹿低声问他。

  “北京,再也没将什么可挂念的了。”黄心素声音低沉,神色黯然,“革命处于低潮,正是需要我流血的时候。我准备投笔从戎!”

  高君宇和石评梅,他们哪里知道,正是他们的侠骨柔情,激励着一个热血青年,在大革命失败的时候,奔赴杀敌的疆场!如果君宇、评梅地下有知,会感到欣慰的吧!

  送葬的人,陆续都回去了。最后走的,是小鹿和庐隐。她们从地上捧起一抔黄土,撒在评梅的坟头。

  庐隐感慨万端,低吟道:

  “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

  才如江海命如丝!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从山西桃河畔,来到北京九载,便显出她横溢的才华,而名噪京都文坛。然而,评梅薄命,遗恨千秋。她来到人世间仅仅二十六年,便撒手离去了。

  惜哉,苍天!

  你断送了评梅的爱,你又断送了评梅的命!使令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仅仅二十六个春秋!

  虽然,苍天不成就评梅于当时,但是历史却成就评梅于千古!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初版后记






初版后记

  长篇传记文学《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即将出版。这是我的第三部长篇作品。其间,感慨良多,零零乱乱,不成文章。且记在后,以为后记。



  一个人的童年,应该是产生中最美好、最无忧无虑的时代。应该背着小书包,接受妈妈的抚摸,听着妈妈亲切地嘱咐,蹦蹦跳跳上学去。

  我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渴望着念书,渴望着坐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渴望着和那么多的同学一块玩耍。

  但是,我却不得不扛着扁担,扁担上挂着一串绳子,腰上别着把小镰刀,每天迎着初升的太阳,经过大连金州的七里村、八里村,到几十里地以外的家乡东边的大和尚山去打柴,负责八口之家烧火做饭用的柴禾。

  偶尔有一天能带上一块玉米面饼子进山打柴,那么,这天山谷间便有我的欢声笑语。但是,经常早晨只有一碗玉米面粥来充饥,中午没有干粮带。人小,干活,饿得快,一碗粥,一泡尿,肚里早已空得慌,只好坐在山腰上哭。那时,我只梦想能有一块玉米面饼子!眼看天黑又怕狼,只好咬着牙,流着泪,一步一步住家挨。

  为了能念书,有时我一天上两趟山,砍两担柴。积攒下足够的烧柴,我终于上学念书了。那时我已经十一岁了,却已经当了三年的小樵夫。

  哦!家乡黄海之滨的大和尚山,那山中肃穆恒静的谷壑密林,那山谷密林之中幽寂古朴的寺庙古刹,在在都印满了我儿时的足迹,流下过我多少辛酸的泪呵!

  十一岁,我入了八里小学二年级,后来又转入七里小学,终于实现了我渴慕日久的学生生活。感谢上帝赐给我一位温柔善良的乡村女教师,她像姐姐,又像母亲,寓情育于教育事业之中。她给了我爱,给了我温暖,她使我苦涩的童年,添上了许多欢悦的色彩。

  但是好景不长。不到一年,换了个用野蛮手段进行“教育”的王姓教师。一个班,六个学习小组。他居然把我开除“组籍”!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小组,我被遣送安置在全班最后一个座位上。可我是全班个子长得最矮的一个。后来,他逼使我必须把同座位一个各科成绩均在零分分数线上的、有痴呆症的同学帮助到60分以上,不然就永远把我开除“组籍”,让全班同学将我孤立起来!于是,我不得不被迫辍学,转入金州纺织厂子弟小学。那位王姓教师,如同那位乡村女教师一样,永远深刻在我孩童时稚嫩的心灵上。

  呃!一个人童年时心灵的创伤,一辈子也是抹不平的呀!不过,它可以更早地激发我去认识人生,思索人生。它可以缩短一个人的童年期,更早地越过这个年龄段,而提前进入少年、青年的行列。

  后来,当我发现评梅当年也是寓情育于教育事业之中时,我的心被震动了。我写石评梅传是歌颂评梅,同时也倾注了对我儿时那位乡村女教师的深深的爱。



  1962年我作为大学中文系的学生,第一次来北京游玩,到过陶然亭公园。我在高石之墓前伫立了许久许久。我反复吟诵评梅题写在高君宇墓碑上那大气磅礴、光彩照人的诗句,——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

          我愿死如慧星之迅忽。

  我反复揣摩评梅题写在这首诗后面的几句感情深沉浓烈的话语,——

    这是君宇生前自题像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

    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慧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

  流到你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

                      评梅

  在荒家的四周我镇日踟躇徘徊,是悼亡当年那位灵魂高洁、命途凄艳的少女吗?是缅怀远逝的古亭梅魂吗?是寻觅陶然亭畔评梅的泪痕,足迹,春恨,梦影吗?对于一个年轻的中文系大学生来说,虽然激动感奋,然而束手茫然,一无所知。因为,任何一部文学史,对石评梅这位“五四”新文化开创时期的著名女作家居然只字末提。

  二十年后,有关高、石的材料相继问世出版了,其中特别重要的,是邓颖超同志对高君宇和石评梅的高度评价和赞美。我借重这些材料和评梅的作品,决心为一代风流才女的坎坷悲艳的一生,写一部传记文学。

               柯兴

               1986,3,2,于京郊复兴庄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再版后记






再版后记

  1986年初,我在这部书的初版“后记”中,曾经写过这样的话:“我写石评梅传是歌颂评梅,同时也倾注了对我儿时那位乡村女教师的深深的爱。”

  著名文学评论家张韧在一篇评论文章里,对上面这句话,有过极深刻的论述。——

    1962年,当柯兴作为一位大学中文系的风华正茂

  的青年学生,第一次来到首都拜谒高石荒冢的时候,虽

  然对高石生平业绩因“一无所知”而一时无法落笔,但

  是他对君宇的“我是宝剑、我是火花”的浩然之气的

  景仰,对古亭梅魂的缅怀与追思,这应该说是作者二

  十年后写此书的情启灵动的最初之因。还有一个动因

  也是不能忽视的。即作者说:“我写石评梅传是歌颂评

  梅,同时也倾注了对我。儿时那位乡村女教师的深深的

  爱。”这是他在小说《后记》里所写的,看来似自我抒

  情的闲笔,其实它是作者无意之中道出了写《风流才

  女——石评梅传》另一个重要因素。福楼拜说“包法

  利夫人就是我”;郭沫若说“蔡文姬就是我”。其实包

  法利夫人和蔡文姬,不过是他们笔下的小说和戏剧里

  的主人公,她们的经历和作家本人并没有多少共同点。

  郭沫若与福楼拜所以这样说,主要是因为他们和自己

  创作的人物心灵息息相通,倾注了他们浓烈的感情。柯

  兴并没有说“石评梅就是我”,然而,评梅的形象无疑

  是灌注了作者对那位温柔善良的、曾“给了我爱,给

  了我温暖”的童年时代女教师的情丝。

    从对小学启蒙女教师的怀念之情,大学时代因观

  瞻高石之墓而激发的敬慕之情,直到读了评梅作品集

  和邓颖超同志的题语,如果没有这一条数十年积累的

  挚爱的情感线,我想,柯兴也许不会写《风流才女——

  石评梅传》的;即使写了,也不会是一部盈灌着激情、

  柔情和诗情的成功之作的。

  1987年、1991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两次连播这部长篇传记文学的时候,连初版“后记”也一块播放了。于是引来了不少听众及读者,在来信中询问“乡村女教师”的情况;他们问我为什么对她有那么深挚的感情,以及她后来的情况怎样了。



  真的,每当提起“教师”这个词儿,我的心中总会油然而生敬意。在我的—生中,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教过我的老师许多许多。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还就是“那位乡村女教师”了。

  1945年8月15日日冠投降,这年的8月22日,苏联红军进驻了我的家乡旅大地区(即旅顺大连也包括金州)。新旧交替,百废待兴,百业待举,社会一时顾不上我们这些郊区农村的孩子。

  我们村,是金州城郊的八里庄,大约是离县城八里地的意思吧。村东是大和尚山,那时,山高林密,野兽出没;西边是渤海湾,海阔天高,渔帆点点。我的家乡,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可爱极了。可惜,就是没有学校,没有教师。

  有一天,我额娘告诉我,说村里来了个女教师,是大连师专毕业的,看模样挺俊俏,就是岁数小,左不过十八九,哪就能管得了孩子?她自己才是个孩子嘛!

  我在深山老林里砍柴,直到十一岁进学校,——我们这些野惯了的孩子都给笼进了八里小学——一家土改时被赶走了的地主大院。

  学校虽有了不少教师,教我的,还是我额娘说过的那位女教师。她长得挺好看,很文静,很和蔼,总是笑眯眯的,从来不吼我们、呵斥我们,我们都很喜欢她。你就是上课玩东西说话,她也只走过来摸摸你的头,冲你笑笑,摇摇头制止你,使你感到温暖,感到柔情,感到爱。特别像我这样的小樵夫,从小生活在深山老林的壮美粗犷里,生活在大海的雄壮与狂野之中,经常受到饥饿与孤独的袭击,受到黑暗与野兽的恐惧的包围。我强烈地感受到她的温柔她的爱,像一股股暖流滋润着我稚嫩的心灵。

  女教师的家住在县城里,离我们八里小学总有十几站远。丘陵岗坡路,没有车,她每天步行。有时她来晚了,我们想她,就成帮结伙去接她,一直接到北山苏联兵营的道边上。那是她的必经之路。

  有一回下大雪,我们全班大队人马去迎接她。路上,她和我们一起打雪仗玩。她清脆纯洁的笑声洒满一路洁白的雪地,仿佛是细碎的银块撒在大地上。太阳一照还放着光亮呢!有时,她和我们一块去山里拣松仔,摘蘑菇,爬山比赛。我小时候极顽皮,况且这座我砍了三年柴的大山,哪哪我不熟?我逞能,爬到一棵很高很高的钻天杨上拆老鸹窝,吓得她胎煞白,声儿发颤,仰着脸喊我叫我快下来,别摔着。待我下来时,她一下把我搂到怀里,说:“妈呀,可吓死我了!”我听得见她的心蹦蹦跳得厉害,白净的额角,丰胶的唇边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不知心疼老师,我只觉得很好玩。有时,她和我们去海边赶海,拾海货,拣贝壳。她两手抓着裤管儿,裸露着两只白嫩的小腿趟着海水,一个浪头打来,溅她一身一脸的水。她咯咯地笑着,笑声甜美、柔嫩,纯洁得像是一串串珍珠撤在海滩上,撤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上。

  有一次,早晨,已经上课了。可她没来。我们去接她,一直接到苏军兵营也没接到。我们正愣愣地朝城里的方向眺望,突然,看见她披头散发,衣服撕破了,半裸着上身,嚎叫着从兵营里跑了出来,仿佛是疯了一般。等我们几个回到学校,只见所有的学生都站在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女教师的哭泣声,阵阵从教研室里传出来。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柔弱悲痛的低泣声,仿佛是无数根钢针扎在我幼小的心上!

  第二天,她没有来上课。从那以后,我没有再见到她。后来听说,苏联红军在小北山上要枪毙两个犯纪律的士兵,正要开枪的时候,她跑到山顶上,苦苦地哀求,才把那两个士兵从枪口底下救了下来。

  1957年整风的时候,听说她把这件事的经过谈了出来。接着反右。她因为“美化自己”、“诬蔑苏联老大哥”、“破坏中苏友谊”的罪,名受到批判。1958年,因为她后来执教的这座学校所定右派名额不够数,便给她戴上了右派的帽子。那一年,我考入东北人民大学中文系,离开了家乡;有一年暑假回家,听我额娘说,那年第一个来到我们八里村办学的女教师投海了,身后还扔下个小女孩。我躺在炕上叹息了半宿,流了不少泪。她死的时候,也许才二十几岁吧?

  多年以后,有一次,我回家乡采访,中间去了八里小学、县教育局,还到过七里小学和八里小学的几位教师家里,还托了好几位我中小学的同学,打听我那位乡村女教师离开八里小学以后的情景,以及她现在何处。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四十年了,人世沧桑,也难怪!

  我怀着抑郁惆怅的心绪,只好去了海边,去了那个据说是她投海自尽的地方。看天水一色,听海涛喧啸。我镇日徘徊在海边,是寻觅她的足迹、笑语,她的泪痕、遗恨,还是她在人世间的绝望?是悼念当年那位美好善良、然而命运悲惨的少女,还是被扼杀的年轻的生命?不!我是从心底里在呼唤她,呼唤我儿时启蒙老师远逝的英魂!

  我弯腰拾起一个贝壳,仿佛就是当年她拾起过的那个,那么洁白无瑕,在沙滩浅浅的海水里闪着耀眼的光亮。于是,她甜甜的笑语,俊美的面容,又鲜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那个从大连师专毕业、家住金州南城外,带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到山村来办学的女教师,那个像姐姐又像母亲,给了我爱,给了我温暖,使我苦涩的童年添上了许多欢悦色彩的温柔善良纯情可爱的少女!

  哦,我儿时的启蒙老师!

  我望着她葬身的茫茫无边的大海,向着也许至今还游荡在蔚蓝大海上的不死的师魂,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老师,你柔弱而伟大的灵魂,永远和你的学生同在!



  我和所有的人一样,曾经有过幻想,有过梦。但,却不是当作家的梦。

  说来惭愧!我这个人开化晚,当过三年的小樵夫,已经十多岁,才实现了我孩提时代的第一个梦,——终于上学念书了!读初中的时候,看见有的同学拿着一本厚厚的、比教科书还大的书,在课下阅读,我就纳闷儿,不知道那是什么书,偷偷地窥视一眼,——是《红楼梦》!说真格儿的,我当时真不知“红楼”为何物!不过,我曾梦想过当音乐家!

  现在想来,可能因为我阿玛会吹箫的缘故。他的箫,吹得动听动人。山村月夜,他的箫声常常吹得几里地以外都听得到,——清彻透明,酣畅淋漓,醇美似秋天甘露;淡泊高远,婉转幽深,清越如山间清泉。小时候,我常常披着我额娘的大襟夹袄,拿着小板凳,到院子里,坐到我阿玛身边,望着冷月畔不停地眨动眼晴的小星星,听他吹策。

  在初中二年级,我诌得一首曲子,居然在一个铅印的小刊物上发表了,我偷着乐了好几天,险些把我乐出屁来,于是我的兴趣陡然大增。回到家,把书包往堂屋高桌上一扔,便拍案击节,边敲高桌边哼哼,作起曲来了。敲得破高桌叮当山响,简直是如痴如魔!如醉如狂!我绝对相信我将来能成为作曲家!可谁知,下了夜班正在睡觉的二哥被我吵醒,他从炕上一跃而起,把我臭骂一顿,声言如若再吵得他睡不着觉,上夜班打磕睡口了工资,就不给我开饭,甚至声言不许我再念书!从此,我的作曲的兴趣大减,我仅有的那点儿音乐“天才”,便湮没在那一顿臭骂声中了。我有限的几个音乐细胞、彻底的破碎了!

  我的音乐家的梦,也就从此破灭了!

  我常常站在家乡的渤海之滨,望着茫茫的大海,惆怅、茫然,不知将来干什么好。

  到了高中,我又转了志向,梦想当个工程师。那是因为我大哥是工程师。他二十几岁就有创造发明,1948年,二十五岁,便荣获了旅大地区特等劳模的光荣称号。1952年他以工地主任和工程设计师的身份,为他所在的工厂建造了四栋集体宿舍大楼。1953年,他却被当着贪污受贿的“大老虎”打了几个月,不许回家,不许睡觉,交代问题。这么大的工程怎么可能不贪污受贿?但是查实的结果,他没食一砖一瓦,没受一分钱的贿赂!可仅仅几个月,他便被折腾得脱了一层皮,变了相,待回到家中嫂子险些认不出他来了!经过辽南大地震,经过四十年的风雨春秋,而今,那四栋大楼,依旧岿然不动,无一裂纹!他对机械、水暖、建筑什么的,也无所不通,简直就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天才!他小学没有毕业,人们说他隐瞒学历隐瞒历史,他被迫填了假学历: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人们这才颔首称是,信假为真。后来,1955年“肃反”,“里通外国”的嫌疑,便是他被送去“劳教”的原因之一。“文革”开始,他被遣返回乡。在农村,他创办了乡镇机械加工企业,为生产队赢得了大量的经济效益。于是队里的领导干部想方设法阻挠他平反,他如果平反,人一走,那队里的经济损失可就太大了。

  啧啧,多么仁慈的伯乐!

  大哥四方奔走,八方呼吁,疲于奔命,直到1982年,才终于得以彻底平反昭雪。然而,他已心力交瘁。四年后,死于癌症。

  呢,苍天,你断送了一个天才!

  呜呼!我的一身鲠骨、两袖清风的兄长!

  当时,大哥给送去“劳教”,我想:原来,当工程师比起当音乐家的日子更不好过!从此,我便不敢再有当工程师的梦想了!

  高中毕业,报考志愿时我便转了志向,报考了中文系,一心一意做着将来当作家的梦。但是,我命途多外,出了大学校门,虽然混迹于文艺界,我却只在《北京文艺》(即今《北京文学》)充当一名编辑,成天埋头于稿子之中。住在北京市文联的集体宿舍里,一抬头便望得见窗外矗立在长安街北侧电报大楼的钟楼,夜晚听得见钟楼的钟声。这样,一直干到“文革”开始。

  《北京文艺》因为发表吴哈的《海瑞罢官》而被《人民日报》点名批判,说是“三家村”的分店,连编辑们也统统都给赶出了北京市文联,扫地出门,清理阶级队伍,接受革命的大批判。直到这时。我方才大彻大悟,大梦方醒!我决计今生再也不当编辑!

  有一年,北京市委把我调去搞京郊区县文化工作调查,干了半年,搞了两个调查报告,虽然深得领导的赏识,但终觉非我所愿,再四要求去搞创作。无奈那时作家们也都在农村下放劳动,我便去了一个剧团帮助搞剧本,这是我和戏剧结下不解之缘的开始。于是我离开了市委那座红毡铺地的大楼,到山东鲁南地区深入生活。两年的时间里,四下鲁南,历时八个多月,与老根据地的人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夜晚一铺炕上聊,白天一张桌上喝玉米面粥。那粥稀得如同“洪湖水浪打浪”,不过我至今不悔。我到过十多个县,查阅了上百万字的战史资料,访问过百多人,写了一个以抗日战争为背景,描写收抄延安整风文斗的剧本。

  到了1974年,北京市剧院团创作人员召开创作会议。文化局一位姓马的局领导找我个别谈话,动员我放弃这出戏,他说;“在山东抗战的是115师,而115师的师长是林彪。从你主观上肯定不想为林彪树碑立传,但假如客观上起到了这样的作用,你倒没什么,我可就负不起这个责任了!”我说:在山东坚持抗战的虽然是115师,115师的师长虽然是林彪,但是整个抗日战争,林彪从未到过山东。他一直在苏联养病!山东的历史,是山东人民创造的,山东的抗战史,是山东抗日军民创造的,与林彪无关!然而,这位局领导,仍旧继续动员我放弃这出戏。言语之中透着诚恳、真挚,坦率!我为他为下级着想的精神而深深地感动了!我同意放弃这个我实在不愿放弃的剧本!可他太诚恳了,他大使我感动了!

  但是,十分钟以后,仅仅十分钟,在全市剧院团创作人员大会上,还是这位马领导,却突然发难,慷慨激昂:有人,用剧本“企图为林彪树碑立传”!“九。一三”以后,这是多大的帽子啊!他简直要置作家于死地!会后,他责令剧团派人四处调查这个剧本的历史背景。无疑。这是“十年动乱”时期文化专制的丑剧。这出戏,当然只有流产了。整个这件事,真是滑稽!如同一出滑稽戏!我却被打得好几年抬不起头来!

  人闲着要生蛆。剧本不排便没事干。于是我发愤把这个剧本改成小说。世人都是将小说改成剧本,我却不得不将剧本改成小说。这就是后来全国一百多家电台相继播放的长篇小说《使命与情网》。这部小说连续两版四次印刷,发行四十多万册,四次向国外订户发运。

  戏剧作者写小说。当时有一种说法,叫做“水土流失”。我大约是较早被迫“流失”的一个吧?

  我终于做成了一个梦!

  但是,这却是一个苦涩的梦!一个孕育的是剧本、问世的却是小说、变换了品种的奇特的梦!

  1985年,我根据中国评剧院的剧院领导会议的决定,又写了《石评梅》。剧本刚写出来,还没有审读,便又决定我与剧院两位正副院长合作写一出改编的戏——《芙蓉镇》!而且我被告知由我执笔。写戏要分配,与谁合作也要分配,有比这更滑稽的吗?《石评梅》当然只有胎死腹中了!

  1986年夏,为了排演《芙蓉镇》准备去湖南体验生活,我提出不同意见,我对剧院领导说:目前全国上演《关蓉镇》的有九家,就是说全国已有九台《芙蓉镇》了;而且年底谢晋导演刘晓庆、姜文联合主演的电影《英蓉镇》就要公演;评剧院的力量是无法和人家相比的,我们是不是就不要再搞了!

  剧院领导很激动很严肃地说:我们就是要和刘晓庆对着干!

  我真的有些愕然而且感到悲哀了!他们是不是有病?

  于是由两位导演、两位搞音乐的、两位搞舞美的、一个编剧组成的《芙蓉镇》剧组,七个人,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从北京到湖南,从湘南到湘西,钱花了好几千,剧本改了好几稿,最后还是下马了。后来听说,剧本不错,只因为在演员人选问题上意见不统一才下马的。简直是轻率得不能再轻率了!拿着伤害作家当儿戏!

  剧本《石评梅》被压下去了,《芙蓉镇》也让你白费功!但是所有的文学样式的路,不能全都给堵死吧?长篇传记文学《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孕育的虽然还是剧本,但是几经阵痛以后却以传记文学的样式问世了!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尚在付印的过程中,《光明日报》连载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播已经同步进行。尔后,几乎所有的省台和省会市台都陆续播放了。北京日报(郊区版)、南京《青春》丛刊、《青年文摘》等报刊也都进行了连载或选载。

  这又是一个在孕育的过程中改变了品种的梦!当然,虽然这个梦闪着美好的光彩,但是仍旧带着些苦涩!

  不过,因为覆盖面大,影响广泛,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北京陶然亭公园的游客陡然增加、高石之墓的瞻仰者开始络绎不绝。作者先后收到了上千封的读者和听众的来信,信中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还有许多没有来过北京的读者听众在信中表示,以后但凡能来北京,下了火车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陶然亭公园,到那里去凭吊高石之墓!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有比这,更感到令人欣慰的吗?

  只是,对于还没有把电视剧《评梅女士》与长篇传记文学《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弄明白是两位作者完全不同的两部作品,便挥毫狂谈的人,我感到有点悲哀!这如同把才华绝代的著名教授刘半农看成是“浅近”,误以为荷花淀便是大海的人一样可悲。

               柯兴

              199l年教师节于京都梅园书斋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三版后记






三版后记



  一个人成为作家,抑或成为歌手,我宁愿相信是后天的勤奋与机遇,而决不相信是一生下来就天生注定了的。

  日前看报,读到一位青年歌手的成长时,说她出生刚满百日听到音乐就睁大眼睛,寻找发声的地方。我想,我是决没有这种与生俱有的天才的。我刚出生百日时,我相信即使有人放一响屁,大约我也会睁大眼睛寻找发声的地方的,因为我会觉得很奇怪,不知这种声音属于人间何种音响。

  我自小家贫读不起书,上山砍柴当了三年小樵夫,十来岁才正式跨进学校的大门。可是我从小生活在深山老林的粗犷壮美里养成一种贪玩的野性。后来,我考,入了大连金县一中。有—个初中暑假,我的班主任李老师借给我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教导我不要贪玩,鼓励我要多读些课外书。

  “钢铁”这本书,现在大家都知道。五十年代初期,李老师借给我的这本“钢铁”大概是第一版第一次印刷。这书,许多人并不了解。连有的新华书店,还把这本书放到“科技类”冶金丛书里。

  当时,我读这本书,使我好激动!从那时起,我才知道除了课本,还有课外书一说。可我并没有因为有李老师和那本书的启蒙,便去多读些课外书,便走上文学之路。

  不,没有!那时我只想当音乐家。

  1955年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大连金县高中(即今金州十六中)我又想将来当个工程师。

  可是。1958年我从大连金县高中毕业,我不知是考文?还是考理工?还是就业?在人生路上的转折当口,我犹豫不决。后来,我想到初中的那位班主任李老师借给我的书,在我心中翻滚着,涌动着。我突然想起,我借李老师的那本“钢铁”还没还呢!三四年了,书呢?翻箱倒柜,终于在我额娘的针线笸箩里找到了,有许多页已经被剪了鞋样儿。

  我凑合着把缺页少章的“钢铁”又读了一遍,它激励着我报考了大学中文系,一心一意做着将来当作家的梦!填完表,我兴高采烈,怀着激动的心情到我念过初中的那所学校,去找李:老师,我要告诉他,是他和他借给我的书,使我决心报考中文系,将来一定当作家!同时把那本“钢铁”还给他,向他表示谢意,表示歉意!

  我初中时代的班主任李老师经常带领我们班召开“热爱祖国”主题班会,有时还到大和尚山的观音阁响水寺去开,结合家乡的山山水水,以此增强我们的爱国意识,给我们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我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初中母校。可我哪里想到,当我刚走到学校操场,便看到李老师拎着一个小小的行李卷儿,有人位老师仿佛是奉命“护送”,许多老师和学生围观。我悄悄打听,才知道李老师给划成了“右派”,遣返原籍,回乡劳动改造。妻子离婚,儿女和他划清界线。

  我的心怦怦直跳,心悸而不敢上前去还给他那本书。我眼见他面色苍白,孤零零地给“押”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剩我一个人拿着那本书站在空旷的操场上,望着那座母校二层红砖大楼。突然,我感到我的心很空,很沉,很渺茫。我的初中班主任还是有很强敬业精神的老师,他怎么会当上“右派”给赶出学校呢?五十年代一个十几岁的食玩男孩儿,哪里能理解变幻难测的时代风云!

  学子如师。我也命途多舛。从吉林大学(即东北人民大学)中文系毕业,到了北京市文联《北京文学》当编辑,整天忙于处理稿子,哪有闲工夫去做当作家的梦?少年时的理想,步入社会以后,我才明白那不过是昙花空梦罢了!

  “文革”开始,北京市文联大门两侧给刷上了“庙小妖风大;地浅王八多”,横批“一群牛鬼蛇神”的对联大标语。因为“敌情严重”统统被扫地出门赶到市委党校“清理阶级队伍”!我哪里还敢再做当作家的梦?

  不过,我常想,保尔,全盲全瘫的残疾人能写出流传不朽的惊世之作,我年纪轻轻又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写不出点东西来?“十年动乱”开始那二年,我偷偷地通读了十大本《星火燎原》。1971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连续出版了十几本书,十几部中篇,并且上演发表了十几部大型舞台戏。我终于混进了作家的队伍。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1987年,我带着我自己写的准备送给李老师的两部长篇小说,《使命与情网》和《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回家乡采访。但是,我那位初中班主任李老师早在三年困难时期便死于胃癌,戴着右派和历史反革命两顶帽子入土的。我跑学校跑教育局跑法院,为他摘帽平反四处奔波。

  后来听说他已经摘帽平反,我到李老师原籍农村他的墓前,把当年他借给我的“钢铁”以及我的《使命与情网》和《风流才女——石评梅传》,一起放到他的坟头、

  我默默地站在老师的坟前,望着那座夕阳残照里光秃低矮的荒冢,遥祭他远逝的孤魂,祈祷他的灵魂安息!

  呢,我那命运悲苦的老师啊!



  长篇传记文学《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出版不到十年,已经三版六次印刷!这第三版、又即将问世了!

  1986年、1991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小说连播时间,将这部书连播了两遍。这在读者听众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从这部书首发面世的第一个清明节开始,年年的清明节,大、中、小学生总是络绎不绝来到北京陶然亭公园的高石之墓前缅怀,凭吊,宣誓。可见高石的革命事迹和他们的爱情悲剧,是真切地感染了广大青少年!

  去年底,这部书荣获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中华人民共和国广播电影电视部、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出版署联合评选的首届“中国青年优秀图书奖”!

  今年,这部书荣获了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举办的首届中国优秀传记文学作品奖。

  广大读者和专家们对这部书给予如此的厚爱,使我深深的感动!我衷心地感谢他们!

  写一部书,不是出版一两千册,当年便无人问津,而是多次再版印刷,出版社仍旧常常告罄、无书供应,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没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到高兴的了!



  我对教育过我的考师和养育过我的父亲母亲,永远怀着敬意,永远怀着最深最浓的真情真爱。我总想;这不仅使他们远逝的灵魂可以得到慰藉,也许,他们的在天之灵会永远的保佑着我。

  我永远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人们啊,善待人生吧!

              柯兴

             1995年9月3日于京都梅园书斋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结尾






结尾

  石评梅和高君宇,生未成婚,死后并葬,在当时的北京城,人们奔走相告。街谈巷议,经年不衰,一时成为京都佳话。高君宇、石评梅并立的白玉墓碑,人们亲切地称之为“高石之墓”。

  石评梅的学生们,按照评梅生前常常去陶然亭畔给高君字墓献花悼亡一样,不管是芳草如茵的暮春,还是凄清萧瑟的秋日,常是三三两两,到高石之墓前,挥泪祭洒,献花追悼,直到多年以后她们离开北京的时候。

  少女们温热的泪水,浇灌了坟茎侧畔的黄花翠柏。她们用少女纯真的心,祈祷默祝她们年轻的恩师,和那位雄风犹存的志士,在清风明月下永远相依相偎,低吟浅唱!

  解放后,经过大规模修建,陶然亭一带焕然一新,成为一座幽雅清新的美丽公园。这里,水树相连,亭阁和谐,湖光山色,拱桥飞架,游艇穿梭,鱼翔水间,苍松古柏,郁郁葱葱,百花竞放,争奇斗研,曲廊成趣,岸柳拂水。到陶然亭公园一游,会令人不醉亦陶然!

  江山也要美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

  因为有令人敬仰的“高石之墓”,陶然亭公园被妆点得更加秀丽妖娆,更加清幽壮美!

  解放初期,周恩来总理与邓颖超同志,几度到陶然亭,怀着深切的仰慕和悼亡之情,凭吊“高石之墓”。并且向同行的人们,讲述高石的爱情和革命事迹。

  1956年6月3日,周恩来总理在审批北京城市规划总图时。强调要保存陶然亭的“高石之墓”,并指示说:“革命与恋爱没有矛盾,留着它对青年人也有教育。”

  十年动乱,“高石之墓”在劫难逃,墓碑推倒,墓穴掀开。圣洁高尚的爱情,遭到鞭笞。

  1973年底,身染重病的周恩来总理,得知高石墓地遭到破坏,十分痛心,立即委托邓颖超同志妥善照管。在邓颖超同志的关照下,君宇的遗骨火化后安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墓碑移至首都博物馆保存。评梅的遗骨也被妥善迁移。奇怪的是,高君宇和石评梅,手指上各戴的那枚象征他俩纯洁爱情的象牙戒指,当年入殓时,是在众目睽睽下各自带进棺木,带进墓葬中去的。然而此时在开棺火化的时候,尸骨依然,两枚象牙戒指却不翼而飞了!

  《石评梅作品集》出版。邓颖超同志为之作序:《为题<石评梅作品集>书名后志》,发表在1982年9月20日的《人民日报》上,——

    书目文献出版社嘱我为本世纪二十年代名女作家

  石评梅作品集题写书名,立即在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件

  难忘的往事。在二十年代,大革命时期,我已知高君

  宇(名尚德)同志是我党北方区委员会的负责人之一,

  主管宣传工作,但未见其人。那是一九二五年一月,高

  君宇同志在上海参加我们党的第四届全国代表大会之

  后,返回北京的途中,他特地在天津下车,到我任教

  的学校里看望我,因为,他受周恩来同志的委托来看

  我并带一封信给我,这样我们有缘相见,一见如故,交

  谈甚洽。高君宇同志和周恩来同志是在党的第四次全

  国代表大会期间相识的,俩人欢谈甚深,彼此互通了

  各人的恋爱情报,于是高君宇同志做了我和周恩来同

  志之间的热诚的“红娘”,而恩来同志又做了我得见君

  宇同志的介绍人。我和君宇同志的那次亲切会见,他

  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是一个温和而沉着,内心

  蕴藏着革命的热情,而从外貌看上去也较为成熟的青

  年。

    在同年的三月间,我正在北京参加国民会议促成

  会全国代表大会的时候,突然听到君宇同志逝世的噩

  耗,深为悲痛,极想能够见到他的情人——石评梅女

  士,给予安慰。数日后,在北京大学旧址法学院的礼

  堂,举行高君宇同志的追悼会由赵世炎同志(中共北

  方区委员会负责人之一,主管职工和宣传工作,一九

  二七年国共两党分裂后,七月在上海被捕遭杀害)主

  持,我去参力。追悼会,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和迫切的

  愿望,希望能够见到女作家石评梅。但是那天很出乎

  我的意外,评梅女士并没有参加追悼会,可能因为她

  悲痛过甚而不能参加。但是,在追悼会会场的正中悬

  挂着评梅女士抄录的君宇同志自题像片的那首诗,作

  为她悼念君宇同志的悼词。因为,我和恩来同志对高

  君宇同志和石评梅女士的相爱非常仰慕,但他们没有

  实现结婚的愿望,却以君宇同志不幸逝世的悲剧告终,

  深表同情。君宇同志由于工作关系,一人独居,无人

  照料,阑尾炎发作后,因耽误时间而恶化以至不救长

  逝的。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仰慕高、石之间的爱情和

  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遇,总希望能有机会和石评梅女作

  家见一面,然而,石评梅女士由于失去君宇同志悲伤

  过甚,约三年后,她自己也离开了人间。我始终未能

  同石评梅女作家有一面之缘,至今仍引为憾事。北京

  解放后,我也曾与一些同志和青年一代几度到陶然亭,

  凭吊高、石合葬的碑墓,我向同行的人们讲述了高、石

  的爱情和革命事迹。由于对高、石俩人的仰慕和同情,

  缅怀之思,至今犹存。虽我们两对四人,其中已有三

  人长逝了,作为幸存者的我,有机会能为石评梅作品

  集题写书名,深感欣幸,故不计字迹拙劣,乐于题写。

            一九八二年七月下旬于北京

  1984年4月25日,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的彭真同志,在接见电视片《高君宇》摄制组编导人员,谈到党在山西的历史应从高君宇写起时,他说,——

    高君宇同志是山西省共产主义启蒙运动的先躯和,

  卓越的政治活动家,太原的共产党共(社)青团是在

  他的联系指导下建立起来的,他毕生为共产主义事业

  艰苦奋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山西平定县为石评梅筹建纪念馆,1984年12月10日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许德珩同志题词,——

    高君宇同志,名尚德,山西静乐人。一九一六年

  入北京大学与余为同窗好友。“五四”时期,余等数人

  被推为北大学生会代表,殴击曹章陆,火烧赵家楼,我

  们均当其冲。尚德同志为中国共产党早期活动家之一,

  一九二二年出席在莫斯科举行的远东革命青年会议,

  多所建白。尚德同志在莫斯科曾与列宁会晤,为中国

  与列宁会晤最早的人之一。返国后反击军阀帝国主义

  之志愈坚,提倡社会主义愈烈,为军阀所嫉愈甚。一

  九二五年孙中山先生北上,尚德同志代表党参加欢迎。

  因辛劳过渡而咯血,后又狞发急性盲肠炎,不幸竞于

  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逝世,年仅三十岁。石评梅同志,

  名汝壁,山西平定人,一九二三年毕业于北京女子师

  范体育系,后任师大附中体育及国文教员。评梅与君

  宇为一对革命情侣,在君宇同志的帮助下,她日益努

  力从事新文学创作,成绩斐然。君宇同志突然病逝,她

  悲痛过甚,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九日也因脑膜炎殁于

  北京,时年二十有七。君宇评梅同志,同葬于北京陶

  然亭畔。兹值石评梅同志纪念馆建馆之际,谨志两同

  志事绩如上,并赋诔词以为纪念。词曰:

        革命情侣 生死相从

        堪称英烈 世所尊崇

           许德珩敬撰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日

  经北京市人民政府的批准,高石之墓又在陶然亭之畔、西湖之滨、中央岛西北山麓的丛林之中进行了修建,举行了安灵仪式。一九八四年底全部竣工。凝聚着深沉高尚爱情的“高石之墓”,又重新屹立在陶然亭湖畔。

  “高石之墓”,记载着两个年轻人的爱情与痛苦,和他们为理想而奋斗的艰难历程;记载着一个凄艳动人的爱情悲剧。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高石之墓”在陶然亭湖畔,将永远放射着纯洁爱情的美丽光芒,千古不灭!

         1985年3月9日至1985年6月12日草于京郊复兴庄

         1991手5月21日至1991年6月6日再版修订于京都梅园书斋

         19995年8月23日至1995年9月3日二版修订于京都梅园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