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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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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
第1节:诸葛亮(1)
  不必问英雄(自序)他是个身高1米82左右的男子,史书记载他样貌奇伟英俊。这个人曾在距今1800年前生活过,将足迹留在了山东、江西、湖北、四川、云南、陕西等地,几乎每一处都流传着有关他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他无一例外的忠贞、坚定、神机妙算。可以说,他是中华5000年历史里最有名的之一,其姓名事迹也在日本、韩国、朝鲜等国广泛流传。百余年前,当西方传教士来中国传教时,为了使一些少数民族百姓更快地接受基督教,甚至宣扬他是上帝的大儿子,而耶稣是他弟弟,是上帝的小儿子。这个人在中国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1800年了,岁月留存下漫天繁星。
  他——诸葛亮,是其中之一。
  最开始,他只是个政治家,被同时代人比作三代时最有名的宰相“周公”与“伊尹”,后来他却成了个百战百胜的将帅、一个巧舌如簧的说客、一个通晓奇门的方士、一个呼风唤雨的道人,以至于鲁迅先生很不客气地用“妖”字来形容他:对诸葛亮的神化与渲染,从他死后不到100年就开始了。这种渲染、神化绵延持续了1000多年,到元代《三国志平话》可谓登峰造极;而到了元明之交、罗贯中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时,一个集“儒、道、法、方术、阴阳”于一身的“诸葛亮”就成了型,像“借东风”、“空城计”等故事,可谓妇孺皆知;然而,这些事,大抵出于善意的想像与虚构,是在他原本严峻、清晰的面目上,加了些奇奇怪怪、神通广大的色彩。
  至少还应该有个“诸葛亮”,一个更接近“真相”的他。尽管真相或许难以追寻,却不该因此放弃了这个方向的努力。至少有些事是该澄清的,譬如他绝非一出生就老了,他有过那么段青春烂漫的岁月,有过抱膝长啸、登山鼓琴的少年风流,他比常常一副“小生”做派的周瑜要小7岁,后者登临一生的巅峰时,诸葛亮才刚刚走上属于自己的舞台;又譬如他虽然挚爱妻室(传说那是个黄发黑肤的丑女)却也并非一生只娶了她一个。身居高位而又子息艰难的诸葛亮在40岁之后纳了妾,在《诸葛亮集》辑录的他写给同僚的信里谈到这件事,说自己“妾没有多余的衣服”。我想,这个叫诸葛亮的,所以能1000年地感动我们,不在于他被神魔化了的“未卜先知”,而在于他首先是个寻常人。他立足在绝不高于任何寻常人的位置上,却能一步步往更高处走去,他告诉了凡人:一个凡人能做出多少事,一个凡人,能怎样将自己的名字镌入天空,成为星辰。
  有两件和诸葛亮相关的事,是我该说一说的,正是那两件事,使我早早地对这个人,产生了特别的好感与喜欢。其一见录于《蜀记》,说谯周——他是史书《三国志》作者陈寿的老师,去见诸葛亮。谯周生得面貌奇特,诸葛亮身边人见了他,都窃窃发笑。谯周走后,相关官员指出,应该追究那些发笑的人的责任,判一个不敬的罪;诸葛亮笑着回答说:“孤尚且忍不住想笑,何况他人呢?”轻轻抹过此事——他是个宽容的人,率性而幽默。其二记载在《小说》上,说后世桓温征蜀,见到了诸葛亮在世时的小吏,那时小吏已有百岁。桓温问:“当今谁可与诸葛孔明相比?”小吏摇头道:“诸葛公在时,也不觉他有什么特别;但他死后,就再没见到一个人能比得上他。”——他是普普通通的,就像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谈到:“凡是封建统治阶级可能做到的较好的措施,他(诸葛亮)几乎都做。他所治理的汉国,在三国中是最有条理的一国。”难的正在普通,难的是将那种普通几十年、几十年地维持下去,坚定不移。
  骄傲、坚韧、从容、勇猛、宽和、刚强,是我想要呈现给读者们看到的诸葛亮的性格,那是支持着他从一个父母双亡的流浪少年成长为羽扇纶巾的国之丞相的坚强力量。而这些力量、性格也绝非一蹴而就、与生俱来。那是需要被发掘、需要培养与磨砺的,是以我不但要写这些“财富”,更重要的,我想叙说这些“财富”的生成与由来。是以我所叙说的,不仅是诸葛亮的光耀与成就,更重要的,是他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所承担的欢乐、痛苦、悲伤、无奈,以及他怎样忍耐与超越了迎面撞击他的每次疼痛,一步一步不停止地提升自身,他走不到“完善”的地步,所以直到死亡亦未停下脚步。

第2节:诸葛亮(2)
  死亡发生在五丈原。
  他自27岁起辅佐刘备,臣事两代君王,直到54岁病逝在五丈原,算起来,兢兢业业了27年。我用了20万字,主要讲述他27年的入世生活,因为有《三国演义》在前——《三国演义》,在很大程度上,也可算一部诸葛亮的传记——我在选材上,也就格外小心。演义说得多的,我就说得少些;演义谈论较少或根本没有谈及的,而对真实的诸葛亮来说,又是重要乃至不可或缺的,我就讲述得更多、更细,务使读者能尽量丰富地了解到那个人及发生在他周围的事、围绕在他身旁的人:朋友与仇敌。我所引用的材料故事,大多来自陈寿撰、裴松之注的《三国志》(以《蜀书》为主)及司马光编撰的《资治通鉴》、清代张澍辑录的《诸葛亮集》(这应是目前收录诸葛亮资料最多的一部书),某些故事,像“五丈原飞星坠落”,看似神怪异常,却盛传于诸葛亮死后近200年间,我便将它们当作了真实的往事来记录——记录下1800年前的那种浪漫,要它使后人热泪盈眶。
  公元4世纪初,诸葛亮逝世大约70年后,西晋李兴奉天子命为其故宅撰文留念,他写道:“英哉吾子,独含天灵。岂神之祗,岂人之精?何思之深,何德之清。异世通梦,恨不同生!”(“您是何等的英伟绝伦,仅您一人,就含纳了天地之灵。您是神明么,是人杰么?您所思虑的多么深刻,德行又多么清明!世代不同,唯有梦魂相通,只恨我与您不生在一时!”)这些话,也像从我心里掏出来的一样。
  是了,英哉吾子,独含天灵。
  谨以此文,敬给生他的阳都、养他的襄樊,敬给他深爱的成都与他永远到不了的、渭水那一面的长安。
  【第一章】 像北辰星一样亮
  1
  坐落在隆中的一处小山丘,原本是没有名字的,后来人们称它作伏龙山或乐山,是因为那个名叫诸葛亮的人的缘故。东汉建安五年,诸葛亮二十岁了。“二十”是男子成年的岁数,按惯例,他除了“名”以外,还得有个与之相配的“字”,以便别人更亲密、随和地呼唤他。该起个什么字呢?诸葛亮又咂摸了一回“二十岁”,他张开双腿坐在山顶,膝盖上放了一架琴,这是非常放肆的姿势,假若不是独自一人,他绝不至于这样。
  远处,夕阳在被点燃的云层里滚翻,绯红了天空,仿佛从至高的、神佛的宫殿里,洒落下无穷樱花。诸葛亮将手指平放在琴上,十指都生了茧子,隐约有些疼痛。耕种——换了五年前,诸葛亮一定会把它看成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他是太山郡丞的儿子,尽管父亲早亡,但叔父诸葛玄也是有名望的士大夫,一向把诸葛亮几兄弟当作亲生孩子来照料,要求他们无论何时都不能没了读书人的气节:这种气节,至少包括不该卷起袖子,穿着短衣,一锄头一锄头地在田里觅食。但这件事,诸葛亮已经做了整三年:三年前,叔父也病故在荆州了。
  “一场雨后,今年的收成又将不错了。”诸葛亮欣喜地想。这想法与对叔父的怀念纠缠在一起,令他觉得一阵滑稽。世事变化,哪里是常人所能预料到的?在故乡阳都,在那些穿着剪裁精致的小袍子,手里捧一卷《论语》,被父母抱在怀里,只念“子曰”、“诗云”就能得到广泛赞扬的日子里,谁能想到一次次的生离死别,正等着每个人?母亲的面目,诸葛亮记不清了,唯有她怀里清淡的栀子花香,常常在不经意时入了他的梦。梦见母亲会令诸葛亮悲伤,因为每一次,这个梦都以血色告终。桃花般的血点子溅开在雪青的床单上,母亲的呻吟,一声声弱下去,床单的另一面,一个光溜溜的、沾着血的婴儿被抱了起来。父亲眼里全是泪,他将孩子往诸葛亮手里一塞,说:“这就是你的三弟。”
  三弟名均,诸葛均。
  均一出生,母亲就死了。父亲亲自将她埋葬,在坟墓里留下了自己的位置。棺木入土时,父亲,那个矜持、温和的官吏第一次在人前落泪,他“潸儿”、“潸儿”地呼唤着再没了温度的、安安静静的妻子,哭着说:“用不了几年,不要多久,就能再见到潸儿,等等我吧,等一等我……”五岁的诸葛亮站在一旁,似懂非懂,他看看二姐怀里手舞足蹈、呱呱大哭的三弟,再看看从洛阳归来奔丧的大哥诸葛瑾与只顾拿手帕揩泪的大姐,心想,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第3节:诸葛亮(3)
  墓碑上,用丹朱刻着“诸葛圭妻章氏潸潸之墓”,父亲在坟前坐了一年,直到坟头生出高高的艾草,他才将另一个女人娶进门,以照顾家里几个年幼的孩子;诸葛瑾在后母嫁入半年后,再次离家去太学念书,临行前他拉着诸葛亮的手,翻来覆去说:“爱护弟弟、照顾姐姐、尊敬父母……”因为担心二弟会对后母心怀疏远,诸葛瑾特别叮嘱:“要将母亲当作亲生母一样呀。”诸葛亮有一句没一句听着大哥的话,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头。
  回忆令小山上的诸葛亮面露微笑。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原先那个怔怔地望着母亲下葬、大哥登车的孩子,忽然变成了个丰俊的男子。三兄弟里,诸葛亮身形最为高拔,举手投足之间,与父亲也最像。不过,年轻人还有另一种轻悦的神气,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若论五官,诸葛亮其实更像章潸潸,星辰般的眸子黑黑亮亮,含着戏谑;薄唇按面相来说,是能言善道的,即便在争执时,唇边也挂着嘲讽的笑纹,叫人轻易没法与他生气。正因为这副样貌,善于相面的长辈们都说诸葛亮不是寻常人,说他断不会一辈子留在隆中,种一辈子地。
  不种地,将靠什么生存呢?
  不在隆中,又要到哪里去?
  再有几个时辰,年轻人就满二十了,这些纷纭的问题,与“该起个什么字”一起,纠缠他心、挥之不去。诸葛亮背靠山石,从怀里摸出封信,末尾处,工工整整地写着“愚兄诸葛瑾谨具”七个字。他再次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二弟,来信收到。大妹处,有空你多去走动走动;二妹与均还要劳你照料,万须保重。‘起字’一事,我与母亲商议了,望你斟酌而定,不必与我的名字有所切合。二弟,想父亲去世时,你仅只八岁,此后家乡动荡,你跟随叔父四处颠沛,流落荆州,期间的苦难坎坷可想而知。我既没有尽到为兄的责任,又怎能以兄长的身份自夸?更不敢仗着年长几岁,就来干涉你的行为。只有一件事,母亲一直耿耿于怀,她牵挂着你已弱冠,成亲之事,万望莫再拖延。见到诸葛家后嗣连绵,于母亲来说,也是莫大安慰。此外,两个月前,江东孙讨逆(策)受刺身亡,其弟(孙)权受命为讨虏将军,统领数郡,我为人举荐而出仕,有了这份俸禄,就再不必担心母亲的衣食供养。”
  诸葛亮将目光停在“孙”字上,一瞬间他捕捉到了些什么,但没及细想,就听半山腰传来“二哥、二哥”的呼喊。起身一看,有三人正往山上来。跑在最前面的,是个身穿布袍、一跳一跳的少年,眉目与诸葛亮颇为相似,只多出些稚气与乖巧;后面跟着一男一女,男子三十出头年纪,散着湿漉漉的、才洗过的发,腰间扎一根宽宽的带子,带上挂着玄黑的铁剑,他一走快,头发上的水珠子就甩到身边女人的面孔上,女子也不恼,嬉嬉笑笑地与男子聊天,脸上沾了水,就抹一把了事。
  “三弟、二姐……元直兄!”诸葛亮笑着招呼。
  原来这三人,正是弟弟诸葛均、二姐诸葛铃与好友徐庶。
  “二哥,四处找你不着,铃姐说你一定在这里!”诸葛均拍手笑了。
  “铃姑娘总是聪慧过人。”徐庶笑叹道。
  铃眼珠一转,转身将诸葛亮的琴抱在怀里,胡乱拨了几个音,说:“诸葛亮么,还能在哪里?无非心血来潮,想要弹他那晦气调子,就自个儿跑山上来了。好啦……”铃把琴朝诸葛亮一扔,眨眨眼睛,“别再藏着掖着,徐先生可是苦巴巴专来听你弹琴的。”
  铃一番话,说得诸葛亮苦笑不已,只得转面徐庶。徐庶也是一笑,说:“除了想听《梁甫吟》外,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唱了才说,元直兄,先要二哥唱,要他唱!”均在一旁起哄。
  天色渐暗,一镰新月停在柳枝上,将微微的、潮湿的光泽洒落小山。诸葛亮低头看看琴,又举目望望笑嘻嘻的三人,扑哧一乐,坐在青石上,搁好竹琴后,一边调弦一边问:“果真要听《梁甫吟》?”
  “自然!”徐庶说。

第4节:诸葛亮(4)
  “那可是丧歌哇……”诸葛亮又说。
  徐庶哈哈大笑:“正要听这丧歌!”
  “哦……也好。”
  诸葛亮淡淡笑了,十指轻挥,一挥之下,乐声就像水从深井里冒出来,泛着清甜的活络。水流弥漫在深蓝色的天地间,飘荡开芬芳的哀伤,时而低回、时而高昂,前面一段他沉默无语,只将十指代为心声,徐庶、铃、均错落着坐在对面,均圆滚滚的眼里,忽然有泪水泛上。铃轻轻捏住三弟的手,《梁甫吟》是齐鲁之地的民歌,诸葛姐弟离家多年,这一曲埋葬死者的歌谣,一直藏在诸葛亮的手指里、唇舌间,跟着少年四方流离。它令他们整个儿的家乡,也被装入了小小的行囊中。到诸葛均忍不住要哭出来时,诸葛亮唱道: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国相齐晏子!”
  前两句,诸葛亮唱得很慢,仿佛在凝望他回不去了的故乡,凝望山下累累的坟茔;接下来三句,节奏转快,那一段发生在先秦的死亡,似乎沉重到令他无法负担,以至于必须迅速掠过;到最后的自问自答,调子从急促又变回了缓慢,诸葛亮对原曲做了些修改,他反复吟唱了两遍“国相齐晏子”,像要坚固某个决心。徐庶望着眼前沉吟着、哀伤着的男子,不禁暗自唏嘘。待诸葛亮琴音渐息,喟然长叹,将手指重重一压商弦,剧烈地结束了整首《梁甫吟》时,徐庶才问:“梁甫吟在哪里?”
  “那是泰山边的一座小山丘,传说为亡灵所居。”诸葛亮说。
  “真有三位猛士的坟墓吗?”徐庶又问。
  “没有。” 诸葛亮笑道,“多少年前的故事,即便有过坟冢,也会因为连年的战乱而被夷为平地。可《梁甫吟》流传了下来。像我们这样的人,日后又知会埋葬在哪里呢。只要生平之事被人记下一件两件,就足够了。”
  诸葛亮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落寞,徐庶刚想安慰他两句,却见诸葛亮先自失笑,他从袖里抽出条白丝帕,擦拭着琴弦说:“之所以爱唱这歌,除了曲调顿挫、音质纯净外,还别有原因。‘二桃杀三士’……歌里说的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接三人,是齐景公的勇士,为国家建立过大功勋,但越是功劳大的人,假若性情倨傲,对君主和国家而言,就越危险;宰相晏子在他们还没有造成危害时,设计将之杀害,究竟是对,还是错呢?”诸葛亮抬起头问,“元直以为如何?”
  “仁者爱人。”徐庶简短地回答。
  “二姐你说呢?”诸葛亮又问。
  铃被诸葛亮骤然一问,怔了怔才说:“只望家里别有三猛士般桀骜的弟弟,也别有晏子般狠心的哥哥。国家就像一个家,太太平平才好。”
  “天下之太平,不是二姐想想就能得到的。”诸葛亮笑着说,“假若我是晏子,恐怕也要那样做……虽然伤感、负疚,却一定会那样做。”诸葛亮这种将自己放在晏子的位置上考虑问题的态度,若被别人听到,又要笑话他自大轻狂,所幸徐庶是他至交,从不小视诸葛亮的才华与抱负,在徐庶看来,假若隆中只有一人可以流传青史,那人一定是诸葛亮。不过,一个像晏子那么残酷的、在历史上写下名字的人,岂非有些可怕吗?徐庶心惊地想。
  “对了,元直有什么事?”
  诸葛亮的问话,将徐庶从遐思里拉出来。
  “哦。是这样,孙策死了。威风八面的小霸王,居然死在几个下三滥的贼子手里,据说那些人是为了给故主许贡报仇。小霸王一死,江东怕是……”说到这,徐庶停下了,只因他见诸葛亮淡淡的面孔上,并没有什么变化。“诸葛亮?”徐庶疑惑地问。
  “我已经知道了此事。”诸葛亮说。
  “怎么?”
  “家兄在来信里谈及了。”
  “诸葛瑾先生吗?”
  “正是。”
  徐庶对诸葛瑾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极孝顺的一个人,对待后母就像对亲生母亲一样好,父亲死后,诸葛亮姐弟四人被叔父收养,而诸葛瑾说自己是长子,也满十五岁了,不敢再烦劳叔父,他只身带着后母奔赴江东,在水乡安家,娶了个小官吏的女儿做妻子,三年里,接连生下两个儿子。

第5节:诸葛亮(5)
  “依你之见,江东会混乱吗?”徐庶问。
  诸葛亮摇摇头:“不,甚至会比孙策在时更好。”
  “何以见得?”
  “家兄近日出仕了孙权,” 诸葛亮将兄长来信递给徐庶,“他不是个冒失的人,这样做一定有其理由;或许他觉得,在孙权手下更能做出一番成就。”
  徐庶没有急于拆看信笺,只问诸葛亮:“你会去江东吗?既然兄长和母亲都在那里。”
  所谓“父母在,不远游”,徐庶以为诸葛亮总得思索片刻再回答,不料他立即摆手说:“不了,兄长会照顾好母亲。至于我……”他望望四周更深的夜色,道,“我喜欢隆中,近来更喜欢上耕种和灌溉,我不会离开这里,除非……”
  “除非什么?”
  诸葛亮微笑着没说话。
  除非有个一定要走的理由,有个像龙一样飞腾起来的机会,令漫天风雷为之而动,令整个天下的目光,都凝聚于此——除非那样。诸葛亮雄心勃勃地想,他一面好笑于自己狂妄的决心,一面又觉得他只要跺一跺脚,就能从山顶直飞入幽深的天空,飞入最高处的楼台玉宇,俯望四面八方。这种自信到自大的性格,终诸葛亮一生,从没有改变过。
  徐庶将诸葛瑾的信打开了,没看多久,他突然纵声大笑,一边笑,一边去推身边的诸葛铃。铃正拍着小小的均,均一栽一栽地要睡着了,被徐庶这一笑,豁然惊觉,整个人从铃手臂间一跃而起!“看你……”铃嗔了徐庶一句,这个三十多岁、惯以豪爽著称的男子,被铃含怨一瞥,竟至于汗涔涔的,又是受用,又是惭愧。他将信递给铃,指着上面几行字说:
  “瞧,在催诸葛亮成亲啊!做母亲的都一样!”
  铃瞅了眼,从鼻子里哼出声冷气。
  倒是均解释了铃这个淡漠的反应,小孩子笑嘻嘻地腻在铃腿边,说:“铃姐!要快些嫁人才好!二哥说了,等二姐嫁人后,他才去筹措自家的婚事!嘻嘻!嫁给谁呢?铃姐喜欢的是、是……”
  没及均说出口,铃一巴掌拍在他腮上,薄怒道:“尽胡说!”她一生气,原本白皙的瓜子脸上,立时泛上绯色,抿得紧紧的嘴唇活像一枚小叶子。斥罢均,铃掠了徐庶一眼,只一掠,马上又落到诸葛亮身上。然而那一掠,却足够使徐庶痴痴地望着,他望着诸葛铃窈窕的影子在月光下,水洗般整洁、干净,没有一处不妥帖,没有一处不惬意。
  “铃……”
  徐庶才开口,话语便被诸葛亮清朗的声音冲去,诸葛亮说:“看!”人们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黑漆漆的天幕上,除了微黄的月牙外,只有一颗闪闪发亮的星辰,诸葛亮所站的位置,正在这颗星辰之下!
  “那是……北辰星啊。”诸葛亮快活地说,“北辰居于中,而众星拱之!原来,只它孤零零的一颗,也能够照亮整个天空。二姐、元直,我得到了!”
  “得到什么?”铃抢着问。
  “我得到了我的‘字’,二十岁该有的字。父亲为我起名为亮,是预料到接下来的天下,将像黎明前的漆黑,他盼望着他生在日蚀之时的儿子,能像北辰星般,多少照亮一些人、一些地方,一个县也好、一个郡也罢,一州、一国……想必是父亲从没奢望的。父亲没有想的,我倒可以想一想。就叫孔明!”诸葛亮伸出手,在空中一笔一画写下“孔明”二字,“孔明!‘孔’是非常,‘明’是明亮,这个字,也正与‘亮’字相合。元直!”诸葛亮转面徐庶,踌躇满志地说,“你来做个见证!到诸葛亮真能照亮隆中、照亮荆楚之时,你就……就……”
  “我就输你两坛十年陈的女儿红!”徐庶大笑。
  “好、好!”诸葛亮一把抓过徐庶的手,击掌笑道,“你我共一醉,十年陈的女儿红!”
  两个男子爽冽的笑声,被夜风传出去很远,一直传下小山,传入山对面的小草庐里。铃望着他二人,忽然心潮涌动,一面快活,一面激昂,一面却又怅然若失。眼前的二弟,再不是那个懵懂的孩子,再不会捏一把牛角梳,缠着要给自己梳头了,他再不会连声称赞二姐的头发比丝绸更滋润,比夜晚更黑,他的目光,将投入到更深广、更开阔也更沉重的天地,投入比隆中、襄樊更远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他才能长出凤凰的羽毛、麒麟的角,他才能成为他想要做的那个人。而我,诸葛铃轻叹一声,抱住怀里的均,我和均,都要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甩在平平凡凡的灰尘里。到那时,我们只能从别人口里听到有关他的传奇,目之所及,兴许连“诸葛孔明”的影子,也都望不见了。

第6节:诸葛亮(6)
  2
  隆中德高望重的庞德公家里,再次聚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青年们。诸葛亮忙罢农活,推开庞家门庭时,见屋里人头济济,他四下望了望,刚想找个角落坐下,就听一个声音说:“怎不坐到德公床前呢,孔明?”循声望去,那是个身材矮小、国字脸的男子,穿着酒红的长衣,坐在显赫的坐席上,将手拍打着膝盖。
  “士元兄……”诸葛亮笑了笑,没有过去。
  这男子名庞统,是庞德公的侄儿,司马徽称他为“南州士之冠冕”,意即南方一带最有才华的人,而德公也赠了他个绰号叫“凤雏”。庞统住在白沙州,今日特地赶来隆中,是想在清谈场上一举夺魁。
  “来、来!”
  诸葛亮原想避避庞统的风头,没料半卧在床上的庞德公也招呼起他。被德公这一唤,他只好越过众人,行至床边。庞统正哂笑地望着他,诸葛亮没有像别人那样跪坐在席上;在德公眼皮底下,他想:可不该放肆。诸葛亮深深一礼,几乎将半个身子伏在地上。
  庞统扑哧笑了一声。
  庞德公轻描淡写地说:“孔明不用这样多礼。”一面抬抬手。他没有再将目光停在诸葛亮身上,扫视一圈,清清嗓子,开口说:“今日请诸位来,是想听听年轻人的志向。公威,”他指指一旁欲言又止的孟建,“你先说说看。”
  孟建字公威,和诸葛亮一样,也不是荆州本地人,他生长在汝南,因战乱流落至隆中。也许是相互了解背井离乡的心情吧,孟建与诸葛亮的关系比常人更好。此时被庞德公点到,孟建清清嗓子,道:“我听说,北方的曹操,是一代雄主,官渡之战,他击败了势力强大的袁绍。北方一统,当是五年内的事,”他说,“我想要北上,希望能在曹公麾下尽力。”
  这话令众人一阵私语。官渡的整个战况,早就传至隆中。对能以几万兵力,歼灭袁绍几十万之众的曹操,青年们各怀羡慕、仰望之心。议论声里,只有诸葛亮默默无语,显得格格不入。
  “怎么?孔明不赞成吗?”孟建小声问。
  “中原多的是士大夫,遨游何必归故乡?”诸葛亮一语道破孟建在建功立业之后,更柔软、更冲动的想法:孟建是想要回故乡去哇!听了这话,孟建脸上一红,低下头。
  “看来孔明孜孜于功名呀!”旁边的蒯祺故意大声说。五年前他娶了诸葛亮大姐,按理说该是诸葛亮的姐夫,但因为诸葛玄之死,诸葛家迅速破落,蒯祺很看不起诸葛亮,总要找些话来讽刺他。“孔明哪里不想家呢?在阳都,诸葛家总还有几块田产吧?只不过,假若回去,在人才茂盛的北方,孔明就要像一滴水被放入海里,连个影子也望不见了,哈哈……”蒯祺大笑起来。
  每个人都在等待诸葛亮反驳,庞统微微翘起唇角。诸葛亮只笑了笑,像根本没听见蒯祺的话。突然,从哪个角落,传来一声“蠢材”。声音很轻,一闪就没了;偏偏叫座上每个人都听得真切!
  “谁?站出来说话!” 蒯祺喊道。
  徐庶按住蒯祺想要直起的膝盖,忍着笑说:“难道还要再听一声‘蠢材’么?罢了,别在德公家里大呼小叫。”
  没人注意到,客厅角落有个蒙着面纱的人,又是嘻嘻一笑。
  直到庞统发言,众人才渐渐安静。庞统望望诸葛亮,笑道:“我是江南人,自然要一直守在江南。刘表……”他直接呼出荆州牧之名,令在座都是一惊,“就像司马先生所说,他虽是个清醒人,可惜生性软弱,嘉奖善的却不能听从、厌恶恶的却不能摒弃,要我在他手下任事,只恐做不长久。而江东孙权,年纪轻轻,却从善如流,又有周瑜、张昭辅佐,日后必成一番大事。假若能选择,我愿意做孙权之臣。”未及众人叫好,庞统已转面诸葛亮问,“孔明呢?”
  “我……?”
  “孔明兄长,不是入仕江东了吗?”
  “是。”
  “孔明若去江东,要个一官半职,该不是难事吧?”庞统笑道。
  以穷小子的身份,被人轻视、揶揄,在诸葛亮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一官半职,哪是我的愿望?诸葛亮心道。可在德公面前,不必与庞统针锋相对,于是他笑着温声说:“身逢乱世,兄弟俩不该同处一地,以免相互牵制。一荣俱荣固然好,然而一损俱损,就伤害了家族之名。”

第7节:诸葛亮(7)
  这番话,虽没有什么深刻的道理在里面,倒也没人能说不对。
  尽管诸葛亮一再退让,庞统却不打算放过他。在来隆中之前,庞统就听说,孔明是最能言的,他想:一定要挫败诸葛亮的锐气,才不枉此行。
  庞统拍去衣上一粒灰尘,又问:“孔明莫非不仕官?”
  “我是入世之人。”诸葛亮回答。
  “去北方吗?”庞统追问。假若诸葛亮回答是,就可以用他刚刚劝过孟建的话来反嘲他。
  “不,”诸葛亮说,“诚如公威所言,北方五年之内,一定会为曹操所有。亮因为一些缘故,绝不会出仕曹操。”
  庞统问是何缘故,诸葛亮摇了摇头。那些深藏心底的记忆,诸葛亮不愿多说。假使没有曹操,他便不至流落到荆州,他不至于离开父母坟冢,风尘仆仆地跟在叔父身后,越过白骨累累的山岭,穿过血迹斑斑的河流。是曹操!在诸葛亮十三岁时,率军东征徐州,肆意杀戮百姓,令村落变为废墟,令沃土尽皆荒芜的那个人,是曹操。死亡在身后,影子般追逐着诸葛亮,那种恐惧深入骨髓,令他一辈子无法忘却。
  “孔明要留在荆州?”庞统问。
  “司马先生对景升公(刘表)的评价,是很恰当的。”诸葛亮说。
  那么,他也不会在刘表手下供职?庞统皱皱眉,“难道是西川的刘璋吗?”他又问,试探着说,“巴蜀有天府之国的美誉,孔明想要入川,也是一件美事。”
  “西川很好。”诸葛亮淡淡笑道,“只是刘璋不够好。”
  “那么,孔明究竟想去哪里?”庞德公禁不住问。
  方才还在私语的青年们一时都闭了口,庞德公发话,诸葛亮是不至于回避的,大家都想知道,这个背后常自比管仲、乐毅的诸葛孔明,心里在想什么。
  诸葛亮叹口气,换了个坐姿。原本他是正襟危坐在庞德公床前的,此时却将两条腿都释放了,他直接坐在席上,抱住双膝,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微笑着,忽然吹起了口哨。一个悠长、浑厚的音从唇里破出,像水流一样欢畅、闪电一样迅猛,又像春风一样激昂。啸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简直像要从中折断,而诸葛亮还没有停,直至众人眼里都流露出惊叹,他才猛将气息一闭,啸音戛然而止!诸葛亮指指在座他最要好的朋友——孟建、石韬、徐庶三人,说:“你们三人入仕,可以做到郡守、刺史,治理一方。”
  “孔明你呢?”石韬急着问。
  诸葛亮笑而不答。
  “他?他当然是要做管仲、乐毅啦!哈哈……” 蒯祺放声大笑。管仲、乐毅是春秋时的名将、名相,乐毅是攻克齐国七十余城的常胜将军,管仲是五霸之一齐桓公的相国,被称为“仲父”;诸葛亮常用此二人来比喻自己,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除了徐庶、孟建相信他真有这种才华以外,别人都说他是个狂妄自大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蒯祺在庞德公面前,又一次将诸葛亮“自夸”的话搬出来,显然是想使他颜面丢尽。
  “管仲、乐毅,那也算不得什么。”
  又是极轻的一声,这一次,蒯祺霍然站起!这声音,正与方才那声“蠢材”一模一样!蒯祺从人群里,忽然揪起一个蒙着面纱的青年!
  “是你?”他恶狠狠地问。
  蒯姓是襄樊四大姓之一,蒯祺向来无所忌惮。
  “是我,怎么了?”青年笑嘻嘻说。
  他笑嘻嘻的声音令诸葛亮忽然心间一动。很奇怪,有些人,即便第一次见闻,也像是交往很久的朋友。诸葛亮正有这种感觉,他望着那人被蒯祺捏住的手腕,望着他面纱下一闪一现、微黑的脸孔,望着他纤细、柔软的身形,竟忍不住想要起身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免得蒯祺弄伤了他。
  诸葛亮终是忍了忍。
  “好小子,倒有些胆量!” 蒯祺哼了声,“你姓甚名谁?”
  “就凭你,配问我么?”青年笑道,“莫以为姓蒯就有多了不起!我……”
  蒯祺一拳朝青年挥去!
  他这一拳落了空,原来是徐庶将青年及时拉开。
  “徐元直,你别多管闲事!” 蒯祺吼道。

第8节:诸葛亮(8)
  徐庶少年时行侠仗义,杀了几个歹人,这才逃避到荆州来,这是人所周知的,论单打独斗,蒯祺绝不是徐庶的对手。
  “蒯祺,”徐庶手按佩剑,不紧不慢地说,“德公家可不是撒野的地方?要动手我奉陪,只是,”他望望四处,笑道,“这里太小了,德公,”徐庶转面问,“能借外面庭院一用么?”
  没及庞德公开口,庞统“腾”地起身:“肯给我薄面的,就请坐下来说话。”他一脸肃色、不怒而威,蒯祺“呸”了声,愤愤坐下;徐庶见状,也把手从剑柄上移开,正襟坐好;只有那个青年,仍长身直立,微微发笑。
  “这位先生好大架子。”庞统冷笑。
  青年“嘻嘻”一笑,侧起手掌,隔着面纱拍拍脸:“庞士元,谁要你做好人?喏,”他指指诸葛亮,“那个……喂,喂!”
  诸葛亮一怔:“怎么?”
  “诸葛亮吗?”
  “正是。”
  “字孔明?”
  “不错。”
  “‘孔明’是什么意思?”
  “孔者,极也;明者,亮也。”
  “极亮吗?有多亮?”
  “诸葛亮嘛!”诸葛亮开了个玩笑。
  青年双手捧面,笑了个前俯后仰,口里说:“诸葛亮,亮到照耀整个天空吗?像北辰星一样亮吗?哈哈……”诸葛亮怔住了,没想到这个青年,竟能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说出他内心的话。一种情绪在他身体里弥漫,让他怀着惆怅、焦灼和莫名的甜蜜。为什么他要遮起脸来呢?诸葛亮想,想与他交个朋友,或许能成为像徐庶、孟建那样的至交!而另一面,他又分明觉得,“朋友”、“至交”,似乎……是不够的。
  “我给你个面子吧,你要不要?”青年问。
  诸葛亮笑道:“荣幸之至。”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青年用面纱下深黑的眼睛盯住诸葛亮,慢慢问,“我看得出,你与他们……”他目光逡巡一番,“不一样。大多数人心里盘算的,是哪一时、在哪个主公帐下,能赢几千石米。一千?二千?三品?四品?你呢?你在想荆州吗?还是……”他迟疑着问,“天下?”
  “天下。”诸葛亮回答。
  他回答得这样自然,就像水注定要从高往低流。这一刻他再没有想该在庞统面前收敛些,在德公面前谦逊些,在蒯祺面前退让些,他只想将自己完整的心思,原原本本告诉给这青年知道,就像他一次次告诉给湖水、山岭知道一样。那些山水,看在诸葛亮眼里,恰似他最交心的伙伴;眼前蒙着面的青年,竟比山水更令他信任、乐于亲近。
  “天下?”青年思索道,“天下是可以拯救的吗?”
  诸葛亮点点头:“四海纷争,百业凋残,若要一统天下,近五十年内是不可能的了;但至少有一个办法,能令百姓不受战乱之苦。”
  “什么办法?”庞统急问。
  诸葛亮笑着说:“北方的曹操、江东的孙权,都具有相当实力,轻易不能动摇,假若有第三个势力,能跨有荆州、益州,便足够与孙、曹抗衡,在那种情况下,这三者必然要各自治理、发展境内,一面竞争、一面守成,而百姓的日子,恐怕要比现在好些。”
  蒯祺又用鼻子哼道:“空想!”
  “孔明以为,谁会是第三个势力呢?”庞统怀疑地问。
  诸葛亮想了想,摇头说:“我还没有看出来。”
  “哈哈……白日梦越做越大了!”蒯祺更加得意。
  徐庶、孟建、石韬、庞统甚至庞德公,都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诸葛亮,这一次,没有人批驳蒯祺的话。从徐庶忧心忡忡的眼睛里,诸葛亮看出,便连他,也不敢轻易赞成自己。
  “麻雀只知道自家窝里有几条虫,哪里能了解鸿鹄的志向?坐井观天,天空就只有井口那么大。”那青年吟笑了,他没有面向蒯祺,像是再不屑于看他一眼;忽然他上前拉了拉诸葛亮的手,笑着说,“我信你。”
  “你信……?”
  “我相信。”
  “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你每一句话,都会成为真的。”
  青年没再说话,他整整垂着面纱的帽子,朝庞德公作了个揖,便自去了。诸葛亮在席上怔坐片刻,猛地起身追了出去!想再见见他,问问他的名字,斟一壶清茶为酒,醉在两个人的交心里!诸葛亮一直追至庭院,见秋天的小院里,梧桐叶飘零一地,零零星星的小菊花在杂草间闪烁,偶有风来,便左一片、右一片地散开了。院里空荡荡的,院外小径也像从未有人经过。那个蒙着面纱、有水一般清俊的声音、爱笑的青年,连个影子也见不着了。诸葛亮心里,一时也空荡荡的,仿佛丢失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

第9节:诸葛亮(9)
  “孔明、孔明!”直到有人拉拉他袖子,诸葛亮才回过神。
  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民,正一身翠衣,站在他身后。
  “庞公子有事么?”诸葛亮施礼问。
  庞山民连连摆手,支吾了好一阵子,才说:“没有……哦,方才蒯祺太过分了,士元也……”与庞统相比,庞山民敦厚过度,也正因为此,庞德公一再拒绝各方邀请,坚持不肯出仕,他说:“一旦踏入官场,就要给儿子留下灾祸。我那儿子,既然没有从灾祸里闯出一条路的勇力,就不如令他平淡一生!”
  “你不要往心里去呀。”庞山民好容易又挤出一句话。
  诸葛亮微笑道:“不,那没有什么。”
  “孔明……”
  “嗯?”
  “你、你,”庞山民鼓足勇气,终于说出憋了好久的话,“你二姐铃尚未婚配吧?我想要娶诸葛铃,望孔明你成全!”
  诸葛亮哑然。
  庞山民一张面孔,红如火烧。
  “我向父亲提过了,父亲也……答应了,答应我将铃娶进门……孔明,我是真心对铃,从三年前第一眼见到她,我就……喜欢上她,《诗?关鸠》中‘思之不得,辗转反侧’之意,我是因为铃……才渐渐知道了,孔明……”
  诸葛亮耐着性子听庞山民讲完。
  铃二十二岁了。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儿,早该出嫁,所以推迟至今,一面是因为诸葛家境贫寒,有名望的人不愿与他联姻,而寻常之人,诸葛家又自诩门第,不肯屈就;另一面,也是因为徐庶。徐庶丧偶多年,他与铃各怀爱慕,却都不肯明说。唉,二姐心里那个人,是徐庶啊。诸葛亮想,他又望了眼庞山民,这个老实人,二姐哪能看得入眼?不过,他是庞德公的儿子……叔父在时,之所以将大姐许配蒯祺,正是希望能借重婚姻,令诸葛家跻身荆州名流之列,如今看蒯祺的态度,蒯家是指望不上了;那庞家呢?这个念头一起,诸葛亮忽然打了自己一巴掌。
  “孔明?”庞山民眼睁睁看着诸葛亮。
  “二姐婚配,要二姐自己拿主意。”诸葛亮说。
  “孔明是一家之主哇!”庞山民说。
  诸葛亮没说话,举步欲行。
  庞山民追上去拦住他,又说:“至少孔明向铃提一提,好么?提一提!”
  “好吧。”诸葛亮没奈何地点头,他一点头,庞山民整个人都活络了,摩拳擦掌,兴奋得直道谢。诸葛亮不愿听他多谢,寒暄了几句,便欲重回厅内,他抬头一看,客厅外窄小的回廊上,徐庶一身黑衣,肃然直立,一双眼睛正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诸葛亮心下一惊,勉强装出个全不在意的模样,从徐庶身边走过,走入了熙熙攘攘的清谈场。
  3
  铃嫁了,嫁入庞家。
  一辆牛车用青布为幔,里面坐着披着红盖头的铃,从茅庐驰向庞家。陪车前往的,除诸葛亮外,照例还得有个好友,诸葛亮选了徐庶。徐庶也答应了。这一路,只怕是徐庶与铃最后的亲近,他们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
  再走半个时辰,就该见到庞家院子了,那个身着喜服,一脸赔笑的庞山民,就等在那里;他等这一天,等了有整整三年。
  “二姐,别嫁……”诸葛亮曾艰难地说出这样的话。
  铃在灯下,一边绣着喜帕上一朵辛夷花,一边说:“山民不会薄待我。”
  “但是……”
  “二弟需要这次联姻,”铃淡淡地说,“我不愿诸葛家的儿子,每次见到庞德公都恭恭敬敬,恨不能将面孔贴到地上。”铃一针戳入手指,血染红了辛夷,她便将几要绣好的帕子往竹箩里一扔,重新拿起块红布。
  喜服上的花木,是铃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每刺一下,就将对那个仗剑披发的男子之思慕,更深入心里一分。再不能了,伏龙山上飘荡的歌声、琴曲,坦荡的大笑、浓浓的凝望,都成了回忆,这些回忆,一定要埋在没人能见的角落里,庞家是爱面子的,他们要个温良、得体的媳妇。
  “二弟,假若真有一日,你能媲美管、乐,无论你在哪里、我在哪里,好歹都带个消息来给二姐知道。”铃说。

第10节:诸葛亮(10)
  泪水忽然涌上诸葛亮的眼。
  牛车缓慢地行在山道上,徐庶、诸葛亮默默无语,一前一后扶着车辕,将至平路时,车里传出一声:“停一停。”徐庶心内一跳,急忙将车拉住。这个娇俏、轻盈的声音,是他一直盼望的。
  “元直,”车里人小声说,“我这样做,是有缘故的。”
  “我知道。”徐庶苦涩地说。
  以徐庶浪迹天涯、仗义杀人的背景,哪能娶到诸葛家的小姐呢?
  “用不了多久,我就是庞山民的妻子,”车里人说,“元直呢?你仍是诸葛亮的朋友么?”
  徐庶望望诸葛亮,说:“是的。”
  “至交么?”
  “是的。”
  “好,元直要帮二弟。”车里人悠悠叹了声,再不言语。
  徐庶手腕一抖,鞭子重重挥在牛背上。青牛“哞”地一唤,继续将婚车拉往那个他不愿见到的地方,拉往庞德公宽阔、整洁的府邸,拉入庞山民的眼中。
  秋意更浓,凉风阵阵,衰草伏蘼在冰冷的地面,爆竹在“噼里啪啦”地炸裂,诸葛亮心里乱糟糟的,只跟着车前行,莫名的疼痛将他身躯占了,让他艰于呼吸,一张口,嗓子就往外冒酸水。来迎婚车的,不但有庞山民,还有庞德公与庞统。庞德公仍是副德高望重的样子,庞统唇边,挂着一向居高临下的微笑,只庞山民,憨厚令他望之可亲,尽管也……失之可笑。
  诸葛亮捏紧拳,指甲刺入肉里。
  “爹,”庞山民快乐地说,“给孔明个绰号吧,就像您称士元兄那样。”
  像凤雏一样?呵呵。庞统瞥了瞥庞山民,眼神里有些不屑。
  以庞德公的威望,他若看重一个人,其人必然身价倍增。
  而庞德公只是笑了笑,一言不发。
  诸葛亮、徐庶将婚车送到,眼望着从车里伸出一只洁白、纤细的手,搭在庞山民手背上,眼望着那窈窕、修长的身形下了车,随庞山民走入院子里。“孔明,走,喝一杯喜酒!”庞统笑道,“元直也一道来吧!”徐庶看了看诸葛亮,诸葛亮站着没动,诸葛亮直望着铃的背影消失在一层层门庭后,没入黑暗里,才拱拱手,对庞统说:“不了,亮还有一些杂事要做。”说罢转身便去,徐庶怔了一怔,也自跟上。
  两人按原路回转,沉默了一会儿,徐庶开口说:“孔明不必那样的。”
  诸葛亮摇摇头。
  “铃在庞家,会比跟着我好。”徐庶低下头,双手交握,“我是浪荡江湖的人,顾得了今日,保不住明天。铃是个好女人,不必跟着我四海为家。我看庞山民,也还好……”
  “好不好,要二姐说了算。”诸葛亮打断徐庶的话。
  一个人,快乐不快乐,幸福不幸福,只有他自己说了才算。一时间,诸葛亮竟有些烦躁,他第一次怀疑他做错了,他第一次承受了巨大的愧疚,觉得他亏欠一个人。二姐,假若我真有腾达之日,定要将你从庞家接出来!诸葛亮突然想,这个离经叛道的念头,令他浑身一颤!若不是远远的有歌声传来,诸葛亮、徐庶想必要垂头丧气一路了。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甫吟艰。侧身东望涕沾翰!”悠扬歌声里,夹杂着玉器撞击之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何为怀忧心烦劳?”
  若说诸葛亮的《梁甫吟》是至刚之曲,那么这飘来的一篇《四愁诗》,便是至柔之作。歌吟者显然是个男子,偏偏在男子浑厚的声音里,带着些奇特的妩媚,像女人白白的手指、柔柔的眸光,像缠着彩练的腰肢,有蛇一样舞动的轻盈。徐庶、诸葛亮,算是有定性的,此时听到此曲,也禁不住各自唏嘘,神思飘摇。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
  一个尖锐的哨音,猛然冲入缠绵悱恻的音调间!徐庶一震,转眼一看,原来是诸葛亮!诸葛亮正双手抱臂,靠在山石之上,从唇里吹出前所未有的高亢!为什么呢?徐庶迷迷糊糊地想:为什么拒绝这曲多情?至刚必折的道理,诸葛亮没理由不懂;既然懂得,又为何一定要以至刚,去抵御至柔?

第11节:诸葛亮(11)
  诸葛亮啸音越高,那歌声就越软;到汗水一颗颗从诸葛亮额上滴落时,歌声却渐渐息了,直至全然消失。一个布袍葛巾的男子,哈哈大笑着向诸葛亮、徐庶走来。他一手支竹杖,一手持玉箫,清瘦的面孔上嵌着双深刻的眼睛。眼神往诸葛亮一瞥,就令这疲倦的青年人立时站直了。
  “黄老先生!”诸葛亮、徐庶双双施礼。
  来人正是黄承彦。尽管只有五十出头,但论资历声望,他更在庞德公之上,是以徐庶、诸葛亮用了“老先生”来称呼他。黄承彦年轻时,是极要强的一个人,四海游历,占尽风流;四十岁后,他厌倦官场争夺,携妻带子来到隆中,做起了山中宰相。荆州一带,每论及黄承彦,没人不竖起拇指,赞道:“高官厚禄、锦衣玉食、娇妻爱子,逍遥自在,天下好事,黄先生件件都占到了。”“诸葛孔明,你啸得好。”黄承彦笑道。
  诸葛亮慌忙躬身说:“亮在老先生面前卖弄了。”
  “孔明,”黄承彦皱眉道,“假若我一直歌,你便会一直啸么?”
  “正是。”诸葛亮回答。
  “想要胜过我的《四愁诗》吗?”
  “不,没可能。”
  “既如此,何故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只因亮是个固执的人,决心做的事,就会一直做下去;何况,亮不愿被人左右了本心。老先生的歌,太容易令人动摇!”诸葛亮说。
  黄承彦再次大笑,一面笑,一面上上下下打量诸葛亮:“好、好,样貌倒也英俊!哈哈……诸葛亮,我有事找你。”
  “请赐教。”诸葛亮说。
  黄承彦笑问:“听说你二姐嫁给了庞山民?”
  “是。”
  “可惜了……”黄承彦又问,“那你呢?”
  “我?”
  “你的婚事呢?”
  “亮还没有筹措。”诸葛亮心间一动。
  黄承彦直接说:“我有个十九岁的女儿,黄头发、黑皮肤,相貌丑陋,但才学与你相配,却不知你有意么?”
  非但诸葛亮,便徐庶也怔在当场!
  没及诸葛亮回答,黄承彦又说:“三日后我等你回音。”说罢,他没再望诸葛亮一眼,将玉笛轻敲竹杖,歌道“秋风起兮白云飞”,就此飘飘然地去了。
  直到黄承彦歌声渐远,徐庶才回过神,他望向诸葛亮,见好友面上,竟是一派哑然,看上去,诸葛亮没有觉得多高兴,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孔明?是好事哇!”徐庶推了诸葛亮一把,“黄家女婿,可了不得!只是……”徐庶蹙了眉,“黄承彦的女儿,传说难看之极,心性又高,只恐不是个好妻子。所以有人说,庞统的尊容、才气,与她倒是绝配!”
  诸葛亮一直没开口。
  “孔明?”
  “我在想,”诸葛亮苦笑道,“黄先生若是早些向我提亲,二姐便用不着嫁入庞家。晚了一日,只一日。”
  谈及铃,徐庶面上也一沉,他拍拍诸葛亮的背,叹道:“孔明会答应吧?既然是黄先生亲自说媒。”
  “我若答应,必招人说我趋炎附势,卖了二姐,再来卖自家;我若不应,黄先生岂是能得罪的?”诸葛亮挥挥手,像再不愿多说一个字,而要把自己埋入只有他一人的世界,安静地想一想。徐庶见状,也不再说话,当即找了个借口,走入另一条山道。
  “娶了黄家女儿,自然有极多好处。再不必起五更、贪三更地起来种地;再不必为借一本书,低三下四地跪在庞德公床前;再不必担心缺乏社会地位,而不能与名流交往;三弟的学业,也有了保障……”走入茅庐时,诸葛亮差不多想清楚了,“二姐为了诸葛家,尽管心有所属,仍放弃了元直,我呢?或许上天要我娶黄家女儿,正是一种惩罚。不过丑不丑,倒没所谓。”诸葛亮甚至想:“假若不丑陋,又怎会十九岁仍待字闺中?”
  三日后,诸葛亮连三弟也没告诉,一个人去了黄府。与庞德公家比起来,黄府更为气宇轩昂。三层门庭,红木雕琢,没一处不显示出主人家的身份。侍儿将诸葛亮引入小院,说:“诸葛公子,主人请你书房用茶。”诸葛亮点点头,又打量了自己一回,为给人留下个好印象,他今日特地换了身灰白儒袍,腰上佩一块墨玉,更显得彬彬有礼、尔雅温文。绕过一处小廊就是书房,沉香的气息淡淡传来,隐约似有琴声,诸葛亮刚一举步,忽然从哪里窜出一条狗,吓他一跳!

第12节:诸葛亮(12)
  “东陵儿,别闹!”有人走出书房,拍拍那畜生的脖子,他一拍,狗儿竟趴在地上,再不动弹。“是木狗。”这人解释说,“要不要摸摸看?”
  “你?”诸葛亮怔怔的。
  眼前蒙着面纱的青年,赫然是在庞德公家见过的那一位!
  “你还记得我?”青年笑了,拉拉诸葛亮的手,“黄先生有事,让我先招待招待你。来,屋里说话。”
  青年将诸葛亮引入书房,房内全是先秦典籍,是诸葛亮一直想看,又看不到的珍本。“这些书,你任意翻阅就是。”青年说。诸葛亮道了声谢,取一卷《六韬》,翻至第三十二行时,他又听见了琴声,掉头一看,原来那青年已坐至几后,手指徐徐一抹,五根丝弦,就像活的一样颤抖起来。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每一声都像懒洋洋的呼吸,往诸葛亮面上袭来,令他整个人像沉入樱花丛里,沉入龙涎香里,沉入春风鼓荡处,沉入了碧蓝一片的湖水中。诸葛亮将手里书卷放下了,他抱膝坐在青年对面,认认真真望着他面上那一层浅黑的薄纱,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起身一掀!原来,正是这个人啊。
  “我知道了。”诸葛亮低声说。
  “知道什么?”青年停住手指。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想要见到你,那日你仓促离开,竟令我惆怅良久……”诸葛亮微微一笑,“原来你是个女子。”
  青年扑哧一笑!
  “我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她说。
  “没有,亮近来糊里糊涂的。”诸葛亮笑了。
  女子并未就此揭开面纱,她把琴一推,索性仰面倒在席上,笑道:“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孔明,”她用淡淡然的口气说,“黄承彦先生只有一女,小字舜英。我就是黄舜英。”
  诸葛亮点点头,他想说什么,竟说不出来,奇妙的欢喜在他心里像春草一样生长。就是她,他想:难怪二十年来,于男女之情,心境平淡如水,正因为还未遇见她吧,有些事上天早就安排好了,到合适的时候,上天给你瞥见一眼,你整副心肠,就因这一眼而被勾引了去。
  当日,面纱下一闪一闪的微黑面孔;一声娇俏的“蠢材”;手指与手指轻轻一碰……诸葛亮正神驰间,黄舜英又喊了他声:“孔明!”
  “我是个不知羞的女子,”舜英轻笑道,“德公堂上见到你,我就想,再不会有第二个男子,能让我一见倾心。是以回家后,便匆匆要父亲前往提亲,父亲说,只有等你二姐出嫁之后,你才会言及婚姻之事,我呀……只得在家里一味苦等。孔明,”女孩儿从席上一骨碌坐起,直视诸葛亮问,“你真愿娶我为妻么?若想验验美丑,我便先给你看看。”舜英手指扯住了面纱一角。
  “不,不必了。”诸葛亮回答,“只是亮家境贫寒。”
  “只望你有一日飞黄腾达,莫忘了糟糠妻。”舜英又嘻嘻一笑,她跑到书房另一侧,敲了敲门壁,口里喊着:“爹、爹……”门壁微旋,黄承彦从里间笑吟走出来,将女儿单手拥入怀里。
  “爹,我说了吧,你女儿绝不会嫁不掉!”舜英撒娇道。
  黄承彦一面抚着舜英的背,一面笑向诸葛亮:“我这女娃,脾气被惯坏了,你若不是真心喜欢她,还是不要娶她的好。”黄承彦这样说,分明是要听诸葛亮再说一句“真心”了。诸葛亮脸上一红,垂着双手,低声说:“亮……要感激黄老先生……成全。”
  诸葛亮之脸红,一生只这一次。
  当黄承彦问及婚礼几时操办时,诸葛亮居然说:“三日后吧。”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冒失了,他一生里,所做最冒失的回答,也就这一次。三日?以黄家的排场,嫁黄承彦的独女,哪是三日就能完婚的呢?没料到老丈人用竹杖拍拍他背,笑道:“好,那就三日之后,我送女儿登门。”
  黄承彦用一辆牛车,将舜英送入诸葛亮的茅庐。这门亲事,虽无一点铺张,却震动了整个荆襄。男子们奇怪为什么黄舜英会看上个穷小子,女子们埋怨为什么诸葛亮会迎娶个丑丫头。一夜间,有关舜英的丑陋与诸葛亮没眼光的话题,遍传隆中,蒯祺更编出“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的乡谚,教小孩子们到处传唱。也正在那一夜,诸葛亮经历了他一生最甜美的时刻:他用一根银秤,掀开舜英脸前的红盖头。

第13节:诸葛亮(13)
  “原来孔明爱盯着人看。”烛影下,舜英笑了。
  诸葛亮没有将目光移开,他笑着说:“舜英正是我想像里的样子。”
  “一样的丑陋么?”
  “不,不是。姿容美丽有很多种,舜英是我盼望的那一种。”诸葛亮说。
  在诸葛亮眼前,是一张似笑似嗔的面孔,眉目非常清晰,像用最深的夜色渲染过,令人见之难忘,挺直的鼻梁下,有一抹丰腴的唇。诸葛亮坐在舜英身边,她身上甜美的清香,令他感觉整个夜空都萦绕在自己身旁;他拾起她手在手掌里握住了,另一手握住她腰。舜英抬手将发上簪子一抽,深栗色长发水一般滑落后背,在烛光里闪闪发亮。长发散开了、覆盖着诸葛亮手背,诸葛亮将一根根手指顺着舜英一根根发丝,忽然亲吻住她潮湿的眼睛。
  屋外梧桐叶响,秋风瞥了眼新房,将红烛吹灭。
  这是建安六年,诸葛亮二十一岁,庞德公在诸葛亮成亲那日,给他起了个比“凤雏”更好的绰号:伏龙!
  蛰伏的巨龙,在隆中休养生息,一旦风云乍起,就能令天下色变。风云,在哪里呢?诸葛亮二十一岁时,有个四十一岁的将军正跌跌撞撞闯入襄阳刘表府,他身后跟着三个男子,一个脸红得像枣子,一个脸黑得像炭石,第三个面目英俊,即便狼狈时,也像月亮一样动人。将军新被曹操打败,率领残兵败卒投奔刘表,刘表念在同宗之谊,盛情款待、接纳了他。
  从襄阳到隆中,只有区区二十里路。
  这位逃亡到此的将军,姓刘名备,字玄德。
  【第二章】传奇,以三顾为开端
  1
  建安十二年四月,刘备做了个噩梦,梦醒后他汗涔涔的,张大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黑漆漆的屋里,拖出一声声沉重的喘息,刘备靠在榻上,再无睡意。身边玉一样白的糜夫人也惊醒了,她用玉似的胳膊抱住她四十七岁的丈夫,面孔靠在他腰上,小声说:“魇着了?左将军?”
  糜夫人爱慕刘备,一向以“左将军”称他。
  刘备豆大的汗珠一颗颗落到糜夫人脸上。
  “叫元直来……”刘备喃喃道,他一把推开糜夫人,跳下榻,在黑暗里找到布履,没穿好就奔了出去,喊着,“元直,叫元直来!”
  一脸惺忪的徐庶很快出现在刘备跟前,他扎起乱糟糟的头发,问:“将军何事?”
  徐庶投奔刘备,有五个月了;对刘备来说,这五个月,与之前的六年没什么不同,多了个徐庶,是多了个能说说话、聊聊天的朋友。六年零五个月,荆州一直都很太平,只建安七年,曹操曾派夏侯敦来攻新野,仗打得很简单,刘备用了个诱敌之计,就一举击退强敌。今年,曹操北征乌桓,刘备曾建议刘表趁机突袭许昌,刘表期期艾艾了半天,就是不答应;后来妻子蔡夫人一声叫,他便一溜烟跑了。“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刘备拍拍大腿上新生出来的赘肉,心里很伤感,以往经常策马奔驰,两条腿是结实、刚健的,而今闲暇多年,别说腿,整个身躯也都颇现老态。
  “元直,我做了个怪梦,凶得很。”刘备将徐庶让入屋,点起三根蜡烛,犹自惊魂未定。“梦里,我睡在床上,像个死人……是了,我是死了,直挺挺地睡着,突然一个霹雳!将死掉的我,从床上震落到阶下!阶下,咳……”刘备苦着脸,鼓足勇气说下去,“全是白白的蛆,一蠕一蠕的,见我掉下来,就一齐爬上前,吃我肉、喝我血……唉!”刘备双手抱头,声音是像从喉里挤出来的,“难道,岁月飞驰,我不仅是老了,也快要死了吗?唉……”
  刘备这个梦,令原本懵懵懂懂的徐庶精神大振!
  “将军错了!”徐庶笑道,“这个梦,是大吉之兆!”
  “大吉?”刘备睁大眼睛。
  “死者,毙也,毙通陛;死后落到阶下,是‘毙下’,也就是……‘陛下’!”徐庶用手指蘸着茶水,在几案上写了“陛下”二字,微笑说,“蛆虫,是天下万民的象征,梦里所见,是说主公将以一身承担天下。我听说,那些注定要登临九五至尊的人,不只会见到一个征兆,左将军不妨想一想,此前呢?”徐庶压低声音,“您遇到过异相么?”

第14节:诸葛亮(14)
  刘备惊呆了:陛下?皇帝吗?望着几面上渐渐干却的两个字,他仿佛又见到童年屋子东南角一棵五丈高的桑树,见到它葱郁的树冠就像君主出巡时用的车盖。来往路人见了,都说树下必出贵人。孩提时,刘备曾在树下玩耍,他指着桑树,对伙伴们说:“我一定会坐上这样的羽葆盖车!”这话被叔父听到,一把将他拉回屋,点着他鼻子斥责:“小子,别再胡说。当心招来灭门之祸!”难道……那桑树,正是所谓异相?这念头一起,就像沸水般在刘备心里翻腾,他好容易压抑了紧张的心绪,没将往事说与徐庶。
  “唉,元直在宽慰我呀。”刘备抓抓头,“从剿灭黄巾以来,二十多年了,我当过平原相、徐州牧、豫州牧、左将军……东奔西跑,哪没去过?公孙瓒、陶谦、曹操、袁绍,还有现在的刘表,我哪个没有投靠过?时至今日,年近半百,仍然身无寸土,屯扎在新野的五千军,说是归我统率,但只要刘景升一句话,就一个也不剩了……唉,只苦了云长、益德、子龙,”——关羽、张飞、赵云,是忠心耿耿跟随刘备的三员虎将,“他们三个,无论到哪里,都会受到上将之礼,可怜跟着我刘备,蹉跎光阴,一无所有……”说到这,刘备更加黯然。
  徐庶突然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拍打着膝盖,说:“将军又错了。”他盯着刘备,反问:“您真以为将军们与您一无所有?土地、军卒,那是很容易变换的。董卓、袁绍,当年何等威风!说一句话,就天下震惊;挥一挥手,就旌旗云涌!结果呢?袁绍一战而败,死前连杯糖水也没的喝;董卓被刺杀在封禅台前,人们拿他肚里的油脂来点灯!主公有件比军卒、土地更宝贵的东西,只要好生使用,更胜过千军万马!”
  充满信心的态度、夸张强烈的言辞、卖关子、抖包袱,是隆中才俊惯用的手段。徐庶在隆中呆了八年,虽然保住任侠之风,也会了这套。果然,原先一脸失落的刘备,听徐庶这么说,立即来了劲。他将烛台移近徐庶,像是想要看清对面人的表情,以证实他所言非虚。刘备问:“以元直之见,孤,”他不自觉地换了个自称,“有的是……?”
  “仁者之名。”徐庶一字字回答。
  是了,与曹操被称为“乱世枭雄”不同,刘备一向被人尊做“治乱之主”。在大多数人看来,他是仁爱、宽厚的,很少追究别人的过失,即便被欺骗了,也会从另一个角度为欺骗者找理由,原谅他人。同样细长的眼睛,生在曹操脸上,就透着奸猾;生在刘备面孔上,则显得很温和,尤其是刘备还长了双肥厚的耳朵,耳垂很圆,真是好一副福相!与刘备为敌的人,见面就叫他做“大耳贼”,或者是“贩席小儿”:刘备少年家贫,以编草鞋、贩竹席为生。这低微的身世以及他从小就养成的,不爱与人争吵,喜欢犬马、歌舞、美衣裳等习性,令刘备在中下层很有人缘:关羽、张飞与他一见如故,从此患难与共;原本在公孙瓒手下的赵云也不惜千里来投;传说有刺客受雇于人,来杀刘备,见到他温厚、宽容的态度,竟至不忍下手!刘备大凡离开一处,百姓总要扶老携幼地送他;刘备到了另一处呢,那方的百姓,又一个个将他当了亲人来看待,当了君主来仰望。实际上,也正因为刘备这种奇特的亲和力,令徐庶从隆中来到新野——对徐庶之选择,隆中青年大多心怀讥笑。“刘备只是刘表手下一介客卿,元直弃刘表而仕刘备,是做奴仆的奴仆呀,哈哈!”那些轻浮的少年,聚在一起时便这样说。只有诸葛亮懂得徐庶,就像徐庶懂得诸葛亮一样。
  “有了仁者之名,就有招徕天下的本钱。真正的英雄,不但要看今时,还要看来日。袁绍少坚忍、刘表少决断、刘璋少严峻,张鲁少谋略,这些人,是骨子里少了必要的品性,就像从里烂到外的木材,再没有拯救的可能。”诸葛亮曾一面抱膝望向新野的方向,一面说:“至于刘备,他够有谋略、够严峻、够决断也够坚忍,这才能辗转二十余年而不覆灭;他所欠缺的,不在内部,而在外部啊。元直……”那日,诸葛亮闪闪发亮的眼神落到徐庶脸上,“刘豫州缺少一条臂膀,关、张、赵云是他握剑的右手,左手呢?那一只合该挥舞令旗,指点方向的左手,元直不妨试着去担当。”

第15节:诸葛亮(15)
  “孔明如何不去?”徐庶直接问。
  诸葛亮哑然失笑,他望望一旁舜英,舜英穿着非常宽松的衣裳,手里正在制一柄雪白的羽扇,她低头将牙齿咬断丝线的模样,令诸葛亮又一阵温暖、愉快。“我得在隆中多留一留。”他说。
  “为什么?”徐庶追问。
  诸葛亮淡淡一笑:“因为我就要做爹了。”舜英听了,脸上飞起一抹娇红,抓起白羽扇就朝诸葛亮拍去!
  不能将有孕的妻子留在家里,一旦出山辅佐潦倒的刘备,就一定会经受前所未有的繁忙,而对家人的关心,则不得不相应减少,诸葛亮必然是有这层顾忌,才会暂且放置下投效刘备之事。徐庶掐指一算,至于今日,舜英怀孕有九、十个月了,此时向刘备提及诸葛亮其人,也不至让好友为难。
  徐庶说:“左将军既有仁者之名,何不因之以招贤能?”
  “招贤?谈何容易!”刘备等了半天,等到徐庶这么句老生常谈,不禁又生气、又沮丧,“当今天下,哪里不招贤?曹操出了《求贤令》,孙权开了‘礼贤馆’,只恨不多生出一只手,把人才往怀里揽。入则携手,出则同车,一个比一个殷勤。我?”刘备将双手一摊,“我守着小小的新野县,别说找,望都望不到一个贤能之士!”说到这他停了停,赶紧补充道,“还好有元直,否则……我简直就像个瞎子,外面局势,一点儿也看不见了。”
  徐庶扑哧一笑。“我做不了您的眼睛。”他走至窗前,猛然将窗推开,夜风灌入屋内,烛光晃一晃,刹时就熄灭了。刘备刚开口“元直你……”旋即不说话了,只见没有烛光的屋子,却被另一种光所充斥,一种从遥远的、高高的夜空洒落的光线,就像温和、清亮的泉水,在周围徐徐流转。几颗闪烁的星光游入屋内,定睛一看,原来是萤虫在飞舞。刘备大口呼吸了几下,像是想借着烂漫夜色,排遣掉心里积淀了很久的郁郁。
  “天下才俊,尽在此间。”徐庶手扶窗格,轻轻地说。
  “什么?”刘备没听清徐庶的话。
  所以徐庶又说了一次,他掉头望着刘备,大笑道:“天下才俊,尽在此间!”
  刘备怔怔问:“此间?新野?”
  徐庶摇头笑道:“隆中。将军,黄巾以来,宇内不安,只有荆州十数年无战事。才能之士,纷纷前来荆襄避难。隆中景致极好,又有司马德操、庞德公等人讲经谈道、议论时务,那里渐渐真成了一方宝地。”
  “隆中、隆中……”刘备喃喃着,又问,“我去隆中,要备几日口粮?”
  徐庶哈哈大笑,他竖起两根手指。
  “两日?”
  “快马加鞭,两个时辰。”徐庶说。
  两个时辰。
  刘备来荆州六年多了,这些年他一直在找某个人,某个能令他撼动天下的人;诸葛亮也在寻找一个人,一个能给他天空,使他像北辰星一样夺目的人;刘备与诸葛亮之间,只隔着两个时辰,他们却走了六年多。
  一个四十七岁了。
  一个二十七岁。
  “元直以为,隆中英才,谁占魁首?”刘备问。
  徐庶说:“诸葛孔明。”
  这是刘备第一次听到“诸葛孔明”四个字,尽管初次听见,他却觉得有什么撞了他一下,让他感到轻微的疼痛,好像一柄极薄、极快的剑,往他手臂上擦过,手臂一凉,跟着便见到浅浅的血色花蕊般散开。孔明……该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刘备想:一个比徐庶更年长、更潇洒的男子。他在心里勾勒出“诸葛孔明”的模样:三缕长须、飘飘若仙,手执麈尾,身着天衣!一双眼睛能看透人世万物,唇齿一张,数天下大势如数家珍。
  “诸葛孔明吗?”想到这,刘备简直对“那个人”有些敬畏。
  “复姓诸葛,名亮,字孔明。”
  “诸葛亮?”
  “不错。”
  “哦,诸葛亮……”刘备又问,“他今年贵庚?”
  徐庶说:“二十七。”
  “才二十几岁?”
  “是,二十七岁。”
  刘备皱皱眉,像潮水般蔓延上来的兴奋一瞬间又像潮水般退却。二十七岁?那才多大个小子,能见过什么世面?我挥舞双剑,带着关羽、张飞战场厮杀、斩落人头之时,他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娃娃呢!刘备拍了拍脑袋:唉,是想贤才想疯了吧,所以,听到一个人名,就像听到姜太公、张子房那么激动;见到一点光,就把萤火虫当成了月亮。

第16节:诸葛亮(16)
  “左将军?”徐庶见刘备走神,便唤了声。
  “哦,”刘备懒懒地一挥手,“找个空,你邀他来新野走走吧。”
  这轻飘飘的态度也在徐庶预料中。一个陌生青年的姓名,想要立马吸引住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刘备,不是件简单的事;另一方面,以诸葛亮的性格,也绝不至于一听刘备召唤,就受宠若惊地从隆中赶到新野。
  “诸葛亮,是卧龙啊。”徐庶思忖着说,“龙,哪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将军,这个人么,只能委屈你去见他,不能委屈他来见你。为将军考虑,我劝您亲自去隆中造访诸葛亮。”
  徐庶再没多说一个字,他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刘备不是一直希望能有一双看清天下的眼睛么,能有一条指点江山的胳臂么?他需要的,正在隆中的茅庐里,在古琴后、清香前,在累累的案牍中,卧着个手捧书卷的青年人。想到诸葛亮,徐庶微微笑了。
  “孤会去。”刘备说,“不日就去见见诸葛孔明!元直,”刘备忽然一笑,望着朗朗夜光,问,“此时此刻,诸葛亮在做什么呢?正当你我谈论他时,他在……哦,读书么?哈哈,我向来不喜欢读书,哈哈。”
  “不会。”
  “怎么?”
  徐庶笑着说:“诸葛亮没那么勤快。同窗之中,他是最不爱读书的,每一拿到新书,他往往翻一翻就扔开了,看个大意而已。”
  “哦?”这个回答,倒在刘备意料外。
  “孔明说:盛世治经典,乱世辨时务。”徐庶笑了笑,望望外面一圈圈晕开的月辉,又说,“我猜,那个人,一定在做个美梦呢。”
  很不巧,徐庶这次猜错了。
  诸葛亮偏偏就在看书,在同一轮月下,在二十里外的隆中,诸葛亮握了一卷《韩非子》,在一点光线也无的屋里看书!手指绞入系竹简的皮绳里,绳子将指节勒出一条条红印,他却全然无觉!隔壁屋里,传来一声声忽强忽弱的呻吟和喊叫。“舜英……舜英!”诸葛亮突然一跃而起,手一撒,偏偏皮绳勾着他手指,让他甩不去!“舜英……”他甩着手冲出书房!
  书房边,便是夫妻的卧室。
  “诸葛先生,等等,再等等就好了!”没及诸葛亮推门而入,一个双手血淋淋、捧着毛巾、水盆出来的老妇人堵住了他。
  “舜英!”诸葛亮在门外喊,急得直跺脚。
  “孔明……”门内,是气若游丝的一声。
  “舜英……舜英!”
  “孔明,孔明……”
  舜英第一次生产,孩子迟迟不下来,已经拖了四个时辰!
  “保住孩子,我要……孩子,保住……啊!”一声喊,屋里静悄悄的,像是连呼吸都停止了。门外诸葛亮再忍耐不住,一瞬间,母亲最后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从雪青的床单后,被抱出来一个脆弱的婴儿,父亲将他往自己手里一塞,说:“这就是你的三弟!”母亲奄奄一息,费力地想要望望那个孩子,父亲挡住了她的目光,父亲忍着泪将她抱住,狠狠抱在怀里。母亲涣散的眼神里,流荡出最后一丝快活……“保住孩子,我要……孩子”——真该死!愚蠢,真该死!
  诸葛亮猛推开老妇人,夺门而入!
  “舜英!”诸葛亮吼道。
  “哇”的一声啼哭,小人儿落了地。
  “恭喜诸葛先生!恭喜恭喜!”一屋子妇人连声道贺,将孩子小心翼翼放入温水清洗,用雪白的毯子包裹了她。小孩子哭声越来越大,像是憋得久了,又像要提醒她失神落魄的父亲她的存在:“哇、哇、哇……”
  “是女儿!”
  “真漂亮的女孩儿!”
  “看,长得多像娘!”
  “不、更像诸葛先生!”
  “瞧这眼睛,啧啧,乖、乖……”
  这些声音,全在诸葛亮世界之外,此时他全副心思,都落在榻上那个软绵绵的女人身上,他拨开她粘在额上的、湿漉漉的发丝,轻轻抚摩她笑着的眼睛、笑着的唇角,心里突然恨恨的,他简直像她一样虚弱了。
  “孩子……是倒着生出来的,脚朝外,真会折腾……”舜英小声、吃力地说,“女娃娃么?给我看看……”

第17节:诸葛亮(17)
  诸葛亮将孩子抱了来,凑到舜英眼前。
  舜英抬起脖子,嘴唇往孩子粉嫩的脸上碰了碰,说:“这个小混账……孔明,下次,”她笑着说,“再生个男孩儿给你……”
  “没有下次了!”诸葛亮立即说。
  “孔明……”
  诸葛亮猛然拥住舜英,他动作很轻,但是很紧密。“没有下次了,”诸葛亮又一次说,“再不要你生孩子。”
  接生的稳婆们听了,个个面面相觑。她们以为诸葛亮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他真的言出必行。这个生在月圆之夜的女孩,是诸葛亮与舜英唯一的骨血,诸葛亮给她起名为果,诸葛果。2刘备在第二次造访草庐时才得以登堂入室,一个月前他第一次来,只见门外挂了把锁,一问邻居,原来诸葛一家带着新生儿去看老丈人了。第二次刘备仍未见到诸葛亮。他走入潺潺流水的小院,从石晷旁绕过,低头一看,将近正午时分。浓重的树影落在石径上,偶然飘下一片叶,在翡翠般叶子的空隙里,停着两只小黄鹂,唧唧呱呱地说情话。这个朴素、整洁的小院令刘备既愉快、又羡慕,因为没见到诸葛亮的失落感,此时也悄悄变成了一种等待。
  “刘将军!”廊上,小童儿笑嘻嘻招呼他。
  “哦!”刘备整整衣裳。
  “将军怎么不走了?”童儿故意打趣。
  “就走、就走……”刘备说,一面拉住被激怒的张飞。
  两番不遇,张飞积了一肚子火;他不像关羽,能悠哉游哉等在门外,从袖里拿出《春秋》来读;在张飞看来,刘备有学问、有志向,是个血统高贵的人:据说刘备是中山靖王之后,当今天子的叔辈——对这种人,张飞向来尊重到仰望。是以无论刘备在哪里,可以的话,他总要紧紧跟着,这一点,令张飞经常很有些孩子气。
  “什么东西!”张飞忍不住嘀咕。
  小童儿耳朵却尖,指着张飞说:“你再说一次?”
  “什么……”张飞一开口,就被刘备拉去身后。刘备向童子拱拱手:“既然孔明先生不在,我们就不多留了。”他才一转身,就听童子嘻嘻笑道:“夫人请将军内堂叙话。”
  张飞莽莽撞撞想要再跟着时,刘备命他停在门外。在刘备看来,被诸葛亮的妻子邀入内堂,真叫人匪夷所思啊。他在堂外脱了鞋,举目一看:堂里坐着三个青年。两个年龄仿佛、二十出头的男子对坐在棋局前,一个身着蓝色便衣,一个着洁白长衫。正轮到蓝衣的落棋,他手拈白子,紧蹙眉头;白衣者将手指插入棋盒里,微笑不语。再看小窗边,第三个青年席地而坐,手里捏一把小刀,正专心致志地削木头,阳光落到青年面上,勾出极温柔的形状。
  “嫂子,刘将军来了!”白衣者先望见刘备。
  嫂子?刘备吃了一惊。
  坐在窗边的青年将小刀一扔,站起身面向刘备。刘备这才发现,那原来是个女人,一个眉目清晰、面含微笑的女人!这正是诸葛亮的妻子:黄舜英。因为要接待素未谋面的外人,舜英今次特地换上男装。
  “将军远来辛苦。”舜英施了一礼,请刘备坐下。
  直到此时,刘备才得空端详屋里,老实说,这儿乱糟糟的:壁上挂着张《孙子兵图》、一柄七星剑、小几上堆满书简,三支没洗净的毛笔插在竹笔筒内,笔筒歪倒一旁;一张小榻正对刘备,榻上挂着挽一挽就算收好的两套长衣和一双袜子,对弈者周围更加凌乱,显是一时来了兴致,就此搬过棋盘,至于放棋盘处原有的东西,便直接往两面一推。
  原来诸葛家是这样的……刘备心道。
  舜英也注意到屋内一塌糊涂,她上前往两个青年头上各拍一下,说:“起来,收拾一下!快!”一面转向刘备,笑道:“叫将军见笑,孔明一不在,家就不像个家了……均!”她一眼瞥见蓝衣的诸葛均正在整理几上书卷,忙道,“别动,孔明记不得卷数……”舜英再望向刘备,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手忙脚乱的两个青年人。真快活啊,刘备暗道。外面静悄悄的树木、整洁的庭院,会令刘备生出尊敬之意,而草庐里活生生的忙碌,则使他从心里感觉亲近。只是一群年轻人罢了,刘备想: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个诸葛亮,即便有才华,也不至倨傲到无法驾驭……想到这,刘备不禁流露出一些矜持。

第18节:诸葛亮(18)
  不多会儿,屋里清洁了许多,只几上书卷,一毫未动。
  “将军留下来用饭吧?”舜英说。
  “不了、不了。”刘备摆摆手。
  “至少饮一盅茶,用料是嫂子亲手采的菊花,那股子清香,经日不散!”白衣人笑道,“我去煮!”
  “叫均去煮!”舜英拦住他,转面诸葛均,“季常是客,哪有客人煮茶给主人吃的道理?”
  “他也算客么?嫂子一味偏心。”诸葛均假装抱怨,朝刘备一礼,退下了。
  这白衣人与诸葛家关系显然非同寻常。刘备问:“足下是?”
  “我叫马良,字季常。”青年欠身回答,弯弯的眉眼,满月般润泽。
  马良?刘备一怔,问:“‘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说的就是足下吗?”“马”也是荆州大姓之一,乡里盛传:马家五兄弟,白眉马良最出众。刘备一直以为,既是白眉,想必年已花甲,没料今日一见,只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再一细看,他雁羽似的眉间,真杂了几丝霜白呢!
  “‘最良’二字,谬奖罢了。”马良羞赧地笑笑,望望舜英又说,“刘将军提到这个,要惹嫂子笑我。”
  “季常别太谦虚。”舜英微笑着看向刘备,“将军,孔明到林家给均提亲去了,还要去灵山见见酆玖公……”她算了算,“只怕得十天半月才回得来。”
  “备是福薄之人!两次来谒,都不见孔明先生。”刘备原以为这一叹,一定让座上人感恩非常,没料马良、舜英仍是笑吟的。
  “两次空回,难说不是上天对将军的恩赐!”马良说。
  “怎么讲?”刘备奇怪了。
  “张良若不三次拾起老人掉落桥下的鞋子,哪能得到《太公兵法》?没有那番奇遇,他便只是个在博浪刺杀皇帝的后生,当不了开汉的功臣!”马良温声说,“将军,欲行非常事,须得非常人。想在乱世开辟天地,孔明兄正是将军需要的人。以三顾为开端,正是个传奇。传奇……”马良重复着这个词,“接下来,天下就要看将军与孔明兄的了,真叫人……向往啊!”
  马良眼里,闪着盼望的光,令刘备又疑惑、又赞叹:为什么一谈到诸葛亮,像徐庶、马良这样的才俊,便都露出羡慕、等待之色?仿佛他真是一条龙,只要驾着云上了天,就能将天下风云,瞬息变换!
  “何况,千金买骨么!”舜英扑哧笑了。
  “千金?”刘备不爱读书,于典故大多一知半解。
  马良解释说:“战国时,燕昭王想要招揽人才,便去问谋臣郭隗,郭隗给昭王讲了个故事:从前,有君王喜欢宝马,不惜重金求购,三年过去了,却无人献马。君王手下一个侍臣,带着千金出去,只买回来一副马骨头。君王大怒,侍臣却回答说:‘千金买骨一旦传开,人人都知道大王爱马的诚心,好马不久就将出现在您阶下。’果然,不到一年,就有人送来三匹千里马。郭隗说罢,又对昭王说:大王招贤纳士,不妨从我开始……”
  “不妨从孔明开始。”舜英笑了起来。
  四十七岁的左将军,三度造访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这本身就是件稀罕事;它会风一样传遍荆州、甚至天下,兼之“伏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的预言,也正从司马徽的庭院里传出,有计划地散布着。
  菊花茶熟了,茶香清甜,沁入刘备的身体里。
  刘备从茅庐出来时,就像换了个人,他神采奕奕、精神焕发,翻身上马后,刘备对关羽、张飞二人说:“回新野,二十天后,我再来拜访!”二十天里,刘备斋戒沐浴,一毫也不松懈,他过分虔诚的态度从新野将军府一直传到襄阳、隆中,尽管有人笑话他小题大做,然而更多的人,都对二十天后的相见,怀上了更浓重的兴趣和期待。
  刘备第三次前来隆中时,一路上,有男女老少夹道相望,指指点点:“那便是玄德公,后面的……是张飞、关羽……哦,那个,那个最漂亮的,是赵云!赵云啊……对、去见诸葛亮,第三次……去见伏龙先生、诸葛孔明……”刘备将这些议论都听入耳里,不禁飘飘然的,他做到了他想做的第一件事,他接住了没见面的、诸葛亮的第一招,将无数人的目光吸引到隆中来,吸引到草庐前,令诸葛亮与刘备,成了荆州最有名的名人。那诸葛亮呢?他会以什么面目见我?他将在初次见面时,送上一份怎样的回礼?刘备按辔徐行,直至到草庐前时,心里转的就这个念头:不会真是副马骨头吧?千金买骨,哈哈,真有趣!

第19节:诸葛亮(19)
  “左将军请!”这一次,开门的小童也很客气。
  关羽、张飞、赵云三人停在院里,刘备独自走入客厅。
  刘备看到了诸葛亮。
  诸葛亮起身来迎刘备,他见到了刘备眼里的惊叹。诸葛亮微微一笑。颠簸了大半辈子的刘备,从没见过像诸葛亮这么好看的人。他没法用英俊、挺拔之类的词来形容他,只能用最简单的“好看”。论英姿勃发,吕布算是人中龙凤;论飘逸清秀,郭嘉也可独领风骚;至于程昱、孙策、袁绍、赵云……哪个不是仪表堂堂?然而刘备见到他们,也只赞一句就算了,他不是个精细人,不至于将那些面容放在心里,慢慢咀嚼。偏偏见到诸葛亮!偏有一种不凡的心情,将他震慑!诸葛亮很高,比赵云还高些,身着浅灰布袍,头戴雪白纶巾,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乌黑的发丝从鬓边探出几缕,像夜色飘荡在白昼;含笑望人的眼睛,比头发更黑亮,就像……哦,那夜,徐庶猛推开窗的一瞬,正似诸葛亮望你一眼!唇角微微上扬,缀出善意、骄傲的笑容。青年人手捏一柄白羽扇,更添无尽风流。
  “将军请。”诸葛亮将羽扇一指坐席。
  刘备“哦、哦”地坐下了。
  这次相见,改变了刘备、诸葛亮一生,也将改变整个中国。
  接下来的交谈是直率和愉快的。
  “将军三顾茅庐,令亮感激不尽。”诸葛亮拱拱手,一边为刘备斟茶一边说,“亮欲知将军之志。”
  如此开门见山,令刘备对诸葛亮的好感更多了一层。
  刘备说:“当今汉室衰败,奸臣当道,皇帝受控于权奸,宝座被尘埃玷污。我不自量力,想在天下伸张正道,只可惜,”他叹了口气,“我智谋短浅,奔波二十余年,一无所就。尽管如此,直到今天,我的志向仍未消退。听闻孔明先生雅量高致,我很想听听你有什么好建议。”
  一开口,就将满腹心思和盘托出,是刘备没曾预料的。他没想到,刚一坐下,在诸葛亮羽扇轻摇间,他就成了个名副其实的求学者,一个恭恭敬敬的请教者,原先打算的倨傲架子,一点也摆不起来。
  “这样啊……”诸葛亮喝了口茶,笑道,“原来将军有霸王之志。”
  他再次双手抱膝,这个姿势,在刘备看来,是相当随意的;而熟悉诸葛亮的人都知道,他一旦抱膝而论,就势必要说出惊世之语。“我能帮将军完成大志。”诸葛亮想了想,微笑道,“我能将个国家,呈现到将军眼前,令您成为国家的君王,只不知您愿意接受吗?我是说,一个崭新的国家,而不是去维护日益衰落、浑浑噩噩的汉室江山。”
  刘备怔了,多年来他一直以“扶保汉室”自居,虽然藏着“自立”的念头,却从没对人提起。没想到这个初见面的年轻人,没说几句话,就刺入了他最隐秘的欲望。刘备想要生气,想要假装生气,并驳斥对方放肆的言语,但他听到一个诚恳到急切的声音,从他唇里冒出来:
  “望先生不吝赐教!”
  诸葛亮仰面笑了,他望着屋顶,像在望见以往几十年的风尘。“从董卓以来,举国豪杰并起,占据州郡、称霸一方的人,不可胜数。拿曹操与袁绍相比,前者名望低微、力量单薄,但曹操最终击败袁绍,令原本微弱的势力日渐强大,称雄中原,这不仅依靠天时,更倚仗了他及手下能人的谋略。现在曹操拥兵百万,挟天子以令诸侯,没有人能与他争锋。将军……”诸葛亮笑道,“将军切记,您目前也不能够。”
  “哦……”刘备脸上一热。
  之所以特地加了一句“您目前也不能够”,是因为诸葛亮知道,刘备是天下最顽固的、与曹操作对的人。只是他越对抗,曹操就越强大,曹操越强大,刘备就败得越惨。今日能侥幸存身,已经很不易。
  “孙权占据江东,已历父兄三世基业。那里有长江天险,百姓拥戴,贤士归附,看起来……唉,”诸葛亮笑叹一声,他仿佛看到身着官服的兄长诸葛瑾,正侧立在孙权阶下!“看起来,只可以将他作为外援,与他结盟联手,而不能、也无法去图谋他。”

第20节:诸葛亮(20)
  “孙权……好的。那么我?”曹操、孙权……刘备在心里画出一副时局图,心道,那诸葛亮要将一个崭新的国度,建立在哪里呢?
  “有好地方给将军。”诸葛亮扑哧一笑,拍拍地板说,“这里。”
  “这里?”
  “嗯,这里、荆州!”
  “荆州……是刘景升的啊。”刘备迟疑道。
  诸葛亮没有马上回答刘备,只说:“荆州这地方,北面据有汉水、沔水之势,南面能得到南海之利;东面连接着吴郡、会稽;西面直通巴蜀……真好啊!它是最好的一块用武之地!无论想将旌旗指向哪里,都不至于步履艰难。而荆州之主刘表……”诸葛亮提到了那个令刘备犹豫的名字,“他守不住这儿。荆州,是上天赐予将军的厚礼,难道将军要推辞吗?”没及刘备说话,诸葛亮又道:“还有益州!”他加快了语速,“益州地势险峻,沃野千里,有‘天府之国’的盛誉!当年,汉高祖就是凭借它成就了几百年帝业!而今统率益州的刘璋……”诸葛亮嗤笑一声,“是懦弱无能之辈,北面受到张鲁的威胁,便战战兢兢,难以自安。他虽然拥有众多百姓、丰饶物产,却不知怎样体恤、保存、利用和治理,以至益州豪强林立,一派混乱!那里有才能的人,无不盼着另一位贤明的君主……将军,”诸葛亮笑着,低声说,“就由左将军你去做那一位君主,岂不正好?”
  说罢,诸葛亮停下了,他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地抱着腿,甚至闭上眼,任羽扇垂落脚边,乍一看,简直是个玩累了、要睡了的孩子!过了好一会儿,刘备忍耐不住,问:“之后呢……孔明?之后呢?”
  “之后?啊……”诸葛亮挥挥手,声音是很轻的,这很轻的声音,听入刘备耳里,却像黄钟、大吕般响亮,震荡他五脏六腑,“将军既是汉朝皇室之后,仁德传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假若你能跨有荆、益,严守险关,向西交好戎狄,向南安抚夷越,对外联合孙权,对内修整政治,那就够了。”
  “够了?”
  “够了。”诸葛亮点点头,“那时候就等着吧。”
  “等着什么?”
  “等天下再来一个变化。一旦天下有变……”诸葛亮目光一瞬,凛然而威重,“将军就派一员上将率荆州之军进攻宛、洛,将军亲自率领益州之众北出秦川!百姓们听到将军仁义之举,怎能不带着酒饭来欢迎您?真这样的话,君主的霸业就可以成就,而汉朝……也能兴复了。”
  “汉朝?”
  诸葛亮淡淡一笑:“将军是汉室后裔啊,呵呵。”
  借重汉朝的名义,创建一个新的国家;这个国家,跨越两个最富裕、最险要的地域,并且拥有极其光明、灿烂的前途,拥有统一天下的前途——这便是诸葛亮献给刘备的见面礼。他甚至没有使用一张地图来说明,便将整个天下摆在刘备眼前,告诉他,哪里是谁的,哪里是你的,哪里可以得到,哪里应该利用;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像诸葛亮那么狂妄自大,也没有一个人,能令此后十三年的天下,全按照他这番话去运转!刘备忽然意气激昂!他本不该信诸葛亮的话,他才二十七岁,没打过一仗,没出过一策,他只是个纸上谈兵的小伙子,根本不晓得外面有多复杂、多艰险,然而,刘备就是相信他!就像相信北辰星能驱散黑夜的阴霾,而太阳一旦升起,凌晨的寒意就会淡了一样!多神奇的人……刘备猛地向前一步,拉住诸葛亮的手说:
  “请先生出山相助刘备,以成不世之业!”
  “等等吧。”诸葛亮小声说。
  “孔明先生?”刘备急了,“先生不答应吗?”
  “我没有不答应。”诸葛亮没起身,他往几上一靠,仍抱着身子,“将军别急,外面有很多人,个个都想知道您与我谈了什么。这些话,哪是第三人该知道的呢?”诸葛亮闭着眼睛说,“不要急着出去,将军。你与孔明,至少十年内,将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蚱蜢,外面的辛苦,何必急着承担?我困了,为了招待将军,今日不及午睡……让他们多等等,等到心慌,才猜不到我们究竟说了什么。”诸葛亮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屋里有书,您看看吧,亮睡会儿,一个时辰后您叫醒我,今次将军该在寒舍吃一顿晚饭……”

第21节:诸葛亮(21)
  诸葛亮真就睡着了。
  二十七岁的他,睡着时就像个孩子。
  刘备目瞪口呆地望着熟睡的诸葛亮,完全想不到方才那一种凌厉纵横、驰骋八荒的气度,就是从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3晚饭是刘备、张飞、关羽、赵云与诸葛亮、舜英、均及马良一道吃的,诸葛家很久没招待这许多客人了,一时来不及买菜,只好由舜英煮面条来吃。令刘备奇怪的是,面条本是最麻烦做的,从和面、切面到下锅,要费不少力气,但在诸葛家,只要喊声“面没了”,用不了一炷香功夫,热腾腾的面就又端上了桌。均、马良二人,一拿到面,就蹭到门外下棋去了;只留下关、张、赵云和刘备在桌前;至于诸葛亮,他倒更像个跑堂的,常常左右手各一碗面、臂上还平放两碗地跑进屋,将面一放就又没了影。
  “我看这人没啥真本事。”张飞一边哧溜地吃,一边咕哝。
  “怎么说?”赵云问。
  关羽在一旁抬抬眼,没说话。
  “也就能做做面。”张飞喝了口汤,嗤道。
  刘备把碗一放,他再遏止不了好奇心:诸葛亮在厨房吗?在那里做什么呢?这些好吃的煮面,怎么上得这样快?刘备没与几位招呼,直接走入厨房。他的不期而至令诸葛亮、舜英微微一怔。“将军来了?”靠在小橱边的诸葛亮笑着立直了;在炉前看火、烧水的舜英向刘备点点头。刘备一眼望去,厨房里不只他夫妻二人,另外还有三个人!一个在和面、两个在切面!再定睛一看,那竟不是人!是……木人。刘备傻了,果然是木人!四肢、面目都很粗糙,但是关节处非常灵活,浑身涂着一层清漆。会做面的木头人?刘备指着其中一个,张口结舌地问:“这是……”
  “是机械。”诸葛亮笑道。
  “胡说!”舜英推了诸葛亮一下。
  “游戏而已,”舜英解释道,“我素来喜欢做木头玩意儿,有时也用木人做些事。对了……”她瞥了诸葛亮一眼,“孔明还曾被我看家的木狗吓了一跳呢!”舜英指指厨下引水的竹管,又说,“是用水力来推动的,将军。”
  “做一桌子面条,当然是游戏。”诸葛亮悠然道,“不过,假若有个贫弱、少人的国家……”他望了望刘备,眼里含着笑意,“该怎样最大程度地运用人力,以支持国家的整体运转呢?机械。”诸葛亮自己回答了,“利用机械之力!区区三个木人固然不足道,但若有三百、三千个木人,弥补了村落、县城乃至国家的人力匮乏,那便是惊世之举。”
  “惭愧、惭愧……”刘备小声道。这些事,他之前从未想过。二十多年来,虽然一直想创事业,可怎样去开拓、维护,却是刘备最不擅长的。“以后就不同了……”这念头闪电般在刘备心里一震!有了诸葛亮后,一切都将不同,就像一个盲人,突然有了明晃晃的眼睛;像一个聋子,突然能听到声音!前面每一步,在“草庐对”后,就成了生在刘备手心上的掌纹,让他低头就能看见。
  “孔明先生,还有个问题。”刘备说。
  手端四碗面、将要出厨房的诸葛亮站住了。“怎么?”他笑问。
  热气在诸葛亮面前飘荡开,遮着他年轻的脸孔。
  “我没有足够的军队,”刘备为难道,“荆州人口本就不多……”
  “军队?那简单。”诸葛亮应声回答,“荆州不是人少,是人们不愿登记户籍。”他微笑着,甚至没将面放下来,“因为一有户籍,就要被政府征收赋税、调发徭役。将军可以向刘表建议,要没著籍的游户都如实登报,就能增加兵源。”
  “孔明,手上不烫么?”舜英笑着插了一句。
  “烫、烫……”诸葛亮轻呼一声,飞快跑出。将面往客厅桌上一放,他又跑回来,一边将手指捏耳垂,以缓释热气,一边笑道:“张将军说面很好吃,哈哈!新征的军卒,要以将军为主上,而非以刘表为君主。这一点,假若令亮训练军士,也很容易做到,只须……”
  舜英将一碗面连带筷子往诸葛亮手里一塞,截住了他话。
  “明日一早走?”舜英问。

第22节:诸葛亮(22)
  诸葛亮点点头。
  “夫人一道去新野吧?”刘备建议。
  “不了,我回娘家。”舜英笑了笑问,“孔明,你要我等多久?”
  诸葛亮一边吃面,一边竖起一根手指,想了想,又加了一根。
  “两年?”
  “哦。”诸葛亮含糊地说。
  “两年内若你不来,”舜英眉一扬,“我就当你将我休了。”
  “哦、哦……”诸葛亮点头。
  舜英拉过他手指,狠狠一捏,诸葛亮只望着舜英笑。刘备“呵呵”乐了,退出厨房。他一退出,舜英就一头扑入诸葛亮怀里,忍不住眼泪滚下。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留在诸葛亮身边,只会令他分心吧,舜英想:回娘家虽然寂寞,倒也安全。“照看好果儿。”诸葛亮轻声说。舜英将面孔在诸葛亮衣上按了按,没回话。“还有你。”他又说。舜英说:“两年,对吗?”“对。”诸葛亮回答。“我真会当你弃了我的。”舜英小声说。“那便是我死了……”没及诸葛亮说罢,舜英抱住他脖子,将唇制止了他的唇舌。
  是一个漫长的亲吻。
  两个人的唇,都有湿漉漉的、离别的味道。
  “我不会不死不活地令你等,”诸葛亮拉开舜英,笑望着她,“便是死,我也要死得天下周知;那样一来,你也就知道了。”
  舜英将眼睛垂下了。
  她一直相信他,从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
  “荆州,我想很快就将不太平了。”舜英突然问,“会死吗?”
  “嗯?”
  “你会死吗?”舜英固执地问。
  诸葛亮笑了,笑得像漫天星辰都落在了他面孔上,他说:“不至于。”
  舜英仍然相信他,一旦相信,日子就会好过些。这便是诸葛亮在隆中的最后一夜,舜英陪在他身边,两个人并卧床上,手牵着手,安安静静地躺着。诸葛亮慢慢地将左手五根手指,一根根插入舜英手指间的缝隙里,握住了。“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诸葛亮说。
  “我知道的。”
  “令你、令元直、二姐,还有别人……都看见北辰星。”
  “我知道。”
  “不过,”诸葛亮一翻身,笑着亲了亲妻子的脸,“我将要面对的第一个对手,不是敌人……”
  “那是?”
  诸葛亮大笑:“恐怕正是舜英的小哥哥哟!哈哈。”
  假若说诸葛亮在荆州有个避之不及的人,那便是舜英的小哥哥刘琦。“小哥哥”这叫法,是从小带到大的昵称。舜英之母,是襄樊望族蔡家蔡讽的长女;蔡讽次女则是刘表后妻。刘表有两个儿子,少子刘琮为后妻亲生;长子刘琦是前妻所出。虽然刘琦与舜英没有直接的血亲,但因他生性淳朴、温和,与舜英的关系,倒更胜刘琮。
  “后母不能容我,父亲偏爱琮弟,琦之生死,就在旦夕之间!”刘琦每次见到诸葛亮,都要重复这些话,说着说着,一张面孔像纸一样白,小麋鹿般的眼睛里也满是泪水。每一次,诸葛亮都会将话题扯开;若刘琦执意要他给个对策,诸葛亮便会说:“公子家事,不是我可以置喙的。”不要为了刘琦去得罪刘表和蔡夫人,是诸葛亮在出山之前的想法。
  “三顾茅庐闹得这样大,琦公子一定会赶到新野。”诸葛亮对舜英说,“待我到新野时,他就会拿原先的难题再来问我。”
  “今次孔明的回答,将与往日不同吧。”舜英笑道。
  “我得给主公找一个外援。”诸葛亮已将“主公”二字来称刘备了,“也算……救你小哥哥一命吧,哈哈!”
  笑声很快被夏季星光吞没了。
  诸葛亮一觉醒来,枕边空落落的,一问之下,舜英天不亮便走了。道别少了舜英,便非常平静。诸葛亮吩咐均在隆中好生看顾田地,尽快将林家小姐娶进门,又抚着马良的背说:“若是我要你协助,你会来帮我么?”马良腼腆笑了,回答:“无论诸葛兄在哪里,良在哪里,只要你说一声,我立即就到。”
  就此告别。
  告别了隆中,告别了山林,告别潺潺溪水,告别晴耕雨读的岁月。田里葱郁的麦苗,再见不到那个修长、整洁的人影,伏龙山上盛开的春花,再听不到夜来铮铮的琴声。《梁甫吟》飞入星空,凝固在闪闪发亮的天幕上,再不让人间传闻!就此告别。诸葛亮拱拱手,白羽握在他掌中。他说,待天下大定,他便重回隆中,尝一尝诸葛井清水的甘甜,捧一捧眠月泉浮动的星光。诸葛亮说这些话时,自己也不信他能有回来的那天。或许……真会归来,魂兮归来!

第23节:诸葛亮(23)
  马蹄声声,传至新野。诸葛亮羽扇纶巾的模样,令新野百姓竞相传诵、称赞不已。刚一入府,没及将风尘抹去,就见屏风后闪出个人来:脸皮白净、身量细弱,身着五色袍、头戴进贤冠、足踏登云靴,笑容里含着好些苦意。刘备见到他,连忙迎上前,乐呵呵拉住他手:“贤侄!”
  这正是刘琦。
  “叔父好。”因为刘表与刘备同姓,刘琦一直尊刘备为叔父。刘琦望望诸葛亮,又说,“孔明……”一听他声音,诸葛亮就暗暗叫了声苦:唉,这位太软弱的公子有个习惯,一喊“孔明”,就忍不住眼圈发红,仿佛灭顶之灾,正在今日!“孔明,你……来了?”刘琦说。
  “是,琦公子。”诸葛亮拱拱手。
  “哦?贤侄认识孔明?”刘备笑道。
  “孔明与我是姨表兄弟。”刘琦忙说,急于在刘备跟前表现出他与孔明不一般的关系,又道,“叔父,我已派人在后园高楼备下薄酒,专为孔明接风洗尘。孔明,”他一把拉住诸葛亮,“走,你我同去!”
  没及刘备再吱声,刘琦拽着诸葛亮就走。
  刘备拍了拍头,后园高楼?那不是个专放杂物、兵器的旧楼台吗?多年未曾清扫,怎么刘琦在那里备酒?“怪、怪……”刘备在屋里转了几圈,突然发足往后园奔去!“琦公子在哪里?”一到后园,刘备就抓了个花匠,问。
  花匠眨眨眼睛,往上指了指:“在楼上。”
  刘备仰面一望,八丈高楼半悬在空中,根本没有上楼的阶梯!
  “这怎么上去的?”
  “傻了!用梯子呗!”新来的花匠不认识刘备,直接笑话他。
  “梯子?”刘备四下望望,“梯子呢?”
  花匠说:“琦公子吩咐,等他和那后生一上楼,就把梯子撤了,半个时辰后再摆上。嘿嘿……”花匠眯着眼睛,望向黑洞洞的高楼,咂摸道,“不晓得上面在做什么。”
  刘备傻眼了,一时竟忘了让人再取架梯子。他不明白刘琦为什么一来就拉诸葛亮上楼,一上楼就抽梯子,令诸葛亮与自己都下不来。刘备当然不知道,此时楼上,刘琦已扑通一声跪倒在诸葛亮面前!
  “后母不能容我,父亲偏爱琮弟,琦之生死,就在旦夕之间!”
  诸葛亮一脸苦笑,记不清是第几次听到同样的话。
  “琦公子在用计对付亮啊。”诸葛亮扶起刘琦,凑到楼边望了望,确实没法子下去。
  “你说用计,就算用计!”刘琦哀求道,“上楼抽梯,我想了好久才想到。孔明,我只求自保,你好歹救我一命……”
  刘琦双膝一软、又将跪落时,诸葛亮及时挽住他胳膊。诸葛亮感觉到刘琦在颤抖,感觉到他心里深刻的恐惧,那恐惧犹如潮水,随时都能将他吞噬。刘琦的眼泪,一颗颗落到诸葛亮手背上,令他在无奈之余,更多同情。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谁有资格去揶揄另一个人呢?
  “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话从你口里说出来,直接就入了我耳!”刘琦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落到对面人臂上,“孔明,你还不能说吗?”
  诸葛亮叹了口气。
  “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他说。
  刘琦尽管懦弱,却很读了些书,诸葛亮用十二个字,将一个古老的故事引到他眼前!申生、重耳都是春秋时晋献公之子。献公有个宠妃叫骊姬,一心想要自己的儿子奚齐继承王位,设计陷害申生、重耳,说他们要弑君。重耳得知,立即逃往国外;留下来的申生则被迫自缢而死!几十年后,重耳归国,当上了国君,是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
  “孔明劝我离开襄阳?”刘琦擦擦眼泪,小声问。
  “有申生、重耳之鉴,琦公子该怎么做,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诸葛亮笑道,没有直接回答他。
  “那么,我该去哪里?”
  诸葛亮想了想:“据我所知,孙权早想攻取江夏,一年之内,必见刀枪;镇守那里的黄祖不是孙权对手,到时候,公子不妨请求出任江夏太守。”
  “多谢!孔明!孔明……多谢你!”刘琦拉住眼前人的手,连眼泪都“谢”出来了。诸葛亮淡淡笑了。琦公子,听上去多有身份的人,谁知他成日里为性命担忧呢?偶然听到个逃生的法子,就感激得几乎要下跪。还有汉朝皇帝,诸葛亮又想:皇帝今年也是二十七岁,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接受万众仰望,但私下里,又受了多少欺凌!?从董卓到曹操,谁不将他当了小儿般捏揉?要有……智慧啊,最重要的是智慧,不是出身。诸葛亮笑了笑,照例有点得意。此时,梯子搭上了高楼。刘琦做了个“请”的手势,让诸葛亮前行,他跟在后面,一路小心翼翼地扶着诸葛亮臂肘。

第24节:诸葛亮(24)
  “孔明!”刘备见到诸葛亮,悬着的心才落下。
  “叔父,告辞了!”刘琦匆匆离去。
  刘备望着刘琦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方才轻快的神色,与往常大相径庭。
  “奇怪了……”刘备喃喃道。
  “主公?”
  “琦儿好像很高兴?”刘备转面问诸葛亮。
  “鲤鱼脱了金钩,自然高兴。”
  “鱼?”刘备听不大懂。
  诸葛亮摆摆手,望着盛夏的后园,金子的阳光洒在蔷薇花上,洒在月季碧玉般的叶子里,纤尘轻飘,恰似浮动在空气里的呼吸。雕花回廊后,有个小池塘,塘里浮着妖红的莲花,红鲤鱼停在池水深处,一觉醒来,就有一口、没一口地咬咬莲杆,令莲花在无风时也轻轻摇曳,活像歌后的余音。美丽、宁静的荆州,若世上没有名利、欲望,没有权势、战火,这份宁静就能一直留存。可惜……诸葛亮咳了一声,问刘备:“主公手下有多少军卒?”
  “五千。”
  “那是不够的。”诸葛亮笑了。
  刘备不好意思起来。
  “至少得有一万人。”诸葛亮说,又补充道,“一半是水军。而且,”他估摸了一下,“半年之内,就得征募到。”
  “半年?太紧了吧?”刘备在新野一呆六年多,也没征到几个兵。
  诸葛亮微蹙了眉:“只怕半年还久了。曹操已扫灭乌桓,荡平北方,他稍事休息,便会在长江点起战火。荆州、江东,都难逃此劫,既然避之不及,只好正面交锋!主公,”他戏笑道,“你难道想以五千人去对抗曹操?”
  汗水顺着刘备后脊梁往下流。
  “就算一万人,也于事无补哇。”刘备说。
  “琦公子那里,还有一万人。”诸葛亮说,“两万人就够了。”
  “够了?”
  “与曹操作战当然不够,但要将江东拉入战火,已经够了。”诸葛亮眼见刘备脸色越发难看,不禁失笑,他用羽扇遮了遮耀眼的阳光,低笑道,“主公也不必太心焦,这全是最坏的打算。”
  刘备呼出一口气,眼巴巴说:“那,说些好打算来听听?”
  “好打算?哦,景升公病入膏肓了。”诸葛亮说。
  刘备吓了一跳!
  “因为黄家与刘家关系不浅,所以知道。景升公再拖不过一年。景升公死后,”诸葛亮直接谈到这个忌讳的话题,看上去他无所畏惧,“主公若能坐领荆州——这并非不可能,目下您的人望,比刘琮、刘琦更高,倘若真能如此,即便曹操起百万来攻,也没所谓。”
  “没所谓?”
  “就是说,必定能令曹操大败而回。”诸葛亮笑了。
  刘备望着他的笑容,再次相信了他;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却令刘备刚刚好起来的心情,又沉落下去。“亮担心,上天给主公好运,然而主公不接受;亮担心,主公不忍心将景升公的儿子刘琮,赶下荆州之主的坐席。”他一语说中刘备之心!“那么趁早向景升公请求,到樊城去驻守吧!”诸葛亮又说,“新野太小了,就像一个人被捆住手脚,连逃跑也不能够。”
  说罢,诸葛亮顺手折了支辛夷,别在衣上,施礼而去。
  “孤有孔明,就像鱼之有水。”一瞬间,刘备记起了他对张飞、关羽说过的话,他简直要佩服自己了,这句话,说得真是对极了、好极了。尽管,对自己这尾鱼来说,孔明那潭水,似乎浑浊了一些,浑浊到令他看不透。【第三章】周郎?赤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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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舜英从建安十三年七月以来,就一直惶惶不安。从父亲口里,几乎每一天都能听到坏消息,尽管很少有直接与诸葛亮相关的,但她只要再往深里想一想,就足够惊出一身冷汗。七月,曹操率军南下,人数大约十五万。刘表知道后,一口气没接上来,就此撒手人寰。长子刘琦来探望,被人拦在门外,说景升公好好的,你该马上回夏口,不要玩忽职守;刘琦无奈,在门口哭了一通,也就走了;襄阳方面,以蔡夫人和蔡夫人之兄:将军蔡瑁为首,拥立少子刘琮为荆州牧。但刘琮还没在宝座上把屁股捂热,就被来势汹汹的曹军吓破了胆。

第25节:诸葛亮(25)
  “要么,请叔父来襄阳一道抵御曹操?”据说刘琮曾这样建议。
  话一出口,阶下有个瘦瘪的谋士,叫傅巽的,便反对说:“刘备之力,无法与曹操抗衡,就算侥幸保全荆州,也保全不了我们;退一万步说,他真挡住了曹操,敢问主公,刘备还能居你之下吗?”
  刘琮听得浑身一激灵,把目光望向身边威风凛凛的蔡瑁。蔡瑁义正词严地说:“还是归降曹公较好。”仿佛这是多光荣、多有理的一件事。曹操没在荆州开一战,就收纳了这块“用武之地”。刘琮降后,不敢告知樊城的刘备;是以,身在隆中的舜英倒比诸葛亮更早得到这个消息。
  “爹!”舜英一听,忙把手里木偶放下,急着要往外走。
  “回来!”黄承彦喝了声。
  “爹!”舜英顿足道,“我要去看看孔明!”
  黄承彦微微一笑,上前拉住女儿,将她拉回席上,把木人塞到她手里,笑着说:“外面兵荒马乱,我若放你出门,就不是个好父亲;诸葛亮若挺不过这一难,他不但不是个好夫君,也做不得我的好女婿!”说着,黄承彦又斟了一壶酒,就着壶嘴吞一口佳酿,唱一句诗,叫一声好。
  “爹就会故作风雅!”舜英小声哼道,又给偶人加了个机关。
  其实黄承彦何尝不为诸葛亮担心?他近来外出频仍,正为了想多探到些有关女婿的事。八月一到,黄承彦就从故人那里,听说刘备已率军向江陵撤退!“想必此时,刘玄德已过襄阳?”黄承彦估计道。朋友一听就笑了,说:“过了、过了!刘备手下的诸葛亮,还曾劝他攻打襄阳,就此取刘琮而代之。”“诸葛亮”三字,令黄承彦心头一跳,忙问:“之后呢?”黄承彦之友,也是个看淡世情、倜傥不羁的人,此时见黄承彦面目焦灼,不禁打趣说:“黄公几时又滚入红尘了?”朋友拍着几案回答:“没有,刘备没听诸葛亮的,在景升公墓前拜祭一番后,就浩浩荡荡、拖家带口地往江陵去了。”
  “拖家带口?”黄承彦奇道。
  朋友面上浮着一抹古怪的嘲笑:“是啊,新野、樊城、襄阳十几万人,有感于刘备仁义,一路相随。这岂不是浩浩荡荡、拖家带口?可笑刘备不忍心抛下百姓,每日只能走上十几里。曹操一到宛城,就下令直追刘备,以免江陵的粮草、军械落入他手,照这个架势……”朋友呵呵笑道,“刘备到不了江陵!至多一个月,就要被曹军逮住。”
  黄承彦霍然站起!
  “怎么了,黄公?”朋友怔了。
  “得去追一追刘玄德哇。”黄承彦抓起玉笛说。
  “门外纷争,与我何干?”朋友劝他。
  黄承彦苦笑道:“我膝下只有一女,你还记得吧?”
  “舜英嘛,多机灵一个女娃娃!十多年没见她了。”朋友笑着说。
  黄承彦点点头:“她出嫁了。”
  “哦?”朋友喜道,“还未向黄公讨一杯喜酒!”
  “喜酒?哈哈……”黄承彦瞥了朋友一眼,“她嫁给了诸葛亮。”
  朋友正哑然间,黄承彦推门而去。莫令女儿年轻轻就做了寡妇,说服自己,只要这一个理由就够了。黄承彦一骑白马,腰悬长剑,直赶刘备!十多年了,他再次感到了身躯里跳动的气力,感到了呼啸的快乐,剑鞘拍打在马腹上,龙泉在鞘里轻鸣;玉笛挂在马耳边,风吹笛孔,一阵清响!白狗苍苍,乌云滚动,天空半边阴沉、半边晴朗,此后的岁月,将像天空般莫测呀!假若年轻二十岁,突然黄承彦想:假若自己像诸葛亮、徐庶那般年纪,只怕也要不甘寂寞,去争英雄之名!哈哈,真的老啦!他仰面大笑,快马加鞭。
  黄承彦见到诸葛亮时,曹军骑兵已经追上刘备后队。
  路边,一个歪歪斜斜的小木牌上,标着地名:当阳长坂。
  “孔明,还往江陵去吗?”刘备满面尘土,靠在树上喘气,问诸葛亮。
  诸葛亮一手提口小铁锅,一手抱着柴火,走到刘备跟前,点起火烧水,抹抹脸说:“赶不到江陵了,再往前走旱路,只有死路一条。”
  “那该去哪里?”刘备问。

第26节:诸葛亮(26)
  “汉水。”诸葛亮“啪”地将一截枯枝扔入火中,“关将军再有六、七日,就该赶到了;主公率子龙、益德前往,正好与他会合。此外亮还给琦公子写了封信,请他率军到汉水口来迎主公。”
  “琦儿会来吗?”刘备担心刘琦也会降曹。
  “会的。”诸葛亮立即说。
  水沸了,诸葛亮勺了一瓢,放在一旁,待凉些了,便递入刘备手里,笑道:“主公!”刘备望着诸葛亮干裂的唇,望着他风尘仆仆的脸,他眼里掩饰不掉的疲累和沾着泥水的白衣,突然心下一酸,“孔明……”此时,刘备注意到,诸葛亮正怔怔地看着前面,脸上浮着温和的、有些愧疚的笑意。
  顺着诸葛亮的目光望去,在夕阳落下处,伫立着两匹马、两个人。一个五十来岁,手持长笛,神采奕奕;另一个三十多岁,面目和善,一身青衣。
  两人迎面上前,诸葛亮见了,忙拉拉皱巴巴的衣摆,放下烧水时卷起的袖子。“黄先生!”诸葛亮躬身道,他看看黄承彦身边的陌生男子,又问,“这是……”
  “我是诸葛瑾先生的朋友。”男子施礼道。
  黄承彦眼见刘备疑惑之色,傲然笑道:“我是诸葛亮的岳父。”
  “哦……失敬了!”刘备慌忙起身。
  “玄德公竟落得如此狼狈。”黄承彦环顾四周,见饿殍零落,妇孺哀泣,不禁心下惨然,只口里不改骄矜,“逃难之人,还携十万百姓相随,真是前所未闻!” 说话间,一个饿得眼发花的孩子,跌跌撞撞走过来,诸葛亮弯腰抱起他,免让他不小心翻到沟里,一面回答:“不只是主公不肯放弃他们,亮也不愿那样做。”
  “为什么?”黄承彦问。
  “曹军已到宛城时,主公才得知刘琮归降;尽管亮建议往投江陵,但早料到一定会被追上!既然逃不掉,为什么要做出抛弃百姓的事?一旦放弃这十几万人,那不但将性命放弃了,也将仅有的声望和仁慈都放弃了。”诸葛亮说,“亮少年时,也经历过流亡,所以能了解百姓心里,多么期盼能有一位仁君,与他们一道承受灾难,给他们哪怕一丁点希望。死在希望里,多少好过死在绝望中。”诸葛亮擦擦小孩子脸上污垢,轻轻将他放下。
  这番话,令黄承彦无言以对。
  在仁慈之外,诸葛亮还有更深一层用意没有说,刘备军除了分给关羽的五千水军外,只剩有五千人;五千人昼夜奔命,若被曹军追上,一定片甲不存!但若将五千军卒混杂在逃难的十万百姓里,那即便被追上,也不至于全军覆没。毕竟,今日的曹操,再不会干出血洗徐州的傻事。
  “主公……主公!孔明!”
  几人正沉吟间,忽听一阵凄厉的喊叫,循声望去,竟是徐庶披头散发、匆匆跑来!他原本放达的面孔,此时一片惨白。“元直!”刘备急忙迎上前,一把握住徐庶手臂,“好了,元直也赶上来了!”徐庶之到来,对刘备来说,确是一个激励。徐庶望见刘备,张了张口,没及说话,先掉下泪来!“怎么了?元直……?”刘备慌忙问,一面整了整徐庶凌乱的领口,拍掉灰土。
  “庶是来告辞的。”徐庶哽咽道。
  刘备后跌一步!诸葛亮在身后扶住他臂。
  “因为令堂吗?”黄承彦问。
  徐庶点点头,他右手反握住刘备,左手指着自己的心,说:“原先,我之所以想与将军共图王霸之业,全在此心啊!现在,曹军攻破后队,俘虏了我母亲,我这颗心已经……乱了套。将军,徐庶就算勉强留下来,也无补于事。所幸,将军有孔明辅佐,他,”徐庶望望诸葛亮,忍痛一笑,“他比我更坚硬……好吧,将军,就此别过!”
  徐庶猛将刘备一推,掉头便去!
  他不能多停留片刻,不能再看刘备一眼,他只担心一眼、一停留,便要令自己生出另一种心肠,生出不顾母亲、去追逐他想要的业绩的心肠!那是……不孝的。徐庶想:不能做个不孝之人。刘备有诸葛亮,该够了。必定够了!他心一横,加快脚步:那个落拓、悲伤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诸葛亮的视野里。

第27节:诸葛亮(27)
  诸葛亮转面刘备,刘备仍茫然地望着徐庶走远的方向。
  “孔明,”黄承彦忽然问,“若是我女儿今日被擒,你将如何?”
  “我不会令舜英置身险地。”诸葛亮回答。
  所以,宁可忍受分居两地之苦,所以才定下两年的盟约。
  不能死在这里,诸葛亮又一次想。
  “刘将军。”黄承彦身侧、那个无语良久的中年男子开了口,“当今之计,将军意欲何往?”
  刘备正要回答,忽然瞥到诸葛亮摇了摇头。
  “哦,我与苍梧太守吴巨有旧,想去投奔他。”刘备临时换了个说法。
  男子蹙了眉,摇头说:“吴巨生性平庸,苍梧地处偏远,朝不保夕,将军怎么能指望他?”
  “足下之意是?”诸葛亮早刘备一步问。方才的哀伤、沮丧、狼狈和悲痛,一时在他面孔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中年男子望向诸葛亮,他见到了一张自信、微笑的脸,看上去绝不像个求助者,倒像学堂里的考官。
  “江东如何?”男子问。
  “孙仲谋(权)之江东吗?”诸葛亮笑问。
  “正是!”男子回答得斩钉截铁,“孙将军统领六郡,兵精粮足,能够与曹操决一雌雄!我为将军考虑,”他转向刘备,诚恳地说,“不如派一位心腹前往江东,与孙将军联合,共同对抗曹操,才是上上之策!”
  刘备眼前一亮!没想到,草庐里所说“联盟孙权”之事,近在眼前了!他正要说话,诸葛亮却将手压住了他手。刘备疑惑地看看诸葛亮,见他笑意更盛。
  “黄先生,”诸葛亮说,“您一直没有介绍这位先生的来历。”
  “孔明猜猜看?”黄承彦捻须而笑。
  诸葛亮上下打量了中年人一番,问:“先生是从江东来的?”
  “正是。”
  “是家兄的朋友?”
  “不错。”
  “家兄极少提及他在江东的朋友。”
  “哦?哦,在下只是区区一个小人物。”
  诸葛亮哈哈大笑:“不,不……”他盯着男子道,“临淮东城,鲁肃鲁子敬,绝非等闲之辈!”说着他一把握住男子的手,重重一击掌!
  男子一怔,旋即笑了。
  诸葛亮没有猜错,此人正是江东谋臣鲁肃,奉孙权之命前来与刘备商议联盟之事;中途遇上黄承彦,正好结伴而行。
  “黄先生之女婿、子瑜兄(诸葛瑾)之胞弟,果然不同凡响!”鲁肃赞了声,又道,“孔明,就此与肃同往江东,面见孙将军、共御曹操,如何?”
  鲁肃兴致勃勃的。
  刘备眼里全是盼望。
  只有黄承彦似笑非笑看着诸葛亮,仿佛知道他心思。
  果不出黄承彦所料,诸葛亮将手从鲁肃手里脱了出来,摇头道:“不,不必。”
  “孔……?”刘备刚吐出一个字,却被黄承彦暗暗拉住。
  “怎么?”倒是鲁肃颇为焦急。
  “亮要陪主公行至汉水,再做打算。”诸葛亮慢声说,“亮想看看曹公骑兵的速度,想与十几万百姓……”他举目四望,眼里浮着淡淡悲凉,“多共一程患难。”
  “孔明是个仁者啊。”鲁肃叹道。
  刘备点点头。
  黄承彦倒有些糊涂。诸葛亮所以不急着跟鲁肃去,是想要自抬身价,令对方再三相请,才不至在孙权面前低了身份,这个意图,黄承彦猜到了;但目见诸葛亮的哀伤模样,也不像是装出来的,看上去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仁人,因为想扶救百姓,才暂时放下个人的安全。
  这女婿!黄承彦暗暗嘀咕,只别把手段用到我女儿身上!
  “鲁先生……”
  “叫我子敬吧!”鲁肃摇手道。
  “子敬兄,”诸葛亮最后说,“你若不弃,不妨随我们同往!一路之上,民生疾苦、百姓多艰,子敬兄也可觑得一二。”
  听到“百姓”、“民生”,鲁肃一面对诸葛亮又生了些尊重之意,一面赶紧答应下来。黄承彦忍住笑,将玉笛重新挂回马耳,他看过诸葛亮了,这个青年人很不错,虽然机谋深刻,但也怀有仁心,最重要的是,他相信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好好保重,不至于让他女儿早早做了寡妇。快些回去,告诉舜英知道,她一定要欢喜得像只小雀儿。女儿的笑容一旦在黄承彦心头泛上,就再遏抑不住,他没再与刘备、诸葛亮、鲁肃多寒暄,拱手一句“告辞”,便翻身上马,直往夕阳落处、一片绯红的云霞中去了。

第28节:诸葛亮(28)
  “黄公真非常人……”鲁肃羡慕道。
  诸葛亮点点头,忽然一笑:“亮不是黄先生的对手。”
  “哈哈,子敬有所不知,黄先生之女也英才绝伦哇!”刘备笑道。
  鲁肃、诸葛亮怔了怔,与刘备一道大笑起来。连日来的阴霾,都了结在这一笑中!颠沛生活一直持续了十天,十天里,鲁肃陪着刘备、诸葛亮有一顿、没一顿,饥一餐、饱一餐地奔命,啼哭、哀号、混乱、泥泞紧紧追逐着他们,身后更有声声马蹄,将人从夜梦里惊醒。这场奔逃,刘备多次与妻儿失散,所幸赵云几次三番拨马回头去找,才保住甘、糜二位夫人以及刘备独子——那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儿刘禅。
  到第十一日凌晨,刘备一行赶到汉水,见数十战船一字排开。为首一员红面将军:关羽!关羽身边,站着文静、白皙的刘琦。
  “得救了……”刘备松了口气。
  诸葛亮、鲁肃一左一右扶着他上船。
  “我在夏口安排了重兵,叔父、孔明不如随我到那去暂住吧!”刘琦建议说,他很感激诸葛亮往日救命的十二个字。
  “有劳贤侄。”刘备说。
  船队就此直赴夏口,曹军因为尚未整编荆州水军,只好眼望着刘备从容离去。赶至夏口,刘备脱了靴子,正打算睡几个安稳觉时,诸葛亮突然闯了进来,身后跟着笑容可掬的鲁肃。
  “事情危急了!”诸葛亮开口就说。
  刘备从床上一跃而起:“怎么?敌军来了?”
  “没有。”
  “那是……?”
  即便在最险要关头,诸葛亮也没有用过“危急”二字;在刘备好不容易逃到夏口,身边有两万军卒守护时,诸葛亮偏偏一脸严肃。他说:“夏口不是久留之地,曹操用不了一个月,就能掌控荆州水军。主公,拿我们目前兵力与曹操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亮请求准亮奉主公之命,前往江东求救于孙将军!”
  诸葛亮深深施礼。
  刘备扶起他时,再次见到诸葛亮得意的微笑。像是想告诉刘备些什么,刘备隐隐约约想到了:诸葛亮说,用两万人将孙权拖入战火,是足够了。
  “孙将军现在柴桑,”鲁肃劝道,“我陪孔明前往,与我家主公商议联盟之事。刘将军,可以的话,请您屯兵樊口,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好、好……”刘备一迭声地答应。
  当夜,月光如水,在夏口汪汪地流淌着、漂浮着,一支小船驰出了码头,像一片小小的叶子,在蓝幽幽的夜色下、静悄悄的江水里起伏。帆只升上了一半,秋风吹口气,它就晃晃荡荡飘出去很远。
  夜深了,连鸟雀也在巢里睡着,没人注意到这片小叶子,正徐徐往上游驶去;小叶子上,有个青年正手持黑丝帕,细细擦拭一把白羽扇。没人猜得到,正是这支船,将要掀开一场千古之战,它就像宏伟乐章里的第一个音符,轻飘飘滑入你耳里,不等你捕捉,就风一般轻飘飘地过去了。到你恍惚着去回忆它时,巨大的乐声轰然震响,再没有一个人,望不见那熊熊火光!
  2
  孙权伸了个懒腰。
  他在礼贤馆坐了半夜,坐得腰酸腿疼。据报鲁肃、诸葛亮今夜便能赶至柴桑,孙权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鲁肃。唉,子敬不在,白玉阶下,就只能看见那些主张归降的、悲苦的面容。尤其张昭……孙权叹了口气,他第四次从怀里摸出封信,落款是“汉丞相曹公孟德”。
  “最近,我奉旨征伐有罪之人。军旗南指,刘琮束手。如今我训练了水军八十万,打算陪将军你在东吴打打猎。”
  不到五十个字,字上面,漂浮着曹操趾高气扬的脸。很显然,曹操炫耀武力,是为了震慑江东,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所以用上“打猎”的字样,一面充斥着骄矜之意,一面也是说,并不一定要开战,假若孙权肯投降的话。投降!?孙权突然将信揉做一团!想了想,又缓缓展开、铺平了它。
  该怎么办呢?蹙眉间,有侍从奔入厅内,道:“鲁大人回来了!”
  “快请!”孙权猛然站起,才觉四肢麻木!他扶着腿到门口迎接鲁肃时,见到鲁肃身边站着一个面善的青年人:个子很高,手持白羽扇。

第29节:诸葛亮(29)
  “这是子瑜的二弟。”鲁肃说。
  “哦,孔明先生,久仰了!”孙权将诸葛亮、鲁肃让进屋,一边想:难怪觉得似曾相识,诸葛兄弟,样貌有六、七分相似。
  孙权打量诸葛亮时,诸葛亮也正在观望孙权:他只有二十余岁,棱角分明,须发微黄,应该有少许外族血统。浅褐的瞳仁里,隐约闪着狼眼般的翠色光泽。看上去孙权有点疲倦,常常捶捶腿、打个呵欠,不过,在这个貌似松懈的身躯里,一定藏着坚韧的欲望,是以他那双眼睛一旦盯到人身上,就一眨也不眨。
  诸葛亮微微笑了,恰到好处地应对这个骄傲到烦躁的青年,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是至关重要的事。
  “孔明,”两人相望之时,鲁肃开口了,“我主想听听你的建议。”
  “是建议孙将军呢,还是建议江东?”诸葛亮问。
  孙权脸色一沉:“那不是一样的吗?”
  诸葛亮轻摇羽扇,笑着说:“不一样。孙将军的头衔,可以由朝廷封赏;江东之主的坐席,却只能靠仲谋自己来争夺。”
  诸葛亮直呼孙权之字,令鲁肃有些难堪;他偷偷一望,却见孙权并没有不悦。“我要听江东之势,”孙权回答,“我拥有整个江东,不仅我一人而已。”不能在气度上输给诸葛亮,孙权想,除了要维护称雄一方的尊严外,他还生出了想和眼前的同龄人一决高下的心。
  “好!”诸葛亮笑道,“亮就与将军说江东。目前海内大乱,将军占据江东,我主也在汉南招募军队,与曹操并争天下。”他只一句话,就将刘备摆到与曹操、孙权一般高的位置上,“曹操已歼灭不少对手,差不多平了北方,紧跟着他攻破荆州,威震四海!”此番夸赞,令孙权眉头更紧,诸葛亮在羽扇之后,望见孙权神色,淡淡笑了,接着说,“这一来,致使英雄无用武之地,我主只得逃遁至此。亮建议孙将军量力而行,”话入正题,关键时刻已到,诸葛亮的声音,反倒显得漫不经心,“打得过呢,就早点和他断绝关系;打不过呢,就放下武器、捆起盔甲,朝他屈膝称臣。无论怎样,都好过将军你现在……”
  “我现在怎样?”孙权微怒道。
  诸葛亮似笑非笑:“您现在表面上托名服从,心里却怀着犹豫,左右为难,延误时机。将军……”他一字字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孙权霍然站起!却又一动不动。
  从没有人用这种态度和他说话,没人敢用轻飘飘的、居高临下的姿态来讥笑他、指正他,甚至预言他的大失败!若不是尽力克制,孙权简直要一拳砸到诸葛亮脸上,将他袖手旁观的表情砸个稀烂。他不是来求助的吗?那个聆听教诲、必恭必敬的人,不该是诸葛亮吗?!
  想到这,孙权脸上露出了反唇相讥的冷笑。
  “刘备呢?刘备打得过曹操吗?”他问。
  “打不过。”诸葛亮直接说。
  “他怎么不投降?”
  原来是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诸葛亮忍俊不禁,他举起羽扇,遮着脸笑了笑,才正色说:“我主怎能降曹?将军没听说过田横吗?他不过是昔日齐国的一介匹夫,高祖称帝,田横不愿称臣,率领五百壮士退守海岛,不屈自刎而死。我主玄德公,是堂堂王室之后,英才盖世,万众仰慕,有才华的人投奔他,就像江河奔腾入海!”青年人的激昂高亢,令孙权、鲁肃二人听了,也禁不住热血激荡!“若大事不成,只好归咎于天意,天意莫测,有死而已!岂能拜倒在曹操脚下,苟延残喘、愧对此生?!”
  诸葛亮一甩衣袖,起身要走。
  倘若对手很骄傲,那就做到比他更骄傲;倘若对手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那就站到比他更高处。很多年后,诸葛亮回忆这个与孙权初次见面的夜晚,忍不住捏了把冷汗:那时他太年轻了,年轻气盛、意气风发,自信没有一件事做不成功,并且总想用最简单、最直率的法子来达到目的。诸葛亮举步时,就猜到孙权定会拉住他;后来诸葛亮想:万一孙权没拉他呢?万一那样……建安十三年的赤壁,又将是怎生模样?

第30节:诸葛亮(30)
  所幸“万一”没有发生。
  孙权没等诸葛亮完全站起,就一把拽住他袖子,动作之快,让鲁肃吃了一惊。在鲁肃印象里,孙权是个少年老成的君主,就像最锋利的宝剑,总是藏在深深的、沉重的鞘里。
  “难道我就甘愿受辱?我就肯向曹操屈膝下跪、以求苟安?难道我堂堂孙仲谋,会是个刘琮一样的懦夫,将大好江山、十万将士拱手让人?”
  孙权一拳挥出!无论如何,要揍诸葛亮一下!这一拳直打在诸葛亮锁骨上,令他一个踉跄。好爽快!孙权忽然记起,他有整二十年没打过架。兄长孙策自己就是个爱打斗的,偏不许二弟打人,说他拳头一扬,就要失了孙家身份,要使人说孙家儿郎仗势欺人、羞辱江东。这次揍的可不是江东人!孙权扬起眉,得意洋洋望着诸葛亮;诸葛亮身靠书柜,右手揉着肩胛,一脸苦笑。
  只有鲁肃大惊失色!
  “孔明、主公……”
  没等鲁肃想清楚该说什么,就听诸葛亮、孙权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孙权一面笑一面说,“孤心意已决!”
  “主公?”鲁肃问。
  “将军真打疼了我。” 诸葛亮笑道,“接下来,就该直击曹操了吧?”
  孙权笑着晃晃拳,快乐的模样像个孩子。“不,我的拳头挥不到曹操身上,那得靠……周郎哇!”说到这,孙权冷静了些,他收敛了方才那一拳的喜悦,蹙蹙眉问,“子敬,周郎现在何处?”
  “公瑾正往柴桑来。”鲁肃回答。
  “好!”孙权一拊掌,转面诸葛亮,“我想好了,当今天下,除了刘备,再没有能与我并肩抗曹的人。只是,刘备新遭惨败,这一战他捱得过吗?”
  “敢问将军麾下,有多少能随时出战的军卒?”诸葛亮反问孙权。
  孙权一愣:“十万吧。”
  “十万?”
  诸葛亮戏谑之色,令孙权低下头,盘算了片刻,说:“哦……五万吧?”
  “五万吗?”诸葛亮追问。
  孙权咳嗽一声,望望鲁肃,恨恨道:“三万人总有的!”
  三万……袖子里那封信,像炭火般烧着孙权,那封信上面,赫然是八十万的惊天之数!要用三万人,对抗曹操八十万人,正似蚍蜉撼树!难怪张昭等人个个主张投降,说战事一起,江东就将陷入万劫不复的灾难。
  “三万,呵呵。”诸葛亮笑了,“我主虽败,手下仍有一万兵力,刘琦在江夏的军卒也不下万人。合起来便是五万。孙将军,你怕了?”
  烛光里,孙权嘴唇绷得紧紧的,他像一只狼,诸葛亮忽然想,正在这个瞬间,诸葛亮觉得危险,这种危险无疑是从眼前的青年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或许日后,他会成为一个严重的敌人。
  “没有,”孙权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在等孔明说下去。”
  诸葛亮说:“将军愿意听一个预言么?”
  “讲!”
  “曹军必败。”
  “怎么说?”
  “曹军来自遥远的北方,为追赶我主,骑兵一日夜行三百多里!正所谓,再强劲的弓箭,到精疲力竭之时,连最薄的丝绸也穿不过去。曹军目前,正当强弩之末,遭遇挫败,那是一定的!”诸葛亮眼里闪着异常锐利的光泽,“何况,北方人不善水战,荆州军民投降曹操,大多是为武力所迫,并非真心归顺。假若将军能命一位上将统率三军,与我主合力并进,便胜券在握!”
  “哦……好!一位上将!”
  “将军,我所说预言,才刚刚开始。”
  “什么?”
  “曹军兵败,必然返回北方,如此一来,荆州、江东的势力便强大了,三足鼎立之势,也就此形成!”
  诸葛亮一口气说完。
  他在等待又一次惊讶,他一直喜欢收获他人的惊讶和赞叹,就像收获荣誉与胜利,就像他一直喜欢仰起面,感觉金子般的阳光洒到脸上,暖融融的叫人快活。然而这一回,孙权将目光转到鲁肃脸上,诧异地说:“子敬,孔明之语,岂不与你暗合?记得你我初次相见,你便向我提出三分天下之说。”

第31节:诸葛亮(31)
  诸葛亮一惊!鲁肃?!
  “那不一样,”鲁肃很好脾气地笑道,“我只是猜测,主公与曹操将各有三分之一,至于第三个人,我估量不到;而今才知,原来玄德公就是第三人。”
  谦虚——是诸葛亮此夜得到的最丰饶的财富,尽管它之得来,以了一种令他无奈到失落的形式:原来三足鼎立,鲁肃也曾想到。世上绝不只有一个人,拥有至高的智慧,上天会安排与你势均力敌的对手,叫人为之煞费苦心、战战兢兢。鲁肃不是对手,他是个善良的提醒。
  “孔明……孔明?”
  从礼贤馆走出,诸葛亮一直有点心不在焉。鲁肃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停下脚步,掉头朝鲁肃笑笑。
  “孔明,”鲁肃怔怔的,“你……”
  “怎么?”诸葛亮问。
  “你没事吧?”
  “没有哇。”
  “孔明笑得……古怪,”鲁肃叹道,“与往日不同。”
  “有何不同?”诸葛亮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往日一笑,锋芒毕露;今日么,”鲁肃笑着指指天上,“正似此月。”
  天空中悬着一轮月,月影朦胧在云彩里,但见微微的、潮湿的光线,从云层飘荡下来,弥漫天地。今夜月亮是极好的,尽管被遮蔽住,光芒却丝毫未减,反倒更显可亲、可爱。
  诸葛亮会心一笑,说:“子敬兄谬赞了。哦,有事么?”
  “我还有一事不明。”
  “请讲。”
  鲁肃拱拱手,皱眉道:“孔明方才对我主所言,大多很有道理,只有一句,称曹军不善水战,无法与江东匹敌。然而……”他眉头越皱越紧,“荆州水军,绝不逊色于江东!曹操既能以武力迫令刘琮投降,就必定能以武力迫令荆州水军出战。目下,长江天堑已被打破,敌众我寡,相差悬殊,我恐怕要想取胜,并没有孔明说的那样……简单。”
  好个子敬!孔明暗赞了声。他笑吟地望着鲁肃,说:“是的。”
  “是的?”鲁肃原以为诸葛亮会给个更好的解释,没料他只淡淡一句“是的”。“如此说,孔明是有意欺瞒?”鲁肃不禁生气。
  “据我所知,江东文臣,只有子敬兄力主与曹操一战。”诸葛亮悠然道,“亮那么说,正为坚固孙将军的战心,不正与子敬兄殊途同归吗?你何必怪我?”
  “这……”被拿来和诸葛亮的“欺骗”相提并论,鲁肃脸都红了。“孔明不该诓骗我主。”他坚持道。
  诸葛亮没说话,他在心里说:谈不上诓骗,曹操一定会失败,他将在江东遭遇败绩,他将落荒而逃,令我三足鼎立的心愿从纸里、口里搬演到大地上!因为曹操少了个人,一个才华足够与“那个人”媲美的谋臣。那个人……诸葛亮轻叹一声,他很多次想过他的样子,想像他十八披发为将,纵横江东、所向披靡!想像他在众人羡慕的目光里,与孙策扬鞭打马,将传说最美丽的一双姐妹娶回家。想像他风雅绝伦,妙解乐律,即便醉意陶然,也能回眸一顾,辨出席上乐师细微的错误。那个人,仿佛一出生,就注定接受天下的爱慕、赞叹,一面承担起最巨大的责任,一面享受着最耀眼的荣光。他是不凡的,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他,诸葛亮也禁不住心动。
  “孔明!”这时鲁肃拦住诸葛亮,“你不如重回馆内,向我主澄清。”
  “澄清?哈哈……不必了。”诸葛亮大笑,“子敬兄,就算你不信我,有一人你总该相信。”
  “谁?”
  “美周郎。”
  周瑜周公瑾。
  趁着鲁肃发怔的当口,诸葛亮绕过他,径直往前走去。是的,尽管曹军人数不至有八十万之多,但也绝不会低于三十万。以五万孙刘联军,对抗曹操三十万人马,若说正面交锋,胜算微乎其微。然而,战争不只发生在战场上,它还发生在驻扎里、发生在行军里,发生在粮食和水里,它发生在每个军卒身上,可以很坚强的生命,有时脆弱得不堪一击。火能制敌、水能制敌,长江之上,最无情的不是水火,是另一种东西……唉,九月秋风,竟也如此迫人!诸葛亮紧紧衣衫,感觉到一阵寒意直沁肺腑,叫人难以忍受。残忍、残忍的……他想到了一件事,久居江东的周瑜,应该比他更熟悉和了解这件事,它就一像枚小小的钉子,落下去,便能钉住巨蟒七寸。周瑜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诸葛亮不了解,他想自己很快就会了解,在那个人有所行动之后。

第32节:诸葛亮(32)
  “子敬兄!”诸葛亮猛转身,喊道,“曹军来攻,要路过云梦吗?”
  九百里云梦泽,雾霭蒸腾,似真似幻。
  云梦,叫人联想到巫山神女,也联想到冤死的韩信。
  那里诞生过最温柔的神话,也发生过最残酷的杀戮。
  “要的,云梦是必经之路。”鲁肃回答。
  这一夜,诸葛亮梦见了云梦,他曾在五年前去过一次云梦,梦里一切都那么清晰、那么妩媚。湿漉漉的青藤从天空垂落,上面盛开着冶红的花朵;翠绿的沼泽地里,冒着一个个咕嘟嘟的泥泡,活像一张张贪婪的嘴;白尾巴的羚羊闪一闪就没了踪影,雾气弥漫处,伸手不见五指。待雾散了些,诸葛亮见到他周围,全是悬浮在半空里的人脸。陌生的,带着惊慌的表情。不知从哪儿传来水声,传来精怪的歌谣。丁冬、丁冬,像有一只白白的、小小的手,套着黑水晶的镯子,正一下下拨你心弦。诸葛亮在梦中便猜到,这只是一个梦,这令他壮着胆子往密林深处、往泉水处走去。传说云梦里住着山鬼,山鬼骑在豹子身上,半裸着身子,腰肢比水更软,上面挂着能发出水声的小铃铛。传说山鬼无论到哪里,便会将灾难带去哪里,带去恐惧、腐烂和死亡。诸葛亮越走越深,藤萝像女人披散的长发,纠缠着、诱惑着、引导着他,直到他见到一个人。这个人背对着他,黑瀑布般的头发随随便便扎在脑后,在这个人身边,竖着一架琴;一领雪白的披风将他包裹,披风上绣着有翅膀的老虎和蛇。泉水在他面前流淌,他弯腰,用透明的、琉璃制的小罐子,往泉里一撩,装了半罐水。然后这个人转过面,恰好一阵云雾来,含糊了他的眉目。诸葛亮盯住他手里的小罐看,只见浅黑的水里,漂浮着一些灰尘般的小虫子。这个人,笑了一下。诸葛亮感觉到他笑了一下,说了两个字;在梦里,诸葛亮没能听真,后来他醒了,回过神去想那两个字,他想到了,那个人说……疾病。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夜深人静,诸葛亮坐起在驿馆窄小的榻上,抱住双膝,将头靠在膝盖上,这个姿势令他冷静、放松、清醒。诸葛亮深深呼吸着,他想他刚刚见到的那个人,是周瑜。3曹军一过云梦就闹起病来,早先是寻常的感冒:喷嚏、咳嗽、流鼻涕;只因行程紧迫,军队不敢耽误,忍着往前走;越走越不对劲,生病的人一日比一日多,病症也越发重,腹泻、呕吐、痉挛接踵而来,令曹操头疼不已。他天生多疑,此时再不敢信荆州军医,严令从北方跟来的郎中拿出对策。但那些人非但治不好这种病,见都没怎么见过,直到大军行至赤壁时,军队里开始死人。
  起初,下级官吏怕上面怪罪,隐匿不报,直接将尸体扔入水里;但没过多久,尸体浮了上来,个个面目肿大,惨不忍睹;军卒将尸身打捞起来,挖坑埋了。三日后,那些负责打捞、掩埋的军卒,竟都得了同样的病。后来,人们甚至羡慕起最早死去的那批人,因为看情形他们死得不算太痛苦。十月下旬,疾病像发了疯似的肆虐横行,很多身体在活生生地腐烂,从里烂到外,从骨头烂到皮肤,碰一碰就会落下块血肉。将军们再不敢到伤病营去探望,军医也不敢进去;每个还算健康的人都活得战战兢兢、沉默无言,唯恐一张口就要把死亡吞下肚,要从肠子和胃烂起。
  死的人太多,没有能力掩埋,因为怕扔入水里又要浮起来,便拿麻袋装了好些尸身,加上几块大石头,往江里一沉!恐慌袭击了整个曹军,以至在沉尸时,往往要将几个染病、却还没断气的人也装进袋子,一则防止他感染别人,二则也正好祭奠江神。然而,疾病没有停止。有时病势会缓一缓,仿佛再捱捱就过去了,但不及曹操松一口气,更迅速的扩散又来了!
  这样子,还怎么打仗呢?
  曹操夜不能寐,坐在冰凉的月光里思念郭嘉:那是他最有智慧的谋臣,可惜英年早逝。假若郭嘉在,一定能想出解救的法子,他是……那么聪明哇。曹操伤心地想。对江东瘟疫,曹操之前也有所了解,一般只在盛夏流行,现今隆冬将至,怎么会遇上如此凶狠的疫情?!

第33节:诸葛亮(33)
  长江像一条颀长的白练,闪闪发亮。
  隔着半条白练,江东的船只稳稳地停泊着。
  周瑜自从来到赤壁,只与曹操零零星星开了几次小战,所用战船不过二、三十艘,军卒不过一、两千人。往往是乱射一阵后,令江东军靠近曹军,趁乱砍杀三、五十颗人头,割下耳朵来挂在腰上,就此扬长而去。到曹操反应过来,命令大军严阵以待时,江东那面又静悄悄的了,仿佛方才一战,只是懵懂的一梦。周瑜走出船舱,望望挂在艨艟边一溜儿血迹未干的耳朵,轻轻一笑,返身走回。他入得主船,靠着檀香木的几案,手里捏一个黑得发亮的犀角杯,里面斟了上等的、从东海运来的暹罗酒。
  “孔明,奏一曲吧!”周瑜对坐在一旁的诸葛亮说,眼睛凝望着杯中妖红的浮光,“我听说你所擅长的《梁甫吟》,正是悼亡之乐。”
  “不,《梁甫吟》不适合。”诸葛亮说,转到琴案后坐下。从半个月前他与周瑜相见以来,他就在观察他,想要了解他藏在帅袍、微笑之后的、真正的样子。诸葛亮很想知道,一个像周瑜那样,正往生命里最光彩的一幕走去的英雄,心里在想什么。
  周瑜淡淡笑着,瞥了他一眼:“那就奏一曲合适的。”
  “好。”诸葛亮手指一抹!“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他吟唱的,是异常轻快的调子,带着飘飘然的温暖,“翩翩飞舞袖,激越足下尘。美者颜如玉,燕赵多佳人……”
  “哈哈!”周瑜指着诸葛亮大笑,“原来孔明也能郑卫之乐。”
  诸葛亮手指一按,刹住琴声,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大战在即,孔明演奏此曲,失之奢靡。”周瑜突然说。
  看上去,周瑜像在指责诸葛亮。
  诸葛亮仍一副没所谓的神色,挑动羽弦,问:“战争不是早就开始了吗?”
  “往日意在试探。”周瑜饮下半杯酒,唇舌间的灼热令他皱起眉头,“算不上战争。”
  “那云梦呢?”诸葛亮笑了。
  周瑜正将第二口酒往唇里送,忽然停住手,用惊讶、微笑的目光望着眼前人,好一会儿,才说:“孔明了解了多少?”
  “猜测罢了。”诸葛亮说,“我只知道,曹军途经云梦时遭遇大雾,整整三日不辨方向;之后雾散了,一些小病传布开来;慢慢的,小病成了恶疾,恶疾成了瘟疫。冬季哪是瘟疫流行的时节?何况,若是一般的疫病,荆州军没可能对它束手无策……左都督,”诸葛亮用周瑜最正式的官称来称呼他,“亮想知道,您如何办到了这一点。”
  “水。”周瑜说。
  雾气原本就是水。云梦的雾,大多是当地水源受强光直射,向上升腾而成。若一早就将“虫”投入云梦水泽,用不了十日,那里就会成为险地。曹军在大雾中滞留三日之久,无论是长期行在雾里、或者饮用有“虫”的泉水,都会将疾病的种子植入体内。单单这些还不足以致命。真正的杀招在赤壁。赤壁水没有毒,可一旦渗入了潜伏着“虫”的身体,就会令“虫”以十倍、百倍的速度繁殖。人在江上,谁会计较喝下去的水是否煮开?“遍观江东,只有赤壁之水能建此奇功……”周瑜低声笑道,“所以我不惜牺牲十数艘船,且战且退,将曹军引入此间。孔明,”周瑜将珍惜、爱慕的眼神望向窗外,望着高高的山石、陡峭的岩壁,望着远处一脉灰色地面,慢慢说,“赤壁是属于我的。”
  赤壁是属于周瑜的。
  属于他一个人,直至千古。
  诸葛亮看着周瑜小半个侧面,看得怔了。清凉的夕阳从窗格间漏下来,覆上周瑜略显苍白的面孔,他是个驰骋八方的武将,此时却像个寂寞的歌者,披一领绣着飞鼠、盘龙的外衫,衣裳轻飘飘地散在后背;周瑜一手屈起,搁在膝盖上,掣着酒杯,一手扶窗,弯了中指,轻轻叩击窗缘,仿佛在哼一曲远方的歌,哼着、笑着,叫人看不明白。
  “孔明,你只是个年轻人,所以才以为我很快乐,才演一曲《良宴》来笑话我。”周瑜说,“我不是以杀戮为乐的人,只是有些事我一定要做。我若怀上一念之仁,就会辜负亡友,辜负……孙将军。”他所指孙将军,不是孙权,是显赫一时的小霸王孙策!诸葛亮低叹一声。孙策死了有八年,假若他还活着……定是个太阳般的人,他必不肯令周瑜用上这么残忍的手段啊。

第34节:诸葛亮(34)
  “这个世道,再没有不残忍的事了。”周瑜继续说,“母亲将孩子扔在草丛里,以免双双饿死;父亲将女儿送给别人吃,又从他人手里换回另一个女孩子来果腹;千里平原上,只有白骨累累!土狼将肚皮贴在地上爬行,空中飞舞着等食腐肉的鹰隼……哪一件不残忍?那些小人、败类!趁伯符出猎,暗放冷箭,明知他一向以姿容自夸,便故意毁坏了他脸!难道这……不残忍吗?!”
  周瑜一阵猛咳,似要咳出血来。
  “八十万?哈哈……可惜曹军没有那么多!孔明,我若能一举残害八十万条性命,”周瑜盯住诸葛亮,眼里闪着诡秘的笑意,“按照浮屠教之说,我,江东周公瑾,是否就要坠入最深、最深的……黑暗?哈哈!上刀山、下火海……也有趣得很!哈哈……”
  诸葛亮心生悲凉。
  琴弦缠在他手指上,弦在响,是他在轻轻颤抖。
  夕阳更浓,周瑜持杯的手指,俨然一片酒红,恰似被鲜血染就。
  诸葛亮想:或许有一日,将我的手指举向夕阳,它也将红成这个样子。
  “小小后生……”周瑜笑了诸葛亮一声,手一撑,从席上站起,倒了杯酒,递给他说,“喏。”
  “我不善酒。”诸葛亮停杯不饮。
  “杀虫的。”周瑜笑道,“暹罗酒,拿烧酒再烧两次,投入异香,每个酒坛都用十几斤檀香烧熏过,再将酒放入,封上蜡,在雪后的土地里埋三年,等到完全没有烧味了挖出来,多加一次香料,就可以喝了。倘若曹军有这种酒,”周瑜扑哧一笑,“便不至死那么多人。”
  “一样会死。”
  “哦?”
  “没多少人喝得起。”诸葛亮将酒倒回坛子,问,“左都督,你想放纵虫毒到何时?瘟疫如此蔓延,势必要影响江东百姓。”
  “这就是我将孔明留在身边,而不护送你回去玄德公处的原因之一。”周瑜笑道。
  “都督是想……?”
  “我担心自己会上瘾。”周瑜笑得凄然,“虫是毒,欲望也是毒,嗜好、习惯都是毒。喝多了暹罗酒的,再不能缺少它;弹惯了《梁甫吟》的,再脱不去悲慨的情怀。赤壁之战,大败曹操,三分天下,不世奇功……真叫人感动,哈哈!诸葛亮,”周瑜直呼道,“我担心我会被欲望迷晕,耽于感受虫毒之威,忘却……我几时该停手!所以我需要一个人来提醒我,一个够冷静、够聪明的人,你——诸葛孔明。”
  诸葛亮肃然直立,施礼道:“谨受命。只是……”他问,“到那时,都督将怎样消除虫毒?”
  “烧吧。”周瑜挥挥手。
  诸葛亮眼前一亮!
  烧……正是这个字:烧!
  “我还想知道,都督留下我的,另外的原因。”诸葛亮又说。
  周瑜笑道:“小子问那么多做什么?”
  周瑜又说:“我要你这一双眼睛,来记下原原本本的赤壁。”
  暹罗酒很烈,寻常能酒的人,喝不到三杯就醉了;周瑜一口气喝了八杯,他很快歪倒在船舱里,酒香也在舱里弥漫开。
  “玄德公以为三万人不够吗?请玄德公一旁观战,瑜率三万精兵,能破曹操百万之众!”周瑜意气风发的话,荡漾在诸葛亮耳边;那日,刘备前来探望,唯恐江东人少,不能御敌,周瑜便这样回答了他。当日的周郎,与此刻的他,是何等不同!诸葛亮拎了条毯子往周瑜身上一扔,照旧抱膝坐下,他没有再看周瑜,却将目光投入浩淼的暮色。赤壁,在周瑜一笑一醉里,已写好结局;周瑜说:赤壁是属于我的。那么……诸葛亮想,哪里是我的?荆州?益州?还是……更远处、远到……看不见了。
  诸葛亮所能看见的,是建安十三年十一月九日。
  是夜,东南风大作。
  周瑜派遣一员老将,名叫黄盖的,假意投降曹操;曹操被瘟疫搅得昏头昏脑,听到有人来降,精神为之一振,赶忙接纳;夜里,黄盖领着十艘大船,船上插着归降的旗号,外面用青布围好,里头装满了油浸过的干柴、枯草,船后系着便于攻击的小舟,向曹操水寨驰去。离水寨不到五丈远时,十艘大船同时点火,径直冲入曹军!那一夜,风很大,火很大,曹操的船队用铁索连接,一支烧起,火势很快就蔓延到第二支上,不到半个时辰,整个水寨陷入火海。

第35节:诸葛亮(35)
  水面之上,火光冲天。
  红热的巨龙飞腾而起,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再没有人觉得这个冬日寒冷了,寒冷在一瞬被火焰完全吞噬,那火龙再呼出一口气,整个江面红彤彤有如白昼!江水滚动、怒号,像被火点燃的生命,疼得喊出声;水波一翻涌,曹军不能水战的军卒先自哇哇大哭起来,水淹到身上、火扑到身上,点着了衣服、手足、头颅,一个个火人在甲板上你争我抢,能水的就一个猛子扎下去,却被水浪生生打死;不能水的就在船上滚来滚去,想要扑灭身上的火,却每每滚入更严重的火焰里,将面目烧变了形!啊……啊……惨叫声传得很远,一直传入高高耸立的点将台,点将台上,周瑜天蓝色的袍子正“啪啦啦”地响。
  这便是赤壁。
  周郎赤壁。
  到第二天,赤壁将名副其实,它将被烧成红颜色的。
  “都督!”将军们纷纷请令出战。
  “别急。”周瑜手握佩剑,微微一笑,他将脸转向下一阶的诸葛亮,诸葛亮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曹军方向的烈烈火势!
  “很漂亮吗?”周瑜故意问。
  诸葛亮点点头:“烧得很漂亮。一定要想,是杀人也是救人,才能令心情平静些。这样一来……虫,就消弭了吧?”
  “哦。”周瑜说。
  “玄德公是从陆路追击曹军吗?”周瑜问诸葛亮。
  “是的。”
  “那瑜就负责水路。”周瑜朗声大笑,朝众将官道,“我们江东男子,在长江之上,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弄潮儿!”
  “哈哈……”一时阶下笑成一片。
  甘宁、韩当、周泰、吕蒙……将军们手挽强弓,领命去后,点将台仍然威风不减,凛凛庄严!青石板从高处直降而下,白玉阶上,屹立着一位英俊的将军,身披饕餮连环甲,头顶墨玉紫金冠,足上一双齐膝牛皮靴,腰上一条八宝翡翠带,左手把令牌,右手握长剑,他星星般的眼睛往天空这么一瞥,天上星星就要羞愧得坠落了。周郎今夜,将他三十四岁的风姿永远地刻入了赤壁!
  诸葛亮是个凝望者。
  一个心怀感慨、羡慕、喟叹的旁观者。
  “孔明……”周瑜忽然轻轻唤道。
  “左都督?”
  “孔明几时回樊口?”周瑜问。樊口是刘备目下的大营。
  “立即就走。”诸葛亮回答。
  周瑜笑了笑:“孔明不能留下来辅佐我主吗?”
  这个邀请,周瑜一直想说的,又一直没有说出口,似乎话一说,就与诸葛亮生分了一层。然而此时不说,就再没有机会。说话时,周瑜并未望向诸葛亮,他从没被人拒绝过,眼巴巴望着而被拒绝,不是件愉快的事。
  诸葛亮一笑。
  “何况,令兄子瑜也在江东。”周瑜补充道。
  诸葛亮笑着说:“不了。”
  “哦……”
  “吴主能用亮之才,却不能尽亮之才。”他解释了一句。
  周瑜摆摆手,他不需要解释,他只要一个回答。周瑜感觉到懒洋洋的疲倦在身躯里弥漫,流散入他的四肢百骸,使他想要靠在帅台上好好睡一觉。远处,火光仍盛,像正绽放着大片大片的荼靡花。还不到休息的时候哇,还要将这个身体登上船舷、跨上骏马,将这个身体挥舞名剑,指点三军!周瑜捏紧剑柄,一步步走下高台,诸葛亮跟在他身后。
  “亮就此告辞。”诸葛亮扶住羽扇,施礼说。
  周瑜矜持地点点头。
  “都督要当心,饮酒不宜过量。”诸葛亮又说。
  周瑜深深笑了:“多管闲事。”
  他这一笑,令诸葛亮恍恍惚惚想到孙策,尽管从未见过孙策,诸葛亮却觉得,周瑜这一笑,与小霸王一般无二!唉,生长于烽烟的友谊,不是他人所能置喙、摹仿的。诸葛亮转身离开,不觉加快脚步,在他身后,周瑜突然喊道:“诸葛亮!”
  诸葛亮停住了。
  “我给你见到赤壁,你将给我看见什么?”周瑜大笑着问。
  诸葛亮回头,淡淡眷眷地一笑,说:“三分天下。”
  三分天下。多想能留存住这一条性命,看见三分天下之日啊。诸葛亮的背影消失在黑夜,周瑜晃了晃,扶住一旁石墩。这个人,将要成为前所未有的星辰吧,周瑜想。火焰一直烧到天边,也烧入周瑜心里,他忽然喉头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能活到三分天下吗?周瑜凄凉地想,他想多看看世上英雄,又怀疑上天不再眷顾他,当上天将宠爱的目光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时,他——江东周郎,就要承担起杀戮的冤报。虫毒。有多少人,死在这里了?周瑜生平第一次感觉恐慌,他大口呼吸着,喃喃道:“伯符……伯符。”

第36节:诸葛亮(36)
  赤壁。
  烧了一夜。
  第二天凌晨,诸葛亮已坐在樊口大营,与刘备一道清点关羽、张飞、赵云及刘琦率军夺回的战利品。刘备虽然一夜未睡,精神却很好,他许久不见诸葛亮,心里藏了很多话要说,一张口,却是反反复复的:“辛苦、辛苦了!”
  “不算辛苦。”诸葛亮笑道,“辛苦的,还在后面。”
  “是……荆州?”
  诸葛亮将羽扇放下,走到案后,“唰”地拉下一张庞大的地形图,指着图上四个用丹朱圈出来的地名说:“这里、这里……这里和这里,要在三个月内拿下来,才能真正在荆州立足。”
  刘备定睛一看,那分别是:零陵、桂阳、长沙和武陵。
  “主公不是一直想给亮封个官职么?”诸葛亮谑笑道,“这四处得手后,亮便有资格向主公讨官了。”
  “哦?”刘备更来了劲,“孔明想好官名了?”
  诸葛亮微微笑道:“那么,军师中郎将吧。”
  【第四章】天府……是属于我的
  1
  诸葛亮在二十九岁半时,有了生平第一个官职:军师中郎将,负责督理新到手的零陵、桂阳、长沙三郡,安定百姓、征收赋税。工作与官名,都是诸葛亮喜欢的,他将官衙驻扎在临烝:这是三郡的中心,耒水、烝水与湘水在此汇合。他若想要去长沙,骑马三个时辰就到了;去桂阳或零陵呢,坐船也只要一、两天。假如说隆中就像一位妙龄少女,诸葛亮与她经历了一次漫长和甜蜜的初恋;那么临烝无疑是他第二个爱人。诸葛亮之爱临烝,与爱隆中不同;当一个青涩的少年一跃为稳健的青年时,他原本灼热、单纯的情感便会有所收敛,他会怀着等待、欣赏的目光去感受第二个爱人,既希望与她水乳交融、亲密无间;又想要站在比爱人高一些的位置,安排她、指点她,令她将头颅温顺地靠在自己肩上。
  临烝多水,水波正像女人的眸光。有个女人一直在诸葛亮心里藏着,近来越发想得厉害。说也奇怪,诸葛亮每次打算去见她,都有特别紧急的事发生。有一回,马车都备好在门外了,诸葛亮一条腿已跨入车里,忽然就从街的另一头传来斗殴声,他只好将踏入车里的腿收回来。
  “军师,”官衙里,一个名叫蒋琬的书佐将从武陵发来的公文递给诸葛亮,他称他为“军师”,这个称呼将要持续十三年之久。“是主公的亲笔。”蒋琬说。尽管年纪轻轻,蒋琬已被诸葛亮重用,有权拆阅一些寻常文卷。
  “哦,主公要来临烝了么?”诸葛亮一边问,一边看着手里的谶书,上面写着“得之丝,失之龙”六个字。那个天下闻名的占梦师赵直,说这便是诸葛亮五年内要面临的事。诸葛亮绰号“伏龙”,对“失之龙”之说,不免耿耿于怀;但“得之丝”又该怎么解释?正沉吟间,蒋琬已将刘备来信读了出来:
  “听闻近来赋税充裕,我不胜欣慰;你切勿过于劳累,珍重、珍重。黄忠、魏延二人,我予以了重任,希望他们能如你所言:一旦被信任,就会兢兢业业、身先士卒。据说子龙很挂念孔明,你却总不许他擅离桂阳,来临烝走走。今日我为子龙求个情,就许他八日假吧。”
  “八日太长。”诸葛亮扑哧一笑,“五日。”
  “是。”蒋琬顺手写了个“五”字,又读道:
  “还有那个刘巴,听说你给他写了好几封信,邀他任官,在言辞态度上,已经很恳切了;他却不识好歹,一心要去辅助曹操,说是宁肯跳海,也不愿在我手下供职。像这种人,活该杀一儆百,孔明不要再与他废话。”
  听到最后一句,诸葛亮放下谶书,哑然失笑:“主公心情很好哇。”
  “要杀一儆百么?”蒋琬笑着问。
  他顺手将谶书团了,朝蒋琬扔去!一边笑道:“论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比刘子初(巴)差远了。这个人,怎能轻易杀了?”
  “军师自谦太甚。”蒋琬将信封好,放到诸葛亮手边。
  “谦虚吗?那也赞自己一声。”诸葛亮微笑道,“我所擅长的,是提着战袍,手握鼓槌,誓师军门,激昂士气,令百姓振奋,将士勇猛!”说罢,将面前文卷一推,诸葛亮起身望望门外,“最近再没大事了吧?”

第37节:诸葛亮(37)
  “军师想外出?”蒋琬问。
  “你想不想?”他笑着反问。
  “我?”
  “陪我走一趟吧,有旁人在,她不至于一点面子不给。”诸葛亮一脸苦笑,苦笑之后,藏着向往和快活。“就算有要紧事,也不能再耽搁。”他心道:“今日,对,正是今日,一定要扔下繁琐的案牍,策马赶到她面前,将印信递给她看,把赤壁讲给她听……”一念及此,诸葛亮笑了。他嘱人备好两匹马,扔了马鞭给蒋琬,蒋琬望着诸葛亮兴致勃勃的样子,想:真稀奇,军师怕是要去办私事。
  诸葛亮刚跨上马,就听到一声喊:“诸葛亮!”
  是个很清脆的声音。
  一个女人的声音。
  诸葛亮眯了眯眼,只见远远的,从阳光里走来一个女人,不到二十岁,一身鲜红的劲装,眉眼笑眯眯的,偏又显得飞扬跋扈,非常霸道。她牵着个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小男孩,直奔府门而来。
  诸葛亮在心里喊了一声“糟”。
  蒋琬跳上另一匹马,侧身对诸葛亮小声说:“要装作没听见吗?”
  “好。”诸葛亮回答,忽然一鞭子抽在马臀上。
  这个女人……得罪不起,一旦被缠上,要脱身也难。索性装聋作哑,兴许能逃过此劫!蒋琬、诸葛亮一路疾驰,直至骑出去很远了,她那句“好大胆,我看你跑”还似在耳边盘旋。蒋琬身体不算好,此时在马背上一阵颠簸,只觉腔子里泛上腥味,腥味接着又弥漫到口唇来了。“军师,缓一缓吧!”蒋琬勒住缰绳,趴在马背上,掉头看看,喘了口气,“想必……追不上了。”
  诸葛亮没回话,他笑了笑,拍拍蒋琬的背,指指前面。
  蒋琬抬头一看,险些将下巴掉下来。
  前面数丈开外,红衣女子正得意洋洋地跨在黑马上,马笼头上刻着一枝红牡丹。女子右手拉缰,左手抱着孩子,尽管额上亮晶晶的全是汗,却精神奕奕,活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跑哇,跑哇!我看你还跑!”
  女子策马靠近蒋琬,上上下下盯着他看,将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低下头。他一低头,她就猛地从怀里抽出鞭子,朝着他手背一甩!鞭子没能打到蒋琬手上,却被诸葛亮紧紧捏在手里。
  “放手!”女子鞭子一抖。
  诸葛亮松了手,赔着笑说:“够了吧?”
  “怎么够!”女子柳眉倒竖,斥道,“诸葛亮,我就知道你也不是善类!说,要到哪里去寻欢作乐?!”一边斥,她自己一边扑哧、扑哧笑了。
  “亮去接我家夫人。”诸葛亮叹了口气。
  “夫人?你是有妇之夫?”
  “亮年近三十,若没有妇,那就是一定个鳏夫。”说着,诸葛亮给蒋琬使了个眼色,二人趁女子思忖间,轻轻策马从她身边绕过。很奇怪,这次没听到喝止声,诸葛亮行了三五步,回头一看,她正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一道去。”她做了个鬼脸。
  “不必了……”诸葛亮耐着性子说。
  “一道去!”她叫道。
  女子一叫,诸葛亮就不再做声,算了,由着她。他望望她怀里那个才两岁的孩子,心里战战兢兢的,只怕她生气了一失手。
  “请将公子交给蒋琬吧。”诸葛亮忍不住说。
  “不,这是我孩子!”女子臂里一紧,小孩子“哇”地哽了一声。
  “将公子交给蒋琬。”这一次,诸葛亮用上了命令的口气。
  女子很少见诸葛亮生气,此时一见,心里发慌,“哦、哦”两声,把孩子放入蒋琬怀里,见蒋琬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她又嘲笑了他几句。真无趣啊……若不是想见见诸葛亮的老婆,才不会跟一路呢!女子心道。
  她一直跟到了黄承彦家,下马后,立即将孩子夺了回来。
  所以,正在教果儿识字的舜英一抬头,便见到诸葛亮身后跟着个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舜英忽然笑了,第六百三十天,从上次分别到现在,果儿也有整整六百三十天没见着爹了。他看上去一点没变,眼睛、眉毛、鼻梁、嘴唇,都叫人欢喜。舜英走上前,与他隔着小篱相望。诸葛亮微微笑了,摸出一枚玉簪,递入妻子手里。

第38节:诸葛亮(38)
  “颜色配你,上面又刻着莲子。”诸葛亮说。
  莲子,谐音“怜子”。
  诸葛亮要推开小篱时,感到一些阻力,低头一看,原来是果儿用身子顶住了篱笆。她亮晶晶的黑眼睛,正倔强和陌生地盯着他。
  “爹哄她看门,”舜英笑着说,“不叫生人进来。”
  诸葛亮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弯腰将果儿抱入怀里,她感觉不适,就手脚扑腾,做出个宁死不屈的架势,这更惹得他笑个不停。“我是熟人,”他面孔贴着她面孔,轻声说:“我是你爹……”
  这一年多,诸葛亮很忙,虽然忙着,仍觉得少了些什么。见到妻子、女儿时,喜悦将他整个身体都充满了,令他少有的丰盈、舒展,令他在瞬间得到了久盼的完整。诸葛亮将果高高举起,扔一扔,又接住,果瞪着眼睛,像是有点怕,却一声不吭,对这个从天而降的、被母亲认可的父亲,她有着稚气的怀疑。诸葛亮转面蒋琬与那红衣女子,他二人都目瞪口呆。
  “怎么了?”他笑问。
  “没有、没有!”蒋琬连声说。没想到诸葛亮竟如此眷恋妻小。
  “哦,舜英,这是……”诸葛亮将红衣女子让到身前,没等他说出来,女子就截住了他话,挑起眉问:“你就是诸葛亮的妻子?”
  “正是。”
  “他女儿?”她指指果儿。
  “诸葛果。”舜英笑道。
  “我是……”
  “孙香是么?”舜英微微笑道。
  红衣女子怔住了。
  没想到舜英知道她,不但知道,似乎还很了解她。
  孙香是孙权之妹,今年十九岁,刚嫁给刘备不久。很明显这是一桩政治婚姻,孙权一面想结好刘备,一面也正好安排个妹妹来窥视他;而刘备既要与孙权保持联盟关系,又担心孙香会生腋下之变。一个四十九岁的男子和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同床异梦地生活了半个月,之后,孙香从公安搬到临烝附近,在小山坡上建了个孙夫人城。说是城,其实更像一处别馆,她成日领着与她一样爱舞刀弄棒的女兵们惹是生非,若不是有诸葛亮就近看护,不知要捅出多大事。
  “这就是玄德公之子阿斗?”舜英笑了笑,向孙香怀里的孩子伸出手,那个胖乎乎的小人一把揪住她手指,“咿咿呀呀”好像很高兴。
  孙香素来爱找茬,现在她一根茬儿也找不到,只好傻傻地站在一旁,心里想:女人吗?哦……难怪二哥说我不是个“女人”。
  诸葛亮率先走入屋,舜英将蒋琬、孙香、阿斗请进来。她斟了茶,一一递给客人,又一手牵果儿,一手牵阿斗,嘱咐他俩在屋子一角玩。诸葛亮微笑望住舜英,眼里流露出少见的温存。“军师很有福气。”蒋琬小声说。
  诸葛亮点点头,笑而不答。直到舜英也在几边坐下,他才说:“舜英,收拾一下,今日就陪我回临烝吧。”
  “至少该等到爹回来。”舜英笑道。
  “留封信就好了。”诸葛亮说。
  舜英抿唇一笑:“哪里这样急?”
  诸葛亮看了看蒋琬,蒋琬便说:“这……军师在治所还有些公事。”
  舜英问:“你是……?”
  “零陵蒋琬。”
  “蒋琬?听说过。”舜英笑着说,“你有个族弟,泉陵的刘敏,对么?他日前曾到家父别院小住,闲谈时说起你来着,说你温良机敏。”
  舜英与诸葛亮、蒋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着说着,就说到荆州上了。尽管一年多都呆在家里,舜英的消息却很灵通,有些事,连诸葛亮都说不周全,舜英倒如数家珍。只要再掌握地处枢纽的南郡,荆州便差不多全落入刘备之手了;到那时,就能按照隆中对所说,将旌旗直指益州,以成三足鼎立之势!然而尽管刘备正处在蒸蒸日上之时,军卒、将领、文臣、谋士仍很有限。除诸葛亮外,几乎没有能独当一面的策划者。
  “所以才不遗余力地争取刘子初,”诸葛亮摸摸鼻子,“碰了一鼻子灰。”
  孙香笑得一口茶水喷出来。
  “真好!”她拍手说,“我得去见识一下那个给你白眼的刘老头!”

第39节:诸葛亮(39)
  “见识不到了。”蒋琬及时泼了她盆冷水,“刘巴逃去了交州。”
  孙香瞪了蒋琬一眼,站起身,“蹭蹭蹭”跑到角落,左手拿一只小木狗,右手拿一个小木人,念念有词地陪果儿、阿斗玩起了傀儡戏。舜英见状,不禁笑了声:“孙夫人像个孩子。”
  “孩子?”蒋琬险些哽住,“她很会打架哇。”
  诸葛亮望望孙香,笑叹道:“孩子是孩子,一个很能打的孩子。”
  除了出于对主公夫人的尊重外,诸葛亮之所以宽容孙香,是因为对这个女子,他怀着奇怪的同情。十九岁,正是舜英嫁入诸葛家的年纪。同样花一般的年岁,孙香却格外疯疯癫癫,哪是不知女孩儿的娇羞呢?只是,面对一个足够做自己父亲的男人,娇羞就成了怨恨。有时诸葛亮甚至想劝劝孙香,别总对刘备心怀敌意,那只会败坏了她有可能获得的幸福,但这些话绝不是诸葛亮该说的,是以每一次,他都一边嗤笑自己的好心,一边将话吞下。
  “舜英,我想找季常来帮忙。”诸葛亮很快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
  “季常搬去桂阳了。”舜英说。
  诸葛亮又看了眼蒋琬,蒋琬应声说:“知道了。”他将“季常”二字记在袖子上,准备回去后请赵云代为寻找。
  “倘若士元兄在……”
  诸葛亮提到庞统,令舜英怔了怔。
  “庞士元若也在玄德公麾下,孔明与他倒是难处。”舜英提醒说。
  “没关系,凤凰不是凡鸟。”诸葛亮拍着膝盖说,“亮在主公手下,一来分身乏术,二来也难免寂寞。有了士元兄,这两个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他若仍像在隆中时一样耿直,”诸葛亮笑道,“我正好将当日忍下的憋屈一并发出来,哈哈……”
  他在开玩笑。
  一个叫人将信将疑的玩笑。
  没及蒋琬想清楚他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时,便又听到诸葛亮叹了口气,说:“可惜。他不会来主公处效命……”
  “为什么?”舜英问。
  “庞先生现在南郡任功曹。”蒋琬回答。
  “功曹?不算显赫呀,怎么就不肯来?”舜英奇怪了。
  “功曹是个小官,然而南郡就非同寻常。”诸葛亮解释道,“南郡有周瑜。”直到现在,提及周瑜,诸葛亮仍不胜唏嘘。那是个光彩和寂寞的人,假若他肯在你眼前敞开心扉,你很难不为他所动,你会惊讶于坚强和脆弱、残酷和善良、激昂和颓唐,居然互不排斥、热热闹闹地集于他一身!赤壁战后,诸葛亮再没有见过周瑜,并非全无机会,更重要的是诸葛亮在回避他。毫无办法……只怕见一见,就要生出赞叹、哀伤的心思。
  “哼!”角落里的孙香突然嗤笑一声,“小周郎……哼!”
  “怎么了,孙夫人?”只有舜英问她。
  孙香不屑道:“周瑜,哼哼……他有病!”
  “周郎一代奇才,”蒋琬故意说,“你莫要诬构他。”
  “我会诬构他?”孙香一跃而起,愤愤道,“别以为胜了赤壁,他就有多了不起。没人比我更知道他,满脑子除了打仗还是打仗!白长了张好看的脸!江东多富裕,管好自家就是了,干嘛劝我二哥打益州?所以才忙着将我嫁人……免得刘备趁着江东没兵,把柴桑也吃了!现在呢?瞧,报应来了……”
  “周郎真病了?”诸葛亮一把抓住孙香。
  “病啦!”孙香甩开他手,“一盆子、一盆子地吐血!”
  诸葛亮怔住了。孙香的话,像一颗颗豆大的冰雹,劈头盖脸砸得他发昏。怎么,周瑜也将目光投向益州了……诸葛亮忽然笑了,这回,连舜英也没看懂他笑容里有些什么。他一面笑,一面小声说:
  “天府……是属于我的,我不能让给你,左都督。”
  人们正懵懂间,诸葛亮转入内室;片刻后,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封封好的信,问孙香说:“孙夫人要去探望周郎吗?”
  “不去!”孙香回答得直截了当。
  “夫人若肯去一趟,亮便加拨三十名女兵供你调遣。”
  “真的?”孙香眼睛一亮。

第40节:诸葛亮(40)
  “真的。”诸葛亮点头说,“烦劳夫人,将此信交给周郎。”
  孙香接过信时,没察觉诸葛亮眼里闪过一丝寥落。诸葛亮知道,这封信只要到周瑜手里,就必然会带回来一个讣告,周郎之讣告!隐隐的潮湿像云梦的雾,覆在诸葛亮眼睛上,令他在一片含糊里,见到血色蔓延,沾染上那一件织绣白袍,豹子的翅膀上凝着血,就像在羽毛里夹了零星的樱花。他眨眨眼睛,突然听到一声哀叫,转面一看,竟是两岁的诸葛果一把推倒两岁的刘禅,豹子似的扑上去,小手左右开弓!诸葛亮吓了一跳,连忙拎着果儿的领子把她提起来,果儿在空中手舞足蹈,脸上留着阿斗刚给她咬出来的一个牙印。2周瑜死了,死时手里捏着封雕花白玉纸的信,信团得紧,旁人抽不出来,便将它与他一道安葬。周郎一死,江东以鲁肃为首的“亲刘派”占了上风,不到两个月,孙权就把南郡借给刘备。庞统将周瑜灵柩从巴丘扶回吴郡安葬,归来时,权衡再三,投奔了刘备。
  “是凤雏!”刘备一听庞统来投,很是兴奋。
  诸葛亮用羽扇压了压刘备的膝盖,问:“能听亮一句劝吗?”
  “说!”两年多的同甘共苦,令刘备十分尊重、信赖这个青年。
  “主公不必着急,先安排他去耒阳当个县令吧。”诸葛亮笑道,“士元既来了,就不会轻易走。一开始便对他隆恩厚赐,反倒会助长骄矜;不若稍稍慢待于他,日后再行重用。到那时,主公对士元,又多了份知遇之恩。”
  “哈哈……孔明哇,孔明!”刘备拍拍诸葛亮的腿,大笑起来。
  庞统原以为刘备会像当年对待诸葛亮一样,必恭必敬地迎接他,没料在门下等了许久,等到个县令的印信。想要去上任,又从心里鄙夷这个官职;想要拂衣而去,又恐怕要遭受江东的嘲笑:江东那些名流,个个都预言他将在刘备手下,得到诸葛亮般尊贵的地位呢!为什么要拿他和孔明比?庞统不禁愤愤的,三五年前,诸葛亮哪能与庞统相提并论,不过是“黄家女婿”罢了!他掂了掂手里轻如鸿毛的官印,决定暂且忍耐。
  “总有一天,会叫刘备亲眼见到我,”庞统道,“到那时,他就要后悔没有早日重用我。”怀着这种“后会有期”的心情,庞统前往耒阳。到了小县城后,他万事不理,等待着“总有”的“一天”。他又等到了个“意料之外”,一个月后,庞统因为“玩忽职守”被免官,签单落款处赫然是“军师中郎将”的官印!
  诸葛军师……庞统收拾铺盖时,几乎咬牙切齿着这四个字,然而“嫉恨”又令他心生恐慌。为什么?居然会“嫉恨”那个人?那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子,战战兢兢趴在德公床下的人?庞统少年时也不是个刻薄的人,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因为寡言少语而为人轻视。直到有一次他去见司马徽,司马正在采桑,他们一个树上、一个树下地聊了一整天,此后庞统的才华经司马之口流传开来,庞统自己,也一日日地争强好胜、锋芒毕露。将最后一件便衣塞进包袱后,庞统忽然有些留恋耒阳,尽管只是个小城,但毕竟是他第一个、能独立处理行政的所在。往日在南郡,只陪周郎饮酒、抚琴,议论时事而已。莫不是真无治政之才?庞统后悔地想,若能好生对待这一个月,或许便知道自己究竟能否独当一面。
  黑漆漆的夜里,庞统牵着马,低头走在乡间,马背上搭着小行囊。该去哪里呢?回家么?德公、司马见到他,想必又要宽慰他,一面用羡慕的口气,去谈论当日潦倒穷困的诸葛亮!那些,全不是庞统想听的。去北方吗?曹操赤壁败后,更加求贤若渴,以“凤雏”之名,就算当不到一流的辅弼,二、三流的谋臣之位,总不是问题。然而,周郎尸骨未寒,庞士元就去投靠曹操,岂不为人耻笑?庞统心里乱糟糟的,偌大个天下,一时竟容不得他安身!只想……找个小客栈,洗个热水脸,脱了鞋袜,好好睡一觉,庞统捏了捏腰上的铜钱,然后他听到一声炮响!
  一炮响过,两旁火把亮起,将小径照得如同白昼!

第41节:诸葛亮(41)
  庞统举目一望,前面驰来两个人,一个着红袍,面目温厚,另一个着白衣,羽扇纶巾。两人在距他十丈远处跳下马,快步上前。庞统见到那羽扇,就觉有一种疼痛,从肠胃处翻滚上来。他皱皱眉,着了诸葛亮的道了,庞统想:之所以要从前面堵住他、而非从后面追上,正是为了表示“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掌握之中”吧!可恶。
  “凤雏先生!”刘备笑容可掬地迎上,牵住庞统的手,“慢待了!我刚刚收到子敬的荐信,才知您真是襄阳庞士元哇!”接着,他转面诸葛亮,责备道,“孔明却不上心,若是早早提醒我一声……”刘备一副很对不起庞统的样子,解下红袍递给他,笑着说:“天寒露重。”
  “长沙近来事多。”诸葛亮简简单单地解释,他将羽扇护在胸前,笑吟望着庞统,“有了士元兄,再不必担心荆州。士元之才,胜亮十倍。”
  “不敢、不敢!”庞统摆手道,“哪比得上孔明‘运筹帷幄’?”
  “对了,”庞统想到什么,“孔明,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请讲。”诸葛亮说。
  庞统问:“给周郎的信里,你写了什么?”
  诸葛亮淡淡笑了,手把缰绳,仰望漫天星光,小声说:“没有什么。我只说……小霸王孙策,寂寞得太久了,一个人住在黑暗里,住了整整十年。”
  这哪是一封信,分明是一道催命符!
  “左都督,益州是我的,我不能让给你。”诸葛亮又一次想。
  庞统突然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翻身上马,他笑声里全是哀伤,是以说起话来,也有些哽咽:“周瑜既死,江东无力西向,益州早晚要归玄德公!”他朝刘备拱拱手,“统愿身先士卒,以助玄德公入川!”
  “好、好!”
  刘备开怀大笑之时,诸葛亮心下一沉。
  庞统什么意思?要将入川之战一手包揽吗?诸葛亮相信他有那个能力,只要找到合适的机会,从昏庸的刘璋手里夺取益州,应该不难。然而,他置我于何地?诸葛亮蹙蹙眉,黑夜里,若能更近些看他,便会见到他唇边,仍泛着浅浅的、礼貌的笑纹。一刹那,诸葛亮想到隆中秋风里的草庐,想到草庐内他谈及“益州”时,刘备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和那唯恐无法得到的担心。益州……是立国之处哇!点将台上,周瑜说给孔明看见了赤壁;只恨自己没有直接回答,要还一个“益州”给他看……诸葛亮闪闪神,见庞统、刘备已并肩跨坐马上。
  “孔明善于治政,而统善握战机。”庞统大声说,又问,“是吗?”
  诸葛亮笑着点点头:“那是自然。”
  他看上去平静极了,毫无争辩之意。
  “孔明,还有件事,山民托我告诉你。”庞统说。
  庞山民?难道……没及诸葛亮揣测,庞统已开口道:“铃死了。”
  铃死了!
  死了……?
  诸葛亮身子一晃,拉紧缰绳才站稳。
  “士元兄,铃……怎么死的?”诸葛亮勉强问。
  从阳都到荆州,在白骨里穿行的日子,是铃那只白白、软软的手,蒙在诸葛亮眼前,是她在说:“别看,二弟。”羚羊般敏捷、麋鹿般善良,狐狸般机灵,又像泉水一样的妩媚。诸葛亮少年丧母,大姐为人沉默,只有铃,是姐姐,也似母亲,而在诸葛亮成年后,她将嗔怨的目光一瞥他,又叫诸葛亮忍不住生出爱护的心。
  这时,庞统说:“哦,乱世么。人很容易死掉,怎么死的,我却不知。”
  诸葛亮抬起头,他看到月光下,庞统表情严肃,严肃之后,是得意的淡然!诸葛亮没再言语,刘备叹了一声,感觉到庞统口里的“铃”,对军师来说,是非同小可的一个人。他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诸葛亮,只好默默无声地看着他。
  “玄德公要回南郡吗?”庞统问。
  刘备点点头。“孔明,上马吧?”他低声说。
  “不了。”诸葛亮吃力地说,“我在耒县住一夜,明日便回转临烝,三郡钱粮,仍需筹措。主公,”他望望刘备,又望望庞统,说,“有士元兄陪在您身边,必定万事无虞。至于士元兄的官职……”

第42节:诸葛亮(42)
  “士元之意是?”刘备问。
  庞统笑道:“哪个空缺,就顶哪个好了。”
  “士元说哪里话。”刘备笑了笑,“治中从事,可以吗?”
  这个官衔,略低于诸葛亮。
  诸葛亮刚脱口一句“低了”,庞统就截住他话,挥挥手说:“行!比之县令,好上太多啦,哈哈!”庞统笑了起来,刘备也笑了,笑声与诸葛亮的心情格格不入。等到他二人不再笑了,诸葛亮才朝刘备施了一礼,他像再无力气上马,便只牵着缰绳,掉转马头,没入了通往耒阳县的夜里。
  独处的这一夜,他想了很多。
  很多原本迷迷糊糊不愿下决定的事,此时潮水般一涌而上,催促着他、推动着他,一定要他做个抉择。诸葛亮将身蜷在小床上,感觉夜色正从身后拥抱住他,将温存的鼻息送入他七窍。诸葛铃,这个名字,像飞舞在四处的夜光,他试着伸手捕捉,它轻飘飘从他指缝里飞走。倘若将铃许给元直,而不是嫁入庞家,二姐便不会夭折吧。这念头在诸葛亮心里转动,直至令他将头重重压在膝上,一动不动。
  “庞家……庞士元,好吧。”子夜时,诸葛亮靠在耒阳驿潮湿的墙壁上,舒展四肢,微笑着、低声说:“既然你那么想要益州,我就给你益州。”
  机会很快送上门。
  半年后,有个人走入荆州牧官邸。这个人生得仪表堂堂,浓眉大眼,只唇边有道杀纹,显示出他既多智,也多欲。他径直走到堂上,朝刘备随随便便一拜,开门见山地说:“我叫法正,是从成都来的。”
  刘备右面,庞统“噌”地一下站起身。
  坐在刘备左面的诸葛亮,他用手指按住膝,以克制自己起身的欲望。
  “法孝直吗?”庞统问,“有什么事?”
  法正倨傲一笑,说:“我奉命送礼。”
  “送礼?”刘备请法正坐下,侧身问,“足下是奉刘季玉(璋)之命而来?”
  直到庞统坐回席上,诸葛亮才轻摇白羽,令侍儿上茶,一面笑道:“想必刘季玉将有求于我主。因为曹操攻打张鲁,而令他心生不安吗?”他走近法正,笑了笑说,“孝直此来,是为季玉谋划,还是为了别的?”
  诸葛亮徐徐问完,转身接过清茶,他将要为法正斟上时,法正慌忙起身。
  “足下便是孔明先生?”法正问,一面扶住茶壶。说实在的,一来就见到了诸葛亮,令法正很惊讶;更惊讶的是,才一见面,诸葛亮便将他心事淡淡道出!尽管曹操攻破马超,进逼张鲁、威胁益州,是天下周知的事,但为什么诸葛亮竟能猜到,在“领命”之外,法正还存着“别的”打算呢?
  “蜀地有识之士,没一个不心怀二意。”诸葛亮笑道,“孝直多谋,此行必为我主带来了一份厚礼。”
  刘备看着诸葛亮,笑眯眯的;庞统瞧见刘备笑眯眯的样子,有点不是滋味。这半年来,与刘备出入同行的一直是庞统。他只用了一个月,就令刘备对占据西蜀、逐鹿天下充满信心,同时对他赞赏有加。到第二个月中,庞统被拔擢为军师中郎将。诸葛亮闻得消息,特别写了信来说:“这正是任用贤良之道!”然而,诸葛亮越谦恭,庞统便越警惕,前者的每句称赞,在后者看来都别有用心。“士元太劳累了。”诸葛亮曾含笑说。这话听入庞统耳里,不啻于一声嘲笑。
  “孝直带了多少人来请我主?”庞统问,不想令法正只将注意力放在“伏龙”身上。
  “四千。”法正一回答就怔了,疑道,“先生怎知我带了人来?”
  庞统笑道:“曹操西进,季玉担心益州落入他手,便想借我主之力,抵御曹军,这才邀我主入川,是也不是?”
  “正是。”法正说。
  “既如此,季玉怎能不拿出邀请之诚,派一支精兵来迎接?”庞统道。
  法正连连点头,又问:“足下是……?”
  “庞士元。”庞统矜持地说。
  “原来是凤雏先生!”法正拍拍额头,欢喜地转向刘备,“所谓‘伏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今玄德公二者兼备,正是问鼎之时!玄德公……”法正正色说,“正如庞军师所说,我主刘季玉想借您的力量保护益州。不过,依我之见,玄德公不如将计就计!”

第43节:诸葛亮(43)
  “孝直是说……?”刘备目光一闪!
  “不错!”法正坚决地说,“以玄德公的雄才大略,趁着刘季玉懦弱无能,再加上蜀中有我好友张松做内应,必能一举拿下益州!此后,您凭着天府之国的丰饶、巴山蜀水的险峻,想要干一番称王称霸的大事业,易如反掌!”
  刘备唇角颤了颤!他望望诸葛亮,像在告诉他:“隆中对”第二步——“夺取益州”,已经近在眉睫。“孔明,在像我一样欢喜吧?”刘备用目光询问,诸葛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刘备不必急着表态。
  “玄德公!请速与一名心腹谋臣率军入蜀!”法正说。
  庞统一听,急了,小声对刘备说:“我看法孝直所言不虚,主公,这正是入主益州的好机会。”
  诸葛亮淡淡一笑,将羽扇指着法正问:“孝直拿什么来令我主相信?”
  法正伸手从怀里摸出个小包裹,他后退一步,将包裹放在地上,慢慢打开,从包里取出一块密密匝匝、纹理精致的丝绸,他将丝绸层层铺开,直到此时,人们才发现,原来那一小块绸缎,居然被叠了几十下,当它完全铺展在地上时,竟将客厅大半地面都覆盖住了,它飘飘然的透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把星空移到了地板上,移到刘备、诸葛亮、庞统眼前!
  “玄德公请看!”法正面带得意。
  庞统率先冲下席位,低头一看,怔住了。诸葛亮上前,只见丝缎之上,星罗棋布着整个蜀中!山川、栈道、江河、关口……包罗万象;葭萌、巴郡、德阳、陌下……无处不有。诸葛亮倒抽一口凉气,他将目光逡巡在这张图上,就像在看他久违的朋友,在看一个需要小心翼翼侍奉的爱人!最终,他手一挥,白羽扇的尖端,倒垂着指在两个红字上——“成都”。
  成都,是益州首府。
  “正是这里啊。”诸葛亮轻轻说。
  “主公!”庞统拱手向刘备道,“有了此图,蜀中险关峻岭,有如平地!依统之见,入蜀之机,正在此时!统有上、中、下三计,供主公挑选。”
  “哦?哪三计?”刘备看着图,问。
  “上计,应邀入川,直袭成都,趁刘季玉全无提防,将他当场拿下;中计,虚与委蛇,入住西蜀,先找到立足点,再挥师成都;下计么,”庞统蔑视地一笑,“哈哈,那便是坐守此图,徐徐计议。”
  庞统能在片刻拟订三种对策,着实使人叹服。
  刘备思忖着说:“下计太缓,上计太急,中计不急不缓,可以行之。”
  他这样回答,便是同意了就此袭取西蜀。庞统得意地瞥了诸葛亮一眼,见他正将羽扇从成都划到汉中,眼里全是少年般的痴望。庞统冷哼了声,想:假若孔明要来争夺入蜀人选,单凭自己方才那“三计”,就已占到先机。
  “请玄德公速速决断,以成大事!”法正催道。
  一龙一凤,都是不世之才。法正也很想知道,刘备会选谁跟随左右。
  “孔明之意……?”刘备问诸葛亮。
  诸葛亮将目光从地图上收回,笑道:“季玉虽弱,蜀中肯为他效力之人,却也不少。亮恐怕想要迅速拿下西蜀,并非易事。”
  这番话活像一盆雪水,直接往热气腾腾的庞统身上一浇,激得他几乎跳起来。庞统好容易遏止住怒气,冷然道:“孔明太谨慎了,不妨坐镇荆州,看我陪主上过关斩将。”
  “好!”诸葛亮说。
  干净利落一个“好”,令举座哑然。谁人不知,一旦攻克西川,那个随侍刘备入蜀的,便将得到至高无上的光耀,也将得到至高无上的信任和爱重。乃至可以说,那个人,便是刘备之下的第一人!
  “孔明?”刘备多问了句。
  诸葛亮笑笑道:“士元兄之言,正合我意。主公,亮最擅长的,是筹措粮草、经营后方。随君征战,鞍前马后的辛苦,就有劳士元兄了。哦,主公,我得去安排一下孝直住处,”诸葛亮笑着对法正说,“荆楚歌舞,曼妙绝伦。孝直可有意吗?”没及法正点头,诸葛亮轻轻一笑:“九章馆里,今夜必定美酒飘香。”

第44节:诸葛亮(44)
  酒香。美人。暖融融的烛光。烛光里踏动着拴了金铃的、洁白俏丽的脚踝。顺着脚踝往上看,能看到舞女们赤裸的、扭动的腰肢,肚脐像个梨涡儿。
  人生之乐,莫过于此。
  3
  庞统随刘备入蜀后,不到五个月就与刘璋翻了脸。小规模的战争在蜀地陆续展开,刘璋先后命张任、吴懿、李严等人与刘备交锋,却一次次遭受严重的挫败,以至刘备旌旗所指,没一处不望风披靡。庞统以军师身份,随侍刘备左右,他的智谋、胆略、见识,渐渐在蜀地流传开,也传入身在荆州的诸葛亮耳中。诸葛亮批罢一张整修驿站的签单,笑道:“士元兄才调高超,真是实至名归。”一面的,他将单子递给马良,又说,“可惜主公带蒋琬入川了,否则,季常就不必成日陪亮做这些修桥铺路的琐事。”
  “良正适合做‘琐事’,”马良笑道,“何况是与军师在一起。”
  自认识诸葛亮以来,马良对他,便存着弟弟之于兄长的仰望和信任。诸葛亮称赞他一句,他便要开心半日;若责备他一句,马良就得沮丧好几个时辰。这样一个温和、善良、踏踏实实的青年,看在诸葛亮眼里,简直就是个孩子,他一面指点着、纠正着他,一面又叮咛着、爱护着他。
  “或许对三弟均,也不及对季常。”诸葛亮有时会想,“毕竟,均缺乏治政之才,平平淡淡一辈子就好;日后安排个闲职给他,也就保得此生安康。”
  “听说主公攻克了涪城?”马良一边核查上季税单,一边问。
  诸葛亮点点头。
  这件事,他是从庞统来信里得知的。入主涪城后,刘备接受庞统的建议,召开了一次盛大的宴会,醇酒美人,应有尽有。连日征战的将军们都醉了,胡须上沾着肉汁,佩剑扔在一旁,将沉重的、醉醺醺的身体朝女人怀里一歪,拿毛扎扎的面孔往一双双丰盈的胸口上蹭。嬉笑嗔怒,不绝于耳,惹得刘备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对坐在身旁的庞统说:“今日宴饮可真快活!”
  “以掠夺他人国土为乐,可不是仁者之师哟。”庞统故意说。他与刘备关系已相当随便,此时这句话,是笑话了刘备一贯的“仁义”。
  刘备瞪起眼睛,带醉道:“武王伐纣,也叫人在军前唱歌、军后跳舞!难道周武王不是仁者?你尽说混话,给我滚、滚出去!”
  庞统乐呵呵站起身,逡巡一阵子,退出营外。没有一炷香功夫,他又被请了回来。“方才的话题,究竟谁说错了?”刘备问。庞统瞥见他面有悔色,眼里却藏着笑意,便悠然回答说:“这个么,君臣都有错。”
  “主公闻言大笑,之后便照常饮酒、照常歌舞。”信末,庞统这样写道。
  尽管看上去,庞统只将了一件小事告诉给诸葛亮,然而他得意洋洋的神色,却从每一个字里流露出来。诸葛亮想了想,尽管性格与庞统不同,但无论怎样,他绝不敢当众嘲讽君主,也不会说出“君臣都有错”这么狂妄的话。
  “‘第一谋臣’之位,庞士元势在必得了。”诸葛亮微笑着想,“假若他能战胜下一个对手:雒城。”
  雒城是最关键的一道防线。
  它是巴蜀首府成都真正的护城河。
  雒城一旦破了,成都就像个柔软的婴儿,被直接放在刘备面前,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将它握入掌中;他手指再一用力,便能活生生扼杀它。诸葛亮望着镜子,他见到了张从容不迫的面孔,面上没有一丝紧张、慌忙,也看不出焦急或者盼望。当每个人都在战战兢兢等待战果时,诸葛亮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活在太平盛世:一个需要用更多精力来修缮房屋、疏通官道、开凿水井、普及教育的世界。
  “说到打仗,孔明怎能与庞军师相提并论?”很多人这样议论。
  马良、赵云听了,都愤愤不平,诸葛亮只淡淡笑着,从舜英手里接过外衣挽在臂上,说:“季常,子龙,陪我去西郊看看庄稼吧。”
  “军师不追查流言吗?”赵云问。
  “统率千军,我原本就不及士元兄。”诸葛亮笑道,“惩治讲实话的人,是纣、桀所为。”他皱皱眉,又道,“只担心士元兄轻忽了雒城。舜英,”诸葛亮问,“我要修书去提醒士元吗?”

第45节:诸葛亮(45)
  舜英说:“不,孔明别多此一举。”
  诸葛亮“哦”了声,他从妻子眼里看到了默契,看到了舜英之于庞统的、发自肺腑的担忧,这令诸葛亮好笑。一旁马良、赵云面面相觑,弄不懂舜英为什么要劝阻。
  很快,蜀中新一轮战事的消息传至荆州。庞统果然出师不利,刘备军在雒城经历了入蜀以来的首次大失败,士卒死伤三千有余!此后,战争断断续续持续了半年多。尽管庞统用计,在十一月某个大雪漫天的夜晚,将蜀中名将张任:那个严守雒城的将军擒获了,并因其不肯投降,把他斩杀在雒城之南的雁桥边,但这并没能扭转僵局。庞统吩咐说,将张任的首级悬挂在军中最高的旗杆上,用竹签撑开他眼睛,要这个拼死抵抗的狂徒看看雒城将被怎样攻破,要他看到刘备军的刀枪怎样突入城池,另一面,也要仍在抵抗的蜀军们看看不归顺者的下场!庞统原以为,这样一来便能令雒城上下恐慌,即便不投降,士气也会大大下降。没料到,张任颇得人心,城里军民见到昨日还生龙活虎、威风凛凛的将军,一夜后就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死不瞑目的人头挂在高处,一个个义愤填膺。他们用羽箭射了封信给刘备,说即便全城战死,也绝不屈膝!战争向庞统想不到的方向飞快地滑去,到建安十八年底,也即刘备入蜀两年后,手下将军们清点人数,发现军卒死亡了一半!
  雒城又下雪了,寒飕飕的。
  雪花将天空映得一片银白,刘备披着斗篷,站到雒城门前,远远望见城楼上,旌旗整齐,军容严肃。“再僵持下去,蜀人拖得起,我军却拖不起。”刘备道,“要想一个好办法……”白花花雪粉飘零,像羽毛一般轻盈,有一柄洁白的羽扇浮现在他眼前,握住羽扇的手,是那么稳定、周至。那个人笑吟的,仿佛在远处望着他,眉似雁羽一般舒展,眼像星辰一样清朗。想到他令刘备整个人都温暖多了,信心十足。
  刘备看似漫不经心地对庞统说了声:“很久不见孔明。”
  “哦,两年多。”庞统应道。
  “两年七个月零十三天。”刘备说,“我记得,是十五日离开南郡的。”
  庞统心下一沉。
  “叫孔明率军入川吧,叫益德、子龙都来。”刘备说。
  他没有给庞统反驳的机会,怕冷似的紧了紧斗篷,走入营里。
  庞统怔怔地在雪地里站了好一阵子,这才回帐呵开冻笔,以刘备的口气写了封信,派人送往荆州。信到南郡时,正值正月,处处洋溢着新年气象,虽然在热气腾腾的饺子里,会时常闪过些忧心忡忡的面容。“益州、雒城……庞军师……”这些话往往一开头就刹了尾,像是怯懦到不敢再提。只有诸葛亮对庞统怀着坚强的信心:“士元兄英才挺拔,必然能想出克敌制胜之法。”他总是这样说,即便在收到请求支援的信笺之后。
  “请亮率军入蜀,大概更多的,是想要营造声势。”诸葛亮转脸对江东特使、前来贺岁的张温道,“足下刚刚问我,谁能与亮一道筹划天下,亮的回答是:庞统、廖立。”年仅二十八岁、新被任命为长沙太守的廖立正坐在席间,听到这话,一惊之下,将手上筷子也掉落了!“廖公渊、庞士元,是荆楚第一流的贤能。”诸葛亮笑道,“振兴世道,正需要这样的人。”
  “诸葛公慧眼啊。”张温称美不已。
  这是诸葛亮在荆州主持的最后一场贺岁宴。
  宴会之后,宾客们一一散去,诸葛亮将赵云、张飞、关羽、马良留了下来。他用极少见的、严肃的口气,布置了各人的职守。关羽留守荆州,马良以谋臣身份辅佐他;张飞为前锋,次日便下巴东;赵云率第二军,携刘备养子刘封溯江而上;诸葛亮亲率第三军,循水路到江州与赵云、张飞会合。他有条不紊的安排,令众人都又惊讶、又疑惑,想不到他究竟几时在想这些事。方才宴上,为了很好地接待张温,军师一直在找话题和布菜!
  “是很早以前,就想好的,”诸葛亮心想:“很早以前,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第46节:诸葛亮(46)
  诸葛亮又说:“江州会师后,再照旧兵分三路。益德经由垫江以北,平定巴西,出成都西南;”一面说,一面用羽扇点着壁上巨大的悬图,把具体位置指给将军们看,“子龙沿江西下,夺取江阳、犍为,到成都东南;中路则由亮负责,西入德阳,直逼成都!”
  说罢,他轻轻呼了口气,只见在座四人都怔怔地看着他。
  “怎么?哪里疏忽了?”他问。
  “没、没有。”赵云忙说。
  “军师竟敏捷至此!”关羽第一次佩服地说。
  诸葛亮淡淡一笑,拍拍张飞的肩:“益德,早些回去准备。明日,我亲为将军送行!”
  “好嘞!”张飞“哗啦”一推小几,站起身,摩拳擦掌,“又能大干一场啦!可惜云长不能同往……”
  “关将军身系荆州之重!”诸葛亮瞥到关羽脸上微微的失落,忙解劝道,“主公尚未得到益州,倘若再失荆州,可就真进退无门了。关将军,切切、切切!”被反复交代责任重大,令关羽红彤彤的面孔上,露出骄矜的微笑。
  “季常也要用心。”对马良,诸葛亮很简单地叮嘱了句。
  马、关、张、赵辞别而去,诸葛亮独坐在正厅明晃晃的烛光下,合上双眼,他清晰地听到屋外雪落的声响,听到小虫子在泥土里冻僵了,听到水在冰下呻吟……
  “孔明。”一个声音令诸葛亮一震,睁开眼。
  是舜英。
  “几时走呢?”舜英问,“我全听到了。”
  “半个月后。”诸葛亮牵住舜英,拉她来身边坐下。
  “又一个两年之约?”舜英笑着问。
  “哪要那么久?”诸葛亮摇摇头,右手捧住舜英的脸,左手顺着她眉目轻轻抚摩,从眼睛到鼻梁,从鼻梁到嘴唇,仿佛要用指尖将这个女人:他真正心爱的女人,就此记入心里。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孩子般快活、单纯。“至多五个月,”诸葛亮将手指停在舜英的耳垂上,顺手将她耳环摘了,揣入袖中,说,“五个月后,正好你生日,益州便是寿礼。”
  “别哄我。”舜英低吟一声。
  诸葛亮扑哧笑了,他抱住妻子的腰,低身将头搁在舜英膝上,侧脸贴着她腿,问:“五个月,够了。不信么?”
  “没不信。只是益州与我有何相干?那礼物,我不稀罕。”舜英解开诸葛亮的纶巾,将他束发的丝带也抽脱了,男人的黑发纠缠着她手指,她小声说,“孔明要好好照顾自己……”一面说,一面从头上拔了竹簪,批着他的发。
  诸葛亮顺从地接受舜英的打理,又问:“你稀罕什么?”
  “孩子。”舜英说,“我想给你生个儿子。”
  只有男性子嗣,才能延续家族香火,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英三十二岁了,若再拖延,以后生育起来,怕是更艰难。
  “有果儿就够了,孩子么,没所谓的。”说着,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仰面睡在妻子腿上,吹了声口哨。
  舜英看着诸葛亮,看见月光漂浮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多奇怪啊,每回凝望他,她便会忍不住感到幸福。他是一个英俊、周密、雄才大略的男人,无论多艰难的事,但凡从他口里说出,都令她宽心。他是她丈夫,她能简单、直接地感觉到他对她的疼爱、关切、重视,能感觉到“果儿一个就够了”这话,是诚心诚意的。“从一开始就溺爱她,因为……你是她母亲啊。”诸葛亮一度玩笑说。舜英从没听过像他这么宠孩子的。见到诸葛果蹦蹦跳跳地跑入正厅,即便在忙公事,诸葛亮也会叫人先停一停,他会上前把果儿抱入怀,搁在膝盖上,再转过来一行行、一册册批阅文卷。
  “五个月后,”诸葛亮低声重复道,“带果儿来成都。”
  “好。”舜英笑了。
  舜英又说:“庞士元那边……”
  “怎么?”诸葛亮懒洋洋一动不动。
  舜英说:“兵分三路,势必旗开得胜。孔明,你应我一件事。”
  “说。”诸葛亮将舜英中指握住了。
  “入川后,别给士元写信。”舜英说。
  诸葛亮只顾亲吻着舜英手指,没吱声。

第47节:诸葛亮(47)
  “别写信。”她小声道,“无论孔明写了什么,都会影响到士元情绪。若请他按兵不动,他就会怀疑你想争功;若请他加速攻城,他又要猜测你是在讽刺他。玄德公在雒城门前困守了近一年,尽管代价沉重,也消耗了益州实力。孔明一旦入蜀,士元只要静心等待,便可获全功;万一他求胜心切,发动猛攻……”
  舜英没再往下说。
  诸葛亮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庞统攻势越猛,雒城守势就越强。等到全无退路,雒城将不惜玉石俱焚!到那时,以庞统之身先士卒、急功近利,很可能会遭到意料之外的不幸。”
  不幸:一个“死”字。
  舜英想到这个“死”字,手指忽然凉了。尽管与庞统私交平平,毕竟是少年时就认识的朋友。黄家、庞家,也屡有联姻。
  “舜英真聪明哇。”诸葛亮笑叹一声。
  她以为他答应了。没想到,第一个意料之外,不是庞统发生了什么事,而是诸葛亮在两个月后,在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之时,便给庞统写了一封信。信很短,说他夜里到观星台上看天象,见罡星在西,太白临于雒城,这预示着雒城不利,请士元兄谨慎再三。随信一起送入中军的,是三路捷报!
  “雪中送炭!雪中送炭!”刘备翻来覆去地看捷报,喜上眉梢,指着说,“瞧,士元!孔明进至郪县了!蜀中百姓,居然都杀牛、摆酒来迎接。仁义之师呀!哈哈,这可算得上仁义之师了吗?哈哈……”
  庞统忍着气说:“请主公下令,再攻雒城!”
  “什么?”刘备吃了一惊,“孔明不是说……”
  “占星之说不足为凭!”庞统高声说,“昔日武王起事,占到大凶之兆,那些唯唯诺诺的巫师们,全都劝武王罢却刀兵。姜子牙上前一把扯烂卜草、踏碎龟壳,亲自给武王套好驷马、拉住缰绳,请武王登车!这才成就了周朝八百年的盛世!”说罢,庞统单膝跪落!
  一时间,竟令刘备手足无措。
  刘备转面蒋琬,蒋琬也是军里重要的谋臣。
  蒋琬想了想,回答说:“请给庞军师一个机会吧。”
  给他个当上姜子牙的机会,也给他与机会一同到来的、致命的危险。成功与失败,就像一个镜子的两面;假若照不到辉煌,就要照见死亡。
  这一日,死亡发生在雒城门前。
  死亡,就像风吹过……“呼”的一声。
  庞统被城楼上飞下的第一支箭射中咽喉!第二支箭,射中他头颅。一瞬间,他看到血花像樱花一样漫天飞舞,恍惚里听到刘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哭泣,听到诸葛亮在更远处,在白羽扇后面,发出轻轻的叹息。死亡之前一瞬,庞统仿佛回到了白沙州。他看到故乡冰雪化了,水流潺潺,从小石子上滑过,银鱼在石缝里游动,恰似一道道月光;他看到山岭上,小草绿了,骷髅花扬起红一片、黑一片的面容,朝他摇着纤巧的茎叶;他看到桑树下面,坐着个青衣少年,仰着脸来说话,忽然一条凉丝丝的蚕落入他领子里,就像女人凉丝丝的手指,顺着他脊背徐徐抚摩……庞统从喉咙里发出“格格”两声,跌下马来!之后,尘世那些喧嚣、争夺、血腥、残杀,与他再无关系。
  庞统死了。
  死在混乱的雒城攻击战里,军卒们将他拖回营,拖回来的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身中十三箭。
  刘备一巴掌扇在蒋琬脸上,打青了他左脸,三天没消肿。
  后来,刘备每谈到庞统,都忍不住眼圈发红,絮絮道:“要是肯听孔明的劝……”那就不至于丧生了,刘备想。他捧着诸葛亮的来信,望着信上“太白临于雒”几个字,又一次潸然泪下。而这时,诸葛亮将一纸谶书靠近烛火,安安静静地烧它成灰,把灰倾入酒里,将这杯酒洒向西方,以祭凤雏。
  “得之丝,失之龙”,正是“庞统”二字!
  “庞”下藏着条“龙”,“龙”恰与“统”同韵。“失之龙”,是说一定会丢掉一条龙,假若庞统不失,“伏龙”之位就岌岌可危。拆开“统”字,正是“充足”之“丝”。巴蜀最名贵的物产,便是丝绸!没人能阻挡益州的归属,天府之国,要名君与贤臣来掌控。诸葛亮淡淡想:天府是我的。羽扇纶巾,催开黄金之门;阻拦在白羽前的,必得衰草一般伏靡、退让。庞统、庞士元……士元兄!酒迹在青石板上干涸,只余一个浅浅的印子。至少,士元兄不该用那种口气,来谈论铃的死……诸葛亮朝西面的雒城拱了拱手,一个不提防,两行清泪从眼里滚落,悄无声息。

第48节:诸葛亮(48)
  【第五章】军师要小心
  1
  赶到雒城后,诸葛亮做了两件事。一是将张任首级从旗杆上撤下,放入紫檀木匣,交还城中;二是将三十袋粮食扔上吊桥,供雒城百姓食用,因为他注意到,城中很久不见炊烟了。然后,他立在庞统灵前,望着乌木上白生生的“庞公士元之灵”,叹了口气。刘备、法正以及庞统在蜀地新交的朋友彭羕三人,见到诸葛亮,面上流露出各自不一的表情。
  “二桃杀三士!”彭羕小声说。
  诸葛亮微微一震,转过面,见彭羕脸上挂着冷冷的嘲笑。
  “足下便是彭永年吗?”他垂手问。
  彭羕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好个倨傲的人。诸葛亮笑了笑。彭羕原是蜀地官员,得罪当权,处以髡刑,胡须、头发统统被剃掉,还罚去做劳役。听说刘备入川后,他前来投靠,结交了庞统,很得刘备看重。外表的傲慢,正暴露了内心的卑怯吧,诸葛亮想,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光秃秃的脑袋、光溜溜的下巴,无不显示出彭羕“徒隶”的身份。
  彭羕注意到诸葛亮在看他,又羞又怒,正要说话,忽听法正道:
  “孔明在放纵刁民!”
  显然,法正对诸葛亮将粮食送入城的举动很不满。
  “雒城将是主公的辖区,百姓更是主公的子民。令子民忍受饥饿,而能获得胜利的,亮从没听说过。别再死人了,”诸葛亮举起羽扇,望望雒城上方漂浮的饥馑空气,叹道,“这里杀孽已经太重。”
  “多久?还得在城前停多久?”刘备问。
  “半个月。”
  诸葛亮再没有发动攻势,他携琴坐在庞统灵前,偶然想到什么,就奏出个或哀切、或激昂的调子,十指像蝴蝶在琴弦上飞舞。他注意着城里的喧嚣和炊烟,每三日送一次粮食。到第四次,军卒们正把粮食往吊桥上扔,忽听“吱扭”一声,雒城开了!一个消瘦、大眼睛的少年,穿着破破烂烂的绸衣,提一把弯刀,慢慢走出来。他身后,一群面黄肌瘦的老人、妇女、孩子正怯生生地望着刘备军。
  “诸葛亮在吗?”少年扬声问。
  诸葛亮独身上前,一直走到少年刀前,微笑看着他;此时少年只要提刀一劈,就能令诸葛亮的血溅到自己脸上。
  “刘循?”诸葛亮问。
  “不错!”少年回答。
  “刘季玉之子?”
  “正是!”
  “我一直疑惑,区区雒城,怎能支撑一年之久!现在总算明白,”诸葛亮施了一礼,叹道,“公子深得人望,有胜令尊啊。”
  刘循没回礼,低声说:“庞统是我杀的。”
  “哦,士元兄身中十三箭。”诸葛亮说。
  “箭箭是我射。”刘循手腕一转,将弯刀双手捧了,递上前说,“我知道刘备恨雒城,我虽该死,百姓何罪?杀我一个,保全雒城。”刘循扑通一声,双膝跪落!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诸葛亮眼前。
  “公子不怕死?”诸葛亮接过弯刀。
  刘循抬头笑了,阳光落在他脸上,落在他洁白和整齐的牙齿上,令他更像个孩子:“以往一直不肯降,是担心刘备会残害百姓,以泄私怨;现在不同,有孔明在,刘备不至屠城。杀我一个,保全雒城。你这一刀落下……”刘循感觉到弯刀锋利、冰凉的铁刃,正贴在他脖子上,“就是答应我了。雒城十万百姓,要靠诸葛亮仁恩。”
  “我不是个仁慈的,”诸葛亮笑着说,“我倒是常怪主公太仁慈。”
  刘循一惊!
  诸葛亮提起刀,刀锋擦着刘循的左脸扎入土里,切断了他一缕头发。
  “走,去给士元兄上支香。”他弯腰挽起刘循,“雒城百姓,只有求主公开恩;公子之生死,也绝非亮能裁夺。”
  雒城,就在刘循为庞统点香的那一瞬,归降了。
  刘循望着庞统灵牌,突然泪流满面。
  “益州……是再没有指望了。”刘循哭着说,“玄德公,请放我回去,我将劝父亲前来归顺!”少年人纯洁的眼泪,令刘备一阵心酸,他正欲答应,忽然听到个淡淡然的声音:
  “公子会吗?”

第49节:诸葛亮(49)
  转面一看,竟是诸葛亮!
  “怎么?”一旁法正蹙了眉,“军师不信刘循?”
  诸葛亮摇摇头。
  刘备奇怪了:“军师不是最相信他的么?这才将他领至军中。”
  “关在笼里的虎豹,虽不必斩草除根,亮也绝不敢打开笼子。”诸葛亮笑道,“刘循走投无路,愿以一死换雒城平安,诚心可鉴;然而,一旦放他走,不啻于纵虎归山!万一他变了主意,改归顺为顽抗,只怕主公将追悔莫及。”
  诸葛亮说:“亮劝主公别冒险。”
  刘备再次听从了他的劝告。
  孔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刘备忍不住嘀咕。从初见诸葛亮起,他就感觉到,这个青年像水,而自己像鱼,没有一条鱼能离了水。但老实说,“水”很难进到“鱼”身体里。对刘备而言,庞统、法正,既是臣子又是好友,既能一道饮酒作乐,又能一起驰骋沙场。孔明呢?刘备想像不到和诸葛亮醉在一处,高声唱歌、品评谁家闺女更漂亮的情景!他太冷静了……冷静到凛然,使人望而却步。
  正思忖间,却听诸葛亮在说:“主公、主公?”
  “啊?怎么?”
  “明早就拔营吗?”
  “好……”
  “十日之后,便到成都。”
  “好。”
  “听说马超已归降主公?”
  “是啊!孟起真是英俊,他简直……”
  “请马将军配合主公,从西面包抄成都,可以吗?”
  “哦,哦。那当然好。”
  “亮去拟写召令……”
  “诸葛亮!”
  诸葛亮一惊。怎么了?刘备很少对他直呼其名。他回身望着刘备,一望之下,才记起,君臣两个,真是……很久不见。三年,刘备老了些,黑了、瘦了,尽管精神矍铄,多少有些憔悴。与刘备会师半个月了,为什么自己一直没多注意一下他?诸葛亮垂下眼睑,心生愧疚。他低声说:
  “主公,是亮失言了。不必那样急。在雒城多停几日吧,休整一下军备,也令士元兄……入土为安。”
  诸葛亮声音越发小下去,直至他见到刘备正乐呵呵地望着他。
  “主公?”
  “真难得啊。”刘备抓抓头,“久不见孔明如此。”
  “如此……?”
  刘备抚着他背,谑笑道:“惭愧时的诸葛亮,才像只有三十四岁!哈哈!孔明,你刚才打断了我话!喏喏,我说孟起英俊,你却立即说到助战之事,令我吞下后半句……”
  诸葛亮扑哧一笑。
  刘备还是将整句话说完了,他说:“孟起真是英俊,比子龙还要英俊”。
  说罢,他与诸葛亮击掌为盟,叮嘱他别把这话说给赵云听。刘备手掌重重拍上他掌心时,诸葛亮感觉到久违的快乐,感觉到霸业之外的另一种意义。当日,之所以选择刘备做君主,也正因为,这个人能带给自己另一种“生命”啊!兴冲冲、热腾腾的生命。刘备随意、宽和的性格,使孔明放松、温暖。童年,诸葛亮从屠刀下逃了生,噩梦也就此萌生。主公是有勇气的,他想,一个颠沛二十多年,仍能乐呵呵不言放弃的人,正有我所渴望、而又欠缺的……生命勇气。所以一直跟着他,从隆中跟到新野、到赤壁、到南郡,又到了成都。
  成都缭绕在暮色里。
  刘备徐徐围攻了十日后,马超到了。
  这个消息,令原本就忍不住想哭的刘璋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
  “我父子在益州二十多年,没给百姓多少好处,反倒引发三年战火,令妻子哭丈夫、父亲哭儿子……尸体被抛弃在草莽、沟壑里,这、这全是……我在造孽哇!看看许先生,七十多岁了,多有名望的人,还想爬墙爬到刘备那里去!足见我丢失人心,到了怎样的程度!”
  刘璋一面哭,一面挥手,“开城吧!投降、投降好啦!”
  “请等一等。”一个人闪身而出。
  “君嗣?”泪眼里,刘璋朦朦胧胧看见阶下人玫瑰般的面颊。
  张裔字“君嗣”,今年二十二岁,是蜀地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俊美的相貌固然使人羡慕,也给张裔带来不少麻烦。有传言,说张裔所以被重用,全是因为他生得好看;烽烟四起时,又有人揶揄:叫君嗣用“美人计”迎敌,一定战无不胜。张裔憋着一口气,居然真率兵到了陌下。他遇上了张飞,只一战,就大败而回。战败本是寻常事,但败在张飞手下,又给爱嘲笑他的人添了谈资。“张飞,哪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呢?哈哈,张飞。”张裔听到这样的话,一张面孔气得煞白,却更像玉石般皎洁。

第50节:诸葛亮(50)
  “君嗣之意是?”刘璋问。
  “刘备手下,法正、彭羕都与主公不睦;兼之庞统身死,我恐怕贸然开城,将使您陷入险境。”张裔建议,“不如派人先去探探刘备口风,他肯保证主公安全则罢;若不肯,宁可鱼死网破,也要坚守城门不开!”
  一番话说得刘璋眼睛又湿了。
  “谁去呢?”刘璋问。
  “我吧。”张裔说。
  张裔望望四周沉默的官员们,昂然而出。再不要被当成“玉人”来欣赏、来嘲笑,死又如何?国家危难之时,死亡也是个好归宿!他想像着鲜血染上他面孔,像在白玉上点缀了红珊瑚。要死,就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地死去!张裔一脚踏入刘备营里,他见到了正在看信的诸葛亮。
  “听闻雒城已破,这真是上天所赐!军师受三顾而出,将要光大王霸之业,雒城之战,正是个好兆头。用兵治政都一样,要懂得张弛之道,选拔人才、明辨是非,从而和睦百姓、教化生民。军师之所为,是在混乱的世道里演奏出了一个明亮、高亢的正音,假若比之音乐,那便是达到了管弦的极致!我虽然不是知音钟子期,也不能不击节叫好!”
  这封信,是马良自荆州派人送来的。
  “哪里当得季常如此盛赞!”诸葛亮笑了笑,抬起头。
  “君嗣吗?”他问。
  “啊……啊,是。”
  诸葛亮随意、亲近的态度,出乎张裔预料。他为什么像个老朋友一样,直接以“字”来称呼自己呢?
  “主公与孝直、永年查营去了,很快就会回来。君嗣坐吧。”
  诸葛亮站起身,指指上席。张裔犹豫一下,蹭着坐了;诸葛亮斟一盏热茶,递到张裔手里,笑着说:“君嗣此来,必成大事。”
  “我是来……”张裔刚一开口,就见诸葛亮摇摇羽扇,示意他不必急着说。“等主公归来再商议。”诸葛亮是这个意思,一面又道,“我很早就听说了张君嗣之名,日前你与益德交锋,失利遁逃,我派人打听你,却没有一个能叫我安心的消息。此时见君嗣好端端坐在这里,才算放心。”
  这个人眉目之间,非常温存。温存到不像一个军师,不像第一流的谋臣,反倒是个在为朋友担心、焦急、愉悦、快乐的书生。张裔望着诸葛亮,他雪白的羽扇,他握住羽扇的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心里想:正是他了,难道就是这样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令主公在宝座上哭泣?
  这时,刘备走入营里,身后跟着法正、彭羕。
  “张先生。”刘备使用了一个尊称。
  “裔想求得玄德公的承诺。”张裔直接说,“一个不杀的承诺。”
  刘备看看张裔,坐到几后,叹息一声,慢慢说:
  “张先生,这仗打得太久了。”
  “张先生,孤不忍再看同姓操戈。”
  “张先生,季玉是孤同宗,是孤兄弟,该有的礼节,孤一点不会少他。”
  “孤要给西蜀一个好面目,张先生……唉。”
  张裔将每个字都听入耳里、记在心里,他想:这个人是可以相信的,就像诸葛亮也值得信任一样。他接过诸葛亮递上的清酒,又见他正将另一樽酒递到刘备手里。“张先生,请。”刘备举了杯。诸葛亮侧立一旁,微笑地望着他。张裔没有动,想了想,将杯放在身边,问:“玄德公果真不会伤害西川之民?”
  “自然。”刘备将酒饮尽。
  诸葛亮重斟一杯酒,自个儿喝干了,笑着将空空的盅底给张裔看。
  “那么……好吧。”张裔说,酒入唇舌,热辣辣的。
  红晕很快渲染到张裔面孔上,令他两腮如点胭脂。绯红的唇上,残留了星星点点的酒沫。张裔原本就不擅饮酒,又碰上这么个叫人轻松、愉悦的时候,言谈举止之间,不禁醉意流露。他扬一扬衣袖,起来朝刘备一礼,笑道:“有一篇《诗》,正好应景。”
  “什么?”刘备笑着问。
  张裔弯腰,右手持竹筷、左手把玉盏,戏笑着轻敲碗缘,唱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

第51节:诸葛亮(51)
  正歌吟间,突然彭羕啐了一口:“轻薄子!”
  张裔歌声顿停,就像被人生生割裂!
  “轻薄?”法正应声大笑,“说轻薄还抬举了他!谁不知张君嗣是哪路货色?哈哈,早生几百年,君嗣当与董贤一争高下!”
  董贤,是汉哀帝宠信的男色。
  顿时,诸葛亮脸色大变。法正此时公然蔑视刘璋使臣,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再看看刘备,他仍旧一副没所谓的样子。法正得意洋洋地瞥瞥张裔,心里满是报复的快乐。三年前他曾向成都令董和借车,当时张裔正在董家做客,听说是法正来借,便玩笑着说:“法孝直哪里懂得欣赏轩车?把好车借给他,就像将山珍海味拿去喂狗一般,暴殄天物哇。”这话被人传入法正耳里,法正就此怀恨在心,常常想将张裔置于死地。
  “时闻吹箫曲,每开后庭花……”法正又悠哉游哉地加了一句。
  张裔猛然将玉盏朝法正摔去!
  法正避之不及,被玉盏撞破额角。
  “张裔!”法正捂着额怒斥,“你真当我杀不了你吗?”
  “好!”张裔把竹筷一掷,大声说,“我张君嗣等着你来杀!”
  说罢,没及刘备缓过神,张裔扬长而去!
  营里,彭羕没所谓地一笑,不紧不慢地喝着酒;法正擦掉了额上血迹,哼哼冷笑两声,望向刘备,刘备不至会加罪于他,他很清楚这一点;刘备呢,正看着诸葛亮坐席,席上空荡荡不见个人影。
  诸葛亮追出去了。
  一追出来,诸葛亮就觉得好笑,他恍惚记得,少年时他也曾这样追过一个人,后来,她成了他妻子。不过这次,与个人情感全无干系,他无奈地想:法正骄横跋扈,人人皆知,只没想到他居然不识礼到这个地步。该是故意的,诸葛亮叹了声:他故意令张裔看到他在刘备心里的地位,提醒那个人,一旦刘备入主成都,张裔就该战战兢兢地捱日子,等待法正的处置。
  小孩子似的。诸葛亮想。
  “君嗣、君嗣!”
  追了百余步,诸葛亮扯住张裔袖子。
  “君嗣将如何回复季玉?”他问。
  张裔恨恨道:“我不能与法正共事!”
  “难道君嗣要因为一个法正,败坏整个益州?”他又问。
  张裔没说话。
  “我劝君嗣……”
  “军师不必再劝。”
  “君嗣……”
  张裔望着诸葛亮说:“不必了。不想令军师以为张裔小鸡肚肠。就像一朵花,它渴慕春风,就一定要先忍耐严寒。只求军师一件事……”
  “请讲。”
  张裔羞赧了面孔,低声说:“我……我可不想死。”
  “啊?”诸葛亮吃了一惊。
  “别令法正真杀了我。”张裔慢慢说。
  这话令诸葛亮哑然之余,忍不住哈哈大笑。没想到,张裔是个比法正更孩子气的人,他正似他看上去一样:美丽、单薄。诸葛亮不愿用“娇弱”这种更适合用来形容女人的词来说张裔,尽管它其实是合适的。真有那么严重吗?他一面笑,一面想。这一想,却叫他神色严肃了些。不一定是张裔,倘若法正果真为了一己睚眦之怨,滥施刑名,那他——诸葛亮,该怎么办?
  “法正、彭羕皆非善类,军师要小心。”
  张裔回转成都前,给诸葛亮留下一个忠告。诸葛亮望着他的背影没入黑洞洞的吊桥,忽然感到寥落。从第一次见面始,直到张裔死在他小小的家院里,诸葛亮从不赞同旁人传言的、君嗣有龙阳之好的说法。他只是太脆弱,正如他自己所言,是一朵花,一朵用最薄的琉璃、最轻的水气做成的花。花朵渴慕春风,却不知春风有朝一日,将吹落它容颜。此时,诸葛亮想不到很多年以后,张裔会死在自己手里,奄奄一息,凋零成泥。
  “季常:见信请携舜英入蜀,亮恭候于成都。”
  回营后,诸葛亮给马良回了封很简单的信。坐在黑夜里,他清晰地看见了接下来将发生的事。他看见刘璋脖子上挂着益州牧的印信,坐在一匹马拉的小车里,垂头丧气地驰出城;他看见刘备将印信接过后,拉着刘璋的手长吁短叹,两个人眼里都盈了潮湿;而诸葛亮,一身白衣端坐马上,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握着羽扇,羽扇雪白,纤尘不染。就此入主成都,像个真正的君王般俯瞰益州!所谓荣耀,再没有胜过这个的了。天府之国,将像金澄澄的麦子般垂首于眼前。窗外,北辰星挂在天幕上,凝望着诸葛亮,就似在凝望地面上的自己。

第52节:诸葛亮(52)
  2
  舜英牵着果儿的手,走入成都的家。诸葛亮之官衔,已由军师中郎将升为军师将军。环顾四周,布置依旧简单,只多了几重门庭、几间居室。最叫人惊讶的是,正厅像堆杂物一样,堆满了金、银、钱和锦缎。五光十色、名目繁多,使人疑心是来到了深海龙宫,来到了皇帝居所。果儿一见之下,用手背挡住眼睛,再从指缝里望望这些琳琅满目、会发光的玩意儿,问母亲:“这,都是真的?”尽管自家一向不困窘,乍一见这许多钱财,仍令果儿疑心是在做梦。
  “或许这就是寿礼?”舜英淡淡一笑,心想:“他该知道,我并不在意这些……”她所盼望的,是那个一度隔着篱笆、笑望着她,从怀里摸出枚莲子簪来的男人,是那个面孔贴着女儿面孔、微笑着、愧疚着的男人,她很有些事想问他,比如成都、比如庞统。然而他不在这里。只有这么一个空落落的屋子,屋里弥漫着金银凉丝丝的富贵与坚硬。
  “孔明呢?”舜英问侍从。
  侍从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时,蒋琬从外面进来了。
  “夫人。”蒋琬躬身招呼。
  “他像从前一样忙?”舜英将女儿从金银堆里扒拉出来。
  “金五百斤、银千斤、钱五千万、锦千匹,是主公赏赐。”蒋琬笑道,“领受这一厚赐的,还有法正、关羽和张飞。军师比以前更忙了。”蒋琬搬来几个软垫,请舜英、果儿坐下,自己则侧立一旁,说,“夫人知道,益州豪强众多,军师要帮主公在此建国,非得花大力气整治不可。”
  “我在城门见到了安民告示。”舜英问,“他几时回来?”
  “很快。”蒋琬说,“军师为主公说媒去了。”
  舜英一怔:“说媒?玄德公不是有……孙香么?”话一出口,她就想她错了。孙香只是一个政治筹码,刘备既得益州,再不会在意原本就同床异梦的孙夫人。舜英毕竟是个女子,不能立即想到男人们直接的、残酷的心。“孔明又做这种事,”她无奈问,“哪家的姑娘?”
  “一个寡妇。”蒋琬低声笑道。
  这个寡妇姓吴,是吴懿之妹、刘璋之嫂,是死去的刘瑁的妻子。
  “刘瑁之所以娶她,只因赵直曾为她相过面,说此女日后必然大贵。”蒋琬说,“妻子既有皇后命,那么做丈夫的,想必就能当皇帝。”这也正是诸葛亮前往说媒的原因:给刘备日后称帝埋一个伏笔。这层意思,蒋琬虽然没有明说,舜英已经听出来了。
  舜英正想说“不爱见他这样……”门外一阵马蹄声传来!是诸葛亮回来了。这男人身穿繁丽的将军服,袍外蒙了层镂空金软甲,紧着纯银护腕,足上登云靴在阳光中闪亮。手里提一条银丝缠绕的马鞭,鞭梢垂落裙摆,摆上绣着生翅膀的、交缠的黑蛇。诸葛亮从马上跳落,一撩衣袍,兴冲冲跨上石阶。妻子正在屋里等他,此时,他整个人都矫健异常。原以为久别重逢,将要见到舜英快活、安慰的笑颜,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令他始料未及。
  “给我安排一处别院吧。”舜英很快说。
  诸葛亮愣了愣。
  “此处太繁忙了,我怕住不惯。”舜英又说。
  “我署了左将军府事,可以令人将公事拿去那里处理。”诸葛亮说,他弯腰抱起女儿,她又像很早以前一样,在他怀里挣扎。“我七岁了!”果儿不满于父亲总将她当成个很小的娃娃来看待。“好、好!女儿七岁了,长大了!”诸葛亮令果儿坐在手臂上,笑吟吟地说,“才五个月不见,你又与爹生分……哈哈!说吧,我该拿什么来讨好你?”
  “那就……”果儿眼珠一转,“送我个房子!”
  “房子?”
  “是啊,我和娘住外面。”
  诸葛亮将果儿慢慢放下。他从小女孩眼里看到了个很英俊的男子,他看到小女孩并没有将这个男子当作父亲来亲近。她像喜欢个陌生人一样喜欢他,也像拒绝个陌生人一样拒绝他。舜英的独立、聪敏,全被果儿一毫不漏地学去了,这令做父亲的既欣慰、又烦恼。可以的话,真希望她是个寻常不过的女孩儿,毕竟……世上再没有第二个诸葛亮能配她。

第53节:诸葛亮(53)
  “舜英心意已决?”诸葛亮问。
  舜英点点头。
  其实他若能多挽留两句,她便会留下来。
  可是诸葛亮只是“哦”了一声,他爱护她、尊重她、很少驳斥她的话,更不阻拦她想做的事。诸葛亮转面蒋琬说:“将这些东西,”他指指厅里的财宝,“拾掇一下。到城西购一处别院,清雅些的……有劳了。”
  “有劳了。”舜英也说。
  舜英退出了正厅。蒋琬打量着诸葛亮面色,他实在想不明白,诸葛夫妇,多般配的一对,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一东一西、分居两处?而诸葛亮看上去淡淡的,少了初入门时的惊喜,倒也说不上什么不快。“军师……”蒋琬刚开口,就被劝住,诸葛亮笑道:“我没可能只在府里办公,事情会一直追到家里。令舜英进进出出,听到的全是公务,看到的全是官服,也忒烦心。买一处三进的庭院,莫说是我要,否则别人不敢开价。装饰什么的,都交我过目。舜英,呵呵,是个苛刻的。”
  “好啦!”诸葛亮拍拍手,令蒋琬不必再孜孜于此。有更多、更重要的事等着处置。“我刚才去拜访了刘巴。”
  那个一直不肯屈从的小老头,再次撞到刘备手里。三年前,刘备入川,刘巴几次在刘璋耳边嘀咕,说“大耳贼”要反客为主;战争开始后,他又一再给刘璋出谋划策;依着刘备的性子,恨不能将他杀了,但为了招揽贤才,还是听从了诸葛亮的建议,一入城就下令三军不得骚扰刘家!就此,刘巴扭扭捏捏地做了官,脾气始终不改,近来又与张飞闹了矛盾。事情很简单:张飞从来就很仰慕有学问、有品德的人;半个月前,他专程到刘家做客,还带去精心绘制的仕女图。没料刘巴见到他,半句话没有,直接爬上床,把身子用被子一裹,呼呼大睡!将张飞晾在床前!张飞等了三个时辰,等到肚子“咕咕”叫,也没人上一杯茶、一口饭。张飞走后,刘巴立即从床上蹦起来,吩咐人将张飞坐过的小凳拿出去烧掉。烧凳子的黑烟看入张飞眼里,气得他“哇哇”乱叫,几乎当场就要杀回去,一矛扎死刘巴!所幸被董和见了,好说歹说才劝住张飞。
  “主公听闻此事,也很生气,扬言刘巴再这样,就割下他头,挂在城楼上。”诸葛亮苦笑道,“像是一群爱闹腾的孩子。没法子,要一个个安抚。张飞那里,我算是劝了;至于刘巴,”他无奈何地说,“他见到我,险些也要往被里钻……唉,算了,再写一封信吧。”
  “张飞虽是武人,却诚心敬慕先生。主公倚赖文武,以成大事。先生尽管高傲、脱俗,只望能稍微委屈一下,莫再如此。”
  他托着信笺在手里,吹干墨迹,递给蒋琬:“你亲自送一趟。”
  “是。”蒋琬将信收入怀里。
  诸葛亮靠在小几边歇下了,这是一日里他最清闲的一个时辰。日头悬在天空正中,等它移一移位置,就又有一件件事在催他。法律要重新修订、度量衡要再统一,民间流通的旧钱要适当回收,新钱分发也要他亲自过问。吴懿说多谢军师做媒,邀他赴晚宴,这当然得去,是以,上次约好的,请杜微老先生在百鲜居吃饭,就得再拖一拖;而杜老先生,哪是能轻慢的人?下午还得找个空,请他喝茶,听他喋喋不休地讲《周易》……刘璋重用的臣子,要继续委以重任;刘璋贬斥的臣子,要考量才学,分批录用;要协调原先官员们之间的过节,要令骄横跋扈的豪强有所收敛,又不能使他们惊慌……诸葛亮闭上眼睛,蒋琬默默地在一旁誊抄宗卷,他熟悉诸葛亮,知道这时绝不能去打扰他。他需要休息,也需要思索,一旦睁开眼睛,所面对的又将是马不停蹄的奔波。
  简直得抓狂……蒋琬想:换了我,就算只是想想这些事,也够受的了。
  突然,蒋琬听到诸葛亮轻轻一笑,他望望他,他仍双目微合。
  “吴夫人很好看。赵直许是因为她好看,便说她是皇后命吧,呵呵。”诸葛亮又问,“蒋琬多大了?”
  “二十三。”
  “成亲了没?”
  “还没有。”

第54节:诸葛亮(54)
  “哦,莫忘了请我一杯喜酒。假若喜欢上谁家女儿,又不好开口,也可以央我去说媒。”诸葛亮笑着说。
  蒋琬红了脸,没及回话,就听诸葛亮说:“乱世用重典,律法还得再严些。”他话题转换如此之快,令蒋琬怔了怔才回过神。谁知这个人,心里同时在想多少件事?蒋琬突然记起,传说南面有个“三身国”,那里的人生有三个脑袋、六只手,专为天帝看守稀世珍宝……难道诸葛亮前世是“三身国”人吗?这个想法令蒋琬扑哧笑了。
  “怎么了?”
  “没事……”蒋琬用手掩住口。
  正此时,“哐啷”一声,军师府正厅被人撞开!
  诸葛亮霍然睁眼!
  他看见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绯色小袍,面孔脏兮兮的,眉眼泛着活络!少年见到他,喊了声“军师,救命哇……”将手里几颗骰子往腰间一塞,招呼外面说:“快哇,进来!跑哇!”蒋琬正欲质问,却被拉住了;诸葛亮指指门外:三个人正跌跌撞撞地奔入。
  三个人里,有两人是相熟的,一个是张裔,另一个是马良。
  “怎么回事?”诸葛亮皱了眉。
  张裔、马良,前所未见的狼狈:衣裳扯破,冠带歪斜。更惨的是他们拉着的一个青年男子,他口鼻流血、眼睛红肿,鞋子也丢了一只。显然遭到了很严重的殴打。蒋琬连忙上前,掏出巾子,沾了温凉的茶水,敷在男子眼睛上,又问:“怎么回事,季常?”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少年,一屁股坐上小几,顺手操起茶壶,对着壶嘴就往口里灌,喘着气笑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嘛。笨蛋!打不过,连跑都跑不快……哈哈!”
  “好了,别刻薄人。”马良从怀里摸出几吊钱,递给少年,“多谢你。没想到,你说的救人一命,就是领我们逃到军师府上。”
  “除了诸葛亮,谁敢动法正的人?”他不客气地接下赏钱。
  诸葛亮听了这些话,隐约猜到原委。再一问,果不其然。被打的青年叫杨洪,是张裔从小玩到大的好友。今日二人同车,欲到城外踏青,不期与法正狭路相逢。张裔吩咐车夫避让,法正威风凛凛地驾车先过时,呸道:“要学卫灵公与弥子瑕吗?”弥子瑕是春秋卫灵公的男宠,常与灵公同行。杨洪听了,受气不过,回敬了两句,法正赶去见刘备,没有留下来争执,却吩咐手下拽杨洪下车,一顿毒打。张裔上前劝架,也挨了几拳;路过的马良看不下去,想要理论,立即遭了池鱼之殃。若不是这个玩骰子的少年领他三个拐小巷、穿羊肠,冲入诸葛亮家里,只怕真要闹出人命。
  “咝……”蒋琬给杨洪处理伤口时,杨洪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诸葛亮望望血迹斑斑的小巾,蹙眉道:“孝直不至于此吧,手下人狐假虎威,也未可知。”
  张裔、杨洪听了,想说什么,张张口又忍住了。
  倒是那少年,呵呵冷笑道:“狐假虎威?军师只盼是下人假了法正的威,对吧?若是法正在假玄德公的威呢?”
  “别胡说。”马良轻斥。
  “有眼睛就看得见!”少年哼道,“哪里人人都像这家伙……”他指指杨洪,“那么好运?死在莲花巷的章敬,不就因为数落了法正几句吗?周妨呢?多年前打过法正一巴掌,最近被连捅五刀……”
  “够了。”诸葛亮低声说。
  少年还在说下去:“还有李规、张泰……”
  “够了!”诸葛亮提高声音。
  蒋琬第一次见到军师愤怒的样子,冷若冰霜。
  “我怎么对此一无所知?”诸葛亮厉声问。
  “这……”蒋琬支支吾吾的。
  “是我。”张裔、马良同时说,说罢,相互望望,各怀惊讶。
  “原来,君嗣也劝说将此事压下不报吗?”马良叹道。
  张裔点点头,一脸苦涩,对诸葛亮说:“何必说呢?空惹您烦恼。法正蒙主公厚恩,受赐财物,与军师一样!照我看,主公要将对庞军师之恩宠,也加到法正身上。军师若是贸然与他不合,怕会令自己也遭到损伤。所谓不怕君子,只怕……小人啊。”

第55节:诸葛亮(55)
  诸葛亮徐徐坐落席上。
  少年从几上跳下,拍手笑道:“有趣!有趣!”他摸出三颗骰子,朝天一扔,伸手接住,递到诸葛亮眼前,都是六点!“六六六,大吉大利满堂红!”少年笑着瞥了眼蒋琬。
  蒋琬忽然单膝跪落,一字字说:
  “法正太跋扈了,请军师禀告主公,稍加遏止。”
  遏止么?诸葛亮将蒋琬拉起来,拍拍他膝上的灰尘,低声道:“我遏止得了彭羕,遏止不住孝直。”他眉目间浮动着淡淡的伤感,声音依旧平静,“主公在荆州时,北面畏惧曹操之强大,东面受制于孙权逼迫,身边呢,担心孙夫人三心二意。当此之时,进退狼狈,是法正从益州赶到南郡,献上西川地图,定下入蜀大计!一路跟随,运筹帷幄,令主公今日能占据益州,像鹏鸟一样翻然翱翔,再无拘束。论到功劳,孝直居功至伟。而今,我哪能强行禁止他的举动?他想做什么,那就只好,”诸葛亮慢声说,“只好看着他做了。”
  说罢,他转过面,像是再不能见到蒋琬沉重的表情。何况,目前仅得到益州!诸葛亮想,还有汉中呢!汉中在张鲁的统治下,张鲁不可怕,可怕的……是曹操。曹操久有西向之意,相信很快就能将汉中占为己有;从地理位置上来看,汉中、益州唇齿相依;一旦曹操占有汉中,战火又将燃起!庞士元已死,益州新得,一定要自己留下来安定局面;能陪刘备出征、迎战曹操的,只有法正一人!
  “人才啊。”诸葛亮低叹,“元直兄若在……”
  多一个徐庶、孟建,或者多一个庞统、石韬,行事就不必如此拘谨。诸葛亮手掌轻拍膝盖,尽管彭羕为人狂傲,却也有些才华,既然能一再容忍刘巴,何不也试着接纳他?想到这,诸葛亮用征询的目光望望蒋琬、张裔、马良,问:“我该劝主公将彭羕召回成都吗?”
  日前,刘备听从诸葛亮建议,将彭羕外放到江阳去当太守了。
  “彭羕并未离开成都。”
  杨洪一开口,就将诸葛亮惊住。
  “什么?”
  “彭羕心怀怨望,有谋反之意,他留宿在马将军家……”
  “马超?”
  “正是,平西将军马超。”杨洪护着伤口,小声呻吟,“我因与上官李严不合,被免了职;又素与马超有来往,便登门想请他帮忙。我到将军府时,偶然见到了彭羕,他那副受过髡刑的模样,是很好认的……”
  诸葛亮起身便走!
  他要去见见马超。
  接下来的汉中之战,还得依靠马超;不能令他就此卷入大逆之事!尽管诸葛亮想,即便彭羕,也没有谋反的胆子。然而马超归顺不久,万一有言语传入刘备耳里,就是没有的事,经了口舌渲染,也将引发一场轩然大波!人才已经太少,假若一定要牺牲一个,那就彭羕吧。走出门时,诸葛亮已打好主意。
  那个笑嘻嘻的少年,跟着他走到门外。
  诸葛亮将要翻身上马时,他挤眉弄眼地拉住了缰绳。
  “怎么?”诸葛亮俯下身子问。
  “坐车吧!”少年笑道,“我来赶车,我是个很好的把式!”
  诸葛亮眼前一亮,确实,此时急匆匆策马前往,必令马超心生忧惧。那不是诸葛亮想看到的,也不是真正爱护他的态度。
  “好!”诸葛亮跳下马,“坐一次车得多少钱?”
  “我今次免费。下回吧,坐得好,就有来有往。”少年说。
  诸葛亮坐上车后,拍拍少年的肩膀问:“你叫什么?”
  他嘻嘻哈哈将鞭一甩,抽出响亮的“啪”的一声,却轻轻落在马臀上。一双白马撒蹄小跑之时,少年曲起右腿,抱着膝盖,笑吟吟说:
  “问我名字哇?”
  “是。”
  “以后好给我做官吗?”
  “是啊。”诸葛亮笑了。
  “行,告诉你。”少年掉头眨了眨眼,“我叫费祎,是青玉巷里一个孤儿;你要是想坐车,就到必胜赌坊来找我。”
  3
  “是是,彭永年说,主公是个……老兵,还说……哦,说我在外,他在内,天下就能定了……”马超结巴地说。见到诸葛亮,令他又慌张,又欣慰。这些天,他一直惶惑不安,彭羕的话就像捧在他手心的一块烧红的烙铁。

第56节:诸葛亮(56)
  “请马将军具表上奏。”诸葛亮慢声说,“供出彭羕,将军才能平安。”
  “好、好。”马超搓着手说。
  第二日,马超递上表章。
  第三日,彭羕下狱。
  刘备狠狠地将马超上表拍在几上,怒道:“狼子野心,罪不容诛!没想到,孤待彭羕不薄,他居然……哼!”
  诸葛亮、法正一左一右站在阶下。诸葛亮安安静静的,他望了望法正,法正显得很忐忑。“我想,永年不至如此悖逆。”法正谨慎地说,“他爱抱怨、性子坏,多关些日子,还是个有用之才。”一面说他一面瞥着主上脸色;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入刘备眼里,令刘备心生不悦,“啪”地一下,把表章扔到法正脸上。
  “姓彭的天生一副贼样!”刘备啐了口,问:“孔明以为呢?”
  “若按律法,彭羕该杀。”诸葛亮简单地回答。
  “《蜀科》太严厉了,”法正应声说,“昔日汉高祖入关,约法三章,宽仁简约,百姓感恩戴德。今日主公,”他朝刘备拱拱手,“以武力一统益州,刚刚占据国土,还未广施恩德,就颁布严令,以致人人自危,我以为这不是治国良策。此时,主公虽在盛怒之时,我该说的仍要说!希望孔明能再修律法,宽厚待民。”
  刘备呼出一口气。
  法正将刘备脾气摸得很熟了,知道他最看不起人云亦云、趋炎附势之徒:那个想要越墙来投的许靖,尽管声望很高,却被刘备鄙夷。与其顺着诸葛亮的意思讲话,不如将心里的不满说出来,反倒会得到刘备的尊敬、重视。
  “《蜀科》会不会太严了?”果然,刘备这样问诸葛亮。
  “正要严厉。孝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诸葛亮笑着,手摇羽扇说,“秦皇无道,用酷刑压制百姓,黎民忍无可忍、揭竿而起!当此之时,高祖之宽仁,正似久旱甘霖!益州与秦朝不一样。刘璋懦弱,多年来从未施行真正的恩惠,也从没有严厉的刑法来约束官僚。导致益州豪强专横跋扈,为所欲为,君臣之道,渐渐被破坏。宠爱他们,授以高位,官位高了,他们反倒不知自重;放纵他们,给予仁恩,仁恩尽了,他们反倒傲慢无礼!益州所以混乱成现在的样子,根源正在于此!”
  一句句话,像一鞭鞭抽在法正背上。
  “而今,主公用法治来威慑他们,政法实行,豪强们才知道什么是恩德;用爵位来限制他们,升降之间,士绅们才感觉到官爵的尊荣。恩荣并济、一张一弛,才能明确上下秩序,重整君臣之礼。”诸葛亮微微一笑,“孝直说这不是治国良策,亮反而以为,这正是治国的关键。”
  法正举起手,擦去额角的汗水。
  “受教了。”他说。
  “至于彭羕,”诸葛亮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呈给刘备,说,“他下狱当晚,托人给亮送来此信。是生是杀,全凭主公专断。”
  刘备拆开了彭羕的信。信是写给诸葛亮的,很长,字迹潦草。
  “我观察天下大势,以为曹操暴虐、孙权无道,只有主公有霸王之器,可以共事,所以就来投奔。因为法孝直、庞士元的举荐,我受到主公厚恩,从一介平民跃为国士,想天下之殊遇,没有比这个更让人感叹的了!”
  “那三顾之恩呢?哈哈。”刘备想,望了望诸葛亮,他正在微笑,刘备很喜欢看见诸葛亮的微笑,那令他得意洋洋、如沐春风。
  “我一时狂悖,自寻死路,是要做个不忠不义的鬼吗?古人云,左手握天下,右手拿刀抹脖子,傻瓜都不肯!何况,我多少还算个有文化的人。我所以心怀怨恨、不自量力,是因为被主公外放江阳,很郁闷。再加上多喝了几杯,糊里糊涂就说……主公是……是老兵。不,主公哪里老了?不老、不老。再说,人要创业,老些、小些有什么关系?‘内外’之言,是想要马超在外征战,我在内辅佐主公,共讨曹操!怎么敢有别样心思?!马超转述我的话,话虽没错,意思却完全颠倒,真叫人痛心!痛心!”
  “诡辩!”刘备骂了声。
  “从前,我常与庞统盟誓,说要追随孔明的足迹,为主公霸业鞠躬尽瘁,效法古人,名垂青史!可怜庞士元不幸早死,现今我又自取其祸!唉,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哇!”

第57节:诸葛亮(57)
  “庞统”二字,令刘备心头一震!“该死的!”刘备恨恨骂道,“他及得上士元一根手指吗!?今日,若是士元反我,我、我,孤就披发入山!”
  “主公又在说笑……”诸葛亮淡淡笑着想。
  信最后一段,是更直接地说给诸葛亮的话。
  “足下,是当代伊尹、吕望,恳请您好好辅佐主公,成就大业。苍天在上,神明有灵,我不多说了!只想令足下明白我心。努力、努力!自爱!自爱!”
  伊尹、吕望,是三代最有名的宰辅!
  刘备将信揉成一团,忽然问诸葛亮:“你要做伊尹、吕望吗?”
  “亮得靠主公成全。”诸葛亮笑着,躬身施礼道,“主公若是商汤王、周文王,亮才有望媲美前人!”
  一席话,说得刘备哈哈大笑。
  “那……彭羕?”诸葛亮又问。
  刘备轻飘飘地一挥手:“斩了。”
  “斩?”法正一个激灵。
  “斩!”刘备重复道,目光如炬。
  这次处斩,没有等到秋后,它就发生在热气腾腾的盛夏,四周白晃晃的,彭羕身披枷锁,一步步挪上刑场,圆滚滚的脑袋在阳光下闪亮。他被刽子手一脚踹倒,赤裸上身的大汉含了口酒,“扑”地往斧子上一喷!几点酒沫子溅到彭羕唇上,让他感觉到轻微的辛辣。“好酒哇。”彭羕迷迷糊糊地想。他甚至微微张开了嘴,像是想再多尝几口。再也吃不到酒了,见不到春天的花,看不到冬日的雪,就算想到采石场上去受苦,一凿、一凿开山,也再没可能。大汉手一张,将彭羕按在刑台上,拗得他脖子疼。彭羕说“轻点、轻点”,这话招致了一阵嘲笑。利刃在他脖子上来回磨蹭了几次,是行刑人试着找到一个合适的、落斧的位置。今次行刑,刘备、诸葛亮、法正等贵人都在看着,经验老到的刽子手很想显摆一下本事。他缓缓举起斧头,在空中抡了个半圆,他感到每个人都在紧张地凝望他,这令他热血沸腾。“嚯——!”大汉一斧挥去!真个干净利落!血从彭羕脖子处“咕嘟嘟”往外冒,就像新打的一口井。彭羕的头颅“滴溜溜”滚出去很远。高明的刽子手掌握了方向,令那颗头正对着刘备处滚,取“面君”之意。
  诸葛亮低叹了声,将羽扇遮住脸。
  一转面,他看到身边蒋琬面色煞白,嘴唇不住颤抖。
  “怎么了,公琰(蒋琬之字)?”诸葛亮问。
  “没、没……”蒋琬“哇”地一声吐了。
  这一吐,令蒋琬非常尴尬。尽管是文官,多少也经历了战火,不至于见不得血腥。蒋琬之失态,大抵因为他昨夜做的一个梦。梦里,他打开门,闻到很强烈的腥臭味,低头一看,门前放着个新斩落的牛头,黑血滂沱,流了一地;牛眼死瞪着蒋琬!梦醒后,蒋琬再睡不着,一闭眼,就见到一息奄奄的头颅;他从三更直坐到天明,软着双脚来看杀人,一看之下,便反了胃。
  “就像被杀的是自己……”蒋琬小声说,接过诸葛亮递来的帕子。
  “不必太焦虑了。”诸葛亮笑着安慰。
  “明日再还给军师。”蒋琬将帕子收入袖里时,忽然听到刘备喊了他一声。他疑惑地转过面,见主上正笑望着他。刘备刚吩咐将彭羕收殓了,看到蒋琬的狼狈样,觉得有趣。他指指唇边,示意蒋琬还有残滓没擦干净,又用着漫不经心的口气说:“蒋琬,你也该历练历练了。”
  “历练?”蒋琬一时不明白。
  诸葛亮脸色沉了一沉,难道……
  “蒋琬,你现居何职?”刘备问。
  “书佐。”蒋琬回答。
  “直属哪里?”
  “左将军府。”
  “哈哈!”刘备大笑,转向诸葛亮,“叫蒋琬做跟班,岂不委屈了他?”
  “主公之意是……?”诸葛亮垂手问。
  刘备说:“外放蒋琬为广都长,那可是一县之长!”
  书佐是“吏”,广都长是“官”,由一个没品的书佐升为七品县令,听上去,蒋琬的运道来了。然而,蒋琬、诸葛亮心里都是一紧!诸葛亮之待蒋琬,就像待亲生子侄,他之看重蒋琬,也像看重自己的左膀右臂。马良受命出使东吴,很快就要离开;张裔为避法正,自请巴郡太守,也将走马上任;杨洪身为布衣,又与李严有隙,不便仓促任用……蒋琬望望诸葛亮,诸葛亮点了点头。

第58节:诸葛亮(58)
  “多谢主公隆恩。”蒋琬跪下说。
  很快,蒋琬奔赴广都,在小县城里戴起了乌纱帽。他看着四周破旧的官衙、红黑的水火棍,渗水的墙面,衙门外青油油的麦田,田里弯着腰的男女,拾麦穗的孩子,禁不住五味俱全。
  蒋琬想到了一个人:庞统。这种联想令他将往年旧案“哗啦啦”一股脑推下几案。“不要管陈芝麻烂谷的事!”他吩咐说,“将新一季的种子发入农家!架石桥、兴灌溉,严禁横征暴敛,严禁隐匿田产。我不要见到有官司,”蒋琬一再强调,“想来告官的,摸摸屁股再说。邻家一只鸡、舍里两只鸭的事,倘若来喊冤,就先各打二十棍!”要是庞统愿意好好当一回县令,他想必也要这样做……蒋琬想。
  广都是一颗种子,在春雨里沙沙沙地生长,抽出了青芽。
  在一片原本荒芜、贫瘠的土壤上,多了整洁的绿色,多了新鲜的衣裳,多了脸上红扑扑的光泽。尽管没几个人记得县令是谁,蒋琬就像被供在庙里的泥菩萨,一个月也难下一道令;然而奇怪的、自然而然的,百姓的日子好了起来。看风、看雨,越看越顺眼。
  蒋琬躲在县衙里,一盅盅喝酒,打算趁着治理小县、尚有闲暇之时,学学喝酒。往日跟着诸葛亮身边,诸葛亮常嘲笑他一沾酒就醉,说这个样子,日后怎么与人应酬?
  三个月后,蒋琬勉强能喝五盅了,喝到第六盅,他默默无闻;第七盅,他胡言乱语;第八盅,他痛哭流涕;假若喝满九盅,蒋琬便要玉山倾倒,等着第二日头疼欲裂了。
  有一日,蒋琬正喝到第七盅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击鼓声。
  “冤枉哇,冤枉!”有人在喊。
  “死人了?”他问。
  “没。”衙役回答。
  “受伤了?”他醉醺醺地,将第八盅吞下肚。
  “没……哦,有、有吧!”
  “到底有没有?”
  “这、这个……”衙役心一横,说,“张小三和李四郎玩耍时,李四郎被张小三踹了个屁墩,掉了两颗牙……就这个……伤。”
  “胡闹!”蒋琬一拍案面,大声说,“一人二十棍!”
  二十棍没落到张三、李四屁股上;反倒有根棍子,直接扔到蒋琬面前!抬头一看,眼前赫然站着便装的刘备和法正!
  “蒋琬!”刘备又砸了根水火棍到蒋琬身上,怒骂道,“孤把一县交给你,哪容你玩忽职守?喝酒、喝酒……砍了你脑袋,看你还喝不喝!?来呀!”
  “主公,臣……”
  蒋琬才开口,法正已在一旁说:“蒋大人,别小看乡里争执。春秋时,吴、楚交界处,只因一个吴国姑娘用梭子误伤了一个楚国姑娘的手指,”他举起一根小指,笑着说,“就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鸡父大战,死伤万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嘛。”
  “来呀!”刘备说,“绑了他!三日后处斩!”
  一根绳子,扎粽子似的把蒋琬扎了个结结实实,几双手将他往狱里一推!到这时,蒋琬才后悔为什么以前修桥修路,偏偏就忘了修修牢房。他也后悔没有令刽子手多磨磨斧头,他原以为,广都再不会有杀戮。也的确,从他来了后,广都衙门从未杀过一人;没想到,这第一斧就将砍在县令脖子上,将蒋琬一分为二。牛血滂沱再次出现在他梦中,这次,梦里的蒋琬心平气和地看着它,大限将至,他反倒怀上了平常心。
  发生在彭羕身上的事,也要发生在他身上了。
  有了上次观斩的经验,蒋琬非常配合刽子手。“我懂,我懂……”他将头按在刑台上,向着刘备的方向。在那里,刘备、法正端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慕名来看杀县令。蒋琬像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小小广都,竟有这么多人!“可惜少了一个人,唉。”他闭了眼睛,感觉到斧口擦着他脖子,在找他骨头结合处,刽子手还很认真地摸了摸他颈骨。一声罄响!接着,便是“呼”的一下……风声。
  “等等……等等!”
  “啪”!
  斧头擦着鼻子剁在蒋琬脸前。
  冷汗淋漓的罪犯将膝盖往后移了移,睁开眼睛,只见诸葛亮正从马上跳下来!诸葛亮大步流星朝刘备走去,上阶时,几乎跌了一跤。

第59节:诸葛亮(59)
  “望主公开恩!”他喘着气,朝刘备施礼。
  “啊?孔明怎么来了?”刘备故意问。
  诸葛亮苦笑道:“专来给那小子求情的。”
  “蒋琬吗?”法正冷冷笑道。
  “是的。”诸葛亮说。
  法正说:“蒋琬身为县令,不理政事,终日饮酒,触犯了《蜀科》。”
  “蒋琬,是能承担起国家之重的人,不是百里之才。他治政,以安定百姓为根本,不大注重修饰,愿主公重新考察。”诸葛亮深深一礼。
  “不考察啦!”刘备似笑非笑道,“饮酒误事,是孤亲眼所见。既然犯了法,就要明正典刑。”
  “虽然犯法,罪不至死。”诸葛亮笑着,小声说,“主公要杀一儆百,万望莫拿公琰开刀。”
  刘备瞥了诸葛亮一眼,站起身,拍拍法正的肩。“走吧,孔明一来就不好玩了。”他压低声音说。
  走了两步,刘备转过脸,用威严的、不容置疑的口气又道:“不杀,那也罢了。就地免职,叫他留在广都闭门思过!”
  “是。”诸葛亮躬身领命。
  “好险啊!”蒋琬从刑台上下来,整个人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双脚发软,几乎站不住。
  “哎,那赵直!”蒋琬长长舒了口气,“军师,牛头见血的梦,我找赵直占过。他说大吉!什么……见血,是说事情很明显;牛头,即一双牛角加一个牛鼻,合起来是个‘公’字,赵直……唉,竟说我有公侯之相!其实,能不死于非命,就很难得了。”
  这些话令诸葛亮大笑不已。
  “哪那么凶险,做戏罢了。”
  刘备真要杀蒋琬,不必等到三日后;真要杀蒋琬,诸葛亮也不会赶得这样巧。
  蒋琬在狱里梦牛头时,诸葛亮接到从刘备处传来的两份急件,一份写着:曹操攻汉中,张鲁投降了;另一份写着:蒋琬在广都出了事,三日后问斩。新一轮战争又将开始,这次交战地点是在汉中。交战双方是中国最有名的一对夙敌:曹操与刘备。就像赤壁成全了周瑜一样,这一战,也将令一颗星星升腾于高空:法正!只能靠法正去协助刘备夺汉中,这一点,诸葛亮很早以前就想到了;所以,他立即猜到刘备的心思。
  “赶不到的话,主公真会杀了蒋琬么?”后来,诸葛亮问刘备。
  刘备乐呵呵反问:“你说呢?”
  于是再不见另一个答案;人世,从来不能用假设来判断。
  人们能知道的,是接下来发生的每一件载入青史的大事:
  建安二十二年,刘备以法正为辅弼,挥师汉中,诸葛亮留守成都,主持政务,供应粮草。仗一打就是三年,刘备一度想要撤军,来信询问诸葛亮,诸葛亮转问杨洪,杨洪回答:“汉中是益州咽喉、存亡之机,没有汉中就没有西蜀,这是发生在家门口的灾祸。今日之势,是男人便该作战,是女人便该运粮,哪能后退半步?”听了这番话,诸葛亮当即表奏杨洪领蜀郡太守!
  建安二十四年,刘备击败曹操,占据汉中,自称汉中王。以魏延镇守汉中,升关羽为前将军、张飞为右将军,马超为左将军,黄忠为后将军;诸葛亮仍为军师将军,统领如前;法正被拔擢为尚书令、护军将军;至于在广汉思了三年过的蒋琬,刘备一称王,就将他召回成都,出任尚书郎。
  烧的是整整七百里
  1
  人竟一个接一个死去了。
  就像烟花,“砰”地飞上高空,舞出最耀眼的光芒后,就散落了、凋零了。
  先是关羽,这是发生在建安二十四年年底的事。一个白霜重重的夜晚,东吴将领吕蒙率军偷袭荆州!士兵们扮作商人混上河岸,沿江数百座烽火台无一察觉!待到吴军兵临城下,守将士仁、麋芳当即投降!此时,关羽正在攻打樊城,向前无法进取,向后再无退路,只得据守麦城。十二月的天气,像落入黄泉一般阴冷。小小麦城,被零星的雪花覆盖。关羽骑着赤兔马在街道里逡巡,再想不到反败为胜的法子,唯一的出路是强行突围。他缅怀着往日“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荣耀,冲出麦城,很快就在西面的漳乡被生擒。关羽第一次从赤兔马上摔落,这令他感到……完了。传说孙权曾有意收降关羽,或者保存他的性命;但吕蒙轻飘飘说了一句话:“主上不见曹公事吗?”曹操也曾接纳关羽,但这个红面孔的大汉最终离开了他;要将关羽从刘备阵营里去除,只有死亡能够做到。孙权叹了口气:“好吧!”关羽被就地斩首,行刑那日大雪纷飞,关羽捧了捧花白、整齐、保养得很好的胡须,笑着说:“美髯公哇,美髯公!”从容赴死,一同被杀的,还有他三十四岁的儿子关平。

第60节:诸葛亮(60)
  关羽之死,令荆州落入孙权手里,维持了十二年的孙刘联盟宣告破裂!
  关羽死后不久,吕蒙暴卒,曹操逝世。
  之后,是黄忠。
  再下来,是法正。法正一死,尚书令的位置就空了。刘备痛哭了好几天后,谥法正为“翼侯”,将刘巴拔擢为尚书令。法正是刘备朝唯一有谥号者,死后哀荣,可谓盛极一时。
  正此时,太傅许靖家也发了丧。死的不是七十好几的许靖,却是他二十岁的小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上最凄凉的了,许靖守在灵前,哭得死去活来。儿子登山时遭遇了意外,这个死法太普通,死的人也太寻常,朝野正值哀切之时,许靖想:儿子死了,就像一滴水入海,注定默默无声。然而下葬那一日,他惊讶地看见来了许多人!军师将军诸葛亮、辅汉将军李严同车而来时,更引起了一阵骚动。“得军师亲祭,许公子也能安息了。”人们窃窃议论。许靖老泪纵横地迎上李严、诸葛亮,他们一边一个搀扶着他,走入灵堂。
  “主公原也想来致哀,但孝直之死,令主公身心疲倦,再三嘱亮代诉哀思。”诸葛亮上了三支香,回身对许靖说,“公子高才,可怜天不假年;万望太傅节哀,多方保重……”说话间,诸葛亮望见门外来了一辆车。
  是辆破旧的驴车。两面漆都剥落了,车辕上有很多裂痕,以至轱辘一转,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将这么辆车赶入冠盖云集的许府,就像在繁丽的牡丹园里,扔入了一根狗尾巴草!驴车上坐着一双少年,一个黑衣、一个白袍。黑衣的负责赶车,若无其事地摇着鞭子;白袍者避在车里,满面尴尬。“真丢脸,爹该借我们架好车。”白袍少年小声道,“听说来了很多有声望的人?”“是啊,诸葛亮和李严都来了。”黑衣人说,鞭子一扔跳下车,回身去拉伙伴,“走!多年情分,总要哭一哭!”黑衣的风风火火冲入灵堂,白袍的垂着头,举袖子挡住半个脸,一路说着“失礼、失礼”,跟了进去。
  “原来是他……”诸葛亮一眼认出。
  “那就是犬子董允。”身旁的董和指指白袍少年,对诸葛亮说。
  “哦,公子为人谦逊。”诸葛亮淡淡笑道,指着另一个少年道,“是费祎吗?”
  “正是。”董和吃惊地问,“军师认识他?”
  “几年前见过一面。”诸葛亮回答。
  此时,一身黑衣的费祎膝盖一落,跪倒灵前,张口就哭了个惊天动地,令诸葛亮不得不谨慎地用羽扇遮了遮耳朵。他望着这个少年,他正涕泗横流,一面哭,一面喊:“许郎!许郎!今日隔阴阳,冥寂断人肠!我来歌《薤露》,生死两茫茫。举杯少一人,对影几彷徨。魂兮有灵莫相忘,酹酒登高看花黄!”哭得一波三折、余音缭绕,令堂上人人目瞪口呆:虽然感慨他多情重义,却也疑心这少年,莫不是以哭丧为生的吗?董允站在费祎身旁,脸红得像熟透的虾子:坐破车来,已经很失礼;而今同伴又哭嚎得这样放肆,真叫人颜面无存。
  “费祎……”他拉拉他袖子。
  费祎却将董允一把拉倒,说:“人死为大,磕三个头吧!”
  “这……”
  “磕吧!”
  费祎几乎按着董允的脖子磕下去。
  诸葛亮在羽扇后面轻轻一笑。
  “唉,”董和叹了口气,说,“太傅之子许钦、费祎及犬子,并称‘弱冠三杰’,我一直困惑于犬子与费祎谁更优秀些,此时算明白了。”
  “哦?”诸葛亮笑问。
  董和说:“很明显,一个泰然自若,一个面有难色。费郎比犬子强多了。”
  “幼宰过谦了。”诸葛亮低声笑道,“就像芍药、蔷薇,没人能说哪种更好。令郎贵在谨慎,费祎长于机变,所谓长短仅此而已。”
  走出灵堂,与许靖道别后,李严有事驾车先行;诸葛亮打算去别院看看舜英和女儿,也不坐车了;董和陪诸葛亮走了一程,回头一看,两个少年气喘吁吁地来了。董允先一步跟上,费祎在后面拉着驴车跑。“哎,上车好啦!有车不坐,真是……哎!”费祎脆生生的喊叫,令诸葛亮忍俊不禁。

第61节:诸葛亮(61)
  “那车,我是不坐了。”董允恨恨道,追上董和,“爹,你……”一开口,他见到诸葛亮,立即停住了。“见过军师!”董允作了个揖,恭恭敬敬站到一旁。刚站稳,就被收不住脚的费祎从身后一撞!直将他撞到诸葛亮身上!
  “小心。”诸葛亮扶住董允的肩,再一看,他脸更红了。
  “军师,这……”
  “没事。”诸葛亮笑了笑,转面费祎,“我还以为你真是个小混混。”
  “差不多啊。”费祎抓抓头,“五岁死了娘,七岁又死爹,叔叔和刘璋有交情,带我入蜀求学。没三年,叔叔也死了……咳,不说啦!”
  乱世里的童年,叫人不忍回顾;一旁诸葛亮也不由自主地将手指捏紧:费祎口里的孤儿,不正是在说自己吗?早孤、离乡、寄人篱下……每一件,想想都令他心疼。诸葛亮慢慢舒出口气,将目光转向另一面。
  “董公子?”他问。
  “是,董允。”少年忙说。
  “多大了?”
  “正月刚满十七岁。”
  “十七……好年纪啊。”诸葛亮笑着问,“愿意陪王子读书吗?”
  此语一出,不但董允,就连董和也怔住了。王子?岂非是……刘禅吗?
  “王子已有侍读三人。”董和提醒道。
  “哦,不够。”
  想到刘禅,诸葛亮忍不住面露微笑。当年那与果儿“噼里啪啦”对打的小孩子也长大了,一眨眼就成了个十四岁少年。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三天两头往诸葛别院跑。每次去都面红耳赤,提着五颜六色的礼盒,往往将礼盒一放,便匆匆离开。有时正撞见诸葛亮进门,他就念念叨叨着“军师好、军师好……”一面说,一面溜。诸葛亮走入院里,十之八九会看见女儿果正不屑地哼出一声冷气。
  “女孩子家,要懂些礼数才好。”舜英也劝过。
  诸葛果一头扎入母亲怀里,笑嘻嘻道:“他哪像个王子哟!?”
  “三个还不够吗?”董和这一问,将诸葛亮从回想里拉出来。
  “哦,王子的话是够的,但若是侍奉太子,那就不够了。”见董和一脸怔忡,诸葛亮解释说,“去年十一月,曹丕废汉帝自立,建立魏国;日前,有密报传来,说……”
  “说什么?”
  没及诸葛亮回答,费祎抢先一步开口:“想必是汉朝皇帝遇害了?”
  “别瞎猜!”董允高声斥责,“国家大事……”
  诸葛亮抬起手制止了董允,却问费祎:“何以知之?”
  他这么问,便是肯定了费祎的猜测。
  “皇帝遇害,继承汉朝正统、光复祖宗基业之事,自然就落到汉中王身上!” 费祎笑着说,“大王正位做了皇帝,王子也就一跃为太子。所以军师说,三个侍读太少,不堪‘太子’驱使。”
  好个机智的少年!诸葛亮在心里赞了声,又对董和说:“主公目前不肯称帝,说要证实皇帝驾崩了才行,其实,”他笑叹一声,“哪那么斤斤计较。皇帝承载的是一个国家、一方百姓。何况近来吉兆频仍,好几次见到数丈高的黄气冲入云霄;太白、填星、荧惑等星辰相互追逐,恰似在朝拜天子。我想,朝里很快就要有所行动,主公即帝位、登龙庭,该在半年之内。”
  盼望了多久呢?
  建立一个国家,一个崭新的国家。
  从二十七岁出茅庐,直至今日,诸葛亮四十一岁了。
  尽管荆州丢失了,但怎么对待荆州,是再下一步要考虑的事。名不正则言不顺,想对抗曹魏,就需要一面震撼天下的旗帜,需要一个堂堂正正的朝廷!它将建立在天府之国,成都是它首府。都江堰护住整片青翠平原;高高耸立的金牛山,冶炼出源源不断的铁器。几千口火井用来煮盐,十万台织机用来绣锦,栈道通往四面八方,驿站里骏马整装待发。房屋、梯田、灌溉、贸易……井井有条,往来络绎!给刘备一个国家,也给自己一个国家,这是诸葛亮用了整整十四年做的一个梦,将要成真。
  这个四十一岁、身高八尺的男子,这个手握白羽,丰姿绝伦的男子,仰起面来,他不想令人看见忽然泛滥在他眼睛里的潮湿,所以他举目望向湛蓝的天空,重重地、慢慢地呼吸着。

第62节:诸葛亮(62)
  “费祎,你多大?”
  “十九。”
  “好,到时你与董允一起任太子舍人。”
  三个月后,刘备称帝了。
  原本心存疑虑的刘备,是听了诸葛亮一番劝才登临宝座的。诸葛亮跪在刘备身前说:“昔日,吴汉、耿弇等人劝世祖即帝位,世祖一再推辞,前后四次都不肯称至尊。于是,耿纯就劝告说:‘天下英雄翘首盼望,对主公心怀希冀。假若主公执意不从,凉了臣子的心,众人就将另投门路,再不跟随主公。’世祖感到耿纯说出了最实在的人心,便慨然答应。现今曹家篡夺汉室,天下无主,主公是刘氏皇亲、高祖后人,此时正该称帝,以慰黎民!文官武将跟随您征战多年,久负辛劳,他们正像耿纯所说,也都盼望能有所封赏。”
  刘备思索着,扶起了诸葛亮。
  他请诸葛亮坐到身边,抚着他背问:“孔明盼望怎样的封赏?”
  诸葛亮低头说:“鱼水、鱼水……水盼望的,恐怕是……”
  “什么?”
  “鱼化为龙。”
  这一字字的回答将刘备震住了。
  刘备叹了声,慢慢说:“赵直说,四月丙午是个好日子。”
  “臣领旨!”诸葛亮再次跪倒,“四月丙午!”
  这是诸葛亮第一次在刘备面前称“臣”,这个字从他唇里吐出来,让刘备觉得有点陌生、慌张。他拽起诸葛亮,望着这个同甘共苦十四年的朋友,禁不住喟然长叹。“孔明,”刘备握住诸葛亮手说,“莫与孤生分,云长、孝直之死,令孤……很孤单。孤也老了。”他从鬓发里摸出一把霜白,抖了抖说,“尽管,做皇帝是很好的,哦,很好,但要孤做一个孤零零的皇帝,那也是……煎熬啊。所以,至少答应孤一件事。”
  “主公请讲。”
  “鱼就算成了龙,水也依旧是水。”
  刘备殷殷地盯着诸葛亮看,他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父亲,又像个孩子。
  诸葛亮点点头,刘备便开心地笑了。
  “我很想要果儿做儿媳妇啊!”刘备乐呵呵地说,没及诸葛亮回答,他摆摆手又道,“行了,别开口!一开口,就要难堪了!晓得果儿看不上阿斗,别、别……不用狡辩,哈哈!我不说刘玄德的儿子与诸葛亮的女儿,只说果儿和阿斗,那是孩子们的事。看不上就是看不上,想也白搭,哈哈……只是,”刘备收敛了大笑,问,“阿斗总得有个太子妃吧?以孔明看?”
  诸葛亮微笑道:“张淑儿很好。”
  “益德家的?”
  “是啊,”诸葛亮说,“张将军(飞)之女淑儿,品貌端庄,年龄也配。”
  “几岁啦?”
  “十三岁。”
  于是十四岁的刘禅身边站着十三岁的张淑儿,一道仰望武担山上父亲的背影。这一刻所仰望的,乃是蜀汉开国皇帝的背影!一个巨大的黑色牛头用来祭天,一盆茂盛的五谷杂粮用来祭地,十二枚白玉用来祭河,九只黑公鸡用来祭山,刘备披着沉重和漫长的龙袍,袍子从山顶一直垂落阶上,他举起双手向着天,从铜鼎的香烟缭绕里,望见一个新王国未来的风雨。飞龙旗、飞虎旗、飞狮旗、飞鹰旗、飞蛇旗、飞马旗分红、黑、黄、绿、蓝、白、紫六色,两旁林立,在风中“呼啪啪”响。刘禅、张淑儿两个,眼望着这架势,相互靠得紧紧的。尽管喜欢诸葛果,可见到淑儿后,刘禅发现她也很好看,粉嫩粉嫩的小脸上,别着一双酒涡,眼睛忽闪忽闪的。更好的是,风一大,她就情不自禁地往刘禅身后躲,这叫少年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
  “我爹也有柄这样的剑。”淑儿摸摸刘禅的佩剑,小声说。
  “从金牛山取的铁,一共炼了八把。”刘禅目不转睛望着刘备,却悄悄回答了淑儿。
  “八把?”
  “一把父皇亲佩,其余七把赐给我、理弟、永弟、军师、赵云将军、你爹和死去的关将军。剑上有军师亲自刻撰的铭文。”刘禅说。
  “我爹的刻着‘威武’。”
  “神器、瑞符、烛耀、河洛、慎行、忠烈……”
  “还有呢?”

第63节:诸葛亮(63)
  “没了。”
  “没了?不是八把吗?”
  “哦,军师的没刻字。”
  诸葛亮腰上挂着最好的名剑、无名之剑站在阶上。他尽量想要缩短与刘备的距离,然而这一刻,那个男人……显然站得太高,高到他用力伸长手臂,也无法碰到他衣角。臣服,诸葛亮低下头,随着司仪一声令下,他像所有人一样,跪下双膝。臣服,诸葛亮又在心里默念了一回,虽然有一些伤感,但他很清楚地明白,这正是他想要的。管仲、乐毅所感受到的光彩和谦恭,不正与此时的他相似吗?一个俏丽、温柔的面孔又闪到眼前来了。二姐,二姐,我想要……告诉你知道。薄泪在诸葛亮眼睛里转了转,终究没有跌落。宝剑所以不刻字,是刘备暂时没想到合适的名,“想到了再告诉孔明,”刘备笑着说,“反正你自己刻上去,是很简单的事。”
  “……国号曰汉,年号章武!”
  “万岁、万岁……永绥四海!”
  刘备从此有了另一个称谓:皇帝。
  诸葛亮也将有另一个官职。
  第二日,身着军师将军服的诸葛亮走入庙堂,宝座上刘备乐呵呵说:“该封赏军师了。”他挥一挥手,太傅许靖手捧圣旨,身后跟了两名内侍,登上玉阶。一名内侍托着官服、印绶,一名则握着节符:授予节符,就是授予了专断之权。
  “军师将军诸葛亮接旨。”许靖说。
  诸葛亮跪下了。
  许靖念道:
  “朕生逢乱世,承继大统,兢兢业业,寝不安席。仁爱百姓,唯恐做得不够。只望丞相诸葛亮深察朕意,辅正朕的阙失,不要懈怠,以帮助宣扬正道,照明天下!望君自勉、自勉!”
  ……丞相?
  丞相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
  “没一件不是孔明擅长的,再没有什么比‘丞相’更衬你啦。”
  想起刘备的话,诸葛亮会心笑了;日前,他也曾逊谢过这个太贵重的官称,而今,已到他接受之时。
  “领旨吧,丞相。”许靖将圣旨捧给诸葛亮。
  内侍上前来,一个将节符递入诸葛亮手里,另一个,把丞相服饰抖落开!是用五色蜀锦织就的,阳光直射,上面的凤凰、麒麟、飞鱼全都像要从锦绣里跳出来了,像要钻入海水里,奔入密林里,要飞到天空最高处。那红,红得像朝阳;那黑,黑得像子夜;黑红搭配,活生生在这服饰里面,勾勒出了一个王国。有……一个王国那么重的分量啊。诸葛亮取了盘里的紫绶金印,将它挂在腰边。
  “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堂之上,一派凛然。
  诸葛亮华服而立,就像升腾在夜空里最明亮的北辰星。
  “朕还有一封私信,要交给丞相。”
  “是。”
  丞相诸葛亮坐在府里,就着暮色拆开信笺,上面写道:
  “丞相,朕决意东征,夺回荆州。”
  2
  人心思定,刘备想要大举伐吴,遭到了颇多反对。
  翊军将军赵云当面劝谏说:“国贼是曹操,不是孙权。若先灭了魏,东吴自然臣服。目下曹操虽死,但其子曹丕篡位,以至百姓切齿,陛下不如顺应民心,图谋关中,占据河渭上游,讨伐凶逆,关东义士一定会赶着马车、装载粮食来迎接王师。而今,将曹魏放在一旁,是与江东交战,烽烟一旦点燃,就不会轻易熄灭,只怕将伤害了国家的声望与根基。”刘备望望赵云坚毅、冷静的面孔,皱着眉说:“子龙厌战了吗?今次你就别跟去了。”
  这不冷不热的话,令百官震动!
  然而,还是有不知好歹、直言冒犯的人。没两天,广汉学士秦宓就上书说,照天象看,灾星正对西南,太白停在东面,执意出兵,必会招致严重恶果。秦宓的运气没有赵云好,刘备一把抓起表章,“唰唰”撕成两半,怒道:“姓秦的妖言惑众,合该千刀万剐!”秦宓因此下狱,被有司判处宫刑。判词呈到刘备手里,看得他忍俊不禁:“妙哇!叫那家伙去做太监,看他还胡说八道,哈哈!”

第64节:诸葛亮(64)
  口里笑着,心里的寂寞却蔓延开。刘备环顾四周,宫人们生着冰冷的脸,手持团扇,左右侍立;吴皇后一味陪笑,捧着冰糖莲子羹;小太监唯唯诺诺的,听到他一声喊,全都软了膝盖。谁能陪他一起笑骂、一道畅饮?庞统死了,法正也死了,再没人与他在箭雨里奔跑骂娘,再没人说“君臣都错了”……刘备低叹一声,将小步上前的皇后推开;目之所见,与刘备简直像活在两个世界里。真的,老了哇,刘备想:所以常怀念死去的朋友,怀念黄泉路上放肆、激昂的幽魂!关羽手握青龙刀,眼睛瞥一瞥,敌将尚未回过神呢,就只剩个没头的身子立在那里;黄忠最爱吃肉汤,汁水沾在他白花花的胡须上,他三盅酒就醉,醉了就一面拍打黄金弓,一面唱歌,唱的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刘备甚至怀念曹操,那个身披紫袍,横槊赋诗,慨然一呼“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放浪而孤独的男人,他曾经指着刘备的鼻子微笑道:“天下英雄,只有你我二人!”
  英雄吗?刘备操起酒,猛灌两口,以至一阵剧咳。
  其实,刘备一直在等一个人。
  他在等白羽扇之后的、那一种笑容。
  为什么诸葛亮连日来都保持着奇怪的缄默呢?
  就像站在宗庙前的金人,垂手而立,一语不发。
  “丞相在忙什么?”刘备私下问过。
  御史们回答说:“在与刘巴、李严勘订《蜀科》。”
  “巡查都江堰。”
  “劝农劝桑。”
  “清查私营盐铁。”
  “考核、补选各州县官员……”
  够了!刘备重重将酒樽搁在白玉案上,够了!
  那个人是在回避吗?果然像传言所说,诸葛亮是因为兄长仕官东吴,而有意躲闪?不、绝不会!“水、水……”刘备喃喃两声。
  身旁,一个小太监忙将金杯盛水,递到皇帝手边。
  “滚!”刘备扫翻水杯,它“当啷啷”跌落红毯,奄奄一息地栽倒。“看看,丞相上表了吗?”他问。内侍慌忙翻阅堆积如山的案牍,一份份查点。“找到了!”很快,几个小太监捧着上书恭恭敬敬站在皇帝跟前。“念!”皇帝吩咐。“《请设锦官疏》、《请开火瓮疏》、《请宣求贤令》、《请营川南三百栈道疏》……”没等那些尖细的嗓子将表章一一报完,刘备一脚把金杯踢出去几尺远!
  “摆驾!去丞……”
  刘备刚出口一个“丞”字,就听殿外黄门侍郎禀告:
  “陛下,诸葛丞相有事求见。”
  尽管很想见见诸葛亮,但听到他就在门外候旨时,刘备仍摆了摆皇帝架子,他慢悠悠地退下皇后,慢悠悠地翻了好几份表章,盖了好几次玉玺后,才宣诸葛亮觐见。门“吱”地一声被推开,那个人一身青衣,微低着头,慢慢走进来。他鬓发整整齐齐的,面容略显憔悴,唇和双颊都泛着瓷白的光泽,这也更衬托出他极黑极亮、含着疲倦的眸子。见到地上金杯,诸葛亮笑了笑,弯腰将它拾起;他捧杯交还刘备时,注意到刘备正盯着他手指看。
  “赐座。”刘备说。
  “谢陛下。”诸葛亮坐好后举起手,“十天没修指甲。”
  刘备摸到小金刀,丢给诸葛亮,顺口问:“给秦宓求情来啦?”
  金刀撞在诸葛亮手指边掉了下去,他躬身拣起它,又谢了声,回答说:“哦,求情是第二件事。”
  “第一件呢?”
  “请陛下屏退旁人。”
  宫女、宦官离开后,刘备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在多了。
  “孔明说吧……”诸葛亮一脸肃色,令刘备将半个呵欠憋在嘴里,“怎么了?”
  “益州郡出事了。”
  “出事?”
  诸葛亮点点头:“豪强雍闿率手下杀了太守正昂。”
  “杀……杀啦?”刘备瞠目结舌。
  益州郡地处西南,众多少数民族聚居于此,雍闿在当地享有很高声望,若非刘备一统两川,他便是实权在握的山大王。近来,一直有传言雍闿想投靠江东,此时又生出这么一件杀害政府官员之事,几将传言坐实。

第65节:诸葛亮(65)
  “该死!真杀了?”刘备仍感到不可置信。
  “山高皇帝远,那群人胆子越来越大。”诸葛亮皱眉道,“雍闿将正昂的首级挂在益州郡府衙,请朝廷另派太守前往。”
  “反了!朕要亲征雍闿!”刘备拍案而起。
  诸葛亮忽然淡淡一笑,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孔明?”
  “陛下不是下旨亲征东吴了么?”诸葛亮说。
  刘备怔了怔。“怎么那么多事。”他挠挠头,坐回席上,紧锁双眉,问,“那……依孔明之见?”只怕诸葛亮要说出劝告的话了,刘备担心地想,最近事事不顺,尽管颁了旨,军队召集却拖拖拉拉的,人人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入刘备眼里,令他像生吞了苍蝇般难受。何况子龙与孔明交情甚好……刘备好几次怀疑,赵云堂上一番话,是接受了诸葛亮的授意。
  正担心间,只听诸葛亮说:
  “请陛下选一人出任益州郡太守,以安雍闿之心。”
  皇帝这次的惊怔,更胜方才。诸葛亮选择了安抚雍闿,而非劝自己打消东征的念头,专心对付蜀中。怎么了呢?难道他……刘备一震,他望着诸葛亮,想要看清他真正的想法。鱼水……吗?无论鱼、龙要做什么,水都会全力支持吗?水会温存地、安静地滋养生命,创造一个稳固后方。
  “既然决定要去夺荆州,就只好暂且放纵西南。以国家目前之力,无法两者兼顾。”诸葛亮补充了句。
  “孔明是赞成的?”刘备追问。
  “啊……”
  诸葛亮含混地应了声。做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说也极艰难。究竟是否要劝阻皇帝出征,他翻来覆去想了多次。诸葛瑾在江东受封宣城侯,官至绥南将军领南郡太守,也参与了虏获关羽之战,这一层,尽管刘备或许不在意,毕竟人言可畏。作为诸葛瑾胞弟,诸葛亮不该多说话;但作为蜀汉丞相,人人在望着他,很多话他不得不说,不过一说,又极有可能掀起另外不必要的波澜。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诸葛亮了解荆州对刘备的意义。刘备今年六十一岁,从初见诸葛亮到现在,十四年过去了。十余载春秋轮换,天下像“草庐对”所言的一样变化、发展,从不偏离,仿佛很早以前,命运之盘就握在诸葛亮手里,他低头看看,一五一十将未来读给刘备听。多美的一个“仿佛”,恰似星辰闪烁,似在懵懵懂懂的暗夜里,开启了明亮的眼。这个“仿佛”却在一年多前,在关羽身死、荆州丢失之时,被重重扎了一刀!刀扎在眼睛里、扎在星辰中,旁人感觉不到诸葛亮心里活生生流出血来。诸葛亮想:刘备也与自己一样。
  一个跨有荆州、益州的国家。
  等待新的、合适的机会。
  到机会来时,就投鞭饮马,一统江山!
  多甜蜜的梦。
  梦突然醒了,伴随着凄厉的尖叫,伴随着白雪皑皑之上,凝固了温热的血块,滚落了父子人头。诸葛亮闭上眼睛,他想刘备也与自己一样,多日来连踏踏实实睡一觉也不能够。假若有个补救的法子,就一定要去做!假若有望夺回荆州,就一定要去争夺!是的,诸葛亮是这样想的。他所考虑的,只是……有望吗?
  有望吗?
  有吗?
  有的。心里一个声音回答说。
  有的!这个声音,更强烈和清晰。
  “士元或孝直在就好了。”照诸葛亮估计,胜算大约有八成。冷汗顺着他背脊往下流。换了孝直、士元、元直,事情有了八分把握,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诸葛亮不一样,为了那“两成”危险,他整整缄默了二十天。若能劝主上授权一名上将出征,情况或许会好些。但……他摸了摸袖里一封急件,它像炭火般烧灼着他,也令诸葛亮明白,自己想要刘备放弃亲征,几乎不可能;“若士元或孝直在就好了。”至少就有了个足智多谋的臣子,随军同行,为刘备出谋划策。但现在呢?诸葛亮思来想去,苦于不得其人。
  “陛下,”过了很久,诸葛亮低声问,“真不用子龙去?”
  “不,不用。”刘备立即说。

第66节:诸葛亮(66)
  “马将军呢?”诸葛亮又问。
  刘备哈哈一笑:“孟起?你也看见了,他身子骨不好,就休养着吧!”
  “臣担心陛下身旁,没有得力的将军。”
  “有益德嘛。”刘备索性起身到诸葛亮身边坐下,笑呵呵地回答,“还有黄权、陈式、张南、冯习……别看现在名气不大,难说不能一战成名,哈哈!”得到诸葛亮的支持,刘备心情大好。
  “可惜臣不能随驾。”
  “不必、不必!孔明要留下来辅佐太子理政。”
  “臣陪到东川……”
  “不必啦!”
  “请陛下允许马良随军……”
  “他?算了,他一个书生。”
  “派季常去联络五溪夷军吧,希望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好吧!”
  刘备很少见到诸葛亮这么严肃、低沉的样子,这令他有些担心,他握住他的手拍了拍,换了个话题:“不要这样,生离死别似的,哈哈!来,说说看,派谁去益州郡做太守?该杀的,雍闿!”
  生离死别?有个不祥之感在诸葛亮心里掠过,手指按到眼睛上,感觉到眼里微微的湿意。怎么了?居然心慌……不,不该的。江东自吕蒙死后,再无知名将领,论经验、智谋,都不会有胜过刘备、马良之人。何况,皇帝御驾亲征,十万精锐气势汹汹、水陆并进,必然给东吴造成沉重的心理压力。方方面面,难道有所遗漏吗?怎么心慌了呢?诸葛亮想不到遗漏了什么,就像在巡查千里堤坝时,总也看不见一个近在眼前的蚁穴。
  诸葛亮漏了一个人。这个人将改变整部历史。不过那都是后话,没人能提早提醒诸葛亮。唯有一切都成定局时,那人的名字,才像从水里翻腾出来的一颗珍珠,烁烁生辉,赢得举世赞叹。
  而今,诸葛亮勉力压住忧思,回答刘备说:“张裔吧。”
  “什么?要君嗣去做太守?”刘备吃了一惊,“派个玉人去对付夷人吗?恐怕不行哪!”
  “张裔干理敏捷,善于治政。”诸葛亮说,“臣只是建议,全凭陛下圣裁。”
  “罢了,君嗣就君嗣。”皇帝不想驳了丞相面子。
  “那秦宓呢?”诸葛亮又问。
  “判了宫刑啦,哈哈!”刘备大笑。
  “宫刑?”诸葛亮苦笑道,“不至于吧?”
  “不妨捐钱赎罪。”刘备近着诸葛亮,小声说。
  诸葛亮仍旧苦笑:“恐怕子敕没那么多钱财。”
  “孔明有哇。”刘备拍着诸葛亮的背,笑得更大声,“上回赐孔明的金银,听说存在府库里动都没动!唉,也该拿出来花花!”
  诸葛亮扑哧笑了。
  刘备是君王,是上天赐给诸葛亮的君王,就像诸葛亮是上天赐给刘备的丞相一样。皇帝热辣辣的笑容哇,诸葛亮想:没所谓的、快活的笑,假若能一直看见,那人生在世,便再不用畏惧孤寒。所谓知遇之恩、君臣一体,正是如此。只是……诸葛亮捏捏袖子,实在不想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但他却不能隐瞒。这是从张飞营里传来的上表,信囊外面,封着“左营都督”的火漆。即是说,这表章是张飞麾下、左营都督刘琰直接呈给皇帝的。张飞是个很孩子气的将军,他爱重刘备,以与皇帝的亲密关系自夸,无论营里发生什么事,从不肯叫手下人上书,一定要亲自撰写表章,落款总是长长的“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封西乡侯臣张飞”。然而今日……
  “陛下,臣入宫时,恰好从张将军营里传来了急表。”诸葛亮摸出表章,捧给刘备说。
  “好、好。”刘备漫不经心地接过,一看火漆便神色大变,“左营都督?”
  “是……”
  “不是张飞?”
  “哦……”
  刘备双手颤抖,一时竟无拆开火漆的勇气!不是张飞?张飞哪会允许营里人直接上书皇帝呢?想到这,他颤抖得更加厉害,一种可怕的猜测攫住了他,令他几乎难以呼吸!诸葛亮见状,赶紧扶住刘备,这个老人,便将手指用力捏住诸葛亮的手腕,使他感觉到了疼痛,真是……很大力。一面颤,刘备一面从唇里发出些含混的声音来,像是遭受了很严重的打击。诸葛亮费力地听清了刘备在说什么,他说:

第67节:诸葛亮(67)
  “一定是张飞死了!死了……啊,一定是张飞死了!死啦!”
  张飞真的死了。
  就死在伐吴前夕,死在军营。他原本奉命与刘备在江州会合,这一来,就再到不了江州了。张飞死于非命,他死在两个低级军官手里,那两个人,因为杀死了大名鼎鼎的张飞,有幸在历史上留下姓名,一个叫范疆,一个叫张达。张飞一夜醉酒,寻了件事,将他二人捆在树上,用柳枝抽了三百下。“再多来一次,就真给他打死啦!”张、范一合计,趁着张飞熟睡之际,手提快刀,悄悄潜入中军帐,照着张飞脖子就是一下!这下只砍到了大半个脖子,张飞从床上蹦了起来!范疆、张达赶忙用被子死死捂住张飞的头,以免他挣扎、喊叫。他们捂啊、捂啊,捂得一身冷汗淋漓,直到觉得不对,两人松手一看,原来张飞早就死了。原本只断了一半的颈子,被他俩生生折断、拧落,就像一株被掐断的草,断口正滴着茎汁。营外,月亮冷清清的只一钩,月亮眼望着这两人用花布将那颗好大的头颅草草一包,投奔东吴而去。
  张飞就是这样死的。
  从前,刘备再三劝诫张飞:“益德刑杀太重,时常鞭挞士卒,还将受过鞭打的人留在左右,这会令祸害临门啊!”
  可叹这苦口婆心,张飞听听就算了,没有往心里去。
  荆州、关羽、张飞……利益加上仇恨,令刘备再停不下脚步。这一年七月,蜀汉皇帝刘备亲率十万大军,出白帝城,向荆州、向江东、向孙权进发!出发前,他曾派人去找赵直占卜,赵直避而不见,留信推荐了一个叫李意其的,说此人是个半仙,活了三百多年,未卜先知的本事,远远胜过自己。后来李意其果然来了,他没有直接回答刘备“胜败”之问,却请诸葛亮拿来纸笔。诸葛亮、刘备眼睁睁望着他在几十张素宣上画满了兵器、车马,又眼睁睁地望着他将这些宣纸一张张撕得粉碎,手一扬,像在空里飞舞出无数白蝴蝶。蝴蝶飞入刘备眼里,令他精神恍惚,他正欲叱骂,又见那鹤发童颜的老人以手蘸墨,找了张最大的宣纸,画了个大大的戴着皇帝冠冕的男人;画完,他朝纸上呸了一口唾沫,抓起纸就往院里跑,诸葛亮跟出去一看,见他正在挖土埋葬这个画在纸上的……皇帝。
  “妖人!”刘备追出来,一刀劈掉李意其的头。
  腔子里不见有血冲出来,只有十多只白鹤,啪啦啦地从伤口里往外飞,“呀呀”地叫唤,直飞入云天深处。靠近夕阳时,一只只都红扑扑地闪着光。人脖子里,怎么能飞出白鹤来呢?刘备迷迷糊糊的,别是做梦吧,他想。
  鼓角争鸣,烽火依稀。
  刘备坐在御辇里,再一次想:是,是在做梦啊。3行至白帝城,刘备收到东吴诸葛瑾的来信:
  “忽然听说您率军到了白帝。只怕是有人向您建议,说吴王侵夺荆州,杀害关羽,与蜀汉结仇深重,主张用不和解的态度对待东吴。这是从小处用心,而没有真正着眼于大局。请容我试为陛下权衡轻重。陛下若能压抑怒火、冷静地想想瑾的话,则不用征询旁人,立即就能做出明智的判断。陛下以为,关羽与您关系亲密呢,还是先帝与您关系亲密?是荆州更重呢,还是天下更重?两个都有仇,哪个该摆在前面?若能权衡此理,就很容易决定何去何从。”
  “一派胡言!”
  刘备将信一扔,想想后,又把它递给从人说:“送去给丞相看看吧。”
  诸葛亮接到信时,蜀汉军前锋已到巫县。
  将军吴班、冯习击败了前来阻拦的吴将,兵屯秭归。
  两个月后,皇帝进驻秭归,命吴班、陈式进取夷陵,扎营长江两岸。
  章武二年二月,刘备率军浩浩荡荡地到了夷道猇亭,将大营设在佷山;又派马良携带金银,联络蛮夷。
  马良很快完成了使命,夷人纷纷响应。
  一份份捷报,从夷陵飞马送入成都,送入诸葛亮手里。诸葛亮本该很高兴,然而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见镜里那个人,就连笑一笑也显得阴霾重重。
  哪里错了吗?

第68节:诸葛亮(68)
  诸葛亮感觉有哪里错了,想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是胜利来得太快了!也太轻而易举。一次次攻占、一回回推进,就像从没遇见过敌手!不,不可能,一定有个敌手,一个神秘、真正的对抗者,就藏在看不到的深处,藏在江东水气之中!会是……谁呢?盛夏气候,诸葛亮浑身寒彻。他翻遍了从夷陵传来的军报,寻找每个“危险”的名字:朱然、潘璋、韩当、徐盛……这些人,诸葛亮早就猜到了,他们是江东老臣,在赤壁之战时就表现不凡。然而,最可怕的不在这里,爪牙不可怕,可怕的是头脑、是眼睛、是唇边平静的微笑。诸葛亮再次想到周瑜,想到雾霭升腾的云梦,一刹那,他几乎怀疑周瑜没有死,他正在哪个角落,披着绣花袍子,欣赏着刘备自鸣得意的欢愉!
  周瑜死了很久了。
  诸葛亮双手叉握,告诉自己:一个死了很久的人,绝不会再活转来。
  难道江东有了另一个周郎?
  他将目光停在军报一角,角落里挤着个陌生的名字:陆议。
  说陌生,是记忆里几乎没有它的影子;可另一面,诸葛亮分明觉得奇怪的熟稔,他甚至能想到陆议的样子:极清秀的一个人,眉目似用狼毫画就,温温和和透着江南的甘甜。一身白衣,站在夷陵的月光下;月光如水,水流过他亮闪闪的眼睛。眼睛里含着微笑,一笑起来,就将八百里水波都带动了。
  看上去,陆议只是个书生。
  假若说有什么不寻常,那只在于他真是个很俊美的书生。
  “我要知道更多有关陆议的事。”诸葛亮说。
  “天幸孔明没有来!天佑江东。”陆议说。
  “丞相——”小校跌跌撞撞冲入屋里,“夷陵军报!”
  诸葛亮霍然站起!
  拆开一看,里面没有使人担忧的坏消息,一例是刘备随便而自得的口吻:
  “前些天,朕派吴班率一千人在平地安营,暗暗埋伏大军于山道,只望吴军出来攻营,好一举击败他们。没想江东被吓破了胆,就连这一千人的军队也不敢攻击。朕等了五天,见毫无动静,便将伏兵撤回营里。朕看江东再玩不出什么花样了,昨日偷偷摸摸夜袭了朕一个小营,没半个时辰,就被冯习杀退。听说就连敌将韩当、徐盛,也抱怨说他们的主帅是叫军卒白白丧命。哈哈!那个主帅,叫陆议的,年纪轻轻,没打过一仗,孙权派他统帅千军,与朕作对,真是自寻死路。”
  夏夜空气,漂浮着烦躁的闷热。
  院里夜来香散发出幽幽的气息。
  诸葛亮简直想插上双翅,飞到夷陵,飞入刘备军中,不,首先要到江东营里看看陆议,看他是否是他想像里的那个人,是否身穿白衣,手按银剑,目光凝望着一支支从没用过的金令。他在等什么?等待疏漏吗?就像诸葛亮常常做的那样,以不变应万变,直到对手自己忍耐不住,露出破绽。到时再全力一击,令敌人土崩瓦解!可惜诸葛亮插不上翅膀,他连一双千里眼都没有,所以他看不到发生在夷陵的事,只能借着军报,去猜测胜利里的致命伤。然而,就算猜到了,又于事何补?且不说信息传递缓慢,就算真将警告及时呈到刘备面前,那个踌躇满志的皇帝,十之八九会乐呵呵地将诸葛亮的信放到一旁,笑道:“孔明多虑了。”
  将要发生什么了。
  肯定有什么。
  一旦发生,就会震动天下,令命运之轮滑入人们猜测不到的轨迹。这一刻,诸葛亮很想阻止它,可是……他望着月光下自己修长、整洁的双手,第一次感到它那么无力,感觉到它不能握住他最盼望的胜利。
  他靠坐在回廊里,深深呼吸着,闭上眼睛。
  直至听见有人小声说:“丞相、丞相?”
  “季常?!”居然是马良的声音!
  马良不是在军中么?
  怎么竟到成都来了?
  诸葛亮不是在做梦,没有梦会这么清晰。尽管很多年后,他仍怀疑这一夜见到的马良,或许就是个洁白的魂魄!马良站在白玉兰旁,面孔上染着长途奔波的风尘,但他仍然是整齐、温存的,那一双羞赧和焦急的眼望着诸葛亮,低声说:“这一战很奇怪。”

第69节:诸葛亮(69)
  “哪里怪?”诸葛亮示意马良坐下说。
  马良没有坐,从怀里摸出行军图本:“丞相先看看这个,是陛下在夷陵的军营驻扎图。”
  图上画着七百里连营四十座。
  图本从诸葛亮手指间飘落!
  “谁劝陛下如此扎营?”诸葛亮咬牙问,“哪有连营七百里而可以战胜敌人的?!何况,竟扎在容易走火的山林中!”
  蜀军营寨恰似环环相扣的巨蛇,连绵不绝。刘备说,连营便能相互照应,借着树阴,军卒免遭烈日直射,取水烧饭也都方便。刘备很想做个仁慈的皇帝,想做一个英明的统帅。他给军营起了名字叫做“腾龙阵”,并为这名字得意了许久。此次,马良想要拿图本给诸葛亮看,刘备原说不必;后来一转念放了马良的行,反复叮嘱说:要告诉丞相,这是“腾龙”——腾飞之龙!
  龙将要蹉跌了!
  将要重重摔落在地,每一片鳞甲都鲜血淋漓。
  “丞相?”马良见到诸葛亮切齿的样子,不禁心惊。
  他再看看,却见丞相恨恨的脸,忽然被沉重的哀伤所笼罩,笼罩得严严实实,再见不到一丝春风。
  “不能这样,”诸葛亮低声说。
  “是!我这就回去规劝陛下!”马良说。“回去?”
  “连夜就走!”
  “季常……”
  “怎么?”
  “季常留下来吧。”诸葛亮心里一动,忽然说。
  这句话,令马良吃了一惊,又哑然失笑。
  “丞相玩笑了。”马良笑着说。
  “没开玩笑,”诸葛亮望着这个温和的、散发着麦香的男子,重复道,“别回夷陵了,派他人传达消息。”
  多年来他像待亲弟弟一样待他;他也像尊重同胞兄长一样尊重他。
  很奇怪,此时诸葛亮竟不想令马良去往他看不见的远处。
  然而马良第一次反驳他说:“没人比我更适合去传达丞相之意。要我随侍左右、参赞军事,是陛下旨意啊!”
  马良笑起来,像一朵花。
  白玉兰。
  把白玉兰抛入茫茫黑夜,就是要生生撕裂它花瓣、吞噬了它芬芳。天空乌云涌动,要降临一场暴雨了,远处传来阵阵雷鸣;“啪”的一声,闪电将夜空劈作两半!光线直打在马良身上,马良正欲跳上马,不禁颤了颤。“丞相保重!”他勒紧缰绳,朝诸葛亮挥挥手。“保重”……在诸葛亮记忆里,这是马良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白闪闪的眉在黑夜里漂浮,渐渐看不见了。
  这年马良三十六岁。
  诸葛亮四十二岁。
  陆议三十九岁。
  或许正是马良奔赴夷陵之时,陆议写了封密信呈给孙权:
  “夷陵地处要害,是国家的门户,虽然很容易得到,也很容易丢失。一旦丢失,危害的就不仅是一地,便连荆州,也将受到牵连。今日臣与刘备争夺夷陵,只能胜、不能败。刘备违背天意,离开家国,自来送死;臣虽不才,却必然将他击溃!回顾刘备从前作战,败多胜少,不足为惧。臣原本担心他水陆并进,咄咄逼人;而今他弃船就步,处处结营,观察他营寨布置,再无妙处。大王尽可高枕无忧,静候臣破敌佳音。”
  公元三世纪,一次战争往往成就一代名将。周瑜如此、吕蒙如此,现在轮到了陆议。他一身白衣,正像立在夜里的明晃晃的水流。一手捧帅印,一手握令箭,陆议借此来震慑往日不服他管的老将们。
  “生擒刘备,就在今夜!”他一字字说。
  将军都哂笑起来,没人相信他。
  “难道又要江东健儿去白白送死?”韩当嗤之以鼻。
  韩当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三千名手握茅草的吴军趁着夜深,潜入山林,靠着汉营埋伏好。等三十九岁的都督一声令下,七百里同时举火!发生在赤壁的事,照旧发生在了夷陵!火神翻飞成艳红的巨鸟,腾空而起!当日曹操两百艘战船连接一处,火势已凛然使人惊惧;而今夜,烧的是整整七百里。
  七百里浓烟滚滚,七百里火光冲天!
  蜀军睡得懵懵懂懂,突然感到四周一片灼热,他们往外一张望,就再辨不出南北西东,也分辨不出八方鼓噪的,究竟有多少敌人!火、火……火烧上来了,烧着树木、烧着山林,烧着天空,可夜空并未明亮些,黑烟将月光、星辰统统遮掩,很多蜀军来不及系好裤腰带就往外冲!他们在夷陵住了五、六个月,几乎要将这里住成一处行营,原以为再多呆一阵子,就能得胜回乡。上头说:最多一个月,孙权就得投降。家乡女人香喷喷的温暖,早就入人梦里;热辣辣的烧酒、红彤彤的辣椒、暖洋洋的床铺,脸上挂着鼻涕的小娃子扑上来,拽着裤腿喊:“爹、爹……”梦中每一闪,都让人傻傻地想笑。谁能想到,谁想得到……着火了!七百里内、四十个营都遭了灾!

第70节:诸葛亮(70)
  灭顶之灾。
  火焰烧着衣裳。
  火焰烧着手足。
  火焰烧着头颅。
  人被烧成一个个火球,火球滚来滚去地呼救。
  好容易碾灭了火,没回过神,就被长枪扎了个透心凉。
  陆议站在高处,静望着这个夜晚,十万蜀军像房屋坍塌般崩溃,熊熊火光看入他眼里,飘零下满目樱花。樱花正是这样,要开一夜开,要落一夜落,再无半分顾念、半分哀怜。陆议唇边泛起微笑,他很累了,七个月前受命大都督以来,之所以苦苦忍耐,全是为了这一幕。结束了……陆议想,夷陵之战,就结束在这场大火里;结束在远处的鬼哭狼嚎中。他将白袍裹紧在身上,低声吩咐:“刘备溃败,必然遁逃马鞍山,众将军!”
  “有!”回答声震天动地。
  “报效主公,建立功业,正在此时!”
  陆议一骑白马,率先直射而出!
  江东军包围了马鞍山。
  蜀军活着逃到马鞍山的,已不足五万。将军张南、冯习战死,头颅被吴军割下挂在马上;徐盛见了,哈哈一笑,把两颗仍然血淋淋的脑袋往枪尖上一顶,策马飞驰,一面跑一面喊:“刘备!你认识此二人吗?哈哈哈!”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吴军在摇旗呐喊。
  蜀将杜路、刘宁把兵器一扔,冲下山去。“莫杀我、莫杀……”两人高举双手,全身发抖。他们一直跑到徐盛马前,腿一弯跪倒了,嘴唇哆嗦着:“我降!降……”“最看不得屈膝之人!”徐盛霍然抽出朴刀,刀光一闪!有人握住他手腕,他转面一看,原来是陆议。这男子微笑着,轻声说:“徐将军请住手。”他望着跪在地上、颤个不停的二人,笑道:“起来吧。你们不值得杀。”
  这一夜死了太多人。
  刘备避在马鞍山上,被一万亲兵环绕。他是皇帝,一败涂地的皇帝,面孔黑漆漆的,袍子被烧出几个洞;失败,不是没经历过,可从来没有哪次失败,会像今夜一般,让他恐惧、绝望,不但哭不出,简直想要大笑。“怎会这样……竟然这样!”刘备喃喃着,像个梦,真是个梦哇。做到一半,被人推醒,说败了、着火了,快跑吧!跑到这,望望腿脚被烧伤的痕迹,望望周围零落的军卒,才怀疑,难道不是梦吗?是真的……全完了?
  “吴狗!哪有汉将投降之理!?”将军傅彤负责殿后,大骂敌军,不屈而死。“我只知奋勇上前,绝不苟且偷生!”从事祭酒程畿不肯坐小船逃生,亦死。
  “更猛烈些才行。”陆议手搭凉篷,看看黑夜里的山岭,心想。他正欲挥手,令军卒将包围圈缩小,往山顶进发时,忽然听到个非常温存的声音说:
  “大都督。”
  一低头,陆议见到了张温存的面孔,眉目清秀,像开在夜里的白玉兰。这个人正在微笑。看服饰,他是蜀汉文官。陆议有些吃惊,闹不清此人是怎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又怎么还会有笑得出来的蜀官呢?陆议一惊,勒马后退两步,按剑问:
  “怎么?”
  “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说。
  “哈哈……刘备饶不得!”
  此人应声道:“三足鼎立,曹魏强大,吴蜀皆弱;倘若害了陛下,江东蜀汉,再无议和之望,势必被曹魏一一击破!都督想成就一时之名,固然可以强攻马鞍山;然而若为江东计,愿您三思而后行。”
  陆议怔了。
  “你是谁?”
  青年没回答,蹙蹙眉,唇里发出极轻细的一声叹。陆议目瞪口呆地望着半截枪尖从这人左胸穿出!一瞬间,就像在他胸口绽放了枝诡异之至的蔷薇!再一看,他眼睛里也流出血来,红色顺着面容往下滑。是……血泪吗?陆议被吓住了,张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
  月光落在青年眉目上,将哀切的光泽覆盖他。
  “赶得真不巧。”青年抬手碰碰胸前利刃,剑尖割破了他手指,他举起手朝着月亮,小声说,“本想再见陛下一面。”青年又想:败得太惨了,孔明兄听说后,将要怎样?他忽然很留恋这尘世,忽然很想再活一阵子,只可惜不能够啊。疼痛令人猛一抽搐,刺入左胸的枪尖毒龙般一摆,直抽出去。青年倒了下来,倒在昏沉沉的暗夜里。死亡只是一刹那,青年压着一滩血死去了,手指略略弯曲,白色眉尖仍然微蹙。死亡是……有点疼的。他最后想。
  “好险!莫让蜀人离您太近!”
  吴将朱然从青年身后跃马上前,手里掣着染血的枪!
  “强攻吗,大都督?”朱然抱拳问。
  “啊……”
  “得令!强攻马鞍山!”
  “不!”陆议猛然制止。
  “都督?”
  “不,”陆议低声慢慢说,“守着吧,守着就好。”
  此夜之后,陆议改名陆逊,谦逊之“逊”。
  数十年后,由蜀入晋的史官陈寿在《三国志?吴书》里,给陆逊单独立了一篇传,其中有关夷陵之战的结局,是这样的:
  “刘备趁夜逃亡,派人焚烧铠甲断后,以阻拦江东追兵,好容易才跑回白帝城。至于舟船器械、水陆军资,全都丧失了。蜀军死了几万人,尸体顺江漂流,多到将河水堵塞。”
  刘备一入白帝,就将原地鱼腹改名为永安,传旨赵云前来驻守,又命诸葛亮建营于成都西南,以策万全。孙权帐下,徐盛、潘璋等人都建议乘胜追击,攻占白帝,说这样一来,就能将刘备活捉。活捉刘备?孙权倍觉刺激、兴奋而好奇,他问陆议——现在该称他为“陆逊”了,该怎么办?陆逊将金令、帅印捧还孙权,垂着头说:“曹丕正在观望,大军不该离江东太远。臣请大王下令,招回追击刘备的将军们,并派使臣前往白帝。”
  “派使臣做什么?”孙权很奇怪。
  陆逊回答:“上次大王向刘备求和,被他拒绝;今次再议此事,算是给刘备个台阶下。东吴西蜀,没可能一直交战下去。”
  “打胜了反倒去求和,真是……哼哼,真是!”
  虽然口里嘀嘀咕咕有些不满,孙权仍听从了陆逊的劝告。
  使臣一步步登上白帝城高高的石阶,见到了坐在明黄帷幄里的刘备,不到一个月,他像生生老了十岁!原本藏在皮肤下的皱纹,一条条全都爬了出来;原本用乌蜡染过的鬓发,也因疏于打理而花白一片。
  “马良呢?”刘备直接问,“朕想知道有个叫马良的……”
  使臣无语,双手捧上一件血迹斑斑的官衣。

第57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8)
  “妖人!”刘备追出来,一刀劈掉李意其的头。
  腔子里不见有血冲出来,只有十多只白鹤,啪啦啦地从伤口里往外飞,“呀呀”地叫唤,直飞入云天深处。靠近夕阳时,一只只都红扑扑地闪着光。人脖子里,怎么能飞出白鹤来呢?刘备迷迷糊糊的,别是做梦吧,他想。
  鼓角争鸣,烽火依稀。
  刘备坐在御辇里,再一次想:是,是在做梦啊。
  3
  行至白帝城,刘备收到东吴诸葛瑾的来信:
  “忽然听说您率军到了白帝。只怕是有人向您建议,说吴王侵夺荆州,杀害关羽,与蜀汉结仇深重,主张用不和解的态度对待东吴。这是从小处用心,而没有真正着眼于大局。请容我试为陛下权衡轻重。陛下若能压抑怒火、冷静地想想瑾的话,则不用征询旁人,立即就能做出明智的判断。陛下以为,关羽与您关系亲密呢,还是先帝与您关系亲密?是荆州更重呢,还是天下更重?两个都有仇,哪个该摆在前面?若能权衡此理,就很容易决定何去何从。”
  “一派胡言!”
  刘备将信一扔,想想后,又把它递给从人说:“送去给丞相看看吧。”
  诸葛亮接到信时,蜀汉军前锋已到巫县。
  将军吴班、冯习击败了前来阻拦的吴将,兵屯秭归。
  两个月后,皇帝进驻秭归,命吴班、陈式进取夷陵,扎营长江两岸。
  章武二年二月,刘备率军浩浩荡荡地到了夷道猇亭,将大营设在佷山;又派马良携带金银,联络蛮夷。
  马良很快完成了使命,夷人纷纷响应。
  一份份捷报,从夷陵飞马送入成都,送入诸葛亮手里。诸葛亮本该很高兴,然而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见镜里那个人,就连笑一笑也显得阴霾重重。
  哪里错了吗?
  诸葛亮感觉有哪里错了,想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是胜利来得太快了!也太轻而易举。一次次攻占、一回回推进,就像从没遇见过敌手!不,不可能,一定有个敌手,一个神秘、真正的对抗者,就藏在看不到的深处,藏在江东水气之中!会是……谁呢?盛夏气候,诸葛亮浑身寒彻。他翻遍了从夷陵传来的军报,寻找每个“危险”的名字:朱然、潘璋、韩当、徐盛……这些人,诸葛亮早就猜到了,他们是江东老臣,在赤壁之战时就表现不凡。然而,最可怕的不在这里,爪牙不可怕,可怕的是头脑、是眼睛、是唇边平静的微笑。诸葛亮再次想到周瑜,想到雾霭升腾的云梦,一刹那,他几乎怀疑周瑜没有死,他正在哪个角落,披着绣花袍子,欣赏着刘备自鸣得意的欢愉!
  周瑜死了很久了。
  诸葛亮双手叉握,告诉自己:一个死了很久的人,绝不会再活转来。
  难道江东有了另一个周郎?
  他将目光停在军报一角,角落里挤着个陌生的名字:陆议。
  说陌生,是记忆里几乎没有它的影子;可另一面,诸葛亮分明觉得奇怪的熟稔,他甚至能想到陆议的样子:极清秀的一个人,眉目似用狼毫画就,温温和和透着江南的甘甜。一身白衣,站在夷陵的月光下;月光如水,水流过他亮闪闪的眼睛。眼睛里含着微笑,一笑起来,就将八百里水波都带动了。
  看上去,陆议只是个书生。
  假若说有什么不寻常,那只在于他真是个很俊美的书生。
  “我要知道更多有关陆议的事。”诸葛亮说。
  “天幸孔明没有来!天佑江东。”陆议说。
  “丞相——”小校跌跌撞撞冲入屋里,“夷陵军报!”
  诸葛亮霍然站起!
  拆开一看,里面没有使人担忧的坏消息,一例是刘备随便而自得的口吻:
  “前些天,朕派吴班率一千人在平地安营,暗暗埋伏大军于山道,只望吴军出来攻营,好一举击败他们。没想江东被吓破了胆,就连这一千人的军队也不敢攻击。朕等了五天,见毫无动静,便将伏兵撤回营里。朕看江东再玩不出什么花样了,昨日偷偷摸摸夜袭了朕一个小营,没半个时辰,就被冯习杀退。听说就连敌将韩当、徐盛,也抱怨说他们的主帅是叫军卒白白丧命。哈哈!那个主帅,叫陆议的,年纪轻轻,没打过一仗,孙权派他统帅千军,与朕作对,真是自寻死路。”
  夏夜空气,漂浮着烦躁的闷热。
  院里夜来香散发出幽幽的气息。
  诸葛亮简直想插上双翅,飞到夷陵,飞入刘备军中,不,首先要到江东营里看看陆议,看他是否是他想像里的那个人,是否身穿白衣,手按银剑,目光凝望着一支支从没用过的金令。他在等什么?等待疏漏吗?就像诸葛亮常常做的那样,以不变应万变,直到对手自己忍耐不住,露出破绽。到时再全力一击,令敌人土崩瓦解!可惜诸葛亮插不上翅膀,他连一双千里眼都没有,所以他看不到发生在夷陵的事,只能借着军报,去猜测胜利里的致命伤。然而,就算猜到了,又于事何补?且不说信息传递缓慢,就算真将警告及时呈到刘备面前,那个踌躇满志的皇帝,十之八九会乐呵呵地将诸葛亮的信放到一旁,笑道:“孔明多虑了。”
第58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9)
  将要发生什么了。
  肯定有什么。
  一旦发生,就会震动天下,令命运之轮滑入人们猜测不到的轨迹。这一刻,诸葛亮很想阻止它,可是……他望着月光下自己修长、整洁的双手,第一次感到它那么无力,感觉到它不能握住他最盼望的胜利。
  他靠坐在回廊里,深深呼吸着,闭上眼睛。
  直至听见有人小声说:“丞相、丞相?”
  “季常?!”居然是马良的声音!
  马良不是在军中么?
  怎么竟到成都来了?
  诸葛亮不是在做梦,没有梦会这么清晰。尽管很多年后,他仍怀疑这一夜见到的马良,或许就是个洁白的魂魄!马良站在白玉兰旁,面孔上染着长途奔波的风尘,但他仍然是整齐、温存的,那一双羞赧和焦急的眼望着诸葛亮,低声说:“这一战很奇怪。”
  “哪里怪?”诸葛亮示意马良坐下说。
  马良没有坐,从怀里摸出行军图本:“丞相先看看这个,是陛下在夷陵的军营驻扎图。”
  图上画着七百里连营四十座。
  图本从诸葛亮手指间飘落!
  “谁劝陛下如此扎营?”诸葛亮咬牙问,“哪有连营七百里而可以战胜敌人的?!何况,竟扎在容易走火的山林中!”
  蜀军营寨恰似环环相扣的巨蛇,连绵不绝。刘备说,连营便能相互照应,借着树阴,军卒免遭烈日直射,取水烧饭也都方便。刘备很想做个仁慈的皇帝,想做一个英明的统帅。他给军营起了名字叫做“腾龙阵”,并为这名字得意了许久。此次,马良想要拿图本给诸葛亮看,刘备原说不必;后来一转念放了马良的行,反复叮嘱说:要告诉丞相,这是“腾龙”——腾飞之龙!
  龙将要蹉跌了!
  将要重重摔落在地,每一片鳞甲都鲜血淋漓。
  “丞相?”马良见到诸葛亮切齿的样子,不禁心惊。
  他再看看,却见丞相恨恨的脸,忽然被沉重的哀伤所笼罩,笼罩得严严实实,再见不到一丝春风。
  “不能这样,”诸葛亮低声说。
  “是!我这就回去规劝陛下!”马良说。
  “回去?”
  “连夜就走!”
  “季常……”
  “怎么?”
  “季常留下来吧。”诸葛亮心里一动,忽然说。
  这句话,令马良吃了一惊,又哑然失笑。
  “丞相玩笑了。”马良笑着说。
  “没开玩笑,”诸葛亮望着这个温和的、散发着麦香的男子,重复道,“别回夷陵了,派他人传达消息。”
  多年来他像待亲弟弟一样待他;他也像尊重同胞兄长一样尊重他。
  很奇怪,此时诸葛亮竟不想令马良去往他看不见的远处。
  然而马良第一次反驳他说:“没人比我更适合去传达丞相之意。要我随侍左右、参赞军事,是陛下旨意啊!”
  马良笑起来,像一朵花。
  白玉兰。
  把白玉兰抛入茫茫黑夜,就是要生生撕裂它花瓣、吞噬了它芬芳。天空乌云涌动,要降临一场暴雨了,远处传来阵阵雷鸣;“啪”的一声,闪电将夜空劈作两半!光线直打在马良身上,马良正欲跳上马,不禁颤了颤。“丞相保重!”他勒紧缰绳,朝诸葛亮挥挥手。“保重”……在诸葛亮记忆里,这是马良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白闪闪的眉在黑夜里漂浮,渐渐看不见了。
  这年马良三十六岁。
  诸葛亮四十二岁。
  陆议三十九岁。
  或许正是马良奔赴夷陵之时,陆议写了封密信呈给孙权:
  “夷陵地处要害,是国家的门户,虽然很容易得到,也很容易丢失。一旦丢失,危害的就不仅是一地,便连荆州,也将受到牵连。今日臣与刘备争夺夷陵,只能胜、不能败。刘备违背天意,离开家国,自来送死;臣虽不才,却必然将他击溃!回顾刘备从前作战,败多胜少,不足为惧。臣原本担心他水陆并进,咄咄逼人;而今他弃船就步,处处结营,观察他营寨布置,再无妙处。大王尽可高枕无忧,静候臣破敌佳音。”
  公元三世纪,一次战争往往成就一代名将。周瑜如此、吕蒙如此,现在轮到了陆议。他一身白衣,正像立在夜里的明晃晃的水流。一手捧帅印,一手握令箭,陆议借此来震慑往日不服他管的老将们。
  “生擒刘备,就在今夜!”他一字字说。
  将军都哂笑起来,没人相信他。
  “难道又要江东健儿去白白送死?”韩当嗤之以鼻。
  韩当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三千名手握茅草的吴军趁着夜深,潜入山林,靠着汉营埋伏好。等三十九岁的都督一声令下,七百里同时举火!发生在赤壁的事,照旧发生在了夷陵!火神翻飞成艳红的巨鸟,腾空而起!当日曹操两百艘战船连接一处,火势已凛然使人惊惧;而今夜,烧的是整整七百里。
第59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10)
  七百里浓烟滚滚,七百里火光冲天!
  蜀军睡得懵懵懂懂,突然感到四周一片灼热,他们往外一张望,就再辨不出南北西东,也分辨不出八方鼓噪的,究竟有多少敌人!火、火……火烧上来了,烧着树木、烧着山林,烧着天空,可夜空并未明亮些,黑烟将月光、星辰统统遮掩,很多蜀军来不及系好裤腰带就往外冲!他们在夷陵住了五、六个月,几乎要将这里住成一处行营,原以为再多呆一阵子,就能得胜回乡。上头说:最多一个月,孙权就得投降。家乡女人香喷喷的温暖,早就入人梦里;热辣辣的烧酒、红彤彤的辣椒、暖洋洋的床铺,脸上挂着鼻涕的小娃子扑上来,拽着裤腿喊:“爹、爹……”梦中每一闪,都让人傻傻地想笑。谁能想到,谁想得到……着火了!七百里内、四十个营都遭了灾!
  灭顶之灾。
  火焰烧着衣裳。
  火焰烧着手足。
  火焰烧着头颅。
  人被烧成一个个火球,火球滚来滚去地呼救。
  好容易碾灭了火,没回过神,就被长枪扎了个透心凉。
  陆议站在高处,静望着这个夜晚,十万蜀军像房屋坍塌般崩溃,熊熊火光看入他眼里,飘零下满目樱花。樱花正是这样,要开一夜开,要落一夜落,再无半分顾念、半分哀怜。陆议唇边泛起微笑,他很累了,七个月前受命大都督以来,之所以苦苦忍耐,全是为了这一幕。结束了……陆议想,夷陵之战,就结束在这场大火里;结束在远处的鬼哭狼嚎中。他将白袍裹紧在身上,低声吩咐:“刘备溃败,必然遁逃马鞍山,众将军!”
  “有!”回答声震天动地。
  “报效主公,建立功业,正在此时!”
  陆议一骑白马,率先直射而出!
  江东军包围了马鞍山。
  蜀军活着逃到马鞍山的,已不足五万。将军张南、冯习战死,头颅被吴军割下挂在马上;徐盛见了,哈哈一笑,把两颗仍然血淋淋的脑袋往枪尖上一顶,策马飞驰,一面跑一面喊:“刘备!你认识此二人吗?哈哈哈!”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吴军在摇旗呐喊。
  蜀将杜路、刘宁把兵器一扔,冲下山去。“莫杀我、莫杀……”两人高举双手,全身发抖。他们一直跑到徐盛马前,腿一弯跪倒了,嘴唇哆嗦着:“我降!降……”“最看不得屈膝之人!”徐盛霍然抽出朴刀,刀光一闪!有人握住他手腕,他转面一看,原来是陆议。这男子微笑着,轻声说:“徐将军请住手。”他望着跪在地上、颤个不停的二人,笑道:“起来吧。你们不值得杀。”
  这一夜死了太多人。
  刘备避在马鞍山上,被一万亲兵环绕。他是皇帝,一败涂地的皇帝,面孔黑漆漆的,袍子被烧出几个洞;失败,不是没经历过,可从来没有哪次失败,会像今夜一般,让他恐惧、绝望,不但哭不出,简直想要大笑。“怎会这样……竟然这样!”刘备喃喃着,像个梦,真是个梦哇。做到一半,被人推醒,说败了、着火了,快跑吧!跑到这,望望腿脚被烧伤的痕迹,望望周围零落的军卒,才怀疑,难道不是梦吗?是真的……全完了?
  “吴狗!哪有汉将投降之理!?”将军傅彤负责殿后,大骂敌军,不屈而死。“我只知奋勇上前,绝不苟且偷生!”从事祭酒程畿不肯坐小船逃生,亦死。
  “更猛烈些才行。”陆议手搭凉篷,看看黑夜里的山岭,心想。他正欲挥手,令军卒将包围圈缩小,往山顶进发时,忽然听到个非常温存的声音说:
  “大都督。”
  一低头,陆议见到了张温存的面孔,眉目清秀,像开在夜里的白玉兰。这个人正在微笑。看服饰,他是蜀汉文官。陆议有些吃惊,闹不清此人是怎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又怎么还会有笑得出来的蜀官呢?陆议一惊,勒马后退两步,按剑问:
  “怎么?”
  “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说。
  “哈哈……刘备饶不得!”
  此人应声道:“三足鼎立,曹魏强大,吴蜀皆弱;倘若害了陛下,江东蜀汉,再无议和之望,势必被曹魏一一击破!都督想成就一时之名,固然可以强攻马鞍山;然而若为江东计,愿您三思而后行。”
  陆议怔了。
  “你是谁?”
  青年没回答,蹙蹙眉,唇里发出极轻细的一声叹。陆议目瞪口呆地望着半截枪尖从这人左胸穿出!一瞬间,就像在他胸口绽放了枝诡异之至的蔷薇!再一看,他眼睛里也流出血来,红色顺着面容往下滑。是……血泪吗?陆议被吓住了,张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
  月光落在青年眉目上,将哀切的光泽覆盖他。
  “赶得真不巧。”青年抬手碰碰胸前利刃,剑尖割破了他手指,他举起手朝着月亮,小声说,“本想再见陛下一面。”青年又想:败得太惨了,孔明兄听说后,将要怎样?他忽然很留恋这尘世,忽然很想再活一阵子,只可惜不能够啊。疼痛令人猛一抽搐,刺入左胸的枪尖毒龙般一摆,直抽出去。青年倒了下来,倒在昏沉沉的暗夜里。死亡只是一刹那,青年压着一滩血死去了,手指略略弯曲,白色眉尖仍然微蹙。死亡是……有点疼的。他最后想。
第60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11)
  “好险!莫让蜀人离您太近!”
  吴将朱然从青年身后跃马上前,手里掣着染血的枪!
  “强攻吗,大都督?”朱然抱拳问。
  “啊……”
  “得令!强攻马鞍山!”
  “不!”陆议猛然制止。
  “都督?”
  “不,”陆议低声慢慢说,“守着吧,守着就好。”
  此夜之后,陆议改名陆逊,谦逊之“逊”。
  数十年后,由蜀入晋的史官陈寿在《三国志?吴书》里,给陆逊单独立了一篇传,其中有关夷陵之战的结局,是这样的:
  “刘备趁夜逃亡,派人焚烧铠甲断后,以阻拦江东追兵,好容易才跑回白帝城。至于舟船器械、水陆军资,全都丧失了。蜀军死了几万人,尸体顺江漂流,多到将河水堵塞。”
  刘备一入白帝,就将原地鱼腹改名为永安,传旨赵云前来驻守,又命诸葛亮建营于成都西南,以策万全。孙权帐下,徐盛、潘璋等人都建议乘胜追击,攻占白帝,说这样一来,就能将刘备活捉。活捉刘备?孙权倍觉刺激、兴奋而好奇,他问陆议——现在该称他为“陆逊”了,该怎么办?陆逊将金令、帅印捧还孙权,垂着头说:“曹丕正在观望,大军不该离江东太远。臣请大王下令,招回追击刘备的将军们,并派使臣前往白帝。”
  “派使臣做什么?”孙权很奇怪。
  陆逊回答:“上次大王向刘备求和,被他拒绝;今次再议此事,算是给刘备个台阶下。东吴西蜀,没可能一直交战下去。”
  “打胜了反倒去求和,真是……哼哼,真是!”
  虽然口里嘀嘀咕咕有些不满,孙权仍听从了陆逊的劝告。
  使臣一步步登上白帝城高高的石阶,见到了坐在明黄帷幄里的刘备,不到一个月,他像生生老了十岁!原本藏在皮肤下的皱纹,一条条全都爬了出来;原本用乌蜡染过的鬓发,也因疏于打理而花白一片。
  “马良呢?”刘备直接问,“朕想知道有个叫马良的……”
  使臣无语,双手捧上一件血迹斑斑的官衣。
第61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1)
  第七章 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
  1
  第二年,即章武三年正月,诸葛亮从成都赶往白帝城,因为他听说皇帝病重了。按刘备之说,他还能支撑一阵子,丞相不必放下政务,专程前来问安;然而,假若身体真的还好,又怎会长留白帝,不回都城?“面羞啊……”刘备卧在龙榻上,苦笑着想,手里捏了封陆逊的回信。前不久,他得到曹丕大举攻吴的消息,便修书揶揄陆逊说:“现今曹贼已临长江、汉水,朕想再次兴兵东征,将军以为如何?”不料陆逊一点面子不给,直接回话:“您刚遭受惨败,伤口还未痊愈;好好修整军力才是上策,还顾不上重燃战火吧?若您不自量力,执意重蹈覆辙,恐怕连逃命也难。”真是个……骄傲的后生!刘备将脸孔埋在枕里,又一阵剧咳,一面咳,一面将手掌抚着胸。孔明,要几时才能到呢?尽管口上说不须他赶来,心里却暗暗盼望见到他;仿佛早一刻看到那个羽扇纶巾的身影,悬在胸口的大石就能早一刻落下。确实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再多迁延,就将没机会了。
  “丞相到哪了?”一日里,刘备第三次问。
  内侍第三次回答:“临江。”
  “临江……哦,是了,临江……很快就要到了吧?”
  “过夔关就到了。”
  “哦、哦。”
  刘备吞口唾沫,放心睡了。
  临江舟中,诸葛亮却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关羽、黄忠、张飞、马超,五虎将里死了四个,而今只剩赵云。庞统、法正、许靖、刘巴,也一一亡故。去年十一月,汉嘉太守黄元叛乱,朝廷分不出兵力征讨,只得暂且忍耐;江东又秘密联络益州郡,雍闿蠢蠢欲动,造逆是一定的了……若说这乱纷纷的局面仍不足以使诸葛亮动容的话,有件事,却令他一想就疼痛,疼痛之余,甚至夹杂着恐惧:死亡,难道……真在白帝城上空盘旋吗?“船再快一些!”这些话,往往由诸葛亮亲自吩咐艄手,即便在黑沉沉的夜里,他也常走出船舱,坐在冰冷的船舷上,望着远处发呆,奢望能早些见到白帝消瘦、高峭的轮廓,见到一处孤零零的宫殿,飞檐上悬着金铃。
  风吹飞檐上悬着的金铃,清脆的“丁零”声惊醒了刘备,他霍然坐起,问:“是丞相到了吗?”
  睡得迷迷糊糊的内侍说:“啊,临江。”
  “临江?”
  “胡说!”突然有人高声道。
  刘备一怔,循声望去,见床前有张严肃、傲然的面孔,一看之下,竟令他脱口而出:“季常?”刹那间,刘备分不清是梦里或醒着。近来他常看见命归黄泉的人们,看见张飞、关羽跪在桃园,面前是三支香,绯红的桃花像胭脂雨星星点点、四处飘零。真真假假,刘备无力分辨,只觉……老了、累了,成日里想睡,所以睁开眼睛,全是为了想等到那个手握白羽的人。
  “陛下,臣是……”床前人低声说。
  “知道了。”刘备挥手制止他,“是幼常。”
  幼常是马谡之字,马谡今年三十四岁,乃是马良胞弟。
  “陛下,丞相已过夔关。”马谡说,双手捧着新到的急报。
  “哦?”刘备精神一振,几乎翻身下床,“白帝最高处,能瞧见夔关吗?”
  内侍猜到皇帝心血来潮的冲动,忙说:“瞧不到哟,陛下。”
  马谡瞪了内侍一眼,回答:“白昼时能看到,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若想望见丞相行船,得再过三四日。”
  刘备咳了声。一瞬间,他真想登高去望望诸葛亮,但那只是一瞬的痴念;就像流星,倏忽划落,哪要这个口快的男子说出它来呢?刘备不愿旁人直接察觉他焦灼的心,他维持着至高无上的皇帝尊严,不想令人了解皇帝的孤独。“孔明……”刘备默默念道,再次睡倒。
  “臣请登高观望丞相船只,以宽陛下之心。”马谡又说。
  “好吧。”刘备淡淡说,翻了个身。
  马谡看着皇帝包裹在被里的背影,怔了怔,垂手退出。比之马良,马谡更加机敏、善辩;可无论刘备、诸葛亮,显然都更器重和喜爱马良,察觉到这一点令马谡非常沮丧。“只有见不到季常时,人们才会将目光落到幼常身上啊。”马谡也曾这样想过,一想,便觉深重的罪恶。见不到哥哥?那是什么意思呢?现在马良死了。马谡一面悲伤,一面巴望着生命里会有些新变化。他就着夜色,登上山城至高的悬崖,坐在凉丝丝的青石上,望不到夜里最微小的光芒。
  第三天凌晨,诸葛亮抵达白帝城。
  马谡第一个去迎接,他在诸葛亮眼里见到了哀伤的怀念,他望着他,却像在看另一个人。马谡将头低了低,说:“陛下在永安宫里,丞相请。”说着他让出了路,但诸葛亮没有动,只说:“太早了,我三个时辰后再觐见吧。幼常……”“啊?”马谡心里一紧。“节哀,”诸葛亮说,“季常之死,令人肝胆欲裂;襄阳马家的声望,要靠幼常来维持。”每个字,都像鼓点敲在马谡心内,令他又紧张、又兴奋。眼望着诸葛亮走入馆驿,马谡没有跟进去,他压住胸口,小声说:来了!机会、光彩、荣誉……注定接踵而来!一个属于幼常的年岁,就此来了。
  馆舍里诸葛亮睡了一觉,虽只两个时辰,已足够令他扫净倦色。此来问安,他只带了半箱先秦典籍,《申子》、《韩非子》、《管子》之类。书籍保存太久,多处遭受虫蠹,刘禅常借口“看不清”,将它们闲置一旁,转去读他更喜欢的《诗经》、《楚辞》。“太子是一国储君,该多了解治国之道。”诸葛亮曾借董允之口,将这意思传达给刘禅,并说他会亲自为太子誊抄一套法家经书。实际上,这件事他一出成都就做起来了,目下已抄了近三万字。望望外面湿漉漉的黎明,诸葛亮推开窗,从囊里取出《韩非子》,研好墨,漉湿狼毫,比着竹简誊下去。
  轮到《五蠹》了。“赏赐该丰厚,使人民从中获利;惩罚该严峻,使群下心生畏惧;法律该稳定,使百姓众所周知……”捏笔久了,拇指第一个关节隐隐生疼,诸葛亮将笔管挪到手心握住,看着一行行刻入竹帛的文字,暗暗赞道:“多了不起的人,韩非!身在弱小的韩国,竟能穿越糜烂的酒香,看到治国最深刻也最严酷的一面。虽然免不得入秦身死,却将一整套治政之道呈现在秦皇眼前,也留给后人。假若一定要在孔丘与韩非之间做个抉择,我将跟从韩非……”思忖间,忽听有人敲了敲窗;举目一看,是早几个月到白帝的李严,新任尚书令一职。
  “正方兄!”诸葛亮与李严交往颇多,一贯以字相称。
  李严没有入内,侧立窗口说:“孔明来了?”
  “刚到不久。”诸葛亮笑答。
  “怎么没去见驾呢?”李严问。
  诸葛亮放下笔说:“不急在一时。陛下近来怎样?”
  “不大好啊。”李严毫不讳言。
  没及诸葛亮再开口,李严又问:“孔明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诸葛亮怔了。
  “孔明之才,比得上曹操。”李严说,话里含着三分玩笑。
  诸葛亮面色一肃,起身整整衣襟,推门而出。“莫将亮与曹操做比。”他呼吸了口晨风,揉揉脸说,“是时候去永安宫了,方正兄要同往吗?”
  李严摆摆手:“不了。”眼里藏着戏谑、窥视的笑意。
  这笑意一直在诸葛亮眼前晃,直至走入帷幄重重的深宫,仍然挥之不去。李严在试探什么?难道怀疑他——诸葛亮,要做第二个曹操?他忽然又想到了造反的黄元。黄元举事,是担心皇帝就此一病不起,自己素与丞相不睦,怕日后诸葛亮掌权,他将无容身之地。“亮是个要令人战战兢兢来揣测的人吗?”一念及此,使诸葛亮不禁心烦。他在内侍的引领下走至御榻,非常恭敬地跪下了。膝盖刚一碰地,就听到个熟悉的声音:
第62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2)
  “不必这样,丞相……孔明啊。”
  这声“孔明”,让人心头一热!
  受赐坐到榻边,诸葛亮看到了刘备。一年多不见,倒像有十几年从二人眼前滑过,不着一丝痕迹。真想不到,眼前面色蜡黄、身形羸弱的老人,便是当日统率千军、踌躇满志的皇帝!“六十三了,”刘备注意到诸葛亮的眼神,无奈地笑笑,捧着苍苍白发说,“人不能不服老!可恨朕征战一生,竟栽在江东陆逊那小子手上……命数哇!李意其,孔明还记得吗?”
  “记得。”
  “他真是个活神仙,一早就猜到朕活不久。”
  “陛下!陛下自有天佑。”诸葛亮低声说。
  刘备安慰地拍拍诸葛亮的手,笑道:“天佑?那该保佑国家……庇佑太子吧,哈哈。”刘备紧盯着诸葛亮说,“丞相能令上天垂青国家,对吗?朕相信你。唉,可惜朕将好端端一份基业,又伤害了不少。”
  “也要怪亮……”
  “怎么?”
  “怪亮不是孝直。若孝直在,必能劝止陛下亲征。即便亲征,也不至落败。”
  刘备呆了呆,猛然大笑起来。
  “罢了!”他一边笑一边说,“丞相心情不好吗?”
  诸葛亮迟疑了一下,直接说:“不,只是在疑惑亮究竟是个什么人。”他声音更加低沉,“一年前,雍闿闯入益州府,捆了张君嗣,将他送往江东,至今生死未卜。陛下曾告诫不要让玉人去对付夷人,是亮一意孤行。黄元反叛,多少与亮……也有些瓜葛。”诸葛亮恳切地望着刘备,少见地、沉痛地说,“很多错误,本可避免,亮没做到未雨绸缪,乃至反助其成。纵然如此,陛下仍相信亮吗?”
  “是啊。”刘备笑吟吟的。
  “为什么?”诸葛亮固执地问。
  多少年,他循着智慧、仁德、冷峻之路走了来,走入成都,佩上丞相的印绶,骄傲令他很少反思自身,令他沉醉在白羽的挥舞里、在发号施令的威严中。而今,猛一低头,诸葛亮发现双足立在荆棘里!往日不觉刺疼,是因为有皇帝在!一旦……皇帝没了呢?一旦少了那个乐呵呵、宽仁随和的君王,要他怎生支撑?一个新生的、遭受了重创的王国,撑得起来吗?
  诸葛亮忐忑不安。
  忐忑是由内而外的,要了解外界,首先得了解自己。
  “黄元算什么哟!”刘备说。
  “黄元不足虑,然则……”
  “别因为一点小事就怀疑。”刘备截住诸葛亮的话,“孔明想知道你之为人吗?朕倒记得三件事,正好回答你。”
  头一件事发生在荆州。雨夜,刘备接待了一位来自远方的宾客,他谈吐敏捷、心怀社稷,真是不世出的英才!两人谈到兴起、越坐越近,诸葛亮从门外进来了。“主公!”他微笑着朝刘备作了个揖,就近坐下。宾客见到诸葛亮,起身说要如厕,暂且告辞。“孔明,我得到了个奇士!”刘备喜道。“哦?”诸葛亮淡淡一笑,“在哪里?”“就是刚出去的那人。”刘备回答。诸葛亮擦着羽扇上的水痕,徐徐叹道:“我看此人面色游移、神情惊惧,说话时低着头,像是怕人见到他撒谎的眼睛。奸诈之形流露在外,内里包藏祸心,一定是曹操派来的刺客。”刺客?刘备将信将疑,命人去厕所找,仆从很快回来说:“客人翻墙逃走了!”
  “谨慎、敏锐……没人比得上你。”刘备说。
  第二件事则在笔墨间。关羽仍活着时,听说刘备招揽到有“神威天将军”之称的马超,生出斗勇好胜之心。他修书给诸葛亮,问谁能与马超媲美。诸葛亮把信拿给刘备,将他惊了一跳。“以云长的性子,怕是想入蜀与孟起一决雌雄。”刘备说。“不会的。”诸葛亮笑着,写好回信:“马孟起文武双全,胆略过人,乃一世之杰,当与益德并驾齐驱;却比不上美髯公您英才绝伦、傲视群雄。”刘备边看信,边“扑哧”地笑出来:“哈哈,孔明真是……有这句话就够了,哈哈!”关羽收到信后,得意地将它遍示在座,说:“军师可谓了解关某。”
  “洞察、协调……你亦无人能及。”刘备又说。
  “第三件事呢?”诸葛亮轻轻松了口气。
  “第三件?”
  “是啊,”诸葛亮笑道,“陛下说想到了三件事。”
  “哦,”刘备换了更舒服的姿势卧着,低声说,“是……杀刘封。”
  刘封!刘备说到这个名字,令诸葛亮手足冰冷!文臣武将日渐凋残,刘封之死,就像沉入海底的一颗沙,就快被忘怀了!没料想,病榻上的皇帝竟再度提及此事!
  刘封十五岁被刘备收为养子,以“公子”身份生存了十四年后,他收到一封“父亲”手书,责令他自杀。“我何罪之有!?”刘封瞪着信使手里盛有鸩毒的小红瓶,拔剑而起。信使李福干巴巴地说:“关将军遭荆州之难,公子拒不救助,此罪一;孟达与公子不合,公子夺其鼓吹,使之恚惧降曹,此罪二。”“罪不至死,哈哈!”刘封大笑,正欲夺门而逃,却见门外至少有五十名禁军,将庭院团团包围!“哪有父亲杀儿子的道理!”刘封怒道,一剑直指李福。李福眼睛一眨不眨道:“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公子杀了我,不过白白多出一条罪名。”“父亲……父亲哇!”刘封大哭,一剑砍裂红瓶,“身为将军,必要死在剑下!”他右臂一转,锋刃没入脖子,嫣红的血水喷涌而出,飞了三尺多高!
第63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3)
  “封儿还说了什么?” 李福回来后,刘备问他。
  李福回答:“孟达曾劝公子一道归魏,以免杀身之祸;公子临死前说,很后悔没听从他的话。”
  “哦……”刘备口一张,眼泪流下来,流个不停。
  永安宫里刘备眼圈又湿了,他第一次在诸葛亮跟前因为刘封而伤感。
  诸葛亮战战兢兢的,背上一劲儿冒冷汗。
  “不救云长、欺慢孟达,虽然有错却不该死,是吗?”刘备问。
  诸葛亮点点头。
  刘备叹道:“另有原因……是吗?”
  “是。”诸葛亮说。
  “什么呢?”刘备苦笑道。
  诸葛亮说:“是亮的建议。”
  “建议朕杀了封儿吗?”刘备转过脸问。
  面对这个迟暮老人,诸葛亮鼓足勇气才能回答:“不错。刘封生性刚猛,地位尊贵,臣担心日后将要威胁太子,难以驾驭,所以就……”
  “所以你劝朕尽早除之。”刘备接口,“劝一个父亲杀了儿子。”
  诸葛亮再坐不住,膝盖一曲跪倒床前。
  “怎么了孔明?”刘备故意问。
  诸葛亮低头说:“是……沉重的罪。”
  “不、不是。”刘备小声说,“若重新来过,孔明仍会说一样的话,朕也一样会采纳。那不是罪,是残酷。”
  正是残酷。
  为了成就一个国家,为了巩固代代相传的帝位,君臣父子竟至于此!刘封之死正像烙印刻入刘备心内,一道刻入的,还有诸葛亮冷峻的、理所当然的面孔。“没有一个人比孔明更……”
  “残酷。”诸葛亮说。
  “丞相按原先的样子做下去就好。”刘备勉力将诸葛亮拉起,“一生多么短,只能坚持一个心思。像朕,一辈子都在和曹操作对,哈哈,曹操死了,朕换了个对手,却败得一塌糊涂!”
  “孔明所坚持的是什么?”刘备问。
  “国家。”
  “国家?”刘备重复问。
  “蜀汉。”诸葛亮说。
  不夸张地说,蜀汉是诸葛亮真正的爱人。
  岷江、垫江是她血脉,千里平原是她肌肤,面对蜀汉地图,诸葛亮一次次将手指抚摩过这个美人:陡峭的剑阁、阴平是她鼻梁;丰腴的朱提、汉嘉是她嘴唇;以定军山为眼睛,一望无余;以峨嵋、青城为手足,婉转风流。手指最终停在“成都”二字上,这是爱人会“通通”跳跃的心脏,用声声心跳来传达每一种感情:哀伤、喜悦、温存、幸福。诸葛亮将她爱入了骨殖,爱入每一次呼吸!他小心翼翼地盼望她更美好些、盼她身躯康健、心情愉悦。因为太重视,才唯恐哪里没有做到、没有做好;才常常不放心旁人肆意地指使她:即便是誊写文卷这种小事,诸葛亮也要亲自动手;便是哪一季该发放多少麦种,若被诸葛亮撞到,他也必然孜孜过问。
  “没什么能阻拦孔明?”刘备问。
  “为了国家,若需要残酷,那就残酷到底。”诸葛亮温和地说。
  他这声回答,令刘备知道他已从不久前的迷茫里走出来,看到了接下来该怎么做、该往哪里去,然而这回答也令刘备忧心忡忡。直到现在,诸葛亮仍未与他谈及太子刘禅。刘备张了张口,只道:“那……朕就放心了。”
  2
  李严望着眼前工工整整一套《六韬》,怔了很久。他翻翻竹箧,又问:“里面装的,全是丞相手书?”奉旨盘查信笺的来敏笑着回答:“是《韩非子》、《申子》及《管子》。诸葛亮很闲吗?成日里就顾着抄这些,说是送入东宫的。”“押下来。”李严忽然说。这话将一向轻狂的来敏也惊住了:“押?”李严点点头:“从白帝到成都,丢了点什么也不是不可能吧。这些抄本里难说没有别的东西……”此时,李严全面负责白帝城治安,很得刘备信任。来敏并未迟疑,便将一整箧都留下了。李严就着暮色一遍遍翻看,没能在文卷里发现多余的话,墨迹中透出诸葛亮的面容:沉静、稳定。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子年纪,不足以承担国家;为什么,身为丞相,诸葛亮仍能保持着极端的冷静和安详呢?李严想:一定是与皇帝达成默契了。是怎样的……默契?
  “陛下爱重正方兄,才会将别宫守备交给你。”诸葛亮这样说过。
  诸葛亮还说:“亮与正方兄是君子之交。”
  想到“君子之交”,李严心头一震,他不是很明白这四个字,虽然听着不错,又是否有水一般的淡漠藏在更深处?思忖间,忽有一对男孩子手牵手直奔堂上。年纪大些的张口便道:“李严。”
  “殿下!”李严赶忙起身。
  来人是刘备之子:八岁的刘永和五岁的刘理,一个受封鲁王,一个为梁王。
  “李严答应给孤做一张小弓的。”刘理撇撇嘴。
第64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4)
  “好、好。”李严正回答,见马谡跟着走入了。
  马谡是来传旨的,刘备宣李严领刚到白帝的王子入宫见驾。“从不曾这样正式,”李严突然呆了呆,“难道……?!”他心怀忧惧地望望马谡,马谡别过脸去。“幼常……”刚一开口,马谡就应声说:“李大人请快些。”
  “丞相呢?”李严问。
  “丞相午时就入宫了。”
  李严赶至内廷,见刘备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相反,皇帝看上去精神矍铄,正与丞相对坐手谈。二尺见方的玉盘上,落了上百枚黑白子。论棋技,刘备不是诸葛亮对手,此时看着厮杀激烈,想是诸葛亮有意逊让。红彤彤的流云飘散在宫廷窗格外,偶有一片樱花从朱雀窗飘零入内,李严看着诸葛亮,忽然感觉到他与自己从不是一类人。佩服啊……李严在心里说:这个人,难道生下来就是为了使他人感佩的吗?上天要澄清乱世,才降生下了他?即便用力追赶,也无济于事。“能够看着丞相,看他究竟能做到哪些事,近一些感觉春风、骄阳、肃杀的秋气,我的心愿也便达成了……”张裔的话轻飘飘侵入李严心内,使他叹息一声,一面极力抵制着对张裔的认同。“玉人正在江东受苦……”李严想,“竟被贼子用几根麻绳捆到东吴。”
  见到王子,诸葛亮正欲站起施礼,却被刘备按住。
  “来、来!”刘备将白子重重拍上棋盘。
  “是。”诸葛亮轻落一子。
  “好快……”刘备嘀咕,“孔明不用想的吗?”
  诸葛亮笑道:“一直在想。”
  “至少该多装装样子,哈哈。”刘备招招手,刘理、刘永走上前,一左一右往他怀里靠。“曹操有二十多个儿子,朕只有三个。”刘备笑望着诸葛亮说,“三个,孔明可以照看好吗?”
  一颗黑子“啪”地掉回棋盒里。
  “臣不敢……”
  “三个小孩子,难道比国家更重?”刘备打个哈哈说。
  皇帝是说,立志负担国家的人,便一定能将三个身份尊贵的少年也一齐负担起来吗?还是……国家,要靠君王来负责,至于丞相,只要向君王负责就好了呢?诸葛亮迟疑一下,起身侧立,作揖道:“永殿下、理殿下。”
  “丞相。”刘永带着刘理回礼。
  “以后别再这样。”刘备又击上一枚白子,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父皇?”
  “见到丞相,要更恭敬些。”刘备敲敲棋盘,示意诸葛亮继续落子,又道,“永儿,朕死之后,你兄弟三人要像侍奉父亲一样待丞相。”
  诸葛亮惊住了。
  “臣……”
  “不要说不敢。”刘备指指诸葛亮心口,又指指自己,“做个君臣一体的典范给天下看。去,”他推推儿子,“拜拜相父。”
  刘理、刘永互相望望,走到诸葛亮身前,扑通一声跪落双膝,用非常稚气的童音说:“相父。”
  “大声点。”刘备乐呵呵说。
  “相父——!”刘理扯着嗓子道。
  这一喊,令诸葛亮忽然哀伤了面孔,手里白羽轻轻颤抖,擦在棋盘上,发出沙沙之声。多奇怪,此时浮动在心里的,居然不是惶恐而是哀伤!仿佛一个至交要走远了,再不会回来,日后想要看看他快活的面容,听到他没所谓的声音,全只好在梦里。君臣、权力、国家、争夺……一时都没了重量,那是以后的事,而今只有些零零散散的往昔,飘荡在诸葛亮眼前。隆中小草庐里,刘备兴致勃勃的眉目;逃亡江夏时,两个人跌跌撞撞的困顿与大笑;荆州城里,一樽樽美酒宜人,刘备将酒递入自己手里,笑着说“多喝些、多喝些……看孔明会不会乱性哟……”到夏日,这个君主甚至会亲自结一顶小帽,用好奇的口吻说:“戴上看看……哈哈,手艺没生疏呢!”
  之后,便是真的孤独了。诸葛亮想。
  这想法使他一颗泪落在天元处,凝固着闪烁。
  “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刘备叹道。
  他第一次看到诸葛亮哭,记忆里即便在庞统灵前,诸葛亮虽然沉痛,仍然有礼有节,捧着祭酒的手指一动不动。
  “元直说,孔明是比他更坚硬的人,所以能干大事。”刘备拍拍诸葛亮肩,“太重感情了……现在。”
  “做不到圣人呵,”诸葛亮擦擦眼睛笑了,“圣人无情。”
  “没一个君王会将国家托付给‘圣人’!”刘备笑道,“那不是入世的做派。丞相,”他凝视着他说,“你的才华,十倍于曹丕。”
  “哦……”
  “必定能安邦定国,成就大业。”
  “臣……”
  “丞相想做皇帝吗?”
  没及诸葛亮反应过来,刘备又道:“假若太子可以辅佐,就请辅佐他;假若他没有才能,丞相可以取而代之。”
第65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5)
  国家、君王之间,究竟是怎样关系?
  刘备等待着诸葛亮回答,回答他看重的除了国家外,是否还包括某个姓氏。皇帝悄悄叹了声,死亡是个不速之客,它令君臣之间多少得做点探试。虽然刘备也不爱这样,他也不爱见到诸葛亮慌张的面孔,那个人——应该从容到死,整整洁洁的白羽扇,就该象征永久蔓延的智慧与优游!一颗泪一颗泪,这一回,眼泪是直接落到皇帝手背上的,它像要灼着他了!刘备甩甩手,看到诸葛亮正在微笑,一面微笑,一面落泪。这将他看得怔住了。
  “不会。”诸葛亮跪下来说。
  诸葛亮几乎匍匐着说:“太子天资聪敏,必为明君!臣亮将竭尽所能,兢兢业业、忠贞不贰,直至于死!”
  这一匍匐,刘备就看不见诸葛亮的脸了。他看不见他脸上表情,看不到他的沉重、悲哀和决心。然而,仍能从声音里听出端倪,这回答听入刘备耳里,简直是在说:“如若不信,请赐臣一死。”
  死亡怎能证明?
  只有生存着,才能将诺言一一兑现。
  刘备扶起诸葛亮,低声说:“朕是在托孤啊,托孤于你及李正方。”
  直到此时,李严才战兢兢走上前,方才那些事、那些问答,听入他耳里、看入他眼里,使他也觉得窒息。哪敢相信呢?一个皇帝,竟向丞相说了那样的话!说做丞相的,可以废除君主自立?!刘备在置疑诸葛亮的忠诚吗?李严用询问的目光望望皇帝,只见他眼睛湿漉漉的,像是被诸葛亮与自己感动了。
  “正方就留驻白帝吧,朕将内外军事交与你。”刘备说。
  李严受宠若惊地谢了恩。
  “朕败了三目。”刘备看看棋盘说。
  他一颗颗将棋子收好,叠好棋盒,留诸葛亮与李严在宫里用晚饭,又命刘理、刘永戴上面具,演了出在民间流传很广的滑稽戏,刘备一面看一面哈哈大笑,诸葛亮望着他,恍惚盼望有关死亡的一切预料,全是水中倒影,是永远到达不了的幻觉。今夜,白帝是很轻悦的,诸葛亮想,背上留下汗湿的痕迹。他走出宫廷时,拉拉衣裳,晚风呼地窜入,使人一个寒战。
  “孔明……”李严追上他。
  “正方兄有事?”诸葛亮低声问。
  “陛下把一国交给孔明了。”李严笑道,“古往今来,未见臣子受此殊遇。”
  “承受了从没有过的恩遇,就要负担起从没有过的艰难。其实从十五年前就开始了。”诸葛亮淡淡回答。
  “十五年前?”
  “三顾茅庐时。”
  他注定要生存在传奇里,李严酸溜溜地想。
  “黄元呢?”忽然诸葛亮问。
  “哦,陈曶、郑绰二将在南安峡口生擒了他。”
  “斩了吗?”
  “斩了。”
  “那就好。”诸葛亮仍旧淡淡然的。
  一个如此对待生死的人,说出“君子之交”,是指什么呢?李严越发想要问个明白,很显然刘备活不了多久,诸葛亮很快就有、甚至已经有了“相父”这个身份,那与之搞好关系就至关重要。可惜这个人……与法正、庞统、刘巴完全不一样,交往多年,李严到现在也不清楚诸葛亮爱吃哪道菜、哪种酒,至于女人,诸葛亮心里眼里更是只有一个:他结发之妻舜英,传说她黑皮肤、黄头发。“宽容才能博大,无欲才能刚强。”诸葛亮常提醒别人说,他又在屋里悬了块竹简,刻着:“澹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
  真可怕……李严惴惴道。
  “今天是四月……?”诸葛亮一脚跨入馆舍,问。
  李严指指又圆又大、黄澄澄像烧饼般贴在夜幕的月亮说:“十五。”一面,他小声补充一句:“赵直说四月不利至尊……”
  “逮起来!”诸葛亮打断李严的话。
  “啊?”
  “赵直冒犯圣驾,着即落狱议罪。”诸葛亮严肃地说。
  赵直虽然被逮捕,然而预言并未落空。九天后,刘备驾崩在永安宫,当时他已将遗诏交付给了诸葛亮,人生走到这一步,就算有再多放不下,也都只好撒手不顾。皇帝吃力地转动瞳子,目光落到丞相腰边佩剑上,那是蜀汉最好的八把剑之一,也是唯一仍未命名的。“孔明……”刘备抬了抬手,指指诸葛亮的剑,这使四十三岁的丞相略一怔,以为被责备带剑入宫——入白帝后,刘备以“非常时期”为由,特准诸葛亮挂剑朝见。“章、章武……”刘备断断续续道,“是……它的名……”章武是国家年号,是一个即将逝去的时代!刘备动动手指,诸葛亮会意上前,刚将手搁到皇帝手边时,就被他用力捏住了。“刻、刻上去……章武……”刘备说。“遵命。多、多谢陛下。”诸葛亮哽咽道。刘备笑了笑。这笑容永恒地凝固在了他苍老的面孔上。
第66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6)
  “陛下……大行了。”诸葛亮将手指从刘备手指里抽出,垂泪道。
  一时,永安宫被淹没在泪水里。
  哭声从窗格间飘散入黑漆漆的夜,飘散到天空的星辰上。一小弯月亮蜷缩在夜幕一角,偷眼打量着人世悲愁。零星光辉洒落白帝小径,死亡讯息奔走在石子路上、奔走在江水跌宕中。刘理、刘永扑到父亲渐渐凉了的身躯上呼号时,李严、马谡上前,扶住了哀切的王子。
  “相父!”刘理眼泪汪汪看向诸葛亮,“几时……回家?”
  “三日后,殿下。”诸葛亮回答。他转向李严又说:“白帝城就有赖正方兄了。三日后,亮扶梓宫回成都。”
  五月初,太子携百官出城三十里来迎皇帝灵柩。十七岁的少年——刘禅,早在半个月前就收到了诸葛亮的《请宣大行皇帝遗诏表》,建议百官举哀,满三日除孝服,等丧期到了再着孝;各郡国太守、相、都尉、县令长守孝三日就好。表里虽没有直接提到皇帝登基仪式,可眼望着表章上“大行皇帝”四个字时,刘禅意识到国家的重量正沉甸甸地往他肩上压来。“淑儿就要做皇后了,不再是太子妃。”刘禅抚着张淑儿水流般的长发说。女孩儿将面孔辗转在刘禅怀里,小声问:“父皇遗诏,你见到了吗?”
  “没有,在丞相手里。”刘禅说。
  刘禅等了半个月,等到了收殓着父亲的黑色棺木,等到了泪水淋淋的弟弟们,也等到了丞相:他仍是羽扇纶巾的装束,一身素服,面容稳重而哀伤。诸葛亮跪倒在尘土飞扬的道上,手把羽扇道:“太子。”
  刘禅慌忙扶起诸葛亮。
  两人如此之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彼此眼里的泪光。
  “丞相礼重了。”刘禅小声说,克制着不要哭出来。
  “今日之太子,便是明日之皇帝。”诸葛亮随在少年身后说,“入宫便将遗诏敬呈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依臣之见,殿下宜早登大宝。”
  “是……”刘禅点点头,“全凭丞相安排。”
  诸葛亮脚步一停,几乎就想说“亮是殿下之臣”,忍了忍,终于只是叹了一口气。刘禅非常警觉,立即便问:“怎么了?”
  “没事。”
  “丞相一路辛劳,是累了么?”刘禅问。
  “还好,”诸葛亮想想说,“若蒙太子允准,亮希望能早些回家。”
  “当然、当然,应该的!”刘禅一迭声说。
  将梓宫送入内廷后,诸葛亮直接回了府。连晚饭都没有吃,脱去外衣便抱膝坐在床上,眼睁睁望着金黄的天空悄悄暗了、黑了,日头滚落到山后面去了。没有蜡烛的屋里弥漫着凉意,鹤望兰的幽香在月光里漂浮,仆从们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腔,嘈嘈切切的声音令诸葛亮感到不耐,他却没有力气制止他们,他像很多年之前、得到了铃死亡消息的那个夜里一样,抱住身躯蜷在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深深呼吸。这个世界有深蓝的湖水,也有使人窒息的血海汪洋,有广袤无边的黑暗,也有闪耀在高空、永不坠落的北辰。“多一些坚硬吧,再多给一些勇气……”他小声说,一个哨声从唇里溜出来,低沉和浑厚,反复回旋,直至消弭也听不到一丝尖锐。“要从心里去找到勇气,”诸葛亮想,“当此之时,胆怯比愚蠢更令人不能原谅。”
  有勇气面对少年君王。
  面对文武百官。
  面对一战而败的军卒们。
  面对翘首盼望的黎民百姓。
  有勇气——去面对和承担整个国家。
  还有北方幸灾乐祸的曹魏,东边首鼠两端的孙吴及以南面气势汹汹的叛党:益州大姓雍闿、越嶲夷王高定……
  “吱扭”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诸葛亮没有动。
  这人走近了,将手指放在床榻上,诸葛亮手指落下来,才一移动,便觉她从身后安安静静地抱住了他,将面孔贴在他后背上,被这一贴、一拥,方才完整的孤独、冷清就像被阳光直射的冰雪般融化得一点也不剩。多温暖啊……世上至少有一个人,能使诸葛亮安详、放松。
  “抱歉……”诸葛亮低声说。
  “怎么?”她笑着问。
  “我本该回来就去看你。果儿好么?”
  “挺好,她口里不说,心里却很挂念你。”女人笑道。
  “舜英一直相信诸葛亮吗?”他问她。
  “是,一直。”她回答。
  “现在呢?”
  “信的。”
  “住回来好么?”
  诸葛亮摸到舜英手指,握住了。
  “虽然没多大差别,仍然想要你住回来,与我在一处。”诸葛亮解释了一句,一面担心会被妻子拒绝。
  “好。”舜英说。没及诸葛亮再开口,她又说:“你啊……有个儿子才好。”看情形,诸葛亮就要被封侯了;没有儿子,后代就不能继承其爵位。“做丞相的,有三妻四妾也……”舜英笑嘻嘻说。
第67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7)
  “从大哥那里过继一个吧。”诸葛亮很快说,“一样是诸葛家的血脉。”
  何况,蜀汉与江东必然要在近期恢复更广泛的邦交,一国丞相过继另一地重臣之子,尽管是兄弟间的私事,也能显示出相互的“友好”。
  “唉……”
  舜英才一轻叹,便被猛转身的诸葛亮拥入怀中。
  此时建章宫里,刘禅也正抱住淑儿,忍不住的眼泪落在遗诏上:
  “朕刚得病时,仅仅痢疾罢了,后来又染上别的病,看来治不好了。人活到五十岁就不算夭折,朕活了六十多,哪还有遗憾?不必自伤自悼。只是放心不下你们兄弟。丞相称赞你智量宏大,学业比所期盼的更好,真能如此,朕复何忧!勉之!勉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只有贤能、仁德能服人。多读《汉书》、《礼记》,闲暇时再读读诸子及《六韬》、《商君书》,这些都能增益智谋。听说丞相为你抄完了《申》、《韩》、《管子》、《六韬》,可惜没送到就半路遗失了,你不妨自己找来看看,以了解其中意旨。”
  3
  章武三年五月,刘禅登基,改元建兴。诸葛亮上书请将刘禅生母甘氏追尊为昭烈皇后,其灵柩迁至惠陵与刘备合葬。刘禅坐上宝座后,立即封诸葛亮为武乡侯,准开府治事,不多久,又令他兼任益州牧,加上之前诸葛亮就领了原张飞的司隶校尉职,这一来,蜀汉国政落入诸葛亮一人之手——尽管国家是靠百官文武支撑着的,而那个人在羽扇纶巾之间,却有了臧否判决的全权。权力太盛,难免要使人惶惑。然而,现在不是他惶惑之时。新生而遭受重创的国家,由一个十七岁少年掌控玉玺,原本汇聚的人心竟呈出了流散的势头,诸葛亮站在庙堂上,能感到一双双眼睛或置疑、或观望地瞥向他。
  “该升官了吧?”
  “该多大赦几次……”
  “奖励群臣……”
  “不为钱、权,谁肯守在这儿?”
  私欲汹涌,潜伏在峨冠博带里。最直接的是被授予将军职的廖立,在荆州时,诸葛亮曾将他与庞统相提并论。“我怎能排在众将军之中?”廖立拦住丞相说,“您就算不表我为上卿,也该让我位列五校哇!”诸葛亮看了看他,淡淡笑道:“将军都是经过考订的,并非凭空授予。至于卿么,连李正方都得不到这个殊荣,而只能列名五校。”说罢,没及廖立接口,诸葛亮已登车而去。
  “我本寄望廖立,想要将更重的担子交给他,现在看是不能了。”回府后,诸葛亮手握狼毫,一声轻叹。他看看正在整理文卷的蒋琬,微笑着又说:“公琰呢?我征辟你为丞相府东曹椽,而非更高品阶的长史,你可不满吗?”
  蒋琬——他三十岁了,比之当年,更加稳重、温和,宝蓝色官服穿在身上,一条皱褶也无。眉目舒展、唇角含笑,显示出男子的愉悦。
  “能在丞相府里做事,便很够了。”蒋琬笑着回答。
  “长史一职,该交给更有才华的人。”他又说。
  “谁呢?”诸葛亮问。
  “王连很不错。”
  “王文仪?”诸葛亮笑叹,“没想到你会推荐他。”
  蒋琬在广都做县令时,就认识了王连;当时王连在他手下理财,相处得很不愉快。以至当刘备命令将蒋琬下狱时,王连头一个冲上来把县老爷捆成了个粽子,临了还踢踢蒋琬,笑嘻嘻竖起三根手指:“我治广都,胜君三倍。”蒋琬被削职后,刘备果然让王连治广都。蒋琬以平民身份等着被奚落,不过王连没有来;他等着看王连究竟怎样“胜三倍”,等到了广都税收连翻三倍!“县老爷将地皮也刮薄了!”百姓们说,很奇怪却也没人饿肚子。
  “国库空虚,王连最能生财。”蒋琬叹道,“我为国家荐长史,才肯说到那个刻薄鬼的名字哟。”
  “刻薄鬼”三字,令诸葛亮忍俊不禁。“真贴切!”他边笑边说,“公琰能与文仪共事么?同在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蒋琬老实说:“我位在王连之上,就处不好;居他之下,想必没事。”
  “哈哈!”诸葛亮拍手道,“公琰果然能与我一起辅佐王业!此次拔擢,就举你为茂才吧!”
  受选茂才,是极高荣誉,证明此人无论品德、才干,都出类拔萃。是以蒋琬一听这话,忙起身说:“不敢!”
  “怎么?”诸葛亮笑吟吟的。
  “论机敏,我比不上阴化;论严谨,我不及庞延;论博学,我逊于廖淳。丞相不如将茂才之名授予他们。”蒋琬拱手说,“何况,琬是府里人……”顾忌到刚刚建府,新君继位后第一次茂才就由丞相府属官担当,蒋琬担心会引起旁人议论,说诸葛亮“偏私”。
  诸葛亮羽扇轻挥,虚扶起蒋琬:“你外举不避仇,孤内举不避亲。”他使用了“孤”字,说明此事不容更改——封侯者自称“孤”,虽然被允许,但出于谦逊,很少有人这样做;诸葛亮决定用这个字,来建立起他不可动摇的威严。见蒋琬仍有疑色,他上前抚着他背说:“乱世里放弃道德、背叛亲友的人,数不胜数,危害百姓。人们议论纷纷,怀疑朝廷选才的公正性,进而置疑举茂才究竟是为了有利国家,或仅只是卖官鬻爵的手段。机敏、严谨、博学,你确实不及那三人;然而,你兼集三人优点,却没有其浮华、骄纵、贪小的缺点,这便是亮看重你的缘故。公琰哇,只望你多尽心力,建立功业,向世人证明选才的清廉和威重。”
第68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8)
  一番话,将蒋琬说红了脸。
  “丞相言重了。”蒋琬道。
  “一日三省,自然名副其实。”说着,诸葛亮将目光转向一旁小几,注意到那里有好几封缄口的信笺,不是蜀汉流行的样式。“从北方来的?”他问。自打刘备死后,曹魏不断有信递到诸葛亮手里,那些原本与他一点关系没有的曹魏官员,突然就和他称兄道弟起来,几句寒暄后,便将天命、人事一一搬出,说:“您父母坟茔皆在中原,若能劝说君王举国称臣,便能重回故乡,一来是衣锦荣归,二来也尽到了孝道。”若说动诸葛亮,蜀汉便要就此灭国:曹魏皇帝曹丕认准这一点,宣称谁能劝诸葛亮来降,就封万户,赏千金。
  “华歆、王朗、陈群、许芝……”蒋琬一个个报出来信人。这些人,分别担当着司徒、司空、尚书令、太史令之职,都是魏国显贵。
  “还有谒者仆射诸葛璋。”蒋琬说。
  “璋?”诸葛亮略一思忖,“那是我叔表兄弟。不看了,”他挥挥手,“哪能一个个去应酬?抽空回一封书就好。”
  “一封?”
  “是。驳斥谬论,只须一封书。”
  “那,”蒋琬笑着,忽然举起一封信晃晃,“徐先生的呢?”
  “徐……?”诸葛亮正预备出门,换便服时听到这句话,只套上一个袖子就急步上前,“元直?”他从蒋琬手里摘了信,一看,落款果然是“徐庶”!
  十多年不见徐庶了。
  一见那蹩脚的字迹,诸葛亮就忍不住想笑。
  仿佛多年前那一段烂漫、闲散、激扬青春的时光,忽然全回来了。隆中飘荡着琴歌,飘荡着花香,飘荡着女孩儿无所忌惮的笑声。铃……假若嫁给元直,诸葛亮摇摇头,克制着不要令负疚蔓延,他拆开信看到只有短短几行字:
  “近来一直在做梦,梦到伏龙山上杜鹃开了,怀疑不是个好兆头,可惜不能亲眼去看看。保重、保重。”
  原来徐庶仍会梦到隆中吗?
  “元直自是多情。”诸葛亮轻声说,将信往几上一丢,提起马鞭大步走出,一边走,一边系好腰带。身后,蒋琬喊道:“丞相往哪里去?西充、广元有火井、盐铁……”“拜访一下杜微!”庭院里,飘来诸葛亮的回答。蒋琬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心下一阵感动。几时能做到丞相一般呢?蒋琬想:将整个国家都装在心内,从不疏忽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人,也不会遗漏最琐碎的一件事。像杜微,固执到能与刘巴媲美,仗着“德高望重”,至少给诸葛亮吃了三次闭门羹。“不、不,我哪是能出仕的人呢?”每次被邀请出山为国家效力,他就摇着手这样说;到后来,甚至借口耳聋,连话也懒得多讲。
  “杜微是有名的学问人,就算不做事,做个表率也好。”诸葛亮曾说,“像许靖一样。”正因为此,他才几次登门造访。
  这回,他照旧在门前跳下马;杜家小童子一见到诸葛亮,慌慌张张地想关门。正拔门楔时,诸葛亮几步跨上石阶,用鞭子顶住门笑道:
  “国辅(杜微之字)先生在吗?”
  “呃、呃……在喽。”小童没奈何道。
  这个童子,令诸葛亮想到他隆中时的童儿,想到那个小孩子拒绝刘备的样子,是以每每面对童子无礼,他都一笑了之。
  “在哪里?”诸葛亮望望门内,问。
  “菊居。”小童啜着嘴,含混不清地说。所幸诸葛亮好几次听到这回答了,不至以为小孩子是在妄语,他点点头说“不必引路了”,直接走入内宅。“七十多岁的人,有这么大个宅子,风水、日照、花卉、楼台没有不好的,换了我,也不愿辛苦做官。”一路穿行在夏日回廊里,看到池里盛开的莲花、花叶间穿梭的蜻蜓,听到梧桐树上传来唧唧喳喳的鸟声,诸葛亮不禁暗暗羡慕。走到菊居时,他停住脚步,侧立门外,只听屋里有人在交谈。
  “东阳酒哇!快……伯苗尝尝!”
  “传说早在三代,东阳就有好酒?”
  “正是!此酒水质最好,古时也加药在里面。从汉开始就不加了,只用麸曲、蓼汁搅拌,喝起来哟,一嘴子辛辣味,解毒的!用清水煮,就辛辣而不猛烈,呈金黄色,喝醉了也不会口干。”是杜微正在高谈阔论,“闻闻,有点酸吧?嗯……虽然酸,但有股子清香,就算在门外……”
  “在门外也能闻到。”诸葛亮接口,推门走入。
  原本还兴致勃勃的杜微,一刹那就沉下脸,。
  “久未饮过东阳酒了。真巧,伯苗也在。”诸葛亮只当没觉出杜微的不悦,拖个坐席就近坐下,问主人,“有多一个酒盏吗?”
  杜微指指耳朵和口,摇摇手,像往常一样装起聋来。
  坐在左侧的中年男子“伯苗”:蜀汉尚书邓芝,无可奈何地笑笑,应道:“有,丞相请等一等。”说着,一撑膝盖站起来,到小柜里拿出一个藤花杯,递到诸葛亮手里。
第69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9)
  “藤花杯是蜀南特产么?”诸葛亮不依不饶地问杜微。
  小老头又指指耳朵,索性把眼睛一闭。
  诸葛亮也不生气,指指书案上的笔墨纸砚,邓芝会意笑了,将它们一股脑儿搬来。诸葛亮铺开宣纸,一笔笔写下“藤花杯是蜀南特产么”九个字,拍拍杜微交叠的手背,将纸推到他面前。“看样子,孔明要在这儿耗上了。”杜微怏怏地想,“得尽快赶走他……”想着,他只将眼睛瞥了瞥,点头说:“唔。”——就算回答了丞相的问题。
  “从哪里弄来的东阳酒?”诸葛亮很有耐心,又写道。
  “外面。”杜微说。
  “听说此酒宜用清浊二水羼杂来煮?”诸葛亮推上纸。
  “是吗?”
  “先生以为亮与您就像清水、浊水不同流,才不肯屈尊,是吗?”
  杜微见到这行字,心下一惊。诸葛亮说到正题上了,一语切中他心。做官的,哪有真爱慕学问的?无非摆个礼贤下士的样子,招揽人心罢了。看诸葛亮,现在能谦虚地用笔墨交谈,可用不了多久,就要露出厌色!上面那一句反问:“是吗?”分明已有不满。杜微估摸着丞相快生气了,他端正坐姿,也不回话,专等着诸葛亮发作。
  诸葛亮仍然微笑着。
  “亮才智浅漏,统领贵州,重任令我满怀忧虑,时时希望能得到您指点。”诸葛亮压根不顾杜微的冷淡,写好一句就推一句到他手边,“陛下今年刚满十八,天资仁慈、敏捷,爱慕道德、尊重人才,天下百姓思慕汉室!所以,我想与您一起顺应天时,辅佐明君,以建立复兴汉朝之功,姓名也得以流传后世。”
  杜微哼哼一声,手指着“汉室”说:“曹魏强悍。”
  尽管对“复兴汉室”心怀憧憬,可杜微绝不相信那是诸葛亮的真心话。以蜀汉之弱小,自保尚且不足,哪还能进取中原?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压制人、诱惑人,那是最低下的……杜微想。
  正想着,诸葛亮又推了几张纸来。
  “曹丕篡位弑君,自立为帝,正似草狗、土龙一样虚有其名。亮欲同诸位贤能合力,以正道灭其奸邪。不知先生为何还没教诲一二,就只愿隐身山野?曹丕大兴劳役,用兵江东;我朝正好养育黎民,修整军队,等待曹丕遭受挫败后,再举兵征伐!那就能不伤军卒、不劳百姓而平定天下。您用德行辅佐朝廷,又不必辛苦办差,还望三思。”
  “养育黎民、修整军队”:都是很普通的话,看入杜微眼里,竟使他怔了怔:难道诸葛亮说的全是实话?他望望他,后者眼里闪着等待、恳切的光,仍然不愠不火,唇边悬着笑意。
  “唉,为什么诸葛亮没做学问呢?要能收他这么个弟子,就一定能把《尚书》和《春秋》的真义传下去……”杜微寂寞地想。
  “听说魏人多劝丞相归顺?”杜微问。
  诸葛亮点点头。
  “您答复了吗?”
  “还没有。”
  “没有?”
  “将要发布一篇教令,以回复那些妄想。”诸葛亮写道。
  “好!”杜微将手一伸,“请”道,“见到教令后,微再回答尊驾的邀约。”
  “好。”诸葛亮站起身。
  既然主人家要送客,强行留下反不合适,诸葛亮拱手告辞时,邓芝也起身了,施礼说:“芝也回去了。”杜微照旧倨傲地指指耳朵,这个动作使诸葛亮忍不住扑哧一笑。他出门后,没有立刻走掉,在门外等了等,忽然推门像想起来般道:“哦,能送亮一些东阳酒么?”
  “拿吧。”杜微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发现自己忘了装聋。
  诸葛亮笑了,进屋提起酒壶,嗅一嗅,拜谢而去,只留个哑然的杜微在座。老头子呆坐片刻,也拍着膝盖大笑起来!不愧是诸葛孔明……他抚摩着白胡须想,要看他将写出一份多么慷慨磊落的教令哪!
  “丞相漏了一件事。”另一面,邓芝走出杜府,没有直接与诸葛亮道别,反而拉住他马头说。
  诸葛亮把鞭子挂在马耳上,笑问:“什么?”
  “刚才看丞相写给国辅先生的话,里面谈到农业和军事……”
  “是啊。”诸葛亮笑了,“还有什么?”
  邓芝想想说:“外事呢?”
  “外事?”诸葛亮笑意更浓。
  “主上年幼,初登大宝,窃以为该派更正式的使臣去与东吴结好。”邓芝说。
  诸葛亮故意说:“伯苗忘了夷陵吗?”
  “不、不敢忘。”邓芝一脸严肃,“然而,智者不会因为往日记忆而放弃眼前该做的。”
  “哈哈……”诸葛亮大笑,多日来压在心头的疑惑又轻了一分。谁说蜀汉国小,没有贤能?蒋琬、王连、费祎、董允、杜微、邓芝……哪个不是人才?第一是要挖掘,第二在于任用。用杀牛刀去杀鸡,绝不会有用杀鸡刀那么顺手。假若派杜微去管盐铁,他会将国家的利益都让得个干干净净;假若要王连去管教育,教出来的少年一定全都浮华刻薄。做丞相,除了有亲自操持的手足外,更重要的,是有能使人尽其才的眼睛。找到了……诸葛亮欣喜地想,那个一直在寻觅的人。
第70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10)
  “丞相笑什么?”邓芝有点摸不着头脑。
  “结好江东,我也想了很久,只苦于没有出使之人。直到今日,才想到了一个人。”诸葛亮笑着说,“他必能当此重任。”
  “谁?”邓芝问。
  “正是足下。”诸葛亮看住邓芝说。
  邓芝直觉地想要辞让,一转念便自失笑!何必矫揉造作?之所以提醒诸葛亮此事,不正觉得自己是出使的合适人选吗?大丈夫处世,就该做一番顶天立地的功业。做武将,就攻城略地、鼎定天下;做文臣,就为主分忧,不辱国命。穿越层层浪淘,将船只驰入夕阳深处,站在江东朝上、孙权跟前,将时局一一澄清的那个人,非邓芝邓伯苗莫属!
  一时间,邓芝胸口热血翻腾,他按着胸说:“谨受命。”
  “此去,孙权不至为难足下,何况有陆逊在,他是个聪明人,会力主联盟。亮将全权交与伯苗,就不多嘱咐你了,”诸葛亮思忖着说,“只有一人……他流落江东,生死不明。有请伯苗,”他叹了口气,朝邓芝拱手一礼,“面见吴王时,问一问他下落;倘若还活着,务必请吴王恩准此人重回蜀中。”
  “务必带他回来。”诸葛亮多加了一句。
  究竟是谁竟得诸葛亮如此看重?
  甚至,在看重之余,有更多切切的牵挂?
  邓芝好奇地问:“此人是……?”
  “张裔。”诸葛亮说。
  “张玉人吗?”玉人之名流传甚广,邓芝不假思索地问了声。
  “是……张君嗣。”诸葛亮说,“当年,亮一念之差,置他于险地,致令君嗣为叛党所俘,受缚江东。”
  所以心怀愧疚吗?邓芝想,口里回答:“芝尽力而为。”
  “多谢了。”诸葛亮说。
  他相信邓芝。
  需要多久呢?三个月吧。诸葛亮估摸着:到时,就会有一纸联盟从江东直入蜀汉,飞到丞相府几上,飞到自己手里。国家也就不必担心腹背受敌,可以将全部精力放到恢复与建设上,放到农业、商业、工业上,重新见到个像蜀锦般绚烂的国家,并非没可能……多给些时间,给一些安定……只望随联盟一道飞回的,还有一个平安的消息。张裔……诸葛亮低叹一声,你若能活着回来,我就将丞相府事交给你办,将益州的民政也托付你……再多个贤才吧。诸葛亮想。回头只见身后夕阳残照,把整片山河渲得绯红流荡,分外妖娆。
第71节:青青陵上柏(1)
  第八章 青青陵上柏
  1
  “昔日项羽,不靠仁德起家,虽然处在中原,秉承了帝王运势,却终于覆亡,为后世戒。曹贼今日又蹈覆辙,即使侥幸身免被戮,子孙却逃不掉项羽的下场。那些写书劝降我的人,也都一把年纪了,行事顺从贼子之意,就像当年陈崇、孙竦称赞王莽篡汉一样,讨好盗贼,终不免被盗贼逼迫而死!
  “光武帝创业时,率领几千人就在昆阳郊外一举击溃敌军四十万。足见以正道伐淫邪,胜败不在人数。曹操诡诈,纠集十万人来战先帝,只落得狼狈逃窜,不但辱没了精锐之师,还丢了汉中,此时他才知道,国家是不能随便窃取的,没及他退军回到家,就已染病身亡。
  “曹丕骄奢淫逸,篡夺帝位。即便你们几个像张仪、苏秦那么善于诡辩,说得天花乱坠,也不可能诋毁尧、舜!《军诫》上说:‘有一万个不怕死的人,就能横行天下。’从前黄帝率兵数万,便能征服四方、平定天下,何况今日我朝有几十万之众,以道义征伐罪人,哪里能被阻拦?!”
  好一篇教令,就贴在巢县衙门的土墙边。人们纷纷聚拢来,少数识字的看看落款,竟是“汉丞相诸葛亮”。
  “蜀汉的东西,怎么贴到我们这了?”私塾先生摇头不解,随手丢给旁边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三个钱。
  巢县是东吴属地。
  诸葛亮修书《正议》以回答曹魏后,令出使江东的邓芝也带了份给孙权看。孙权看了,连声叫好,下令将文章四处张贴,以励民众。“十多年前,孤答应了孔明联盟,那次我们在赤壁大破曹军!真够慷慨……”孙权唏嘘道,“今日孤再答应孔明一次,等着看他以正道伐有罪。哈哈!伯苗,”他拉着邓芝手,“带两头大象回去吧!一头给贵国陛下,一头给孔明,嘿嘿!”一想到诸葛亮看见贴着吴王赠品标识的庞然大物的样子,孙权就忍不住要笑。
  “象?”邓芝怔了怔,“这……”
  “孤帮你装船!”孙权立即说。
  “诸葛丞相更盼望能见到一个人。”邓芝顺势说,“叫张裔的。”
  “张什么?”
  “裔,后裔之裔。”邓芝将手指凌空比画。
  “孤从未听过此人,好好!”孙权挥挥手,“既然孔明要,就帮着找找!在各地招贴榜文,找到那个张裔的,就……赏钱十万。”
  十万钱!
  丰厚的赏赐令张裔成了口耳相传的“名人”,巢县虽小,议论不少。私塾先生眼巴巴望着《正议》边上的“悬赏令”,叹息着没福气找到“摇钱树”。“能逮着张裔,就是逮着十亩地、好几处宅子哇!”他一转头,看到那个黑乎乎的乞丐正捏着三个钱,傻看着墙上文字。
  “装模作样!你识字吗?一个要饭的。”私塾先生笑道。
  突然,他看到要饭的从眼睛里流出泪水来,哗哗一洗,洗出了他面孔上玉一样白的皮肤。“丞相、丞相……没想到还有这一日。”乞丐小声哭着、笑着,声音就像上等丝绸般光洁。接着他做了个令私塾先生想不到的举动,他向他行了读书人的礼节,欠身说:“受君三钱,日后用三千钱来报答。”
  “卖了你也不值一百!”尽管这样想,私塾先生竟没有说出口。不可置信地……觉得他真能做到!他望着乞丐整了整满身是孔的破衣,直起一向佝偻的背,快步走远。天啊!他猛然发现,乞丐的背影居然非常俊拔!倘若换一身衣裳,难说不是个美男子哇。
  这个乞丐正是美男子。
  丰姿特秀、眉目如画,因为他就是张裔。
  他甚至没来得及洗个澡,就直奔武昌而去。虽则与使臣邓芝只有几面之缘,但张裔相信他能认出自己!既然是丞相选中的人……张裔用了三日时间,赶到武昌驿,险些被看门人推得摔倒。
  “破破烂烂的!”看门人用眼角瞥着他说。
  “我知道张裔下落。”
  “你……”看门人瞧不起地笑道,“骗钱的吧?”
  “我知道张……”
  没等他说完,就被一脚踹在腰上!
  “滚远些!”侍卫吼道。
  张裔忍痛举目,一个穿着蜀臣服饰的中年人正上阶来!邓芝吗?一定是他!再不抓住,就抓不住了!张裔顾不上风度:他本想在同僚面前维护些尊严,此时只好跌跌撞撞地奔上,挣扎在侍卫们手臂间狂呼:
  “伯苗!伯苗——邓伯苗!”
  邓芝从没被人用这么凄厉的声音呼唤过,一听之下,心肺颤栗。
  “你是……?”他走近问,吩咐侍卫松手。
  张裔用两只手撩开垂落双颊的黑发,望着邓芝。
  “请,认出我。”他在心里说。
  邓芝看着眼前憔悴、苍白的面容,看着点缀在这面容之上、黑星星般的眼睛,看着眼睛里那一种渴盼、疼痛,大吃一惊!
  “君嗣?”他一把抓住张裔双手,“难道是君嗣吗?!”
  张裔开心地笑了。
  “啊……”他点点头,身子一软,再没了知觉。
  直到一声声“君嗣、君嗣……”低沉的呼唤,令他悠悠苏醒。尽管醒了,却不愿睁开眼,因为正在做个好梦呢。梦到诸葛亮把翠绿的官衣递入他手, 笑着说:“望君嗣与亮共建功业,以报陛下深恩。”类似的梦做了很多次,每次都以为是真的,醒了,却看到孤零零一个人蜷缩在街道一角,羽扇纶巾连影子也不见,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抬头望望,是高处正落下脏水,直落到嘴唇上面。“这次醒来就好了。”张裔懵懵懂懂地想,感到自己正被热水包裹着,就像在母腹里一般安定、温暖。
  “君嗣。”
  邓芝又喊了声。
  张裔手一动,水声彻底惊醒了他。
  一看,原来自己正泡在浮着干花的水中,不远处龙涎香袅袅升腾。
  “怎么会这样……”邓芝叹道。
  张裔翻了个身趴在沐桶里,低声回答:“还好。”
  自从被雍闿手下塞入马车、运至江东,张裔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孙权忙着与刘备作战,压根没召见雍闿的人,那些人在武昌呆了十天,眼看张裔染上重病,索性将他一丢,扬长而去。很脆弱的人,原来也能很坚强。张裔没有死,他隐匿姓名,四处流亡,本想谋个差使糊口,考虑到一旦泄露身份,就要被重新捆绑到孙权面前,便只好乞讨为生。
  “三年了……”张裔哽声问,“丞相好么?”
  邓芝颔首笑道:“好。新开了丞相府,正等着君嗣。”
  “所以苟活在世,就是盼着有今天。”张裔急切地问,“几时走?我再不能多停留了!”
  “至少要谢过吴王。”邓芝提醒。
  “一定要见吗?我担心……”
  漂泊太久了,只望眨眨眼就到了成都,像个无助的孩子只盼望能早一刻见到亲人。然而礼节不能轻忽,张裔在见到诸葛亮之前,先见到了孙权。吴王将一双深绿的眸子盯住他看,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张裔攒着衣带,身躯轻轻颤抖。以至孙权第三次说:“坐吧,就坐在左席。”他才听清了,蹭着坐下。
  “好漂亮的人!”孙权喝了口酒,叹道,“孤不该答应孔明的。”
  他后悔了。
第72节:青青陵上柏(2)
  这个男子,就算摆在朝廷里看看,也是一道风景。
  “玉人啊,”孙权笑嘻嘻看着张裔,“既然孔明指名要你,你回去之后,必然得到重用,到时你将怎样报答我?”
  张裔施礼说:“我以负罪之身回朝,将被有司依法处置。”——张裔在任被叛党俘虏,理当追究过失。“倘若有幸不死,”他想想道,“三十八岁之前,我活父母给的命;三十八岁以后,张裔之生存,便是大王赐予的。”意思是三十八岁后,他将全力回报孙权,听凭驱使。
  “好好!”孙权放声大笑,“我等着你啦!”
  这场欢宴,孙权照旧大醉酩酊,连张裔、邓芝几时离开都不知道。张裔闻着厅里弥漫的香气,看看孙权胡须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酒水,又打了个寒战。他跟着邓芝一走出门就说:“伯苗,我要先行一步。”
  “到哪里去?”邓芝不解地问。
  “入川。”张裔直接说,“伯苗身负重任,轻易走不了;我只是个罪人,离开是很简单的。”
  “何必那么急?”邓芝挽留道,“一同走不好吗?”
  “我怕吴王不放我,”张裔回答,“只有入了蜀境才放心。”
  “哪里至于……”邓芝虽觉张裔小题大做,仍未强留。没准他还有别的任务,是丞相直接授予的呢?万一迁延误事,自己可吃罪不起。
  是夜,邓芝备好一叶扁舟,送走了张裔。小船在江水里跌宕起伏,载着多年的辛酸。张裔花钱雇了好几个船夫,命令昼夜不停,直奔蜀中!吃多了苦的人,一面战战兢兢,一面又野兽般,能直觉地避开将要到来的危险。张裔正是如此。出发后四日,他收到邓芝飞鸽传信,说孙权果然派潘璋追来了。“君嗣行迹,我已告知丞相。”邓芝在信末尾处这样写道。张裔将信笺塞入怀里,跺足催促:
  “再快一些吧!”
  “够快了哟……老爷。”船夫没奈何说,“是逆流哇!”
  过了巫峡,就是白帝。
  隐约能见到巫峡影子时,张裔看看身后安静的江水,轻轻舒了口气。“追不上了……”张裔想。突然他感到船停了,脱口问:“怎么?”抬头一看,再不必船夫答腔:不远处,排开一字楼船,全是东吴军用,为首一艘上挂锦帆,绣着个蔚蓝的“陆”字。张裔捏住船杆,捏到指节“格格”地响。
  “老爷,您没吃官司吧?”船夫发慌了。
  “往前。”张裔说。
  “老爷……?”
  “往前去!”张裔一把夺过桨,刚划了一下,就被船夫们手忙脚乱地抱住。
  这时楼船徐徐靠近,停在小舟边;没有一个人下船,张裔惊讶地看见船舷上站着个白衣男子,眉目含笑、饶有兴味地俯望着自己。
  “是张裔张君嗣么?”男子问。
  “不错!”张裔豁出去了。
  “名不虚传。”男子笑道,“君嗣请吧,孔明正在东川视察,十日内必可相见。见到他后,请代为致意。”他一扬手,楼船让出了水路。
  船夫们迟疑着不敢上前。
  “请。”男子又说。
  张裔推开船夫,奋力将小舟划过船队,这才高声问:“江陵侯吗?”
  “正是,在下江东陆逊。”
  回答声顺风而来,飘散在亮澄澄的阳光下。
  等潘璋赶上时,张裔已入永安界数十里。潘璋仗着胆大,竟也追入永安。“能将张裔抓回去,大王定有重赏。”他是这样想的,不过,当他看到张裔踉跄着奔到某个人身旁、膝盖一软几乎跌倒时,他才想:自己太冒失了。冷汗顺着脊梁流下来。“不要给孔明知道,千万别令他笑话孤言而无信!”孙权叮嘱过,但现在……潘璋看看几十步远处,那个羽扇纶巾、一身丞相服饰的男子,看到他腰上挂着金鱼佩,甚至他笑吟吟的眉眼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潘璋想:完了、完了。
  王连、费祎一左一右站在诸葛亮身边,笑容可掬。
  “辛苦了。”诸葛亮拉起张裔,笑着对潘璋说,“有劳吴王远送。”
  “不辛苦……”潘璋尴尬地拱手。
  “请转告吴王,下次亮将派此人出使江东,想必他更合吴王脾气。”诸葛亮朝左面一看,费祎上前两步,嬉皮笑脸地一礼:“黄门侍郎费文伟,没有张裔漂亮,戏谑之才却胜过他。”
  “是、是!”
  “要亮派人送足下归去吗?”
  “不,不用……”
  潘璋转身时,听到身后一阵大笑。他悄悄回头看,见诸葛亮正微笑着蹙起眉,用手背拍了费祎、王连一人一下。
  “哪那么好笑?”诸葛亮笑道。
  费祎捧着肚子说:“遵命……不笑了。”
  “但真的很好笑……哈哈!”王连揉着腮帮子,推推费祎又道,“好啦,哈哈……文伟你吓着玉人了!”
  确实,张裔看到这两个孩子般没头没脑、跟在诸葛亮身边的男子,没能立即适应过来。他将目光落到诸葛亮身上,出于礼貌,没有直接看丞相的脸,而是凝望着那一尘不染的衣衫、鞋袜,心道:回来了,真回来了。
第73节:青青陵上柏(3)
  “王连,字文仪,丞相府长史。”诸葛亮介绍说。
  长史?张裔一惊,那是与丞相最亲近的官职。
  “久仰!”张裔客套道。
  “不敢当!”王连笑问,“听说君嗣把三十八岁以后许给了孙权?”
  “哦。”
  “为什么是三十八?”费祎很好奇。
  “赵直说我活不过那一年。”张裔很简洁地说。
  “不……”费祎刚开口,诸葛亮便拦住他道:
  “好啦!走,安排一下去蜀郡。”
  “丞相正在考较官员,听说君嗣归来,便改换行程,先来白帝看看李(严)大人;而今接到你了,”王连正解释,转念一想,问,“丞相,要安排车马送君嗣回都么?”
  诸葛亮看看张裔,笑问:“有力气陪到蜀郡吗?”
  “有的。”张裔马上说。
  “那就一起去看看吧。”诸葛亮说。
  此番前往蜀郡,有很明确的目的。传言那儿的督军从事何祗为人轻率、放纵,好色、贪吃、更重要的,是玩忽职守,名义上管着刑事,却从不抓贼、不拿盗,即使是关在狱里的盗贼,他也懒得审。对一般的毛病,诸葛亮能宽容的都宽容了,可一旦“玩忽职守”,他就绝不会放过。“国家那么大,朝廷看在百姓们眼里,就是一个个地方官员。地方官残酷,百姓就会说国君残酷;地方官贪婪,百姓就会说国君贪婪。”诸葛亮颁布教令说,“所以,发现不良官吏,无论是否出生名门,都要立即免职,以儆效尤。”
  “小何要惨喽!”一路上,王连幸灾乐祸的。
  “明春锦税翻不了倍,我保证你比他更惨。”费祎一手摩挲着骰子,一手文不加点地处理文卷,口里问,“没错吧,丞相?”
  诸葛亮看看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王连,淡淡笑道:“没错。”
  ——费祎、王连是对“活宝”,这正是诸葛亮带二人出来的缘故。既能令旅途有滋有味,也不至留他俩在成都“作奸犯科”。比起王连,显然蒋琬更适合留守,宫廷里,董允也能很好地劝导君王向善。
  只苦了张裔。他整日被唧唧喳喳的笑声包围,被嘻嘻哈哈的调侃环绕,想安静一刻也难。他想不到为什么王、费竟敢如此!面对丞相,难道不失礼吗?也想不到诸葛亮怎能不生气?非但不生气,王连偶然闷闷地说弄不够钱时,诸葛亮还会很鼓励地说:“文仪讲个笑话来听?”这一句,就能将王连一脸的乌云都吹散,使他又兴高采烈地陷入了以“从前……”开头的、低俗的故事中。
  “再不到蜀郡就要疯了。”张裔想。
  好在蜀郡到了。
  是日落后到的,一行人没有直接去官衙,在馆驿里住了一夜。
  “馆驿太破了,该修一修,拨点钱。”第二天,诸葛亮一起身就说。
  王连揉着惺忪睡眼,“哦”了声。
  “何祗在哪里?”诸葛亮边穿衣边问。
  费祎顺口说:“是我就在赌坊。”
  “或许还没睡醒吧?”张裔瞥了眼王连,说。
  王连摆摆手:“不,在狱里批案……”说到这,他猛将手掩着口,眼珠“骨碌碌”转了两下,“这……我猜……”
  “我知道你将我来的消息趁夜告诉何祗了。”诸葛亮瞪了王连一眼,“好,我就给他一夜。怎样?他上任三个月,三个月的事,一夜能批完了?”听到诸葛亮用的是“我”字,王连松了口气,假若要办自己的罪,他至少会称“孤”。是以,王连一声不吭地领受斥责,被问到时,就小声回答一句:
  “不晓得。”
  “带路!”诸葛亮严厉地说。
  王连将诸葛亮、费祎、张裔带入了潮湿漏水的蜀郡狱,大白天这里光线却很暗。“修缮监狱也是督军从事的职责。”诸葛亮拨开王连递过来搀扶他的手。“是、是,会拨钱来。”王连忙说。一旁,费祎捂着嘴笑了。他一笑,诸葛亮目光就追上了:“真那么好笑?”“不好笑。”费祎绷住唇角,瞪大眼睛说。
  四个人深深浅浅地走了一炷香工夫,才看到几尺开外摆了张矮几,几上铁烛台生着斑斑锈迹,被一层层蜡油覆盖。一支白烛烧得只剩拇指长,旁边叠了半人高的宗卷。有个胖子正趴在几上睡觉,乍一看,就像一座小山,呼噜连天,庞大的肚子挤在案下,随着他一呼一吸,几面被顶得颤巍巍的,烛台也在“咯咯吱吱”地摇晃。
  “这就是……?”张裔皱起眉。
  “是呀,是何君肃。”王连苦笑道,“人胖、人胖……”一边上前推他。
  诸葛亮看了看费祎,费祎一把拉开王连,冲“小山”大叫道:
  “何君肃,完事啦?”
  “完了!”“小山”回答一声,竟又重重地“呼噜”起来。
  2
  一夜间,何祗真将三个月的公案都审完了。诸葛亮随手抽出份宗卷询问他时,这个看似迷迷糊糊的胖子回答起来,却像流水一般毫无凝滞。非但将问题答得清清楚楚,还往往举一反三,左右逢源。渐渐的,诸葛亮绷得紧紧的面目舒缓下来,眼里也流露出喜色。王连悄悄打量丞相的每一点变化,用肩膀撞撞费祎,小声道:“不会再追究了吧?”
第74节:青青陵上柏(4)
  “还别说……胖倒胖得很可爱!”费祎答非所问。
  一旁张裔瞪了瞪他二人,心道:哪有点朝廷官员的样子?
  “何君肃,”七、八桩案子一问完,诸葛亮叹了口气,“你是在学庞士元呢,还是蒋公琰?既然有如此才华,为什么三个月不理正事?莫非是千里马自恃身价,不愿在低微的官职上效力吗?”
  “不、不是!”何祗摇着肥大的手掌。
  “那……?”
  “半年前,我做了个梦。”何祗咂咂嘴。
  他梦见一口井,井上沾着滑溜溜的青苔,探头往井里一看,只见汪汪水中,生长了颗青翠欲滴的桑树,叶子正在翡翠般闪亮。
  “醒来后,我想想就奇怪,想想又更奇怪,桑树怎么能生在井里呢?怪、怪!所以我写了封信问赵直。”
  赵直!这个飘飘忽忽的名字,冷不丁撞入诸葛亮耳里。
  “他怎么说?”王连问。
  何祗没答腔,摸出张纸递给诸葛亮,那是赵直回信:
  “桑非井中物,不久就会移植,何君将要受到重用;然而,桑字由四个‘十’加一个‘八’构成,恐怕您也只能活到四十八岁。”(桑,古时书为‘桒’)
  “天下第一的占梦师都开了口,我何必杞人忧天?”何祗眯起眼,“反正功名很快就会送上门,瞧,丞相您来了;我呢,活不到五十,趁着还有口气,多喝几杯酒,多摘几朵花,多看几个美人……”说着,这个胖到连小指上都能切下四两肉的男子,竟学美人翘起兰花指!王连看到,操起墨盒砸过去,口里道:“别恶心人!”何祗反应也快,顺手接住墨盒,手腕一转,换了个端盘子的姿势,继续说,“多吃几个好菜,快快活活的,也就够了……”
  “一派胡言!”诸葛亮猛道。
  这一声,令王连、费祎、何祗三人都噤若寒蝉,只有张裔从唇边泛起笑容。他喜欢看诸葛亮生气,那令他更显丞相之尊。
  “只因一个梦,就将国计民生置之脑后吗?”诸葛亮怒斥,“赵直的话,难道比《蜀科》更重?天道茫茫,凡人怎能预料?孤不信这个邪!”
  “您是您……”何祗嘀咕。
  “好啦,不要命了?”王连拉拉老朋友,压低声音。
  “丞相乃真君子,君子不畏天命,”费祎赶紧打起圆场,“至于君肃,一看就和祎一样,是个‘小人’来着。”
  “小人难养!”话虽如此,诸葛亮脸色却是一缓,问,“赵直在哪?”
  王连赔笑说:“成都牢里。”
  他这一说,诸葛亮记起来了,正是自己将赵直下的狱,原因是此人擅断先帝驾崩之日。管理刑狱的官员接到案子,不知该怎么处置才好,拖拖拉拉地将赵直一关就是一年多。
  “也该会会他了。”诸葛亮沉吟道,“备车,回成都。”
  “是!那……何祗……怎么办?”王连小心地问。
  “带回去。”
  “要治罪的话,就在蜀郡行吗?”何祗哭丧了脸,肚子圆滚滚、颤巍巍的,“卑职母亲六十多岁了。”他求助地看向王连。
  王连笑着踹了他一脚:“走运了呀你!”
  他又躬身对诸葛亮说:“成都北郊的郫县少了个县令。”
  “不,着何祗为成都令。”诸葛亮不假思索道。
  何祗傻了眼!相对他现在职位来说,做到郫县令,就是升了一级半;成都是国家首府,督军从事与成都令之间,隔着整整三级!就是说,丞相刚才一句话,已令他连升三级!“卑、卑职……不敢……”
  “试试吧。”诸葛亮微微一笑。
  “那郫县?”王连插口问。
  “一并交给他。”诸葛亮看看目瞪口呆的何祗,道。
  此后路上一个多月,何祗都疑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简直怀疑车到成都,就会有人将他捆到廷尉府里去问罪。第一条罪是不尽职,第二条罪是听信妖言,或许……肥胖也是一条罪过!眼望着成都越来越近,望着城门被车轮甩在身后,望着车直直驰向一扇朱门,何祗两只手心全是汗。“到了!”王连拍拍他。诸葛亮将羽扇指着对面说:“你先进去歇歇,要蒋琬将多日来的公文节略准备好我看。”顺白羽望去,门楣悬着三个黑漆漆的隶书:丞相府。
  因为打算见见赵直,诸葛亮没有先回府。他知道,一旦走入那个堂堂皇皇的庭院,见到匆匆行走在回廊里的下属、见到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等在柏树边的官吏,听到“公举……巨达!仲邈、季休……快些!跑几步!”之类匆忙、亲切的呼唤,再听到蒋琬文文气气的声音:“这些是从绵竹来的;这么,要发到巴西去;至于这个,南江、汶山仍难施行。今日送来三十二份奏议,全在这里……”那他——蜀汉丞相诸葛亮,就再走不脱了。不是政务在缠绕他,是他会一个猛子扎入成山成海的文卷里。他甚至一连坐过十几个时辰,从头天早朝归来坐到次日上朝!外面车马备好了,诸葛亮撑着几面一站,才发觉两条腿几乎直不起来。
第75节:青青陵上柏(5)
  “劳碌命!”他靠在车内微笑着想。
  “文仪陪君嗣到廷尉走一趟,”诸葛亮又道,“将君嗣流落江东之事解释一下;文伟跟我去狱里看看。”
  “是。”三人齐声回答。
  诸葛亮很快见到了赵直,不过,比赵直更吸引他目光的,是他在狱中看到了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一个身穿鲜红短衣,火辣辣好似烈焰的女孩儿,她梳着眼下最流行的堕马髻,又黑又密的发上扎了根非常长的玉簪子;腰上束着镶八宝的软绸带,一双齐膝的小山羊皮靴使她更显得精干、活泼。女孩捧着一页纸,来回踱步、高声念道:
  “我从前与崔州平交往,多此从他那里听说自己的过失;后来与徐元直交好,他也经常启发、教诲我。入朝为官后,董幼宰给我提建议,每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胡伟度也时时指出我的阙失,劝我更改。虽然我天资有限,不能全部采纳他们的意见,但心里一直很感激这四个人,彼此相处得很愉快,这也正说明,我绝不会对直言者怀有成见……”
  这赫然是诸葛亮《与群下教》的原件!
  “怎么样?好不好?”念罢,女孩亮着眼睛,问一旁囚衣的男子。
  “好、好!”男子回答。他约摸三十出头,黑发随随便便挽在肩上,一腿曲起、一腿直伸地倚墙而坐,右手搁在膝上,左手捏了根卜草在画沙盘。站在诸葛亮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他极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干干净净的指甲显露出他是个整洁的人;他抬头一笑,瓜子脸显得有些刻薄,笑眯眯的丹凤眼里,藏了点诸葛亮看不透的东西。
  “很漂亮呀……”忽然费祎叹道。
  “看上了?”诸葛亮听闻他称赞红衣少女,笑着问。
  “不不!”费祎咳了声,愁眉苦脸道,“哪敢看上个女飞贼呢?”
  此时,少女再度从怀里摸出一份文卷,清清嗓子念道:
  “将军来敏对上官扬言:‘新人有什么功德,要剥夺我的荣誉来给他们?’来敏年老狂悖,屡出怨言,乱群之过,胜于孔融!……我本以为能以仁义来引导他,令他改掉恶习,现在既然做不到,只能上书撤掉他职,令闭门思过!”
  “《黜来敏教》?”费祎惊道,“府里真遭了窃……”
  “哈哈,文伟不认识她?”诸葛亮问。
  费祎摇摇头。
  “唉……”诸葛亮没奈何地笑笑,走上前,走入少女视线。她看到他,猛地跳了起来,一跳里,是说不出的亲昵;可惜没等诸葛亮将她的喜悦捉住,眼前的俏丽面孔立时凉下来,少女顺手把教令往怀里一塞,说:“爹回来了?”
  “刚回来。”诸葛亮笑着拉开狱门。
  “我不走。”女孩儿身子一扭。
  诸葛亮牵住她的手,低声道:“我有正事。”
  “我的事就不正经了吗?”她嘟起嘴,“总有个先来后到!”
  就像他从来没法与舜英生气一样,对这个女孩,诸葛亮也一筹莫展。所幸今次有个费文伟傻站在门外,诸葛亮招招手说:“进来帮个忙,我要与赵直单独谈谈。”费祎“哦、哦”两声,心道:原来这“女飞贼”就是丞相唯一的骨肉,是诸葛亮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宝贝女儿:果!
  诸葛果今年十七岁。
  “我不走!”果跺足道。
  “丞相?”费祎扬扬眉。
  诸葛亮笑道:“带她回府,看着她把‘赃物’放回去。”
  “是!”费祎咧嘴一笑,上前一把握住果的腰,二话没话就将这个飞扬跋扈的“千金”往肩上一扛,像扛起了个麻袋!多骄横的少女呢,扛到肩上后,竟那么轻盈、柔软,能令十个男子里,有九个想入非非。果一面尖叫着“放我下来……混账!该死的!”一面手忙脚乱地踢腾,费祎全不理会:至少丞相并没有制止他,相反诸葛亮正笑吟吟地看着,满意于终于找到了一物降一物的、果的克星:反正不至受伤……真可惜舜英没看到这一幕。
  费祎“腾腾腾”大步将果扛走,直至女孩子的尖叫渐渐远了,诸葛亮才笑了笑,在赵直对面坐好。
  “终于见到了你。”赵直手抚沙盘,先一步开口。
  沙盘里画了个人正往山上走。
  “不要给果占梦。”诸葛亮严肃地说。
  “这哪是富家小姐的梦?”赵直淡淡一笑,抓起卜草将盘里人一分为二。 “我要告诉你……”他前倾身体,轻轻地、几乎向着诸葛亮耳语道,“是朱褒的梦哟!”
  朱褒?!诸葛亮一震,似被从高处坠落的巨石砸到了,以至于面孔上也呈现出痛苦的表情。
  “记得了?”赵直玩味地问。
  诸葛亮点点头。他记起了三个姓常的年轻人,生着一样敦厚、诚实的面孔,他们是益州从事常房的儿子。看到诸葛亮,三人大老远的就会停下脚步,拱手低头说:“丞相……”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然而,他三人,却在同一日被诸葛亮下令斩首!鬼头斧掉落,三颗惘然、悲哀的头颅也顺之掉落,刽子手抓着头发将它们拎起来,问诸葛亮说:“丞相,要悬首示众吗?”诸葛亮摇头道:“不,直接送入 櫊樃??刂彀???7克牡芤睬ǖ皆綆Q去。”
第76节:青青陵上柏(6)
  “杀错了?”赵直谲笑着,小声问。
  “没有。”诸葛亮飞快地回答。
  赵直原以为他所以快速回答,是想要躲闪,可一看诸葛亮的眼睛,他怔了:从没见过这么坚定和明亮的眼睛,眼前人明知负担着沉重的罪,却从没想要改正,他是……毫不迟疑的。
  “诛杀常家三子,是为了安抚朱褒。”诸葛亮说。那一夜飞马声声传入成都,素宣里弥漫着血气。局势动荡,南中皆反。益州从事常房察觉朱褒心怀不轨,便审讯、处死了其亲信。朱褒恼羞成怒,袭杀常房,上表反诬常房谋反,请求朝廷灭他满门。尽管心知真相,考虑到国家新遭大丧,百事纷纭,分不出兵力来平定南方,诸葛亮选择了放弃常家。
  “我决定这样做时,向朗坚决反对。他一贯识礼,第一次用责备的口气对我说话,向朗说:‘君子不会杀戮良善以讨好恶人。’这话……很重啊。”他微笑着望住赵直,“你猜我怎样回复他?”
  赵直心里一紧。
  “我说:我要用常家三颗人头,换国家一年太平。叛乱平定之日,我会亲自祭奠常房一家。罪孽,无论多重,亮一力承担。然后我就在三个名字上各画了个圈……”诸葛亮伸出右手食指,轻飘飘地转了转,“我说:斩。”
  这个“斩”字,听入赵直耳里,就像深黑的星辰,坚硬得磕疼了他。
  赵直搓搓手,突然仰面大笑。
  “一年太平?诸葛亮想得太美了,哈哈!”他指着沙盘说,“看到了吗?这是朱褒昨夜的梦。”
  诸葛亮一惊:“他在成都?”
  “是,他专程请来我占卜前途。一来,就做了个‘上山’的梦。”赵直唇边掠起了古怪的弧度,似乎在笑,“我仍未告诉他,这梦是个凶兆。”
  “凶?有多凶?”
  “大凶!”赵直拍手笑道,“凶到他一听我解释,便要扯起反旗。从你杀掉常家三子到现在,是……五个月,对吗?你令他迟疑了五个月,而我将在一夜间使他下定决心。”
  造反的决心。
  因为我的口唇,说出的全是上天的安排。赵直矜持地想,矜持地凝视诸葛亮。从十年前起,他就在关注这个世称“伏龙”的男人,原先怀着期待、赞叹的心,后来,心思慢慢变成了怀疑和争斗。“每颗星都有自己的位置,没人能够改变。”赵直微笑道,“像你那样,想用双手来摆布繁星,是多么愚蠢!”
  被如此直接地讥讽、挑衅和揶揄,诸葛亮却没生气,将赵直当作另一个世界的人就好,他淡淡想,所要做的,只是拉他进入这个世界,并且……利用他。“利用天意”——好可怕的念头!可对诸葛亮来说,这就像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一样自然而然。他整衣起身说:“我放你出去,安排你住在成都。你既是占梦者,那就照旧占你的梦,不过,请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赵直欣然问。
  “朱褒的梦,解得好些。我需要时间,”诸葛亮慢慢道,“欺骗他,就算欺骗也好,给足我一年。”
  赵直扑哧笑了,没说话。
  “你太低估我,”占梦者想,“所以,多少得付出点代价。”
  第二日,朱褒随诸葛亮见到了赵直。
  赵直已脱去囚衣,搬到一家平常小院里住。看见诸葛亮他心里一动,停下正在浇花的手,高声招呼朱褒说:“朱大人,这边来!”朱褒看看诸葛亮,见丞相正在微笑,便作了个揖,快步上前,走到赵直身边。他迫不及待地想了解梦的含义,以便在混乱的时局里找到自己最好的归宿。
  “我梦见自己往山上走……”朱褒重复说。
  诸葛亮背负双手,施施然地跟上来。“往山上走?不是步步高升么?正合着朝廷之于朱太守的信任。”他笑着说,似是初次听到这个梦,也初次见到赵直。“赵先生以为呢?”他又问。
  “凶。”赵直一字字道,“大凶。”
  朱褒猛地一颤,双手紧握,方才还喜笑颜开的眉目,一瞬间布满尴尬。就连诸葛亮,多少也有点不安。
  “怎么会凶?”诸葛亮给了他个补救的机会,“先生再算算?”
  “何须再算?”赵直仰面笑道,“三岁孩子也认识这个字。”他提起足尖,在地上画了几笔,先是个“山”字,再在“山”上加了个“人”,满不在乎地说,“瞧!人临山上,不是‘凶’字吗?再明显不过啦。在高处,有人不满朱大人你骄横跋扈,大人再不为自己打算,灭顶之灾很快就要临门。”
  每句话,都像鼓点重重敲在诸葛亮胸口!这分明……是在怂恿朱褒造逆,这个人,竟敢在蜀汉丞相面前,怂恿 櫊樚?卦炷妫『顾?豢趴糯又彀?成狭飨吕矗??ㄕ叫木?乜醋胖罡鹆粒?」芸吹降娜允秦┫嗲浊械奈⑿Γ?戳钏??袒蟛话病U灾彼?健案叽Α钡摹安宦?保?训朗恰???
第77节:青青陵上柏(7)
  “想从占梦者口里听到好话,比登天还难。”诸葛亮笑着问,“朱太守相信赵直所言?”
  “没、没,”朱褒抹一把汗,笑得比哭还难看,“只是,呃,一时兴起罢了,嗯嗯,兴起罢了!”
  “那才是国家之幸,也是太守之幸。”诸葛亮饶有深意地说,看了赵直一眼。
  “怎么?”赵直避过朱褒,用得胜的口吻道,“想要惩罚说实话的人吗?”
  “不。”诸葛亮冷冷一笑,“等等再说。”
  “等什么?”
  这个问题,诸葛亮是在送走朱褒后才回答赵直的。
  “等着看他会不会造反。”
  “哈哈!”赵直纵声大笑,挽住诸葛亮手臂,“会的,一定会!”
  “或许到时候……”诸葛亮蹙蹙眉,将手从赵直手里脱出,低声说,“我将把你送上刑台。我倒很想知道,占梦者怕不怕死?”
  “不怕。”
  “为什么?”
  “你若杀我,你就输了。” 赵直笑眯眯地说。
  3
  回程路上,朱褒心里七上八下的,一听到身后车轮响,就忙不迭地掉头去看,唯恐诸葛亮派出追兵,把他从马车里拖下来,投入囚牢。尽管暗示过,若他不能如期回去, 櫊樉突峋倨鸱雌欤???翟诓虏坏街罡鹆粒耗歉隹此菩σ饕鞯哪凶樱?烤够嵩跹?觥K?衣飞喜⒚挥蟹⑸?鸬氖拢?氲脿櫊樉衬冢?彀?こず舫鲆豢谧瞧?!懊扑懒耍 彼?〔教?鲁担?χ毖?耍?胺戳税桑≌灾彼敌装。?俨环矗?屠床患袄玻 ±
  “郡内官吏仍有不从者……”府丞张悦提醒。
  他一瞪眼:“造反哪有不死人的?”
  仅仅三天,朱褒擅杀属官八人,小吏十三人!没想到区区 櫊樋ぃ?褂心敲炊嗖慌滤赖模”磺拙?赜底诺闹彀?銎鹆常?锵У赝?牌旄松系囊涣锒?送罚?踹跫干?骸肮???煤喊 ?上?芰艘桓觥D巧鼻У兜拿油??丰套樱〈?钕氯ィ?灰?啦灰?睿??芴嶙潘?防矗?透??饲Ц銮?!±
  糜威是已故安汉将军糜竺之子,极擅弓马,刘备爱妾糜夫人在世时,常夸小外甥“有熊虎一样的力气,猿猴般敏捷的手臂”,说他准能做到大将军,光大门庭。然而原本最得刘备宠幸的糜家,因了糜夫人早死,叔叔糜芳又在荆州陷落时投靠孙权,迅速衰败。父亲又羞又气,活生生急死了,临死前拉着十五岁儿子的手说:“莫靠人,靠自己。到南边去……挣到功名再回来!”
  “是!”
  刚为父亲守完孝,糜威就把祖传四百石的乌号弓往肩上一背,扎扎紧,腰间挂一囊十九枝飞凫箭,打马飞入 櫊槪∈?潘晔彼?龅轿槌ぃ?罡鹆猎?奘橹乱猓?试覆辉富爻?H巍敖鹞嶙印保?油?匦潘担骸叭舨荒芷菊姹臼乱坏兑磺垢沙隼矗?兔涣持丶?雀阜剀悖 贝呵锫肿??炙哪旯?ィ?油??茸疟皇谌挝??韭砟兀?吹鹊搅酥彀?ξ??刈呓??遥?鹊揭桓龃ツ烤?牡摹胺础弊郑?
  “子正(糜威之字),军司马算什么?将军!将军要不要?”朱褒走得离糜威太近。后来朱褒想:若不走那么近,糜威哪能逃走?
  “子正哟……”
  朱褒再一开口,冷不丁被糜威用弓弦勒住脖子!
  “滚!滚远些!”
  青年高声呵斥围在四周的军卒。他们稍有迟疑,他就在手上多加一份劲道!朱褒拼命扯住弦,口里“呵呵”地呼着气,鼓起眼睛下令军卒散开:“照做,快……贤侄!子正、子……”众目睽睽之下,糜威挟持太守快步走入马厩,挽了匹好马,把它一直拉到门外,直到翻身上马后,他霍然甩开朱褒,手腕反转,猛将三枝箭搭上弓,没及众人回过神,三道金光一闪,恰似晴空霹雳,只有“夺”的一声!三枝箭齐刷刷没入门前铁树,五寸有余!军卒们看得呆若木鸡,站得近些的上前去拔,一拔之下,羽箭竟然纹丝不动。
  “上、上——!逮住他!”朱褒怒吼。
  掉头再看,哪还有糜威的影子?只剩马蹄过处尘烟飞舞,以及朱褒脖上十多颗红珊瑚般的血点子。
  “杂种!杀,见着就杀……不管了!”朱褒摸摸脖子,染了一手血。
  没有人相信糜威能走出 櫊槪??湛嗾交岚炎钋孔车那嗄晖峡澹?崃钏??窭Ф佟⑿稳菘蓍隆!八懒吮然钭鸥?谩??彼?得油?黄鸸?飧瞿钔纺兀吭诨钌???羧照接训母觳部诚吕词保?谝患?淙牒门笥训难劾锸保?诮?淙胱约盒「沟募?纬隼创钌瞎?僬绞保??邓?游炊?。壳嗄耆艘淮未畏缮砩下恚?淮未卫??抗??淮未畏?觥⒖成薄⒈寂堋⒌?颍?客?耙徊剑?投嘁环峙瓮贰⒍嘁环只钭诺摹??瓮??
  糜威跌跌撞撞逃出 櫊樋ぁ?
  他甚至跌跌撞撞跑到成都,将“朱褒叛逆”之事告诉了诸葛亮。
  那时诸葛亮正坐在郊外一块形状像砚台的白石上,将一条腿搭上另一条腿,静静地望着不远处一群漂纱的女孩。他手里捏了个装信的丝囊,囊上封着两道火漆,显然是被人拆开看过,又重新封好的;唇边挂着浅浅的、专注的微笑,以至蒋琬领糜威去见诸葛亮时,见到这微笑便停下了,不愿立即打扰他。第78节:青青陵上柏(8)
  诸葛亮在凝望的,是他多么喜欢的场景啊。
  十六七岁的少女欢欢喜喜地聚在锦官城外,聚在清亮的河边,一人抱一个盆,盆里装着五色锦绣。女孩儿鬓角上沾着早春湿漉漉的雾气,沾着白白、软软的柳絮和浅红的桃花。她们嘻嘻哈哈地提起绸缎一角,将它“哗”地一声抛开,阳光直射下来,飞溅的水珠子成了闪光的五铢钱,整条河呢,也成了一匹再鲜亮不过的绸子,一双双纤巧的手抚摩着它、爱惜着它、捉弄着它,用唧喳的笑声滋养它,令它像小孩子一样活泼泼地流个不停、笑个不停。偶有身骑白马的少年经过,见到这些女孩,就像见到最新鲜的野蔷薇,全都眼神发直、收不回来啦。胆子大的,就用鞭子拍拍马屁股,靠近了,笑着问:
  “绸子卖不卖?”
  “卖!”少女们一齐回答。
  “几个钱?”
  “三百一匹。”
  “忒贵啦!”少年故意打趣。
  “小气鬼!”女孩眼睛瞥一瞥。
  “挣钱备嫁妆吗?”少年笑问。
  话音刚落,他就被半盆水浇到面孔上,水声里夹杂了铃铛般的轻笑。女孩们一面笑,一面唱:“不嫁千金子,休做深闺思。不许轻薄儿,朝朝恋春池……”萦绕在诸葛亮耳边的歌声、笑声,令他情不自禁地想:所谓国家,这样子就好了。真好……他转面看看蒋琬,蒋琬忙扶着糜威上前。
  “丞相……”
  糜威刚一弯腰,就觉腰上一阵疼痛,是伤口再度裂开。
  “辛苦了。”诸葛亮说,“子正暂且住我府里吧。”
  “朱褒他……”
  “这是意料中的事,自作孽,不可活。”诸葛亮淡淡说。
  “丞相若欲兴兵,威愿为先锋!”糜威高声道。
  诸葛亮抬眼望望这个从尘烟和伤痕里逃了生的青年人,赞许地笑笑,声音仍很平淡:“不急。看看吧,看那些人想爬多高。”他顺手将信笺递给蒋琬,吩咐道,“此事才是当务之急,重中之重。”
  蒋琬捧过一看,一道火漆下印了“吴王”章,另一道火漆下印着“江陵侯——陆”,拆开丝囊,里面是孙权亲笔,大略为:
  “三月将遣张温入蜀结好,其人虽说酸腐,行事自有节度,望孔明好生招待他,也就安慰了孤在远地翘首盼望之心。”
  后面还有两句话,却被涂抹掉了,看墨痕,撰写与修改之间至少隔了一个月。蒋琬眉尖一蹙,疑惑地看向诸葛亮。
  “是陆逊。”诸葛亮笑道,“孙仲谋将小印放在了西陵营陆伯言处,来往信笺,凡有不恰当的言辞,他可就便删改。江陵侯之受宠信,由此可见一斑。”
  就像因为诸葛亮,蜀汉才受到了曹魏、孙吴的更大重视一样,那个稳若磐石的白衣男子,也令诸葛亮对江东更生出尊重与谨慎的心。如果将岁月比作河床,英雄就是流水,没人能占据整个时代,也没人能长盛不衰。上一代的激昂高蹈、铁马金戈如今已沉淀为了谈笑帷幄、冷静不移。“我将掀开另一种生活……”忽然诸葛亮想,一念及此,他唇边又漾起了笑纹,这微笑看入刚从南中逃回来的糜威眼里,真是恍若隔世。
  “丞相,”蒋琬问,“迎来送往,要安排哪些人?”
  “张温是读书人,让读书人来接待他。”诸葛亮笑道,“请孟光、许慈、杜琼都去。”
  “杜微呢?”
  “别为难老先生了。”诸葛亮摆摆手加了句,“叫子敕也去。”
  “秦宓?”蒋琬皱起眉,“他怕是不肯。”
  “他仍欠我五万钱哪。”诸葛亮解颜笑道。当初秦宓下狱,被判宫刑,是诸葛亮拿钱替他赎罪,才得无恙。
  “真那么说?”蒋琬苦着脸问。秦宓是何等傲气之人,不提“五万钱”还好,一提,怕是捆都捆他不来。
  诸葛亮没回答,只含笑看了蒋琬一眼,意思是随你怎样说,把他劝来即可。“真棘手……”蒋琬正嘀咕,诸葛亮伸了个懒腰,挺身站起,举目看看安静了的河边,看看被夕阳拖得很长、很细的少女们去远的影子,低声说:“一直这样就好了。”他挽住糜威的胳膊又说:“走,陪我去‘客来堂’吃顿饭,你身上有伤,今日不可喝酒。我们边吃边谈,我与令尊交往甚好,你就像我侄子一般。”
  “不不,威寸功未建……”糜威没想到诸葛亮竟如此随意。
  “哪非要建功才能吃饭?”蒋琬笑了。
  “子正平安归来,就是大功一件。”诸葛亮抚着糜威肩膀说,“看到你,是我从南中得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十日后,糜威在皇帝驾前被授予军司马之职。
  吴使张温也来了。
  每件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正如诸葛亮预计:张温见到了如花似锦的成都,见到宝座上坐着个英俊少年:刘禅,他有着温文尔雅的谈吐和君王宽仁的威严;在白玉阶下,靠左面第一个,站着国家的丞相,身着黑红官服的诸葛亮,张温本以为即便在朝里他也是羽扇纶巾的装束,一看之下,才知这个位高权重的男子在皇帝面前仍保持着极度的谦恭,流传在江东的、说诸葛亮蔑视皇权的谎言,就此不攻自破。张温呈上孙权的礼单:夜明珠一百颗、大象五头、珊瑚、翠玉各三箱后,也得到了蜀汉昂贵的回礼:骏马两百匹、蜀锦七百段。
第79节:青青陵上柏(9)
  走在午后的街市上,绸缎将张温眼睛也看花了,当他询问是否能买些丝锦回江东时——因为夷陵之战,吴蜀贸易也受到影响,换上便装的诸葛亮用羽扇指着两旁锦缎笑道:“自然。亮还要多谢惠恕(张温之字)。战乱后,国家要迅速恢复国力,所仰赖的只有蜀锦。亮所担心的,是它仍不足以负担起朝廷所需啊。”
  “丞相多虑了。”张温拱手笑道,“依在下看,不用多久,江东豪族全得爱上贵国丝绸,您若再提高一些税率……”
  “尽管放心。”诸葛亮笑吟吟按着张温的手,“只会降低对盟友的税率,真到迫不得已时,会从曹魏那里多要一些,哈哈!”
  “丞相没有禁绝与魏国通商么?”张温吃了一惊。
  “‘陛下’没有禁止,”诸葛亮更正了他的说法,“非但不禁,还很倡导这样做,只要买入少些、卖出多些就好。”
  “达人啊……”张温叹道。来蜀之前,他一直疑惑为什么孙权只因十四年前见过诸葛亮一次,就对他念念不忘;而今,张温欣然地想:这个羽扇纶巾的身影,也将留在我记忆里。出使蜀汉,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能看到诸葛亮温和的眉目,听到他温和的声音,也算有幸。原来真有一种人,足以汇聚天下目光,他并且能从容地承担起这些目光,不使人感到最轻微的失望。可惜无法停留得更长久……想到这,张温不禁心生留恋。
  留恋的情绪持续了十三天,第十四日清晨,诸葛亮在城外万里桥为张温饯行。春夏之交,暖洋洋的日光是情人温存的手,抚摩着青山绿水,令它们显出格外的神气。水呈碧色,低头就能看到条条银鱼绕着白石头穿梭来回,忽然两两相撞,一摇尾巴,各自散了;山间花开正盛,像圈圈七彩腰带,把峰峦点缀得一派热闹,远望仿佛一群头戴花冠的孩子趴在山上,张望今次的饯别。
  酒香飘荡,行人欲醉。
  醉眼婆娑,应奏弦歌。
  张温才饮了三杯,就觉轻飘飘的。“琴来!”他忽然说。人们眼望着张温接过焦尾琴,抱在怀里,上前几步,朝诸葛亮一揖及地,笑道:“久闻丞相精通乐律,临行之时,可否惠赐一曲?”
  诸葛亮将手里酒樽轻轻搁下。
  “张惠恕!”张裔刚开口,就被王连紧紧拉住。
  诸葛亮看看弦琴,忽然扑哧一笑,问:“子敕还没来?”
  蒋琬无奈地摇摇头,催了三次,秦宓仍迟迟不到。
  “再去催。”诸葛亮把手指放在弦上,徐徐一按,笑着说,“迟来一步,便听不到亮的琴声。”
  话音方落,他已将中指一挑!一个清亮、高亢的宫声飞起,似舞女一刹那抛出长袖。琴声穿云裂帛,将诸葛亮带到很久之前。手指飞舞,穿越音尘,恍惚里,他看到一个身披帅袍的男子正仗剑起舞,面对浩淼长江之水,面对上千灯火楼船。诸葛亮微微昂起脸,见莫邪剑在男子手中颤抖,柄上栓着纯黑色的奔马穗。剑花舞得水浪一样频密,舞出一幕幕往事:赤壁、荆州、周郎、庞统、先帝……唉,浇在面孔上的烈酒、挂在胡须上的肉汤、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琵琶声拍打着江水,万马奔腾犹如闪电!
  过去了的,回不来了。
  就像周郎的舞,再也回不来。
  诸葛亮忍不住难受,所以歌声里也流露出一些哀伤: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驾驽马,游戏宛与洛……”
  秦宓匆匆赶到时,琴歌已至尾声。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诸葛亮猛然将琴一推!
  “丞相。”秦宓拱手施礼,见落寞的笑容正在丞相脸上消散开。
  “子敕来啦?”诸葛亮招招手,并无半点责备,转脸向张温介绍说,“秦先生是益州学士。”
  “学士吗?可学了些什么?”张温带醉问。
  秦宓傲然回答:“五尺小儿也懂就学,何况我呢?”
  “那温倒要请教。”
  “请讲。”
  “天有头吗?”张温手指青天。
  “有。”秦宓漫不经心地说。
  “在哪里?”
  “在西面。”秦宓应声道,“《诗》云,‘乃眷西顾’,以此推断,头在西面。”
  “天有耳朵吗?”张温又问。
  “当然!”秦宓哈哈笑道,“《诗》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没有耳朵,怎么听啊?”
  诸葛亮莞尔一笑。
  听张温、秦宓一来一往地接着说“天有眼睛么”、“天有脚么”之类飘渺虚空的话,他禁不得又想:回不来了。隆中时与朋友们喝着梨花酒,臧否人物、指点山川的岁月,就像江河一去,再不回头。他再没有秦宓般的雅兴,再顾不上这些“天”啊、《诗》啊的问题。近在眼前的,是南中泛滥的烽火、北方强盛的敌国、是一卷卷密密麻麻的案牍,是权衡利弊、协调阴阳……诸葛亮揉揉额头,一转脸,却见身边蒋琬正往袖子上记下些什么。
第80节:青青陵上柏(10)
  “公琰?”
  “哦……”蒋琬脸一红,解释说,“没有文伟的好记性哪。”
  “怎么?”
  “一个时辰后,丞相安排了见严太守;一个半时辰后,是赵将军;我漏掉了一个人,得补上去……”
  没等蒋琬说完,诸葛亮摇摇手劝止了他。“送别张温再说吧”——他手指轻按琴弦,表达了这一层意思。
  “天有姓吗?”这时张温几乎瞪着秦宓问。
  “有!”秦宓喝了一大口酒。
  “姓什么?”
  “刘!”
  “怎讲?”
  “天子姓刘,天自然姓刘!哈哈哈哈……”
  不知是羞惭、急躁或是酒气熏染,张温一张面孔红得像熟透的虾,秦宓仰面大笑时,诸葛亮站起身,他双手捧琴绕过秦宓,绕过时小声说:“别醉酒了,子敕。”接着,走到张温面前,将琴还给他,温言笑道:“唇舌游戏,何足挂齿?惠恕能做使臣来蜀,子敕却万万不能使吴,这正是各有所长。”
  “哦?既说宓做不了使臣,敢问今次赴吴答礼之人,是哪一个?”秦宓心里不服,直接问。座上一时俱静,人人都知秦宓性格高傲,不屈于人下,兼之博学多才、逸兴横飞;此时他当面发难,怕是要与使臣一争高下。若在张温眼前闹起内讧,倒真有失国体。
  “是我。”一个笑嘻嘻的声音说。
  秦宓循声望去,一看就傻了:“是你?”
  “正是我。”费祎手里捏着三颗滴溜溜转的骰子,眨眨眼又说,“没法子哟,我奉命使吴。归来后,再教你怎么把三颗骰子一扔……”他随随便便抛出骰子,随随便便一接,平展手掌递到秦宓眼前,“喏,一扔就三个六!哈哈!”
  手心里赫然真是三六一十八点!
  “怕了你,怕了你……咳!”秦宓清清嗓子,再不吭声。
  “他欠我赌债呗。”费祎朝大惑不解的董允做个鬼脸,健步上前,走到诸葛亮身边,没及施礼,已被稳稳地托住手肘,举目一看,诸葛亮眉目严肃,俯瞰桥下流水说:“收敛些性子,文伟。”
  “是。”
  “令江东不再干涉南中。”
  “是。”
  “此水而至江东,可有万里之遥。”诸葛亮叹道。
  费祎微笑道:“是。”
  “是什么?”诸葛亮问。
  “万里之行,始于足下。”费祎凝望远处,慢慢说。他这副认真到英俊的样子,被一个红衣少女看入眼里,看得她面飞彤云。
第81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1)
  第九章 孟获以为自己死了
  1
  到南边去……到南边去。诸葛亮再次梦到云雾缭绕的南中。梦到花藤像女人的长发般倒垂下来,白芷结在薤根上,苤荔花连着蕙草,木兰上凝着透亮的水珠,手一碰,就琉璃一般碎去。他一脚深、一脚浅踩在泥里,就像踩着某种动物温热、起伏的身体。汗水无声滴落,从密林深处,传来“罗罗、罗罗”的啸声。诸葛亮循声穿行,恐惧里夹杂着渴望。“罗罗、罗罗……”南中究竟多大,没一个人知晓;烟瘴、毒花、野兽、蛊惑,那里藏了多少秘密,也没一个人明白。近来,诸葛亮一直在讨论是否该亲率大军、平定叛乱,以王连为首的官员们坚持不愿他涉险:按王连的说法,万一丞相有个好歹,国家不知将陷入怎样的危机;但他自己清楚,若不能安定南边,就根本谈不上“开拓”。“我想去那里。”无论醒着还是梦里,这个愿望都强烈到无法回避。“若能征服南中,就一定无往不胜!”或许,在更深的心里,诸葛亮暗暗赌了赌。他越过层层瘴气,腰挂章武剑,一步步走下去。再近一些、再近些就到了——一个声音在说:“罗罗、罗罗……”
  “呼……呼!”是谁在吹气?
  诸葛亮霍然睁眼,鼻子前贴着一张女性的脸!
  “唉!”他无奈地一推她,擦擦额上的汗,“吓人一跳。”
  “爹,”黑盈盈里,果抱住诸葛亮胳膊,“我有事求您。”
  “说。”
  “先答应了我才说。”
  “说说看?”
  “不!先答应!”果翘起嘴。
  一个小孩子,闹也闹不到哪去。诸葛亮很快放弃了坚持,笑着拍拍女儿的背:“行、行……说吧。”
  “我想嫁啦!”果小声说。
  诸葛亮吃了一惊:原来女儿一眨眼就大了。
  “嫁人?那该问你娘。”再看女儿神色,诸葛亮明白了大半,“好、好……看上人了?”
  果点点头。
  “府里的?”
  “不,宫里的。”她咬着指甲说,“现在在外头。”
  宫里?诸葛亮哑然失笑。宫里能有谁?皇帝刘禅,不是好几年前就被果拒绝了吗?他含笑望着女儿,等她道出名姓。
  “文伟。”果说。
  “文……”诸葛亮将第二个字吞下去,多问了声,“谁?”
  “费祎!”果冲着父亲耳朵高叫。
  “换一个吧?”诸葛亮一脸苦笑,“文伟太粗率了,何况……”
  “我知道他家里有妻有子。”果撇撇嘴。
  “知道还说?”
  “知道才找爹嘛,”果腻在他怀里,“爹给我做主。”
  “做不了。”诸葛亮叹道。
  果笑着拉拉他胡须:“不管!爹、爹……不然我不理你啦。”
  “不至于吧?”
  “就不理!”
  没及诸葛亮回话,果跳下榻,“咯咯”笑着跑远了。
  一个心血来潮的孩子。诸葛亮想,好在费祎去了江东,等他回来时,果也该忘记这事了。不过是该给女儿找个好婆家。他默默数点了一遍合龄的青年。“……糜威还行。”诸葛亮拖着鞋下了床,想去找舜英聊聊:国事繁重,舜英夜里警醒,为怕打搅她,夫妻分房而居已有月余;今夜,他确实想去看看妻子,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又照例走到了正厅门外!只见一灯如豆,勾勒出两个人影,一个是相府值夜的王连,正一面咳嗽,一面批点案卷;另一个看着眼熟,却难以立即说出姓名。
  “赵先生,请占一卦,看看丞相会否亲征呢?”王连说。
  赵直?!诸葛亮心里一跳,落下了推门的手掌。
  “王大人,怎么不算算自己?我看你气色不佳,恐有性命之忧。”这正是赵直轻飘飘的声音。
  “不必。我能活到今日已是上天开恩。”王连道,“一个月,最多一个月吧……拖不过哇。府里少我一人,倒无足轻重。咳咳,只南征一事……唉!南边太苦了,不瞒你说,我这病就是在那里落下的!”王连又是一阵剧咳,勉强说下去,“我今还在,能拦拦丞相;哪天我撒手去了,他……”
  忽然他停了口,看到眼前多了条影子。
  “丞……”
  诸葛亮一把捉住王连手腕,是个搭脉的架势。
  “为什么不早说?”
  “我……”
  “别说话。”诸葛亮又说。
  赵直看着诸葛亮为王连诊脉,冷冷一笑,倾身挑亮灯芯道:“岂独王连?”
  “嗯?”
  “张裔、蒋琬、费祎、杨颙……只怕没人能活过五十。”赵直嗤道,“我听说,诸葛亮扬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跟着您的,一个个也……”
  “赵直!”王连斥道。
  “说了别说话。”诸葛亮仍很平静,按住王连的手,过了一会儿,才温声道,“脉相太虚了。睡睡去,再不可熬夜。”他推推王连的背,指着一旁厢房说,“我会叫醒你,假若有一定要烦劳你的事。”
  “丞相……”
  “去吧。只有一件事,记得明日尽早颁下公文。”
  王连拱手等着。
  赵直袖手旁观,不置一词。
  诸葛亮坐到几后,拈起翰墨道:“十日后,我亲率三万人出征。”
  “出征?”王连急了,刚想劝阻,诸葛亮摆摆手,不可更易地说:“既然要去,索性亲自去。文仪,”他抬头看住王连,“你果真担心我安危,就好好在府里等亮凯旋,我是说……活着,等亮收获整个南中,聚拢散乱的人心,带回玉帛之好,”诸葛亮瞥了赵直一眼,又说,“也带回朱褒、雍闿的人头。”
  “无法劝说您了吗?”王连仍不死心。
  诸葛亮笑着摇摇头:“不迁延了,亮希望能令文仪看到。”
  很久以前就知道,有些事是必须做的,无论危机重重、或者前途难测,都不可停歇。二十七岁时,是否真打算帮刘备建国后,便隐归山林呢?那心思,就像飞鸟过后,天空不余一丝痕迹,令人难以琢磨;现在,复兴的国家就在他手心,像第一滴露水一般美丽,也一样脆弱。诸葛亮的一个大缺点,是常将国家想得太过娇贵,爱情——若将他之于蜀汉的情感说成“爱情”的话,真使他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虽然也使他高瞻远瞩、无人能及。
  “下令赵直随军。”诸葛亮又说。
  赵直一震!“我不去。”他说。
  诸葛亮轻蔑地笑了:“我没有问你。”他手指叩击几面,重复道:“令赵直随军,他不肯去,就装入囚车里拖着走;他若自杀,就把尸体带去。”
  非但赵直呆了,就连王连也怔怔的说不上话。
  “为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赵直才问。
  “我原本不必给你理由,不过告诉你也无妨。”诸葛亮整理着竹简,回答说,“我要你看看我的梦,看看目前的南中。朱褒谋反,虽不能由你负责,但你难辞其咎。赵直,”他微微笑道,“孤罪孽沉重,你呢?”
  “我与你不同。”这话在赵直口里转来转去,终是没说出来。
  一把金斧钺。
  一柄曲盖。
  用羽毛装饰的前后彩车各一部。
  鼓吹乐一部。
第82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2)
  虎贲军六十人。
  “接旨吧,丞相。”马谡奉命将皇帝厚赐交到诸葛亮手里,他张望着蔓延浩荡的军队,拱手又说,“请多保重。”
  “幼常也一样。”诸葛亮登上车乘,低头笑道,“不必远送了。”
  “送送吧……再送一程。”马谡坚持。
  “真想陪着丞相,哪怕像赵直一样。”马谡又说,目光扫过一旁被囚的赵直:赵直原以为诸葛亮说说罢了,没料在他第三次拒绝随军时,就被糜威用一根绳子捆了,直接塞入囚车。感觉到马谡游移的眼神,占梦者嗤笑道:“会的!哈哈,马大人一定比直更风光。”
  马谡狠狠瞪了赵直一眼。
  车毂辚辚,惊起乡间栖息的鸟雀;征马萧萧,踏碎路旁摇曳的春花。日光渐渐收敛,暮色接踵而来,夕阳将前程渲染成一片绚烂。紫色云霞浮动,恍若将南中丛林搬至天空,令诸葛亮一抬头就能看到它的变幻莫测、诡异多端。三万军卒,行进时像滚动着沉重的海浪;停止时又像子夜的树林一般鸦雀无声。诸葛亮笑了笑,显然他对这支军队很满意,这是国家最具战斗力的士卒,也是他多年来着意训练的。“气力抵过三个人,身体与马紧密得如胶似漆,手法与剑法快得像虻虫飞过,这是对虎骁军的要求。”想到这条教令,诸葛亮笑容更愉快了:目前军里直属虎骁军的有一万人,假若到五万,不,三万,就一定攻无不克!思忖时,只见马谡催马上前。
  “幼常送了几十里了。”诸葛亮笑道。
  “啊、啊……是。”马谡欲言又止。
  “有话不妨直言。”
  “啊?”马谡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拱手说:“是这样……南中险要偏远,久不臣服,就算今日平了叛乱,明日大军一退,他们还会反叛。待丞相北伐曹魏时,他们猜到国中空虚,定生二心。若用武力将这些人赶尽杀绝,一来非仁者所为;二来,也难以一战成功……”
  “那怎么办?”诸葛亮问。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马谡一字字说,“愿丞相收服其心。”
  “知道了。”
  他淡淡的回答使马谡心凉。之所以跟着军队走了这许久,一面固然是要呈上良策,另一面,也希望给丞相留下深刻的印象。马良死后,马谡受到诸葛亮多方爱护,可兄长总像一道阴影,拦在他面前,让他怀疑自己受重视,乃是因了马良之故。“要证明……比季常更强。”马谡暗暗努力,今次这番陈辞,正是多日思量的“成就”!
  “丞相,我……”
  “幼常,”诸葛亮羽扇一拦,忽然说,“昔日在白帝城,先帝曾对亮提及你。”
  “哦?”马谡捏紧了拳。
  “先帝说幼常言过其实,不可大用。”
  诸葛亮看到马谡脸唰地一下就红了,身躯跟着一晃。
  “人非圣贤。”他一把抓住马谡胳膊,手上略用了些力,微微笑道:“亮只望这句话,是先帝说错了。”
  很想……成全你。盼望你脱颖而出、出类拔萃;盼望你建功立业、名标青史。国家多一个贤才,马家多一分声望,我也多些安慰,甚至马良——念及这名字,诸葛亮心生伤感,眼前再度浮起他温存的眉眼,宛如白璧——唉,就连马良,也得含笑了哇。手指从马谡臂上滑落,诸葛亮重将羽扇拥回胸前,笑着说:“好了,幼常请回吧。”
  “那南征?”马谡想问明白丞相的态度。
  “南抚夷越。”诸葛亮说。
  马谡不会知道,这是二十七岁的诸葛亮“隆中对”时便提到的;他也没注意诸葛亮脸上忽然掠过孩子般的笑意。他关注的,是丞相赞誉、接纳了“他”的建议,一瞬间,马谡感觉这整整三万人都在自己手心里,他就是军队至高无上的统帅!多么愉悦、光荣与骄傲哟!鼓荡的豪气使马谡飘飘欲仙,他猛然掉转马头、一勒缰绳,骏马双蹄腾空,长鸣回荡!多好、多好啊……马谡一鞭子抽在马臀上,箭一般激射出去!到他想起该向丞相道几声珍重、拱几次手时,已望不清诸葛亮去远的车驾。反正很快就会凯旋!因了我马谡之计!因了我之计呀!他按住起伏的胸口,想:到丞相归来时,我必将得到更多的注目与荣耀。
  捷报在诸葛亮未至越嶲时就传来了:由马忠率领的一万偏军给予了 櫊樦彀?林氐拇蚧鳎?钪彀?潜诽哟埽?既肱崖抑行囊嬷菘ぃ?宏]与传说里一个叫孟获的叛首就在那里坐镇;原本驻扎在平夷县的庲降都督、交州刺史李恢在重创叛军游勇之后,屯兵槃江,只等诸葛亮一声令下,就要直捣敌穴。李恢还写了封信来,说三个月内,便可献上雍闿首级!
  “三个月太久。”诸葛亮笑着将信笺放下。
  “李将军已经很迅猛了。”信使说。
第83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3)
  的确,朝廷放任了叛党三年!而今李恢许诺三个月内将之肃清,已可谓豪气干云。一旁,糜威担心地看看诸葛亮,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诸葛亮举起一根手指。
  “一个月。”他说。
  “这太难了。”糜威劝道。
  “一个月内,我要雍闿首级,要高定来降。不,”诸葛亮轻摇羽扇,微笑道,“不必烦劳李将军。高定、雍闿,就由亮来应对。将此信送回槃江。”他递给信使一封短信:“五月望会师于泸。”
  望,即十五月圆之日。掐指一算,只有不到五十天。“就算只去益州擒雍闿,也来不及。”糜威提醒,“往返就要一月余。何况,除卑水外,高定还在旄牛、定筰一一设防,即便今日就攻克卑水,行至定筰也得十多日……”愁眉紧锁的糜威一眼看到诸葛亮神色,忽然住了口、怔住了。
  这个羽扇纶巾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认真的、诚实到傻气的孩子。诸葛亮眼里透着宽容与揶揄,假若糜威不停,他会一直听他说下去,尽管很显然,他心里已有整套安排。
  “是末将妄言了。”糜威很不好意思。
  “子正算计得没错。”诸葛亮摆摆手,“只漏了两点。第一,雍闿不在益州,他受高定之邀,前来助战;第二,亮不打算去旄牛、定筰,就在卑水,”他举起羽扇,扇尖指着地图上黑漆漆的“卑水”二字道,“就在这里,亮要全歼高定叛军,以及雍闿。罢了,借刀杀人吧……”他笑着一声叹息,“三年了,叛军就像一盘沙,再多一个谣言就够了。”
  四日后,糜威得到雍闿受朝廷册封为“益州太守”的消息!
  听上去,蜀汉愿意将雍闿渴望的地位、权力、财富都拱手相让,交换条件是遣散孟获率领的二万夷兵。“不!哪能与叛党做交易呢?”糜威大步跨入中军帐,高声说,他看到诸葛亮正将一颗“太守印”在手里摩挲、把玩着,脸上悬着淡淡笑容。这个笑容令糜威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他摸摸头笑了,“借高定之手吗?”
  “正是。”诸葛亮往官印上呵了一口气,将它重重压上素宣,压出一个浅红的印痕,拎起宣纸说,“恐怕雍闿无福消受。”
  “仍不知丞相怎能在一月间全歼三地叛军?”糜威又问。
  “亮没空一一作战,不过,可以要高定集结了军队来进攻。”诸葛亮笑着说,“高定需要一个胜仗,假若他能凭这个胜仗杀了亮……”他用没所谓的、玩笑般的口气,说出“杀了亮”三字,真让糜威心惊!莫非丞相是个无所畏惧的人吗?是个全无禁忌的人?或是他有勇气、有信心,将自己去充当最美味的诱饵?那是……多么强烈、强烈到可怕的信心与勇气!?诸葛亮仍在说下去:“杀了亮,他高定就是南中王!仅卑水一处兵力,怎么够呢?高定会率三处部众一齐来攻,那正是亮所盼望的。”
  “一场硬仗?”糜威目光一瞬。
  诸葛亮盯住他眼睛说:“是,只此一场硬仗。”
  也正好借此机会,看看虎骁军的实力:这个想法,诸葛亮没有说出口。
  他看到了。
  他看到雍闿的头颅就像一颗干瘪的果实挑在高定军的刀戈上,深陷的眼眶边飞舞着蝇虫;他看到敌兵赤裸上身,胸口、腰肢、手臂上都刻着红色纹身,传说那能使人刀枪不入;这些愚昧的南人嗷嗷叫着往前冲,操着沉重的盾牌,光着脚、光着头;诸葛亮看到阳光落在他们身上,一瞬间他几乎迟延了将令,因为在一瞬间,他心里流荡哀伤,那潮水一般将人溺毙的情感使他面色沉痛;诸葛亮终于一挥令旗!几千匹战马齐刷刷向前冲去,虎骁军一个个都知道有丞相在看,比寻常更加勇猛。这一冲,就似一把快刀,直插入鲜美的豆腐!血水飘摇,假若诸葛亮是聋的,他便能安之若素,好好欣赏这一幕,像空中零落了无限樱花,像三月的柳絮扑上人面!可惜他不是,他听到死亡轰然而落!哭泣、践踏、嘶喊、撞击,没有一种声音不是刺入耳内的利刃!诸葛亮不陌生于战争,但他心里想的是:那些……是不识王化的蛮人啊。
  更想做一个教化者,而非一个刽子手。
  他一直在避免做刽子手,那令他难受。
  所以,当一群铁马追逐着披头散发的高定,而那个人跌跌撞撞扑到他脚边、大哭道“丞相……丞相饶命,饶命哇……丞相”之时,诸葛亮落下手中令旗,刹那间,三十骑虎骁军全都勒紧缰绳,紧钉在地上,人人都望着丞相,望着他目里弥漫的血影,没人能看懂在血影之后,他眼里还藏了什么。诸葛亮从战车上走了下来,停步在匍匐的高定身前,沉声道:
  “孤不杀你。”
  这是一个公开的命令。
  紧接着,他给糜威下了一条密令。
第84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4)
  回营后,诸葛亮将白羽扇交给糜威,把纶巾也递入他手,说:“今晚,要赵直在大营扮成亮的样子。”
  糜威没有多问为什么,他发现自己悄悄喜欢上了跟着丞相办事。
  2
  中军帐发生了件大事。
  归顺的高定二度谋反,在初更时率残部攻入大营,袭杀诸葛亮!闯入营里时,高定看到个羽扇纶巾的男人,手里捏一管宣城笔,他大喝一声,挥刀就砍!男人就地一滚,惊惶失措。高定在刹那感觉到强烈的失望,他想原来诸葛亮,也是个寻常人:见到血腥,见到刀口,也要噤若寒蝉、浑身战栗。膨胀的自豪感鼓荡在高定胸间,他再没回顾部众,大踏步上前又是一刀!这一刀没有完全落空,利刃切过诸葛亮手腕,划出一道几寸的血口子。“啊……疼啊!疼……”羽扇溅上红点子,像在雪地里盛开了梅花。“哈哈……”高定放声大笑,“我当诸葛孔明有多……”没有人知道他想说有多“怎样”了,因为就在那一刻,一支金箭从高定后脖射入,前颈穿出,将他话一截为二!高定甚至连疼痛都没感觉到,他看看眼前筛糠般的诸葛亮,茫然地转身。星光昏暗,月色如血,深红的夜里,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手挽强弓,一脸肃色。青年将第二支箭搭上弦时,被身旁个四十出头的男子按住了肩膀。这个男子,脸上浮着安静的笑容,身系一领浅灰披风,披风下乃是红黑二色的官服:丞相服。
  替身吗……?高定膝盖一落,就此栽倒。
  诸葛亮走上前,低腰看见高定面上凝了最后一抹讥笑。
  “丞相,另有个渠帅被生擒。”糜威将箭投入囊里,拱手道。
  渠帅,即蛮夷首领。
  “带上来。”诸葛亮点点头,他望望高定尸身,又望望手腕仍在流血的赵直,问,“你说,他笑什么?”
  赵直将羽扇一丢,扯脱纶巾,重重喘了口气,冷笑道:“笑诸葛亮是个胆小鬼。”
  “哦?”
  “猜到有变,就安排好替死之人!”
  诸葛亮放声大笑。
  “你没死吧?哈哈!”他一面笑一面说,“仅仅一次罢了。”他走到赵直跟前,丢了管金疮药给他,弯腰拾起纶巾,拍一拍灰尘,“我出茅庐以来,遭受了十三次刺杀。看!”他撸起袖子,赵直一眼看到,诸葛亮左手手腕上,赫然也有一道三寸的刀伤!“真巧,位置差不多。”他笑道,“我受过两次伤,另一处在腰上。”
  “所以你现在……”
  “不。”诸葛亮打断赵直的话,“没人能替我死。”
  没人有此资格——像北辰星一般的诸葛亮,心里是这样想的。
  “令你假扮我,是要你尝尝恐惧的味道。”诸葛亮淡淡说,“使朱褒一夜而反,很骄傲么? 櫊樜逋蚶杳瘢?硐菟?穑?龈龆汲⒐?詹诺目志濉!±
  疼痛从赵直手腕蔓延至周身,他总说自己是个飘飘荡荡的占梦师,是活在空中的;看着诸葛亮时,他明白了,这个男人想拉住他脚踝,将他拖入凡尘,拖入浑浑噩噩的泥土与血里。
  “休想。”赵直心道,甩手出营,与糜威迎面撞上。
  糜威牵着四指宽的麻绳,绳子拴住一个夷人的左右手拇指。夷人大约三十岁,披发跣足,耳佩金环,衣裳破破烂烂,却仍能看出质地不凡,袖口处甚至盘绣了两条巨蟒,蟒蛇在熊熊火焰里翻滚。
  “子正。”诸葛亮在营里喊道。
  糜威一拽绳,将俘虏拖入帐。
  “愿意留下还是离开?”诸葛亮开门见山地问。
  “留下……杀?”俘虏显然能听懂汉话,也能说一些。
  “不杀。”诸葛亮摇摇头。
  “那我、留、留下。”
  这个回答出人意料。莫非想做第二个高定?糜威心想,正欲提醒,却见诸葛亮摆手制止了他,非但如此,还做了个手势,要他将俘虏绳索解开。糜威照办了,暗暗把手按上腰间剑柄。
  “名字?”诸葛亮尽量简洁地问。
  “火济。”
  “使刀的?”
  “是。”
  “哪种刀?”他目光移至火济右手拇指。
  火济立即将拇指屈入掌心,略一思忖,他展开手掌:“飞刀比朴刀更好。”
  诸葛亮莞尔一笑。“把刀还给他。”他吩咐糜威,“再将火济编入护卫军。”
  “丞相,莫太信他。”糜威忍不住说。
  “真话或者谎言,看眼睛就知道。”诸葛亮走上前,指着火济黎黑的脚丫说,“除了一双鞋之外,我还要送你些东西。”
  火济没说话,望着他。
  “一套真正的飞刀。”
  火济眼里放出光来。
  “我带来个一流的冶铁师,他一晚能打造一千支箭。”诸葛亮微笑道,“我会请他三日内,为你铸三十把飞刀。”
  铸一把飞刀,堪造一百支箭!
第85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5)
  那是怎样的一套刀!?
  火济吃力地问:“冶铁师……是、是……?”
  “蒲元。”诸葛亮回答。
  火济得到蒲元飞刀时,正是五月十五。飞刀装在牦牛皮套里,柄上饰着镀有火纹的银边。抽刀在手,火济整个人为之一振:南中从未见过如此锋利的刀口,在刃上绷一根皮绳,只轻轻抬手,绳子便一分为二!这副刀令火济爱不释手,看到它,比看到十六岁少女还快活。他一会儿将它藏在怀里,一会儿掏它出来,翻来覆去地摩挲,不知不觉落到护卫队最后。直待糜威一声高喊,他才光着脚“啪嗒啪嗒”跑步追上。追至主车时,火济放眼一看,愣住了:百步远处,水势遄急,瘴气蒸腾,热浪翻滚——原来,大军已至泸水。
  马忠、李恢各率兵一万,与诸葛亮在此会师。
  “丞相。”瘦高的李恢率先上前行礼,多年镇守南方使他有南人般粗黑的皮肤,“万想不到,高定、雍闿均已伏诛。”
  马忠跟着说:“卑职又俘获了一人。”
  “哦?是谁?”诸葛亮微微挑眉,一手托起一个,笑道,“德昂(李恢之字)、德信(马忠之字)多有辛苦。”
  马忠将一人推上前。诸葛亮哑然失笑,不由得望向赵直,赵直端坐囚车,不屑地昂起头:这俘虏正是朱褒!
  “如何处置,望丞相示下。”马忠拱手问。
  “就近押在味县,让他多做几个好梦吧。”诸葛亮笑道。
  “不如一并杀了。”李恢忽然说。
  一面说,李恢一面令人将三十名战俘押上。泸水在前,俘虏们腿脚发软,牙齿打架。突然,一个不到二十的少年猛扑到诸葛亮脚下,口里“咿咿呀呀”的,不住磕头。糜威跨前一步,拦在诸葛亮跟前。
  “他说、他、不要死。”火济翻译道。
  诸葛亮将征询的目光望向李恢。
  “益州郡自古就是蛮夷居所,必须祷告神明,借阴兵之力,方能获胜。”李恢说,“只有在泸水旁拿人头祭祀,鬼神享用了祭品,才肯来相助。”
  这是多年的习俗。秦朝大将王邯征蛮,就在此活杀了五百人!传说那五百人的血气,使原本清凉的泸水一夜沸腾,一直热了近五百年!热气散到诸葛亮脸上,使他眉目含混。刽子手扛着大斧,只等令下,就砍落三十一颗人头,一一丢入水里。泸水越深越热,人头沉至水底时,就几乎熟了。朱褒想到自己烹熟的头颅在水中滚翻的样子,一个激灵,裤裆热烘烘地湿了一大片。
  “除非丞相不渡泸水。”李恢眼里闪过一丝谲笑。
  “反正高、雍、朱之乱已平。”马忠也道。
  将军们都不愿诸葛亮深入蛮荒,一旦越过天堑,人命就悬之一发,再难把握。万一丞相……李恢不敢再往下想,只能祈望诸葛亮接纳建议;而丞相之固执,他也早有耳闻。
  果然,诸葛亮很快开了口:
  “不行。”
  “单对付这些人的话,”他指指朱褒,轻笑道,“亮就不来了。只须坐守成都,等候二位捷报。亮相信二位,”他望着马忠、李恢,又问,“二位呢?不信亮吗?”他之目的,是要建造一个稳定、富裕的后方,南中就是国家后方!他不但要平定它,更重要的是改变它、建设它,芟夷缺漏、增益所长!他想要令源源不断的金水、银泉从不毛之地里涌出来,令皮毛、山珍、丹漆……尽可能地得到发掘,将医药引入蛮荒,将房屋、耕种、文字乃至历史,也一一引入。他要使南中真正纳入“国家”体系,使它就像成都、像汉中一般,变成“国家”的一部分。诸葛亮是个多欲的人,甚至算得上贪婪,他一眼望到赵直,忽然失笑。是了,赵直曾嘲笑他意欲摆布星辰,那——诸葛亮心道:就摆布一次星辰给人们看!
  “渡江。”他下令说。
  三十一个俘虏没有死,诸葛亮用面粉裹着牛羊肉代替了人头,以祭神灵。
  从灼热江水上越过。
  从潮湿丛林里穿过。
  从干燥沙地里走过。
  蛊术、毒泉、虫咬、蛇盘……梦里世界,活生生展现在诸葛亮眼前,不同的是,它活生生地迷人,也活生生地危险、活生生地致命。为保存虎骁军,诸葛亮只挑选了其中三千人随行。加之马忠、李恢所率军卒及一些直属军,此次入蛮,蜀汉军有三万之众。“孟获手下呢?”他问过火济。火济搓揉着飞刀穗子说:“有二十万男人。”
  “男人?”糜威扬扬眉。
  “是男人就能杀人。”李恢想想又说,“这里的女人也可以。”
  “女人也杀人?”糜威吃了一惊。
  李恢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样子。
  诸葛亮大笑起来。
  “孟获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又问。
  火济皱紧眉头,好一会儿才说:“他……是个杂种。”
第86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6)
  孟获不是夷人,至少称不上一整个夷人。他父母身上发生的事,曾经很多次发生在南方。这些故事往往以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开始,搀着恩惠、交合、许诺,搀着歌舞、篝火与婚礼,又以背叛、逃亡、等待、怨恨结束,孟获说答郎甸每一条藤,都是他母亲的一根白发;西珥湖每一滴水,都是他母亲的一颗眼泪。这些话就像生着翅膀的鸟,飞遍南中。孟获使用了一种与当地格格不入的语言,这令诸葛亮倍感好奇,他一度怀疑孟获受过学,他也怀疑正是因为这些多多少少羼兑着谎言与渲染的传说,令那个人——一个“杂种”,成为了当地最强的统帅:登高一呼,应者云集。
  真有趣……诸葛亮想,亲笔写了一份军令,传示三军。
  军令只有四个字:“生擒孟获。”
  闪电一般、滚雷一般的,战争在隆隆鼓声里掀开帷幕。蜀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九丝城!城里男子们落荒而逃,只余一些妇孺老弱颤巍巍地坐在路旁。九丝城是南中最繁华、最坚固的城池,也是唯一一座大城,没人想得到,它一夜间就落入蜀军之手!因为没人能想到,蜀军会遁地术!披坚执锐的军卒们,居然一眨眼就从地下跳了出来,血水染红刀口,那些奄奄一息的夷人,直至死时,才混混沌沌地想:这刀子……是能……劈破土地的……或许……也劈开了河流,使他们……过来了。啊……过来了呀。一场大雨瓢泼而下,是神祇在纵声大哭么,或是妖鬼在兴风作浪?雨水重重敲打在悬挂于城楼的一整块翠玉上,风声咆哮,穿穴而过,似死灵惨惨厉厉,肆意飞舞。血迹流散在山石之间,映衬着包金镶银的图腾头骨。
  火济一入城就屏了息,手指禁不住发抖。
  暴雨里,诸葛亮手把湿漉漉的羽扇,正往山城大寨去。一滴水击到他面孔上,他没在意,火济却眼睁睁看到那水,是浅红色的!
  火济、糜威一左一右跟着诸葛亮踏上层层嵌着翡翠的石阶。
  马忠、李恢在百步远处整顿兵马,清点战俘。
  雨水织成密帘,令糜威看不清楚,他左手按住佩剑,右手扶着诸葛亮的肘臂,以防万一。飞凫箭在皮囊里沙沙作响,不知是自鸣还是受到了风雨冲击。乌号弓也在颤抖,糜威耸耸肩,将它推上去几寸。“老伙计,休整几日吧。”糜威想,抬手擦擦落在眼睛里的水珠。
  一刹那!一道寒光直袭!
  “丞相——”糜威失声惊叫,一把抓住火济手腕!
  火济捏在手心的飞刀,已是不见。
  糜威怒吼一声,一拳击中火济鼻梁,令他踉跄着跌坐在阶边。火济没有笑,也没有叫,他完全怔住,怔怔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像全不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射出飞刀了?向着前面那个挺直、宽阔的背影,射出一刀?一把他送给自己的飞刀?!没等糜威挥出第二拳,火济突然手腕反转,一刀往自己脖子刮去!够了,趁着雨天,将仇怨、罪孽一一清洗,够了!我不能见兄弟涂炭……火济想,一死而已!
  “拦住他!”
  飞刀被糜威横掌切落,摔在阶上。
  雨水、泪水朦朦胧胧的,朦胧里,火济看到前面晃了一晃像欲跌倒的人影,竟只是晃了晃,没有倒下。这个人啊……淡淡的、沾着水的眉目,似有些伤感,仍然是羽扇纶巾,头巾、白扇,都更深了一层颜色。是诸葛亮,他蹙眉笑笑说:“有些……疼啊。”一面走上前,拉火济起身。因为中刀,他背上衣裳裂了个口子,从口子里看到,外袍之下,诸葛亮披了一层细甲,即便在如此晦暗的雨中,甲衣也泛着干净的银彩。
  诸葛亮将飞刀还回火济手里,合上他手。“我知你是一时昏悖。”他望望四处狂风掀起血水、暴雨急打刀枪,叹了口气说:“换了我,怕也要这样做……罢了。”他一用力,将火济拉起来,就像从未发生过行刺之事,笑着问:“你认识孟获吗?”
  “见过三四次。”火济呆呆回答。
  “好。若再见到,想必你能指出他来?”
  “能。”火济说。
  “跟上来吧。”诸葛亮招呼糜、火二人,一面继续往上走。
  他走入了九丝城正寨,说是寨,却与汉人宫殿很像,只依山而建,半悬绝壁。山石被凿开了十三处洞穴,一处即是一间居室,处处贯通、层层相连,用铺在地上的鹿皮、山羊皮、貉子皮、野牛皮来区分尊卑。摆设之华丽,令诸葛亮见而失笑,他将鞋在门外擦干了,才举步踏入。“没想到。”他环顾上下,将目光停在正中庞大的石几上,那上头搁着一面女人用的银镜,以及一些看似很久不用的簪、环、金线、扳指,叹道,“我若是孟获,必不轻易离开。”
  走到第十三间屋,火济指着房里,瞠目结舌。
第87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7)
  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铺着虎皮、镶了金把手的王座上,坐了一个人。在他肩头,一只纯黑的鹰有宝石似的黑眼睛,金铸般盯着入内的不速之客。这人穿一件严严实实的黑袍,袍缘走金线,金线绣着飞熊和鬼面,浑身上下,只双手袒露在外,那是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右手套了两颗戒指、一颗扳指。他原本低着头,听到人声就举起了面孔。呈现在诸葛亮眼前的,是张二十七八的鸭蛋脸。“太秀气了……”诸葛亮想,“他像父亲更多些吧。”乍一对视,这人忽然笑了,鼻梁微皱,嘴唇上弯,竟显得孩子气十足。
  “是孟获?”诸葛亮问火济。
  座上人先于火济回答说:“正是。”
  “怎么不走呢?”诸葛亮又问。
  孟获咧嘴笑道:“此乃家母葬地。”
  “听说九丝城一夜就盖好了?”
  “不。”孟获得意洋洋地树起拇指,“一个月。”
  然后他一撑扶手,起身走到诸葛亮跟前,糜威想要跨前拦住时,诸葛亮按住他。此时,孟获与诸葛亮之间不到一尺,火济再度捏紧飞刀,心道:再用飞刀,就一定是救助那个人……而不是伤害他。
  “算是生擒你了吗?”诸葛亮笑着问。
  二人站在一处,孟获比诸葛亮矮半个头。
  “呵呵,算吧。”他不在乎地笑笑,又道,“哪知道汉人会像老鼠一样钻地道?若给我看一次你军队,我就再不会输。”
  “好。”
  “好?”孟获眯眯眼,“什么意思?”
  “我给你看看三军。”
  诸葛亮拉住孟获的手,健步走出。
  三军矗立雨中,暴雨渐渐小了,风鼓荡得更加狂肆。没得到诸葛亮的命令,攻入城的五千劲卒没一个到洞穴里去避雨。李恢、马忠也在雨里站定,一手把佩剑,一手拥令旗,水从头盔边上滴落,“呼”地一声,就被狂风吹散,衣角、袍带“哗啦啦”地响;穿穴风直扑刀剑,一声比一声更猛烈地敲打利刃。五千军犹如金人,眼睛一眨不眨。看到丞相携一位蛮王走出时,马忠、李恢面面相觑,怔了一刻,忽把令旗一扬!五千人黑压压地单膝跪倒,“铿铿铿”地拿刀柄、戈座撞击地面,发出“空空空”的声音。
  “丞相——丞相!”
  呼喊似刀,劈破风声,使人肝胆欲摧。
  诸葛亮双手往下压了压。
  像个魔咒,瞬间,再听不到一丝声响!
  “城外还有两万余人。”他转面孟获笑道,“如何?”
  孟获唇角扬起一个冷笑:“要只是如此,我必能击败你。”
  “大胆!”糜威怒喝一声,几乎拔剑。
  诸葛亮轻轻握住糜威的手,笑着对孟获说:“好,看你的了。”他掣起羽扇,指着九丝城城门又说:“走吧,整顿军马,再来与我一战。在你心服之前,我绝不会杀你。只望你自己,也要多方保重,别随随便便就死了,令我听不到你那一句‘心服口服’。”
  3
  七月九丝城。
  金子般的阳光落在城楼上。
  是初秋了,此处仍然炎热,清水从高高山峦引至石渠,一滴滴落入用整块白玉雕成的大碗里,碗边放一把玛瑙梳。梳子积灰许久,齿上纠缠了几根黑发,偶有风来,发丝一飘一飘的,灰尘也粉末般散在空中。诸葛亮已三度生擒孟获,孟获始终没出口一个“服”字,所以诸葛亮三次放走了他。虽然下级军官对此有些腹诽,但因为是丞相军令,没人不从,抱怨一通后,他们窃窃议论说:“丞相自有妙策……那是我辈想都想不到的。”
  马忠倒给诸葛亮提了个醒,他说士兵们离家四个多月了,难免生出思乡之情,希望速战速决。诸葛亮便制了一批枕头分发下去,说是枕着它睡觉,就能在梦里回家。圆枕散发着淡淡香味,它令男人们想到家里女人暖绵绵的身体。此后,火济常看到将士们三五成群、一人揣一个枕头,围着篝火、敲着刀枪,唱起故土的歌谣。歌声夹杂了十里相闻的鼓声,在夜里远远传开。
  就连诸葛亮,也垫着这一特制的枕头睡觉。
  人们猜不到诸葛亮将要做怎样的梦了。只有个说法是:丞相近来常得美梦,所以几乎养成了午睡的习惯。
  日移正中,诸葛亮刚刚睡下,耳听着水滴掉入玉碗,吧嗒吧嗒的,像个女人在饮泣。他想,十年前,或许真有个女人坐在这里梳头,她望着白发生出于双鬓,想到一去不回还的夫君,忍不住流下眼泪。有一瞬,诸葛亮怀疑自己要梦到舜英与果,然而他梦见的却是个男人。他梦到自己手里放了一架琴,刚刚挑起宫弦时,就见三尺开外站了一个男子。那人眼望着远处,目光像海洋般深邃,似能看透人世纷争,他身材颀长,皮肤微黑,手指垂到膝上,唇绷成一条线。诸葛亮看到他,忙把琴一推,跟着站起身,上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这时,男人转过脸,笑着说:“孔明。‘孔明’是什么意思?”
第88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8)
  “孔者,极也;明者,亮也。”
  “多亮呢?亮到照耀蛮荒?”男子问,“所谓‘照耀’,是杀戮还是安抚?”
  “啊……周公!”
  这失声一呼,梦境受惊似的散了。诸葛亮倚在胡床上,仍觉怔忪。他能肯定,刚刚梦到的男子,便是三代最有名的宰辅周公。几百年前,孔子感觉自己日渐衰老时说:“我多日不曾梦到周公了。”今日,诸葛亮之梦周公,却令他不禁奇怪。往好的方面说,这能作为他正值壮年的一个证据;从另一面来讲,他却怀疑是否做错了事,周公有话想劝告他呢?“我尽量戒杀了……”诸葛亮心道,“战争从来就是生在血里、火里的。”
  “是要我更宽容些么?”他又想。
  李恢就在此刻兴冲冲走来,双手抱拳,高声笑道:“又逮着啦!”
  “孟获吗?”诸葛亮坐直腰身,笑问。
  “对!”
  “不到二十日。”诸葛亮说。
  “才十八天!”李恢说,“又见面了。我若是孟获,羞也得羞死。”
  “叫进来。”诸葛亮抓起羽扇,笑着说,“不必捆了。”
  孟获走入屋时,瞥到诸葛亮正欲拾起水碗旁的玛瑙梳。“别动!”他大吼道,就要冲上!诸葛亮赶忙回身,双手张开在胸前,以表示自己没有碰梳子。他一眼看见孟获双眼血红,即便在最凶猛的战争里,孟获也不至于此。诸葛亮手摇羽扇,淡淡笑着坐回胡床,说:“你不该一味攻打九丝城。”
  “哼!”
  “我最多留至十月,十月冬寒,必然回师。”诸葛亮劝道,“偌大的南中,你若四方流窜,避我锋芒,我找都找不到你,又怎能擒你?莫以为躲避不是英雄,获胜就够了。多躲三个月,你便是赢家。”
  这一番推心置腹,换来的只是孟获从鼻里哼出声冷气。
  “九丝城易守难攻,你也该放弃它了。”诸葛亮笑道。
  “此乃家母葬地。”孟获第二次说。
  “一定要夺回?”
  “一定。”
  “假若我今次不放你呢?”
  孟获瞥瞥诸葛亮,一字字说:“请将我尸身埋在这里。”
  诸葛亮哈哈大笑!
  他举起羽扇,望着外面金灿灿的日光,望着日光像锦官城最好的丝绸一般散落在青山绿水之间,望着更远处、几乎看不到的葱葱密林。他又看到三三两两的夷人正四处张望,看上去既感激、又惶恐:这些全是孟获部众,也曾多次被蜀军释放,他们一面盼望着今日能有往常一样的好运气,一面又战兢兢担心将要被斩杀。目之所见,令诸葛亮叹了口气,他忽然说:“朝廷从未想要纯黑乌狗三百头、蜢脑三斗、三丈断木三千根,这些夺自然造化之物,根本不可能筹到。我不至于愚蠢到想要这些,又因为得不到,就下令剿杀南邦。恐怕,你及南中五十万百姓,有所误会……”
  “没误会。”孟获立即说。
  “哦?”
  “我没误会。”他诡谲地眨眨眼,“我早知道这是雍闿在造谣。”
  “哦……”诸葛亮无奈道,“果然是你。”
  他原以为孟获是上了雍闿的当才聚众造反;见到孟获其人后,他改变了想法,现今眼前人坦承一切,使诸葛亮确认了猜测:一开始就是孟获在利用雍闿。
  “我不要汉人来南中!”孟获又道,“我做王,就不许一个汉人进来!”
  诸葛亮淡淡地看着他,发现青年人再次因激动而脸红;他又望望玉碗旁边的梳子,突然想到有个女人曾一把把梳落她黑油油的头发,想念与怨望令她像严冬的花一样飞快凋残。他举起羽扇遮住脸,一面思忖一面说:“好吧,不必孜孜在这里了。我还你九丝城。”
  “什么?”孟获大惊。
  “你答应我三件事。”
  “说!”
  “一,乌狗、蜢脑、断木之说,你要向南人一一澄清。”
  “好。”
  “二,我不想毁坏九丝城,你我往更深处、到黎水去作战。”
  “好!”
  “三,”诸葛亮微微一笑,“九丝城所在之山,有名字么?”
  孟获怔了怔,没料对方有此一问。
  “没有。”他摇摇头。
  “那正好。”诸葛亮转到几后,研研墨,拾笔写了几个字递给孟获,“我给它起个名吧,以纪念一件事。”孟获接过一看,白宣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周公山。”——不但纪念,也是个警醒,诸葛亮欣然想:归还九丝城,是第一步;成全一个人,成全一片天地,令每一种生命都欣欣向荣、繁衍昌盛,才是仁者所为、智者所为,那是要一步步做下去的……他又想:也正是我在做的。
  五日后,蜀军全数撤出九丝城。
  两个月后,蜀、南二军在黎水开了第一战。
  用黎水比之泸水,又是一番气象。若将泸水比作个灼热骄人的君王,怒气一生就万物震动;那么黎水,就是个冷美人。黎书之冷,入人骨髓,传说人若光脚踏入水里,走不了十步,便要冷僵。即便裹上厚厚的牛羊皮入水,也会给日后留下隐患。这一回,孟获就站在水里!水不深,只到腰际,然而却宽,孟获一行五六百人,在水里手挽手站成几行,挥舞着黑色飞虎旗,口里“呜呜”地喊着,放声大笑!突然一只野雉掉入水,扑腾好一阵子,竟然生生沉落!
第89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9)
  “行不了船哪。”马忠皱眉道。
  “太远了,箭射不到。”糜威摘下弓比了比。
  “孟获愚昧!”李恢冷笑,“难道能在水里站一辈子?不用半个时辰,他们就熬不住了。丞相,”他拱手说,“末将请战!”
  诸葛亮眼望着孟获问:“德昂怎生作战?”
  “快马绕过黎水。”
  “要多久?”
  “三日即可!”
  “三日……哦,也好。”诸葛亮朝火济一伸手,“拿来。”
  火济双手捧上一对牛皮筒。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诸葛亮坐在岸边,将一只皮筒套上左腿,他起身跺跺脚时,就连孟获也停止了呼哨。马忠、李恢、糜威等人,更是目瞪口呆!待诸葛亮将第二只皮筒也穿好了,试着走了两步后,糜威才低呼一声:“不可!丞相……!”
  “德昂,亮分八百骑给你,够了吗?”诸葛亮问。
  “丞相,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恢没回答诸葛亮,却喊道。
  人人看出,诸葛亮打算亲自下水。
  孟获心里一阵紧似一阵,他看到那个羽扇纶巾的人正在与旁人交谈,水声哗哗,他听不清他们的话;所以孟获突然手一甩,大踏步涉水上前!他断断续续地听到诸葛亮在说:“亮是一国之相……益州郡……要用智慧来收服,也要用……勇气。亮……不输孟获。”此后,孟获一直迷迷糊糊地想:这些话,真是诸葛亮在说吗?他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骄傲到闪亮,以至于自己手下,也颤颤栗栗地望着他,望到了,目光就再不愿离开!“大王!”身后一人追上来,小声说:“别又被……抓了。”“我不信!”孟获吼道,“汉人胆量只有麦尖大!”
  这时他看到诸葛亮走入了黎水,冰冰冷冷的黎水,令他眉峰紧蹙,脚步却没有停,唇边挂着一如既往的笑意!这笑容令孟获浑身如遭电击,他感觉他遇上了一生最难对付的敌人,比狐狸更狡猾、比鹰更快、比狮子更勇猛,又比影子更缠人。这些还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令他想哭。汉人!汉人!汉人没一个好东西!孟获说不出心下滋味,只胸口憋得难受,想要大叫、想要大哭,想要将头重重撞在熊耳山上,撞入奴诺水里,使水倒流,使山倾倒!啊、啊、啊……真该死哇!
  火济、糜威、李恢、马忠及军卒们,也一个个落了水。
  孟获大叫一声,掉头就跑!
  水花飞溅,破碎了一夜夜寒冷的梦。
  跑哇、跑哇!从梦里跑出来,又跌跌撞撞地跑入梦里。毒泉丁冬丁冬,从高处流到低洼,翡翠跟随水影晃动,孔雀在白芷花丛里走来走去。孟获隐约看到一个光着脚的小孩子,在他前面飞奔。他几乎追到他时,那孩子又一下飞到更前面去了。追!这念头一起就停不下了,孟获大步追赶着,听到水声、虫声、鸟声,听到藤花在“嗖嗖嗖”地抽芽,又听到一个女人在“嘤嘤嘤”地哭。“娘、娘!”孩子高喊着。孟获也一道高喊着:“娘……娘呀!”
  ——别哭了,娘。
  ——爹呢?
  ——别再哭了,娘哟!
  ——爹会回来吗?
  ——娘别哭、别哭……醒一醒,娘!醒一醒哟!
  ——再不许汉人入南中!
  孟获一脚踩在一盘蛇上!五色斑斓的眼镜蛇,冲他脚脖子就是一口。孟获想:是在做梦啊,醒了就好了,快些醒来!醒来!他将手肘往石头上重重一磕,肘子破了,流出血,疼到一激灵,再看脚踝上,两颗小小的伤口并未消失。活了二十八年,孟获头一次发现,南中这样……美丽、安静、清晰,他头一次不像活在梦里,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该找个妻子,生一堆孩子,天晴就晒晒太阳,下雨就讲讲故事。孟获想:那样……挺好的。只可惜被蛇……咬了。
  孟获以为自己死了。
  他乍一睁眼,以为自己到了黄泉。
  没想到,黄泉下也能看见诸葛亮!孟获叹了口气,勉强转过脸,这时他望见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射在一小片积雪上。雪将要化尽了,水滴子一点点往下掉,歌吟一般。孟获霍然坐起,疼痛袭来!他刚试着移了移脚,一旁诸葛亮就按住了他,笑道:“年青人没那么容易死。”
  说着,诸葛亮挪来几卷丝帛,将帛纸一一展开,孟获揉揉眼睛,只见最前端画了苍穹、大地、画了金币一样的太阳、镰刀一样的月亮,紧跟其后的是个戴着五色羽饰的、高大魁梧的男子,手里托起一只飞鹰;男子身旁,一站一跪着两个女人,跪着的无限仰慕地望着这个男子,而站着的手指西方,那里有连绵的山脉与房屋,一条巨龙张牙舞爪、盘飞在宫殿正上空,巨龙尾端跟着六条小龙,分别是赤、黑、黄、蓝、白、绿六色,每条小龙之后,又跟着个夷人,夷民牵着牛、马、羊,就像在天空放牧一般!源源不断的牲口在地面奔涌,直至图卷末尾,才画了几个身穿官服的汉人。诸葛亮指着图画说:
第90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10)
  “能看懂么?”
  孟获点点头:“是那个……传说?”
  “是啊,传说很久以前,七条龙飞至南中;其中之一爱上这里一个女子,与之交合,生下七子,小儿子七隆便是第一位南王;‘七’,也从此成为南中吉数。”诸葛亮笑望着画里羽冠的男人说,“那便是七隆。我画了整整三日才成此图,就将它留下来吧,不但是传说,也是历史。这里现下没有文字,只得用图形记载;希望下次我来,南人们能将往事写给我看。”
  “下次?”孟获懵懵懂懂的。
  “你睡了五日,这五日里,渠帅们纷纷来降,余下三成,仍在观望。”诸葛亮笑着又说,“在……等你苏醒,等你做一个决定。”
  一个归顺或者顽抗的决定。
  一个和睦或者兵戎的决定。
  这个决定,关系着千万条人命。
  孟获忽然将目光落在自己被包好的足踝上,上面敷着汉人的药物。
  “几月了?”他低声问。
  “九月。”
  “哦,下了今年第一场雪吗?”
  “是。天气渐寒,亮不能多停留了。”
  “这是……第几次?”
  诸葛亮怔了怔,意识到孟获在问什么,笑笑说:“第五?”
  “我怎么记得是第六次?”
  “也许吧。”
  “好!”孟获翻身而起!
  孟获一瘸一拐地出了营;这次诸葛亮甚至没问他是否心服,面对如此倔强的青年,他心里怀着深深的爱护。“九月了,一定要在年底回到成都。”诸葛亮想,不禁捏紧羽扇,“至多再有十三日,十三天里,若孟获仍不归降,我将如何?格杀他么?”一念及此,他微微一颤,重重摇了摇头。
  格杀他么?……
  怀疑真会这样做。
  诸葛亮慢慢叹了口气,正欲招呼李恢入帐,却见营帘一掀,一个人走进来了。赫然正是孟获!看他双手,是被捆在一起的!
  “第七次,七是吉数。”孟获抬抬手,涩涩笑道,“羞愧难言,自缚来投。”
  刹那诸葛亮心头一热:是欣慰和……轻松。
  他用金刀将孟获腕上绳索一分为二!
  “七擒七纵,自古未闻。丞相是上天派来的,天威难敌,南人永世不反!请丞相在九丝城安置官吏!”孟获双膝落地,高声说。将九丝城让出为官署,表明了他的决心。眼前人正是南中需要的:南中需要个高高在上的神人,一个怀着爱心、仁慈、智慧而又力量强大的人,一个能开垦荒蛮,于最冷硬的土地上种出庄稼、收获五谷的人。在孟获缚住自己双手时,他便想好了:诸葛亮就是那个人。所以他多加了一句:“获将兢兢业业、辅弼上官。”
  “不,亮不留兵在此。”诸葛亮双手扶起孟获,笑道,“也不留官。多日相处,亮相信南人能将南中治理好,之所以千里率军、深入不毛,不为劫掠,只想赢得信任。南中,但愿是第二个汉中。”汉中乃是蜀国门户,险要而富庶。“至于你,”他手上用了些力气,“随亮回成都吧。”
  “回成都?”
  “亮陪你去看看令尊坟茔。”
  孟获怔了,忽然泪流满面。
  南中就此臣服,像桀骜不驯的千里马,终于低下头颅。香花飘荡,美酒飞溅,十月八日的九丝城一片欢腾!火济喝了很多酒,将要醉了,布鞋挂在腰上,伴着他舞步“啪嗒啪嗒”地响。飞鹰盘旋,麋鹿围观,四面八方快快活活的,享受着十余年不曾有过的盛典。男人们赤裸上身,手握大棒,轰隆隆敲响了“诸葛鼓”,以至十里外的鸟雀,也都“呼啦”一声飞起来,像彩云在空中飞舞;女人们腰上系着一串串金叶子、银花蕊,扭摆身躯,踏在小鼓上,她们摘下头上竹簪,弯腰用簪子拍打鼓面,“嚯咿嚯咿”地喊着、唱着、叫着,朝着座上人媚眼如火!火济望望座上,诸葛亮笑吟吟又喝干了一杯。
  后来,火济真醉了。
  到他醒来时,诸葛亮已不见。
  火济手里放了一张纸,他低头一看,上面写道:“亮将南中交付你了。火济,封为罗甸国王。”
  火济发狠地往外追,追了三日三夜,仍没追上蜀军。
  丞相车驾赶在十二月回到成都。文武百官奉旨出城迎接,诸葛亮四顾左右,看到费祎,他停了车,招呼道:“上来,文伟。”
  费祎吃了一惊。
  “上来。”他第二次说。
  费祎“哎”了声,赶紧登车与丞相一道驰入城门。在车上诸葛亮说:“我只有一个女儿:果。文伟可愿做亮的女婿?”费祎将眉蹙得紧紧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回答:
  “对不住哟……丞相。”
第91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1)
  第十章 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
  1
  诸葛亮四十七岁了,这是他一生里最巅峰之时。看上去他仍是个英俊的男人,眉目舒隽,身材修长,唇边常含笑意,像二十七岁时一样!然而,一眨眼竟过了二十年。隆中抱膝长啸、自比管乐的少年,已经有了比管仲、乐毅更显赫的声名与权位,人们无一例外地将三代的周公、伊尹来形容他。他开了府、封了侯,手下有一批忠心耿耿的属官,支撑着朝廷的运转。皇帝刘禅有一次甚至开玩笑说:“治理国家,就全靠相父了;至于祭天祭祖,则靠寡人。”——这句话虽然令诸葛亮听着不舒服,确实也道出了一部分事实。
  虽然想过是否该将一些权力移交他人,但诸葛亮一次次打消此念。他在蜀汉朝廷里一枝独秀,是高不可及的山峰、深不可蠡的海水。赵直曾说:“诸葛亮太自大、也太小心翼翼。他打算将每一件他能做的事都做完!就算是校对簿书,也要亲自操持,而至汗流浃背。这么个人,哪里能指望活长久?又哪里能放下大权,效法汉初三杰的张良,去学飞升、辟谷之类仙术呢?”说罢,他哼哼冷笑两声,似是很不屑。张裔将话照样传给诸葛亮听,并说:“赵直恶意诽谤,罪不容赦!”诸葛亮沉吟了很久说:“赵直聪明啊。只是,有些错既然犯下,就一定要犯下去。”
  有种鸟一旦起飞就不会停落;它一生只停一次,即它死亡之时。
  传说因为它没有脚。
  诸葛亮低头看看自己的腿脚,心想:几时才能停下呢?
  他低叹着拈起朱笔,只听“吱”的一声,正厅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女人,手里托一个漆盘,盘上放了盏热茶与四色小点。女人十八九岁年纪,只唇上点了些胭脂,面孔素丝般干净。穿着领纯白布裙,裙角绣一条蔷薇花藤,三朵碗口大的蔷薇缀在膝盖、腰肢上,使诸葛亮眼前一亮。
  “灵儿……来。”他拍拍身旁坐席。
  灵儿坐下了,手指一圈圈缠着衣带。
  她是诸葛亮的妾,五个月前刚嫁入丞相府。婚事由舜英一手操办,直至下了聘礼,才告诉诸葛亮知道。舜英再次谈及子嗣,虽说过继了兄长的次子诸葛乔,还更改了乔的字以表示诸葛亮视他如己出——乔原字“仲慎”,“仲”有老二之意,诸葛亮将之改为“伯松”,“伯”即为长子;尽管如此,舜英仍希望丈夫子嗣茂盛。“况且乔身体一向不好……”舜英又说,“灵儿是很清白的一个女孩子,品性温淑,家世也不错……”这一回,没及舜英说完,诸葛亮就苦笑着挥挥手:“罢了,唉,我不至追回聘礼。”
  这便成了亲。
  她将处子之身完完整整交给了他。
  她想给他生个男孩儿,因为她很想看见他轻松些、快活些的笑容。
  “今日别具一格啊,”诸葛亮将茶点推到灵儿手边,笑问,“新衣么?”
  “是李严大人所赠。”她垂首回答。
  “正方?哦……”诸葛亮失笑,“知道了。”
  自去年曹丕病逝、其子曹睿继位后,李严便写信给他,说:“孔明兄有崇高的人望、卓伟的德行,于国于民,造福无穷。当今天下汹汹,兄不如顺天应人,加九锡、称王,以安慰百姓仰望之心。”诸葛亮乍看此信,不觉手里笔管掉落!称王?加九锡?!那是曹操做过的事,李严竟劝他照做么?“正方兄要将亮放在火上烤。”回过神,诸葛亮笑了笑,将信放在一旁,并未答复。不料李严不屈不挠,一再修书谈及此事,大道理一套接一套,看得诸葛亮一面昏昏欲睡,一面又如芒在背,不得已回信说:
  “我与先生交往已久,为何却不再相互理解?先生劝我光大国家,用不必拘泥于高祖‘非刘姓不得称王’的古制来规戒我,言之凿凿,令我再无法沉默。我本一介寒士,有幸受先帝重用,位极人臣,受赐无数。而今曹贼未除,君恩未报,若孜孜于个人权贵,狂妄自大,则置‘忠义’于何地?!倘若有一天,亮能灭亡魏国、擒杀曹睿,使陛下重回汉朝都城,到时我与诸位一起晋升,就算‘十锡’也可领受,何况‘九锡’?”
  之后,李严赶紧来信认了错;诸葛亮为表示自己不记仇,写了封很“家常”的信送去,说:“我所受赏赐,算来有八十万斛,而今家里一点储蓄也没,连侧室亦无多一件衣服。亮之不善理财,由此可见一斑。”不料李严就此上了心,匆匆给诸葛亮内眷送来好些衣裳,看尺码竟与量身做的一般!
  烛光飘摇,灵儿低着头,听到窗外传来竹叶沙沙。
  “三月了,今年竹子格外好。”灵儿说,忽然注意到诸葛亮正盯着她衣看,眼中流光闪烁。女人心一紧,忙将手指从衣带里脱出,说,“要还给李大人吗?是我……不懂事。”
  “不必了,挺好看。”诸葛亮拾起她手,握在手心里问,“怕我?”
  灵儿摇摇头,一手不易察觉地抚着小腹。
  “我怕是看不到院里竹叶飘落。”诸葛亮笑了笑,指指砚台道,“帮忙研研墨,我得写份表章。”
  南中平定了、国力恢复了、曹丕死了、军卒士气高昂;粮草充足了、兵器修整了、栈道建好了、朝廷翘首盼望。有件大事催着诸葛亮去做,那是他几十年前就想做的,是他一直勤恳为之努力的。诸葛亮深吸口气,推开窗,见幽蓝深夜,繁星密布,分不出哪一颗更亮、哪一颗更持久。接下来的,才是一生里最严峻、最艰苦的较量吧?他想。不觉抱膝而坐,仰起脸,徐徐吹出个啸音。今次破唇便极高亢,如金箭凌空直上,原本只是尖锐的一丝,后来渐渐扩散,以至沙沙竹响也似受到鼓舞,更欢欣、更急促!灵儿怔怔地望着眼前男子:国家之丞相、她的……夫君,不禁胸口起伏。夫君、夫君啊!一种怯生生、暖融融的感觉一刹那俘虏了她,是幸福么?她慌里慌张地想,简直像新婚她含羞抱住他时一样塌实、温暖。一不留神,女子将指尖戳入墨汁里,这使诸葛亮淡淡一笑,问:“研好了?”
第92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2)
  “嗯。”她羞得脸也红了。
  诸葛亮展开素宣,思索着写下:“臣亮言……”
  这是一篇流传千古的表章。
  后世人看了,常常情不自禁地抹眼泪;有人说,观此表而不掉泪,便是不忠之徒。夜里,诸葛亮一行行写下去,写到迟疑处,就抬头思忖一阵子,门外,夜晚静悄悄的,连星辰也睡了;身旁,坐着个柳絮般温软的女人,手放在小腹上,悄悄又默默地看着他。一声更鼓、二声更鼓,到女人几乎要伏在臂间入梦时,她感到一领衣披在了背上。
  “丞相?”她小声问。
  灵儿一贯以官职来称诸葛亮。
  “好了。”诸葛亮提着墨迹未干的书表笑道,“读一遍你听?”
  “这是国家大事……”
  “正是国家大事!”他神采奕奕,“不出三天,它就将被招贴四处,人人得见!”说罢,诸葛亮一字字读道:《出师表》。
  “先帝创业未半,不幸驾崩。今天下三分,国势艰难,正是危急存亡的关头。然侍卫之臣在内从不懈怠、三军将士在外舍生忘死,只为追念先帝深恩,想要报答陛下。陛下宜广泛听取意见,光大先帝之德,发扬志士气节,不该妄自菲薄,言谈、譬喻不当,堵塞了忠臣进谏之路。宫里、府里是一体的,赏赐惩罚,不可不同。若有作奸犯科或忠诚行善之人,都该交给有关官员议论赏惩,以表明陛下公正明察,不应偏私,使相府、宫廷法制不一。”
  读到这里,诸葛亮看出了灵儿的疑惑。
  “奇怪么?”他问。
  灵儿点点头:“不是……‘出师’表吗?”
  “比之我所能控制的战事,更令人牵挂的,是亮北上之后,陛下将如何治政。”诸葛亮蹙眉叹道,“到时亮远在千里,万一有个差池,真是鞭长莫及……”他重重呼出口气,将目光收回表上。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都是忠诚、坚贞之人,是先帝提拔了留给陛下的。臣以为宫中之事,无论大小,都先听取他们的意见,然后施行,一定能弥补缺漏、有所收益。将军向宠,公正温和,通晓军事,先帝曾称赞他能干,所以大家推举他做了中都督。臣以为营中之事,无论大小,都征询他的意见,必能令军队和睦,人尽其才。
  亲贤臣,远小人,前汉得以兴隆;亲小人、远贤臣,后汉就此衰败。先帝在时,每与臣论及此事,都要叹息、痛恨于桓帝、灵帝的昏庸。今朝里侍中、尚书、长史、参军,都是忠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复兴,指日可待。”
  灵儿睡着了。
  长发散在肩上,像黑夜里飘荡的清香。
  所以诸葛亮压低了声音:
  “臣本一介平民,躬耕南阳。只求在乱世里保全性命,无意闻名群雄。先帝不以臣卑微,三顾茅庐,询问天下事,使臣感激无地,立志效尽忠诚。后来情势危急,在大军溃败、危难困苦之时,臣接受任命。时至今日,已经二十一年了。先帝知臣谨慎,所以在驾崩前将国家托付于臣。受命后,臣夙夜忧叹,唯恐有负嘱托,伤害先帝知人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而今南方已定,军士干练,正该激励三军,北定中原。此去,臣当竭尽全力,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这也正是臣报答先帝、忠诚陛下的职责。至于斟酌损益,进献忠言,那便是攸之、费祎、董允之责。愿陛下将讨伐敌国、兴复汉室之事交给臣,不成功便治臣的罪,以告先帝;若没有兴国的好建议,就责罚攸之等人,公布其过失。陛下自己也请多思多行,询问治国方略、采纳良言,谨记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一颗泪滚着诸葛亮面颊滑落。
  掉在地上,像溅开一朵小花。
  第二颗泪就要滚出来时,诸葛亮抬手将它拭去。他走回几案后,濡了濡笔,在表章末尾添上一句:“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一个望入无穷寰宇的人,往往会忽略身边的事。此后半个月,诸葛亮在朝里、宫里、府里忙忙碌碌,他把张裔留下做了留府长史,要蒋琬升任参军,协助处理一般事务;从皇帝那里领受了象征着至高权威的斧钺和羽葆车,调集了十万军卒——在替后主拟定的《伐魏诏》里,他宣称是“二十万”,将蜀中大将赵云、魏延、吴懿……一一召回。显然诸葛亮要布置一次轰轰烈烈的出征,令整个国家都为之欢欣鼓舞、彻夜难眠。他做到了:建兴五年三月二十三日,成都正门大开,百姓拥在玄武街上,人声鼎沸、指指点点,人们看到了一支多年未见的威武之师,看到就连皇帝也来了!刘禅之莅临使将军们个个牵马跟随。诸葛亮身着丞相袍带,一手捧着祭江的白璧,一手被皇帝紧紧挽住。送行人里没有舜英:她正忙着设计一种方便运粮的小车,她也常说自己不爱凑热闹;没有果儿:她近来在生父亲的气,因为他至今未将她许配费祎;也没有灵儿:那柔顺的女人担心一见到诸葛亮,就会忍不住奔上前,拉住他手、告诉他:有个活泼泼的小生命正在她小腹里蠢蠢欲动呢!
第93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3)
  灵儿怀上了诸葛亮的孩子。
  诸葛亮还不知道。
  诸葛亮忽视了这一点,原因是很少回家。
  灵儿虽然希望那个人能亲眼看到孩子出生,但她不能拦他到汉中去,不能拦他去打仗,那也是……无法阻拦的。
  十万人威风凛凛、浩浩荡荡,刀光剑影使人不敢逼视。往日南征不过牛刀小试,今日才是将最锐利的刀刃抽出鞘!十万人,像一丝银线融入莽莽苍穹,即便站在成都三十丈高的读书台上,也看不到人影,只能看到远远一些尘嚣。开始啦……诸葛亮想:开始了!
  军至汉中前,诸葛亮就将接下来一年该做的事都想好了。首先是争取孟达。九年前,孟达弃蜀去魏,深受曹丕器重,官至新城太守。而今曹丕亡故,他处境每况愈下,不禁生出归蜀之心。“里应外合,或许能一举拿下洛阳。”诸葛亮心道,他写了好些结交信,着人悄悄送至孟达所在的上庸。
  第二是确定北伐路线。在这一点上,他与镇北将军、领丞相司马魏延产生了分歧。想到文长(魏延之字)瞪眼叉腰的样子,诸葛亮不禁叹息了声。魏延是个坚毅的人,面目就似刀劈斧砍。老实说,诸葛亮不愿与他争执,他尊重他、爱惜他,但魏延建议的取道子午谷、突袭长安之举,实在危机重重,冒险之至!“还是步步扎营,先夺陇右、再取关中为好。”诸葛亮将羽扇点在地图一角,淡淡说,“今次出师,万不能坏在‘轻进’上。”
  最后一着是布置疑兵,扬言攻打郿城,迷惑曹魏。“派子龙、伯苗去就好……”主意拿定,诸葛亮靠在车里,好整以暇地闭上眼,一闭眼,就能看见金戈铁马在广袤的土地上快意驰骋,看到旌旗高扬,飞箭如蝗!“曹魏擅长骑兵,而我军强于弓弩。若有一种弩箭,能将目下威力提高十倍,不,哪怕五倍……”这念头突然撞入诸葛亮心里,他豁然睁眼!顺手抓过笔墨,就在车壁上画起了草样。
  “嘭嘭嘭!”有人在外轻敲车窗。
  掀开窗户一看,是随军的马谡。
  马谡手里拿了两封信,一封落款为“孟”;另一封是个“黄”字,那是舜英笔迹。诸葛亮将信一道接过,先拆开了孟达来信。信囊中“扑通”掉出了块玉玦。“大事成了。”诸葛亮笑道,信里果然是“蒙君不弃,愿效犬马;必当相机举事,助丞相成功”一行字。“玦”与“决”同音,是说孟达下了决心。舜英的信则长些,她说运粮车差不多鼓捣好了,只载重还不够;说看过了你的八阵图,风云鸟兽之类名字很好听,不过生、死二门就未必管用;又说她迷上了冶炼,要拜蒲元为师;最后舜英写道: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愚钝的夫君,连侧室有孕也看不出来。想要我好好照顾灵儿与将出生的孩子么?回一封道歉书罢。”
  诸葛亮怔了怔,眨眨眼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惊动了马谡,他推窗问:“丞相?”
  诸葛亮笑得像个孩子,边笑边说:“又要做爹喽……呵呵。”
  他真写了封道歉书回去,还依照惯例,将舜英嗔怪他之“愚钝”二字抄了五十遍。他希望回信多多少少能给灵儿带去一些安慰,想到那个柔弱、纤细的女人正在不辞辛苦地孕育他诸葛亮的骨血时,他便又感激、又快活,似乎还有点……负疚。
  “舜英能照看好她。”他想。
  十二月,诸葛亮在石马收到了系着红丝带的家书。他抬头看看送信的张裔,玉人唇上挂着笑意,这令他知道灵儿母子均安,不禁松了口气。“坐、坐!”诸葛亮招呼说,“不料君嗣亲自来了。”
  “夫人请丞相为公子起个名字。”张裔笑道。
  “公子?”诸葛亮赶紧拆开丝带。
  “正是哟。”
  张裔回答时,诸葛亮已看到舜英在信里说:
  “灵儿诞下一子,很是像你。有了这个孩子,我真欢喜。”
  信里附了块丝帕,是要当爹的将孩子姓名写下。诸葛亮眉开目笑地捏了笔:他四十七岁了,有了第二个亲生孩子,一个健康、英俊的儿子。起个什么名呢?哪个字能承载起一家三口,乃至更多人的期望、祝福以及等待……笔锋软软地碰到丝帕时,马谡快步奔入:
  “上庸孟达急信!”
  诸葛亮没回话,只顾端端正正写好一个“瞻”字。
  “《诗》云:瞻彼日月,悠悠我思。”他把丝帕递给张裔,“瞻吧,诸葛瞻。”一面顺手接过孟达的信。拆开一看,诸葛亮面容的喜悦一刹那地冻住了,眉目里凝着重重沉郁,活像即将坠落的天幕。
  “怎么?”张裔问。
  诸葛亮把信丢给他,切齿叹道:“子度(孟达之字)轻敌,必为司马懿所擒。”
  司马懿,这是诸葛亮第一次提到他。
第94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4)
  这个人将成为诸葛亮最后的、也最严酷的对手。
  马谡、张裔比肩读了孟达的信:
  “宛城的骠骑大将军司马懿猜到我心思,多次来信安抚,我不敢耽搁,近日就要行动。天子在洛阳,距宛八百里,宛城距上庸一千二百里!司马懿知我举事,定当表奏天子,等天子下令。一来一去,少说得一个月。到时我已坚固了城池、整顿了兵将,正好以逸待劳。何况上庸险要,司马必不敢亲征,换了别人来,我更不必担忧!丞相静候佳音便是。”
  2
  很快诸葛亮等到了接踵而来的坏消息。在收到孟达求救函时,他就猜到局面正像射出去的箭,再不能挽回。“我起事才八日,司马懿就已兵临城下,何其神速!”——这是孟达的最后一封信,十六天后司马懿攻破上庸,擒杀了他。正月凛冽,血气弥漫在冰雪里;司马懿将孟达头颅悬挂于上庸城内,小雪落到他盔甲上,他手把佩剑忽然想:孔明……在做什么呢?想像一发不可收拾,之后整整七年,猜测诸葛亮的所作所为、所思所虑,成为司马懿最常做的事,那是他的工作、任务,也是他之兴趣、爱好。
  上天升腾起一颗星,又在天空另一头,缀了另一颗星争辉,这才使智慧上演得淋漓尽致,令坚毅更加荡气回肠。
  司马懿惋惜于今次无法与诸葛亮直接对垒时,诸葛亮正坐在遥远的汉中,默默望着一树冰雪“坼坼”摔落。他偎在窗边,裹紧了蓝色外袍,一手放在膝上,另一手轻扣窗台。身旁马谡、向朗正在等待他的军令。
  “是时候了。”诸葛亮忽然笑道,“传消息出去,就说赵云、邓芝将率五万人出斜谷、取郿城,我要看看曹睿会派多少人来阻拦。”
  “是。”向朗应道。
  “再拨一万人给子龙。”他又说。
  “不是疑兵吗?怎么还……?”
  “假戏真做!”马谡推推向朗,“巨达(向朗之字)兄只管传令。”
  被马谡一提点,向朗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急步走出。马谡将目光重新转回诸葛亮,发现诸葛亮也正含笑望着他。马谡、马谡……近来,诸葛亮将越来越多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常与他整夜整夜促膝交谈。红烛一寸寸烧短、蜡泪一层层交叠,天空一分分黑了又一分分亮,诸葛亮坐到腰背酸疼,却从不打断马谡的高谈阔论。他是个有才华、有激情的青年,是国家所需要的。虽然还失之浮躁、轻率,对功名的渴望,也太过强烈——不过,年轻人么……谁不指望名标青史、一步登天?诸葛亮宽容地想。他将一盅热茶递给马谡,笑着说:“再等等吧。不过,等到几时呢?”
  “三月三日是吉期。”马谡敏捷地说。
  “什么吉期?”诸葛亮故意问。
  “出征之日!”
  诸葛亮微笑了:“好,那就三月三。”
  赵云、邓芝之疑兵使曹魏看错了方向,年轻的魏国皇帝曹睿下令大将军曹真领兵十万,堵在斜谷口。三月到了,曹真踌躇满志,望着平原上连绵不绝的铁马,心道:即便赵子龙——那个“一身是胆”的虎将来了,也讨不到便宜去!甚至……或许能活捉赵云哪!想到这,血气“嗡”地一下直冲头顶,令曹真浑身发热。他连吞了好几口凉水后,见一名小校快步奔上!
  “将军!大将军……”
  “赵云来啦?”
  “不、不是……”
  “咳,丧气!”曹真蒲扇的大手几乎把小校推了个筋斗。
  “是……诸、诸……”小校结结巴巴说,“葛……亮啊!”
  “他?!在哪里?”
  ——若能俘虏诸葛孔明,那那……不等曹真多发发美梦,就听小校回答:
  “诸葛亮兵出祁山!”
  祁山在斜谷之西,两地相隔崇山峻岭、千里之遥。
  《三国志》记载:“诸葛丞相军容齐整,赏罚有度、号令严明,旌旗所指,南安、天水、安定三郡立即叛离曹魏、响应诸葛亮!一时关中震动!魏明帝曹睿从洛阳移驾至长安镇守,命大将张郃率军抵御蜀汉。”
  他蒙蔽了十万曹军,使曹真困守斜谷、一筹莫展。
  他大军一到,就受降三郡,白羽扇挥开一座座城门。
  他使敌国皇帝惊慌失措,离开了久居的皇宫;使司马懿在上庸击节长叹,也使天水一个青年人倒戈来降:这是个刚满二十七岁的青年,眉清目秀、仪表堂堂。他少小死了爹,与母亲相依为命。他喜爱兵书战法,也爱读《左传》、《春秋》。写得一笔好字,舞得一手好枪!二十岁时,被召辟为天水功曹,正赶上羌、狄叛乱,他随军出征。战场上,正规将军们死得死、伤得伤,只这个功曹——所谓文官,竟抽出九尺落花枪,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非但全身而退,更三进三出救出了主将。战后,太守马遵提拔他做了中郎,参本郡军事。之后七年,马遵一再允诺会重用他,可直至今日,青年仍只是个小吏。然而,他之名号,在凉州、天水一带却极响亮,喊出去,就像刺了一枪,能带动呼呼风响,激起雪银的光。
第95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5)
  诸葛亮来了。
  青年归降了诸葛亮。
  枪在入帐前,交给了一旁侍卫。
  手无寸铁的他看上去活像个书生。二十七……多好的年纪!诸葛亮望着他,心里忽然一动,想到自己四十七岁了,紧跟着便想到二十年前,四十七岁的刘备——先主,曾在同样一个春日拜访了二十七岁的自己,那日春光像情人温存的眼波,春风是她甜蜜的呼吸。从此龙云际会,摇撼天下!今日一切,莫不是要重演吗?诸葛亮笑叹着,他简直从青年身上看到了往日隆中的白衣少年。可惜……人只能往前走,那些叫人留恋的,全回不来了。
  是个可造之才哇,诸葛亮想。
  “姜维吗?”他问。
  “正是,姜维姜伯约。”青年拱手施礼。
  “我原以为天水难攻,是担心那里有个姜伯约;不料天水尚未归降,伯约倒先来了。怎么回事呢?”他又问。
  “萤虫无法与日月争光,寒鸦不敢同凤凰比美。”姜维恭恭敬敬地说,“只望凤凰能成全寒鸦追慕之心;日月也不要嘲笑萤虫微弱的光芒。海水之所以深,是因为不拒绝每一条细流;泰山之所以高,是因为接纳了每一捧微尘。”
  “哈哈……伯约不但枪使得俊,口才也俊得很!”诸葛亮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令姜维不禁失措。
  早早准备好的说辞,显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伯约,你与同僚梁绪、尹赏等人陪马太守出行,听闻我大军将至,马遵怀疑手下有二心,独自溜入上邽。你们追至城门,却不被接纳;你建议众人去冀县,不料又为守军所拒。众人左右为难,你说:‘进不能进、退无可退,不如归蜀。’这便来了,是么?”轻飘飘一席话,听得姜维耳根子都红了。
  “我……”
  “这不是多丢脸的事。”诸葛亮接着笑道,“亮不会怀疑你归顺之诚,也不会视你为贰臣。只因你是姜维,而我……”
  而我是诸葛亮:这话他没有明说,姜维却能心领神会。
  姜维抓了抓头,忽然单膝落地!
  “起来、起来。”一柄羽扇托起了他。
  三日后,姜维将劝降书射入天水,城门开了。
  五日后,姜维穿上蜀汉官服,受任仓曹掾,加奉义将军。
  诸葛亮在给留府官员张裔、蒋琬的信里写道:“伯约忠诚勤恳、思虑周密,才干胜过了永南、季常。此人称得上凉州第一等的人才。”又说:“伯约对军事非常精通,既有胆识,又熟知兵法。他心存汉室,才智过人。我先令他教练五千步兵,有所成效后,再派他入朝觐见主上。”这些话被一个人看入眼里,酸在心头。这个人一直盼着诸葛亮将“才智过人”、“思虑周密”……加到自己身上,可他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多年,先被兄长遮蔽、后被皇帝怀疑,在皇帝、兄长一一殒命后,在他挣扎着脱出沉沉压力,想要一飞冲天之时,却又眼睁睁看着丞相将赞美之辞毫无吝啬地给了个降臣、给了姜维!混账……每次想到这,都令他——马谡,耿耿于怀。
  “姜维!论忠贞、才智,他哪一点比得上我?”马谡恨恨掐断一根及及草,往几上重重一拍,“丞相待之太厚!他不过会耍几招花枪罢了,只是个夸夸其谈的家伙!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封侯……唉,丞相……竟请封他为亭侯!那混账!”心下愤愤令马谡险些忘了军议时间,面孔被灰黑和潮红笼罩,一时激怒、一时沮丧。需要个机会……马谡想。战时原本处处是机会,可惜自己一直被人看作谋臣而非将军,军功么,他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要几时才能出人头地?几时才能使襄阳马家举世皆知!?直至坐入大营,马谡仍然心烦意乱。
  魏延坐在诸葛亮左手第一位。
  第二位是吴懿。
  第三位是高翔。
  马谡是第四位,他下手坐着不识几个字的王平。
  在诸葛亮右面,侧立了精干的糜威:他一直甘愿做个护卫而非将军。马谡的目光很快从糜威身上移开,移到诸葛亮右面第一人:那赫然是姜维!列在关兴、张苞——关羽、张飞之子座前的姜维!马谡悄悄捏紧了拳。近日军议,他很少说话,是怕一开口就会与姜维针锋相对,给诸葛亮留下不好的印象。“月盈则亏……看你得意到几时!”马谡暗道。
  这时诸葛亮开口了。
  “魏将张郃率五万军正飞马赶来,即将横越秦川。”他指着悬图上一派平原,笑道,“诸位以为,我军该在哪里设防?”
  马谡蠕动了下唇,忍住了,眼睛直勾勾盯着图上两个字:街亭。就是那里!就像人之咽喉,只要占据街亭,便能扼住敌军呼吸,使之进退维谷!唉,多好的机会,又不知将落入哪位将军之手。一念及此,马谡不禁垂下头,火辣辣的热气在胸口流窜。为什么?为什么没人肯给他一支军队!我可以的!我能纵横沙场,鼎定天下哇!若给我八千人,不,五千人就好!我准能守住街亭,令大军再不必担心张郃。唉,可谁会……将军队交给我?那些鼠目寸光的将军,全是小看书生的……正乱糟糟想着,忽听诸葛亮问:“伯约说说看?”
第96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6)
  姜维正襟危坐道:“越过渭水,占据街亭。”
  “哦?”诸葛亮眼含笑意。
  “街亭是通往关中的要塞。略阳川横贯其间,南北二山夹川矗立。城池虽小,地势险要,南凭高山、北望川水,一人当关,万夫莫开。”姜维侃侃而谈,“正如人之咽喉!控住街亭,就能拦截魏军进入陇西。少了张郃军力,丞相率军东取长安,易如反掌。”
  马谡轻轻哼了声。
  诸葛亮笑吟吟又问:“守街亭要多少人?”
  “八千。”姜维说,“假若派维前往的话。”
  “哼哼!延去,五千就够了!”魏延撇撇嘴。
  “子远(吴懿之字)以为呢?”诸葛亮问。
  吴懿思忖着回答:“大概……要一万人。”
  “公举(高翔之字)呢?”
  “八千差不多。”
  诸葛亮几乎就要问到马谡了!“五千、五千”,马谡反复低喃,一旦被问到,他便会字正腔圆地说出“五千”之数。不料诸葛亮看看他,却换了个话题,竟又从姜维问起。
  “伯约将怎样据守街亭?”
  “当道扎营,稳守城池。”姜维一字字说。
  诸葛亮眼里浮上了赞许。
  马谡把丞相每个表情都看得清清楚。
  完了、又是姜维……又是他!马谡脑里嗡地一响:今次丞相铁定要派姜维去守街亭,他要将每个灿烂的机会,都交给那小子!当道扎营,谁人不会?咽喉之地,哪个不晓?八千人,有八千人,就算主动出击也足够!该死!马谡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咬得连太阳穴也一鼓一鼓的。
  “幼常……”
  真该死。
  “幼常?”
  真……
  “幼常!”
  诸葛亮第三次呼唤马谡时,他才豁然惊觉!
  “丞相?”
  “幼常,”诸葛亮将羽扇指着他笑问,“愿去街亭么?”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丞相……”马谡怔怔的不敢相信。
  “亮想派幼常去守街亭。”诸葛亮重复道。
  他把机会双手放在了马谡面前。他答应过他,很早以前,也暗自答应过马良——那个白玉兰般凋谢在狂风骤雨里的男子。他答应过令马氏门第光耀、令马家男儿世代簪缨。诸葛亮笑望马谡,守街亭不是难事,只要行军迅速、处置稳妥就行了;它又至关重要,重要到守住了街亭之人,便足以封侯!是老了么?诸葛亮淡淡一笑,想:所以,很爱看到青年人的喜悦和感激,也愿意做些使青年人快活的事,下一些更有人情味的决定。
  守住街亭——他相信他。
  马谡手指微微颤抖。
  青年人眼前渐渐蒙上了层潮气,鼻子也在发酸。
  原来诸葛亮没有忘记他,从来没有。
  “谡领、领命……”马谡哽声说。
  “丞相不可!”突然魏延高声说。
  接着是关兴,他皱皱眉道:“马参军?不好吧?”
  张苞也粗声粗气说:“要马谡去?不服哟!”
  就连一向温善的吴懿也摇了摇头。
  姜维一言不发,他新来归顺,此刻不宜开口。马谡看见他低垂的唇边,分明泛上一丝笑意!看在马谡眼里,那是不折不扣的嘲笑,仿佛在说:“怎样?参军,参赞军事就好,逞甚么强?马谡马幼常,只适合围着丞相转,说说话、聊聊天而已,真要打仗……算了罢,算啦!”没有人,除诸葛亮之外,没有一个人,肯站在马谡一边。“不要派马谡去做这么重要的事,不要令他败坏整场战役。”人人眼睛里,都流露出这个意思。
  “丞相不必冒险。”高翔低声劝道。
  这一声劝,使马谡又羞又愤,热血直往脑门上撞!
  诸葛亮没说话,从漆筒里抽出一根令箭。
  每个人都眼巴巴地望着这根令,它不及三两,却比千钧更沉重。
  魏延“蹭”地起身,抱拳说:“延愿领此令!”
  诸葛亮仍然默默的。
  魏延等了等,咳嗽几声,指着吴懿说:“要么,就请派吴将军前往!”
  “坐下。”诸葛亮淡淡道。
  刚刚还前倾身躯、等着领命的吴懿,感到一种凛冽的威严正弥漫在营中。他望望诸葛亮,看到他黑漆漆的眼睛里,闪着凉丝丝的、金属般坚硬的光泽。吴懿忙身子一落,重新坐好在席上,一面将呆呆的魏延也拉着坐下。吴懿与诸葛亮交往很久了,心知这个温和、宽容的男子一旦下了决心,就像泰山一样不可动摇,所以才有了南征、有了北伐,才有高高在上、不可逼视的丞相气度。
  “马谡。”诸葛亮说。
  马谡跨前一步,四面鸦雀无声。
  “在!”
  “你可愿领命去守街亭?”
  “末将愿往!”
  “守得住么?”
  “守得住!”
  “要多少人?”
  “五千!”
第97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7)
  “亮给你一万。”诸葛亮手一伸,递出令箭,“务必当道扎营,稳守城池。”他使用了姜维说到的八个字,这使姜维得意而收敛地笑了笑。
  马谡接过令箭,刹那间,感觉到诸葛亮手指的力度。守街亭,虽然不难,却是此战第一件沉重的任务,是荣耀,亦是托付、督促,除此之外,也藏着深刻的危险。这是只能赢、不能输的一战,马谡将要面对曹魏名将——张郃了。没什么可怕的……他将令箭贴在心口,整个人都激越非常,只望插一双翅膀飞到街亭,抖一抖身,变做一个十丈巨人,将街亭完完整整地往怀里一抱,就死也不让出去——是的,死也不让!青年红着面孔,呼吸亦觉急促。
  “当道扎营,稳守城池。”诸葛亮叮嘱道。
  看着心不在焉的马谡,他忽然有些莫名担心。
  诸葛亮拿起了第二支令箭。
  魏延将身一别,对委马谡以重任之举,他仍不能赞同。
  诸葛亮没有看魏延,直接对王平说:“子均(王平之字)。”
  “有!”王平赶忙起身。
  “子均老道可靠,今次就担当副将,助幼常一臂之力吧。”
  “遵命!”
  一旦做了,就再不后悔。回顾往事,诸葛亮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尽管之前也经历了荆州沦丧、夷陵大败之类使人想想都心疼的挫跌,然而诸葛亮自信他没有做错,很多事,不是一个人能左右、能主宰的。但愿夷陵、荆州之事,再不重现。只等马谡抵挡住张郃,蜀军便可无所顾忌地东向长安!诸葛亮一人坐在散帐后的营里,四周仍飘荡着将军们不满的、怀疑的目光,这些无碍于他激昂高飞的想像。北辰星将高悬在长安上空,照亮整座庄严的帝都,曹睿一定要落荒而逃了,泾水、渭水将载满了星光,碎银一般摇晃着,也晃荡出一声声从容微笑,晃荡出羽扇纶巾的影子。“那时,便可告慰先帝在天之灵了……”他靠在几旁,抱膝而坐,微笑漾在唇边,勾出一个浅浅弧度,“幼常、幼常,亮与你一道建功立业,就在此日!”此日,假若诸葛亮能看清马谡更深的心思,他唇边笑意就会结成冰,一片片掉下来,“叮叮当当”摔个粉碎。
  马谡想:不,要一次更夺目、更惊人的大胜仗,要令天下记得这一战,记住马家第五子马谡之名!所以不必照姜维,哼哼,那小子所说去做,不必!
  3
  到街亭后,马谡望望左边峻拔的高前山、再望望右边低矮些的女几山,下的第一道军令是:“上山!”
  王平闻听,惊得几乎从马上跌下来。
  “马将军……?”
  “上山!”
  “丞相不是说当道扎营……”
  “嗳!”马谡摆摆手,“子均读过《孙子》吗?”
  王平“腾”地红了脸,少年从军,他从未好好念过书。
  “布阵高处,待敌到来,一鼓冲下,势必杀它个片甲不留!”马谡朗声背罢,大笑道,“《孙子》是最了不起的兵书,按它去做,没有不打胜仗的。姜维少胆略,只敢抵御,今次我马谡,”他趾高气扬地说,“就攻击一次给诸位看看!”
  “诸位”——仿佛他正在军营里面对众人,高谈阔论。
  王平没能劝住马谡,他只是个没文化的粗人,就劝一万句,听入马谡耳里,也不过一阵乱风。风……倒是很舒服呢!马谡仰起脸,感觉着五月清风吹开他发。好吧,就在高前山!凝望着山高摩云、白云舒卷,他想:就在这里,大败张郃!令“街亭”成为“官渡”、“赤壁”,成为以少胜多的代号!叫人像一言及赤壁就想到周郎、一谈到官渡就念及曹公一样,一说街亭,便脱口而出:“呀,马谡马将军!”用着赞美、叹服的口吻。
  马谡率九千军直奔山上,将另外一千人拨给王平指挥。王平领人在山脚扎了十几个小营,眼望着高山之上,很快飘起“马”字旗,飘起了阵阵甜蜜的炊烟。这是马谡一生最快乐的时刻,是飞舞在春日的柳絮、凝固在秋夜的霜花;一缕风来,霜花化了、柳絮散了!只有一件事马谡没估错:街亭果真将永世——几千年几千年地、与“马谡”联系在一起了。可惜他将迎来的不是一次辉煌大胜,而是严重的失败:一死难赎、九死难赎!
  蜀军上山后五日,马谡站在高处,隐约看到曹魏军旗。“来得正好!”他捏紧佩剑,将兵书在心里又翻了一回。“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想想罢,一柄利剑,“唰”地从竹端劈下,“空空空”把竹干一分为二!多爽快、多英武……汗水从手心里往外渗,马谡等着张郃走近,等着将名姓刻入永不磨灭的青史。
  张郃没有攻山。
  也没有攻城。
  一日、两日、三日……魏军就在近旁,可四周安安静静像是一个敌人也无。马谡忍耐不住,派五百军下去试探,他们很快跌跌撞撞跑回来。“下、下面……”率军的李盛喘着说,“有弓弩手,密匝匝算不清人数……哎!”
第98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8)
  “没事。”马谡狠狠道。
  ……“魏军围山了!”
  “没事。”
  “张郃纵火烧了五里!”
  “没事!”
  “我军伤亡两百……”
  “说了没事!”
  直到小军报来一个消息,它令马谡阴沉沉的面孔更加黑重。
  小军说:“断、断水了!”
  张郃只派了五千人射箭、五千人烧山,却用了整整四万人,昼夜不停地切断七处汲水道!再无水流引上高山,再没有生命能在光秃秃的山石里存活。蜀军有九千人,九千人若从叶子里嚼水,将整座山上叶子都扯光,也还不够!马谡面孔一阵青、一阵白,看看口唇干燥的裨将,忍耐着说:“我想想……再想想。”
  《孙子》里还有句话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马谡大叫:“置之死地……而、而后生!”
  土沫飞入喉,令他呛咳不已。
  “冲!冲下去……守在山上就是个死!杀!”马谡高吼,抽剑第一个往下冲。军卒面面相觑,勉强跟上他们古怪的将军。早敌人五日到街亭,原是一条活泼泼的生路,为什么将军硬生生将自己逼入死地?!干渴、困惑、怀疑,令蜀军人心惶惶,再想到山下有密密麻麻好几圈弓弩正对着自己,原先的狮虎之师,此时一个个四肢僵硬。“丞相断不会这样做……”人们窃窃说。几次三番被飞矢射回后,议论变成了明目张胆的质问。马谡像个气臌臌的皮囊,针一戳就泄了。
  “当道扎营,稳守城池。”谁在说?
  姜维吗?还是……丞相呢?
  丞相——!
  马谡把手掌举向天,天空一片深蓝,点缀着零星星辰。
  后来星辰渐渐多起来,好似翻滚在海里的水光,繁密璀璨,使人眼花缭乱。马谡目瞪口呆地望着越来越多的星光,简直疑心自己站着便堕入了梦里。他听到四面“嗖嗖”地响,仿佛星辰相互撞击,发出摧人肝胆的金声!星星再不挂在天幕上了,一道道红彤彤的光亮飞越,飞出迅猛的曲线,扎在山上、脚边!啊,坠落,是坠落了星辰哪!燥热蔓延于周身,马谡痴痴地探手去摸,手一碰,就灼到皮肉伤疼!很美丽啊,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夜晚,这个三十九岁的男子,唇上挂着迷离笑意,在山间跑来跑去,看到星星落在这里、落在那里,而八方鼓声频密,砍杀震天!
  好哇……好哇!马谡拍手大笑。
  他显是疯了。
  杀声、鼓声愈演愈烈,蜀军四散。
  并没有漫天星斗飞坠,那生生坠落的,乃是无数火箭!
  火焰在夜里飞、落在山上,烧着草根,高山化为焦土。
  火焰飞到人身躯里,点着了、熊熊燃烧。
  没有水,只有火,溃败在所难免。张郃望着红光笼罩的高前山,轻叹一声。“将军,大胜了!”副将说。张郃点点头,低声道:“唉,我原想与诸葛亮一战,街亭之胜,实属侥幸。”他很失望似的,下令“降者免死”,九千蜀军一夜降者过半,有三千人战死在山上,尸骨埋葬于异乡;勉强逃生的两千人,在将军李盛、张休的率领下,护着疯疯癫癫的马谡往渭水逃去。
  街亭就此丢失。
  这是发生在建兴六年五月的事。
  王平见大势难图,带着一千军徐徐撤回。
  消息只隔了十日便传至中军。魏延、吴懿、高翔、姜维、关兴、张苞……仍像日前一样按序而坐。人们瞥了诸葛亮一眼,赶紧将目光别开,就连一贯桀骜的魏延,尽管心生怨愤,却也一声不响。报信的杨仪更是话一说完,就缩着身体、垂手侧立,想要躲起来……派马谡为先锋,众人无不反对,是诸葛亮一意孤行。一意孤行,行对了,也只是令“丞相英明”这轻飘飘的称赞被多说一遍;万一行错,便会有看不见的裂痕丝丝绽开,从内里破坏了那个人精钢般的骄傲与权威。姜维悄悄用眼角的光多看了看诸葛亮,只见他面孔冷淡,有如金铸;眉梢、唇边,死寂的一动不动。
  捏着羽扇的手指,坚硬如石。
  几缕须发在面孔、下巴边飘拂着。
  似有一只手猛然攒住姜维的心,他竟发现诸葛亮发染霜白。
  白……?姜维一惊,定睛再看,暗暗巴望那只是光线所致。
  魏延很想咳嗽,勉强忍着嗓子痒,想:唉,比之这死气沉沉,倒宁可多说几句“丞相英明”!虽然杨仪——他狠狠瞪了杨仪一眼,虽然那小人溜须拍马起来,能恶心死人!咳、咳!
  “威公(杨仪之字)。”诸葛亮慢慢说。
  声音里带着些沙哑。
  “是!” 杨仪赶忙回话。
  “幼常呢?”
  “马将军败了。”杨仪加了句,“他全不顾丞相叮嘱……”此说是想给诸葛亮挽回些颜面。
  “亮是问……幼常人呢?”
第99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9)
  痛心于战败之余,诸葛亮仍在担心马谡安危。别像马良一样,死在狼藉里、火焰中,别只剩一件斑斑血衣,被人双手捧回。哀伤充斥周身,使诸葛亮艰于呼吸,只有很慢很慢的话语,才能令他沉着些、稳定些。指节隐隐作痛,羽扇刮在脸上像刀口擦过。他陷入突如其来的头疼里,额角似被重物敲击,一下下牵扯着战栗。诸葛亮死死坐在席上,一手按紧几案。姜维看到他唇颤了起来,血色退潮般飞速逝去。
  “幼常在哪里?”诸葛亮第二次问。
  杨仪喃嚅道:“说是跑了,怕回来……会受罚,据说……是这样。”
  魏延一掌击在几上!
  张苞呸了口。
  姜维忧心忡忡地望着诸葛亮。
  “去找。”诸葛亮吩咐,“找到后,带他回汉中。”
  “汉中?”杨仪不解了。
  丞相紧接着传令道:“三军拔营,回师汉中。”
  魏延霍然站起:“街亭虽败,丞相大可不必畏手畏脚、半途而废!”
  承受了第一次大错后,诸葛亮承受了第一次直接指责。吴懿试着拉魏延坐下时,被理直气壮的将军一把甩开。魏延瞪大眼睛说:“莫令张郃小看,就算拿不下长安,好歹也与那家伙干一仗!”
  “文长是想为国家挣回面子吗?”诸葛亮淡然问。
  不及魏延回话,他又说:“国家颜面,亮日后给文长一个交代,也给朝野天下以交代。至于现在,”诸葛亮重复道,“三军拔营,回师汉中。”
  不必留了,他之夙愿,是一扫曹魏,街亭之失使它化做泡影。再与张郃作战,即使赢了也无补于事。放弃罢!再不愿有一人受伤。比“承担”需要更大勇气的选择,乃是“放弃”。他原本可以多与曹魏交几次手,随随便便赢几仗,再号称得胜回朝,将街亭之败轻轻掩盖,这样做太简单,简单到使他不屑一顾。与其享受自欺欺人的荣耀,诸葛亮宁肯独自嚼烂了酸涩的败绩。
  嚼到口舌干燥。
  嚼到腮帮子疼。
  嚼到整个人被泡在苦水里,沉重而悲哀。
  沉重而悲哀。
  车轮碾入泥道,一圈圈滚回汉中。路上诸葛亮受了风寒,身体一直不大好,更有源源不断的公文追着他:没诸葛亮在身边,刘禅常常手足无措,连是否延长官员假期这类事,也要一一请示。姜维日夜守在车里,几次担心这羽扇纶巾的男子将要晕厥了。但一日工作八九个时辰,虽说有损健康,倒也没令诸葛亮倒下。“是……惯了。”诸葛亮笑笑,这样回答姜维的疑惑,“在府里更忙些,出征,就亮而言,倒是件闲差。”一面说,他一面接过五百里加急的案牍,拆开一看,题为“议刘琰轻浮状”——又是个无足轻重的家务案。
  “公鸡司晨、母鸡下蛋、狗看家、牛耕田,各司其职。亮呢?桩桩件件都要看顾。今世是不行了,来生做牛吧,耕完地、倒头就睡。咳咳……”诸葛亮凭窗一阵剧咳,姜维赶忙扶住他,推开车窗,好让清新些的空气流入。远远望去,城门矗立在早雾里。“回汉中了。” 诸葛亮松了口气,手一伸,却触到车外一人递上的白帕子。
  柔柔软软的帕子,编织着蜀丝的温暖。
  是诸葛亮在成都最常用的。
  “丞相。”车外,一袭宝蓝色官衣直垂马腹。
  “公琰来了?”诸葛亮将丝帕掩住唇,咳嗽着笑道。
  来人正是蒋琬。
  蒋琬在马上施礼道:“琬奉天子意,特来汉中迎接。丞相震撼曹魏,又得贤才,”他朝姜维拱拱手,“更将西城几千户移至蜀中,实在可喜可贺。”
  说到最后,蒋琬声音渐低,只觉诸葛亮正淡淡望着自己,面色戚然。
  “普天之下,莫非汉民。国威未能光大,使百姓受制于贼,哪怕死了一个人,都是亮之罪过。公琰此时来给亮贺喜,是欲令我汗颜吗?”诸葛亮眼里流荡着深深哀切,蒋琬一看之下,冷汗涔涔。
  “还有一事禀告。”蒋琬说。
  “哦?”
  “杨大人……”
  “威公?”
  蒋琬点点头,马谡之事,杨仪不敢直面诸葛亮,是以托了他说。
  “……在城固找到了马谡,与他一起的还有李盛、张休。三人四处逃亡,以躲避处罚。张、李二将更抵抗官军,按律当斩……”
  “斩了?”诸葛亮打断了问道。
  “还没。”蒋琬回答,“杨大人请丞相示下。”
  “按刑律处置吧。”诸葛亮靠着车窗,看似随意地说。
  一句话,勾销了两颗头颅。
  姜维身体一抖,不禁看看蒋琬,却见他面容平静,似早就习惯了诸葛亮淡淡然的残酷。蜀汉朝廷,诸葛亮一人究竟掌握着多少生杀?姜维就像站在薄冰上仰望骄阳,爱慕、追逐着它金光,又怕冰雪因之消融,陷自身于险境。
第100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10)
  “幼常现在汉中?”诸葛亮问。
  “是,下狱了。马谡身患狂癔,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蒋琬皱眉道,“所以问不出多少隐情。”
  而今唯一能令马谡减轻罪责的,就是“隐情”。
  蒋琬与马谡交往不多,但也希望能为他开脱一二。
  “脱不了罪,便只有死。”蒋琬想,“李盛、张休且不免一死,何况马谡?可丞相毕竟与马家有几十年交情,再说季常三十六岁就命丧夷陵……”
  “街亭之败,料无隐情。我一句‘其才可用,戴罪立功’,就能救幼常性命,是么?”忽然诸葛亮说。这话使蒋琬、姜维双双一震。
  姜维面露喜色,他打心眼盼望丞相能赦免马谡,多讲些人情。
  蒋琬却将眉头蹙得更紧,深深一礼道:“请别吝啬这句话,丞相。”
  蒋琬很了解诸葛亮,知道他是个吝啬的人,一个光明、酷烈的人,一个精益求精而至于严苛的人,口气越淡然,心思越沉重,平静的眉目后藏了颗比严冬更冷峻的心。这颗心恰似双面刃,一边伤害别人,另一边更严重地伤害自身。蒋琬简直能猜到结局,这令他不寒而栗,令他只得勒马路旁,再插不上话,只能看着诸葛亮关上窗,命车夫直奔汉中狱。
  马谡一定会死的。
  只不知会是怎生死法。
  蒋琬订了口柳木棺材。他守在府里十三天,马谡死刑状也在厅里放了十三天,蒙上薄薄一层灰。诸葛亮连日不曾回府,就住在狱里批奏章、抄文牍。人被根根木条圈禁时,心境自然与往常不同。诸葛亮抱膝而坐,马谡则在墙角一栽一栽地瞌睡。一苏醒,口里就喊:“置之死地而后生哟!势如破竹……冲啊!杀!”最初,诸葛亮试着制止这疯狂,后来却放任了他。虽说这样喊,马谡从不手舞足蹈,也不伤人,只眼里激射出野兽一样勇猛、狂热的光。喊累了,他就把头颅埋在腿间,散着蓬乱的黑发,像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渐渐睡去。
  “是亮害了幼常。”诸葛亮低声说。
  多少次秉烛而谈、多少次把酒言欢,回想起白帝城、南征道,回想起与马谡一次次拊掌大笑、对弈抚琴,再看看眼前这个痴狂男子,诸葛亮心如刀割。乌鹊悲啼,夜风穿牖,似群魔乱舞、百鬼飞旋。马谡蜷成一团在梦里发抖,喃喃着听不分明的话。诸葛亮睡意全无,他弯腰将马谡半个身子移到自己膝上,恍恍惚惚听到了金声、鼓声、喊杀声。凝神一听,这些声音竟全是从他手指里发出来的。他手指屈屈直直,声音便忽大忽小、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即便只勾一勾小指,也有金鼓阵阵、震耳欲聋!诸葛亮惊疑了,他眨眨眼,忽然感觉面颊湿漉漉的,手指一摸,却是两道泪水。
  诸葛亮在狱里失声痛哭。
  眼泪似火星溅到马谡脸上,马谡猛然翻身坐起!
  “幼常?”
  “丞相……”
  “幼常……无恙了?”
  “之所以装疯,是不知有何颜面见丞相。只有疯,才轻松些啊。”马谡哭着说,“街亭、街亭,我想胜的,丞相!我……”
  “我知道。”诸葛亮说。
  再无责备,无论多严厉的责备,也是软弱无力。
  再无劝慰,无论多恳切的劝慰,也挽不回残局。
  “亮会将你孩子当了亮之亲生……”诸葛亮用目光说。
  马谡扑通跪倒!
  “谡请一死!”他说。
  “幼常……”
  “就在狱里,行吗?不要死在刀斧之下,谡不能使马家有一个被斩首的儿子!不能使妻儿老母,看到我身首异处……还望丞相成全。丞相!”
  “咚咚咚”的,马谡磕破了头。
  血迹干涸在监狱冷冰冰的石缝里。
  到第二天东方第一缕日光蔓延入狱,诸葛亮看到血色已然陈旧,剥离不掉。此时马谡死了有三个时辰,手里捏了张纸,纸上有些药粉。药名“姑射”,传说人吃了它,死得很快,死前能看到美人巧笑倩兮,驾风而来,引人登上飞马,再不回头。那是诸葛亮多年前用千金自东海购得的,他将它——死亡,送给了马谡;把日复一日更辛苦的生存,留下给自己。
  死去的马谡面容苍白,眉尖蹙起,眼角凝着潮湿。
  “丞相视谡如子,谡视丞相如父。望丞相效法舜帝,在杀了治水不利的鲧后,仍能重用鲧的儿子禹,这也算全了丞相与谡生平之情。谡虽死,死而无怨。”
  一纸遗书,从诸葛亮手里飘然落下。
  想再劝劝丞相的蒋琬赶到狱里,只看见歪倒一旁的尸身。
  “这……”
  “处斩马谡之令……可以批了。”诸葛亮扭头道,一步跨出狱门,他手握白羽,羽扇上泪痕斑斑。
  ——“丞相,天下未定而杀智谋之臣,不觉可惜么?”
  ——“天下未定,战事方起,若不严明军法,怎能讨伐贼寇。”
  蒋琬激切地问。
  诸葛亮低声回答。
  不日,皇帝收到一封盖着丞相印的上表:
  “臣才德微薄,占据着难以胜任的高位,亲掌帅印、节制三军,却不能训诫部众、明正法纪,临难退缩,而至有街亭违命之败、箕谷不戒之失。过错都在于臣用人失当,思虑不周。《春秋》说:战事失利,应追究主帅责任。臣正该受罚。请自贬三等,以承担罪责。”
  秋风萧瑟,诸葛亮自贬三级,他说自己不配做蜀汉丞相。
第101节:战城南,死郭北(1)
  第十一章 战城南,死郭北
  1
  建兴六年七月到次年三月这九个月里,蜀汉是没有丞相的。诸葛亮将原官服束之高阁,他降职为三品的右将军,实权并未削减。人们依旧称之为“丞相”,尽管诸葛亮再三制止,然而就连刘禅,也还把“相父”挂在嘴上。事情传到曹魏,司马懿冷笑道:“做个样子给人看罢了。”而在江东,陆逊数点着石亭大胜的战果,将一樽清酒递到唇边。“蜀相之位,除诸葛孔明外,不做第二人想。”陆逊上表说,“今岁元旦送往西川相府的贺仪,万望主上有增无减。”
  年末,孙权收到诸葛亮送来的白毦之礼,他封好了百金作为回赠,并派侄子孙松专程给诸葛亮送去。孙松自己也备了礼物,那是一套江东出产的红花漆具。这些馈赠令诸葛亮很感激,回信孙权说:“亮所赠白毦微不足道,却得到您隆重的道谢,这越发使亮深感惭愧。”
  “孔明是个怎样的人?”为了不至唐突,见到诸葛亮之前,孙松先问了问在厅里誊抄文卷的张裔。
  张裔剔掉笔锋的杂毛,笑道:“公子记得《诗》之《甘棠》吗?”
  “当然!”孙松击节吟哦,“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别砍伐青青甘棠,召公曾在那里居住。别折断青青甘棠,召公曾在那里休息。)他忽地一惊:莫非张裔将诸葛亮比做周代名臣召公?
  “太过了吧?”这名江东公子疑惑地问。
  “百年之后,”张裔环顾厅内,幽然叹息,“这座丞相府,就像召公休憩过的甘棠树一样,必留遗爱。”
  “丞相,您不会因为与人疏远而遗忘赏赐,也不会因为与人亲近而减轻惩处。在您手下,无功者不能凭空取得爵位;有过者即便身世显赫,也不能免受刑罚。这正是贤愚之人无不兢兢业业、为国效力的原因啊。”
  张裔曾如此称美诸葛亮。
  谈到“他”,他温存的面目便熠熠生辉。
  “这……”孙松再开口时,听见门外传来阵阵笑语。
  ——“火焰一跳一跳,要飞出来似的!”
  ——“原以为再不会旺盛了,不料今日竟……”
  ——“是丞相之故哇!”
  三个神采奕奕的男子并肩走入。
  一个是杨洪,几年前他重重处罚了盗人钱财的张武——那是张裔族弟,从此与张裔结怨;第二个是杨仪,他一入内,就拱拱手招呼说:“君嗣!此人比你如何?”说着,将身旁第三人往前推了推。
  好漂亮!张裔不禁暗赞一声。
  这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整齐的鬓角透着夜亮,五官恰似工笔画就,没一处不温润、没一处不精巧。唇上生了抹茸茸淡淡的髭须,恰似新春刚冒头的草尖。从外面回来,他双颊染了薄薄一层红晕,红晕外又蒙了层薄薄的汗水,十分青葱可爱。
  “足下是……?”
  张裔含笑的目光猛然僵住!
  他看到少年腰上挂着块帕子,那是诸葛亮的。
  “丞相勘察火井弄脏了汗巾,叫我拿回来洗洗。”少年浅浅一笑,又问,“张大人知道市郊火井吗?开了有几百年!前汉兴隆时,井里火苗就盛;后汉衰败时,火苗就弱。曹丕篡汉后,火势渐渐熄灭,几乎看不到。不过今天,啊……今天!”少年目光热切,声音微微颤抖,“丞相去巡看,井里居然呼啦一下窜出火来!一窜三尺高,险些灼到了人!真的,真冒了火,张大人!丞相就那么一低身,往井里俯瞰,嚯,火井活啦!活生生烧起来。拿水放上去烧,那水片刻就沸腾了。兴灭继绝啊,这真是鼎定天下、兴灭继绝……”
  “够了!”张裔冷冷打断他话。
  他这个态度使杨仪、孙松及少年人都一愣,只有杨洪嗤笑了声。
  “你是哪里来的小子?”张裔口气很不客气。
  “岑述。”少年扬起脸,“字元俭。”
  “元俭受白帝城李(严)大人之命前来拜见丞相。”杨仪补充道,“现任司盐校尉。”
  “盐府是国家重地,怎么能交给个轻薄子?”张裔说。
  这话是在正面置疑岑述。少年花团锦簇的面孔不由黑了黑。冷观的杨洪故意立刻道:“此乃丞相亲授!”
  “丞相也会错看人!马谡不就是……”
第102节:战城南,死郭北(2)
  刹时张裔住了口,只见诸葛亮羽扇纶巾,步入正厅。他披一领青衣,腰边只系一块白玉,年轻时常常圈在手指上的几颗戒指,随着日日繁忙,一一卸去了。这个不再是丞相的男子,比往日更加从容,就连他眉宇间的淡淡倦色,因为配着金子的笑容,也更显庄严而不乏亲切。孙松一见他,心里便道:“‘甘棠’之说,真是名副其实!”
  孙松没注意到张裔颜色忽变。
  孙松初来蜀地,不知诸葛亮在被人爱慕之外,也为人敬畏。
  “马谡”是诸葛亮近来不能被触犯的伤痛。张裔的话虽然令这个骄傲的男人心生不快,面对孙松他仍然笑吟吟的,手扶羽扇一揖:“子乔(孙松之字)远来,亮未曾迎接,实在失礼之至!”
  “丞相!”孙松赶紧回礼。
  诸葛亮摆摆手笑了:“是右将军。”
  “几时将复您原职呢?”孙松别别扭扭喊了声“右将军”,道,“陆将军说,孔明先生是蜀汉屋梁,只有‘丞相’之职,才是能匹配正梁的雕花。”
  “江陵侯夸奖了。”诸葛亮用爵位指称陆逊,以示尊重。“相位么,”他明朗地笑道,“待亮建功后再议吧。亮不会欺世盗名到拒绝应得官衔的地步。”
  他会接受每一种荣耀。
  正如他不回避每一次惩罚。
  因为从二十岁起、从仰望北辰而以“孔明”为字起,他就立志做个坦荡君子,一个星辰般的人。星辰不会怯生生、畏手畏脚,所以他——诸葛亮,无论面对多艰苦、多严峻的局面,也都是一样。
  一样睿智、冷静、勇猛。
  回想初次北伐失败后,李严曾以“军卒有限才败仗”为名,劝诸葛亮征兵,却被他拒绝。“我军在祁山箕谷,人数多过敌军,不能打败敌人而反为所败,原因不在兵少,在亮一人。”诸葛亮发布教令说,“现今我预备裁减兵将,公开惩罚、深思己过,以利将来。否则,就算兵多又有何益?从今往后,诸位忠诚报国之士,只管多揭发我缺漏,以成就大事、破灭贼寇。这一来,不世之功也就指日可待。”“指日可待”,那个踌躇满志的诸葛亮再次跃然纸上,流荡在整个国家的唇舌间。去年秋,他再度兵出散关,直逼陈仓。无奈蜀军用云梯、地道、战车轮番攻城,却被魏国守将郝昭逐一破解。而后曹魏援军将至,蜀军粮食也告了急,诸葛亮权衡利弊,下令全军撤退。魏将王双见蜀汉撤军,以为有利可图,急匆匆带上三千铁骑来追击。他在峡谷遭遇了埋伏,被魏延一刀斩杀!
  “没人能从诸葛亮那里占到便宜,”此事传入司马懿耳里,他暗暗记下一笔,“只要不便宜了他就好。”
  ——“我问孔明要建立怎生功勋才够做丞相呢,他回答:请子乔等着看吧。”回江东后,孙松将诸葛亮原话说给孙权听。
  孙权整整棕红的胡须,手里把玩着条玉腰带,笑道:“是啦,等着看就好。天下人全在看他。子乔,”他想了想,将腰带递给孙松,“再走一趟,把这个拿去给伯言。就说孤之倚重他,就像蜀汉少不了诸葛亮。”
  诸葛亮很快行动了。
  快到孙松不及将腰带送入陆逊之手,就听闻蜀汉再伐中原的消息。
  “又来了。真有力气啊……”高高在上的曹魏皇帝皱起眉头,“区区蜀汉,不怕国力孤穷、百姓贫寒吗?人人说诸葛亮善于治国、为相,朕看倒不见得!元直以为呢?”
  六十岁的徐庶在阶下奏道:“诸葛亮怕是自有把握。”
  “把握?”
  “是。”徐庶眨眨眼,“依臣之见,比起征战他更擅治政。所以,他一定能不伤害国本,不课重税。”
  一眨眼,徐庶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隆中,看到青年怀抱五弦,登上小山,风将他漆黑的头发吹得一飘一飘的。“治理国家,要做管仲那样的人;沙场决胜,则似乐毅一般!”他眼里洋溢着坚定、明亮、热烈的欲望,叫人心惊肉跳。“孔明做到了。”徐庶低头想,“他仍然年青,我却老了。老到除了坐享‘御史中丞’二千石的俸禄之外,再不想其余。”
  “哼!”皇帝心里生气,忿忿然一拍宝座,“叫郭淮领兵去救阴平、武都,若是败给了诸葛亮,他这雍州刺史就当到头啦!”
  夺取武都、阴平,是诸葛亮今次北上最重要的目的。二郡位处汉中之西,一旦拿下,就是给蜀汉外围多加了层屏障。
  起初,诸葛亮命陈式领兵进攻二郡,得知郭淮率雍州三万军直扑陈式后,他亲领大军兼程并进,赶往救助。粮草交给了岑述负责。“请正方兄调度汉中军,以为后援。”诸葛亮曾写信给李严,迟迟没收到回音。“再等等吗?”姜维问,“派人去催催李大人?”
  “不必了。”诸葛亮淡淡说。
第103节:战城南,死郭北(3)
  蜀军在高山上蜿蜒,就像流荡在栈道上的江水、沉默而迅猛。一柄白羽扇,是水流里最耀眼的刀锋!比刀锋更利的目光,就掩在羽扇后。
  这目光一次次侵入郭淮的梦、侵入他半梦半醒之间。他常看到诸葛亮就站在面前,羽扇轻摇,轻飘飘地说:“斩了。”王双——那是他一道喝酒、唱歌的朋友,是个醉醺醺就爱往小娘们腿里摸的汉子,不过追了追诸葛亮,忽然就死了。头被装在匣子里送回来,脸上凝着不可置信的血色。“与诸葛孔明一较高低?咳,送死吗?”每次揉揉眼睛,将诸葛亮从眼前揉散了后,郭淮就想,“为人臣子的,辛苦些倒罢了,不必把命也搭上!”
  ——诸葛亮军至略阳!
  ——诸葛亮军至毕山!
  ——诸葛亮军至乐马!
  三月十七日晚,诸葛亮兵至建武堡,与魏军仅距五十里。
  这个夜晚对诸葛亮来说很平常:姜维、糜威陪他吃了顿便饭,去营间巡查了一次,接着照例回帐处理从汉中、成都发来的急件。比较特别的事是传说孙权要称帝,朝中群臣纷纷指责这是不臣之举,建议与之断绝邦交。刘禅拿捏不定,专文请相父定夺。诸葛亮望着“相父”之称,微笑着摇摇头。他回了很长一封信给皇帝,大意是“孙权想称帝很久了,国家所以不计较,是欲求得犄角之援。一旦与它断交,朝廷就得去征讨江东而放任曹魏。曹魏日益强大,我国却陷入与孙权的苦战、消耗国力,这显然不可取。平庸之辈凭一时喜怒,随意做出决定,陛下不应采纳。目下既然不能一举吞并东吴,就该与它和睦相处,使北伐再无后顾之忧。”诸葛亮甚至写到,孙权称帝后,请派陈震为使前往祝贺。“孝起(陈震之字)品性纯正,老而弥笃,必能不辱使命。”
  夜色渐渐深沉,月上中天。
  诸葛亮揉揉发酸的手腕,拿起又一份表章。
  一份接一份表章,令他一纸家书被压在了最下层。
  看完公事再看私事,是诸葛亮的习惯,也是一种支撑。虽然久不与舜英把酒畅谈,虽然令灵儿年轻轻就守“活寡”,虽然一直拖着果的婚事,而连儿子瞻的样子也难记起,但只要想到“家”,诸葛亮便觉一阵轻悦,手上心头,即便在最困倦、最疲累时,也会多出份活泼泼的向往与力气。
  直至三更,他才得以拆开妻子来信。
  “我终于琢磨透了八阵图,懂得了你所谓‘八阵既成,今后就再不会吃败仗’的意思!我所知兵阵,没有比它更周全的。孔明、孔明,唉。”
  “唉”……什么呢?
  一声叹,幽幽似在耳边;那帘深栗的头发,那种蹙着眉的笑容,在哪里?眼皮越来越重,微笑仍勾在唇旁,诸葛亮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远处人马呼啸,嘈杂难辨。他只翻了个身,重又坠入无梦的夜里:远处发生了什么,都没所谓……诸葛亮放松地想:天亮再说。天亮后试试八阵的威力,使曹军像深秋瑟瑟的草叶一般匍匐、衰靡、莫敢仰视……
  八阵!
  八阵啊!
  他孩子似的跃跃欲试,可今次曹魏没有给诸葛亮机会。第二天他被三通金鼓震醒,洗脸时,有小校跑入营里,喊道:“曹、曹军……不见了!”
  “不见?”
  “跑了!”
  “跑……?”
  “是哇,溜啦!”
  “不至于吧。”清水自诸葛亮指缝间滑去。
  他怔了怔,擦擦手,将毛巾往盆里一丢,说:“再探!”
  半个时辰内,四批哨探出入中军帐,带回同一个消息:敌军远撤,郭淮溜走。探子们还回报说:那些已经和陈式在武都交上手的魏军,也走了个干干净净。陈式用来砍伐鹿角工事的一千多把斧头原本都卷了刃,用不了啦,不料一觉醒来,却见鹿角之后空荡荡的再没了敌人。
  “刺史”虽重,重不过自家性命。郭淮是这样想的:三十六计走为上。
  他一甩手真就跑了。
  呈现在诸葛亮面前的,是一马平川、无遮无拦。
  日神驾着金马车刚刚驰到天空中央,银灰的雾气逐渐淡去,雾气后,几颗星辰收敛光泽,像渴睡的眼睛慢慢合拢。镰刀的月亮是缀在日神袍带上的一枚黯淡装饰,摇摇欲坠。整个大地,将要被咆哮而出的金光笼罩啦!远处闪闪发光的地平线上,矗立着破败的岗哨。似乎只等诸葛亮羽扇一指,它们便会轰然倒塌;而三五成群、唧唧喳喳的鸟雀,便要笑嘻嘻拍着翅膀,把亮晶晶的钉子啄回去装饰窠臼。诸葛亮沉重地呼吸了口气,这胜利轻易得使他啼笑皆非。
  “陈将军飞马来报,武都、阴平皆已平定!”糜威兴奋地说。
  “知道了。”诸葛亮说。
  “岑元俭呢?有消息吗?”他又问。
  杨仪摇摇低垂的头,会意地说:“粮草还可支持一个月。”
第104节:战城南,死郭北(4)
  “威公既然说是一月,那就多一日也不可能了。”诸葛亮思忖着笑笑,说,“好吧,那就……回吧。”
  “回?”
  “回师汉中。”
  “回去!?我军势如破竹啊!”姜维惋惜地提醒。
  “人生在世,无非取舍二字。伯约,”诸葛亮笑着瞥了姜维一眼,“亮不担心你不上进,只怕你……舍不得。”
  短短一个月,就算能攻城掠地,也无法稳固它、占有它,与其得而复失,倒不如整顿兵备,好好经营到手的二郡。假若李严能积极筹运军粮……这个念头在诸葛亮心里飞快一闪,不、他不能指望李严!尽管不愿用恶意去猜测那个同受刘备托孤之恩的国家重臣,可李正方不冷不热的态度,委实令诸葛亮疑窦丛生。
  “再放纵正方一次吧……”他想。
  诸葛亮结束了第三次北伐,兵退汉中。
  曹魏边庭,他想来就来了,没一个人能拦住;想走,也就自自在在地走了,没一个人敢追击。得知诸葛亮撤军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曹睿都感到身下宝座一片冰冷,像坐在冷冰冰的嘲笑中,使他几乎要用绣着龙纹的衣袖遮起脸。“西蜀,西蜀!不过撮尔小国!我堂堂大魏,兵不卸甲、马不释鞍,却只能任由诸葛亮来来去去吗!?”血气方刚的皇帝将玉如意重重一摔,吼道,“国威安在?颜面何存!?要给那家伙个教训!出兵!”
  阶下文武一片沉默。
  “朕决意伐蜀!”皇帝再次说。
  轰轰烈烈讨论了一阵子后,曹睿下旨骠骑将军曹真、大将军司马懿、大将军张郃分兵子午谷、汉水、斜谷三路,出征西蜀!细作将此事奏报刘禅,刘禅顺手把一卷《商君书》遮在他正在读的《南华经》上,自口里“扑”地吐出颗枣核,嘿嘿笑道:“真有趣,曹魏也能打吗?打就打吧。”他从枕下金匣里摸出份诏书,添上几句话,要尚书仆射李福星夜送去汉中。
  诏书是给诸葛亮的:
  “街亭之败,罪在马谡,而您引咎自责,深深地贬斥自己。当日朕不便违逆相父心意,听从了您降官的建议。前年您宣耀军威,斩杀王双;今年又再度北伐,令郭淮狼狈逃窜。您降服了氐、羌蛮族,收复武都、阴平,威震凶暴,功勋赫赫。当今天下骚扰,元凶尚未枭首,相父承担国家之重,长久损抑自身,这不是光扬盛德的法子。今日恢复您丞相原职,还请您不要推辞。”
  李福将印信、官服一并带了来。
  “陛下爱重丞相,在诏书里说得很明显了。”李福见诸葛亮一语不发,生怕他不受相位。
  “陛下知道曹魏将要犯境吗?”诸葛亮忽然问。
  李福点点头。
  “哦,孙德(李福之字)回朝后请转告陛下,尽管放心便是。”说着,诸葛亮从金盘里轻轻拾起印信,看了看,将它们挂在腰上。
  2
  丞相诸葛亮在乐城过了他五十岁的生日。乐城、汉城,是他去年冬天兴建的两座大城,以为汉中南郑的屏障。三路魏军会师目的地,就在南郑!“丞相坐镇于此,以逸待劳,委实高明!”姜维祝寿时说。诸葛亮摇摇羽扇,笑着反问:“我说过要驻守乐城吗?”
  “曹魏来袭,正好省却我军奔波之苦。伯约,”他拍拍青年人的手,“孙子说:‘必攻不守。’守是怯懦者做的事,攻才是兵家第一义。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偷安。亮不会令敌军进入国家腹地,汉、乐二城,其实不是给亮防御的……”
  姜维听得目瞪口呆,一时追不上丞相的思路。
  比之诸葛亮那种从骨子里激射出来的勇猛、刚强,姜维要温和得多;比之诸葛亮威严凛凛的宰相气魄,姜维显然更适合做将军,他常常希望在后方,有更坚强的力量支持自己。
  “那是留给后人、留给你的。”诸葛亮轻声道,轻得无人听清。
  他五十岁了,秋霜生于双鬓,身体虽无大碍,但因为长久繁忙、食无定时,肠胃向来不好。南征又落下个畏寒症,深秋时若不将暖炉护在身旁,腿脚就疼得受不了。死亡这种事,诸葛亮想得不多,可一旦念及,就会生出奇妙的恐惧。越往深里想,越觉得难以言说。
  “丞相打算亲征?”姜维问。
  “自然。”诸葛亮微笑道。
  “将前线推到哪儿呢?”
  “赤坂。”诸葛亮道,“在那里,可以应对敌军三路人马里的任何一路,或者全部三路。”他略略抬起头,笑着说,“司马懿今次也来了,真不错。对了,”诸葛亮转面杨仪,“请赵直也去赤坂。”
  “赵直不再占梦了。”杨仪迟疑道,“自从跟随丞相南征归来,他便说自己再占卜不准了。”
  赵直没说谎。他试过很多次,原本清亮的眼睛,竟再看不到未来!往日清晰如画的场景,逐渐模糊、如风散落。赵直终于成了个寻常人,在见过血污、残杀、悲泣后,他开始学习过寻常人的生活,这也令其收入一落千丈。锈钝的剑只能被人遗忘在蛛网缭绕的灰尘里。丧失了奇技的赵直四处奔波、以做小买卖为生。杨仪上次到武阳采办粮饷,还见过他一面,他简直想不到那个手足粗糙、风餐露宿的男人,便是当年清高不可一世的占梦者。
第105节:战城南,死郭北(5)
  “这人再无可用了……”杨仪当时想。
  是以诸葛亮陡然提及赵直,使杨仪不免一惊。
  “不为占卜。”诸葛亮淡淡笑道,“听闻赵直棋艺高超,我也正想找个好对手。就像打仗,亮正等着仲达(司马懿之字)大驾光临。写封信吧,说诸葛亮邀赵郎前来手谈。”
  五月,诸葛亮进驻赤阪。曹魏二十万大军也往这里赶来。局面可谓剑拔弩张,六月中旬赵直被迎入城时,也能感觉到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杀机。不过,在见到诸葛亮后,杀气风轻云淡。赵直恍惚想:这个人,啊,就是这个人吗?令我有眼如盲。然则也没有什么不好,他又想,平平常常的生活,也有平平常常的欢喜,再不必关注星辰运转和生死将来啦!
  赵直向诸葛亮一礼。
  诸葛亮双手扶住他:“亮恭候多时了。”
  “总觉得不只对弈那么简单呢!”赵直说。
  “也想见见故人。”诸葛亮拉了他就往里走,“棋局早已摆好。”
  一个丞相、一个占梦者,两人下了三十天的棋。这三十天里,整个西北都在下雨,“哗啦啦”的水声伴着人们入梦,又催人苏醒。赤阪被织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琉璃棋子一颗颗发了潮,攒在手心滑腻腻的。据说斜谷、子午谷一带,雨下得更大,人们都说怕是国中有了极大的冤情,老天爷在哭呢。朝中奏请举国大赦。案牍递入诸葛亮手里,他正将黑子放在天元星位上。赵直见到信使,忙侧身站起说:“丞相既然有公务……”“你只管坐着。”诸葛亮说。他拆开火漆,里面写着“我朝建国十载,从未大赦,百姓已有议论,现今大雨连绵,怕是上天不满”云云。看得诸葛亮扑哧、扑哧直笑,笑得旁人摸不着头脑。
  “丞相?”信使问。
  “这个东西,”他扬扬手里文章,“谁做的节略?”
  “长史张大人。”信使说。
  “君嗣也是昏了。”诸葛亮道,“如此浅薄的见解,直接驳掉就是。”他一面下棋一面说,“你代笔回信吧。治理国家靠的是大德而非小惠,所以贤者都不愿采取赦免之法。像刘表、刘璋父子那样,年年大赦、岁岁宽宥,何益于国?天降大雨,不是有害于我……”
  “是有害于敌。”一个笑吟吟的声音接口说。
  这使诸葛亮呆了呆。
  这个声音继续道:“雨水冲垮子午、斜谷栈道,致令魏军步履维艰。今年他们别说取蜀,就是想到汉中也难。”
  诸葛亮慢慢回转头,脸上洋溢着许久未见的快活的笑意。
  只见门边站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正拿毛巾擦拭脸上、发上的雨水。她刚将蓑衣脱下,袖口、裙角都湿漉漉的。似笑似怨的目光往诸葛亮面上一瞥,倒使他有些失措。“姜汤呢?”诸葛亮一丢棋子,迎上前去,“热水也行。没想到你会来,这样大雨。怎么就来了呢,舜英。”
  “哪能淋淋就病了?”女人——诸葛亮之妻,笑了笑说。
  “不必来的么。”
  侍从捧上热汤,诸葛亮先一步接过,亲自捧给舜英。
  他双手笼住妻子的手,这个动作令在场人都低下头。
  舜英将手指从丈夫手里抽出,笑道:“原本不打算来,只是有些事怕别人说不清楚。孔明,”她从怀里掏出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图纸,晃了晃,“你要的‘木牛’,我给带来了。”
  木牛,是一种木制、牛形的运输工具。前三次北伐所以匆匆退军,只因蜀道艰难,粮草转运难以为继。几年前,诸葛亮便问舜英能否设计个东西,专门用来运粮。“载重、平稳就好。”他是这样要求的。现今舜英用了张图回答他:“这玩意能载一人一年的粮食。机括上动了些脑筋,只要两名军卒就能驾驭一头,不会很辛苦。但仍有不足……”她蹙蹙眉。
  “什么?”诸葛亮捧着图纸问。
  好些人聚在他身旁看着这个他们看不懂的机械样本。
  “丞相夫妇,怎么连工匠的事也会做呢?”人们心道。
  “速度。”舜英手捧热汤说,“一天最快行几十里,若一群群地走,只能行二十里。从孟固粮仓到祁山,得四十天才能走到,即是说……”
  “兵马未动,粮草提前一月先行。很好了。”诸葛亮叠好图纸,贴上胸口笑道,“已经很好了。”这一贴,像是将她的手指也贴到了胸前。
  “可以更好的。”舜英嘀咕。
  雨仍在“滴滴答答”下个没完。
  夏季倒像初秋般阴凉。
  偶有半日雨歇,诸葛亮就会带上妻子到外面去转转。他们数点着赤坂哪一座山更像乐山——依旧康健的岳父大人黄承彦来信说,隆中诸葛亮常常登高弹琴的那座山被起名为“乐山”,以证明汉丞相诸葛孔明在此处居住过;哪一脉水更像望月溪。二人常常乐不思返,眼睁睁望着天空再次阴云密布、闷雷震震,几乎每次都要淋湿了才回来。“只怕日后不会有这样闲暇,”舜英捏着诸葛亮手指说,“今次魏军是到不了赤坂了,可你呢?我怕你又要追着他打。”
第106节:战城南,死郭北(6)
  “啊……”诸葛亮含糊地一笑。
  “是不是?”舜英追问,深黑的眼睛望着他。
  “是吧。”诸葛亮说。
  “怎么那么喜欢打仗呢?”
  “呵呵。”
  “说啊。”
  诸葛亮像少年时一样抱膝而坐,轻轻吹了声口哨:“你看到了,我连年出兵,无岁不征。一面固然是因为治国么,我再不必思量怎样才能做得更好,治军则仍有上进余地;更重要的,”诸葛亮目光闪闪发亮,“莫将北征逐次、逐次地看,它们是连在一起的,连在一起,做篇大文章!无论文章、琴曲或者战争,都讲究个节奏,密密疏疏,错落难测才是上品。舜英,”他想了想,反握住妻子的手,“二十七岁时,我要你等我两年,今日不妨再来个约定。打完这一仗,亮就偃旗息鼓,陪你两年。”
  诸葛亮捏住舜英两根手指。
  舜英微笑着又举起一根。
  “三年。”她说。
  “休兵三年,更是好文章。”她再次说。
  诸葛亮心领神会,哈哈大笑:“好!那就三年!”
  ——她是那么爱他。爱他,才信任他,放纵他以身涉险、不知疲倦;也因为爱他,才心怀忧虑,不忍别离。她在赤坂留了半个月,该走还是得走。临去前,诸葛亮写了好些书信请她转交,有给李严的:为集中精力与曹魏周旋,他将后方军政都交给了李严;有给张裔的:张裔性狭,与岑述的不睦愈演愈烈,诸葛亮深深劝诫说:“多年相处,我以为你我交情牢不可破。只要能帮到对方,不惜举荐仇敌;只要能表明心意,不惜割舍骨肉。而今亮不过重用岑元俭,你就不能容忍吗?”还有给蒋琬、费祎、杨洪的,装了满满一包,就是没一封家书。
  “无家之人吗?”登车前,舜英忍不住说。
  诸葛亮赔了笑:“家里你代传口信。”
  “你给了我口信么?”她叹道。
  他仍旧赔笑:“你说的便是我说的。我该说什么想说什么,你总知道。”
  没人能说他心里没有侧室灵儿、没有女儿诸葛果、没有儿子瞻,但更有一桩轰轰烈烈的事,在敦促他殚精竭虑。他已经能流芳千古了,他已是天空正中最明亮的星斗:去年蜀汉与东吴的盟誓文书里,没有提及君主刘禅、孙权,独独提到“诸葛丞相”,说他“信感阴阳、诚动天地”。他少年时想做的事,件件都已做到,他——诸葛亮,还想怎样呢?兢兢业业地筹谋战争,究竟要得到什么?“为国就不必说了,给后人留个好些的局面吧。为私呢?”诸葛亮徐徐一笑,“人生若没有骄傲的快乐与蔑视,该少去几多趣味?”
  他的骄傲正如他的智慧,只会一步步往高处走。
  黄叶飘零的秋季,曹睿意兴阑珊地下令退军,三路里没有一路到达蜀汉境内!“雷声大雨点小”的西征,就此潦草结束。曹睿自认多少宣扬了些国威时,又一封战报递到御座前!“诸葛亮派魏延入羌西,大败郭淮,斩首两千!”“又来、又来!不烦的吗?好,赢啦,这下能消停半年了吧?”曹睿抱着头想。他想错了:仅仅三个月后,诸葛亮便亲率七万蜀军,再伐中原!
  这是诸葛亮的第四次北伐,军容威武、粮草充裕,麾下集结着魏延、王平、高翔、吴班这帮能征惯战之将,俨然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恶来、恶来!”曹睿用传说里凶神恶煞的鬼名称呼诸葛亮,传旨道,“子丹(曹真之字)染病,着司马懿掌将印,贾穆为监军,统兵十万去战西蜀!”
  司马懿所率的将军,是张郃、费曜、郭淮、戴陵等人。
  他们有的摩拳擦掌想与诸葛亮干一仗,有的则是战战兢兢不得不硬着头皮前来。司马懿坐在帅案后,看着座上人人表情不一,眼前浮上诸葛孔明远远的面容。他刚得到密报:听说曹军主力在上邽,诸葛亮立马留下王平继续攻祁山,自己亲领五万军杀奔上邽而来!“迫不及待哪!与此人针锋相对,绝无好处。”司马懿拿定主意,匿下此事,只说:“诸葛亮现在祁山,诸位意欲如何?”
  “不妨分兵于雍、郿设防。”张郃建议。
  司马懿摆摆手:“我军若能挡住蜀军,张将军之计便是上策;万一挡不住呢?挡不住还要分兵前后,就不免被个个击破。”
  “大将军之意是?”贾穆问。
  “留四千人守上邽,其余九万六千人,随我出祁山迎战!”
  祁山是没有诸葛亮的,司马懿微微舒了口气。他向来行军迅速,既已做好部署,应该不至于撞到诸葛亮锋芒。浩浩荡荡的九万魏军第二日就开拔了,因为怕直接碰上前来上邽的蜀军,司马懿下令军队往东走。
  “祁山在我军西南哇。”贾穆不解道。
  “呃,出奇才能制胜。”司马懿语焉不详地回答。
第107节:战城南,死郭北(7)
  可这支庞大的队伍还是被诸葛亮追上了!
  留在上邽的四千军,不到三日便被击溃,诸葛亮收割了上邽粮草补充军用后,当即东进追逐魏军主力:简直像匹狼,一旦发现猎物,便死死咬住。司马懿眉头越锁越紧,他望望九万人的部队,翻来覆去地与蜀军“五万人”做比较,比了好几夜。就在张郃几乎要挺枪出阵时,军令传来:“深沟高垒,坚守不战!”
  “不战!?”张郃急得直吼。自击败马谡后,他就梦想着与诸葛亮一决雌雄。
  “将令如山。”司马懿板起面孔说。
  “怕什么呢!?”张郃质问。
  怕?司马懿一直以为自己“持重老成”,不料却被个“怕”字戳到心窝! 或许真的怕吧。怕失利、怕败阵,诸葛远来,就算收获了粮食,也拖不了多久。他越想决战,我就越不与他交锋!司马懿缓缓地吐了口气,压住忽然升腾的怒气,挤出笑容说:“隽乂(张郃之字)莫急,我自有主张。”
  诸葛亮日日挑战,司马懿就是不肯发兵交战。
  后来诸葛亮慢慢退军,司马懿也拔起营寨,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诸葛亮一停,他马上也停下;诸葛亮一动,他就又慢慢跟上来观望。这个态度遭到了魏国将领的普遍嘲笑,说:“诸葛亮若日行百里,大将军就不敢行一百一十里;若见大将军在山上扎营,则诸葛亮必在山下十里开外。”不过,话传入蜀汉军、被诸葛亮听到后,这羽扇纶巾的男子却是唯一一个正色叹息的人。
  “狐狸就是这样。过冰河时,它总是走几步、听听声,再走几步、再听听声,唯恐冰层会裂开。”诸葛亮说,“司马仲达,称得上只狐狸啊。”
  “狐狸而已。”姜维笑道。
  “别小看他。”诸葛亮摇着羽扇说,“比起尸位素餐的纸龙土狗来,一条机敏的狐狸,很了不起。再撤五十里吧,要他接着跟。”
  司马懿果然一味跟着。
  一直跟到监军贾穆实在忍耐不住,闯入中军帐,把剑高声道:“您畏蜀如虎,不怕天下耻笑吗?天子命您统帅十万精锐,彰显国威、安定边陲。您却坐拥大军,不敢前进一步,听凭诸葛亮来去自如,岂不有负圣恩?仲达再不出战,”贾穆厉声说,“穆将表奏天子,告以实情!”
  “懿自有……”
  “大将军!”张郃单膝跪落。
  “请大将军出战!”戴陵也跪倒了。
  司马懿将剩下的话咽下去,看看一脸肃色的贾穆,无奈道:“那,好吧。”
  “大将军几时出战?”贾穆又问。
  “五月辛巳。”司马懿说。
  五月辛巳这一天,骄阳胜火。火辣辣地照耀着卤城,就在这座简陋的小城外,五万蜀军与魏军八万人开战了!司马懿站在高处张望,他看到了一种闻所未闻的阵形,步兵、弩兵和少量骑兵与战车以人难以想像的法子组合起来!阵分八面,无论哪面人员受损,旁边的都可以迅速补给。阵图里,蜀汉最为强劲的弩手占据着最显赫的位置,精钢战车保护这些人不被损伤。车毂交错、刀兵震动!沸腾的日头与滚滚热血一比,立时自惭形秽。诸葛亮没有置身阵外,他身披软甲屹立在正中的战车上,白羽扇像刀锋刮疼了司马懿的眼睛,使他手足冰冷。
  ——怎能将步兵摆成锯形?
  ——怎能使战车分列两侧?
  ——怎能令骑兵自由冲撞?
  ——最重要的,弓弩怎能一发十矢!?
  飞箭如雨、风卷残云!司马懿似乎又听见了西征道上哗啦啦的雨声,双脚又陷入了当日的泥泞,无法拔起。铺天盖地的血色被搅乱在呼唤、杀伐声里,就像樱花被一阵狂风吹散,像海水一瞬间变得红彤彤的。错了!错得一塌糊涂!司马懿下令鸣金收兵,金声刹那就消散在轰轰隆隆的车轮滚动里。他胸口一疼,拔腿想往战场上跑,却被身旁贾穆一把拽住。
  “收兵!收兵!”贾穆扯着嗓子喊。
  银锣声声,虚弱无力地飘荡着,是绝望的哭泣。
  贾穆突然泪流满面。
  这其实是两国主力军第一次正面交锋。
  是司马懿与诸葛亮的第一战,也是最后一次白刃相见。
  战争只进行了一天,这天的夕阳是用血水泡出来的,分外腥红。它拉长了那羽扇纶巾的身影,使他倍显孤单。战事虽然暂时中止,诸葛亮的心却仍在急促飞跳,一阵阵头晕目眩侵袭着他,令他不禁反胃。卤城外原本干干净净的原野上,横倒了支零破碎的身躯,青草正贪婪地吸吮血迹,以备来年蓬勃生长。“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他低声吟着,琴弦割动在心里。
  此战,蜀军缴获盔甲五千套、角弩三千一百张、人头三千颗。
第108节:战城南,死郭北(8)
  血红的暮色里,一个漂亮得像女孩儿的少年,朝诸葛亮飞奔而来,高喊着:“丞相!陛下口谕!陛下口谕!”
  3
  “陛下口谕么?也不必慌慌张张,那么远就叫起来了。”
  将少年迎入帐里,诸葛亮笑着说。他注意到少年鞋上沾着血迹,不禁又轻叹一声:“太酷烈了,难免有伤阴德。先贤说非不得已不要征战,原来竟是养生之道。元俭,陛下派你来的吗?”
  漂亮的督粮官岑述摇摇头:“不,是李大人。”
  “正方?”
  “嗯。李大人说陛下有口谕,召丞相回朝。”
  “回朝”二字一出,营里魏延、姜维、高翔、杨仪全怔住了。
  片刻后,魏延高声道:“曹魏新败,士气可用,我军正该一鼓作气,直捣长安!万没有听个小娃娃,”他狠狠瞪了眼岑述,“空口说了两句白话,就退军之理!谁知他不是假传圣谕呢?”
  “矫诏”是滔天之罪,被大帽子一压,岑述冷汗涔涔。
  “魏将军危言耸听了。”杨仪撇撇嘴,“元俭……”
  “住口!”魏延厌恶地打断他话,“我魏文长岂容你个匹夫说三道四?!”他握拳威胁地晃了晃。
  “丞相……”杨仪照例苦着脸求助。
  魏、杨不合,人所共知。连孙权也托费祎传话:“魏延刚猛、杨仪谲狭,势同水火。孔明在,还能制服他们,一旦孔明不在,必然生乱!”诸葛亮爱惜二人才干,不忍偏废,写《甘戚论》劝他俩放下私怨,以公心相处,却总不见收效。此时,看看惶惶然的杨仪、怒冲冲的魏延,想到孙权的提醒,再想到远来的“回朝”令,诸葛亮不禁一阵心烦。
  “好了!”他厉声道。
  杨仪赶紧低下头,魏延鼻子一哼,也松开拳。
  “元俭,”诸葛亮问,“陛下要亮回朝,所为何事?”
  “李大人没有说。”岑述小心地回答。
  “粮草呢?”他又问,“正方筹备得如何?”
  “还好。”岑述搓搓手,“蜀中又下雨了。李大人再三督促,我说栈道难行,倒还不至接济不上。”
  “粮草是大事。”诸葛亮思忖道,“莫说接济不上,就是延误几日,督管官员依律也要问罪。”
  岑述脸一白:“延误的话,卑职情愿领罪!”
  “亮不是说你……”诸葛亮接着问了第三问,“君嗣怎么说?你从正方兄处受命后,问过张君嗣吗?”按惯例,皇帝口谕势必要在丞相府存档备案,凭张裔的才干,倘若事有蹊跷,必然能够发现。
  “丞相知道,张长史从不肯和我多讲一句话。”岑述涩涩笑道,“我去问时,他忙着稽查锦税,只说:李大人之命岂能有假?”
  诸葛亮慢慢坐回几案后。
  暮色一点点收敛,黑夜一分分推入军营。人们看到阴影从手指、手臂、胸口推进,侵袭上诸葛亮的面目,使他整个脸孔都笼罩在夜里。侍卫掌灯入内,被姜维挥挥手,无言地斥退。姜维端着烛台上前,将它轻轻放在诸葛亮手边,他看到丞相脸上,竟浮动着一丝哀伤。
  就像有他喜欢的什么,正在离他远去一样。
  像他以为可以全始全终的某种感情,兀然从中折断!
  他眉目在摇曳的烛光里稳若磐石,中军帐沉静无声。
  “文长……”诸葛亮忽然平静地唤了声。
  “是!”
  “亮要你答应件事。”
  “丞相请讲。”
  “半个时辰内你莫开口,做得到吗?”
  没及魏延反应过来,诸葛亮已道:“陛下传谕,想必是朝里出了大事。如此,不容亮不回。”
  诸葛亮是绝不会将蜀军主力放在异国、而独身返回的。他这么说,便是下令撤军了。岑述环顾军帐,感到所有人都愤恨地盯着他!这是第四次了,出兵四次,又要四次撤退吗?三千颗敌首血迹未干,魏军从士卒到将帅无不闻风丧胆,就在局势一片大好时,却要再度回师?!圣谕当前,没人能怪诸葛亮,只好迁怒于将“圣谕”带入军中的岑述。
  “丞相,”漂亮少年擦擦汗,“我听说将在外,君命有、有……”
  “有所不受!”高翔兴奋地接口。
  话说完,才发现这兴奋与营里气氛格格不入:魏延一张脸绷得石头似的,杨仪屏着呼吸,姜维满面忧愁。“君命”固然“有所不受”,诸葛亮却一定会接受它,就算怀疑它根本不是“君命”,结果也一样。
  ——就因为不是“君命”,才更要回去问个明白。诸葛亮是这样想的。何况,司马懿新遭大败,想再激他出战,也非常困难。“多留无益,不如退兵。且待三年后的大文章吧。”想到“三年之约”,诸葛亮才又一笑。他拍拍手,示意大家别再闷闷不乐,该将心思放在撤退上。
  “谁愿领兵断后?”他问。
第109节:战城南,死郭北(9)
  “末将!”高翔叉手上前。
  “好!”诸葛亮将令箭递给他,笑道,“在木门道设伏,魏军不追则罢,如若来追,就以连弩应对。”
  连弩,就是诸葛亮亲自设计、一发十箭的强弩!
  它很快发挥了继卤城战后的第二次大作用。
  满心与孔明一战的张郃请令追击蜀军,司马懿说那便试试看吧。张郃完成了他心愿,在木门道遭遇诸葛亮!更确切的是,当诸葛亮知道是那个击败了马谡的张郃来追他时,便吩咐中军缓行,有意等候。他看到了迎风招展的“张”字旗,一如当年马谡所见!“亮来替幼常一战。”他小心、慎重、满怀敬意地等张郃率军完全进入木门后,下令放箭。史书用“弓弩乱发”四字来形容那天下午的混乱与无望,道中人马狼藉、自相践踏,张郃没能活着出谷。他被一支飞箭射中右膝,掉下马,更多的箭射中他胸口、小腹和腿。临死前,张郃看见了一把飘飞的羽扇,他想要抓住它,手却无力地垂落。羽扇那么白,那么轻盈,就像故乡的雪。
  “要清点谷中吗。丞相?”战后,高翔问。
  “不必了,留给司马仲达去收殓。”诸葛亮下令道,“有擅自入谷拾取衣物、军械者,斩!”
  七月,他回到了成都。
  久违了成都!
  久违了高高的读书台,那是接纳他归来的双臂;久违了清澈的锦江水,那是眺望他归来的眼波。久违了朱雀道、玄武池、七色锦、三思亭。一路上都在抱怨的将军们,回到成都,便浑身舒坦。魏延抖着黑硬的胡须纵声大笑,笑声感染了姜维,使他也哈哈大笑起来,说从没想过藏在剑阁、阴平后的,竟是这么个枝繁叶茂的天府之国!
  一辆车迎着笑声、迎着诸葛亮驰来:用明黄帷幄修饰的车,八匹纯白的骏马拉着,车前撑起华盖。不及车驾停稳,里面就跳下来个身着皇袍,头戴玉冠、脸圆圆、眼睛笑眯眯的年轻人:刘禅!
  “相父怎么回来啦?”皇帝一把扶起弯腰施礼的诸葛亮。
  “撤军之事,臣早已奏报朝廷。陛下不曾看见?”诸葛亮问。
  “看到了,”刘禅摸摸头,“可那不是诱敌出战之计吗?怎么真就……回来也好、回来才好!相父正该多歇歇!您不在朕身边,朕心里还真没个底。”
  “有人回奏陛下臣撤军是为了诱敌?”等刘禅喋喋完了,诸葛亮才又问。
  “对啊。”
  “是谁?”
  “李正方嘛!”刘禅说,“正方得知相父您果真撤军后,还吃了一惊,问:军粮充裕,怎么就班师了呢?”
  诸葛亮停下脚步:真是李严在两面造谎?
  “是正方唤臣回来的。”他再次向皇帝施礼道。
  不说“矫诏”,是想留些回旋余地,若按“矫诏”来判,无论托孤老臣、国家柱石,都不免诛灭三族。
  “正方!?”
  “正方与臣之间,想必有人在说谎。”诸葛亮淡淡说,“请陛下降旨,派专人核查此事。”
  谁敢核查李严呢?
  谁又敢核查诸葛亮?
  “唉。”刘禅蹙蹙眉,转动着腕上的玉珠,“或许是误会呢?事情就交给相父区处。相父是不会骗朕的,至于正方,”他沉吟了一会儿,“先帝临终,托重任于他。若说他败坏国家大事,相父,是否要李严自己也认罪才行?”刘禅直呼“李严”姓名,已是生疏了几分。
  只要证明诸葛亮是对的,李严是错的,就行了。刘禅想,事实不重要,那不是“朕”关心的,回师或进军也不是“朕”关心的,重要的是一个选择放在面前,就一定得选诸葛亮而放弃李严。
  刘禅心思,诸葛亮不是不知道,他对这个少年皇帝,常常很无奈。虽然少年极尊重“相父”,相父设立的规章,他没一项不支持,相父举荐的官员,他没一个不批准;然而诸葛亮总感觉,皇帝在“韬光养晦”,他总觉得在那笑眯眯的眼睛后,藏着隐隐的怨恨。“或许陛下会将被曹操挟持的汉献帝来自比吧?”这念头令诸葛亮惶惑而悲伤。
  他权倾一国,与曹操是一样的。
  他雄才伟略,与曹操也一样。
  他没法剜出心来给刘禅看,就算真剜出来了,刘禅也会诚惶诚恐地双手捧着说:“朕知道、朕知道……”其实还是不信。
  诸葛亮叹了口气,晕眩得晃了晃。
  刘禅赶紧扶住他,就像个孝顺的孩子。
  “陛下既把事情交给臣处置,”诸葛亮承诺,“十日内臣必然查出实情。”
  头天,他稽查了相府所有存档文卷,没有只字提及回军事。第二天,他询问了各路督粮官,人人都说军粮充足。第三天,他复核了从成都发往军中的近百份案牍,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太干净了,干净得使人怀疑;就像衣裳沾了污迹,有人拼命去洗,用皂角搓了一遍又一遍,污迹倒是没了,衣上却留下刺目的一块白。这样周至的手法,会是谁呢?诸葛亮抱膝坐在案后,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没看到公琰?”
第110节:战城南,死郭北(10)
  “啊?”下手的张裔走了神。
  “公琰呢?”
  “雒城税收有误,公琰前往盘核,”张裔说,“也正好祭祭庞军师。”
  “哦,十七年了。”诸葛亮唏嘘着,问,“他主动去的?”
  “是卑职。卑职听说公琰与庞军师交情甚好,所以……”张裔声音越来越小,眼眸不安地闪烁着。
  “即是说,五十天前你支走了蒋公琰?”
  尖锐的“支走”二字,使张裔猛然一震!
  所幸诸葛亮很快缓和了语气:“是该祭祭士元兄。君嗣,你派公琰去,并没有做错。税收是国家命脉,该弄清的,绝不可糊涂。”
  最后一句话绵里藏针。不及张裔接口,却见李严一步跨入丞相府正厅!笃悠悠的李严官服齐整,眼角舒展着快乐的皱纹,热情招呼道:“孔明兄!我带了个人来请你发落。”他拍拍手,有个人被五花大绑、拖入内堂。“矫诏撤军,全在此人!”他指着被缚的罪囚说。
  “亮并没有说矫诏。正方兄如何得知?”诸葛亮微笑着起身相迎。
  “他全都招啦!”李严愣了愣,大笑道。
  “是吗?”诸葛亮轻轻笑道,“还以为是将军们告诉正方兄的。”
  他上前看看扎得粽子似的罪犯,看到了一张原本很漂亮的脸,而今累累伤痕使它看上去像个被画坏了的美人,眼睛鼻子又青又肿。诸葛亮没说话,回身拿了把裁纸刀,割断他身上绳索。
  “孔明……?”李严想要阻拦。
  “岑元俭手无缚鸡之力,不必捆了。”诸葛亮说。
  眼前招了供的“罪人”,竟是岑述!
  岑述跪在厅里,听李严数落他罪名。李严说:岑述监管西路粮草,适逢天降暴雨,他担心不能将粮食如期运到军中,就想出毒计,假借我命传天子口谕,叫回了丞相及三军。李严又说:像这种丧心病狂、为逃脱一己之罪不惜破坏国家大事的竖子,不杀不足以惩戒后人。
  张裔在一旁听着,不时偷望诸葛亮一眼,诸葛亮脸上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是相信或者怀疑。
  “元俭,李大人所言属实吗?”等李严停了口,诸葛亮才问。
  岑述只是哭,一个字不说。
  眼泪落下来,“吧嗒”、“吧嗒”地响。
  更漏里,金砂正“沙沙”地往下流。
  “元俭曾说询问过君嗣,也是假的?”诸葛亮又问。
  岑述仍不说话,泪水杂着血,渐渐变成浅红色。
  诸葛亮转向张裔,再次问:“是假的?”
  “啊……”
  “假的?”
  “他从没来找过卑职。”张裔心一横。
  这个瞬间,张裔发现诸葛亮脸上停留着他从没见过的失望、难受和怜悯。诸葛亮看着他,不再像在看个朋友、看一枝花,而像是在看一截朽木、一个死人,目光甚至直接穿透他身体,厌弃地望到别处。“厌弃”,想到这,张裔浑身发抖,一面恐惧,一面羞愧。他紧紧咬住唇,勉强不要失态。
  “是这样。”诸葛亮挥挥手,仿佛有些疲倦,索性拿羽扇遮住半个脸,“既然元俭供认不晦,正方兄与君嗣又能做证,事情就可以了结了。亮答应过十日内给陛下回音,君嗣,”他吩咐说,“你写下详情,收监元俭,七日后西市处斩,以儆效尤。”
  张裔作揖算是应命,他喉咙哽咽,无法张口。
  “还有,”诸葛亮又说,“亮累得很,再不愿多批一条处斩令。君嗣代批了吧,到时你代亮去监斩,拿首级回来复命便是。”
  说罢诸葛亮很礼貌地与李严拱手作别,说要回去歇歇。他走后,李严也走了,岑述被押下去,只留张裔在空荡荡的正厅里,他呆滞地望望四周,关好门,把窗户也一扇扇关严实了。黑暗里,他捏起狼毫写好处斩令,换上了丞相用的朱笔,捏起来,放下去,再捏起来,又放下去,一连三次,终于忍耐不住,趴在几上大哭起来,像只张开翅膀飞不动了的鸟。
  张裔在丞相府住了五天。
  五天里他想了很多,将诸葛亮写给他的信整理了好几遍。他把信笺贴在胸口,回忆着十七年前与诸葛亮的初次相见,回忆着他流落江东时颠簸卑贱的生活,回忆着他从江东归来后诸葛亮脸上的喜悦,那之后丞相便视他为臂膀,委以重任。往事辛酸着、甜蜜着、繁忙着,水浪般冲涌上来,最终化做一道“厌弃”的目光——那仍然是诸葛亮的!
  张裔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光着脚跑入诸葛亮所在的后院。五天里他迅速憔悴、枯萎,面孔变得毫无光泽。
  “亮等了你五天。”诸葛亮见到张裔,欣慰地松了口气。
  “亮想看看,你是否真忍心将无辜之人押赴刑场。”他又说。
  诸葛亮始终不相信,张裔会无情到那个地步。
  这时张裔腿脚一软,跌倒在阶前。他连站起的力气也没了,就直接坐在阶上回话:“岑述是冤枉的。”
第111节:战城南,死郭北(11)
  “亮知道,元俭只是个小孩子。”
  “事情是李严做的,他担心迁延运粮会受责罚,也不愿丞相独占功勋。”
  “亮知道,正方私心太重。”
  “裔有证据证明整件事……”
  “亮知道。”诸葛亮微微一笑,“只有干理敏捷的长史张君嗣,才能把文卷里所有缺漏都补上,没有君嗣帮手,正方不敢做也做不来。不过,也只有张君嗣,才会留下证据。亮赌你不会一直欺骗亮,看来赌对了。”
  张裔从怀里掏出一叠素宣,那是他与李严的来往信笺以及伪造的口谕存卷。这些足够判李严的罪,他自己也罪责难逃。诸葛亮伸手去接,张裔没有放开,他拽住素宣一角,忽然花开般笑了,问:“丞相可知我为什么帮李严?”
  诸葛亮怔了,他想要点头,却还是摇了摇头。
  “没想到我的心眼比威公更小。丞相曾来信,劝裔不要因为您看重岑述,就与他过不去。但我做不到。”张裔笑着说,“想要岑述死,就这个理由,所以才帮李严。但裔更不愿使丞相失望,所以将这些……”他轻轻放了手,素宣上载着他性命,“交给您。”
  把性命交给诸葛亮,是张裔一直想做的。
  月光落在张裔干干净净的脸上,月光像诸葛亮一样悲悯地凝望着他。
  次日文卷被放到李严面前,李严只得低头认罪。
  事情后来是这样处理的:岑述无罪开释。李严被诸葛亮等十四人上表弹劾,免官禄、削爵土,废为平民。至于张裔,诸葛亮没有公开他罪名,只劝他自辞长史,由蒋琬接替。张裔不肯,说:“麒麟爱惜它的角,凤凰爱惜羽毛,长史之职,便是在下的羽毛和角。若是撤职,裔无话可说;要裔请辞,绝无可能。”诸葛亮便回信给他:“被休的妇人不会回头多看一眼,枯萎的韭菜不会再回到园中。以妇人之性、草木之情,尚知羞耻,想想你堂堂男儿又该如何?”张裔捧着信又哭又笑,他穿戴整齐走回家,朝丞相府的方向拜了三拜,抽剑自刎!受惊的阳光飘荡开来,又慌张地聚拢,小手般推推地上的张裔,他一动不动,血液流散,宛若盛开了一丛烂漫的荼蘼。
  他是穿着丞相长史官服死的,到死时,他仍是诸葛亮的长史。
  张裔死在建兴九年,他留书请求丞相保全他颜面,所以诸葛亮特别吩咐记史的谯周将张裔死期提前一年,说他建兴八年就病死了。“蒋大人是九年才受任长史的,这一来,中间空缺了好几个月呢!” 谯周担忧道。
  “空着好了。”诸葛亮吩咐。
  蒋琬捧着长史小印,感到里面藏着沉甸甸张裔的魂魄,他惆怅地说:“赖令史(厷)、杨曹椽(颙)早逝,眼下又没了张长史,真是朝廷的大损失。”
  “公琰好自为之吧。”诸葛亮一阵剧咳,竟至咳出眼泪。
第112节:飞坠五丈原(1)
  第十二章 飞坠五丈原
  山陵总会崩陷,江水也会干涸,每颗星星都将坠落,每个故事都有个尽头。这个有关诸葛亮的故事,正在渐渐走向尾声,故事里最早了解到这一点、并因之惶恐、不安、疼痛而无所适从的人,是个名叫灵儿的女子。她是诸葛瞻的母亲,在建兴十一年她二十五岁时,灵儿又给诸葛亮生了个男孩儿,起名为“怀”。这个孩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原因不在于他健康的母亲,而在于他父亲诸葛亮,身体大不如前了。
  张裔死后半年不到,诸葛亮开始咳血。最早只沾着些血沫子,他以为是火气太盛,没多在意,自己抓了些凉药来吃;三四个月后,咳嗽越发厉害,甚至到了一口口呕血的地步。诸葛亮才有点着慌,正经去诊了一次脉,郎中也不比他高明,愣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舜英建议诸葛亮回一趟隆中,请岳父黄承彦给看看,据说老先生从华佗那里学了好些妙手回春的法子。不过,诸葛亮虽说两年多没兴兵,却从未闲着,连呆在成都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他到黄沙去整训军队、又监督士卒将粮食运至斜谷,在木牛以外,还与舜英一道鼓捣出了“流马”:这是另一种运粮工具,载重不如前者,可速度提高了三倍,操作也更简便。这个忙忙碌碌、欲望过盛的诸葛亮“喏喏”地答应妻子会抽时间去拜访岳父,但也只是口上说说罢了。而要年届八旬的老丈人不远千里入蜀,一时亦难以做到。“再说吧,没所谓的……好好、多歇歇就好了。”诸葛亮最爱用这类话来应付妻子的敦促,脸上赔着温和而抱歉的笑容。
  “夫人,有办法不令丞相再出去吗?”灵儿抱着百日的孩子,头一次怯生生地问。她刚得到诸葛亮准备再度出征的消息。
  “没法子哟。”舜英指指诸葛瞻默写错的“棘”字,一边吩咐他改过来,一边摇摇头说,“那是他要做的事。”
  “夫人再想想,您一定有法子的吧?”灵儿不肯放弃。
  舜英怔了怔。灵儿红红的眼圈令她不胜伤感,然而哪些事能做、哪些不能做、哪些做得到、哪些做不到,舜英很清楚。她牵住灵儿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抚摩着她背说:“傻孩子。”
  “他不是旁人,是蜀汉丞相诸葛亮哪。”舜英说。
  “不是休兵两年多了吗?”灵儿哽声道,“就这样多好……”
  “已经两年多了吗?”舜英微微一震,原来安稳的日子就像眼泪掉落一样快。“劝不住的。够久了,灵儿,”她哀伤地望着眼前年轻的女子,说,“孔明从不会为了休兵而休兵,或许我不该拉了你来给诸葛亮做妻妾。”
  在那个男人身后,注定有流泪的女人。
  他注定做不到一个称职的丈夫或者父亲。
  譬如他多么希望能看到女儿果的笑颜,他却甚至不能将她嫁给她真正喜欢的男子。费祎既不能为娶丞相千金就休弃糟糠妻——显然诸葛亮也不许他那样做,又不能令丞相千金位于他原配之下,按费祎的说法,“就是果与拙荆同为夫人,也无颜面见丞相”。权高位重在这时,反成了负担,诸葛果好几次哭着说再不做诸葛亮的女儿。她将父母看中的女婿糜威关在门外,几剪刀下去,把满头青丝剪了个七七八八,走出门时,诸葛果俨然是个女道模样。
  她真的做起了道士,离开家,住进读书台附近的“乘烟观”。
  “太重了,果儿承受不起,只望瞻儿、怀儿,不要被拖累。”舜英忧愁地说。她逗了逗“咿咿呀呀”的诸葛怀,又看看正在专心致志临帖的诸葛瞻,心想可能诸葛亮就不该有妻儿。“诸葛孔明的孩子,荣耀是不会少的,可一旦灾难降临,也会是首当其冲之人!倒不如生在寻常人家。”舜英想,她摸摸瞻儿的头,小声道:“你将要继承他的爵位武乡侯!你么……”她凝望着襁褓里的怀,忽然对灵儿说:“令他成为个寻常人吧!”
  灵儿一时不明白舜英在说什么。
  “怀儿体弱,不该被太苛刻地要求与对待。别告诉他他是丞相之子,至少别从他懂事起就强调这一点。”舜英建议说。
  这个建议得到了诸葛亮的首肯。不咳嗽、不闹病时的诸葛亮仍然英伟绝伦。他匆匆行走在峨冠博带间,行走在浩渺文帙里,蒋琬、杨仪、费祎、董厥奔跑着跟随,将锦税、盐铁、粮收、水务逐一展开在他眼前。修葺官府、驿站、桥梁、道路是诸葛亮最爱做的事,三年下来——这是丰收的、充盈的三年:该要阳光时,阳光就如金子洒落;该要雨水时,雨水就像银线编织;该要飞雪时,雪花就给庄稼盖上了厚厚的白被,新开的田土似绿毯一层层扩展、蔓延;仓廪里金黄的麦子水流般满溢出来;武库中没一根生锈的枪头,刀刃亮闪闪地发出轻鸣;国库串钱的绳子不够用,便用稻草栓起了好几百万吊钱;朝会里无人夸夸其谈,道路上也不见酗酒的醉汉。偶有闲暇,诸葛亮照旧会去城外青砚石上坐着,笑望漂纱女们把水珠儿飞扬得素丝似的。他又会默默地望向右面高耸的读书台、目光徐徐下移,停在乘烟观飞檐一角,似乎能听到小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看到铜铃下坐着个抄写《道德经》的女孩儿,依旧穿着红艳艳的衣裳。
  “果啊……”每次想到女儿,诸葛亮看费祎的眼神就会有些伤感。
  “今次出征,文伟也跟着去。”筹备军事时,诸葛亮将费祎拔擢为军司马,说,“威公、文长性同水火,不能共济,听说两人吵起来时,文长甚至会抽刀威胁,吓得威公涕泗横流。亮抽身乏术,不能一一劝解,这件事,就交给文伟了。”他将浓浓的眸光投向费祎,“可以做好吗?”
  “试试看吧。”费祎沉吟着,忽然问,“假若必定要舍弃一个,丞相,该舍弃谁呢?”
  “那便……”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诸葛亮的回答。咳声渐息,他抬手擦擦唇边几点血色,将它揉乱在食指边,一面微笑、一面思索地说,“罢了。亮想不到每种未来,也给不出每个答案。倘若真有那天,到时候再说吧。目下要做的事情已经太多,先应付着目下。”
  只眨了眨眼,建兴十二年就随着飞雪翩跹而至。
  没什么能拦住诸葛亮的步伐,他几乎扳着手指数到这一年,数到这个元旦。他穿着黑色麋鹿皮的袍子,袍角上绣了浓红而细密的洛如花,腰上挂有丞相印信及两块纯白的玉佩,羽扇纶巾的装束仍然不变,鬓角整整齐齐,不掩饰每一缕霜白。他一步步登上祭台,靴子印一个接一个留在了皑皑白雪上。文官、武将站立阶下,舜英拉着诸葛瞻、灵儿怀抱着诸葛怀也在不远处望着他。爱情与哀伤同时敲打灵儿的心,使她险些失声痛哭。她透过朦朦泪光看到诸葛亮挺直的背影渐渐接近平台,有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等在那里,戴着十二串美玉制成的冠冕,一身明黄犹如日光。
第113节:飞坠五丈原(2)
  这不是元旦的典礼,而是出征的祭祀。
  皇帝、丞相在祭台上碰了面。在皇帝左面,分列着金鼓、银锣、彩幢、军麾和战车的辕木,右面则奉有三牲、五谷、白璧、斧钺与宝剑。诸葛亮恭恭敬敬地朝刘禅行跪拜之礼,这一次刘禅没有阻拦,直至三次叩首后,他才弯腰扶起丞相,转身从金盘里取过宝剑,双手捧给诸葛亮:
  “这是先帝赐您的章武剑,望丞相不负先帝知遇之恩。”
  “臣谨遵命。”诸葛亮说。
  刘禅又捧了金斧钺递给他说:“此番出征,朕再赐您金斧钺。十万大军,临机专断,丞相主之。”
  “臣谨遵命。”诸葛亮说。
  受过斧钺、宝剑,诸葛亮再次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他将章武剑挂在腰旁,把斧钺靠在臂间,拉开祝文,高声诵道:“汉丞相武乡侯臣诸葛亮,谨祭战车辕木、钟、鼓、幢、麾。行军作战的武器,是用来惩罚不义的行为、为人民除害的。臣亮谨在新春之际,准备了珍贵的白玉、洁净的牲畜祭品、甜美的五谷佳酿,前来敬奉神明。希望上苍辅弼有德之人,抛弃奸邪的元凶,光大汉朝的火德,而灭绝篡夺者的宗祠。诚惶诚恐、伏唯叩拜。”
  “万岁!万岁!万万岁!”
  阶下山呼四起,刘禅脸上泛起淡淡笑容。
  他上前扶住诸葛亮手臂,像个孝敬、听话的孩子般说:“相父保重呀。”
  “臣还有份表章要交给陛下。”诸葛亮道。
  “哦?”刘禅停下脚步。
  “是密表,臣原本考虑是否要拿出来。想想……还是先交给陛下好。”诸葛亮微笑着说,“也免得日后临事慌乱。”
  刘禅接过密表揣入袖里。飞雪反激出银亮的白光,举目远望,雪越下越大了。此时出征虽有不便,但三月就能到达边境,到达渭水之滨。刘禅轻叹了口气,心里莫名的感伤。他默默无言地拽住丞相车前缰绳,这使驾车人大惊失色,赶紧从辕木上滚下来,跪伏路旁。诸葛亮掀开车帘,看见年轻皇帝俊拔的背影,也感到轻微不安。“陛下……”他低声劝止。然而皇帝转过脸,给了他个灿烂的笑容,说:“送相父一程吧,坐稳啦。”刘禅一手抓紧缰绳,一手猛挥马鞭,重重拍打在马臀上!两匹通体赤红的宝马“吁”的一声长唤,唤得树梢积雪梦境般纷纷抖落,沙沙轻摇;它们撒蹄奔跑,蹄下白雪飞溅,好像翻向两面的浪花,又像一路的白蝴蝶翩飞追逐。冷风鼓动,刮在刘禅脸上,他望着远方皑皑山峦、望着几丝青翠、枯黄、丹朱、碧蓝从苍苍白幕里冒出来,想像着更远处窄小栈道上累累的冰屑、斜谷邸阁里金黄的储粮,再回头望望成都:似绰约的银装美人静静伫立——刘禅手上更用了力,马蹄如飞,“腾腾”奔走,皇帝哈哈大笑,眼里忽然流下两行泪水。“相父,朕说不好,”刘禅小声道,“朕不知是敬你、爱你、恨你,或者别的。朕说不好……保重啊,相父。”
  “陛下!”疾风扯散了诸葛亮的喊声,“停下来吧!”
  “好!”刘禅用尽气力勒住双马,抹去额上汗水。“相父,”他掉头大笑,“朕的御术不错吧?若在相父麾下,够资格做个都尉吗?哈哈!”
  诸葛亮按住胸口,忍禁着咳嗽,朝年轻人微笑。
  “不必远送了,陛下。”他笑着劝道。
  “听相父的!”刘禅一跃而下,在雪地里来回踏了几步,拍拍手说,“朕会常去拜望夫人和果姐姐,家里事相父不用担心。”
  “多谢陛下。”
  “朝里事么,朕也会多听取群臣意见,若有争执不下的,还得靠相父裁断。”刘禅又说。
  “陛下其实很有主见。”诸葛亮笑了笑,拱手答应。
  “还有……”刘禅想想道,“多写些文书回来,告诉朕相父在做什么,好么?无论公书、私信都好,朕想要早点知道相父在做什么。”
  年轻人用殷殷的眼望着诸葛亮,诸葛亮也少见的、对皇帝流露出父亲般慈祥、放松的神情。他身体前倾,把住车前横木,回答刘禅说:“好的。”
  车马毂毂向前,刘禅站立原地,目送军队远去,只余下数行足迹刻入白雪。他唏嘘着、呵呵手,裹紧裘衣掉过身,冷不丁看到侧旁山道上站着个一身红衣的青年——这个人,刘禅见过几次,在几年前,在青年仍然拥有“天下第一占梦者”盛誉之时!刘禅记得他细长、得意的眼睛与同样细长、骨胳分明的手指。他怎么会在这里呢?“哎,赵直!哎……!”刘禅招呼道。
  赵直一怔,走到皇帝跟前。
  “最近还占梦吗?”刘禅问。
  衣衫单薄的占梦者嘴唇青紫,张了好几次口,才说:“没有占梦,觉得占不准。不过,有用《周易》占筮过一件事。”
  “什么事?”刘禅好奇地问。
第114节:飞坠五丈原(3)
  “是出征的事,也许,是想算算丞相吧。”赵直说。
  “怎样结果呢?”刘禅微微一惊。
  赵直足尖点在雪地上,画出了个“离”卦,道:“是‘离’之九四,卦辞说:‘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还有六五,卦辞说:‘出涕沱若,戚嗟若。’意思是:像彩霞一样突然出现,红得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像死亡一样迅猛,像被丢弃一样使人伤感。人们悲伤不已,眼泪流淌如同大雨滂沱。”
  刘禅呆住了。
  赵直蹙着眉头,怔怔的像在走神。
  四下只有落雪“唰唰”地响。
  “错了,肯定弄错了!”刘禅抹了把脸,决然斥道。
  “是啊,我也想,可能错了吧。像《周易》这种占卜法,要被卜者在身边,才能问得准。”赵直苦笑着说。
  “那赵直就到军里去,去相父身边!”刘禅说。
  “陛下,草民不过一介平民。丞相不曾下令,草民,”赵直强调着说,“没有资格随军哟。”
  “朕给你这个资格。”刘禅从腰上解下绣九盘龙的香囊和刻着飞鱼的白玉,递给赵直,“拿这些去见相父,就说是朕着赵直随军,做个……都尉吧,从军都尉!”话说完,不等赵直接稳信物,刘禅撒手转身就走,举了袖子掩着面,简直像落荒而逃,像是怕被那熊熊火光、迅猛死亡、泪水滂沱淹没。“真哀伤,就算占错了,也哀伤得令人心痛。”刘禅想。
  他跌跌撞撞跑回宫,跑回了巨大的帷幔深处。他在黑色、红色里穿行,从这一面滑入,另一面滑出。他抚摩着寒冷的宝座,听取臣属们朝会上安静的议论,又听说成都附近有一大群鸟想越过江水,飞到一半飞不动了,扑腾着翅膀跌下河,啪喇喇摔破冰面,不多会儿,几百只鸟都被活活冻死、淹死在水里,羽毛凌乱,翻着白生生的眼珠。这些个消息,使刘禅接连数月神思不属、噩梦频频,他翻来覆去地展阅从汉中、箕谷、斜谷、五丈原传来的丞相书信,信笺透露出诸葛亮的所在、所为:他到汉中整顿了十万劲卒,二月起兵,以魏延为先锋出斜谷口,亲率大军随后,两个月后顺利到达渭南,于五丈原扎下营寨。三年后的这次大举动又使曹魏举国震动,曹睿照例派司马懿统帅三军,与蜀汉对峙。
  “司马懿了解无法与臣正面交锋,仍会采取坚壁不战的做法。今次虽有木牛、流马运粮,不过臣认为粮食不能全靠国内补给,所以下令在渭水南岸分兵屯田,这才是长期驻守之法。”诸葛亮在信里说,“臣在外,会设计诱使司马出战,以期大败魏军。臣也恳请陛下适当地约束自己,爱护百姓,珍惜国家,谨守先皇教诲,对国中布施仁恩。昔日汉文帝想建个露台,计算下来,需要花费十户中等人家的资财,文帝便打消了营造它的念头。陛下若能向先贤学习,臣就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总是这样!
  ——总这样担心,把朕看作个小孩子!
  ——他所爱的仅仅国家罢了,他所忠诚的,是国家而不是朕!
  ——所以总要求朕这个,要求朕那个!
  ——该死、真该死!
  堕水而死的飞鸟,眼珠又硬又白,在刘禅眼前闪动,他异常烦躁地把诸葛亮上表一丢,又抱起大堆大堆的竹简,猛地砸到地上、床上!竹简将榻里一个光溜溜的女人砸疼了,她“哎哟”地喊了声。刘禅借着幽幽月光看见了女人的面孔,他只有十二个妃子,侍中董允说“十二”是古代天子的后妃数,硬是不准他多纳一人!而这个女人,刘禅发现她不是那十二分之一,她是陌生的,裸露的肩膀透着莹莹、饱满的光泽,胸口像滚动的浪水,颤巍巍泛了奇怪的奶香。她长发垂散,迷朦着渴睡的眸子,一只嫩白的手从锦被里探出来,摇了摇。
  “陛下。”女人软软唤道。
  “你是谁?”刘禅突然害怕地问。
  女人惊讶地问:“陛下?不是您召臣妾来……”
  “你是谁?”刘禅后退一步,厉声问。
  “妾、妾,”女人的声音细如蚊蚋,刘禅很费力地才听清她说,“妾是都乡侯刘琰之妻……胡、胡氏。”
  她竟是有夫之妇,她的丈夫,竟是宗姓贵族、车骑将军刘琰!
  刘禅“咕嘟”咽了口苦水。
  “妾正月进宫、朝贺太后,太后留妾小住,不期撞上陛下,陛下说、说……”女人嘤嘤哭泣起来。
  “滚!”刘禅“啪”地又丢了卷竹简去,怒吼道,“滚!”
  他渐渐把与她做的丢脸的事记起来了,淫乱臣下之妻,事情传出去,是多大的笑话!女人像白白的鱼,滑出宫闱,肩膀兀自颤抖。刘禅愣愣地站在空荡荡的宫里,说不出的愤怒、恐惧、失望和滑稽。他慢慢弯腰,把一份份奏议、典籍拾起来摆好。放在最上面的,是尚未拆开的丞相密表。刘禅轻轻捧起它,扯了几次,才抽开捆在外面的丝带。几点星光击中了素宣,宣纸上写着十个字,触目惊心!这十个字是:
第115节:飞坠五丈原(4)
  “臣若不幸,后事宜付蒋琬。”
  “刘琰妻胡氏入宫为太后贺岁,在宫里住了几个月。回去后,刘琰怀疑妻子与陛下有染,下令仆从鞭挞她,还用鞋打胡氏的脸,而后将之休弃……”费祎说到这,看看诸葛亮,见他停下笔,便也住了口。
  “威硕(刘琰之字)下手太重。怎么就不能改改?”诸葛亮皱眉说。他在五丈原与司马懿对峙了两个多月,除病情逐渐沉重外,再没发生别的事。两个月来,任他多方挑衅,对手就是坚守不战。很显然,曹睿与司马懿也达成了默契,专心等蜀汉粮草耗尽、不战自退。“公琰也奇了,这种事,做什么千里迢迢地报来?要么,”诸葛亮挪了张白纸到手边,“再写封劝谕的书信给威硕吗?他确实太不像话。”诸葛亮笔锋落下,费祎在一旁说:
  “不必了呢,丞相。”
  “怎么?”
  “哦,”费祎低下头,“刘琰……死了。”
  “死!?”
  “胡氏羞愤不过,去官府告了刘琰一状;成都令判不了这个案子,转给廷尉,廷尉也觉棘手得很,转到宫里。陛下将刘琰下狱,命有司议处,一议两议的,说什么……”费祎诵读着蒋琬发来的文卷,“‘卒非挞妻之人,面非受履之地’,认为刘琰颠倒是非,违背人伦,判了弃市。”
  “弃市?!”诸葛亮不可置信地问,“斩吗?”
  “是,斩刑。”
  “真斩了?”
  “斩了。”
  这个回答令诸葛亮眼前一黑!
  他累得很,要督促士卒屯田、要处理军营琐事,凡二十棍以上处罚他都亲自过问,唯恐有失;又要批阅汉中传来的案牍,回复成都传来的文卷,还要筹谋计策、引诱敌军出战。这些事,虽然使诸葛亮疲惫,倒也使他欢愉:他本是个闲不得的人,一旦松懈,反会浑身不自在。他所不能容忍的,乃是“处斩刘琰”这类事,是他得知在遥远的都城,上演着匪夷所思的闹剧;是他发现他兢兢业业珍惜、爱护的国家,生出了叫人痛心的糜败!
  “满朝文武,竟无人劝阻么?竟无一人指出量刑太重?!”诸葛亮很慢很慢地舒出一口气,他看到费祎摇了摇头。
  “连休昭(董允之字)也没进言?”他再次问。
  费祎仍旧摇头说:“威硕素来轻浮,休昭也很看不惯。再者,此事关系到陛下清誉,恐怕威硕也说了些过火的话。”
  “废了!”诸葛亮忽然道,“废了那个制度!”
  “丞相是说废弃大臣家眷朝庆太后之制吗?”费祎小心地问。
  诸葛亮点点头,从侍从手里接过汤药,蹙着眉一气喝下,连用两杯清水漱了口,这才正色说:“文伟代拟个奏折,题为《请禁绝朝庆制》,言辞可以委婉些,但该说的话,一句不能少。”
  “是。”
  “就在这里写,写好了直接发出去。”
  “是。”
  坐下后,费祎一边研墨一边偷觑丞相神色:诸葛亮没再批文案,他双目微阖靠在几边,放松身体抱膝而坐。薄衣在暮色中闪亮,花白的须发随着初秋晚风轻拂。汤药的苦涩仿佛还在唇里盘旋,使他常要咂摸下口,把眉峰蹙得更紧。间或,诸葛亮手指会神经质地颤起来,不多会儿颤抖又停止了。费祎谨慎地观察着,那颤抖,无论因为疼痛,或是无意识的反应,都使人忧心忡忡。
  “丞相去睡睡吧?”费祎建议。
  “写完了?”诸葛亮淡淡问。
  “还没。”费祎刚把目光收回到宣纸上,又立马抬起来。“丞相,回内帐睡睡去,好么?”他劝道。
  “文伟也会劝人休息吗?哈哈。”诸葛亮没所谓地笑应了声。
  费祎能干而敏捷,他一个时辰能做完的事,换了董允就要忙大半天;是以董允时常面对一大堆案卷,愁眉苦脸道:“文伟整日嘻嘻哈哈,却能完成许多工作!唉,人与人的资质差别,真有那么大吗?”费文伟,是该劝人饮酒、劝人博戏、劝人嬉乐的,他该是没有愁容的。
  “丞相。”费祎摊开双手,笑着说,“王文仪、张君嗣若在,他们会劝您休息;夫人、果小姐若在,她们也会这样做。现今他们都不在,所以我这张口,得说出他们该说的话来给您听见。”
  果儿、舜英,浮动着忧伤的容颜。
  君嗣、文仪,坠落入幽冥的名字。
  念及这些,便心如铁石之人,也要黯然神伤。
  “亮怎敢不领情?”诸葛亮松开抱膝的手,起身拍拍费祎,吩咐他一有事便进来叫醒自己。“写完立即发出去,别令那种事重演。”他多叮嘱了句,这才走入内帐,和衣睡下。“是该合合眼。”诸葛亮想,“能做个梦更好。哪里的梦呢?阳都么?隆中么?荆州?成都?还是长安、洛阳?”庞大的地图在他合拢的眼前铺展、舒卷,诸葛亮数点着地名,落入一个浅浅的梦境。
第116节:飞坠五丈原(5)
  “于是乎高楼飞观,仰看天庭,千门相似、万户如一……神之营之,瑞我汉室,永不朽兮!永不朽兮!”梦中飘荡着《鲁灵光殿赋》,这是那个风流有姿容的宗族公子刘琰最爱的歌。诸葛亮记得每次到他家做客,刘琰都会拍拍手,拍出一串乐女歌姬,纤手搭着纤手,乌鬟拥着乌鬟,摇摇摆摆地扭着细腰,一齐来唱这曲子。琥珀酒从夜光杯里飞溅出来,诸葛亮注意到舞女中间,用翠羽遮起了一个人。谁呢?他很好奇,忍不住把酒上前,羽毛徐徐分开,那是——啊,铃!诸葛铃!“二姐?!”才一呼唤,这人就变了,变成个孩气十足的女子,飞扬跋扈地翘着嘴。酒杯从诸葛亮手里跌落,他赶紧作揖说:“孙夫人。”歌声很快冲淡了孙香的眉目,诸葛亮置身在流水的人群里,这些人飘飘忽忽,行色匆匆,似乎没一个看得见他。彭羕顶着个秃头昂然走过;庞统正在与法正下棋;刘封擦拭着宝剑,关羽一面给美丽的胡须上蜡,一面不屑地哼了声;银甲的赵云飞马奔驰,追赶着背负金弓的黄忠;徐庶散发坐在高高的屋檐上,两条腿晃来晃去;张裔揽镜自照,细细拔去鬓角的几根白发;马良、马谡两兄弟捧着《左传》在读,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后来刘备来了,是啊,是先帝:昭烈皇帝刘备!他披着黄灿灿的龙袍,头戴天子冠,足踏登云履,神采赫赫、不怒自威。“陛下、陛下……”刘备距诸葛亮太远了,隔着一道道回廊、一层层飞阁,一条条驰道,一级级玉阶。“陛下!”诸葛亮高喊,他从来没有过的慌张、从来没有过的焦灼,想要一步就跨到刘备身旁。那是上天赐给他的皇帝,而他,是上天赐给那个人的丞相!“陛下!陛下!”他嘶声的呼喊被淹没于山呼声中。刚才还各得其乐的人们,突然全都跪倒在地,“万岁、万岁”地吼起来。
  “万岁!万岁!”
  “哦,哦,万岁!”
  “好吵……”诸葛亮翻了个身,喧嚣非但没减弱,反倒更加刺耳。“怎么回事?”他再不耐烦这个梦了,一骨碌坐起身,怔忪地发了会儿呆,“万岁、万岁”的欢呼,仍然不绝于耳。
  原来声音是从营外传来的。
  是渭水北岸曹魏营寨的军卒在吼叫。
  “发生什么事啦?”诸葛亮弯腰穿鞋、正欲出营看看时,赵直掀开内帐帷幔,上前道:“丞相。”
  “在吵什么?”诸葛亮用手指抵住耳根,“连睡个安稳觉也不能够。”
  “魏营来人了,说有司马懿书信面呈丞相。”赵直回答。
  “叫进来。”诸葛亮把穿了一半的鞋子蹭掉,照旧睡回榻上,靠着软垫接见了来使:一个白净、识礼的年轻人,看着很眼熟。未及诸葛亮发问,年轻人便作揖说:“在下石厉。”
  “石?”诸葛亮坐直身子,“难道是广元(石韬之字)的……?”
  “正是,是先君的第三子。”年轻人说。
  “先君年前殁于郡守职上。”他又说。
  不料石韬也故去了。
  “唉,亮少时客居隆中,与广元相处欢洽,曾戏言他日后出仕,能做到刺史、郡守,而今言犹在耳,却再无一面之缘。”诸葛亮伤感地说,又是一阵咳。赵直递来清水,他摆摆手拒绝了,拍拍榻侧,示意石厉坐过来。石厉身为魏使,本不该与敌国丞相那么亲近,但他略一思忖,还是蹭着坐了,由诸葛亮轻握了他手。这个人,手指冷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先君临终,也说再不能回隆中听丞相鼓琴啦。”石厉小声道,“他说青春年少时,不懂您为什么最爱《梁甫吟》,人之将死,忽然懂了。”
  “不必懂那样哀伤的歌。”诸葛亮叹息着接过司马懿亲笔,一边拆封一边问,“元直呢?他怎样?”
  “徐大人日以琴棋自娱,官居御史中丞。”
  “魏国竟有那么多人才吗?”诸葛亮转面赵直,咳嗽着笑道,“怎么连广元、元直也不被重用?”
  赵直不置可否地笑笑,却问石厉:“贵营里一直喊‘万岁’,是……?”
  石厉点头作礼道:“都督称圣上有旨,东吴已投降我国,所以命三军齐呼万岁,以为庆贺。”
  “江东仲谋、伯言仍在,岂有归降之理?”诸葛亮扑哧笑了,“司马仲达也是快六十的老头子了,撒的谎竟这般没思量!”他举止从容,态度轻悦,若不是亲眼看到那疲倦的眉峰,感受到那寒冷的手掌,石厉绝不敢相信,眼前人正在病中,而且病得不轻。
  “丞相以我为故人之子,降格厚待,毫不设防;在下回去后,不该说的便不会说,用来报答您的信任。”石厉承诺道,意思是他不会将诸葛亮病情回报司马懿——他果然是石韬教诲出来的儿子。诸葛亮轻声失笑:“论性情,广元、元直都比亮好。家兄也远远胜过亮。他们全是温文尔雅的君子。亮呢,从一开始,就失之残酷、机诈;不过这机诈、残酷,与司马仲达倒正匹配。所以,贤侄回营后,说什么都好。说我没病,仲达会疑心亮是否在装没病;说我有病,他也会疑心是否亮在装有病。哈哈,一样的哟。”
第117节:飞坠五丈原(6)
  他亲自将石厉送出营,目送年轻人车马行远,像一颗小星滑入地平线。诸葛亮把袍子裹得更紧,感觉今年格外的冷。最后几只鸟雀正拍打着翅膀归巢,苍茫平原被鲜红的落日映照,极目处,仿佛烧起熊熊大火;天空的另一面,清冷的月亮也升起来了,像一张箔纸、剪成弯弯尖尖的形状,被贴在帷幕东南。秋风鼓荡,敲打金鼓,刁斗声杂着筚筚拨拨的篝火声里,说不出的凄凉、散漫。渭水变幻着颜色,云彩飘零其中,诸葛亮想:这脉水啊,只怕越不过去了。
  赵直跟在诸葛亮身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赵郎,”诸葛亮微笑着说,“我做了个梦,梦见很多故人。醒来后,就收到司马来信,信里说黄公衡……你知道公衡吗?他本是我国一员大将,夷陵之战时,为形势所迫归降了曹魏。仲达说公衡是个爽快人,每次谈到亮,无论褒贬,言辞都很实在。唉,亮刚才很想写点信,不,不是回信,是给朋友们写信,说说话、聊聊天。提了笔,居然没个人好寄。广元也去了啊……元直么,不必再打搅他。张君嗣原是可以无话不谈的人,不过亮将他逼死了。前些时候,李福拿了封君嗣生前的信给亮看,他说这辈子最欢乐的一日,是以长史的身份来拜会亮,人人都想看看丞相长史,以至车乘堵塞道路,他迎来送往,疲倦欲死,哈哈。王文仪呢?他是能劝得住亮的人,也死了很多年,亮允诺给他看到安定的南中,但亮征南归来,只见着他漆黑的牌位和棺木。二姐铃,是令亮一生抱愧的。亮嫁她入庞家,庞统有一天顺口告诉我说,二姐死了。直到今日,亮不曾去祭扫一次她坟冢。她多盼望能看到个媲美管、乐的孔明,我做到了,我却无法亲口告诉她:亮做到了。唉……”
  就这样往下说,诸葛亮越说越像在自言自语。
  “算起来,琦公子二十八岁患病过世;兄长过继给我的儿子乔,只活到了二十六;孙松去年也夭折了,他送给亮的礼物还宛然如新,叫人看着伤心。周公瑾呢,英才挺拔,何等风流!亮在他面前,只是个后生晚辈。他做出要与亮争益州的样子,亮就一封信去,把他往黄泉推了一步。后来士元兄锋芒毕露,也要抢占头功,赵郎,不是你写的‘得之丝,失之龙’吗?亮料到了他的死,这个人,是死在箭下的,据说被射成了个箭垛子,哎。彭羕未必想造反,可他性情倨傲,亮不喜欢他,就算他称我为当世的伊尹、吕望,亮也不会劝先帝刀下留人。一斧头落下,头颅就滴溜溜地滚开。那样子真不好看,所以不能要幼常也落得同样下场。幼常丢失街亭,亮可以保住他,又不能那么做,我心如秤,不会为人更改准星。舍不得,舍不得也要舍。亮陪他在监狱里住了好些天,他自杀用的毒是从亮袖里掏出来的。他的死,亮对得起国家,却对不起马家,对不起季常!马季常,那是举世少见的温善君子。亮待他,比待三弟均更亲。他为国家死在了……夷陵,连尸骨也没找着。夷陵、夷陵,亮也赞成先帝打这一仗。关将军、张将军身首异处,全为荆州。只可惜这一仗败得太惨,尸积如山,江水为之不流!先帝驾崩白帝城,多少也与此战有关。先帝拉着亮的手,那时他说话已很困难,他指着亮的佩剑说:‘章武,是它的名。’章武,那是国之年号啊,是一个即将过去的年号。先帝之意,亮很明白了。从那以后,无论什么,只要有利于国,亮便毫不犹豫去做,残酷也罢、机诈也好。身后评价,再顾不得。所以对雍闿、高定之流,王双、张郃等辈,从没有手软。就连李严,一样的托孤重臣,他谋私利,亮就给他重权,诱使他谋出个大罪过,再一举削其爵位、废为庶民!唉,这些事,想想都累,累了多少年唷……多少年?”诸葛亮突然问赵直,眼里赫然泪水充盈!
  “先帝崩殂、陛下继位,至今十二年了。”赵直说。
  “自二十七岁出山到白帝城领受遗命,是整十五年光景。”诸葛亮举起衣袖,揩去眼泪,“加起来,又一个二十七年。够长了。长到提笔想给朋友写封信,却没一个人好寄。”
  故人像花瓣被揉碎了丢入水中,飞快地流散、沉落,追逐不到。
  数点一番,才知死亡是那么频频和亲密,不知觉地,就几十遭、几十遭地发生了。诸葛亮从前没多想死亡会找到他,现在他怀疑它要登门了。它将披着黑夜的斗篷,手执羽扇掀开营帐,淡定地坐到他对面,看他批完一份案牍,然后霸占着几面说:“够了,做不完的,到放手的时候了。”假若要死,就死在军中吧。他发誓要奏响一曲宏大乐章,做一篇举世震撼的大文章,他等了三年就为这个,所以——即使死亡,也阻拦不了他,死亡只能令文章断裂在未写完的某个字上,令乐章戛然而止,却不能令它们不开头。
第118节:飞坠五丈原(7)
  诸葛亮彳亍而行,月光拉长了他影子。
  这个羽扇纶巾的身影,被雕入五丈原茫茫的风景。
  夜风如水,送来身后赵直的喊声:
  “丞相,直想为您占一卦!”
  ——不是占不准了吗?
  ——那也要占的。
  ——占之何益?
  ——有个法子,一定占得准!
  “有个法子,能够占卜得准!”赵直喊道。
  “随你吧。”诸葛亮没有停,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又对追上来的赵直说,“有空你去魏营一趟,帮我带份礼物给司马懿。他若问及我饮食起居,就像石厉一样,你无论怎么说都好。”
  “是。丞相……”赵直又问,“真的可以为您占一卦吗?”
  “你随意。想占的话,占占也好。”诸葛亮淡然道。
  他顶着摇摇欲坠的星光,径直走回营。
  走回案牍中,一卷卷文表像新打晒的稻谷堆放几上,又蔓延到脚边。诸葛亮随便翻了翻它们,“想要写封信”——这念头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收拾了几案,清出干干净净、两尺见方的桌面,拈着狼毫,沉吟道:既然想不出写给谁,不如留书给儿子,给年仅八岁的瞻一封书:是第一封也可能是最后一封。
  “君子的德行,是这样的: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不澹泊就无法明确志向,不宁静就无法力达深远。学习需要静心,才干需要学习。不学习就无法增广才能,不静心就无法真正学成。放纵则不能精益求精,急躁则不能冶炼性情。年龄逐日增长,意志被岁月消磨,人渐渐像枯叶一般凋零,为世所弃。到时,只能悲伤地守着房舍,后悔莫及!”
  瞻儿何时才能读懂这篇《诫子书》呢?诸葛亮一口血咳在“枯叶”二字上,忙用丝巾去擦,却只令血迹湮散。没奈何他只得重抄一份,想:它将要随着棺椁一道被送回去了。
  3
  赵直给司马懿送去了个漆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套女人衣裳。司马懿似笑非笑望着那衣裙,抬头看看赵直。占梦者在五丈原陪了诸葛亮五十多天,骄傲的派头死灰复燃,他微笑道:“妇人服饰,与都督倒也相宜。您与丞相对峙多日,怯懦不敢一战,大失丈夫体面。不若身着裙钗,回闺房做个小女郎吧!”这席话,令营里魏将个个怒不可遏,几乎拔剑相向,只司马懿仍然笑眯眯的,他摆摆手,喝止众将,笑着说:“孔明怎么连这样拙劣的激将法也使出来了?”
  “则都督谎称东吴降曹,又算多拙劣呢?”赵直轻飘飘地反问。
  司马懿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他从盒里提起女衣,扬手抖开,往身上一披,大笑道:“如何?回去后,就说仲达敬谢孔明好礼!他欲我出战,我却不肯。”
  “都督不肯,奈众将何?”赵直瞥了眼四周恨不能活吃了他的魏将,问。
  “节制三军,是本督分内的事。”司马懿手一伸,邀赵直入席。
  他用贵宾之礼招待赵直,留他吃了顿丰盛的晚饭。宴上司马懿问:“近来孔明身体如何?”赵直面不改色地说:“不大好。”“不好吗?”司马懿关切地问。“是不大好。”赵直说,“丞相太忙,吃得又少,凡二十棍以上处罚都要亲自过问。再说,吐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要当心啊。”司马懿窥视着赵直,“这么着,铁打的人也支撑不住。诸葛孔明岂能长久?”他很想从赵直脸上看到细微的变化,可他看见的,只有淡淡然、始终如一的表情:超然的、没所谓的。
  “惜福养命,也是丞相分内的事。”赵直这样回答。
  从魏营出来,横越渭水时,赵直想:他将凡尘最后该做的事,也做完了。他已经下了决心,要把剩余的生命,交付给一件伟大得悲伤的大业。“不,不是为诸葛亮,”他暗道,“是为了自己,为了占梦者的固执和尊严。诸葛亮能坚持到死,到死亡才算终结,我——天下第一的占梦者赵直,也该维持那个荣耀,直至于死!”他坐在船舷上,凉丝丝的夜风扫着水面,掀起一圈圈冰冷的涟漪。把手浸入河水,星光在赵直指缝间游动,活像荡漾在蓝水晶里的萤虫。“星星,几时会坠落,我要知道。”赵直小声说,没缘故地想哭。
  此后人们足足五日没见到赵直,就连饭菜也被阻挡在他营外。只偶然路过,会闻到营里传出刺鼻的马粪味。军校将此事报知诸葛亮,诸葛亮并没在意,直到有人说:“赵直若真一直没出来,饿也该饿死了。”诸葛亮这才有点不妙的预感,他匆匆赶去看赵直,一入营就几乎被燃起的马粪味熏倒。没人能形容那是怎样的腥臭味,也没人能想像有洁癖的赵直怎能在这里呆满五天!从人浇了几桶水上去,把火扑灭,诸葛亮掩鼻上前,双眼也被刺激到发酸,他勉强看见粪堆旁,果然有个人在:是奄奄一息的赵直!头颅低垂,好似这一季败落的桐叶。诸葛亮一把拽起占梦者,吃力地拖他出营。
第119节:飞坠五丈原(8)
  “混账。”
  军卒第一次听到丞相骂人。
  “干什么呢?找死吗?”诸葛亮一面骂,一面咳嗽。
  赵直也咳了好久,才逐渐缓过神来。
  “孔明?”他这么称呼诸葛亮,令后者小吃一惊。
  “洗洗去!”诸葛亮咳嗽着说。
  “是孔明么?”赵直问。
  “你难道……”诸葛亮愣了,扳起赵直的脸来看,看见两条细细的血线从他眼里冒出来,顺着年轻的面孔往下流。
  “你!”
  “啊,瞎了。”赵直快活地说,“真瞎了吧?”
  “咳咳,你疯了吗!咳!”诸葛亮刚缓下的咳嗽又加剧了。
  “断言先帝伐吴之败的李意其,是先师的兄弟,他虽没有真活几百岁,却也是有本事的人。早些年他给直占过梦,说我会遇见一颗星,它将令我有眼如盲。我若不甘,想要重新看见天命,就得……咦?有人来了吗?谁?”赵直侧着脸,警觉地捕捉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是伯约。”诸葛亮说,手移下去按住赵直的手。
  姜维走上前施礼说:“丞相,魏营起了喧哗。”
  “怎么?”
  “魏将都责怪司马懿懦弱不敢出战,甘受女服之辱。司马懿受激不过,上表请战!”姜维兴奋地说。
  “呵呵,”诸葛亮摇摇手,淡声道,“他真想迎战,现在就出营一搏了。何必不远千里,到洛阳去请令?所谓上表请战,不过做个样子给部将看看,免得那些人乱嚷嚷。这仗……打不起来。算了,不必管它。赵郎你接着说。”诸葛亮更紧地捏了捏赵直的手。
  赵直竖起耳朵,听姜维走远了,才又开口:“我若想卜测天意,就得废弃双目。看不到目下,才能看清将来。孔明,你用南征把我拉入红尘,我不甘心,哈哈,不甘心!我……发誓占卜一件事,发誓要占得准!我要重新飞回天上,把人间将发生的一切,看个清楚明白。我很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
  赵直朝诸葛亮倾倾身子:“你。”
  “我?”
  “我想知道你会死么,会死在这里么。”赵直微笑着小声说。
  “真混账!”诸葛亮又骂了声,“就为这个,便熏瞎了眼?”
  “就为这个。”
  “可笑!为这个,你用不着占卜!”诸葛亮从袖里掏出丝帕,掩着嘴一阵剧咳,咳到肩膀颤栗,像把五脏六腑都震碎了。然后他把帕子往赵直手里一塞,赵直正错愕间,指腹摸到了温热、潮粘的什么,他像碰着炭火般,赶紧将手一撇!帕子飘落了,诸葛亮弯腰拾起它,叠好放回袖中。
  “是血。”诸葛亮笑着说,“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可奢望的?司马懿说我岂能长久,是诛心之论。赵郎,你可知我为何数十年如一日,总以羽扇纶巾示人吗?为的就是那一天。”
  “哪一天?”赵直战兢兢问。
  “我死以后,司马懿必来追击我军;我会留下遗命,要姜维到时回旗返鼓,做出反击之势。羽扇纶巾,是人人看得见、记得住的诸葛亮的模样,万急之时,无论哪个人,用上这一套行头,便能令敌将以为诸葛亮还活着。唉,五丈原上,司马懿没死,我诸葛孔明就没有资格死。”他叹息着举目苍穹,“哪怕北辰星已然坠落,亮也要它……再升腾起来,片刻就好。”
  片刻就好。
  可以死在这里,但要将棺木运回,将十万将士也安然送回国境。
  诸葛亮这样想。
  他把每件事都想得很透彻、很周详,所剩余的,只是等它一件件发生而已。诸葛亮扶着赵直的臂,安置他去休息。“丞相虽然做了最坏的打算,直却不敢相信事情会是那样。”赵直低声说,“除非占卜的结果与之相合,那我也就再无二话。”——怎忍见星辰飞坠?怎忍见大地含悲?这个秋天已经太冷,再多一丝寒冷的情绪,都会令人无法承受。
  “有生有灭,理所当然。亮五十四岁了,不算夭亡。原想多活些时日,是想再做些要做的事。假若做不了,那就……该放手时,只得放手。”诸葛亮说。
  放了手罢,任日月悠悠轮转,任春秋往复循环,任平原漠漠延展千年。花还是一样开开落落;水还是一样叮叮咚咚;风一样飞旋漫步,摇撼枝头,敲打战鼓;雨雪也一样纷纷扬扬,滋养苍生。赵直独坐在营里,手里拈着几根卜草,他看到阳都的坟茔上长出白白的艾草;隆中乐山的望月溪完全冻结了,孩子们试着将小石子丢上冰面,石子“哧溜哧溜”滑去另一头;看到荆州水路上行走着匆匆货船,船头有个白衣少年负手而立,唇边挂着得意的笑容,赵直忽然觉得那个少年像极了诸葛亮,他定睛去看,少年的影子模糊在了水波里;他又看到入蜀的栈道蜿蜒崎岖,商人、官吏、军卒、工匠往来络绎,他随着这些人一起走入西川,翻越层层山峦,走入天府之国:霜花结在树梢上,幼学里的孩子“咿咿呀呀”背诵着《诗》和《春秋》;女人们守在织机旁,梭子“轧轧”地蝴蝶般穿行,一旁竹箩里搭着将要寄出门的秋衣。再眨眨眼,赵直走进了深深的宫墙,刘禅一个人蜷缩榻上,把锦被牢牢裹住自己,突然!大地开始摇晃,滚圆的红柱发出轰鸣!木屑、漆粉从天花板上往下掉,狂风呼号,“啪啦啦”扫翻御案!赵直惊慌失措,只见皇帝飞快地从床上跳起来,大叫道:“崩了、崩了!锦屏山崩倒啦!快去看看,崩倒了锦屏山!石头砸下来,铺天盖地!李福呢?快叫李福来!”望着刘禅痴狂的模样,赵直扑上前想抓住他,一扑,扑了个空。
第120节:飞坠五丈原(9)
  什么都没了。
  眼前是盲人所能见着的一片漆黑,只远处传来些零落的声响。
  “天还黑着?”赵直摸索着问。
  侍从端了洗脸水来,回答说:“不,大亮了。”
  “诸葛亮呢?”赵直又问。
  侍从愣了下,提醒道:“赵都尉,莫直呼丞相名讳哟。”
  “诸葛孔明呢?”赵直烦躁地问。
  “丞相一早就巡视军队去了,今天是收割庄稼的好日子!”侍从说。
  “哦,士卒们种的麦子,已经成熟了吗?”赵直脸上浮着浅浅的笑意,摸到毛巾擦了把脸,正洗手时,突然又侧了脸问,“营外有人?”
  “没啊。”
  “不,有人!”赵直坚持。
  “人都陪丞相巡营去啦,哪里……”没等侍从说完,却见营帘一掀,是杨仪走了进来,笑呵呵说:“赵先生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却着实了得。”
  杨仪是来请赵直占卜的,他一向消息灵通,得知占梦者又恢复了昔日神通。“丞相的身体,让人发愁啊。”他直接道,“万一有个好歹……咳,仪想算算前程。”他多年跟随诸葛亮征战,很得重用,不免生出继承相位的念头。赵直用《周易》为杨仪算了一卦,卦得“家人”。“卜辞是‘无攸遂,在中馈。’”他说。
  “什么意思呢?”杨仪急着问。
  赵直微微一笑:“卦上说,您没什么事业上的成就,就是在家做做饭。呵呵,做做饭也不错了,倘若您是个女子,那便是大吉。”
  “一派胡言!”杨仪拍案而起,察觉到自己反应太剧烈后,他转转眼珠,嘿然笑道,“看起来,赵先生虽然自残双目,还是比不得以前。”
  “或许算得不准。”赵直客气地说。
  杨仪怏怏地去了,出营就撞着魏延。魏延呸了他一口,径直走去问:“赵直,解个梦来听听!”——随着诸葛亮身体每况愈下,一些人,确实怀上了蠢蠢欲动、要为自己谋划的心思;当此之时,得赵直一言,至关重要。
  “梦见什么了?”赵直问。
  魏延大咧咧地把朴刀往几上一拍,说:“梦到我头上长角。”
  “长角?哦。”赵直不期碰到了朴刀,忙缩回手,“麒麟,将军知道吧?麒麟有角,却不必用角来做什么。这是将军不用作战,就能击溃敌人的征兆。”
  “这么说,”魏延大笑,“是吉利的啦?”
  “是吉利的。”赵直慢慢说。
  “多谢赵先生!”魏延站起身,顺口道,“先生随延去看看丞相阅军?”话一出口,忽然想起赵直已是个盲人,他讪讪地笑了起来。
  “请将军带直去吧。”赵直笑道。
  “你能看见?”
  “用心就能看见。”
  魏延把刀往赵直手里一递,占梦者牵住刀鞘,跟着手把刀柄的魏延走了出去。他登上车,颠簸了一段路,又被牵下来,再走不多远,赵直开了口:“闻到麦子的香气了,孔明就在麦子里坐着,是吗?”
  “是、是。”魏延好笑地敷衍着,手搭凉篷一望,居然真看见了诸葛亮!
  渭水安安静静的,被朝霞渲染成金黄色,河边堆积着香喷喷的稻谷,也是金澄澄的。“汉”字旗在风中“啪啪”作响,旗下坐着微笑的诸葛亮。被稻谷、云霞环绕,就像坐在金子中间。糜威、姜维一左一右推着没有装饰的四轮小车,不时低头向车里的诸葛亮笑着说句话,诸葛亮也常常哑然失笑。他今日看上去很英俊,鬓角、须发都非常齐整,身穿上回祭祀军旗用的黑袍,随着小车滚动,袍角上的洛如花一路飘拂、翻滚着盛开。纶巾也在风里轻摇,白羽扇更是不染纤尘。兴起时诸葛亮扶住把手,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数万将士就都齐刷刷地跪落左膝,敲打兵刃,喊道:“丞相!丞相!”
  “这是亮用十年带出来的军队。”诸葛亮低声说。
  “你要好好爱惜它。”他转面吩咐姜维。
  姜维“是”了声,侧过脸用手指按去了眼角的潮湿。
  “再指挥一次给你看,要好好地运用八阵图。”诸葛亮又说。
  “是!”姜维拜谢道。
  五丈原风起云涌。白羽扇像利刃把滔滔江水一分为二!那是青色的江水,是数万威武甲胄!破空的驰骋惊动了渭水北岸的曹魏军,军校急报主帅,司马懿身披盔甲,急匆匆登台眺望,担心诸葛亮要强渡渭水。他望见一点白,那是飞舞在平原上的星辰,是个饱含神力的风流符咒。它指向左面时,浪涛就往左面奔腾;指向右面时,它们就朝右面疾驰!简直使人疑心,假如它指向地下,这几万人就会一瞬间没入土地;而它朝天上那么一指呢,这些人就会飞入云天深处!诸葛亮果然把羽扇往天空一指,刹那间,“唰唰唰”几千飞矢从强弩口直激而上!这就是连弩,是诸葛亮制作的连弩,一次连续发射十箭,每箭的力度,能射穿百步之外三层皮甲!几千弩箭呼啸着冲上高空,看得司马懿目眩神迷。过了好久,他才将目光重新收回到广阔平原上,凝望着远远的白羽扇说:
第121节:飞坠五丈原(10)
  “诸葛孔明,真可谓一代名士。”
  对比那个人的羽扇纶巾,司马懿抖抖铠甲,自失地笑了。
  而这,是诸葛亮最后一次巡营。
  回帐后他真正病倒了。
  八月深秋、凉风侵骨,那天后诸葛亮每日要喝三次药,有时他嫌药太苦,会悄悄把它倒入沟洫,只蘸一些汁水在嘴唇边,用来安慰那些絮絮叨叨牵挂他的人。逐渐习惯了盲人生活的赵直闻到药水的气息在沟里飘散,会溜边儿走过去,拿清水冲干净汤药。诸葛亮靠在榻旁笑呵呵望着他,说:“这样也挺好。不知能过多久,这种日子。”一面说,一面把一份新的奏议挪到膝盖上来看。
  “我将遗表写好了。”诸葛亮又说,“连日不见北辰喽。”
  赵直随意地画着沙盘,道:“杨仪请我占过卦,他想做丞相,哈哈!”
  “我当然不会将后继者带在身边,他是要承担国家的,不必跟着亮颠簸。”诸葛亮笑道,又批了个“善”字在文案上。
  “魏延也让我占了个头上生角的梦,我说大吉,那是欺骗他的话。”赵直哂笑一声,“角这个字,上面是‘刀’,下面是‘用’,用刀于头,凶到了极点。”
  “为什么欺骗呢?”诸葛亮问。
  “上回我不肯骗朱褒,以致生灵涂炭;这次么,改改性子。”赵直抬起头,用没有光的瞳仁望着诸葛亮,“我想孔明你,也是希望我能安抚魏延的吧?”
  “啊,多谢。”诸葛亮简单地说。
  “还有,陛下会派遣李福来五丈原问安。我知道陛下做了个成都锦屏山崩倒的梦。”赵直说,“真想不到,而今我居然能看见别人的梦。”
  “恭喜你。”诸葛亮笑了。
  他像是根本不在意这“问安”,不在意李福明显是为询问后事而来。
  “国事没什么好遗憾的。早就知道,没可能做完每件事,后事总要留给后人去操持。若说遗憾么,瞻儿太小了,虽然聪明,我却担心他成熟过早,日后难成大器;还有,我每年都说要回去看看岳父,扫扫二姐的坟,可每年都食言;死后若有魂魄……”诸葛亮举手发誓,“我得先回隆中看看,说不定能遇上二姐。哈哈,二姐想必会说:‘管、乐来了?’我就回答她:‘不,来的是周公、伊尹一样的人!’哈哈!”他大笑不止,笑得大口大口地吐血,却还在笑,赵直没有劝阻他,反与他一道大笑起来。
  五丈原成了千秋悲地。
  它从建兴十二年开始下陷,人们说是因为它承载不起那悲伤。
  建兴十二年八月二十八日晚,蜀汉尚书令李福快马赶至军中,诸葛亮将遗表给了他,请转交刘禅,遗表是这样写的:
  “臣早先侍奉先帝,所用皆仰赖官家。今臣在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生活,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没有别的调度,随身衣食都由国家供给,从不别治生产,以丰饶家用。臣死之日,绝不令家里有多出的锦帛,外面有赢余的钱财,而辜负了陛下深恩。”
  “丞相、丞相……”好些人围着诸葛亮抹眼泪。
  这令他觉得没奈何。
  他没法要求他们微笑,只好朝赵直笑了笑。
  “丞相,”李福哽咽着问,“陛下问,丞相百年之后,谁可继任?”
  “蒋琬。”
  “蒋琬之后呢?”李福追问。
  诸葛亮目光慢慢扫过诸人,停在费祎身上。
  “可以吗?”他用眼神问。
  费祎“扑通”跪倒,说:“卑职尽力而为。”
  “那就费祎吧。”诸葛亮说。
  “费祎之后呢?”
  这一次,诸葛亮没再回答李福。
第122节:尾 声
  尾 声
  《晋阳秋》记载,秋八月五丈原的夜晚,有颗赤红色、闪闪发亮的星辰,从东南往西飞坠,直投蜀汉诸葛亮大营,几乎跌落时,它又疾速飞回,来来回回,足有三次!这三次折腾,令星星从大变小,从光明变黯淡。它第三次飞走时,人们只看见黑漆漆的天幕上,滑远了一颗微光,仿佛那个人最后的一瞥。
  诸葛亮死后,蜀军密不发丧,徐徐后撤;司马懿果然来追,姜维按计回旗反鼓,惊退司马,留下了“死诸葛走生仲达”的传奇。
  依照诸葛亮生前吩咐,其灵柩被埋葬在汉中定军山下,靠山为坟,茔冢只要能容纳下棺木就够了,他穿着寻常的衣裳落了土,没一件随葬品。刘禅派杜琼在坟前诵读了诏书,说:
  “您文武兼备,智慧忠诚,受先帝托孤遗命,匡辅朕躬,令汉统发扬光大。您志在平定四海,是以整齐军戎,连年讨贼!神威赫赫、震撼八荒。为汉朝建下不世功勋,就像商之伊尹、周之周公。在大功将要告成之际,您溘然而逝,令朕伤痛欲绝,肝胆如裂!古来尊崇功德,加以谥号,使忠臣良将能光耀将来,万古不朽。朕命左中郎将杜琼持节来祭悼您,赠您丞相武乡侯印绶,谥为忠武侯。魂若有灵,嘉兹荣宠。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此前此后还发生了很多事。比如杨仪、魏延争权,双双殒命;又比如刘禅坚持不肯给诸葛亮立祠,百姓只好在路上摆祭品悼念他;再比如司马懿看过了五丈原蜀汉军寨,喟然长叹:“此天下奇才!”不过这些事,与诸葛亮其实没多大关系。二十九年后,刘禅终于同意在沔阳给诸葛亮立庙;那年冬天,魏将邓艾偷渡阴平伐蜀,诸葛亮之子诸葛瞻战死于绵竹,一同殉国的,还有瞻的长子尚。当时诸葛尚十九岁,诸葛瞻三十七岁。第二年,蜀汉亡国。而诸葛亮次子怀,一直活到了三分归晋之时,晋朝皇帝——司马懿的孙子司马炎召诸葛怀去做官,为怀所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