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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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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上)
作者:张笑天
  朱元璋是明朝开国皇帝,杰出的地主阶级政治家和军事家,史称明太祖。他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出身微贱的皇帝,也是一个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是一个从历史的夹缝中钻出来的英雄。他身上特有的平民气质和自卑感一直伴随着他的君王生涯,这正是在中国人的心目中魅力永存,众口流传的最具吸引力的秘密所在。
  此书以朱元璋的苦难童年开笔,写他的曲折的情爱故事,写他铁马金戈救民于水火,写他的煌煌政绩,写他政治家的谋略与风采,写他的肃贪风暴,写他礼贤下士和选贤任能的品格以及运用权谋的无奈……


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1节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

元朝至正三年是个多事之秋。水旱蝗灾频频光顾的淮右大地又平添了一场来势凶猛的瘟疫,死人往往死到一村灭绝,无人埋尸的境地。
谁能料到,濠州钟离村的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后来竟会成为一代王朝的开国之君,他就是朱元璋。
这一年的四月天,一连降了半个月的大雨,淮河泛滥成灾,瘟死的人顺水漂流,树上、河滩到处有洪水冲来的腐尸,吃红了眼的野狗,都受不了腐肉的臭味,专拣还有一口气的活人下口。
一个霹雷电闪大雨滂沱之夜,骇人的雷声混在恐怖的雨声中撕扯着天地,把淮右大地投入浑浑沌沌的境地。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风雨中,鬼火一样的风雨灯一闪一闪,时隐时现,可以看见一行十几个人影,在泥水中艰难移动。这是朱元璋央求几个穷哥们儿抬着他的父亲、母亲和长兄三具尸体奔本县的皇觉寺而来,希图让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朱家亡灵,能浮厝于庙里,不当游魂孤鬼,可谁知道寺里会不会发慈悲呢?一个月之内,瘟灾夺去朱家三口人的性命,朱元璋已经麻木了,同村人都劝他连尸首也不必掩埋,快快远走他乡以避瘟疫,可他于心不忍,他明白,此时还能抬着父母的遗体,一旦自己噗通一声倒下,就不会再有人来抬自己了。他看被雨淋得落汤鸡一样的野狗,蹲在雨地里,两只眼睛像坟地里的蓝幽幽的鬼火,只要自己倒下,它们就会把自己当作美餐。
双脚践踏着泥水,朱元璋那两只硕大的向前罩着的招风耳里仿佛灌进了那首民谣:有旱却言无旱,有灾却说无灾,村村户户人死绝,皇上死了无人埋。
朱元璋咬牙切齿地恨,这世道太不公平了。他得挺着活下去,他那双深藏在高高的眉棱骨下面的一双明亮有神、愤世嫉俗的眼睛,那足以叫人见了一面就无法忘掉的倔强的大饭勺子一样的下巴,都透露着朱元璋的不服输的气质。
皇觉寺的长老佛性大师会给他面子吗?
电闪雷鸣中皇觉寺檐角的兽头狰狞可怖,单调的木鱼声在喧嚣的雨中隐隐透出。
禅室里,长眉阔口满脸泛着红润的佛性长老手掐着念珠在诵经,风从窗隙透进来,把油灯的长焰吹得歪歪斜斜。
佛性突然停止诵经,侧耳谛听,他坐在蒲团上击了三下掌。
走路有点跛的知客僧空了应声走进来,叫了声“长老”,望着佛性等待示下。
佛性双眼半开半合地说:“有缘客来,去迎一下。”
空了有些不信:“师父,这风雨交加的天气……”佛性又闭目去诵经了。空了只得退出。
空了戴上竹笠,披起蓑衣,向伽蓝殿后面的僧舍叫了声:“如悟,云奇!”
两个小沙弥应声出来,都撑着油布伞。呆头呆脑的如悟看看外面的瓢泼大雨纳闷,这么大的雨,上哪儿去呀?
精明的云奇眨眨小眼睛,拍了如悟的秃头一下,不让他多嘴。
二人不再做声,跟在空了后面冒雨向山门走去。
空了三人站在豪雨如注的山门台阶上,高举着风灯也看不出三步远。忽然一个极亮的闪电划破夜空,照耀如同白昼,三个和尚看到有十来个衣衫褴褛的村夫抬着用芦席裹着的三具尸体踏着泥水跋涉而来。
云奇说:“抬死人的?是到咱寺院里浮厝的吧?”
空了慌了,忙叫小沙弥快去拦挡!时下淮南、淮北瘟疫流行,别把好端端一个皇觉寺都瘟了。
两个小沙弥正要跑下台阶去阻拦,背后佛性长老从山门里走出来,低沉地说:“慢。”
三个和尚都望着师父等待下文。
佛性大师那双穿着麻制芒鞋的脚,踩着长满苍苔滑腻腻的粗砺条石台阶迎上前去,他连伞都没打,任豪雨淋头,全然不顾,径直走向抬尸人。
空了纳闷地问:“长老,难道您说的缘客就是这几个抬死人的?”
佛性点点头,已来到抬尸人面前。为首的穿麻布孝衫的小伙子,佛性虽不是很熟,却从他那长长的马脸、饭勺一样的下巴和招风耳认出了是朱元璋,佛性问他是什么人殁了。
朱元璋跪在雨水中哀求佛性长老慈悲,他告诉长老,这场瘟疫,几天内父母长兄全伸腿去了,连置办装老衣服、棺材钱都没有,取借无门,裹尸的破芦席还是好心的邻居刘继祖老先生可怜他送给他的,才不至于让老人黄土盖脸。
佛性慨然允诺,寺里后配殿尽可以先浮厝。
朱元璋在泥水中叩头说:“谢谢长老,不孝子元璋替二老感激长老的大恩大德。”
佛性向上抬抬手,让他起来。
空了凑到佛性跟前小声说了句什么,佛性不为所动,他说他家与众人不同。元璋的父亲当年对庙上施舍过,元璋也是半个佛家子,只是未舍身而己。
原来皇觉寺十年前被雷击失过一次火,四乡施主捐资重修庙宇时,朱元璋的父亲朱世珍自己虽不富裕,却像行脚僧一样走遍濠州的山山水水、村村户户,磨破了嘴皮子劝人捐钱。令人惊异的是,他一个人劝捐的钱,竟占了修庙费用的两成,所以佛性大师向来高看他一眼。而且朱元璋七岁时得了一场怪病,大师曾口头答应剃度他为佛门弟子。
既然有了这层关系,空了再反对也没有用了。他暗中吩咐僧众,在通往后配殿的路上、墙角多洒些生石灰,他认为这可以灭瘟疫。
朱元璋于是对抬尸的几个小伙伴说:“徐达、汤和,你们抬灵到后配殿吧。”
徐达和汤和年纪不大,却都很魁梧,徐达红脸膛,方面阔口;汤和面孔黧黑,满是络腮胡子。他们答应一声,指挥着大家提灯绕向后配殿,空了、云奇在前引路。
佛性对朱元璋许愿说,过几天会替他找找施主,给他父母化化缘,弄一副薄板棺材,再跟刘继祖说说,看能不能借块地下葬,入土为安啊。
朱元璋说:“穷人没有活路啊,活着难,死也难,上无片瓦,下无寸土……”
佛性却用参禅的口吻说:“没听说过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说寸土皆无?”
朱元璋却没有往心里去,也不明白这隐含玄机的话里是什么意思。
后配殿里除了朱元璋亲人的三个芦席卷,在浮厝的木台子上还陈放着几具朽烂的棺木,显然都是穷人的尸骨,永远遗弃在这里了。
朱元璋恭恭敬敬地在长明灯前跪下,叩了几个头,然后退出破败的门,和等在门外的徐达、汤和、吴良、吴祯、陆仲亨、费聚等人一起消失在暗夜雨帘中。
淮河两岸总算又见到了太阳,水退去了,瘟疫却不退,接着是一连四十天滴雨不落,老天好像发誓要和苍生过不去,人们心头最后一点希望的火焰也熄灭了。
只有逃荒。淮河儿女最不陌生的两个字就是逃荒。当劫后余生的人们扶老携幼背井离乡踏上漫漫途程时,朱元璋走什么路?往哪里去?
龟裂的大地真正是赤地千里,大水退后种下去的庄稼干枯了,划根火能点着。沿着钟离村乡间土道,一群群扶老携幼的难民们艰难地移动着。旱风卷起冲天的烟尘。
朱元璋和徐达、汤和、吴良、吴祯、陆仲亨、费聚等人坐在村口井台上,个个满脸菜色。汤和想打一斗水,辘轳响了半天,水斗淘上来的只是半斗泥浆。汤和赌气地把水斗摔到了井台上,说:“连这几十丈深的井都旱得见底了,今年两淮一带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呢。”
吴良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问他们听说了没有。他说淮北一带饥民造反了,叫什么白莲教、红巾军。
徐达四下看看,说:“别乱说。”
汤和指着用铁链子拴在井台上的一把上了锈的菜刀说:“想反也没兵器。”是啊!哪朝哪代也没有元朝官府防民变防得这么彻底!一个村子使一把切菜刀,铁匠都失业了。
徐达望着朱元璋说:“元璋,从小你就是我们的孩子头、主心骨,主意也多,你说吧,不能等死啊。”
吴桢说:“对,我们都跟着你,你说一声反,我们就挂先锋印。”
朱元璋垂下头沉默片刻说:“大难临头各自飞,我看,各奔前程吧。”
众人都是一脸的失望。
汤和问:“那你在家守着等死?”
朱元璋下意识地摸摸脑袋说:“我剃度出家,去当和尚。”
汤和最先笑起来:“你当和尚?你不得把皇觉寺搅翻了天啊!”
朱元璋当然把入空门当作是找碗饭吃的活路,他认为天下人都死绝了,总饿不死和尚的,先去讨碗饭吃吧。
尽管失望,大家却无可奈何,只好各寻生路。
徐达和汤和原以为朱元璋说去当和尚是说着玩的,没想到他第二天就去了皇觉寺,找佛性大师要求剃度。


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2节 剃度仪式

知客僧对朱元璋的行为早有耳闻。朱元璋为了报复狠毒而又吝啬的财主,居然想出这样的招儿:他和徐达、汤和等人把东家的小牛犊杀了,在野外吃了烤肉,却把牛角插入前山,把牛尾插入后山,然后把财主叫来,说牛钻山了。朱元璋故意抻抻牛尾巴,躲在山洞里的汤和便哞哞地学牛叫。尽管这骗不了人的恶作剧最终使他遭到一顿毒打,并勒令他父亲包赔,但从此财主对朱元璋不得不怵三分,那年他才十岁。
这样的人一旦进入佛门,这如来的清静之地还会清静吗?所以知客僧空了鼓动众僧起劲地抵制朱元璋入寺为僧。
皇觉寺大雄宝殿前,有一棵千年古柏,枝繁叶茂,把大殿顶遮得严严实实,很少有阳光透进来。
已经要举行剃度仪式了,知客僧空了仍不死心。
在这株撑着巨伞的大柏树前,有一幢石塔,塔下设一蒲团,此时朱元璋跪在蒲团上,头顶是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油汗满面。云奇和如悟托着剃刀和水盆、面巾在一旁候着。
禅房里,佛性大师穿着簇新的袈裟,手捻着佛珠正襟危坐,空了在一旁一脸愁云地说:“贫僧是为本寺名声着想,这朱元璋顽劣异常,他从不是个安分的小子,怎么能守寺规?长老没听说过他偷吃刘财主家小牛的事吧?”
佛性问他怎么回事。
空了便绘声绘色地把朱元璋吃东家牛又骗人说牛钻了山的故事讲给佛性听。
佛性不禁捻髯微笑,竟为朱元璋开脱:他虽不失为顽劣狡诈,却也是他的聪明过人处。物不平则鸣,倘使财主让他们吃饱饭,他们断然不会这样。这种解释令空了惊诧。
空了还想谏劝,说冷眼看去,朱元璋那双眼睛充满物欲、色欲,与佛门是格格不入的,请长老三思。
“不就是收个和尚嘛!”佛性有点不耐烦了,“剃度吧。”这是一锤定音了。
空了只得退到禅房外。
剃刀在云奇手中刷刷地响着,朱元璋的脑袋片刻之间已成了一颗光葫芦,朱元璋自己摸了摸,哑然笑道:“这就是和尚了吗?”
“且慢,”从禅房里传来佛性的嗡嗡的声音,他对朱元璋进行入佛门例行开导:佛门讲究“四谛”、“八正道”、“十二因缘”,依经律论三藏,修持戒、定、慧三学,才能断除人间万种烦恼,以成正果。什么是佛?凡能自觉、觉他、觉行圆满者皆为佛……
朱元璋听得如堕五里雾中,只顾乱点头,他此时肚子咕咕叫,想的是快点完事吃斋饭。
佛性说:“你乱点头不行,你现在岂能悟得其中真谛?就是贫僧修行这么多年,也还不敢说能成正果。你既入佛门,就得守佛门十戒。你知道是哪十戒吗?”
朱元璋自作聪明地说:“知道八戒,唐僧上西天取经,给那个好色的天篷元帅起了个八戒的名字,不叫他到处背媳妇。”
云奇、如悟和一群看热闹的大小和尚全都忍不住窃笑起来,知客僧空了则是一脸厌恶。
“你听着。”佛性告诉他,这十戒是:不杀生,不偷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不涂饰香粉,不歌舞观听,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蓄金银财宝。问他能自戒否?
朱元璋说:“唉呀,这不是天下所有的好事都享受不着了吗?”
听他一说众僧又忍俊不禁地偷着乐。
佛性说:“不许胡说,你只答,能自戒否?”
朱元璋说:“只要有斋饭吃,别说十戒,再加十戒也行,我能自戒。”
“好,”佛性说,“给你起个法号,叫如净吧。寺里的规矩,知客僧、香火僧和各位师父会给你讲,你就先做挑水僧吧。你要合群。僧,你知道梵文是何意吗?就是众的意思。合众,才能深得佛道。”
朱元璋又不懂了,只得乱点头。
佛性又说:“你父亲是个好人,贫僧曾答应过他,教你上进,如今有了报偿机缘,不可荒废了时光。你从小虽念过几天书,毕竟根底太浅,日后做大事是不够用的。”这话也是对他破例收这个徒弟的一个解释。
朱元璋说:“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说什么做大事?师父说什么是大事?当皇帝吗?”
此言一出,吓得众僧无不瞠目结舌,空了跌足叹道:“皇觉寺从此有了一害了。”
佛性不想多与他纠缠了,只是说了一句:“不得胡言乱语。”站起身走了,剃度完毕。在他看来,他也没对朱元璋抱有什么幻想,一来还算喜欢他的聪颖,二来大灾之年给他一钵粥吃,也对得起他父亲朱世珍了。
到了吃斋饭的时刻,桌子中央有一大筐馒头,每人面前一钵豆腐汤。大小和尚全都默坐到长长的餐桌两侧,都双手合十在默诵,只有朱元璋一边合十,眼睛却骨碌碌乱转,盯着摆在桌上的白面馒头。趁人不备抓了一个,夹在两腿之间。
祷告毕,众僧一只只手伸向盛馒头的篮子,朱元璋抢先又抓起一个。
最后伸手的如悟却什么也没抓着,筐里已是空空如也。
知客僧眼睛眨了眨,早疑心是朱元璋多拿了。他的阴损招儿是现成的,他拍拍手,众僧纷纷站起来,随着知客僧的手势,全都放下手中的馒头,双臂平举。
朱元璋腿间夹着馒头,因此撅着屁股站不直。知客僧空了胸有成竹地来到他身后,用膝盖向他屁股后一顶,喝令:“直起腰来。”
朱元璋一直腰,夹着的馒头滚到了脚下。众僧的目光刷地投向他,有嘲笑的、有鄙视的。
空了拾起馒头,扔回筐里,对朱元璋宣布处罚令:罚饿三顿饭,念十遍《金刚经》。
朱元璋眼睁睁看着别人开始吃斋饭,自己只好咽口唾沫,乖乖地跟在空了后头走人,肚子叫得更凶了,他用力紧了紧裤带。
佛性长老居上座,正在讲经,朱元璋坐在和尚们中间,这是他第一次听讲经,无奈肚子里没食,心里发慌。
佛性讲述的是《金刚经》:金刚经又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金刚比喻智慧,有断烦恼功用。什么是般若,般若即智慧,它在于不著世相,也就是无相……
朱元璋精力不集中,四处乱看,不时地紧紧腰带,佛性瞪了他一眼,用力咳嗽一下,接着往下讲:无相,也就是情无住,无住即情无所寄……忽然又见朱元璋乱动,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如净!”
朱元璋一时不习惯,没意识到是叫自己,反倒四处张望。一旁的云奇捅了他一下:“叫你呢,你法名不是如净吗?”
朱元璋忙直起腰来:“弟子在。”
佛性问:“你怎么不用心听老衲讲经?”
朱元璋说:“听是想听,可他们不叫我吃馒头,饿得肚子咕咕叫。”
这下子和尚们再也撑不住了,大笑。
佛性又咳了几声,禅房静下来,他问朱元璋:“如净,你都听明白了吗?有所问吗?”
朱元璋想了想,说:“弟子有一问,佛性大师这佛性是何意?佛之本性吗?佛之本性又是什么?”
和尚们以为他要挨打了,这是对长老的大不敬啊。和尚们大都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如悟小声对朱元璋说:“该死,你找打呀?”
却没想到,佛性丝毫未恼,他平和地说:“问得好。老衲何以叫佛性?佛祖认为,人人都有成正果、成佛的本性,在生死轮回中此性不改,是为佛性。”
朱元璋似懂非懂的样子,肚子又咕噜噜地叫了,大家都听得见了。佛性显然也听到了,对膳食僧吩咐道:“给他两个馒头充饥。”
朱元璋说:“有了馒头,什么经也吃得进去了。”众僧忍俊不禁,又窃笑。
吃了俩馒头,朱元璋开始自司其职,去挑水,挑水地点是山下的小河。
原来的河床已变成鹅卵石裸露的荒滩,早断了流,只在石缝中有细流涓涓流出。
这可难为了朱元璋,他拿着一只葫芦瓢,一点点地从石缝泥沙中舀出浑浊的水来往木桶里盛。
他看见附近山坡上有几个人在剥树皮吃,认出其中有徐达、吴良、吴桢等人。他叫了一声“徐达”,奔了过去。
看着朱元璋和尚打扮,从小就在一起混的伙伴们都忍不住笑了,怎么看都别扭。徐达说:“怎么,罚你来担水?你多余自找苦吃,你若能当好和尚,我都能成佛祖了。”
朱元璋说:“别的不说,当和尚可以混饱肚子,有斋饭吃。要不我和佛性大师说说,你们几个也剃了光葫芦吧?”
徐达很正经地说:“我不。当和尚就娶不了媳妇了,我娘还等我给徐家接续香火呢。”
朱元璋说:“你以为我真的想敲一辈子木鱼,撞一辈子钟啊!哎,汤和呢?”
“饿跑了。”吴良说,“树挪死,人挪活,陆仲亨、费聚也逃荒去了。我们也得出去逃荒了。”
徐达一边嚼着榆树皮一边说:“再过几天,榆树皮、观音土也吃完了,还不得人吃人啊!这叫什么世道!”
吴桢说:“可恨官府还下来派捐派款呢。”
朱元璋不忍心看着伙伴们饿成这个样子,就说:“你们别走,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跑回河滩,担起装了半桶的稀泥汤,丁丁当当地往回赶。


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3节 青田刘基、浦江宋濂

朱元璋一口气把浑水挑到斋饭堂后厨,把半桶水倒入瓮中。烧火僧如悟正在灶前拉风箱,添柴草,脸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的。正在蒸馒头的烧饭僧过来向水桶里看了一眼,说:“你怎么尽挑些泥汤来呀!这能吃吗?”
朱元璋说:“小河都干了呀,再过几天,泥汤也没有了呢。”
烧饭僧说:“你不会往远处去找水吗?”告诉他十里地外有一口山泉,水旺。
朱元璋心里想,来回二十里,不要人命吗!他的眼睛眨了眨,说:“太远了挑不动,师傅得赏我几个馒头吃,吃了才有劲。”
烧饭僧真的到大筐里拿了两个馒头塞给他。朱元璋想偷馒头,就必须支开他,就说:“给找块纸包上吧。”
烧饭僧走到隔壁储物间去找麻刀纸。
朱元璋趁机下手,向如悟挤挤眼,他知道傻乎乎的如悟不会坏他事。他手疾眼快地凑到馒头筐跟前,双手齐下,迅速抓了十几个馒头丢到水桶中。如悟惊得站起来,刚要张口,朱元璋一只手捂在了他的嘴巴子上,吓唬他说:“你若嚷嚷,我可饶不了你,这是佛性长老叫我来拿的。”他想抬出大菩萨来吓唬小鬼。
如悟当然不信,却也不想再多管闲事,坐下去拉他的风箱,装看不见。
朱元璋顺手抓了一块屉布盖到水桶里。烧饭僧回来了,没想到朱元璋弄鬼,递给他两张麻刀纸,朱元璋用来包了给他的两个馒头,担起水桶往外走,生怕走晚了露馅儿。
朱元璋最怕让知客僧撞见,空了是讨厌的克星。可越怕越躲不及,朱元璋与知客僧空了在山门外走了个碰头。
空了打量他几眼,心里犯疑,说:“今儿个你怎么这么出息?担了一担水,没人支使又去担呀!”
朱元璋用讥讽的口气说:“不是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吗?就当皇觉寺的大小和尚都死绝了,贫僧一个人挑。”
空了气得脸色煞白,说了句“放肆!”却也奈何不得他。他无意中看见水桶里盖了一块屉布,他皱了皱眉头,望着摇晃着水桶走去的朱元璋,忽然起了疑心,便远远地在后面跟着朱元璋,走走停停,不让他发现。
空了一直跟踪到荒河滩上,亲眼看到朱元璋拿出十多个沾了泥的馒头给他的穷朋友吃,他气坏了。
徐达、吴良兄弟几个人如一群饿狼,争相从朱元璋的水桶里抓出馒头,也不管上面沾了泥水与否,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躲在枯树丛后面的空了叫了声:“好啊,寺里出贼了!”从枯树林中转了出来,想治他。
朱元璋开始有点发慌,但很快镇定了自己,大不了还俗,不当这个和尚。他对几个伙伴说:“别怕他个秃驴,吃!”
徐达扑哧一笑,差点叫馒头噎住,他说:“你摸摸自己的脑袋,还骂人家是秃驴呢!”
“好,好,你等着!”空了气得连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了,不过见他们人多,他怕吃眼前亏,便气急败坏地往回走。
朱元璋故意气他:“出家人一粥一饭都是别人施舍来的,物归原主,这不是正理吗?”他让空了报告佛性大师,以他为出家人楷模。
吴良虽感到解气,却为他捏了一把汗,认为他可是犯戒了,让他跑,这和尚别当了。
朱元璋却说:“大不了挨一顿棍子。你们饿急了,再来找我,我吃干的,不让你们吃稀的。”
佛性大师再偏爱朱元璋,在知客僧等人交相攻讦下,佛性不得不把朱元璋叫到他的经堂里来训诫。朱元璋听他的话倒是如同过耳山风,他的注意力全在挂在墙壁上用蝇头小楷工笔抄写的经文上,那功夫叫人浩叹,他知道那是佛性日积月累的书法集成,不知是赞美师父的虔诚向佛对,还是赞叹他的一手好字对。
佛性抹搭着眼皮,在教训朱元璋:“贫僧问你,偷窃斋食,犯了哪戒?”
朱元璋诡辩,十戒中没有斋食呀,只有不偷盗。
佛性用力敲了一下镇尺,说:“竟敢巧言令色!”
朱元璋说:“师父不是教弟子时刻不忘行善事吗?今见有人快饿死了,拿了寺里几个馒头活人一命,不是胜造七级浮屠吗?”
佛性说毕竟也应当告诉管事的一声。他的心地固然善良,但须知,寺中也快断粮了,如今天下大旱,又是蝗瘟肆虐,饥民遍地,有谁还肯施舍于寺院?从明天起,皇觉寺一天只能管僧众两顿粥了,倘连粥饭也不可得时,贫僧也就无能为力了。
朱元璋调皮地问佛性,二十大棍还打不打了?
佛性不过应个景而已,并不想认真调教他,便挥挥手,让他走。朱元璋面带得意之色地斜了一眼敬陪末座的空了,走了出去。
空了埋怨长老太宠着他了,担心日后他不知要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
佛性说朱元璋本不是槛外人,给他一口饭吃,为苍生养一英雄,也是佛门善举。
空了不明白长老何所指,怔住了。难道朱元璋日后会发迹吗?不然佛性对他的忍耐、宽容和庇护实在是讲不过去的。
那以后,佛性发现朱元璋爱看杂书,不管什么书,不分良莠,拿过来就如饥似渴地读。而且总是来找佛性探讨,提的问题不俗,有见地,当然都很刁钻。
佛性喜欢他求知的精神,便从头教他四书五经。从前朱元璋家境好的时候,念过三年书,底子不厚,但悟性惊人。不知为什么,佛性总是固执地认定,这是个日后必定腾达、不同凡响的人物。
这一天,佛性带一本《韩非子》来找朱元璋。其时朱元璋正在大雄宝殿如来佛前看经卷,从窗外看,朱元璋极为投入,连佛性很重的脚步声都没能惊扰他。
朱元璋置身于香烟缭绕、经幡重重的释迦牟尼像前,左手执经卷,右手握着木鱼槌,想起来就敲几下。由于看得入神,连佛性大师进来他都没发觉。佛性见他看的是《金刚经》,就说:“想不到如净如此专心致志地读经了,可喜可贺呀。”
朱元璋忙合上经卷,站起来长揖。
佛性早发现经卷里夹着别的书,已露出边角来。他伸手拿在手中,抖出里边的夹带,原来是一本《玉壶清话》。
佛性说:“好啊,你敢在佛面前闹鬼!贫僧将就你,你也得将就贫僧啊。”
朱元璋也觉得有愧,对不住佛性,就说:“弟子再不敢了。实在是因为经书味同嚼蜡,怎样用心也看不进去!”
“又胡说。”佛性说,“看不进去,是你浅薄,没缘分。”他抖动着那卷《玉壶清话》,说:“这是专门写宋太祖轶事的帝王之书,你看这个做什么?”
朱元璋不免眉飞色舞起来,他有他的独到见解,宋太祖为什么成为一代明君,这本书里藏有真谛。对人要宽容、仁爱,得人心方得天下。
“这与你当和尚何干?”佛性说。
“只是看看而已。”朱元璋讲起书中的一段,宋太祖即皇帝位,有一回见了周世宗的幼子,问是谁,宫嫔答是周世宗的儿子,太祖问从人该怎么处置?
佛性替他说了下面故事,赵普主张杀掉,潘美不言可否。
“原来师父也看过,”朱元璋说,“不只是徒弟一人不守佛规呀。”
“又胡说。”佛性说自己是入佛门之前看过的,没忘而已。他问朱元璋,知道赵匡胤为什么不杀周世宗儿子吗?
朱元璋认为一是仁爱之心,二是廉耻之心。宋太祖不是说了吗?即人之位,再杀人之子,天理难容。所以他让潘美收养了这孩子。
佛性又说了赵匡胤宽厚仁慈的另外一例。有一次吃饭,在碗里看到一条虫子,当时侍者脸都吓白了,御膳房的人都是死罪呀。但赵匡胤对他们说:千万不要让御膳房的人知道吃出虫子的事,要不然他们会心上不安。
朱元璋不禁点头三叹:“只有这样,才能有天下。”说这话时,眼里闪闪发光。佛性显然注意到了。他说:“你知道赵普这个人吗?”
是宋太祖的贤相啊。朱元璋当然知道。
佛性称赞赵普施行的也是仁政,他的名言是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全够用了。
朱元璋称赵普是孔明、张良一流的人物,得之则得天下。
佛性不无揶揄地问:“你想结交这样的贤人吗?”
“没缘分啊。”朱元璋说,“一个出家人,更不需要了。”
佛性说他倒知道几位旷世奇才,号称浙西四贤。
朱元璋急不可耐地问都是哪几个?
佛性告诉朱元璋,四贤中尤以刘基、宋濂为优。这刘基是两榜进士,当过县丞,后来做过江浙儒学副提举,他看到朝廷腐败,耻于为伍,便回到青田老家去隐居了。
“另一个呢?”朱元璋又问。
佛性说另一个是浦江的宋濂,他被朝廷委任为翰林院编修,根本不屑一顾,隐居在龙门山著书立说。
朱元璋喜形于色道:“这不是今世的卧龙、凤雏吗?是不是得一人可得天下?”
佛性笑道:“这岂是你我槛外人所应当论及的话题。”
朱元璋不言语,却拿出纸笔,记下了“青田刘基、浦江宋濂”几个字。佛性意味深长地望着朱元璋笑。
其实朱元璋并不知道底细,佛性原本是世俗中人,是个有宏伟抱负的大儒,他是刘基的老师,亲自教诲三年之久,后来因文字狱犯事,他才躲到寺院里披起了袈裟,难怪他凡缘未了,有机会就想为他的学生刘基物色明主,他认为刘基就是张良、赵普一样的人物,看是不是得遇明君了。
他此时竟看出来朱元璋日后必称雄天下吗?也许连他自己也处在朦胧中,但朦胧的往往会聚而成形,成为现实。


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4节 有什么出头露日之时

几个月的时光,在木鱼和云板声中滑过去了,朱元璋的功夫不在佛经上,他跟着佛性,长了不少知识,变得深沉多了。
这是皇觉寺普普通通的寂寞难耐的长夜。
夜深人静,长明灯也显得暗了,朱元璋还在看书,只是不再用经卷打掩护了。
突然听到有人叩击窗棂的声音。朱元璋放下书本,走到门口,推开红漆木门,不禁又惊又喜,原来是汤和、徐达、吴良、吴桢等人。
朱元璋一点手,几个人溜进佛殿,朱元璋忙掩上门,问:“深更半夜,你们怎么溜到庙里来了?又是肚子饿了?上回给你们偷馒头,差点挨了二十大棍。”
徐达说:“今天不要吃的,弄点钱。”朱元璋心想,这回胃口更大。
吴良指着汤和说:“他要领我们投军去。没听说吗?天下到处都反了!”
朱元璋似乎心有所动,他不明白,去就去,要钱何用?
汤和说:“总得打造几件兵器呀,不然人家瞧不起咱们。”
朱元璋道:“我哪有钱?这身破袈裟当了也值不了半贯钱。”
汤和岂不知道朱元璋是两袖清风!他的眼睛一个劲儿在佛殿里搜索,最后定格在巨大的铜香炉上。
朱元璋立刻明白了,说:“你打香炉的主意?今天是我守夜坐更,若失了铜香炉就是监守自盗,我不得被乱棍打死呀!”
“这好办。”徐达说,“可以把你绑起来,口里塞上烂草,你就没有干系了。”
“亏你想得出。”朱元璋走过去,用手拍了拍那个余烟袅袅的铜香炉,说:“它少说也有八百斤,白送给你们,也扛不走啊。”
汤和说了声:“你小瞧人!”大步跨过去,双手抱定香炉,一蹲身,向上一挺,香炉离地二尺,放下后,他说:“徐达比我力气还大呢,我们抬上它走,轻而易举。”
朱元璋默许了,要他们去找条生路也好,这大灾之年,留在濠州也得饿死。
汤和说:“你和我们一起走算了。还真想成佛得道呀!”
朱元璋要他们先去。看看那个起兵造反的是不是个礼贤下士的人物,能不能成大器,到时候再说。
朱元璋不是胆小,也不是没主见,更不会忠于元朝,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也好,你只好委屈了。”徐达把捆在腰间的绳子解下来,与吴良一起,三下五除二将朱元璋绑在楠木殿柱上,又用绳子捆了香炉,徐达对如来佛像说了句:“得罪了,日后再买一个奉还。”他抽了两根粗门闩,四个人抬起香炉出殿去了。
当徐达几个人开启厚重山门时,惊动了还没睡实的知客僧空了,他急忙披上僧衣下床,顺手抓了一根长棍,跑了出来。正看见徐达几个人抬着巨大的铜香炉刚刚下了山门台阶。
空了大惊,追了几步,怕不是对手,只好折回院子,拼命敲起柏树下钟亭里的大钟来。
一时僧众纷纷起床,大多数持械而来,一时火把烧天。
空了大叫:“有贼人盗了香炉去了!快追!”
和尚们奔出山门,只见徐达、汤和四人已经放下了香炉,每人手里都有器械,汤和使鞭,徐达使棍,吴良兄弟二人仗剑,四人如猛虎迎战僧众来了。
只几个回合,和尚们就支撑不住了,有的被打趴下,有的退进山门,有的受伤吐血躺在地上直哼哼,无论空了怎样叫喊,也没人敢上前了。
徐达向和尚们抱抱拳,说:“对不起了,别那么小气,借铜香炉一用而已。日后打个金的供奉殿里也不是什么难事。”
空了借着火把的光亮仔细辨认,突然“啊”了一声。
这时佛性大师也被惊动起来了。他走到山门时,已经看不到徐达一行人的身影了。
佛性问:“什么人这样胆大包天,偷盗都偷到佛殿来了?”
空了说:“什么偷,这分明是抢。我方才认出来了,为首方面阔口的和那个一脸胡子的黑脸贼,都是如净的同党,那天他偷了馒头就送给了他们。”
佛性说:“你认得仔细吗?”
空了说:“错不了。没家贼引不来外鬼,这朱元璋一条鱼腥了一锅汤,倘此人留在寺中,贫僧只好另寻栖身之地了。”这回他可是得理不让人了。
这话一落,好几个和尚都说:“我也走。”“贫僧也找个宝刹去挂单。”
佛性问如净他人在哪里?他在人群里没找到朱元璋。
空了突然想起来了,今夜是他在大雄宝殿坐更啊。他决定去看看究竟,他带头一走,和尚们呼呼拉拉地跟在后面。
当和尚们推开大雄宝殿殿门涌入时,发现朱元璋正在那里挣扎,不但身子绑着,口也是堵住的,只呜呜地乱叫。
云奇松了一口气:“原来和如净没关系,他叫贼人绑起来了。”
如悟也说没吃歹徒一刀是便宜了。这寺庙里只有云奇、如悟对朱元璋亲近些。
空了四处打量一阵,心里思忖:我才不信。焉知这不是监守自盗的苦肉计?他走上去,一把扯出朱元璋口中的乱草,冷笑着说:“你给我招,你是怎么勾结你的同党来盗佛殿香炉的?”
朱元璋一见佛性也走了进来,就煞有介事地大叫:“冤枉啊,师父,我吃了苦头,他反说我通贼。”
佛性当众不好过于偏袒,就说:“空了已经认出那几个贼了,正是你送馒头的那几个人,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元璋的眼珠子转了几下,随机应变地说:“一点不错,我可怜他们,都是一个村的朋友,就不曾防备。他们是穷疯了,非逼我和他们一起盗卖香炉,我不答应,他们就把我绑起来了,我当初真不该可怜他们。”
空了说:“谁信你的鬼话!”
佛性本来就不想深究,朱元璋这样开脱自己也说得通,便对众人说:“算了,贫僧想,如净断不会干出这样吃里扒外的事来。”他回头命如悟把绳子替他解开,又吩咐众僧都回去歇息,要大家上夜都小心点,天下不太平,匪盗四起,佛门也难保清净太平了。
住持想放他一马,别人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众人只好陆续散去。
这期间,朱元璋抽空回过两次家。破败的屋子只剩了空房架子,连窗户和门板也叫人卸去了,他站在衰草一尺多深的院子里,叹息着,真是“阎王爷不嫌鬼瘦”,穷人家也还有更穷的来光顾。想起带着侄儿朱文正远走他乡的大嫂,也不知他们是死是活,心里很不是滋味。
朱元璋最大的心事是让父母和长兄的尸骨入土为安。幸好是佛性大师出面,找了钟离村的同乡财主刘继祖。刘继祖看在佛性的面子上总算答应在自家墓园旁边让出一小块地,作为朱家葬父母的地方。朱元璋一连给刘继祖磕了十个响头,许愿说日后若有出头露日机会,当厚报。刘继祖头也受了,心里却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眼前这个几乎不能活命的小和尚还有什么出头露日之时!
坟田是在一块田地中,四周围种有郁郁葱葱的松柏,旁边是一条小河,河湾里一片乱石塘,巨石裸露,荆棘丛生。
在刘家坟山旁边,新立起两个坟堆,较大坟前面一块木牌插在泥土中,上书“显考妣朱世珍、朱陈氏之墓”。
朱元璋在坟前焚化纸钱毕,叩了几个头,又站起来,走到佛性大师和乡绅刘继祖面前,趴下去叩头,说:“朱氏一门没齿不忘长老和刘老爷的大德大恩,使父母入土为安。”
刘继祖叹了口气,抬眼望远处,只见大路上尘埃滚滚,逃难的人群啼饥号寒,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
刘继祖说:“连年虫旱瘟灾,民不聊生,再这样下去,我也得逃难去了。”
忽见一队元朝骑兵在难民中左冲右撞,不断地在抓人。抓到的青壮年,立刻给他们头上裹上红巾。
佛性不明白他们这是干什么。
刘继祖一阵冷笑。原来这是无能官军对付上司的把戏。北边不是闹红巾军吗?官军奉命来剿,不敢去抓捕真的红巾军,就抓难民,裹上红巾送到官府去顶数领赏。
朱元璋冒了一句:“这样的朝廷不亡,有何天理?”
听了这话,刘继祖吓了一跳,元朝可怕的连坐法,会因为这一句话把全村人斩尽杀绝,朱元璋从小的顽劣他是领教过的,入了佛门还这么放肆令他想不到。
刘继祖不禁担忧地看了佛性一眼,佛性说:“这岂是我们出家人所该议论的?快跟老衲回寺院去。”
朱元璋回眸望了一眼亲人的两个低矮的小坟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5节 谁是主谋

佛性大师在转年春天要远行。他是属于那种能对佛经有独到领悟的大师,在南半个中国名气很大,所以连年有古刹名寺的住持来请他去讲经布道。这一次他要去九华山、普陀山和天童寺等寺院。
朱元璋一听到这消息,心中生出一种无依无靠的失落感,没有佛性的关照,皇觉寺还是他安身立命的场所吗?
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久旱的大地已经被斑斑驳驳的绿草覆盖,也许是地力已尽,那草不像从前那样茂盛油绿,黄焦焦的。
佛性大师已是一副行脚僧打扮,百衲衣、芒鞋、锡杖、铜钵,两个小沙弥替他挑着些经卷,正准备长行。皇觉寺僧众上下都来送行。
佛性说他此次去浙东奉贤寺弘法讲学,之后还要去普陀山,多则半年,少则几个月便归,要求各位要谨守寺规,好好修行。
众僧都道师父保重。
佛性就要下山去了,有意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始终未见朱元璋的影子。他很纳闷,照理说朱元璋是他最为关照和器重的人,感情也比别人深,他怎么会不来告个别?
当佛性走到长亭时,见朱元璋等在这里送行。佛性露出笑容,说:“你的行事总是与众不同,又何必送到十里长亭呢?”
朱元璋说:“我真舍不得师父走,我愿听长老讲经说法,我更喜欢听您讲佛经以外的南朝北国。”
佛性笑了,嘱咐他,师父远游的日子,切勿惹是生非,闭门读书,选择爱读的去读就是了。佛性深知他的志向根本不在青灯黄卷,也不勉强朱元璋,当初剃度他,也是想给他个安身之处,让他好好读点书。当今天下,群雄四起,有德者居之,捷足者先登,望他好自为之。
朱元璋很感动,他问:“长老此去浙江,必能见到刘基、宋濂了?”
“也许吧。”佛性又笑了,“我顺口说了一句,你就如此上心。”
朱元璋说:“大师在讲‘见贤思齐焉’时不是说过了吗?近朱者才能赤呀!”
佛性很觉欣慰,双手合十一揖,说:“保重,后会有期。”
佛性走后不久,皇觉寺越来越难以支撑了。这年黄河决口,灾民潮水一样往南涌,讨饭找不到门,竟把两淮一带刚破土出芽的青草、野菜吃了个净光,比蝗虫过后还干净,蝗虫毕竟只食嫩叶,饥民连草根都挖出来吃了。
皇觉寺承受了空前的压力,这里成了灾民的避难所。
山门外台阶上下、红墙根、山坡上,到处是难民,个个奄奄一息。有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跪在那里磕头不止,口中念叨着:“佛爷慈悲慈悲吧,饿死我不要紧,救救我孙子,给我家留条根吧。”
但见山门紧闭,一些手提哨棍的和尚在庙墙上来回巡逻,惟恐饥民涌入寺中。佛性走后,空了做临时住持,他惟一的指令就是不放灾民入寺,也绝不设粥棚,他对寺中和尚们说,要么我们自己先饿死,要么狠下心来,闭眼不看凡间事。
他还说:“不是贫僧不可怜灾民,咱们这么个小寺,实在是杯水车薪啊!救济灾民,这本是官府的事。”
朱元璋说:“佛门不是讲普渡众生,慈悲为怀吗?咱们仓库里不是还有些米吗?开个粥棚吧,师父。”
云奇也觉得不忍心,大人犹可,那些一天吃不到一口东西的孩子实在可怜。
“住口!”空了拉下脸来说,“佛性大师云游在外,本寺是贫僧充任住持,固然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可是咱们那点粮够什么?自己吃,也挺不了十天半月了,什么叫僧多粥少?大家现在明白了吧!谁也别再多言,再有惑乱人心者,当重罚严惩。”说罢走了。
朱元璋说:“这个空了,真是空了,没心没肺没人味,可不是空了吗?”
如悟笑了起来。
众僧渐渐散去。朱元璋把云奇、如悟叫到石经幢下,说:“你们俩有没有胆量?”
云奇一向知道他诡计多端,就说:“你别把我们往死路上领啊!”
如悟却说:“我不怕,你说一,我不说二。”
朱元璋说:“佛门有话,叫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是什么,是佛,是佛塔。现在山门外,多少快饿死的人,得到一粥一饭,就能活命,我们救了他们,你们说,佛祖会怪罪我们吗?”
云奇说:“那倒不会。”
如悟说:“你又要偷馒头?”
朱元璋笑道:“哪有那么多馒头。”他一手按着一颗光头,让他俩凑到自己跟前,小声说了几句,把自个的想法和盘托出。
云奇吓得连连后退摇手:“饶了我吧,还不得叫住持乱棍打死呀!”
如悟说:“干了,能不能成正果我都不在乎。我爹说我不好养,才把我舍到皇觉寺来的,跟你干了,只求别再当烧火僧就行了。”
朱元璋忍不住笑,说:“那,咱们俩干。云奇,你不干行,你可不能不够朋友;你若是出卖我,我可饶不了你。”
云奇忙表态说:“那我成什么人了?你们放心,我是一问三不知,行了吧?”
朱元璋点点头,吩咐如悟,半夜时下手,自己管打开山门放人进来,如悟趁机打开粮仓。
如悟答应着却又问,“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开仓啊?”
“笨!”朱元璋说,“饥民一进来,还不大喊大叫!你听见喊叫就开仓门。”
“知道了。”如悟说。
夜已深,风猛烈地刮着,寺外饥民的呼号啼哭声清晰可闻。寺里更是如临大敌的样子,空了亲自手执一柄月牙铲带棍僧们在红墙上来回巡逻,墙上火把闪亮。
粮仓门口,如悟哆哆嗦嗦地藏在几个破箩筐后头,侧耳听着墙外动静。
朱元璋手执火把扛一把大板斧来到山门前。守门和尚忙将火把递给朱元璋说:“你怎么才来换我?困死我了。”朱元璋也不言语,站到了门口。
等换班的和尚走远了,朱元璋抡起大板斧向山门猛砸,巨锁粉碎,门闩渐渐脱落了。他拼全力用肩膀顶开大门,向山门外的饥民大吼了一声:“进来吧,皇觉寺放粮赈灾了!”
饥民们纷纷站起来,愣了一下,不知谁带头,喊着“阿弥陀佛”、“佛祖开眼”和“抢粮去呀”之类的话,潮水般涌入寺院。
墙上的巡逻和尚闻变大惊,吆喝着跳下来,试图阻挡汹涌的人潮,但无济于事,有的被挤到一边去,有的挨了打。
朱元璋又吼了一声:“从东夹道往最后面走,粮仓在那里!”
人群便又向东夹道奔涌。
朱元璋一脸的成功喜悦。只有当年偷杀了财主东家的牛,又告诉东家牛钻山了时那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可与今天的高兴劲媲美。
听见山门那面喊声嘈杂,空了带几个和尚急忙向后院赶来。
此时如悟正笨手笨脚地用大石块砸粮仓大门的铁锁,好歹砸开了,空了也到了,一见大怒,说,好你个佛门败类,抡起月牙铲就是一下,扫在了如悟的腿上,他倒在地上哇哇直叫。
空了没工夫管他,正要重新关上大门,已经迟了,饥民早已涌到,木板粮仓登时挤漏了,麦子淌了一地,男女老少饥民们不顾一切地趴下去,跪下去,捧起粮食用衣襟兜,用方巾包,用竹笠盛,有的人实在饿急了,干脆抓起生麦子一把把塞到口中大嚼大咽。
皇觉寺被掏空了,饥民不单吃光了寺里的存粮,也顺手牵羊把和尚们偷存的私房钱、个人衣物席卷一空。用空了的话说,好比是遭了一场蝗灾,蝗虫过后,茫茫大地真干净。
皇觉寺已是一片劫后景象,门窗俱毁,大雄宝殿和韦陀殿、观音殿前面的香炉、巨鼎东倒西歪,寺院已面目全非了。
作为皇觉寺的叛逆,朱元璋当然难辞其咎。可他干事狡狯,自己不显山不露水,傻乎乎的如悟却叫空了逮了个正着。
在大柏树下,如悟被五花大绑绑在树干上,寺院僧众都木然地站在院子里。
朱元璋杂在人群中,以目光鼓励着瑟瑟发抖的如悟。云奇可怜地望着如悟。
空了踢了如悟一脚,说:“你说吧,谁是主谋?”他早猜到朱元璋是指使者了。
如悟看了人群里的朱元璋一眼,很没底气地说:“是我自己——”
“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空了说,“你不供出指使者、主谋,就把你吊死,把你送官府也是死罪,你说出他来,马上放了你。”
如悟吓哭了:“千万别杀我,是他,是如净让我干的。”
空了冷笑一声,说:“我早猜到了。”
朱元璋不待别人上来抓他,自动走出人群,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不关别人的事,你们放了如悟。”
空了叫人绑了朱元璋,恨恨地说:“你是皇觉寺的灾星!从前有佛性长老护着你,我们敢怒而不敢言,今天你有何话说?”
“我一点不悔。”朱元璋说,“庙里的粮食救了不知多少条人命,佛祖不会加罪于我的,我问心无愧。”
空了说:“可我们寺里粒米无存了,今天就断炊了,你让我们都活活饿死去周济别人吗?”朱元璋此举本来就是犯众怒的,空了这一鼓动,立刻群情汹汹。
一些愤怒的和尚大呼小叫:“打死他!”“别跟他废话!”
空了却不想担开杀戒的罪名。他下令把朱元璋押到伽蓝殿后面的停灵配殿里去,等着佛性长老回来发落。
朱元璋和如悟被押走后,空了又对众僧宣布散伙,本寺再也开不出僧饭了,庙宇也残破了,他要求僧众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或还俗,或去游方,各听其便。
众人一时没了主意,议论纷纷。


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6节 世态炎凉

朱元璋和如悟分别被绑在两根柱子上,背后的停灵台上就是棺材。这几天一直是这样,白天绑着,只有吃饭和睡觉时松绑,外面有人看着。
如悟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整天闭着眼耷拉着头,说:“我渴,我饿,我快要死了。”
朱元璋说:“你是个废物,胆小鬼。你若不咬出我来,起码有我能来救你。”
如悟说:“他们会来杀我们吗?”
朱元璋说:“他们都不敢开杀戒。没事,死不了,咱们一定有贵人救助。”
话音刚落,听见有脚步声在殿外响起,朱元璋向门外看,如悟也睁开了眼睛,恐惧地张望着门口。
来人是云奇,朱元璋马上说:“贵人来了!”
云奇迅速为他们松了绑。如悟一屁股坐到地下,他让朱元璋快跑,他的腿伤了,跑不快。
云奇叫他不用着急:庙里的师兄弟全都跑光了,没人来加害他们了。云奇问他们两个打算到哪里去。”
如悟执意要跟着如净师弟。如悟是个很没主见又很窝囊的人。
“我不带你这个出卖朋友的人。”朱元璋对他有气。
“下回不再卖了还不行吗?”如悟可怜巴巴地说。
朱元璋父母、大哥死了,嫂子带了侄儿逃难去了,二哥入赘别人家,他已无处可去。好在有一身和尚的百衲衣,有一个饭钵,足够了,他说百衲衣是百家衣,吃百家饭也是佛门的根本。
“好啊,”如悟道,“你能要到饭,我分半钵吃。”
朱元璋又心软了,说:“好吧,先弄点吃的,好上路。”
云奇是守成持重的人,空了吩咐他看守寺庙、寺产,让他在房前屋后种几亩菜地过活,云奇答应了,他本来也不想出去漂泊流浪。
告别云奇,朱元璋和如悟走府过县,先向西游食,吃尽了辛苦,受尽了白眼。在进入庐州地面时,两个人都因贫病交加面黄肌瘦,如悟盼着到了庐州大地方,找家大财主化化缘,能吃一顿饱饭。
庐州过去虽是繁华所在,现在也是一片民生凋敝景象,店铺关门的多,路上行人稀少,讨饭的倒是随处可见。
朱元璋和拄着一根棍子一瘸一拐的如悟一路行来,如悟说:“怎么庐州城里也这么多要饭的?”
朱元璋很无奈,如今是讨饭的比施舍饭的多。他们又何尝不是个讨饭的?和乞丐不同的只是他们手上有个和尚的钵,讨饭就美其名为化缘、化斋而已。
如悟忽然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有九层台阶的富豪朱漆大门让他看,他们决定到那个高门楼去化斋,泔水也比穷人家油水大。
朱元璋二人没走到门口,听见几声清脆的净鞭响,随后有几顶绿呢大轿向大院抬过去,跟班的一大溜。只见院门中门洞开,一个穿戴奢华发福地腆着大肚子的中年人在大门口迎接客人。
朱元璋说:“这是往来无白丁啊,一定是官宦人家。”
一个看热闹的老者说:“官倒不是,可是官都得来拜他,财神啊。”
朱元璋说:“哦,原来是个富甲一方的人。”
那老者说:“你们外乡人有所不知,你们看见那个富态的胖子了吗?庐州、姑苏到处有他的田产。他叫什么名没人知道,外号却谁都知道,叫钱万三。”
如悟猜,一定是说他有一万三千两银子,由此而得名。
老者说不是那意思,他有一万顷良田,一万两金子,一万间房子,合起来不是万三了吗?
朱元璋说:“那该叫钱三万。”他对如悟说,“走,今天运气好,钱三万说不定给咱一顿好斋饭吃。”
他们边说边往前凑,这时那些达官贵人已经在大门外落轿,被钱万三迎进大门。
朱元璋毫不客气地上去说:“钱员外,我们是游方僧人,久闻施主仗义疏财,今日想来贵府化点斋……”
钱万三甚觉煞风景,像赶狗一样挥挥手,说:“去去去!没看见我忙着接贵客吗?这年头,要饭的都能挤破门了。”
朱元璋道:“我们是僧人,并不是讨饭的。”
钱万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看不出你哪点比要饭花子强。”他侧转身簇拥着下了轿的官吏一路谈笑风生地进去了。
朱元璋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不觉怒火填胸。如悟还想上前,家仆一边关大门,一边放出几条恶犬,一路狂咬,吓得乞丐们跌跌撞撞四散逃走,尽管朱元璋手里有一根锡杖,防着身,腿上还是被恶犬咬了一口,鲜血淋淋,他掩护着如悟退下来。
朱元璋和如悟颓丧而疲惫地坐在一户人家的篱笆墙外,望着钱家高门楼,如悟说:“有钱人这么狠!只会巴结官府。”
朱元璋心里暗暗地较劲,心想,我记住了,记你八辈子,好你个钱万三!有朝一日老子出人头地,我会叫天下的富人管穷人叫爷爷。
如悟却以为发狠抱怨都没用。你一个和尚能怎么样?由烧火僧熬到住持,也还是当和尚撞钟,哪个富户怕你!
朱元璋说:“你是胸无大志。你以为我一辈子穿这身袈裟呀?”
“你还想黄袍加身不成?”如悟讥讽地笑了起来。
朱元璋说:“皇帝也是人做的。”
如悟用手掌在他脖子上砍了一下,口中“嚓”地一声,说:“说这话要杀头的。我说如净,咱们俩三天没吃一口东西了,得想想办法呀。”
朱元璋拾起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个圆圈,问他:“这是什么?”
如悟说:“一个圈。”
“这是一个烧饼。”朱元璋又飞快地勾勒出一只鸡的图案。如悟认出他画的这是只鸡,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朱元璋接二连三画了一串圆圈,扔下树枝说:“这就叫画饼充饥,不饿了吧?”
如悟说:“我更饿了。”
肚子里没食,如悟躺在篱笆墙下不想动弹,朱元璋只得挣扎起来厚着脸皮去化缘,直到后半夜才回到如悟身边。
如悟昏昏沉沉地睡着,朱元璋从远处走回来,用棍子捅捅他,把半块锅巴扔给他。
如悟三口两口塞到口中,很响地嚼着,说:“就这么点呀!”
朱元璋说:“咱别一路走了,要点吃的两个人分,不够塞牙缝的,各寻生路吧。”
如悟说:“那就分开吧。我可等你混出个模样来,若你日后真的当了皇帝,可别不认识我呀。”说着又懒懒地躺了下去。
朱元璋说:“哪能呢。我走了,你在这儿做你的好梦吧。”
与如悟别后,朱元璋独自一人凄凄惶惶地走上了行乞路。他并不把讨饭当成目的,他要借此机会体察民情,计划用三年左右的时间走遍颖州、庐州、光州、固州。他像云水一样飘忽不定,日出上路与饥民为伴,暮投古刹安身,尝遍了人间冷暖艰辛,体味了世态炎凉,知道了各色人等的生存方式,这是他蜗居小小的钟离村所不可能体验到的一切。
朱元璋随身带了一个自己装订成册的记事簿,把一路所见所闻全记到了本子上,他不知道日后会有什么用,但觉得会有用。他脑子里什么都装,尊贵的、卑贱的、壮美的、委琐的、昌盛的、沉沦的、富裕的、贫困的……朱元璋在游食生涯里,肚子饿瘪了,眼界却极大地开阔了,他觉得很充实,称自己是个贫困潦倒的富翁,富在何处?别人岂能尽解其中滋味!


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7节 一场大病

在朱元璋即将结束游食生涯的最后日子里,他得了一场大病,除了向路过的寺院讨些草药,他无法就医,身体虚弱得走路都打晃,再加上一日三餐得不到保证,时常坐下去就起不来。
这一天,天下着淅淅沥沥的毛毛雨,他拄着棍子好歹来到村边,眼前直冒金星,他已经差不多四天没吃一口正经饭菜了。
朱元璋踉踉跄跄地来到小土地庙前,想推开破败的木门,没有推开,人却摔倒在庙门槛上。
雨仍不紧不慢地下着,浇在朱元璋身上,他也浑然不觉。
远处走来一老一少来避雨。少女大约十五六岁,虽然脸色也不好,却掩饰不住她那天生丽质和很有教养的气质。
两个人站在屋檐下,少女发现了朱元璋,吓得叫了声:“又一个死倒,是个和尚。”向老者身边靠去。
老头说:“小姐别怕,见怪不怪,见得多了,还怕什么!”他无意中向朱元璋斜了一眼,说:“这人好像有气儿。”
老人凑过去,从地上拾起一片鸟羽毛,放到朱元璋的鼻孔底下一试,羽毛轻轻地扇动着。
少女惊喜地说:“没死,救救他吧。”
老者扶起朱元璋,叫道:“师父醒醒……”
朱元璋无力地睁开眼,努力挣扎着坐起来,看看天上飘洒的雨丝,说:“哦,下雨了,下了雨,旱灾就该过去了。”
少女问他是哪个寺庙的?是不是病了?
朱元璋摇摇头,无力地苦笑一下。
老者明白,叹了一声:“天下人一个病,饿的。”
朱元璋望了一眼少女,发现她十分美丽,眉间那颗红豆般的胭脂痣使她更加俏丽,他说:“不瞒二位施主,贫僧已经四天水米未沾了。”
少女看了老者一眼,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带提梁的瓦罐,送到朱元璋面前,说:“你这出家人挺可怜的,这半罐汤你吃了吧。”
朱元璋打开盖子,看见那汤里有白饭粒、绿菜叶,连声谢也没说,仰起脖往口里咕嘟咕嘟地灌,霎时喝光,还伸出两根手指头把罐子里残存的几颗米粒抿到口中吃掉,当他发现少女含笑望着他时,朱元璋才想起道谢,说:“不好意思,谢谢了,我把你们的饭给吃了。”
“没关系,同是天涯沦落之人。”少女说。
老者说:“快快上路去找寺院投宿吧,天都晚了。”
朱元璋吧嗒着嘴说:“方才没工夫细细品尝,现在口中尚有余香。小姑娘,这汤太好吃了,贫衲活了二十多岁,从没吃过这么香、这么可口的汤。”
少女望着老者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是吗?”
“真的。”朱元璋问,“请问,这汤叫什么呀?”
少女说:“你记住了,这叫珍珠翡翠白玉汤。”她本是戏谑口吻,朱元璋却浑然不觉。
“珍珠翡翠白玉汤?”朱元璋重复着,说,“太美了,最美妙的名字,最香甜可口的味道,将来有一天时来运转,贫僧顿顿做珍珠翡翠白玉汤吃。”
少女带有三分揶揄地笑道:“只怕真到了那时,珍珠翡翠白玉汤会令你作呕了。”
“怎么会呢。”朱元璋说。
这时雨已经停了,西天出现了彩虹,少女对她的老家人说:“咱们走吧,天晚了会错过住宿地了。”
老者便担起了挑担。
朱元璋肚子里有了白玉汤垫底,顿时长了精神,就说:“我送送你们吧,不敢说武功盖世,贫僧这条锡杖还挡一点事。”
少女说:“多谢了,不必麻烦师父。你不是真正的和尚吧?”
朱元璋说:“我有法名,叫如净,叫不惯。我是乱世出家,暂避风头而已。”
少女笑吟吟地点点头,与老者走了。
朱元璋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大路尽头,脸上忽然漾起一阵莫名的怅惘之情。朱元璋自己好不惊诧,这种甜丝丝的感情,对他这个出家人来说,几乎没有过,他知道这是非分之想,是那少女的美丽打动了他,还是她的善良感染了他?不管怎么说,珍珠翡翠白玉汤从此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忘怀的一点珍存,他盼望着有朝一日报答这个救过他的少女,可惜没有勇气问人家的姓名和家住哪里。
在朱元璋取道回皇觉寺时,又一次来到庐州地面,因为天气太闷热,他又饿又累,支撑到一户人家的小门楼外,一头栽倒在石鼓旁,昏沉沉睡去。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但庐州市面也还没有散市,很热闹。
黄昏时分,市面上行人渐少。一个四十开外的穿儒士长衫,戴折角儒士方巾的人倒骑在驴背上缓缓而来,他背着个粗布褡裢,手中挑着个布幌,上面有两句话:“风鉴有凭无据,时运亦假亦真,信则有,不信则无。”他的潇洒打扮和举止,一望可知是个术士。他叫郭山甫,是这一带有名的风水先生,平时在小镇占卜六爻课,很有点小名气。
郭山甫并没有注意到自家门前卧着的朱元璋。
郭山甫家后院有几棵柿树、桑树,此时中间空地上,二男一女正在练武,枪来刀挡,打得难解难分,原来是二男战一女。
只见这少女手使双刀,左右开弓,杀得使浑铁枪的大哥郭兴、使金枪的二哥郭英一点便宜也占不着。
当他们跳出圈子时,郭兴称赞妹妹宁莲的双刀出神入化,越发不得了啦,哥儿俩的双枪都抵她不过。
郭英道:“我只拿出了三分气力,让着她呢。”
郭宁莲撇撇嘴说:“二哥说这话羞不羞啊。”
有个小丫环探头说:“公子小姐,老爷快回来了,可以洗洗开饭了。”
几个人答应一声向前院走来。
恰在这时,听见门外驴叫声,换好衣服的郭宁莲说:“父亲回来了,不知今天他碰到大命之人没有。”这是玩笑话,郭山甫如果给贵人看了相,会一连高兴好几天。
郭兴说:“你这丫头,只有你敢跟父亲打诨开玩笑,我们若这么说他,非挨板子不可。”
三兄妹开开院门,见郭山甫扛着白布招旗刚刚下驴,那驴兀自大叫,并且在门前石鼓旁打起滚来,那里腾起一阵灰土。
郭宁莲忽然看见那驴再打一个滚,就会压住一个人,那个破衣烂衫的和尚就蜷缩在石鼓旁。说时迟那时快,郭宁莲腾身而起,稳稳跳下,双腿一别,挡住了那驴。
郭山甫也发现了石鼓旁卧着的人,竟然没有被驴折腾醒。
郭兴说:“一个小和尚。”
郭英叫宁莲告诉管家的,弄一碗饭给这和尚端来。他家总是善待出家人的。
朱元璋显然听到了“饭”字,一骨碌爬起来向众人一揖:“阿弥陀佛,善哉,多谢施主赏饭。”
朱元璋的贪吃引发了郭家人的一阵笑声。
郭山甫没有在意,郭宁莲却忍不住笑对两个哥哥说:“好一个丑和尚。”
郭兴暗中扯了妹妹一把:“莫胡说。”他怕言语无忌的妹妹触怒了和尚。
郭山甫偶尔扫了朱元璋一眼,立刻眼睛放出光来。他大步上前,不禁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起朱元璋来,把朱元璋看得不自在起来,自己也忍不住浑身上下察看,以为自己身上出现了什么怪异。
一见父亲这样,郭宁莲忍不住向郭英耳语道:“二哥,你看,父亲大概从这个讨饭和尚头顶看到有九条龙盘着了。”
两个哥哥都忍不住笑了。
郭山甫终于对着朱元璋频频点头,自己喃喃地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咋夜观紫微星从东南升起,果然,果然。”
郭山甫问朱元璋:“师父不知在哪座宝刹住持?”
朱元璋嬉笑道:“哪敢侈谈住持!贫衲不过是个挑水僧而已。所在修炼之寺在濠州。”
“是皇觉寺吗?”郭山甫显然知道这座庙宇。
“正是。”朱元璋答,“寺院存粮已吃光,众僧都托钵云游去了,贫僧游方三年,也走过好多个府县了。”
郭山甫道:“记得皇觉寺有个极有学问的佛性大师,他仍在吗?”
朱元璋说:“去江浙弘法未归。先生认识我师父?”
“有一面之识。”郭山甫说那是个学贯今古的大师,他一直疑心佛性本是士宦中人。
郭宁莲提醒父亲说:“怎么尽管在外头说话呀,是不是想请师父进去一叙呀?”
“当然,当然。”郭山甫对朱元璋说,“请师父到寒舍一叙,务请赏光。”
郭宁莲说:“他可能都饿得不行了,巴不得你请他呢。”话一出口,郭山甫忙瞪了女儿一眼。
朱元璋这才认真地看了柳眉凤目身材健美苗条的郭宁莲一眼,他竟然说:“小姐说得对,贫僧现在是饥肠辘辘,什么礼节都可免去,吃饭要紧,民以食为天,和尚亦然。”
一席话说得几个人大笑,郭宁莲没反感,反倒觉得这个和尚有点意思,至少不俗。


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8节 人不可貌相

一餐丰盛的菜肴摆在了郭家古香古色的客厅檀香木桌上,郭山甫很正式地招待朱元璋,两个儿子作陪。
朱元璋已经换上了一袭长衫,郭山甫一面请他入座一面说:“明天我叫人给师父做一领质地好一点的袈裟,你那破的就不要再穿了。”
朱元璋觉得可惜,忙站起来:“扔掉了吗?在哪里?”
郭兴说:“我叫人拿去烧了。”他有点厌恶地说:“虱子一团一团的,臭烘烘的,岂能再穿?”
朱元璋说他穿这样的烂袈裟才是游方和尚的本色。走州串县,朝踏尘埃,暮投古寺,乞讨为计,倘若穿一领华贵的僧衣,还有人会施舍残羹剩饭给他吗?
“说得也是。这叫真人不露相。”郭山甫忙吩咐郭英去看看,别叫他们把袈裟烧了,拿去叫下人浆洗一下,缝补起来。
郭英答应一声出去。
大家入座后,郭山甫提起白玉酒壶,问:“师父饮酒吗?”
朱元璋:“贫僧是受过戒的。”话说得很不坚决,他真的想喝点酒。
郭山甫说:“先生又不是真正的槛外人,不必这样拘泥,但喝无妨,这里又没有别的释迦牟尼信徒。”
朱元璋便也来者不拒,与郭山甫、郭兴碰杯后,饮了一大口,说:“先生怎么断言贫僧不是真正的槛外人呢?”
郭山甫笑道:“感应而已,我也说不准。”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端详朱元璋的面相。
刚回来就座的郭英对哥哥小声说:“父亲大约从他这面相上看到王气了。”
郭山甫偏偏听到了,说这位和尚相貌奇伟,他这种相,冷眼一看,是凶相,凶中有善,凶善相辅,恩威并行,必为大器之人。从五官来看,天地相朝,五岩对峙,极少见的。
郭英调皮地问:“能当皇上吗?”
朱元璋觉得他在奚落自己,就说:“玩笑岂可这样开?贫衲不过是衣帛米食不周之人,何必嘲弄?”
郭山甫瞪了儿子一眼,对朱元璋说:“师父写个字,我给你测测。”
朱元璋说:“衣帛不周之人,能测什么字?好吧,就测衣帛的帛字好了。”
郭山甫琢磨了半天,说:“回头我得查查《易经》,一时不好断言。”
朱元璋便也不当回事。
郭山甫看着朱元璋的大耳朵,突然说:“可惜呀,可惜,美中不足啊!”
这一转折,令朱元璋很失落,他问:“先生看出我一事无成?”
“啊,不,不,”郭山甫说,“好比是万事皆备,惟欠东风。”他放下筷子,仰头望着天棚想了片刻,问:“先祖坟茔在濠州吗?”
朱元璋点点头。
“坟茔走气。”郭山甫拿筷子在桌上划着,对他讲解说,乾坤来气,气走龙脉,虽在脉上,如果漏气则龙脉断,不是可惜了吗?
朱元璋看到了摆在八仙桌上的大小几个罗盘,便动问:“先生不仅占卜,也看风水,是吗?”
“是啊。”郭山甫说,从前他给一户两科状元家看过坟山。说也怪,他家接连两科中了两个状元,却都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一个点了翰林却暴卒,一个放了儒学提举,走到半路上刮风翻船,也是一命呜呼。这家人请郭山甫去看看坟地风水,他一看,他家坟看上去后有青山倚靠,前有流水环抱,很不错,可那水是漏斗状,沙底河,存不住水。郭山甫给改看了一块地,他家在下一个恩科又中了一个状元,至今已做到礼部大堂堂官了,汉人有此殊荣,叫蒙古人、色目人都眼生妒火呢。
郭兴说:“家父此生的最大心愿是点一块骑在龙脉上的皇帝穴。”
朱元璋问:“有望点到了吗?”
“我想为时不远了。”郭山甫说,“那样的坟地,后人必有登大位、面南称孤的。”
朱元璋大口地吃着肉,吃得不过瘾,干脆用手抓起来吃。他不客气地说:“贫衲有句不该问的话,先生别生气,倘或世上真有埋上尸骨就能让后人发迹的坟地,那风水先生为什么不先把自己祖上的尸骨埋进去以荣子孙?”
郭兴、郭英似乎觉得朱元璋问得在理,都点了点头,望着郭山甫看他怎么说。
郭山甫自有他的解释,他说这是不可抗拒的命运在冥冥中主宰着。过去俗话说,命中有八升,不可求一斗。朱元璋说的事,不是没有人干过。刚出道的时候,他一个师兄违背了师父的教诲,给别人看好了一块坟田,却把自己祖父母的坟移了过去,还等着后人出将入相呢,不想那年地震山崩,山整个垮塌下来,尸骨无存,龙脉也荡然无存了,他的后人至今仍在街头卖火烧。所以,这并非人力可强求的。
朱元璋说了声:“对不起,贫僧的发问多有不恭了。”
厨下灶火熊熊,下人烧了一锅开水。
朱元璋的烂僧衣扔在角落里。郭宁莲走进来,忽然用力抽了下鼻子,问:“什么味?怎么一股臭烘烘的味呢?”
一个拉风匣的下人指了指堆在角落里的烂袈裟说:“那不?老爷让烧了它,和尚还舍不得呢。”他把烧好的一大锅水倒在木桶中,用烧火棍挑着破僧衣扔到热水中,衣服沾了热水,味道更加难闻,下人急忙掩起鼻子,说:“小姐快别在这儿了,小心熏着。”
郭宁莲也捂起了鼻子。
下人说:“老爷也真是的,相面相出邪来了,把这么个脏和尚请家来,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若能出息,我都能当宰相。”
郭宁莲说:“也许是真人不露相,人不可貌相啊。”
是不是“真人”,郭山甫也在琢磨。
纸片上大大地写着“帛”字,纸平铺在案上。
郭山甫围着这个字在桌前转悠着,苦苦地思索着。又拿出三枚铜钱摇了一卦。
郭兴、郭英进来,忽见郭山甫双手一拍,哈哈大笑起来,二人莫名其妙。一见两个儿子进来,郭山甫忙叫他们过来。郭山甫指着纸片上的“帛”字说:“帛字断开来是什么?”
郭兴比划了一阵,弄不明白。
“你呀!”郭山甫很振奋地告诉儿子,这帛字,是皇字头,帝字尾,组合起来暗合皇帝二字,朱元璋了不得呀!日后要当皇帝了!
郭英有三分不信。这可真神了,怎么他随便写个字,就漏了天机呢!
郭山甫十分得意:“怎么样?我说我看不走眼嘛!此人前程不可限量。”他又指着刚刚摇出的卦,在纸上画出巽下坤上的图案。
郭英问:“他的生辰八字也有帝王命?”
郭山甫分析说,这是升卦。元亨,用见大人,勿恤,南征吉。说多了你们也不明白,简单说,升卦是向上升的象征,下卦巽风,性谦和,上卦坤地,性驯顺,所以能不断上升,所以《象传》上说,君子以顺德,积小以高大。了不得,再看第四爻,这与当年周文王的六四一样,王用享于岐山,顺事也。这是说,王者因亨通于王岐,吉祥而无过错,六四以阴爻居阴位,至柔,能包容下卦三爻。周文王当年顺应时势得以建西周成就王业,这朱元璋竟与周文王一样的运命。
郭英、郭兴二人啧啧称奇,郭英说:“这么说,这是一条潜龙了?”
郭山甫说卦象如此,须后事验证的,他嘱咐儿子,这些话,千万不要对朱元璋说破。
郭兴道:“那是,他会以为我们巴结他呢。”
郭家把书房腾出来给朱元璋用。
书房里灯火通明,朱元璋被安排在这里睡太妃榻,他刚洗过脚,光着脚丫子在看书。
门外,郭宁莲和郭英不无淘气地蹑手蹑脚在观看。
郭英说:“这和尚挺能装模作样呢。”
出于好感,郭宁莲说朱元璋谈吐倒不俗,肚子里像有点学问。
客厅里,朱元璋放下书本,从褡裢里拿出那本用纸订成的毛边纸本子,逐页地翻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翻了片刻,朱元璋又光着脚走到八仙桌前,坐下来,拿起笔筒里的笔,蘸上墨,在自订的白纸本上认真地写起来。
郭宁莲好奇地琢磨开来,这和尚不一般,写什么呢?对了,可能在抄心经。
郭英挖苦朱元璋,说他可能在记流水账,某年月日,某户人家对他施舍了馒头一个、馊饭半碗、泔水半升……郭宁莲忍不住笑出声来。
朱元璋听见有人议论、讥笑他,走到门口望望,郭英和郭宁莲早跑掉了。


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9节 相貌奇伟,必有大福

郭山甫认为《易经》是深不可测的,穷毕生精力也未见得能吃透,他认为《周易》是关系人生祸福吉凶预言的天书,无限深奥,它是象数之作,也是社会伦理的义理之作。是不是伏羲氏始画八卦不可考,能否达到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从而得到某种启示,郭山甫是深信不疑的。由八卦而到周文王演为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实在是包容了阴阳六爻变化的极致,这也许是《周易》居五经之首的原因。郭山甫给人推卦,只要别人报来准确应验的信儿,他会高兴得几天处于亢奋状态,而并不指着占卜来度日,更谈不上奢望发财了。
晚饭后,郭山甫照例做他的功课。
郭山甫正在看《易经》,老夫人进来,埋怨他不该让那个脏和尚睡在客厅里,打发他到西厢房和喂马的小子住在一起,就是高看他一眼了。
“妇人见识。”郭山甫捻着胡须说,“你懂什么!时来运转时,这人非同小可呀。”
夫人坐下,问丈夫叫她来什么事?
郭山甫说日后这个和尚必大富大贵,他想把两个儿子托付给他,跟着他,也必能拜将封侯。
“你又做梦。”夫人不信,讥讽地说:“你没打算把宁莲也嫁给他呀?说不定将来当贵妃娘娘呢。”
郭山甫却一本正经地说:“夫人高见。正合我意,宁莲许配给他,荣华富贵是注定的。”
夫人火了:“你是不是疯了?我女儿可不是你随便打发去送礼的。”说罢转身往外就走,郭山甫叫不回来,只得摇头,自言自语说她女人见识浅,鼠目寸光。
郭宁莲带着另外的新闻进来了,也是关于那和尚的。
她说方才和二哥去偷看,那和尚在写字,她说可能在写心经,二哥说他在记豆腐账,谁施舍给他馊饭、泔水什么的。
郭山甫摇摇头,他认为不大会是写经,此人心不在浮屠,记流水账更荒唐了,断不可能。
郭宁莲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她说:“那会是写什么呢?看不出这个丑和尚还挺神秘。”
“那不是丑。”父亲纠正女儿说,那是相貌奇伟,自古奇人多奇貌。
郭宁莲撇撇嘴,不以为然。
朱元璋也自然而然地成了郭山甫夫人的关注对象。她带个丫环轻手轻脚来到门口,向里面张望。只见朱元璋已脱了上衣,袒胸露腹地伏案写字,他的一只脚架在椅子上,右手飞快地写字,左手却在搓脚。这令人恶心的习惯令门外偷窥者大为失望。
夫人皱起眉头,转身就走。
迎面碰上郭山甫走来,郭山甫故意打诨地问:“你来相看姑爷了?我没说错吧?相貌奇伟,必有大福。”
夫人啐了一口:“你给我闭上嘴吧。这么个丑和尚,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写字还抠脚丫子!你让我女儿配他,那可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说罢气冲冲走了。
郭山甫又说了句:“女人见识。”
对朱元璋,郭兴、郭英兄弟俩怎么看呢?
当一轮金盘样的月亮升上中天时,哥儿俩照例在庭院里练武。
矮树冠上晾着朱元璋的百衲衣,在月下闪着斑斓色彩。
郭兴和郭英战了几个回合,郭英停下来说:“爹今儿个说,让咱俩日后跟定这个和尚,你说可不可笑?”
郭兴说:“爹看不走眼的。反正又没有让咱们现在就跟他走。”
不远处,花坛旁的石桌旁,坐着郭山甫和朱元璋,二人品着茶在谈天说地。
郭宁莲悄悄推开房门溜进书房,她一眼看到桌底下朱元璋那个油渍斑斑的破褡裢。她蹲下身,在褡裢里掏着,找出了那个厚厚的本子。
她打开来,每一页纸上字迹大小不一,在她翻看的这一页上写着这样一行大字:
民可载舟,亦可覆舟。
下面的小字写着,某年月日过颖州,百姓被官府逼交五年以后的赋税,索性造反……
又翻一页,大标题是:
官逼民反,江山动摇。
显然年轻的郭宁莲受到了强烈震撼,她神色凝重地往下翻,越翻越令她敬重,后来合上那本子,仰头沉思起来。
母亲走了进来:“你这丫头在这儿发什么呆呀?”
女儿说:“你吓了我一跳。”
见她手里拿着个本子在看,母亲问她谁抄的?什么书?
女儿说是那个和尚的。
夫人露出不屑神气,一个胸无点墨、粗俗无比的和尚,能写个什么来?
这时父亲进来,问:“你们干什么呢?”他走过去,从墙上取下一把剑,原来如净和尚要演习剑法,他是替和尚来拿剑。
女儿指指厚厚的本子问父亲,他写的这些东西,父亲可曾看过?
“这是什么?”郭山甫凑过来,女儿让他先看看这大字的题目。
郭山甫看了几眼便忘掉送剑的事了,坐下来从头翻阅。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拍着本子道:“我说什么来着?他不是凡夫俗子!”
夫人说:“写了些什么呀,值得你们父女俩都给他叫好?”
女儿说,他走了很多地方,颖州、光州、固州,所到之处,他考察民情、民风、民怨,全记录下来了。她母亲不明白记这些没用的东西干什么,又不当吃又不当喝的。
郭山甫说,他通过一路寻访,断言元朝这艘船已经烂了底、破了帮,四处漏水,就快沉了。他对黄岩人方国珍起事、颖州白莲教刘福通、韩山童造反,都一一写明了起义原因和可能预见的结局。郭山甫佩服他很有心计,没有大志的人记这些干什么?
女儿也说:“他看好的是这个自称是大宋皇帝后裔的韩山童。百姓反元,认为是蒙古人入侵中原,举宋旗易于收买人心。”
夫人说女儿:“你也帮你爹胡说。你爹要把你许配给这个丑和尚呢,这么说你一定乐意了?”
由于来得突兀,郭宁莲怔了一下,咯咯乐了,她根本不信,埋怨母亲:“你说些什么呀?”
郭山甫说:“假如为父真有这个意思,你愿不愿意呢?”
郭宁莲说了句:“我不嫁人。”红着脸跑了出去。应当说,她是矛盾的。第一印象,丑陋的相貌,脏兮兮的、散发着臭气的袈裟,都令郭宁莲反感。但郭宁莲也是个志向高远的人,从小风风火火,愿像男子一样去闯荡世界,她历来佩服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眼前这个记录着所见所闻的本子,一下子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当然距离谈婚论嫁还太遥远,更何况他是个落难的和尚。
郭山甫夫人不能容忍丈夫对女儿婚事的轻率。
夫人警告郭山甫:要是对这个和尚提婚事,她可不答应;若嫁他也行,等他成了大事时再说。
郭山甫说:“你倒想十拿九稳!你以为你女儿是金枝玉叶呀!真到了人家称王称帝的时候,天下好女人尽他选,你女儿还送得上去吗?”
夫人说:“话是这么说,谁知道他是个成葫芦还是瘪葫芦啊!我可怕女儿跟着吃苦。”
郭山甫说:“我也并不是说马上就嫁他。他一个吃斋念佛的人,怎么能有女人家室呢。”
夫人便不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中午,朱元璋的百衲衣晾干了。
一个专做女红的下女在缝补朱元璋的百衲衣。郭宁莲和父亲郭山甫走了过来。
郭宁莲说:“洗一洗,还像件衣服了,爹,和尚为什么非穿这种用破布头缝起来的衣服呢?”
“并非都这样,袈裟也有红的、黄的、赭石色等等。”郭山甫告诉女儿这种僧衣俗称百衲衣。百衲本是佛教语,衲是密针密缝的意思,百衲是比喻缝衲之多,有些和尚,为了表白自己苦修苦炼的心迹,特地征用民间花花绿绿的杂碎布片,缝到一起做成袈裟,叫百衲衣。
女儿说:“有些和尚自称衲子或贫衲,就是这个意思吗?”
郭山甫说:“正是。”
郭宁莲问:“他什么时候走啊?”
郭山甫说定在明天。他游食快四年了,想要回他的皇觉寺去好好想一想,郭山甫猜想是想前程吧?大乱之年,有抱负的人不会虚掷光阴的。
女儿说,当和尚想的只能是怎么修成正果,岂有他哉?这断然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和尚。
父女俩会意,笑了起来。


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10节 难道自己真能登九五之尊

朱元璋又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皇觉寺,由于受到官民和盗贼多次洗掠,大部分佛殿已成残垣断壁,到处是大火焚毁的痕迹。只有伽蓝殿尚完好。
朱元璋见殿门钌铞儿上插一根草棍别住,料定有人住。他抽出草棍入殿来,只见美音、焚音等十八个伽蓝守护神仍完好如初,神供桌上有香火,有一对投碕用的阴阳板,在墙角,有一块门板,上面放着一个卷起来的行李。这会是谁呢?除了云奇,不会有别人。
朱元璋卸下褡裢,向神像拜了拜,拿起扫帚去扫地。
有人吱呀一声推开门,问:“谁到殿里来了?想占卜吗?”
朱元璋正在扫地,一回头,两个人都又惊又喜:“云奇!”“如净!”
云奇道:“一转眼,皇觉寺的僧众星散四年了,你是第一个游食归来的。”
朱元璋问:“这么说,云奇你一直没走?”
云奇说:“可不是。可恨元朝军队连皇觉寺也不放过,抢劫后又放了一把火,就剩了伽蓝殿了。空了师父令我守着寺院残殿,后来佛性长老回来过,也让我守着,说日后等着大施主重修皇觉寺。”
朱元璋叹道:“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连财主都逃走了,谁肯出钱建庙?”
云奇说:“佛性长老说了,日后重修皇觉寺的大施主自然是皇帝,除了皇帝,谁敢称大?师父说得在理,皇觉寺嘛,自然是皇家寺庙,该皇家修。”
朱元璋说:“那么远的事,谁能知道!”停了一下他问佛性大师又到哪里去了?
云奇摇头,说:“没有定准,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饿了吧?我整治点斋饭给你吃,我学会了做素鸡豆腐,有些来占卜的人都说伽蓝神很灵验呢。”
“我帮你洗菜。”朱元璋随着云奇来到殿后一个偏厦,是改建的厨房,朱元璋在地里拔了几棵白萝卜,云奇淘米。
云奇问他濠州有个郭元帅闹得挺大,听说了没有?
朱元璋早听说了,上个月这个定远人和一个叫孙德崖的人在濠州竖起了义旗。
云奇说,朝廷派大将彻里不花率三千骑兵赶来濠州征剿,在城南三十里扎下大营,连咱这一带都驻了兵,这些官军纸糊的一样,打了一仗就落花流水地败了。
朱元璋笑了,说纸糊的一点不错。当今的元朝已是个糟烂透了的空壳,用力一推就倒。
把米下到锅里,朱元璋见他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有很多蘑菇、粉丝、面筋之类的吃食,就笑说:“你这小子日子过得不错啊。”
云奇道,占卜的收资有限。这都是郭小姐赏的,她答应如果灵验了,还要来还愿呢,可一直没来。
“你别盼她来为好。”朱元璋说,现在濠州为义兵所占,别闹个通反贼的罪名。
云奇笑了,说郭小姐人长得美,又知书达理,可不像个贼人。
朱元璋说:“你这花和尚,看上人家了吧?看不出你要走桃花运!”
云奇脸红了,说:“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过了些日子,安稳下来后,朱元璋到父母的坟地上去看看,坟地本来是人家的荒地角,地势低洼,一遇雨天容易存水,他怕把坟泡塌了。去了一看,还好,坟上已长了一人高的荒草,坟后一棵自生的柳树差不多有碗口粗了。
朱元璋是提了些供品、烧纸和冥币来到刘家坟地边缘祭奠父母的。他把烧纸焚化了之后,开始挖土填坟。
他偶然抬头,只见对面梁上有个人影,样子像在测量什么。朱元璋并没有在意,当他圆完坟,把一沓烧纸压在坟顶上要走时,身后有人开口说:“先生别来无恙啊?”
朱元璋回头一看,万万没想到,是拿着罗盘的郭山甫,不禁又惊又喜,说:“先生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告诉贫衲一声?”
郭山甫说:“我早告诉过先生的,我说我会来给你看坟山的。”
朱元璋说:“寒素之家,寸土皆无,谈不上风水了。你看我这么一小块边角贫瘠之地,还是刘家施舍的呢。”
郭山甫说,方才在山梁上已纵横看过了。这相阴宅讲左右的风向和水流走势,《葬书》上说,葬者乘生气也,经曰,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这是相阴宅的大势。
朱元璋问:“我家这块墓地如何?”他心里明知道风水不会好。
郭山甫指出,他家坟山处在山谷间,属下风口,是存不住气的,所以必须向上移一百步,就恰好避开了下风口,又有河湾养护,骑在龙背上,那就不得了啦。
按郭山甫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朱元璋皱起了眉头,心想:先生指的百步之外,那不是一片乱石塘吗?岂能有风水?村里人称乱石堆叫蛤蟆塘,朱元璋记得儿时听到的歌谣:蛤蟆塘乱石沟,埋了祖宗风水流,三代受大穷,五代出小偷。这种地方谈什么风水?
郭山甫也不言语,一直走到乱石塘处。
朱元璋跟他过去,站在石头堆上,这里荆棘丛生,很不像个样子。但郭山甫一口咬定,这是有王者之气的龙脉,让他可择吉日把先人的骨殖移葬于此。
朱元璋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好。这倒是无主地,连最贫贱的人死了都不肯葬于此,况且谁有力气挖动这些石头?
郭山甫说:“我跑了这么远来为你点坟穴,会有害你之心吗?你别忘记了,我的儿子还指望跟从你光宗耀祖呢。”
朱元璋说:“这烂石塘得多大工程才能打出墓圹来呀?”
郭山甫道:“这个你别发愁,银子我出,工匠我雇,迁坟吉日我择,你坐等即是。”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还能怀疑人家的好心吗?
朱元璋还能说什么呢,只好依允:“我真不知怎么感激先生了。”
“不需感谢。”郭山甫说,“我是有侯爵命的,日后你发迹了,别忘了追封我一个空头的侯就是了。”说毕哈哈大笑,又连说:“笑谈,笑谈。”
但朱元璋却深有所感地沉思良久,忽然问:“为什么是追封?”
郭山甫说:“人死了,不追封怎么办?”
朱元璋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自己真能登九五之尊?也许那时郭老先生早已作古,就只好对他追封了。这么一想,朱元璋更高看郭山甫一眼了。
这天早晨,云奇尚在梦中,朱元璋早早起来在院里舞了一会儿剑,然后坐到树下,拿出手抄本的《孙子兵法》认真研读起来。
过了一会儿,云奇煮好饭,出来叫朱元璋吃饭。
朱元璋已端起饭碗,说他今天要到坟地上去看看,墓圹打得差不多了,后天要迁坟了。
云奇说村里人都说他走火入魔了。放着刘家给他的一块好坟地不要,却往乱石堆里葬先人,人家说,那是有名的蛇窟、蛤蟆塘。
朱元璋说:“人家风水先生热心肠,由不得你不信,他那相面卜卦的招旗上写得明白,信则灵,不信则无,我现在是为他的至诚所感,自然也就深信不疑了。”
云奇一边吃饭,一边摇头笑他,知道他的性子,劝不了的。
忽然一阵嘈杂声传来,云奇说:“来香客了。”忙擦干了手跑向伽蓝殿,朱元璋也跟了过去。
一行人拱卫着一乘小轿迤逦而来,从人全都骑在马上,且有武器;小轿的轿帘紧紧掩着,看不见里面的人,却看得见帘子底下露出的一双天足。
朱元璋了望着,心里猜测:像是小姐、贵妇人乘坐的轿子,官轿比这要大。
云奇说:“我认出来了,你看那大脚!这是濠州郭小姐的轿,你没看见轿帘底下那双大脚吗?我不明白,她家为什么不给她缠足?那一双大脚,吓你一跳。听她家人说,她的外号就叫马大脚。”
朱元璋忍不住乐出声来,在他看来,女人本来不该裹脚,好好的脚弄残了干什么?实在是陋习。他问:“她不是姓郭吗?怎么外号又叫马大脚?”
“这我就不知道了。”云奇已经迎上前去。
轿子在伽蓝殿前一落下,一个押轿的百户长过来吆喝一声:“我家小姐来还愿了,伽蓝殿的和尚过来!”
帘子未曾撩起来,一个轻柔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来:“不可这样造次,对出家人要敬重,不可大呼小叫。”随后帘子打起来,走下一个气质高雅有着明亮眸子端庄秀丽的少女来,朱元璋迅速从上到下打量她一遍,目光停留在那双大脚上的时间最长。他跟着云奇上前,云奇双手合十说:“贫僧迎候施主小姐光顾敝寺。”


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11节 危险和一场灾难正向他们袭来

少女眉目含笑地点点头,叫从人把供品、祭牲供到神祗前去。
众人从马背上抬下猪头、羊头、牛头,还有水果、点心和香烛。
少女突然注意到了朱元璋,闪了他几眼,问云奇道:“这位师父上次来未见啊。”
云奇忙说:“他是我师弟,上次施主来问卜时,他尚在淮北云游未归。”
朱元璋赶紧上前一揖,说:“贫衲叫朱元璋。”
小姐忍不住笑了:“你没有法号?”
朱元璋好不难堪,又忙说:“朱元璋是贫僧的俗名,法号如净。”
小姐一边向寺里走一边随口说:“如净这名字不错,佛家讲究六根清净。”
朱元璋对马大脚天生有好感,所以主动搭讪说:“小姐说得不错,所谓六根,眼、耳、鼻、舌、身、意,都清净才行。”
小姐淡然一笑说,前五根,清净起来比较容易,意净是很难的,根是能生的意思,眼耳等于色、声。
朱元璋很是惊讶:“没想到小姐对佛经也通!”
小姐说:“略知一二而已。”
马小姐进殿去了,朱元璋在后面听着她身上丁东的环佩声和隐隐飘散过来的幽香,禁不住吸了几下鼻子,他意识到这是心旌摇动了。他并不自责,他从剃度那天起,就没把自己的身子真正无保留地许给寺院,他知道还俗是迟早的事,人间的七情六欲他是割舍不下的。
马大脚也好,朱元璋也好,谁也没想到,危险和一场灾难正向他们袭来。
大路上,一支马队正风驰电掣般向伽蓝殿驰来。
为首者身披铠甲,半蒙着脸,他用马鞭一指,说:“看到马大脚的轿了,快!”说毕扬鞭打马,众骑紧跟,大路上烟尘滚滚。
马大脚马秀英在美音诸神前上了三炷香,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在头顶,心里默念着:我马秀英代父亲感谢众位神祗,因前次问卜灵验,致诸事顺利,大事得成,今特来还愿,尚祈神祗保佑。
起身后,马秀英吩咐百户长把银子拿上来。
百户长用漆盘托了十锭银子过来交给云奇,云奇推却说:“这个不敢当。”
马秀英说:“这是家父的一点诚意,留着作庙上的香火钱吧。”
倒是朱元璋越位把银子接过来递给了云奇。
忽然听见殿外一阵人喊马嘶声。
马秀英扭头问:“谁在喧闹?”
百户长跑出去,马上惊慌地跑回来失声大叫:“不好了,小姐,来强盗了!”
没等马秀英反应过来,已有十几个蒙面匪徒冲入伽蓝殿,见人就砍。百户长带几个随从举刀相迎,战了几个回合,因众寡悬殊,几个从人先后被杀死在廊上廊下。朱元璋手中没有武器,拿起一条板凳迎战,云奇也赤手空拳来战。
马秀英一时无所措手足,在一旁吓呆了。
更多的人冲进来,为首的人大叫一声:“绑了马大脚,快走。”
歹徒这一叫喊,朱元璋、云奇和马大脚本人才明白,歹人是有目的来的,是冲马秀英而来的,是劫财,还是劫色?一时还难以判断。
那伙人不由分说,架起马秀英就往外走,临走,把刚刚供到香案前的三牲和果品也抢走了。
朱元璋和云奇追出庙门,匪徒已纷纷上马逃窜,马秀英被横担在马背上,匪徒已驰去。
朱元璋跑到偏厦,摘下自己的宝剑,来到前院,对马秀英剩下的几个兵弁喊了声:“跟我来,去救小姐!”
有三个兵弁跃上马,跟着朱元璋打马上路。
掠走马秀英的蒙面强贼扬尘狂奔,朱元璋等人在后面紧追。贼首回头看见了有人追来,更加打马快跑。
横在马上的马秀英也看到了有四骑追来,为首的竟是一个和尚。她心存感激,离得远,又在震荡的马背上,她一时分不清来救她的是云奇还是刚有一面之识那个叫如净的和尚。
朱元璋一直追到三岔路口。他见贼人为了甩掉他,分别从两条道驰去。
朱元璋犹豫了片刻,走了上山的险路。他判断对了,前面是山岩陡峭、树木蓊郁的桃花山,是有名的匪巢。
贼人向着一座山的盘山小路驰去。
朱元璋紧追不舍。
一个兵弁策马追上来,与朱元璋并驾齐驱,他气喘吁吁地劝道:“师父别追了,前面是桃花寨了,是贼窝,官军剿了几回都无功而返,我们这么几个人不是去送死吗?”
朱元璋勒住马,想了想,知道强攻,不是对手。他吩咐马秀英的侍从回濠州给他们家报个信,朱元璋决心潜到寨子里去试试,看看能不能有办法。
那几个人勒转马头去了。
石头山寨是沿山的走势修成的,每隔十丈远便有一处明堡,有人守望。远观,宛如长城。
朱元璋仰望了一阵,把马拴到了林中树上,背着剑,徐步上山。
此时占据桃花山寨的头目叫赵均用,也打起了反元旗号,但同时也干打家劫舍的勾当。赵均用从前当过县衙里的捕快,因为办人命案吃人家贿赂犯了事,逃亡在外,趁乱拉起杆子占山为王。他曾想与濠州的红巾军郭子兴联手,由于想坐第一把交椅,郭子兴不干,也根本看不上他那獐头鼠目的德性,所以没有谈拢。
话不投机,赵均用却不白去一趟濠州。他惊异地发现,郭子兴的义女马秀英是个美人坯子,便动了邪念,派人四处打探马秀英行踪,总算在她去皇觉寺还愿时如愿以偿地抢上山来。至于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和尚在后面尾随试图夺人的事,赵均用根本没当回事,他自恃桃花山寨是铜墙铁壁。
贼首赵均用正与几个头目在山寨聚义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时,一个头目说:“赵头领旗开得胜,他郭子兴不献出濠州来,就别想要他女儿。”
赵均用喝了半碗酒,说:“我还真没想到郭子兴有这么个花容月貌的女儿!现在,他拿濠州城换他女儿,我还不干了呢!”
一个小头目巴结地问:“赵头领是想让这小女子当压寨夫人?”
赵均用说:“你们看行吗?”
几个头目都说江山美人,得一个就行。他们羡慕赵头领真有艳福啊!
赵均用一阵淫笑,说他是江山美人全要。
由于马秀英执意不从,在赵均用喝酒庆贺当儿,她被锁在粮仓里。
这是用原木垒成的库房,里面堆了不少粮食袋子、马草之类。此时马秀英被反绑了双手丢在草堆上。
已经起更了,她可以从木头缝隙看见天上的星星。
摇晃的光亮由远而近,赵均用打着响嗝来到库房前,让两个护兵留在门外,他打开门锁进来。
马秀英警觉地站起来,向后躲闪。
赵均用举着火把照着她,说:“美人儿,别怕,我跟你爹有仇,跟你没仇,我不会杀你的。”
马秀英说:“光天化日下,你抢劫良家妇女,你不怕遭天谴吗?”
赵均用哈哈笑起来:“你怎么能算良家妇女?你是地道的反贼之女,其实我也一样,都是反叛昏庸元朝的义士。”
马秀英正色道:“哪有自称义士的人干抢男霸女的勾当?”
赵均用说:“我是一番好意。你若愿意,我娶你为夫人,明媒正娶,如何?”
马秀英不想吃眼前亏,便说:“那你先放我回濠州去,你再带了聘礼,遣媒人来下聘,这样强娶,我宁死不从。”
赵均用说:“那可不行。你别想骗我,你一回到濠州,必反悔,我难道能发兵去娶你吗?”
马秀英说:“不放我,我至死不从。”
赵均用说:“你不从也得从。我这山寨,鸟儿都飞不进来,我今晚上就要娶你,你不是不从吗?我看你能逃出如来佛的手心!你若乖乖的,我把你当新娘子打扮打扮,拜天地;你若不从,我就把你剥光了衣服,先睡了你!”
马秀英无奈,只好说:“我就是答应了,你也不能这样绑着我成亲啊。”
“早这么痛快多好!”赵均用咧开嘴乐了,喊门外的人进来,让给小姐松了绑,送到他房里去,赶做一身红裤子、红袄穿上。
外面的护兵答应着进来。


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12节 马秀英

朱元璋已经潜进了桃花山寨,借着夜暗掩护,避开举着火把来往巡寨的兵丁,渐渐靠近了聚义厅附近。
朱元璋来到聚义厅外,从墙壁缝隙里望进去,有人正给赵均用包扎胸部的伤口。原来马秀英被松绑后,趁他不备,夺下刀来刺了赵均用一刀,可惜力气小,又剌偏了。
赵均用骂道:“小贱人,再捅正一点,就捅死我了。”
二头目在一旁怪他太轻信了,就该把她先睡了再说。
赵均用说现在受了伤,动硬的没这个力气了。
二头目出主意,这有何难?先用闷香把她熏迷糊过去,不是想怎么玩她怎么玩吗?
赵均用说:“好主意。你后半夜用闷香把她给我熏过去,我再受用这个小贱人。”
二头目答应了,说:“我得先去找闷香。”说罢走了出来。
朱元璋见二头目出来,就在后面尾随而去。
走了一程,二头目钻进了一间木头房子。
朱元璋便在外面等。
少顷,二头目拿了几支闷香出来,朱元璋悄悄跟在后面。一直跟到了囚禁马秀英那间房子前,门窗紧闭,马秀英在屋子里坐着。门外有匪徒看守着。
二头目扒门缝向里望望,淫笑几声,说:“小美人儿,等着好事吧。”他打着火石,点着闷香,一支支插进缝隙中,然后走开。
朱元璋借树丛掩护,避开看守,迅速靠过去,把闷香拔出来,熄掉,拿在手上,又从原路往回走。
他跟踪山寨二头目,见他又走进了聚义厅,重新筛酒,与包好了伤的赵均用喝第二轮。
二头目说:“等差不多了,你过一会儿就可以去睡那小娘们儿了,我还得回去睡空房啊。”
赵均用说:“别急,下次从山下给你弄一个标致的上来,来,喝几杯酒。”
朱元璋见他二人推杯换盏地喝起来,便把闷香点着,插进了门缝中。
朱元璋迅速离开,向关押马秀英的地方跑去。
朱元璋隐在暗处,趁守在门外的匪徒不注意,猛然跳出来,一剑一个,把他们杀死,把尸首拖到了树林中,快步冲到木屋跟前,看看没人,朱元璋用剑撬开门锁,蓦然出现在马秀英面前,她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大喜过望:“是你?如净师父?你怎么来的?”
“我是来救小姐的,快跟我走。”他不由分说拉着马秀英跑出门,很快消失在暗夜中。
赵均用和二头目早已被闷香熏昏了过去,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进来几个小头目一见大惊:“这是怎么了?”
有人叫:“闷香味,快开窗户!”
他们连忙打开门窗。等到赵均用翻着白眼清醒过来时,他的新郎梦也做到头了。
朱元璋和马秀英在黎明前翻越石头寨墙,逃出了虎口。
朱元璋把马秀英扶到马背上,然后腾身跃上,他对马秀英说:“对不起小姐,没有两匹马,多有不敬了。”
马秀英说:“师父这时候不必说这种话,我已感激不尽了。”
朱元璋双腿用力一夹,那匹马放开四蹄向山下冲去。
马秀英几乎就是在朱元璋怀里,长这么大她从没与男人挨得这么近,更何况是个陌生人。她闻到的是男人特有的气息,混和着汗酸味,想躲也躲不开。马跑得很快,耳畔风声呼呼响,她感激这个小和尚,没有他的仗义,她是没有出头露日那一天了,即或不死,也必被强梁匪徒夺去贞操,朱元璋不是告诉她,歹人使用闷香了吗?想起来真有点后怕。
天已大亮,路上行人多起来。马秀英再三要下马,朱元璋明白她的意思,与一个和尚同乘一骑太不雅。
朱元璋跳下马来牵着马走在前面。马秀英说:“你怎么不骑了?”
朱元璋说一男一女同骑一马,叫人看了不雅。
马秀英笑道:“一个和尚牵马,马上驮着一个年轻女子,这同样不雅吧?”
马秀英希望到前面大一点的集镇,看能不能雇到一顶轿子,她说那就不劳师父远送了。
朱元璋却坚持要一直把她送到濠州去才放心。马秀英便也不再争。
他们进入集镇时,已是辰时。
集镇人烟稠密,集市也兴隆繁华。
一个烤饼的当街叫卖。满街飘香,朱元璋嗅了嗅,说:“饿了,买几个烤饼吃吧。”
马秀英未置可否。
朱元璋牵马走过去,说:“来四个烤饼。”
烤饼的用荷叶包了四个热腾腾的烤饼过来,告诉他两文钱。
朱元璋走到路边,把烤饼递给马秀英,又走回来,小声对卖烤饼的人说:“不好意思,贫衲没带钱来。”
烤饼的不依道:“你是想化缘啊!我可不是舍善的,全家靠我卖烤饼度日呢。”
朱元璋低声下气地央求说:“可我真的没钱。”
那人说:“你这和尚好没分晓。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却说没有钱,岂有此理!”
朱元璋说:“你说得也对。”他挠着光头想了想,走过去,索性把马鞍子卸下来,提到烤饼的面前。
正在吃烤饼的马秀英不知他要干什么,向这边张望着。
朱元璋说:“这马鞍子够几个烤饼钱了吧?”
那人并不买账,没有马的人要个马鞍子干什么?
朱元璋说:“我总不能把那匹马也送给你吧?”
“算了,”那人说,“碰上和尚,算我倒运!这马鞍子我不要你的,烤饼白送你吃了。”
朱元璋说了声谢,便又抱着马鞍子往回走,说:“那我在佛祖面前多给你祷告几回。”
烤饼的说:“那我得念阿弥陀佛了,让我今后别再碰到穷酸和尚。”
回到路旁坐下,朱元璋从马秀英手里接过烤饼,大口吃起来。马秀英问他方才抱着马鞍子去干吗?
朱元璋说拿马鞍子顶烤饼的钱啊。他却不要。
马秀英从身上摸出一小块银子,说:“怎么不早说!别亏了人家小本生意,把这个给他。”
朱元璋掂了掂那块银子,说:“他可发财了,卖半年烤饼也挣不来这么多。”他走过去,对烤饼的说:“给你,不用找了。”
烤饼的乐得合不拢嘴了:“这我可得真的念阿弥陀佛了。”说着拣了好几个烤饼塞到朱元璋怀里,朱元璋来者不拒,全捧了回来。
吃饱了,两个人又慢慢牵马上路。
马秀英从来没觉得烤饼这么好吃。
朱元璋却说最叫他念念不忘的是珍珠翡翠白玉汤。说话时一往情深。
马秀英说:“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道菜?”
朱元璋充满甜蜜回忆地告诉马秀英,有一回,是在一个土地庙门前,他饿昏了,有一个妙龄少女给了他半罐珍珠翡翠白玉汤,那真是人间美味,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馋,也不知道那个姑娘哪里去了,她也是个逃难的。
马秀英半开玩笑地说:“不是想念珍珠翡翠白玉汤,你是想念那姑娘了吧?”
朱元璋嘿嘿一笑,说:“小姐打趣我。一个出家人,怎敢有这样的非分之想。”
马秀英一笑,先脸红了,是呀,怎么和一个和尚开这样没分寸的玩笑呢?便闭了嘴,不再说什么。
朱元璋忽然问:“小姐到底姓郭还是姓马?”
马秀英告诉他,现在的父亲是养父。她六岁那年,父亲因为刻印一本书,被人告发是反书,下到大牢中处死了。现在的父亲是她生父拜过金兰契的兄弟,他就把马秀英接过来,抚养成人。
朱元璋说:“原来如此。”
远远的,濠州城郭出现了。
马秀英站住,叫他不要再往前送了。
朱元璋说:“救人救到底,剩这几步路了,我送你进城去。”
马秀英说:“怕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朱元璋说,濠州城里一个郭子兴造反,难道满城的百姓就都成了反贼了吗?
听了这话,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安在马秀英脸上闪现出来,但一闪即逝。她心里想,这小和尚若知道我就是郭子兴的女儿,他会怎么想?还会舍生忘死救我吗?沉了一下,她说:“谢谢师父救命之恩,日后当厚报。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做点功德,把皇觉寺重新修起来。”
“谢谢。”朱元璋说,“既如此说,贫衲也就到此止步,不再往前送了,小姐保重。”
马秀英向他道了万福,向濠州城走去,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朱元璋一脸怅惘迷茫的神色,呆了好一阵,才无精打采地牵马往回走。他忽然想起来,叫了声:“糟了,这马本来是马小姐的呀!”
可碦踵眺望,已看不到马秀英的身影了。


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13节 胜者王侯败者贼

乱石丛因为新立起两座很壮观的坟墓,也变了样。
朱元璋见郭山甫拿着几贯铜钱给工匠们交付完毕,他趴在众工匠面前叩了几个响头,说:“不孝子代父母向各位致谢了。”
众工匠说“不谢”,陆续走掉。
坟山前只剩朱元璋和郭山甫二人了,夕阳把他们的身影、墓碑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河湾里的水也被晚霞照得红彤彤的。
朱元璋对郭山甫说:“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有用得着贫僧的去处,尽管说。”
“你是个仗义可信的人。”郭山甫说,“你敢单身闯入贼穴去救人,足见你的勇谋过人。你知道你救下的美女是什么人吗?”
朱元璋说:“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是在养父家长大的,别的就不知道了。”
郭山甫捻须笑道:“不知道也好。”
朱元璋虽想听下文,见他不说,也不再问。
郭山甫说:“了却了一桩心愿,我明天就回庐州去了。我们还会见的,你不找我,我会找上门来的,你别烦就行。”
朱元璋说:“先生待我这样至诚,我虽肝脑涂地无以为报,怎么能谈到烦呢?”
郭山甫又旧话重提,约定如日后他发达了,一定把两个儿子送到他跟前求他栽培。
朱元璋说:“义务当尽,只怕我无德无能,耽误了令郎前程。”
“这个不会怪你。”郭山甫又说,“我只有一个爱女,视为掌上明珠,你也见过的,我有意高攀,把女儿送到府上结秦晋之好,不知意下如何?”
“这可使不得,”朱元璋惶恐地说,“贫衲还是个僧人,怎么可能谈婚娶?况且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万万不敢应承。”
郭山甫说:“这都不用你操心。你只说这是不是托词,没看上我女儿。”
朱元璋说:“是我配不上她。况且现在真的不行。”
“这就是了,我也没说是现在。”郭山甫说过,似乎定了。二人一起走出坟地,向皇觉寺走去。
郭山甫走后,朱元璋心里有点长草。
晚上,一灯如豆,在风中摇曳着。朱元璋坐在床铺上在看一卷《资治通鉴》,不时地在书的天地头上写几句眉批,圈圈点点。
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总有点心不在焉,看不进去,总有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影子晃来晃去,一会儿是端庄娴淑的马秀英,一会儿是爽朗健谈的郭宁莲,还有与珍珠翡翠白玉汤的香气俱来的高雅的少女……
朱元璋觉得周身燥热,心里也烦躁不安,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苦恼而又甜蜜。他望一眼暗夜中狰狞的神像,长叹一声,青灯黄卷在文人笔下常形容得那么清高,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是苦还是涩。
蒙蒙礑礑醒来的云奇抬头看看朱元璋,埋怨地说都下半夜了,你怎么还点灯熬油地看书?太费灯油了!
朱元璋说:“你睡你的吧。你真是个守财奴,郭小姐给了你十大锭银子,能买多少灯油?你下辈子当和尚的灯油钱都花不了。”
云奇从被子里钻出来,赤条条地往外走,嘟囔着说:“常将有日思无日嘛,别到无时思有时。”他在门口尿了一泡尿,又走回来,向朱元璋的书本扫了一眼,说:“又看《资治通鉴》?我听佛性大师说过,这本书尽讲当皇帝的事,你想当皇帝呀?”
朱元璋还真敢想,上天又没注定哪一家可以当皇帝,谁不可以想!现在四处起事,西边的徐寿辉、陈友谅,姑苏的张士诚,浙江的方国珍,北边的韩山童,哪个不想当皇帝?
云奇钻进被窝,说:“那不都是贼吗?官府天天在剿啊!”
“胜者王侯败者贼,”朱元璋说,“刘邦胜了,就是皇上,败了的就是贼。”
云奇头一挨上当枕头的圆木头,立刻打起呼噜来。
朱元璋望着灯火出神,灯火的红晕中,又一次走马灯似的出现不同的女人,忽而出现天真孤僻的小姑娘形象,那是送他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人,忽而叠化成爽朗健美的郭宁莲的影子,忽而又幻化成端庄娴慧的马秀英的俏影……
朱元璋很觉有点心猿意马,无法自持,真想大喝一声,喝断自己的邪念。
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叩击窗棂,他回头望望,看见窗外有个黑影。
朱元璋腾地跃起,提剑在手,轻手轻脚来到门前,向外张望。
借着月光,朱元璋看见那人仍弓身站在窗下,在敲窗户。朱元璋从门缝里挤出去。
朱元璋走出伽蓝殿,定睛看时,原来窗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徐达,一个是汤和,朱元璋见他二人要说话,就嘘了一声,指指伽蓝殿,然后引着二人来到已成颓垣断壁的大雄宝殿。
朱元璋摸索着找到供桌上一盏油腻的灯,点着,问他们这几年到哪里去了?到处都打听不着。
徐达说:“汤和去年回来过一回,说你外出云游没回来。”
朱元璋说:“你们是不是在红巾军里干上了?”
汤和说:“也算是吧。”
徐达告诉朱元璋,濠州城里,郭子兴拉起了队伍,他和汤和都当上百户长了。他们回来就是接朱元璋去入伙。
汤和说:“没你朱元璋没奔头。别看我大你两岁,比你的韬略差远了。我们都跟着你干,日后干大了,你当皇帝,我们当大将军。”
“扯哪儿去了!”徐达拍了他一下。
朱元璋问他们,郭子兴这人咋样?成得了气候吗?
徐达的评价是,人不坏,男子汉气差点。在濠州城里自称节制元帅。
汤和却说他没有大丈夫的刚气,尽受孙德崖的气,他小舅子张天佑,两个儿子郭天叙、郭天爵也是吃屎的货,他特别希望结识几个有能耐的人为左右臂膀。
朱元璋沉思了片刻,说:“在人屋檐下,总得看人家脸子,他若是个可以辅佐的明主,又当别论。”
“屁明主!”汤和说,“白长胡子,女人心眼儿。重八,你领我们拉杆子干吧。”
“别叫元璋小名!”徐达说。
朱元璋说:“这是人生大事,你们得容我想想。来,大长的夜,吃点什么?”
汤和说:“有酒有肉吗?老子馋了。”
徐达说:“这是庙里,怎么要起酒肉来了?”
朱元璋也不答话,走出大殿,不一会儿转回来,拿来一坛酒,还有些肉干、卤豆腐之类。
汤和揭开罐子封口,闻了闻,说:“好香啊!看来你当和尚也是个花和尚,酒肉全不戒。”
朱元璋说他守着云奇不喝酒,他不在的时候过过瘾。他给二人各倒了一碗酒,三人边吃边聊。
汤和说,天下现在都反了一半了,据他看,元朝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啦!这时候不干,还等什么时候?反正也没活路了。他怪朱元璋不果断。
朱元璋并不想把心里的大计对他们全说出来,就说:“你又来害我。我可是个出家人,那年给你们偷铜香炉,差点丢了命,这回又来鼓动我造反。”
徐达说:“怎么叫造反!你不是说,天下乃天下人的天下,有德者居之吗?”
汤和说:“对呀!小时候玩,你就回回当皇帝。”儿时游戏,他们常把棕榈叶子撕成一条条的当胡子,弄一块破芭蕉叶子扣在脑袋上当平天冠,汤和他们在底下,一人抱一块木板当笏,对朱元璋山呼万岁,朱元璋煞有介事地向下喊: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说起往事,朱元璋和徐达都哈哈地笑起来。
朱元璋喝了几口酒,酒兴上来,舞了回剑,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汤和不懂,问他是什么意思?
朱元璋说这是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事时唱出的豪言。
汤和说:“那你就当一回汉高祖,徐达当张良,我呢,只好当韩信了。韩信不怎么样,从人家裤裆底下钻过去也干。”
徐达说:“你给韩信提鞋人家都不要你。”
“小瞧人,”汤和说,“时来运转,大丈夫弄个将啊相的当当,也说不定。”
朱元璋说:“乱世显英雄,如今倒真是英雄用武之时。我再看看。你们先回去,注意多笼络人,万事都要得人心。我什么时候去,到底去不去郭子兴那儿,你们等我信儿。”
汤和一拍大腿,说:“行,我就知道不会白来。”
徐达听出了弦外之音,问:“你是不是看郭子兴的码头太小啊?”
“我们要干大事,一开始势单力孤。”朱元璋冷静地分析着形势,他认为开始是要依附于人。依附什么样的人,关乎成败。此前他已经派陆仲亨到徐寿辉那里,派费聚到方国珍那儿去了,他要权衡一下。
徐达说:“好,我们等你消息。”
朱元璋没有注意,云奇早已醒了,此时就在殿外听他们谈话。
朱元璋看看酒坛子空了,说:“我只有这一坛子酒,多少就这些了,喝完了睡吧。你们在佛殿打个地铺吧。”
徐达决定还是连夜回濠州去,这几天官军又来围城了,怕是要打仗,临阵找不到人要砍头的。
朱元璋说:“那我就不留你们了。”


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14节 大逆不道

云奇不想让朱元璋知道自己窥破他们的秘密,在朱元璋送徐达、汤和出来前,溜回了伽蓝殿。刚要钻被窝,朱元璋就回来了。
听见脚步声,云奇急忙吹灯躺下,蒙上被子。
朱元璋进来,发现油灯上方还有残烟,断定是刚刚熄灭。他伸手摸了摸灯盏的温度,还是热的,心里暗笑,他用力咳嗽一下。
云奇钻出被子问他干什么去了?
朱元璋说:“你去听声了,对不?”
云奇说:“什么听声?我一直在睡觉啊。”
朱元璋说:“撒谎都不会,这灯盏还是热的呢。”
云奇索性坐起来,说:“方才来找你的是什么人?”
“是反贼呀!”朱元璋毫不隐讳地说,“他们来拉我入伙。”
云奇说:“你可别走火入魔啊!我知道你不是真心向佛,身在曹营心在汉,可也不能造反呀,这可是大逆不道的……”
朱元璋说:“看把你吓的。他们只是顺路来看看朋友,我不是没跟他们走吗?”
云奇似信非信地望着他:“你可别毁了寺院啊,剩这间伽蓝殿,我总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啊。”朱元璋知道云奇是树叶掉下来怕砸破头的人,根本无意拉他干什么,却相中了他手里的银子。
朱元璋脱了衣服躺下,说:“你放心,不会连累你的。云奇,这乱世总得有个应急的办法。为了保一方平安,有钱人家都练勇自保,咱们练几百个僧兵怎么样?”
云奇说:“行是行,可军饷从哪里来?”是啊,百姓穷得吃上顿没下顿,化缘都没地方化。
朱元璋笑嘻嘻道:“你手里不是有十大锭银子吗?”
“不行,”云奇断然道,“你不是个好人,打我的主意来了。那是我许下心愿要修庙用的。”
朱元璋想说服他放弃,动乱岁月,修了也保不住再毁于战火。不如到天下太平时再修,到时候不用云奇张罗,日后他朱元璋出资。
“你支得倒远。”云奇心想,谁知道你到时候出得起出不起。
朱元璋便抬出了郭山甫,说有高人算过了,说这皇觉寺日后会更辉煌,要受皇封,真正的皇家寺院,还怕没有银子吗?
云奇已经松动了:“反正你是变着法儿哄我出银子。”他所以松动,另有原因,这银子朱元璋其实是最有支配权的,他入虎穴救郭家小姐,这银子就是她捐的呀。
朱元璋道:“话不能这么说,你是皇觉寺的主人,这银子你说了算。”
云奇说:“既然如此,你拿去用好了,反正出家人不贪财。”
朱元璋戏谑道:“没听说吗?出家人不贪财,越多越好。”两个人都乐了。
说干就干,朱元璋做事可不像云奇那样拖泥带水。练勇旗一竖,立刻有几百个乡间子弟来报名,争相当团丁。有的人连一句话都不多问,只要管饭,带出一张嘴去,管它是当官军还是扯旗造反。
陆仲亨、费聚陆续回来了,尽管听他们讲起来徐寿辉、方国珍、张士诚的义军都兵强马壮,朱元璋却认为都成不了大事,况且投靠他们,不会很快有出头露日那一天,倒不如找个小股义军,这也有“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的意思。
除了陆仲亨、费聚,郭山甫早打发郭兴、郭英来了,他们都成了教习,整天调教训练这些本乡本土的子弟兵。朱元璋存了个心思,别看这百十人,说不定就是日后横扫天下的大军雏形。
旗帜飞扬,杀声雄壮,每天督率这一队人马在操练,朱元璋来往巡视着。教枪法、棍棒的是两个与朱元璋年龄相仿佛的人,一个是高个的陆仲亨,一个是矮个结实的费聚,还有两个,便是郭兴、郭英弟兄了。
见朱元璋走过来,郭兴收住枪,揩了一把汗,说:“这百十人武艺练好了,就是你的发家班底了。”朱元璋召几个教习过来。
朱元璋说,除了练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有空他还要给大家讲讲兵法、阵法。
郭英凑过来问:“你会吗?”
“现趸现卖吧。”朱元璋说蜀中无大将,廖化充先锋。
陆仲亨说:“元璋日后准能当军师,他天天早起晚睡看《孙子兵法》,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什么半渡而击,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我都记住好几句了。”
朱元璋笑道:“把《孙子兵法》倒背如流也只是纸上谈兵,练,还是在沙场上。”
费聚是个一条肠子到底的人,办事不会拐弯,他说:“咱们光练有何用?何不择吉日立大旗举事?我们拥你为王。”
朱元璋忙说:“不可。咱们只是练兵自保,别人问起来,是保佛寺平安,不受侵扰,竖什么旗,莫多事。”
这一说,费聚好不泄气,骂了一句粗话:“保这破庙干个!早知这样,我还不干了呢。”
朱元璋是怕走露了风声给人口实,被元朝军队盯上,陆仲亨是明白他的用意的。
陆仲亨扯了费聚一把,叫他不要太性急了,养兵岂有不用的?不到时候啊。
费聚突然说:“有人来了。”人们顺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大路上果有一骑飞也似的向皇觉寺跑来。
来人原来是徐达。朱元璋关照他们几个照常带兵勇操练,自己向徐达迎过去。
徐达在山门前下马,对朱元璋说:“哈,你都扯旗干起来了?”
朱元璋说:“不,是练乡勇自保。”
“别人不会这么看。”徐达是来给朱元璋报信的。昨天郭元帅抓住一个元军的探子,他说这几天他们要派兵来血洗皇觉寺,有人告密,说和尚也造反了。
朱元璋皱起了眉头,心里暗想,这真叫官逼民反,不反也是反啊。
徐达说:“你一句话,你要单独挑大旗,我和汤和马上过来。”
“我没想好。”朱元璋认为这一二百人太单弱了,不堪一击,何况没有城池、山寨依托,很难成事。
“那就去投郭子兴,”徐达劝道,“别等人家刀架到你脖子上就晚了。”
朱元璋还是有点犹豫不决,就让他先回去,一两天内就有准信。
徐达说:“那我走了。”
这时陆仲亨、费聚跑了过来,陆仲亨说:“好你个徐达,听说你当百户长了?管多少兵马呀!”
徐达说:“小声点,偷来的锣敲不得的。百户长嘛,顾名思义,管九十九个兵,加我一百。”
费聚说:“你回去问问郭元帅,我去了,给个千户行不行?”
徐达说:“熬上三年,弄个队长可能有希望。”
“队长管多少人马?”费聚问。
徐达说:“九个,加你十个,不少吧?”
费聚撇撇嘴,陆仲亨大笑,费聚说:“明儿个我自个封个元帅、大将军什么的,他郭子兴的元帅不也是自封的吗?”
这话引起大家的共鸣,都把期待的目光移向朱元璋。从小他就是小伙伴们的主心骨、一杆旗,何况现在!费聚对朱元璋可以说是崇拜,当初他葬父后出家当和尚,他认为朱元璋没出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当了四年和尚,朱元璋与过去又大不一样了,出口成章,引经据典,真难为他,怎么长进的?难道寺院里除了讲经念经,也长别的学问吗?


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15节 我是郭元帅的客人

早晨起来,朱元璋见满天飘絮,是从杨树上飞出来的,状如漫天大雪。云奇也出来了,说今年的杨花柳絮比哪年都多,飞了半月了,还不断,都传这不是好兆头。朱元璋没出声。
自从徐达回去后,朱元璋整日里心事重重,前途未卜,无法决定去留,后来突发奇想,乡民既然都信奉伽蓝的投碕问命,何不一试?
趁云奇不在,朱元璋关严了殿门,恭恭敬敬地给神明上了三炷香,叩了三个头,然后默默地在心里祷告:若神明以为逃往他乡为大安,当出阳卦;若投濠州郭元帅顺利,揭竿而起大吉,则以一阴一阳报。
祷毕,双手抓起阴阳板,高举头上,一松手,出现在地上的是阴阳卦。
朱元璋喃喃自语道:“这是神明指路让我去投郭子兴的红巾军了。”他又一次祷告,神明在上,弟子祈求保佑,倘投濠州大吉,请出阳卦,如不吉,请出阴卦。又一次掷碕于地,结果是阳。两卦皆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朱元璋再度磕头。
朱元璋走出山门外,此时风飘杨花柳絮,漫天皆白。
不知什么人,在朱漆剥落的大门上贴了一张帖子,几个练勇围在那里看着、议论着。
朱元璋走过来,他已悄悄换掉了僧衣,改穿民装了。拨开人群,只见帖子上写的是:“天雨绒,民起怨,江淮地,天要变。”
朱元璋伸手揭下帖子,对众人说:“都去练武吧。”众人散开。
朱元璋把陆仲亨、费聚、郭兴、郭英四人叫到大雄宝殿前古柏下,大家席地而坐,朱元璋把帖子给大家念了一遍,说:“这种民谣一起,天下就要大乱了。”
陆仲亨说:“刘福通、韩山童起事,也有民谣,传得小孩子都会唱。”
费聚说:“我记得。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
郭兴说:“听说有人在淮河底捞上一个石人,只有一只眼睛。”
郭英说:“白莲教说,世上有明暗二宗,如今弥勒降世,明王出世。”
朱元璋说,黄巢起义时,作过一首《菊花诗》;他昨晚上睡不着觉,不知哪儿借来一股仙气,他也作了一首《菊花诗》。
费聚让他快念给大家听听。
朱元璋念道:“百花发,我不发,我若发,都该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陆仲亨称赞是好诗,大丈夫气概。
郭英说,菊花是黄的,可不是穿了一身黄金甲吗?
费聚说,最好的是那句,“我若发,都该杀”。把天下贪官污吏、皇亲国戚,杀个人仰马翻!
借此机会,朱元璋宣布,他即刻就要去濠州投奔郭子兴的红巾军。
这消息对几个伙伴来说,既意外,又在意料中。直至这时,他们才注意到,朱元璋把和尚的袈裟脱了,看上去又顺眼又不顺眼。
郭兴问他是什么原因,怎么说走就走,说脱僧衣就脱了呢?
朱元璋说:“天意不可违呀。不瞒你们说,是神明指路了。昨天我净手焚香,在伽蓝神前占卜过了,两投皆说投郭子兴大吉,我还等什么!”
费聚认为早该造反了,和尚的破钵有什么舍不得的,当和尚连个老婆都讨不得。他要去集合兵丁,说走就走。自己干,何必投别人,受闲气!
朱元璋说他思忖再三,想一个人先去。
郭兴最先理解了他的意图说:“这样稳妥。”
费聚反对,单枪匹马一个人去了,怕连个队长都不给他,有兵马,腰才壮啊。
朱元璋道:“我们并不摸濠州的底,也不知郭子兴的心胸怎么样,贸然带兵去,万一吓着他怎么办?容我慢慢地对他说,我去招兵,那是为他招,他会高兴的。”
陆仲亨说:“还是咱朱皇帝足智多谋。”
朱元璋说:“别乱讲。”
陆仲亨说:“小时候玩,你不总是当朱皇帝吗?”
朱元璋说:“别没正经的。”
费聚说:“这么说,你把我们都甩了,你一个人去?”
朱元璋说:“我先一个人去。等招你们来时,再去不迟。”他嘱咐大家,他走后,要分散成几股练兵,元军来时,就遣散,归于民间,元军走了再集合起来,始终举着自保的旗号,千万不可造次。
郭兴说:“知道了,你放心去吧。”
郭英说:“你可快点来接我们啊。”
跟云奇告别还真有点依依不舍,云奇又不想跟他走,他这人最忠于职守,长老叫他守住破败的寺庙,他不会轻易离开。
简单的行装已打好,放在地上。朱元璋换上了俗装,更显出威武。长行在即。
云奇很伤感地说:“你就扔下我一个人走了?”
朱元璋有些不忍,说:“你一个出家人,能干什么?”
云奇说:“你不也是受过戒的出家人吗?”
朱元璋说:“我从今天起,就还俗了,你别难过,我如果日后混出个样子来,我来接你,共享富贵。”
云奇说:“我早看出你不是佛门门槛能挡住的人,你别忘了我。”
朱元璋找了半天,找出一只秃了毛的提斗,蘸着松烟墨,在墙上题了几句诗:“杀尽元朝百万兵,腰间宝剑带血腥,山僧不识英雄主,此去四海扬姓名。”
云奇说:“你的字越发好了。不过,这杀元兵的诗,会给皇觉寺惹祸的。”
朱元璋想想,把“元朝”二字涂去,改成“恶魔”二字。云奇说:“这就没事了。”
朱元璋朗声大笑,说了声:“走了!”与云奇一揖,大步出门去。
云奇送到殿外,一直送到山门台阶下,眼中不觉滴下泪来。
陆仲亨和费聚一直把朱元璋送到濠州南门外才分手,费聚说朱元璋换了行头像个阔少,陆仲亨吹捧他像个大儒。
原本一身游方和尚打扮的朱元璋确实变了样,戴起了方巾,穿起了青丝衫,显得文气多了,他只背了个印花布小包,没带武器。
守城门的兵士拦住了他,没牒牌不准进城。
“我找我表哥。”朱元璋说。
“我认得你表哥是谁呀!”那兵士说。
“他是郭元帅帐下的百户长。”朱元璋说,“烦你给通报一声。”
兵士说:“你拿百户长吓唬人啊?这濠州城里百户长用鞭子赶。”
朱元璋急了,只好挑大的说:“我要见郭子兴。”
“好大的口气!”那守城兵说,“郭元帅的大号是你这草民叫得的吗?”
朱元璋说:“实话跟你说,我见郭元帅有机密大事相告,你挡我驾不要紧,万一耽误了军国大事,你可小心,问问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
那兵士多少有点畏惧,跑进城门,跟一个守城门的百户长嘀咕了半天,又跟出来几个人,拿了绳子要绑朱元璋。
朱元璋说:“我是郭元帅的客人,你们胆敢如此无礼?”
“谁知你是不是元军的奸细探子!”百户长走出来说,“先委屈你一会儿,你是好人,是贵客,元帅会替你松绑的。”
朱元璋无奈,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任他们绑了。
朱元璋一直被押到郭子兴的元帅府门前。
这房子原是知府衙门,虽成了义军的元帅府,却保持着原来的格局。照壁,回避、肃静的大牌子,还有“正大光明”的匾,都一如旧时模样,因此这元帅府多少有点不伦不类。
朱元璋被绑着,押在台阶下,久久不见上面传他,很多人进进出出,都鄙视地看他一眼,不把他当回事。
朱元璋急了,扯嗓子大骂:“郭子兴,你小人得志,成不了大气候……”这倒不是他粗鲁,是他的计谋,他看古书看得多了,能人高士都是一身傲骨的,越是做出桀骜不驯的样子,越能赢得尊重。
果然,这一骂奏效了。
里面办公的郭子兴听见了,降阶而出。他穿着军衣,却没披铠甲,个头不高,白白净净,圆面孔,扁鼻子,一脸和气,倒像个秀才。他打量朱元璋几眼,问一个兵士:“是他吗?”
押解兵说:“是他,这人太狂了,该打他一百杀威棒。”
郭子兴说了声:“把他带进来。”自己先倒背着手进去了。显然,这第一眼印象并不特别好。
朱元璋被书办引到了过大堂受审的位置,让朱元璋垂手侍立。
郭子兴坐在过去知府问案的桌子后头,连惊堂木、签筒都在原地方摆着。他背后高悬着的“秦镜高悬”匾也挂在老地方。
朱元璋饶有兴味地看着那结了蜘蛛网、熏黑了的匾。
郭子兴问:“你要见我?有什么见教啊?”这口气就透着三分漠视。
朱元璋决定给他个下马威,他说:“亏你也读过圣贤书,你这样对待人,你怎么能成就大事?至多不过是打家劫舍的强盗而已。”
郭子兴身旁坐着的内弟张天佑拍案而起:“我宰了你,胆敢出言不逊!”
另一个是郭子兴的长子郭天叙,他说:“你这村夫,口气倒不小,你是不是元军的探子?”
朱元璋不屑地哼了一声,仰天叹道:“本想见见凤凰,却是麻雀而已。”
郭天叙还待发作,郭子兴制止了他。郭子兴说:“给他解开绑绳。”没等士兵上前,他又亲自走下来,为朱元璋松绑,他说:“壮士息怒,不是我郭某人不礼贤下士,实在是元妖屡屡化装进来,防不胜防,多有得罪。”


第一部分 一个十七岁的受难者第16节 不愁大业不成

朱元璋的脸色好看些了,见他回了座位,便说:“我不是你的衙役,没有站班的道理吧?”
郭子兴忙令:“看座。”
这回是郭天叙搬了把椅子在大堂当中。
朱元璋不肯坐:“这不是三堂会审的架势吗?我不是犯人。”
郭天叙说:“你这小子有什么本事,摆这么大的架子。”
郭子兴笑吟吟地从上面下来,自己也掇了一把椅子过来,与朱元璋的摆在了对面。
朱元璋这才大模大样坐下。
郭子兴说:“先生有话请讲吧。”
朱元璋反问:“我想问问郭元帅,趁乱世起刀兵是为了什么?”
郭子兴道:“也是官逼民反,并非啸聚山林的匪类。”
朱元璋嬉笑道:“其实在我看来,你和占着桃花山山寨的山大王赵均用没什么两样,都是贼,说得好听一点是乱臣贼子。”朱元璋有意狠狠刺激他一下。
郭子兴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
张天佑说:“元帅不是来听你骂街的。”
朱元璋阐述他的道理,胜者王侯败者贼,古今一理。汉高祖泗上起兵时,何尝不是贼寇?成了霸业不就是大英雄了吗?
郭子兴又转怒为喜,说:“我当然是想解民于倒悬。”
朱元璋纵论天下:现在天下义军蜂起,一种是趁火打劫的,一种是想成就大业的。既然元帅想当后者,就要往远看,安民心、得民意,令天下贤士八方来归,不愁大业不成。像方才对他那样,谁人敢来效力?
郭子兴说:“你说得对。”
朱元璋认为他的名声并不好,手下的人三天两头去骚扰百姓、抢男霸女,这样的军队还能持久吗?
“这也正是我犯愁的地方。”郭子兴说,“与我联手起义的几位,都是只图眼前小利的人,我想约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先生来了就好,愿留下来共成大业吗?”
朱元璋点头,说:“来投奔,就是此意。”
郭子兴道:“你就先委屈当我的亲兵,如何?”
朱元璋颇为吃惊:“亲兵,是何职?”
郭天叙说:“不想当兵,想当元帅不成?”
郭子兴向儿子摆了摆手,说:“跟着我,可以随时讨教啊,你武艺如何?”
朱元璋有点寒心,勉强说:“马马虎虎,防身够了。”
郭子兴说:“我喜欢你这堂堂相貌,你当我的樊哙吧。”
朱元璋只好说:“谢元帅栽培。”嘴上说谢,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自己苦心钻研过《孙子兵法》,到头来是为当个亲兵吗?但现在也只能如此了,亲兵就亲兵吧。
当天朱元璋就裹上了红巾,穿上了军装,急着走上大街。
远远的,有一个人走走停停地跟踪着他,朱元璋毫无觉察。
他来到一座兵营前,向哨兵打听着什么。
跟踪的人站在对面吃食摊前装着买米花糖。
朱元璋把徐达、汤和从兵营里约出来,找了一家小酒楼,兴冲冲地喝酒、聊天。
门外的监视者闪了一下,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他放下杯子往外走。
汤和说:“你见鬼了?干吗去?”
朱元璋走到门口,看见那人装作低头看卖金鱼的,眼睛不时地向饭馆里溜。正好有一只狗想往饭馆里钻,店小二往外轰赶,朱元璋上去踢了那狗一脚,骂道:“你这癞皮狗,跟着老子干什么!看我不踢死你!”
那狗嗷嗷地叫着跑远了。
跟踪者听出了朱元璋是指桑骂槐,又见朱元璋死死地盯着自己,便没趣地走开了。
回到饭馆里,徐达问:“见着熟人了?”
“一条狗。”朱元璋说。
两个人都没太介意。汤和啃着蹄膀,说:“你也太不拿你自己当回事了!这口气你能咽下去?给你个参议都不算大,叫你当亲兵!元璋,别说你这么有能耐的人了,就是我,都不低三下四地给他干。”
徐达沉吟着问:“你答应了?”
朱元璋喝了一大口酒,点点头。
徐达说,亲兵有亲兵的好处,守着主帅,升得也快,不受信任的人,这差事还巴结不上呢。
朱元璋悻悻地说:“是很信任啊,我前脚出来,后头就跟了一条狗来。”
汤和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走狗啊!这你更不能给他干了。你一句话,我和徐达跟你拉出去。”
徐达笑了:“你我手下二百人,你能拉出一半,已是不容易的了。”
朱元璋说:“好在他们占着一座城池。天时不如地利,我们自己干,不占地利。现在是两难啊,我再看看吧。”
跟踪者赶回张天佑、郭天叙的公事房,添油加醋地向他们报告:“那朱元璋出了帅府,一路打听去了兵营。他找了两个人,一见面那个亲热劲就别提了,他们去吃饭馆……”
“那两个吃请的人是谁?”张天佑问。
“一个叫徐达,一个叫汤和。”跟踪者说,“都是百户。”
郭天叙说:“我想起来了,他们都是钟离人,可能是老乡。”他松了口气。
“一来就找老乡,也不能不防,”张天佑说,“万一是来使离间计呢?”
“对呀!”郭天叙拍了一下巴掌,吩咐盯梢人接着打探,看他们有没有反常。
“是。”那人答应一声,不动地方。
郭天叙又叮嘱他看见什么及时来报。
盯梢者又应了一声:“是。”
“是个屁!”郭天叙火了,“不走等什么呢?”
那人涎着脸笑。
张天佑明白了,扔了半贯钱过去,那人抓在手中,才说了声谢张老爷赏,走了。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17节 有一件怪事

夜幕降临,梆声四起。
朱元璋坐在元帅府院子凉亭凳子上,就着灯笼的光在看书。
一阵清越的琵琶声从对面楼上传出来。乐声先是轻徐、舒缓,后来变得高亢、激越,后来又渐渐归于凄怆、深情。
朱元璋听得入了神,忘记了看书,竟然忘情地低声喝彩:“好!”
这一喊,楼上的乐声戛然中止。一个少女的倩影现于窗口,向下张望。
朱元璋和那少女同时大吃一惊,喊出的是同样的话:“是你?”
原来绣楼上的少女正是他出生入死救下来的马秀英。
朱元璋喜悦无比,有点抓耳挠腮的样子,却又不敢贸然去见,只见窗口的人影忽然消失了,一阵楼梯响后,马秀英风摆杨柳般跑到院子里来了。
朱元璋快步迎上前,说:“万万没有想到,你原来是郭元帅的女儿。”
马秀英含羞带笑地说:“不久前,救我出火坑的还是个佛门弟子,曾几何时变成了武生了?”
朱元璋说:“你还不知道吧?我投了郭元帅帐下,如今当了他的亲兵。”
马秀英说:“这太辱没你了。依我看,遭逢乱世,还是在佛门里不问世事好,你怎么想起走这条路来了?”
朱元璋灵机一动,半开玩笑地说:“我是冲着马小姐来的,为你还了俗。”
马秀英的脸腾地红了,别过脸去,说:“你千万别开这种玩笑,不雅。你来了也好,我好向父亲、母亲引见引见,叫他们替女儿重谢你这救命恩人,也能高看你一眼。”
“不不!”朱元璋却意外地连连摆手,“千万不要说这件事。”
马秀英颇觉奇怪:“为什么?哦,你是施恩不望报的君子?”
“这倒不是,”朱元璋说,“贫衲想,啊,不对了,在下想……”马秀英笑了:“看样子你的佛缘未了,时不时要露出贫衲的称呼。”
朱元璋说:“我想,一旦你父亲知道是我救了你,必定会赏个像样的官儿,我朱元璋不想靠裙带攀高结贵,要干,我凭本事,挣来公侯也是光彩的。”
这话令马秀英不禁肃然起敬:“好样的。想不到你这小和尚卓尔不凡啊。既如此,我成全你,就先三缄其口,不说与父母听,且看长老能博得个什么样的显宦高官。”
朱元璋说:“小姐奚落我,看不起我了。”
“玩笑而已。”马秀英说。
这时楼窗上一个有几分风韵的中年女人探出头来:“秀英啊,你跟谁说话呢,聊得这么热乎?”
马秀英抬头看看,笑道:“是父亲新招来的一个亲兵。”
养母张氏说:“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天不早了,该歇着了,丫环把洗澡水都给你烧热了。”
“哎!”马秀英答应着说,“就来。”
张氏缩回头去。马秀英说:“这是养母,她弟弟也在父亲帐下。”
“她这么年轻,儿子却有二十多岁了?”朱元璋问。
“你说郭天叙、郭天爵吧?”马秀英告诉他那是先房大夫人所生,她是续弦二夫人。
朱元璋点了点头。
马秀英说:“我得走了。”却没有迈步,她见了朱元璋,觉得有很多话要说。
朱元璋更舍不得她走,说:“大长的夜,忙什么?”
马秀英说:“你没听母亲说吗?跟一个亲兵有什么好说的!”说罢咯咯地乐。
朱元璋说:“看来,还是承认救过你的好。”
马秀英问:“为什么?”
朱元璋道:“那样,我就有资格名正言顺地和小姐来往,现在可就不方便了。”
马秀英文静地笑了:“你挺会打算盘啊!不过呢,现在后悔也来得及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朱元璋说。
马秀英又笑了笑,发现了他放在亭子凳上的书,看了一眼,说:“你在看《资治通鉴》?”大有惊讶之色。那含义是:你看得懂吗?
朱元璋平静地说他喜欢看点闲书、杂书。
“这可不是闲书、杂书。”马秀英认为这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帝王之书,一般人是看不进去的。由此更对朱元璋刮目相看了。
“你父亲看吗?”朱元璋问。
“他好像没看过。”马秀英说,“他更喜欢看元曲,《汉宫秋》、《西厢记》什么的。”
朱元璋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马秀英明显听出这笑声里隐含着轻蔑意味。
朱元璋直言,怕这种书不宜元帅,看多了会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啊。
马秀英看见张氏又一次从楼上探出头来,只好说了声“我该走了”,便进楼去了。
朱元璋拿着书,却看不下去,眼睛一直不离那雕花格窗,只听风吹窗帷沙沙作响,却不见倩影出现,不禁怅然若失。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亢奋不已,他原想静下心来就想方设法打听马秀英的下落,还了俗的朱元璋对马秀英更是割舍不下了,却没想到冥冥中的神灵这样巧安排,马秀英竟离他近在咫尺,使他有朝夕相见的机会,这莫非是天意吗?
此前,马秀英、郭宁莲,还有那个赐予他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奇女子,三个影子走马灯一样在他这个即将还俗的小子眼前转,不时地唤起他对异性的渴望,现在,这三个影子中的一个,一下子拉近了,聚焦变实了,而另两个相对地变得虚幻缥缈了。
作为亲兵,郭子兴出行时朱元璋是不离左右的卫士,当然亲兵不止他一人,他也要轮班在帅府门前站岗或守更。
朱元璋从小有“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的个性,在皇觉寺出家当挑水僧,那是为了混口饭吃,没办法,他现在连徐达、汤和都不如,百户都没混上,只是个亲兵。惟一给他慰藉的是,他当亲兵可以随时有机会一睹马秀英的芳颜。
这天,朱元璋手执画戟在门口站立。
进帅府公干的徐达从府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支令箭。
朱元璋问:“领到将令了?”
徐达说:“山寨那里给十石粮,元帅差我去护粮。”看看四下无人,小声问,“想好了没有?快走人吧!你朱元璋从小胸怀大志,给人站岗当护兵?太丢人,我都跟着害臊。”
朱元璋的情绪却出奇的好,他轻松地说:“这有什么?韩信那样的人,还甘受胯下之辱呢,大丈夫能屈能伸才行。”
徐达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他一会儿,才无奈地说:“你别是中邪了吧?”前几天他还一肚子委屈呢。
朱元璋:“走你的吧,你才中邪了呢!”
徐达怏怏走去,心里纳闷,这其中必有说道。
朱元璋一眨眼便有道道,徐达太了解他了。
朱元璋这几天正试图讨好郭子兴夫人张氏。讨官当,要在郭元帅面前表现才干,而想得到马秀英的欢心,先得扫清马秀英前面的障碍。他知道,张氏虽不是巾帼英雄,可在懦弱无能的郭子兴面前说句话还是管用的。
这天张氏正在梳妆台前卸妆,从镜子里看到郭子兴进来了。见他一脸的愁闷和无奈,张氏问他是不是孙德崖又给他气受了?
郭子兴说:“有什么办法!他除了主张劫掠,根本无大志,他又总防范着我,这不是桃花山的赵君用也过来了吗?他们联起手来,我感到事事掣肘啊。”
张氏却不以为然,打虎要靠亲兄弟,上阵还须父子兵,有天佑和天叙、天爵兄弟俩,还能放心些。
郭子兴不好意思说她弟弟是个饭桶,只是说:“光有忠心不行,得有能人,有谋士,有将才,可我没有。”
张氏说:“可以出贤良榜啊,招天下贤士,为我所用。”
“我何尝不想。区区之地,有何贤才!”郭子兴道,张了榜出去,只来了一个朱元璋,他又根本不是见榜而来。
“这个朱元璋怎么样?”张氏问,“听天佑说,说起来头头是道,把你都听迷了?”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郭子兴说这个朱元璋城府很深,所言天下大势和雄起天下的大策都对,可施行起来也不容易。
“那你怎么只叫人家当个亲兵?”张氏问。
郭子兴说也不能光听他嘴上说呀。况且他新来乍到,尺寸之功未立,骤然委以重任,别人也会不服。
张氏道:“有一件怪事,不知该不该说。”
郭子兴问她什么怪事?
张氏道:“咱家小姐和他很谈得来。”
“这怎么可能!”郭子兴很感意外,说,“就不说他们男女有别,也是素昧平生啊。你还不知道秀英是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人吗?”
“这还用老爷说!”张氏告诉郭子兴,她已见过两次了,秀英和那个亲兵有说有笑的,谈起来足有一顿饭工夫。
“是吗?”这一说,郭子兴不由得皱起眉头,他说,“难道,他真的不是个良善之辈,来者不善?”转念一想,即使他不怀好意,马秀英也不会越雷池一步啊,从小看着她长大,还不知道她的稳重吗?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18节 朱元璋会不解其中味吗

张氏听他话里有话,就问还有别的可疑处吗?
郭子兴道,他一来,立刻去找底下的两个百户,天叙派人盯了他的梢,他们担心,这个朱元璋是来使反间计的。
“那可得防着点。”张氏说,“没家贼引不来外鬼呀。”
郭子兴也叮嘱张氏,想法从丫头口中探探口气,这朱元璋哪一点叫她看中了,连女孩儿的规矩都不顾了?
张氏点点头:“我会注意的。”
贤才是有的,大乱的世道,贤才往往隐于草莽之中。当年佛性大师和郭山甫不约而同提到了浙西四贤是孔明、张良一样的人物,不管郭子兴怎样出贤良榜,朱元璋认定这样的人不会登门的,良禽尚知择木而栖,而况于人?
朱元璋当然不会知道,此时他的师父佛性大师正在浙江青田县的武胜村拜访当代大儒刘基。
刘家的房子坐落在青山碧水之间,郁郁葱葱的楠竹林拱卫着风火墙的院落,青堂瓦舍,飞檐画栋,整个院子被松柏围护着,一望可知是乡里首户。这家的主人便是在当地号称预知五百年后天下大事的刘基——刘伯温。
今天,刘伯温正在书籍琳琅满目的书斋里接待远游讲经的佛性大师。
刘基四十多岁,面目清癯,星目长髯,因为弃官居家,又喜欢道家之术,所以羽扇纶巾,大有老庄之风。
佛性说:“几年不见,你在这一带已是名声大噪了,听说你对《灵棋经》大有研究,推事极为灵验?”
刘基说:“学生岂能比得了老师?”因为佛性入佛门前教过他,所以他对佛性恭恭敬敬地执弟子之礼。
“那都是过去了。”佛性道,“从前我只是个设塾开馆的教书先生而已,你不过跟我读过几天经书,如今则是分道扬镳了,一个僧,一个道,冰炭不同炉了。”
刘基道:“佛家也好,道家也罢,殊途而同归。先生是从普陀山归来吗?”
“没有去成。”佛性道,“方国珍起兵,封锁了海岛,我就想到你府上混几顿斋饭吃了。”
“学生正愁着无法排遣时光呢,老师来得正是时候,正好聆听教诲。”刘基告诉他宋濂点了翰林,却发誓不去,章溢、叶琛虽当着差,也懒怠与贪官为伍,都赋闲在家,回头要把他们接来,陪老师多住些时日。
佛性称他住的这地方山明水秀,真是世外桃源。
刘基却是叹息连声,遍地烽火、四处狼烟,哪有真正的桃花源?想过野鹤闲云的日子也不可得了。
佛性说:“说说而已,你不同于我。我垂垂老矣,心早已是槁木死灰,不问世事了。你正值壮年,为天下黎民计,你也该出山,你迟早是闲不住的。”
刘基一面给佛性添茶续水,一面笑道:“这话可不像佛根深植的槛外人所说的。”是啊,佛门讲出世,佛性却劝人入世,岂非反复其道?
佛性自有他离经叛道的见解:说什么六根清净,其实很难做到,无忧禅定,有时只是追求罢了。入世难,出世更难。
刘基说:“说得好。老师何不入世,干一番经天纬地大业?”
“这使命只有你刘伯温来担当了。”佛性说,“你不是占卜极灵的吗?你没摆过未来之卦吗?”
“我从不为自己占卜。”刘基说,既然老师说起,他现在就摆一卦试试。
刘基在供奉着张天师的神案前上了香,口中念念有词:上启天地,太上老君、张天师,并启四时、五行、阴阳、日月并十二天罡、十二地煞,值日功曹,天地定位,人极肇立,爰有卜筮,维此灵验,吉凶孔昭,启迪隐机。
佛性在一旁摇着扇子笑眯眯静观。
祝毕,只见刘基捧起卦罐轻轻摇了几下,记下制钱阴阳,连摇三次,将制钱散于案上,摆开一看,对佛性解释,这卦象倒是应了老师的话,进取在即,出仕为上,不过也有点滞怠,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恐不能善终。
佛性也有他佛家的说法:善始与善终是善善相因,善故善,善启恶,这是乐极而悲,否极而泰的意思。世间本没有纯正的好与坏。
刘基说:“日后再看吧。”
佛性说:“你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你看天下雄起的各路豪杰里,哪个能成气候?”这也许是他来浙西访刘基的本意。
“皆流寇耳。”刘基一脸不屑神色,除了私盐贩子,就是打鱼的、装神弄鬼的妖教。这一年来,方国珍、张士诚和北边的韩山童、刘福通都派人来找过刘基,请他出山,他都躲开了。不屑为伍,因为刘伯温认为他们成不了气候。
佛性说:“良禽择木而栖呀,你自来清高、孤傲,岂能与等而下之的人为伍。但你终究会遇到明主的,你的卦象里却没有,我疑心你的卦术还未炉火纯青。”
刘基服气,称佛性的话一针见血。
佛性说他已知道未来的明主是谁了。
“是哪一个?”刘基眼睛一亮。
“看你这眼神!”佛性说,“还敢夸口长隐山林吗?”
刘基笑了,他只有在老师面前现出本色,一扫清高、孤傲之气。
佛性说:“此公现在还没于草莽之中,我不是靠未卜先知而行事,这个人我很熟,日后必是他崛起群雄之上,最终登大统。我已把你和宋濂荐给了他。”
刘基说:“老师自己把仕途看成烂泥塘,却把学生往泥塘里推,何如此不公啊?”
二人不禁抚掌大笑起来。
小小的亲兵居然能啃动《资治通鉴》和《孙子兵法》,不能不令郭子兴另眼相看,他试着与朱元璋对了几回策,自愧不如。朱元璋看书绝不是装潢门面,郭子兴便不时地让他出出主意,尽管内弟张天佑和他的两个儿子十分反感。
这几天郭子兴又很心烦,苦于没人商量,见朱元璋在廊下侍立,就召他上堂,让他坐下,说出了自己的隐忧,问朱元璋怎么办。
原来,自从桃花山寨的草寇赵均用和彭大下山投来濠州后,每人都仗着兵多,全都当了元帅,小小濠州竟有五个元帅了,事事掣肘,政见不一,仗着兵多,不把郭子兴放在眼里,处处与他为难。
朱元璋分析,那个彭大还算讲义气,人也比较正派,孙德崖却很坏,他和赵均用勾搭在一起,早晚是祸害。
“那你说怎么办?”郭子兴问。
朱元璋进言,及早扩充队伍,离开濠州,另辟蹊径。说得干脆。
郭子兴点点头,话是这么说,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呀。
朱元璋认为,赵均用当年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抢男霸女,如果不除掉他,有损义军清名。况且,这号人,本来就不该收留,一条鱼会腥了一锅汤。
郭子兴也承认,现在是鱼龙混杂,难分良莠,赵均用手上有兵,要除掉谈何容易,内讧反而不好。所以委决不下。
朱元璋主张不先发制人,必受制于人。
郭子兴只是唉声叹气,他下不了这个决心,没这个勇气,也自认为没这个实力,谈了也是白谈。
从帅府大堂下来,朱元璋没有马上走,他有意在后花园里走动着,希望碰上马秀英,或者吸引她注意。今天没有琴声,朱元璋好不失望,他不时向绣楼上张望。楼上很静,阒无人声。
朱元璋拾起一个小石子,向楼上抛去。当啷一声,小石子在朱漆窗上响亮地打中了。
果然奏效,拿着一卷书的马秀英走到窗前来张望,一见朱元璋在下面,冲他笑笑,又想回去。朱元璋不敢大声说话,就打手势让她下来。
马秀英很是犹豫,但还是下楼来了,她没有往朱元璋跟前靠,远远地站下,问:“先生有什么事吗?”
朱元璋说:“没有大事,怎敢来打搅。”他往前凑了几步,告诉她,桃花山抢她的那个匪首赵均用投到濠州来了,而她父亲并不知他的根底,反倒称兄道弟,现在赵均用又想把她父亲架空,由他说了算。朱元璋觉得这个话题选得非常好。
马秀英果然很在意地说:“这不是引狼入室吗?有他这种人在,濠州就不是什么义军,倒成了山寨了,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劝父帅?”“对,必须除掉他。”朱元璋说。
“你为什么不说?”马秀英问,她有耳闻,朱元璋虽没品级,大事小情,郭子兴倒常问问他的看法。
朱元璋说一则他人微言轻,二则她父亲并不知道他上桃花山救马秀英的事。
“好吧。”马秀英答应马上去找父帅,绝不让父亲与这样的打家劫舍大盗为伍。
说完正事,朱元璋见她急匆匆要走,就说:“小姐这么烦我吗?”
马秀英望着他笑笑:“我何尝烦你了?”
朱元璋当然有说的,干吗不敢多说几句呀?与他交谈时,马秀英也是左顾右盼,像做贼似的。
马秀英嫣然一笑。她岂不知朱元璋的心思?无论出于对朱元璋的感激,还是出于对他有见地、有才干的景仰,她也愿意与他多在一起呆一会儿,但她不得不防着别人的悠悠之口,毕竟是男女有别呀。
不过,她临走时投给他的一瞥温柔的目光,就足够了,朱元璋会不解其中味吗?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19节 郭子兴的忧虑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郭子兴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濠州城里,与他一道起兵的孙德崖本来与他明和暗不和,分歧主要是要反元还是搜刮民财。郭子兴虽然眼高手低,毕竟想干一番事业,而孙德崖他们,眼睛盯着的是金银财宝。如果说赵均用、彭大来投效之前矛盾尚未表面化,赵均用一来,就越来越尿不到一壶里了。
这天,孙德崖请赵均用喝酒,酒过三巡,话题自然转到郭子兴身上。
孙德崖说郭子兴要文没文,要武没武,却要统帅我们,还背地里称赵均用匪性不改。
这当然是明显的挑拨,胆小怕事的郭子兴避还避不及,岂敢主动树敌?赵均用不傻,明白孙德崖的野心是在濠州坐第一把交椅。赵均用先让他当出头的椽子,而自己现在最想得到的是郭子兴的女儿马秀英。他弃了山寨投到濠州来,有一大半原因是冲美女而来。但这心思不能说破,他甚至不能说他抢掠马秀英时就知道她是郭子兴之女。于是赵均用先恭维了孙德崖几句,说他是大将之材,理应坐第一把交椅,附和他说郭子兴是个无能儿,最多能当个书办、刀笔吏什么的。三说两说,他扯到了马秀英身上,这是他与孙德崖的交换条件。
赵均用说昨天到郭子兴府上,无意中看到一个美人儿,原来是郭子兴的千金,真是闭月羞花呀!
“你看上了?”孙德崖说,“你说的是马大脚吧?那朵花人人想摘,郭子兴视如掌上明珠,他会给你?”
赵均用说:“不瞒你说,前些天马大脚去皇觉寺上香还愿,我都把她掠到桃花山上去了,差一点把她睡了,可惜,我稍一马虎,叫她逃掉了。你知道帮她逃走的人是哪个?”
孙德崖说:“是谁?”
赵均用道:“就是这个朱元璋,他那时还是个和尚。”
孙德崖笑道:“你是吃他醋吧?”
赵均用说:“这个人诡计多端,听说郭子兴对他言听计从,他在郭子兴面前献计,要除掉你我呢。”
孙德崖火了:“这贼和尚胆敢如此,我可不是好惹的,我一定饶不了他。”
赵均用说也不必费事,用借刀杀人计,就叫那秃和尚死无葬身之地了。
孙德崖被他点起火来,恨不能立时来个清君侧,除掉朱元璋,让郭子兴失去左膀右臂好听命于自己。
赵均用早已打探明白了,朱元璋得宠,郭子兴的小舅子和两个儿子都很生气,妒火中烧,如果用个小小的离间计,让朱元璋失宠,郭子兴没了羽翼,再收拾他不迟。
孙德崖称赞这是个好主意。
赵均用说:“灭了郭子兴,我无二话,拥戴你为王。”
“那你就是丞相。”孙德崖表示得极慷慨。
赵均用色迷迷地说:“宰相不宰相的我倒不在乎,嘿嘿……”孙德崖立刻明白了:“放心,郭子兴那个女儿归你,我绝不会争。”
于是达成默契,二人击了一下掌,赵均用让孙德崖等待好消息,他拍胸脯说马到成功。
赵均用看得是很准的,郭天叙和舅舅张天佑早看着朱元璋不顺眼了,凭什么他来了没几天就成了郭子兴的座上宾?
这一天,郭天叙正在签押房里和小丫环调笑。
一个护兵来报告:有一个人要找朱元璋,问他什么事,鬼头鬼脑的又不肯说。
郭天叙立刻起了疑心,跑了出来。
在门口,郭天叙吼了一声:“谁找朱元璋?”
一个小兵扭头就跑,郭天叙追上两步扭住他,问:“跑什么?有事跟我说。”
小兵显得很恐惧,说:“赵元帅叫我必须把信送到他本人手中。”
郭天叙说:“交给我吧。”
小兵不肯交,说怕回去挨军棍,说着又要跑。
郭天叙下令:“把信给我搜出来。”
几个护兵不费吹灰之力,便按牢了那送信小兵,从他怀中截获了一封信。
郭天叙拿过来一看,写着“朱元璋钧鉴”,左上角有“十万火急”四个字。
郭天叙急不可耐地扯开火漆封口,只看了几行,便吼了一声:“好啊,你个朱元璋!吃里爬外!”
那小兵又要溜,郭天叙命令逮住他,先关起来,别走漏了风声。
这可让他抓到了朱元璋的罪证,郭天叙立刻告诉了张天佑,二人联手去找郭子兴发难。
郭天叙和张天佑气冲冲进入大堂时,见朱元璋忠于职守地站在堂前。
郭天叙冲朱元璋哼了一声,大步上堂,把截获的信拍到了郭子兴案上,郭子兴看了看他们俩,拾起信看过,一脸的困惑:“不能吧?”
郭天叙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郭子兴看了廊下的朱元璋一眼,怕他听见议论他,就叫他先下去。
朱元璋应声退出。
郭子兴心想,朱元璋一直在劝我及早除掉这个姓赵的,怎么会和他联起手来加害于我?
张天佑一口咬定,也许这是他的障眼法。
郭子兴疑惑地说:“我待他不薄,这于理不合呀!再说了,朱元璋算个什么人物,值得赵均用重金拉拢?”
郭天叙说:“父亲到这时候还这么心慈面软!这很简单呀。朱元璋是你的亲兵,随时有机会对父亲下毒、行刺。”
郭子兴说:“再访察访察,别冤枉了好人。”他听儿子说得有理,却又下不了决心。
张天佑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给了他喘息之机,他先下手怎么办?”
郭子兴问:“你们俩的意思是……”
“抓起来,一刀宰了,”郭天叙说,“永绝后患。”
郭子兴摇头,说:“我还是不相信朱元璋背我,既背我,又何必投我?这样吧,先把他押到地牢里去,看一看再说。”
郭天叙二人便不再说什么,只要抓起来,朱元璋也就完了,不再是拦路石了。
方才还好好的,转眼之间就成了囚徒,朱元璋百思不解,不知犯了哪路神仙。
朱元璋被反绑在柱子上,屋中空空,只有些烂草凌乱于地上。他的表情是沮丧的,大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难堪之慨。
他也猜到有可能是张天佑、郭天叙在郭子兴跟前下了蛆,以朱元璋的精明,会看不出他们眼里冒出来的妒火吗?想想自己又问神灵又派人实地访察,最终才投了郭子兴,到头来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这不是咎由自取吗?
他盼着马秀英来救他。她一定被蒙在鼓里,以她的善良和正直,她只要知道我朱元璋在受难、受委屈,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来搭救的。因为心中存了这样一丝希望,朱元璋心里又好过了些。
朱元璋无论如何想不到,这是赵均用在报一箭之仇施行的反间计。
朱元璋被下牢的消息一传出来,赵均用乐坏了,马上骑马赶到孙德崖家去报喜。
赵均用一进来,孙德崖立刻说:“我们得摆酒庆贺呀,略施小计,朱元璋叫郭子兴关起来了,只可惜没有立即砍头。”
“别急呀。”赵均用说他早得到消息了。庆功宴也不忙摆,等把郭子兴这根刺拔掉了,再一起庆贺。
孙德崖问他对付郭子兴用什么计?
赵均用说:“根本不用计,召他来,五个元帅议事,他能不来吗?到时候擒而杀之,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
孙德崖说:“好吧。”恨不得立刻在濠州城称王。
与此同时,马秀英急得不得了,她本来约好这天下午拿一本书给朱元璋的,到了约定时间,到了后花园荷花池畔,左等他不来,右等不见影,一个下午过去了,朱元璋始终没来。朱元璋是个守时守约的人啊,今天是怎么了?
她以为是跟着父亲外出了,可一打听,父亲一天没动地方,她问舅舅,问哥哥,都是一问三不知,她不免有点着急了,担心朱元璋出了什么意外。一不打仗,二没有危险的任务,他又会出什么意外呢?她想不明白。她坐在屋子里胡思乱想,有时又为自己的坐卧不安而羞臊,朱元璋是你的什么人,值得你为他这么牵肠挂肚?可她又没法控制自己,难道这就是男女间那种感情?一想到这儿,她不禁一阵阵心跳耳热。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20节 早起了疑心

直到吃晚饭了,马秀英仍在绣房里等消息。
她的绣房很特殊,没有香艳之气,反倒是书籍很多,像个公子的书房。她在屋中焦急地走来走去,有时就走到楼窗处向下望望,坐立不安。
一个小丫环来叫她,“小姐,老爷、太太请你过去吃饭呢。”
马秀英说:“就来。”却不动地方。
一阵咚咚的楼梯响,贴身丫环金菊上来了,向她报告说,看来朱元璋真的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她见人就问,连徐达、汤和的兵营也找过了。
“这可奇了。”马秀英不禁忧心忡忡起来。
金菊提示她,去问问元帅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马秀英没出声,神情恍惚地下楼。
餐厅里,张氏正陪着郭子兴吃饭,小女儿郭惠也在。见马秀英进来,郭子兴说:“吃饭也要人三番五次地请!”
马秀英搪塞说:“父亲叫我抄的榜文没抄完,赶了赶。”
张氏叫丫环替她盛上饭来说:“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急什么!你父亲也是,外面的事拿回来让女儿做,不是有的是幕僚、文书吗?”
郭子兴说不是缺人手,他是有意让秀英历练历练。
郭惠说:“明儿个我也要帮爹爹做事。”
“女子无才便是德,”张氏说,“这可是老爷常对我说的,到底是偏向女儿。”
“你看看,又派我不是了。”郭子兴说,“人说上阵还得父子兵,真是不假呀,别人,天好,也指望不得。”他不由得长叹一声。
张氏劝道:“不值得为一个亲兵生气,他那叫不识抬举,幸亏天佑他们截了密信,否则你这个亲兵取你人头太方便了。”
闻言,马秀英大吃一惊,忙停下筷子问:“你们在说谁?”
“和你无关。”张氏说完,冷不丁想起什么,问马秀英:“你看朱元璋这人怎么样?”
“诚实、仗义,有智谋。”马秀英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怔怔地看着他们等下文。
郭子兴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马秀英说:“我可以为他担保。”她已经料定,是父亲不信任他,打发走了?
“你这丫头疯了吧?”张氏说,“你与他不沾亲不带故,你替他打什么保票?”
郭子兴说:“他差点来刺杀我了,你还在这儿替他打保票。”
马秀英吃了一惊说:“不可能,这一定是谣传、中伤。”
郭子兴奇怪地望着女儿,张氏说:“秀英,你挺反常啊,你怎么口口声声替朱元璋开脱?莫非……”她闪了郭子兴一眼,没说出下文来,但意思到了。
马秀英虽反感,已顾不了这些了,她说朱元璋想杀谁也不会来杀父亲。
郭子兴的筷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撂,说:“白纸黑字写着呢,我会诬他不成!”
马秀英问:“你,你把他怎么了?”
郭子兴说:“关起来了,要杀头。”郭惠插了一嘴:“这也太狠了吧?”
马秀英突然满眼是泪,一扭身跑了出去。郭惠追了出去。
张氏看了郭子兴一眼,问:“看出来了没有?秀英这丫头好像看上朱元璋这小子了。怪不得他们在院子里谈得那么投机。”
“这太邪了!”郭子兴说,“朱元璋算个什么东西?没有门第,没有功名,一个刚刚还俗的小和尚罢了,秀英那么个心性高傲的人,怎么会看上他?这断不可能,你不要再疑神疑鬼。”
“那秀英方才的一番表白作何解释?”张氏说,又叫丫环:“去催催,烙饼怎么还没好?”
郭子兴站起来,烙饼也不吃了,不耐烦地说:“你少唠叨几句行不行!”赌气走了出去。
马秀英一口气跑到厨房,她已经弄明白了,朱元璋就押在后院地牢里,那里从前是衙门里的牢房,一直空闲着没有关过人。
这里热气腾腾,几个厨师忙着炒菜、烙饼。
几张葱油饼在巨大的平锅里,油作响,已经熟了。厨师把烙好的饼放到方盘里。一回头,见马秀英进来,面案师傅笑了:“小姐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烟熏火燎的。”
“我等不及了。”马秀英顺手抓起一张大饼,烫得她咝咝哈哈的,厨师拿了一个盘子,把饼放在盘子里,马秀英接了,道了谢往外走。
面案师傅很觉奇怪,对另一个上灶的呶呶嘴,今天马小姐怎么不怕失身份,自己来抓饼呢?
上灶的说:“饿急了吧。”几个人忍不住笑。
刚走到厨房门口,马秀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一抬头,见张氏过来了,她顺手把热饼塞到了怀里,烫得她一咧嘴,又随即把盘子扔下。
张氏把她堵在厨房门口,狐疑地问:“不好好在饭桌上吃饭,跑这里来干什么?”
由于胸部烫得难以忍受,马秀英不自然地扭动着,支吾着:“我,我想来要一碗酸梅汤。”
张氏半信半疑地说:“想喝酸梅汤,叫下人端嘛,也用不着自己下厨房啊。”
马秀英也不说什么,赶紧低头往外走。
张氏一直盯着她,早起了疑心。
马秀英一口气跑到后院地牢,一股发霉的土腥气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马秀英给了看守半贯钱,看守便乐得放行,反正她是元帅的爱女,乐得送人情。
马秀英来到地牢前,隔着粗木栅栏,看见朱元璋被绑在柱子上,头垂到一旁。
马秀英眼泪刷一下下来了,叫了声:“朱元璋。”
朱元璋应声抬起头来,眼前模模糊糊的影像逐渐对实,他没想到是她,又惊又喜:“马小姐,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他不一直盼着她这救星出现吗?她果然来了,这令朱元璋心里一阵阵热血翻涌。
看守打开牢房大锁,放她进去,说:“小姐快点出来,我可只有一个脑袋呀。”
马秀英从怀里拿出大饼,疼得她皱起眉头。朱元璋心很细,发现了她的痛苦表情,问:“小姐你怎么了?”
“没怎么。”马秀英问他,他们为什么抓你?
朱元璋说他叫人暗算了。倒不恨她爹,郭子兴是个没主见的人,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愚人,人家结了套让他钻,他连想都不想就上套,又不听朱元璋陈述。
马秀英要替他松绑,看守在门外说:“小姐,这可不行,千万别连累我……”
马秀英便举着大饼送到朱元璋嘴边,朱元璋一口口地吃着。
这情景,已经被跟踪到这里的张氏看在眼里了。看守回头见了张氏,吓得面无人色,立刻给她跪下,叩头不止。
张氏倒没有为难牢子,踢他一脚,让他起来,张氏什么也没说,返身走了。
这一来看守吓得快没魂了,一迭声催促马秀英快走,还求她在张氏面前为他说好话,否则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了。马秀英这才知道方才这一切都被张氏看见了。
她勉强安慰那牢子几句,再嘱咐朱元璋放宽心。她必须去见张氏了,过不了她这一关,郭子兴那一关更难过了。
没等走到张氏房门口,张氏的贴身丫环来叫马秀英了,叫她立即过去。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21节 以怨报德

张氏正在逗弄笼中的金丝雀,马秀英进来了,小心翼翼地问:“娘,您叫我?”
张氏回过身来,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着她,弄得马秀英发毛,心里更没底了。
张氏坐下,说:“你说说,这些年来,我对你怎么样?”
马秀英说:“您待我胜似亲娘。”
“这还是句有良心的话。”张氏说,“我虽不是你亲娘,但你从七岁到了我跟前,是我把你拉扯这么大的,你不该有二心吧?”
马秀英说:“娘言重了,女儿不知犯了什么大过错,惹您生这么大气。”
“倒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张氏说,“女大不由娘,不像小时候,仨瓜俩枣的事都跟娘说。”对马秀英来说,这已经是相当重的话了,她是个很自重的人,张氏几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马秀英垂下头来:“娘,女儿真的没有什么对不住娘的事。”
“是吗?”张氏直截了当地问,“那你方才到地牢里去干什么了?你先到厨房里偷大饼又是为什么?”
马秀英早知全都露了底,便扑通一声跪下,说:“女儿不敢欺瞒,我是拿了一张大饼送给朱元璋去吃的。”
“你好大的胆!”张氏说,“这事若让你父亲知道了,那还了得?这朱元璋人面兽心,你父亲高看他一眼,重用他,他却恩将仇报,和歹人合伙,要杀你爹,你却站在他一边。”
马秀英申辩说:“娘,朱元璋是冤枉的,我还是那句话,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也断然不会有害爹之心。”
张氏道:“这就奇了。你跟朱元璋非亲非故,他给你这么大面子?是看上你了吗?这种势利之徒,我会把女儿许给他?”
马秀英含泪说:“娘,我实话对您说吧,我去皇觉寺上香还愿那次,被桃花山歹人劫去,就是这个朱元璋不惧个人生死,凭着侠肝义胆,深入虎穴把女儿救出来的,他会害我父亲吗?”
张氏呆住了,怔了半晌,她起身扶起马秀英,说:“你怎么不早说?况且,朱元璋既是咱家的恩人,他不说,你也不说,咱们亏待人家了呀!”
马秀英说:“我本想告诉父母亲的,可朱元璋不许我说。”
“这我倒不明白了。”张氏说。
马秀英说:“这正是朱元璋为人可取之处。他不想利用这层关系邀功,他要凭自己的真本领升迁。”
“好样的。”张氏很感动,心想,真是个仗义、有气节的男子汉。她忽然叫了起来:“唉呀,快去找你父亲放人,咱们这样对待恩人,岂不是以什么怨报什么了吗……”
女儿提示说:“是以怨报德。”
“对了,”张氏说,“那太没良心了。”
这时郭天叙进来,张氏问:“你父亲呢?”
郭天叙说:“叫孙德崖、赵均用请去议事了,好像商量取滁州的事。”又问:“娘,找爹干什么?”
张氏说叫他快把朱元璋放了。
“放了?”郭天叙说,“父亲回来就要拿他开刀问斩了。他朱元璋太张狂了,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舅舅他也认为是草包,有他在,我们都靠不到父帅跟前,他早就该有今天了!”这一番话,等于不打自招,出于妒火陷害朱元璋的就是他。
马秀英心里气极了,现在却不能刺激他,就说哥哥误解朱元璋了。
张氏也说他就会小肚鸡肠。
正说到这儿,张天佑满脸是血地闯了进来,大叫道:“姐,不好了,不好了!”越紧张,越是语无伦次。
“什么事呀,吓成这个样子?”张氏拿面巾为他拭着脸上的血迹,问:“怎么弄了个满脸花?”
张天佑说,他陪姐夫到孙德崖那里去议事,哪是他妈的议事呀!是孙德崖和赵均用设的圈套,一进了大厅,刀斧手齐出,把郭子兴拿下了,他若不是跑得快,连个报信的也没有了。
张氏急得团团转,说:“这可怎么办?快想个法子呀!”
马秀英主张尽起本部人马去救人,他们不能不有所顾忌。
郭天叙说:“咱们加起来没有一千兵,那不是去送死吗?”
张天佑也说:“人家早有防备,满城是兵,救不出来姐夫,反把我们也搭上了。”
张氏生气道:“依你们,反倒是不救了?不管元帅死活了?”
二人不敢言语,霜打了一样。
这时马秀英建议说:“娘,去把朱元璋请出来吧,他一定有办法,不会袖手旁观。”
郭天叙出来拦挡说:“不行,朱元璋是孙德崖、赵均用同伙的,说不定设计陷害父亲就是他参与的呢。”
“住口!”张氏气得乱颤,“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还有脸往人家义士身上泼脏水!走,秀英,我们去请朱元璋。”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郭天叙说:“等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朱元璋已被松绑,和张氏、马秀英三人就在牢中商议起来。张氏说:“天叙他们说救不下来,只好来求你。你别记恨我丈夫,他是中了奸计,受了人家挑唆。”
“这都过去了,不提它了。”朱元璋很大度地说,“无论有多难,都要把元帅救出来,大不了搭上我一条命。”
张氏感激涕零地说:“元璋果然如秀英所说,仗义,你不记仇就好。没时间多说这些了,救了人再谢吧。”
朱元璋沉思着说:“这是赵均用这贼人设计的连环扣,刀对刀、枪对枪地去拼,恐无济于事。”
一听这话,张氏又着急了:“那可怎么办啊!”
朱元璋说:“只可智取,我已有了个主意在此,不过得要委屈小姐一下。”
马秀英立刻明白了:“你是想拿我为钓饵?”
没等朱元璋作答,郭天叙进来了,说:“赵均用欺人太甚,打发人下聘书来了,说让妹子嫁他,就可放父亲回来,并且尊为主帅。”
说着把一个大红信套递给张氏,张氏看也不看,把它扯了个粉碎,骂道:“他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天下的人死绝了,我也断不会把女儿嫁给他这个千刀万剐的贼。”
朱元璋说:“请主母消消气,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方才我说要委屈小姐一下,也想到了这一层,现在正好将计就计。”
张氏担心弄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朱元璋说:“不会。我说让小姐委屈一下,只是名声委屈而已,并不会让她抛头露面的。”
“这我就放心了。”张氏说。
马秀英却关心地望着朱元璋,说:“这事非同儿戏,万一……”
朱元璋说:“忘了桃花山的事了?你放心吧,那几个贼人捆绑在一起,智慧也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马秀英欣慰地问:“你还要什么?”
朱元璋说:“大饼,多拿几张来,我得吃饱了才行。”
张氏便一迭声叫:“告诉厨下,烙大饼,拿几斤酱肉来,还有好酒。”
这正是歹人弹冠相庆的日子。
赵均用用反间计不费吹灰之力把朱元璋送入大牢,一纸公文又骗来郭子兴赴鸿门宴,手到擒来。
赵均用在庆功宴上简直就是狂饮,不用杯不用碗,他和孙德崖一人提一个酒坛子,不是品酒,简直就是往肚子里倒。
孙德崖没想到会这样顺利,马到成功。他说赵大人可是走了桃花运了,除了对手、仇敌,又得了俏佳人,可喜可贺呀。
赵均用说:“我言而有信。明天就号令三军,濠州城全归你节制,我在你手下当个参议,绝无二话。”
孙德崖说:“你纳了郭子兴的女儿为妾,你还忍心再杀死他吗?可是留下郭子兴,他手下有徐达、汤和、耿再成这些悍将,早晚是个祸害。”
赵均用喝干了一大坛酒说:“你忘了无毒不丈夫这句古语了!我睡他女儿该睡就睡,和杀死郭子兴各不相干。”
孙德崖高兴地说:“你果然是大丈夫,公私两清,这我就放心了。这郭子兴也够可怜的了,赔上女儿,又得赔上自己一条命。”
赵均用又拎起酒坛要灌时,孙德崖说:“别喝多了,一会儿人家就把佳人送过来了,你喝得烂醉如泥,可让小娘子守空房了,哈哈哈……”
赵均用说他玩女人,向来是酩酊大醉后,那才有味!他也狂笑不止。
这时一阵喜庆的唢呐声由远渐近。孙德崖说:“来了!快出去迎娶佳人吧。”
赵均用又喝了一大口,才把酒坛子向地下一摔,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孙德崖扶着他。
赵均用趔趔趄趄地来到大门外,咧开嘴乐了。
郭天叙为首,带了一个鼓乐班子,簇拥着一顶暖轿吹吹打打而来。徐达、汤和等人换了便装,杂在队伍中。他们在赵府门前停下,正好见赵均用在孙德崖搀扶下走出来,侍从卫兵前呼后拥一大群。
赵均用醉眼惺忪地望着掩在红轿帘后的新人,说:“小佳人,叫我好想啊!上回在桃花山,煮熟的鸭子叫你飞了,这回,我看你往哪儿跑!”说罢放肆地狂笑。
郭天叙上前拱手道:“二位元帅在上,小的已遵约将姐姐送到府上,望二位大人勿食言,将家父放回。”
孙德崖说:“这个自然,全包在我身上,就是赵元帅食言,还有我呢。何况,我们与郭元帅共同起事,本是手足一样,岂忍加害!今天,要等郭元帅看着女儿入了洞房,再回去不迟。”
徐达说:“什么时候回去得由郭元帅自己定,现在请把郭元帅请出来一见,小姐也好放心。”
赵均用却借酒盖脸,歪歪斜斜地来到小轿跟前,见轿帘底下露出一双穿大红绣花鞋的大脚,忍不住上去捏了一把说:“真是马大脚,足有九寸金莲了,哈哈哈哈。”
这一捏,那双大脚立即缩了回去。
赵均用说:“还害羞啊?一会儿搂到被窝里,看你害不害羞!”说着动手去掀轿帘。
轿帘掀开,可由不得他了,穿着新娘吉服的却是朱元璋。说时迟那时快,他甩去红盖头,纵身跃出花轿,登时把银光闪烁的利剑架到了赵均用的脖子上。
几乎同时,徐达、汤和和花云、郭天叙等人都从轿里取出事先藏好的利器,徐达没等孙德崖转身逃去,也把利刃横到了他的颈上。其余的人也都逼住了赵均用的从人。
孙德崖说:“有话好好说,别误会。”
朱元璋抖掉头上的凤冠,对孙德崖、赵均用说:“快说,郭元帅在哪里?放不放人?”
“放,放,”赵均用早吓醒了酒,一迭声说,“饶命饶命,我怎能害我的老泰山呢……”
朱元璋踢了他一脚:“谁是你老泰山!快说,人在哪儿?”
赵均用说:“在,在石头牢房里。”他扭头对一个校尉说,“快去放人。”
校尉答应一声,引着汤和、郭天叙去了。
孙德崖看着朱元璋的脸色说:“其实,赵均用是色迷心窍,绝无恶意,他怕郭元帅不舍得把女儿嫁给他,就用了这个雕虫小技。”
赵均用等于受了提示,忙附和着说:“小的该死,想郭小姐,不该用这样的手段,请朱壮士留点情面,好在我们都是反元义士,不要叫元贼看笑话。”
这时,汤和等人已经拥着遍体鳞伤的郭子兴过来了。郭子兴指着孙、赵二人说:“同室操戈,没想到你们会这样对我,令我寒心。”
孙德崖说:“我是听信了赵均用的话,觉得总归是儿女情长的事……”
“住口。”郭子兴说,“我看透你们了。”
朱元璋却出人意料地说:“你们也太欠考虑了。元帅之女不是金枝也是玉叶,你们想用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办事,这不是污辱郭元帅人格吗?”
赵均用借坡下驴说:“我一时糊涂,还请郭元帅看在共同反元大业上,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没等郭子兴说话,朱元璋道:“这还是一句人话。你们知道,郭元帅是最通情达理的,心里有气,也断不会敌我不分,忘了反元起义的大局。惟望今后二位能洗心革面,顾全大局。”
说罢,把架在赵均用脖子上的刀拿了下来,徐达也放了孙德崖。二人忙着致谢。
郭子兴却不满地看了朱元璋一眼。
这时马蹄声骤起,一彪人马飞驰而来。朱元璋一见,又靠到了赵均用跟前,刀剑虽未举,气势已逼人。徐达也如法炮制。
朱元璋揶揄地说:“二位,救兵来了,可下令把我们尽行杀掉啊!”
孙德崖忙说:“大丈夫岂能食言!”这时那彪人马已到眼前,正要下手,孙德崖说:“你们马上回去,这儿没你们的事,我们几个元帅议事,你们来干什么!”
来将虽然莫名其妙,见他这么说,也只得说声“得令”,约束队伍走了。
郭子兴松了口气。
朱元璋这才下令:“你们护送郭元帅先走,我和赵、孙二位元帅还有几句话说。”
孙德崖明知其意,却只好苦笑着说:“好说,请到屋里说,这里多不雅!”
郭天叙、花云等人趁机让郭子兴坐了花轿,抬上他一溜烟走了。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22节 朱元璋被郭子兴招了女婿

朱元璋和汤和、徐达、耿再成、花云等人都带着兵里三层外三层戒备着帅府。他们再也不敢大意了,惟恐赵均用起兵作乱。
梆子敲过了三更,郭子兴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身旁的张氏说:“你还没睡着吗?”
郭子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心里乱糟糟的,哪里睡得着。”
张氏便摸索着点上油灯,说:“那就说会儿话吧。”
郭子兴说他这次能大难不死,全仰仗朱元璋了,况且他还是秀英的救命恩人,想起来,真有点对不住人家。
“什么叫有点啊。”张氏说,咱们是太对不住人家了。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义士,你却疑神疑鬼,差点中了离间计,砍了人家的脑袋。
郭子兴连叹几声说:“那可是贻笑大方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我们父女二人都是朱元璋救出来的,没什么可报答的,我想升他为镇抚,别人不会有什么议论吧?”
“谁敢不服?”张氏说,“连我弟弟和天叙都服了,称朱元璋是大智大勇,今后你少听我弟弟他们在你跟前吹风,大事干不了,小事瞎添乱,要不是他们,朱元璋能叫你关到地牢里去吗?险些坏了大事。”
郭子兴又问张氏,朱元璋这人怎么样?
张氏扑哧一声笑了:“你真是莫名其妙,说了朱元璋半天好话了,怎么又说车轱辘话?”
郭子兴说:“什么都好,只是人丑了点,那大下巴、一对招风耳朵,看上去不顺眼。”其实张氏早猜透他是看中朱元璋了,故意把丑话说在头里。
张氏说:“你管人家长得丑俊干什么。”她索性挑明说:“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了,你想让朱元璋当你的东床快婿,是不是?”
郭子兴点头承认。不过又担心辱没了秀英,怕秀英不愿意。
张氏告诉他,正好说反了。秀英知道朱元璋被打入地牢,背着人到厨下偷了一张刚出锅的大饼,被她撞见,急忙塞到怀中藏起来,后来她见秀英找大夫要烫伤药,才知道,大饼把秀英的乳头都烫烂了;秀英为了求情,为朱元璋哭着给她跪下了,你说女儿会不愿意?
停了一下张氏又说不是讲郎才女貌吗?朱元璋虽不漂亮,可他这种丑是威风,与众不同。
郭子兴忍不住乐起来:“看来,你是太想当这个丈母娘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张氏也笑了起来,她说:“这也是一石两鸟的事。今后,朱元璋成了你女婿,就是自家人了,你不是多了个左膀右臂吗?”
郭子兴说:“那就这么定,你去和秀英说,我去告诉朱元璋。”
一泓曲水,一座三孔玉石桥,池中荷花映日竞放,粉蝶和蜻蜓盘旋飞舞。一连五六天的阴雨天总算放开晴了,人们精神为之一爽,朱元璋和马秀英更是如此。
由于这次变故,倒是意外神速地促成了朱元璋和马秀英的婚事,平日办事拖泥带水的郭子兴在张氏的催促下,格外地利落,只筹备了七天,便择了个黄道吉日成亲了。郭元帅嫁女,在小小的濠州城自然是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不要说达官贵人和义军将领纷纷来上礼,就连自认晦气、暂时还不得不维系松散同盟的孙德崖、赵均用也违心地来送礼祝贺。
朱元璋整天泡在后花园里,泡在马秀英跟前,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感受过的温柔全在这几天之中尝到了滋味。
这天朱元璋和马秀英又沿着曲径漫步而来。
朱元璋不禁大发感慨,世间的事,真是福祸相倚,很有意思。忽而是阶下囚,忽而成了东床佳婿。
马秀英害羞地闪了他一眼,说他是得了便宜卖乖。
朱元璋说:“其实,你父亲并不是真心把你给我。”
马秀英生气地站住:“你好没良心。”
朱元璋笑道:“娘子别急,听我慢慢道来。他是感到势单力薄,希望把我笼络到身边,没有比招为女婿更划算的了。”
“你这贼和尚真可恶!”马秀英伸手去打他,因用力过猛,整个身子向前一扑,几乎摔倒,朱元璋趁势把她抱在怀中亲吻起来。马秀英拼命往外推他,说:“大天白日,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朱元璋仍不肯松开,他说:“洞房都入了,还怕什么羞!来,我看看热饼烫坏的地方,昨晚上你不让点灯,没看清。”说着去解马秀英的衣带,她推拒着,而且认真生气了,说:“没想到你这么轻薄!”
朱元璋讪讪地松了手,解嘲地说:“男欢女爱,食色性也,人人都一样。”
马秀英说:“你们男人都喜欢三妻四妾的,越多越好,你将来也一定是这样?”
朱元璋说:“我若说我只要你一个呢?”燕尔新婚,他说这话还是真心的。
“我不信。”马秀英认为他眼下倒可能,她还年轻,还没到年老色衰地步,将来可保不准。
朱元璋说:“不管我有多少女人,你是元配,你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马秀英生气地扭头不理他:“看看,没等怎么样,就说这话了。”
朱元璋拥着她坐到水边的太湖石上,说:“我是逗你玩的,你还当真了。”
马秀英又笑了,折了一根草棍搔着朱元璋的大耳朵,说:“你当了四五年和尚,是不是那时候没想过女人?”
“怎么不想?”朱元璋说,“有一个烧火僧给我讲过一个笑话,你想听吗?”
“你说!”马秀英说。
朱元璋娓娓道来:从前一座深山古寺,只有一师一徒两个和尚在修行。这徒弟是从小舍到寺庙来的,久居深山,从没见过女人什么样,师父也从来没说过女人的事,小和尚渐渐长大了,有一回跟着师父到山下去给大户人家做法事,小和尚头一次见到了女人,他目不转睛地看,都入迷了。师父担心徒弟走火入魔,当徒弟指着女人问,那是什么时,师父吓唬他,说那是吃人的老虎。
马秀英笑道:“你编的吧?”
“哪是我编的?”朱元璋让她接着往下听。回到深山古庙后,小和尚病了,茶饭无心,老和尚问他怎么了,你猜小和尚说什么?他说,要老虎!
马秀英大笑起来:“你们和尚自己熬不住了,就编这样的故事。”
朱元璋说,虽是编的,却道出了人的本性,不是因为当了和尚就没花心了。
马秀英说:“保不准你本来就是个花和尚。”
这回轮到朱元璋大笑了。
朱元璋被郭子兴招了女婿,从感情上一下子把距离拉近了,他自然而然地有机会参与核心机密和重大军情的决策了,尽管这势必引起张天佑、郭天叙兄弟的妒火中烧,可也没办法,谁叫他们出谋划策比朱元璋差之千里呢。
郭子兴对孙德崖、赵均用仍不放心,是一块心病,他知道,暂时的相安无事并不意味真的化干戈为玉帛了。
郭子兴忧虑,这场风波虽过去,今后怎么办?难保孙德崖、赵均用不再起坏心。
朱元璋坦言说,他们不仅是小人,而且是想借战乱发财的强盗,成不了大事。他认为濠州不宜久住,应当相机打下滁州,作为发展之地。
郭天叙说:“好啊,滁州比濠州更富。”
郭子兴底气不足,滁州富是富,可我们手里这不足千人的队伍,打得下来吗?
朱元璋感到机会来了,便提出回钟离乡下去一趟,说自己有几个朋友有几百兵,可以拉出来。他还看中了横涧山有一支队伍,有两万人之众。
张天佑道:“你胃口太大了吧,想蚂蚁吞大象。”
朱元璋说,事在人为。他已经派人打探明白了,这支队伍领头的叫缪大亨,是助元的民军,元朝任命缪大亨为元帅,是元朝的张知院想方设法结交他,才受了张知院的节制。但他并不想为元朝卖命,有起兵自保之意,如果事前派人下书,晓以大义,这支部队唾手可得。朱元璋的语气显得胸有成竹。
郭子兴仍然犹豫,他觉得冒一分险都不值得。
朱元璋不得不摊了牌:原来他当年当行脚僧一路游历时,曾经结交了两个朋友,是兄弟俩,很有学问,有智谋,如今他们就在横涧山,是缪大亨的谋士,只要冯氏兄弟为内应,没有不成的。
郭子兴说:“这样说来,有三分希望了!那就依你的主意,该怎么给冯氏兄弟下书,该怎样攻打横涧山,都由你定,所有部队归你节制就是了。”
朱元璋答了一声:“是。”他也兴奋异常,这是他投到郭子兴麾下后,第一次这样受重用,第一次感到自己有英雄用武之地,因此踌躇满志。他暗中思忖,这一仗,只能打好,不能失败,一是要在郭子兴面前展现才干,二是要给他的小哥们儿看看,让他们知道,追随朱元璋错不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朱元璋决心走好这一步。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23节 我早被二位卖了

朱元璋在攻打横涧山之前,运用他超凡的智慧,征服了定远县张家堡的驴牌寨,兵不血刃地得到三千壮士,这令郭子兴对他信赖有加,言听计从。
横涧山可不比驴牌寨,这是一座蜿蜒在定远县东面的大山,“义兵”竟有两万之众,一举攻取,谈何容易!他便用了两手,说降为内应,武功为后盾。除了调来郭子兴千余人马,还有驴牌寨三千勇士,他的阵容已经很可观了。但他所面临的战事依然艰难万分。
朱元璋单等横涧山上冯国用、冯国胜二人的消息。
冯国用、冯国胜兄弟都是儒士打扮,虽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却显得老成持重。此时冯国用把刚刚看完的一封信在灯火上烧了,说:“国胜,这一天真的盼来了,朱元璋掌了兵权了。”
冯国胜道:“当年那个小和尚看着就不同凡响,果然。我们怎么办?”他感到当朱元璋的内应,这有点对不起缪大亨啊。
冯国用很实际,良禽择木而栖,君子择明主而事之,古之定理。他认为缪大亨是凡夫俗子,成不了气候的。我们可以晓以大义,劝他一起弃暗投明,这人没更多主见,咱把他引到明主跟前,让他光宗耀祖,也是对得起他呀。
冯国胜说:“这样也好,由哥哥你去跟他说吧,我做另一种打算,届时里应外合。只要那个张知院不捣乱,就一定顺利。”
说办就办,兄弟俩把缪大亨请到他们的下榻处饮酒,缪大亨虽与他二人有交情,却因为他弟兄俩都不胜酒力,很少在酒桌上相聚,所以今天缪大亨来赴宴,多少有些不寻常。朱元璋从濠州出发,大有吞并横涧山之势,缪大亨会没有耳闻、没有防备吗?他多少猜到可能与此有关,冯氏兄弟没少在他面前说朱元璋的好话。
冯国用今天真破例地喝了半碗酒,脸腾地红了,一直红到耳后,连脖子也红了,青筋直跳。缪大亨暗笑,心想,你为朱元璋真卖力气呀。
冯国胜喜欢相马,说了些相马的事,又说他得了一匹大宛宝马,打算给缪大亨。缪大亨说冯国胜是马伯乐,爱马胜于爱女人,自己怎么好掠人之美?三碗酒下肚,渐渐扯到了正题。
冯国用说起濠州兵马前几天收复了驴牌寨,下一步有可能来攻横涧山。
缪大亨不以为然,濠州五个元帅十个心眼,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再说,他们把上灶的、提尿壶的兵都凑上,也不够五千兵马,不值一提。
冯国用说,兵不贵多而贵精。缪大亨也不相信濠州兵马精到哪里去。
冯国胜告诉他,濠州城里厉害的人不是郭子兴,而是一个和尚,叫朱元璋。这人文武全才,又会收拢人心,这是不可小瞧的人。
缪大亨冷笑,心里想,不就因为朱元璋与你们哥儿俩有点交情,就想把我卖给他吗?但缪大亨犯不着伤他们,只顾低头吃菜、饮酒,并不插言。
冯国用猜到了他的心思,就说,他们不是因为与朱元璋有交情就替他张网,实在是公允地看待这一切,也是替缪大亨着想。冯国用强调,朱元璋这人的仁义敦厚不必说了,又很有韬略,日后必是成大业者。我们靠着摇摇欲坠的元朝,有什么前途?现今天下大乱,群雄四起,这正是机会,我们不能随着这条烂船一起沉没呀。
缪大亨说:“你们想叫我投降朱元璋?”
“不叫投降。”冯国胜说,“朱元璋仰慕先生,特地派人送信来,希望能合兵一路,共图大举。”
缪大亨虽未首肯,却也没表示激烈反对。他又不是个糊涂虫,岂不知元朝没有几天可以苟延残喘了?但缪大亨不战而降,总觉得太屈辱。他也想看看朱元璋的本事,凭三五千临时拼凑起来的杂牌兵,怎样撼动横涧山精兵两万。想叫缪大亨服,必须兵戎相见而后定尊卑。
当朱元璋、徐达、花云等人率队出城时,只见前面军旗飘飘,队伍齐整,从乡下赶来的陆仲亨、费聚、郭兴、郭英等人带的七百人已经在那里等待了。
朱元璋下马,欣慰地与大家见面,朱元璋说:“有苗不愁长,这不是有了咱自己的兵了吗?”
朱元璋忽然发现,最醒目的蓝色帅旗上大书一个金色的“朱”字,特别醒目。朱元璋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皱起了眉头,正要说什么,城里又冲出十几骑,为首的正是郭天叙。
郭天叙驰马到朱元璋跟前,在马上拱手说:“父亲叫我来历练历练。”
朱元璋说:“好啊,打仗还怕人多吗?”话是这么说,朱元璋心里还是不痛快。他心里有数,郭子兴的心胸太狭窄,派郭天叙来“历练”,不能说是假话,但充当事实上的监军是不容置疑的。女婿到底不如儿。方才他见钟离的七百子弟兵,居然打出了“朱”字帅旗,这等于给自己上眼药,给人以口实。他已经注意到了,郭天叙眼睛一直盯着那面帅旗,眼神是挑剔的、怀疑的、不满的。
朱元璋不由得更为恼火,他大声斥责:“谁的主意,打出了我的旗号?”
费聚看不出眉眼高低,说:“咱这七百子弟兵,本来就是朱大哥你拉起来的呀!狗肉还能贴到狼身上去吗?”
“住口!”朱元璋紫胀着脸,下巴显得更大了,他下令,“马上把旗卷起来,不,毁了!”
费聚偏不依:“那不行,这是我们哥儿几个合计的。”
朱元璋气冲冲地走过去,从掌旗兵手中夺过帅旗,一脚踹断了旗竿,把旗揉成一团,扔到了附近的水塘中。朱元璋威严地发令:“今后再有这么干的,斩不赦。”他这样激烈,一半是生气费聚他们做事不动脑,同时也是做给郭天叙看的,叫他无法在郭子兴面前下蛆。
费聚和陆仲亨几个人悻悻然,不服气,也不敢再说什么。徐达、汤和、花云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又都看看郭天叙,发现郭天叙脸色好看多了,便催朱元璋:“快进兵吧。”
朱元璋下令:“花云打先锋,大队跟进。徐达左翼,汤和右翼,天亮前埋伏好,天亮后以火为号突袭横涧山。”
众将齐声说:“得令。”
部队以花云的队伍为前锋,向横涧山进发了。
黄昏前后,朱元璋的五千兵马到达了横涧山下,朱元璋在临时中军帐里召集将领议事,决定这天夜里三更进攻,花云正面突进,其余各将领按部就班,只埋伏在预定地点就行了。
费聚道:“万一人家不出来呢?”
朱元璋说:“那不怪你们。”
这天夜里,缪大亨一直处于警觉状态,前半夜四处去查哨,后半夜困极了,便和衣而卧。刚刚进入梦乡,忽闻嘈杂喊声,忙坐起来,大声问:“怎么回事?”
外面有人来报:“濠州兵攻上来了。”
缪大亨急忙披挂起来,提了大刀往外冲。
此时外面呐喊声如雷,乱箭如蝗射来。花云骑一匹黑马,带兵猛烈攻寨。但寨里的抵抗却很弱,有些守军本来是当地没经训练的农夫,无心打仗,加上冯国用弟兄这几天一直晓以大义,这些人更无心卖命了,一见外面的兵攻上来,他们便纷纷弃械而逃。
冯国用知道不战而降,缪大亨怕丢面子,所以就采用了釜底抽薪的办法,让他打不赢,只好降服。
冯国胜早已买通了守门官兵,此时就在铁皮包着的城门口,花云一叫阵,他立刻指挥士兵大开寨门,放下了吊桥。
花云一马当先,喊了声“杀呀”,奋勇杀入横涧山大营。仓皇迎战的士兵挡不住凌厉攻势,纷纷后退。
这时缪大亨纵马来战,花云迎上去,二人打得难解难分,花云边战边劝:“缪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投降吧。”
缪大亨见抵挡不住,底下的人已纷纷弃械投降,只好带领一支亲兵杀出城门落荒而走。
但缪大亨很快意识到失算了,前面是山涧,高山耸峙,中间的峡谷是仅能通过单列兵的羊肠曲径,朱元璋会放过在这里设伏的机会吗?
当缪大亨意识到危险,急令后撤时,为时已晚,一声鼓响,杀声震天,徐达在山谷之东,汤和在山谷之西,更有费聚、陆仲亨如天兵突降般从两侧山上俯冲而下,缪大亨仅有的千余兵立刻陷入重围,被团团围在核心,左冲右突出不去,缪大亨正要弃马步行逃离,徐达使了个拖刀计,回身大刀用力一拍,把缪大亨拍下马去。
天亮前,横涧山已落入朱元璋手,山寨城门上升起了写有“郭”字的帅旗。
缪大亨被徐达绑了来见朱元璋,他昂着头,不肯屈服。朱元璋一见,亲自下来为他松绑,并且斥责徐达说:“你这厮,明明告诉你去请缪将军,怎敢如此无礼!”
缪大亨知道这是虚张声势,在于收买人心。
缪大亨哼了一声。朱元璋叫了一声:“来人啊!”
立刻进来吴良为首的一伙军汉。
朱元璋下令:“把不守军令、对缪将军不恭的徐达拖下去痛打二十军棍。”
汤和上来求情:“饶了徐达吧!”
陆仲亨也说:“这又不是损兵折将!”
费聚说:“大不了为了一个败军之将,这不是亲疏不分吗?”
朱元璋厉声道:“住口!军令如山。”他回头问徐达:“你挨打服不服?”
没想到徐达说:“服。”
朱元璋说:“拖下去,打。”
缪大亨原以为朱元璋在做戏,岂能认真?一见真的下手,他便感动了,觉得对方大将因为慢待了我这个败军之将而挨军棍,我脸上更无光了。
徐达下去了,棍子声一响,缪大亨受不住了,上来叩头说:“朱将军,手下留情,为了我一个不值得的人责罚徐将军,我于心何忍?”
朱元璋说:“既然缪将军说情,就减半,打十军棍了结。”
少顷,打完,徐达一瘸一拐地上来谢恩。
朱元璋说:“徐达是谁?是我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可军法不饶人。众将切记,我朱元璋公私分明,功过分明,日后即使我的儿子、侄子犯了法,一样严惩不贷,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众皆肃然。
缪大亨没想到朱元璋小小年纪,用兵如此军纪森严,内心由衷佩服。他被朱元璋拉到一起坐下,缪大亨说:“难怪冯家兄弟说朱将军日后必有成就呢,果不虚传。”
朱元璋说:“今天下大乱,有识之士有保全百姓的责任,希望将军把所部完整带过来成为朱某人同道。”
缪大亨说:“我缪大亨何德何能,值得将军如此错爱,愿在帐下效犬马之劳。我有两个谋士,明天也把他们引荐过来,他们早就劝我弃暗投明了。”
这时冯国用、冯国胜二人从帐外进来,冯国用笑道:“我们早来了。”
缪大亨恍然大悟,苦笑说:“看来,我早被二位卖了。”
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24节 总不会抢老丈人的交椅吧

朱元璋杖打亲如手足的徐达,在军中引起不小的震动,有赞扬他治军严不徇私情的,也有私下里骂他“小人得志”的。
当天晚上,朱元璋来到徐达的营帐里,拿来了治棒疮的赤红色药粉,要给徐达敷药,徐达倒没什么,说不敢劳动朱元璋,开始侧过身子解腰带。
徐达伏在床上,露着脊梁和半个屁股,朱元璋托了一碗治外伤的药,从上到下细心地涂抹。
汤和在一旁不满地说:“你还不是个元帅呢,就发起威风来了,你若真当了皇帝,我们还没活路了呢。”
徐达说:“你少说两句吧,严明军纪,这是军队取胜的根本,我是该打该罚的。”
汤和哼了一声,出去了。
冯国用、冯国胜兄弟进来了,这两人目睹徐达挨打,根本没求过情,这会儿也是笑嘻嘻的,毫无同情之意。
朱元璋说:“快请坐,你们二位是来探病来了?”
冯国用却说他不是探病,倒是祝贺。
徐达与朱元璋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朱元璋已涂完药,放下碗,替徐达盖上袍子,他说:“国用先生幸灾乐祸?”
“非也。”冯国用说,朱将军的苦肉计天衣无缝,不是连部下都大为不满吗?
朱元璋否认道,何谈苦肉计?徐达未听将令,理应受罚,就这么简单。
冯国胜说:“倘人人看穿了,也就不灵了。朱将军初次带兵,不立个规矩,来个下马威,谈何威望!徐将军愿挨,朱将军愿打,我们犯不着说没用的话。”
朱元璋于是说:“二位果然是明察秋毫啊。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打徐达,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树个军规而已。”
经这一说,本来猜透朱元璋用心的徐达更加一点委屈没有了,也从心底佩服朱元璋的精明,只要树了军威,自己的屁股吃点苦倒也无所谓。
冯国用说理应如此,没有规矩难成方圆。
朱元璋趁机说:“现在天下纷乱,我想请问,如何安天下。”
冯国胜说:“将军是为谁问计?”
朱元璋说:“我是郭元帅麾下,当然替他问计了。”
冯国胜说:“那你何必多劳!让郭元帅来问好了,况且他来问,我们说不说也未可知。”这话像是卖人情,但朱元璋却从他兄弟二人眼神里看到了真诚。
朱元璋看了徐达一眼,知他二人的用意,便诚恳地说:“倘是我朱某人问呢?”
“这就对了,”冯国用说,“我们是投你而来,并不是为讨口饭吃。”
冯国胜说:“若想成就大业,先要有根基,才好纵横发展。”
朱元璋道:“正合我意。我想取定远,下滁阳,以滁阳为根基,再做打算。”
冯国用却一口否决,认为滁州不行。欧阳修的《醉翁亭记》里不是开宗明义就说了吗?环滁皆山也,无水利舟楫之便,古来非战略要冲,攻守都不利,取滁州为倚托,是没有眼光。
“庐州如何?”朱元璋又问。
“也不行。”冯国胜认为是五十步笑百步耳。
冯国用肯定地说,必取金陵而后安。金陵是虎踞龙蟠之地,前有长江,又倚钟山之险,可攻可守。西可控楚荆,南可控两广,东可襟带吴越,这是历代帝王在那里建都的原因。
金陵与滁州孰轻孰重,朱元璋岂能不知?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所以朱元璋说,好是好,现在是望梅止渴,纵有所想,也是力不从心。
冯国胜强调事在人为。朱将军虽初起,却要目光远大,切勿贪图金帛女子,蚀了锐气;官安民,使百姓得到好处,便有人拥护,便有不竭之源,百战百胜,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
朱元璋额手称庆道:“说得极有道理,倘有可能,当尽力而为。”
朱元璋与冯氏弟兄走出徐达营帐时,朱元璋说:“二位来辅佐我朱某人,是天赐良才呀,先委屈二位做个幕府参谋,可行?”
冯国胜更想带兵上阵。朱元璋却说他不缺良将,缺谋士。
冯国用说:“名义都在其次。今天我很高兴,更替我的朋友高兴。”
朱元璋颇为奇怪,不知他所说的朋友为何人?
冯国用说他的朋友也是定远人,叫李善长,字百室,已届不惑之年,是里中长者,很有智谋,少习法家之说,曾托他兄弟二人代寻明主。
朱元璋很高兴,忙问这位李善长先生比他们兄弟二人如何?
冯国用一指门口的精壮战马笑道:“如良马与笨牛耳。”
朱元璋说:“先生太过谦了,可否将李先生代为引见?或者我登门去造访?”
这时冯国胜早对他们的交谈没有兴趣了,他走过去,在十几匹咴咴长嘶的战马中巡视着,拍拍这匹马的脊背,看看那匹马的岁口,甚至跳到一匹马背上试试。
朱元璋发现了,问:“令弟好像很喜欢良马。”
“对了,他会相马,自称马伯乐。”冯国用弟弟善骑术,为买一匹名马,把房子都卖了,拉着那匹宝马去睡古庙!
朱元璋说:“这也是一奇。”他高兴地凑过去,对冯国胜说:“有相中的吗?这几匹马尽先生挑选,相中哪匹牵哪匹。”
“是吗?”冯国胜说,“你不心疼?”
朱元璋说:“你也太小看人了吧?”
冯国胜早就选中目标了,一把扯过一匹杂色马的缰绳,这匹马表面看并不好看,毛色不纯,个子偏小,他却执意要这匹。
朱元璋很有点心疼的样子,不得不承认冯国胜果然是马伯乐。这匹杂色马叫百花虫,是西域良马,徐达花重金买来,又请驯马师训练出来给朱元璋的。
冯国用说:“你怎么夺人所爱呀!”
朱元璋说:“送他了。我之所爱,就是他之所爱呀。”
冯国胜说:“谢谢。将来主公得了天下,我希望给我个户部养马的官。”冯国用道:“那不成弼马瘟了吗?”说得几个人大笑不止。
冯国用见冯国胜早跨上那匹百花虫去遛马了,他对朱元璋说:“明天我就叫人去请李善长先生来。”
朱元璋说:“太好了。”舍掉一匹千里马,如能换得一位治国之良材,那不是太划算了吗?
回师的路上,朱元璋一直很亢奋,他得了冯氏兄弟如获至宝;特别看好冯国用的不苟言笑,沉稳干练,朱元璋恨不能立刻把他肚子里的学问、谋略全掏个精光。
天气闷热,青蛙在池塘里荷叶下呱呱地叫着,蜿蜒行进在大路上的军队,脚步践起的尘埃形成一条土黄色的长龙。
朱元璋与冯国用并马走在中军,望着旗帜如林的长蛇阵,朱元璋很有感触地说:“一下子拥有两三万人马,竟像在梦中。”
冯国用道:“敢做梦的人能把梦变成真的。”
忽然冯国胜骑着朱元璋赏他的百花虫战马从前军返回,说:“李善长先生在前面瓜棚里等朱将军。”
朱元璋说:“还等什么,快带我去!”双脚一磕马肚,与冯国用、冯国胜策马飞驰而去。
他们后面的张天佑目送一股黄尘,说,朱元璋这回翅膀硬了,吹气儿似的一下子有了两万多人马。
郭天叙说:“朱元璋也确实行,原来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千把人去打几万人,这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张天佑担心朱元璋羽翼一丰,就不听郭元帅调遣了。
“不会,”郭天叙说,“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是谁,我姐夫!一家人还会胳膊往外拧?”
张天佑说:“你真是一条肠子通到底的人,你听新归服的缪大亨,一口一个朱元璋是明主,把你父亲往哪儿摆?”
郭天叙说,朱元璋手下的人用了朱字的帅旗,不是让他扔到水塘里去了吗?
“那是掩人耳目,你都看不出来?”张天佑说,“有了冯国用、冯国胜当谋士还不算,又去求什么贤人,他能是为你父亲求的吗?”
郭天叙有点皱眉头了,但还是说:“他总不会抢老丈人的交椅吧?”
张天佑讥讽地说,古往今来,为抢大位,儿子杀亲爹的不是都大有人在吗?隋炀帝不就杀了父亲杨坚吗?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25节 一种不凡的气概

郭天叙不出声了,有点听进去了,本来放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是啊,万一朱元璋势大力强不听调遣,那父帅不成了牌位吗?一旦大权旁落,我郭天叙还有可能子承父业吗?
朱元璋和冯国用、冯国胜二人纵马急驰,已经望见前面有一个瓜棚,正是瓜熟季节,天热难当,部队从瓜园过,尽管人人又馋又渴咽唾沫,可没人敢下瓜田去勒索吃瓜。
朱元璋远远望见瓜棚空荡荡的没人看瓜,只有一个面目清癯的中年人坐在瓜棚下,手执羽扇,他有一双有神的睿智的细长眼睛,儒巾儒服,透露出一种不凡的气概。
冯国胜用马鞭一指,告诉朱元璋瓜棚下的就是李善长。
冯国用不肯陪朱元璋一起进瓜园,朱元璋立刻领悟了他的用心,想让自己单独与李善长一晤。朱元璋早早离了大路,跳下马来以示恭谨,牵着马向瓜棚走去。
朱元璋在瓜棚外拴了马,整整袍甲,托着头盔走向李善长,问:“先生可是百室先生?在下朱元璋特来讨教。”
李善长站起来,也拱拱手,上下打量朱元璋一眼,面露喜色,说:“朱镇抚有一股少年老成之气,冯家兄弟没有看错。”
他们席地坐于瓜棚下,李善长挑了几个瓜切开,说:“这瓜现在无主,我们来瓜分它。”
接着,他一边切瓜一边说,如今天下也无主,正有无数英雄豪杰、歹徒贼人都想操刀瓜分天下呢,看谁刀快、刀法纯熟了。
朱元璋会意地一笑,从他手上接过一块红瓤黑子的瓜来。
朱元璋尝了一口,说:“好甜。怎么会没主呢?是不是主人吓跑了?”
李善长说当然是。瓜固然难舍,脑袋更难舍,万一因为舍不得几个瓜而丢了脑袋瓜,岂不是大赔其本了吗?
朱元璋想了想,说:“如果主人几天不回来,这瓜岂不全烂在地里了?”他对站在瓜园外的千户说:“你去找一个百户来,把地里的西瓜全摘了,分给士卒解渴。”说罢又补充:“叫吴桢拿银子来。”他问李善长:“这地里的瓜,一共能值多少?”
李善长笑道:“我也没卖过瓜,既然将军要昭彰军纪安民心,何必细算,又何必锱铢计较?”
“先生说的是。”朱元璋又嘱咐那千户,叫吴桢送十两银子来。
李善长抚掌笑说:“瓜园主人发财了,西瓜成了金瓜,十两银子能买这样大小的十块地呢。”
朱元璋说:“这么说我吃亏了。”
李善长说:“你便宜占大了。十两银子买个好名声,那不是太廉价了吗?”二人不免会意地笑起来。
不一会儿,队伍进了瓜地,士兵们抱着西瓜往道上运,很快在路旁堆起了瓜山。就地休息的士兵开始吃瓜解渴。
朱元璋对李善长说自己最爱听儒士议论,开发神智。他想请教,不知天下何时能定?
李善长说:“鄙人非诸葛孔明,坐在隆中就预知天下三分。但在下却敢说,元朝气数已尽,用上点力气,摧枯拉朽,亡国是必然的,多则十年,少则三五年。”
朱元璋又问起在目前割据称雄的人当中,哪个可有天下?
李善长模棱两可地说有德者有天下。
朱元璋说:“天下有德者太多了,岂能都成霸业?”
李善长是这样解释的:德有大德小德之分,修身之德、齐家之德与治国之德都是德,只有具备治国大德之人才可有天下。
朱元璋又问:“韩山童行吗?徐寿辉行吗?还有张士诚、方国珍,濠州的郭子兴……”
李善长一脸不屑神色,认为他们当中无英雄,不过是乱世中混水摸鱼者,都不值一提。
“他们可都是割据一方的大股势力呀!”朱元璋说,“他们都不行,还有人行吗?”
“有啊!”李善长笑吟吟地说。
“哪个?”朱元璋问这话时,心口莫名其妙地怦怦直跳。
“足下是明知故问。”果然李善长说,“足下不正是怀有雄心大志意欲驰骋天下的人吗?”
朱元璋心里很受用,却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说:“没有高人指点,也是枉然,请先生教我。”
李善长说,古往今来,成就帝王霸业者很多,他劝朱将军哪个都不要学,只把汉高祖的文韬武略学到手,足够了。汉高祖家在沛县,将军家在濠州,相距不远,山川王气,千年不易,应在将军身上,一切都应效法汉高祖的法度,王业必成。
朱元璋心里甜滋滋的,这正是他心底所想,便动问,首先要做什么?
李善长说汉高祖与将军一样,起自平民布衣,他有三条,得以击败项羽取天下,一是召天下贤士为他所用,张良、韩信、萧何,缺一不可,这叫知人善任。二是不嗜杀,宽以待人,得人心,这是根本。三是扬长避短,在乱世中觅生存,合纵连横求扩展,再各个击破,统一天下势所必然。
朱元璋一拍手掌,深感他剖析得透辟,就说:“谢谢先生教我,先生如肯委屈到我这里,可做幕中的掌书记。回头我去向郭元帅说,当有个像样的官职相委。”
李善长摆手道:“我不做别人的官,我是冲你朱元璋来的,如果为了做官,刘福通给过我平章的官儿,不比这大?”
朱元璋便不说什么了,这是他最感欣慰的,难得的是贤良之士把自己视为英主,这也无形中增强了自信力。
这时吴桢拿了银子来了,他指着李善长问:“银子给他吗?”
朱元璋说:“这是新来的书记,你怎么看成卖瓜的了呢!”
李善长道:“卖瓜人总是自卖自夸,方才我不是自夸了好一会儿了吗?也和卖瓜差不多的。”这一说,吴桢闹了个大红脸。
朱元璋叫吴桢用绳子把银锭一个个拴起来挂到瓜棚梁上。
李善长弦外有音地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朱将军在定远、滁阳一带种下的瓜,一定会结下大甜瓜。
郭天叙陪着马秀英过来了,朱元璋忙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李善长冷眼观察着,想不出朱元璋如此敬重的端庄女子为何人?对了,是贤慧的夫人马大脚吗?
“我给你备了点肉干,”马秀英递上个蓝布包袱说,“行军打仗保不住有吃不上饭的时候。”
朱元璋笑了,说:“难为你一片心,只是千军万马的,你这一包肉干不够塞牙缝的呀。”
李善长问:“这位是尊夫人了?”
朱元璋忙说:“正是拙荆,这位是新请来的李百室先生。”
马秀英忙道了万福,说出了一句很不寻常的话,她说,汉将兴,才有萧何、韩信、张良出现,这真是天下幸事。经这一说,李善长当然也很自得,他在乡里间,不得志时也常以张良自居呀。看起来投朱元璋投对了,上上下下都把他当成智囊,这就有了施展才干的余地。
李善长打量着马秀英连连说:“好面相,好面相。”
朱元璋满心欢喜地问好在哪里?
李善长说,一言以蔽之,这是旺夫的相,夫以妻贵,夫以妻荣。
听起来是司空见惯的客套,其实是李善长发自内心的话。他对马秀英早有耳闻,今天初见,见她的谈吐果然不俗,他不由得在内心感叹,朱元璋有这样的妻子,真是福分啊。
朱元璋说:“依先生说来,我今后所有的好事都因她才有?”
李善长说:“差不多如此。”
朱元璋开了句玩笑:“看起来,自己的运气好,不如靠着夫人的命运佳呀。”
几个人都笑了。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26节 这是大喜事

至正十四年七月,朱元璋统兵向滁阳进发,三万人马浩浩荡荡,几乎兵不血刃地占了滁阳,一时军威大振。
朱元璋在李善长、冯国用陪同下统兵入城,旗帜鲜明,马步军雄壮。朱元璋极为兴奋,没想到这样顺利地占了滁阳,守军几乎是不战而弃城。
李善长也说是好兆头。
忽然前面吵嚷起来,不一会儿,花云带着两个十几岁左右的小男孩过来,他们一见了朱元璋,一齐大哭,一个叫叔叔,一个叫舅舅。
朱元璋认了半天,才认出来:“你是文忠外甥?你是文正侄儿?”二人点头。
朱文正说,叔叔走了以后,他跟着娘逃难,第二年母亲就饿死了,他只好去盱眙投姑姑家,没想到姑姑也去世了,文忠弟弟正没人抚养,他们就来找叔叔了。
“好,好,”朱元璋见他们身后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就问:“那是谁?”
李文忠说那是他们半路上认识的,他叫沐英,父母双亡,他希望舅舅把他也收留了。
“儿子不怕多!”朱元璋大声叫:“马秀英!”
马秀英的小轿过来了,她下了轿,朱元璋对她说:“我一次给你认了三个儿子。”他挨个介绍,指着朱文正,说是大哥的孩子;这个叫李文忠,是他妹妹的孩子;这个叫沐英,捡来的。从今往后,都改姓朱,都由你管。三个孩子交马秀英了,并说五年后,管她要三员大将!
三个孩子立即懂事地跪在马秀英面前磕头,齐声叫娘,弄得马秀英大为不好意思。
李善长说:“尊夫人自己尚未生育,你却一次为她认了三个大儿子,她够有福气的了。”
朱元璋笑道:“李先生也多费点心,你是大儒,给他们上上《四书》《五经》课。”
李善长说:“责无旁贷。”
但马秀英替李善长挡了驾。她说,几个孩子是蒙童,用不着起用大儒,过两年再请李先生传道授业,眼下,识字启蒙阶段,她就可以应付了。
李善长说,三娘教子,极好的事。
马秀英是个办事麻利的人,进城安顿下来后,就在居住的镇抚衙门后进院子办起了学堂。
院子竹林前放了四张书桌,朱文正,朱文忠和朱沐英三人已换了新衣服,马秀英正给三人上课,旁听的还有郭惠。
马秀英正在上《论语》,今天讲的是《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马秀英领读,四个孩子复诵:“……子路率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接着又念了一句:“夫子哂之。”
马秀英说:“我先倒过来问,孔子对子路的回答,为什么哂之?什么叫哂之?”
沐英抢先答:“哂之是生气了。”
“不对,”朱文正说,“是怪罪之义。”
马秀英说:“哂是嘲笑的意思。为什么嘲笑子路?因为子路说,他用三年的时间,就能够把一个受到大国威胁又加上灾害严重的中等国家治理好,你们说能吗?”
“不能!”几个孩子一齐喊。
丫环金菊悄然来到马秀英身后,说了几句悄悄话。马秀英皱起了眉头,想了想对孩子们说:“你们先自己学,文正,你大,你领着念,把课文念熟了,再默写,不准淘气,晚饭给你们做好吃的。”孩子们答应了。
说罢,马秀英和金菊向房子里走去。
一路走着,马秀英很感纳闷,是什么人这样大的口气,口口声声叫朱元璋的名讳呢?听金菊说,这个老头相貌不凡,还领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姑娘是武将打扮,背两把宝刀,难道这就是朱元璋的“未婚妻”?他什么时候定的亲?朱元璋可从没说起过呀?她觉得蹊跷,必须赶在朱元璋回来前去看个究竟,她不相信朱元璋会去拈花折柳,更不相信他出家当和尚时有人会与他定亲。
她和金菊来到前院会客厅门外,马秀英有点犹豫。
马秀英没有马上进去,却从门缝向里张望,见一长髯老者坐在春凳上看书,不时品茶,很有点仙风道骨气概,这正是给朱元璋看过风水坟地的郭山甫。他对面坐着一个长相俏丽且有几分凌厉的少女,她正是郭山甫的女儿郭宁莲。
马秀英把金菊拉到一旁问:“老人家到底怎么说的?”
金菊说:“他只说了一句,叫我去通报朱元璋,说当年许配给他的媳妇送来了。”
马秀英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没奈何。
金菊说:“这太不像样子了,他这么大事居然瞒着小姐。”
马秀英说:“如果是他当游方和尚时的允诺,倒不能太怪罪他,那时他还不认识我呀。”可天下有这样的傻瓜吗?愿将女儿嫁和尚?
金菊怪她的小姐就是心慈面软。主张不管真假,绝不可开这个先例,猫吃惯了腥,那还收得住吗?
马秀英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这小妮子,小小的人儿懂这么多,谁教你的?”
金菊说:“小姐真没良心!人家向着你说话,你倒派我的不是,我不管了,明儿个朱元璋娶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我看你怎么办!”
马秀英说:“那不成皇帝了吗?金菊,你看这事怎么办?”
金菊说,老天长眼,正巧赶上他不在。咱们一口回绝了那老头,说他已经有了夫人,给他点钱,打发他们上路,人不知鬼不觉的,等到朱元璋回来,知道了也晚了,他若压根不知道,就永远别告诉他这回事。
马秀英说:“看不出,金菊你这丫头还真有点鬼点子。你这办法不失为良策。可我觉得对不住这个老头,人家风尘仆仆地把女儿送来,就这么打发了,传出去不是对朱元璋的名声不好吗?”
金菊说:“你这人可少见!那好,你去认吧,替朱元璋多认几个小老婆回来。”
马秀英说:“我去见见再说吧。”
马秀英刚一走进客厅,正在看书的郭山甫肃然起敬地站了起来,打量她几眼,说:“这才是母仪天下的人。”
马秀英听明白了,只有皇后才能称母仪天下呀!这个仙风道骨的人怎么信口开河!她却装着不懂,连说:“快请坐。”并且亲自续茶,她发现郭宁莲正冷眼看着自己,就笑吟吟地说:“这位俊俏的小姐是令爱了?”
“是。”郭山甫说,“正是小女。”
郭宁莲不很客气地对马秀英说:“你就是朱元璋的夫人了?想不到这小和尚袈裟一脱,还真有艳福呢。”
马秀英被说得面红耳赤,颇不自在。
郭山甫说这事不能怪朱元璋,更不能怪夫人。
郭宁莲言语犀利地说:“这么说应该怪我了?我娘早说过,路上捡来个小和尚靠不住,怎么样,不幸言中了吧?”
这话让马秀英暗吃一惊。还真是他当和尚时的越轨之举。更叫她吃惊的是郭宁莲,不但打扮,就连言谈举止都有一股侠气,三从四德的礼仪在她身上踪影全无。
郭山甫想换个轻松一点的话题:“你认识郭兴、郭英吗?”
“认识呀。”马秀英说那是两个很好的人,如今都跟着朱元璋领兵操练呢。
郭山甫说:“他们都是犬子。”
这又是个意外。马秀英已来不及细想这其中的人物关系了,只本能地意识到,这更不能慢待了。
“失敬,失敬,”马秀英连忙说,“等一会儿我叫人去请他们兄弟来,你们父子兄妹团聚一下,这是大喜事呀。”
郭宁莲却说:“我可要回家了,谁爱团聚谁团聚。”显得很任性。
马秀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郭山甫脸上挂不住,喝斥道:“休得胡言,婚姻大事,岂是这样草率的吗?”
女儿顶撞说:“父亲倒不草率,把女儿许配人家,连人家有没有老婆都不知道,贸然送来,这多有面子呀!”
郭山甫气得脸都白了。
马秀英说:“姑娘且莫着急,总会有个办法的。”她也只能这样说。
郭宁莲却掉过身去看窗外了。
一时气氛相当尴尬,马秀英连忙吩咐站在门外的金菊,快快到兵营里去请二位郭将军。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27节 你做夫人,我为妾

父亲、妹妹迟早会来,郭兴、郭英二人心里有数。但郭兴一直心里揣着个小兔子,他并不赞成再把妹妹送来嫁给朱元璋,他既已被郭子兴招了女婿,妹妹再来,算怎么回事?可他也知道他爹的执拗,担心将来有难堪的日子,这一天不是来了吗?为朱元璋成亲的事,他已给父亲写信了,他怎么还来呢?让妹妹给人家做小?
一阵喧嚷后,郭兴、郭英回来了,都问候了父亲,然后问:“妹妹不是来了吗?怎么不见?”
郭山甫说:“方才还在。大概出去方便了。”随后又埋怨两个儿子说:“你妹妹跟我耍脾气了,都怪你们,朱元璋既已成了亲,该写封信告诉我呀!”
郭英道:“父亲不是会占卜吗?这么大的事难道没算出来吗?”郭兴扑哧一笑,又见父亲生了气,忙捂住嘴。郭兴说:“我们真写了信了,一报平安,二说了妹妹的事,十多天了,还没接到吗?”
郭山甫说,兵荒马乱的,可能耽搁了。
郭英说:“那现在怎么办?妹妹那脾气,也不能给人家做小啊!”
郭山甫感到两难,说:“现在是双手捧个刺猬了。我是看不错的,你妹妹是国母相,现在即使做小,也不能悔婚。”
郭英说:“这可便宜朱元璋了。”
郭山甫问起朱元璋口碑怎么样?
郭兴说,他这人,大事看得准,小事能忍让,知道怎样得人心。只是,冷眼看郭子兴还是不会放心,别看做了他女婿。
郭英也说,郭子兴的心眼比针鼻儿都小。前天来滁州视察,汤和因为说了句“朱镇抚领我们打下滁州”,郭子兴就闷闷不乐了,别人在他面前夸不得朱元璋,再加上他小舅子和白吃饱的儿子在背后下蛆,郭英预感到日后也是难办。
郭山甫却不以为然,说这不要紧,郭子兴这种妒贤的人不会持久的,要他们尽心尽力辅佐朱元璋,有事提个醒,不能看他的笑话,说自己如果正当年,都会前来效力的。
郭英说:“别说那么远了,妹妹这事怎么办吧?”
郭山甫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当妾吧。你们两个人劝劝你妹妹,千万不能火上浇油。我冷眼看去,马秀英这个人敦厚、宽容,绝不会为难宁莲的。”
外面有人报:“朱镇抚回来了。”
三个人都起身向外迎,朱元璋军服未换,显得威武干练,一进来就说:“郭先生远来,有失迎迓,得罪了!你该说一声,我派人去接就是了,怎好让你这样奔波受苦!”
郭山甫说:“没有多少路,何必麻烦你。”
朱元璋请他们坐,又喊人上茶。马秀英进来,朱元璋问:“准备酒宴了吗?”
马秀英说:“这样的小事我都办不了,要我何用?酒宴已备停当,马上可以入席了。”
朱元璋开始脱军装。
这时金菊拿了一封信和马秀英咬耳朵。朱元璋看见了,问:“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马秀英说郭小姐在门房留了一封信给郭老伯,她回庐州老家去了!
人们大惊,这无异于在众人头顶上响了个炸雷。
郭兴要去追他妹妹。
郭山甫说:“你去没有用,那倔丫头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追不回来的,除非我去。”
人们都很为难,没想到马秀英笑吟吟地说:“我去吧。”
朱元璋摇头道:“最不合适的是你,你去了,等于火上泼油。”大家都认为朱元璋的话有理。
马秀英胸有成竹地说:“不会的。”她对金菊说,“备两匹马,你跟我去。”
郭兴也说:“不行。若不,谁也不用去追了,随她去吧,过一段消了气再说。”
朱元璋说:“不用追也罢。这件事最好的办法是悔婚。郭先生在我家迁坟时说此事,也只是说说,虽有个红帖子,我并没过聘礼,也就可以不算退婚,就当没这么回事。”
朱元璋本心并不想这样,一来郭宁莲显然已动怒,强扭的瓜不甜,况且他又必须顾及马秀英的感受,也只好放弃了。
郭英表示,这也说得过去。
不想郭山甫却不答应:“不行。婚姻大事,岂是儿戏!父母做主,天经地义,由不得她的性子,就是给元璋做妾,也认了,这也是命中注定的。”
这一来又僵了。马秀英拉了金菊一把,二人悄悄溜了出去。
马秀英、金菊两人骑马出了城门,一路拍马疾行,马秀英有信心追上,郭宁莲是步行,她走不多远。
金菊说:“我真不明白小姐是不是犯糊涂,你自告奋勇追她干什么?没有你这样的,你得意你丈夫小老婆越多越好哇?”
马秀英说,元璋接过人家的庚贴,现在怎么好悔婚?郭老伯又那么执拗,他两个儿子又在元璋这里帮扶,从哪儿看,都得玉成。
金菊说:“我看小姐是专往有刺的地方抓!我冷眼看去,郭家小姐是沾火就着的性子,处处拔尖、任性,弄到一起,日后怎么处?她要不骑到你脖梗上才怪呢。”
马秀英说:“只要我处事公平,待人真诚,石头心也会感化的,你就别跟着瞎唠叨了。”
金菊气得不再搭言,她认为马秀英心地善良到这地步就是窝囊了。
又走了一程,在接近一座村庄时,金菊发现村口小河边有个人特别像郭宁莲,此时正坐在石桥栏上歇息。
金菊说:“你看,前面小桥上有个女的,是她吧?”
马秀英手搭凉棚一望,欣喜地说:“没错,走累了,在那儿歇着呢。”
在桥上休息的的确是郭宁莲。她身上的汗消了后,走到桥下,在小溪边浇湿了手帕在擦脸。她突然发现水中有两个人影倒映出来,一激灵,从背后嗖地抽出长剑,腾地倒退两步转过身来,拉开了攻击架势,当她发现身后站着的是马秀英主仆时,不由得怔住了。
“姑娘好身手啊!”马秀英笑呵呵地说。
郭宁莲把剑收回鞘,冷冷地说:“身手好与坏,与夫人没有关系吧。”说罢夺路要走。
“小姐请等等。”马秀英拦住她说,自己是特意代表大家追出城来接小姐回去的。
“你?”郭宁莲打量着她,冷笑着说:“接我回去干什么?在你的治下,给朱元璋做小?”
马秀英说:“姑娘不要生气,都好商量,回去再说。”
“是吗?”郭宁莲高挑凤眉,挑战似地说:“真的好商量,你把正夫人的位置让给我,我当夫人你当妾,如果行,我就去。”
这一军将得够狠的了。只要是个有自尊的女人,谁都受不了这样带有污辱性的挑衅。说过了,郭宁莲得胜似的用揶揄的目光直视着马秀英,嘴角挂着冷笑。
金菊气得要上前说话,马秀英拦住了她。马秀英不愠不火地说:“这也正是我的意思,姐妹们处好了,谁正谁偏、谁大谁小本来没什么大关系。”
一听这话,金菊在一旁跺脚道:“小姐!”
马秀英不是走嘴,也不是一时的敷衍,她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是她在决定出城追赶郭宁莲时就想好了的,她真的并不把偏正看得那么重,她想的是朱元璋的大业。既然这位风水先生连占着龙脉的坟茔地都肯点给朱元璋,舍得打发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来辅佐朱元璋,这份心意就很感人,何况他的占卜术如果真的灵验,日后朱元璋登上九五之尊,人家郭山甫是功不可没的,退居次位,也是为了顾全大局。所以她对金菊的强烈不满一点都不在乎。
马秀英仍旧笑眯眯地说:“你看这样行吗?就同我回去,你做夫人,我为妾。”
郭宁莲有点蒙了,不认识地打量着马秀英,那眼神似乎是想洞穿她的五脏六腑看看她的承诺是真是假。郭宁莲镇定一下自己,说:“我这人,是不受人骗的,你别想在我面前耍花招。”是啊,天底下有这么傻的人吗?把自己的正夫人位子让给别人,甘心退居妾位,她图的是什么?求的又是什么?只有一种理解,是圈套,是陷阱,或者是一种虚伪的姿态,她一定以为她这一让,我就会受了感动,就会乖乖地就范了!哼,你还不认识我郭宁莲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马秀英说:“天地良心,我有骗你的必要吗?到时候不把你扶正,你不嫁元璋就是了嘛,你并没有什么损失呀。”
郭宁莲咄咄逼人地说:“既然夫人这样大度,我也就当仁不让了。不过,口说无凭,你须出个字据。”
“这个自然。”马秀英口吻平和地答应了,说:“我来追你之前,已立好了字据。”说着向拴在桥头的坐骑走去。这可急坏了金菊,她三步两步赶到前面去,直愣愣地冲马秀英发起火来,“你是傻呀,还是疯了?她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把元配正位让给她!说什么也不行。”她急得眼泪都在眼圈里打转了。
“好丫头,我没白疼你。”马秀英十分感动地望着金菊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不傻也不疯,我自有我的道理,有空再跟你详细说。”
她从马鞍上的皮套里找出一张写好的且按了手印的契约纸,送到郭宁莲手上,说:“请小姐过目。”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28节 你那么把我当回事吗

郭宁莲看过,惊诧莫名地望着马秀英,问:“你这是真心?可没人逼你呀。”
马秀英说:“若不是真心,我会亲自来追你回去吗?”
郭宁莲低头沉思片刻,说:“你可不兴反悔呀。反悔我也不怕,有你的字据在!”
马秀英说:“天不早了,我们回城吧。”
郭宁莲长叹了一声:“难道这就是命?是老天在冥冥中精心安排的吗?”
金菊气得对马秀英说:“得了便宜还卖乖,真叫人看不上。”马秀英却说:“是我和她换,又不是你,你生这么大气干什么?”
金菊更气了:“狗咬吕洞宾,你不识好人心!”
眼前发生的戏剧性一幕,也真的把郭宁莲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她再拒绝跟马秀英回滁州去就理亏了。但她无论如何不相信马秀英会善良到这种地步。也好,跟她回去,看她布的是什么样的迷魂阵!能让我郭宁莲上套的人还没出世呢。
郭山甫了却了嫁女的心愿,一身轻松,特地把二男一女叫到一起,再三叮嘱他们要好好佐主相夫,他这次更加明确地向儿女们宣示,日后朱元璋必成大器,他把儿女们领上了一条光宗耀祖的路,自己也颇自得。儿女们未必全信,但事已至此,又都对朱元璋寄予厚望,便都不再持有异议。惟一让郭山甫不安的是,女儿回来后以得胜者自居,妻妾名份尚有争议,郭山甫和两个儿子都极力劝郭宁莲放弃荒唐的想法,但她嘻嘻哈哈不往正路上说,郭山甫没办法,又去劝马秀英,甚至说他女儿没有正宫的命,要马秀英不要纵容她,马秀英只是一笑而已,这是郭山甫惟一焦心的事。
他悄悄卜了一卦,从卦象上看是令他放心的,女儿办不成这件事,又是个祥和的结局。这令他稍感轻松。正巧朱元璋进来,见郭山甫正要收起卜卦的钱币,就要求给他占卜一下。
郭山甫爽快地答应下来,连掷三次,郭山甫开始琢磨。
朱元璋认出这是豫卦,就问怎么样。
郭山甫说这是坤下震上卦,豫,利建侯行师。
朱元璋很高兴,但马上又问:“是郭子兴建侯行师,还是我?”
郭山甫不屑地说:“我吃饱了没事干了?给别人测什么卦。”
朱元璋心里热乎乎的,他又问:“怎样才有利无害?”
郭山甫说他只就卦象而论。此卦上卦为震,下卦为坤,坤为地,震为雷,是雷出地奋之象。豫本是喜悦之貌,震卦于人为诸侯之象,坤卦于人喻众,为师役之象。这是说起兵会顺利。
这正是朱元璋求之不得的。他接着问起了爻解。
郭山甫讲解道,这是豫卦第四爻,九四,由豫,大有得;勿疑,朋盍簪。什么意思呢?指自己快乐,也让大家一道快乐,因而大得人心,这种事不用怀疑,一定会众望所归。从卦象看,六爻中其余五爻都是阴,此爻为独阳,为此卦之主,而得众阴所宗,故有大有得的爻象。
朱元璋说:“好是好,可我现在是寄人篱下。”这是他的心底之叹。
郭山甫道:“那有什么!守拙、藏拙,必有后福。”
“谢谢岳父大人,”朱元璋由衷地说,“小婿懂得了。”
其实,不劳郭山甫指点,朱元璋的守拙之术已很精到,他从不露锋芒,不招摇,惟恐受人猜忌,自从当了郭子兴的女婿,境况虽有好转,他也仿佛看到了暗处紧盯着他的眼睛,他必须保持警惕,保持低调。
但这并不能排除厄运,他万万想不到,此时郭天叙、郭天爵还有张天佑几个人正共同攻击朱元璋。张天佑说:“从前,朱元璋只身一人来投元帅,现在你封了他总兵,管好几万兵马,他权太大了不是好事。”
郭子兴倒还厚道公允,好几万人也是朱元璋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呀。
郭天叙认为他手下猛将如云,徐达、汤和、吴良兄弟、郭兴弟兄,还有花云、陆仲亨、费聚,不是朱元璋的同乡、光腚朋友,就是他笼络过去的,这些人都围着他转,把他当主公了,长了,这不是篡位了吗?
郭子兴不悦道:“你们别吃饱了没事专说这些,人家朱元璋在我危难时挺身而出,你们干什么去了?都吓得尿裤子了。”
“朱元璋挺仗义不假,可也得防他渐成羽翼。”张天佑仍不罢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问郭子兴可能有耳闻吧?朱元璋连续起用了几个谋士,冯氏兄弟,还有那个李善长,号称张良、孔明一样的人物,这些人在一起,谈的都是如何得民心、取天下的事,他朱元璋可不是把自己当成张飞的,而觉得自己是刘玄德。不然,为什么不把这些谋士送到郭子兴跟前来替主公谋划?
这句话起作用了,郭子兴皱着眉头半天没作声。
他觉得,人心隔肚皮,也不能说张天佑说的全没道理。郭子兴也看出朱元璋是个很能忍的人,如果他是个沾火就着的一勇之夫,反倒不用担心了。最让郭子兴心里嘀咕的就是他广招天下贤士,却为他自己所用,这多少有些可疑。
张天佑见他听进去了,忙献计,说他有一个办法,一来可翦其羽翼,二来也试试他的真心。
郭子兴问是什么办法?
张天佑鼓动他向朱元璋要人,把他手下的七梁八柱,不分文武,全要到元帅帐下来,看他干不干?他没二话,也就没二心,他若是推三阻四不乐意,那就证明他有二心。
郭子兴显然默许了,只说:“你们先去吧,别到处嚷嚷,朱元璋不管怎样也是我的女婿,家里内讧,传出去不好听。”
这话在张天佑听来,已是不痛不痒的官样文章了,不由得暗喜。
马秀英在后院书房课子未归,金菊估计朱元璋快回来了,就赶回卧房来。
金菊帮马秀英放下了蚊帐,拉好窗帘,正要往外走,朱元璋回来了。金菊说了声:“姑爷回来了?”
朱元璋哼了一声,无意中瞥了金菊一眼,觉得金菊一夜之间长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很动人,朱元璋不由得心里微微一动,便忍不住说,“从前我怎么没注意,你挺标致呀,长得越来越水灵了。”
金菊羞红了脸,说:“你拿一个丫环开什么玩笑!”朱元璋嘿嘿地乐了。
金菊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住,说:“姑爷听说了吧?夫人要把元配的位儿让给那个新来的野女人。”
朱元璋一边脱长袍一边说:“人家也是有根基的良家女儿,怎么叫人家野女人。”
金菊说:“她一来就想把别人踩在脚底下,这种人好得了吗?听姑爷的口气,看上人家了?”
朱元璋说:“真是忠心的好丫环。向着你的主子,生怕马秀英吃亏。其实,谁妻谁妾,都无所谓。”
“你当然是喜欢新来的了。”金菊说,“男人不都是喜新厌旧吗?”
“你好大的口气。”朱元璋说,“太没规矩了,我朱元璋长到二十几岁,还从来没人这么教训我呢,你是吃了豹子胆了!”
金菊不服气:“我怕什么?不就是个侍候人的丫环吗?”
朱元璋忽然平心静气地问:“你看这事怎么办?”
金菊说:“这得你拿主意。我知道你舍不得放那女的走,两个都要,我家小姐没说的,可你得小心点,你若真把新来的扶了正,我看你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朱元璋索性坐下来:“倒杯茶给我,请慢慢道来,我有什么祸吗?”
“不但有祸,还是大祸呢。”金菊煞有介事地说,“郭元帅,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小姐的舅舅,你怎么交代?你可是端人家饭碗的呀。”
抬出郭子兴来压朱元璋,金菊认为是惟一的办法,朱元璋喜新厌旧把元配夫人置于妾位,郭子兴这一关能过得去?
这话其实正好说到朱元璋心里去了,他再蠢,也不会不有所顾忌,何况他怎么忍心把贤惠的马秀英降格为妾呢。
朱元璋正要说话,听见了脚步声,金菊走前嘱咐说:“你千万不能依着小姐,她心太软了,你不答应,她也就死心了。”
朱元璋只是笑笑。
马秀英进来,问方才金菊跟他说什么呢,走到窗下都听见她嚷嚷了。
朱元璋说:“你调教出来的丫头对你够忠心耿耿的了,生怕你降为妾,那样子像要吃人。”
马秀英笑了,金菊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到马秀英跟前时才八岁,她认的字全是马秀英教的,她能不向着主子吗?
朱元璋问:“听说你要主动退守妾位?”这话明显带有戏谑成分。
“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马秀英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地说。
“这你可冤枉我了。”朱元璋说,“我再昏头,也不会做出这样乱纲常的事呀。”
“是吗?”马秀英说,“那你是舍得放郭小姐走了?”
“不一定是放走啊。”朱元璋说,“她为妾,你总会容下她吧。”
“你看看,来不来就要坐我一个不容人的罪名了。”马秀英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把字据都给她了,明天她再按上个手押,就成了,她是夫人,我是妾。”
朱元璋正色说:“这事你不与我商量,实在荒唐,让我居中无法调停。”
“对你来说,怎么的都没损失,”马秀英说,“谁上谁下,谁先谁后,你都是两个夫人,一点亏不吃。”
朱元璋吃吃地笑起来,他说:“别闹了,这事不能这么办。况且,你真这么换了位,我夹在中间多难堪!我怎么对你父母、兄弟讲啊!”
“这倒是你的真心话,”马秀英说,“你怕惹火了我父亲赶走你,是不是?你现在腰杆已经硬了,手握重兵,挟天子以令诸侯都可以了,还把他们当回事?”
朱元璋悚然心惊地说:“这话可言重了!别人这样猜忌我,我尚可忍受,如果夫人也这样看待我朱元璋,我一头碰死的心都有了。”
马秀英说:“你那么把我当回事吗?”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29节 蓄势待发

朱元璋说:“像你这样知书达理又善解人意的内人,四海难寻。有人说过,我的福气一多半来自你,你是旺夫的相,没有你,我也许事事受阻,一事无成。”
“这话谁说的?谁会把我抬这么高?”马秀英说,“对了,那个李善长。你可从来没当我说过呀。”
“对了,李善长当你面说过的,今天,又说这话的是郭山甫先生。”
“郭山甫?”马秀英也觉得不可思议。
朱元璋说:“他是精通《易经》的人,他是据理而论。如果出于私心,他应当把这些溢美之词用到他自己女儿身上去。”
马秀英叹口气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
朱元璋说:“天下佳丽还怕没有吗?”
马秀英说:“我倒不是怕失去了郭小姐,她的两个哥哥都是你的左膀右臂,如果得罪了人家,岂不是轻重不分因小失大了吗?”
朱元璋好不感动,他拉住马秀英的手,把她拥到怀中,说:“我的好夫人,你的心真是太好了,水晶一样纯!我对你说一句真话,你想听吗?”
马秀英仰起头来:“你说。”
朱元璋说:“我是很喜欢郭宁莲,她率真、美丽,又有其父、其兄的友谊,我乐意结亲。但今天这一闹,我寒心了,我有点讨厌她。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自重呢?明明知道人家有了元配夫人,却硬要挤掉别人,自己越位上去,这样的女人我宁可不要,也宁可得罪了她的父亲、哥哥,我不能昧着良心,更不该对不起你。”
他说得很动情,马秀英听得也很动情,她把朱元璋抱得紧紧的,流着泪说:“元璋,有你这一番话就够了,我为你做什么都在所不辞。”
郭山甫要走了,女儿的事并没四脚落地,人是追回来了,可郭宁莲这两天嘻嘻哈哈的,放出风来,说她已在私下里与马秀英达成默契,对换偏正,这让郭山甫十分难堪,他几次对朱元璋表示,决不可以这样,朱元璋的态度似乎有点暧昧,不置可否。
这天,朱元璋置酒招待郭家人,菜早上了三道,却不见郭宁莲的影子,给大家筛酒的马秀英吩咐门外的金菊,再去请一下,不然郭小姐来了时饭菜都凉了。
郭山甫说:“夫人你快坐下吃吧,没有外人,不要管她,我这女儿叫我宠坏了。”
“我怎么叫你宠坏了?”恰这时郭宁莲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进来,接话茬说,“爹你怎么专门在外人跟前贬你女儿呢?”
马秀英拉开一张椅子待她坐下,自己也挨她坐了,把斟好的酒送到她跟前。
郭山甫忙说:“她从不沾酒的。”
“谁说的,”郭宁莲却不给父亲的话作脸,她说,“若是想喝,三斤二斤都无所谓。”
朱元璋看了马秀英一眼,马秀英见她一仰脖喝干了一碗,马上又斟上,说:“小姐太爽快了,是里外透亮的灯笼,我喜欢交这样的朋友。”
又干了一碗酒后,郭宁莲说:“大家都在这儿,正好了结了这件无头案。”她从怀里取出马秀英出具的契约,抖开让大家看:“这是昨天马小姐具结的文书,白纸黑字,她愿把元配正位让给我,我为正,她为妾。现在,只要我再按上个手印,就成真了。”
郭山甫如同被人掴了一记耳光,脸上热辣辣的,都红到了耳根了,郭兴、郭英也颇不自在,又不能制止这个任性的妹妹,只是瞪着她。
郭山甫几乎是震怒地对女儿说,这种乾坤颠倒的事不可为,郭兴也趁机劝妹妹,有话从长计议。
“不,好坏得失,在此一举,”郭宁莲说,“我办事不喜欢拖泥带水。”
朱元璋早放下了筷子,望着天棚蓄势待发。
马秀英说:“你按手印吧,按了就作数了。”
“是吗?”郭宁莲左手拿着契约,看着自己的右手大拇指,嘻嘻哈哈地说,“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按上一个手印,我就是朱总兵的正室了。”说毕她纵声大笑起来,没人敢劝她,也无法支持她。
笑着笑着,郭宁莲的泪水夺眶而下,大家正百思不解时,她突然说:“马大姐,你一定骂我浅薄,一定骂我是泼妇了。我初时听到朱元璋又娶了娘子,怪他言而无信,才决定悔婚回家,后来马小姐追到十里开外,又那样坦诚相待,甚至愿易位,我心里能不感激?我逼你立字据,是试试你的真心。马大姐,天下的女人堆里,有你这样心胸和修养的人,千古难觅啊!就冲这个,我也愿留下来,不全是为朱元璋,而是为了小姐这片情。”她当着众人的面,把那张契约扯了个粉碎。
马秀英早已涕泗交流与她拥到了一起,门口的金菊也珠泪纷纷。郭山甫长吁了一口气,为他的女儿露出了骄傲的笑容,朱元璋虽不便表态,也很觉欣慰,一场危机过去了,无论对郭家,还是对朱元璋,这都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纳妾虽是小事,朱元璋仍然觉得无法向郭子兴启齿。还是马秀英看出了他的难处,也不与朱元璋商量,主动告诉了父亲。她竟然说是她做主,让朱元璋纳妾的原因有二,一是说在朱元璋有难时,人家对朱元璋有恩,又有过口头承诺;二是这郭宁莲武功超群,可以当个心腹保镖用,总比别人上心。
郭子兴心里本来不痛快,怕自己的女儿受委屈,见马秀英这么开通,他也就乐得做顺水人情了。这一来,郭子兴不好再装聋作哑,他出面招待了郭山甫,还答应挑个正日子办喜事。朱元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对马秀英更加敬重了。
这天午后,朱元璋被郭子兴召见。
朱元璋走进帅府,恭恭敬敬地行礼后,说:“岳父大人召小婿来,不知有何大事?”
郭子兴说:“快坐下,一家人客气什么。”
朱元璋落座后,郭子兴问:“喜事操办得怎么样了?我冷眼观察,这个郭小姐快人快语,是个女中豪杰。”
朱元璋说她自幼习武,书自然读得少,狂放外露些,心地是善良的。
“那就好。”郭子兴说,“我叫天叙他们帮你筹办一下,大家也热闹热闹。”
朱元璋说:“谢谢岳父费心。现在兵荒马乱的,不宜大操大办,何况又是纳妾,郭宁莲和她父兄都同意不操办。”
“这就好,”郭子兴说,“只要她家不挑理,我就放心了。”他端起茶杯,突然说他明天打算回濠州去,眼下元朝丞相脱脱又率兵来攻,孙德崖和赵均用顶不住了,天天告急求援。
朱元璋毫无思想准备,他也认为是该回援,姑且不念是一道起兵,从唇亡齿寒道理上,也该回师,就不要去计较过去他们的恶行了。
“这正是我心里要说的话。”郭子兴说,“三万兵,我带走两万,少了解不了围。”他一边说一边审视着朱元璋的脸色变化。
朱元璋稍稍怔了一下,马上变得自然了,他说:“岳父年事已高,不宜鞍马劳顿,还是小婿带兵回援濠州吧。”他不知郭子兴本意,只好试探着说。
“不必争了。”郭子兴道,“濠州毕竟是发祥地,丢不得的。只有我回去,能镇邪,孙德崖、赵均用这等小人才不至于太过分。你回去恐有不虞,上回你伤他们伤得太重了,仇疙瘩一时难解,你回去我不放心。”
朱元璋忍着不快答应了:“也好。”
郭子兴说:“人呢,我得带几员猛将,徐达、汤和、耿再成、花云、陆仲亨、费聚、吴良、吴桢都跟我去。你可留下郭兴、郭英弟兄。”
朱元璋还是忍着,说:“行。”
忍归忍,朱元璋已经感受到由于猜忌而形成的压力了,人家不明说,他又没法表白,只能逆来顺受,别让郭子兴看到自己有任何反感。
郭子兴又说:“从前,都是你在我跟前出谋献策,你不在了,我就让李善长、冯国用、冯国胜早晚为我谋划吧,回头你告诉他们一声,这往后跟着我。”
这话简直没有商量余地,朱元璋又惊又怒,这已是明显的釜底抽薪了。如果朱元璋一口回绝,或稍有犹豫,都会被郭子兴视作有二心,他不能留这个把柄,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况且要看看下一步棋才好下定论,说不定又是有人在郭子兴面前进了谗言。朱元璋尽管心里既伤心又愤怒,但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他甚至是笑着应承:“其实岳父都不用说,叫他们跟着就是了。”
郭子兴说:“好歹都是你招的人,哪能不告诉你一声。”
朱元璋道:“人虽是我招来的,还不是为元帅在广招天下贤士?”
郭子兴放了心,显得十分高兴,说:“你去歇着吧,我离开滁阳后,好好守住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与元军接战,新纳小妾,好好乐呵几天。”
朱元璋恭谨地说:“谢谢岳父关切。”
朱元璋走了,郭子兴大功垂成般地仰在太师椅里长吁了一口气。他多少感到有点慰藉,看来朱元璋并不像张天佑说的那样野心勃勃,不然会这样痛快地缴枪吗?这么一想,自己心里反倒有点抱愧了。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30节 离间我们翁婿之间的关系

由于朱元璋毫无二心的表现,这几天郭子兴很高兴,他昨天特地设宴为郭山甫送行。他对郭山甫说,他指望朱元璋为他打天下呢,可不止是民间所期望的养老送终。
心情好的时候,不论怎么忙,郭子兴都会约人弈棋。
郭子兴摆出了棋盘,张天佑来了。他看了郭子兴一眼,说:“姐夫气色不错啊,朱元璋没有表现出二心?”
“没有。”郭子兴坐下来,先执黑下了一子,占了右上角。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们几个总是疑神疑鬼,人家痛快得很。”
张天佑紧贴着它,紧了黑棋一口气,下了一子,他问:“你要人,他都肯放?”
郭子兴说:“我一窝给他端了,他二话不说,全答应。我倒心里有愧了,人家一片忠心,咱这样对待人家,人家会寒心的。”
张天佑说:“真奇怪呀!现在看,朱元璋不是大忠,就是大奸。”
“什么大忠大奸的?”郭子兴问。
张天佑认为,他是出于真心,那当然是大忠,如果他看破了我们的用心,却来个逆来顺受,换得我们的信赖,等待时机再动手,那可就是大奸了,十分可怕。
郭子兴说:“不可能是后者,你和天叙他们多琢磨点正经事吧,都老大不小了,没有真本事,只靠我这棵大树,何日是个了结?”
张天佑不好再说什么,用心下棋。
但朱元璋却有如走了一局被动的棋,仿佛郭子兴在自己的眼中下子,破坏了朱元璋的眼位,步步败局。
最后一缕夕照的余晖已经移下了西窗,屋子里开始昏暗起来,朱元璋一个人直挺挺地坐着,目光呆滞。门口的护兵笔直地站在那里。
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朱元璋一抬头,是徐达、汤和、陆仲亨、费聚、花云等人气呼呼地闯了进来。
朱元璋察颜观色,立刻明白他们来干什么,他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一扫悲愤的表情,热情洋溢地先发制人说:“你们来得正好,我正准备置酒为你们壮行呢!”
这一说,众将都愣了,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看看徐达。徐达问朱元璋:“这么说,你乐意?”他指的当然是郭子兴挖墙脚的事。
没等朱元璋表态,汤和粗鲁地说:“乐意个屁!这是没安好心!我说元璋啊,把我们这些人都从你跟前弄走,你光杆一个,可就好摆布了。”
朱元璋心想绝不可在部将面前流露怨情,他说:“你喝醉酒了吧?怎么胡说八道呢?”
陆仲亨说:“我们是心里有气。打横涧山,打滁阳又不是他郭元帅打的,我看他是担心你功高震主,想收拾你。”
“胡说!”朱元璋用力一拍桌子,训斥道:“说轻了,你们这是惑乱军心;说重了,这是离间我们翁婿之间的关系!”
话说得这么重,大出众将意料。一时大家情绪都很低落,汤和说:“真是多余,闹了这么个下场。”转身要走。
“回来!”朱元璋一喊,汤和只得站下。
朱元璋缓和口气说:“你们真能小题大做。让你们跟元帅杀回濠州去破围,是我提议的,你们怎么倒打一耙,归罪于别人呢?”
这更令众人吃惊,徐达也忍不住要问:“原来不是别人向你施压?”
朱元璋责备他连大道理、小道理都分不清。濠州与滁阳是一条藤上的两个瓜,濠州城一旦有失,滁州必难独存,救濠州即是保自己,他不把精壮之师、能征惯战之将派上去,那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费聚头脑毕竟简单,不禁拍了一下大腿:“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徐达毕竟老到些,他问:“既如此,为何不让你带兵去解濠州之围?”
朱元璋机敏地回答说:“郭元帅自然希望我代劳,这不是因为我新纳个小妾吗?我再三请战,他都要照顾我……”
众人都是释然的表情。汤和这才说:“这就一天云彩都散了,谁要拿咱朱总兵不当回事,那咱可不客气了。”又回过头来叫嚷:“摆酒席呀,元璋你可别说大话使小钱呀!你都有两个老婆了,我还一个没有呢!”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
李善长正在低头写什么,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是朱元璋来了。
李善长离座相迎,说:“我算计你该来了。”
朱元璋坐下问:“算我此来何事?”他没处说掏心话,思忖李善长定能洞察一切。
李善长说:“你不言,我也不说。”没想到他卖了个关子。
朱元璋说了句:“没什么,随便走走。”俯身望望,问,“先生写什么呢?”
“八条军纪呀!”李善长说,“你说了六条,我又加了两条,一条是不准破坏祖坟,另一条是不准在回民地区吃大荤,这两条弄不好,也会失民心。”
朱元璋说:“周到。今后军纪条规可以随时添加,凡是骚扰百姓的,都要严禁,不扰民而安民,是得胜之本。”
接下来是静场,两个人都不说话。
李善长一直观察着朱元璋,说:“没事我可要走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今天不是吃朱将军的喜酒吗?”
朱元璋说:“摆酒的主人还没去,你忙什么。现杀猪宰羊,总要一个时辰才成席。”
李善长悠悠地笑着,说:“那我们就干坐着?”
“为什么干坐着?”朱元璋说,“你说话呀。”
李善长道:“并不是我请将军来说话的,而是将军找上门来跟我说话的呀。”
朱元璋意味深长地笑笑,说:“你猜我有什么事找你?”
李善长说:“来告诉我,叫我率文武之众都跟了郭元帅去,这是朱将军的主意。”
朱元璋顺水推舟道:“是呀,倾城之兵出动,才有望解濠州之围呀。”
李善长说:“那将军又何必愁肠百结呀?”这真叫一针见血。
朱元璋忍不住苦笑了:“这是从哪里说起!我好好的,怎么叫愁肠百结呢!”
李善长说:“既这样,咱们没话。”
朱元璋说:“你想说什么?”
李善长道:“反了,是你想说什么。你对徐达他们说的那番冠冕堂皇的话,也只能瞒他们就是了。”
朱元璋起立,向李善长毕恭毕敬地一揖,说:“还求先生教我。”
“你何须我教?”李善长说,“你走了一招很高明的棋呀。”
朱元璋说他言过其实了。他说自己并没有动什么心计。元帅要尽起精兵良将去解濠州之围,他理应全力相助,并不含权术呀。
见他仍不肯说真话,李善长生气地站起来,说他要去出恭,不陪他了。朱元璋这才拉住他的袖子,说别再打哑谜了,他是倾吐苦水来的,心里憋得好不难受啊。
这一来,李善长也就不用迂回暗示了。
李善长说:“郭子兴怕你,怕你什么?功高震主是古来通病,郭子兴夺去你赖以支撑的全部人马,一石两鸟,一可削你权柄,断你爪牙,又可试探你有无二心。你的高明处不在于委曲求全地全部答应郭子兴的无理要求,而在于你在最信任的将领面前也一点怨言不露,一般人很难做到,你把危险摆脱了,应当高兴,干嘛又发愁呢?”
朱元璋说:“先生对我真是洞若观火呀!请你千万别说破了。并非在下连生死与共的朋友也信不过,他们多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个性,惟恐走露了风声。”
“我自然不会说破,”李善长说,“但冯国用、冯国胜岂能瞒得过?”
朱元璋一惊:“他们也看破了?”
李善长说:“他们刚从我这里走。”
朱元璋问:“他们怎么说?”
李善长道:“他们不让我告诉你,装糊涂,跟郭子兴去。但他们说,郭子兴这种心地偏狭的人,非但成不了霸业,寿命也长不了,人心归向,并不是外力所能阻断的。”
朱元璋也知道,这些朋友不会因为到了郭元帅身边就背弃了他。但他周围没了他们这些人,好比一棵树,砍去了所有的枝叶,剩一根光秃秃的树干,不是非枯死不可吗?
李善长说:“好在不会长久的。你实在不让我走,我留下就是。”
朱元璋说:“不好。你是他最看重的人,你留下,他会不放心的。”
李善长说他自有办法。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31节 洞房花烛夜

夜已深,外面的鞭炮声仍此起彼伏。
朱元璋踏着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的爆竹纸走来,显然酒喝得多了,脚步有些不稳,几个护兵上来要搀扶他,又都被他推开。
路过披着彩绸红花,窗上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他停顿了一下,却绕开了,径直上楼,这怪异的举动令守在新房门口的丫环七巧不解,立刻跑进去报信。
郭宁莲一直在洞房里等朱元璋罢酒散席。
高高低低几十支红烛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新人郭宁莲并不像别的新娘那样安静地坐在床头等待新郎到来。她在灯下擦拭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宝剑。
丫环七巧跑进来报告,说总兵大人不知怎么回事,路过新房门口看了一眼,没进来,上楼去了。
郭宁莲皱了一下眉头,却故作镇定地说:“别大惊小怪的,他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
丫环只得退出去。
朱元璋并非忘了今天是喜日子,他心头像压了千斤重石,透不过气来,尽管李善长称赞他“忍为贵”、“不露为上”,并不能缓解心头的悲愤之情,连自己的岳父都视自己为异己,时时处处防范,今后怎么办?不是要步步荆棘、处处掣肘吗?越想心里越堵,越堵越想痛痛快快地发泄一阵,而能让他宣泄的人,除了通情达理的马秀英,还能有谁?
马秀英在灯下写大字,金菊打了一盆热水进来,说:“该洗脚睡觉了,今天再也不用点灯熬油等他了。”
马秀英知她指何而言,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妮子,你比我还在乎呢。”
金菊也笑了:“我是替小姐抱不平啊。”
忽然一阵楼梯响,马秀英停下笔侧耳谛听,说:“怪呀,他怎么回来了?”
“谁回来了?”金菊马上想到她说的是朱元璋了,便说,“怎么可能?这工夫和新娘子亲热还亲热不过来呢。”
话音未落,朱元璋真的掀开门帘子进来了,像往常一样,往椅子上一坐,说,“金菊,打洗脚水来。”
金菊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看了马秀英一眼。马秀英笑吟吟地说:“你喝多了,走错门了,你该到新房去。”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这儿是我的家。”朱元璋固执地说,他见旁边有一盆水,就脱了鞋袜伸进脚去。
马秀英着急了,觉得这样会伤害郭宁莲,就像哄孩子似地说:“听话,你怎么能使性子呢?你今天是和人家郭小姐成亲的好日子,你把人家扔下,那成何体统了?那会伤人家心啊。”
朱元璋突然一阵阵悲从中来,眼里涌出泪来,哽噎着说:“谁知道我的心苦不苦?我伤不伤心?我把心掏给人家,人家还不饶我呀!”
他越抽噎越厉害,以至于放声大哭起来。
马秀英慌了,金菊更六神无主了,一劲儿问:“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去叫人?”
马秀英制止了金菊。只有马秀英知道丈夫的苦衷。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不到伤心处啊。他有了天大的委屈,不到爱妻跟前来哭,谁会看重他的廉价泪水?这么想了,马秀英反倒心里阵阵发热。
马秀英吩咐金菊先出去,叫她把门窗都关上。
金菊麻利地关紧了门窗,躲了出去。
马秀英坐到朱元璋旁边,拿面巾为他擦泪,柔声说:“你看你,哪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倒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了。不要紧,不是没天塌地陷吗?有什么苦恼事说出来,我替你担一半。”
朱元璋只是流泪不语。
马秀英这普普通通的几句话,如同一只巨大的温暖的手,轻轻地抚平、温暖了他那颗冷得发抖的心。
马秀英平静地走到案前,拿了一幅刚写好的中堂叫朱元璋看:“你看,这是我写给你的。”
朱元璋一看,是“能屈者能伸”五个隶书大字。
朱元璋眼睛一亮,故意问:“什么意思?”
马秀英说:“你明白,我又何必说穿?”
朱元璋突然觉得自己太没分量了,怎么好在女人面前作女人状?他倒不怕马秀英笑自己儿女情长,倒是怕她笑自己英雄气短。
朱元璋渐渐平静了,多少有点失悔,便说:“其实也没什么。多喝了几杯酒,我也不知怎么的了。”他的掩饰也是很不周严的。
马秀英说:“方才你哭,是真情流露,现在这话就是敷衍了。我不强求你说,你也不必为难。”
朱元璋问:“你说我会有什么烦恼事?”
马秀英说:“被人猜忌,当然烦恼了。”
朱元璋说:“你听到什么了?”
马秀英说:“父亲很得意地告诉我,他认为你对他忠贞不二,他把你的四梁八柱全都要走了,你都没有怨言。”
朱元璋的泪水又淌了下来:“只要他还认为我忠诚于他,我也不白为他出生入死了。”
“这还是有怨言嘛!”马秀英说,“你别怪他,他耳朵软,没主见,我弟弟他们又总是容不得人,在他耳边吹阴风,你别往心里去就是了,有我呢。”
朱元璋半夜三更在外面游荡不入新房,彻底激怒了新娘子。
郭宁莲大步走出新房。七巧从后面追出来:“小姐,你上哪儿去呀?”
见她要上楼,七巧急了,上来拉她:“你这么去了,闹起来多没面子呀?”
郭宁莲也不理睬她,已举步上楼了。
此时朱元璋心里亮堂多了,他解嘲似地说:“行了,哭几声好受多了,你一定笑话我了。”
“不,”马秀英说,“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愿意在我跟前哭一场,诉诉委屈,说明你不仅把我看成是夫人,也看作是红颜知己。我为什么写这五个字给你?其实响鼓何用重槌,你什么都明白。”
“谢谢夫人。”朱元璋很感动,说,“有机会你多在你父亲面前美言,我就无忧了。”他拿起她写的字幅,反复看,那才是语重心长啊。
马秀英说:“其实你够小心的了。去打横涧山时,部下用了你的旗号,你连忙制止,这都为了大局。我知道,那些名人志士都是看你朱元璋肯招天下贤才众望所归的,我父亲没有这个魄力,也难成大业,这我知道。”
朱元璋忙表白:“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可没有一点僭越的念头。”
马秀英说:“你看,你我虽为夫妻,你还是防我三分啊。也难怪,谁让我是元帅的女儿呢。”她认为向理不能向亲,有德者方能有成,否则费尽心机,天也不佑,她虽看不准朱元璋的日后到底会怎么样,但他踢的头三脚还是令人信服的,她让朱元璋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形,她都与他共生死。
朱元璋眼含热泪地拥抱了马秀英。
恰在此时,房门突然推开,郭宁莲出现在门外。马秀英怕发生不愉快的误会,忙从朱元璋怀中挣脱出来,朱元璋也忘记了脚还在水盆里,往起一站,带翻了铜盆,水洒了满地。
郭宁莲讥笑地说:“这怎么说!早知你们俩躲在这里如胶似漆地缠绵,我不该来呀。”
马秀英带笑说:“妹妹快请坐,我正要催他快回新房去呢。”
郭宁莲四顾打量着房中的陈设,说:“我可不做那棒打鸳鸯的事。”
马秀英一本正经地说:“真对不起,今天他到我这儿来,完全不是儿女情长,我也不该瞒妹妹,他是受了委屈,只能到我这儿发泄发泄。”
“是呀,”郭宁莲分明看见了朱元璋脸上的泪痕,说,“难舍难分到哭一场的地步,也着实叫人同情。早知这样,又何必要我呢?我不是个多余的人吗?”
马秀英说:“妹妹误会了。”
朱元璋很气恼,没好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夹枪带棒的!我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我连这点自由也没有了吗?”
这一说,郭宁莲扭身就走,说:“你永远留在这里才好呢。”
她一阵风地走了后,马秀英说:“真是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行了,你快过去吧,服个软,今天毕竟是洞房花烛夜呀。”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32节 好一个借花献佛

朱元璋索性开始脱衣服,往床上一躺,说他偏不去,今天就要睡在这儿。
马秀英板起面孔说:“你若这样,你永远别到我屋子里来。”
朱元璋坐起来:“怎么你也是这句话?”
马秀英说:“新婚之夜你睡在外面像话吗?”
朱元璋说:“你听听方才她阴阳怪气地说了些什么!”
马秀英善解人意地说:“换成我,也会像她一样。人家知道你和元配夫人怎么回事?说不定是元配挑唆的呢,不生气才怪,你不回去,不是连解释的余地都没了吗?”
朱元璋这才懒洋洋、迟疑着站起来。
金菊过来,把朱元璋的袍子往他身上一披,向门外一推,立刻把房门关上了。
朱元璋只得往外走,才发现还光着脚呢。又回去敲门,里面两个女人咯咯笑着,又把一双鞋从门缝里丢了出来。
后半夜的院子里有了凉意,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叫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新房里已经熄了灯,窗上黑漆漆一片。门口的红纱灯还亮着,在风中摇来晃去的。
朱元璋站在门外,推了推门,从里面锁了。伸手想拍门,却又犹豫着缩回手来,他在门口走来走去的。
终于,他伸手去敲门。
里面没有回音。朱元璋再次敲时,惊动了在院子里巡逻的上更士兵,朱元璋感到丢人,忙躲到一棵树后,待巡逻兵走后,才又出来敲。
其实郭宁莲并没有睡,她只是气。
丫环七巧一直站在窗前,撩开窗帘一角向外看,她小声说:“在门外转呢,若不,给他开开吧。”
郭宁莲不点头,她脸冲里躺在床上。
三星已经平西了,院子里除了小虫在草间唧唧地叫,阒无人声。
朱元璋蜷伏在树下睡着了。
马秀英也没睡,担心性子刚烈的郭宁莲会让朱元璋难堪,就打发金菊去探个究竟。
金菊悄悄走来,一见他睡露天的可怜样子,赶紧往回跑,在楼梯口碰上下楼来的马秀英,向大树下一指说:“咱把他叫到楼上来吧,多可怜啊。”
马秀英既心疼丈夫,又生郭宁莲的气。可她还是冷静了下来,为了今后家庭的和睦,她必须狠下一条心。
马秀英说:“不行。人家郭宁莲有气,撒够了气就好了,咱这个时候兜揽他,那是火上浇油了。”她狠了狠心,又回楼上去了。
这一切,都在七巧的侦察范围里,她把这一切都报告了郭宁莲,郭宁莲的气消了一大半,口气却不能软。
郭宁莲翻了个身,七巧说:“叫他进来吧,怪可怜的。”
郭宁莲说:“你可怜他你去叫,可不是我心软了。”
七巧忙出去开门,不禁偷着笑了起来。
七巧来到大树下,摇着朱元璋,叫道:“姑爷快醒醒,在外面睡会着凉的。”
朱元璋揉揉眼睛,站起来:“小姐不是拒绝接纳我吗?”
七巧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个主意,小姐就能开心了。我家小姐吃软不吃硬,你一服软,她什么仇都不记你了。”
朱元璋有气无力地爬起来说:“好吧,人硬气起来难,服软容易。”
当朱元璋跟进新房时,七巧一连点燃了好几支大红烛,郭宁莲明明听见脚步声了,仍然面向墙壁和衣而卧,视而不见,她必须严守被动立场。
朱元璋向七巧摆摆手,七巧会意,转身带严房门走了。
朱元璋走到帐前,低声说:“小姐,朱元璋给你赔罪了,千不该万不该在这好日子里惹你生这么大的气。”这招儿即使七巧不教他,他也会。
郭宁莲毫无反应。
朱元璋又说:“朱元璋也真不是个东西,像郭宁莲这样的美女天下打灯笼都难寻,你不借两条腿跑回洞房来守着人家,反倒惹她生气,该不该打?实在该打。”说着真的左右开弓打起自己的嘴巴来。
听见打嘴巴的噼啪声,郭宁莲呼地翻身坐起来,见朱元璋跪在床头,正在自己惩罚自己,她心软了,一把扯住他的手:“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在女人面前这么低三下四,你不怕丢人。”
朱元璋说丢人丢在自己老婆面前,也就不算丢人了,男子汉大丈夫在外头顶天立地,在家里本应比夫人矮半头。
郭宁莲撑不住笑了:“快起来吧,大男人跪在那儿多难为情。”
朱元璋说声“谢夫人恩典”。起来坐在床沿上。
郭宁莲说:“谁是夫人?我可不配,你夫人在楼上呢。”
朱元璋说:“你这人也是,人家马秀英把夫人的正位让给你,你又不要,又说这种酸话。”
“我是酸啊!”郭宁莲下床来,给朱元璋倒了一盏茶,说:“我若是会甜哥哥蜜姐姐的,你也不能在大喜日子里跑到她房里去,难分难舍地哭啊。”
朱元璋啜了一口茶,说他的哭,与儿女情长一点都挨不上。
“那你为什么哭?”郭宁莲问。
朱元璋迟疑着不想说。
“你怎么不说?难以启齿?还是信不过我?”郭宁莲说。
朱元璋长叹了一口气,说:“你我既为夫妻,告诉你也无妨。我受主上怀疑,尽收我兵权,将那些投奔我来的文士武将全都带走,我能不伤心吗?我难过的不在于受屈辱、受猜忌,而是这猜忌的人……”
郭宁莲快速抢接说:“这不容你的人是你的老泰山,对不对?”
朱元璋说:“夫人真是一点就透啊。”
郭宁莲叹息着说:“怪不得你找马秀英去倒苦水呢,做人真不易呀。但是你不必灰心,宜用韬晦之计,日后曲直自然分明。”
朱元璋说:“说得是。你不生我气了?”
郭宁莲说:“我生气也不过夜的。”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这人,从小跟两个哥哥耍枪弄棒,不像别的女孩子那么温柔,她问朱元璋会不会怪她?
朱元璋说他喜欢她的快人快语率真个性。
郭宁莲说:“我有个要求,希望你能答应。”
朱元璋说:“几个都行。”
郭宁莲道:“你千万不能把我养在深闺中,我会憋死的。你得答应让我冲锋陷阵,跟随你征讨四方。”
朱元璋说:“好啊,你与马秀英一主内,一主外,文武相济,我求之不得呢。”
郭宁莲高兴了:“我去给你弄洗脚水。”
朱元璋说:“叫丫环弄吧。”
“这个时候,我不希望有别人在。”郭宁莲这一说,朱元璋欣慰地笑了。
郭宁莲打开她的陪嫁衣箱,拿出一个很大的包袱来,说:“我送你一件礼物。”
朱元璋故意打诨:“黄金白银多少两啊?”
“你就认得黄白之物。”郭宁莲说,“我们升斗小民,哪有金银。”
包袱一打开,朱元璋差点照花了眼,原来是一副铠甲,里银外玉,做工极为精巧。他爱不释手地摆弄着,往身上比试着,说:“这是宝物啊,一定很有来历。”
郭宁莲告诉他,据传这是杨六郎的银盾玉甲,是她祖父传下来的,这次嫁女儿,父亲当作陪送给她了。
朱元璋很过意不去,这东西理应她两个哥哥继承啊,他们又久战沙场,最用得着的。
郭宁莲说:“我父亲说,他占卜过,这副甲胄,他们都承受不起,就像没福气当皇帝,坐上金銮殿也要烧屁股一样。”
朱元璋说:“感谢你的一番美意。我怕也没这个福气的。”
郭宁莲道:“我父亲把它当作陪嫁,是要给谁,这还不明白吗?我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
朱元璋重复了一句“借花献佛”,马上说:“好,好一个借花献佛。”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33节 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回援濠州已准备停当,只等誓师出征了。
郭子兴及众将全副戎装打扮,门外帅旗飘飘,队伍方阵整齐。
郭子兴说:“今天我们就要誓师出征,大家要踊跃向前,滁阳就留朱总兵把守。”
众将都称:“得令!”
郭子兴站起来,说:“那么我们就去阵前祭旗出师吧。”众将陆续起立,徐达、汤和等人都有不快神色,不时地目视朱元璋,朱元璋没事人似的,他叫人捧来一个包袱,说:“元帅稍等。”
郭子兴问他包袱里是什么?
朱元璋打开,是一副银光闪烁的嵌玉铠甲,郭子兴不禁脱口叫道:“真好铠甲呀,从没见过。”
朱元璋说这是有名的银盾玉甲,这是和田玉,穿上它上阵,冬暖夏凉,据说是宋朝大将杨延昭穿过的,不过不可考。他说这是小婿特意孝敬岳父大人的。
郭子兴特别高兴,当场披挂,不住地夸赞,还是元璋对我至忠至诚啊。
听了这话,在一旁的张天佑很不是滋味,对郭天叙道:“这小子城府很深,他这是给老爷子灌迷魂汤呢。”
徐达一伙也很不满,汤和小声说:“怎么一点刚气都没有了?一副好铠甲也送给了他,见了郭子兴避猫鼠似的?跟这么个窝囊废,还有什么指望。”
冯国用听了,只是哂笑。徐达注意到了他笑得不寻常,就知道先生这笑里有讲究。
冯国用说:“我只告诉二位,你们若能一下子看明白朱将军,他也就不值得你们舍生忘死地去辅佐了。”
徐达很信服地点了点头,知道看似水浅,里面深得很呢。
郭子兴突然四顾,问:“李善长先生怎么没到?”他转身问张天佑,“你没有告诉他行期吗?”
张天佑说:“告诉了,他没说去,也没说不去。”郭子兴一脸不悦。
郭子兴被众将前呼后拥着刚走到帅府大门口,丝袍葛巾的李善长才姗姗而来。
郭子兴脸色好看多了,他很客气地站下,说:“知道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今后有幸得以朝夕求教,还望直言。”
李善长不接这个茬,拱拱手说:“我是来为元帅送行的,但愿马到成功。”
不但郭子兴,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郭子兴立刻起了疑心,掉头去看朱元璋。
朱元璋连忙道:“百室先生,元帅寄厚望于你,你若不去,大煞风景。况且我这里没什么事。”
李善长却说:“不瞒各位,想去,身子不为我做主,我今天是来告假的,家父日前在定远老家亡故,我岂能不尽孝子之礼?”
这一说,郭子兴脸色好看些了,勉强说:“人子尽孝,天经地义。天佑,你着人拨些银两给李先生,聊表一点祭奠之意,李先生回家奔丧是正理。”
朱元璋看了李善长一眼,半信半疑,他父亲什么时候亡故的?好像很久了啊!
李善长深深一揖:“谢主公恩典。”
郭子兴不悦地说:“我看,成殓后你就回来吧,过去皇上有夺情之说,就是朝廷用人之际,不准重臣告丁忧在家守制三年。”
李善长说:“是。”
一边往前走,郭子兴忽然说:“元璋一个人守滁阳,有事没个人商量,我看天佑、天叙你们两个留下吧,不要自作主张,大事小情同朱总兵商量着办。”
二人似乎早有这个准备,愉快允诺。
李善长有意无意地与冯家兄弟交换了一下眼色,朱元璋早注意到了。
大队人马一走,滁阳顿时安静下来,朱元璋一日三餐也都能在家里陪妻妾同吃了。
这天中午,郭宁莲特地弄了一坛老酒给朱元璋喝。
饭菜摆上来,郭宁莲对七巧说:“去楼上请夫人下来,一起吃吧。”
七巧说早请过了,大夫人说她今天要吃斋,和大家吃不到一块儿。
郭宁莲目视朱元璋:“是借口吧?”
朱元璋早拿起了筷子,说是真的。她每逢初一、十五、释迦牟尼生日、观音大士生日什么的,都要吃斋。
见朱元璋喝了一大口酒,夹起一大块肉吞下去,郭宁莲笑道:“人家比你这个真的和尚都虔诚!你瞧你,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哪像个和尚。”
朱元璋心里很反感,不悦地说:“今后请你不要再和尚长和尚短的了,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郭宁莲说:“唉哟,没等怎么着,就觉着当过和尚不光彩了?好了,既然你不喜欢,我今后不再提和尚两个字,连与和尚有关的僧、钵、寺、庙一律不提,行了吧?对了,还有秃呢,光和亮怎么办?”
“光和亮怎么了?”朱元璋大口喝着酒。
“和尚不都是秃子吗?秃必光、光必亮,”郭宁莲说,“这也犯忌讳呀!”
朱元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算了,你爱怎么叫都随你,别人叫不行,我会恼的。”
郭宁莲说:“这我可得格外谢恩。”她吃了一口饭,审视着朱元璋粗犷的脸孔,说,初见你这副尊容的人,断不会想到你会有那么深的城府,有那么多的计谋。
朱元璋稀溜溜地喝着菜汤,说:“你这是夸我呀,还是在骂我?”
“都有。”郭宁莲突然问,“我送你的银盾玉甲呢?”
“干什么?”朱元璋反问。
“还给我吧。”郭宁莲说,“我两个哥哥知道了,和我闹个没完。”
朱元璋说:“哪有送了别人又往回要的道理?太小家子气了。不要紧,你哥哥那里我去说。”
郭宁莲冷笑着说:“你别又使花招了,我谅你也拿不出银盾玉甲来,你早巴结别人了。”心爱的东西,就是被人送给了皇上,她也会恼的。
“你都知道了?”朱元璋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说,“无论是从上司和长辈哪一面说,人家要,我也不能不给呀,算是孝敬吧。”
“你拿我的东西孝敬人?”况且郭宁莲断定他又骗人。郭子兴并不知道他有银盾玉甲,还不是他上赶着送上去的。
“这样好,这样好。”朱元璋说,“你别心疼,花钱买平安比什么都强。”
“你倒会做好人,若讲拍元帅马屁,应该让我两个哥哥去送、去拍,也轮不到你朱元璋。”
朱元璋有点不耐烦了,说:“你还有完没完了?我不傻又不苶,我不知道上战场时自己用方便啊?再说了,东西送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怎么支配是我的事,送人也好,毁了也好,都是我的事,你的情我早已领过了呀。”
郭宁莲忍不住笑了:“这话倒也公平,我又准备了一份厚礼,你要不要?”
朱元璋说:“和尚不贪财。”
“这可是你自称和尚的呀,我可没提。”郭宁莲说。
朱元璋忙问,这回的礼物是不是比银盾玉甲还要贵重啊?
“那还用说。”郭宁莲说这礼品不是物,而是人。
朱元璋不禁喜形于色,他坦言,时逢乱世,人才是本,有了人就有了地盘,有了军队,有了所有该有的。他问是将军还是谋士?
“是两个武人。”郭宁莲说,一个叫胡大海,和朱元璋年龄差不多,虎背熊腰,膂力过人;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小将叫邓愈?熏有勇有谋,都是虹县人。
“那你怎么认识的?”朱元璋问。
郭宁莲说,早年这胡大海教过她半年武艺,算是她师父呢。日前她托父亲捎信给他们,果真就来了。
朱元璋洋溢着喜色的脸渐渐变得灰暗起来。他唉声叹气起来,说:“你念过曹植的那首诗吗?其中两句是: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郭宁莲很理解他,这倒很像他目前的处境,他是为别人做嫁,给别人赶网,大鱼小鱼都进了人家的网,他闻点腥味而已。
朱元璋说:“比喻得很贴切。所以有时我很厌烦,多余再广纳贤良,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郭宁莲说:“既如此,我也多此一举了,幸好我有预见,把人打发了。”
“什么,打发了?”朱元璋不由得发火了,“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打发了?”
“反正你早就伤心了,”郭宁莲故意怄他,“还招惹这些烦恼干什么?”
朱元璋唉声叹气道:“鼠目寸光,鼠目寸光。”
郭宁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朱元璋立刻醒过腔来,用筷子点着她的鼻子说:“你骗我,根本没打发走,对不对?”
郭宁莲说:“这证明你说的伤心都是假的,你心里早有打算,虽然你招来的贤良被别人夺去,人心是夺不走的,迟早是你的人。”
“真不敢小看你了。”朱元璋由衷地说,“我朱元璋何幸,有了一个贤惠豁达的马秀英,又来一个刚烈忠心睿智的郭宁莲,我还到处去求贤,贤就在家里呀!”
郭宁莲也很受用,笑着说:“今后有大事小事别越过我这个门槛去,不要以为我只是个女流。”
“不敢不敢。一定朝夕就教。”朱元璋问,“人呢?两个将军何在?”
郭宁莲说:“被李善长先生劫走了,藏起来了。”
“这是何故?”朱元璋问。
“不藏起来,不又要被郭子兴征用了吗?”郭宁莲说。朱元璋笑起来。
郭宁莲说:“你不给李善长先生送点奠仪去吗?他不是要赶回定远去葬父吗?”
朱元璋说他疑心,并没有这回事。
“什么?他父亲没死?”郭宁莲不信,岂有红口白牙咒自己父亲的道理?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34节 瞒过初一岂能瞒过十五

朱元璋的猜测没有错,大队人马走了,李善长既未穿丧服,也没星夜回籍奔丧。
朱元璋一走进李府,见李善长仍是平常装束,就说:“先生居丧,怎么不穿丧服?”
李善长告诉他丧服早已穿过了,不是今年而已。
朱元璋不禁又惊又喜,果然不出所料,奔丧是先生的金蝉脱壳计。不过他以为,瞒过初一岂能瞒过十五?
李善长说:“家父是三年前过世的。过几天我要回去迁坟,也是办丧事,不为欺骗。”
朱元璋松了口气哀叹,不知是什么人给岳丈出了这么个歹毒的主意,把自己架空起来,再放到炭火上去烤。
李善长称赞他是很高明的。这是一劫,这一劫并没过去,郭子兴是个懦弱又多猜忌的人,周围进谗言的人又恰恰是小舅子、儿子,对他这女婿——还是个义女婿就很不利了。
朱元璋说他的办法是退避三舍。
“很对。”李善长主张不与之争锋,要装傻、装憨,让人看不出他有半点野心,也就安全了,然后静观其变。
朱元璋带有三分解释地说:“其实,我很希望辅佐岳父成就大事,他收留了我,又把女儿许配给我,我怎么会背弃他?”即使在他最亲近、最信任的谋臣面前,朱元璋也不肯把夹着的尾巴让人看见,他不能让人感到他有野心、有非分之想。如果水到渠成,被人架着、拥戴着登了大位,那就光彩得多。
李善长一眼就看穿了朱元璋的内心,他也不去点破,反而用冠冕堂皇的话为他开脱,哪怕他弑父弑君,也都可以“名正言顺”。
李善长说,亲归亲,政归政,二者不可混淆。你岳父实在掌不起舵来,你就是把他捧上天,也是徒劳,那是有负苍天,有负后土,有负天下苍生的事。
这一说,朱元璋果然五脏熨帖。
接着李善长又说起,一切都拗不过命运的摆布,争是争不来的,郭子兴没有这样的鸿运,他说早有人夜观天象了。
“谁?”朱元璋问。
“你的另一位老泰山。”李善长笑道,“一座泰山倒坍,另一座犹在呀。”他哈哈大笑。
随着笑声,只见戴瓦楞帽的郭山甫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朱元璋离座行礼:“岳父什么时候到的?哦,我知道了,你是送胡大海、邓愈来的吧?”
郭山甫说:“正是。你的烦恼我都知道。现在送你一个字,忍!忍为贵,和为高,记住就行了。方才百室先生不是说了吗?我夜观天象,郭子兴不会很久了。”
朱元璋很吃惊:“但愿并不灵验。”也不能说朱元璋这话违心,他总不至于希望岳父短命吧?
“失去岳父固然不好,”郭山甫说,“但你那时就可以放开手脚,不用在如来佛的五指山下尿尿了。”说得李善长大笑起来。
朱元璋问:“胡、邓二位在这里吗?”
李善长走进屏风后头,少顷带了一个黑铁塔似的胡大海进来,他身后的邓愈白白净净,倒像个书童。
胡大海上前施礼,他说:“我来投奔朱大哥,跟你打天下,日后也封个侯什么的。”这粗鲁而直率的表白,博得一阵笑声。
邓愈说:“晚生拜见朱将军,愿在麾下效力。”
朱元璋很喜欢,说:“这么小年纪就征战沙场了,可敬。”
胡大海说:“邓愈人小心气高,久经战阵呢。”
郭山甫向他介绍,邓愈的父亲邓顺兴,哥哥邓友隆,都与他有过交情。爷仨都参加了红巾军起事,父兄相继阵亡,是郭山甫叫他来这里的。
邓愈还把他父亲的部队也拉过来了,有七八百人之多。
朱元璋说:“大家一起富贵吧。”
回援濠州马到成功,围城的元军不堪一击。郭子兴很高兴,在城外对孙德崖、赵均用几个人说了几句大话,恐进城又出危险,便功成而退,连夜班师回滁阳,他已不再把濠州当作自己的领地了。
一回到滁阳,郭子兴马上召见朱元璋和李善长,他没想到李善长这么快就回来了,夸他公而忘私、国而忘家。
他对部下们说,这次回援濠洲,众将踊跃向前,元军大败。他对得起孙德崖、赵均用他们了,他们要犒军,让自己进城去,他怕又有阴谋诡计,星夜回来了。
朱元璋道:“这就对了。防人之心不可无。那是小人。”
郭子兴夸奖他手下的人个个勇猛善战,徐达智勇双全,花云和汤和打起仗来如猛虎下山,陆仲亨、费聚也都能独当一面,说朱元璋的人马立了头功。
朱元璋看了李善长一眼,说:“岳父大人这话说得不对了。连我都是元帅的人,何况他们?大帅有令,他们能不奋勇向前吗?”
这话太中听了,郭子兴哈哈大笑,有点晕晕乎乎的了,他准备论功行赏,回头请冯国用先生拟个大略他看看。
冯国用答应着。
但朱元璋和李善长下面的话,很快使郭子兴头脑降温了。朱元璋说起六合的不妙形势。原来元军在濠州失利后,又拼凑了百十万人马,在元朝太子秃坚和脱脱丞相、民军元帅陈也先率领下占了新塘、青山、鸡笼山等要地,对六合义军发起了合围攻势。那里的红巾军一日派出三个信使,飞马来请郭子兴援救。
郭子兴坚决不管,红巾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当初元军来攻,我们说好联手作战,战利品均分,共同占领六合,结果他们脖子一缩,说话全不算数。现在又来说软话了。
朱元璋正待说话,吴良喊了声:“元帅,六合红巾军又来下书求援兵了,他们说,我们再不发兵,六合必陷元军之手了,请看在共同反元的情面上……”
郭子兴说:“叫他们先把吞下去的粮饷吐出来再说,我这次是要先小人后君子的。”主帅器量如此偏狭,很多将领都看不下去。
朱元璋苦口婆心地分析,六合与滁阳,对我们同样是唇齿相依,从地理方位看,六合恰是我滁阳之屏障。他们言而无信,固然是不对,现大敌当前,如我们不伸出救援之手,六合一旦顶不住,元朝脱脱丞相的大军就会全部压到我们滁阳头上,有六合在,至少能减轻一半压力。
郭子兴不表态。
李善长说他更看重打几个胜仗,振奋一下军心,也让两淮百姓看看,有这样一支抗元义军,好生了得,别把我们混同于打家劫舍之徒。
他用的是激将法,比朱元璋正面大义凛然地宣扬“共同抗元”更能说动郭子兴。
郭子兴果然有点活动气了,他说:“认真要打,也不是吹气儿的,你们知道脱脱带了多少大军前来围剿红巾军吗?”
张天佑说:“号称百万之众,去了水分,四五十万总是有的。”
郭子兴其实也是怕众寡悬殊,把仅有这点家当都折腾光了。
朱元璋却认为征战是壮大发展良机。当初不打横涧山,岂能一下子拥有三万兵马?
郭子兴说:“我走了一趟濠洲,体力难支,去救六合,谁敢挂帅出征?”
朱元璋站了起来:“末将愿领军令状。”
张天佑道:“光有勇气没用。我担心引火烧身,救不下六合,反倒把元军引到滁阳来。”他这话正是郭子兴没说出来的忧虑。
朱元璋说:“有这个可能。那更好,我们就在滁阳城外大打一场,打出威风来。”
“这可不是吹气儿。”郭子兴问李善长,“先生以为如何?”
李善长支持朱元璋,认为以攻为守是上策,才能守住滁阳。我军可进至瓦梁垒,与元军战,如果得手,则在六合重创元军,如果失利,就在城外清水涧侧设伏,击败元军。
事到这地步,郭子兴只得说:“那就打打试试吧。”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35节 被朱元璋攻入南城

元军围困的城池,已被朱元璋攻入南城。
朱元璋和冯国胜、徐达站在城门箭楼上,全副披挂的郭宁莲也在一旁。放眼望去,只见白色毡帐篷一望无际,如同雨后出土的蘑菇。
朱元璋对徐达说:“你看,元军连营几十里,我们虽然进了六合,却保不住这座城的。”
徐达说:“是这样。”人人都看得出,六合成了一个甩不掉的包袱。
朱元璋分析,现在脱脱不敢贸然攻城,是因为城外有汤和、耿再成、花云几支部队,起到了牵制作用。朱元璋想主动退出,掩护全城百姓向滁阳撤。
徐达担心扶老携幼的,走不快,那不是等着吃败仗吗?
冯国胜倒表示赞同,恰好用百姓当个诱饵,这是好计,如果他们追,我们正好在山涧处设伏,打起来后,城里胡大海、吴良他们攻出来,里外夹攻,一定大获全胜。
“我正是这个意思。”朱元璋吩咐队伍分头去说服全城百姓,一定要跟上他们突围,六合在元朝军队眼里是反贼的窝,一旦攻破城池,肯定屠城,男女老少非杀个精光不可。
冯国胜说:“这事我去办。”
朱元璋又命令徐达和汤和、耿再成各带本部兵马埋伏在清水涧,等待伏击。由花云、缪大亨、费聚、陆仲亨各率本部人马护卫百姓沿官道缓缓向滁州撤退,他要大家记住,打起来后切不要扔了百姓,如果百姓有失,他们便不得人心了。
徐达说:“记住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朱元璋的队伍总算带领着六合百姓的队伍从南门涌出来,向滁阳方向运动了。
元军发现了,认为这是朱元璋走得最臭的一步棋,便举兵来追击,没想到朱元璋早有防备。在通往清水涧的大路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逃难百姓队伍在山谷间蠕动着,他们被朱元璋的队伍夹持着、护卫着,但百姓中有老有少,肩扛手提、车推、驴背驮,队伍乱糟糟的,根本走不快。
在队伍尾部,花云、郭宁莲、缪大亨、费聚、陆仲亨等将领跃马横刀在与追来的元军厮杀,保着百姓队伍向滁阳撤退。
因为他们阻击得勇猛,元军冲上来又败退下去,再冲,又一场厮杀,只见郭宁莲越战越勇,驰马来往冲突,双刀左右砍杀,不断有元兵丧命刀下。大路上烟尘冲天,几个将领的身影在烟尘中忽隐忽现。
元朝丞相脱脱骑马立于山坡上,用马鞭指着山下厮杀的战场,说:“不能这样拉锯!他们舍不得丢下老百姓,正好为我们的攻击留下机会,要冲过去,把百姓切成几段,他们的阵脚就会乱了。”
“得令。”一个将领领命而去。
随后,牛角号和战鼓声骤然加急响起来,山谷间呐喊声有如地裂山崩,震天动地。
花云带兵边打边撤,渐渐进入清水涧了。
元军潮水般冲上来。
花云、缪大亨他们打打退退,退的速度越来越快了,百姓也似乎慌了神,包袱、锅碗瓢盆,甚至鞋子丢了满道。
一个元军将领大叫:“冲上去,谁抓的人多,归他当奴隶,女的为婢!”
元军更加奋勇追击。
徐达和士兵伏在山坡树后,冷静地注视着山谷。朱元璋亲自坐阵。元军越追越深入,有些甚至冲进了百姓的队伍中开始抢东西,花云他们的队伍也开始了与元军的混战。
徐达一挥手,一面黄色旗帜从树海里伸出来,摇晃着,接着,一面面黄旗开始摇晃,这是信号,骤然间,像是山崩地裂一样,呐喊声震撼山谷,埋伏的军队从山坡上源源不断地滚下去,切断了元军的退路,人喊马嘶,刀枪相击,山谷间开始了大战。
脱脱一看,忙勒住马,说:“中埋伏了。”他下令鸣金,快撤。
但为时已晚,胡大海、邓愈率城中之兵开城门冲了出来,也加入了战斗。
元军乱了套,纷纷夺路而逃,兵械、辎重丢得到处都是,好多人匆忙中跳入清水涧,大多淹死,大路旁尸横遍野。
老百姓反倒轻松地站在一旁观看这场厮杀了。
残余的元军在脱脱率领下,没命地奔逃。
当朱元璋率部胜利班师时,李善长、张天佑等人在城门口迎接,百姓举着酒犒军,朱元璋从张天佑手上接过酒杯,郭宁莲怕他喝,在马上用膝盖碰了他一下,朱元璋没有喝,却向天空洒去,他说,“祭奠那些亡灵吧。”
一旁的郭天叙小声说:“他是不敢喝,怕有毒,这人比狐狸都狡猾。”
因为朱元璋离得很近,张天佑捅了郭天叙一下,不让他说下去。
张天佑对朱元璋说:“元帅本来要亲自出来犒劳你们的,因为偶感风寒,让我和天叙代劳了。”
朱元璋说:“自家人,不必客气。”又问:“元帅没事吧?回头我再去探望。”
众人簇拥着朱元璋向前走,城中百姓夹道欢呼,乐声高奏,鞭炮齐鸣。朱元璋在马上频频挥手,向百姓致意。
走在后面的郭天叙对张天佑说:“你看他得意的样子,打败了脱脱,朱元璋更不可一世了,我爹根本就不该给他露脸的机会。”
张天佑道:“原来你父亲是不想救六合的,朱元璋想出风头,非要去打,我以为他会败得落花流水而归,没想到风头真让他出了。”
郭天叙说:“我爹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看得的是痨病。万一不行了,这天下不成了姓朱的了吗?”
“那还用说!”张天佑说,“你我谁有力量回天?他现在羽毛丰满了,弄不好我们都有性命之忧啊。”
郭天叙咬着牙说:“我们不能等到人头落地那一天,让他人头先落地。”
张天佑用眼神制止了他,小声说:“回去再从长计议。”
朱元璋处事小心,且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他虽未听到张天佑、郭天叙说什么,也多少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凶兆。方才郭宁莲不让他喝那杯酒,说明郭宁莲也意识到危险是存在的。
如果这次兵败而归,或许反而安全。朱元璋不能不悲凉地在心底叹气。他和郭宁莲去探望郭子兴的病后,刚回到总兵府坐下,护兵报李先生和冯氏兄弟到了。
朱元璋忙起身迎到门外。
朱元璋说:“不知先生急急忙忙来有何见教?”
李善长说:“你已经处在危险中,你还不觉得吗?”
朱元璋说:“先生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方才我去探病,我岳父精神尚好,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心里话,很是推心置腹。”
冯国用问:“他都说了什么?”
朱元璋说:“他想称王,称滁阳王。”
李善长讥笑地说:“幸而胃口不大,只想称王,倘要称帝,那更有趣了。他不觉得滁阳王太寒酸了点吗?”
冯国胜问:“他问你,是要你拥戴呀,你怎么回答的?”
朱元璋说:“我说不可。”
郭宁莲当时就听着别扭,他要称王,你不让,他也许怀疑朱元璋自己要称王呢。
“不会。”朱元璋说,滁阳是个山城,弹丸之地,船只不通,商业不振,是一座孤城,不称王,尚不显眼,一旦称王,那目标大了,可就引人注意了,不要说元朝不能容忍,就连势力大得多的各股义军都尚未称王,也会有众矢之的之危,出头的椽子先烂,太招风了。
李善长认为很有道理,但郭子兴听得进去吗?
朱元璋说:“虽然心里不太痛快,也知道我说的在理,又是为他好,他也没有再坚持。”
郭宁莲告诉李善长,朱元璋又把帅印缴回去了。
冯国用说:“这又何必?元帅逼你交印了吗?”
朱元璋说:“何必要人逼?同住一城,有元帅在,我权太重了不好。”
冯国胜说:“你真是君子呀。”
李善长却笑笑而已。他说:“交了也好,有征伐攻战,尽力就是了。”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36节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房中只有李善长、朱元璋两个人时,李善长的话就少有顾忌了,既然他全身心地来辅佐被认为是明主的朱元璋,就必须竭尽全力。他托着一杯热茶,在客厅里踱着优雅的方步,李善长说:“一味退让,也不是办法,你想过了吗?郭子兴活不了多久了。”这话听起来有点耸人听闻。李善长说冷眼看郭子兴病很重,他又是心思很重的人,芝麻大的事会琢磨七天七夜,这种性格,对养病不利。郭山甫早已测定,郭子兴不久于人世了。所以李善长劝朱元璋倒不如顺着他,让他称王,过几天孤家寡人的瘾。
朱元璋说:“这岂是儿戏?如果因为满足他的私欲而坏了义军大事,太不值得了。”
李善长是从大局考虑的,不让他称王,他身边的小人又会去搬弄是非,一定说朱元璋不让他当王,是自己想当。这话郭子兴又一定相信,所以李善长才说朱元璋已处于险境。
朱元璋很苦恼,他说自己不争权,到出力时舍生忘死,怎么还换不来真心呢?
李善长说:“你不是反反复复地看过《资治通鉴》吗?前事不忘,后世之师,还用我说吗?”
朱元璋说:“那现在怎么办?我已退无可退了呀!原本想躲开濠州,打下滁州站住脚,他又跟了过来。”
“这里并不算好,”李善长说,“我们必须另立门户,去打和州。”朱元璋说:“现在时机倒是很好,听说元朝丞相脱脱被贬,后又被处死了?”
李善长说:“是由于内乱,有个叫亚麻的丞相向至正帝进了谗言。现在,我们滁阳兵民陡增,又来了六合难民,你算过吗?粮食还能吃几个月?”
朱元璋说:“没来得及过问。”
李善长说他倒问了,最多能吃到明年一月,粮荒一起,军心民心必大乱。和州是靠近长江的富庶之地,如果打下和州,就与太平隔江相望了,可以大展宏图。
朱元璋说:“我恨不得早一日摆脱这里,只有先生知我心,我们先谋划着,不宜过早说出去,夜长梦多。”
诚如李善长所言,郭子兴由于心里憋闷,病势日重。他也不能否认,朱元璋说的有道理,以现在的几万人马,仅占滁州一山城就称王,确实招风,是险事。可是内弟和儿子交相攻讦朱元璋,说他不让父亲称王是想虚其位取而代之,尽管郭子兴驳斥了他们,心里未必不犯寻思,他也知道,人心隔肚皮呀。
郭子兴病恹恹地卧于床上,不断地咳着,张氏正服侍他吃药,郭天爵、马秀英、郭惠都在房中。
张天佑、郭天叙进来了,站在床头。郭天叙问:“父亲好些了吗?”
张天佑说庐州有个名医,他已花重金去请了。
郭子兴吃过药,抹抹嘴,半倚在床栏杆上,有气无力地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啊。我总感到胸闷气短,四肢无力,这病来得不轻啊。”说罢又一阵阵剧咳,脸憋得通红。好些后,他问:“城里都安稳吗?”
张天佑点点头:“只是叫朱元璋拔了头筹……”他刚说了半句,猛然发现马秀英在场,立即转舵,“朱元璋也确实谋勇兼备,姐夫没白器重他。”
马秀英感到自己在这不方便,拿起空药碗出去了。
张氏埋怨弟弟说:“你怎么说话看不出眉眼高低呢?”
郭天叙说:“你们出去听听吧!全城军民快把朱元璋捧上天了,没有一个人称颂父亲。”
“又来了!”郭子兴很生气,又咳个不停。
“快别在这儿气你父亲了。”张氏说。
张天佑拉了郭天叙一把要走,郭子兴却摆手不让他们走,二人只得往前凑了凑。
郭子兴说:“你们省点心吧,你们这样疑神疑鬼的,一旦我一口气上不来……你们怎么办?你们斗得过朱元璋吗?如果你们相安无事,他也不会赶尽杀绝。”
这是郭子兴积存在心底的话。他虽无大才智,却也比常人聪敏,他岂不知内弟和两个儿子口袋里有几升米?他只求日后朱元璋能容得下他们就烧高香了,他曾指望过将来把权柄交给郭天叙,又怕朱元璋不肯,他深知两个儿子捆在一起,也不是朱元璋的对手。
郭天叙还要争辩,张天佑又拉他一把,不让他说下去。
表面上,张天佑、郭天叙顺着郭子兴的意思点头,但心里想的却和郭子兴全然不同。
从郭子兴房中出来,张天佑把两个外甥叫到他家,关紧门窗,摆上酒菜小酌,郭天叙知道,喝酒不过是个幌子,舅舅有大事相商,除了对付朱元璋,岂有他哉!
郭天叙说:“我爹好糊涂,心又软,方才我要把话说明白,你为什么拦我?”
张天佑说:“他在病中,怕气。再说,他并不是对朱元璋放心,而是朱元璋羽翼已丰,没办法。想从他口中逼出一句破釜沉舟的话来,太难了。”
郭天叙说:“父亲担心的是他百年之后,怕咱们受制于朱元璋。哼,这步棋傻子都看出来了,现在朱元璋只是碍于面子而已。”
郭天爵说:“兵权不是又都收回来了吗?”
郭天叙认为那只是形式,人心都在朱元璋那边,到时候振臂一呼,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张天佑主张宜早不宜迟,要赶在元帅咽气前下手,不然就晚了。
郭天爵说,好是好,万一父亲不愿意,会把他活活气死的。
“你懂什么!”天叙说自己最会揣摸父亲的心思了,父亲最担心的是朱元璋权大势众,不然上次回援濠州,为什么把朱元璋的左膀右臂全要过去了?
张天佑又探得一个新消息,听说朱元璋又要去打和阳了,他越打越强,越打越兵多将广,现在不下手,将来就不好收拾了。
郭天爵说:“万一父亲不在了,他还不得抢着当元帅呀?”
“那是客气的。”张天佑长叹一声,危言耸听地说,“真有那一天,咱们的脑袋能不能在脖子上长着都不一定了。”
郭天爵很吃惊:“他好歹是我姐夫啊,狠得下心来吗?”
“到那时候,亲爹都一样翻脸,”张天佑说,“从前咱们在元帅面前说他坏话,朱元璋能不记恨在心吗?他这人很有城府,表面上什么都不争,骨子里恨死我们了。所以,趁元帅没死就除掉他,还容易一些。”
郭天爵说:“爹若不答应呢?”
“没你的事。”郭天叙怕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便申斥弟弟说,“闭上你的嘴,不准乱说。”与朱元璋同样不安的还有一个人,就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马秀英。她从隔岸观火的角度早把这场已闻到硝烟味尚不见战火的窝里斗看得一清二楚了。在父亲面前,她插不上话,在两个哥哥跟前,也无从说起,人家会认为她必定是夫唱妇随,没说话先减去九分分量。想来想去,她帮朱元璋度过难关的惟一办法是打通养母张氏的关节,迂回行事。她知道,每次打了胜仗,好多将领都带来些珠宝、首饰之类的战利品来孝敬张氏,这也是一种曲线媚上之术,希求张氏在枕边吹点和风,而不是阴风。
马秀英发现,朱元璋从不干这种事。是他以为一家人无须如此吗?并不是的,他手上也真没有珠宝,每次战利品他不是缴公,便是奖赏了部下,马秀英积攒的一些都是自己拿份子钱买的,寥寥无几。
想来想去,她决定舍出全部私房钱,一律换了珠宝、首饰。
马秀英背着朱元璋,提了个嵌贝漆盒来到养母张氏房中,张氏正和几个丫环斗牌,郭天爵在一旁帮腔。见马秀英进来,张氏拂乱了牌,不玩了。
一个丫环说:“敢情钱都让太太赢去了。”大家笑着散了。
张氏说:“快坐,出了阁,你也不常到我这儿来了。元璋还好吧?”
“好,”马秀英说,“爹病着,上上下下就得他多上点心吧,也有些事尽量多让天叙和舅舅他们管,他也太累了。”说这话时忍不住看了天爵一眼。
张氏说:“女婿半个儿嘛,他别见外,元帅不指望他指望谁?不过呢,人心可得长正了,朱元璋一个穷和尚,能有今天,他自个得拍拍心口窝,想想感谢谁,人得讲良心。”这后半句很有点敲山震虎的意味了。
一听这话,马秀英有几分紧张,正要说话,傻乎乎的郭天爵插了一句:“若不是爹护着他,舅舅他们早收拾他了。”
马秀英大惊,张氏急忙呵斥郭天爵:“你怎么顺口胡说呢!怎么会有这种事!再不济,也是一家人啊。”又往外轰他,“去干你的吧,我跟你姐姐说会儿话。”
郭天爵走了,马秀英笑吟吟地打开那个嵌贝描金漆盒,张氏一见,又惊又喜地张大了嘴巴,里面全是珍珠、玛瑙、翡翠,令人眼花缭乱。
张氏问她这是哪来的?
马秀英捡起一颗鸽子蛋大小的莹莹泛光的珍珠,说这是占城(越南)贡奉给皇上的夜明珠,后来不知怎么落到丞相脱脱手上,这次脱脱打败了,丢盔卸甲,扔了这个百宝箱,朱元璋不想占为己有,他让马秀英拿来孝敬娘的。
张氏不由得心花怒放,眉开眼笑,她爱不释手地一件件摆弄着珠宝,说:“真是稀世之宝,长这么大,别说有,就是看都没看过。”
马秀英叫娘快收起来吧,嘱咐她不要对外人说。
张氏让马秀英留几件。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37节 精神俘虏

马秀英淡然一笑:“娘还不知道我的脾性?我对这些首饰什么的从来就不喜欢。”
“你从小倒有这个脾气,”张氏顺水推舟地说,“给你头上插个簪子你都嫌嗦。”她把盒子盖上盖,说:“难为朱元璋了,打仗弄点东西还想着我。”
马秀英说:“他说娘在人前人后总是维护着他,他心存感激,不知怎样报答。”
“谁说不是。”张氏煞有介事地说,“若不是我总在老头子跟前叨念元璋忠诚,那些一肚子坏水的人还不得把他吃了呀!元璋有什么过错?就是太能了,树大就招风,人有才干就遭忌。”
马秀英说:“外人对元璋生嫉妒之心,咱没办法,家里人互不信任,就令人寒心了。”
张氏当然懂得马秀英何所指,就说:“也都是外人挑唆的。其实大家都是好心,怕有个闪失什么的。你放心吧,也告诉朱元璋放心,有我在呢,老头子听我的。”
马秀英点点头:“谢谢娘护着我们。”
“你是娘的心肝宝贝,不护着你护着谁呀!”张氏说。
郭天爵从母亲房中溜出来,直奔马秀英的楼上去了。他料定此时只有金菊一个人在,他对金菊早已垂涎三尺,一是惧怕马秀英,二是怕朱元璋,今天不是好机会吗?
果然只有金菊一个人在窗下刺绣。郭天爵撩开门帘子进去,故意问:“我姐不在?”
金菊站了起来:“不在。”
郭天爵不想走,在书橱前浏览着,时而胡乱翻一翻书,又随手乱扔。金菊过来制止说:“二少爷又乱翻,上回害得我挨了一顿骂,你不知道你姐姐的书从来不喜欢别人动吗?”
“你怕她,我可不怕!”郭天爵涎着脸,竟伸手在金菊脸蛋上捏了一下,“你不是我姐的,我动总可以吧?”
金菊打了他一下:“别又动手动脚的,你快走吧。”郭天爵还往跟前凑,这时门帘子一掀,马秀英回来了,郭天爵好不晦气,赶忙往外溜。
马秀英看了他一眼:“怎么我一来你就走啊?”
郭天爵说:“我有事。”走了。
马秀英问金菊:“他来干什么?”
“哪有正经事,胡搅歪缠呗。”金菊说。
马秀英心里猛然一动,忽然问:“他是不是对你有那个意思?”
金菊脸红了:“小姐说什么呢!”
“这有什么!”马秀英说,“你若是也看上他了,我给你做主。”
金菊说:“我虽是个下人,也看不上他那个傻乎乎的样儿,小姐若真这么做,我就去死。”
“不干就算了,用得着死呀活的吗?”马秀英沉了沉,说:“你去跟他探探口气,也许能问出天叙和舅舅想怎么对朱元璋下手。”
“什么?对他下毒手?”金菊叫了起来,“这不是没有天良了吗?”
“我也只是疑心。”马秀英说,“没这事更好,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好有个防备呀。”
马秀英这一说,金菊上心了,她说:“交给我吧,我若肯给天爵一个好脸色,他连祖宗都能卖了。”
马秀英不禁大笑起来:“你这疯丫头,嘴这么阴损。”
朱元璋回来时,马秀英正在灯下看书,她看了朱元璋一眼,说:“你今天有什么喜事吗?一脸喜气。”
朱元璋今天心情确实比平时好。他说:“很怪呀,今天见到你娘,别提她有多客气了,说了一大堆好话;我去看望你父亲,他也和往常大不一样,让我放开胆子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本来反对我攻和阳,今天也点头了。”
“本来应该这样啊。”马秀英心知肚明,是送给张氏的珠宝起作用了,她嘴上却说,“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朱元璋说:“不对。我听你娘说我总是惦记着她,又说太破费了什么的,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背着我干什么了?”
马秀英轻轻叹口气:“能干什么?还不是替你堵窟窿什么的。”
朱元璋有点惊奇:“你给你娘送礼了?你们娘儿俩,用得着这个吗?”
马秀英说不是她送礼,是他这姑爷孝敬丈母娘,送点礼也应该呀!
朱元璋心里又不痛快了,他说:“你什么意思?是怪我朱元璋不懂人情世故,慢待了你家人?我不收礼,你又不是不知道,征战回来,战利品我除了上交,也都分给部下了,我分文不取,我没有东西可送,你是怪罪于我,才替我送礼,反过来又奚落我让我难堪?”
马秀英一直笑吟吟地望着他,等朱元璋发作完了,她才实话告诉他,她是给娘送了些珠宝,而且是以朱元璋的名义送的,她没有别的意思。好多将领在征战之后都拿些战利品送给娘,她每次都展示给马秀英看,送礼的人惟独没有朱元璋,马秀英是什么滋味?娘也不是圣人,她偶尔在爹跟前说朱元璋几句不咸不淡的也是正常啊!马秀英说替他送礼,是拿她的私房,是一片好心,却没考虑有损他清廉的名声了。
朱元璋好不惶愧,她最后一句明显是讽刺,他朱元璋不是太不识好歹了吗!他忙过来拉住马秀英的手说:“我错怪娘子了,我混账啊!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马秀英叹口气,说:“我知道你也很难,我夹在中间也不好过。听说你马上要领兵打和阳?”
朱元璋点点头,他说滁阳是个小山城,坐吃山空,不是久守之地。况且马上会闹粮荒,不能等着坐困愁城啊。
马秀英问他打和阳有没有别的想法?光是忠心耿耿?她意识到朱元璋想另立门户。
朱元璋很敏感地盯着她,问:“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连你都怀疑我有贰心?”即使在爱妻面前,他也不想把心底最隐秘的东西掏出来,虽然他也有几分抱愧。
马秀英也不想逼他,叹口气说:“你至少是一石两鸟吧?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看你尽快攻下和阳为好,最好离开这是非之地,眼不见心不烦。”
朱元璋经她点破,不好再说什么了,便说:“知我者夫人也。”
这时金菊进来了,她点手叫马秀英出去,朱元璋问什么事鬼鬼祟祟的?二人笑而不答。原来金菊奉马秀英之命,主动地约会了郭天爵,郭天爵大有受宠若惊的感觉,答应马上来。
马秀英便借故和朱元璋出去了,说去看看小妹惠儿,她正练画。
他们走后不久,金菊就看见郭天爵的身影出现了。
郭天爵在窗下转来转去,不时地仰望楼窗。
金菊的头露出来,郭天爵说:“你下来,我有一件东西给你。”
金菊嘻嘻地笑着说:“我忙着呢。”她故意拿他一把。
“有什么好忙的!不是你约我来的吗?”郭天爵说,“你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金菊缩回头去,一阵楼梯响后,金菊跑了出来:“有事快说。”她手里拿着绣花绷子。
“在这儿不方便。”郭天爵说,“咱到假山那边去。”
金菊迟疑一下,没有表示反对。
郭天爵和金菊来到假山后,这里树大叶茂,藤萝披拂,很静,郭天爵见四周没人,立刻上来搂抱想亲嘴。金菊忙用绣花绷子挡住他的嘴。
郭天爵涎着脸说:“想死我了,你就答应我吧。”
金菊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是供你们爷们儿玩乐的烟花女子。”
郭天爵说:“我是真心想娶你呀。”
金菊说:“我一个丫头,哪配呀!”
“我不嫌就行了嘛!”郭天爵说,“我娘一定能听我的。”
“我可是你姐姐的陪嫁丫头啊!”金菊开始把话题往这上头引,“你姐夫若不发话,你也休想办成。”
“他算个什么东西!”郭天爵果然上套,不屑地说,“他凭什么管我们家的事!”
金菊说:“这你可就不知道了,谁不知道你姐夫屡立大功,滁州城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是你姐夫大权在握?”她在用激将法。
郭天爵不知是计,就说:“你不用怕他阻拦,他自己的事还没管好,说不定哪天脑袋搬家呢,倒有心思管别人!”
金菊心里暗吃一惊,心想他们背地里果然要下毒手,马秀英真是精明,一眼看破了。她故意说:“我才不信呢。你爹是他的老泰山,你们都是一家人,是亲三分向,谁敢欺侮到他头上。”
郭天爵说:“谁跟他一条心!我爹一死,他不得抢着当元帅呀!我们早看到这一步棋了。”
金菊为了进一步套出实底,再度激起他的醋意,说:“实话告诉你,朱元璋对我也有那点意思,碍着你姐的面子,暂时忍着呢。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能争得过他吗?他至少是近水楼台呀。”
这一说,郭天爵的火气上来了,恨恨地说:“这王八蛋,难道天下好女人都得叫他霸占了吗?金菊,我告诉你个实底,你不用担心,他活不了几天了!”
望着他那恶狠狠的眼神,金菊故意说:“我不信,你别在这里买我好。”
“我敢发毒誓!”郭天爵说,“有一句谎话,下雨天我叫响雷劈死!”
金菊问:“你们想怎么制他呀?”
郭天爵说:“你可不能告诉我姐呀……”神魂颠倒的郭天爵早已成了金菊的精神俘虏了。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38节 小心中埋伏

朱元璋早上起来就说右眼皮跳,跳得他心里发慌。金菊劝他今天躲在家里哪儿也别去,她说这是躲灾。金菊说,男人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祸。朱元璋断然不信这个,但心里别扭。
果然,还没装束好出门,郭天爵来了,传达张天佑的话,说请朱元璋到张天佑府上去,请他喝酒。
没等朱元璋表态,马秀英过来挡驾,一不过年,二不过节,摆什么宴席!况且一家人,更用不着,师出无名,她说朱元璋有大事要办呢。
不一会儿郭天叙又来请了,朱元璋心里想,这定是鸿门宴无疑了。他怕马秀英担心,就说,一定有要事相商,喝酒在其次。一听这话,郭天叙便顺水推舟地说一点不错。
见拦挡不住,马秀英出去了。等朱元璋走到帅府辕门时,看见郭宁莲来了,一看她那有点臃肿的着装,他就明白了。
郭宁莲已经穿上了盔甲,又在外面罩上了宽大的长衣,背起了宝剑。
朱元璋已知她的用意,就说:“你不用去,自然会逢凶化吉的。”
“我就是你的樊哙,”郭宁莲说,“什么鸿门宴我都敢去。”她倒是一针见血。
朱元璋问:“你怎么知道我去赴的是鸿门宴?”
郭宁莲说她能掐会算。
朱元璋说:“一定是马秀英让你去的,对不对?”
郭宁莲也不否认,她说:“你有两个夫人,一文一武,保护着你,你是哪辈子修来的呀!”
朱元璋说:“当然是前世尽做好事修来的。”
这时门外有人喊:“朱将军,张将军在元帅府大门外等你呢。”
朱元璋应了一声,迈步往外走,郭宁莲紧紧跟上。
朱元璋从辕门出来,见张天佑、郭天叙、郭天爵几个人在上马石旁等他,早有点不耐烦了。朱元璋说:“都是自家人,何必这么客气。”
张天佑说这是元帅吩咐下来的,他说他身体有恙,不能躬逢,要我们几个好好请你喝几杯,以表达元帅的感激之情。
朱元璋说昨天去看他老人家了,气色不错,看来无大碍。
郭天叙看了一眼杀气腾腾的郭宁莲,说:“姐姐就不必去了吧,我们不会把姐夫灌醉的。”他尽量把话说得轻松,显得平平常常。
郭宁莲坦言自己不光是他的夫人,还是保镖的,走到哪儿我必须跟到哪儿,并且申明这是他姐姐吩咐的。
张天佑忙打圆场说:“请便,请便。”
路上,一行人走着,朱元璋不时地观察着他们三个人的表情,越看越不自然,尤其郭天爵,肌肉都很紧张,他几乎不敢正视朱元璋的目光。
朱元璋心里由犯疑到警觉,他意识到自己正向刀山火海走去。他走着走着忽然停步,仰起头来看天,看得很专注,很投入,很莫名其妙。
张天佑不知他在看什么,便也抬头望天,这一来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天空,天上飘过来几朵白云,像一片片丝棉,轻轻舒卷着,仅此而已。
张天佑看不出什么名堂,先收回了目光,敌视地在朱元璋脸上寻求答案。
郭天叙悄声问张天佑:“他看什么呢?”
张天佑摇摇头。
朱元璋忽然双手合十望空拜了几拜,大声说:“谢谢太上老君救命之恩。”
几个人都觉得莫名其妙,都不解地望着举止怪异的朱元璋。朱元璋忽然怒目圆睁,剑眉倒竖,招风耳朵和大下巴也显得狰狞起来,他手指着张天佑三个人厉声说:“我与你们无怨无仇,你们凭什么要在酒里下毒害我?”
张天佑吓了一跳,这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的除奸之计,朱元璋怎么会知道?他忙说:“这是从何说起?”
朱元璋说:“你还敢狡赖!如果不是太上老君现身来告我趋吉避凶,我朱元璋今天就叫你们几个小人害了!”
郭宁莲刷地抽剑在手。气氛更紧张了。
郭天叙忙说:“姐夫息怒,我们一片好心,代父置酒,绝无害姐夫之意。”
朱元璋说:“你们的丑行瞒得过神明吗?太上老君告诉我,你们把毒药下到了酒里,还说趁元帅死前毒死我,以免我篡权。”后半句是他的推测,但他以为不会猜错。
郭天爵先筛糠了,郭天叙也吓出了汗,指天咒地地说:“我们若有歹意,不得好死。”
郭宁莲说:“不跟他们废话了,走,回去。”
“不,”朱元璋却说,“郭元帅赏的酒不去喝,那不是不识抬举吗?走,去喝酒,我倒要品尝品尝毒酒的滋味。”
张天佑早软了下来,他不得不相信,确有神灵在庇佑着朱元璋。他泄气地说:“走吧,到了地方就知道了,我们怎么会不分里外,加害于你呢。”
朱元璋利用太上老君成功地保护了自己,没让张天佑的毒酒烧烂了他的五脏六腑。张天佑几个人吓破了胆,不得不放弃毒杀朱元璋的计划,几个人吃了一顿谁也不知滋味的饭,各怀心腹事,不到半个时辰就散了,朱元璋一口酒都没沾。
朱元璋没把这事告诉病入膏肓的郭子兴,没事人似的在他的总兵衙门召集将领宣布攻打和阳觅生存的计划。
朱元璋的攻取方案稳妥又大胆。他说这次取和阳,只能胜不能败,他准备智取。停了一下,他从案上拿起两枚号牌,上面有“庐州路义兵”五个字。朱元璋令郭兴马上找工匠,照这个号牌打造三千枚,选择勇士,由缪大亨、陆仲亨率领,全部穿青衣,扮成民军,去犒劳和阳元军。另一路由汤和、花云率领,穿红衣,两路分先后,趁和阳守敌麻痹,可一鼓而破城。
众将领命。
朱元璋分析道,我们攻和阳,元军必来夺滁阳,以断我后路,令我恐慌,故滁阳也免不了一场大战,应当在滁阳城下消灭敌人,因而也在滁阳城外布了重兵。
李善长又叮嘱大家不可大意,元军几十万就在这一带,要打,就痛痛快快,不可久拖。
这一天,郭子兴病势稍轻,坐于榻上,郭天叙陪侍。张氏和小女儿郭惠进来,张氏用方盘托了一个碧玉盏,是刚熬的燕窝汤,让他用一点。
郭惠此时已有十岁左右,长相秀丽,她用调羹喂郭子兴喝了几口。郭子兴问:“和阳方面有消息吗?”
郭天叙皱了皱眉头说,好像并不顺手,有探子报,倒把大股元军引到滁阳来了。
“是吗?”郭子兴心里立刻像压了块巨石,这正是他担忧的,这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他吩咐马上去叫朱元璋来,燕窝汤也喝不下一口了,不住地唉声叹气,郭惠怎么撒娇哄他,也没见笑脸。
朱元璋此时也在生气,是因为缪大亨误了战机。
朱元璋、李善长、徐达几个人正在议事,郭宁莲引着个探马进来,探子道:“启禀总兵大人,汤将军有信报来。”
朱元璋看了信,气得把信摔了:“这个缪大亨!如此之笨。”李善长拾起信看着。
郭宁莲问:“怎么了?”
原来缪大亨、陆仲亨本是带青衣兵先行的,他们过陡阳关时,和阳哨兵得知消息,报告说庐州路义兵来支援和阳了,和阳父老备酒肉出城迎接。由于他们在路上吃了一顿饭,把时间耽搁了。
这真叫人啼笑皆非。
幸好汤和、花云领的红衣兵倒是老老实实按规定路线抵达和阳城下,元朝守军出城迎战,但单兵深入,又只有三千人抵什么,吃了败仗,后退二十里,才碰上青衣兵酒足饭饱地上来。后来合兵一路,好歹打败了元将,到底占了和阳。
徐达说,这就好。这叫有惊无险。
这时又有探马来报,元军在平章帖木儿率领下来协助攻打滁阳了,围得水泄不通。
朱元璋说:“来得好快呀!走,我们上城看看去。”
他们刚出屋,郭天叙来了,说:“父帅请姐夫过去呢。”
朱元璋只得让徐达他们先去看敌阵,自己与李善长一起来见主帅。
郭子兴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带病坐在帅座上,问刚刚进来的朱元璋:“你说怎么办吧?都是打和阳惹下的祸,现在元军几十万兵临城下,已经派使者来劝降了。”他手里抖着帖木儿的劝降信一筹莫展。
朱元璋尽量用自己的镇定和胸有成竹来影响他,指出我们已如期占了和阳,这就不怕了。我们可关闭三座城门,把兵力集中到南门把守,坚守待援,等和阳兵返回来,里外夹击,敌人必退。
张天佑主张把元军使者杀掉,把人头挂在城门旗竿上以示拒降。想叫我们投降,帖木儿想得太美了。
朱元璋坚决反对杀掉使者,杀了他,帖木儿会以为我们胆怯了,才杀使者,只能加速敌人增兵。
李善长也说:“朱总兵的话很对,可用城中固守的阵势吓唬他,使他们不敢攻城。”既然他们这样有把握,郭子兴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也没精力过问更多了。
大战就在滁阳城下展开,郭子兴整天提心吊胆。
战鼓声、喊杀声阵阵传来,郭子兴已在弥留之际,不时惊厥。当又一阵厮杀声透入重帷时,郭子兴神经质地坐起来,两手向空中抓着:“元璋,元璋救我……”
张氏扶他躺下,安慰他说:“你放心吧,朱元璋已经打退了元军,保住了滁阳不说,又占了和阳。”
郭子兴安静下来。他慢慢睁开眼,看看周围,除了妻子儿女,没有别人。郭子兴喃喃地说:“去叫朱元璋,我有话说。”
马秀英说:“他在城外作战,我叫人去找他。”
滁阳城外,双方在厮杀,天昏地暗,尸体堆得过多,常常把战马绊倒。
朱元璋骑马立于帅旗下,郭宁莲执双刀立于侧,另一侧是郭英。
只见徐达挥舞长枪在元军中冲杀,如入无人之境。朱元璋说:“徐达是一员猛将啊。”
忽然乱箭飞蝗一样向朱元璋射来,头上的罗伞、旗帜纷纷中箭,被射得七零八落。郭宁莲举双刀快速挥舞,挡着箭矢射向朱元璋,箭矢纷纷坠地,不一会儿,她脚下的箭矢堆成了小山。郭英则率部下放箭回击。
又一股元军骑兵冲过来,有人高喊:“抓穿绿袍的,那是朱大耳朵!”
朱元璋一回头,为首的头上戴貂绒的蒙古将领已挺枪刺来,朱元璋舞剑去挡,还是中了一枪,几乎栽下马去,郭宁莲死命冲过来救护,拼死与元将交锋,她虽越战越勇,但敌骑太众,一时难以制胜。郭英环顾四周大叫:“快来救主!”
徐达正力战敌将,听见郭英呼救,抛下敌手,回马而来,挺长枪大叫,“我来了!”连挑几人落马,他挡住围上来的骑兵,掩护郭宁莲、郭英簇拥着朱元璋撤回城中。
朱元璋却不走,他说:“我一进城,等于宣告败北。”他下了马,亲自擂鼓。
士兵一见主帅不顾安危,竟下马亲自擂鼓为他们助战,顿时个个振奋,呐喊着复又冲向敌阵。
朱元璋忽见敌兵溃退,原来从和阳方面来的汤和、花云兜了元军后路。
朱元璋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郭宁莲见朱元璋右臂有血迹,说:“你伤了?”
朱元璋看看,说:“我这副铠甲不行,被挑开了,剐伤了皮肉。”
郭宁莲很不满地说:“有银盾玉甲你拿去溜须拍马了呀,活该。”
朱元璋一笑,也不跟她计较。
这时,朱文正骑一匹快马奔出城来,直驰到朱元璋面前。朱元璋叫道:“文正?你不好好在城里读书,跑出来干什么?”
朱文正说:“娘说,郭元帅不行了,叫父亲马上回去。”
朱元璋只得把战事交代给郭英,现在元军已溃,可告诉徐达追击十里左右即归,小心中埋伏。
郭英答应一声是,飞马去找徐达。
朱元璋带郭宁莲、朱文正向城中驰去。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39节 大丈夫岂能受制于人

朱元璋连铠甲都没来得及卸下,就带着伤赶到卧房来了。此时郭子兴已处于昏迷状态,医生早已束手,催促他们赶快预备后事。
张氏立即哭了起来,郭惠陪着她掉泪。
朱元璋坐到床头小凳上,拉住郭子兴的手,轻声叫着:“岳父,岳父,元璋回来了……”
很灵验,郭子兴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似有挣扎着坐起来的意思。朱元璋按住他,说:“不要动,别着急,会好起来的。”
郭子兴眼角滴出几颗清泪,在枕头上点了点头,说:“你回来了,我就放心了……元军退了吗?”
朱元璋说:“岳父放心,已大获全胜了。”
郭子兴的目光巡视着,落在他的右臂上,发现了血迹,他说:“你伤着了?这副甲太薄、太脆。”他回头叫张氏,手乱指乱摇。张氏不明白他到底要什么。
“甲,甲……”他含混不清地咕噜着。
还是朱元璋最先明白了,他说岳父可能要自己送他的那副铠甲。
张氏抱来那副银盾玉甲,堆在床边,果然对了,郭子兴用手抚摸着那铠甲说:“物归原主吧,你在战场上厮杀用得着。我……再也用不着了。”语气极度悲凉。
朱元璋说:“岳父不要往窄处想……”
郭子兴伸出苍白颤抖的手,拉住朱元璋的手,轻声问:“你恨我吗?怪我吗?”
朱元璋说:“你这样说,小婿真是无地自容了。三年前,我孑然一身,来投效岳父,没有你,我也许冻死饿死路旁了,哪会有今天。”
“有你这句话,我也能闭上眼睛了。”他喘息了一阵,又看着他的两个儿子和小女儿郭惠,对朱元璋说:“我死后,你就袭了我的元帅吧,天叙、天爵不懂事,也不成器,还有惠丫头,你好歹看在我的面上,给他们一碗饭吃,我在九泉下也安心了。”朱元璋知道他的心事,他最希望的是朱元璋能像辅佐他一样辅佐他的儿子,只是说不出口而已,如果朱元璋无此心,他说了也是白说,两眼一闭,管得了身后事?他也知道两个儿子不成器,倒不如先做个人情,朱元璋日后尚能善待他们。
他没想到,朱元璋竟然把郭天叙当成了幼主看待,这令一个垂死的人感动莫名。
朱元璋泪流满面地说:“岳父放心,我一定好好辅佐天叙的,我不会背主……”
郭子兴似乎得到这句承诺放心了,攥着朱元璋的手渐渐松开了。
屋子里立时掀起一片哭声。
朱元璋在部下们一片埋怨和责难声中埋葬了岳父郭子兴。最高兴的是郭天叙,他连让都没让一下,便坐上了发号施令的帅椅,但他也看出来,他说的话等于放屁,没几个人理他,朱元璋还是实际上的主子。这令张天佑、郭天叙十分忌恨,他们决定去请尚方宝剑。朱元璋也好,已故的郭子兴也好,表面上不都保持着与龙凤皇帝小明王韩林儿的友好关系吗?如果在那里讨来封号,不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吗?
郭天叙没等烧完“头七”,就去投小明王讨封去了,朱元璋后来才知道。
这天朱元璋来到滁山脚下郭子兴墓前为他烧七。
郭子兴的墓碑上刻上了“已故滁阳王”字样,这是朱元璋的主意。刚刚摆上祭物,李善长迈着方步走来。
朱元璋迎过去,难得李先生也来祭奠他。李善长向来对郭子兴没半点好印象的。
“我两手空空,是神祭而已。”李善长说,“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真的连纸帛、冥钱都没有备。
马秀英知道他们要谈事情,就先回去了,她说文正、文忠他们还等她讲《论语》呢。
她走后,李善长说:“朱将军是为这位滁阳王而悲呢,还是为自己悲?”
朱元璋说:“人死了就不要苛求了。这都是他儿子的主意,当然对我怨怒,如不是我力阻,他也就加冕为王了。”
李善长问:“张天佑和郭天叙到亳州去了,你知道吗?”
朱元璋点点头,表示他知道。
李善长说,刘福通和杜遵道等人已正式拥戴韩山童的儿子韩林儿登极为帝了,国号宋,建元龙凤。张天佑就不该去,去干什么?讨封而已,无非是想借钟馗打鬼。
朱元璋长叹了一声。
李善长承认朱将军善于守拙,别人很难做得像他那么好。不过,他认为朱元璋不该在郭子兴临死时答应辅佐他的儿子。
朱元璋很无奈地说:“我怎么办?我知道他那口气迟迟不肯咽,不就是等我这句承诺吗?”他确实感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想让他死不瞑目。
李善长说:“人情你倒是做了,可你想过别人吗?现在滁阳、和阳舆论汹汹。”
朱元璋问:“都议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
李善长告诉他,连徐达这样忠心不贰的人都觉得心灰意冷,好多人要另寻出路呢。这倒令朱元璋大吃一惊。
“当然。”李善长说,连他都寒心。大家投奔你朱元璋来,为什么?因为看你能成就大业,能带着大家荣华富贵,能叫他们封妻荫子!你把他们转卖给一个废物,他们会怎么想?这一说,朱元璋立刻后悔了,很感羞愧。
朱元璋说:“是我不好,我只是想自己了。”
李善长道:“想你自己也不对!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害于你,郭子兴不在了,连这样一个摇摆的中间人也没有了,如果你不改弦易辙,一败涂地的日子不远了。”
朱元璋问:“那,现在怎么办?话我已经说出去了。”
李善长早想好了对策:郭子兴一死,朱元璋事实上是这支军队的统领者,可以不把郭天叙当回事,最多有事告知一声。
朱元璋又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许。
决心好下,做起来还是相当棘手的。
这天,朱元璋正在召集众将领议事,有人报,张天佑从亳州回来了,要马上见朱将军。
朱元璋看了身旁的李善长一眼,李善长冷笑,那意思是说:等着称臣吧。
少顷,张天佑、郭天叙昂首挺胸地进来了,张天佑拖长声喊道:“龙凤皇帝有诏书,朱元璋听宣!”
朱元璋没有动。众将议论纷纷,汤和大声说“捡了根鸡毛当令箭”,众人故意大声哄笑。
汤和随后又站了出来:“龙凤皇帝?龙凤皇帝是什么东西?正经的元朝皇帝我们都不听,却听龙凤皇帝的?”
“对呀!”费聚也叫了起来,“是不是在亳州称帝的那个放牛孩子?”
人们都乐了,自然是轻蔑。
李善长摆摆手,叫大家静下来,他说:“且听听张将军怎么说。”他又转向张天佑,说:“你也不用先要谁接圣旨,你说说怎么回事吧?”
张天佑便展开托在手上的黄绫表,说他拿着的是大宋国丞相杜遵道颁发的文凭,皇上谕令郭天叙为都元帅,他自己为右副元帅,朱元璋为左副元帅。说着把一卷黄绫诏书放到了朱元璋面前。
众皆哗然,有说“岂有此理”的,有讪笑不以为然的。
汤和说:“怪不得人家诏令一到,你们二位抢孝帽子似地去了呢,讨到的封赏还压过朱元璋一头呢。”
陆仲亨喊:“不受,若当皇帝,自己当!”真喊得痛快淋漓!
人们都把目光投向朱元璋。
朱元璋站起身,把诏书掷于地上,愤慨地说:“我不稀罕这个副都元帅!大丈夫岂能受制于人!”这是朱元璋一次总爆发,他内心的压抑实在无法忍受了。
由于他的强硬态度,众将全都高兴得喊起来,张天佑和郭天叙见势不妙,灰溜溜地走了。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0节 天赐良机

谁也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朱元璋为受封一事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朱元璋自幼抱负远大,又不得不在人家屋檐下低头,从本心来说,他怎么会愿意称臣?且又是向一个放牛娃娃称臣!更可气的是张天佑、郭天叙矫诏想把他永远踩在脚下,他发火,一大半是冲张天佑他们。
只剩李善长、朱元璋二人在场时,李善长拾起地上的黄绫绍书,说:“你看怎么样,你在郭子兴临终前的一句承诺,便成了今天的样子,张天佑讨来了皇封,他是主子!”
朱元璋决心不再令众将失望,他摔诏书就是当众表白,不接受韩林儿之封,也自然摆脱了张天佑、郭天叙的节制,一石两鸟。
李善长倒又改了主意,作为权宜之计,他劝朱将军倒是可以暂时委屈一下,接受封赏,启用龙凤年号。
朱元璋说:“你这不是出尔反尔吗?”
李善长分析形势说,刘福通的红巾军,比我们的势力大不止几十倍,咱们何必与他们作对!他们在北方对元军作战,等于为我们竖起一道屏障,有利无害。
朱元璋一下子醒悟过来:“先生不提醒,险些误了大事。是啊,有了韩林儿在北面挡风遮雨,我们可放心地向南扩展。”
“对。”李善长此前已和冯国用兄弟为朱元璋谋划了——马上渡江,他早说过,金陵才是宝地。
朱元璋这才拾起黄绫诏书,请李善长为他起草一份谢表,不妨先使用韩林儿的龙凤年号,总比使用元朝的有号召力吧。
这等于暂时与北方韩林儿结盟,也等于暂时承认屈居郭天叙之下的现实。朱元璋一感到委屈时,就用韩信钻人家裤裆的故事激励自己,尽管受过胯下之辱,韩信还是为后世敬仰的大英雄嘛。
接下来是谋划渡江,在用兵大计方面,朱元璋从不请示张天佑、郭天叙,连过场也不走,他们也不敢认真,比郭子兴在时收敛多了。
这天朱元璋站在和阳江边巨石上眺望长江,但见波宽浪阔,汹涌东流,一片汪洋。朱元璋不禁想起了历史上的苻坚、曹操,不免长叹,心想,渡江作战,谈何容易,难怪古人称长江为天堑呢。
徐达也很发愁,他们连一条兵船都没有,过江作战也要训练水师才行,也要时日,非一朝一夕所能奏效。
冯国用却笑呵呵地说:“吉人自有天相,我想,用不了几天,就会有舟师送上门来的。”众人都不相信天上会掉下馅饼来。
朱元璋惊喜地问:“先生快快明言,用什么办法会有舟师上门。”
冯国胜告诉朱元璋,他哥哥有两个拜把子兄弟,叫廖永安和他弟弟廖永忠,还有一个叫俞通海的,都是水寨英雄,如今拥有庞大的船队、水师,屯居巢湖。
朱元璋好像听说过,这廖氏兄弟是为地方自保结水为寨编练水师的,是巢湖里一支很大的势力。
朱元璋不觉怦然心动。冯国用是不会打诳语的,不十拿九稳,断不会说大话。他忙问廖永安那边的情况。
冯国用说他们有上万人,舰船千艘。但现在日子不好过,元朝并不信任他们,他们的水道为元将左君弼所阻进出不得,如果这时候助他们一臂之力,大有希望。倘不是他们有难,也未必肯依附于我们,真是天赐良机。
朱元璋不禁额手称庆道:“真乃天助我也。不知巢湖水师何日能到?”
冯国用说:“恐怕主公得亲率大军到巢湖去接才是。”
朱元璋痛快地说:“这有何难,马上点兵入巢湖就是了。”
原来冯国用是想让朱元璋发兵去接应,为廖永安他们打开通道,镇住元将左君弼,既有恩于他们,他们过来投效就顺理成章了。
朱元璋大喜过望,连夜整顿军马,先叫冯国用给廖永安下了书,然后亲率大军赶赴巢湖,扎营在马肠口。这里叫马肠口真是名副其实,弯弯曲曲的河道确实像一根马肠子。
入夜,月色下巢湖似海,马肠口一带是细长水域,对面有元军水师高大的楼船扼住了巢湖出口。
朱元璋站在巢湖边上,与廖永安、廖永忠交谈。廖永安身高不足六尺,干枯瘦小,不像武将,说是店小二差不多。廖永忠却长得又黑又敦实,二人都是水中蛟龙。
朱元璋看到元将蛮子海牙凭仗着高大的楼船和马肠河口的有利地势扼守,对义军极为不利。
廖永忠说多亏朱元璋发兵,使元军不敢妄动。如果不是他们那里的赵普胜通敌,也不至于这样。他劝朱将军勿忧,元军水师的楼船看上去威武吓人,行动起来却不方便,他们可用偷袭的办法,用小舟围攻大船。
朱元璋又说了很多仗义的话,听起来,好像朱元璋不是为收拢廖永安水师而来,他发兵巢湖纯粹是为别人两肋插刀的义举。廖氏兄弟和另一个头领俞通海都很感动,他们早从冯国用的书信里知道了朱元璋的大气、远见卓识,谁不想在这乱世投奔一个英明之主呢!相见之后,从谈吐上看,朱元璋果然不俗,他们私下商议一下,从此便把一生的赌注押在了朱元璋身上。
转眼之间,巢湖的舰队已经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和阳长江边上,但见旗帜飘飘,帆樯如林。他们攻击的目标是对岸设防的采石矶,不拔下这个兵家必争的据点,攻打太平,进军金陵,都是空话。
正待进发,有一身高八尺,面目威猛的人,身背硬弓,同一个十七八岁的俊秀青年飞舟而至,被廖永忠带到了朱元璋面前,廖永忠疑心他是奸细。
那大汉说:“你才是奸细,我常遇春来投明主,你敢拦我!”他在众将中搜索一圈,目光聚焦在朱元璋脸上,便跑过来,拉着那青年跪下去叩头:“朱将军,你叫我好找。”
朱元璋命廖永忠把常遇春拉起来,很欣慰地问:“足下怎么一下子从这么多人里认出我来,你我又素不相识。”
常遇春说有一个和尚告诉他,朱元璋最好认了,一对小蒲扇一样的招风耳朵,饭勺子一样的大下巴。他一阵哈哈大笑,说果然不错……
朱元璋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在场的人全都斥责常遇春,李善长说:“你这汉子,口出狂言,如此粗鄙不堪,下去吧。”
常遇春还不识趣地说:“我是来挂先锋印的,请朱将军允诺。”
朱元璋冷笑一声:“你是欺我这里没人吗?”他用手一指徐达等人,说:“我阵中似关羽、赵子龙一样的猛将何止几十个,你一来就要当先锋官,也不问问我信得着你吗?”
常遇春并没意识到这是给他一个下马威,是他言语无忌的代价。他却并不恼,抱抱拳说:“也说得是。那这样吧,我什么也不要,我和蓝玉随军作战,你如果看我够一个先锋的料,再委任如何?”
朱元璋方才的不快大大减轻了,觉得他忠勇可嘉,只是性格粗鲁而已,于是他说:“好啊,军中无戏言,我的先锋印托在手上等你来拿。”
常遇春拱了拱手,对俊秀小将蓝玉说:“走!”二人走了。
汤和说:“哪来的大胆狂徒,我真想一刀宰了他。”
徐达说他粗鲁,是因为没读过书,不等于人不好,也许有点本事。
朱元璋赞同徐达的看法,张飞、李逵也生性粗鲁,但为人正直,忠心不贰。
朱元璋上了帅船。他和冯国用等人仔细地察看了采石矶敌方部署后,深感越过宽阔的巨浪卷涌的险滩攻击设防的采石矶,容易失利,倒不如先拣薄弱环节攻击。
李善长立刻想到朱元璋要先攻牛头渚。
朱元璋说,牛头渚前临大江,周围被河塘环绕,难以防备,我们能较容易攻克。
李善长和冯国用都赞成这出其不意之举。朱元璋马上让徐达发令。
号令从一个船传到另一个船上,全是一句话:“目标牛头渚!”
一声号炮,千船竞发,乘风举帆,舳舻齐进,漫江是船,是帆,由于伸进江中的桨太多,竟在江面搅起翻滚的泡沫,江水如同开了锅的滚水。
江对岸的元军守着采石矶堡垒,看热闹一般对待发自江北的攻击,他们自恃巨石巨礁的工事是天然屏障,根本不相信北军攻得上来,只在脚下堆放起足够的箭矢就足够了。
牛头渚真像一个巨形的牛头昂首江中,到了跟前,才意识到攻牛头渚也不易,这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去处。
朱元璋的座船快到岸边了。只见登陆处是一块凸出江中的巨石,又高又大又陡,许多小船在下面团团转,人们无法登上牛头渚。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1节 一句话送了一个将军的命

而牛头渚上只有七八个元军弯弓搭箭而立,只要朱元璋的船一靠近,牛头渚上立刻箭如流星雨一般泼下来,密密麻麻,人根本无法靠上去,更不要说往牛头渚悬岩上攀登了。
廖永安采用迂回法,绕到巨岩侧面。
廖永安下令放箭,那几个守卒便暂时躲到大石头背后去,停止射箭,之后又出来。
朱元璋和李善长都一筹莫展,没想到这牛头渚会是这个样子!
郭宁莲建议,现在的办法是竖云梯为好。
可这大江之中,上哪里去弄云梯?
正在着急时,只见上游飞一样冲下一条小船来,撑舟人正是常遇春带来的青年蓝玉,而常遇春手里拄着一根两丈长的竹竿,立于舟中,稳如泰山。
当飞舟距离牛头渚只有几丈远时,只见常遇春凌空起跳,双手撑着竹竿,把自己撑到半空,然后双手一松,人像燕子一样轻盈地飞上了牛头渚,双脚稳稳落地。他太神速了,守军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常遇春早从背后抽出大砍刀,左右开弓,一眨眼工夫,已将几个守卒尽皆砍杀到江里去了。
朱元璋看得目瞪口呆,继而高叫:“真是我的急先锋啊,壮哉,常遇春!”
四周兵船上也是一片欢呼声。
常遇春随后奔下牛头渚,与蓝玉一起扫清了岸上敌人,朱元璋忙令击鼓,大军得以飞舟登岸。
敌人未敢接战,早已望风而逃。本来已毫无胜利希望的朱元璋水师,在常遇春神奇的攻击带动下,转瞬间大获全胜,全军欢呼不已,随后水陆两路一举攻下了采石矶重镇。
士兵们扛着粮食等战利品登船,一路欢声笑语。
朱元璋站在采石矶上,常遇春和蓝玉在徐达引领下过来见朱元璋了。
常遇春问:“我可以夺得先锋印了吗?”
“我说过了,军中无戏言。”朱元璋说,“牛头渚、采石矶之胜,你是头功。”他向身旁的郭宁莲伸出手去,郭宁莲把一颗包在红绸中的大印递过去,朱元璋双手捧给了常遇春。
朱元璋这才问他带来的青年叫什么?称蓝玉也是智勇兼备。
常遇春介绍说是他内弟,叫蓝玉,今年十六岁了。
朱元璋说:“好,好,就留在你帐下当偏将吧。”
二人走后,李善长过来,告诉朱元璋,这一次从采石矶得了不少粮食,可不必为粮荒忧心了。
徐达也称守住和阳一年都不愁了。
汤和说:“以后有了水师就不怕了,缺粮就出来打一场,不愁不满载而归。”
朱元璋绷着面孔一语未发,并无嘉奖之意。几个人都不明白朱元璋为什么不开心,他在想什么?
人人都归心似箭,全军上下一个心思,有了粮食心里不慌了,好好回和阳去过安稳日子,几乎没有人想到过一鼓作气拿下金陵。
朱元璋不动声色,当全军上下欢天喜地地登上战船,准备过江北返时,朱元璋突然叫郭英传他号令,就地把所有大小船只的缆绳一律砍断,把船放入激流。
郭英大为不解,所有不得不执行命令的将领也都大惑不解。一旦砍断了缆绳,船队就会顺入激流,靠不了岸,只好一鼓作气顺江东下了。李善长很快明白了朱元璋的用意,就问他想一鼓作气东下取金陵?
朱元璋说,如今最忌鼠目寸光。不要说士兵,就连将领也都是这样。渡江作战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劫粮吗?这次渡江成功不易,正好借此机会来个趁热打铁,直捣金陵。他下令砍断船缆,其实是砍断将士退缩和图安逸之心。
李善长点头说:“有远见啊。”
由于事情来得突然,士兵们毫无思想准备,顷刻间战船已全部砍断了缆绳,大小船只一下子失去控制,冲入大江激流中,只能顺江而下了。好多船上一片恐惧叫声。
朱元璋这才大声说:“传我的话,前面是太平,比采石矶富多了,应有尽有。”
李善长称赞这破釜沉舟之举,全军只好踊跃夺取太平了。不过他担心既以太平、金陵富庶为钓饵,到时候士兵烧杀抢掠就不好制止了。
朱元璋早虑到了这一层。他便约李善长一起,就在船上草拟禁约榜文,把从前的八条再补充几条上去,抄写几百份,让每个将领随身携带,进城后立即沿大街小巷张贴。奖励归奖励,不能把军纪也搭进去。
李善长说:“这我就无忧了。”
朱元璋用的是背水一战的战术,士兵既无退路,便都勇往直前,势如破竹地攻下了太平府。元朝平章完者不花、佥事张旭和达鲁花赤普里罕忽里早都弃城逃走了。
骑马入城的朱元璋命令四处贴榜约,不管是谁,抢劫杀人者一律斩首。
徐达应声而去。
朱元璋没想到许多乡绅儒士率民众在城门口迎接。朱元璋受到了欢迎仁义之师的箪食壶浆的待遇,心里热乎乎的,土气也因此而高涨。
朱元璋在城门口下马,花云引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者和四十多岁的举人陶安过来,介绍说:“这位是太平路耆儒李习先生,这位是举人陶安先生。”
朱元璋本来从未听说过李习和陶安,但脸上却现出神交已久的景仰之情,并且夸张地说他二位大名如雷贯耳。谁也看不出朱元璋的破绽,只有李善长、冯国用相视一笑,他们佩服朱元璋的机灵,抬举了别人,也让人看重自己,何乐而不为。
陶安目视朱元璋转过脸对李习说:“我辈今有明主了,大军未到,禁约士卒的布告已先贴遍全城,你看,街上店铺照开,连女人也敢出门,不像是打过仗的样子。”
李习也说,军不爱民,民岂能拥军?这是得胜之本。
陶安问朱元璋下一步是不是必取金陵。
朱元璋反问:“先生以为如何?”
陶安认为金陵乃帝王之都,龙蟠虎踞,又有长江之险,若据其形胜,出兵攻略四方,所向无敌。
朱元璋十分高兴,陶安说到他心坎上了。他给了肯定答复,随后宣布废了太平路,改为太平府,置太平兴国翼元帅府,他自领元帅事,善长先生为帅府都事,汪广洋为帅府令史,请陶安先生参幕府事,李习先生屈尊为太平府知府,他问二位儒士不知可否俯就。
李习说:“老夫今年八十有二,尚能为足下办点事,这是对我的鞭策,敢不用命。”
突然前面有叫嚷声,朱元璋向那里望望,郭宁莲会意,打马前去察看。
当朱元璋一行来到太平府丁字街口时,在郭宁莲监押下,抓来一个士卒,押他的人把一个包袱扔到地上。
郭宁莲报告,这个士兵违犯禁令,抢了百姓包袱,当场被捉住。
朱元璋含笑对李习说:“太平知府都有了,这断狱的事,理当归你吧?”
李习说:“即使老朽上任,也只管百姓而不管军啊。再说,不教而诛,不为宽仁,念他初犯,又没有人命,饶了他吧。”
朱元璋一笑说:“你这知府不合格。”他大声问:“这个犯禁士兵归谁统辖?”
郭英回答是费聚。
费聚从队列里出来,说:“是我督之不严,我有过失。”
朱元璋说:“未曾入城,即有明令。费聚,你是亲自带人张榜的,却纵容下属扰民,该当何罪?”
李善长说:“按律当斩。”他知道费聚与朱元璋不仅是同乡,又是光腚娃娃朋友,李善长故意说得重些,看看朱元璋舍不舍得拿他开刀。
费聚吓了一跳:“什么?连我也斩?”
“当然一样,斩!”朱元璋手一挥,众人都愣了。陶安第一个出来说情,“将军明令是对的,也不可太过,费将军不过是失察之过,几万兵士,岂能保证个个守法?”
李善长很佩服朱元璋的冷面无私。但他必须出面保这费聚,一句话送了一个将军的命,李善长于心不忍。
李善长愿以官职为费将军担保。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2节 副的岂能指挥正的

“我愿担保!”“我愿!”哗啦啦在当街跪下一大片将领,连郭宁莲也在其中。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官匪一家,兵匪勾结,百姓从没见过这样军纪严明的队伍,他们的感激之情是发自内心的。
百姓一边围观一边感动地也跪下一片,喊着:“请饶将军性命。”
朱元璋这才说:“那一百军棍是免不了的,拉下去打吧。”
费聚自己走了过去,主动伏在地上。
在一阵乒乓杖打声中,朱元璋与陶安、李习等自去。
费聚扮演的是当年徐达一样的角色。朱元璋执法常拿自己的亲信开刀,这有两宗好处,挨打者不会生怨,不会为此离心离德,峻法不分亲疏自然会赢得好名声。
李善长当然像看一碗清水一样洞穿了朱元璋的用心。
李善长说朱将军赢得了好名声,得了民心,只是费聚皮肉吃苦了。
朱元璋说:“既如此,当时你为何也跪下为他求饶啊?”
李善长说:“我是给你一个台阶呀,如果不给你这个台阶,我不相信你舍得杀了费聚。所以费聚无须谢我,倒是主公你应该谢我。”
朱元璋笑道:“什么事你都知道。”
这时郭宁莲进来说,他们把费聚抬来了,问抬到哪屋去呀?
李善长立刻站了起来,说:“我先回去。”
朱元璋:“事未谈完,怎么走啊?”
李善长说:“我在这儿,有碍主公做人情。”说罢狡黠地一笑,走了。
望着李善长的背影,郭宁莲问:“他说什么呢,半吞半吐的。”
朱元璋说:“这老狐狸,什么事都不容易瞒过他。”
郭宁莲说:“那是你过于宠着他了。”
朱元璋说:“再清醒的皇帝也免不了有宠臣,何况,你得用人家呀。”
费聚被安放在一间客房榻上,趴着,从腰往下,一片青紫,血淋淋的。
朱元璋从后面走进来,费聚并未发现。
朱元璋从侍者手中接过药碗,用棉花蘸着一点一点地替他擦拭伤口。费聚龇牙咧嘴地说:“你轻点,你再轻点,你以为你是在擦地板啊!哎哟哟,这朱元璋,打我都这么狠,打别人更不在话下了。”
郭宁莲知他没看见朱元璋进来,故意逗他,说他背地里充英雄,在朱元璋面前就熊了,屁也不敢放一个。
费聚被激怒了,充英雄地嚷了起来:“屁!小时候,我发起威来,朱元璋哪次不趴在地上管我叫祖宗!”
朱元璋忍着不笑出声。费聚突然大叫起来,训斥地说:“我说你几遍了,你他妈找打呀!”猛回头,一下子哑了,怔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朱元璋说:“骂呀,怎么不骂了?我什么时候趴在地上管你叫祖宗了?”
费聚扮了个鬼脸说:“再骂,又得加一百军棍。”
朱元璋说这治棒伤的药方是郭宁莲家祖传的,涂上去好得快。
费聚见他亲手给自己涂药,心里热乎乎的。他知道,朱元璋是不得不拿他试法。他问朱元璋,若是没人求情,真会拿他开刀吗?
朱元璋反问:“你说呢?”
费聚说:“我想不会,你的心又不是铁打的。”
朱元璋说:“那也难说。有时讲人情,有时讲法,法大于人情,人情又有时重于法,法乎于情上,情乎于法上,相伏相倚。”
费聚说:“你越说越玄了,我这一百军棍吃得也值,打出军威来了。”
朱元璋说:“不然,我能亲自为你涂药吗?”
费聚撇了撇嘴,表示委屈,原来他替自己涂药,不是因为从小的感情,而是因为帮他打出了军威,费聚心想,狗屁,你朱元璋真出息了。可这回不敢骂出声来了。
朱元璋刚刚与李习、陶安等人筹划过太平府安民劝农的各项事宜,郭宁莲来了,她说家里人从和阳捎来信,马秀英为朱元璋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且说长相英俊,有马秀英的相貌、朱元璋的威仪,取了父母双方所长。郭宁莲还开了个玩笑,说若完全像朱元璋,那可不敢恭维了。
朱元璋打了胜仗又喜得贵子,心情好,玩笑怎么过分都不恼。他回应郭宁莲说,我朱元璋肯定不丑,不然郭宁莲怎么上赶着巴结送上门来呀!郭宁莲一听,拿起扇子要打他,朱元璋忙躲闪,他要郭宁莲与他马上乘船回和阳去看儿子。
朱元璋和郭宁莲坐在船甲板上。郭宁莲告诉他都传说马秀英生孩子时,满院红光,儿子将来一定是大命之人。
朱元璋不由得想起有关自己出世时的种种传说,有说他降生时满室芬芳扑鼻的,有说红光四射的,也有说巨蟒盘于房脊的……这个岂能当真!
朱元璋说:“你也信这个?人都有阿谀奉承之心,倘我还在凤阳的小村里放牛,我生个儿子,谁会编出红光照耀的话来?”
郭宁莲说:“也说得是。”
朱元璋对郭宁莲说,一直盼着她生个儿子呢,一定是文武双全的。
“我怎么好越过元配夫人呢?”她笑道。
“又来了,”朱元璋说,“当年让你当元配,你又让贤,现在却又耿耿于怀。”
郭宁莲说她给孩子准备了一份礼物。她拿出一个碧玉长命锁,说是她请一个最好的工匠打的,这块玉,也是最好的和田玉。
朱元璋托在手上看看,正反两面刀工不错,阴阳纹刻的都是篆字“长命百岁”,他说,意思不错,俗了点,谁能真正活过百岁呢。
郭宁莲说:“我让你给拟个长寿的词儿,你没当回事呀。”
朱元璋说:“谁知道你是干这个呀!”朱元璋占了太平,等于在江南元军心腹处插了一把刀,他早料定元军不会善罢甘休。果然,元将蛮子海牙、阿鲁灰为防止朱元璋东下取金陵,竟然想出个极其笨拙的办法,将大船装满巨石,凿沉在采石矶江底,堵塞和封闭了姑苏口,截断了通往金陵的西南门户。这步棋对朱元璋来说是很凶险的,弄不好会进无可进,退无归路,在尴尬境地被消灭。
更不利的是趁元末乱世崛起的追随元朝的民军领袖陈也先、康茂才又率五万之众趁火打劫,水陆之师进逼城下。在这危急之时,朱元璋出奇地冷静,他派徐达、汤和、邓愈出奇兵绕到北面夹击陈也先,并在襄阳桥设伏兵,结果一举歼灭这股敌人,生俘了陈也先。尽管朱元璋以礼相待,不忍心杀掉陈也先,但陈也先不想真降,来了个假投降。不过,陈也先的败北,令蛮子海牙胆怯,屯兵于裕溪口观望。
八月,朱元璋派将领分路出兵,连续占领了溧水、溧阳、句容、芜湖等州县,做好了攻打集庆路(金陵)的准备。
也许朱元璋不该心软放了陈也先,还当面告诉陈也先,人各有志,从元从我,不相强。陈也先随后网罗残部屯兵板桥,暗里与元朝行台御史大夫福寿勾结,迷惑朱元璋,装出为朱元璋谋划的架势,来信说金陵右环长江,左枕高山,三面有水,很不利于步兵作战,他举历朝成败的例子,说来说去是阻止朱元璋攻南京。
朱元璋识破了陈也先的阴谋,也写了一封回信,说明自己已渡其上游,扼住了金陵咽喉,胜券在握,非晋、隋各朝所比。朱元璋断然发起了金陵攻城战。
陈也先狐狸尾巴露出来了,竟与守金陵的元将福寿联手,在秦淮河上拼命抵抗。
朱元璋在派出张天佑、郭天叙与陈也先对阵后,马上后悔了,明知这是一对酒囊饭袋,仅仅是为了表示自己“不计前嫌”还是用了他们。
冯国用最先提到应派人去接替张天佑二人。
朱元璋面有难色,他说,这两个人地位都在自己之上,并不是自己的部下。
李善长却发出一声冷笑。他怀疑朱元璋是故意把这两个草包送上死亡线,让陈也先的刀沾上他们的颈项之血,这也未尝不是消灭异己的良策。
冯国用担心,这次用张天佑、郭天叙为先锋去与陈也先作战,会不会误事?这是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
朱元璋说:“哪是我派遣呀,他们执意要立这个大功,况且,从韩林儿龙凤皇帝那儿下来的诏令,郭天叙是正帅,我不过是个副的,副的岂能指挥正的?”
冯国用便不再说什么了。
李善长仍是冷笑,不置一言。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3节 不知者不为罪

草包毕竟是草包。贪功冒进的张天佑、郭天叙二人已经犯了孤军深入的大忌,等到发现上了当时,为时已晚,被元军拦成几段厮杀,结果大败,张天佑和郭天叙只带了少数残兵后撤,正逃走间,一声炮响,陈也先的伏兵从两侧掩杀过来,张天佑慌了,对郭天叙叫:“你快走,我掩护你。”
话音未落,一支箭射向他的喉咙,他翻身落马,被乱马踩死。郭天叙大惊,伏鞍打马快逃,被几个骑兵截住,在混乱中被杀死,跌于马下。剩余的兵一哄而散。
朱元璋的座船刚刚靠岸,耿再成来报:“不好了,二位元帅都在葛仙台战败身亡,陈也先让我们上了个大当。”
朱元璋眼里涌出泪来:“都怪我,本不该让他们二人去抢这个头功的,明知他们不行,结果送了命,我怎么对得起郭元帅的在天之灵啊!”
身后的郭宁莲对李善长说,他这人心就是软。郭子兴活着时,张天佑、郭天叙一次次地加害于他,现在又都忘了。
李善长说:“人死了嘛,宽容也是一种美德,元璋向来是这样以德报怨的。”最后的一句他有意提高声音,既让朱元璋听到,也让耿再成等将领听到。
朱元璋答应给耿再成再拨三千马步兵,杀回去,无论如何要把天佑和天叙的遗体找回来厚葬。
耿再成说:“是。”
人们退去后,只有朱元璋和李善长二人了。李善长一直担心的事,今天总算了结了。他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朱元璋早已明白他的所指,却故意装傻问是什么了结了?
李善长说:“张天佑、郭天叙呀!他们是郭子兴的亲人,郭子兴临死托孤,你左右为难,现在不是一阵大风乌云全散了吗?”
朱元璋绝不能让人有这样的误解,赶紧声明,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们再不好,他也不希望他们死。
李善长诡秘地笑着,将恶意揽到了自己身上,他说:“这倒是我的本意,这是最好的结局。明天就向亳州上表,请求正式封你为元帅吧。”
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朱元璋不能不佩服他的工于心计。其实,他的话正中朱元璋的要害,只是不能承认而已。朱元璋有个做人的准则,即使杀人,手上也不沾血。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对这个话题显得很淡然,不太感兴趣地说:“随你怎么办都行。”
徐达走来,朱元璋命令他全力破袭江宁,把陈也先活捉过来,他要用陈也先的头祭奠张天佑、郭天叙。
徐达传达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陈也先已经被葛仙台的民军杀死了。
朱元璋关心地问,他的军队现在由谁统帅?
徐达说是他的独生子陈兆先。
听后朱元璋下令,荡平江宁,扫清金陵的外围,福寿在金陵城里也就是瓮中之鳖了。
徐达和汤和、常遇春三路大军合围江宁,很快就攻克了。得一座城池还在其次,朱元璋更看重的是陈也先的队伍,这支队伍骁勇善战是远近闻名的。郭宁莲来告诉朱元璋,俘虏的三千六百人个个强悍,但这些人轻易不会降服,常遇春主张杀掉,不为我所用,留下就是祸害。
朱元璋想得更远,征伐大仗还在后头呢!对待俘虏,必须要有个妥善办法。灾害频仍的年代,百姓惧怕当兵,有谁愿意无谓地去送死!朱元璋看中的兵源就是俘虏,这些人都经过训练,历经沙场洗礼,有些兵痞就是吃当兵这碗饭的。如果朱元璋优待战俘的名声远播海内,那无疑等于向全国布告了招兵榜,有利无害。
这一来,朱元璋突发奇想,他叫郭宁莲去找常遇春,从降卒中挑五百人送过来。郭宁莲答应一声,又有点不解,不知他要干什么。
朱元璋让她只管去,并没说明原委。
朱元璋把冯国用请来,讨论对金陵城发起攻击的部署。
朱元璋被一阵吆喝声惊动,与冯国用从中军帐里出来,只见常遇春亲自押送五百名降卒过来了。
常遇春报告元帅,遵令绑来降卒五百个,请元帅发落,问是不是在这里杀?
跟着过来的充当刀斧手的人已经跃跃欲试,人人扛一把大砍刀。
朱元璋哭笑不得,他问谁说我要杀他们?这是我请来的客人,这是我挑选的亲兵!
朱元璋说话的声音很大,故意让俘虏都能听到。准备被杀头的降卒们目瞪口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常遇春、花云他们也瞠目结舌。花云劝谏朱元璋要三思,这都是陈也先的亲兵死党,宽纵了他们,等于放虎归山,将来必是祸害。这善心是发不得的。
郭宁莲也说:“你疯了吗?”
朱元璋大声喊:“松绑,松绑!”他的命令不可违。
被松绑的士兵也有点莫名其妙。朱元璋又吩咐马上给他们开饭,做最好的饭菜。
没人理解朱元璋,又不得不执行。
初秋的夜晚仍然热不可当,空气中的湿气很重,人们打赤膊也是不行,浑身上下水淋淋的,有如坐在蒸笼里。
在众多营帐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方形帐篷,外面旗竿上有一串灯笼,每个灯笼上都有“朱”字。
朱元璋坐在帐篷里挥汗如雨,在看兵书。
朱元璋营帐四周,睡了五百个降兵,有十几个降卒取代了朱元璋原来上夜的亲兵,担负起护卫朱元璋的使命。
这太不寻常了,不但郭宁莲、徐达他们胆战心惊,就是那些受宠若惊的降卒也提心吊胆,不知道朱元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对他们的过度“放心”会不会是毒计?
好些人交头接耳,面带恐惧之色。朱元璋面带笑容地与郭宁莲在大帐中间聊着,谈着《孙子兵法》,特别大讲“置之死地而后生”。
汤和、陆仲亨、常遇春几个人来了,汤和气呼呼地说:“你疯了?自己的亲兵都打发了,却弄五百个新降的人守护你,我看你是活腻了。”
朱元璋笑着对大家说:“你们看,汤和成什么样子了,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常遇春认为汤将军说的没错,这太危险了。新来的人岂可重用?
朱元璋问:“你不是新来的吗?你不该信任吗?”常遇春张口结舌,朱元璋笑了,冲门外喊:“来人啊,给几位将军倒茶。”
应声进来一个新降士兵,倒茶的时候不敢看任何人,由于紧张,手都抖了,茶水洒了出来。他退出去后,汤和怕降卒投毒,抢过朱元璋的茶杯,说:“你别喝,我先尝一口。”他一口把一盏茶全喝下去了,还用力吧嗒半天嘴。
朱元璋说:“你们都看见了吧?方才那士兵吓得手都发抖了。我让这五百人来当亲兵,是表示我信任他们,我不信他们反会杀我。”
陆仲亨说:“可你这么冒险有什么意义呢?”
朱元璋说:“得人心啊!这若传出去,我们的对手就头疼了,底下的人会纷纷投降,因为投降了他们不会被杀掉,不会受歧视,反而受重用,只有这样,我们才得人心。”
常遇春一听有理,佩服极了,认为这确实很高明,自己怎么没想到。
朱元璋忽然想起常遇春在攻破江宁时杀了一些降卒,就问他有无此事。
常遇春承认有这事,因为他们想逃走。
朱元璋说:“想逃走也是情有可原的。我是不主张杀降卒的。你新来,不知道;你可仔细点,别因为这个犯在我手上,我是不会留情面的。这次不追究了,不知者不为罪。”
常遇春只好说记在心里了。
朱元璋分析形势说,现在金陵几乎是一座孤城了。本来元将阿鲁灰听说我们来攻金陵,率苗军来援,但发生了内乱,他本人反被苗军所杀,这支队伍也就不会再从扬州来援了。
汤和说守城的是个行台御史大夫,这人是个文官,值得一打吗?
朱元璋说,李善长已经打探明白了,御史叫福寿,他也有些招法,他让老百姓自备粮食守城,但兵力有限,只好紧闭四门,只留东门出入,再困几天,势必支撑不住了,金陵是志在必得呀。
汤和道:“李善长再三说,金陵是历代皇帝坐金殿的地方,打下金陵,我们拥戴你当皇帝。”
朱元璋斥责他:“又胡说。”
汤和不解:“又不想当皇上,那你打天下干什么?连郭子兴都想称王呢!”
朱元璋转移话题说:“你们都去吧,马上要攻城了,注意约束部队。”
汤和离开中军帐后和常遇春商议,由汤和带精壮亲兵一千,在暗中保护朱元璋,以防万一。
夜已深,军营中灯火通明,柝声阵阵。
汤和带一队士兵巡逻着,对朱元璋的大营形成了外围警戒。
朱元璋在营帐里把银盾玉甲都脱去了。郭宁莲说:“你真想大脱大睡呀?”
“为什么不睡?”朱元璋奇怪地反问。
她小声说:“作为赢得人心的策略,用降卒当亲兵,也是可以的,可你不能真不防啊!人心隔肚皮,你知哪个人包藏祸心?”
朱元璋说:“放心睡吧,人心都是肉长的,好心总是能换来真心的。”
郭宁莲突然说:“我有点饿了,你饿吗?叫他们生火弄点吃的?给你弄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
“你又打趣我。”朱元璋说,“半夜三更,别麻烦厨子了,我这儿有吃的。”说着在行囊中掏出一个口袋,从里面倒出些肉干来。
郭宁莲扔一块到口中,说:“好硬啊。”
朱元璋让她别急,慢慢嚼,越嚼越香。
郭宁莲嚼着说:“真香,哪来的牛肉干?”
朱元璋说这是马秀英的手艺,五香牛肉干。她总是给我备一点,行军打仗,饭不应时就嚼上几块。
郭宁莲说:“你有这样知道疼你的夫人,真是福气呀。”
“有你护驾不更是福气吗?”朱元璋说,“那次元军射箭,你用双刀挡箭,救了我一命,我有一文一武两位夫人,这岂不是大福吗?”
郭宁莲道:“你挺会说话呀。”
朱元璋早已钻到被中,头一挨枕就打起呼噜来。
郭宁莲却很紧张,不敢卸甲,双刀不离手,在帐篷里来回走动着。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4节 治国就是要儒士贤人

黎明时分,地动山摇的喊声震撼着钟山,徐达、汤和、常遇春、陆仲亨、费聚、郭兴、吴良、吴桢、缪大亨各率本部人马呐喊着攻城,云梯一架架竖起来,朱元璋的士兵奋勇攀援而上,敌人用滚木?石向下倾泻,推倒一架架云梯,但又有新的梯子竖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率先奋力攻入城中的竟是朱元璋以礼相待的五百亲兵,是降卒,他们不怕死,组成一支敢死队,高喊着口号竖云梯,冒箭矢攀上城垣,他们报的是朱元璋知遇之恩。
徐达也好,汤和也好,全都服了朱元璋。李善长说,这不是智谋取胜,而是胸怀包容了天下。
东门,徐达率队跟在敢死队后攻到城下,几百人奋力用原木撞击,轰隆一声,城门撞开了,徐达率众杀入。
其他地方的将士也杀入城中。
福寿犹负隅顽抗。他指挥作战很特别,弄了一张宽大的胡床,摆在凤凰台下,赤脚盘腿坐于其上,耳畔是兵器相撞的金属声、人的呐喊声,附近多处起火,福寿坐在那里已看到台下双方士兵在拼杀。
达鲁花赤达尼达思执刀过来,向他报告康茂才的水师投敌了,敌兵就在台下,再不走来不及了。
福寿半闭着眼说:“你走吧。我是集庆路守臣,城破我理当死难。”
达鲁花赤达尼达思便也坐下来:“你不走,我也不走。”
这时一个小吏带了几个军士上来,福寿认出他来,他叫杨宪,在行台御史衙门当着簿曹的小官。杨宪五官端正,仪表堂堂,一看便知是个儒士。
福寿很感动地说:“是杨宪?在这危急时刻,你一个汉人能来护卫我,我日后要厚待你。你比康茂才强多了,他统水师十万众,却背主投敌了,不然集庆怎么会这样快破城?”
杨宪提刀上前大喝一声:“你还做梦吗?我是来取你人头献新主的。”
福寿没动地方,吃惊地望着这个书生,此时杨宪五官移位,脸都扭曲变形了。
杨宪一刀砍倒福寿在胡床上,达鲁花赤达尼达思明白过来挺枪来刺时,已经迟了,也被砍翻在地。
杨宪凭这两颗人头,就会在朱元璋那里得到进身的阶梯,比苦读寒窗十年要迅捷得多,乱世出英雄,他已等不得按部就班地走仕途的升官图了。
在杨宪提着人头直奔朱元璋的新衙门时,朱元璋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朱元璋踌躇满志地坐在殿上,李善长以下众将领列坐两边。
朱元璋说:“我们终于有了金陵这样可进可退的地方了,我们必须爱护百姓,使之安居乐业,后方基石打牢,出战才无忧。”他掉头关照李善长再次下安民榜,再重申约束士兵的禁约。
李善长说安民榜陶安先生已经草拟完毕了。
这时徐达带了一个高颧骨大腮、满脸胡须的人进来,一上殿就叫:“元帅,我把你要的人毫毛无损地带来了。”
朱元璋忙降阶相迎,说:“不用问,一定是水师大将康茂才将军了?早闻你勇冠三军。”
大胡子双手抱拳:“不才正是,败军之将,何敢言勇!”
朱元璋执着康茂才的手,把他拉到自己旁边坐下,说,将军主动投诚,使金陵百姓免受屠戮,又使五十万官军投降,将军是立了大功了。
康茂才说他早听说元帅是体恤民情的人,今天相见,果不虚传,往后愿为元帅牵马坠镫。
“客气了。”朱元璋掉头对李善长说,集庆这名字不好,不如恢复叫原来的金陵或叫应天府。
李善长称赞:“应天好!也可仿着太平府的办法,改集庆路为应天府为好,应天顺人嘛。”
“好一个应天顺人。”朱元璋很兴奋,说金陵这城市大、繁华,不比太平府,可设天兴、建康翼统军大元帅府。他回头叫廖永安。
廖永安站了起来:“末将在。”
朱元璋吩咐他水陆都要管,金陵三面据水,要守卫好,将来要成为固若金汤的大本营,朱元璋委任他为统军元帅。
这时汤和来报,有一个自称叫杨宪的人,非要见元帅不可。
朱元璋扭头问康茂才:“听说过这个人吗?”
不但康茂才,金陵人都知道杨宪,此人中过举人,在这一带很有名气,刊刻过几本诗集,有才,有点怀才不遇,是个簿曹。
朱元璋说:“治国就是要儒士贤人,快请。”
人们谁也没想到,上殿来的杨宪竟手提三颗人头,还在滴血,众人吃了一惊,这哪像个文人儒士!他把人头咚的一声丢到地上,说:“儒生杨宪参见大帅。”
朱元璋忙问这几个人头都是谁。
杨宪认出了康茂才,机灵地说:“康将军认得,请他指认。”
康茂才降阶一看,摇头三叹,连说可怜。他指认有白发的是福寿,脸上有疤的是达鲁花赤达尼达思,长脸无须的是治书侍御史贺方。
朱元璋问杨宪,这三颗人头是先生亲手斩得,还是捡来的。
杨宪说:“贵军突入内城时,我带了几个家丁,赶到凤凰台,福寿坐在胡床上还想顽抗,我出其不意,斩得首级。”
朱元璋大喜:“谁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杨先生是榜样。”他走到台阶下,说,“快把血衣换去。”并把自己的战袍脱下,替杨宪披上。
杨宪说声“谢元帅”,坐在了末座。
朱元璋说:“就请杨先生为应天知府,怎么样?”
杨宪自己都感到意外,怀才不遇的他,这不是平步青云了吗?他四下看看,包括李善长在内多有不忿之色,他连忙推辞:“在下何德何能,实在不敢居此要位。”
朱元璋笑道:“一介书生敢杀人,提着人头来见我,你什么事还干不了呢?”
杨宪一时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没敢应答。但他在内心里一下子被折服了,朱元璋果然是个有魄力的不寻常人物,值得效力。
占了金陵,朱元璋反而寝食难安,日夜忧心,他惟恐上上下下到了秦淮河这样的声色狗马之地染上恶习,丧失了战斗力。
他派了各种名目的稽查司员下去巡访,对违纪者严惩不贷。但任何稽查队对高官都没有约束力,朱元璋还是不放心。他怕花花世界纸醉金迷的生活腐蚀了他的根基,使他的大业功亏一篑。
这天朱元璋和穿男装的郭宁莲在街上走着,过了镇淮桥来到三山门一带,又到了热闹的夫子庙,但见各种店铺都在营业,秦淮河里画舫如梭,坐着调笑的歌女、富绅,处处笙歌,处处市声。
郭宁莲见了市面,从小就听说过的秦淮河,今日得见,果然繁华无比。她俯身在栏杆上,望着河上画舫里弹琴吹箫的女子,问:“那都是卖唱的吗?”
朱元璋说:“我想是吧。杜牧有诗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大概和此情此景差不多。”
郭宁莲嗤之以鼻,妓女知道什么?不管昨天是谁的天下,也不管今天江山姓谁,她们照旧夜夜笙歌,灯红酒绿。这是男人玩乐的地方,她问朱元璋从前来过吗?
朱元璋说她明知故问。一个和尚怎么会光顾秦淮河?何况在行乞度日、食不果腹的日子,更不可能了,他每天想的只是吃饱肚子。
郭宁莲忽然颖悟道:“我知道你为什么非要私访秦淮河了。”
朱元璋故意遮掩,说是慕名而来,并无目的。
“你的眼神不对。”郭宁莲说,“你是不放心你的部下,怕他们到这地方来,学坏了。”
“是呀。”朱元璋很欣赏她的聪明,他说这地方是销金窟,更是销魂地,好人到这里也完了,还能打仗吗?所以他明令,不管将士有多大功劳,嫖娼宿妓者斩!
“苛法也是管用的。”郭宁莲说,“反正一路上没见到一张熟悉面孔。”
“我更怕见到熟面孔。”这是朱元璋的心里话,他不想当那个挥泪斩马谡的诸葛亮。金陵为什么这么快安定了人心,市面照样繁华?不杀不抢不扰民,这是根本。
郭宁莲问起另一件事,亳州的小明王不是升朱元璋为江南行中书省平章了吗?她问这行中书省是个什么省?到底有多大?
朱元璋说可大可小,小大由之。也就是说,他的兵力所能达到的地方,就是他这行省的边界。
郭宁莲说,这比憋在滁阳、和州可好多了。又问什么时候把马秀英他们接过来住啊?
朱元璋答应过些天安定了以后,等房子都收拾好了就派人去接。
郭宁莲叫他不用派人,她去就是了。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5节 我朱元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也好。”朱元璋嘱咐她别忘了把郭元帅的夫人张氏一起接来,她连续丧夫丧子,弟弟也没了,实在可怜。
“用得着你特地叮咛吗?”郭宁莲说,“我把谁丢下,也不敢把你的丈母娘丢下呀!”
朱元璋说:“你父母也是我的丈人、丈母娘啊。”
“那你可从来没想着接他们出来享福。”郭宁莲故意说,看起来,当妾的就是不行啊。
朱元璋觉得委屈,天地良心,他不但希望把郭山甫接出来,还想请他当军师呢,他又懂《易经》、占卜,可他百般不干啊。朱元璋也没奈何。
“我开玩笑,你还认真了!”郭宁莲说。
忽然朱元璋停住了脚步,侧耳谛听着什么。
“你在听什么?”她问。
“钟鼓之声。”朱元璋说,“你没听到吗?”
郭宁莲侧耳细听一回,忍不住笑了,像有那么一点,似有若无。她说,到底是当过和尚撞过钟的人,对钟鼓之声格外有感情。
朱元璋顿时不悦起来,说:“你又忘了!我不喜欢提和尚之类的旧事。”
“对不起,”郭宁莲说,“好像有的部下因为议论你当和尚的事犯了忌,你拉下脸子来了。这又何必呢?当和尚并不丢人,一个当过和尚要过饭的人能创下丰功伟业,不恰恰证明他有才干吗?”
朱元璋说:“人人都有门第等级观念在心中作梗,你说你要过饭,他就看不起你,不来投奔你,你说你是豪门旺族、门阀巨富,他就上赶着来巴结你,就这么回事。”
郭宁莲说:“你不该这样。你在别的事情上很有气量啊,你别学陈胜啊,陈胜的故事你听过吗?”
“哪个陈胜?”朱元璋问,是秦朝末年和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的陈胜吗?
“对呀,”郭宁莲说,“你天天看史书,岂能不知道陈胜的故事?”
朱元璋辩解,陈胜称王之前,种过田,但没当过和尚。
他又注意谛听起来,稍顷,他称道这木鱼声敲得不一样,有乾坤震荡之绝响,他说他的师父佛性长老就这么敲。
郭宁莲说:“你的师父那么看重你,为什么不出山来辅佐你呀?”
“真正释教、道教中的高人,总是很怪异的。”朱元璋说,“今天晚了,明天我到这座寺院里去看看。”
“和尚守不守规矩也在你私访之列吗?”郭宁莲打趣地说。
朱元璋笑笑,没有答言。
朱元璋带着郭宁莲站到了朱雀桥上,但见夕阳残照,燕子飞来飞去,望着长满青苔的青石板路旁的青堂瓦舍,他感慨地说:“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乌衣巷了。”
郭宁莲问乌衣巷怎么有名?
朱元璋说:“刘禹锡的诗,不是有一首《乌衣巷》吗?”
郭宁莲说:“哦,想起来了。”她小时候背过。“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朱元璋接着背了后两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他说唐代的刘禹锡看到了东晋时王导、谢安这些门阀大族住的乌衣巷,现在长满了野草,感慨世运无常、人世沧桑。同是乌衣巷,刘禹锡对王谢抚今追昔,今天我们站在这里又想到了刘禹锡,后人会不会想到有个朱元璋带着爱妻郭宁莲在此感慨万千呢?
郭宁莲不禁讥笑刘禹锡的诗不通,东晋的燕子会活到唐代吗?
朱元璋笑了,这就是诗的妙处,至少,这燕子是从前燕子的后代吧。
忽见有一乘官轿过朱雀桥来,一直抬进了乌衣巷中。轿子颤悠悠轻飘飘,没有分量,一望可知是空轿。不知为什么,朱元璋竟快跑了几步,跟着轿子下了桥,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又回来。
郭宁莲说:“你跟着轿子跑什么?你没见轿夫抬起来一颠一颠轻飘飘的吗?里面没人。”
朱元璋是想看看,这是谁的轿子。郭宁莲笑了:“你真神了!你手下那些大官全是这样的轿子,你怎么分得清?”
朱元璋说,凡有品级的轿子,他都认得,方才这一乘是李善长的。
郭宁莲很是惊讶,不知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朱元璋不无得意地告诉她,定做这批官轿时,按他的意思,在每个轿的底座上都漆了个不显眼的记号,只有朱元璋分得清。
郭宁莲纵声笑道:“你真是吃饱了撑的。”
朱元璋说功夫不负苦心人,他能认出轿子主人,又能知道李善长的轿子去干什么,去接谁。
郭宁莲说:“你真神了,我不信。”于是二人下了桥,追踪轿子向巷子里走去。
乌衣巷黑漆门楼前,李善长的轿子停住。
这是一个大宅子,门前有一对石狮,有上马石,还有考中举人立的旗杆。
朱元璋玩笑地说,说不定当年谢安就住在这宅院里。走过去看,小铜牌上刻刘宅二字,看来与谢安毫不相干。
朱元璋感叹道:“时过境迁了!”
几只燕子在门楼上呢喃,郭宁莲说:“也许,这燕子就认得谢安宅子呢。”
只见李善长的大轿抬进大门里去了。
朱元璋问路过这里的一个模样像读书人的老者:“请问先生,这小院现在是何人之居呀?”
老者上下打量朱元璋、郭宁莲,捋着胡须告诉朱元璋这个外地口音的人,君子不闻“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句吗?可不知是哪座房子。只听说宋朝时,这里是名妓李师师的故居,如今住在这里的也是秦淮河的国色天香人物,唤刘思思的就是,可以说是色艺双绝。说毕老者看了朱元璋一眼,说:“足下莫非动了买春之念吗?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一掷千金却还要看人家高兴不高兴呢。”说罢频频摇头蹒跚着脚步去了。他显然瞧不起朱元璋。
郭宁莲笑着说:“怎么样?叫这个刘思思来试试?那老头小瞧人,以我们家的朱平章,天下哪个女子敢不来呀!”
朱元璋叹息着,说:“老头固然是以貌取人,所言也未尝不是道理。”
这时已见李善长的大轿出来了,这次是沉甸甸的了。
郭宁莲很纳闷,还真请动了。
朱元璋说:“李善长是谁呀!在应天城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什么事办不到。”
见朱元璋脸色不好,郭宁莲小心地问:“你不会是想拿李善长开杀戒吧?”
朱元璋显得很费心思,他说,如果换成别人,他会眉头都不皱一下,杀无赦。李善长是他的谋士,须臾不能离开的,又屡立功劳,杀了他,等于自残臂膀。
郭宁莲说,那就放他一马,两眼一闭,装看不见算了。
朱元璋拒绝了她的建议。岂可两眼都闭上?至少让他知道,我朱元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第二天,朱元璋在江南行中书省衙门里召集文武大员议事。
平章衙门参议李善长、汪广洋、杨宪,总制都指挥使冯国用、同佥枢密院事徐达、汤和等人都早早来到。
大家落座后,朱元璋不说正事,先说天气:江南三月,草长莺飞,金陵果然是个好地方……他问大家,没出去玩玩吗?
徐达说他已向部队约令,无事不得外出,惟恐扰民,坏了章法。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不能带这个头。
费聚他更不敢了,一百军棍不是闹着玩的,他天天到兵营里看着士兵们,他说他可没长着铁打的屁股啊。众皆大笑,朱元璋也撑不住笑了。
朱元璋把脸转向李善长,弦外有音地问:“你知道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故事吗?”
这一问,李善长的脸腾地红了,心里毕竟有鬼呀。
汤和不知缘故,还傻乎乎地问,燕子飞到谁家去了?
冯国用和杨宪、汪广洋都偷着乐。
朱元璋说:“我听说秦淮河有个色艺双绝的佳人,叫什么思?”
杨宪赶快补充,说叫刘思思。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6节 兴旺之兆

朱元璋有意无意地斜了李善长一眼,李善长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已经如坐针毡浑身上下不自在了。
杨宪不知深浅,还说平章大人如有雅兴,可以把她叫来,一展歌喉。
朱元璋说:“天下未定,现在就被声色狗马迷了心窍,还了得?我不敢啊。”
李善长垂下了头,脸涨成了猪肝色,杨宪很后悔自己搭言不看火候。
朱元璋点到为止,又转了话题:“汤枢密昨天在常遇春那里喝了几杯呀?”
汤和大惊,心想平章怎么知道我去了他那里?我没告诉任何人啊!幸亏我没干坏事,只是喝两杯酒。他不敢说谎,也不想承认,含混其词。
冯国用不由得与李善长交换了一下目光。最聪明的是杨宪,他马上借题发挥,凡天下贤主,居于室中便能控驭百官,事无巨细,这是兴旺之兆。
朱元璋又是点到为止。他问在座的人:“前几天我让你们献策,有无良策啊?”
冯国用说,我们既用龙凤年号,完全可以与小明王合兵一路,更加声势浩大,一举攻破大都,当不是遥不可及的。
李善长暂时摆脱了窘态,料想朱元璋只是敲山震虎,没有让他当众出丑的意思,便打起精神报告北方战事。自从刘福通杀了大宋丞相杜遵道后,受到元将答什巴都鲁攻击,已从亳州迁往安丰,最近刘福通派兵攻克了胶州、商州,直杀向汴梁,元军知枢密院事达理麻失理战死,小明王一鼓作气占了汴州,现已迁都中原了,我们可以依靠他们,在南面按兵不动,他们也不会打我们,不如利用这个机会向江南发展。
朱元璋说:“正合我意。西面的鱼贩子陈友谅,我倒不在乎,徐寿辉称了皇帝,不过是个牌位。东面的张士诚,现在也称王了,国号叫什么?”
李善长察颜观色地说:“国号大周,建元天佑,都高邮。”
朱元璋冷笑一声,这年月,阿猫阿狗都称王称帝了。
李善长趁机劝进说,金陵是有王气之地,我们又有了几十万兵马,主公现在可以称帝了,或者先称王,这是万民百官之福。
杨宪借机说:“说的是,别人称得,主公为什么称不得?”
朱元璋说:“不可,不可。”却没说理由。
“怎么不可?”汤和闷声闷气地说,“你总比阿猫阿狗强吧?”
这话说得在场的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幸而朱元璋未恼,他说:“此事不议。”接着又分析形势说:“元朝的灭亡,是迟早的事,皇帝荒淫,奸臣当道,百姓啼饥号寒,这样怨声载道的朝廷岂能持久?当今元朝皇帝有个外号,叫什么来着?”
冯国用道:“鲁班天子。”
“对,鲁班天子。”朱元璋说,“自己当木匠,自己设计宫殿,自己打造模型,自己监工,这样没正事的皇帝要他何用?”
杨宪插了一句,他听福寿说,他应诏进宫,见皇帝正在观看十六天魔舞,以三圣奴、妙乐奴、文殊奴等十六名宫女扮起来,戴象牙佛冠,裸体,整日宣淫,连福寿都说,元朝气数已尽。
汪广洋说,最近有消息,元朝已没有了兵源,便出了个新招,不管是谁,凡能出壮丁义兵五千人的,封为万户,五百的为千户。
朱元璋说:“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打败它,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想,有小明王在北面对元朝作战就够了,我们向南发展。”
李善长说:“很是。等到元朝势力进一步削弱,到了一推就倒的时候,我们如果已经拥有江淮、湖广、闽浙的大片土地,那我们就无敌于天下了。”
朱元璋决定就这么办。他当即令徐达,率汤和、廖永安进兵镇江,然后分兵取丹阳、金坛。
徐达说:“是,遵命。”
朱元璋又令邓愈、华云龙统兵攻打广德。对张士诚,他主张先不加兵,不能同时树敌,他想与之修好,问计于僚佐们。
冯国用说,从长远看,贩私盐出身的张士诚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不可结盟。
朱元璋说,盟有兄弟之盟,也有同床异梦之盟,更有城下之盟。我只不过希望我们南下、西进时张士诚别趁机到我后院放火。
“可以修书一封。”李善长说。
朱元璋说:“也得有个晏子那样的使者才放心。”
杨宪站出来说:“不才愿往,不知平章大人能否信得过我。”
朱元璋说:“参议能言善辩,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呀。”
杨宪问什么时候动身去高邮?
朱元璋今夜要亲笔写信给张士诚,叫杨宪明天就走。
平章衙门后花园是个凉爽的地方,外面尽管热气未退,林木森森的后花园里一点都不感到热。
傍晚时分,马秀英、张氏、金菊,还有张氏的小女儿郭惠都在院子里纳凉。金菊逗着朱元璋长子朱标玩耍,孩子已四岁了,长得白白净净,脖子上挂着郭宁莲送他的长命锁。
沐英从外面回来,抱了一套盔甲,见了马秀英说:“娘,我想出征去了,你跟爹给我求求情吧!”
张氏笑说:“你还不到十五岁,就要上阵了?”
沐英说:“文正、文忠哥哥早都得到父亲同意,可以从军了,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还有我陪你呀!”同样十四五岁已出落得很俊俏的郭惠笑着,一笑一对可爱的小酒窝。
“更是孩子话。”张氏说,“人家沐英是男子,怎么会天天和你在闺房里厮混?”
“我也能上战场啊!”郭惠说。
“又要说梁红玉、穆桂英了!”马秀英说。
“我不说那么远的。”郭惠说,“郭家的二姐姐不是跟着姐夫上阵的吗?”
张氏说:“坏了,有一个郭宁莲的榜样,今后闺门里也得开棍棒课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沐英向郭惠使了个眼色,他自己说了声:“我把铠甲送房里去。”先走了。
少顷,郭惠也找借口,说:“我口渴了,回去喝杯水。”
金菊要去给她倒茶。
郭惠却说她不喜欢喝茶,已用井水镇了酸梅汤了,要回房去。金菊便没动地方。
沐英跑回书房里等郭惠,他一脸讨好的神气。
郭惠从廊下过来了,沐英推开门冲她笑。
郭惠进来,说:“干什么鬼鬼祟祟的?是不是给我买来了?”
沐英调皮地说:“想买,银子不够。”
“你又想昧我银子!”郭惠说,“你这坏小子越来越长坏心眼,二两银子还买不来一盒茉莉香粉?今后你别想让我对你好。”
“我哄你玩呢!”沐英说毕,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香粉盒,在她眼前一晃,她抽了几下鼻子,盒盖没打开都闻着香味了。
沐英说这可不是茉莉粉,是印度来的香料。他又把银子还给了她。
“怎么,白来的?”她问。
沐英说是蓝将军给的。她不是挺崇拜蓝玉的吗?蓝玉也确实值得崇拜,高高的个子,大眼睛,直鼻子,又年轻,又能打仗!没人比得过他。沐英说这是蓝玉的战利品,一听说郭惠要香粉就白送了。
郭惠说:“我怎么好意思白要人家东西?你拿回去吧。”
“算我欠他人情还不行吗?”沐英这么说了,郭惠才不说什么了。沐英说:“他还问起你了呢,说见过你一面就忘不了。”
郭惠不好意思地说:“谁要他记着!”
沐英笑她口不对心,“你不也总让我打听他什么时候回来吗?”郭惠的心事叫他说破了,一阵耳热心跳,说了句“别胡说”赶快走了。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7节 大展鲲鹏之志

朱元璋和郭宁莲又一次微服出访。朱元璋打扮成儒士模样,丝袍葛巾,手拿一把画着兰草的折扇,步履款款,而青衣小帽的郭宁莲倒真像个清秀的书童。她揶揄朱元璋下巴太大,与小白脸的秀才相去甚远,不像。朱元璋则说,他见过的丑陋的翰林就有好几个,用她父亲的话来说,是相貌奇伟,并非丑陋。二人说笑着在坊间、集市走了一圈,见民间平和安定,秩序井然,朱元璋心里很高兴。后来他们践行诺言,来到鸡鸣寺山门前,但闻钟鼓之声中混合着诵经声,朱元璋照例是沉醉地半闭着眼睛凝神倾听着。
郭宁莲说:“你是很奇怪的,别人说你当过和尚,你杀人的心都有,见了寺庙又这样流连不舍,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说不清。”朱元璋说。也许,因为他的人生学问都是从寺院里学到的,处世的练达世故,是当走方和尚时学到的,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和佛门有着不解之缘。
“又从钟鼓之声中听出不同凡响的木鱼声了吗?”郭宁莲带有几分揶揄地问。
“你说得不错,这寺里有高僧。”朱元璋不由得大发感慨。人们插科打诨时喜欢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其实他们不了解和尚是怎么回事,那钟什么人都能撞响,却不能撞出上品清音来。
“我是凡人,你可别同我谈禅了。”郭宁莲说。
进了鸡鸣寺,二人在古柏参天的院子走了个遍,各处都看了看,连不让看的僧舍也混进去看了。
二人又向天王殿走来。郭宁莲突然问起前几天的私访结果:“李善长轿子的事,你没有追究吗?”
“响鼓不用重槌。”朱元璋说,“我只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这就够了。”
郭宁莲佩服地点点头:“怪不得你这个和尚会有那么多人拥戴,你果然有驭人之道。”忽然又问,“你对我是不是也用这样的手段啊?”
“那不是不灵了吗?”朱元璋笑道,这好比是跑江湖卖艺人的戏法,她是站在人家身后的讨厌鬼,看穿了,那就没法再让人有神秘感了。
“这是什么?”郭宁莲指着一张贴在柏树上的弘法告示让朱元璋看。朱元璋说:“我猜对了,果然有一个高人在这里讲经弘法,可惜我现在忙,没时间来听。”
“你还听得进去吗?”她问。
朱元璋认为佛门与世俗虽然有一道很高的门槛阻隔,其实又是相通的。
一位看上去像知客僧的和尚冲他们走过来,长揖后说:“有劳朱施主,法师请你去经堂小坐。”郭宁莲大吃一惊,他连朱元璋姓什么都说出来了,莫非有耳报神?
朱元璋问:“法师怎么知道我到了宝刹?”
知客僧道:“这有何难?天下人都似曾相识。”
朱元璋又问:“不知来弘法的大师是哪一个?原在哪个圣地修行?”
知客僧又说,贫僧连自己何处来、何处去尚且不知,何况别人?
郭宁莲看着朱元璋笑。
到了经堂前,郭宁莲也迈步上台阶。知客僧单手一揖,挡她的驾,道:“女施主请留步,法师不见的。”
本来穿着男装的郭宁莲大为惊诧:“这可奇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知客僧也不正眼看她,只是冷漠地回答:贫僧只知道阴阳可以易位,却不可易性。
朱元璋便让她不要进去了,在庙里随便走走。
知客僧说:“如果品茶,请随我来。”
郭宁莲说她不想喝水,心里很不痛快,感觉受了轻慢,佛祖也如此重男轻女不公平吗?她说自己转转,捐点功德钱。
朱元璋推开门进了经堂。
经堂里没有点灯,朱元璋一走进去,只觉眼前漆黑一团,定睛细看,才看到有几十条扯天扯地的经幡飘在屋中,更像灵堂。一个和尚坐在晦暗的经堂一角,整个身子缩在阴影中看不清眉目。
朱元璋向上一揖,说:“弟子来拜见长老,恭请指点。”
“请坐。”长老的声音有些喑哑,显得苍茫遥远。
朱元璋坐在地下的蒲团上。他觉得二人相距十分遥远,长老说话带着空旷的残响和回声,嗡嗡的,以至于失去了声音的本真,朱元璋听着像很熟悉又像很陌生。
法师道:“施主是有缘而来抑或无缘而来?”
朱元璋道:“弟子是有备而来,非缘也。”
法师道:“缘非缘,非缘而缘,是缘也。”
朱元璋道:“弟子闻,缘在偶然中,缘又在必然中。”
法师说:“正是。必然之缘与偶然之缘合而为缘。”
朱元璋道:“弟子只是循钟鼓之声而来,法师何以知道弟子已到山门?”
法师道:“黄昏时分,当有紫微星临于寺庙上方,施主不是来了吗?”
朱元璋说:“弟子不过凡夫俗子,承蒙错爱,还请法师指教一二。”
法师道:“施主不必一口一个长老法师地叫,法师不在寺中,寺中没有法师。法师是和尚,和尚为法师,法师当不了皇帝,皇帝却是和尚,寺院非宫殿,宫殿是寺院,皆是一个缘字。”
朱元璋心有所动,问:“此是何意?法师是指弟子当过和尚吗?”
法师道:“你吃荤饮酒,屡犯戒规,何时当过真和尚?真和尚未必是和尚,假和尚却是真和尚,假和尚可济天下,真和尚空守空门,空门是空,佛门不空,乾坤里有大空门,空门里藏大乾坤……”
一个小沙弥送了一杯水,放到了朱元璋坐的蒲团前。
朱元璋借题发挥,一杯清水,乃江河湖海之源,江海中有汹涌之波,杯底也能掀起万丈狂澜,下了肚子也是浪涛翻滚,服用此水,可驭天下吗?
法师道:白水、佛水、甘露水,都是菩提之水,既是空门之水,也是皇上之水。佛门甘露不能润泽苍生,皇上圣水能够养育芸芸众生。佛性、人性归而为一,是人性。人性主导众生,人权不解人性,望日后善待之。
朱元璋忽有大彻大悟之感,说:“弟子都记住了,当以众生、人性为上、为本,让百姓感受佛光普照,佛光无量。”
法师问:“你真的懂得了吗?那贫僧也就放心了。”
朱元璋越听越觉得长老的声音耳熟,实在忍不住了,便说:“还请法师现真身,弟子听出来了,法师即我师父佛性长老,为何不肯认弟子呢?”
沉了一下,法师真的从阴影里走出来,正是佛性大师,他更加神采奕奕了,红光满面,须发飘然。
朱元璋别提有多高兴了。他说:“师父让我好找,转眼间我们已快十年没见了,弟子有今天,全归功于皇觉寺的教诲。”
佛性说:“你我相识是偶然,你成大器并非偶然。有因有果,果是因,因是果,先果后因,与先因后果是一样的。”
朱元璋说:“无论如何请师父赐教,告我正途。”
佛性道:“该说的方才的禅机里全有了,你悟性好,自然领悟。到什么时候都不要开杀戒,不杀戮降卒,不杀戮民众,也不要杀戮与你同荣辱、共进退的兄弟。这样,可大展鲲鹏之志。”
朱元璋问得越来越具体了。北有小明王,西有徐寿辉、陈友谅,东有张士诚,徒弟想以他们为屏障,向南进取,不知可行否?
“这个贫僧不懂,”佛性说,“况且你已定了,又何必再问。你最想问的不是这个吧?”
朱元璋说:“什么事也瞒不过师父慧眼。得了金陵,兵强马壮,部下纷纷劝进,有劝我称王的,有劝我登极为帝的,不知可否。”
佛性道:“说什么别人劝进,你自己不是已经把持不住,心旌摇动,想称王了吗?”
朱元璋不敢说谎,说:“是。”
“我送你九个字。”佛性说,他做到了,则前途无量,反之,自取其亡。
“请师父教诲。”朱元璋谦恭地说。
佛性说出的九个字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朱元璋心里虽不快,还是表态说:“徒弟记在心里了,一定奉行不渝。”
佛性又打禅语道,非王不王,是王非王,王者不王是王,先称王者不一定是王,不称王者未必非王,非王而王非王也。
朱元璋说:“弟子懂了。”停了一下,他说:“我不但要重修皇觉寺,如师父肯留在金陵鸡鸣寺住持,也当出资重修,弟子好有机会朝夕求教。我知道功名利禄对大师来说如浮云,但屈就国师,不知可否?”
佛性却来了个顾左右而言他:贫僧诵经时间到了,请勿打扰功课。他面无表情地走回到阴影中,坐在蒲团上,木鱼声声中,诵经声起,再不理睬朱元璋。
朱元璋只得怏怏而出。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8节 再造一个三顾茅庐的佳话

回城路上,郭宁莲问朱元璋:“是个什么和尚,这么神秘,不让我见?”
朱元璋说:“一个高人,讲的是天机,以参禅方式告我。”
郭宁莲问:“什么意思呢?”
朱元璋告诉她,统而言之,三句话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我听着怎么有点像童谣呢?”郭宁莲道,不称王,筑那么高墙,存那么多粮做什么?朱元璋说:“积存力量,厚积薄发。我想,缓称王不是永远不称王,只是不到时候,所以他说,王者不王是王。”
郭宁莲大不以为然,这么大的事,就凭一个和尚胡诌几句你就信了?她知道李善长、陶安、杨宪这些人在写劝进表呢,连礼仪上的事也都着手了。
朱元璋说:“劝进是他们的事,劝而不进是我的事。”
郭宁莲说:“你不称王,恐寒了将士的心。大家跟着你出生入死,谁不求封妻荫子?”
朱元璋给她讲明利害:不称王,与小明王、刘福通是一家人,他们在北面挡住元朝大军;如果称王,这个盟友便可能成为仇敌,咱们刚刚占有金陵,比起张士诚、陈友谅、方国珍的势力,差远了,一旦他们都来攻打我们,是无法支撑的。将来,在他们的缝隙里做大了,那就无所畏惧了。先称王者不一定是王,不称王者不一定非王,这也是和尚教他的。
回到平章衙门,朱元璋刚换了衣服,李善长来了。
李善长告诉朱元璋,有消息说,杨宪被张士诚扣住了。
朱元璋道:“真是个小人!我提出与他睦邻守边,通使往来,他竟敢这样无礼!”
李善长说,他不但不理睬我们,还发舟师攻镇江,徐达倒是把他打败在龙潭了。
朱元璋说,既如此,可命徐达攻他的常州。
李善长提醒朱元璋,向浙西发展是要务。那里相对比较薄弱,容易得手。
朱元璋赞同,他随后决定命朱文忠从安徽向浙江出击,在攻取青阳、旌德各县后,元将阿鲁灰防守在万年街、昌化,必起兵救援,可乘势歼灭,如能顺利攻取,就可与胡大海、邓愈合兵攻打建德路。
李善长说:“朱文忠今年才十九岁,已经一连打了几个胜仗了,初出茅庐就这样能征惯战,前程不可限量。”
朱元璋说:“这都是马秀英调教有方,我那侄儿朱文正也不逊色。”
不一会儿,冯国用、陶安带了一大批文武官员捧着劝进表来见朱元璋了,他们跪了一地,苦口婆心,辞恳意切,朱元璋却出奇地冷漠,像听一桩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陶安说金陵向来有帝王之气,如今更应在主公身上。
朱元璋说他不想称王。
冯国用善于鼓动,他说称王有称王的好处。称王便可名正言顺地号令四方,也使人感到这是有别于腐朽元朝的,人们有个奔头。
朱元璋说:“我意已决,不要再提此事。过去郭子兴想称滁阳王,我劝他不要做这种事,今天想来,这话仍未过时。不称王,不显山不露水;称了王就招风,就是元朝和各路诸侯的打击目标。找个水深的地方藏拙,是最好的办法。”
陶安说:“这么考虑也对,不过,各有各的好处。”
朱元璋说:“有人送给我三句话,九个字,我说出来你们听听: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李善长最先醒悟过来,立即说:“高,这叫韬光养晦,不是不称王,而是缓称王。”
几个人不再劝进,都释然了。
这天晚上,朱元璋翻来覆去睡不安稳。他很兴奋,佛性大师的才智和学问是无与伦比的,在他的禅机里若隐若现,时时处处都在暗示,他朱元璋日后有帝王之尊,这与郭山甫的预言一样,听起来不像是恭维话。那九字真言,也就成了通向登极之路的铺路石。朱元璋想要留住佛性大师,即使不能长伴左右,只要他在鸡鸣寺,总好朝夕请教。
朱元璋天不亮就爬了起来,准备去迎接佛性长老进城来,哪怕跪三天三夜,一定恳请他不要再云游天下。
朱元璋带着卤簿仪仗,隆重地来到山门前迎接佛性长老。
但一个知客僧出来挡驾,说佛性大师已知今日施主来迎他入城,昨夜便走了。
“到哪里去了?”朱元璋好不失望。
知客僧道:“这却不好说了,佛门弟子四海云游,没有定准。他行前留下一封信给施主。”说罢双手奉上。
朱元璋看过信,交给李善长看。在这封信里,佛性大师向朱元璋推荐了浙西四贤,为首的刘基字伯温,佛性称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如能得到他辅佐,等于刘邦得了张良,刘备得了诸葛亮。他并且允诺,见到刘基时会代为说项,因为他们有师生之缘。在佛性大师未入空门前,曾在庐山脚下的白鹿书院讲学,刘基负笈从师,跟着佛性做过几年学问。
李善长看了信,也颇为惊喜,他没想到刘伯温是佛性的学生。李善长早知道,刘伯温是浙西四贤之首,当代大儒,既然佛性荐了刘伯温来辅佐朱元璋,当然是幸事呀。
李善长说这话时很平静,平静中带着明显的崇敬。朱元璋很少听到文人会这样推举别人,他首先想到的是文人相轻。
朱元璋认真审视着他的脸,问:“这刘伯温比起你来,如何?”
李善长说:“十个李善长抵不住一个刘伯温。”他说得很真诚。
“怕不是真话吧?”朱元璋还是半信半疑,便直截了当地发问。
李善长说,为国选贤,就要去掉妒嫉之心。现胡大海、邓愈正在浙江,可令他们去寻访刘伯温,既然佛性大师有话,刘伯温必会来的。
朱元璋想了想不免摇头,胡大海做这种事,怕未必胜任,弄不好倒得罪了人家,过一段时间他倒想去一趟浙江,他该亲自去请,才算恭敬。
李善长认为那更好了,可再造一个三顾茅庐的佳话。
朱文忠虽然年轻,却很有心计,能听从来自不同方面的意见,一路征战下来,屡战屡胜,接连攻克了青阳、石埭、旌德各县,势如破竹地从安徽杀入浙江,去实现朱元璋先归取浙江的目标,建立一个巩固的后方。
龙凤四年二月,朱文忠在万年街击败了元将阿鲁灰,又破官方的苗、僚军于昌化,俘获了大批俘虏,其中很多是妇女。女人,在征战中是很具吸引力的,有时超过金银珠宝,常年转战沙场的久旷之夫们见了女人,顿生非分之想,于是在万年街连续出现抢女人、奸淫女俘的事。
十九岁的年轻将军朱文忠虽然杀了几个违反军纪者,效果并不明显,仍有铤而走险的人以身试法。
朱文忠思忖再三,使出一个快刀斩乱麻、一劳永逸的绝招。
这天,受朱文忠指令,俘虏的女人全都集中到万年街校场上,用绳子拴了一大串。
朱文忠率一批将校骑马而来。
朱文忠身旁有一个文人模样的人,他叫胡惟庸,二十七八岁年纪,他指着被看管着的年轻女子,悄声对朱文忠说:“将军,我方才粗粗地看了一下,这群女子当中还真有几个有姿色的,你应当挑几个给你舅舅送去,也尽一片孝心。”
朱文忠很反感,一口拒绝,一来舅舅并不好色,二来也对不起这几年抚养他的舅母。
“也是。”胡惟庸眨了眨眼又劝小将军留几个在身边,侍奉起居,比那些大兵要周到细致些。
朱文忠斜了胡惟庸一眼,问:“将士们是不是对女人也都有兴趣呀?”
胡惟庸笑笑发表见解说,这是不言而喻的。金钱、美女,是人人所好啊。若能体贴下属,他们会生感激之情,战场上会更加不惜性命。
“是吗?”朱文忠冷笑一声,说,人人贪图美色、金钱,还有心思打仗吗?
胡惟庸的聪明在于他会察言观色。他从朱文忠眼里看到了隐隐的杀机。胡惟庸心里一动,试探着凑过去小声献计,如果不想让将士分享美色,便该一律杀掉,以绝不轨之心。
这句话说到朱文忠心里去了,他很欣赏地看了胡惟庸一眼,他平时只知这个充当文书的读书人学问不错,没想到治军也有成谋在胸,而且会使杀手锏。
朱文忠面对将士大声说:“听本帅号令,把掳来的年轻女子全部斩绝,辎重全部烧掉!”
众将士愕然,那些年轻女人一听,一齐大哭求饶。
只有胡惟庸暗自庆幸,他毫厘不爽地把对了小将军的脉。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9节 胡德济来见朱元璋

郭英急忙过来劝朱文忠,千万不能这样,理由是他舅舅向来是以宽大为怀,连降卒都不忍心杀,何况手无寸铁的女人!郭英是朱元璋派来跟朱文忠的,他是事实上的监军,又是另一种亲情关系上的监护人,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引导初出茅庐的小将走正路。
吴桢也劝,不过说得更委婉,他说他知道小将军的用心,惟恐将士骄奢淫逸之风滋长,失去斗志,但这样做未免太过。
小小年纪的朱文忠却不听劝告,依然不收回成命:“听好,马上执行。”
吴桢无奈,只好挥挥手,郭英也很觉心寒,不再多嘴。
一队骑兵冲入妇女群中,如砍瓜一样在马上左右挥刀,一声声惨叫,血喷如注,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倒在血泊中,许多人不忍看,背过身去。
另一边,大火引着了缴获的物资。
朱文忠铁青着脸,说:“各位将士,不要鼠目寸光,打下一座城,叫几个女子和财物照花了眼睛,这算什么?这有什么可惜的?你们只要奋勇作战,将来打下杭州,打下苏州,打下元朝大都,美女如云,金银车载斗量,封侯拜相也是迟早的事,现在你们就是要什么都不想,什么金钱、女人,都一边去,一心为打胜仗!”
胡惟庸带头呼喊起来:“效忠!效忠!”
战阵中的“效忠”呼声与女人们的哀号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声浪。
不管郭英、吴桢怎样百般维护,朱文忠在万年街杀降妇的事,还是传到了南京。
朱元璋震怒了,他没想到,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外甥,竟有一颗如此狠毒的心!五百多个如花似玉的女子,顷刻之间变成了冤鬼孤魂!
朱元璋先把郭英调回金陵,大加训斥,先时郭英支吾搪塞,后来才不得不实话招认。
朱元璋处理别的杀降将领从不手软,现在轮到朱文忠了,他又恨又痛,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是下令给费聚,去万年街捉拿朱文忠归案。
这消息是沐英透露给马秀英的,他知道只有她最疼他们几个,虽不是亲娘,却胜过亲娘。
一听说朱文忠犯罪要被锁回金陵,马秀英像被人摘了心肝一样难受,几天来茶饭无心,一天到晚流泪。她明白,这事不好劝,朱元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下这个狠心,一旦下了,那又是万牛莫挽的。
这一天,马秀英又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伤心地哭泣,她已听说,这天午后朱文忠就要被带回金陵,听说路上还上了二十多斤的铁镣,一想起孩子那细皮嫩肉受此折磨,她的心都要碎了。
朱文正刚从前线回来,听说这事,也很闹心,回来看娘,正好在门口碰上沐英,就骂他几句,埋怨他不该告诉娘,人不大,嘴倒快,跟快嘴丫头似的。
沐英不服,说:“我怕父亲要捉拿文忠哥哥回来治罪,早点让娘知道,也好想个办法救他呀。”
这话能说没道理吗?况且瞒了初一也瞒不过十五啊,马秀英迟早会知道的。
朱文正和沐英进去,马秀英忙拭泪,强作笑脸叫金菊拿水果给他们吃,问寒问暖的,可掩饰不住的泪水还是不住地流。
朱文正劝了几句,说要去见父亲,还想鼓动李善长、徐达、汤和几个有地位的人去为朱文忠仗义执言。
马秀英拭泪道,从他们父亲领兵打仗之日起,他就号令严明,从不杀降兵,更不杀无辜百姓,因此威名远扬,很得人心。他最恨的是滥杀,文忠这么干,岂不是自找苦吃吗?
朱文正也不理解,认为文忠弟弟确实过分了,怕女人勾引坏了将士,远远地打发了就是了,何必这么狠!平时看不出他有这个狠劲呀!
沐英说:“善长先生不是说,无毒不丈夫吗?”他认为杀就杀了,有什么错?
“别说了!”马秀英怕他二人再犯同类过错,就说,文正也是领兵出征的将领,千万要学会爱惜百姓,富贵也好,贫贱也罢,总归都是来到世上的一个生命,告诫他们千万不要学文忠。
朱文正说:“孩儿记住了。”
沐英问:“娘,总得救救文忠哥哥呀。”
马秀英长叹一声,她何尝不想救,可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的。
其实朱元璋一点也不比他们轻松,心里像压了一块磐石,堵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真正体会到了捧着烫手的山芋是什么滋味。
天已黄昏,朱元璋仍然没有走,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走来走去,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门外,几个卫士肃穆地站着,也都不敢动。
郭宁莲用方漆盘托了一碗汤进来,说:“你不回家,总得吃点什么呀!再说了,文忠今天能押到,也许后半夜,也许明天早上,哪儿有定准?”
朱元璋问:“什么汤?”
“珍珠翡翠白玉汤。”郭宁莲一半认真一半戏谑地说,“你尝尝,和你当年要饭时那位仙女送的有何区别?”
朱元璋吃了一口,立刻扔下勺子,说不对,太难吃了!根本不是这个味道。
郭宁莲说:“我拍马拍到马蹄子上去了。”停了一下,郭宁莲让他消消气,这事最好冷一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文忠那么处置固然不对,也许是万不得已!
朱元璋说:“你还为他辩解?这样大开杀戒,今后谁还敢投诚?不是把军民全都推到与我为敌的地步了吗?”
正在这时,马秀英带着金菊来了。朱元璋看见她的眼睛都红肿了,气就不打一处来,问:“你来干什么?准备为朱文忠收尸吗?”他这么狠心地刺激她,就是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开口求情。
马秀英哇一声哭起来,郭宁莲很生气,指着朱元璋的鼻子骂他没人味,六亲不认,血是冷的。
马秀英哭得泣不成声,她知道自己不该公私不分来求情,可她做不到。她求朱元璋看在文忠亲生父母双亡的可怜份儿上,看在他是你亲外甥份儿上,饶他一死吧……
朱元璋说她女人见识。
郭宁莲也跪下了,打他罚他都可以呀,只求留他一条命。
朱元璋又痛又急,又气又恨,正告她们:这是国事、军中事,不是家事,你们跑到公堂上来又哭又闹的成何体统!
马秀英哀哀地哭着,不肯起来。
这时郭英走来,向朱元璋报告说朱文忠押回来了,在午门外头等着呢。
朱元璋大声说:“给我立即——”下面的话还没喊出来,马秀英、郭宁莲全都大哭。
朱元璋茫然地停了片刻,再出口的话变成了“先打入大牢,等候发落”。他马上要亲征婺州了,回来再说。这总算是由斩立决变为秋决了。
郭宁莲搀着马秀英起来,小声劝道:“别哭了,不立即问斩,总有生的可能。”
朱元璋气恼地要金菊把马秀英弄走!又瞪了郭宁莲一眼,“你也走,远远地走开。满以为你久经沙场,会和她不一样,原来还是女人这一套。”
郭宁莲说:“走就走,也不能因为打仗打红眼了,就六亲不认了。”
龙凤四年三月,胡大海、邓愈率所部由徽州昱岭关进兵建德路,大败元将遂安洪元帅,元朝参政不花、院判庆寿、长枪元帅谢国玺、达鲁花赤喜伯都刺弃城而逃。
朱元璋下令将建德路改为建德府,升邓愈为同佥枢密院事,胡大海为判官。因胡大海久围婺州而不下,乘此机会,朱元璋亲自领兵十万攻打婺州,想彻底占领浙江是此行目的之一,另一个目的是去迎取浙西四贤回金陵。
在攻下兰溪后,胡大海率其子胡德济来见朱元璋。
朱元璋申明,他这次率十万大军亲征婺州,足见其重要。不知道胡大海围婺州一个月有余,为何攻不下来?话中有明显的责备意味。
胡大海禀报守婺州的元将是参知政事石抹宜孙,他手下有两个能人,一个叫胡深,一个叫章溢,他们造了很多狮子战车,是婺州的援兵。
“章溢?”朱元璋拍了一下桌子说,“我正要找此人呢!我师父佛性长老推荐浙西四贤,除了刘基、叶琛、宋濂,就是这个章溢呀,想不到在这里。”
胡大海说平章元帅亲自来了就好了,石抹宜孙怕不闻风丧胆!
朱元璋笑道:“我又不是吓唬孩子的马猴子,他们凭空会怕我?你跟前有可靠的当地人吗?”
胡大海道:“有,王宗显是本地人,博览群书,现在在我帐下。他与守城的枢密院同佥宁安庆是生死之交。”
朱元璋让他派王宗显去探听婺州虚实,回来报告,如果宁安庆开城门投降,给他知府做。朱元璋准备再给章溢写封信。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50节 一封很奇怪的信

章溢接到了朱元璋的信,并没当回事。这天他把胡深约到家里小酌,刚喝了一杯酒,门上的家人来报,青田刘先生到。二人乐得拍案而起,一齐迎出大门。只见戴瓦楞帽,执一把羽扇,一副道家打扮的刘基笑吟吟跨进院来,牵着一头青牛。
章溢道,骑青牛过函谷关,伯温兄真的和老子一样仙风道骨了。
胡深问:“不知伯温兄所来何事?你每次来,都是事先几个月就有书信至的呀,这次何其突然?”
刘基说:“到屋子里再说。”
这刘基四十六七岁的年纪,面目比从前略显清瘦,高高的眉棱骨下,那双凌厉的眼睛更加有神,三绺稀疏的长髯,是一副让人肃然起敬的相貌。他在浙西文人骚客当中,毫无争议地高居尊位,他的人品和文章一样享誉天下。
章溢把刘伯温请进客厅,刘伯温洗过脸,坐到桌前,章溢为他斟酒。
章溢举杯为伯温兄洗尘。
刘基却说:“为二位解忧。”
章溢说:“我们好好的,忧从何来?”
刘基饮干杯中酒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们闭着眼睛往快沉的船上跳,不是忧反是福吗?
章溢看了胡深一眼,为他辩解,他是婺州的参谋,在其位总要谋其政,今朱元璋统大兵来攻,也不好不为家乡尽一份力呀。
刘基说他昨日夜观天象,北方星暗,南方星亮,且渐扫东南,这是大势,朱元璋的兵将席卷南中国,你们何必螳臂当车?
二人又相互看了一眼。
章溢拿出一封信来,说他们也犹豫,这朱元璋素昧平生,却写了一封诚恳的信来。这真是一封很奇怪的信。
“拿来我看,怪在哪里?”刘基伸手要过信来,粗略一看,哈哈笑着说果然奇特,不同凡响,连说这朱元璋有趣。
“他有这么大度吗?”章溢问。原来朱元璋在信里开出这样的条件:不战降,战而降,战败而降,战败而不降,结局一样,他要得到并尊奉浙西四贤,为黎民造福!这会是真的吗?
刘基说起四年前他的老师过浙西,提到过朱元璋,那时他还是无名小辈,可老师已预言,此公日后将继大统,成为一代明君。
章溢道:“你是想投朱元璋?”
“没想好,”刘基说,“我懒散久了,不愿再过拘谨日子。你们是知道的。”
胡深道:“是啊,多大的官你都辞了,张士诚、方国珍拿多大聘礼你都不为所动,怎么偏偏为名不见经传的朱元璋来当说客?”
刘基道:“这叫鬼使神差吧!”几个人都笑了。
刘基在章溢府上做客的几天里,朱元璋正统兵猛攻婺州。他以胡德济为诱敌之兵,诱胡深兵马到梅花门外,一鼓而歼之。也许是被来势凶猛的朱元璋吓住了,也许是刘伯温给他打了破头楔,胡深的车兵根本没有出来的迹象,城中更孤立无援了。朱元璋很兴奋,认为是他写给章溢的那封信起了作用,他严令全力攻城。
朱元璋高兴地说:“我的信起作用了。”随即下令:“全力攻城。”
婺州城下,号炮响过,朱文正呐喊着率兵攻南门。城上滚木?石齐下,朱文正不顾一切猛打猛冲,云梯很快竖上了城墙。
东门,胡大海率兵强攻,呐喊声如雷。登上城的士兵与守城兵厮杀。
西门,当郭宁莲率兵攻到城下时,城门忽然洞开,只听城墙上有个官员大喊:“我是枢密院同佥宁安庆,我已献城,请大家不要再为暴政当朝卖命。”
郭宁莲所率军队趁机掩杀过去,驰马入城。
朱文正率骑兵如入无人之境,一直冲入南台御史衙门,只见有一个官员吊死在大堂梁上。
一群妖艳女人惊慌失措地缩在角落里。
随后进来的胡德济告诉他,这是南台御史帖木烈思的官邸,并让他看满院子的美人儿。
朱文正看了胡德济一眼,问他这些美女怎么办?
胡德济说:“反正杀不得,忘了朱文忠了?为了在破建德时杀了一群美女,现在还在大牢里,弄不好还要掉脑袋。”
“不杀怎么办?”朱文正当然不会像朱文忠那样不分青红皂白把美女全杀掉。
胡德济说:“何不给你叔叔挑几个?”
“他万一不要呢?”朱文正没有把握。
“你不会悄悄送?”胡德济说,“他不想要,会一气之下要处死朱文忠吗?朱文忠若是留着那些美女,给你叔叔送去,会是这样结果吗?”
朱文正说:“你帮着选几个。”
胡德济挤挤小眼睛,说:“剩下的你我也享受几个。”
朱文正说:“我不要。”朱文正可不想因为一个女人而触怒了朱元璋。
朱元璋随大军入城,来到南城门,立于马上。胡大海驰马来到跟前,滚鞍落马:“平章大人叫我?”
朱元璋问:“听说只有胡深逃走了?”
胡大海报告,元军的前锋之帅南台御史帖木烈思、院判石抹厚孙被活捉,浙东廉访使杨惠、婺州达鲁花赤僧住都被杀死。
“好,大获全胜。”朱元璋下达指令,婺州是浙西重镇,四通八达,决定在此设置中书分省,改婺州为宁越府。他叫胡大海去请开城门的宁安庆,还有去探听虚实和送信的王宗显,都委以重任,决不食言。
胡大海说:“是。”
朱元璋兴奋不已,他以为得宁越仅次于占金陵,这里可为重要防地,可进可守,他叫胡大海就不要在这里主事了,可马不停蹄地去攻取诸暨。
胡大海说:“可守诸暨的并不是元军,这座城在张士诚手中。”
朱元璋说,不管它!张士诚是个无赖。好心与他订君子协议,他却扣押我的使臣杨宪。
“杨宪放回来了吗?”胡大海问。
朱元璋嘲笑张士诚不识抬举,后来徐达去攻打常州,把他打得惨败,派了个孙君寿到南京请和,答应每年给二十万石粮,五百两黄金,白银三百斤。朱元璋抬高了价码,不给五十万石粮,不算完,还得把杨宪放回来。他也乖乖应了,朱元璋以为对于这种人,要打,有时也要拉,最终是要靠武力收拾。
胡大海说他会马上向诸暨进发。儿子就不带了,请主公照顾,他做事有些莽撞。
朱元璋说:年轻人不能十全十美,看大节。
停了一下,朱元璋又问抓到那个叫章溢的了吗?
胡大海反问:“章溢是哪个,领兵的吗?”
朱元璋说不是,是个读书人。
“找他容易。”胡大海说,他可以下令叫士兵挨门挨户地搜,把所有念过书的人都一条绳绑来,朱元璋从里面挑就是了。
朱元璋哭笑不得,说:“算了,不用你办了,我自己去找。”
胡大海:“你总捧着那些臭文人干什么,说话之乎者也的,一上阵先吓尿裤子了。”
朱元璋挥挥手:“你懂什么,你去吧。”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51节 一个销魂之夜

一进入山明水秀的武胜村,朱元璋立刻断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样的山水,不出刘伯温才怪呢。
刘基家的房子好找,几乎不用打听,见着有风火墙围着的大宅院就是刘家无疑,那建筑的风格,也是没有文化的人设计不出来的。
朱元璋带着郭宁莲等人来到刘基家的风火墙大宅院。
朱元璋叫郭宁莲去叩门。
少顷,一个庄头出来,打量着朱元璋一行人问:“客官找谁?”
朱元璋上前诚恳地说:“我叫朱元璋,专门从婺州赶来,来拜见你家伯温先生。”
庄头道:“他外出去了,不在家。”话说得冷冰冰的。
朱元璋很失望:“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庄头说:“这可难说了,他常和朋友们聚会,有时半年,有时一年才归。”说罢关门进去了,一句客气话没有。
朱元璋很泄气地说:“我可没有刘玄德的运气了。”
郭宁莲让他别灰心,刘玄德也是三顾茅庐才请得诸葛亮出山的呀。
朱元璋说:“军务缠身,哪能学刘玄德呀?走吧,我会再来的。”
几个人怏怏而去。
其实朱元璋也想到刘基有可能在家,故意不露面。他想,这是抬高身价待价而沽呢,还是不愿为朱元璋所用,不肯出山?既然佛性大师力荐,又一定与刘伯温有过交流,他不出来又是何故?
反正急不得,人家说不在,你又不好派兵进去搜。
回到婺州后,朱元璋给了郭宁莲一个差事,叫她再度化装成男子去私访,在这小城里,朱元璋不便亲自出去,怕人认出来。郭宁莲领受了使命,官吏军民,都在访察之列。
郭宁莲化装成男子,悠闲地走在街上。但见市面平静,市声如旧,人来人往很繁华。
此时刘基和章溢也在市上闲逛,用心体察民情。刘基问一卖瓜果蔬菜的老者:“老人家天天出来卖菜吗?”
“是呀。”老人原以为婺州城战事一起,半年不得安宁,没想到,这支军队文明,来买菜,一分一厘不少给,军纪严明啊。
刘基点点头,又凑过去问一个在街上行走的女眷:“满城是兵,你一个年轻女人敢出来走?”
那女人说,人家朱家兵不抢不掠,见着女人客客气气的,怕个什么?
刘基又点点头,他的举动引起了郭宁莲的注意,便跟在后面。
她也同时引起了刘基的注意。刘基悄悄对章溢说:“看见后面那个年轻人了吗?是朱元璋放出来的探子。”
章溢不由得看了郭宁莲一眼,也觉得有点像。如果朱元璋放出探子是为惩办违纪者,那朱元璋就真的能成为最有竞争力的一代明主,因此刘基故意要传个话给郭宁莲。
刘基向章溢挤挤眼说:“丈八的烛台,有时候难免灯下黑,朱元璋白白精明一回。”
章溢会意,说:“是啊,到四牌楼去看看就一目了然了。”
这话听在郭宁莲耳中,她不由得疑惑起来。难道那里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那里有人乱纪违法?她决定赶到那里看个究竟。
郭宁莲走走停停地来到四牌楼下,见左面是一处高大门第,门口有兵把守,行人走到这里都要绕行,一个老太太从门前经过,立刻挨了一鞭子。
郭宁莲刚往跟前靠,立刻有人吼:“别过来,从别的地方绕行。”
她只好停住,问一个愤愤不平的老头:“这里面住着什么人啊,这么威风?”
老人摇摇头不满地哼了一声,还用问吗?不是朱元璋,也是朱元璋的大将。
“他们这不是扰民吗?”她故意这么问。
“民是什么?蚂蚁而已。”老人哼了一声走开。
郭宁莲望着深宅大院出神。她不能不佩服朱元璋远见于未萌,稍一放纵,民心就会尽失啊。
四牌楼大院原来是元朝院判庆寿的府第,修建得富丽堂皇,如今成了胡德济临时征用的宅子,他自恃是胡大海的儿子,又是攻下婺州的功臣,未免有点忘乎所以。
掌灯以后,院里灯火通明。
一个黑影从高墙上轻盈跃下,原来是郭宁莲。她悄悄躲过巡逻兵的视线,从夹道墙下走过去,来到正房外,已听到一片丝竹管弦之声。
因为院里站满了士兵,她无法靠近,便绕到房后,趁人不备,上了房顶,伏在屋檐上,双手抓着檐瓦向下看。
只见胡德济正在大开宴席,怀里抱着个女子,左右还坐着两个,不时地与她们狎昵调笑,大厅里有二十几个半裸的舞女在跳舞。
一个赤红面孔的人坐在打横处,他也抱着个女人在调戏。外面打更的梆子声起。
赤红面推开那女人,说:“不好,都三更天了,我得回去了。”
胡德济说:“急什么!难道半夜三更朱元璋还盖大印不成?”原来他是朱元璋身边的掌印吏黄初,本是朱元璋打太平时捡到的孤儿,后来和胡大海攀上了乡亲。他能到朱元璋身边掌印,也与胡大海推荐分不开,所以他们之间走动频繁也就不奇怪了。
赤红面黄初可吃不准朱元璋的脾气。
“也说不定。”赤红面说,“去年攻镇江时,我就被半夜叫起来过,半夜用印的时候虽只有一次,也够怕人的了。”
胡德济让他把心放回肚子里去。朱元璋虽然是和尚出身,也不是不吃荤腥的,他才不会在这时候启用大印呢!他保证正搂着美人销魂呢!
赤红面说:“将军胡说吧?怎么会呢?”
胡德济说,他为什么非要杀他外甥李文忠?李文忠那小子太蠢!放着绝色佳人自己不用,又不肯献给舅舅,却一刀一刀地都宰了!朱元璋能不气吗?能不心疼吗?
赤红面说:“这么说,是你先把美人给他孝敬去了?怪不得你这么明目张胆。”
胡德济喝了一口酒,说:“还用得着我去献殷勤吗?人家的侄子朱文正早捷足先登了。唉,可惜咱没这个艳福。”他说朱文正送给朱元璋那个,真是倾国倾城,会写诗,会作画,又会弹琴,刻过文集,是什么“江南楚苏”中的一个呀!是浙西有名的女才子,谁见了都得动心。
既然朱元璋也一样搂着美女寻欢作乐,黄初就放心了,乐得开怀畅饮,完了搂着美人儿过上一个销魂之夜,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呀。
房上的郭宁莲一听说连朱元璋跟前的掌印吏都敢如此嚣张,且又给朱元璋头上泼污水,气得咬牙切齿,她马上要回去报告,顺便也要查查,朱元璋是否真的搂了那个江南才女在行巫山云雨?
朱元璋的书房里通宵达旦地亮着灯,他伏案写了很多小纸条。这是他近来的一项发明,把军政大事、官员遴选、民间疾苦,事无巨细,全写成纸条粘在屏风上、书架上,一样一样地办,办完一件扯掉一个。
夜已很深了,朱元璋才把近几天要办的事弄出个头绪来,把一张张写好字的纸条贴到屏风上去。马秀英进来,方盘里托着点心和汤,把一碗汤放下,说:“再不休息,天都亮了。”
朱元璋说:“你看,有这么多事等着要做,睡下了也不安枕啊。”
马秀英奇怪地看着那些纸条,问:“这是什么呀?”她一张张看去,有的写着“婉拒张士诚之子为人质,诚心来归,便应推诚相交……”,有的写着“应令胡大海再攻绍兴,进占浙东重地……”,“近日当返应天……”
马秀英笑他下的是笨功夫,用得着都写在纸条上吗?
朱元璋道:“天下大事都担在我一个人身上,事无巨细都要我决断,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疲于应付。”他是信奉这八个字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把要办的事全挂在这里,便不会忘了。
马秀英不由得叹息,他也够可怜的。
朱元璋端起碗来喝着,一口气喝个精光,又吃了几块点心。
马秀英问:“味道好吗?”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52节 朱元璋的夜查

“啊,好,”朱元璋吧嗒一下嘴,又反问,“什么汤?”
马秀英笑他真是食不甘味。吃下去了,却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汤。朱元璋不禁长叹一声。
马秀英问,郭宁莲呢?她怎么不陪你?倒自己先去睡了。
朱元璋说她也不容易。委派她女扮男装出去私访了。
马秀英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她冷眼观察,朱元璋的部下对他都是有令必行、百依百顺的。
“人心隔肚皮呀。”朱元璋说,李善长又怎么样?一切法度皆出于他之手,他不也背着我到秦淮河去狎妓吗?
马秀英说:“可你说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呀。”
朱元璋道:“那也对。从长远看,宁可谁都不信,也不可偏听偏信。我作为你父亲的女婿,他都信不过我,你说世上有不变的真情吗?人都趋于利,所以才有人向我投诚,所以才有人为我驱使。”这话听起来无懈可击,却也让人心寒。
马秀英说:“你太累了,休息吧。”
这时门开了,郭宁莲轻盈地进来,一见马秀英在,就说:“有吃的吗?饿死我了。”马秀英拿出那盘点心,说:“这是我做的小点心,你最爱吃的。”
郭宁莲抓起一块,整个吞进口中。马秀英说:“又一个可怜虫。”
朱元璋问:“慢点吃,我又不跟你抢。此行有收获吗?”
郭宁莲叹道:“当然有。不过现在不到说的时候。你有一个管印的人是赤红面吗?”
“啊,黄初。”朱元璋问她怎么忽然提到了他?这是朱元璋打下太平时在路上捡到的一个孩子,很可怜,就收留了他。
“现在他可不可怜了。”郭宁莲冷冷地说,显然话里有话。
“他怎么了?”马秀英问。
郭宁莲说:“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朱元璋不假思索,当然是在被窝里睡觉。他身边的人哪个不像避猫鼠。
郭宁莲说这怕是要打脸了。她说今天碰上两个斯文人,也像在私访,他们说丈八的烛台灯下黑。
“灯下黑?”朱元璋说,“灯下黑是最可怕的,听你这口气,黄初背着我在干坏事?”
“不止是他。”郭宁莲说她一直觉得朱元璋疑心太重,现在看,不重还真不行啊。
朱元璋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郭宁莲说:“先出去看看你的掌印官哪儿去了吧。”
朱元璋马上站起来:“走。别弄成灯下黑,我这丈八的烛台也就没用了。”
由于朱元璋的夜查,小吏们全都从睡梦中惊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衣衫不整地站在地上,个个发抖。
朱元璋指着一个铺盖叠放整齐的铺位问:“是黄初的铺位吧?人呢?”
没有人回答,都摇头。
朱元璋对一个中年簿曹说:“你是管理者,你的下属有漏宿者,该怎么办?”
那人抖抖地说:“听凭发落。”
朱元璋说:“打你五十大板不冤吧?”
那人跪下:“我有罪,甘愿受罚。”
朱元璋挥挥手,他被拖到院中,立刻传来乒乓的杖责声。
朱元璋伸手按了按黄初的床铺,又去捏他的枕头,却发现枕头很重、很硬,便用力撕开,随着米糠泻出,露出一大堆银锭和珠宝首饰。
在场的人全都瞠目结舌。
恰在这时,喝醉了酒的黄初摇摇晃晃地回来了,一踏入官舍房门,立刻有如五雷轰顶的感觉,一下子醒了酒。
朱元璋恨恨地哼了一声,并没有下令杖责,这下,黄初绝望了,如果打几十大板,也就过去了,不打不罚,看来脑袋保不住了,他跪在那里长号起来。
朱元璋回到官衙,更无睡意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忽然,朱文正来了,朱元璋问:“天都快亮了,难道你一夜没睡?”
朱文正说:“父亲不也没睡吗?”
朱元璋深深叹了口气,问:“有事吗?”
朱文正说:“我看父亲实在是太劳累了,我想……”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朱元璋警惕起来,说:“有事就说嘛。”
朱文正说:“我也没有什么可尽孝心的。我得到了浙西有名的奇女子……”
朱元璋打断他:“是不是工于诗词歌赋的苏坦妹?”
“父亲也知道此人?”朱文正受到了鼓舞。
朱元璋说:“我见过她的诗文集,听说是才情不逊色于李清照,名噪天下的人啊。”
“不止才情呢。”朱文正仿佛受了鼓舞,忍不住眉飞色舞地说,她够得上是国色天香的人物了。
朱元璋道:“听你这口气,你见过了?”
朱文正道,岂止是见过?就在他手里。他不敢私自留下,特把她奉献给父亲,带在军旅中,也省得寂寞。
朱元璋没有发作,不动声色,似乎很平静地说:“你和文忠各走一路。他得了美女,统统杀掉;你得了美女留给老子,你们俩,哪个是最孝?”
朱文正有点发毛,审视着朱元璋的脸,一时无法猜度朱元璋的真实用意,不敢作答。
朱元璋问他人在哪里?
朱文正说:“人,我带来了,在外厅候着呢。”
朱元璋说:“先让她休息吧,我累了,明天再见。”
朱文正小心翼翼地说:“父亲不会怪我莽撞吧?”
朱元璋扔给他一句话:“你自己去想想吧。”
净鞭三响,婺州大堂里上下鸦雀无声。文武官吏分列两侧,人人都能感受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朱元璋的脸毫无表情,腰间的玉带向下压,压到了肚子下面。这通常是他发怒要杀人时惯有的动作,他身边的人都怕见到这个动作,不知道今天要拿谁开刀。
朱元璋扫视帐下,忽然问:“胡德济来了吗?”
胡德济站了出来:“末将在。”他上前几步,小心地溜了朱元璋一眼,心里直打鼓,这种气氛里,叫谁谁都吃不消。
朱元璋绵里藏针地问:“婺州一仗,你有很大收益吧?”
胡德济胆怯地向上望望,说:“末将谨守军规,未敢造次。”
朱元璋劈头便问:“你抢了几个女人啊?”
胡德济大惊,急忙否认:“这是有人诬陷,求大人做主。”
朱元璋说:“若讲诬陷,那就是我诬陷你了?”这话说得更重。
他随后叫了声:“把人带上来。”
当大门外带上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女子时,胡德济傻了,扑通一下跪下去,连连叩头:“求主公饶命。”
朱元璋问:“你自己说说,你该当何罪?”
胡德济镇定一下自己,稍稍抬起头,在人群中搜寻,一下子看到了朱文正,这是他惟一的靠山,便投去求救的目光。但朱文正自顾不暇,扭过脸去,他正为给朱元璋送去美女而后悔呢。
胡德济只好自救了,他弦外有音地说:“我胡某人是犯了军条,前有车,后有辙,犯这一条的不止我一个。”他这话是暗敲朱文正的,假如朱文正真的把江南才女苏坦妹送给了朱元璋,他还怕什么?别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别人不知道,许你州官放火,就得让民户点灯。
“说得好!”朱元璋不愠不火地说:“也有人献给我一个美女,现在也请出来让大家看看。”
他一摆手,士兵拥着苏坦妹上殿来。她的美丽和高雅气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想看,又不敢直勾勾地看,不知朱元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53节 杀了苏坦妹

朱元璋转向胡德济,问:“你说前有车、后有辙,是不是指这个江南女才人苏坦妹呀?”
大概在场的人都听说过这个名字,此时不免悄声议论起来。
苏坦妹这时开言道,人都说朱元璋军纪严明,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抢男霸女!
朱元璋不理睬她,说:“知道是谁把这个美女献给我的吗?是我的亲侄子,我的养子朱文正!”
朱文正吓得魂不附体,从座位上惊起,跪到了地上,连说:“我该死,我该死。”
“这也是一种孝心吗?古书上没有记载吧?冯先生。”朱元璋掉头看冯国用。
冯国用尴尬地一笑,未置可否。
朱元璋说:“我的外甥,另一个养子朱文忠还押在金陵的牢中,他的罪过是什么?是滥杀无辜,他在江西破建德时,为了激励将士忘掉眼前小利和女色,竟杀死了许多年轻女人,为此,我原打算将朱文忠正法。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很多人为他求过情。”
大厅里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
朱元璋接着说:“现在我改主意了,我不能杀朱文忠,甚至可以说,他的狠毒是事出有因。”
坐在旁边的郭宁莲长长地吁了口气。
朱元璋说:“金银财宝,人人所爱;美女,也是人人所爱。可因为美女而毁掉了我的大将,毁掉了大业,就非同小可了,就从我做起吧。”
众人都不知他要干什么,朱元璋先命令把黄初拉出来!
黄初被拉上大厅,人都快瘫了。
朱元璋说:“这是我身边小小的掌印吏,他也敢贪赃枉法!来人啊!”
早已预备好的刀斧手整齐有力地吼了一声,从殿外上来,分别站到了胡德济、黄初身后。
朱元璋下令把胡德济、黄初拉出去斩首,将尸首放在十字街口暴尸示众三天。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胡德济好不后悔。他何必临死抓垫背的要咬朱元璋一口呢?这不是不识好歹吗?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惟一能救他一命的是他父亲这杆大旗,胡大海为朱元璋南征北讨,是不可不倚重的大将。
于是胡德济大呼:“主公,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饶我一死吧。”
这一喊,朱元璋确实怔了一下。他下此令前,并不是没考虑过胡大海的感受如何。经胡德济这么一喊,朱元璋不能不悚然心惊,他能不想到可能发生的灾难性后果吗?
冯国用看出朱元璋内心动摇了,便不失时机地劝说朱元璋网开一面,可改死刑为杖刑,念他是初犯,其父勇猛善战,大功屡建……他还没敢说出过格的刺激话来。
但这一会儿,朱元璋又变得镇定了。
朱元璋说功是功,过是过,其父之功也不能买其子之罪。
这一来,冯国用不能不晓以利害了,否则会因小失大。
冯国用附在朱元璋耳边小声提醒,要防止事急生变,胡大海统十万大军,在浙东征讨,他的儿子却在这里被正法,他万一想不开,负气叛乱,不就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了吗?
朱元璋早已将这顾虑放到脑后了,所以他的心不为所动,他明显看到了胡德济脸上的得意之色,更加愤恨。
这话本是悄悄话,朱元璋却公布于众了,他向众人说:“你们知道冯先生跟我说什么吗?”
众人颇为紧张,冯国用更是紧张而又尴尬。
朱元璋承认冯先生的担心不无道理。他怕手握重兵的胡大海因儿子被杀而反叛。
真是语惊四座,好多人吓了一跳,冯国用更是有无地自容之感。
朱元璋道:“如果是这样,我宁可冒着胡大海反叛的风险,也要执法如山,非杀胡德济不可。”
人们都低下头不敢看他,更不要说犯颜直谏了。
朱元璋于是下令:“将犯人推出去斩首示众!”
卫兵押着不停叫嚷的胡德济和半瘫的黄初出了大门。
那里已围了好多人看热闹,一见胡德济、黄初被推出来,往前拥来。
刽子手把二人分别踹了一脚,让他们跪下,在背后举起了刀。
杀了这两个人,人们并没有松口气,堂上还站着那个久负盛名的才女苏坦妹呢!人们实在想不出朱元璋会怎样发落她。
当朱元璋的目光转向苏坦妹时,镇定自若的苏坦妹说:“原来你就是朱元璋,你方才执法如山,倒也痛快。你想对我怎么办?你既知我是谁,请你马上放了我。”
朱元璋说:“我读过你的诗,才情确实可与李清照齐名。我也很敬重你,但是,今天时间、场合的需要,都让我必须对不住苏小姐了。”
众人疑虑地看着朱元璋。
苏坦妹问:“你要把我怎么样?”
朱元璋说:“我也知道,我对不起苏小姐。你是无辜的,但我不能不这么做,否则无法约束将士。我不得不借苏小姐人头一用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惊得背后冒凉风。朱文正甚至以为父亲疯了。李善长表示反对,朱元璋没理睬。
苏坦妹冷笑,原以为朱元璋军纪严明,得人心,想不到如此狠毒,与匪类有何区别?
朱元璋要杀苏坦妹,令在座的人大为骇异,连一向崇拜朱元璋的郭宁莲都接受不了,她说了一声“慢”,站起来为苏坦妹辩护,这太不公平了!不可以这样借人头用。苏坦妹有什么罪?就因为她是个女子吗?就因为她长得美吗?
朱元璋一时怔住,没想到郭宁莲起来反对。
朱文正也求情说:“我愿替苏坦妹伏法!请父亲不要屈杀她。”
“住口!”朱元璋大怒,叫道:“先把朱文正拉下去杖五十!”
立刻上来两个士兵,拖起朱文正,在堂下开打。看着朱文正挨打,朱元璋对众官说:“你们记住,永远不要以身试法。”
郭宁莲挺身而出:“下一个是不是该打我了?”她倒毫无惧色。
朱元璋说:“你并无实在官职,你下去吧,这里没你说话的余地。”
苏坦妹在一旁又一次冷笑说,可怜啊,站了一屋子的须眉男人,枉为官,都不如一个女子仗义。
“好啊!”谁也没想到,郭宁莲使起了性子。把头上的官帽往地下一掼,不顾而去。
这举动又引发了一场骚动不安。
朱元璋气得呼呼直喘,但依然不饶地高叫:“把苏坦妹拉出去正法!”
苏坦妹这时说话了:“朱元璋,你是个懦夫!你连女人、连美丽都惧怕,美丽也是罪过吗?你总有一天会众叛亲离的!”
“住口,拉下去!”朱元璋又喊。
苏坦妹被押出去了。朱文正又被扶回了大堂,他大有不忍之色,直挺挺地跪在地下,说:“求父亲杀了我。”
“不,”朱元璋说,“你是出于孝心,并无罪过;我不接受这种孝道,也是对的。你并没有像胡德济一样以身试法,我并不是徇私。”
众人都不敢出声。
朱元璋说:“好自为之,今天什么事都不议了,散了吧。”
人们木然地站在那里,一时都感到脚下生根了一样,动弹不得。
朱元璋走了几步又踅回来,眼中似有不忍之色,他大声吩咐冯国用,要以礼厚葬苏坦妹,请陶安为苏坦妹写一篇漂亮的墓志铭,到时候他要亲自去祭奠。
朱文正弄不明白,朱元璋到底是残忍呢,还是不得已而为之?也许只是为了一种表白,杀了苏坦妹,向天下人昭示他的清白,可这代价不是太大了太残酷了吗?


第四部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第54节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苏坦妹被拥出门外,走向十字路口。
围观者愤愤不平的大有人在,人们往前拥着、喊着,响起一片“放了她”“她有什么罪”的呼喊声。
士兵们组成一道人墙,往后面推搡百姓。
一些本地的生员们闻信结伙赶来,现场写出长长的申诉状,想让朱元璋收回成命。“秀才造反,不用怕。”这是朱元璋对冯国用扔下的一句话。
众人悄无声息地相继退出大殿,只有朱文正还跪在台阶下。朱元璋走下去,扶起他来。见他哭得满脸是泪。朱文正说:“你不如杀了我,那个才女有什么罪?你这样残忍?”
朱元璋说他心里也很难过,残忍有时是不得已的,残忍有时和宽容一样必要。他希望朱文正记住今天,永远不要以身试法,记住古训: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另一个反应强烈的人莫过于郭宁莲了。
郭宁莲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耳畔回响着苏坦妹的呼喊声:“……朱元璋,你是个懦夫,你连女人、连美丽都惧怕,美丽也是罪过吗?你总有一天会众叛亲离的!”
她仿佛看到了被绑在街口行刑前的苏坦妹,鬼头刀高高地举起,一缕鲜血随着鬼头刀划过的弧线飞溅出去。
郭宁莲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泪水充满了眼眶。
有人在外面推门,郭宁莲不理睬。朱元璋在轻声叫了:“宁莲,把门开开。”
郭宁莲大声说:“你走开,我不想见到你。”
朱元璋说:“你放我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郭宁莲说:“这时候你又低声下气了!你杀人的时候人味到哪里去了!”
朱元璋说,那是关系到治国平天下的大事,是男人的事情。
“我不是男人。”郭宁莲说,“我也不相信天下的男人都这样残忍。”
朱元璋用力撼门:“你到底开不开门?”声音里已含有怒气。
“不开,你杀了我吗?”她抗声说。
朱元璋用力踢了几脚门,气哼哼地走了。
门外,马秀英正站在阴影里看着这一幕,她的表情也很痛苦。
郭宁莲不吃不喝已经两天了,七巧每隔一会儿都去找马秀英,哭着让她去劝。
马秀英对金菊说:“走,你跟我看看郭宁莲去,这个倔强丫头,两天不吃东西了。”
金菊说,二夫人真是个烈性子。她若是男子,一定能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刚认识她的时候,我看不上她那个狂样,后来一品,这人心地善良,只是性子急、不饶人。
马秀英也说郭宁莲心地最善良,里外透亮。她见金菊带上了水果,就跨出门去。
郭宁莲卧房的门是虚掩着的,马秀英在门上轻轻叩了几下,叫着:“宁莲!起来了吧?”
连叫几声没人应。她小心地推开房门,却见朱元璋在里面站着呢。
马秀英问:“宁莲呢?”
朱元璋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
马秀英说:“昨天晚上你不是在这儿歇息的吗?”
朱元璋说他处理公务,昨夜根本没睡。
“大清早,莲丫头跑哪儿去了?”马秀英吩咐站在门口的金菊,“你去找找。”
“找什么!”朱元璋说,“她死在外面才好呢。”
马秀英问:“这是怎么了?干吗平白无故地咒人家呀!”
朱元璋说:“她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大闹公堂不说,在家里也敢使性子。”
马秀英说:“那不都是你宠的吗?你也不能全怪她。她跟我哭过好几回了,因为她没能救下那个浙江才女而痛心。”
“你也派我的不是?”朱元璋说,“你到军中去打听打听,杀了胡德济和那个女才子,军中肃然,百姓都会喊我青天,这种事会一阵风传出去,传遍江浙,传遍全国,我朱元璋就无往而不胜。”
马秀英叹口气:“百姓看你军纪严明,叫好,可你杀女才子,势必冷了读书人的心。你用这种杀无辜的办法树立军威,你和文忠不是一样了吗?你离开金陵前还要杀他呢。”
朱元璋说不杀文忠,是他悟出一个道理,这样做,虽说残忍了点,却不再有人向他进献美女,也没人敢强占别人妻女。
马秀英辩不过他,但总要去找找郭宁莲啊。
“不用找了,她留下话给别人,她走了。”朱元璋说。
“走了?”马秀英大吃一惊,“上哪儿去了?”
“我怎么知道?”朱元璋说,“或者回老家庐州去了,或者去当尼姑了,她走了好,我已经受够了!她竟用这样的手段对付我,她别想再回来了。”
马秀英半晌没言语。
朱元璋的临时平章府里静悄悄的。
只有朱元璋和李善长两个人在。朱元璋说他好像无精打采。
“没有打得起精神的事。”李善长当然是话中有话。
打下婺州,胡大海又攻下了诸暨,占绍兴也指日可待,怎么说没有打得起精神的事呢?朱元璋故意摆了一大堆功劳堵他的嘴。
李善长不语。
朱元璋不得不主动挑明:“我知道,为了杀那才女的事。”
李善长说他更担心的是胡大海,一旦逼急了,就会坏了大事。
朱元璋说:“你说他真的能反?”
李善长反问:“你是看透他不能反才下决心杀他儿子的?”
朱元璋说:“我是要杀一儆百。你不是不知道。我曾想用我的亲外甥祭刀的。不是我心软了,而是通过朱文正给我挑选美女的事,我认为朱文忠杀美女以绝将士贪图眼前享乐之心,是高瞻远瞩之举。”
李善长说,从浙东传来消息,胡大海不是借酒盖脸,大骂朱元璋祖宗三代了吗?如果因为杀了胡大海的儿子而逼反一个大将,这是亏本的账。
朱元璋是另一种算法:但是杀了一个胡德济,让众将领都不寒而栗,从而奉公守法,就不亏,是大赢家。一个是短暂的,一个是长远的。
“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吧。”李善长也知道驳不倒他。
朱元璋后来说想派他替自己走一趟浙东。
李善长问:“不会是去下罪己诏吧?”
朱元璋想在浙东设置分省,再令胡大海攻下处州,文治武功全交给胡大海管辖。
李善长提醒他,这种时候宜收不宜放。
朱元璋问他怎么讲?
李善长是从大局着眼的。他主张马上召胡大海回师,如果他拒不回来,反心毕露;如果他处在反与不反之间,回到朱元璋跟前就好控制了。而朱元璋现在却把富庶的浙东交给他,使他有足够的力量来抗衡,这是很危险的,一旦他反了,几乎无法征服。
朱元璋断定胡大海必不反,才委以重任,他一定要反,浙东就送给他了。
李善长说:“既然这样,我就走一趟绍兴。常遇春攻衢州不知怎么样了?”
朱元璋说:“我想,这几天该见分晓了。”
李善长说常遇春造吕公车、仙人桥、懒龙爪,又用穴道攻城,本来是能奏效的,可衢州守将廉访使宋伯颜不花也很狡猾,他们用一捆捆灌上油的芦苇烧吕公车,架千斤秤钩懒龙爪,用长斧子砍仙人桥,从前奏效的老办法都叫他破了。
朱元璋说,但宋伯颜不花万万想不到,他的枢密院判张斌已经要献城了。
正说间,年轻气盛的蓝玉一身热汗地来了。
朱元璋一见就说:“有好消息来了。”
李善长也忙问:“蓝玉,衢州攻下了?”
蓝玉递上一封信,这是枢密院同佥常遇春的信函。三天前,元帅陆仲亨攻入衢州小西门,张斌在城中举火为号,里应外合,拿下了衢州。这次蓝玉已把宋伯颜不花和院判朵粘都押来了,请主公发落。
“好!”朱元璋说常遇春是福将,放在哪儿都放心。
李善长问蓝玉得了多少粮食?衢州可是个富庶之地呀。
蓝玉回答,粮食八千石,还有很多草料、布匹,火药不计其数。
朱元璋问:“这衢州改个什么府为好?”
李善长灵机一动,问叫龙游府如何?
朱元璋问他有什么出处吗?
李善长道:“主公离了应天府,不是游龙吗?”
朱元璋很受用,大笑,说:“好,就叫龙游。立金斗翼元帅府,叫常遇春驻屯宁越,兼管龙游,下一步,该取处州了。谁去为好?”
李善长知道朱元璋已决定派胡大海攻处州,为稳妥,他提议加派耿再成。
朱元璋表示同意。他嘱咐蓝玉好好在这里休息几天,又无意中提起,听说他是沐英的师父?
蓝玉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笑了:“怎么敢称师父,唬孩子罢了。”
朱元璋说:“你可把沐英糊弄得不轻啊。他那天问我,蓝玉是多大的官,我说不大,仅仅是常遇春帐下的先锋官。沐英不高兴了,说我不识人才,让升你为枢密院的什么官。”
几个人全都乐了。
朱元璋说:“我告诉沐英,连我这个平章还是大宋小明王封的呢,我能封个比我大的官吗?”几个人又乐了。
朱元璋对蓝玉说:“去找你徒弟切磋武艺去吧,在我这儿拘束。”蓝玉称谢后跑了。
朱元璋称蓝玉也是个大将之材,前途不可限量,日后必不在汤和之下。
李善长稍有微词,说人小胆子不小。他传令责打将士,一点不手软,打起仗来敢自做主张。
朱元璋说:“大好、大坏的人都与众不同。”


第四部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第55节 一种心灵深处的赎罪

朱元璋准备明天为才女苏坦妹举行下葬礼,陶安把墓志铭也写好了,读起来很凄婉,连朱元璋也不免泫然涕下。他即使心软了、后悔了,也绝不愿意表现出来,大丈夫永不言悔。他所以要厚葬苏坦妹,是要洗刷一下自己留给人们的残忍名声,给浙西那些对自己有微词的文人骚客们看看,说是收买人心也行。他自己知道,这也未尝不是内心的追悔和自责,一种心灵深处的赎罪。
正在这时,徐达来报告了一个令他恼火的消息,有几个文人公然违抗命令,替那个才女盛殓了尸首,又大张旗鼓地在婺水河畔为她立碑建墓。朱元璋所以恼火,不完全因为他们敢违抗命令,而是因为他们抢了先,陷朱元璋于尴尬境地,他惟一的补救机会也丧失了。
朱元璋追查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徐达说,为首的叫刘基,还有一个叫宋濂,一个叫章溢。
朱元璋与李善长对视一眼,真是苦不堪言。照理说,他踏破铁鞋寻觅不得的刘基、宋濂出现了,是一件喜事,可他们的出现,时间、场合、事由全不对,朱元璋意识到,是自己把这些经国济世之材推到了敌对的立场上去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朱元璋有气无力地问刘基在哪儿。
李善长语含讥讽地说,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可就怕失之交臂呀。
这话朱元璋最不爱听,这显然是后发制人,把板子往朱元璋屁股上打。
徐达说:“你要找他们?我用一条绳把他们绑来就是了。”
朱元璋气恼地纠正,不是绑来,是请。他到青田去干什么,不就是去请贤吗?
徐达说:“那我用轿把他们抬来。”
朱元璋点点头,又说:“还是我亲自去吧,这才是待人以诚。”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毫无底气,他知道,此事一出,伤了读书人的心,要请出刘基那真是渺茫了。
李善长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问朱元璋,没预感到什么吗?
朱元璋无法自欺欺人了,他承认,麻烦来了。杀苏坦妹原来只想到一面,忘了刘伯温、宋濂这些人的感受,他们是不会容忍杀苏坦妹的。
“你现在后悔也迟了。”李善长这话不仅仅是谴责,更多的是悲哀。
朱元璋长叹一声:“这才是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呢,树了军纪,却开罪了文人骚客。”
现在怎么办?朱元璋不想破罐子破摔,还想尽力挽回,他决定亲拟碑文,也为苏坦妹立一块碑。李善长问他碑上写什么?朱元璋回答一要颂扬苏坦妹的人品、文品,二要忏悔误伤了她的性命,向她的在天之灵赔罪。
这令李善长大为高兴,称这是过而能改的壮举。朱元璋想的不是改不改过,而是如何挽回失去的读书人的拥戴,进而得到刘伯温。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滔滔婺水绕山而流,在山与水交汇处的沙洲上,新立了一座新坟,墓前的香还未燃尽,墓碑上写着苏坦妹的名字。
朱元璋带着徐达等人到了坟前,徐达说:“来晚了,一个人也没有了。”
朱元璋说:“你看,香尚未燃尽,人走不多时。”扭头看见一个放牛娃牵着牛在婺水中饮牛,就走过去问:“你看见上坟的几位先生了吗?”
牧童说:“看见了。他们给你留了一封信。你是叫朱元璋吧?”
徐达申斥牧童:“好大口气,敢叫人名讳。”
朱元璋道:“取了名字就是要人叫的嘛,快给我看看,信在哪里?”原来信就吊在牛角上,牧童解下来,交给朱元璋。
徐达说:“这姓刘的真挺神,他能掐会算吗?怎么知道你朱元璋会来?”
“这不算什么。”李善长说,推断而已,谁都会,他虽不在青田乡下,可断不了来往,肯定知道朱平章去乡下求贤,又有他老师佛性大师的推荐,理所当然想得到,朱平章必来寻他。
朱元璋已经看过信,神情沮丧,又去看墓碑上的碑文。
墓碑是一块巨大的黑云石,刻了几百个字,字漂亮,好一手工整的柳体字。文更漂亮,读起来音韵铿锵、荡气回肠,连朱元璋都忍不住要流泪,虽然那碑文是骂他的。
徐达问他,信里说什么难听的了吗?何以这样垂头丧气。
朱元璋把信递给李善长,想想,又缩了回来,将信三把两把扯烂,随手丢入河中。自己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信他不愿让第二个人知道,你自己去猜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李善长明白他的心理,暗自思忖,你可以毁了信,这幢石碑,你也能轻易推倒吗?这总是压在心头的重荷吧?
李善长望着在水波上打着漩的纸屑,什么也没问。朱元璋解释了一句:他们因为我杀了才女,这才女是他们的文友。所以刘基不愿与我为伍了。我这次征婺州,其实大可不必亲征,不就是为亲访刘伯温而来吗?没想到,人没请到,反倒得罪了人家。
朱元璋怏怏地爬上河坡向坐骑走去。洗了一把脸的李善长落在后面,徐达说:“就这么几句话也不至于怎么样啊,生那么大气干什么?”
李善长小声说:“别再说了,如果仅仅是这么几句话,他就给我看了。”
徐达说:“他们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还拿大,不用他们就是了,天下是打出来的,不是念书念出来的。”
朱元璋听到了,跳上马背说:“上马打天下,下马还得以文治国呀。”
徐达说:“听你这意思,吃一百个豆不嫌腥,还要去三顾茅庐了?”
朱元璋赌气说:“我不是刘玄德,他们也未必是孔明。我有一个李善长,有冯氏兄弟,足够了。”
但他心里却有另一本账。他非得到浙西四贤不可。既然人家已经在苏碑上骂他了,他索性来个自罪碑,坦然承认失误,这未尝不是人间美谈,说不定会打动刘伯温和他的伙伴们。
蓝玉巴不得朱元璋让他去找徒弟沐英切磋武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就可以借机去见见郭惠了。他们见面的机会虽不多,却是一见如故,分开了,彼此思念牵挂,他们的感情像沙漠底下汩汩流淌的地下河,虽没有喧哗,却一样的生气勃勃。
郭惠这次执意要跟朱元璋到浙江来,心里打的谱就是想见见蓝玉,她知道蓝玉在浙江作战。
郭惠当然住在朱元璋府上,这座有小花园的宅子从前是元朝南台侍御史帖木烈思的,集江南园林精巧之大成,建筑别具一格。
园中有一湖碧水,玉石桥跨于水面窄处,园中种植了许多南国乔木、灌木,很多树正在开花,园中绿阴婆娑。
蓝玉正在一招一式地教沐英剑法,心却不在练武上,眼睛总往别处溜。
马秀英路过这里看见,说:“这不是蓝玉吗?你什么时候来的?”
蓝玉收住剑,向马秀英施礼,说:“我刚从衢州回来。”
马秀英问:“打下来了?”
沐英说:“打下来了。陆仲亨打了一个月没攻下来,我师父十天就攻克了。”
马秀英笑了:“你真能替你师父吹,他连个副将都不够,打胜了也记不到他名下呀。”
沐英说:“我师父答应了,明天他回去时,带我走,他说在兵营里更有意思,比整天念子曰诗云有用处。”
蓝玉忙说:“我可不敢这么说呀。”
马秀英说:“你们练吧,别太累了,晚饭在我这儿吃。”
蓝玉巴不得这样,忙说:“谢谢,真不好意思打扰。”
马秀英走后,蓝玉问:“上回的那盒印度香粉,你给你小姨了吗?”
“她可喜欢了,要当面谢你呢。”沐英说。
“可惜她在金陵,见不着了。”蓝玉故意这么说。
“她也来婺州了。”沐英说,“我去叫她。”他向前面的房子跑去,一路大叫“惠姨”。不一会儿,郭惠跟在他身后出来了,她是小跑着的,不停地问:“快去弄船啊!怎么会掉湖里去呢!”原来沐英骗她,说她的翡翠猫掉湖里去了。
她猛一见蓝玉,傻了,飞红了脸,说:“哟,蓝将军在这儿,沐英没跟我说呀。”
蓝玉问是什么东西掉湖里了?要下水替她捞上来。
郭惠一边往湖里张望一边说:“沐英说,我养的那只猫掉湖里去了。”
沐英哈哈大笑起来。郭惠这才意识到上了当,追打沐英说:“好啊,臭小子,你骗人!看我怎么处置你。”
沐英跑得快,已跑过玉石桥,绕过假山,从月洞门钻到前院去了,他精明着呢,当然是有意躲开。
这倒遂了蓝玉的心愿,他走近郭惠说:“自从金陵一别,快十个月没见了。”


第四部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第56节 我这不是发贱吗

“可不是。”郭惠站在花树下,手指头卷着花手帕,说:“谢谢你的印度香粉,到现在还没用完呢,放在妆奁盒里,满屋子都是香味,姐夫说我的屋子是香斋,还题了这两个字。”
“哪个姐夫?”蓝玉问。
“我有几个姐夫?”郭惠说,“朱元璋啊。”
“你敢直呼其名?”蓝玉问。
“我才不怕他。”郭惠说,“你不敢叫他名?起了名不就是让人叫的吗?”
蓝玉摇摇头说不敢,那是犯上。
“你不是挺敢犯上的吗?”郭惠说。
“这话从何说起?”蓝玉说他很守本分啊!
“得了吧。”郭惠口无遮拦地说,她听朱元璋说起过蓝玉,说他是大将之材,不过小小的人儿,专断、跋扈,是脑后长反骨那一类的人,用好了是鹰犬,用不好是祸根。
蓝玉吓了一跳:“真这么说的?”
“我编得出来吗?”郭惠吓唬他,叫他小心点,她说朱元璋开起杀戒来,狠着呢,差点杀了朱文忠,到底把胡大海的儿子问斩了,还杀了个如花似玉的女才子,为这事,二姐郭宁莲气走了。
蓝玉眨眨眼,说:“求你个事,行吗?”
郭惠说:“什么事?”
蓝玉说:“有机会,你得在你姐夫面前给我说几句好话。”
郭惠咯咯地乐了:“你花多少钱雇我呀?”
“那不是说远了吗?”蓝玉深情地望着她,说,“我不打仗的时候,眼前总有你的影子。”
“是吗?”她羞涩地闪了蓝玉一眼,说,“我干吗要你来想,你坏。”
“那我以后就不想了,”蓝玉说,“实在戒不了,一想的时候就打自己嘴巴!”
郭惠咯咯地乐起来。
蓝玉顺手在花丛中采了一支红白相间的花替她簪到云鬓上,她没有躲闪。蓝玉问:“朱元璋没张罗给你找婆家吗?”
“你该死呀!”她更加羞臊了。
蓝玉说,这有什么害羞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郭惠说真要找人家,有娘做主,他说了也不算。
蓝玉问:“你娘看上谁了?我能猜个差不多。”
“你怎么尽胡说呢!”她口气是责备的,脸上却并无愠怒,“那你猜。”
“首先是朱文正,其次是朱文忠,”蓝玉说,“你们从小在一起,熟啊。”
她咯咯地乐起来,说:“那不是差辈儿了吗?他们虽比我大,可得叫我小姨呀!”
蓝玉恍然大悟地拍着自己脑门说:“你看,我忘了辈分了……”两个人都笑了。
笑声断断续续地传到了马秀英房间,原来后窗开着。
马秀英向外张望了一下,只见树影中有他们的影子,却看不清面孔。
沐英进来,说“渴了”,拿起茶壶喝凉茶。
马秀英问他怎么不和蓝玉他们一起玩?剑练完了吗?
沐英说:“一见着小姨,他就没心思教我剑了。”马秀英想了一下,怕他们单独在一起有闲话,就说:“外面太晒,你去请他们到凉亭里坐,我也过去。”
沐英答应一声出去了。金菊在一旁笑道:“你是怕蓝玉把你妹妹拐走了吧?”
“拐走了可以,别叫人说出不好听的来。”这倒是马秀英的心里话。
金菊说:“我看他们是互相看中了。”
马秀英称赞蓝玉倒是一表人才,又能领兵打仗,朱元璋说他日后不亚于常遇春。
金菊乐了,打趣地说,看,你不也相中了吗?马秀英也乐了。
从军事上讲,胡大海和邓愈率领的军队势头正劲,所向披靡。章溢的朋友胡深投降后,他们得以在樊岭和葛渡连战连捷,看来攻破处州已不是难事,石抹宜孙的末日到了。
但是主帅胡大海的情绪一直在波峰浪谷间动荡,窝在他心口的那口气始终吐不出来,他天天喝酒、骂娘。
胡大海心里难受,自己在前方流血征讨,后边儿子被杀,他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心寒。
邓愈只能和稀泥说,也是胡德济闹得太不像样子了。朱元璋不得不杀一儆百。
胡大海最在乎的、最不能容忍的是朱元璋那句话,宁可让胡大海造反,也要杀他儿子。他把我胡大海还当成个朋友看吗?自己在他心中还有半点分量吗?连我造反他都不在乎了。
他有时喝着酒就起无名火,摔碗摔罐子,真想反一个给他看看!他对邓愈发牢骚是经常的,他不是不怕我反吗?我真反了,浙东浙西他全丢了。我儿子犯法,他不徇私,我不怪他,别人求情,怕寒了领兵征战的胡大海之心,他竟然说,宁叫我反,也不饶恕我儿子!
邓愈劝道:“他不是差一点把亲外甥都杀了吗?”
胡大海抓住了理,可毕竟没有杀。
这时部下来报:主公派李善长来了,已经到了丹桥了。
胡大海忙问邓愈:“他此来何干?”
邓愈也吃不准,是替朱元璋犒劳军队?还是来探探风声?应该是来安抚胡大海的,可也有更坏的可能。
胡大海想得更远,也许是来收军权的。
邓愈分析,如果调他去宁越见朱元璋,那就凶多吉少了。
胡大海问:“那我怎么办?”
邓愈说:“只能相机行事了。我看他是来者不善,一定是你大骂朱元璋的话传过去了。你也是,喝了酒,也得嘴上有把门的呀。”
胡大海说:“吃那个后悔药干什么?别逼急了我,逼得走投无路,我就反一个给他看看。”
邓愈说:“别说没用的了。你这人,别人给你个甜枣吃,什么都忘了。快换换衣服,赶到丹桥去接李善长呀。”
“不去。”胡大海又上来倔劲了,就是朱元璋来,也不去接,他还没当皇帝呢。
胡大海说到做到,到底没去丹桥迎特使。李善长知他心情郁闷,也不怪他。
当邓愈陪着李善长来到胡大海的帅府时,胡大海大模大样地坐在帅椅上,虎视眈眈地盯着李善长,根本没起身,连句问候话也没有,张口便问:“你来干什么?”
李善长说:“替平章大人督军,还有代他赔罪。”这话大出胡大海、邓愈二人意料。
胡大海冷笑着问:“赔罪?赔什么罪?”
李善长说:“平章说,人人都有爱子之心,他虽然不得已杀了你的儿子,你心上的创伤是永远不能弥合的,你在前方打仗,他却在后方杀你儿子,放在谁身上也受不了。”
“别雨后送伞了。”胡大海说,“别指望他说几句好话,我就原谅他了。”
“他没这么指望。”李善长说,“平章说,这件事会让他一生一世都不安宁,他不求你在心中赦免他。”
“我大骂朱元璋了,他知道吗?”胡大海梗着脖子问。
“知道。”李善长说,“还知道你想反,为此委决不下,到庙里抽过签,喝了三坛子酒,喝了个烂醉如泥,醒来大哭一场。”
胡大海大惊,与邓愈交换眼色,他说:“这么说,他不会饶恕我了?”
“将军说反了,”李善长说,“朱平章反倒希望你原谅他。他说,胡大海真的反了我都不能怪他,人人都有舐犊之情啊。”
胡大海被打动了,他低下头想了一下,问:“你不是来缴我兵权的?”
“恰恰相反。”李善长说,“朱平章让你管理浙东到处州这一大片土地。”
胡大海哈哈大笑:“朱元璋可失算了。我拥有这么大一片膏腴之地,我一旦反了,他朱元璋可后悔不及了。”
李善长说:“有人这样提醒过他。可他说,他真的要叛我,就叛好了。浙东就送给他了,谁让我欠他儿子一条命呢。”
胡大海眼里蓄了一汪泪水,喃喃地说:“朱元璋啊,朱元璋,你杀了我儿子,我还要死心塌地为你卖命,我这不是发贱吗?”


第四部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第57节 公库里银子不够?

李善长真是不虚此行,胡大海稳住了。他佩服朱元璋胆大和识人,朱元璋说过,让他反,胡大海也不会反,这不是让他言中了吗?胡大海不但不反,反倒对朱元璋的自责深为感动,李善长没想到此行如此顺利,住了三天,便动身回婺州去了。
这次胡大海不像李善长来时那么倨傲无礼了,他一直送到城外。
路上行人渐稀,前面是接官亭了,李善长说:“就别再远送了,请回吧。”
胡大海也跳下马来,问他什么时候再来?
李善长说,如果不是跟着平章打天下,浙江这地方真能留住人,山明水秀啊,也许,永生也不会再来了。他说此行一直忐忑不安,将军是个爽直的人,总算顾全大局。还有什么话捎给平章的吗?
胡大海深深地叹息一声,说:“你告诉他,他杀了我儿子,我一生都恨他。可我不会背叛他。”这便是胡大海掏心的话,令李善长心弦震动。
李善长感叹地说,将军真是坦荡君子,爱恨分明,但如果这样转告不方便吧?
“我当面也会这么说。”胡大海告诉他但说无妨,自己不怕朱元璋。反而佩服他,在那种时候,敢杀我儿子,一般人没有这个胆量。
李善长叹道:“这句话说得太对了。”他停了一下,说:“主公还有一事相托,行前不得不交代明白。”
胡大海说:“朱元璋交代的事可够多的了,又让我攻打哪里?不会是去打方国珍吧?”
“说起来容易,但也可能很难。”李善长说,“还是让你去请浙西四贤。”
“屁四贤。”胡大海说,一个胡深投降了,一个章溢和那个叶琛在攻破处州时弃城逃往建宁了,只剩一个叫什么伯温的没有踪影。这些人全是我手下败将,朱元璋却把他们捧这么高,叫我低三下四去请。
李善长说,那胡深不在四贤之列。本来刘伯温是可以请到的,现在又难了,咱们杀了女才子苏坦妹,惹恼了刘基,他们为苏坦妹修了墓立了碑,放出话来,不肯与主公为伍。
“穷酸秀才又拿大。”胡大海说,“你多余跟着张罗这事。不请别人,日后朱元璋若当了皇帝,你可就是丞相了,你再请他们出山,他们不跟你争锋才怪。”
李善长说:“我愿为贤者让路。大海呀,这事不能轻慢。主公为什么亲自到青田去请刘伯温?你该知道分量轻重了。”
胡大海不耐烦地说:“别再嗦了,我去请就是了。他若不来呢?可别怪我。不来抓不抓?”
“绝不能抓。”李善长叮嘱他不可莽撞,若克制不了自己,就不要去,我回去告诉主公,再选别人为使。
胡大海说:“行了,我低三下四还不行吗?我不信请一个酸秀才比打下一座城池还难。”
李善长笑了:“那你就试试看吧。”
安抚了胡大海,浙江的事放了心,朱元璋率众回到应天府。一路上他就盘算着如何重修南京城墙,他时刻记着佛性大师送给他的九字真言,而“高筑墙”是头一句。
这天,他带着冯国用、陶安等人去视察金陵的城垣。
玄武门附近的城墙已多破损,女墙则多有崩坍。朱元璋带着冯国用、陶安等人在城墙上走着,朱元璋拾起两块砖,相互间一磕,一块完好如初,另一块则粉碎了。
朱元璋问他们,同样的砖,硬度为什么相差这么多?
陶安回答,烧砖时火候和喷水闷窑的时间很有说道,不细追查,有人就用次砖充好,鱼目混珠。
朱元璋倒想出个办法。这次重修金陵城墙,要让窑户、监修人都把名字刻在每一块砖的侧面,墙砌起来也可以看到名字,既永志不朽,也可顺藤摸瓜追查责任,谁以次充好,一目了然,日后要重罚。
冯国用称赞这真是绝妙的好主意,这一来谁也不敢偷工减料了。
朱元璋说:“那冯先生就总揽起来吧,高筑墙,广积粮,高筑墙是第一步。”
冯国用说他不吝惜力气,却发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朱元璋说:“你是说,公库里银子不够?”
冯国用苦笑,不是不够,是缺得太多。所占之地,主公又主张休养生息,为民减赋,本来收缴税赋有限,连年征战的兵饷又很惊人,主公心里是有数的。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朱元璋发愁地远眺着玄武湖,忽然眉头松开,他说:“我想起一个人来,你们听说过吗?他叫钱万三。”
陶安当然听说过,这是富可敌国的人啊!他知道钱万三早年是贩私盐起家的,后来又混上了宫中茶叶的供奉,确实富得流油。
冯国用说:“传说,他家锅灶都是金砖砌起来的。怎么,在打他的主意?”
“既然富可敌国,就该为国家出点力吧?”朱元璋用的是讥讽的口气,目光又是发泄的。冯国用看了他一眼,问:“主公认得他?”
朱元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却又马上摇头:“啊,不认识。”
陶安认为朱元璋的主意好,如果钱万三肯出钱,别说修金陵城墙,重修一座金陵也出得起银子。
朱元璋叫陶安去找他来,就说朱元璋请他。这种靠巧取豪夺发家又为富不仁的人,就该让他们出点血。
陶安答应马上派人去传他来,他用的不是请字了。
朱元璋走在后花园甬道上,他难得回来这么早,却没找见马秀英。迎面看见郭惠从池塘中小船上下来,采了一大把莲花,见了朱元璋说:“你看,这花开得多艳?”
朱元璋打量着这个越长越漂亮的少女,说:“花好人更好。”
郭惠笑了,说:“再过几天,花就全凋零了,你看,池中的荷叶都枯黄残破了。”
“那也有另外的意境,”朱元璋说,“没听人说吗?留得残荷听雨声。”
“我听过。”郭惠不以为然,雨点打在黑色的枯枝败叶上,又沉闷又凄凉,那声音有什么好听?
朱元璋走到石凳上坐下,说,“来,坐一会儿。”
郭惠问:“你是不是觉得没意思?”她发觉朱元璋很少有笑脸,每天皱着眉头。
朱元璋反问:“你每天都感到有意思吗?”
“是呀!”她说有趣的事太多了,吟诗、作画、弹琴、吹箫,到池中划船……她更说起金陵的山水没有浙江的美,她在婺州一点也没住够。朱元璋当然不知道浙江山水里寄托着她与蓝玉的悠悠情思呀。
“那就再去。”朱元璋说,“反正也不远。”
“坐十七八天车,还不远?”郭惠说,“骨头都颠散架子了。”她斜了朱元璋一眼,忽然问:“你是不是没找见我姐?”
朱元璋说:“是啊,她到哪儿去了?”
郭惠说:“你若想让我告诉你,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朱元璋问:“那要分是什么事。”
“那我不告诉你。”她说。
“好吧,我答应。”朱元璋说,“你先告诉我,你姐姐干什么去了?”
“她出城去找宁莲姐姐了。”郭惠说,“她不让我告诉你。”
朱元璋“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郭宁莲出走好多日子了。
郭惠说:“你是不是想宁莲姐姐了?她整天鞍前马后地跟着你,又救过你的命,你不该把她气跑了。”
朱元璋叹口气,说是她自己跑的。
郭惠说:“若让你赔礼道歉,你干不干?”
朱元璋说他又没有错,赔什么礼?
“那她就不回来,看你怎么办。”郭惠站了起来。朱元璋说:“你还没说你的要求呢。”
郭惠咬着嘴唇羞涩地一笑,说她想去一趟建德。
朱元璋一怔,立刻有所悟,建德守将不是蓝玉吗?他有耳闻,说蓝玉对郭惠有意。难道他们私订终身了?朱元璋没露,只说:“那很远啊。”
“你给我派车派兵呀!”她撒娇地说。
“你去建德干什么?”朱元璋说,“山高路远,又有强盗,我不记得你那里有亲戚呀!”
郭惠当然会严守心中的秘密。她编瞎话骗朱元璋,说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神人指点她,只要到建德的法华寺里烧香许愿,就会保一生平安。
朱元璋说金陵的鸡鸣寺更灵。
“我就去建德。”她固执又撒娇地说。
朱元璋说:“好吧,你什么时候去,我派兵丁护送。等一等也好,现在那里正要换防。”后面的话是他临时编出来的,是在试探她。
“换防?怎么个换法?蓝玉还在那里吗?”郭惠到底沉不住气,露了马脚。
朱元璋说打算叫蓝玉回来戍守金陵。
郭惠显得很高兴:“是吗?”
朱元璋故意问:“那你还去建德吗?”
“先不去了。”郭惠说完,也觉得太露骨了,忙遮掩地说,“唉呀,我得回去写字了,今天的功课没做呢。”
朱元璋望着她远去的倩影,又是爱慕,又有点好笑,更不放心起来,蓝玉的手竟然伸进朱元璋的墙里来了。


第四部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第58节 当皇帝和当文人不是一回事

朱元璋没事想到江南贡院走走。这座贡院是宋朝始建,里面立了几百块碑石,上面分朝代、科次记载着每一科乡试中举人的名字和籍贯,很壮观。
由于战乱,江南贡院一连废了两科,六年来,院子里荒草都没膝了,一片凄凉景象。
李习陪着朱元璋来到江南贡院门前,虽然牌坊巍峨,金匾却已失辉,似乎在诉说着昔日辉煌。
朱元璋望着大门正中悬着的“贡院”匾,说字写得瘦劲有力,李习告诉他这两个字还是宋徽宗题的呢。
朱元璋肃然起敬,他称道宋徽宗的字写得好,画也画得不错,就是皇帝当得不怎么着。
李习有同感,当皇帝和当文人不是一回事。
他们从大门走入龙门,沿着至公堂观看着尘封已久的两侧号舍,如一条长巷。
朱元璋看着那局促的狭小号舍,不禁摇头叹息,这么小个地方,躺不下伸不直,一熬好几天,这读书人也真不易。
李习说:“要不怎么说是十载寒窗苦呢!我今年八十多岁了,考了二十多场,每次都是名落孙山。”
朱元璋不以为然,他说李习没考上过举人、进士,不也老来做官了吗?
李习说:“那是托你的福了。”
朱元璋问:“好几年没举行过乡试了吧?”
李习道:“可不是。战乱年月,顾不得了。”
这时陶安走来,说他把钱万三带来了。
朱元璋回头一看,立刻认出面前这个表现谦卑的脑满肠肥的人,正是当年放恶犬咬伤他的人;一想起旧事,腿上的伤疤好像立时敏感地疼起来。
朱元璋打量着油光满面的钱万三,冷笑了一声,说:“听说你很有钱,比皇上都有钱?”
钱万三说:“都是民间误传而已,我辛辛苦苦经营,不敢说大富,总是有几个积蓄吧。”
朱元璋说:“我要重修金陵城墙,拔高三尺,公家修南城、东城,你修西城、北城,如何?”这口吻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钱万三不敢不依,说为国出力,这是应该的,回去就筹措银子,他还煞有介事地问什么时候开工?
朱元璋说:“总要等你买砖吧,一个月以后,我们同时动工,怎么样?”
钱万三满口应承:“小民一定尽力。”
朱元璋不屑地笑,挥挥手让他走了。
陶安质疑,主公以为他肯出这么多银子为金陵修城吗?
朱元璋说除非他吃了豹子胆。
陶安说:“他家口又不住在金陵城里,他躲起来你上哪儿找去?这次找到他费了许多周折,到过苏州、庐州,最后在宁国才找到,狡兔三窟啊!”
朱元璋说:“我不信我找不着他。”
李习也断定他会从此消失了踪影,你想啊,现在天下大乱,谁问鼎华夏尚属未知,他肯花这个冤枉钱吗?除非大局已定,主公登了大统。
朱元璋点点头:“你说的也是,人一富了就更可恶。”这一句是他发自内心的解恨的话。
依山傍水的青田县武胜乡还是像从前一样恬静。平静的山村传出和谐的鸡鸣犬吠声,三三两两的农夫在田中车水、插秧,山坡上几个牧童在放牛。
官道上扬起一阵烟尘,几个牧童骑在牛背上手搭凉棚了望,只见百十个骑兵一阵风似的向武胜村冲来。马蹄声惊动了乡间劳作的农夫,纷纷躲入林中,悄悄张望。
只有一个人没走,在河边垂钓,他正是刘基,头戴凉帽一派超然气概,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驰来的马队在武胜村旁放缓了速度,为首的正是胡大海、邓愈。
邓愈说:“我说不该带军队来的,你看,村中百姓都吓跑了。”
胡大海跳下马,拉马进村,果见家家关门闭户,鸦雀无声。
胡大海沮丧地命令士兵都撤到村外去。
跟他来的骑兵都陆续退了出去。
半卧半坐的刘基并不怎么专注钓鱼,凭着头上大竹笠遮阳,却在看一卷书。胡大海来到他身后,听刘基吟道:“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胡大海正要发话,忽见水面的鱼漂猛地向下缩了几下,鱼儿咬钩了,胡大海奔过去,提起竿来,真有一条尺把长的鳊鱼钓上来了。这种肉质肥嫩的鳊鱼是这条小溪里的名产,远近驰名,鳊鱼常在刘基的诗词里出现。
刘基忙笑着说:“多谢。”胡大海把鳊鱼摘下钩来,丢进鱼篓,在溪水边洗了把手,说:“你这钓鱼的怪,不看鱼漂看书,一心不可二用啊。”
刘基道:“我是学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我说钓鱼的,”胡大海坐下去,问,“跟你打听个人。”
刘基问:“打听什么人?”
胡大海说:“听说你们武胜村有个诸葛亮一样的人物叫刘伯温?你认识他吗?”
刘基说:“认识,不过你来晚了。”
“没在家?”胡大海有些失望。
“死了。”刘基说,“上个月得暴病死了。”
胡大海不相信地看着他的脸:“怎么我烧香佛爷把屁股冲着我呢!这么巧?”
刘基说:“同一个村住着,我岂能红口白牙地咒人家?不信你问问他。”顺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又有一个风度翩翩的读书人模样的人扛着鱼竿,提着鱼篓走来。这人正是宋濂。
宋濂问:“问我什么?”
刘基抢先说:“他们来请刘基出山,我说上个月刘基得急病死了,他们不信。”
宋濂说:“既然死了,便不能再活。”这话有点不着边际。
邓愈比胡大海心细,小声提示他,应当去看看刘伯温的坟墓,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胡大海说:“真是吃饱了撑的,主公只叫我来请活人,我去看死人干什么!”邓愈便不再坚持。
忽听竹林后头传来一阵货郎鼓声,胡大海扭头望去,一个看不清年岁的疯子手里摇着个孩童的货郎鼓,一路傻笑走来,烂草一样的头发上插了不少野花。
恰好这时胡大海正在追问他们:“那宋濂总没死吧?”
宋濂看了刘基一眼,刘基说:“他活着。”
胡大海便问这个宋濂怎么样?他在哪里?他心里暗自高兴,不管阿猫阿狗,请回一个总比一个没有强,省得朱元璋骂他没用。
宋濂问:“你想请他干什么吧?”
胡大海说:“当然是当军师啊,我家主公朱元璋深明大义,替天行道,吊民伐罪,总得找几个诸葛亮一样的人物啊。”
宋濂说:“你们听谁说的宋濂贤明?你们若真见了宋濂准后悔。”这时疯子已走了过来,从鱼篓里抓出一条鱼就生吞活剥地啃,邓愈上去夺了下来。
胡大海问:“为什么?”
“你看,”宋濂指着满身污垢、一头野花的疯子,说:“他就是宋濂,从前倒是认几个字,后来疯了,你不信去问问。”
疯子坐到了河岸上,望着胡大海咧开嘴笑。
胡大海向那疯子走过去,疯子正扒下破烂的上衣捉虱子。
胡大海厌恶地问:“你是宋濂吗?”
疯子说:“是,是,还是玉皇大帝呢。”说着把虱子扔到口中咯嘣嘣地咬着,笑嘻嘻地望着胡大海。
胡大海别提有多晦气了,他对邓愈说:“大老远的来求贤,这倒好,一个暴死,一个疯了!以后告诉朱元璋,打听明白了再叫我来请,我真该把这疯子给他送回应天府去。”
刘基、宋濂一边有滋有味地钓鱼,一边窃笑。
邓愈捅了胡大海一下,说:“走吧,别在生人跟前什么都说了。”
刘基把大竹笠背到身后,说:“将军,不吃点鱼再回去呀?江水煮江鱼,最鲜了。”
胡大海说:“你那一条鱼还是我帮你钓上来的呢。等着吃你的鱼得馋掉大牙呀!”说罢悻悻地走了。


第四部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第59节 都是刘伯温的托词

宋濂钓鱼比刘基专心,到了黄昏时分,鱼篓里有七八条了。老规矩,他们还是在江边吃鱼。
三块石头支起的灶上煮着鱼汤,火上烤着几条鱼,宋濂和刘基席地而坐,一壶酒喝得津津有味。
宋濂说:“这回朱元璋死心了,一疯一死,哈哈哈。”
刘基说这小把戏也只能骗骗胡大海这样的憨人罢了,朱元璋必不信。
宋濂道:“你不同于我,向来胸中怀有治国平天下的大志,常以赵普自居,正应该出山,建功立业,人家请你来了,却又百般作态,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是真的想让朱元璋三顾茅庐?”
“那倒不是。”刘基说。
宋濂说,“在婺州,在苏坦妹坟地上他请过你,他也亲自来过武胜村,今天又派两位大将军,也够得上隆重了。”
刘基说,当今乱世,枭雄四起,他逐个地访察过,能成大事者只有这个朱元璋。但是他杀苏坦妹一事,太让读书人心冷,他的心也就灰下来了。
既然骗不过朱元璋的眼睛,他还会再来的,宋濂问他打算怎么办?
“走一步算一步吧。”刘基说,朱元璋是个雄才大略之人,但他出身微贱,未必容人,他出手是非常狠的。
宋濂却另有见解,说朱元璋所占领之处,减免百姓税赋,对骚扰百姓的军队严加惩处,他的心还是很善良的。
刘基的看法更独到,仁政和善良是两回事。心地狠毒的人也可以施行仁政,那是为了打江山、保社稷所必须;得人心者得天下,但得到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善良只是人的一种禀性,这种人反而不一定会用仁政来收买人心。仁政说到底是一种治国手段,而非发自善心。
宋濂道:“这真是独到之见。我讲了这么多年的《论语》,并没从孔子施行仁政的字面上得出你这样的结论。”
“孔子不过是坐而论道罢了。”刘基说,“如果他真的当了君主,他也许是南辕北辙的另一个孔丘了。”
一席话说得宋濂不住地点头。
没请到刘伯温、宋濂,朱元璋骂了一声“废物”,心里不痛快,什么一死一疯,他断然不信,认为那是人家愚弄胸无点墨的胡大海。
朱元璋今天回家比哪天都早。他在后花园石桥上一出现,金菊马上迎过去,说:“夫人等你呢。”
失踪多日的马秀英早回来了,朱元璋故意不理她,这在他们夫妻间还是很少见的。
“她还知道回来?”朱元璋没好气地说。
马秀英笑吟吟地迎了出来,说:“你气色不大好,又为什么事生气?”
朱元璋拣了个临湖长椅坐下来,说:“你不告而行,我还能不生气吗?”
马秀英说:“那是好几天的事情了,也不至于气到今天!”
朱元璋早猜到马秀英的失踪与郭宁莲有关,她必是到庐州去请郭宁莲了,还不是空手而归。朱元璋有气,故意不提这个茬,却突然冒出了另外一句不相干的话:有钱人都不是好东西!
马秀英有点莫名其妙。朱元璋告诉她,不久前他把那个富甲天下的钱万三找来了,叫他出银子修金陵城墙,他答应得好好的,却一连几天不露面,再去找时,人早跑了。朱元璋问马秀英:“现在如果抓到他,你猜我怎么处置他?”
马秀英相信朱元璋会杀了他。
“那太便宜他了。”朱元璋说他想出个好办法,弄一百个金元宝、一百个大银锭,全拴在他身上,把他沉到长江里去。
马秀英脸上的笑容没有了,目视着盛怒的朱元璋,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朱元璋的这一面令她很陌生。这是一种天生的仇富心理吗?
金菊来了,说:“饭菜都快凉了。”
朱元璋站起来,说,“走,吃饭,民以食为天啊。”
餐厅里,除了张氏、郭惠、朱标,还有朱标两个弟弟、沐英,他们在静静地等待,朱元璋到来之前,谁也不敢动筷子。
朱元璋在小丫环手中的铜盆里洗了手,坐到主位上,说:“吃吧,等我干什么!”
朱标第一个动筷子,张氏说:“慢慢来,别噎着。”她给孩子们夹着菜。
朱元璋跟前摞了一大堆盘子,还在穿梭一样上菜。朱元璋皱起了眉头。马秀英发现了他的表情,悄悄附金菊耳畔说了几句什么。金菊走到通往厨房的门口,挡住了继续往上端菜的丫环。
偏偏又叫朱元璋看见了,他重重地放下了筷子,问是谁的主意,上这么多菜?
张氏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叫他们多弄了几个菜,孩子们也借点光,换换口味,打打牙祭。
朱元璋这才记起今天是九月十八,他的生日。人家是好心,他不好发作,他说:“谢谢岳母,其实,过不过生日都无所谓,讨饭的年月,我早把生日都忘了。”
张氏笑道:“提那个干什么!”
朱标夹了一块肉,却把肥肉剔出来扔掉了,饭粒洒了一桌子。朱元璋坐过来,什么也没说,用筷子把桌上的饭粒一粒粒夹起来送到嘴里。
几个孩子瞪大眼睛望着父亲。
朱元璋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李绅的《悯农》你们谁会背呀?”
几个孩子都举手:“我会,我会。”
老二朱抢先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朱元璋说:“所以,糟踏了每一粒粮食都是不对的,天下还有很多吃不饱饭的人呢。”
这一说,朱标带头,朱、朱,全都把洒在饭碗周边的米粒拾起来送到口中。
马秀英欣慰地笑了。
朱元璋吩咐,以后还是老规矩,一顿饭只准有一个荤菜、三碟素的,一碗白饭,这就够了。
马秀英说今天若不是母亲张罗,她也不会破这个例。
朱元璋见张氏脸上讪讪的,忙说:“是不是还有菜没上来呀?叫孩子大人都解解馋,我也馋肉了。”
这一说,张氏有了面子,菜又一道道上,孩子们欢欣鼓舞。
几天来,朱元璋头一回到马秀英房中歇息,彼此都有心事,又都不往那上头说。
还是马秀英撑不住了,引入了正题,说:“郭宁莲是个烈性子,可她心地善良,她若不是病着,就跟我一起回来了。”
朱元璋说:“不对吧?她有什么病?你是在替她遮掩。”
马秀英劝他:“郭宁莲对你是最忠诚的了,你领兵打仗在外,她既是你的夫人,又是你的保镖,你应当体谅她,去接她回来。”
“这不可能,”朱元璋说,“她想用这办法把我拿下马,那她是打错了算盘。”
马秀英说:“你不是说过吗?顺情说好话的人有的是,而肯于说逆耳忠言的人不多见。郭宁莲正是这样的人。你不是特别感激她父亲吗?当年你不过是流浪的乞讨者,他能那样看重你,把你待为上宾,如今他女儿即使有过,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也不该小家子气呀!”
朱元璋说:“此风气一开,我朱某人成什么了!”
马秀英明白,他是放不下架子,就说:“你不是去接她,你也师出有名,你去接岳丈大人不该吗?”
朱元璋眼睛亮了,心里盘算,这倒是个好主意,他本来想着接郭山甫到金陵来住些天的。
“这正是个机会呀!”马秀英说,“至于郭宁莲跟回来,也无所谓,那不是你接的,是她自愿回来的。”她又给了朱元璋一个台阶。
朱元璋说:“不管怎么说,郭宁莲可是争足了面子了。”
几天前胡大海捎口信来,今天借报告军情的机会,邓愈又亲自来禀报武胜乡之行详情。他详尽地描绘了溪边奇遇,连疯子头上插花、吃生鱼的细节也说了。最后邓愈总结似地说:“胡元帅说,死的不能从地里挖出来,领个疯子回来岂不成了笑话?”
朱元璋问他们见到刘伯温的坟了吗?
邓愈摇摇头。
李善长说:“说暴死、疯了,我想这都是刘伯温的托词。”
“对呀。”朱元璋对邓愈说,说不定那两个钓鱼人就是刘基、宋濂,人家在耍弄你们。
陶安说:“我想也是。”
邓愈大惊:“我们又上当了?主公放心,我和胡大海再去武胜村,拉一遍大网,也要把刘基找出来。”
朱元璋已对胡大海失去了信心,他摆摆手,叫他们不要去了。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决定亲自去请。
李善长说:“这刘伯温的身价也和诸葛亮不相上下了。”朱元璋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李善长不反对朱元璋请贤,可屡屡出笑话却令他渐渐反感。传扬出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好像朱元璋跟前一个像样的谋士都没有了,只有没请到的人才是张良、诸葛亮。
因为李善长脸色不好,管家想让他高兴,就想做顿河豚鱼让他开心。李善长最讲究吃,又最爱吃烧河豚,可苦于没人会烧,会烧河豚的厨子回乡去了。
大清早,李善长的家人、仆役来来往往出入。


第四部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第60节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个机灵的青年在门外徘徊。他正是暂时落魄的胡惟庸。当他看见一个挑担子出来的买菜人时,胡惟庸迎上去。
买菜人一眼认出他是胡惟庸,就问他,不是去投效朱文忠朱大人了吗?看他这身打扮,也没有进身啊!
胡惟庸说:“胡三大哥,不瞒你说,我被朱文忠杀女人的事连累了,朱文忠倒没事,他却不要我了。想来想去,我还得投李府来,好歹有你这个同乡啊,别的我不能干,早起帮你去买买青菜,总还干得来的。”
胡三说:“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吗?我知道,你是有功名的人,在咱家乡,也是有名气的人,我只是李府里一个买菜的,我能给你帮上什么大忙?”
胡惟庸说:“我不奢求,有碗饭吃就行。”
胡三道:“我还不知道你!你可不是个甘居人后的人,你趁早走正道,向平章大人毛遂自荐,混个文书当当也行啊。”
胡惟庸说:“干什么都不低贱,我不在乎。”两个人边说边沿着热闹大街向菜市场走去。
菜市、鱼肉市、瓜果市都拥挤在秦淮河左侧狭长地带,人来人往,市声震耳,十分热闹。
胡三买着青菜,成交的,胡惟庸便帮他往挑担里装。
旁边一个卖河豚的大声叫嚷着:“吃河豚了,最肥最美的河豚,舍命吃河豚咧……”
胡三看了一眼河豚鱼,说了声“真肥“,又叹了口气。胡惟庸问他叹什么气,胡三说出原委,管家的想让李善长开心,想烧一顿河豚鱼给他吃,厨子又回老家奔丧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胡三已经走过去了,胡惟庸却叫住了卖河豚的,叫他等一下,要买。
胡三回过头来:“你一个人,自己做饭?”他以为胡惟庸要买。
胡惟庸对胡三说:“我观察你十多天了,你每天都要买二斤河豚回去,看来你们家的老爷喜欢这一口。”
当卖河豚的端了一秤盘子河豚过来时,胡三却挡了回去。那人说:“都是活蹦乱跳的!二斤半,算你二斤。”
胡三说:“你算我半斤我也不买。”
胡惟庸说:“我明白了,你家老爷没在家。”
“不是老爷没在家,”胡三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会做河豚的厨子回老家为父亲奔丧去了。河豚这东西,毒性这么大,谁敢上手做呀!万一出点事,不得丢了脑袋呀!”
胡惟庸眼珠子转了转,问:“你先告诉我,你家老爷爱不爱吃河豚吧。”
“那还用说!”胡三说,“才几天吃不上河豚,饭量也少了,人也不精神了,我们正张罗着请一个会做河豚的厨子呢,可一时半会儿没找着。”
胡惟庸半开玩笑地说这么大个金陵,找个会烧河豚的还不容易?在八个城门上贴张告示不就完了?
“老爷不让,怕张扬。”胡三说,朱元璋吃饭,不是白菜豆腐,就是萝卜豌豆,别人谁敢大张旗鼓贴告示找做河豚的厨师?
胡惟庸说:“你也不用四门贴告示了,我跟你去,我会做河豚。”
胡三说:“我怎么没听说?你可别鬼迷心窍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出点差错,你可是要丢小命的。”
胡惟庸笑道:“既然是舍命吃河豚,也就有舍命做河豚的,我都不怕丢命,你怕什么?”
胡三说:“你可别连累我。你若是药着了我家老爷,我不得连坐呀!”
胡惟庸笑道:“你放心吧,我是想出人头地的,只是没有机会,我不会忘了你的。我告诉你吧,只要我给你家老爷做过一回河豚,他就不肯放我走了。”
胡三半信半疑,胡惟庸已经自做主张地向鱼贩子发令了:“二斤不够,再来二斤,从明天起,拣最新鲜的河豚每天早上送到我们府上去。价钱不会亏你。”
鱼贩子兴高采烈地应承下来:“好咧。”
朱元璋打着接岳父到金陵做客的名义亲自到庐州来了,这是马秀英给他出的主意,实质是来接负气出走的郭宁莲,这样做,朱元璋就不会太丢面子。郭山甫也早想到了朱元璋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并不影响他高高兴兴地接待远来的女婿。
郭山甫以最高礼遇接待朱元璋,岳母跑前跑后上水果、上茶。
朱元璋很感慨,想起上次蒙难时到岳父家来,恍如昨日,一切都历历在目。
郭山甫拈须一叹,深有同感,倏忽之间,人事皆非,从前饿倒门前的乞讨和尚,如今已是统领百万人马,据有东南半壁河山的一路诸侯了,今非昔比了。
朱元璋说:“那时小婿是穷途末路,饿昏在你门前,再也想不到有今日。”
岳母说:“那时他弄个要饭花子到家来,别提我有多讨厌了。你还记得不?你那破袈裟上虱子一串串的,你也不嫌咬得慌。”
“虱子多了不咬嘛。”郭山甫说,大丈夫要做出顶天立地大业之前,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然后才能降大任于其肩。
岳母说:“怪不得你那么看重他,又给他看坟山、点穴,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搭上了。”
郭山甫道:“这叫什么话?这是说反了。咱们的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是跟着元璋去享福去了,是借他的福去了。”
朱元璋看见门外人影一闪,认出是郭宁莲在门外偷听。
朱元璋这话就是给郭宁莲听的了,他说自己性情急躁,有时办事也过于苛刻,难免有使宁莲他们难堪的时候,还望父母大人体谅。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郭山甫赶忙说,“宁莲不好,或打或骂,甚至休了她,也都是你的事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岳母可不那么好说话了,她说,“宁莲马上马下地跟你打天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把她气得跑回家来,你也不闻不问;我还在想呢,看你什么时候来接她回去,你的良心总算没全叫狗吃了。”
这话令朱元璋十分窘迫。
门外的郭宁莲差点笑出来。
郭山甫打圆场说:“你别跟着瞎说了。你以为元璋这次是来接你闺女的呀?”他这是给足朱元璋面子。
“不是吗?”老太太大为诧异,望着朱元璋问,“不是接她,你来干什么?”
郭山甫说:“他是来接我的。他接我,不是来接岳父,而是来接一个谋士,对不对?”
朱元璋忙笑着点头,又补充说:“不过,也顺便把宁莲接回去。其实她不是生气跑回来的,是我看她在军中太苦太累了,打发她回来住些日子,和母亲亲热几天。”
岳母根本不信:“朱元璋,你可不能瞪着眼睛胡说呀!你既是打发她回来歇歇,为什么不派兵护送?”
朱元璋手指门外说:“岳母如不信,可以叫宁莲进来问问,我是要派人护送的,你女儿太明事理了,她怕讲出去不好听,人家会说我朱元璋徇私,她宁可一个人走,谁也不惊动。”他这是给郭宁莲一个体面的台阶。
郭山甫说:“这就对了,夫妻间就应当互相担待,互相体谅。”
岳母犹自不信,向门外叫:“宁莲,你进来。”
郭宁莲走进来,冲朱元璋说:“你又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是不是?”
朱元璋说:“你不给我贴,我自己再不贴,那怎么办?”
郭宁莲笑道:“总是你对。”既然朱元璋服软了,自己也有了面子,她乐得借坡下驴,所以她又转向母亲说,“娘你别跟着瞎操心,这次我回来,元璋还叫我访察民情呢。农夫一年有多少税赋,重不重?怎样抽税合理?怎样才能损有余而奉不足?”
朱元璋用感激和敬佩的目光看了郭宁莲一眼。岳母笑了:“既是这样,你这丫头怎么不早说?我在旁边跟着瞎着急,急得上火,牙都肿了。”
既然和解了,朱元璋就不用睡书房了。
郭宁莲给朱元璋端来一盆洗脚水,朱元璋正在看书,两脚下意识地往热水里一伸,烫得“啊呀”一声叫起来,他说:“你想害我呀!”
外面的七巧忙跑进来又兑里一瓢冷水。
看着他洗脚,宁莲扑哧一下乐出声来。
朱元璋问她乐什么?
郭宁莲说她想到那年朱元璋落难,睡在父亲书房里,一边看书,一边抠脚丫子,那时她可无论如何看不出朱元璋会有今天这么出息。
朱元璋说他是真人不露相。
郭宁莲说:“得了吧,那时爹有意招你为婿,我娘看你一眼差点呕了!”她拨拉一下朱元璋的耳朵,说:“一对大招风耳朵,一个大下巴,真丑。”
“丑,你不是抢着嫁我吗?”朱元璋故意说,“没听人说吗?耳朵往前罩,不是骑马就是坐轿,这不是应了吗?”
郭宁莲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个天机。”
“那好吗?”朱元璋说,“天机不可预泄呀。”
郭宁莲说:“我父亲说,从面相上看,从前他只看出你贵不可言。自从给你家改迁了坟茔,他说你有九五之尊了。”
朱元璋眼一亮:“真的吗?”郭宁莲用力点点头,她说:“我又盼你当皇上,又怕你当。”
朱元璋问她这是为什么?
郭宁莲说他一旦掌管天下,怕没人能管得住他了,不知有多少人会屈死、冤死。
朱元璋说:“你把我说成什么了?杀人魔王?幸亏这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若换成别人——”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了。
郭宁莲却接住话茬说:“若是别人这么说,你会杀了他,是不是?”
朱元璋没有回答。他说,历代王朝,都有一条规矩,不准后妃参与朝政,他问郭宁莲,知道为什么吗?
郭宁莲说那不见得,汉代的吕后、唐代的武则天,不都是女中豪杰吗?还有唐太宗的长孙皇后。
朱元璋说吕后和武则天恰恰是篡权的人,历史上留有骂名的。
郭宁莲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未必当得上皇帝,我也不想当你的皇后、贵妃。”
“别说气话了,”朱元璋说,“我这么远跋涉而来,来亲自接你,给足了你面子了。”
“我可不领情。”郭宁莲说,“你说得明白,你是来接你岳父的。”
朱元璋说:“你父亲这么说,也是给我一个面子,你爹你妈,还有你自己,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是来接谁的。”
“我没给你面子吗?”郭宁莲说,“我说是你让我回来看看娘,还有访察民间疾苦。多么冠冕堂皇啊!”
“你是我的好夫人啊。”朱元璋搂住她,伸嘴去吹灯,她却挡住了他的嘴,嘻嘻一笑说:“今儿个不行。”
“来那个了?”朱元璋说,“这么不巧?”
她拉着朱元璋的手放在肚子上,说:“你摸摸,你儿子在里面练武呢。”
朱元璋索性把耳朵贴到她肚子上,高兴地说:“你怎么不早说呀!”


第四部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第61节 天意人心合而为一

李善长走进餐厅,用力吸了几下鼻子顺口问,阿九回来了吗?
管家说:“阿九不是回家奔丧去了吗?”
“那我怎么闻到河豚鱼的香味了呢?”李善长说,“除了他,谁会做?”
管家禀报,胡三一个同乡会做这道菜。
李善长坐下,喝着酒说,河豚不是谁都会做的。说是舍命吃河豚,如果明知吃下去会死,再香也没人舍命。
管家说:“是,老爷。”
丫环端了一盘色香味俱佳的河豚上来了,摆到了李善长面前。李善长为香味所诱,却又犹豫着不敢下筷。
这时,胡惟庸从厨下走出来,说:“老爷先不要品尝。”李善长一愣,问管家,他是谁?
管家报告说,他就是新来的会做河豚的厨子。
胡惟庸说:“我愿为老爷先试尝河豚,过一会儿我没事,老爷再吃,以后可每顿如此,一旦有毒没弄干净,有我死全顶了。”
李善长说:“这当然再好不过。不过,这对你似乎不大公平,让你冒这样的风险。”
“能为老爷尽一份绵薄之力,是在下求之不得的。”说罢,胡惟庸恭恭敬敬上前,用筷子和勺子从两条河豚鱼身上各取一块肉,端到一旁,吃了下去。之后站在一旁静等。
李善长说了句:“真不好意思,”开始喝酒,吃别的菜。
胡惟庸问:“从前的厨下师傅做河豚鱼,从来不先试尝吗?”
李善长摇摇头,表示没有过。
“那太冒险,也太侥幸了,”胡惟庸振振有词地说,如果小心收拾干净了,是不会中毒的,河豚的毒素全在肝脏、血液和卵中,收拾时要下手快,不可割破任何一点内脏,这就万无一失了。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哪一次稍有疏忽,那不是要铸成大错了吗?所以必须要有人尝毒。
李善长不免赞扬他这人心地真善良。他有点喜欢这个相貌端庄的人了。
胡惟庸进一步告诉李善长,除了鲜吃,他还会腌制乌狼鮝,到时候请老爷品尝,极好吃的。
“这我倒没有吃过。”李善长问他是什么地方人?家里是打鱼的吧?怎么吃河豚这么有讲究?
胡惟庸称自己是吴县人,并非渔民,只是家里常吃,也就会做了。说到这里,胡惟庸说:“老爷可以放心地品味了,我安然无恙。”
李善长便夹了一筷子烧河豚,有滋有味地吃着,说:“一绝,一绝呀!我从前吃过的河豚,都没有你做的香。”他一高兴,对管家说:“就留他在厨下,专门烹制河豚,工钱别亏了他,人家是舍命做河豚哪。”
胡惟庸说:“谢老爷。”
在青田县武胜村恬静的田园风光中,最近增添了特别的色彩,在村外竹林中多了几顶帐篷。
朱元璋践行诺言,又一次来到青田纳贤,且有破釜沉舟之概。
朱元璋此时在帐篷外的竹林中漫步,偶尔用小铲子挖一棵竹笋。陪他在林中走的是郭惠。
郭惠很感兴趣地欣赏着手里鲜嫩的竹笋,说:“原来这就是竹笋啊。”她原以为竹笋像大葱一样,都是一片一片长在地里的呢。
朱元璋笑道:“照你这么说来,那猪肉也本来是一片一片长在猪身上的了?”
郭惠天真地笑了起来。她问:“蓝玉在这里驻防吗?”
“在建德。”朱元璋说,“离这里不远。”
郭惠说:“你告诉过他,说我要来吗?”
朱元璋一听她提蓝玉,心里就不痛快,他说:“没有。我带你出来,是让你开开眼界,和他没关系。”
郭惠噘起了嘴。朱元璋不理睬她。
郭惠说:“上次你说蓝玉要回金陵戍守,可根本没这回事,你骗人。”
朱元璋说:“将士征战戍守,朝令夕改,这是常事。你想见他不难,你得告诉我,你是不是和他私订终身了?”
朱元璋这样关注此事,是耐人寻味的。
“那倒没有。”郭惠说,“因为他是沐英的武功教习,常到后花园去,他对我很好,常给我写信问候。”
朱元璋说:“女孩子找婆家,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没打听过,人家有没有妻子呀?”
郭惠说:“他一定没有。”
朱元璋说:“有空我替你问问。”
郭惠问:“咱还要在这帐篷里住几天啊?蚊子咬得我都受不了啦。”
朱元璋道:“这没准儿,那刘伯温、宋濂一天不出来,我一天不走。”
郭惠说:“你要请的人真的这么要紧吗?”
朱元璋说:“是的,是足以立国兴邦的大儒。”
郭惠说:“我看这几个人也太不识抬举了,再不露面,我有一招。”
朱元璋说:“我倒要听听咱们惠儿的计谋。”
她要朱元璋把那刘伯温的爹妈孩子全抓起来,带回金陵去,看他要不要爹妈了!他一定老老实实听朱元璋的了。
朱元璋笑起来:“倒也不失为一个计谋,这招有人使过。当年曹操想得到徐庶,知道徐庶是大孝子,就派人把他老娘抓到了曹营中,徐庶果然乖乖地到曹操那儿去了。”
郭惠道:“这不是成功了吗?”
朱元璋说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徐庶人是归了曹操,可心却在刘备那里,心里虽有千条妙计,却一条也不给曹操出,要这个人有什么用?一个木头人。
郭惠说:“这我没想到。”
朱元璋说她还小,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征服一个人、征服一个城市都容易,征服人心才是最难的。
郭惠说:“所以才说得人心者得天下,是吗?”
朱元璋说很对。他在这帐篷里喂蚊子,他这样苦苦地等待,这求贤的举动,也不比当年刘关张三顾茅庐逊色了,他终究会感动刘伯温的。
郭惠说:“可他人不在,并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呀!去感动谁呀!”
“知道,他全知道。”朱元璋说,“我的一举手、一投足他都看着呢!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上次胡大海叫他骗了,一个诈死,一个装疯,我一眼洞穿了,这次我来了,马上去找刘基的坟,一下子不就露馅了吗?”
郭惠说:“你对他这么好,又这么心诚,他为什么要拿糖呢?”
朱元璋说,凡是有大才的人架子都大。另外,他们都在乡间闲散惯了,不愿到官场过拘束的生活。
郭惠又问:“刘伯温若是出山,你给他多大的官?”
“给多大的官都不过分。”朱元璋说,“也许,不给官更能保持他的高洁和狂傲。”
郭惠不懂,也渐渐失去了兴趣,发现一株新笋,跑过去挖。

茅屋搭在茂密林中,一条潺潺山泉银链子一样从山岩中渗出,飞珠溅玉般跌下山岩,透过树隙可见朱元璋的帐篷。
刘基和宋濂正在茅屋前的青石上下棋,棋枰就是刻在青石上的。
宋濂下着棋,自然离不了朱元璋的话题。宋濂说:“这朱元璋是破釜沉舟了,竟在你这里扎下营盘了,应当说,心是够诚的了。”
刘基说:“他倒是值得我们花一生心血去辅佐的人;但一想起倒在他屠刀下的苏坦妹,我就心灰意冷。”
宋濂下了一子,叹道,这么不战不和地久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吧?
刘基说:“咱们这局棋,也是不战不和呀。”
这时刘基的儿子刘琏从羊肠小径走来,对刘基说,朱元璋来咱们青田之前,去了婺州,给苏坦妹重修了大墓,又立了一块大碑,真没料到,他写了这样的碑文。说着拿了一卷纸,打开,这是刘基找人去拓下的碑文。
宋濂看了说:“你看,他在碑文里隐隐约约地承认错杀苏坦妹了,这一句:美貌何罪,文才未能免其灾。这是在自责。”
刘基抢过来看过,叹了口气:“朱元璋知道我们为苏坦妹之死而不去辅佐他,所以来了个自打五十大板,这未必不是掩人耳目,是投我所好,收买我心。”
宋濂说:“你这人,这就太苛求于人了。姑且不说他认错是不是真心的,毕竟在苏坦妹的碑上刻了,千古流传,这也不容易了。”
刘基说,那怎么办?把自己卖给朱元璋?
宋濂哈哈大笑起来,人生在世,每个人都在兜售自己,趁现在还能卖个好价钱。说得刘基也笑了,拂乱了棋局,又是一局没有胜负的棋。
宋濂说:“何不占一卦?”
刘基说:“自己的事,我向来不问卜,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
宋濂说:“正因为不滥卜,才更灵验。”
刘基一笑,拿出三枚制钱,连摇六次。宋濂凑在一边看,原来是晋卦。
刘基说,是晋卦。坤下离上,此卦下经卦是坤地,为母,性驯顺,上经卦是离火中女,性依附。《象传》说,明出地上,晋。意思是说,太阳升上天空,大地一片光明,万物得以生根发芽,引申其义,是暗指人的前进、升迁。《象传》还说,君子以自昭明德,君子要自己显示内在的光明正大的品德,让君主和天下黎民都知道。
“好啊,这正应了你的抱负啊。”宋濂击掌道。
再看晋卦的第三爻,六三,众允,悔亡。
宋濂道:“这是指众人应允,就可消除后悔之心了?”
“正是。”刘基解释,“六三为阴爻,体性柔弱,却处在阳刚位置,不当位又不中,因此可能有后悔之心,这正是我出山与否举棋不定的原因。不过,这里表明,如果六三以其德干出丰功伟业,得到天下人认可,就很值得了。”
宋濂说:“既如此,就不必犹豫了,投奔朱元璋,是天意人心合而为一呀。”


第四部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第62节 悔恨终生

胡大海陪朱元璋在竹林茅棚里住了几天,挨了不少蚊子叮咬,早不耐烦了,他见朱元璋脸上都让蛟子咬出了大包,就劝朱元璋还是回金陵去吧。这刘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就是个姜子牙,这么端架子也太可恨了。
朱元璋让他不要急,人心总是能感动的。
正说到这里,门外有人高叫:“平章大人,刘伯温府上来人下书了。”
朱元璋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得到刘伯温了!”
胡大海不屑地看了冯国用一眼,说:“说不定那刘伯温又玩什么花招呢。”
冯国用说:“这回不会是花招了,必是婺州立碑的事让刘伯温知道了。”
进来的人正是刘基的儿子刘琏,他双手捧上一封信,说:“家父请平章朱大人到家里去。”
朱元璋喜不自胜,一叠声叫:“拿衣服来,换吉服。”又吩咐胡大海、冯国用等人也换衣服。
胡大海不情愿:“我这不是很好吗?见皇帝,这身戎装也说得过去了,是新的呢。”
冯国用也催他马上去换礼服,见高人贤者,是不能穿军服的。胡大海悻悻地说,“说道还不少!”
朱元璋悄声问冯国用:“礼品带着吗?”
冯国用有几分犹豫,他听说方国珍、张士诚聘他的礼重得很。言下之意,比富贵比不过人家。
朱元璋受了启发,便说:“什么礼品都不带,只带我的聘书。”
冯国用会意地笑了,这反而格外清高,以清高对清高。
少顷胡大海已换了吉服,看上去像个抬轿的轿夫,很不顺眼。他向侍从吩咐,“快备轿!”
朱元璋忙摆手:“不用轿。”
胡大海说:“那就备马。”
“马也不要,”朱元璋说,“我们走着去。”
胡大海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这赶上去见皇帝了呀!”
朱元璋不理他。
刘基家风火墙大宅院宛如多少年不遇的喜庆日子到了一样,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
刘伯温、宋濂大开中门迎接朱元璋一行,但见大门两侧有楹联: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华夏天。当朱元璋一行步行来到时,刘基说:“乡人刘基大有不恭,多有得罪。”说罢又把宋濂介绍给朱元璋:“他就是你要请的宋濂。”宋濂忙拱手。
朱元璋向他二人深深一揖,谦恭地说:“朱元璋不才,当此天下黎民生灵涂炭之时,愿解民于倒悬,为安天下,特来请二位贤人帮扶。”说着竟要跪下去,被宋濂一把扯住了:“这如何使得!”
刘基也说:“我和宋濂不过是山野草民,粗通文墨,哪值得先生这样隆重施礼,叫一声,我们去就是了。”
朱元璋身后的胡大海忍不住了,说:“你这酸秀才也太难缠,上次好心来请你,你说你死了,他说他疯了,这会儿又说叫一声就去!”
朱元璋忙制止胡大海,并且笑着对刘基说:“先生别介意,他是个武夫,说话不知轻重,但心肠好。”
刘基哈哈笑道:“又是诈死,又是装疯卖傻,也怪不得胡将军恼火。宋濂啊,今后可得小心了,端了人家饭碗,别惹怒了胡将军,会新账老账连本带利一起算,你我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众人都笑起来。刘基在前引导,一行人沿着青石板甬路向正房走去。
大厅里正面墙上挂着宋徽宗的真迹《写生珍禽图》,房中图书汗牛充栋,有很多是孤本,他的藏书在江浙一带是很有名的。一进屋胡大海就吸鼻子,说:“好大的臭油墨味。”
冯国用纠正他,这叫书香气。
“这么多书。”胡大海说他小时候念一本《三字经》,头都疼好几天,若把这些书都念完了,不是早没命了吗?说得人们都笑。
朱元璋说治国、治家,都凭着书啊。刘先生的高祖就是宋代有名的大儒,他们是书香门第、诗礼传家呀。
大厅正中有一长案,是写书法用的,上面放着文房四宝。案前摆着几只大红包金箱子。
分宾主坐定后,刘基问朱元璋:“先生所带的聘礼怎么不见?一定很重了?”
朱元璋离座,双手捧上一个大红封套,说:“我的聘礼,是世上最轻,又是最重的。”
刘基嘴角露出讥诮的笑,接在手,抖开,脸上掠过满意的笑,他转递给宋濂。宋濂看了说,一两银子都没有,一张薄薄的纸,这聘礼确实太轻。然而这里面称刘基为江山柱石,这四个字是万金难买的,难道不重吗?
刘基哈哈大笑,他命家人:“把那几只箱子打开。”然后对朱元璋说,这两只箱子的聘金是方国珍送的,当时他不在家;这三只箱子的聘礼,是张士诚差人从姑苏送来的,昨天刚送到。
五只箱子全打开了,屋子里立刻焕发出夺目光彩,照得人眼花。胡大海叫了声:“天哪!这两个人真下工本啊,把天下的奇珍异宝都搜罗来了!”
刘基却视珍宝如粪土,他更看重的是人品才干。天下是有德者的天下,不是有钱者的天下。说毕他又对家人吩咐,把箱子封好,差人护送退还他们,告诉张士诚、方国珍,他跟朱元璋走了。
朱元璋感动得热泪盈眶,忙站起来:“先生肯出山,不仅是我朱元璋的幸事,也是天下苍生的福分啊。”
刘基说:“我怕你日后后悔。说不定我自己也是一念之差,悔恨终生。”
朱元璋问:“先生是什么意思,请指教。”
刘基道,大凡请人出山,都是请时恭敬,过后便吆喝来吆喝去不当回事了。
朱元璋忙说:“先生放心,我朱某人今生今世奉先生为师长,朝夕求教。”
“那又抬得太高了。”刘基说时间久了,言语冲撞是免不了的,他不听不好,听,心又不甘,他怕自己有善始而无善终。
朱元璋说:“看起来伯温先生还是信不过我朱元璋啊,我可以发誓,立血书。”
“我相信你此言是出自内心。”刘基道,“只怕到后来,你自己也做不了你自己的主了。”
朱元璋问:“此话怎讲?”
刘基说:“不说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说也无益。”他看了宋濂一眼,问:“想给我个什么官呀?我办事,是喜欢丑话说在头里的。”
朱元璋显得很费踌躇,说:“我深知先生是清高的清流大师,向来不把官位看在眼里。”
“不,不,”刘基故意说:“我是凡人,岂有不贪图荣华富贵之理?”
朱元璋沉了一下,说;“我决定不给先生任何官职,因为多大的官你也不稀罕,都是对你人格的亵渎。我终生称你为先生,朝夕请教,先生以为如何?”
“此话当真?”刘基乐了。
“当然,只要先生无异议。”朱元璋说。
他们的对话令胡大海大为惊奇、纳罕,有这样傻的人吗?不要名也不要利?他悄悄地问冯国用,冯国用告诉他,这样的高士,是不能用世俗眼光看待的。胡大海仍是摇头,他无法理解,这样的清高太不实惠了。
刘基说:“这样最好。日后你给我官职,我可不要,你不要感到没面子。”
朱元璋说:“一言为定。”
“宋濂呢?”刘基又问。
宋濂忙说,他更不宜为官了,也没资格当先生,他当个幕中食客,吃一碗闲饭足矣。
刘基说:“你呀,就重操旧业,当教书先生,朱平章的孩子归你教了。”
“太好了,”朱元璋说,“我没念过多少书,从前是刘先生的老师佛性大师教过我几天,今后要拜宋先生为师了。”
宋濂说:“这可不敢当。”
朱元璋说:“浙西四贤我已有其二了,另外两位,还望先生为我请到。我走前,已令人在金陵修了礼贤馆,是专为你们预备的,希望择日启程。”
刘基说:“章溢、叶琛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第四部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第63节 主公能容忍他吗

李善长家又到了开晚饭的时候。
胡惟庸又像每次一样,亲口尝了河豚之后立在一旁等待。李善长抿了一口酒,突然说:“你坐下。”
胡惟庸说:“我不敢坐。”
李善长说:“你也是个读书人,不要太折了身份。”
胡惟庸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是读书人?胡三说的吗?他告了声罪过,却只坐了椅子边儿。
李善长说:“从明天起,我不能再用你下厨了。”
胡惟庸吓得站起来,极为不安,不知是菜烧得不可口,还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李善长和善地说,他用一个举过乡试、中过江南第一名解元的才子给他来当厨子,又要冒性命之险尝毒,于心不忍。
胡惟庸大有良马遇伯乐之喜,眼里放出亮光来:“这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大人怎么知道的?”
李善长也是偶然得知。前几天他奉命清理江南贡院,在碑林石碑上发现了胡惟庸中解元的名字,先时还以为重名,随后又在卷库里翻到了他的卷子,文章写得好,可圈可点。
胡惟庸说:“谢谢大人夸奖。”心里有得见天日的感觉。
李善长说:“你是当地有名的刀笔,最擅长写讼状,是吧?”
胡惟庸脸红了,刀笔吏并不是褒义,他说是偶亦为之,都是气不公,才代人打打官司,哪敢称刀笔。
李善长笑道:“你在至正十二年一纸状子,杀了三县令、二平章、一左丞,轰动江南,你还不够刀笔吗?”
胡惟庸说:“大人把我胡某人说成讼棍了!”
李善长说:“那倒不是。以你的才学,是可以进士及第的,你为什么半途而废?熏没有进京会试?”
胡惟庸说,天下这么乱,即使成了两榜进士又能怎么样?倒不如看准时机求进取。
“聪明人。”他的选择已暗合了李善长的心志,他不也有类似经历吗?李善长知道他想走终南捷径,于是煞费苦心,来给自己当烧河豚的厨子。
胡惟庸也不否认,他听说大人爱才、广纳贤人,他虽是无名小辈,也想求得提携,便找了这么个差使,不然怎么可能接近声名显赫的李善长。
李善长叹道:“难为你一片苦心了。我想过了,不能让你久居人下。你可先在我这里帮办点文牍上的事,有机会荐你到平章那里去,那里才有你施展才干的机会。”他认为,朱元璋一定会看中胡惟庸的才干、学识和机敏的。
胡惟庸感激涕零地跪下了:“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李善长拉他起来。胡惟庸指着盘子里的河豚说:“可以吃了,没事的。”
李善长玩笑地说:“我当一回伯乐,却再也吃不到这么美味的河豚了。”
“我还可以来烧,”胡惟庸说,“不然,我把手艺传给我的同乡胡三。”
李善长笑了:“也好。”
朱元璋的平章衙门公堂里惟一悬挂的条幅,就是马秀英所题的“能屈者能伸”,已裱好了。他的桌子上、背后屏风上到处贴满了纸条,他伏在案上写着,冷丁想起什么,便站起来浏览屏风上的纸条。
朱元璋叫:“来人!”
上来一个听差,朱元璋把写好的东西交给他,叫他差人飞马快递浙江胡大海,叫他先不要攻打方国珍。
这人下去后,朱元璋又看桌角粘的纸条,马上又叫人:“来人!”
又上来一个书办,朱元璋吩咐把太平府收税的底册子拿来,谁叫他们又加了丁税?他把一个札子递过去,勒令太平知府马上把丁税免掉。
这个书办下去后,朱元璋又看了一张字条,再次唤人:“来人。”
又上来个书办,朱元璋问应天府修建学堂的钱到了没有?
书办说:“还没到,我昨天去催了。”
朱元璋让他告诉陶安,三天之内不能开学,让他把大印送回来。
书办说:“是。”
朱元璋自语:“没有人才,国家怎么能兴旺?”
书办答应着下去了。
朱元璋又开始看粘在桌子上的纸条,揭下一张,又向阶下叫:“来人啊。”
半天无人应答。廊下的侍从快叫他指使光了。朱元璋站起身向外叫:“有人吗?”
这才跑上一个人来,是胡惟庸。
朱元璋觉得面生,就问:“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胡惟庸恭敬地禀报,说自己叫胡惟庸,是新来的奏差,是李善长李大人荐来的。
朱元璋问他是什么地方人?
“原籍吴县,”胡惟庸说,“后来搬到宁国。”
“那你对府县赋税一定很知道了?”朱元璋说。
“知道一点。”胡惟庸说。
朱元璋百思不解,他在所占区域内不断减税,可百姓仍然不肯交税,是何道理?
胡惟庸不经思索便对答如流,战乱经年不息,土地多被豪绅大户兼并,农民无地,想缴税也缴不着,而有地的大户又与官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瞒报土地,这就形成了有钱的不用交税,穷人没地没钱交税的局面。穷人实际上得不到减税赋的好处。
朱元璋问:“那你说怎么办?”
胡惟庸献计,丈量土地,把瞒产的大户惩治了,让世代盼地的农民有地种,天下粮仓有粮了,国家也有税收了。向来是损不足以奉有余,而不是损有余而奉不足,天下不会太平。
朱元璋大为惊讶,说:“你谈吐不俗啊!你既然这样体察民情,我派你到县里去当个县令,按你说的办法去做,如何?”
胡惟庸并无受宠若惊的表示,但当县令总比当奏差强,便说:“我会尽力而为的。”
朱元璋又站到了屏风前面,那上面有密密麻麻的人名。他找到了宁国县字样,勾了下面一个人名,把胡惟庸三个字填上了。他说:“就派你回你家乡宁国去当县令,回头我让李善长给你办理。”
胡惟庸说:“谢平章大人。”
长江边上码头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朱元璋亲率文武百官来迎接刘基等人。
一条官船拢岸,刘基、宋濂、章溢、叶琛四人站在甲板上,没等船停稳,朱元璋便带李善长等人踏上跳板。
乐声大作,列成方阵的舞女翩翩起舞,变幻着队形。在乐声中,人们簇拥着四贤人分别上了四乘大轿。
朱元璋一直把浙西四贤送到了为他们而修葺一新的礼贤馆。
在悬挂着礼贤馆泥金巨匾的大门前,刘基惊慌地让轿夫停下,他跳了下来,心里很不安,他认出这是南京有名的夫子庙,是供奉大成先师孔子的圣殿,朱元璋这人怎么想的,怎么让他住在孔子的享殿?
但朱元璋的解释听起来也很合乎逻辑。他说,刘伯温等人就是师承孔夫子学问的薪火传人,住在这里,可随时接受孔圣人的灵气,也可在孔圣人跟前做学问,这是大敬,而非大不敬。
刘基与同伴们相互望望,便也不再争辩。
朱元璋仰望着门前“礼贤馆”三个大字,刘基问朱元璋,这是谁的字?
朱元璋开玩笑地说:“这可是大书法家的字,一字斗金,请先生猜猜。”
刘基看看宋濂,问:“这字如何?”
宋濂不夸字好,只笑道:“挺有个性。”
“个性谈不上。”刘基说,只有霸气。此人够不上书法家,再临十年帖也许有希望。
宋濂发现朱元璋脸色已不太好看,便捅了刘基一下,悄悄提示他别再贬了,有可能是朱平章的手笔。
刘基早猜到出自朱元璋之手了,他不但不留面子,反倒扭头问朱元璋:“真的是你写的吗?”
朱元璋不自然地笑道:“献丑了,因为是礼贤馆,大家都不敢题,我便不揣冒昧题了。”
刘基哈哈大笑:“你不必附庸风雅,这样的字,今后千万不要各处去题,以免贻笑大方。”
这话令在场的人大为震惊,人们无法想像,这话他怎么能说出口,朱元璋会是什么感受?李善长不断地看朱元璋脸色,陶安、李习、杨宪等人也都惴惴不安,不知怎样收场。
朱元璋干笑着说:“是,很是。”他心里虽然反感,也不好在这请贤的好日子里发作呀。
不识时务的刘基仍不算完:“对于你来说,人们只看你的文治武功。倘你不留字,说不定人们以为你书法不错,你留了,不恰恰倒了胃口吗?”
朱元璋已经装听不见,扭头与章溢搭话了。
冯国胜对冯国用道:“这刘伯温如此讨厌,主公能容忍他吗?”
冯国用道:“那要看他有无真本事了。”
他们一行人沿着青石甬道走入柏树森森的庭院,依次通过五道大门,但见上下两层的魁文阁高耸松柏之上,油饰一新,左面是碑廊,大成殿里尊奉着孔圣人的塑像,旁边是七十二弟子像,巨匾是宋代大书法家米芾题的“万世师表”四个大字。
他们在第二进院子的天井停住,这里有凉亭和几株大柏树。
刘基在这万人敬仰的圣地,又一次不安起来。朱元璋却执意不肯为他们另择居所。
朱元璋又恢复了自信的常态:“我把四位大贤请到孔圣人的所在朝夕供奉,不正应当吗?”
朱元璋说刘基未免把孔圣人过于神化了,他说孔夫子的后世弟子多为官,《论语》成了升官的书。他认为孔子比孟子强,孟子有些话莫名其妙,是混账话。
人们不知道他为何要贬孟子,也没人敢问。
刘基却对孔子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孔夫子一生并未认真当过官,他的《论语》也不过是和弟子们坐而论道的记录。他就很怀疑,如果宋朝的赵普真的是用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那岂不是说,背熟了《论语》,人人都可以得天下吗?可见赵普没有讲真话。
这话倒对了朱元璋的脾气,他说:“太对了,我就曾试过在《论语》里找治国之方,可是没有找到。做人嘛,不妨学学《论语》。”


第四部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第64节 为我谋划,为我打江山

朱元璋与四贤以及随侍官员来到魁文阁二楼大厅坐定,朱元璋先向李善长等说:“刘伯温先生是天下大贤,我们能请来,实属不易,今后不要用繁文缛节来打扰他们,我连官职都不敢委屈他,永远称先生。”
刘基说:“端人饭碗,总不能什么也不干。我们在舟中试着草拟了治世十八策,请过过目,不知有用否。”
朱元璋接过来,说:“这一定是良策,回头我细细地揣摩。”
刘基看到门口旗上有“大宋小明王”字样,很不以为然,就说:“你们迄今为止还用着小明王龙凤年号,不知想用到何时?”
朱元璋向他解释,虽用小明王的年号,我们的事,他并不管,这总比树敌为好,如果这个时候废了龙凤年号,反目为仇,便在北方又多了一个劲敌。
刘基认为既是权宜之计,就更不该在各处画小明王像,对他顶礼膜拜。
朱元璋岂愿意永远向别人称臣?这不过是事出无奈,他不想与刘基探讨这个问题,他心中有数,到时候他会设法摆脱小明王的,现在箍在头上的也不是紧箍咒,头不会疼,羽翼未丰时先戴着也不妨。
他们的话题很自然地涉及到了佛性大师。朱元璋称他是自己的蒙师,刘基既在白鹿书院师从过他,二人居然可称师兄弟了,关系又近了一层。佛性向朱元璋力荐刘伯温,反过来再劝刘伯温出山辅佐朱元璋,他是个搭双桥的人,怎能不叫他们怀念。
朱元璋想起佛性留下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九字真言,问刘基的看法。
“韬晦之计很需要,但不是不思进取。”刘基说。
朱元璋向他问计,对陈友谅、张士诚两股势力,先除掉哪个为对?
刘基分析,张士诚不过是个暴发户,盐贩子出身,没有远大目光,这种人不足虑。陈友谅本是徐寿辉部下,却把徐架空,此事很不得人心,但时下陈友谅地广藏富,兵强马壮,威胁最大,他主张先打强者,一旦平了陈友谅,张士诚就孤掌难鸣了。
朱元璋不太理解,按常规做事应先拣软柿子捏,相比之下,张士诚较弱,易于击垮,为什么要先打强者呢?万一打不动,就会挫折士气,一蹶不振。
“这是明公攻打绍兴的理由吗?”刘基想起了朱元璋在浙东用兵。
“正是。”朱元璋说。
“你以为你围攻绍兴历时三个月不下,是因为什么?”刘基问。
朱元璋说是因兵力单薄。他正想再派二十万兵助攻,他不信绍兴是铜墙铁壁。
刘基却说再派三十万兵也未必能攻克。
朱元璋问:“为什么?”
刘基说:“不知己知彼。”
朱元璋不服:“这倒不是。”
刘基分析说,绍兴既有张士诚防守,又有元军助战,张士诚表面看弱,他却投靠了元朝,不管真假,他有狐假虎威之势。陈友谅占地广大,野心勃勃,此敌不除,必是大害,拔去大钉子,小钉子就随手可拔了,所以必须有拔大钉子的气魄。况且,要在二敌有联合迹象前下手,各个击破。
朱元璋沉思着去看李善长,李善长向他点头,再去看冯国用、陶安,也都向他点头,于是朱元璋说:“方才听了先生一席话,顿开茅塞,请先生为我谋划攻取陈友谅的计划。”
刘基说:“愿为明公效力。”
朱元璋说:“章先生、叶先生可否屈就营田司佥事,专管水利屯田事务,也是大军征战的支柱。”
章溢、叶琛说:“愿为明公效劳。”
朱元璋目光扫向宋濂时,宋濂急忙说他是戴不惯乌纱帽的,他愿去教书,明公不有好几位公子了吗?
朱元璋很高兴,说还要加上他这个学生。他请宋先生屈尊做江南儒学提举,管的正是文章教育之事,不违他的愿望。至于刘伯温先生,还是什么都不任,做不是军师的军师。
朱元璋向外望望,问:“宴席准备好了吗?”
外面有人答:“可以开宴了。”
朱元璋第一个站起来,拉着刘基的手说:“请,先生,我为你接风洗尘。”
朱元璋与刘基亲密地并肩走在柏树成阴的夫子庙院中。朱元璋说起上次在婺州误杀江南才女苏坦妹,实在后悔,几天睡不着觉。
刘基并不饶恕他,误杀,是什么意思?恐怕口不对心吧?他质问,难道明公这样的人,不知道那女子非但不该杀,反该重用的吗?
朱元璋说他当时更偏重于把她当美人看待了,是有意借她人头压下军人好色的欲望。
刘基重重叹一口气,说他为此事已经决心不出山为朱元璋效力了,就是朱元璋这种勇于悔过的精神,又打动了他,不过他又说朱元璋在苏坦妹坟前立的碑,可是耻辱之证啊,朱元璋今天也许不觉得怎么样,将来会不会又后悔?
朱元璋说:“怎么会呢!”
刘基说:“明公力戒杀戮,却又杀妇女,这不好。四海纷争,惟不嗜杀者成大业,请明公时刻牢记。”
朱元璋不住地点头称是,随后又说:“久闻先生精通《周易》,我不敢唐突,很想请先生为我占卜一卦。”
刘基笑着告诉他,昨夜已为明公占了一卦。
朱元璋忙问:“吉凶如何?”
刘基说,很好,是损卦,兑下艮上。损,有孚,元吉,无咎,可贞,利有攸往,曷之用?二簋可用享。此卦下经卦是兑泽,为少女,性欢悦,上经卦是艮山,为少男,性静止。《象传》说,山下有泽,损。减损泽中的土,增加山上的土。损,有损失,但是损下益上。
朱元璋说:“损总是不好吧?”
“你听我说。”刘基解释道,损之道,以诚信为本,就能大吉大利。没有过失,可以坚守中正之道,有利于施展。损道用二簋盛的菲薄的食物,足以奉献且有益于群王,用损之道,要随着时间、条件的变化而增益、减损。过于刚,需适当减损;过于柔,就应适当增益。总的来说,诚信会取得一切。
朱元璋很满意,再三表示,请出先生这样的大贤,正是要以诚信待天下人,有先生的点拨,他越发信心倍增了。
夜已很深,侍从提灯引路,朱元璋回到住处。却是郭惠匆匆迎出来,埋怨道:“你怎么才回来?”
朱元璋反问:“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还睡呢!”郭惠说,“宁莲姐姐病了,你怎么不回来看看?”
“唉呀,太忙。”朱元璋说,“不就是肚子疼吗?我已叫人找医生了。”
郭惠说:“你快去看看吧,还哭呢。”
“怎么了?”朱元璋问。
“流产了!”郭惠说,“是个男孩呢,多可惜,再有一个多月就成人了。”
朱元璋三脚两步向宁莲房中奔去。他好不后悔,她都有五个月身孕了,却远征安庆,一定是动了胎气。郭惠在后面叮嘱:“你多赔个不是!”
推开房门,见郭宁莲脸色苍白躺在床上,七巧在忙着端汤端水,一见朱元璋进来,便悄悄退了出去。
朱元璋把门关严,走到床前,柔声说:“我给你下跪,行不行?你千万别生气,坐月子生气是要坐病的。”
郭宁莲非但没发作,反而拉住他一只手,问:“你不怪我吗?我这么没用!马秀英生了三个都顺顺当当,我生一个还没保住。”
朱元璋说:“这怎么怪你?要怪,都怪我太宠着你了,安庆一战,无论如何不该让你上阵去厮杀的。”
郭宁莲说:“上阵前,我本是给徐达送信的,正赶上俞通海攻安庆失利,被陈友谅部将赵普胜追杀败走,我赶上了,能不助一臂之力吗?”
朱元璋说:“我今天是准备你发雷霆万钧之怒的,你今天却这样体谅我。”
“你别得意。”郭宁莲说,“你今后是不是不准我上阵了?”这是她最担心的。
朱元璋说:“还用我说吗?”
郭宁莲说她是闲不住的人,一听到战鼓声,就想跃马挺枪。她说,这样好不好,我们来个君子协定,一旦扫平各路群雄,天下一统,她就马放南山、刀枪入库。
朱元璋说:“若没有那一天呢?”
“那也没什么,最多我不生育。”她说有马秀英一个人生就够了。
二人都笑起来。朱元璋拿起汤匙喂她糖水喝。
郭宁莲一口口喝着,说:“你若能常常这样喂我有多好!”
朱元璋说:“那你不该嫁我。嫁到平民百姓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能天天守在一起尽享天伦之乐。”
郭宁莲问他,和陈友谅快有一场大仗要打了吧?
朱元璋说,这陈友谅现在是兵多将广,野心很大,又扣留了徐寿辉,自称汉王了。
郭宁莲说:“你还没称王,他倒先称王了。你不是有刘伯温了吗?还怕陈友谅吗?”
朱元璋说,再好的计谋也要一刀一枪地打天下。
郭宁莲问他这个刘伯温怎么样?真的像说的那么神吗?
朱元璋说自己原来想先攻张士诚,先易后难,刘伯温却主张先搬大石头,小石头就不在话下了,他是对的。
郭宁莲问:“你不是说过得一个刘伯温等于得了一半天下了吗?”
“这当然是溢美之词。”朱元璋说,“不过这人确是非凡之才,只是为人苛刻一点。”
“你说苛刻我倒想起来了,”郭宁莲说,“听说他看你题了礼贤馆的匾,把你挖苦得没个人样了?”
“你怎么知道的?”朱元璋说。
“我有耳朵呀。”郭宁莲说,“他也欺人太甚了,他又不是太上皇,你不能容许他这样诋毁你,时间长了,别人会看轻了你。”
朱元璋说:“人有能耐,总是狂傲。现在是我求他,就得忍气吞声,不管怎么说,他是在为我谋划,为我打江山啊。”


第四部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第65节 色胆包天的人会是谁呢

天上月牙弯弯,繁星满天,轻风扫过湖面,像碎银在闪光,岸边苇荻飒飒作响,除了上夜的兵丁走动,园子里静无人声。
朱元璋从郭宁莲房中出来,深深地吸了口气,正要去议事厅与刘基讨论如何破陈友谅的事,听见有脚步声从假山后响起,朱元璋有意躲进了一株银杏树阴影里看个究竟。
他看见一个人影前瞻后顾地走走停停,拐到了后进院子,看来此人很熟悉府中情形,总能顺利地绕过上夜打更的哨位。
朱元璋怕脚下出声,惊了那人,便脱掉鞋,悄悄尾随而去。他分析,这人不大像窃贼。
走到后进院郭惠房前,那黑影走到窗下,蹲到了木槿树的黑影里。
朱元璋也躲起来,他看到郭惠的窗上有灯光,人影在窗上晃动。
窗下那人学了三声青蛙叫,一扇窗子应声打开,探出头来的正是郭惠。
这不是里外呼应吗?朱元璋的头嗡的一下胀得老大。这太可怕了,郭惠竟不守少女的贞节,与淫徒私通吗?那这色胆包天的人会是谁呢?
朱元璋眼前倏然出现了蓝玉的影子。
朱元璋自己倒吓了一跳。从前郭惠在朱元璋面前急切地盼望与蓝玉相见的情景历历在目,如果那时只是疑心,现在得到了印证。
朱元璋仍躲在树后暗处静观。
只见郭惠向木槿树丛里张望了一下,她向灌木丛摆了摆手。黑影从树丛中站起来,极其敏捷地跃上窗台,正要钻进去时,朱元璋故意大声吆喝一声:“打更的别打盹啊,小心有歹人!”
这一吓不要紧,那黑影又跳了下来,重新藏入灌木丛中,郭惠也把窗子关闭了。
朱元璋追了几步,又停住了。如果真是蓝玉,抓住了他又能怎么样?处死他?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蓝玉有勇有谋,是一员良将,更何况他是常遇春的内弟,打狗也得看主人啊。更不能不顾忌的是郭惠的名声,闹开了,朱元璋一家人的面子也不好看,所以他暂时忍住了。
几个提着灯笼的更夫和亲兵过来,一见是朱元璋,有的问:“主公还没歇息?”有的问:“主公看见什么了吗?”
朱元璋说:“方才好像看见个黑影,你们往前院去搜搜看。”故意把人支走了。
黑影还在灌木丛中,朱元璋给那人留了个空隙,装作往房子里走,黑影迅速蹿起,飞越高墙,消失了。
朱元璋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看这矫健的身手,更像蓝玉无疑了。再回头看,郭惠的窗子,已经熄灭了灯光。
早在龙凤三年四月,陈友谅就派手下悍将外号双刀赵的赵普胜从枞阳起兵来攻朱元璋的池州。朱元璋的守将刘友仁从太平驰援,战死,池州守将赵忠也被陈友谅活捉。朱元璋急派徐达、俞通海去攻打赵普胜,夺回了池州,徐达因功升为奉国上将军同知枢密院事。后来几年,朱元璋部与双刀赵的争夺战几乎没有停止过。转年正月,赵普胜击败了元朝淮南行省左丞余阙,占领了淮南重镇安庆,安庆也是朱元璋垂涎已久的军事要地。
朱元璋命徐达率部将张德胜自无为登陆,夜至浮山寨,在沙河击败陈友谅的参政郭泰,攻克潜山;但俞通海却攻不下安庆,双刀赵顽强抵抗,朱元璋军伤亡极大,手下诸将一提起双刀赵,人人畏惧,不敢上阵。朱元璋很生气,亲自督军到了安庆前线。到达前线后,他与刘基骑马绕城一周,察看了安庆城防,险些叫飞蝗一样的箭矢射伤。
回到中军帐,已是半夜时分。
外面柝声阵阵,此时只有朱元璋和刘基两个人在。朱元璋说:“陈友谅手下的这个赵普胜是一员悍将,很能打仗,一提到与赵普胜交战,人人害怕。”
刘基说:“那就智取。”
朱元璋说:“苦于找不着智取之门,先生一定有了良策。”
刘基说,陈友谅生性残忍又多疑,可利用他的猜忌之心先除掉赵普胜,不费我一兵一卒。
朱元璋立刻领悟了,他想用离间计。这当然好,朱元璋不明白用什么办法去离间?派谁去离间啊?
刘基听说赵普胜跟前有个谋士,此人又贪又无德行,可用重金收买,再令他到陈友谅那里搬弄是非。
可此人既在赵普胜营中,怎么能弄他出来呢?
刘基已打探明白,此人好色,他在安庆城外养了个姘头,每天天黑他就溜出城去,在姘妇家过夜。
朱元璋大喜道:“先生真神算啊。看不出你什么时间下的功夫,连这样的事也都摸得一清二楚,看来赵普胜合该命丧你手了。”
二人大笑。
送走了刘伯温,朱元璋睡不着,忽然想起了府中夜半令他不快了多日的黑影,他决定去看看蓝玉,也是个试探。他的营寨离此不到半里地。
朱元璋只带了几个随从来到蓝玉帐前,把随从留在了门外,自己走了进去。
蓝玉一见朱元璋半夜三更进来,吓了一跳,站起来说:“主公,要我出击吗?”
朱元璋示意他坐下,见有士兵上来倒茶,门口也有士兵侍立,就对他说:“叫他们回避。”
蓝玉有点发毛,还是照办了。难道那天晚上他认出了自己吗?那又为什么不发作?
朱元璋只吩咐他晚上带人去捉一个俘虏来。
蓝玉放下心来,问:“不就抓一个人吗?”
“这个人叫邹林,是赵普胜左右的谋士,他天天晚上宿在安庆城外姘头家。”朱元璋说。
“在城外就更容易了,”蓝玉说,“手到擒来。主公放心吧。”
朱元璋目光扫视他放在案上的一本书,蓝玉急忙拿另一本书去盖,朱元璋手快,早拿到了手中,一看,是《淫尼外传》。



第四部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第66节 天塌地陷之祸

蓝玉十分难堪,遮掩地说,这是没收士兵的书。
朱元璋说,不管是谁,都不该看这些淫秽的书,看多了会移心性。
“是,”蓝玉说,“回头我烧掉它。”
朱元璋问:“听说安庆一战,好多将领都害怕陈友谅和赵普胜,不敢应战?”
蓝玉说:“别人怕,我却不怕,常遇春更不怕!潜山之战,我阵斩陈友谅大将郭泰,克服潜山,何惧之有。”
朱元璋称赞了蓝玉并说多有几个他这样的猛将就不发愁了。也不可掉以轻心,陈友谅兵多将广,他手下的守江西的胡廷瑞、康泰、张定边,都有万夫不挡之勇。
蓝玉并不把陈友谅当回事,陈友谅不会用人,底下怨声载道,他却整天玩女人。蓝玉问朱元璋听说了没有?陈友谅有个小妾,姓达,听说是天下第一美人,陈友谅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朱元璋轻慢地说他的小妾漂亮与否,与打仗有何关系?蓝玉便不敢再说。
朱元璋又漫不经心地说:“前几天我见到你姐夫,他很关心你的婚事,托我为媒呢,你也二十五六岁了,该成家了。”
蓝玉说:“整天在马背上,哪顾得上呀。”
朱元璋又突然说:“你最近没回金陵吧?”
蓝玉一愣,吓了一跳,心怦怦直跳,马上避开他凌厉的目光,矢口否认,说:“没有啊!没有主公之命,我焉敢擅离职守?”
“我谅你也不会。”朱元璋说,“我这次来安庆前,一天夜里在府院中看见一个越墙而入的人,身段、面目和你太相像了。”他这是在敲山震虎。
蓝玉怯声问:“没有捉住吗?”
蓝玉也猜到他是旁敲侧击,自己岂能承认?不经主公调遣,擅离职守回金陵已是一大罪过,又夜闯主公后宅,更罪加一等。他也分析过,即使朱元璋认出是他,也只能哑巴吃黄连,这牵涉到朱元璋妻妹和家庭的名声。
朱元璋说:“跑了。不过他下次再来,可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蓝玉不敢做声。心里却庆幸躲过了一劫,却也后怕,今后可不能莽撞了,色胆包天可能带来天塌地陷之祸。
蓝玉办事麻利、迅捷,朱元璋刚刚下达命令两个时辰,蓝玉就把邹林从他情妇的被窝里抓出来,送到了朱元璋营帐中。
朱元璋正要就寝,已经洗漱完毕,一见邹林被推进来,朱元璋故意问:“这是何人哪?”
邹林吓得有点筛糠了,衣衫不整,衣带拖地,连鞋都没穿,十分狼狈。
蓝玉不屑地回答,是赵普胜的狗头军师邹林。
朱元璋立刻板起面孔训斥:“混账东西!邹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我早就耳闻了,我都敬重的人,你敢给绑了来!”说罢亲自为邹林解绑,又拿自己的靴子让他穿。
朱元璋又怒不可遏地下令:“把蓝玉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棍!”
上来军士要拖蓝玉时,早已松了一口气的邹林求情说:“看在我邹林面上,饶了他吧。”
朱元璋这才做了个顺水人情:“下去吧,不看在邹先生面子上,本不该饶恕的。”蓝玉走后,刚刚闻讯赶来的刘基说:“我们主公一向仰慕足下大名,只是无缘相见。”说罢向里面喊:“来人啊!”
立刻进来八个兵士,抬着四口沉甸甸的箱子进来,士兵把箱子放在地上,打开盖,里面是白花花的官银。
朱元璋说:“初次见面,不成敬意,请笑纳。”
邹林受宠若惊,连连拱手说,素昧平生,又无尺寸之功,怎好受此重礼?
朱元璋说:“我对敬仰的人都是厚待的。还有几个国色天香的女子,也留在先生跟前伺候。”
说罢又一拍手,果然进来四个打扮妖冶的女子,直把邹林看得眼睛都瞪圆了。
刘基吩咐先请小姐们去休息。
女人下去后,邹林说:“明公思贤如渴,早有耳闻。传闻扎下帐篷求见刘伯温,我还不信,这回是眼见为实,信服了。我想,主公一定是有用我尽力之处,我不能无功受禄啊。”他还算明白,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给他。
朱元璋说:“战场征伐之事,不说足下也能明白。实不相瞒,想除掉赵普胜,这是个反复小人,本来投了我,投而复叛。”
邹林顺着他说:“他是个成不了大事的人,匹夫罢了。我并不真心实意地辅佐他,他对我也很苛刻,我跟了他四年,他给我的银子不到你们给我的十分之一,我凭什么为他卖命?”势利小人的嘴脸毕现,他自己并不以为耻。
朱元璋说:“先生果然仗义、痛快。”他向外发话道:“快,大摆宴席。”
邹林受宠若惊地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人家养一条狗,这狗也得看家望门呢,请明公放心,要我干什么就干什么,绝无二话。”
朱元璋见邹林不住地看箱子里的银子,就说:“你可仔细看看,都是足色纹银。”
邹林真的不顾脸面凑过去,拣起一锭银子在亮处看了一阵,又用牙咬。
朱元璋悄声对刘基说:“看来交狗容易交人难啊。”
刘基不屑地笑起来。
陈友谅营中帐篷的幕布揭起一角,阳光均匀地投射进来。有一个俏丽的少妇半躺半坐在极为精致的镂金榻上,旁边放着一只琵琶。
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坐在侧面三步远的矮凳上正为她画像,他就是江南有名的才子李醒芳,他的画兼采写意与工笔之长。此时画已经接近尾声了,画上少妇那楚楚动人的神韵与贵妃榻上的真人相映成趣。这少妇便是陈友谅的爱妾达兰,陈友谅称王后,封她为王妃了。
达兰一个姿势维持得太久了,累了,便问:“我可以换换姿势了吗?”
“请便,”李醒芳说,“马上就好了。”
达兰走下地来,蹲到画师旁看画像,说:“画得真好,比哪一张都好。”
这时五短身材、有一双骨碌碌乱转的小眼睛的陈友谅进来了,走到画像前伸头一看,不禁拍手叫好:“像,真像,从她脸上扒下来的一样。李画师,我得重重地赏你。你叫什么?”
画师答:“在下李醒芳。”
陈友谅说:“大男人怎么起了个女里女气的名字!”他向外面大叫:“来人,给李画师拿二十锭银子来!像,真他妈的太像了。”
李醒芳说:“画得像很容易,那是形似,真正难的是神似,介乎于似与非似之间。”
“我不懂这些,像就好。”陈友谅见银子搬上来,就说:“你还要来画。明儿个打下金陵,我要在那儿建都,六朝古都嘛!到时候你多给她画几张像,所有的宫殿都挂一张。对了,下次你来,也给我画一张,当了王了,还没有一张画像呢。你画好了我赏你。”
李醒芳很不高兴地说:“我不在乎银子。画你就更容易了。要画,得看我高兴。”
陈友谅粗鲁地说:“有钱赚,当孙子都行,还说什么高兴不高兴!”
达兰觉得丈夫伤了画师的自尊,忙打圆场说:“画画本是清高的事,岂是为了钱?”
陈友谅又来了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还有错吗?
李醒芳早不理睬他,自顾低头收拾画具。
李醒芳牵着马与达兰沿着河边小路走着,达兰是送他。
达兰说:“他不该伤你自尊,你不会再来了吧?”
李醒芳说:“我不是他的奴仆,不来了。”
达兰轻轻叹了一声,若有所失地低声说:“我替他赔个礼,你也不再来了吗?”
李醒芳站住,望着她那楚楚动人的一双眼睛,笑道:“我给你画了那么多画像了,还不够吗?”
达兰说:“最好是每天画一张,一直画到老。”这话里是藏着依恋之情的。
李醒芳说:“画到老可就没意思了,满脸褶皱,谁要看。”两个人都笑起来。
李醒芳说:“快请回吧,你再送,你家的王爷会不高兴了。”
达兰这才站住,目送他远去。
入夜,陈友谅营中灯火通明。明亮的灯光照着挂在营帐四壁上的画像,各种姿势的都有。陈友谅一边不时地欣赏,一边听达兰在弹琵琶,声音软绵绵的,含着几分幽怨伤感。
忽然,一根弦崩断了。达兰吃了一惊,神情沮丧地放下琵琶,说:“琴弦断了,是不是不吉利呀?”
陈友谅说他不在乎。对他汉王来说,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不怕。
达兰说:“我总在想,现在不是称王的时候,连你父亲都认为不可,为此宁可呆在乡下,不肯出来享福。”
陈友谅说:“他们是死脑筋。”原来陈友谅的父亲怕儿子折寿,本是渔家子,打鱼的出身,屁股坐不住金銮殿。陈友谅却不信邪,打鱼的怎么了?当年汉高祖没发迹时,不是还卖过草鞋吗?还不如他这个打鱼的呢。
达兰跟着陈友谅整天提心吊胆,他刚愎自用,粗鲁凶残,但对达兰却再好不过了。达兰说:“你什么都好,就是耳朵太软,轻信,你手下的人未必都对你真心。我总是为你担惊受怕。”
陈友谅把她拥在怀里说:“今生今世,你就等着跟我享福吧!用不了多久,我还要登极做皇帝,那时我册封你为皇后。”


第四部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第67节 陈友谅果然一石两鸟

“妾不求那么显贵,能平平安安地跟你过一辈子,就知足了。”达兰说。
这时一个侍从进来禀报,邹林从安庆过来,说有紧要事求见。
陈友谅在达兰腮上吻了一下,让她先回避一下。达兰袅袅婷婷地从侧门走了出去。
面对邹林,陈友谅打量他一阵,才问道:“你不在安庆呆着,跑来见我干什么?是不是赵普胜又差你来要银子了?我给他够多了。”
邹林谄媚地笑着:“可不是!汉王您对他够好的了,可他并不知足。”
陈友谅说:“我知道,他在背后夸口,说我汉王没有他赵普胜冲锋陷阵,早败亡了。”
陈友谅为此极为恼火,可打仗之时,要他卖命,故忍着这口气呢。
“比那要难听呢。”邹林说,“他说,他说……”他故意吞吞吐吐。
“怕什么,说!”陈友谅说。
邹林添油加醋地说,赵普胜说主公背主,想害徐寿辉,天理不容,不仁不义。
“这王八蛋,看我不宰了他!”陈友谅大怒,但他马上又警惕起来,说,“你也不是好东西,听说你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是不是因为分赃不均闹翻了?”
邹林说:“不是。我是觉得,人总得有良心,不能吃里爬外,他赵普胜先前降了朱元璋,不几天又反叛,归降了主公您,现在朱元璋给了他银子,许愿封他王,他又要卖主求荣了。这次潜山兵败,就是他和朱元璋约好了的。”
陈友谅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他朱元璋都不敢称王,反倒许愿封赵普胜为王?”
邹林说:“朱元璋受大宋小明王节制,他答应事成后奏请小明王加封。”
陈友谅审视着他的脸,问:“你不是在用反间计吧?”
邹林说:“主公借我一个胆子也不敢啊!我有证据,他私下里与朱元璋密信往来,商议反叛的事,有一封信落到我手中了。”
“是吗?拿来我看。”陈友谅从他手上拿过信,看了后咆哮道:“好啊,你个狼心狗肺的赵普胜,你居然要设计陷害我。老天有眼,叫你败露了。我要先发制人,看谁死在谁手里。”随后又对邹林说:“杀了赵普胜,他的军队交你统帅。”
邹林说:“谢谢王爷。”
陈友谅说:“今晚我设宴款待你,你先下去休息一下。”
邹林走后,陈友谅叫进一个随从佥事,叮咛说:“要监视邹林,不准他跑掉。”他对邹林也并不放心。
佥事答应了。
刘基在弹琴,这是一种古老的六弦琴,曲子也是古曲。朱元璋进来,说他听琴音里有幸灾乐祸之音韵。
刘基一笑:“怎么个幸灾乐祸法?”
“不动刀兵,制强敌于死命,这还不值得幸灾乐祸吗?”朱元璋说。
刘基一笑。朱元璋说:“此计必成,我犯愁的是邹林怎么办?他这种反复小人,我重用他不行,不用他也不好。”他深怕两手捧刺猬。
“主公勿忧,”刘基说,“他不会活着回来的,陈友谅不会饶过他。”
“为什么?”朱元璋问。
刘基说:“有时候小人也不得意小人。”朱元璋咀嚼着这话,会意地笑了。
朱元璋告诉刘基,陈友谅取赵普胜人头就在这一两天内,他已得到消息,陈友谅已带兵连夜去了安庆,去干什么?必是锄奸。
二人忍不住面露得意之色,竟叫了小菜小酌起来。
安庆城里的赵普胜毫无察觉,听说汉王要来督军、劳军,他很高兴,正为迎接陈友谅来安庆准备宴会。他对身边的邹林说:“汉王亲自来督军,这就无忧了,两军合一,一定报潜山之仇。”
邹林心里暗喜,他对赵普胜说:“大军一到,可能在雁汊登岸,主公应到那里去迎才是。”
危险正悄悄向双刀赵逼近,他却一点也没有觉察。赵普胜亲率众将在岸上迎候陈友谅,鼓乐、鞭炮齐鸣,十分隆重。
赵普胜走到跳板下,陈友谅与达兰携手笑吟吟地从跳板上下来,与赵普胜热情寒暄:“辛苦了。”
赵普胜说:“汉王此来,声势大振,定能把朱元璋诛杀于安庆城下,然后乘胜直捣金陵。”
陈友谅向旁边闪开,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手一挥,突然从身后拥上几个将领,不由分说将赵普胜按住拿下。
赵普胜大惊:“汉王,这,这是怎么回事?”
陈友谅说:“督军是假,亲自来诛杀反贼是真。我最痛恨你这样的无耻小人。”
赵普胜心里暗暗叫苦,知道叫人暗算了,他挣扎着大叫:“汉王你是中了离间计了,自从投效大王,我赵某人忠心耿耿,不信你可以问问邹林啊。”
陈友谅冷笑:“正是你的邹林出于义愤把你出首了,不然我还蒙在鼓里呢。”
一听此言,赵普胜猛地向邹林脸上啐了一口,虽然上身被绑着,还是平空跃起几尺高,飞起双脚将邹林踢倒在地,他大骂:“你这恶棍!我瞎了眼,怎么没看透你是个卖主求荣的混蛋!”他又转身对陈友谅说:“汉王千万别信他的,他肯定是拿了朱元璋的银子了,不信,你放了我,我与朱元璋、徐达决一雌雄,我要亲手斩了朱元璋,以洗刷我的名声。望汉王给我这个机会。”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陈友谅突然翻脸,下令:“把邹林也给我绑起来。”
邹林向后缩着,惊叫:“啊,不,这,这是怎么了……”由于退得太猛,竟翻入水中。他在水中挣扎着,忽而蹿上来,忽而沉下去,含混不清地喊着求救。达兰吓得躲到了陈友谅身后。
陈友谅和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遭灭顶之灾,谁也不救。
陈友谅说:“我没工夫评判你们俩的是非了。邹林也不是良善之人,他是自己跳水结果自己的,省得别人费事。赵普胜,你也学学他,别让我动手,还能得个全尸。”
赵普胜仰天大叫:“陈友谅,你如此偏狭,你成不了大业。你死期不远了。”
陈友谅飞起一脚,说声:“你去会邹林吧。”将赵普胜踢入水中,赵普胜身子绑着不能动,很快沉下去了。
陈友谅转身对众人说:“这就是背主的下场!赵普胜的军队今后本王自领,大家勿忧。今后但有生异心者,当以赵普胜、邹林为戒。”
军中人人侧目,不敢正眼看陈友谅。
消息很快传到朱元璋中军帐,朱元璋和部下将领弹冠相庆。
朱元璋笑对刘基说:“又让我们不幸言中,陈友谅果然一石两鸟,连邹林也除掉了。”
刘基说:“这正合主公之意呀,省得对这样的小人提心吊胆。”
朱元璋趁劲敌赵普胜死去的机会,令徐达轻而易举地攻取了枞阳水寨。陈友谅惊失这一前沿阵地,亲率大军出安庆,实际是想夺回池州。刘伯温早看出了这步棋,朱元璋急调常遇春、蓝玉会同徐达共同抵御陈友谅,并为他们设计好了战术,以五千兵力守城,以一万人作伏兵埋伏在九华山,等敌军到了池州城下,伏兵起,截其后路。
刘基怕陈友谅不上当,令徐达仍做出攻取枞阳的样子,但速度要放缓,暗中派常遇春去设伏。
陈友谅上当了。他也在声东击西,以一部分兵力大张旗鼓去夺枞阳,自己却率精兵奔袭池州,自以为得计,却不想早钻入了朱元璋的套子。
陈友谅率军来到池州城下,忽然一声炮响,城门洞开,伏兵尽起。蓝玉纵兵从城中杀出,席卷而来。陈友谅忙拍马来接战。蓝玉抖擞精神,缠住陈友谅,杀得陈友谅汗下如雨,节节败退。看看士兵队伍已被切成数段,正遭杀戮。陈友谅大叫一声:“快鸣锣退却。”
锣声在城外旷野震荡,陈友谅已退至九华山了,前面常遇春又率伏兵加入攻击。陈友谅好不容易被几员将领救出,杀出重围,正待后撤,徐达又从枞阳方面回师,截住厮杀。陈友谅落荒而走,跟随的不过几十人而已。


第四部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第68节 此一时彼一时

池州城下遍地尸体,遍地是丢弃的辎重,陈友谅的降卒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黑压压一大片。
常遇春和徐达、蓝玉等人骑马过来,蓝玉说:“哈,抓了这么多降卒,有三五千吧,怎么处置?解散还是编入我军?”
常遇春说,陈友谅的部下都是顽寇,不可留,他主张全杀掉,省得麻烦。
“不可,”徐达说,“主公一再申明,不嗜杀者得人心,既已投降,杀之不仁,日后谁敢来降?你就不怕主公怪罪吗?”
干脆,常遇春说来个先斩后奏,不必禀报,杀了再说。
徐达说:“那更不行了。背着主公杀降,这罪过更大,你又犯老毛病了。你一定要杀,我派人去禀报主公,他有令才杀得。”
常遇春只得说:“好吧,派人去禀报好了。”
徐达走后,蓝玉问:“怎么办?”
常遇春说:“徐达那年挨了一回军棍,胆小如鼠了;我不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去拉队伍过来,杀!”
蓝玉响亮地答应一声,驰马离去。
朱元璋从外面进来,他已得到了捷报,对刘基说:“先生神算,陈友谅兵败池州,折损了几万人马。”
“恶仗还在后头。”刘基说此役没伤着陈友谅筋骨,伤了点皮毛而已。
不一会儿,吴良拿信进来:“禀主公,这是陈友谅派人送来的信。”
朱元璋看了刘基一眼。刘基笑道:“必是来求和的。”
朱元璋抖开信看过,说:“果然。他说池州之战是一场误会,是巡边者挑起的偶然冲突。”
刘基说:“好啊,他装傻,我们也装糊涂,但不能不防着他一手。”
这时一个偏将进来,报告朱元璋,徐将军、常将军让他来请准杀降的事。
“杀降?”朱元璋吃了一惊,“为什么要杀降?这还用请准吗?向来不准杀的呀。”
偏将解释说,常将军认为,这五千多俘虏都是陈友谅的悍兵,轻易不降,招降后恐有后患。
“那也不能杀。”朱元璋说:“传我令,把这些降卒放掉,不愿走的可收编入我军中。”
偏将说:“是。”刚要走,刘基意识到这事不那么简单,他说:“也许明公到场,才可避免一场杀戮;你不去,这五千士兵肯定没命。”
朱元璋认为有理,大叫:“备马,去九华山。”
外面应了一声。
九华山下正上演着杀降的血腥一幕,几百个士兵挥舞着砍刀比赛一般砍降卒的人头,尸体一片狼藉,血流把附近的山溪都染成了红色。
山坡上,常遇春、蓝玉泰然地看着。蓝玉看见一个降卒正要脱逃,忽然来了兴趣,弯弓搭箭,嗖地射出一箭,战俘应弦而倒,箭正中后心。又一个降卒企图逃走,蓝玉却引而不发,待那降卒已经逃到树林边缘了,他才射出一箭,那降卒扑倒了,像一截朽木桩子。
常遇春夸奖他的箭法越来越精了。
这时突然有人大叫:“主公到。”
常遇春一惊,回头一望,烟尘里,果然是朱元璋带着吴良一行驰马而来。常遇春对蓝玉说:“他一来,凶多吉少。”二人不得不迎过去。
朱元璋跳下马,看着这血腥场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朱元璋对常遇春吼道:“你这个杀人狂!我非严办你不可,我要砍你的头!”
常遇春说:“我杀他们是为主公好啊!”
“什么为我好?你是陷我于不仁不义。”朱元璋说,“你既已派出信使去请准,为什么不等我回复便开杀?”
常遇春只得狡辩,本来要等的,一伙降兵叛乱,杀起我们的人来了。
“有这事吗?”朱元璋看着蓝玉问。
蓝玉说:“是呀,他们夺了兵器,放火烧营。”
朱元璋叹口气,问:“五千人全杀了?”
蓝玉说:“刚刚叫他们停手,还有三四百人。”
常遇春不敢再杀了,很不情愿地让蓝玉传令,把这些剩下的都放了。
朱元璋说:“十八拜都拜了,还差这一哆嗦吗?怎么又发善心了?”
蓝玉有点莫名惊诧,转身去看常遇春,又在朱元璋脸上寻求答案。朱元璋此时想的是一不做二不休,开了这么大的杀戒,传出去还了得?全灭了口,也就传不出去了。但他马上又补充了一句,“这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说罢不忍再看,骑上马走了。
蓝玉太感意外了,对常遇春大发感慨,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么个结局,怪不得有人说,杀一个人和杀一百个人是一样的。
常遇春也觉得侥幸,幸亏朱元璋赶到时还剩几百人,若全杀光了,就没这么便宜了,他俩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蓝玉说:“姐夫,我看杀与不杀,并非是仁慈与残忍的区别。”
“那是什么呢?”常遇春有点困惑。
忽见朱元璋又打马回来,常、蓝二将忙迎过去。朱元璋问:“陈友谅如今在哪里?”
蓝玉说:“算他幸运,叫他溜了。”
朱元璋说:“他的家眷呢?不是说他上阵都必带家眷的吗?”
蓝玉似乎明白了朱元璋的心思,便表态说迟早会抓到陈友谅那国色天香的妃子。
朱元璋怏怏地走了。常遇春问:“他问家眷是什么意思?”
蓝玉道:“他听说陈友谅有一个艳冠群芳的妃子,他问起这个,不是再明白不过了吗?他是动了心思了。”
常遇春说:“既是这样,当时在婺州又何必杀了那个才女呢?收到家里当小妾不好吗?”
蓝玉说:“此一时彼一时吧。”
出师顺利,杀降违纪又得到了朱元璋的宽大,常遇春感到庆幸,便约蓝玉到他营寨中饮酒。蓝玉总有点心不在焉,眼睛常常走神。常遇春看在眼里,却没捅破这层纸。喝过三杯,蓝玉说过几天他想回一趟金陵,要找名医看看病,伤口痛,又有胃寒,常常疼得睡不着觉。
一向纵容他的姐夫常遇春说:“你可要小心点,我再也不敢准假让你回金陵去了。”
蓝玉问:“有什么风声吗?我是去看医生啊,腹部的刀伤一到阴天下雨就疼得厉害。”
常遇春说:“你这鬼精灵,别以为我傻。你是不是有了女人了?有了女人明说呀!昨天朱元璋还说要帮你订一门亲事呢。”
“我的事不用他管。”蓝玉赌气说。
“把你烧的!”常遇春说,朱元璋真的为他主婚,他还身价百倍了呢。
蓝玉郁闷地喝着酒,不出声。
常遇春说:“你有什么张不开口的事吗?你跟我说,姐夫给你做主。”
蓝玉说:“也不知道我猜得准不准,我有可能要在女人身上犯克。”常遇春并没往心里去。
“什么样好女人没有,偏找个犯克的。”
“不是女人克我,”蓝玉说,“我是犯在朱元璋手里了。”
常遇春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没什么,”蓝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为向姐夫求助了,“姐夫,我求你个事,行吗?”
“你什么时候学会跟我客气了?”常遇春说,“你都敢假传我的将令,换个人我早砍他头了。”
蓝玉说:“你出面为我提亲,行吗?”
“你果真看中了谁。”常遇春说,“这事我糊涂,外行,回头我叫你姐姐出面,别人的事她都热心肠,你的事更不用说了。”
“千万别告诉我姐,”蓝玉说,“只准你知道。”
“这么神秘!”常遇春问,“这里面有什么说道吗?”
“倒也没什么。”蓝玉说,“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要娶的人是朱元璋的小姨子。”
“好啊!你挺会攀高结贵呀!”常遇春说,“这若真成了,你岂不和朱元璋平起平坐了?”他想了一下,说:“是郭惠吧?你很有眼力,上个月我回金陵见了她,越来越水灵了。”
蓝玉有几分忧郁,朱元璋好像不愿把小姨子嫁他。
“不会。”常遇春说,就凭蓝玉,一表人才,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莫非他小姨子等着去当皇后吗?
蓝玉说起上次夜间闯入朱家后院去会郭惠,不巧叫朱元璋冲散了。自己原以为他未必看清是谁,可前几天他对蓝玉旁敲侧击,又说他看见那个潜入他家的黑影长得像蓝玉,这不是敲山震虎是什么?
常遇春说:“难怪朱元璋有气,本来是光明正大的事,你却像偷鸡摸狗一样,能叫人看得起吗?行了!这事你不用操心,他小姨子总归要嫁人的。我去当媒人,保管水到渠成。”
蓝玉却不自信:“我总觉得心里不落底,凶多吉少。”
常遇春嘲笑他怎么像女人似的,疑神疑鬼起来?要他拿出打仗的劲头来,所向无敌才行。
蓝玉拧着眉头突发奇想地问常遇春,朱元璋会不会是自己看上了郭惠,想留着自己收房啊?
常遇春哈哈大笑,笑他胡思乱想,怎么会有这古怪念头?再说,他真这么想,老丈母娘会乐意把两个女儿给他一个人吗?马秀英也不会答应的。
蓝玉说他是听郭惠说的,她说朱元璋对她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亲近。
常遇春说:“不管真假,我见了朱元璋就见分晓。你小子鬼头鬼脑的,你是不是和郭惠有事了?”
“没有啊,”蓝玉矢口否认,“姐夫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常遇春似信非信地望着他。


第四部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第69节 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朱元璋正在看《孙子兵法》,偶尔写几个字记在纸条上,贴在屏风上。
小校来报,宁国知县胡惟庸要见平章大人。
朱元璋心里思忖着,宁国离此地这么远,他来干什么?想不出子午卯酉来,便吩咐让他进来。
胡惟庸风尘仆仆地进来,朱元璋怀疑地审视着他,近于挖苦地说,这地方不归宁国县管辖呀!
胡惟庸说:“宁国却有义务来为大军供应粮草啊!平章大人,我怕不稳妥,亲自押运五万石粮来的。”
朱元璋脸上的疑云被笑容取代,一迭声说:“快坐,坐,请坐。”又招呼外面的从人上茶!
胡惟庸坐下,朱元璋说:“听说你的宁国县令当得有声有色?”
胡惟庸回答得很得体,说他不敢有负主公的信赖,尽了力,不亏心就是了。
朱元璋说:“还没吃饭吧,我叫他们收拾饭菜给你吃。”
“先不忙。”胡惟庸说。他从背囊里取出一个竹筒,双手奉上,说:“这是我偶然从一个同乡手上得到的。特来献给明公。”
朱元璋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问:“竹筒里是什么东西?情报吗?”
胡惟庸诡秘地笑笑:“主公一看便知。”
朱元璋接过竹筒,拿刀子切去蜡封,从里面倒出个纸卷来,打开,是一张风神秀逸的女人像,工笔重彩画法,笔触细腻,女人乌黑的眸子炯然有神,呼之欲出。朱元璋颇为心动,看了又看,问:“这女人是谁?你见过吗?”
“我也没见过。”胡惟庸说,但她的名字却是如雷贯耳,她叫达兰。
“噢。”朱元璋说,这不是陈友谅的王后吗?真有画上画的这么美吗?
“我朋友说,真人比画更美。”胡惟庸说,再神奇的画师,也不可能把美人的神韵十全十美地展现出来。
“你朋友见过?”朱元璋问。
“岂止见过。”胡惟庸说,“我的同乡朋友和在下一起得的功名,他是个秀才,画技十分出色,陈友谅多次召他去为达兰画像,这是我这朋友私留下的一张,叫我要来了。”
朱元璋又反反复复地由远及近,换着角度欣赏着达兰的画像,问:“你以为这女人如何?”
“倾国倾城。”胡惟庸说,“当之无愧。”
“陈词滥调。”朱元璋说,那是酸腐文人最低能的形容。要他用自己的话形容一番,这女人怎么个美法?
胡惟庸说:“我想听听明公大人如何形容?”
朱元璋说:“我若形容这女人啊,我一见了她的模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憋住这口气,不忍心大喘气。”
胡惟庸笑了:“主公的文采谁比得了。”
“你别夸我,”朱元璋说,“我有什么文采,叫刘伯温奚落得一文不值。”
胡惟庸说:“他是姜子牙呀?说什么都对?”
朱元璋说:“刘伯温,还真是我的姜子牙。你们小看不得,有时他一句话、一个计谋抵得过千军万马。”
胡惟庸见朱元璋不断地忽而远忽而近地端详那张画,就不失时机地说:“达兰在陈友谅那里,好有一比。”
“哪一比?”朱元璋问。
“好比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胡惟庸说。
“世上哪有尽善尽美、尽如人意的事。”朱元璋叹息地说,“颠倒乾坤的事也是时有发生啊,叫人无奈。”想想笑问,“你为何弄画像送我?”
胡惟庸说他已下了决心,把这个美女送给明公,光送一幅画像有什么意思?
朱元璋心里巴不得的,却告诉他这海口不要夸。谈何容易?
“事在人为。”胡惟庸说,他会记在心上的。
朱元璋卷起画像,说:“说说你们宁国县的事,我很爱听。”
常遇春在中军帐外来回走动着,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对守门的小校发牢骚,一个破县令,也跑来唠叨起来没个完!主公把他轰走算了。
小校说,别看是小小的七品县令,主公还赏酒喝了呢。
总算见胡惟庸红光满面地出来了,见了常遇春,忙打躬:“常将军,耽误您的大事了。”
常遇春鼻子里哼了一声,走了进去。
朱元璋一见他进来,忙站起来带有歉意地说:“叫你久等了。”
看着一桌残席,常遇春说:“主公真高看这小县令一眼啊。”
朱元璋请他坐。他说小县令不可小视。这胡惟庸把一个宁国县治理得很好。朱元璋听了都很佩服他。
“没有我们沙场征战,他宁国县好得了吗?”常遇春说得很直白。
朱元璋说:“反过来说,没有他们,大军吃什么?这次他就送来了五万石军粮。”
常遇春这才不说什么了。
这时吴良进来,说:“主公不是要去巡夜吗?马备好了。”见常遇春在,又与他打了个招呼,“你来了?九华山之战,打得真痛快呀。”
常遇春说:“托主公洪福。”
朱元璋站了起来,对常遇春说:“没什么事,跟我一起去巡营。”
常遇春说:“我说几句话就回去了。”
朱元璋复又坐下:“你还是有事。我看你打仗霹雷闪电,平日里却期期艾艾。”
吴良知趣地退出去了。
常遇春是来为内弟提亲来了。他告诉朱元璋蓝玉从小没父没母,一直跟着他姐姐,在他们跟前长大的,他姐姐总为他的亲事操心,前几天又捎信来,叫他上心。
朱元璋淡然一笑:“蓝玉比你要精明十倍,用得着你为他找媳妇的事发愁吗?”
常遇春只能借机兜底:“我正是为此而来。他是个主意很正的人,一条道跑到黑,我劝过他几回,拗不过他,不得不来求主公。”
朱元璋心不在焉地应答着,却拿起了方才看了一半的书卷:“你说吧。”
常遇春又没了勇气,不知怎么说了。
朱元璋问:“怎么不说了?难于启齿吗?”
常遇春鼓起勇气说:“他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看上主公的妻妹郭惠了,我骂他,可他非让我来找你提亲,我知道这是高攀,不般配的。”
朱元璋并无惊讶表示,他说:“这也不能说高攀,蓝玉英武干练,其实很般配。”
常遇春没想到这么顺当,脸上绽出了笑容:“这么说主公应允了?”
朱元璋的话显然是推托了,说自己毕竟是姐夫,怎能越过岳母这一关去?
常遇春满怀希冀地问:“主公的意思是,一定要征得老夫人的首肯?”
“难就难在这里。”朱元璋说他早看出蓝玉的心思了,为此他也想成全他们,并向老夫人问过口风,结果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常遇春心凉了半截:“没看上蓝玉?”
朱元璋说:“那倒不是。我们蓝玉这样的少年英才,打灯笼也难找啊。”
“不会是许配了人吧?”常遇春又问。
朱元璋说:“真叫你说对了。”
常遇春一脸的失望:“怎么我们都从没听说过她许过人家?”
“别说你们,连我也是刚刚听说。”朱元璋道,“老夫人告诉我,郭子兴临死时写了一份嫁女的遗嘱,密封起来交给了老夫人,这谁敢违拗啊?”
常遇春问:“不知许配的是哪个?”
朱元璋说:“再过两年才能见分晓。郭子兴咽气前吩咐,只有当郭惠到了十八岁时,才能将那遗嘱拆封。”
常遇春长叹了口气,好不灰心丧气,他说:“早说啊,我那傻小舅子还傻等呢。”
朱元璋说:“我早关心着他的事呢。我已经给他看好了一门亲事。”
常遇春问:“谁家的姑娘?”
朱元璋说:“她父亲叫傅友文,你认识吧?”
常遇春说:“知道,他不是大将傅友德的弟弟吗?是当着镇江知府吧?”
“对,”朱元璋说,“他家是宿州书香门第,我问过了,姑娘很美貌,又很贤惠,你把蓝玉的生辰八字要来,过几天下聘礼,就算定了。”
“谢谢主公这么关心蓝玉。”常遇春说,“蓝玉是个性子很古怪的人,我回去问问他再定,行吗?”
朱元璋很不高兴:“我做主,不至于辱没了蓝玉吧!况且,傅友文那里我已经下定了,人家没二话,我不能出尔反尔吧?”
常遇春咬咬牙,说:“那就定吧,回头我和他姐姐备好聘礼就着到镇江去。”
朱元璋点点头。


第四部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第70节 楚方玉

没想到蓝玉根本不领朱元璋的情,他冲姐夫发了顿脾气,骑上马朝河边奔去。
常遇春骑马追到河边,看见蓝玉的马闲散地在草地上吃草。他跳下马来,走过去,发现蓝玉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草棍,正茫然地望着天上的流云。
常遇春松开马,也走过去,坐到蓝玉跟前,说:“跑这儿来生闷气了?”
蓝玉说:“你不用来逼我了,我非郭惠不娶。”
常遇春说:“你真是疯了!你违拗朱元璋的意愿,不是自找苦吃吗?”
蓝玉呼地坐起来,说:“我为他舍命征讨四方还不够吗?为什么他连我的婚事也要管?”
常遇春驳不倒他,只能婉转相劝,他已托人打听过了,傅友文的女儿知书达理,人也长得很端庄,人家朱元璋也没有对不起蓝玉呀!劝他别不识抬举。
“我不要他抬举!”蓝玉说,就你常遇春那么好骗吧,他不相信朱元璋的话,郭子兴临死留下过遗嘱?那为什么到现在不公开?这里头有鬼。
“这能有什么鬼?”常遇春说,“早晚会真相大白。不管郭惠日后嫁谁,嫁阿猫阿狗也与咱没关系,你总不能把她抢过来吧。”
蓝玉说:“我的事我自己管,你别跟着操心了。”他气呼呼地站起来。
常遇春说:“我和你姐姐把聘金都备好了,择吉日就去下定了,你这样任性可不行,这点小事你都不给朱元璋面子,他能对你好吗?”
“你不就是怕因为我的事吹掉了你的乌纱帽吗?”蓝玉咄咄逼人地说,“你现在行啊,除了徐达就是你声名显赫了,连汤和都比不过你了,你若担心会因为我影响了富贵前程,我去找朱元璋说,把你择清,与你无关,行了吧?”
“你真是不可理喻!”常遇春也生气了。
蓝玉从草地上抓过自己的坐骑跨上去,打马不顾而去。
李醒芳坐在窗下的葫芦架下品着箫,箫声呜呜咽咽,如怨如诉。
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子走来,她正是当年周济过朱元璋“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少女楚方玉,现在完全出落成婷婷玉立的美女了。
楚方玉从葫芦架后面绕到李醒芳身后,静静地听他品箫,李醒芳太投入了,一点都没发现。过了片刻,楚方玉说:“别吹了,我都快哭出来了。”李醒芳侧过头去看她,她果然眼中含泪。
李醒芳说楚方玉太多愁善感了,听见品箫,也至于落泪?
楚方玉说她是听不得箫声的。她十三岁那年,遭受离乱,一家老小全死于战火,只有一个老仆陪她逃出来,记得出走那天晚上,就听见一阵阵凄凉的箫声,她那时觉得,这箫声就是她的哭泣。箫声就是乾坤末日。
李醒芳说:“怪不得你说你喜欢我的箫声胜过我本人呢。”
楚方玉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了。她问这次给那个美人画了几张像啊?
李醒芳记不清几张了,他都画木了。
“你又赚了许多银子吧?”楚方玉讥诮说。
李醒芳跑回房中,拿出一个大背囊,提着向下一倒,丁丁当当倒出一大堆银锭,说:“你看,当御用画师收入颇丰吧?”
见他脸色不好,楚方玉说:“我猜,这几天气不顺,是你的自尊受了伤害,是那个美人给你气受了?”
李醒芳说,倒不是她,她倒通情达理,人也文静。李醒芳受不了她那个自封为王的丈夫。在陈友谅看来,世人都是为财而生,所以理所当然地把李醒芳当奴隶驱使,因为他有银子。
楚方玉劝他,这又何必!你喜欢呢,就去画,不耐烦呢,就走人,你又没写过卖身契,何必自寻烦恼呢。
李醒芳说:“不说它了,我还饿着肚子呢,你是不是发发慈悲?”
楚方玉说:“你只是饿肚子才想到我,我是你家的厨子呀?”
“那我可雇不起。”李醒芳说,她的文章已经四处刊刻、声名鹊起了,谁敢小瞧?
楚方玉说:“我来给你做汤泡饭吧。”
李醒芳说:“你就是给我泔水泡饭,我也会认为好吃。”
楚方玉舀了米,一边淘米一边想起小时候逃难常常挨饿,有一回要了半罐泔水,在一座破庙前碰上了一个快饿死的小和尚,全给了他。楚方玉戏弄他,告诉他,这叫珍珠翡翠白玉汤,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说,这是他从没吃过的佳肴,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李醒芳笑了,问她最近还在圈点文选吗?
楚方玉说她总认为《昭明文选》的缺憾太多,她若重编,一定把那些干瘪无聊的文章删除,不管是什么大家之作。她说李醒芳可是答应帮她的呀。
“我一定帮你,”李醒芳说,“从前刻书,愁的是没钱,这回我有银子了,好好刻它几部传世。”
楚方玉生火煮饭。她说李醒芳的画是景物逼真。一般的风景画虽也讲究高远法什么的,全用线条,却没有李醒芳的细腻逼真。
李醒芳认为,画画只画山水不行,画人画出神韵来,是魅力无穷的。
“你不想考功名了?”她说江南贡院都长了荒草,停了好几科了。
李醒芳以为做元朝的官可耻。为什么天下到处起义反元?是因为他们荼毒文明,元人的初夜权之说就骇人听闻。
“什么初夜权?”楚方玉不明白。
李醒芳告诉她,一个村的人,不管谁家娶媳妇,新郎都无权在新婚之夜入洞房,必须是蒙古人或色目人的头头去陪新娘过夜,享有初夜权。
楚方玉说,如此霸道,与禽兽何异?哪有不败之理?
“所以我才无意于科举。”李醒芳是很佩服楚方玉的,她若不是个女子,凭她的学问,连中三元也轻而易举。
楚方玉还真代人写过卷子,据说是打小抄夹带用的。有一年她代写的文章出彩了,那小子中了举人,这不等于她中过举人了吗?
李醒芳说:“你既女扮男装通过了院试,有了秀才身份,想不想再进乡试,考个女举人出来呀?”
楚方玉道:“那要看我心情如何了。而今都不如唐代,武则天还开女科呢。”
李醒芳说,那是因为武则天是女皇帝,女人才有此便利。”
楚方玉见李醒芳一直脉脉含情地望着她,就把脸转了过去。
李醒芳说:“我有句话想对你说,又一直不敢说。”
楚方玉故意打岔,你如今有钱了,不用向我告借了呀!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问我干什么。
“你真不明白我的心吗?”李醒芳问。
楚方玉故意气他:“你的心,我怎么会知道?”
李醒芳说:“还这样下去吗?再有一年,我就父丧满服了,你我相识这么久了,我从没催过你婚事,我想……”
楚方玉红了面孔,打断他说:“我们不谈这个话题好不好?”
“又来了,”李醒芳问,“那谈什么?”
“谈学问,谈你的画呀!”她说。
李醒芳有几分惆怅地望着忙着煮饭的楚方玉。
夜,烛光暗淡,烛光下,桌上的一堆银锭闪着昏暗的光。
李醒芳又品起箫来。箫声中,款款出现的是楚方玉的笑靥,这影子刚刚淡去,眼前又飘来达兰那含情脉脉的影子。
李醒芳又点上几支明烛,在桌上铺起一张画纸,开始勾勒作画。
画面上很快出现了两个人,楚方玉和达兰。
李醒芳端详着,忽然全用炭笔涂黑了,画面变成了一片混沌。
他面前这两个女人,一个像清香淡雅的茉莉,一个像热烈娇艳的牡丹,清淡的令他神往,永远有够不着的感觉;香艳的倒是唾手可得,但他未免感到俗气,且有风险。
楚方玉有一种怪僻的想法:她认为神交最圣洁,与他在一起谈诗论道,是一种享受;而谈及婚嫁,她便了无兴趣了。李醒芳没有接触过女人的肌肤,他已经习惯了,尽管她那姣好的脸庞、凝脂般的肌肤也对他有着强烈的诱惑力。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71节 治乱世用重典

尽管池州、安庆之战并没能从根基上动摇陈友谅,但几年来陈友谅还是头一次吃这么大的亏,他不得不向朱元璋“示好”,以求得喘息时间重整旗鼓。
不管怎么说,朱元璋打出了威风,胜利班师。
朱元璋率大军回师途中,路过宁国县界,想起了主动向前方送粮的胡惟庸,还有他一定要替朱元璋把倾国倾城的美人达兰弄到手的承诺,对他的好感又添了几分。朱元璋在马上指着界碑问刘基听说过宁国县有个县令叫胡惟庸吗?
刘基当然听说过,并且知道他外号叫胡剥皮。
朱元璋说:“建德出了个陈烙铁,这里又出了个胡剥皮,咱们去看看?”
刘基说:“主公知道他们这么清楚?”
朱元璋笑笑而已,大小官吏,事无巨细都在朱元璋的屏风上有记载。那个陈烙铁叫陈宁,专门用烧红的烙铁审问拷打犯人;这胡惟庸更狠,对罪大恶极者,不是砍头了事,而是剥了人皮,里面填充稻草,放在衙门前面示众。
这真是亘古未闻的骇人苛政,刘基听了骇然。
朱元璋以为治乱世用重典,也不为过。据说宁国和建德两地,真的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呢。
刘基说:“如果有意暗访,就别兴师动众,我陪你微服进城,如何?”
朱元璋点头:“最好。”
朱元璋关照徐达带兵返金陵,他和刘基只带少数从人下船,悄悄向宁国去了。
朱元璋和刘基都化了装,粘上了胡须,他们来到县衙前,只见衙门前围了很多百姓。
果见有三具剥皮的干尸立在县衙左侧,刘基说:“这太恐怖了。”
朱元璋笑笑,说:“只看他审案公平不公平,有时治乱世是要一点恐怖的。”
攒动的人头都在向里面张望,议论纷纷。
朱元璋问一个县民,县太爷审什么案子这么轰动啊!
那县民眉飞色舞地说,今天沈家可是遇着克星了,你们是外地人不知道吧?这沈家是不倒翁,仗着有钱,哪朝哪代都没人敢惹,是宁国一霸,走私贩盐、聚赌、抢男霸女、杀人,什么事都干。
一个女人凑上来帮腔,说这回犯在胡大人手里,沈家可栽了,一下子抓进来十来口!
这时锣声响了,人潮又往前拥,好多人喊着:“出来了”,“是不是杀头啊?”“看头上有没有夺命牌子……”
在锣声中,从大堂里推出十来个年龄不等的人,个个背后插着“招子”,上面有用朱笔勾决的名字,由一溜儿几十个穿红衣服戴红帽子的刀斧手押解着出县衙来。稍后才是县令胡惟庸,带着县丞、主簿等一干县吏跟出来监刑。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感谢胡青天为民除害”,接着“胡青天”的喊声此起彼伏响起来。
朱元璋很满意,并不想惊动胡惟庸,他与刘基离开了县衙门,又向闹市区走去。
宁国的闹市人来人往,热闹而有秩序,糕饼店、金店、估衣店、布店、当铺、钱庄栉比鳞次。
朱元璋附刘基耳畔说了几句什么。刘基点头,按朱元璋的意思当起诱饵来。他装作走路匆忙的样子,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后来一路小跑,他的莽撞引来很多人鄙视的目光。朱元璋则坐在绸缎庄的门廊下看着刘基表演。
刘基一路小跑,“不小心”从腰间掉下个口袋,沉甸甸地落在路上。
后面一个老太太看见了,弯腰拾在手中向前面喊:“哎,客官,你掉东西了!”
刘基仿佛根本没听见,很快消失在人丛中。
老太太便坐在原地,把口袋放在膝上等待。
朱元璋凑过来,说:“老人家,我看你方才捡了一个口袋,是钱口袋吧?”
老太太说:“可不是!那人耳朵大概背,我那么大声叫喊,他头也不回。”
朱元璋怂恿地说:“打开看看,是银子吧?”
老太太说:“那怎么行?人家的东西,我看它做什么?”
朱元璋说:“那如果有人来冒领,你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到底是多少,你给还是不给?”
老太太听他说得有理,便又招来几个人,对大家说:“方才一位客官丢了这口袋,我在这儿坐等他回来取,为有个证明,几位一起来看看,口袋里有什么。”
那几个人都说,“行”,“你打开吧,我们替你证明。”
老太太打开,里面是五个金元宝,金元宝上錾着一行字。围过来的人都惊讶地大叫:“这么多金子!”“人家一定有急用,丢了不急坏了吗?”“说不定是婚丧嫁娶用的呢。”
老太太又把金子装好,耐心地坐着等。人们逐渐散去,似乎没有人有非分之想。
朱元璋蹲在老太太跟前帮她判断,估计这人不会回来找了,他有可能记不得丢在哪儿了。
老太太说不会,他家又不是开金矿的,会不在乎这一大注金子?
朱元璋问:“他若一直不来,你就这么傻等?”
老太太说:“少不得我吃点辛苦呗。”
朱元璋又问:“到天黑不来,你怎么办?”
老太太说那就等到明天天亮,再不来她只好交到县衙门去了。
朱元璋小声说:“老人家这么死心眼,索性拿回家去就是了。”
老太太不认识似的看了朱元璋一眼,用斥责的口吻说:“你这人心肠不好,不是自己的东西,怎么能贪占呢?”
“又没有人知道。”朱元璋说,“你若担心我出首,咱们俩平分。捡的东西又不是偷的,不犯法呀。”
老太太说:“那人总得讲良心啊。”
朱元璋说:“说不定这是不义之财。不义之财,取之无罪呀。”
老太太说:“义与不义,那是他个人的事;天地良心,谁犯法,有官府处置他。无凭无据,我怎么会知道人家的金子来路正不正?”
朱元璋直起腰来,十分感慨,他故意说:“宁国百姓够可怜的了,叫那个剥人皮的县太爷吓成这样子。”
老太太不干了,霍地站起来:“客官这可不公平了,胡青天上任以来,宁国连小偷、盗贼都绝迹了,坏人害怕他,好人怕他干什么?”
朱元璋说了声“对不起”,他看到刘基已躲到一家当铺柱子后头张望,就举手打了个手势。
刘基装作慌慌张张四处乱看,一路小跑过来。老太太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她对朱元璋小声说:“失主来了,看着像他,慌里慌张的。”
刘基走到老太太跟前,问:“老人家,看到我的钱袋了吗?黑绒布缝的。”
老太太问他里面装的是什么?她把钱袋背到身后。
刘基说共有五个金元宝,上面有至正十九年字样,共五十两。
老太太看了朱元璋一眼,笑笑,又板起面孔用教训的口吻训斥刘基说:“你这人,也老大不小了,看上去也像个有身份的,办起事来这么马虎,你的东西在这儿呢!”说着把口袋还了他。
刘基说:“哎呀,老人家可积了大德了,这若落在别人手里,还会给我吗?”
“这话不对,”老太太有几分骄傲地说,“别的地方我不敢保,在宁国,我敢说,你这东西放在大道上三天三夜没人拿。”
刘基摸出一个金元宝递过去:“谢谢老人家,拿去买杯茶吃吧。”
老太太好像被他吓了一跳,直往后躲:“这是干什么?”
朱元璋劝道:“他谢你的,这是他的好心,你不必拒绝呀。”
“那我不成希图人家钱财了吗?”老太太一扭一扭地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朱元璋对不远处暗中护卫的侍从招招手,指指老太太,吩咐跟上她,把她住在哪里,姓甚名谁记下来,但不要惊动她。朱元璋显然要奖赏她。
侍从跟踪老太太而去。
朱元璋显得很兴奋,他说:“如果我有五百个胡惟庸这样的县令、知府,还愁天下不治吗?”
刘基用探讨的口气问:“你说,是这里百姓民风好呢,还是叫胡惟庸的严厉惩罚吓住了?”
朱元璋说:“恐怕是吓住了,或说是镇住了。”
刘基也百思不解,为什么从前宁国并不如此,别的府县也不如此?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是千百年来天下大治的象征。
“苛政、峻法还是有用的。”朱元璋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如果把坏人镇住了,把人心中的贪欲震慑了,不管你是不是因怕杀头而不敢做坏事,市面安定了,总是好事,时间久了,民风也就淳朴向善了。
刘基点了点头。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72节 诱陈友谅上套

陈友谅为报一箭之仇,在一番谋划后,挟持徐寿辉率舟师东下,抢攻朱元璋赖以起家的水陆重镇太平府。朱元璋没有想到他这一手,守太平府的军队仅有三千人,花云、朱文逊平时用以一般防守是无虞的,面对陈友谅这样排山倒海的攻势,就显得势单力孤了。
陈友谅大军来得突然,攻得猛烈,太平城下,战鼓声、呐喊声不绝于耳,夜空被无数火把烧红了。陈友谅和张定边骑马立于城东南隅,看着他的部队攻城。太平城就在长江边上。
陈友谅军以大船靠近城垣下,在船尾架起云梯,士兵攀援呐喊而上。
陈友谅举起鞭子扬言,攻下太平,就报了池州之仇。这太平府是朱元璋金陵上游的门户,门户破则堂危。
张定边说:“可惜呀,这样一座重要城市,朱元璋只用花云三千兵马守城。这是天助我也。”
最先告急的是东南城,敌人的攻势十分凌厉,先用土炮炸开豁口,继而驱动大军猛攻,花云带着守城士兵拼杀,格斗,愈战愈勇,连续砍倒许多敌人。
这时知府许瑗和副将朱文逊都来了,许瑗说:“北城也快守不住了,怎么办?”
花云给他们鼓气,等待援军来解围。
朱文逊却不乐观,金陵就是有救兵来也来不及了,贼势太众。他们很难支撑几天。
花云说只有决心一死,与城共存亡了。他想了想,决定自己带兵在这儿顶着,让朱文逊护着许知府、王鼎院判火速出城,没有必要都搭上性命。
许瑗却不愿逃生,丢失太平府,他这知府岂有脸面独生?说罢从地上拾起一把刀也参加了搏斗。但他本是文人,年纪又大,不上几个回合便被敌兵砍死,花云来救时,为时已晚。
东城火起,敌兵已打开城门涌入,百姓纷纷逃难。
花云的妻子郜氏和奶娘孙氏抱着三岁的儿子随着难民向南城奔来,郜氏一眼看到了写有“花”字的帅旗,花云妻子扯着奶娘的手,不顾一切地向那里奔去,一路呼喊着:“花云——”
花云正与五六个敌兵拼杀,猛听妻子叫他,蓦然回首,大声喊着,叫她快出城。
郜氏未及出城,已有一群敌兵围上来,狼哭鬼号地叫着“抓美人”。花云妻子吓得不知所措。
花云企图过来救,敌将张定边已登上城墙,挽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出,花云中箭倒地,头抬了抬,似乎想对妻子说什么,却没说出口,胸口血流如注死去。花云的孩子吓得大哭不止。
花云妻郜氏眼看自己要被人捉住,为不受辱,她向孙氏大喊:“我随花云去了,好好抚养我的孩子,我在九泉下也感恩了。”
孙氏凄厉地大叫:“夫人!”想上去拦阻。
花云妻子已跃上城垣,一纵身,跳入浩浩长江。孙氏抱着孩子拼命跑,钻入人群。
陈友谅骑马入城,身后有一顶大轿,里面坐的是达兰。她不时地掀开帘子看看,但见城中四处起火,大兵正在抢劫民宅,大包小裹,公然与土匪无异,陈友谅却不闻不问。
张定边过来问他还是老规矩吗?
“老规矩。”陈友谅说,“你不让兵士得点油水,谁肯卖命。何况满城百姓都是追随朱元璋的叛民,都是有罪的。”
张定边趁机劝进,既占了太平,更是声势浩大了,主公已拥有湖广、江西,这时不称帝,就有违民心了。这话说到陈友谅心里去了,皇帝玉玺他都珍藏好几年了。
陈友谅阴阳怪气地说:“还有一个想当皇帝的老东西在采石矶呀。”
张定边会意,知道是指徐寿辉那个老朽。张定边说他有办法,明天就启程去采石矶,打下太平,下一步是不是攻金陵,总得向徐寿辉禀告一声啊。
他说话时挤眉弄眼,那“禀告”的后面含意,陈友谅一清二楚,只是不说出来,由着张定边去做就是了。
陈友谅说:“你去准备吧,要干净利索。”
张定边再三让汉王殿下放心,这事他和张必先一定办得滴水不漏,事成之后,有罪名他顶着,汉王手上反正不沾血腥。
陈友谅许愿事成后封他为太尉。交易就做成了。
陈友谅的军队连普通逃难百姓也不放过,全都拦截下来,驱赶到大船上。陈友谅早发过话了,男的强壮劳力强行充实军队,当民夫,年轻女子拉回武昌分给士兵淫乐享用。
孙氏与花云的孩子也挤在人丛中。
士兵们不明白弄这些男男女女干什么。
一个千户说:“干什么?男的去当苦役,修城,女的分给弟兄们玩。”这一说,船上的士兵淫笑起来,高声欢呼。
花云的孩子突然大哭起来,孙氏怎么哄也哄不好。
一个士兵过来吼叫:“号什么丧,再号,扔江里喂鱼吃。”这一吓孩子更哭得厉害了。孙氏拍哄着孩子:“不怕,不哭,人家是跟你说着玩的……”
孩子仍是哭个不住,千户过来了:“你这个号丧的丧门星,你别给大伙带来灾呀!”他从孙氏怀中夺过孩子。孙氏大惊扑上去夺:“老总啊,我哄他不哭不行吗?”
千户狞笑着说:“到龙王爷那里哭去吧。”一举手,咚的一声把孩子扔入江中。众人敢怒而不敢言,孙氏惨叫一声“孩子”,也一头扑入水中。
大浪起伏的江中,花云的孩子挣扎着。
孙氏从水里浮起来,挣扎着四望,她看见了孩子在浪中忽隐忽现,她手刨脚蹬地靠近了孩子,抓住他一只胳膊,孩子死命地抱住孙氏的腰,这一来两个人又向下沉了。孙氏拼命挣扎着,在她已经绝望时,对孩子说:“这是命啊。”又仰天大叫:“花将军、夫人,对不起你们了,你们在天之灵,怎么不保佑你们的儿子呀?”
正巧这时从上游漂下一块门板来,孙氏伸手拉住,先把孩子放到门板上,自己推着门板缓缓沿江河漂流而去。
大江浩瀚,浪卷起千堆雪,在这茫茫水中,一块木板上载着两个小黑点仿佛漂到了天的尽头。
大平府失陷令朱元璋痛惜不已,特别是又损失了花云这样的良将。他虽出兵去驰援太平,但费聚的船队距太平还有三十里的时候,就看到太平府城门上换了陈友谅的旗帜,只得无功而返。
于是朱元璋召集文武官员开重要会议。
朱元璋首先分析局势,承认陈友谅贼势猖獗,占了太平,花云、朱文逊、许瑗、王鼎全部战死,陈友谅就要在采石矶称帝了,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这是心腹之患。原以为攻下安庆,池州一战伤了他的元气,不料他反变本加厉了。他问各位有何良策?
人们先去看李善长,又去看刘基。刘基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毫无表情。
冯国用显得消极,他认为现在贼势大张,我们无力与其争锋,不如用权宜之计,对其称臣。
汤和的络腮胡子气得乍了起来,他怒目吼道:“向陈矮子称臣?这是惑乱军心!”
冯国用来了个反唇相讥,现在不也对大宋的小明王称臣吗?陈矮子不过是个子矮,而小明王韩林儿才是个放牛娃,既可向放牛娃称臣,就不在乎向陈矮子称臣,这是保全实力的良策。
徐达不赞成未曾交战先投降,未免太窝囊了。这与对小明王称臣不一样,那不是打败了,而是自愿。
李善长说:“金陵临水,陈友谅的战船高大,攻城便捷,我们可退守钟山,放弃金陵。”他虽没说投降,也是退避三舍,上下一片悲观论调。
朱元璋扭头去看刘基,刘基闭目不语,朱元璋说:“刘先生有何高见?”
刘基仍未睁开眼,他为什么不睁开眼?不忍心看着一朝文武在这儿喊投降。
宋濂与章溢邻座,二人窃笑。
这时有人来报,花云家的奶娘抱着孩子来见主公了。
朱元璋站了起来,兴奋无比:“快抱来见我!”
孙氏抱孩子上来,立刻哭倒在地,说:“花将军只有这根独苗,上天有眼,大难不死,望我主善待他。”
朱元璋眼含热泪走下台阶,抱起孩子,回到座位,说:“你们看,虎头虎脑,十几年后又是一个花云!这是将门虎种,我给起个名字吧,就叫花炜。炜是光明之义,他的父亲就是光昭日月的君子,伯温先生想想气壮山河的花云,还不敢睁眼睛吗?”
刘基果然睁开了双眼,抱过花炜,说:“面对猛将花云,我敢睁圆双目。我以为,轻言投降者,当立斩不赦,军心摇动,能取胜也胜不了。”
李善长忙说:“伯温之言很对,那就议一议抗敌办法吧。”
刘基慨然说,天道后举者胜,取威制敌以成王业。大敌当前不可先挫自家锐气,不可畏敌如虎。
冯国用颇为不悦地说:“我想的是退敌之策,我虽主降,也不是真降,权宜之计罢了。”
刘基力陈自己的见解,认为骄兵必败,陈友谅正是骄兵,他架空徐寿辉自己称王,既是骄的标志,又是不得人心之举,我认为可用诱敌深入之法。
常遇春主张先夺回太平以雪耻。
朱元璋认为,陈友谅得了太平,刚刚新筑堡垒,新挖了壕堑,我们很难取胜。
徐达说,主公可统大军亲征,必然威风八面,令敌丧胆。
刘基冷笑,打仗不是吓唬人。主公出战就能吓退了强敌?除非那敌人是纸糊的。
这话引起了一片笑声。
费聚火了,有什么好笑的?他刘伯温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巧,打仗还不得我们武将冲锋陷阵。
朱元璋打圆场说:“不要争了,文武好比左右手,缺一不可。没听说吗,兵书上讲,当年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都尊崇伯温先生,你们再无礼,我可不客气了。”
众将不服也不敢再顶撞。
刘基说:“最怕的是陈友谅与张士诚联手夹攻我们,而现在有可能出现这种局面。”
“很对,”朱元璋说,“必须抢在他们联合之前,打击一个,震住一个。”
刘基笑吟吟地建议可先令胡大海出兵,出其不意地直捣陈友谅江西门户信州,牵制他的兵力。既然贼兵声势浩大,难以力取,他想再一次用反间计,诱陈友谅上套。
李善长嬉笑道,利用邹林杀了一个赵普胜了,陈友谅再傻也不会再上当了吧?
刘基说:“那也难说。他也像你这么想,就必然再次中计。”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73节 下令改建江东桥

太平一仗的得手,膨胀了陈友谅的野心,他再也不能满足于当王爷,再也不能容忍他上头有个草包太上皇了。他从太平匆匆赶往采石矶的五通庙,要在那里定乾坤。这是因为他在太平城里找一个自称半仙的人测了一卦,说他的大运鸿运在五通庙。五通是暗指阴阳五行,说他的运势与金木水火土并行。陈友谅别提有多高兴了,当即带着达兰赶往五通庙,那也是他与徐寿辉作个了结的地方。
这天早上,天色阴霾,乌云盖顶,江风凄厉,卷起小山样的波涛,涛声震耳,泊在五通庙水域的舟船剧烈地摇荡着。此时陈友谅藏在庙里,张定边、张必先带众将领站在江边迎接徐寿辉的到来。最大、最华丽的旗上仍然大书着“徐”字,与往日无异,但江边阴惨惨的气氛让人深感不安。
不一会儿,一艘同样挂有“徐”字的豪华大船渐渐泊岸,张定边等人上前迎接。
徐寿辉在众侍从簇拥下走下船来,毫无察觉,还东张西望地问张定边,汉王在哪里?
张定边用手一指:“你看,他在那儿。”
徐寿辉扭头顺他手指方向望去,这时有四个武士出其不意地冲上来,抡起大铁锤,几下子就把徐寿辉打得脑浆崩裂,倒在了地上。徐寿辉的侍从有试图反击的,也立刻遭了毒手。
张必先杀气腾腾地对众人说:“大家不要动,我奉上天之命,只诛杀首逆徐寿辉,与他人无关。”
这时在五通庙前竖起了早已准备好的黄龙旗,大书“陈”字。那里响起一片欢呼声。
五通庙本不是香火很盛的庙宇,但这一天却是人声鼎沸,军人为主,间或有几个看热闹的老百姓。
陈友谅亲自来看布置登极大典的地方。
张必先说,临时以五通庙为登极大典行宫,无论如何匆忙了些,在安庆、武昌也会好些。
陈友谅却坚信测卦人的话,认为五通最为吉利。五通,可说是金木水火土的五行;五通,也可说是直贯东西南北中。五通庙,这是天赐的登极地。
张定边说:“既然我主认为吉利,再好不过了,早登极早发号施令,早定天下。”
张必先说:“只是太匆促,礼仪、规章都来不及草拟。”
“事后再补。”陈友谅说,有皇帝,有丞相、太尉,有皇后、太子就齐了。他随口封张必先当丞相,张定边为太尉,邹普胜为大将,别的官一时想不全,说过几天再封。
二人都说:“谢皇上大恩。”
陈友谅说:“今天还不是皇帝呢,四天后才是黄道吉日呀。”
张必先问:“皇后还在沔阳老家吧,接,已来不及了,先封吧。”陈友谅皱眉不语。
张定边说:“我主是不是有意封达兰王妃为后啊?”
陈友谅说:“不行吗?何必非封那个黄脸婆?”
“行,当然行。”张必先说,“只是恐有非议,何况皇上的长子陈理已经快成年了,立不立他为太子?”
“立他为太子可以,”陈友谅说,“皇后断然不能是他娘,她还在家侍奉公婆呢,哪里懂得怎样当皇后?”
张定边向张必先窃笑,知道他早已在达兰面前许愿了。
采石矶的皇帝行宫就在五通庙的配殿,达兰很不乐意与那些残肢断臂、裸露着黄泥稻草的泥像为伍,她说害怕。幸好她出的主意被陈友谅欣然采纳,既然皇帝登极,不可无画像,她建议把画师李醒芳请来。其实达兰是想见李醒芳,打发难挨的光阴。
于是几经周折,李醒芳来到了五通庙,达兰几乎要欢呼雀跃了。
陈友谅在正殿里与丞相、太尉们忙着大典的礼仪安排,达兰便要李醒芳为她画一张弹琵琶的像。
达兰在泥像前弹着琵琶,墙壁上挂着李醒芳为她画的画像。此时李醒芳正在为她画弹奏的像。
李醒芳说:“听说你家汉王要称帝当皇上了?”
达兰说:“明天是正日子。”
李醒芳说,再见她就不容易了,她是娘娘了,宫禁森严,不知有多少宫女、太监簇拥着。
达兰说她本意并不希望过这种日子。陈友谅对她挺真心的,他有元配夫人,却越过她封自己为后,大臣们纷纷起来反对,可陈友谅通通把他们骂了回去,再有敢谏的,他就要开杀戒了。
李醒芳说:“那我得祝贺娘娘了。”
达兰显得有几分悒郁,过去听说书人讲过,宫里很闷,不能自由出入,若真那样,不如不当皇后。
李醒芳的话里含有几分讥讽意味,他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母仪天下的皇后,岂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
达兰说:“那今后你进宫画画也不容易了吗?”这话里明显地流露着爱慕的情愫。
李醒芳说:“我不能一辈子给娘娘作画呀,我总该干点什么呀。”
达兰说:“画画多给你银子就是了嘛。”
李醒芳说:“你也要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吗?”
达兰说:“对不起,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你若真的不能常来见我,我更寂寞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你是他惟一准许我见的男子,这都因为你会画画。”
李醒芳说:“进了皇宫,后宫里有的是太监、宫女,不会寂寞的。”
“你挖苦我?”她放下琵琶,有点生气了。
这时陈友谅进来了,一进门就大叫:“画师来了吗?快给我画像,明天登极要用。”李醒芳忙站了起来。
达兰说:“他来半天了,闲着没事,又给我画了一张弹琵琶的像。”
陈友谅看了一眼,依然是“像,很像”。他走到里间,很快换上了皇帝的袍服和平天冠,坐到了椅子上。
外面起风了,风刮得门窗砰砰乱响。达兰走过去关好窗户说:“起风了,云也越堆越厚,可别搅了明天的好日子呀。”
陈友谅说:“你放心,我洪福齐天。”
铜钱大的雨点开始敲打窗户,不一会天上雷鸣电闪起来,雨越下越大。
正在静坐供李醒芳作画的陈友谅沉不住气了,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瓢泼大雨犯愁了,心情顿时变得很恶劣,烦躁不安起来。
达兰说:“改个日子吧,这大雨,天亮肯定停不下来。”
陈友谅说:“下刀子也照常登极,之后我还要率师东下去打朱元璋呢,拿下金陵,我给你盖一个最豪华的宫殿……”
朱元璋料定陈友谅五通庙称帝后必尽起水陆舟师来犯金陵,他与刘伯温商议,要再用一回反间计。他们估计,陈友谅上过一回当,误杀了双刀赵,他做梦也不会相信,朱元璋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重复使用同一手段,朱元璋恰恰利用他这一错觉。
康茂才过去与陈友谅有多年交情,他被朱元璋请来,已猜到了七分。
朱元璋、李善长、刘基三人正式接见水师大将康茂才,显得很隆重。宽腮大胡子的康茂才一进来,朱元璋便问:“大战在即,你知道找你来什么事吗?”
康茂才说:“我想是让我去赚陈友谅。”
朱元璋目视刘基一笑,刘基问:“他会上当吗?”
“会。”康茂才说,“陈友谅这人毫无计谋。我过去又与他友善,我若说我做他内应,他必信无疑。前不久他还从安庆来信约我为内应呢。”
朱元璋说:“你写信托可靠人送到采石矶去,约他在江东桥会合。”
康茂才答应下来,康茂才家里有个看门老人,从前侍奉过陈友谅,因忠厚老实,很受陈友谅信赖,派他带信前往,必有成功把握。
朱元璋同意派这老头当信差前往。
陈友谅一见这老头来,很亲热地招待他,问他来干什么,他说受康将军之托来送信,随着呈上了康茂才的密信。康茂才约作内应,说他守的江东桥不过是快朽烂的木桥,届时陈友谅巨舰可直冲木桥杀入朱元璋水寨,能一举成功。
陈友谅丝毫不疑,款待了老翁,且规定了暗号,到时候喊“老康”为号。
这边朱元璋下令改建江东桥。
江东桥本是一座木桥,此时李善长正督俞通海、廖永忠等人拆桥。李善长限定拆桥、建桥要在一夜间完成,这谈何容易。
廖永忠不明白拆木桥建石桥是为什么?
李善长说:陈友谅到此,船再硬也不敢撞击石桥逃生啊。
廖永忠这才明白了。
朱元璋、刘基带了一大批将帅过来了。
刘基感慨地说:“我们的诱敌之计并不高明,陈友谅居然没有识破,这就因为他是骄兵。”
朱元璋命令身后的冯国胜、常遇春二位率帐前五翼兵三万人马埋伏在石灰山侧。又令徐达带兵守南门,杨景驻兵大胜港,张德胜、吴良统师出龙江关外,朱元璋坐镇在卢龙山,约定到时候若见他那里举红旗,是报敌兵至;举黄旗,便起伏兵截杀。
将领都说:“遵命。”
刘基说:“陈友谅丢盔卸甲之日到了。”
陈友谅竟未识破朱元璋的计谋,仍按原计划督水陆舟师沿江汹汹而来。陈友谅坐在指挥船上,到了大胜港,河道很窄,船速放缓,张定边对陈友谅说,大胜港水道过窄,只能同时通过三条船,太危险。
陈友谅一看,也怕中埋伏,马上命令水师退出大江,用大船冲击江东桥,从那里过,康茂才在那里接应呢。
张定边立即传令调铁甲大船冲江东桥,打开通路。
一夜间已变成坚固石桥的江东桥静悄悄地卧于江中,像条巨蟒。
陈友谅的先头船只扯满帆向江东桥撞去,只听轰隆隆几声巨响,几条船全解体了,进水的船开始下沉,士兵纷纷落水。
陈友谅大惊:“不是木桥吗?怎么变成石头的了?康茂才呢?见到他了吗?”
张定边说:“没有康茂才的影子。”
陈友谅站到船头直着嗓子高叫:“老康,老康!你在哪儿呀?”没有回音。陈友谅这才大梦初醒,说:“可恨康茂才骗我!”他急令回船,在龙湾靠岸,令水师上岸立栅为营,叫陆路军队马上过来接应。
张定边挥舞着旗子,指挥船队迅速撤出。
可惜为时已晚,陈友谅军已陷入朱元璋张着的巨大网中,他尚且不知。
此时朱元璋正冒着酷暑站在卢龙山上督战,一把巨大的青伞罩在他头上,前面大旗上有八个大字特别醒目:吊民伐罪,纳顺招降。刘基、吴良、郭英立于身边。太阳如火,酷热难当。
侍者吃力地从山下弄了水来,郭英对朱元璋说:“洗洗脸凉快一下吧,天太热了。”
朱元璋回眸众人,人人汗下如雨,士兵伏在骄阳下,更像烤焦了一般难耐。朱元璋下令把伞收起来。
侍者收了伞,朱元璋也暴露在太阳底下,立刻汗出如洗。他叫人把一桶水给兵士送去了,自己忍着饥渴。这情景,被将士们看在眼中,谁不佩服,连刘伯温投向他的目光也是赞许的。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74节 先南后北的策略

太阳底下,石灰山上晒得半焦的灌木和草丛中,全是埋伏的士兵,常遇春、蓝玉也耐着性子等待战机。
远处赤旗终于从卢龙山上升起来了,蓝玉捅了常遇春一下。他们看见,陈友谅的军队已弃船登陆,与陆师合兵,正浩浩荡荡开来。
黄旗升起来了。平地一声雷一样,呐喊声震天动地,冯国胜、常遇春、蓝玉首先从地上跳起来,率部冲下去。
敌将张志雄、梁铉、俞国兴大惊,张志雄几乎傻了,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伏兵啊!
他们慌忙迎战,但常遇春部攻势太猛,陈友谅军支持不住,纷纷后退。
背后又有徐达率兵截住去路,张志雄喊了声:“快上船。”一些兵士刚刚上船,未来得及升帆,朱元璋的水师将领康茂才、廖永忠等早已率舟师左右拦截,飞箭如蝗,许多陈友谅的兵士中箭而亡,跳江的多溺死。
漫山遍野是杀声,满地是死尸,江中也漂着死尸,少数敌船望风而逃。
陈友谅正着急时,张定边坐了小舟过来,呼喊着:“陛下,不好了,张志雄、梁铉、俞国兴全投敌了,百余艘战舰也落入敌手。快下来,朱元璋杀过来了。再不走,性命难保了。”
陈友谅说:“小船怎么能行?还是你上这混江龙上来吧。”
张定边说大船掉头不便,目标又大,不如小舟灵活。陈友谅无奈,刚下到小舟中,急忙又爬上大船,跑下底舱,拖着惊慌失措的达兰出来,这时廖永忠的水师已围上来了。
幸好张定边亲自执桨,划着小船,绕开主江道,从芦苇丛中钻走了。
朱元璋站在“吊民伐罪,纳顺招降”大旗下高兴地看着眼前水、陆战场的厮杀,对刘基说:“如无先生闭着眼睛的举动,没有今日大捷了。”
刘基说:“有人出主意,得有人听才行。还是主公英明,能够决断。你看,号称不可一世的陈友谅,不是一瞬间土崩瓦解了吗?”
朱元璋正要说话,胡惟庸过来了,报告说新降的张志雄说,安庆之兵这次全叫陈友谅带来了,安庆只有一千守卒,是一座空城。
“这真是良机呀。”朱元璋说,“我意马上派蓝玉率轻骑进占安庆,命徐达、冯国胜、常遇春尽行追击,不给陈友谅以喘息之机。”
胡惟庸说:“我已擅自做主,令徐、常等将军做追击准备了,只等一声令下了。”
朱元璋不无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我若是不这么下令呢?你可有越权、擅专之罪了。”
胡惟庸从容不迫地说,主公如果想不到轻取安庆,那不是有悖常理了吗?
朱元璋不但没怪罪他,反而笑了。他们对话时,朱元璋一直有几分惊疑地盯着胡惟庸看,又是佩服,又有点讨厌。
刘基问:“他是谁呀,如此斗胆?”
朱元璋说:“忘了宁国之行了?他就是把宁国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县令胡惟庸啊!我把他调回来,当了都事了。”都事与县令同级,还是七品,但地位显赫。
胡惟庸向刘基点头示意:“今后请先生多多教诲。”
刘基说,峻法严刑治民他很欣赏,但剥皮的恐怖做法,不敢恭维。
胡惟庸强调矫枉必过正,世风正过来,即可废止,这也是权宜之计。
胡惟庸走后,刘基对朱元璋说:“明公看样子很赏识胡惟庸。”
“你不也一样吗?”朱元璋说,“宁国之行,我们合演的一出戏,不是很成功吗?”
刘基说,这人很聪明,或者说是过于聪明。这话隐含着复杂的含意。
朱元璋问他是什么意思?
刘基说:“我听说他很会烧河豚,并且舍命为李善长尝毒,这才逐渐被提拔起来的。”
朱元璋哈哈笑道:“会做官又会烧河豚,又有什么不好呢?”
刘基见朱元璋听不进去,便不再多言。
朱元璋先南后北的策略已经旗开得胜,趁陈友谅新败,他本人换上了龙骧巨舰,主桅上依然高挑着“吊民伐罪,纳顺招降”的大纛,率雄师乘风溯江而上,直向安庆进发。这天,只见几万只白翼水鸟围着朱元璋的坐船鸣叫,久久不肯离去,朱元璋以为怪异,刘伯温说这是吉庆之象。朱元璋便叫士兵拿了粟米向空中抛洒,那些有灵性的水鸟竟然在空中啄食粟粒,不待粟粒落于江中便衔到口中,它们上下翻飞,如天女散花一样,朱元璋一直仰头看着它们。
陈友谅已成惊弓之鸟,固守安庆不敢出战。朱元璋命徐达以陆师为疑兵迷惑陈友谅,令廖永忠、张志雄率水师攻击陈友谅水寨,破舟船八十余艘,一举攻入安庆。大军追到小孤山,陈友谅率残部逃回武昌,朱元璋洋洋得意地进了九江城,临时以原来的知府衙门为平章府。
胡惟庸今天值班,早早来到了鄱阳湖畔的营帐。
胡惟庸进来时,见屋中无人,案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屋中央有一盆炭火,烧得正旺。
胡惟庸便在房中等。从这里望出去,可见鄱阳湖一角,湖上风大,狂涛万丈,白浪掀天,这是一年岁尾的寒冷时节,天空飘洒着雪花。
胡惟庸无意中看到了一幅女人画像,压在一叠公文下,他抽出来一看,是一幅美人图,正是他给朱元璋的达兰画像。不知什么时候,朱元璋在空白处题了一行字:何日得睹芳颜,于愿足矣。
胡惟庸脸上露出惊喜,看起来自己并未猜错,朱元璋既不是克己复礼不近女色的圣人,也不是因守清规而疏于情感的准和尚。他下决心,非替朱元璋把达兰弄到手不可,这是比什么都来得快捷的投注。论才学,他不缺;论计谋,他不少;但比起美人来,也许只有江山可与之媲美,别的都不在话下。
胡惟庸若有所思地将达兰画像又放回了原处。
一阵脚步声传来,胡惟庸退到门口,谦恭地站好,朱元璋跺跺脚上的雪进来了,抑制不住兴奋地说:“好大的雪,明年当是个丰年,瑞雪兆丰年,鄱阳湖上下这么大的雪,不多见啊。”忽见胡惟庸立在那里,问:“是你?有好消息吧?这几天真是捷报频传啊。”
胡惟庸说,大军攻到小孤山,陈友谅部将傅友德、丁普郎投降了。
“傅友德?是傅友文的哥哥吗?”朱元璋问。
“正是。”胡惟庸说:“主公不是特地让傅友文从镇江赶来,写信去劝降他哥哥了吗?果然奏效。”
朱元璋说:“可惜让陈友谅跑了。听说他带了达兰坐小船得以逃脱。我原以为这次必能俘获陈友谅呢。”
胡惟庸善解人意地说,抓到陈友谅尚在其次。只是达兰跑了可惜。可惜达兰这样的美人,跟了陈友谅这么一个獐头鼠目的人,会有什么好结果!
朱元璋一下子把心底的话说露了馅:陈友谅对她不薄啊,不是没有封元配,反倒封了她为皇后吗?
胡惟庸言外有意地说,封皇后,也是短命的,带伪字的;跟上明主,封正牌的也不是什么难事。正牌的不是明显地指他朱元璋吗?
朱元璋心里很舒服,正要说什么,杨宪进来了。朱元璋问他有什么军情吗?
杨宪报告,常将军已乘胜攻下南康、黄州、广济、兴国,陈友谅的江西行省丞相胡廷瑞来投降了。
朱元璋说:“快请,这胡廷瑞也是一方豪杰呀。快,请到客厅去。”
胡廷瑞与其说是将军更像个儒士,举止文雅,谈吐斯文,也没穿戎装。他坐下后,说:“在下代表江西平章祝宗前来见明公,愿举江西而报效。”
朱元璋说:“足下深明大义,真是百姓的大恩人,如果用兵攻伐江西,不知兵祸要涂炭多少百姓,我不会亏待你的。”
胡廷瑞看了一眼不苟言笑的刘基,说:“不过,我们有个要求,不好意思说出口。”
朱元璋道:“但说无妨。”
胡廷瑞道:“江西上上下下的人相处久了,不想分开。我们投效后,不知可否仍各安其位?”这当然是不拆散的意思。不拆帮,恰恰是朱元璋忌讳的。
朱元璋皱起眉头,沉吟着,脸上明显是不快的表情。一见朱元璋有拒绝的可能,刘基表面上不动声色,脚却在桌子底下踢朱元璋,示意他别因小失大。
朱元璋这才醒过腔来说:“好哇,这没什么,只要足下肯使江西免遭干戈,我朱元璋什么都不计较。”
胡廷瑞大喜过望,说:“那太谢谢主公了。我们欢迎明公即去洪都,见见大家。”
朱元璋说:“好,好。”
胡廷瑞又问,不知明公会派哪位大将去镇守洪都。
朱元璋说:“就近派邓愈就行了,可任他为江西省参政,在南昌留守;知府呢,派叶琛去。”
胡廷瑞有感于朱元璋的仗义,他沉吟着,说:“有一件事,我不能瞒着明公。江西平章祝宗和我外甥康泰本意是不想投降的,经我百般劝说,才勉强首肯,但我终究不放心。所以把这事说出来,明公有个预防为好,省得到时候一旦有事,措手不及。”
朱元璋说:“先生真是诚实君子呀,谢谢你!但愿他们识大体,不再反叛为好。”
刘基不失时机地提醒朱元璋,康泰是有兵权的,留在南昌不利,可派人去传令,叫祝宗、康泰率所部前往湖广,归徐达统一指挥。
朱元璋说:“你看,最终还是不能一点不变地保全江西旧制。”
胡廷瑞说:“主公对我这样好,我不能不把丑话先说在前头,如日后相安无事不是更好吗?”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75节 你蓝玉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

这是一个飘洒着霰雪的冬日,细碎的雪粉像碾碎了的米粉,刷刷拉拉地从天空大把大把地抛洒下来。
斗胆的蓝玉又悄悄溜回了金陵,他是乘朱元璋尚未回来的空当,乘快船顺流东下,回到金陵他的宅子,急忙差人去给郭惠送信,约她在外面一见。
郭惠向张氏说了个谎,坐了轿出了平章衙门。暖轿停在贡院街,郭惠下了轿,披着御寒斗篷仍然觉得冷,她四下张望着。
一个卖饼的走过,她上前问文昌巷在什么地方?
那人向身后一指:“那不是吗?”
郭惠到巷口,立刻有一扇角门开了,蓝玉一把将她拖进了院子。
郭惠笑着说:“好啊,你养外宅!”
蓝玉说这外宅就是她郭惠,郭惠打了他一下。
蓝玉把她拉到室中,地中间生着红红的炭火盆,蓝玉抓住她的双手,呵着气,说:“冻坏了吧?”
“今天格外冷,”她说,“你真是胆大包天!把我弄到这地方来了。”
“我是色胆包天!”蓝玉拥着她坐到火炉前,拿了些瓜子、干果之类给她吃,他倒是想上郭惠那儿去,受过一回惊吓,还敢去吗?
郭惠说:“本来光明正大的事,谁叫你偷偷摸摸的!”
“我不是在信中告诉你了吗?”蓝玉说,“我托姐夫到朱元璋那儿去提亲,叫他一口回绝了。”
郭惠嗑着瓜子,并不把这事看得太重,说:“我还有娘在呢,他朱元璋还到不了支配我的地步,你干吗不去找我娘啊?”
蓝玉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归你娘管,我可是归朱元璋管啊,生杀大权都在他手里操着,我敢越过他去吗?”
郭惠说蓝玉这次夺回安庆,又立了大功,说不定朱元璋能回心转意。
蓝玉摇摇头:“没有用的,他把话说绝了。”
“他到底是哪一点看不上你呢?”郭惠说,“你蓝玉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呀!”
蓝玉说:“他倒也不是因为我蓝玉不好。”
“那是为什么?”
蓝玉鼓起勇气反问:“你父亲临终前把你许配过什么人吗?这事你知道吗?”
郭惠惊得瞪大了眼睛,随即笑得前仰后合,她说:“这是谁编排出来的?有这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蓝玉告诉她,这是朱元璋亲口对他说的,说谁都不知道,是她父亲临死时交代的。
“胡说,”郭惠说,“爹咽气时我一直在,我怎么不知道?”
蓝玉说:“会不会是头几天你不在时,你父亲写的遗嘱?”
“不可能。”郭惠说,“真有这事,我娘也不会一直瞒到今天。”朱元璋想要干什么呢?
是啊,如果她父亲真有关于郭惠终身大事的遗嘱,第一个该告诉的应当是她娘,而不是朱元璋。退一步说,就算是没来得及告诉娘,他朱元璋有什么必要长期隐瞒呢?如果是子虚乌有,他朱元璋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蓝玉断言,若真的没这事,那只有一种可能了,他自己打算娶郭惠,她不是说他看她的时候眼神和从前不大一样吗?
郭惠说:“我才不嫁他,我们姐妹干吗非嫁他朱元璋一个人?看上他的招风耳朵了,还是饭勺子下巴了?”
蓝玉大笑起来,他问:“假如朱元璋向你娘提亲,要娶你,你娘会不会答应?”
郭惠偏头认真地想了一下,说:“能答应。”
“这不是完了吗?”蓝玉泄气地问,“为什么?”
郭惠说:“有一回娘跟我说,她听一个术士说,朱元璋是帝王之相,日后定会登九五之尊,她就动心了。”
“她已经有一个女儿嫁给朱元璋了呀!”蓝玉找理由说,“就是朱元璋真有皇帝命,你姐姐也就可以当皇后了呀!何必再搭上一个女儿?”
郭惠说:“我姐姐毕竟是娘的养女呀,她说过,隔层肚皮总归不一样。”
蓝玉更失望了,张氏这话也很合乎一般妇道人家的心态。
蓝玉说:“你越说我心越凉了。”
郭惠问:“那你想怎么办?”
蓝玉说朱元璋这一手真狠,他不让蓝玉娶郭惠,又给他指定了一个姑娘,是镇江知府傅友文的女儿。
郭惠怔了一下,旋即口是心非地说:“那多好啊,你还犹豫什么?”
“你何必这么刺我!”蓝玉说,“我对你的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若是想结这门亲事,早去下聘礼了,我姐姐把聘金早早备下了,我借口打仗分不开身,一直拖着呢。”
郭惠说:“拖下去不是办法。看来,我们两个今生没缘,你别苦苦地等我了。”说到这里伤心地落了泪。蓝玉心疼地拥她入怀,说:“海可枯石可烂,我对你的心不变,大不了咱们私奔。”
郭惠的眼一亮,直视着他问:“你不是说着玩的吧?我可敢私奔,眉头都不皱一下,顶多舍不得我娘,但日后平静了,我还能把娘接出来,你就不行了。”
蓝玉叫她将了一军,怔住了。男欢女爱时最容易出口的就是“海枯石烂心不变”或“大不了私奔”的话。对常人可以,对有着荣华富贵和锦绣前程的蓝玉来说,这话是儿戏吗?为了一个女人,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值得吗?当然他犹豫不等于他不爱郭惠,鱼和熊掌得兼不是更好吗?
蓝玉瞬间的表情令郭惠很伤心,她说:“我可不敢逼你,让你私奔。你有锦绣前程啊,现在已经是大将军的副将了,将来封侯拜相都是有可能的,倘你为了一个女人把这一切都断送了,你舍得吗?”
郭惠倒是把话说白了,把蓝玉肚子里深藏不露的话全抖出来了,这也未尝不是她的激将法,也隐含着不屑。
蓝玉转弯道:“我是极而言之罢了。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会走这步棋?”他说他希望有更好的万全之策,私奔不是不行,是最后的抉择。
会说的不如会听的,郭惠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并不是因为天寒,她在发抖,是心在颤抖。
郭惠苦笑了,看看窗外,说:“雪停了,你帮我叫一顶轿,我得回去了。”
“忙什么,天还早啊。”蓝玉挽留她。
郭惠说:“自从上次出了那回事,可能朱元璋对我娘说了什么,我娘对我看得可紧了,一会儿不见都要找。”
蓝玉说:“我是探明朱元璋还在九江,才偷偷回来的,你又不给我面子。”
郭惠说:“我不是来了吗?”
“可你着急要走啊!”蓝玉央求说:“你别走了,在我这儿陪我一夜吧。”
“你说什么?”郭惠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郭惠是有心嫁你,但苟且的事我不干,也请你放尊重一些。”
蓝玉如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清醒了不少,他说:“对不起,我昏了头了。”不知是悔过还是难过,他眼里汪着泪。
郭惠又心软了,口不对心地劝他说:“你不要因为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自毁前程。你本来可以位居公侯,到最后沦为平民百姓,我也会一辈子不安的,那有什么乐趣?”
蓝玉渐渐动摇了,他问:“这么说,你也不再等我了?”
“是呀,”郭惠忍痛说,“你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虽未下定,是你的主子朱元璋指婚,那比父母之命更不能违拗,这道理还用我说吗?”
她多么希望蓝玉说几句掏心的话给她呀,哪怕是“海枯石烂”那样的官样文章也好啊。然而蓝玉什么也没说。郭惠向门外走去,她觉得双脚像踩在棉花上,身子发飘,心也像追逐着飞舞的雪花一样居无定所了。
一直呆愣着的蓝玉如梦初醒,追上来说:“我用我的轿子送你。”
“人多嘴杂,”她说,“我怕招摇,还是帮我叫一顶吧,车也行。”
蓝玉点了点头。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76节 她也做不了朱元璋的主

郭惠回家后,整整哭了一天,茶饭不思,丫环晓月怎么劝也不行,只好去报告马秀英,请她来劝。
外面风嘶雪吼,白茫茫一片。
郭惠望着窗外的风雪暗自流泪。
马秀英和晓月走到门外,马秀英侧耳听听,屋里面有嘤嘤哭泣声。晓月悄声说:“她昨天外出了,回来就锁了门,谁也不见,也不吃饭。”
马秀英说:“娘也着急了,叫我来劝她。”她轻轻地叩门:“惠妹,你开开门。”
里面没有回应。马秀英再敲,郭惠在里面说:“天这么冷,我睡下了。”
马秀英说:“冷才挤到一起睡呀!你小时候不总爱钻到我被窝里取暖吗?”
静了片刻,郭惠开了门,马秀英见她也没梳洗打扮,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马秀英吩咐晓月去找金菊,去给她们弄点清淡饭菜来,说她也好几顿没吃了,饿了。
晓月应声离去。郭惠有些诧异地望着马秀英,问:“姐姐为什么几顿不吃饭啊?”
马秀英说:“妹妹躲在屋子里绝食哭泣,我咽得下去吗?你这丫头不懂事,娘跟着操心也好几顿水米没沾了。”
郭惠坐到妆台前拢着散乱的头发,说:“你们真是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马秀英用脸盆盛水,绞了手巾把,帮她擦了脸,又站在她身后帮她梳头,马秀英说:“自从你长大了,好久不来找姐姐梳头了,小时候梳头我全包了,一天耽误我两个时辰。”
郭惠的眼圈又红了。马秀英说她现在是人大心也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有大事小情,总是跟姐姐讲,现在早忘了姐姐了。
郭惠很不好意思地说:“本来也没什么事好说呀,我可从来没跟姐姐疏远啊。”
头梳好了,金菊、晓月带几个丫环把饭菜也送过来,给火盆里加了炭,出去了。马秀英给郭惠盛了饭,说:“吃吧,我陪你。你看,咸水鸭,栗子烧肉,都是你爱吃的。”
郭惠拿起筷子,只挑了几个饭粒到口中,心里发堵,咽不下去,便又放下,长叹了口气。
马秀英说:“你到底碰上了什么烦心事?不能总憋在心里呀!”
郭惠凄然一笑,说:“咱这样的人家,不愁吃穿,还能有什么烦心事?”
“你说对了,”马秀英说,“去了吃穿,那只有男女之情最叫人牵肠挂肚了,对不对?”她早猜到了必是男欢女爱的事。
郭惠闪了马秀英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
马秀英进一步说:“你悄悄地喜欢上了一个人,是不是?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万一我的力量都达不到,我替你去求你姐夫,在这世上,他够得上一言九鼎了。”
这一说反倒勾起了郭惠心中的委屈,一时撑不住,反倒哇一声哭起来。这令马秀英大为不解,忙放下饭碗,过来安慰她,替她拭泪:“快告诉姐姐,什么大不了的,这样伤心啊?”
“你帮不上忙的。”郭惠抽抽噎噎地说:“姐夫更指望不上,事情就坏在他手里。”
马秀英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说:“这我更得过问了,怎么又把你姐夫扯在中间了呢?”
郭惠扑到马秀英怀中哭起来。
郭惠知道,告诉她也没用,她也做不了朱元璋的主。但向姐姐诉诉衷肠、倒倒肚子里的苦水,毕竟也能痛快一点。
但说了又怎么样?除了令马秀英也心事重重之外,能帮上什么忙?
朱元璋志得意满地坐着他的巨舰,率领水陆舟师返回金陵,浩浩荡荡。
他的座船在几十条兵船夹持围护下顺流而下。山是白的,地是白的,天空是白的,只有大江还是蔚蓝的。
朱元璋兴致特别好,坐在船甲板的巨大伞盖下,慢慢地品着茶,陪他坐着的是郭宁莲,她披着灰鼠皮红色斗篷,十分抢眼。她因为小产身子弱,一直在金陵养病,这一仗接近尾声时她才赶到九江。
望着滔滔大江,朱元璋抚今追昔,发起了英雄之慨:在这条大江上,有过多少英雄折戟沉沙,孙权、刘备、曹操,还有周瑜和大乔、小乔,自己今天又在这条江上重复着古人的征战,江还是这条江,人却是一代代走马灯一样更替了。长江后浪催前浪,几百年后,也许又有一个英雄坐在大船里议论,当年有个叫朱元璋的,与陈友谅争锋,身旁坐着个梁红玉一样的女将,后人会怎么给他定论?
郭宁莲笑答,一句话就行了,胜者王侯败者贼,你如果胜了,后人会说,当年有个大英雄,叫朱元璋,曾创大业建盛世;如果你败了,那你就会被人说,有个贼和尚,行过乞,后来又反叛,不齿于人。
朱元璋说:“你又犯忌!什么贼呀和尚的。幸好我今天心情好。”
郭宁莲不以为然地笑笑。
忽然,看见一条小船插着白旗白幡逆水而来。朱元璋站了起来,皱着眉头差人快去问问,是谁殁了?
胡惟庸急忙跳上舢板船摇过去。
胡惟庸和船上的甲士拼力划桨,很快靠近了那条船。
船上一个年轻人喊:“我是胡三舍,是胡大海的儿子,特来向主公报丧。”
胡惟庸领着一身缟素的胡三舍来到朱元璋坐船上,胡三舍在朱元璋面前跪下大哭。
朱元璋大惊,呼地站起来:“这是怎么了?是谁殁了?你是谁?”
胡三舍哭道:“我是胡大海的儿子,我父亲几天前在金华被降将蒋英害死了。”
朱元璋一阵眩晕,几乎跌倒,幸有郭宁莲、胡惟庸扶住,朱元璋眼中滴下泪来:“这是北天折柱啊,天不助我,夺去我一员大将。”
这绝对是朱元璋的真心话,眼泪也是真的。几年来胡大海几乎一直在马背上征战,所到之处,必有捷报。他生性莽撞,却从来没在打仗方面让朱元璋忧心过,忠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他让李善长传话给朱元璋,虽然朱元璋杀了他的长子胡德济,让他恨朱元璋,但却承诺不会背叛主公。每想起这话,朱元璋都心酸,今天他人去了,朱元璋怎能不落泪痛心!
胡惟庸扶朱元璋坐下,替朱元璋说:“快向主公说说,是怎么回事?”
原来蒋英是胡大海攻下严州时投降的,他甜言蜜语说得好听,胡大海就没有防备他。二月七日那天,他去见胡大海,说请胡大海到八咏楼去观看弓弩比赛,胡大海答应同往,出门刚要上马,蒋英趁他不备,用铁锤打碎了胡大海的头,胡三舍的二哥胡关住也同时被害了。
朱元璋问平叛了没有?又谴责朱文忠是干什么的?
胡三舍禀告,朱将军已经把反叛镇压下去了,捕杀了那个蒋英,报了仇。
朱元璋问:“你是老三?你今年多大了?”
胡三舍说:“我今年十六岁。”
朱元璋痛苦地说:“我对不起胡大海呀,他三个儿子,大儿子胡德济为我所杀,二儿子一起死难,只剩老三了。三舍,你不要再出去征战了。”
胡三舍说:“那我跟着主公吧。”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朱元璋说,“如果你再有个山高水低的,将来我有何脸面去地下见你父亲!你胡家全靠你接续香火了,你在我跟前也有危险。”他转对胡惟庸吩咐:回应天后,找个偏远乡村,替三舍和他娘好好盖一所房子,给他们足够的银子,买几十亩地,安安稳稳过日子。
一听这话,三舍哭了:“主公不要我了?”
“傻孩子!”朱元璋说,“日后我若是有所成,天下太平了,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派人去接你们母子。若是我不成器,垮了,落花流水了,你们母子也不至于受牵连,有一笔钱,有房有地,也可以安然度日了。”
这一席话感动得胡三舍呜呜直哭,胡惟庸也觉心酸,背过身去拭泪。当胡惟庸领走胡三舍后,郭宁莲红着眼圈对朱元璋说:“你方才说得我心里又酸又痛。真怪,有时我觉得你是铁石心肠,有时又比谁都重情义。”
朱元璋长叹一声:“其实人都一样,好人也不全好,坏人也不全坏。或者说,人都是阴阳两面善恶并存的。”
郭宁莲问:“你也一样吗?”
朱元璋说:“概莫能外,我也一样。”
郭宁莲有感于他的诚实,不认识似的打量着他。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77节 邓愈狼狈地打马而去

此时郭惠不哭了,她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向马秀英说明白了。马秀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她往杯里倒水,水溢出来了还在倒,郭惠替她扶正了茶壶,小心地问:“姐姐,你怎么了?”
马秀英淡然一笑,渐渐恢复了常态。她嘱咐郭惠说,朱元璋说她父亲临终前把郭惠许配给人的话,既不要去问姐夫,更不要去问娘,马秀英让她答应自己。
郭惠说:“我怕办不到,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不能问?我不能总蒙在鼓里呀!姐夫能把我怎么着!”
“傻丫头!”马秀英说,“你姐夫是不能把你怎么着,蓝玉可就毁在你手里了!那话,你姐夫只对蓝玉说过,你怎么知道的?不明显是蓝玉告诉你的吗?既然你姐夫决心拆散你们,他又私自回来与你幽会,他丢了前程事小,弄不好性命都不保,你既爱他,就不该害他。”
其实这并不是马秀英制止妹妹声张的最重要的理由,但她明白,只有危及蓝玉这条理由对郭惠有约束力。
郭惠又流出了眼泪,但又说:“不问我姐夫行,我不能不问我娘,我娘真有这么大的事瞒着我不对,我心里话瞒着她,也憋闷。”
马秀英说:“也许遗嘱这件事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但不管怎么说,必定有隐衷,又必定是捅开来对谁都不好,不然有什么必要瞒呢?朱元璋不是说了吗?到你满十八时,就真相大白了,也等不了多久了。”
“我会天天想这事,天天睡不着觉。”郭惠说。
马秀英说:“如果娘不想告诉你这事,你问了她也会否认;如果她什么也不知道,你问了,就会惹出大麻烦,老太太去质问朱元璋,家里乱了营,叫外人看笑话好吗?”
凭直觉郭惠猜十有八九没这回事。她说爹生前对马秀英最好了,连姐姐都不知道影儿,怎么偏偏跟姐夫说?
“男人之间当然又不同。”马秀英只能这样说,“也许,根本没这回事,那就更不该说破了。”
“为什么?”郭惠追问。
马秀英认为,如果是朱元璋编出来的,一定是编给蓝玉听的,无非是叫他死了这份心。不然为什么亲自张罗给他订亲?
“那更怪了,”郭惠说,“蓝玉那么好,也没抱谁孩子下井,怎么惹着姐夫了,必定要把好事给搅黄?”
再往深了想,马秀英也说不清,她劝郭惠别胡思乱想了,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也别叫蓝玉再来了,对她不好,对蓝玉就不是好不好的事了。
郭惠说:“我那天赶他走,太狠心了,话也说得太重,他一定恨我,我连解释几句的机会都没有了。”说到这里她又流泪了。
马秀英倒有另外的看法,一痛才能决绝,不然还得藕断丝连。劝郭惠别再想这些了,蓝玉要想通了,痛痛快快地娶傅知府的千金,又讨得朱元璋的欢心,多好的事情啊。
郭惠说:“姐姐,你叫我好失望。我原以为,你在姐夫面前是最有面子的,他从不把你当一个普通女人看,大事小情都来问问你。你若肯在他面前为我求求情,一定能行,可你是不肯帮我了。”
马秀英的眼神有点呆滞,她的眼前是飞旋的雪花,耳畔是奇怪的杂响。
郭惠说:“姐,你想什么呢?”
想什么?马秀英当然想得更深。她已经想到,朱元璋是要把郭惠留给他自己,那就必须斩断任何伸向郭惠的手。至于为什么不马上名正言顺地娶她?恐怕他也有所顾忌。纳妾,张氏不会甘心情愿,郭惠也不会答应,何况还有马秀英这一关。但假如日后朱元璋称王或登极为帝,那就大不相同了,王妃、贵妃,那是有多少都不为卑贱的。
她能把这些告诉妹妹吗?
马秀英说:“妹妹,你毕竟还小,涉世不深,你不知道,任何人都有他不能的,我也一样,这件事我就帮不上你,也许越帮越乱。真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郭惠茫然地望着更加茫然的马秀英。
胡廷瑞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本来不情愿放弃江西投向朱元璋的外甥康泰,现在更加后悔了。没想到刚刚归顺,朱元璋便食言变脸,令他率部前往陌生的湖广,去听候徐达节制和调遣,他有一种受了愚弄的感觉。这已是草长莺飞的江南三月天了,康泰和祝宗带兵行至女儿港,二人在酒桌上三言五语就对了心思,不谋而合,决定拒绝前往湖广,就地竖起反旗。
布幔把舱门堵得严严的,一丝灯光不透。
舱中,祝宗正和康泰密议。祝宗说:“原来说好的,投降后什么都是原来的样子,现在怎么样,调我们去湖广,归徐达节制,我们就等于解除兵权了。”
康泰更是归罪于舅舅胡廷瑞,说他心软,心猿意马;他说陈友谅成不了大事,可陈友谅毕竟拿我们当回事,江西的事不怎么管。现在好,一夜间,我们成丧家之犬了。
“是呀。”祝宗说,现在朱元璋把他的爱将邓愈派驻南昌来了,我们处处受他监视,不是太窝囊了吗?
“现在反也来得及,”祝宗说,邓愈在洪都城里兵不多,我们可以杀个回马枪,他必定措手不及。
“好。”康泰拍案而起,决定立即召集可靠的将领,马上带兵杀回洪都。
一切布置完毕,才想到所有兵船早已易帜,挂的全是朱元璋的旗。
康泰正发愁来不及筹办自己的旗,部下来报,对面一条很大的商船张挂满帆,亮着灯笼正顺江而下。
这条商船被康泰的部下拦截了。由于外面传来争吵声,祝宗就问出了什么事?
一个小校来报告:“我们拦劫了一条商船。”
祝宗说:“做买卖的拦他干什么?放了。”
康泰却问:“船上装的什么?”
那小校报告:“全是布匹。”
“布匹?”康泰眼一亮,说了声天助我也,命令把布匹都卸下来,扯做旗帜。
那小校说:“全是黑布。”
祝宗皱起眉头,黑布怎么行?
康泰却说,黑布就黑布,做黑旗,当一回黑旗师。
商家和水手们哭丧着脸看着康泰的士兵把一捆捆黑布扛到小船上。
一片裂帛声汇成的声浪有如波涛。士兵们都在江滩上扯布,一面面黑旗陆续张挂到各条兵船上。
当康泰的水师调头杀回洪都时,守卫南昌的邓愈毫无察觉,正高枕无忧地睡大觉呢。
邓愈睡梦中听到号炮声,他坐起来,见窗上红光一闪一闪的,外面传来呐喊声。
邓愈警觉地跳下地穿衣服,一边高叫:“来人!”
进来的侍卫惊慌地说:“邓大人,不好了,康泰反了,又杀回洪都了。”
邓愈强作镇定,叫侍从备马,集合队伍守城。
侍卫刚拉来战马,一个受伤的千户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人,不好了,叛军已经破城了。”
邓愈没想到这么快,他叫了声跟我来!飞身上马,带随从冲出府门。
此时康泰正指挥部队冲进城来,邓愈部下仓皇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少数抵抗者被杀得七零八落。
邓愈打马迎来,喊了声:“康泰,你为何降而复叛?”说着挺枪跃马与康泰厮杀。
二人大战几十回合,康泰的队伍越聚越多,邓愈的随从死的死伤的伤,邓愈已战得力竭,只有招架之功了。
康泰忽然收刀,勒住马,对部下说:“放邓愈一条生路,叫他给朱元璋报信去。”
混乱的人群裂开一条缝,邓愈狼狈地打马而去。
身后竟是一片嘲笑声。
邓愈没有马上出城,却来到洪都知府叶琛的府邸。他见大门洞开,一路上到处是尸体,房子也起火了,他加速冲了进去。
叶琛已满身血污地躺在台阶上,一个老妇人坐在一旁哭,见邓愈来,老妇人说:“叶大人一家都被害了……”
邓愈下马,向屋子走去,心情很沉重,叶知府是朱元璋三顾茅庐请来的浙西四贤之一,却因他的失职而丧命。
邓愈进了屋子,与一个幸存的老仆吃力地抬出一口大箱子,把叶琛尸体装了进去。他嘱咐:“无论多难,都要把叶琛运回应天府去,主公请来浙西四贤,我给折了一贤。”他痛苦得泪水满脸。
这时街上喊杀声又起,举目望去,南昌到处是大火。邓愈只得上马而去。
消息传到湖广沌口徐达中军帐,徐达还正等着派员去迎接康泰呢。
徐达正奇怪康泰为什么迟迟不到,汤和进来报:“大将军,那祝宗、康泰并没有向我们这儿开拔,半路杀回洪都去了,洪都失守了。”
“邓愈呢?”徐达惊得站了起来。
汤和说:“邓将军下落不明,知府叶琛、都事万思诚都死难了。我们怎么办?动不动?”
徐达说:“能眼看他们反叛吗?”
汤和说:“得禀报朱元璋吧!”
“死脑瓜!”徐达说,“再派人到金陵,往返又是几天,什么都耽搁了!不管金陵怎么处置,我们马上杀过去,夺回洪都。”
汤和说:“我去就行了,大哥歇着吧。”
徐达说:“不能轻敌,我还是和你一起去救江西吧。”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78节 这已成为她的一块心病了

徐达大军一到,康泰、祝宗有点慌神,接连出城打了几仗,都被徐达重创。第四天夜里,徐达四面攻城,康泰守不住,祝宗逃到新淦,被部下杀死;康泰逃到广信,被徐达追兵打得落花流水,康泰本人也当了俘虏,上了镣铐和三十斤大枷,送到应天去报捷。
朱元璋很有点为难。他考虑到胡廷瑞的面子,又爱惜康泰的才华,有心留在帐下效力,又怕部众伤心,康泰归而复叛,毕竟让叶琛等将士丧了命,康泰还不该偿命吗?
后来朱元璋灵机一动,召来刘基,叫他审此案。
刘基老大吃惊,不知朱元璋这是何意,他从来管不着发落犯人的事,他一无官职,二不管刑名,这不方便吧?
李善长却想到这是主公给他个出气的机会。浙西四贤,在这次叛乱中折去叶琛一贤,刘伯温当然最心痛。
刘伯温却洞穿了朱元璋的肺腑,如果说朱元璋是借刀杀人,把得罪胡廷瑞的恶名推给刘基,那也不能推干净,即使刘伯温不讲情面,你朱元璋总有权刀下留人吧?这个否定了,只有相反的推断,那就是朱元璋想做个人情,既给了胡廷瑞面子,又留下了一员良将,又是刘基发落的,有人要骂街,骂刘伯温好了。刘基又有点吃不准,很快又否定了这推断。
刘基看了朱元璋一眼,答应了,不过,他又申明,自己是不用审案、断案的,只当堂发落。
朱元璋说:“随你便。对了,除了要发落康泰,还有一个人要一起发落,失掉洪都的邓愈也一并发落。”
刘基又有几分意外,但还是答应了,不过他说得想想,要求明天再发落,问朱元璋可否。
朱元璋又说了一次“随你便”。
刘基所以要拖到明天,是要好好想一想。如果说朱元璋想假刘基之手宽大康泰,那损兵折将,丢失城池的邓愈呢?朱元璋也想让刘基免他一死吗?刘基把这个疑点提给了陪着自己在柏树森森的院中漫步的宋濂。
宋濂说:“朱元璋确实给你出了个大难题。不过,我以为更是他自己的难题,他推给你,并无恶意,也有希望你为他解脱的意思。”这与刘基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刘基说,丢洪都,损兵折将,邓愈败得这么惨,很少有先例的,按理说,朱元璋不用拖这么久,早该取他人头了,可为什么不取?
宋濂分析是不忍心。这原因有二,邓愈可算是元老了,当初同胡大海一起投他,屡立大功,胡大海死了,再杀胡大海的生死弟兄,于心不忍。
刘基说:“于是借我之手杀人?”
宋濂说:“差不多。”
刘基说若持相反看法呢?他是想借刘伯温之手放人,这样,人情也送了,徇私的骂名他就不用担着了。
宋濂说:“他真能这样,倒也值得为他担这个骂名,这是仁慈的骂名。”
二人坐到了树下长椅上,花圃间繁花似锦,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
宋濂说:“你知道为什么朱元璋把并不棘手的康泰也交你处置吗?”
刘基说这里也大有学问。
宋濂认为,如果不想让邓愈死,是借刘基的手网开一面;这必杀之人让刘基手上沾血,却是不想得罪胡廷瑞了。
“不会吧。”刘基不以为然,胡廷瑞在这里没有根基,也没有党羽,杀康泰很容易,也名正言顺,不存在得罪胡廷瑞的事。”
“不然。”宋濂有自己的看法,胡廷瑞有学识、有声望,在江西是鼎鼎大名的,朱元璋轻易加害他,会惹怒了江西上上下下,对巩固江西不利。
刘基忽然拍大腿道:“你这几句话提醒了我,方才我也曾想到过这一层,朱元璋哪里是把得罪人的事让我替他承担啊?他是借我之手放掉康泰。”
宋濂瞪圆了眼睛说:“这可有点匪夷所思了。”
刘基说:“你想啊,如果他放了康泰,众将会不会服气?叶琛不是白死了吗?叶琛又是你我的好友,如果是我赦免了康泰,就堵住了众人的悠悠之口,刘基、宋濂都不追究了,别人管什么闲事?”
宋濂说:“这么说,放一个康泰,最终还是为了收拢胡廷瑞的人心?”
“难道这样做不高明吗?”刘基反问。
宋濂说:“这朱元璋真不简单啊!”
刘基说:“好像你刚刚知道他不简单!你我拒绝了势力强大的方国珍、陈友谅,也不肯应小明王之邀,专门来辅佐一个相比之下力量很弱的主儿,是为了什么?”
宋濂扼腕一叹。
胡廷瑞听说朱元璋不亲自过问康泰一案,却假铁面判官刘基之手,这明显是借刀杀人,原本对朱元璋推崇备至的胡廷瑞在心里对他大打了折扣。胡廷瑞明知道杀外甥是给自己看的,但他早把生死看淡了,竟然到午门外去看望示众待决的康泰。
康泰在午门外的站笼里已经快支持不住了,满面黑紫色,口唇全部干燥破皮了。
是有人引着胡廷瑞来的,手里提着水罐。
康泰一见,立刻劝舅舅尽早逃命,他们会连他一起杀的,叫他赶快走吧。
胡廷瑞倒了一碗水,端过去喂他,康泰一口气喝干,又说,“舅舅不要管我了,你快走吧,朱元璋不会放过你的。”
胡廷瑞平静地说:“我既已投他,就死心塌地,绝无二心,如果他不放心我,要杀要剐,我都认了,我不会跑的。”
康泰觉得都是自己连累了舅舅,不觉一阵愧疚、难过。
胡廷瑞黯然神伤道:“我离洪都前就苦口婆心劝过你,你到底不听我的,致有今日之祸。”
康泰说他也不悔,不就是杀头吗?只可怜娘没人养老了,他求舅舅多费心了。说到伤心处不禁泪如雨下。
胡廷瑞说:“明天是刘伯温审你,朱元璋想杀你,又顾及到我的面子,所以让刘基担这个名儿,我会求刘伯温赏你个全尸的。”说到这里也泣不成声了。
早有杨宪赶到鸡鸣寺向朱元璋报告,说胡廷瑞竟然敢去午门外给外甥送水,又“窃窃私语”良久,言下之意他们有订攻守同盟之嫌。
朱元璋是带着家眷来鸡鸣寺上香的,马秀英、张氏、郭宁莲、郭惠等人的轿子刚在山门前驻停。朱元璋很不耐烦地对杨宪摆摆手,告诉他不要在佛门净土说杀人的事。
杨宪摸不准朱元璋的真实心理,也只好退下。
知客僧大开山门,与众和尚迎出来,双手合十向朱元璋拜过后,在前引导,朱元璋与他并肩而行。
一个破衣烂衫的和尚担着水桶走来,他是个跛子,看见朱元璋一行过来,忙闪到一旁,他的目光是惊喜异常的。
原来这个担水和尚就是当年留守皇觉寺的云奇。他几次想上前问讯,却没机会,也没勇气。朱元璋并没注意到他。
云奇是上个月才从河南嵩山云游归来的,他听说朱元璋发迹了,坐镇金陵,就晓行夜宿地赶回来投奔,没想到朱元璋果然出息了。云奇想他对自己是有过甘苦与共的承诺的,还没等自己鼓起勇气进城去见朱元璋,他竟到庙里来上香了,这岂不是天从人愿?
朱元璋问知客僧,佛性大师没有来吗?
知客僧回答,听说在五台山上讲经,好久没到鸡鸣寺来过了。佛性临走时曾告诉过他,施主是有很深佛缘的。
朱元璋说:“谈什么佛缘?若真是很深,怎么能脱去僧衣还俗?但我总是不忘佛门就是了。”
知客僧说:“这就是缘啊。”他忽然发现担水的云奇和尚不去担水,却挑着空水桶丁丁当当地跟在旁边,便斥责说:“去,担你的水去,这么不懂规矩。”
朱元璋无意中向云奇瞥了一眼,觉得这个挑水僧很像他的师兄云奇,又不敢确定,就向知客僧说了。
知客僧只是笑笑,并没介意。
他们先进了大雄宝殿。
在如来佛像前,郭惠抢在最前头,跪到蒲团上磕头后闭着眼睛祷告。
正点燃藏香的张氏对马秀英说:“你看把她急的,连香都没上就去许愿了。”
郭宁莲说:“惠丫头近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人也瘦了一圈,你们没问问她?”
张氏说:“惠儿也大了,我寻思给她找个人家,刚一提头,她就发火,顶撞了我一顿。我无意中和元璋提了,元璋说还小,早着呢,秀英你们姐儿俩上上心吧。”
马秀英答应下来:“好吧。”但心里很郁闷,这已成为她的一块心病了。
当郭惠爬起来后,马秀英冲她笑笑,问她许了个什么愿?
郭宁莲说:“当然是择个好夫婿了。”
郭惠飞红了脸,走到一边去看十八罗汉。
马秀英跟过来,小声问她还想和蓝玉好吗?
郭惠说她等他,他一天不来等他一天,一年不来等他一年,大不了等他一辈子。
马秀英叹了口气,说:“你不是说他为金钱地位迷住了眼睛,不值得你爱吗?”
郭惠说:“冷静下来想想,我也太急了。冷不丁一下子提出私奔,谁也接受不了啊!”
马秀英沉思着没说什么。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79节 你叫我找得好苦啊

朱元璋被知客僧引到一间洁净的禅房里,满屋子飘着藏香的味道。
三面墙壁都是空的,有一面挂满了用蝇头小楷抄写的金刚经。
朱元璋净了手,上了香,屏气静心地端坐于蒲团上。
知客僧轻轻掩了门,出去了。
朱元璋在这青烟缭绕之间渐渐闭上双目,双手合十,开始了默经。
朱元璋这次来鸡鸣寺默经,是因为前天夜里搅扰他的一个梦。他梦见师父托着一个舍利塔,从半空里破窗飘入,骂他是佛门败类,要把他压到塔下。
醒来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第二天又失眠,这才决定到城外寺中静室里过上几天,念念经,求得佛祖的宽恕。
担水和尚云奇吱呀一声推开门,见朱元璋闭目诵经,便没出声,坐到了门口地上。
朱元璋的眼睛欠开一条细缝,看见了云奇,他忽然把眼睛睁大了:“云奇?你是云奇?”
云奇哭了,说:“如净啊,你叫我找得好苦啊!”
朱元璋刚入静,好心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认为云奇来得不是时候,甚至向他发了火。但看见云奇可怜巴巴地抹着泪水出去了,又觉得于心不忍,把他叫了回来。
朱元璋想起当年他对自己的好处,自己投了红巾军,连累了云奇被抓去拷打。于是后悔自己方才发火,就缓和了一下,说这些年,自己常常惦记着他,那年打下滁阳后,叫汤和回皇觉寺接他,汤和回来说,连仅存的伽蓝殿也叫元军烧了半边,云奇也没了下落,朱元璋还说他也找过如悟,更没人知道下落了。他问云奇这一向在哪里?
“一言难尽啊。”云奇说,朱元璋到濠州城造反,元军就把他抓去,说他是同党,把他的一条腿都打断了。
朱元璋说:“你看,我连累师兄了。”
云奇说他好不容易从嵩山上下来,打听到他在金陵坐了殿,就来找他了。
朱元璋笑了:“我没坐殿。你愿意还俗吗?愿意的话,那你就脱了这身袈裟;你若不愿意,我和住持说,不能让你瘸着一条腿当挑水僧啊。”
云奇说:“我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你是我最亲的人了,我做梦梦见你的时候最多,你若不嫌弃我,我就跟着你,给你端茶、倒水、洗脚、倒马桶……”
朱元璋笑了:“行了,明天你就跟我进城去。不过用不着你干这些,有人干。你为我吃了这么多苦,我也不能对不起你呀。”
云奇眼里含着泪说:“我可算超脱苦海了,如净啊……”
朱元璋打断他说:“往后,你不能再叫我的法名,你也不准对任何人讲我们一起出家的事,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的表哥,记住了吗?”
云奇点点头,问:“为什么?”
朱元璋说:“不为什么。你听我的没错。”
云奇说:“那我是你的姨表哥呀,还是姑表哥?”
朱元璋说:“随你便。”随后又嘱咐会叫人给他点钱,先置一套衣服,把头发养长了再去找朱元璋。
云奇又答应了一声。
不管是真戏假做,还是假戏真做,刘伯温在一种严肃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气氛中粉墨登场,当上了主审官。而朱元璋却像一个旁观者一样轻松地坐在一旁。
好多人都猜不透朱元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不知刘伯温怎样随机应变,好多人是抱着好奇心来看热闹的。真正难受的、受着煎熬的是胡廷瑞,他连官服都没穿,省得戴大枷时叫人家剥去袍靴,他已做好了待罪、待决的心理准备。
除了朱元璋,李善长、宋濂、冯国用、徐达等都在座,气氛很严肃。今天坐在主位的是刘基,他板着面孔叫带反叛贼子康泰!
一阵稀里哗啦的铁链子声,几个刀斧手押着蓬首垢面的康泰上殿来。
刘基问康泰:“你有什么话说?”
“有一个头给你杀够了,”康泰哑着嗓子说,“嗦什么?”
刘基说:“你出尔反尔,反叛杀人,你说你是不是死罪?”
康泰梗着脖子说:“我都说我是死罪了,你还问什么?”
刘基说:“你知道你造反不成,要连累你舅舅胡廷瑞吗?”
康泰一震,目光投向胡廷瑞,众人也都看胡廷瑞,连朱元璋也有几分紧张。只有宋濂泰然自若,他心里有底,知道谜底。
康泰说:“朱元璋,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有种,冲我康泰来,一人犯罪一人当,如果你们不杀我舅舅,我还能为我的反叛懊悔,如果你们株连我舅舅,我下了地狱也不会原谅你们。”
“这句话说得好。”刘基说,“胡廷瑞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他早警告过你不要举叛旗,这事与他无涉,他没有半点罪过。”
在场的人都吁了口气,朱元璋几乎是用赞叹的目光看刘基的。这也是胡廷瑞事先所没想到的,想不到向来以峻法严刑著称的刘伯温怎么会这样有人情味了呢?
忽然衙门外有人嚷嚷,刘基忙命一个都事下去看看,他担心是邓愈在骂街。
倒不是邓愈,被铐住手脚站在廊下候审的邓愈倒是一声不吭地等待治裁,丢了洪都,等于丢了江西,他说什么也没用了。原来吆喝的是朱文正的旗牌兵们,正在开道,向平章衙门赶来。
朱文正的轿子落地,朱文正下来,来到邓愈跟前,安慰邓愈叔不要着急,他要为邓愈申辩。
“有什么可申辩的!”邓愈说这是咎由自取。
朱文正道:“我去同父亲说,你立了那么多大功,就不能将功折罪?胜败乃兵家常事呀。”
邓愈说:“你还不知道吧?今天主审官是刘伯温,他是有名的铁面,况且洪都之败,他最好的朋友叶琛死在乱军中,他能饶了我吗?”
朱文正说:“你不要急,我上去保你。”说罢大步上殿。
刘基此时在平章衙门大殿里潇潇洒洒地走来走去,他侃侃而谈,若论罪,康泰死十回都不为过。不过康泰并不是跟随明公多年的故旧,对新主并不了解,怀着对旧主陈友谅的一片情义,降而再叛,也是情有可原的。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这不是为罪囚开脱吗?这还了得!都去看朱元璋脸色,朱元璋脸上却露出笑容。这太奇怪了。惊疑的胡廷瑞又一个没想到。
这时朱文正进来了,朱元璋向他点点头,手点了点空着的椅子,令朱文正坐下。
刘基走动着,接着发挥,他最看不上背主的小人,但康泰不能说有背明公,因为他们尚无隶属关系,又无感情,他不忍心背叛陈友谅,说明康泰很仗义,这样的人可交。
朱文正竟然喊了出来:“好!”
刘基又为康泰开脱,何况,这次举反旗的主谋并不是康泰,而是祝宗,祝宗被杀,已经有了了结,所以可免康泰一死,让他军中效力。
大出意外的康泰竟然傻了一样呆立着。
大为感动的胡廷瑞热泪盈眶地看着刘基,但又担心朱元璋会不依不饶。
刘基故意问朱元璋:“这样判可行?”
朱元璋极为宽厚地说:“你是主审,不必来问我。你既已这样判定,我已无法更改,谁让我给你权了呢?你可是把我定的法度破坏了,依我,绝不会轻饶。”
刘基说:“那今后再处分我破坏法度,这已是后话了。给康泰松绑,叫他舅舅胡廷瑞领回去严加管教。”
于是当场卸去镣铐,胡廷瑞带着外甥给朱元璋、刘基叩头谢过,下殿去了。
最先松了一口气的是刘基和宋濂,总算号准了朱元璋的脉,没有南辕北辙。
朱元璋更是在心里暗自高兴,他感慨万千,一来为自己识人而高兴,二来为刘伯温对自己的意图心知肚明而欣慰。不过也不能不有三分隐忧,这人聪明到如此地步,今后在他跟前还有手脚可做吗?
直到这时,李善长、冯国用才拨开云雾见了青天,知道朱元璋用了一手高招,既不由他本人破坏法度,人情也做了,如若执意想杀康泰,刘伯温的宣判就不会有半点约束力。
这么一想,李善长知道,连邓愈也是有惊无险的。
冯国用对李善长耳语:“刘伯温断案,出了奇了,闻所未闻,主公却默认。”
李善长说:“说默认,不如说是授意。”
冯国用说:“噢,是了,我懂了。这样也好,传出去也好令投效者踊跃而来。”
这时刘基又发话了:“带邓愈上来。”
下面轮到大将邓愈了。他方才已在殿外亲眼看到康泰安然无恙地活着出去了,心里惊疑不止,这时刘基传令带他上堂了。
邓愈拖着沉重的镣铐艰难上殿来,站好,看着刘基。
刘基又一次离座,走到台阶下,问道:“邓愈,你知罪吗?”
邓愈说,破城之羞,无可推脱。
刘基说:“如果因众寡悬殊或弹尽粮绝而城破,可说你无罪。但洪都是新降之地,左右都是陈友谅旧党,你身为江西参知政事,却疏于防范,临变处置不当,这你是逃脱不了干系的。”
邓愈梗着脖子不吭气。照理说,刘伯温历数的罪状,他无话可说。但你刘伯温把反叛者、杀人者放了,却来怪罪我,岂不有悖常理?
刘基下面的话像是说给别人听的了:当年邓愈随胡大海投奔明公,转战南北,久战沙场,开拓了大片疆土,应当说功大于过。如果因为兵败一次就砍头,那我们的将军,包括徐达大将军在内,恐怕早都人头落地了。
朱文正救人心切,吼了一嗓子:“这话公道。”
朱元璋笑出声来,气氛愈加轻松了,大家已料到了会有不错的结局。
刘基又说,主公向来反对不教而诛的,这次让邓愈留守洪都,事先明公并未指明利害和责任重大,这是不教,如有过,明公也无法推诿。
汤和不服:“怎么反推到主公身上去了?”
朱元璋却说:“伯温先生说得对,我确实应引咎自责。”
刘基说:“这一来,都清楚了,邓愈可当堂开释,戴罪立功。”
徐达和汤和都说:“好!”“得人心!”
朱文正也说:“不然谁肯卖命!”
朱元璋见刘基亲自去为邓愈松绑了,却故意用埋怨口吻说:“这刘伯温啊,菩萨心肠,以后我可不敢再叫你断案了。”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松了绑的邓愈说:“谢先生不杀之恩。”
刘基却小声说:“烧香烧错了佛了!你是聪明人,主公若想杀你,我能做成这个顺水人情吗?”这话朱元璋偏偏听到了,很高兴。
邓愈过来,给朱元璋叩头:“谢主公不杀之恩。”
朱元璋扶起他来,说:“哎,拜错庙了!是人家刘伯温先生慈悲为怀呀!”
那面,站起来的李善长对冯国用说:“很默契吧?”冯国用会意地笑了。
本来人们认为不可避免的黑云猛雨轻松地被一阵风卷走了,露出了明净的蓝天,皆大欢喜。
朱文正已经走下台阶了,朱元璋叫住他:“文正。”朱文正忙又跑回来。
朱元璋说,丢了洪都,丢了江西,陈友谅不会甘心。叫他马上去守洪都。
朱文正问:“不用邓愈不好吧?”
朱元璋说:“再用他为主将,别人会有议论,你去了,我才放心。”
朱文正说:“请父亲放心,有我在,定有江西在。叫邓愈随我去吧。”朱元璋说,“也好,从跌倒之地再爬起来,是好汉。”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80节 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三个月过去,云奇的秃头长出了头发,找上门来,朱元璋认了这个失散多年的“表哥”。既然是亲属,安插在内府办点杂事,谁也不好多嘴。
这天,换了官服的云奇显得精神焕发,一瘸一拐地在书房里忙着,外面久雨初晴,阳光充足,云奇正指挥几个小厮把图书搬出去晒。
一个小厮不小心把书掉在地上,云奇责备说:“小心点,这书可是主公的命根子呀!”
郭宁莲和郭惠款款走来,看见晾满院子的书,郭宁莲说:“新来的这个小厮可真勤快,几年没晾的书也晾出来了,有些书都叫虫子咬了。”她顺手翻弄一套被虫蛀的书。
“还小厮呢!”郭惠说,“我看他都快有四十岁了。姐夫也真是的,上哪儿弄了个瘸子表哥来!”
“你别小瞧这瘸子。”郭宁莲说,“绝对地忠诚,对我都什么都不说,一问三不知,只忠于你姐夫一个人。”
“是吗?”郭惠说,“我看他傻乎乎的。”
“他可不傻。”郭宁莲说。
云奇在书房里又打开了一个上锁的箱子,里面是一些朱元璋的笔记之类,还有两张字画,一张是马秀英题的“能屈者能伸”,一张是美人图,正是达兰的。云奇动了好奇心,捧起那张画,看了又看,不知为什么,他笑了。
这时郭宁莲二人已进了书房,问:“云奇,是一幅什么画呀?”
云奇忙把画卷起来往箱子里塞。
郭宁莲伸手去拿,云奇挡住她,说:“这可不行,他的东西谁也不能乱动,这是主公吩咐的。”
“是吗?”郭宁莲揶揄地望着他。
郭惠说:“你以为你是谁呀!她是我嫂子,你怎么连里外都分不清呢?”
郭宁莲已经不客气地从云奇手中夺过美人图,打开一看,大为震惊。郭惠伸头看了一眼,郭宁莲连忙用手盖住朱元璋的题款。郭惠说:“这画的是谁呀?”
郭宁莲故意平淡无奇地说:“一幅仕女图。”随手扔进了箱子。
郭宁莲随手翻着一本书,问云奇:“听人说,你和元璋是表兄弟?我怎么没听说过?是两姨表弟呀,还是姑表弟?”
云奇说:“是姑表弟。”
她又问:“你从前为什么不来找你弟弟?”
云奇说找不到,不知道他发迹了。
郭惠问他:你这腿怎么瘸的?
“叫人打的,”云奇说了又马上改口说是狗咬的。
郭惠咯咯地乐起来。郭宁莲说:“你好好干吧,朱元璋一直想找个贴身的仆人,一直相不中,你够幸运的。”
郭惠挖苦地说,找来找去找个瘸子。
她们都确实有点纳闷,觉得这人来历不明,肯定不是什么表亲,却又这么受朱元璋青睐,令人不解。
正如朱元璋所料,陈友谅战败后憋足了一口气准备报仇,为夺江西,必与朱元璋在长江和鄱阳湖上有一场水战。陈友谅欺朱元璋水师不精,战船小而陈旧,特地造了百余艘巨舰,每只舰有几丈高,分上中下三层,每一层都有马厩,可藏战马百余匹,人住的舱更壮观了。这船大到上下层说话听都不见的地步,巨大的橹都用铁皮包裹,大船涂以红漆,十分醒目。
朱元璋得到情报,称陈友谅是破釜沉舟而来,把文武官员带到战船上不说,连官员家属也随船出征,号称空国而来,其势汹汹。
朱元璋知他是背水一战,来拼命的,当然不能掉以轻心。朱元璋已令朱文正率部死守洪都城,说要用分城拒守之策。
刘基建议,必要时可令徐达、常遇春撤庐州之围去救援洪都。
李善长却反对,庐州指日可下,现在撤围,不是前功尽弃了吗?我们不宜自乱了阵脚。
朱元璋说:“看看再说。”
朱元璋忙完公事,呆呆地望着屏风上随风飘动的纸条,有一张写的是一个“惠”字,不禁心有所动,耳根也有点发热。他有时对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萌生的对郭惠的占有欲感到吃惊、脸红,却又不能罢手。以他现在的权势,他尽可以大张旗鼓地纳她为妾,一来他怕刘伯温这样的诤臣非议,二则怕马秀英伤心。如果等到自己登了极,那就不用有什么遮羞布了。可恨不知进退的蓝玉居然想火中取栗。
朱元璋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郭惠的房前,忽听里面有人说话,听出竟是张氏。朱元璋有点扫兴地走开了。
张氏在教郭惠刺绣,指点她说:“不对,要这样勾住,不然底线松,容易脱套。”
马秀英进来说:“又教惠妹女红了?”
郭惠说:“娘指望我将来给人家当老妈子呢。”
张氏笑她干什么都不上心。女儿家,针黹女红不行,将来叫婆家人笑话。
“又来了,”郭惠说,“我不嫁人,不用学了吧?”顺手把绣花绷子扔到了一边。
“真拿她没办法。”张氏说,“一提找婆家就跟我撂脸子,真叫我发愁。”
马秀英劝娘不用愁,妹妹这样出众的人,就是选宫女都选得上,还愁嫁不出去。
张氏说:“你也不劝劝她?”
马秀英说:“行了,我劝她就是了。”
张氏出去后,郭惠示威地将了马秀英一军说:“你可打了保票的,你现在劝吧,看你能不能劝动我?”
马秀英说她知道郭惠在等蓝玉,可最终的结局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那我不嫁人就是了。”郭惠说,“蓝玉若非我不娶,我为他死都行,他若是背叛了我,我看错了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马秀英也有点束手无策了。她问:“你那天在庙里许愿是不是和他有关?”
郭惠说:“是啊。我倒不是许愿叫他马上来娶我,我是盼他写封信来,这不是什么难事。”
“有信来吗?”马秀英问。
郭惠从百宝匣里拿出用红绒绳捆扎的厚厚一沓信,很骄傲地在马秀英面前晃晃,嘱咐她千万别告诉娘,更不能告诉姐夫。
马秀英点点头,又忧虑地说:“我是怕这事最终无结局呀。”
“怎么会无结局?”郭惠说,不是好的结局,就是坏的结局,反正她都认了。
马秀英无可奈何。
平章衙门里静悄悄的,朱元璋到廖永忠的水师去看操练去了,不久将率师迎战野心勃勃的陈友谅。朱元璋事必躬亲。
衙门里只有胡惟庸在值班。他最感兴趣的是朱元璋挂在屏风上的纸条,但他从不敢走到屏风跟前去看,云奇那些人会告诉朱元璋的。幸而胡惟庸的眼力极好,他可以看清二十尺以外的蝇头小楷。他常常故意走近屏风,不经意地看上几眼,便对朱元璋所关注的、焦虑的、犹豫的、气恼的各种大事小情了若指掌,常常出些切中要害的主意,令朱元璋十分满意,依赖他竟然到了须臾不能离开的地步。
他刚刚选好了不背光的角度想看屏风上的纸条,有人来报:“蓝将军信使叶碖从庐州有信捎来。”
胡惟庸见了像个农夫的叶碖,接信在手,说:“平章大人去视察外城水师了,你明天再来听信儿,或者他有话要转告蓝将军。”
叶碖答应了一声“是”,却不肯走。他问胡惟庸,“郭惠小姐在吗?我想见见她。”
胡惟庸警觉地打量着他:“你一个外差信使,见内眷干什么?连我们都见不到的,不方便吧?”
“不是我要见。”叶碖解释,蓝将军再三叮咛,必须见到本人,才能将信交割清楚。
“噢,”胡惟庸眨眨眼问:“我替你转也不行?”
叶碖果决地摇了摇头。
胡惟庸说:“这样吧,你回到驿舍去等,过一会儿我找到郭惠,叫她去取,怎么样?”
“谢谢都事。”叶碖施礼后走了。
叶碖住在玄武湖畔的驿舍,他此行并无公事,只是专程送信。他作为蓝玉从士兵提拔起来的令史,对蓝玉既崇拜又忠诚。蓝玉派这个其实很木讷的人来办这种机密事,并不稳妥。
晚饭后,蓝玉的信使叶碖正在荷花盛开的玄武湖边坐着看老翁钓鱼。
远处过来一伙人,一看那仪仗,叶碖就不得不肃然起敬地站起来。
果然,来人是朱元璋。朱元璋下了轿,打量一眼肃立一旁的叶碖,问:“你是蓝玉派来的信使?”
叶碖大吃一惊:“是啊!信我已交给值班的都事胡某人了。”
朱元璋说:“不是还有一封没有交吗?”
叶碖由惊讶转为惶恐了,他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
朱元璋缓和了一下,问他叫什么?
信使说:“我叫叶碖。”
朱元璋问他现居何职?
信使答,任蓝将军帅府令史。
朱元璋说:“我看你很精明啊,前途无量。走,我们沿玄武湖走走。这时节是玄武湖最宜人的,你看荷花开得多艳,连风都是香的。”
叶碖只得忐忑不安地跟随。他弄不懂,朱元璋是与他偶然遇上,还是特意来找他。侍从们只是远远地跟着。
朱元璋与叶碖临风站在石桥上,朱元璋说:“蓝玉让你交给郭惠的信,是什么内容你知道吗?”
叶碖连忙摇头:“小的怎么会知道。”他心里开始打鼓了。
朱元璋说:“假如我要你把信交出来,你会怎样选择?忠于我?还是忠于你的蓝将军?”话说得很温和,并无疾言厉色,这更叫叶碖心里发抖。
叶碖说:“忠于蓝将军即是忠于您,这是一样的。”愚人也有狡狯的时候。
朱元璋哈哈大笑:“你很能随机应变,不过在我这儿过不去。你明白,我专程找到驿馆来见你,这并不寻常吧?”
叶碖感到事态严重了,心里凉冰冰、沉甸甸的不落底,不敢应答。
朱元璋说:“我逼你交信,你一定左右为难:交吧,有卖主之嫌;不交,也是抗主。我有个两全的办法,你看可以吗?”
叶碖抬眼望着朱元璋等下文。
朱元璋说:“你把信给我,看完后再还给你,我允许你去面见郭惠,你当面交信。”
叶碖动心了,明知这是背主,可又一想,不背小主,就得背大主,那更糟。交信吧,也有担心:“万一蓝将军知道我给您看过了,那我成什么人了?”
朱元璋笑眯眯地许诺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两个不说就是了,君子协定。”
也只好如此,叶碖知道抗拒只有死路一条,只有对不起蓝玉了,于是从怀里取出信来奉上。
朱元璋打开信,当场看起来。叶碖注意审视着朱元璋脸色的变化,忽而生气,忽而惊讶,忽而忌恨……他的手都在抖动。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81节 邓愈早已想好对策

看完信,朱元璋早又恢复了常态,他把信纸按原来的折痕折好,放回信套,没事人似的说:“好了,没事了,你回头跟我走,去当面交信给郭惠。”
叶碖答应了一声“是”,却摸不透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朱元璋说:“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男女之情吗?我是防范万一……”
朱元璋说话算话,真的带叶碖去见郭惠了,但却警告他,不可说出朱元璋看过信,要他守口如瓶。
叶碖长几个脑袋胆敢不依!
朱元璋把他交给云奇就走了。
只有云奇陪叶碖坐着,云奇给他倒茶,说:“将军请用茶。”叶碖说:“我还不是将军。”
门外脚步声响起,是郭惠来了,她问:“云奇,是你找我吗?”
云奇说:“不是我。”
叶碖站起来,说:“郭小姐,我是蓝将军的信使,我从庐州前线来。”
郭惠显得很慌张,气急败坏地说:“谁告诉你到这里来找我的?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她心里连蓝玉也骂了。
叶碖张口结舌答不上,云奇说:“不怪他,是表弟叫我领他来的。”
郭惠更显得恐惧了:“你表弟知道这事?”
云奇说:“是啊,还知道他替蓝将军送信。”
郭惠呆了半天才问叶碖:“信呢?”
叶碖恭恭敬敬双手奉上。
她把信按在心口上不敢看,却问:“他看了吗?啊,朱元璋,他看了吗?”
叶碖连忙回答:“平章大人没有看。”
这又是个意外。郭惠问:“他没看?也没问你什么?”
叶碖摇摇头:“他问的都是庐州战事,再说,我这次主要是来送军情要件的,给你捎信是顺便。”这是朱元璋授意这么应对的。
郭惠有点六神无主,抽出信来看了几行,心跳耳热起来,不敢卒读,又装了回去,走到门外又踅回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庐州?
叶碖说明天早上。
郭惠又问他住在哪儿?
叶碖回答住在玄武湖驿馆。
郭惠说:“我晚上去找你。”想想又改变了主意:“算了,你走你的吧。”
望着她的背影,叶碖摇了摇头。
朱元璋进来,见叶碖正要走,朱元璋说:“我已委任你为总管了,你去胡惟庸那里取印鉴。”
叶碖张大了嘴巴,顿时汗都流下来了。
朱元璋问:“怎么了?嫌官小?”
叶碖所以心里害怕,是这太离谱了,一下子官至六品,他……蓝将军会怎么想?
朱元璋早料到了,他叫叶碖放心当他的六品官,升迁的理由他已在公文里写了——叶碖出了个很好的破敌良策,自然破格提拔。
叶碖依然是诚惶诚恐的样子。
大战在即,鄱阳湖上战云密布,首当其冲的洪都守将朱文正不敢掉以轻心,加固城墙,操练攻防,又连夜召集将领布置御敌。他说:“陈友谅这次是起倾国之兵杀来,来者不善。我们能不能守住洪都,仰仗各位了。”他有意看了邓愈一眼。
邓愈说:“都督分城而守的办法很好。末将力保抚州门万无一失,上一回丢了洪都,本该处死,这次敢不尽力!”
朱文正令薛显将军守章江门、新城门;牛海龙将军守琉璃门;李继先守瞻台门;赵德胜将军守宫步门;程国胜守士步门;他自己率两千兵居中防守,并严令诸将各司其职。
邓愈认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他建议先派探马出去探明敌军实力和使用何种武器,才好防备。
朱文正正要说此事。他已派出三拨探马,全都查明了。陈友谅大舰百余艘,攻城士兵每人有一面簸箕大小的竹盾,很难对付。
邓愈早已想好对策,就用火铳破它,竹盾容易打着起火。
众将都认为邓愈的办法可取。
陈友谅攻城开始后,攻势猛烈,城中四处告急,朱文正意识到敌情远比他估计的要严重得多,他几乎整天奔跑在前方,很少坐在衙门里。
水关那里敌人得手了,朱文正亲自来到水关,城外喊杀声震天,敌军用火铳开路,一路破木栅攻入,这里是牛海龙防守地。
牛海龙亲领士兵手持长槊从栅内刺敌,对方夺槊,双方战斗激烈。
朱文正下令:马上告诉铁匠营,锻造铁戈铁钩破敌。
牛海龙立刻命人去找铁匠,朱文正与牛海龙刚钻到水关栅栏口去鼓舞士气,没等说上几句话,有人来报:“朱都督,不好了!”新城门、琉璃门方面都打得很苦,总管李继先,万户程国胜,还有百户徐明都战死了,赵德胜的宫步门也吃紧了。
朱文正只得叫人备马,再去宫步门。
朱文正赶到宫步门时,已有少数敌军攀上了城头,赵德胜领兵与其厮杀,将很多敌人砍杀,尸体扔下城去。
赵德胜站在城头,向城外一看,陈友谅的华盖下,竟并肩坐着美人达兰,二人谈笑风生。赵德胜弯弓搭箭要射,却被华盖旁的张定边抢了先,他向赵德胜射出一箭,正中赵德胜左胸,他血流如注倒在城垣。千户张子明扑上去救他。
恰此时朱文正上城来,下令:“放箭!”
士兵们一阵乱箭射出,陈友谅的华盖不得不退。
朱文正去看中箭的赵德胜,已气绝身亡。
朱文正站起来,看见敌人又排山倒海地上来开始攻城。
张子明说:“都督,现在与外面音信不通,万一守不住怎么办?应当及时派人去金陵求援军。”
此前朱文正已连续派出三个信使,两个被杀死,一个被活捉,下落不明,很难出去。
张子明毛遂自荐,请任信使。他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但朱文正对他并不太熟。
朱文正担心地说:“出得去吗?”
张子明决定化装成渔民,趁夜从水关出去,如果能混过石头口,就行了。
朱文正说:“好吧,千万当心,全城的安危系于你一身了。”
张子明借着硝烟的掩护,成功地撑着渔舟出了水关。张子明一身渔民打扮,为了装得像,他还备了一张旋网,边走边向水中撒网。
这一网还真网上几条大鱼。
岸上的陈友谅兵叫他:“过来,你是不是城里出来的奸细?”
张子明说:“水道都封死了,城里一只木盆也放不出来吧?我是城外打鱼的。”他把刚从网里摘下来的鱼甩到岸上,说:“拿去尝尝鲜!”
几个兵七手八脚忙着在草地上抓鱼。
张子明趁机点了一篙,小船顺入激流,他回首洪都,城上城下硝烟滚滚,喊杀声不绝。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82节 召蓝玉面见

朱元璋亲自将马秀英写的条幅挂到了书房正面墙上,云奇问他是哪个书法家写的?
朱元璋说:“马秀英。”恰好马秀英来了,她问:“说我什么呢?”
云奇笑了:“说夫人这字呢。我真没想到,马小姐后来嫁了主公,想起你到皇觉寺还愿,被贼人抢上山,他只身上桃花山营救,好像是昨天的事。”
“可不是,”朱元璋说,“没有她给你十锭银子,我也练不了几百兵勇啊。”
马秀英说:“这几天郭惠、宁莲都问我,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表哥。我说一表三千里呀,表哥多得很。其实明说,不是更显得有情有义吗?”
朱元璋说了句:“不要提皇觉寺的事。”一脸的不快,低下头去写他的纸条,马秀英知趣地走了。
朱元璋写过的纸条,就由云奇用浆糊贴到屏风上去,那里已有十多张了。
他又写了几张,沉思了一会儿,提笔又写一张字条,是“召蓝玉面见”五个字,字很大。
云奇赶紧把这张纸条粘在最显眼处。
一个影子在窗下一闪。朱元璋看见是郭惠,他故意装看不见,装作看书,却从书页上头不时地向外溜几眼。他灵机一动,又把方才写的召见蓝玉的纸条扯下来,在后面又加了两个字:关?杀?
郭惠再次出现,为引起朱元璋注意,还轻轻咳嗽了一声。朱元璋视而不见,头也不抬。
郭惠忍不住了,从窗口探进头来,说:“我姐没在这儿吗?”
朱元璋说:“来过,走了。”
“又看书啊?”郭惠趴在窗台上说,“你真成了书虫了。那天晾书,真的看见了很多蛀书的小虫。”
朱元璋说当书虫也不易,要把学问吃到肚子里去容易,像春蚕那样吐出丝来,这就不容易了。
郭惠望着那些粘在屏风上的字条说:“你这人做官真怪,天天写纸条,书里记载过你这样的人吗?”
朱元璋说:“没有。如果宋濂把我粘纸条办公的事写进史书,那后人不就知道了吗?”
郭惠嘻嘻地笑着说:“我若是太史令啊,专门记你的坏事。”
“我有坏事吗?”朱元璋说,“你今儿个兴致这么好?你见我总是躲着,今天是怎么了?来,进来坐会儿。”
郭惠说:“你不是连姐姐都轻易不让进来吗?”
“什么事都有特例,你例外。”朱元璋说。
郭惠便风摆杨柳般进到他的书房。
朱元璋问郭惠是不是找他有事?
“没有啊。”她在书橱旁浏览着,一会翻翻这本,一会翻翻那本,根本没心思看。
朱元璋又去看书,但也看不下去,始终从书页上偷看她。真是女大十八变,他发觉郭惠越来越漂亮迷人了。郭惠发觉了,说:“你看人就正经看,从书本上头偷看,什么意思?”
朱元璋说:“你好难缠啊。”
“我怎么难缠了?心里没有鬼,怕人家难缠?”她说:“这几天,我就等着你审我呢,什么时候升堂啊?”
朱元璋说:“这可是没影儿的事了。在咱们家,上上下下谁敢惹你?更谈不上审你了。”
“你别装傻!”她说,“你做的事你知道。”
朱元璋说:“我做什么事了?”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她痛快淋漓地奚落朱元璋说,“你心肠不错呀,办了好事,送了人情还装着没那么回事,你安的是什么心?”
朱元璋猛然发现云奇还不识时务地坐在那儿听呢,便向他怒冲冲地“哼”了一声,云奇赶紧走了出去。
朱元璋说:“我送人情也送出不是来了?人家派人来见你,我把信使带到家里,这么做可以了呀。”
郭惠索性挑明了:“我不明白,我和蓝玉的事,你为什么从中作梗?”
“这真是天地良心。”朱元璋说,“我向着蓝玉还是向着你?你说?”
“我不知道。”郭惠说。
朱元璋突如其来地说:“你若肯给蓝玉当妾,我就禀明你娘,成全你。”
朱元璋有意要刺激她一下。他不相信郭惠会心甘情愿给人做妾,至于蓝玉有没有妻室,朱元璋不相信郭惠能查得清。
“什么?做妾?”郭惠说,“你胡说什么!蓝玉从未成亲,说什么妾不妾的!”
朱元璋说:“你在闺门里知道什么!几句甜言蜜语就不知东南西北了。我也刚知道,蓝玉早已成亲,妻子在乡下,孩子都好几岁了!我能让你给他当小妾吗?”
她说:“不可能,他若有这事,他不会不告诉我。”
朱元璋说:“好啊,他敢骗你?骗到我家里来了?好,这事我来办!只要我查实他确已有了妻子,我就严办他,先罢了他的官,然后下到大牢里!”
郭惠呆住了,莫非他真的成过亲?她半晌说:“你不能那么做。”
朱元璋说:“那除非你告诉我,你们没有什么关系。”
郭惠气馁了:“你千万别处置他,我和他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那就又当别论了。”朱元璋敲山震虎地说,“只要他再来纠缠你,我一定严办他。”
郭惠一筹莫展,斗不过朱元璋。她正要出去,不经意地看见了朱元璋新粘上的字条:“召蓝玉面见,关?杀?”她吓得一抖,一把扯下纸条,问,“这是什么意思?”
“方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朱元璋说,“只要他敢打你的主意,非关即杀。”
郭惠哭着说:“求你了,姐夫……”
朱元璋走近她,伸手去替她拭泪,她没有躲,朱元璋伸手揽她的腰,她躲开,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朱元璋总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是一件心爱的宝物,一直被别人觊觎,而今那觊觎者已烟消云散了一般。
朱元璋没想到陈友谅动作这么神速,迎战尚未部署就序,他那里已经兵临城下,要破袭洪都了。
朱元璋已听过了张子明的求援报告,张子明满面泪痕,哀求他,主公如再不发兵,南昌十万将士和江西行省将不保了。
朱元璋称赞他能在刀山火海中冒险出来送信,忠勇可嘉。此前朱元璋虽知道陈友谅去围攻江西,却没有料到竟会如此险恶,他承认是掉以轻心了。
刘基插言,问起现在赣江过了涨水季节没有。
张子明说,他出来时,已见江水日渐回落,这对陈友谅他们的巨型舰船是不利的,随时有搁浅危险。
李善长道:“他围了几个月,粮草也必缺乏。”
张子明说:“所以主公若发大军去解围,一定能转危为安。”
朱元璋下了决心,马上调徐达、常遇春、蓝玉大军,撤庐州之围,驰援洪都。
李善长又说了不同看法,他主张等打下庐州再兵发南昌,否则实在可惜了,日后重打庐州,又要费时费力。
“不,”朱元璋斩钉截铁地说,“我宁要洪都,不要庐州。如果因占一座庐州城而失了江西,那就得不偿失了。”
张子明说:“这我们就放心了,我们哪怕战至一兵一卒也不丢城,完好地交与主公。”
朱元璋让他火速返回南昌,告诉文正,小心守城,待朱元璋亲自统兵前去救援,江西不可失。
一切布置停当,朱元璋大步流星地来到郭宁莲卧房,说:“快睡觉,明天我要出征,会齐徐达他们去救南昌。”
郭宁莲说:“请你出去,我这不是兵营,我也不是你呼来喝去的侍卫。”
一见她抱着肩真的生气了,朱元璋反倒笑了:“对不起,我是急了。好吧,我叫云奇弄点夜宵来,你陪我喝一杯。”
“跟你吃夜宵太寒酸,不就一碗汤泡饭吗?”郭宁莲说。
“我是受穷受惯了,”朱元璋说,“也并不是觉得山珍海味不可口,总觉得能吃饱就很好。好,今天破例,云奇——”
云奇进来,问他要什么?
朱元璋让他关照厨房做一桌好饭菜来,还要酒。
云奇答应一声去了。
郭宁莲问:“这云奇是你什么表兄啊?”
朱元璋不假思索地说:“噢,两姨表兄。”
郭宁莲扑哧一声笑了。朱元璋问:“你笑什么?”
她说:“云奇说你们是姑表兄弟,你说是两姨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朱元璋尴尬地一笑,说:“反正表亲多的是,一表三千里,谁记得清?”
郭宁莲说:“一表三千里?马秀英也这么说,我看,云奇好像当过和尚。”
“何以见得?”朱元璋问。
郭宁莲说:“前天他陪我上鸡鸣寺许愿,他看见人家和尚念经,他也一串串念出声来。他是你在皇觉寺的和尚表哥吧?”她还从他头发间隙中看到了戒疤斑痕。
朱元璋说:“什么事也瞒不过你。行了,不要对别人说起了。”
郭宁莲问他这次援兵南昌,她去不去?
“你不去。”朱元璋说这是一场恶仗。陈友谅是来拼命的,连老婆孩子都带上了。
“你不也正好带上老婆孩子吗?”郭宁莲说。
“我不到拼命的时候。”朱元璋说。
郭宁莲说:“你可对我有过许诺,不到一统中原时,我不下战场。”
“我是心疼你。”朱元璋说,“上次如果不是马上马下地折腾,也不至于流产啊。”
“你铁了心不让我去?”郭宁莲说。
“我是为你好。”朱元璋说。
“那你不寂寞吗?”她讥讽地说,她这是为揭他短做的铺垫。
“打起仗来,什么都忘了。”朱元璋说。
“那张美人图不会忘吧?”郭宁莲说,“总是带着上阵,是防着寂寞呀?还是它能避邪呀?”
朱元璋十分惊讶,已怀疑她偷看了达兰画像,画像无所谓,自己的题词可有把柄可抓。他故意装不明白:“你说什么?美人图?什么美人图?”
“你别装傻。”她说,“令你朝思暮想,又题了字发誓要一睹芳颜的美人啊!”
朱元璋的自尊和权威受到挑战,他忽然暴怒了:“放肆,谁叫你随便翻我的东西?”
郭宁莲也不甘示弱:“你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还怕翻腾东西吗?”
朱元璋说:“你越来越不像样子了,你给我滚。”
郭宁莲大哭起来。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83节 美人图上画的是谁

马秀英对孩子的功课抓得很紧,白天宋濂给上课,晚饭后她还要帮孩子们温一个时辰的功课。
马秀英正给几个孩子讲功课,吵闹声传来,朱标抬头问:“怎么了,我去看看。”
朱说:“我也去。”
马秀英关紧了窗子,说:“我讲过的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忘了?听见下人吵架都想去看看热闹?”
孩子们又都安心去写字了。
马秀英听着时断时续的哭声却心事重重。她走到窗前向外张望,只见云奇一行人向郭宁莲房子走去。
云奇带几个厨子端了几个方盘来到门外。他推开门,几个厨子便端着菜走了进去。
盛怒之下的朱元璋夺过方盘,连续摔在地上,稀里哗啦一阵响,满地是瓷器碎片和菜肴。
郭宁莲也不示弱,她也抢过一个方盘摔在地上,汤汁溅了朱元璋一身。
朱元璋对云奇等人喊了声“滚”,他们几个屁滚尿流地走了。
随后,朱元璋也狠狠踢开门,扬长而去。
外间,金菊和丫环们默默地扫着地上的瓷片、菜渣。
里间,赶来劝解的马秀英正在安慰仍流泪的郭宁莲。
郭宁莲说:“我可不像你那么好性子,他越来越不像话了!当年打下婺州,文正送给他一个美女,他不要,把人家杀了,我当时虽认为他太狠了,但过后觉得他心不花,这样的男人还值得依靠,现在你看他私藏美人图,夜夜相思!证明当年是收买人心,做个样子给下面看。”
马秀英说:“不就是张美人图吗?别说画张图,就是真的把人弄回家来,你又能怎么样?也不值得这么大动肝火。有些男人表面上老实,在外头逛青楼,花天酒地,女人在家里也不一定知道啊。”
郭宁莲说:“你倒站在他一边!”
马秀英说:“你不听我的你就闹,你若能把他管得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那我太高兴了。”
郭宁莲说:“我也知道我管不了,可我知道了,也不能装软柿子。你知道那美人图上画的是谁吗?我早打听明白了。”
“是谁?你认识?”马秀英问。
“我倒不认识。”郭宁莲说,是陈友谅那个能歌善舞的皇后,叫达兰。
“我也听说过这人。”马秀英说,“不会吧?他又没见过,拿着美人图也是望梅止渴呀。”
“这不是又去打陈友谅了吗?”郭宁莲说,大家都劝他,不必亲征,他执意要去,这么大劲头,冲谁?还不是冲那狐狸精?
马秀英笑起来,这能扯得上吗?他率兵亲征也不是一回半回了。
“不一样,”郭宁莲说,“他每次上阵都带我,这次我怎么央求都不带,明明是怕我碍眼嘛!”
马秀英又笑了:“上次你因为上阵流了产,他是心疼你,为什么不往这方面想呢?”
郭宁莲说:“我没你那么好的涵养,也不会当顺情说好话的贤妻良母。”
“你真不知好歹,又冲我来了。”马秀英笑道,“消消气,呆会儿我去跟他说,带你上阵。”
她说:“我还不稀罕去了呢。”
郭宁莲不肯服软,马秀英无奈。
七月初六,是朱元璋誓师出征的日子。他穿上了银盾玉甲,盔缨闪烁,英姿勃发。出发前他召集将领,振振有词地说,此次率师出征是应天顺人,陈友谅不顾天谴人怨,胆敢来犯我江西,是“累败不悟”,是“天夺其魄而促其亡”。这次出师,他率众二十万,又把围庐州的徐达也调了回来,手下大将徐达、常遇春、汤和、冯国胜、廖永忠、俞通海都在从征之列,真可谓猛将如云。
江中大小舰船挤满了码头,桅樯如林,陆上大军整齐,方队前帅旗飘飘,每个方队前都有骑马的统帅威武站立。
朱元璋在部将、侍从前呼后拥下来到阵前。方阵中地动山摇一阵呐喊。
徐达大喊一声祭旗,鼓乐齐鸣,军旗请到了将台下,献上三牲。徐达为首,汤和、常遇春、蓝玉、冯国胜、廖永忠、俞通海依次祭拜。
朱元璋说:“我以二十万众水陆舟师去援救洪都,我们克日出征,溯江而上,将与陈友谅决一死战,望将士们共勉!”
阵中又是山摇地动一片喊声。
朱元璋在刘基陪同下,登上了帅船,各船桅杆全是红色的,只有帅船为白色。
朱元璋上了船,还在向岸上张望。
刘基发觉了他的目光,问:“明公在等谁?二夫人怎么不来?”
朱元璋道:“她会来的。”
话音刚落,只见一人骑马飞驰而来,在码头上,身披红斗篷的女将下马,甩下缰绳,飞步上船,她正是郭宁莲。
朱元璋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朱元璋的水陆大军溯江而上,过新河口、小孤山时,夜间江中大浪翻腾,有人传说,是两条特异的大鱼夹舟而行,所以虽是上水船,走得特别快,于是又说那是两条龙。这当然对鼓舞士气有用,朱元璋听之任之。
朱元璋统水陆舟师经过十天的时间到达了湖口。
朱元璋立于帅船前甲板大旗下,纵目望去,眼前水面骤然开阔起来,水天一色,分不清哪是边界,浩浩荡荡,一望无涯。
朱元璋说:“看来,到了湖口了,你们看,眼前已是汪洋一片了。”
胡惟庸说:“是的,我们已进入鄱阳湖。”
这时刘基从底舱上来,笑吟吟的。原来到达湖口前刘伯温把自己关在静室里卜了一卦,看他一脸的微笑,朱元璋知是好卦。
朱元璋说:“这一卦如何?”
刘基道:“巧了,恰是师卦,是坎下坤上,师,贞,丈人吉,无咎。”
胡惟庸问,怎么叫丈人吉?
刘基讲解说,此卦下经卦为坎,坎为水;上经卦为坤,坤为地,为地中有水之象,我们这不是来水战了吗?
朱元璋说:“妙,丈人是大人之义吧?”
刘基说,正是。坎为险,坤为顺,这是行险而顺之象。师是军队,丈人之师是王者之师,大人统率军队,有吉利而无灾祸。
朱元璋说:“好啊,看来鄱阳湖一仗,我们必胜无疑。这第二爻怎么讲?”
二爻同样吉利。九二,在师中,吉,无咎,王三锡命。是说将军领兵在外,因深得朝廷君主信任,而获吉利,并获得君主三次诏命赏赐。
胡惟庸说:“这不对了,谁是君啊?主公岂能受制于人?”
刘基说:“既不受制于人,为何受龙凤皇帝之封?”语中明显带有讥讽。
朱元璋说这卦很准,自己时下不正是受着小明王节制吗?不管怎样,能胜就好。
这时一传令小船驶到帅船下,小校递上文书,高声报告,廖永忠将军已指挥所部水师屯驻于泾江口和南湖嘴,正连舟为寨,已切断了陈友谅的归路。
“好。”朱元璋令告诉俞通海,调一路人马防堵武阳度,防着陈友谅从那里逃走。
胡惟庸答应着上了小舟去传令。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84节 马秀英真是一个难得的贤惠女人

此时仍在全力攻打洪都的陈友谅尚不知朱元璋已神速地开到了湖口,他万万想不到朱元璋会舍弃到口的肥羊肉,抛下庐州来救洪都。陈友谅已下令三天内拿下粮尽援绝的洪都,活捉朱文正。
张定边进来报告:“抓住一个探子,看样子是从金陵方向来的,想潜入城中,可怎么打他也不招供。”
陈友谅说:“叫他来见我。”
张定边向外一挥手,军士押进来的竟是张子明。
陈友谅问:“你是到城里给朱文正送信吧?你带百万大军来也许有用,不然谁也救不了他,洪都城指日可下。”
张子明道:“我也知道城破是迟早的事,万一救兵来呢,又当别论。”
陈友谅说:“你是金陵派来的?”
张子明说:“我是朱都督手下的千户,到金陵去求援兵回来。”
陈友谅:“援兵在哪里?不都粘在庐州吗?”
张子明顺着他说道:“可不是,主公说无兵可派,叫他们死守。”
陈友谅让他劝朱文正开城门投降,大家可免一死,又可安享荣华富贵。
张子明说他怕朱文正不愿意。
陈友谅说:“你告诉他援军到不了,你的话他会听。”
张子明说:“好吧,我去试试。”
张子明怕的是见不着朱文正的面就被陈友谅打入牢中或是砍了头。只要到了城下,喊什么就由不得陈友谅了。
张子明被带出去后,陈友谅叮嘱张定边,叫张子明去喊话,不能放他进城。
张定边又来到洪都的抚州门下叫阵了。
朱文正、邓愈等人个个都是袍服不整,满身硝烟,他们来到城楼上,向下一望,见华盖下坐着陈友谅,左右战将如云。他们推张子明向前走了几步。
张子明仰头大叫:“大都督!”
邓愈认出他来,小声对朱文正说:“是张子明回来了,可能被俘了。”
朱文正说:“听听他怎么说?”
张子明向城楼上喊道:“大都督,他们让我来劝你们投降。你们要顶住,主公已尽发二十万水陆之师来解洪都之围,马上就到,千万顶住啊。”
话刚说完,恼羞成怒的陈友谅亲自拔剑从张子明的后心刺了进去,他一松手,张子明带剑翻倒在地。
城楼上的朱文正眼含热泪下令:“放箭!”
城上箭矢如雨,陈友谅开始后撤。
湖口小镇处在大战前的平静之中。百姓视云集的大军如不见,照样慢条斯理地从事农桑、商贾之事,捕鱼的船照样出湖。
郭宁莲带着七巧和几个侍卫闲逛,附近全是卖水产的,倒也热闹。她听见有一个渔民高叫着:“鲜美河豚咧,舍命吃河豚!”
郭宁莲凑过去,总共也没有几条,她犹豫着,想买,又有点担心,忽听背后有人说:“我全要了。”她一回头,笑了:“好啊,你来抢我的先!”原来要买河豚的竟是胡惟庸。
胡惟庸说,买东西,就得爽快,看准了就买,你犹犹豫豫的不行。
“这鱼好吃却有毒,”郭宁莲说,“我所以犹豫,是怕为吃鱼丧了命。”
胡惟庸说:“你忘了我会做吧?”
“对呀!”郭宁莲拍手乐了,“我好像听人说过,你是靠给李善长尝河豚飞黄腾达的。”
胡惟庸说:“让你这一说,我也太不值钱了。”
连七巧都笑了起来。胡惟庸付了钱,把鱼交给侍从提着。
回到帅船上,胡惟庸下到底舱灶间,扎上大师傅的蓝围裙,还真像个地道的厨师。
胡惟庸在精心地收拾河豚鱼。几个厨子在一旁观看。胡惟庸说:“千万不能碰到肝胆,毒全在脏器中。”他做着示范动作。
胡惟庸扎着围裙在烧河豚,他向灶前几个厨师传艺:火候要正好,不放盐,用酱油和糖来烹才新鲜。
一个厨师说:“你做了这么大的官,还亲自上灶炒菜。”
胡惟庸说:“别弄错了,我多大官?你说的大官是主事,我是都事,差一个字差好几品呢。”
那个厨师说,在他眼里,都事的官也够令人眼晕的了,几个人见他没架子,都开怀大笑。
笑声伴随着鱼香味飘到朱元璋的座舱,他正与徐达交谈呢,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说好像谁家在烧河豚。
一旁的郭宁莲说他有专闻腥味的猫鼻子。
徐达接着向朱元璋报告消息,主公亲统大军来解南昌之围,咱们水陆舟师前锋刚到湖口,陈友谅就吓得撤围,南昌没事了。
现在解洪都之围已不是朱元璋的目的了,他要一口吞掉陈友谅的几十万大军,胃口大着呢。不过这个砣砣太大,弄不好会撑破了肚子,硌坏了牙。
朱元璋说:“南昌没事了,却都压到我这儿来了。陈友谅大军兵临城下,围困南昌八十五天之久,现在解围,他是怕我们断了他的归路。”
徐达说:“陈友谅正东出鄱阳湖来迎战,来者不善啊。”
朱元璋说:“你说的对,他是要与我死斗,来拼命。我估计了一下他们的船速,有可能在康郎山与我军交锋。你传我令,各路水陆舟师向康郎山逼近,可分成十几队,不要一窝蜂。”
徐达说:“我马上去传令。”
徐达走后,胡惟庸亲自来请朱元璋去吃饭。郭宁莲这才告诉他,她买了河豚。
菜陆续摆上来,都是鱼虾。厨师说,全是鄱阳湖里刚捞上来的鲜鱼、活虾,味道极鲜的。
朱元璋夹了一筷子鱼,问郭宁莲:“你不是买了河豚了吗?”
“还没做好吧?”她话音刚落,胡惟庸端着盘子上来了,朱元璋立刻说:“好香啊,好几个月没尝过河豚鲜味了。”他承认自己是猫鼻子。
胡惟庸放下盘子,拿起一双筷子,夹到食碟里一块,自己先尝。
朱元璋说:“不必了吧?”
胡惟庸说:“主公不让我尝,我可不敢让主公吃。”朱元璋心存感激,露出满意的笑容。
胡惟庸吃下去后,站在一边,说:“河豚若是发毒,快得很,所以人家说,它就是断肠散。行了,主公可以进餐了。”
朱元璋先给郭宁莲夹了一筷子。
她笑着摇头:“我可不为河豚舍命。”
朱元璋招呼胡惟庸:“你也去用餐吧。”胡惟庸说了句“慢用”,恭敬地倒退出去。
朱元璋自己夹了一大块,说:“我再为你尝毒,我不死,你再吃。”
郭宁莲笑道:“这我更不敢当了。你的命比我的命可值钱得多。”
朱元璋放下筷子说:“宁莲,我想起你说的那句话,我五脏六腑都熨帖,还是夫妻呀。”
郭宁莲奇怪地问:“我说什么话了,值得你这么刻骨铭心?”
朱元璋说:“你在信里说,不要记恨你的率直,别因为夫妻间拌嘴气坏了身子,你说我担着一家人的饱暖,也担着天下人的饥渴,天下没有你行,不可无朱元璋。”
郭宁莲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继而大惊,好在朱元璋说时感情很投入,并没注意观察她的表情。听到后来,郭宁莲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禁摇头苦笑。
朱元璋说:“有你这几句话,你就是打我一顿出气,我也乐意,还会生你气吗?”
“所以你就下帖子请我随你出征?”郭宁莲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消了火吗?也因为你信中的一句话。”
现在轮到朱元璋惊讶了,他的表情变化可没逃过郭宁莲的眼睛。她说:“你说,即使当了皇帝的男人,也得宠着自己的老婆,给自己的女人下跪也不低贱。”
朱元璋极为聪明,立刻说:“是啊,是这么回事,吵归吵,好归好,家和万事兴嘛。”
朱元璋又说:“放心吃吧,你看我什么事没有。”
郭宁莲笑笑,吃了一点河豚鱼。
也许现在朱元璋还不明白真相,郭宁莲根本没给朱元璋写过那封感情缠绵的信;从朱元璋的表情看,他也绝没有“在自己女人面前下跪”的高风亮节。谁在中间做的手脚?除了马秀英再不会是别人。郭宁莲不得不承认,马秀英真是一个难得的贤惠女人啊。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85节 快救徐达

康郎山水战拉开了序幕,双方投入战船之多,搏杀之烈,大概史无前例,令赤壁之战逊色不少。
陈友谅巨舰茫茫一片,桅橹旌旗,望之如山,首尾相连,鼓浪而来。朱元璋迎战的全是小船,须仰攻、仰射。
战鼓声中,朱元璋身穿银盾玉甲立在楼船上,大声激励各船将士:“将士们,决战在此一举,有进无退,消灭陈贼,正在今日。不要害怕他大船巨舰,他们巨舟首尾连接,不利于进退。大家努力杀敌,有功者重赏!”
郭宁莲则亲自在朱元璋身旁擂鼓不止。
徐达率所部舟船冲上去,兵士在船中站一排,蹲一排,依次向敌船发箭,全是火箭。敌船相继起火,敌兵忙于扑火,无暇应战。徐达便令士兵驱船靠近大舰,攀援而上。
近身战在敌船上展开,一个个敌兵被砍下湖去。
朱元璋看了大声叫好,鼓声更急了。
朱元璋忽见几条大船同时攻击徐达座船,向徐达船上连射火箭,帆篷立即起火。朱元璋大叫:“快救徐达。”
徐达指挥军士扑灭船甲板上的明火,摇橹急退。
敌舰指挥张定边发现了朱元璋,高声下令:“全力攻击白桅杆的座船,那是朱元璋,活捉朱元璋!”
这一鼓噪,几十条敌船蚁附蜂拥般向朱元璋快速攻来,只有他的船桅漆成白色,目标明显,一时箭矢如蝗;郭宁莲忙扔下鼓槌,手舞双刀拨落箭矢,刹那间,脚下落了一大堆箭矢。
郭宁莲大叫不好!推了朱元璋一把,叫他快下去,在舱里不要出来。胡惟庸也说:“主公躲一躲吧。”
朱元璋很镇静,他说:“不要怕,我此时一退缩,就会动摇军心,不败也得败。”他岿然立于楼船上,一动不动,尽管一大群人为他拨箭,还是有一支箭嵌进了他的甲片中,朱元璋不在乎,好在扎得不深,他拔了下来,箭头带血,他说:“幸亏是银盾玉甲。”
朱元璋严令各船挺住,绝不准退却。
但他看见有十几条船还是逃走了,朱元璋气得跺脚大叫。
张定边的船已经冲到离朱元璋几丈之遥了,张定边大笑:“朱元璋,你的末日到了,鄱阳湖就是你的坟场。”他向朱元璋瞄准,准备发箭。
忽然一支箭飞向张定边,张定边应声而倒。救了朱元璋的原来是飞舸而至的常遇春。
张定边只是受了点伤,很快爬起来,指挥大船疯狂围攻,漫天飞矢,落在水中如开了锅一样。
廖永忠、俞通海也飞舟来救朱元璋,常遇春大叫,呼喊朱元璋的帅船要加速向东走!
可是胡惟庸一头大汗地说:“船搁浅了,走不动。”
朱元璋再度陷入险境。
在飞蝗一样的箭雨中,郭宁莲和云奇一人持一块盾牌,立于朱元璋前面,另一只手用刀剑拨矢。
一支箭射中了郭宁莲左臂,盾牌当的一声落地,朱元璋一惊,说:“你快下去。”
郭宁莲一声不吭,一弯腰拾起盾牌,重又举起,遮挡着朱元璋。朱元璋看到,血顺着她的胳膊流下来,染红了盾牌,船甲板上积了一摊血。朱元璋一双眼里蓄满了感动的泪水。
由于廖永忠、常遇春、俞通海将张定边的船团团围住,张定边开始指挥退却,他连续中箭,浑身被扎得像刺猬一样,仍在战斗,直到冲出包围,也没有倒下。
朱元璋感叹道:“真是骁将啊。”随后下令吹号角,集合船队。
号角在苍茫的水面上响起。
大小船只向朱元璋靠拢来,敌船已无影无踪了,湖中漂着无数死尸。
朱元璋见郭宁莲兀自举着盾牌,脸色白如纸,他一把抱住她,心疼地叫了声:“宁莲!”
郭宁莲站立不住,倒在了他怀中。
众将齐刷刷站满了朱元璋的坐船甲板。
有十多个千户、百户和队长被绑在船头,他们都是临阵退却的首领。
朱元璋挥挥手,刀斧手一声喊,十几个人头滚下湖,脚一蹬,尸首也随之下水。
朱元璋对众将说:“今后有临阵退却者一律斩不赦。不是我朱元璋心狠,你只顾自己活命,你一退,乱了别人阵脚,危害全局。我朱元璋被几十条舰船围着,我也没有跑啊!”
众将都用钦佩的目光看着他。朱元璋临危不惧,确实做出了榜样。
郭兴认为,临阵退却者,是该问斩。不过,我们失利不是将士不肯用命,而是战船大小过于悬殊,仰攻无法奏效,攀上大船也不容易。
刘基看看天空,试试风向,对朱元璋说:“郭兴说的对,不能这样拼,拼不过,我看可用火攻。”
朱元璋也伸手试试风:“先生欲学诸葛亮借东风吗?”
刘基却说有风没风无所谓,他要朱元璋征几条渔船,上面装满芦荻、火药,再泼上油,开到大船底下再点火。
朱元璋说:“那不是连我们的士兵一起烧死了吗?”他不想留下残忍的骂名。
刘基另有主意,每船后可拖一条小船,点火后士兵即跳到空船上逃脱。
朱元璋说:“好,就用火攻!常遇春,你去准备。”
常遇春答应下来,众将陆续下船。
当众将分头去执行任务时,朱元璋叫住了徐达,让他等等。
徐达回身等他吩咐。
朱元璋意外地令他马上点本部军马回金陵。
徐达说:“这个时候让我撤出去?”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刘基称赞朱元璋远见于未萌,是要防备张士诚这时候趁火打劫。
朱元璋说:“若是张士诚杀奔金陵,李善长和费聚、陆仲亨带的那点兵肯定守不住,如金陵有失,我们可就无家可归了。”
徐达说:“好,我马上回应天。”
底舱里,船更显得晃晃悠悠,浪滔声不绝于耳。
受了伤的郭宁莲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血把缠裹左臂的白布都洇透了。朱元璋端着一碗汤在喂她。她喝了一小口,便摇摇头不喝了。
她问是什么时辰了?
朱元璋告诉她快天亮了。
郭宁莲说:“你一夜没睡?”朱元璋笑笑。郭宁莲对门口的七巧说:“你怎么能让他熬一夜?这么险恶的大仗,没有他怎么得了!”
朱元璋说:“一宿不睡觉算什么?只要我能陪着你就行了,别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郭宁莲挣扎着坐起来,说:“你不走,我也不养伤了,我上甲板上去。”
朱元璋这才说:“那你睡一会儿。”
郭宁莲点头,马上闭上眼,见他悄悄脱下鞋,手提着鞋光着脚上了顶舱。
郭宁莲有感于他的体贴,泪水夺眶而出。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86节 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鄱阳湖上,新的大战帷幕又拉开了。
陈友谅亲自出阵,他的巨型楼船更高更大,劈波鼓浪,汹汹而来。陈友谅坐在楼船顶层杏黄罗伞下,达兰坐在一边,还悠闲地弹着琵琶。这是陈友谅用以安军心之举。
朱元璋远远地看见了,对刘基说:“上阵带美女,弹着琵琶助战,古往今来闻所未闻啊,陈友谅这个打鱼郎是为一绝呀。”
胡惟庸附他耳畔说:“瞧见那弹琵琶的美人了吧?那就是倾国倾城的达兰。”
朱元璋一时心动,手搭凉篷仔细看着。脸上五官看不大清,但那是一个美丽的影子,叫人销魂的影子,看得朱元璋心猿意马。刘基说:“这一仗,弄不好陈友谅真的要倾城倾国了。那他一定怪这美人。”
朱元璋说:“关这美人什么事?”
刘基说,周幽王失国不是怪褒姒吗?殷纣王灭亡不是归罪于妲己吗?安史之乱不是非要勒死杨贵妃这个祸首吗?以成败论英雄的同时,也是成败归罪女人。
朱元璋说他此论切中要害,透辟,很少有人这么想过,看来得为女人鸣一回不平。是不是也关照陈友谅一声,万一他这个大汉皇帝短命,最好别委过于达兰。
刘基哈哈大笑起来。
鄱阳湖面上,战鼓和着浪涛声轰响着,双方千船齐发,呐喊声排山倒海。这同时是一场胆魄之战、气势之战。朱元璋的甲壳虫一样的小舟,虽多却总有点寒酸之感。
突然,掩护在船阵中的七条快船脱颖而出。
装满了火药和浸油芦荻的船伪装得很巧妙,每船船头都有人喊着号子鼓噪,后面十几个摇橹手拼力划船,船速如飞。而众多穿了盔甲的不过是稻草人而已。
陈友谅注意到了飞速前进的七条船,他站了起来,问:“这是怎么回事?这几条小船为什么单兵突进?可疑,快拦住。”
但为时已晚,七条船分别划到了连接着的敌人巨舰下,士兵们轰的一声点燃芦荻,然后飞快跳上拖着的救生舟,砍断缆绳,飞一样逃回本阵。
风卷火舌,火势越来越大,敌船一片慌乱,都想尽快躲开,但船尾大不掉,已陆续被火船引燃,湖上顿时烈焰腾天。
在敌舰上一片鬼哭狼号时,朱元璋阵中战鼓齐鸣,万箭齐发,烧死的、中箭的、落水的敌兵不计其数,湖水都被血水染红了。
陈友谅的船好歹向后逃脱了,有人从小船上攀援而上,原来是一个小校,他带着伤,满身焦糊,向陈友谅报告说:“陛下……陛下的弟弟陈友仁、陈友贵,还有平章陈普略……都被大火烧死了。”
陈友谅惊魂稍定,仍在喊:“杀,杀!我不信大舰船杀不过他的小船。”
朱元璋的损失也不小,院判张志雄在作战时桅樯折断,敌船上铁钩丛刺搭上来,眼看要当俘虏,他横剑自刎了。除他以外,丁普郎、余昶、陈弼、徐公辅也都战死,最令朱元璋感动的是丁普郎,眼睁睁看着他身受十多处重创,已经被敌兵砍去了头,身首分离了,双手却仍然死死抓住一杆长枪不倒,目睹邻船这惨烈场面,朱元璋几乎要号啕大哭。
撤回到驻地后,朱元璋马上召集将领研究应对之策。
不管怎么说,形势对朱元璋有利。
由于陈友谅的左右金吾将军投降了朱元璋,对陈友谅的打击更大。朱元璋鼓励将领必须不计伤亡,一鼓作气。
陈友谅没处出气,把捉去的战俘全都绑上石头沉到湖里去了。
朱元璋问:“我们抓了他多少降卒?”
刘基说:“总数在一万以上。”
朱元璋宣布了与陈友谅截然相反的策略:一个不杀,要回家的,发给盘缠;要留下当兵的,发给安家费。
常遇春说:“这么一比,太便宜他们了。”他有点愤愤不平。
“士兵无罪。”朱元璋说,“事情怕比,一比,我们就得人心了。”
大家都服气地点点头。
朱元璋想给陈友谅写一封信。这举动很令将领们不解。
常遇春说:“打沉他的大船,叫他喂鱼,写信干什么?”
朱元璋慨叹地告诫部将,一纸公文,有时胜过十万刀兵。他要告诉陈友谅,是你先攻我,并非我犯你,你不去与元朝斗,却来消灭同是反元力量的兄弟,这是逆潮流而动。我要警告他,他不配当皇帝,趁早自己脱去龙袍。要决战就快点,别学女人腔。
刘基拍手叫好,这封信,必然激怒他。现在怕的是他保存实力逃走,如能激他再战,把兵力全毁在鄱阳湖上,陈友谅就算完了。
廖永忠说:“趁热打铁,怎么个打法吧。”
朱元璋胸有成竹,先令常遇春、廖永忠即刻率舟师出湖口,横截湖面,让陈友谅无逃归之路。
二人答:“遵命。”
朱元璋再令蓝玉带两万人马,在湖口陆上立寨栅,控扼湖口至少十五天,把从陆路逃跑的口子也堵住。
朱元璋随后又命俞通海率舟师去占兴国,令朱文正从后面攻击陈友谅。时间久了,陈友谅困在湖中,没有吃的必大乱,那时就是他全军覆没的时候了。
刘基说:“陈友谅只有困死鄱阳湖了。”
朱元璋带着随从登岸后视察蓝玉所部陆师新建寨栅,脸上露出满意笑容。
蓝玉从对面跑来,神情很紧张:“主公来巡营,也没告诉在下一声。”
“告诉你,你好准备吗?”朱元璋说,“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蓝玉领他看了初具规模的营盘,他用的是网式立寨法,反正陈友谅是水师,不论从哪儿上岸,都不给他留空子。
朱元璋点头称是。他忽然发现,蓝玉的士兵人人屁股后头有个口袋,问是干什么的?他还开玩笑地问,不是预备抢钱的吧?
蓝玉说:“是装炒米的。”他解开自己屁股后的袋子,倒出一把焦糊的米,递到朱元璋手中。蓝玉说,在水中作战,有时一天吃不到一粒米,没法生火做饭,如果人人带五斤炒米,就挨不了饿了。
朱元璋大受启发,回头关照胡惟庸,让他告诉各路水师,人人仿照蓝将军的办法,背一个炒米口袋。
胡惟庸答应连夜督办此事,保证明天人人有米袋子。
蓝玉说:“主公在这儿用餐吧,我叫底下人去抓点鲜鱼来。”
朱元璋说:“不行,我得回去。平时在哪儿吃都一样,现在郭宁莲在养伤,我不回去陪她,她太寂寞。”
蓝玉叹道:“她真了不起,那天她举着盾牌护着主公,临危不惧,好多男子都做不到。”
朱元璋笑笑,说:“我单独与你说几句话。”这等于下令回避,胡惟庸和众卫士全站住了。
他二人向长满蒲苇的塘边走来。
茂盛的蒲苇在风中摇曳着白花花的穗头,白鹭在天空中鸣叫着飞翔。
朱元璋和蓝玉慢步走来。蓝玉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不时地溜朱元璋一眼。
朱元璋突如其来地问:“最近没派信使给郭惠送信吗?”
蓝玉额角顿时沁出了汗水,心怦怦乱跳。他说:“我知道,主公对我的不争气很恼火。”
朱元璋说:“可我给足了你面子。我亲自把你的信使请到家中,明知他是替你送信,我看都不看,让他当面把信交给郭惠。”
蓝玉说:“这更叫我无地自容了。”
“你真有这个脸面,就不至于这样了。”朱元璋声音不高却很严厉,“我早就告诉过你,为什么让你不能再打郭惠的主意,你却当耳旁风。”
蓝玉说:“我想……若从郭惠口中说出她父亲临终前遗嘱的事,我也就死心了。”
朱元璋咄咄逼人地说:“这么说,你信不着我,以为我是骗你了?”
蓝玉的脚盲目地搓着脚下的沙子,说:“卑职倒不敢这么想。”
“想过,只是不敢而已,”朱元璋说,“是不是?我把那件事只告诉你一人,是想让你清醒,是对你好,你去打听打听,除了你,我给谁当过红媒?”
蓝玉只能心口不一地说自己辜负了主公一片心意。
“这更是言不由衷。”朱元璋并不买账,“什么辜负?你不在心里骂我,我就烧高香了。”
蓝玉说:“我哪儿敢啊。”
朱元璋不依不饶:“还是想骂我个祖宗八代,只是不敢而已。”
蓝玉垂下了头。朱元璋说:“就算根本没有郭子兴的临终遗嘱,我不让你娶郭惠,行不行?你就敢违拗吗?”这话已有强梁霸气的味道了。
“卑职不敢。”蓝玉心里又委屈又怨恨,可表面上只能恭顺。
朱元璋说:“你主意很正,敢阴一套、阳一套,你以为这事瞒得过我的眼睛吗?你要一意孤行,下决心拐走郭惠也不是办不到。”
蓝玉说:“我怎么敢……”
朱元璋说:“有什么不敢,古往今来,为了一个情字,连江山都不要了的大有人在呀。你蓝玉果然有这样的胆魄,我也佩服。”
蓝玉头垂得更低了。
朱元璋说:“你让我寒心。你投我时是个什么?一个不能混饱一日三餐的穷小子,你现在是谁?是指挥水陆大军的元帅!我可以让你由元帅再升为大将军、大都督,我也可以把你的官袍剥个精光,让贫穷和死亡伴着你和你的美人,那一定很快意。我可以让你生,也能让你死!”还有比这话更重的了吗?
蓝玉惊得汗下如雨,后背直冒凉风。看着他的狼狈可怜相,朱元璋很感惬意、满足。他说:“你自己选择吧,你知道该怎么办。”
蓝玉被彻底击垮了,他说:“我……我想打完了这场仗,就带着聘礼到镇江去。”
朱元璋还要刺他一下:“那不太委屈你了吗?”
蓝玉说:“都是我,鬼迷心窍,不识抬举。”
朱元璋说:“这可是你蓝玉大将自己的选择,你也可以不听我的。不要在后面说,朱元璋以势压人,毁掉了你的美满姻缘。”
蓝玉恨恨地想,明明是以势压人,又逼着人家否认,但却只能这样说:“主公若这么说我,卑职真的无地自容了。”
朱元璋问:“郭惠那里怎么办?她可是在你的诱惑下傻等着你呢。”
蓝玉立刻明白了朱元璋的用意,他说:“我想写封信给她,当然这真的是最后一封了,我告诉她,我马上娶傅知府的女儿了,让她死了心。”
朱元璋问:“信里说,是朱元璋逼你这么做的?”
“卑职哪儿敢啊!”蓝玉说,“本来也不是主公的意思呀,我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口。”这句话正是朱元璋要的。
“也好,”朱元璋冰冷如铁的脸色好了一些,他说,“你马上写,正好明天有船回金陵,你把写好的信送到我那儿去。”
蓝玉痛苦地点了点头,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想拖着不办都不可能了,想瞒过他的眼睛也办不到,信要过他手,由他派信使送,蓝玉有被人卡住脖子吊在半空手脚不能沾地的感觉,窒息、绝望。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87节 九字真言

蓝玉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有时他恨不得提刀闯入中军帐,一刀结果了朱元璋。可他并不是那种不顾命的血性汉子,他不能因小失大,这正是他苦恼所在,如果可以随心所欲地发泄,也许就不难受了。
蓝玉一个人躲在营帐里喝闷酒,也不吃菜,一大碗干下去,再喝一大碗,一忽儿哭,一忽儿笑。
侍卫进来说:“元帅,别喝了,明天也许要打仗呢!”
“打仗好啊!”蓝玉端着酒碗站起来,“像丁普郎、张志雄那样乱箭穿胸,死了倒也干净!”
侍卫又小声劝他别喝了,万一叫人禀报给平章大人怎么办?
“去报告啊!”蓝玉发泄地掴了侍从一个耳光,怒冲冲地指着他鼻子骂:“你去告!你敢拿朱元璋来压我?朱元璋是什么东西?别人怕他,我才不怕!叫他来……见我!”他忽地抽出宝剑,奋力砍下去,桌子砍掉了一个角,桌上的杯盘震得稀里哗啦摔了满地,侍卫吓得不知所措。
这时常遇春掀门帘进来了。他不怒而威地看着蓝玉。这一刹那蓝玉酒也吓醒了,举在半空的宝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常遇春不动声色地说:“你蓝元帅很出息呀!就你这个德性,你配吗?朱平章真是瞎了眼,又给你升了一级。”
“什么?我升了?”蓝玉乜斜着醉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侍从们这才敢过来收拾碎碗碴儿。
常遇春对侍从说:“你们先下去。”侍从们都走了。
常遇春拣了张椅子坐下,说:“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啊?我刚从平章那里来,他当着刘基、廖永忠的面,升你为右副都督了。”
蓝玉嘻嘻地傻笑。常遇春急了,用力一拍桌子:“你笑个屁!”
蓝玉转而呜呜地哭起来,他说:“我赢了,我升了,我靠出卖良心升了官了……哈哈哈……”
望着又哭又笑的小舅子,常遇春也不由得深深地叹息一声,说:“我不用问,就猜到又是为了郭惠那件事!我什么都不愿意说了,也许你是对的。”
蓝玉说:“可是我现在一无所有了……”
常遇春说:“也不能那么说。为了一个女人,丢了官,获了罪,值得吗?”
蓝玉说:“我真恨不得杀了他!”
常遇春又气又怕,狠狠打了他一个嘴巴,又走到门口向外望望,回来低声呵斥蓝玉说:“你这混蛋,再敢胡说,我一刀宰了你!”
蓝玉不作声了。常遇春说:“蒙上被睡觉!”
“我睡不着,一连几夜睡不着了。”蓝玉说,“他等于用刀架在我脖子上写那封信,我给郭惠的信,等于用刀挖她的心……”
常遇春说:“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就什么也别想了,让郭惠恨你吧,她恨你也好,能让你死了这条心。”
蓝玉瞪着网着血丝的眼睛看着天棚,说:“我心有不甘啊!我有预感,他不让我娶郭惠,他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定是这样。”
常遇春反倒有了劝阻的借口。如果真是这样,他更应当退避三舍了!与主子争风吃醋,岂不是活腻了吗?他劝蓝玉不要再想了,就当没这回事。天下美人有的是,保住荣华富贵,就什么都有。
郭宁莲在住处养伤,左胳膊吊着,在案前练毛笔字。
朱元璋满脸堆笑地进来,问:“好多了吗?对呀,一只手可以写大字呀!我看看写的什么?”
郭宁莲说她是随便写的。
原来她写的是“却帝名而待真主”。
朱元璋心有所动,喜不自胜地问:“很奇怪,你怎么会想到写这么一句?这太奇了!你真是随意的吗?”
郭宁莲是从朱元璋信中摘下来这么一句,她说:“我是随意的,你就不是了。你忘了你给陈友谅写的那封信,最后一句不就是却帝名而待真主吗?你看他当不了皇上,让他让位。”
朱元璋笑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那封信的精髓所在,也是陈友谅最恼火、最不能接受的。
“那真主是谁?”郭宁莲明知故问。
“这是天意,不可预知。”朱元璋故意隐忍不说。
郭宁莲说:“这是说你自己,你不用不承认,我看你一会儿让宋濂搜集各朝官制,一会儿让陶安搜集典章制度,又让李善长拟定律令,这都像是为登极做准备的。”
朱元璋却制止她这样说。他此时牢牢地记得佛性大师的九字真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才得人心。陈友谅倒是黄袍加身了,他会有好下场吗?
正说到这儿,有人叩门。朱元璋问:“谁?”
胡惟庸在外面说:“主公,有一个和尚想见见你。”
朱元璋皱起眉头说:“和尚?”他有点烦,哪儿来的不识时务的莽和尚!
郭宁莲打趣道:“和尚不可怠慢,阿弥陀佛,人不可忘本啊。”朱元璋又气又笑地点了点她的鼻子,走了出去。
他万万想不到,来的和尚竟是佛性。朱元璋真是大喜过望,向他作了个长揖,说:“师父,我到处找你,却无缘见面。”忙请佛性坐下。
佛性说他是去南岳,偶过此地,见天空阴云密布,知这里有大战,顺便来看看朱元璋。
朱元璋说他方才还说起佛性大师告诫他的九字真言,不想师父就到了。他说正与陈友谅大战,陈氏占据荆襄湖广富饶之地,兵多将广,时时威胁金陵,侵我土地,不得不来讨伐。
佛性笑道:“他侵扰你的安庆、洪都,原也非你所有,你所有者,皇觉寺一床一磬一钵罢了。”朱元璋不知佛性是讥讽他,还是非难他。
朱元璋哑了片刻,似有所悟,问道:“老师以为我贪得无厌吗?”
“贪婪,人的本性。”佛性说,“你既已堕入其中,只能随波逐流了。”
朱元璋这才多少放下心来,未来胜负如何,如何克敌制胜,他请师父点拨一二。
佛性道:“这个你去问刘伯温,我不问这些。但陈友谅不足虑,他死定了,拖不过今天。”
朱元璋大惊,问道:“这怎么可能!昨天陈友谅率水师企图从南湖嘴逃回武昌,在那里还打了一场大仗呢。”
佛性说:“信不信由你。”
朱元璋叫来胡惟庸,命他马上派探马去弄清陈友谅死活。
佛性提醒他别忘了礼尚往来。
朱元璋问:“怎么个礼尚往来?送礼给他?”
佛性道:“人家死了,总得献三牲去祭奠一回亡灵吧!”
朱元璋拍了一下脑门,说:“这比派探子要好得多,不过万一陈友谅没死,也能把他气死。”他说这有三气周瑜之功效。
佛性替他打算,如果陈友谅活着,去送祭礼的人会活着回来,他不杀他们,是来报信给你,也是辟谣。若是把使者杀了,那就证明陈友谅必死无疑。
朱元璋看了胡惟庸一眼,认为很高明。胡惟庸说:“我马上叫人去备三牲。”
朱元璋却要他亲自去。并且意味深长地看了胡惟庸一眼。
胡惟庸心领神会,立刻想到了倾国倾城的达兰,朱元璋怕覆巢之下无完卵。胡惟庸说:“那我得活着回来才行。”
朱元璋会意地笑了。
胡惟庸走后,朱元璋对佛性大师说:“我当初有个心愿,或重修皇觉寺,或扩建鸡鸣寺,以便迎师父去当住持。现在我能办到了,千万别拒绝弟子一片心。”
佛性说:“现在还不到时候,到我走不动那天再说吧,好自为之。”
朱元璋又说:“昔日师傅告诫我的九字真言,迄今不敢忘怀。”
佛性淡然道:“什么九字真言,老衲倒不记得了。”
朱元璋知他故意这样说,就说:“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佛性问:“现在心痒难耐了,是吗?”
朱元璋笑道:“徒弟不至于。”
佛性重申,缓称王,不是不称王,是时机未到。现在,小明王那里江山日蹙,自从刘福通被杀,朱元璋从安丰把小明王救出来,他事实上已在朱元璋的羽翼之下了,此时称王也无妨了,谁也奈何不得朱元璋了。但他要朱元璋记住:得道四海归心,无道天下大乱。
朱元璋不觉喜上眉梢,一再表示,弟子记在心上了。


第五部分 治乱世用重典第88节 是不是立陈理为太子

陈友谅躺在泾江口镂金大床上,胸前一片血渍,他的伤势危重。达兰和张必先、儿子陈理等人围在跟前。
陈友谅吃力地吩咐,要尽快拔寨起行,大船走不了的都烧掉,不能在鄱阳湖久停。
张必先说:“如今太子下落不明,万一……是不是立陈理为太子?”
陈友谅点点头,他喘了一阵,说他不要紧,让他们都下去吧,只留达兰陪他就行了。
众人陆续退出。
陈友谅握住达兰的手,说:“我在他们面前不愿说泄气的话,我不行了,撑不过一两天了。”
达兰垂泪道:“你别这么说。我们回武昌去养,那里好郎中多……”
陈友谅说:“你不必安慰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不是人力可强求的。我这一生,活了四十四岁,由一个打鱼的登了皇帝位,知足了;我只是不甘心败给小和尚朱元璋。如果再给我三年阳寿,我一定能报仇雪恨。”
达兰说:“陛下好好养伤,才能报仇啊。”
陈友谅说:“朕惟一割舍不下的就是你呀。满以为能够天长日久,这都是不可能了,朕走了,扔下你孤孤单单的,朕闭不上眼睛,可怜啊。”
达兰抽泣着说:“我虽跟陛下只有几年时光,却终生不忘陛下的好处。”
陈友谅想起一件事,昨天上阵前,达兰好像有件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又说打胜了仗再告诉,陈友谅问她到底是什么事呀?
达兰说她为陛下怀上孩子了。
“你怎么不早说!”陈友谅说,“朕多么希望能看到这个儿子呀,可惜与他只能是梦会了。朕会告诉陈理,我不在了,要善待弟弟。”
达兰又哭起来,陈友谅下了这样的遗嘱,他死后,叫他们秘不发丧,省得朱元璋趁乱攻击。一定不要声张,悄悄把他运回武昌后再举行葬礼。
达兰说:“你别说这话吓唬我了,你不会有事的,老天也会保佑你。”
“朕知道朕的路走到头了。”陈友谅说,“别忘了,把你的画像放到朕棺材里一张,陪陪朕,省得朕一个人做孤魂野鬼。”说到痛心处,他流出了浑浊的泪水,达兰伏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陈友谅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没办到,喘了一阵,伸手指着床头的一个铁皮箱子。
达兰问他是不是要打开?
陈友谅从手腕上解下一把钥匙。达兰接过来,打开箱子,里面有一个漂亮的嵌螺甸檀香木匣子。
达兰知道里面装的是皇帝玉玺,不知他此时拿出来要做什么。
陈友谅点点头,达兰把匣子捧到他面前,陈友谅打开匣子,里面有一方很大的玉玺,达兰早就听陈友谅说过,这是用和氏璧打造的皇帝之宝,是汉高祖的,后来宋徽宗得到,又偶然传到了陈友谅手上,他才做了皇帝。他让达兰带着它,日后交给陈理,并告诉陈理,等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一定让他传位给达兰的孩子,传弟不传子。
达兰说:“口说无凭啊。”
陈友谅说:“朕写下来,拿纸笔来。”
达兰马上去找纸笔。
刘基下榻的营中,一灯昏然,屋中四壁皆空,只有几卷书和一壶清茶摆于案上,刘基与佛性大师分坐桌子两侧,师徒二人一边品茗,一边叙旧。
佛性啜着茶说:“看你的气色,知你一帆风顺,很得宠啊。”
刘基说:“老师荐我来辅佐他,敢不尽心尽力?”
佛性说:“倒不是因为我与他有过一点槛外之缘,我是替天下苍生选主啊。他能器重你,你便有施展平生抱负以利天下的机会。”
刘基说:“是的,事无巨细,他都来问我,有时我觉得李善长都被冷落了,我心里并不踏实。”
佛性问起他现在官居何职。
“一先生而已。”刘基说。
“这叫什么官职?”佛性大为不解,对尊敬的人皆可称先生啊。
刘基告诉佛性,朱元璋当众说过,先生是最被敬重的至尊,天下可称先生者,孔子、孟子而已。朱元璋说,给刘伯温位极人臣的一品官也是对他的亵渎,索性免俗,什么都不给,先生到底。
佛性说:“阿弥陀佛,倒也别致。伯温,我虽已出世,却又时时入世管你们的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刘基岂能不解先生之心?佛性想把他平生的大志交付与学生,由刘基替他完成,这大志是利国利民利苍生的。
由于说到佛性心坎上去了,佛性眼中竟涨起了泪潮,频频点头。
有人来报:“长老,先生,平章大人着人来送夜宵了。”
佛性说了句多有叨扰。
门开处,几个厨师鱼贯而入,菜肴摆满了一大桌。佛性说:“替贫僧多谢你们主公。”刘基给了厨师们几贯赏钱。
厨师退去后,佛性说:“送了这么多!”
刘基说朱元璋对老师真是破例。他平时自己吃饭,一碗饭,一碗汤,几碟小菜而已。
佛性说,苦命人出身,总是知道节俭,知道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也不全因为受过穷。”刘基说,他也有做给下面人看的意思,他都如此俭朴,别人谁敢奢靡!
他们又说起陈友谅的结局,佛性执意说他已亡,刘基深信不疑,单等胡惟庸回来证实真假了。
此时胡惟庸那条船借着暗夜和芦苇荡的掩护悄然滑行在湖面上,下弦月昏暗,湖上一片灰茫茫,只有远处陈友谅水寨的船上张挂着高高低低的灯笼,梆子声,巡夜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似乎为了壮胆。
这条船钻进了可以没人的芦苇荡中。原来是胡惟庸带从人来吊唁陈友谅的,船上摆着猪头、羊头和牛头。
一个侍卫问:“咱们偏离泾江口大营了吧?”
另一个说:“可不是,船掉头吧?”
胡惟庸却说:“我把船开到这儿来,是想救大家一命。”
众人狐疑地望着他。直到此时,胡惟庸才告诉从人,这是必死无疑的差使。他让大家想,我们有无活路?如果人家陈友谅根本没死,或者只是受了点伤,我们大张旗鼓地带着三牲来吊祭,这不是当面咒人家死吗?陈友谅生性残暴,马上得把我们剁成肉泥。
一个侍卫说:“说得在理呀。”
胡惟庸接着分析,如果他果真死了,也不会放我们回去,大战之际折主帅,会动摇军心的,他们必定要瞒得铁桶似的,怕我们走漏了风声,能不杀我们吗?
一个侍卫不平地说:“这哪里是来刺探情报,这是叫我们来送死呀!”
胡惟庸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主公想要的情报只一条:陈友谅到底是死是活。我们弄到准信不就完了吗?
“对啊!”“幸亏胡大人为我们做主。”
有人问:“现在怎么办?我们听胡大人的。”
胡惟庸下令,把三牲都推到湖里去,算祭龙王,求龙王保佑他们。
一阵隆隆声,众兵士把猪头、羊头等供品全掀入湖中,湖里开了锅一般,水花四溅,胡惟庸带众人跪在船头,口中都念念有词。
起来后,胡惟庸说:“一切都听我的,我先带一两个人去看看,别人在二里以外的关帝庙里藏身。”
众人答应着。
夜色浓黑,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泾江口镇街市到处是陈友谅的兵营。
胡惟庸带着两个随从,都披着雨衣顶着雨笠,踏着泥泞跋涉着。
偶尔有巡街兵士提着风雨灯走过,还有敲梆子报平安的戍卒。胡惟庸几人走走停停地尽量躲闪着巡逻兵。
又一队巡逻兵过来,他们三人藏身牌楼后。
一个侍从问胡惟庸:“我们找这个人,会不会出卖我们呀?”
他要找的是为达兰画像的李醒芳,胡惟庸知道他在陈友谅帐下当着闲散的翰林。
胡惟庸告诉随从们放心,说李醒芳是他的同乡,又和他同年参加乡试,现在虽在陈友谅这里挂个翰林的空招牌,不过是个御用文人,李醒芳会画画,就用他这一技之长。
敌兵远去了,胡惟庸几个人又开始往前走。


第六部分 喜歌哀歌一人唱第89节 喜歌哀歌一人唱

已是掌灯时分,朱元璋正在写纸条,照例把纸条往屏风上、案上贴。
常遇春和蓝玉进来。朱元璋立刻面露喜色,顺手揭下一张字条,在手中揉烂,说:“你们来了,这张条子没用了!怎么样?大捷?”
常遇春说:“若是相反呢?”溢于言表的兴奋是瞒不了人的。
“不可能。”朱元璋说,“你这人,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呢,蓝玉倒显得比你老到些。”
这显然不是褒奖的话,一下子扫去了蓝玉脸上的笑容。常遇春为冲淡不快,急忙接过话茬来说:“这一仗,打得过瘾!陈友谅的平章姚天祥叫我们生擒不说,连他的太子叫陈善儿的也当了俘虏,我可没敢杀呀!”
朱元璋笑了:“你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这次收降卒多少啊!”
“真叫人山人海呀!总共有五万之众。收降的事是蓝玉管。”
蓝玉感到很怪,这些降卒一点都不害怕,发给盘缠回家都没有几个动心的,都愿留下来为朱元璋效力。
朱元璋有意看了常遇春一眼:“怎么样?这就是我们不杀降卒的功德。”
常遇春说:“伪太子也不杀吗?”
“不杀!”朱元璋说,“不是二儿子陈理跑了吗?不杀才能感召他们。杀了,只能逼他们破釜沉舟顽抗到底,我们就要多费时,多费银子多费力,要多死人,算算账就明白了。“
朱元璋忽有所思,像自语似地说:“这胡惟庸怎么不回来?凶多吉少吗?“他问常遇春:“你们弄明白没有?这陈友谅到底死没死?”
蓝玉也吃不准,这一仗下来,敌人都散花了,兵找不着将,将找不着兵,连个准信儿也没有。
常遇春倒是派人打探了,陈的部下也说法不一,有说中流矢受了伤的,有说掉水里淹死的,也有说回武昌去搬兵了。
蓝玉认为陈友谅必死无疑,不然部下能作鸟兽散吗?朱元璋点了点头。
常遇春和蓝玉起身,说:“我们回去了。”
朱元璋看了一眼蓝玉,说让他先走你等等。
蓝玉眼中露出恐惧之色,常遇春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目光。
朱元璋心情不错,竟然约蓝玉出去走走。
傍晚倒是天晴气朗,晚霞尚未散尽。朱元璋很轻松地与蓝玉漫步而来,蓝玉相当紧张。
朱元璋答应,打胜了这一仗,给他一个月假。蓝玉忙说他不用休假,自己年轻……
朱元璋提醒他,不是要去镇江相亲吗?
蓝玉说:“主公不提醒,我倒忘了。其实也不必大动干戈,相不相都错不了的,叫人把彩礼送过去就是了。”
“那不妥,”朱元璋说,“这是人生大事,不是儿戏,况我又是红媒,更不可草率。到时候你先回金陵,我派德高望重的李习、陶安陪你前去相亲。”
蓝玉推托着,那未免太惊动了,恐过于张扬。
朱元璋说:“怎么叫张扬?我手下大将办终身大事,就是要风光嘛。回头我叫李善长从公库里支五千两银子给你作安家之用。”
蓝玉诚惶诚恐地说:“受此隆恩,我蓝玉实在惶惶不安啊。”
朱元璋说:“你好好干就是了。”
蓝玉口不对心地说:“就是肝脑涂地也不能报效万一呀。”
蓝玉觉得他的心就像沉到湖里的朽木,水淋淋、沉甸甸,永远也浮不起来了,他只能在心底哀叹。
李醒芳的翰林当得既潇洒又别扭,说潇洒是不用做事只拿俸禄,这全是达兰的作用,几乎是她把李醒芳拖到战火中来的。李醒芳根本不关心战局,似乎也不关心陈友谅的成败与他自己的身家性命有何牵连,叫他到行宫去画画,他就去,不叫,就与好友楚方玉游历山川,谈诗论文。
他在泾江口租了一幢房子,这天晚上,起更后,李醒芳在灯下画“湖口烟雨图”,他站着挥毫,楚方玉则坐着观看。
楚方玉品评说,既是湖口烟雨图,就该画上陈友谅万船倾覆的场面,光画烟雨,不是白跟他到战场上来一回了吗?当然有点揶揄味道。
李醒芳说:“那应当改为湖口硝烟图。你别忘了,这是应达兰皇后之邀画的,我画那么丧气的场面,不是找死吗?”
楚方玉道:“你这种文人,只能替人家点缀歌舞升平,毫无骨气。”
李醒芳说:“有骨气的都不在文人堆里。”
楚方玉拍手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此时胡惟庸等三人已来到窗下,用手指捅破了窗纸,向里观看着。
楚方玉趁李醒芳去倒笔洗里的水,她抓起一支笔,飞速地在画中船上填了几笔,画的是口大棺材。她忍不住恶作剧的喜悦,若无其事地去看书。
李醒芳给笔洗里注入了新水后,又提笔时,发现画上多了口棺材,大吃一惊:“楚方玉,你给我乱画了什么?啊?一具棺材?你这不是坑我吗?这还能交卷吗?”
楚方玉说这叫未卜先知。陈友谅不是快死了吗?死了不是要用船把棺材运回武昌去吗?
李醒芳生气地揉烂了那张快完成的画:“你尽给我添乱。”
楚方玉说:“我就是不让你再给陈友谅当吹鼓手。明儿个他死了,你这翰林还跟他到阴间去吗?我看都该作鸟兽散了吧?”
李醒芳说:“这不是给陈友谅画的,我告诉过你了。”
“是了,”楚方玉故意气他说,“这是为你的红颜知己所作。若是陈友谅一命呜呼了,你是不是要接收可怜的皇后啊?”
李醒芳说:“你真可恶!”趁她嘻嘻哈哈笑时,他抓起笔来,在她脑门上重重地画了一笔。她哎哟一声,赶快去照镜子,成了三花脸,二人大笑。
窗外的侍卫对胡惟庸小声说:“听他们的话,陈友谅真的快死了。”另一个说,“咱这不是得到准信儿了吗?可以回去了吧?”
胡惟庸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呢。”他说的重要事,当然不会告诉他们。
两个侍从面面相觑。
胡惟庸仍在向房中窥视。
李醒芳问:“你这次来,到底是为什么?”
“让你跳下这条快沉的漏船。”楚方玉说。
李醒芳说等船全沉了再逃生也不迟,他说做人不能太势利。
“我势利?”楚方玉说,她可没拿过陈友谅一粒俸米、一两俸银。
李醒芳说:“你想拿我也不让。那个大色鬼,若见了你,三宫六院顿失颜色,连达兰都会失宠,我怎么办?”
楚方玉咯咯地笑起来,她声称自己和李醒芳井水不犯河水。
窗外一个侍卫说:“这女的真美,从没见过这样叫人心动的美人!”
胡惟庸踢了他一脚,说:“在这儿等着,我去会会朋友。”他走到门口,摘去竹笠,脱去蓑衣,伸手敲门。
李醒芳在里面问:“这么晚了,是谁呀?”
胡惟庸大声说:“你连老同乡胡惟庸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吗?”
李醒芳显然大为惊讶,看了一眼楚方玉,一时怔住。楚方玉问:“胡什么?是谁呀?”
李醒芳小声说:“我跟你说过的,同乡,最有才干的那个,刀笔很厉害,一纸状子杀了三个县令,两个平章,一个左丞,一个右丞,在前几年轰动江南啊。”
楚方玉说:“这种心术不正的人,你斗不过的,不必交往。”
“人家雨夜来访,岂可拒之门外?”李醒芳欲去开门。楚方玉说:“那我要回我下榻处了。”说着拿起桐油纸伞,从后门走了,李醒芳说了句“明天再见”,也不挽留。


第六部分 喜歌哀歌一人唱第90节 我当初就不该给你

李醒芳万万想不到,会是胡惟庸闯来。时下陈友谅与朱元璋兵戎相见,同乡胡惟庸正是在敌方供职,他来此何干?
李醒芳还是很热情地把他迎了进来。
李醒芳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是在客中,居无定所,亏你能找上门来。”
胡惟庸抖抖身上的雨珠,说:“仁兄又低估了我胡某人的本事。”
李醒芳请他坐下,说:“不敢,不敢。不过,那年乡试时,在江南贡院门外,你我打过一次赌,你可是输了。”原来他们打过赌,胡惟庸夸下海口,说二十年后自己要当宰相。
胡惟庸说:“我说的是二十年为期,现在才六年啊,我说我二十年后做丞相,还有十四年,你等着吧。”
“可你连中书省的七品都事还没当上呢。”李醒芳说,“距正一品的中书令不是有十万八千里之遥吗?十四年何其短?”
“我并没说限于元朝的官职。”胡惟庸说,“我现在就是都事,正七品,不过是朱元璋那里的。”
李醒芳哈哈大笑,笑他虽是七品,却是个带伪字的,草寇而已。
胡惟庸也反唇相讥:“你虽为翰林,不也是个伪的吗?五十步笑百步而已。胜者王侯败者贼,我看醒芳兄是上了贼船了。”
这话说得李醒芳的脸很不是颜色。胡惟庸见他认真了,马上打哈哈说:“玩笑,玩笑!”
李醒芳揭开茶壶盖看看,说:“茶凉了,我去烧一壶开水。”
胡惟庸说:“方才在外面还听到嫂夫人的声音,怎么转眼不见了?”
李醒芳说:“我尚未娶妻,哪有夫人?方才走的是一位朋友,与苏坦妹齐名,并称楚苏的楚方玉,想足下亦有耳闻。”
“她呀,不得了的人物。”胡惟庸说,“大名如雷贯耳,你怎么不替我引见一下?”
“改日吧。”李醒芳说:“反正她不走。”
胡惟庸犹念念不忘:“原来李兄有幸与楚苏之楚交往,令人羡慕。据说,她的姿色也是艳冠群芳的。”
李醒芳道:“苏坦妹也是色艺双绝呀,不是叫你的主子砍了头吗?”
胡惟庸尴尬地一笑,不敢再说这个话题。
李醒芳和胡惟庸喝着茶,李醒芳问:“你来此地是公事还是私事?不会是专程来找我的吧?”
“当然是来看望老同乡、老朋友了。”胡惟庸言不由衷地说。
李醒芳当然不相信。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胡惟庸说:“这你又忘了我的本事了。我不但知道你在陈友谅大皇帝御前供奉翰林,还知道你又是宫廷画师,你忘了给过我一张达兰皇后的画像了吗?现在我们主公朱平章手上。”
“我当初就不该给你。”李醒芳有些后悔,说他未必安好心。
胡惟庸一笑,话锋一转说起这里很快就要树倒猢狲散了,大难临头各自飞,问他有何打算啊?
“你是来当说客的呀!”李醒芳说,“早了点吧?大汉尚有湖广之地,精兵良将几十万,谁输谁赢还不见得呢。”
胡惟庸说:“你不过是个门客而已,何必为人家张目。陈友谅不是快死了吗?他一死,还不是旗倒兵散?仁兄还不该早做打算吗?”
“谁说他快要死了?”李醒芳不想说出实情。
胡惟庸说:“实话告诉你,我是带着祭祀三牲前来吊唁的。也许这会儿他已经寿终正寝了。”
“不可能!”李醒芳说,“我是个没用的人,你也不必说服我去倒戈。”
胡惟庸显得很诚恳,人都说,良禽择木而栖,人也一样。朱元璋为人敦厚、仁慈,文韬武略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我已向朱元璋推荐了阁下,现在去,总比陈友谅灰飞烟灭了再去好些。
“谢谢你的美意,”李醒芳说,“我本来无意于官场仕途,也无意在他这里混,很快就回乡下去了,写诗作画,过我的自在日子。”
这时门外灯火一片,车声、人声嘈杂。一个官员推门进来,说:“李翰林,宫中有请。”
“现在?”李醒芳问,“谁请我?”
官员道:“自然是皇帝陛下。谕旨请带上画笔画纸。”
李醒芳更觉惊奇不解,他一面换衣服,一面对胡惟庸说:“真是对不起,官身不由己。明天我请你饮酒。”
胡惟庸说:“你快去忙吧。”他决定跟在李醒芳后面,见机行事。
李醒芳坐进了华贵的大轿,被人簇拥着抬走了。胡惟庸三人紧紧地尾随而去,他们在暗处,没有人注意。
陈友谅临时营帐岗哨林立,李醒芳下轿时还听见有一个值夜高官在叫:“皇帝圣谕,各将士不得松懈斗志,防止贼人来劫营!”声音传递下去,此起彼伏。
李醒芳被人引进帐中。
已经混入了敌营的胡惟庸三人,此时已穿上了陈友谅军的号衣,正混在人群中。
大帐空空荡荡,一块大幕把中军帐辟成了两半,大幕前端坐着丞相张必先。
李醒芳向张必先施礼:“丞相大人安好。不知深夜召我何事?皇帝陛下可好?”
张必先脸上的肌肉跳了几跳,说:“好,好。想请你再画一张像,皇帝陛下久有此意,一直因鞍马舟车劳顿,总是没有画完,今天总算空闲下来了。”
李醒芳很纳闷,正在打仗,用得着这么急迫吗?也妨碍皇上休息呀。
“这倒无须担忧,你怎样做也打扰不着他了。”张必先向内宫摆摆头,两个太监刷一下拉开帷幕,李醒芳吓了一跳,里面停放着一张灵床,床头点着长明灯,陈友谅穿着皇帝的衮冕,静静地仰卧在灵床上。
李醒芳看见达兰扎着孝带,坐在灵床前,眼都哭肿了。
李醒芳大惊:“这是……”
张必先说:“皇帝驾崩了。”这可不是“怎样做也打扰不着”了吗?
李醒芳不禁一阵悲从中来,连连说:“这怎么会呢,这怎么会呢?”他的目光直视着达兰。
达兰告诉他,本来中了一箭,并不伤筋动骨,没想到是毒箭。她说着又哭起来。
此时再不画下御容,日后就没有机会了,张必先要求他要快,问天亮前行吗?
李醒芳说:“行。”
张必先又叮嘱,已决定秘不发丧,不能让朱元璋知道,也不让汉军知道真相,那会使人心涣散,不可收拾,所以李翰林必须守口如瓶。
李醒芳说:“请放心。”打开卷笔帘,走过去。张必先命人在尸体旁摆了一张桌子。
人陆续撤出了,灯火通明的灵堂里除了死人,只有李醒芳、达兰二人。
李醒芳铺陈渲染,开始作画。
帐篷后面毗连一棵大槐树。此时胡惟庸藏在树后,他用匕首将帐篷挑开一道口子,向里张望,见到了尸体和对照遗容绘画的李醒芳。
只听达兰幽怨地说:“天塌地陷,有时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当了几个月的皇帝,就这么匆匆地走了。”
正在画像的李醒芳头也不回地说:“乐极生悲,否极泰来,皇后不要过于悲伤,自己多保重为好。”
达兰问道:“我想,李翰林再也不会到宫中来了吧?你想干什么?我现在还有能力资助先生,今后怕就不能了。”
李醒芳说:“我一个读书人能干什么?我想到名山大川去游历,画遍天下大湖大泽、名岳名山,我要钱也没用。”
达兰说:“你不屑于用我的钱,是吗?”
李醒芳说:“那倒不是。这几年,你和皇上对我很好,我结识你也深感荣幸。过几天我就告辞了。”
达兰说:“我知道,人去不中留,明天我到府上去为你饯行。”
“那可不敢当。”李醒芳说,“再说,听张丞相的口气,天亮前你们就可能护送灵柩走了。”
达兰说:“为缩小目标,人不与灵柩同行,灵柩先走,人分批陆续撤走。”
李醒芳又低头作画了。
已经亲眼目睹这一场面的胡惟庸别提有多振奋了。他知道,张必先所以秘不发丧,一是要稳军心,二是迷惑朱元璋,防止他趁火打劫。胡惟庸正好利用这个弱点,他要把陈友谅的兵营搅个地覆天翻。
在他们下榻的小客栈里,胡惟庸准备了几刀纸和文房四宝,插好门,胡惟庸决定天亮前让泾江口遍地开花,贴满惑乱军心的揭帖。
几个随从裁纸的、研墨的,忙个不亦乐乎。他们把胡惟庸写好的帖子拾到一起,另一个人在熬制糨糊。
胡惟庸仍在快速地写着帖子。
一个侍卫喜气洋洋地说:“这一招,抵得上千军万马!他们不是怕下面知道陈友谅死讯树倒猢狲散吗?咱来个遍地开花,搅散他的军心。”
胡惟庸得意洋洋地说:“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你们都立了功,等着回金陵领赏吧。”
一个随从说:“就怕到时候都事大人早把我们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胡惟庸说:“不会忘。我要把你们名字列上,让主公赏赐!”
“糨糊好了!”一个侍从提着锅进来。
胡惟庸命令:“快出去张贴,军营里,船上,大街小巷都贴。”几个人领命而去。


第六部分 喜歌哀歌一人唱第91节 陈友谅已经死了

佛性离开湖口前,刘基来向老师告别,话题很自然扯到朱元璋身上。
佛性问他看朱元璋能成大器否?
刘基肯定地说能。他说此人能忍。现在他的势力已达安徽、江苏、江西、浙江,但他连称王都不愿,甘愿在小明王旗下为臣,这是他的高明处。当然这得益于老师为他定的三句话: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佛性点头三叹,引而不发才能后发制人,厚积才能薄发,他说朱元璋是个聪明人。相比之下,陈友谅就很蠢了,羽翼未丰,急急忙忙在五通庙称帝,这是本末倒置,这不是很快败亡了吗?
说起朱元璋的精明,尤其让刘基佩服,他举了不杀康泰、邓愈的例子。他说朱元璋虽没念过多少书,却有韬略,又工于心计。他本来自己想办的事,却常常假别人之手,譬如为笼络胡廷瑞之心而让刘基审案,放他外甥康泰,为了安将士之心,不杀害胡大海的至友邓愈,也让刘基出面枉法。
佛性也承认这是一个人的优长之处。
刘基又称赞他重义气,有时也大义灭亲,他差点杀了外甥朱文忠,不怕胡大海造反,杀了他儿子,反过来又厚待胡大海的小儿子、花云的儿子,很得人心。但杀害无辜的苏坦妹,却伤了很多文人的心。
佛性笑了,公开在苏坦妹坟前立碑认错,不又收回了人心吗?不然刘伯温怎么又会应召而来?
刘基说,他很坦然,不深奥,有时又让人看不透,也许因为他出身微贱吧,他特别怕人看不起他,忽而自卑,忽而目空一切,叫人摸不准他的脉。
佛性道,如果能一辈子不要他的官,恐怕就能自保,但难以办到。
这话听起来是随随便便说的,但却分外有分量,以至于令刘基悚然心惊。这是老师对他的忠告,未尝不是一种预见,这短短的几句话,像烙铁一样在他心中烙下了印痕。
刘基说:“不当就是了。”也说得平平淡淡。
佛性说:“你知道吗?人,容易共患难,却不容易共享富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是他惟恐刘基不明白,又深入了一层。
刘基道:“老师,我想我明白了。”
佛性说:“现在尚无忧,还是我说的共患难,同舟共济之时,到了功成名就时,躲一躲为好,躲了显赫的权势,也就躲了猜忌,远离了危险。”
刘基咀嚼着这话,若有所思。
送走了佛性,朱元璋神情总有几分恍惚,已经击垮了陈友谅,敌手大势已去,他怎么反而这样呢?就连刘伯温也猜不透他有什么心事了。
朱元璋这天又来催促刘基打一卦,刘基不肯,前天刚占卜过。可朱元璋执意要再测,刘基无奈,只好答应。
刘基净了手,认真打卦,朱元璋虔诚地在一旁静观。
审视着落在案上的几枚制钱,刘基说:“这是坎下艮上,我早说过的,卦不能反复打。你看,这是初筮吉,再三渎,渎则不告。”
朱元璋不明白什么意思。
刘基告诉他第一次卜筮往往会得到神灵的告示,次数太多,就有亵渎神灵的嫌疑,神灵就不告诉你实情了。朱元璋灰着脸,有点不悦。
朱元璋说:“但这坎下艮上总有个解吧?”
刘基讲解说,亨,匪我求童蒙,蒙是万物萌芽状态,幼小、蒙昧,此卦上经卦艮的物象代表山,为山下有险之象。
朱元璋一惊说:“怎么?陈友谅会反扑过来?”
“那倒不是。”刘基说,“征讨必胜,前几天的卦象里已有了。山下虽有险,但险因山而阻,这正应前几天主公船上遇险,有险无难。”
朱元璋认为这是很准的。
刘基道:“向来只有学生备礼去请教先生,没有先生反过来去求蒙童的。”他沉吟了一下,忽然说:“奇怪呀,这蒙卦的第二爻怎么有纳妇之事呢?”
朱元璋也很惊奇:“纳妇?是女人吗?”
“正是。”刘基说,九二,包蒙,吉。纳妇,吉,子克家。包蒙,是大人能包容童蒙,为吉兆,此爻为阳,初爻为阴,故有纳妇的喜庆,男子娶妇而成家,才说是子克家。
朱元璋显然想到了梦寐以求的达兰,不禁面露喜色,脱口而出:“准,真准!”
刘基反倒愣了,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我想不出,在这征战之时,主公难道会有桃花运吗?”
朱元璋喜滋滋的,笑而不答。
夜已很深,朱元璋仍未休息,写了些小纸条,往桌子上贴。
郭宁莲打着哈欠从里面走出来:“你是想熬个通宵不睡呀?”
“我在等消息。”朱元璋说,“你先睡吧。古人说,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我呢,改几个字,友谅不死,我心不快。”
郭宁莲说:“你派人去探风也罢了,偏听老和尚的歪主意,带三牲去吊唁,明知去了会被杀头,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朱元璋说:“你不知道,只要胡惟庸去了,就会有办法。”
郭宁莲说:“他这么好,怎么才给他个七品小官啊?”朱元璋并无责备之意地说:“你又干政了。”
她说:“我说过,将来你当了王,当了皇帝,我就什么都不问了。”
“一言为定!”朱元璋说,“你可是不止一次说胡惟庸的坏话了。其实这个人绝顶聪明,又很善解人意,办事滴水不漏,我想问问你,对他有何成见。”
“说不上。”郭宁莲说,就是不喜欢他。也许因为他太世故、太精明了!
“难道傻瓜才好吗?”朱元璋这一说,她也笑了。
这时一个浑身沾满泥水的人被云奇带了进来,朱元璋吃了一惊,问:“你,不是跟胡惟庸一起去的吗?”
那人说:“是。”又说,“给我一杯水。”
朱元璋亲自递水给他,很没有底气地问:“胡惟庸呢?出事了吗?”那随从喝干了一杯水,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管,一抖,抖出信来,说这是胡都事让呈报主公的。
朱元璋一看,立刻眉开眼笑起来:“好样的胡惟庸,足堪信任!真是天助我也,陈友谅已经死了!”他冲门外大叫:“叫众将领过来,马上出击,这是良机,良机岂可失?”
同样兴奋的郭宁莲伸手去要那封信:“给我看看。”朱元璋却十分警惕地缩回了手,说:“我不都把内容说了吗?何必再看?”胡惟庸在信里还说他一定设法把达兰弄回来献给朱元璋,这怎么能让郭宁莲看见?
郭宁莲奚落道:“别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使命吧?”
朱元璋笑道:“又来了。”支吾过去,趁她不注意,将信藏起来。
郭宁莲这份警惕并未放松,她说:“陈友谅一死,美人皇后达兰可就是名花无主了,何不掠来享用?也省得珍藏着一幅画,毕竟是画饼充饥呀。”
朱元璋不敢就此深谈,急忙找托词:“你换了药就先睡吧,我得连夜派遣水陆舟师乘乱出击。”
郭宁莲哼了一声,向里面走去。


第六部分 喜歌哀歌一人唱第92节 她的心立时枯萎了

郭惠呆呆地坐在窗前,面前放着一封信,她满面泪痕,傻了一样。
蓝玉的信几乎要了她的命。这封经过朱元璋斧正、润色,再由蓝玉誊抄,由朱元璋封缄,亲自派人送到郭惠闺中的信,对于花季少女来说,无异于一场寒霜,她的心立时枯萎了。
她整天泪流不止,茶饭不思,这可吓坏了丫头晓月,赶忙背着主子去搬救兵。
此时马秀英正在书房里陪着宋濂先生课子。
宋濂正给朱标、朱、朱、花炜等几个孩子上课。孩子们正在朗读《孟子·公孙丑下》:“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
宋濂用戒尺拍拍桌子,问:“朱标,你明白孟子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朱标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答:好天气不如好地方,好地方不如大家齐心协力。
坐在后面的马秀英微笑,又轻轻摇头。
宋濂说:“很好,但不完全。天时是时令、天气,地利是说地理位置形势,而人和不是只知同心协力,而指人心归向。”
朱标说他父亲带兵在鄱阳湖上大败陈友谅,这就是人和取胜。
宋濂表扬了朱标,说读书就该这样举一反三。说朱元璋不杀降卒,爱护百姓,因此深得民心,受到拥护,才节节胜利。
金菊进来,附马秀英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马秀英随她走出去。
马秀英见了郭惠的丫环晓月,以为她小姐找自己有事。
晓月说:“夫人快去看看吧,小姐不吃不喝的,一整天了,人像痴了呆了一样。”
马秀英一惊:“因为什么呀?”
“怎么问也不说。”晓月说,好像什么人捎来一封信,没看完就哭起来了。
马秀英猜,又必是与蓝玉有关,真是冤家!她没细问,便大步流星地向郭惠房子走去。
郭惠房中,风从半开的窗子吹进来,把信纸吹落地上,又呼啦啦地满屋飞起来。郭惠痴痴呆坐一隅,迟滞的目光望着窗外。
脚步声响了,郭惠也不回头。马秀英来到她身后,说:“惠丫头,走啊,我们去玄武湖划船,怎么样?”
郭惠无动于衷。
几张信纸刮到了马秀英脚下,她低头拾在手上,越看越紧张,终于变得表情凝重了,低低地说了句,“蓝玉真混蛋!”
马秀英把信折起,压在砚台底下,对金菊说:“走,把小姐扶出来,我们到外面去,别憋在屋子里。”
郭惠挣扎着不肯走,她对马秀英说:“你们别管我,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马秀英说:“尽说傻话,你是为一个男人活着吗?他变心了,不要你了,并不损你什么,这是好事,这样朝秦暮楚的男人,不值得你这样。”
她和金菊生拉硬拖地把郭惠拖了出去。
泾江口成了恐怖的世界。部队逃的逃,走的走,更有不听命令的,大白天行抢,百姓吓得四处逃难。
街上到处是抢掠的大兵。码头上战船争相开动,营地里拆掉了帐篷,只剩了埋锅灶的残灰、三块石。这都是胡惟庸揭帖的功效,泾江口如汤浇蚁穴一样,乱了营,任何人对变成匪徒的溃兵都无约束力了。
李醒芳在经过十字街石牌坊时,看见了毛笔字写得很圆熟的揭帖,才明白为何局面突然失去了控制。
那揭帖是这样写的:
天茫茫,水茫茫,
皇帝死了不发丧,
灵柩偷运回武昌,
替死鬼儿留泾江……
李醒芳刚一走回租住的院里,立刻发现门前停着华丽的宫中大轿,十多个武装侍卫在门外等待着。他料定是达兰来了,忙向正房走去。
他当然不会知道胡惟庸正张网以待,而猎物正是达兰。
不远处,胡惟庸带领着他的十几个人隐蔽在十字路口处,他们也都穿着陈友谅军的军服,全副武装。
李醒芳一迈进门槛,一直站在客厅里的达兰惊喜地迎过来,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达兰已是行色匆匆了,怀里抱着装玉玺的匣子。她连坐都没坐,说:“我马上要上船走了。我希望你跟我走。”
“不了,”李醒芳并不感到突然,他冷静地说,“我们就此分手吧,望你能保重。”
达兰眼里含着泪,说:“谈什么保重?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但我决计不躲不藏,不管陈友谅对别人怎样,他对我是百依百顺,别人都可以骂他,惟我不能,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她那悲伤至极的脸庞,蕴藏着凄凉的美。
“可惜呀,”李醒芳心里一动,长叹一声,说,“如果日后你有了难处,就去找我,我好歹是你的朋友。”
“谢谢,”达兰的泪水流了下来,说:“我再恳求一次,跟我一起走吧……”眸子里闪着炽烈的光。
这时,楚方玉及时地从里屋走了出来,她不能不出来救急了,她说:“这位是达兰皇后吧?”
达兰惊疑片刻,问:“这位是——”
李醒芳说:“是我的文友,江南女才子,楚苏的楚,楚方玉。”
“我知道,我知道,”达兰的心一下子凉了,她说,“我看过你的《南国赋》呢,真有文采,更想不到是这样一位美女。”她看了一眼李醒芳,似乎明白了一切,她说:“就此别过了,也许是天人永隔了。”说罢,泪水哗哗流下。
楚方玉说:“请不要悲伤,愿冥冥之中的神护佑你。”
达兰说了声“多谢”,抱着玉玺匣子,毅然掉头而去。
李醒芳、楚方玉送到屋外。
李醒芳和楚方玉将达兰送到院外,又一次道了珍重,他二人目送着达兰上轿。
轿子抬起来时,达兰又一次掀开轿帘,投过来凄伤哀怨的一瞥。
李醒芳默默地伸出一只手,向她摇着,直到轿子走远,消失在十字路口。
当十几个带刀侍卫护送着达兰的大轿走到十字路口时,忽见一个疯子在路中间躺着,挡住了轿子去路。其实这是胡惟庸安排的。
胡惟庸等人都藏在左右两侧树后蓄势待发。
轿子不得不停下来,疯子不怕带刀侍卫的驱赶,张牙舞爪地抓住轿杠,说:“我是玉皇大帝,你们不让我坐轿,谁敢坐!”
一个侍卫用马鞭子抽他:“臭疯子,滚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疯子嘻天哈地乱说,并且掀开了轿帘:“这不是玉皇大帝的玉女吗?我这金童来了!”竟然要往上登,吓得达兰尖叫。
早已混入围观人群中的胡惟庸等人开始趁乱往前挤。胡惟庸忽然高喊:“打人了!”
护卫轿子的人一时四顾,不知出了什么事,长官还催促踢开疯子,快抬走轿子!
但为时已晚。胡惟庸的人纷纷亮出兵器,发一声喊一拥而上,手起刀落,已有几个侍卫遭了毒手,另外一些人醒过腔来急忙招架迎战。但寡不敌众,死的死伤的伤。胡惟庸一挥手,手下人抬起大轿。
达兰几次想从轿里跳下来,但胡惟庸跳上轿,用刀逼住了她。
达兰问:“你们是山贼吗?为什么劫我?”
胡惟庸在颠簸的轿子里说:“达兰皇后息怒,我们绝非歹人,我们是奉命来接皇后到一个享福的地方去。”
达兰大叫:“胡说,放开我!我哪儿也不去!”并且要夺胡惟庸手里的刀,刀没夺下,手却被割破,满手鲜血直流。


第六部分 喜歌哀歌一人唱第93节 为陈友谅守三年孝

为了让郭惠散散心,马秀英陪她去逛玄武湖。玄武湖静静地躺在淡蓝的天穹下,由于是寒冷季节,水面宽阔又很少有游船画舫,四周黄了的芦荻丛集,倒有几分荒凉。在这游旅人稀少的湖中,只有马秀英她们一条画舫在慢慢划着。
马秀英和郭惠面对面坐着,郭惠仍然是不时地流泪,目光在湖水中漫无目的地凝望着。总是念念不忘蓝玉的誓言,他不是说,海可枯,石可烂,他对我的心不变吗?现在这是怎么了?
“这倒不一定是他变心了。”马秀英安慰她,既知道她已名花有主,那他有什么办法?
“你是说他没有变心?”郭惠痴痴地问,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我想是的。”马秀英为让她一痛了断,又补充说,世上的事也难说,人心隔肚皮呀,也别相信海枯石烂的誓言,一转身把誓言忘得一干二净的人也不是没有。不然就不会有薄情郎的说法了。
郭惠说:“你是说,蓝玉也是这种人?”
马秀英说:“是不是这种人姑且不论,他告诉你,他马上动身去镇江相亲、下彩礼,这是什么意思?”
郭惠坚持说这不是他本心,是有人逼他这么做的。
马秀英说:“你说你姐夫逼他?可他在信里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谁也没有逼他,是他自己权衡的结果。”
“他不敢说出真相。”郭惠说。
“你这丫头是迷了心窍了。”马秀英说,“退一万步说,就算蓝玉是有人逼的,是万不得已,是委屈的,可他毕竟去娶另一个女人了!你怎么办?还能赖着人家吗?”
郭惠当然也没有那么下贱。她只想当面问他一句,蓝玉若心里还有她,她就为他死。若心里没有她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马秀英说:“这又何必呢!人家信都写得那么清楚了,还有必要问吗?”
郭惠的手伸在船舷外,撩着碧绿的水,固执地说:“我要问。”
望着固执的郭惠,马秀英也一筹莫展了。看着她那真情痴迷的样子,马秀英觉得她又可怜又可敬,这使得自己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了。
被朱元璋誉为“混江龙”的廖永忠率他的水师大获全胜后,来向朱元璋禀报,陈友谅的军队彻底土崩瓦解了,战船没跑了几艘。
朱元璋问起张定边的下落。
廖永忠已经查明:张必先、张定边保着陈友谅的二儿子陈理连夜逃回武昌去了,他们的小船差一点叫廖永忠部拦住;陈友谅的尸首是头一天偷着运走的,根本没敢发丧。
常遇春也来报告,听降卒说,好像是天意,他们一觉醒来,兵营里到处是无头帖子,人们奔走相告,陈友谅已死,这一下就乱了营了,不攻自乱。
朱元璋问他们知道这帖子从何而来吗?
众人都说不知道。
刘基早猜到了,无疑,这是胡惟庸所为。只有他有这样的心计。
“正是他。”朱元璋说,“这人胆大心细,立功不小啊。”胡惟庸虽没回来,已先后派出两伙人回来禀报了。
正在这时,云奇进来报告胡惟庸回来了。
朱元璋兴奋地站了起来,迎到了门口,一见疲惫不堪的胡惟庸露面,立刻拉住他的手,说:“辛苦了,方才还说到你立了大功呢。”
胡惟庸矜持地说,虽说此行九死一生,可我并没有像佛性大师预料的那样必死无疑,已把十几个人安然无恙地带回来了。
朱元璋从屏风上揭下一张纸条,说他早已有准备,宣布从现在起,升他为从五品郎中,并已行文到滁阳去报告小明王了。
胡惟庸说了声:“谢主公。升不升我事小,我已答应替我的随从请赏了,望主公成全。”说着送上名单。朱元璋说:“这个自然,一定重赏!”
刘基说:“提升这么小的官职也要报小明王,主公不嫌麻烦吗?”
朱元璋说:“我还是他治下的臣子呀。”
廖永忠说:“连不可一世的陈友谅都完蛋了,小明王算个屁!爱理他理他,不爱理他废了他,告诉他回家放牛去得了。”
朱元璋说:“不得胡说。一日君臣一日恩情,怎么可以君不君臣不臣呢。”但廖永忠并不往心里去,知道朱元璋并不认真生气,是不得不做表面文章。
灭了陈友谅等于有了半壁江山,得了倾国倾城的美人,在朱元璋看来,不亚于有了另一半江山。他连刘伯温都瞒着,先让胡惟庸将达兰秘密藏到一处民宅中。
民宅看上去很普通,但院里院外岗哨林立,戒备森严。
朱元璋和胡惟庸率随从骑马而来。在大门口下马后,胡惟庸说他为了弄到达兰,和老朋友李醒芳也反目了,差点搭上了性命。这当然是邀功了。
朱元璋说他心里有数。
胡惟庸说达兰夺刀想自杀时,手受了伤,叮嘱主公可体恤她一点,为防她自杀,他用了四个丫环无时无刻地监视着她呢。
朱元璋说:“这样一个美人又这样烈,难得。”
达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身后藏着包玉玺匣子的包袱。面前放着冷了的饭菜,一口未动,两个丫环一左一右地站着。她并不害怕,早已料定朱元璋是“劫色”而已,并不想伤害她。
门开处,胡惟庸先进来,满脸赔笑地说:“达兰皇后,我们主公来看你了。”
朱元璋走进来,见了她,眼睛一亮,她本人远比李醒芳画的还要妩媚,虽然看上去脸若冰霜,又没施脂粉,可比浓妆重彩还要楚楚动人。朱元璋庆幸自己有艳福,上天赐予他这样美的绝代佳人。他喜不自胜,满脸堆笑说:“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达兰闪了朱元璋一眼,问:“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丑男人就是朱元璋吗?”口气盛气凌人,目光也似两把刀,她反正无所惧,倒先给朱元璋一个下马威。
胡惟庸怕朱元璋脸上下不来,忙向两个丫环使眼色,带她们一起走了出去。
朱元璋没有恼,却说:“这都是他们办事糊涂,我是对皇后神往已久的,想一睹芳颜,本想把你从离乱中请过来,却没想到这帮蠢材,这样没礼貌,看,把你的手也弄伤了。”他靠近达兰,试图拿起她的伤手看看,达兰躲开了。
朱元璋说:“你知道吗?这次大兵压境,我早已料到陈友谅大限已到,我惟一担心的是达兰皇后的安危,才特地派我身边最能干的胡惟庸去接你,真怕玉石俱焚啊。”
达兰冷笑一声说:“是接我,还是去抢劫我呀?陈友谅死了,你连我守丧的机会都不给我,这像什么样子?这是一个仁人君子所为吗?”
朱元璋有他的说法,陈友谅是个暴君,是个不识时务的人,皇后对他一定比朱元璋更清楚,他死了,这也是天意,她这如花似玉的人,何必为了一个匹夫而委屈自己?朱元璋称自己是替她着想。
达兰道:“他再坏,毕竟是我的丈夫。朱元璋,你明说吧,你想怎么样?”
朱元璋回答,想把她护送回金陵。她从前是皇后,日后一样是皇后。
达兰讥讽地说:“就你?一个癞头和尚,也想当皇帝?”她竟然肆无忌惮地纵声狂笑起来。
朱元璋的脸紫胀起来,这是对他最大的污辱了,如果别人这样对他,他会杀人!但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发作。他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有德者居之。
“你抢人妻女,不准别人守孝,你这叫有德者吗?”达兰咄咄逼人地问。
朱元璋许愿,到了金陵,她尽可以为陈友谅守孝,愿守多久都行。
“那你白养着我不是亏了吗?”达兰问。
朱元璋说:“我朱元璋仰慕你非一日了。”他从宽袖里抖出一张画像,在达兰面前展开,说,“你看,我费尽心机,弄到你的画像,每天都要虔诚地看上一回,过去,只是非分之想,这次有缘,朱元璋愿终生服侍你。”这倒令达兰很意外,脸色平和多了。
达兰想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不会放我回武昌的。不过我提个条件,你能答应,我就随你回金陵。”
朱元璋说:“你提什么我都答应。”
达兰的条件够苛刻的了:安排一处静室,准许她为陈友谅守三年孝,到服满时再说。
朱元璋一口应承:“我答应,这不是什么难事,我朱元璋虽然仰慕你,可绝无勉强的意思,只要你不愿意,我永远不存非分之想。”
达兰看了他一眼,说:“我希望你是个君子。”对他的恶感减了几分。
朱元璋总算吁了口气。


第六部分 喜歌哀歌一人唱第94节 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帆樯如林的江面上,朱元璋的大楼船格外威风,这是夺了陈友谅的龙凤船改造成的。
朱元璋正率得胜之师返回金陵,浩浩荡荡的船队顺江而下。
在楼船顶上,朱元璋与刘基悠闲地弈棋,吊着伤臂的郭宁莲在一旁观战。
刘基执白,他把四个白子连成了一条线。
朱元璋说:“哎哟,你一连成棍子,就有十口气了,接成棍子气最长啊。”
刘基一指右角的两个棋子,说:“我这无忧角才更厉害,我是占了地利的。”
朱元璋下了一个黑子,说:“我下这一个夹,你这两个子已无法逃生。我这棋局是金角银边草肚皮,我靠地利,更靠人和。”
刘基又说起这次的鄱阳湖大战,他问朱元璋以为凭什么取胜?讲天时、地利,我们都在下风。自古以来,水战不得天时、地利,不可能取胜。周瑜破曹,就是借风水之利,陈友谅强大水师据鄱阳,处在上游,先得地利,人家是在等我们来攻,以逸待劳,又占优势,结果却一败涂地,这是好多人百思不解的。
朱元璋暂不下棋了,品着茶说:“先生一肚子烦忧,战前为什么不说。”
刘基笑笑,那时说了,会动摇军心,挺也得挺着,心里却在打鼓,没有稳操胜券的把握。他问朱元璋,“主公心里不惧吗?”
朱元璋也后怕。古人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们是靠人和取胜。陈友谅虽人多势众,却上下不同心,各怀心腹事。他对部下刻薄,又是远征疲惫之师,刚刚围困洪都三个月,又来迎战我二十万大军,能无怨言吗?
刘基对这次班师持有异议,鄱阳一仗得胜,本不应给敌人苟延残喘之机,为什么不直下武昌,反而班师回金陵?等到武昌养精蓄锐后,岂不难攻了?
朱元璋讲起穷寇勿追的道理。兵贵无常势,本可以一鼓作气打下武昌,不过,此时我军过于疲劳,不是锐气正旺时,敌人也一定估计我会直下武昌,必有戒备,所以不再进攻武昌。我返回,且已放出风去,伤亡过大,要休整半载方能恢复元气。这一来,他必松懈斗志,我们回金陵,要大赏有功之人,连士兵也都要从胜仗中得到好处,下次誓师再来,不是猛虎下山一样吗?
刘基很服气,称他把孙武子的兵书用得活了。
胡惟庸踌躇满志地坐在后面一条普通船的甲板上。
舱中布置得很华丽,已经穿上重孝的达兰坐在舱中,眼望着外面涌动的江水。到现在为止,刘基、郭宁莲都不知达兰随军回金陵的事,瞒得铁桶一样。
朱元璋的座船上,一盘棋的残局还摆在那里。刘基已不在舱面上,朱元璋站在帆篷下,回眸望着相隔不远的另一条船,看得见胡惟庸坐在船头。他多少有点疑惑,胡惟庸不守候在自己跟前,很可疑,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吗?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忽然郭宁莲来了,打乱了他的思绪。
朱元璋转移话题说:“你看,陈友谅花了这么大力气修造的高大楼船,现在都成了我的水师了。”
郭宁莲说:“很奇怪呀,胡惟庸怎么没在咱这条船上?他可是你寸步不离的人啊。”
“有云奇就行了。”朱元璋说,胡惟庸如今是行中书省的郎中了。意思是他官大了,不宜当侍从。
“你不说我倒忘了。”郭宁莲说,“他这次泾江口一行,回来你给他升了两级。”
“他的功劳可太大了。”朱元璋说,他趁乱在敌营中散发陈友谅死讯,一下子弄成个树倒猢狲散的局面,我们省了很多力气。
“功劳不止这些吧?”郭亭莲说。朱元璋分明从她那带有嘲弄神色的眼神里看到了她的疑心。他只能装不懂,说:“也不知蓝玉到没到镇江,他总算去相亲了。”
郭宁莲:“你对蓝玉够特别的了。”
“是啊,爱屋及乌啊。”朱元璋说,“他是和常遇春一起来投奔我的,又是亲戚,从常遇春那边论,我也得多关照他呀。”
“可我看蓝玉并不高兴你为他择婚。”郭宁莲说。
朱元璋说:“我怎么没看出来?我看他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这等于是我当大媒,我还从公库里拨五千两银子给他,谁有这个殊荣?”
郭宁莲说:“投这么大本钱,不赚点什么,不是太亏吗?”
朱元璋怕再说下去,便用笑声打断了。
与朱元璋班师同时,在同一条江上,一条船在江中向下游行进,舱中坐着换了民装的郭惠和她的丫环晓月,船夫摇橹声咿咿呀呀地响,江水无声东流。她们正向镇江方向驶近。
晓月说:“小姐这么一走,老夫人不定会急成什么样子呢!唉,将来都得怪罪到我头上,不揭了我皮才怪。”
郭惠说:“原来你关心我娘是假,怕你自己挨鞭子才是真的。”
晓月说:“其实……我不该说的,到了镇江又能怎么样?那个负心汉还能回心转意吗?”
郭惠不耐烦地说:“你闭嘴吧,不知人家心里烦不烦。”
郭惠做梦也想不到,在同一条江上,她的心上人也正乘坐着一条官船,泛舟东下,只不过演绎着不同的悲喜剧罢了。
这顺水船的船速很快,不断把渔舟、民船甩在后面。
脱去了盔甲的蓝玉临风站在帆前,瞩望着两岸移动的青山、绿树,佛寺、宝塔,满肚子惆怅,他将要去拜谒他的老泰山傅友文,还有提不起兴致的新娘子。
一个侍卫从舱下走上来:“都督,开饭了,有新鲜江鱼。”
“我不饿,不吃。”蓝玉懒懒地说。
侍卫说:“你上顿也没吃呀。”
“别嗦了,”蓝玉说,“饿了我自己会吃。”
临时雇的摇橹船工悄悄问一个侍卫:“从打开船,你家老爷脸上就没开晴。这到镇江去干什么,莫非去奔丧吗?”
“你该死呀!”侍卫低声吓唬他说,“我们老爷是去相亲,下聘礼,你敢胡说八道!”
摇橹的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叫你多嘴!”
已是傍晚时分,长江上雾茫茫一片,偶尔有萤火虫一样的亮光在过往小舟上闪烁。看江北面出现一片灯火,丫环晓月问艄公:“那是什么地方?”
“瓜州啊。”艄公说,“离镇江很近了,只是夜晚不好走,问问你们小姐,我们在瓜州过夜行不行?”
郭惠已经听到了,从舱里走出来,说:“就依你,摇到岸边。不过不用去投宿,我们在船上将就一夜就是了。”
老艄公说了句“也好”,便咿咿呀呀摇向北岸。
蓝玉所乘坐的大官船如飞驶来,与郭惠的船已相去不远,只是彼此并不知道。
到了瓜州渡,在众多大小舟船中,郭惠的小芦篷船挤了个地方停下,艄公和晓月上了岸,晓月关照郭惠说:“小姐,我去买吃的,你可哪儿也别去呀。”
郭惠说:“你去吧,我能上哪儿去。”
晓月和老艄公上岸后,消失在人群中,码头上人来人往很热闹。
郭惠闲得发慌,便走出舱来,站在船前看邻船的船主抬着大秤在卖鱼,不时与买主讨价还价。
忽然她受到了剧烈的震荡,小船乱摇乱晃,她险些被晃倒,连忙扶住船篷的门柱子。对面大船上射过来的强光刺得她睁不开眼,便抬起一只胳膊挡着光。她逐渐看清,是一条点着无数大灯笼的官船,正向岸上停靠,又恰恰停靠在小船的右侧。
郭惠决定回舱里去,一只脚已经踏到梯子了,忽然惊愣地停住,她看见,每个大灯笼上都有副都督蓝的字样。
她用手捂住狂跳的心口,踮起脚尖张望,蓝玉不是副都督吗?难道是他?对了,他在信里不是说,他近日要带聘礼到镇江去相亲吗?想不到在这里碰上!她本想到镇江去见上他最后一面,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个明白,也就死了心,没想到在这里猝然相逢,她反倒有点张皇不知所措了,不知是喜是忧还是惧。
官船上人声嘈杂,侍卫和随从们频繁上下。郭惠在船上搜索着,企图发现她所要找的人,却没有。她鼓足了勇气,问站在船舷边的一个士兵:“请问,这条船是蓝玉将军的吗?”
那士兵很惊讶:“是呀,你认识将军?”
郭惠急切地问:“他在吗?”
“上岸去了。”那士兵说罢不再理睬她,走了。她的心怦怦跳着,回到小船舱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像长草了一样。
小小的舷窗开着,正对着对面大船,那里也有一扇窗,舱中无人,绿色的窗帷随风摆动着,舱中豪华陈设历历在目。郭惠坐在窗前小桌旁,手托香腮出神。
忽然她听到了对面有说话声:“请都督用茶,晚餐一会就到。”
郭惠激灵一下,举眸望过去,只见一个人正把窗帷挽起来,也坐到了窗前,喝着茶,漫无目的地向外看着。
郭惠的呼吸一下子几乎停止了!那不是蓝玉吗?她实在无法控制了,带着哭声叫了出来:“蓝玉!”
蓝玉向对面一望,惊得手中茶杯落了地,他探出半身问:“郭惠,你去哪儿呀?”
郭惠掩面呜呜地哭起来。蓝玉大声说:“你别哭,我马上过来!”
郭惠急忙说:“不,不,你别过来!”本来想见他,现在却又怕见他了。
但对面大船窗子里的蓝玉已经消失了,郭惠双手捂着胸口,又惊又怕,又喜又忧,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郭惠觉得小船像要倾翻一样拼命摇荡起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在头顶舱板响起,不一会儿,蓝玉出现了。
二人像不认识似地怔怔地看着对方。郭惠扭过头去说了句:“你既已负心,还过来干什么?我不想见你,你走开!”她又伤心地哭起来。
蓝玉坐在舱梯上,双手抱头,说:“你骂吧,我是个狗都不如的负心汉。”
郭惠仍不理他,说:“你不是负心汉是什么?你到镇江来不是相亲来吗?你还有脸来见我?你的良心叫狗吃了吗?”
蓝玉说:“你杀了我吧,只有这样,你才解气,我才能剖白我的心。”说着从身上抽出宝剑,当地一声扔在舱中,滚到郭惠脚下。
郭惠真的拾起那剑,挥了个闪光的弧形,嗖一下架到蓝玉的脖子上,说:“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你以为我没有杀你之心吗?”
蓝玉丝毫不惧,闭上眼睛说:“你动手吧,我死了,也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你也不会再恨我了。”
当啷一声,利剑被郭惠掷到了地下,她又失声痛哭起来。蓝玉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她,良久,一步步走下舱梯。
伏在桌上哭泣的郭惠感到手背湿了,抬头一看,是蓝玉掉下来的泪水。她心软了,她说:“你还来见我干什么?我们本来不该再见了,你那封信已经把我们最后一根相连的情丝也砍断了。”
蓝玉突然忘情地把郭惠紧紧抱住,在她耳后、腮上、口唇疯狂地吻着。
郭惠手足无措地拼命推开他,说:“你这是干什么!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对不起。”蓝玉像霜打了一样,垂下头说:“我该死。”他默默地转过身,一步步踏着舱梯往外走。当郭惠只能看到他的一只脚时,她撕裂人心地叫了一声:“你就这么走了?”
那只脚停下了。
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了,她不能放过,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看见水里漂来一根木头,他会不去伸手抱住吗?


第六部分 喜歌哀歌一人唱第95节 喜新厌旧的花心

早晨起来,马秀英的眼皮就跳个不停。她不大迷信,不信鬼神,却免不了心里犯疑。她查验了各处,都没什么不对,朱元璋得胜班师,正在犒赏将士,整个金陵都沉浸在洋洋的喜悦气氛之中,会有什么不妥吗?
早饭时她没看见郭惠,她没在意,午饭、晚饭时又没见到郭惠的影儿,她心里有点不落底了,忙叫金菊去看看,自己来到学堂,她一有空,就来为孩子们监课。
几个孩子老老实实坐在桌前写文章,花云的儿子花炜也在。宋濂倒背着手在巡阅,时而说朱标:“心正,字正,这字怎么是歪的?”
朱调皮地说,手不正字才歪呢,和心有什么关系?
监课的马秀英嘘了一声,低声说:“写你的文章吧,别到时候挨板子。”
宋濂说:“这篇文章的题目是《鱼我所欲也》,孟子的《告子》上篇我讲过了,意思都明白了,文章先要破题。”
“我破题了!”朱说。
“你念念!”宋濂说。
朱向弟弟朱嗤嗤鼻子,念道:“鱼我想吃,熊掌更想吃,两样都吃,不是比吃一样好吗?”
几个孩子大笑起来。
宋濂拍了一下戒尺,说:“罚站,站起来。”
朱看了马秀英一眼,不得不站起来。
马秀英说:“你这么顽皮,你父亲回来饶不了你。”
这时,金菊回来了,站在门口摆手示意。马秀英悄悄出去。
“她在吗?”马秀英急切地问。
金菊说:“坏了,小丫环说,半夜和晓月悄悄走的,谁也没告诉。”
马秀英皱起了眉头。
金菊说:“不会去寻短见吧?”
马秀英说:“那倒不至于。我看,是上镇江会蓝玉去了。不是说蓝玉最近要去相亲吗?”
“这可麻烦了,”金菊说,“告不告诉老夫人?平章班师也快到了,这不是要天下大乱吗?”
马秀英叫她沉住气,先别声张。
郭宁莲带着七巧拿了几包东西进来了,马秀英说:“哎呀,你是受了伤的功臣,理应我去看你,你怎么倒先来看我了?”
郭宁莲说:“伤都快好了,没事。”又指着七巧手里的纸包,说这是鄱阳湖的一点土产,让你品品滋味怎样。
“你总是惦念着我。”马秀英叫金菊给她倒茶,拉着她的胳膊,问伤口还疼不疼?
郭宁莲说刚伤那时候疼得她直想哭,晚上睡不着,用牙咬着被子,也挺过来了。
马秀英说:“元璋也是,我捎信去,叫他送你回金陵来养伤,可他一拖再拖。”
郭宁莲说这不怪他,是她自己不想回来,在外面打仗,惯了,听不到号角声、战鼓声,心里空落落的。
马秀英说:“这可坏了。将来到了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时,你还受不了啦?”
几个人都乐。郭宁莲问:“怎么没见惠丫头?”
马秀英遮掩地说:“前些天张罗要回老家去给父亲上坟,也许去了。”
郭宁莲便没再说什么。
马秀英问:“元璋在哪儿?回来一天了,我还没见他人影呢?”
郭宁莲说:“谁知道,也许张罗称王称帝的事吧!陈皇帝死了,朱皇帝该接过平天冠了!”说毕咯咯地乐。
马秀英埋怨地说:“疯丫头,什么玩笑都开。”
瓜州渡的夜市十分热闹。
老艄公和晓月手里提着篮子,里面装着肉粽、板鸭和水果,在拥挤的人群中东瞧西望。
老艄公建议再买点鱼圆,瓜州的鱼圆天下第一,不吃等于没到过瓜州。
不远处有人在叫卖:“鱼圆!鱼圆咧!”
二人向那里走去。
不一会儿,手里又多提了一瓶酒的老艄公十分高兴,说:“你们这个主顾不错,还供我酒喝。”
晓月说:“你可别喝醉了,把船弄翻呀!”
“这姑娘,江上不能说这话。”老艄公说他不管喝多少酒,从没误过事,何况今晚还要住一夜嘛。
晓月说:“快走吧,小姐大概饿坏了。”
此时小船上的郭惠对蓝玉说:“你快回你的官船上去吧,晓月出去买吃的快回来了。”
“我不走。”蓝玉说,“你私自离开金陵来干什么?你不是知道我下镇江才来的吗?”
郭惠心里怦怦乱跳,却故意赌气地说:“你别自作多情,我出来干什么和你无关。你无情我也无义,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这是何苦呢!”蓝玉说,“我知道你的心,可你却不知道我的心。”
“你什么心!喜新厌旧的花心!”她恨恨地说。
“我对不起你,却对得起我自己的心。”蓝玉说,“我真不如一死心净。”他的目光痴呆呆的。
郭惠说:“你可不能死,你死了谁去娶傅家的小姐呀!你死了,朱元璋不是北天折柱,少了个大将军了吗?”
“你不要提朱元璋!”这话蓝玉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我告诉你,其实我最想杀的是朱元璋,你信吗?”
吃惊之余,郭惠很受震动,也深为感动,他为什么杀朱元璋的心都有?还不是因为我吗?她忽然缓和了口气,说:“你坐吧。”蓝玉刚要坐,郭惠想到了上岸去买吃食的艄公和晓月,便叫了起来,“不行,他们马上要回来了。”
蓝玉说:“走,我们把船摇到别的地方去,躲开任何人!”他咚咚地跑了上去。
蓝玉在舱面上拾起老艄公的大斗笠,往头上一扣,开始摇橹。
郭惠也跑了上来,口中说着“你别胡来”,跑过去夺橹。她没有力气,大橹照样在蓝玉手中用力地摇。
芦篷船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挤出了船丛,沿着弯弯曲曲的水道驶了出去。这时郭惠也不再阻挡了,生气地坐在他脚下,心跳得不行了,她捂住了心口。
当艄公和晓月提着食品赶回停船码头时,晓月东张西望,找不到他们的船,便说:“船在哪儿?我怎么看着每条船都一个模样呢?”
老艄公喝了一大口酒,吹嘘说:“在我眼里可就大不一样了。我这船,在几百条船里混着,我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就像谁都认得自己孩子一样。”
他二人沿着码头走着,老艄公渐渐着急了:“怪呀,明明是停在这里的呀!”
“找不着了吧?”晓月说,“方才还说大话呢。慢慢找,船上还有大活人呢,丢不了。”
老艄公又认真地转了几圈,颓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船丢了,这可怎么好!这是我一家人吃饭的本钱啊!”
晓月生气了:“你一条船知道心疼,你船上的人你不当回事?快找船,找不着船我冲你要人。”她扯着老头衣领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老头也顾不得吃喝了,颠踬着来回跑,把吃食都撒了满地。晓月则一路大叫:“小姐,小姐,你在哪儿?”
没有回音,拥挤的码头一片嘈杂声。


第六部分 喜歌哀歌一人唱第96节 知我者胡惟庸也

掌灯后的平章府里静悄悄的,朱元璋有饭后办公的习惯,或批公事或看书,很晚才回去休息,有时就睡在公事房里。
朱元璋又在往屏风上贴纸条,胡惟庸进来,见他新写的一条是“问宋濂,改正朔否?”
胡惟庸面露惊喜:“改正朔?恭喜呀,早该有自己的年号了,早该登极称帝了,我们都等不及了。”
朱元璋说:“称王与不称王,各有利弊,我还没有想好。李善长、陶安、徐达、汤和,几十人的联名劝进表都递上来了。”
胡惟庸说:“这是天意。天意予而不取,也是大不敬的。”
朱元璋笑笑,他更关心的是达兰那里安排得怎么样了。
胡惟庸禀告,他已把从前元朝行台御史大夫福寿的宅第弄过来了,派了几十号男女去服侍达兰,这排场也不比她当大汉皇后时差呀。
朱元璋叮嘱他,人家毕竟是惊弓之鸟,又是新寡,要好好待人家。
胡惟庸说:“主公盼了这么久,才把她盼到手了,就这样让她守孝三年?”
朱元璋说:“我不过说说而已,那就由不得她了。我顾忌的倒不是达兰从不从,她又不是个黄花闺女,我这样对她,已经是捧上青云了,发点小脾气邀宠,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胡惟庸眨眨眼,问:“主公担心的是大夫人、二夫人那里不好交代,对不对?”
朱元璋笑了:“知我者胡惟庸也。”
胡惟庸献策,如果主公很快称王、称帝就好了,那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后宫广置妃嫔,置它一千个也不为过,谁也不好说什么了。
朱元璋笑吟吟地站起身,这话显然打动了他。胡惟庸料定说到他心里去了,马上鼓动朱元璋该去看看达兰,以免人家有受冷落之感。
又是正中下怀。朱元璋意马心猿起来,便叫马上备轿,嘱咐轻车简从,胡惟庸当然心领神会,只叫人开后角门,不惊动侍卫们。
几乘轿子来到行台御史豪宅前,打前站的云奇对把门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大门开启。一片灯笼移近,簇拥着朱元璋的大轿进去。
朱元璋在第二进院子落轿后,骑马的胡惟庸说:“主公自己进去吧,我们在门房那里等。”
朱元璋点了点头,看看灯火通明的大厅,里面静悄悄的。
豪宅大厅里几乎成了灵堂,这令朱元璋很不快。靠墙一张桌上供奉着“大汉皇帝陈之灵位”,点着香,供着果品,达兰穿孝衫,面无表情。她见朱元璋进来,也没站起来。
朱元璋勉强露出笑容问:“这里怎么样?满意吗?”
达兰说,这么一所豪宅一个人住,像一个空旷的坟墓。
朱元璋说他是怕不安静。
达兰讥讽他花这么大工本,会后悔的。
朱元璋说:“后悔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达兰淡然一笑,没有解释。
朱元璋说:“你要什么,叫他们来告诉我。你如果感到寂寞,我可以把你家人接来陪你。”
“有我一个人当人质就够了。”达兰冷冷地说。
“这你误会了。”朱元璋说,“我是一片真心对你。”
达兰说:“你不要报偿吗?如果要,你现在告诉我。”
朱元璋沉吟一下说:“我实在渴慕你,如果你愿意,我会好好待你,陈友谅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陈友谅做不到的我也能。”这是他对达兰的又一次表白和许诺。
达兰说她已是残花败柳了,不敢承蒙错爱。
朱元璋说:“你千万别这样说,我对你的心苍天可鉴。”
达兰问:“我若不答应呢?”
朱元璋一时没法回答。达兰说:“你可以杀死我,可以放逐我,对不对?”
朱元璋说:“我想我能感化你。”
“用你的权力吗?”达兰说,“我现在是你的笼中鸟,是你的阶下囚,你想干的事情肯定能干成。可是一个人心不在你这儿,给了你一个空壳,那有用吗?”
朱元璋感到无比沮丧,他向外走的时候,达兰连站都没站起来。
朱元璋简直受不了这种打击,这是对他多年来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权威的挑战和蔑视,幸而他只栽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果是在文武百官面前令他如此难堪,他会杀了她。
朱元璋受了冷遇,便出来坐在行台御史豪宅院子里听雨亭的石凳上,仰头望着苍茫河汉出神,他感到失落,而更多的是颓丧。
云奇奉上茶来,又一瘸一拐地走开。
胡惟庸过来,悄声问:“她不识抬举?”
朱元璋悻悻地说,他不明白,陈友谅给了达兰多大的好处、多少恩典,值得她如此为他守节。
胡惟庸劝慰他,过些天就好了。他听说,陈友谅救过达兰的全家人性命,在家乡买了房子置了地,所以感恩戴德。
朱元璋说他可以做得更到家,将来甚至可以封他们公、侯。
胡惟庸认为,她口口声声要等三年孝满再说,这是推托之词。难道这样白养着?白养一个贤士,还能图个礼贤下士、不耻下问的名声,而养她这么一个人,时间久了,没有传不出去的,反倒会坏了主公的名声。
朱元璋向他问计,怎么能让她回心转意,移船就岸呢?
胡惟庸一笑,只要生米煮成熟饭,她也就不会再闹了。
朱元璋有几分意外:“你的意思是……”
胡惟庸笑了起来。
朱元璋说:“总有点强梁之嫌,不好吧?”
胡惟庸说:“主公别管了,你今天别走了,我一会儿把轿子、车马都打发回去。”
朱元璋心存感激,却故意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胡惟庸说,此事须快刀斩乱麻。主公也可以慢慢感化她,她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终会移船就岸的。但是,时间久了,怕大夫人、二夫人来发难,就不好收拾了。
“怎么会有辱名声呢?”朱元璋问。
胡惟庸点拨他,人家会说主公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卑躬折节太不自爱。
朱元璋显然心动了,他说:“她若是不从呢?传出去反而更不好吧?”
“想做,就必须做成。”胡惟庸说,“只须交给我办就是了。”
朱元璋还有点犹豫:“这样不更让她反感吗?”
“有几个女人不是水性杨花?”胡惟庸说,等到木已成舟,她就服服帖帖了,不巴结主公才怪呢。
朱元璋不禁笑了:“你倒像个偷香窃玉的老手。”
胡惟庸说:“那倒不敢当。我这几天吃不香,睡不着,尽琢磨这事了。‘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就憋出这么个法子来。”
朱元璋笑了,算是默许。
胡惟庸早有准备,对云奇说:“快点请主公到抱厦里去用茶。”
云奇答应着,引着朱元璋向左面走去。


第六部分 喜歌哀歌一人唱第97节 他梦寐以求的美女

瓜州渡江南特有的大水车,巨大的轮叶慢悠悠地转动着,底下有一星灯火的水磨坊里隆隆地响着。
小芦篷船就停在大水车下面不远的地方,这里是江水转弯的地方,没有浪涛,水面平静。
小船舱中,两个人现在平静得多了。郭惠滴着泪说:“我这次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问完了,死了也行。”
“那你问吧。”蓝玉说。
“还用我问出来吗?”她深情地注视着他,说:“如果你都不知道我要问你一句什么,那我真的白认识你了,也全都不值得了。”
蓝玉当然知道她会问他,扔下心上人另娶别人是出自本心,还是为人所逼迫。
郭惠满意地点了点头,泪珠如断线珠子一样流。她很感动,她没有猜错,蓝玉给她写那封绝情的信,是违心,是让她死了这条心。
蓝玉说:“我是让你恨我,只要你恨我,就不会再难过了,为了你不再为我牵肠挂肚,你把我当坏人我也认了。”
“你不是坏人,也并不是什么好人。”郭惠说,天下有大路、有小路,他都不走,却走一条死路。
蓝玉长叹一声:“在你看来,我走的是死路;可别人看,我走的是一条活路。”
郭惠说:“你告诉我,你的信是不是朱元璋逼你写的?是不是?”
蓝玉分明从她眼中看到了燃烧的凶焰。他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眼前蓦然再现了朱元璋与他在湖边谈话的情景,朱元璋的话打雷一样在他耳畔震响:你投我时是什么?一个不能混饱一日三餐的穷小子!你现在是谁?是指挥水陆大军的元帅!我可以让你由元帅再升为大将军、大都督,我也可以把你的官袍剥个精光,让贫穷和死亡伴着你和你的美人!
蓝玉脑门冷汗如雨,两眼发直。朱元璋不是危言耸听,他是办得到的。
“你怎么了?”郭惠问,“你不舒服吗?”
“啊,没有。”蓝玉说,“朱元璋除了说你父亲有那个遗嘱以外,什么也没说过,更没逼我写信给你,他也是一片好心……”他一下子又变得软下来。
郭惠说:“这么说,是你自己要娶镇江的姑娘了?”
“是。”他只能这样应承。
但她不信:“你怕朱元璋,是不是?不就是要丢官吗?你若是真心对我好,现在就一起摇着这条小船,从这个世界消失,你有胆量吗?”
“我倒无所谓,”蓝玉言不由衷地说,“你是金枝玉叶,今后让你跟着我过颠沛流离的日子,我一生都不会安宁。”
“好日子、苦日子都是一生,要紧的是看是不是舒心。”郭惠打开一口包金木箱,里面是满满一箱银子,她说:“好日子过不上,温饱是可以的,我只要你一句话。”她的目光利剑一样刺着蓝玉的双目。
蓝玉不敢看她,耳畔又响起朱元璋的声音:这可是你蓝玉大将自己的选择……不要在背后说,朱元璋以势压人……
他好像一下子又清醒了,他说:“不,不是有没有银子的事,我也不怕贫穷,我不能连累你……”
郭惠蛾眉倒竖,说:“我并不怕你连累,是我甘心情愿。我问你,你是不是舍不得扔掉荣华富贵?”
蓝玉咬了咬牙,说:“是,我觉得不可能两全了……”他只有这样彻底冷了她的心,才能让她恨自己。
郭惠仿佛冷静多了,她冷笑着一指岸上说:“你走吧,就当你我是路人,我从来不认识你!”郭惠果然把他当负心汉了。
蓝玉显得很狼狈,连叫了几声“郭惠”。她急了,说:“你走不走?不走我把船弄沉,咱们一起死。”她真的找来一把斧子,开始凿船。
蓝玉吓得倒退着上岸,说:“别,别这样。”
蓝玉上了岸,没有马上离开,他听到小船里传出一阵哭声。此时他又后悔了,也许不该这样伤一个女孩子的心,可不这样,他就得永生永世在火上煎熬自己,不会有好下场的。如果他猜得不错,朱元璋看上了自己的小姨子,那他蓝玉就随时有杀身之祸。退一步说,为了一个女人,断送锦绣前程,那也实在是不值得的。想到这里,他狠了狠心,再也不敢回眸看那小船一眼,大踏步走了。
伤心已极的郭惠一直哭着,岸边的芦苇凄凉地摇曳着,飒飒作响。
忽听岸上有人喊:“哎呀,我的船在这儿呢!”“认准了吗?”“错不了,这不跟自儿个的孩子一样有记号吗?”
郭惠揩了一把泪,向舷窗外望去。
她看见晓月跑下堤坡,喊着:“小姐——”
郭惠擦干了泪水,走出舱来,见一大群官府衙役打着灯笼来寻找。
一见她出来,晓月说:“天呐,可找到你了,你怎么把船弄这儿来了?”
郭惠支吾着,说她睡着了,可能船顺水漂走了吧。
老艄公上船看了看缆绳,说不可能,缆绳没断,怎么能是风刮的?
衙役说:“找着就好。”
晓月拿了些散碎银子给衙役们买酒吃。
那些衙役走了。
老艄公埋怨连声地说:“你这姑娘,害得我不浅,到现在连口饭都没吃上。”
晓月让他把船往回摇,再一起上岸去找地方吃饭。答应多给他买些酒喝。反正明早才上镇江呢。
郭惠说:“什么镇江,回金陵!”
晓月审视着她的脸,说:“小姐,风一阵雨一阵的,你这又是犯的哪股风啊?”
郭惠平静而又斩钉截铁地说:“我说了,回金陵去。”
“阿弥陀佛,”晓月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你好歹醒了腔了。”
老艄公已经摇着船又向拥挤的码头驶来。
站在船舱上面的郭惠看到,蓝玉乘坐的那条灯火通明的大官船已经起锚,此时正顺水向镇江开去。
一丝冷笑浮上她的嘴角。
她打开一个小箱,里面有厚厚的一沓信。
郭惠拣起一封,一点点扯碎,一松手,碎纸片雪片一样飘洒到空中,又落到水中,漂走。
后来她连撕的兴趣都没有了,将所有的信一古脑扔入江中,那些信在江面上打了个漩,渐渐沉入了江底。
晓月看着她,不敢问,只是说了句:“早该这样了,天下好男人有的是。”
“好男人?”郭惠呆呆地说,“是呀,这就是我看中的天下最好的男人。”
朱元璋不久前还很在乎的尊严此时已让位给普通男人的欲望了。他放任胡惟庸为他做偷香窃玉的准备。
漆黑的夜,金陵行台御史豪宅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溜到第二进院子正房窗下,捅开窗纸向里面张望着,这人正是胡惟庸。
朦胧的微光下,只见达兰仍没睡,呆呆地面壁坐着,屋子里的灯火半明半暗。
黑影向身后的人摆摆手。一个丫环托着方盘,上面有茶壶、茶碗。她敲敲门,说:“我来给夫人送茶来了。”
胡惟庸在茶里下了蒙汗药。
丫环推门进去后,听里面说了声“谢谢”,随后拿着空方盘出来。
胡惟庸又走近窗子向里窥视,只见达兰拿起茶杯,喝着茶。
显然蒙汗药迅速发作了,她晃了晃头,又试着站起来,却踉跄欲倒,她喘息着扶着床栏,伸手抓起茶杯摔碎在地上。
这时她已支持不住,扑倒在床上。
胡惟庸大步离去。
这间睡房里流淌着氤氲之气。在床上睡着的达兰显然已失去了知觉。
门开了,朱元璋轻手轻脚走进来,他端起床头的灯向床上照去,达兰憨态可掬的睡相使他忘乎所以。
他噗一下吹灭了灯,来到床边,动手去解达兰的衣服。
也许是鸡鸣寺吧,响起了沉闷而又凄凉的云板声。
门外的胡惟庸像完成了一件关乎一生荣辱的大事一样,心满意足地走了。如果说烧河豚使他得以进身的话,那他送给朱元璋一个令人销魂的达兰,就足以令他平步青云。这么一来,他在宁国县造就的轰轰烈烈的政声也就相形见绌了。
朱元璋恣意地享用了他梦寐以求的美女。


第六部分 喜歌哀歌一人唱第98节 全力对付东面的张士诚

天已大亮,达兰从梦中醒来,睁开眼望望天花板,忽然记起了什么,伸手一摸,发现自己全被剥光了,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她坐起来,又惊又怒又羞,她看到了桌子底下昨晚上摔碎的茶壶,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眼泪刷一下流出来,她大叫一声:“朱元璋,你这个猪猡!”
听见叫声,胡惟庸推门进来。达兰连忙用被子盖住身子,说:“胡惟庸!你这个为虎作伥的畜牲,你不得好死。”
胡惟庸却不生气,心平气和地说:“娘娘息怒,气大伤身啊。其实,我们主公实在是太爱慕你了,这不关他的事,主意是我出的,我也是一片好心,希望你有个好归宿。”
“这样,我宁愿死。”达兰哭着说。
“蝼蚁尚且贪生,而况于人?”胡惟庸说,“陈友谅已经不在人世,你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了,娘娘不为自己后半生着想?我告诉你吧,当今崛起的天下群雄中,惟有朱元璋一枝独秀,很快要当皇帝了,那你不又是娘娘、贵妃了?”
达兰说:“你们用这种卑污的手段,与禽兽何异?”
胡惟庸劝她,不管怎么样,木已成舟,你若想得开呢,就高高兴兴的,反正已经是他的人了,不然,既委身于他,又让他讨厌,岂不是更不合算吗?
达兰沉默片刻,问:“他想拿我怎么办?玩一玩呢,还是——”
“包在我身上。”胡惟庸明白她的意思,马上表态,告诉她朱元璋不久就要称吴王了,她不是元妃娘娘,也是妃子,将来他是皇上,达兰就是贵妃,凭她的模样、才气,还不得宠!胡惟庸说他还没见过朱元璋对哪个夫人这样痴迷呢。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况且达兰也并非冰清玉洁的人,她贪图的是荣华富贵,并不想为谁守身如玉。只是她由一个贫贱民女到了拜封皇后的地步,她真正感激的是陈友谅。陈友谅狂妄、凶残,惟有对她百依百顺,且救过她全家。她自从怀了他的孩子,就决心为他守节,今天守节是守不成了,她面临的是荣与辱、生与死的考验,既然朱元璋也喜欢自己,何不暂且安身,何况终究又找回了丢失了的锦衣玉食的日子呀。
这么一想,她便对胡惟庸表白,她要求朱元璋亲口向她许诺,而不是由他来转告。
胡惟庸说:“我这就去说,今晚上他再来时,会亲口说给你听,只要你哄得他高兴,天下会有你一半。”
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胡惟庸退出去了,达兰顿时又哭得泪流满面。
朱元璋显得容光焕发,他把一份用黄绫装裱的劝进表拿给刘基看,刘基面露微笑,不看他也知道,这是李善长联络了七十多人上的劝进表,希望朱元璋登极,朱元璋征询刘伯温的意见,问行得行不得。
刘基心想,你是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了,早已把一切准备停当了,问自己的意见,不过是走走形式罢了。从大局来说,刘基也赞成,认为水到渠成了,称王后可凝聚人心,所以刘基回答说可以了。
“这么简单一句话,”朱元璋笑道,“我却等了这么多年,都是你老师的九字真言闹的。”
“说缓称王,不等于不称王。”刘基说。
朱元璋说:“小明王还在,我不忍心看人家衰落时乘人之危,所以想来想去,先不登极只称王,还在小明王治下,如何?”
刘基说:“这样也好,这是应天顺人之事。称王后即可分封百官了,大家也有个奔头。”
朱元璋果然早有准备,他从屏风上揭下一张字条,他说国之所重,莫先庙社,明年为吴元年,他想在钟山之阳建圜丘,冬至那天祭祀昊天上帝。再建方丘于钟山之阴,每年夏至祭地神。
回手又揭下一张字条,他认为太庙也是不可少的。李善长已经谋划好了,建王城内三殿,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左右为文武楼。
他又揭下一张图,是王宫图式,他指给刘基看:殿后为后宫,前面称乾清宫,后面为坤宁宫。
“名字起得好。”刘基说,“乾坤清宁!这官制也该有个想法了。”
朱元璋又从屏风上揭下一张大单子,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朱元璋说这是陶安、宋濂他们琢磨了好久才写出来的。
刘基大略看了看,说:“好。”
朱元璋征询地说:“在你和李善长之间,我是很费一点周折的,亏了哪个都于心不安。”
刘基早明白他的心思了,便说:“咱们不是有君子协定吗?你永远称我为先生,不是免于流俗吗?”
朱元璋强调,那是先生初来之时,这几年先生屡建大功,应当不受原来的约束了。
刘基表示他绝不会接受品位,李善长老成谋国,拜相非他莫属。停了一下,刘基又建议,当务之急是攻下武昌,也就去了一块心病,可全力对付东面的张士诚了。
朱元璋也正忧虑武昌,常遇春、康茂才、廖永忠、胡廷瑞诸将虽扫除了汉阳、德安各州郡,但武昌久围不下,朱元璋决定再次亲征。
刘基点头。朱元璋说:“等建吴国大事毕,就启程。还留李善长、邓愈守金陵。”
刘基又点点头。
郭宁莲卧房里,朝霞透窗而入,屋中暄红一片。
郭宁莲拿了一张弓,一开一合地练着臂力,她怕箭伤会影响她的武功。
七巧进来了,郭宁莲放下弓,问她打听明白了没有?
郭宁莲不像马秀英那样好说话,她不时地在调查着朱元璋的行踪,当她得知朱元璋一连几夜行踪诡秘后,立刻警觉起来,把这怪异与胡惟庸的鬼祟联在了一起。
七巧说朱元璋没在大夫人房中过夜,金菊没必要骗她。
郭宁莲问:“不会通宵达旦处置公务吧?”
“没有。”七巧说,“反而这几天他走得比往常要早。”
郭宁莲问:“你没去问问云奇?”
“那个狗腿子!你把他牙都掰掉了,他也不会吐一个字出来。”七巧说,云奇一口咬定,公事办得多,天太晚了,怕打扰夫人休息,就在书房睡了。
郭宁莲冷笑一声,知道底细的人除了云奇,还有一个胡惟庸,他是个牵线的、搭桥的。不过他更不会说。郭宁莲已猜到八九分了。
“真的把那个倾国倾城的人弄回来了?”七巧问。
“我早就疑心过。”郭宁莲想起在湖口时,朱元璋指派胡惟庸到泾江口去探听陈友谅是死是活,准信有了,胡惟庸却不回来,在那里耽搁了好几天,不是去抢人家皇后是什么?
“不会吧?”七巧认为,天下什么样好女人没有,非得去抢一个亡国克夫的女人,也不吉利呀。
“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郭宁莲认定他早就存心不良了,不然箱子里藏着那骚女人的画像干什么?这一连串的疑点,会都是巧合吗?
七巧建议去告诉大夫人,她也许有好主意。
“没用。”郭宁莲说,“那是一尊佛。咱们先把事儿探听明白再后发制人。”
七巧问:“怎么办?跟踪?”
郭宁莲叫她盯住云奇,晚饭后他一动,就来告诉自己。
“我一个丫头,盯他也不方便啊!”七巧说。
“死性!”郭宁莲说,“我给你几贯钱,你买通跟着云奇的那几个人,不就有耳报神了吗?”
七巧点了点头,又告诉郭宁莲,郭惠回来了,吵着要出家当尼姑去。
“这可奇了!”郭宁莲对郭惠与蓝玉的事也早有耳闻,只是自己与郭家隔着一层,人家不告诉她,她不便多问。
这时候最犯愁的莫过于郭惠的娘了。郭惠说到做到,从瓜州渡回来后,立刻变了一个人,不施脂粉,不苟言笑,屋子里也经过了一番更迭,从前所有女孩子喜欢的色彩顿时全无,墙上多了个佛龛,供着一尊观音像,佛灯长明,青烟缭绕。郭惠虽未出家,早已是尼姑打扮,只是带发修行而已。
她此时正安静地在看一卷佛经。
见女儿这样,张氏劝不了,又气又急又痛,在房中滴泪闷坐。马秀英在一边劝解,不允许郭惠在家修行,她就吵着要出家,不然就要去死,闹到这地步,还不如先这样。
张氏说:“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呀,老天这么折磨我。这该死的蓝玉,你既与惠儿好一场,为什么半路上又娶了别人?”
马秀英说,这也不能全怪人家蓝将军,原本不是明媒正娶,况且蓝玉现在的亲事,是元璋为媒。
“我去问元璋!他就这么对待我们母女吗?”张氏说,“忘了当年子兴收留他的时候了?”她确实对朱元璋憋了一肚子火。
“娘你消消气。”马秀英说,“我想,元璋他并不知道惠妹和蓝玉的私下恋情,不然能不成全吗?现在木已成舟,咱们还是慢慢劝妹妹回心转意吧。”
张氏叹了口气:“听说元璋称吴王了?当年你父亲要称王,他百般不让,敢情这王位是留给他自己的。”这是她以妇道之心又一次发泄不满。
马秀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张氏说,“你当然是向着他说话了,他称王,你就是王妃了。”
“您也是气糊涂了,”马秀英纵横捭阖地给她解释,天下大事,都有个成法,都有个公论。当年父亲仅仅占了滁州、和州,就想称王,那不是自己树敌吗?而今时过境迁,朱元璋势力是那时的十倍百倍,称王也是顺其自然的。如果父亲活到今天,朱元璋一定不会跟他抢这个王位的。
张氏叹口气,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叮嘱她多开导开导惠丫头,别因为一个蓝玉毁了自己一生啊,那太傻了。


第六部分 喜歌哀歌一人唱第99节 她内心的独白

奉天殿已初具规模,朱元璋带着胡惟庸饶有兴致地来到工地视察。
蓝玉走了来,对朱元璋行了个大礼。
朱元璋道:“来谢我这大媒了?怎么样?我听说新娘子品貌双全?”
蓝玉笑吟吟地说:“还不是殿下的恩典?”
朱元璋笑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了?现在不准叫我殿下,大典还没举行啊。”
蓝玉说,大家都等不及了,恨不得让殿下直接登极,省得再费事。
朱元璋心情特别好,说了声:“好饭不怕晚,你们跟着我,不会有亏吃的。”
蓝玉禀报从镇江带来一个人,一个殿下最恨的人。
“是谁?”朱元璋问。
“钱万三。”蓝玉是偶然发现他躲到镇江去了。
朱元璋果然动了气,他倒不是因为这个富可敌国的富豪不肯掏银子修城墙,恨的是他狗眼看人低,竟敢藐视他朱元璋,不把他当回事。
朱元璋下令把钱万三“押上来”,用的不是“带”,更不是“请”,钱万三在他眼中就是个有罪的人。
胖得流油的钱万三被押上来,朱元璋忍住怒气,没发雷霆之怒,只是讥讽地说:“别来无恙啊!钱大老爷!”
“小人有罪,小人有罪!”钱万三叩头如捣蒜。
朱元璋对云奇说:“给他个座位,人家是富可敌国的大富翁,我得看他脸色行事呀。”
钱万三从地上爬起来,说:“大人若这样说,小人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凳子搬来,钱万三却不敢坐。
朱元璋问他:“你认得我吗?”
“认得,认得,”钱万三说,“您是平章大人,不,不,马上是吴王殿下了。其实,黎民百姓都拥戴您做皇帝呀。”
“你倒会送空人情。”朱元璋说,“有人告诉我,你说你钱多得超过皇帝,你买个王也是容易的事?”
“没有这话!”钱万三说,“这是有人陷害我,殿下明察呀。”
朱元璋说:“方才你说认得我,你不过认得现在的我,我问的是你认不认识二十年前的我?”
钱万三被问得晕头转向,不知朱元璋何出此言,朱元璋哈哈大笑起来。
朱元璋对六神无主的钱万三说:“至正五年,你我在庐州相遇过,你忘了吗?”
“至正五年?”钱万三眨着小眼睛,努力回忆着,今年是至正二十七年了,唉呀,二十二年过去了,他可怎么也记不得了,在哪里见过主公,又是怎样冲撞过朱元璋。
朱元璋说:“你那时是狗眼看人低,自然记不得一个穷要饭的。”
“我该死!”钱万三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自己是有眼无珠啊!他只记得至正五年黄河决堤,灾民遍地,朝廷遣礼部尚书泰不华奉?玉、白马祭河神,他当时实在应付不过来,多有得罪。他说他实在没想到,在饥民里还有主公哪!
朱元璋揶揄地说:“是啊,早知我有今天出人头地的机会,你怎么也不至于放狗咬我,会赏我一碗粥喝呀!”
说毕,他卷起裤腿,露出一块铜钱大小的疤,朱元璋说,这就是钱家恶犬给他留下的印记。
钱万三吓坏了,又一次跪下了:“饶命啊,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朱元璋挥挥手,说:“起来吧,世上的人都是锦上添花,有几个肯雪中送炭的,这我并不怪你。但我上次要修金陵城墙,你一口应承,却藏起来不再见我,这却不可原谅。钱万三,我问你,你是不是看我朱元璋成不了气候?”
“不是,不是,”钱万三说,“主公若肯给我一个改过机会,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一定履行诺言,修半个金陵城的城墙。”他这次说的是真话,他想不到几年间朱元璋势力陡增。
朱元璋说:“你不是说过,你的银子、粮食比国库还多吗?那你答应修半个金陵城,不是太小看自己了吗?”
钱万三道:“那……我听主公安排。”
“四面城墙,八个城门,你都包下来。”朱元璋命令他包工包料,说自己马上率师再征武昌,等打下武昌回来,若修不好城墙,可别怪他不客气了。有本事就再逃走。
钱万三汗流浃背地说:“我有几个脑袋,还敢言而无信啊!这次蓝玉将军不去找我,我内弟也再三劝我来谢罪了,好歹我内弟是朱大人手下当差的呀!”
朱元璋问:“你内弟是谁呀?”
“杨宪啊。”钱万三说。
朱元璋大为意外,他口气缓和多了,说:“哦,杨宪比你明白事理。不过你不要仗着他的势力胡作非为,我是不讲情面的。”
钱万三说:“我知道,我知道。”
朱元璋的大轿在马队簇拥下走在金陵大街上,前面有四面大锣开路,不时有净鞭响起。
云奇骑着马,紧贴着大轿向前走着。
一箭路之外,有一乘民间小轿悄悄跟着。轿里坐的是郭宁莲,她不时从轿帘的缝里向前面张望。
再后面,又有一乘民间小轿跟踪而来,说来也怪,郭宁莲的轿停,它也停,郭宁莲的轿子走,它也走。这是马秀英的轿子,她是发现郭宁莲行动诡秘而不放心才跟来的,她出了府门才恍然大悟,郭宁莲是在监视朱元璋。
此时又换上了白衣孝衫的达兰恭恭敬敬地给陈友谅的神主上过香,她在心底默念着:陈皇帝,你死了,我也不是皇后了。你会不会怪我背弃了你,失身于人?我本来可以一死以全节,可我不能,我肚子里有你的骨肉啊,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就让灯花爆一下吧。
灯花真的叭一声爆了,眼前骤暗。
她拿起剪刀剪了一下灯芯,复又明亮。
达兰耳畔仍在延续她内心的独白:
我要忍辱负重地苟活下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要把你的孩子生下来,要让朱元璋以为是他的骨血。报仇,还用去杀朱元璋吗?友谅,你不是跟我说过,希望陈氏江山千秋万代绵延不断吗?你死了,你的梦没有破灭,我要让你的儿子接下朱元璋的皇冠!你知道吗?他亲口对我说的,他现在已经是吴王了,平了张士诚,就登极做皇帝。友谅,还有比暗中篡了朱元璋皇位这种报仇更解恨的吗?
灯花又一次爆裂开来。
这时院里响起锣声,随后是嘈杂声。达兰撩开窗帘一角,看了一看,马上返身把遮挡陈友谅灵堂的幕布拉上,迅速脱去孝衫。
这时朱元璋已从轿里走下来了。
达兰带着待女出迎时,朱元璋见她打扮得十分光鲜,头戴珠钗,鬓插鲜花,含羞带笑地迎到大轿前,向朱元璋道万福。
朱元璋下了轿,拉起达兰的手,说:“你穿了孝衫是素面美人,上了妆是花仙子,还是这样好。”他回头吩咐云奇,叫他们挑娘娘爱吃的菜,整治一桌来。云奇答应着。
达兰说:“谁是娘娘啊,奴家早不是了。”
朱元璋把她揽到怀里,亲吻着她的头发,说:“你就是娘娘,从前是,今后也是。我告诉你,我已经是吴王了,不久呢……哈哈,天机不可预泄,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达兰撒娇地说:“你说过的话太多了,我知道你问的是哪一句呀?”
朱元璋提示说:“我说,陈友谅能给你的——”
达兰笑着接过话茬说:“我朱元璋也能给你;陈友谅不能给你的,我朱元璋也能给你。你说话可得算数啊!”
朱元璋搂着她的腰进屋去了。
刚走到门口,朱元璋忽然停住步,用力地吸着鼻子:“好香啊,这是什么花香?”
达兰一指摆在廊道两侧的几盆兰草说:“你怎么忘了,这不是你特地派人送来的吗?”
朱元璋俯身嗅着兰花,说:“你知道我不挑菊花、不选牡丹,为什么单单送你兰花吗?”
达兰撒娇地说:“还不是因为妾的名字叫达兰?”
“太对了。”朱元璋说,“孔老夫子说过,兰为王者之草,芝兰生于深山,不因人不识而不含香。”
达兰说:“你不喜新厌旧把妾抛弃就烧高香了,岂敢以芝兰相比?”
朱元璋哈哈笑了起来。


第六部分 喜歌哀歌一人唱第100节 一个新娘娘

郭宁莲的轿子紧跟朱元璋之后来到行台御史豪宅前,她从轿中出来,不远处,跟踪她的轿子也停在一株柳树下,但轿子里并没走出人来。郭宁莲也没注意,更想不到马秀英也在跟踪她。
郭宁莲正要向大门走,云奇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一见是她,心里不免发慌。
郭宁莲灵机一动,大步上前,厉声叫:“云奇?选”云奇吓得一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郭宁莲问:“你这是来干什么呀?芽”她用手一指行台御史宅第,明知故问:“这是什么人家呀?芽”
“我不知道。”云奇打马虎眼说,“也许是哪个大将的居宅吧。”
“你这个坏东西?选”郭宁莲狠狠地拧住云奇的耳朵把他拉到巷子口,问他:“我这几天没干别的,天天盯着你呢?选你说,你把你主子领到这儿来干什么?芽”
云奇见事情败露了,只得耍滑脱干系,他说自己真的不知道是谁家,送来就走。
郭宁莲吓唬他说:“你敢不说实话,我制不了你,是不是?芽”她回头喊:“来人,给我打?选把那只腿也给他打残了?选”
抬轿的几个,还有跟班的一拥而上,把云奇按倒在地上,正要打,云奇求饶说:“娘娘饶命,我说还不行吗?芽”
郭宁莲说:“说吧,这是什么人家?芽”
“是,是一个新娘娘。”云奇说。
“屁娘娘,”郭宁莲说,“烂货,不就是克死了陈友谅的那个臭寡妇吗?芽"
云奇很吃惊:“娘娘都知道了?芽”
这时后面轿里的人已来到他们身后,原来是马秀英。
郭宁莲说:“你以为你能瞒得过我呀?选我不但知道朱元璋天天来会这婊子,我还知道你和胡惟庸怎么把她弄来的。”
云奇说:“这是娘娘自己知道的,我可什么都没说呀?选万一殿下问起来,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呀。”
这时马秀英插言道:“行了,别在路上扬家丑了。”郭宁莲又惊又喜,忙说她来得正是时候。
一见有了机会,云奇扭身要跑,郭宁莲手快,早一把扯他回来,吓唬说:“你今后有大事小情都得来报,听见了没有?芽”
“听见了。”云奇不得不这样应付。
“你别想应付我。”郭宁莲说,“你若不答应,我就找朱元璋去大闹,我就把你供出来,说是你来告的密,从我这儿讨了十两银子去。”
“天哪,”云奇吓坏了,“娘娘这不是往死里害我吗?芽行了,我认了,这往后,他放个屁,我也来说说这屁有味没味,行了吧?芽”
马秀英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还有心思笑?选”郭宁莲踢了云奇一脚,说:“滚?选”云奇拐着腿跑了几步,又回来,说:“娘娘,主子叫我去给他下菜单子,他要和你说的那个婊子喝酒,你说我去不去呀?芽”
这次连郭宁莲都撑不住笑了,又骂了一声:“滚。”
云奇走后,郭宁莲对马秀英叫板说:“你来了正好,也不用我费口舌了,你都亲耳听、亲眼见了,怎么办吧?芽”
马秀英反倒问她想怎么办?芽
郭宁莲说:“你不是也觉得有鬼,才跟踪来的吗?芽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索性打进去,闹黄了也比叫人家欺骗好过?选”
马秀英说:“好。咱们先合计一下,怎么个闹法,得占上风才行。”
郭宁莲高兴了:“我认识你这么久,总算有一句硬话了。”
达兰的客厅里温馨而和谐,朱元璋正把水果喂到达兰口中,云奇闯了进来。朱元璋很不高兴:“你发昏了?芽进门怎么不出声?芽哑巴了?芽”
云奇急忙退出去,在门外喊:“殿下,有要事禀告。”
朱元璋说:“进来吧。”达兰说:“他倒挺乖。”
云奇不进来,在门外说:“请殿下出来才好讲。”
朱元璋悄声对达兰说:“你别在意,这人脑子有毛病,从前在一起时,什么好经一到了他嘴里,全念歪了。”他一不留神,把皇觉寺的底露了。
“什么,念经?芽”达兰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朱元璋自知失言,马上解释:“哦,这是比喻。”
显然云奇为了自己脱干系,抢先报告了马秀英、郭宁莲跟踪拦劫和盘问自己的事。云奇说:“殿下可别以为是我告的密呀。”
朱元璋说:“你是锯了嘴的葫芦,在我周围,对我最忠实、最无贰心的除了胡惟庸就是你了,你不必开脱自己,我有数,谁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云奇这才放了心,他担心她们一起来大闹,达兰娘娘的面子上就过不去了。
朱元璋说:“你忙你的去。我不怕她们来闹,闹也就闹出头来了,我这又不是偷来的锣不敢敲,我明媒正娶地封达兰为偏妃,谁能怎么着?芽今后我说不定还要再娶几个呢?选”
云奇见他如此强硬,似乎很意外,眨了半天眼,说:“咱们是一个庙里出来,一个师父带的,男女的事我连想都不敢想,你敢说这话。”
朱元璋说他现在早还俗了,也不再受佛门十戒约束了。答应明儿个给他说一个老婆。
“我不行,我不行。”云奇连连摆手,如遇见鬼了一般。
朱元璋未尝不是色厉内荏,他即使不担心马秀英,也不能不防着脾气暴烈的郭宁莲。一时不知该怎样应对。
他的两个夫人也认为这件事很棘手,不能等闲视之,决定借附近一间茶肆商讨对策。
马秀英随着郭宁莲走进一家挑着“碧螺春”幌子的茶肆,跑堂的忙上来招呼。
郭宁莲大大方方坐下,说:“来一壶碧螺春,两方枣糕。”跑堂的拖长声应了一声下去了。
马秀英说:“看样子你常来茶馆,这么老到。”
郭宁莲附在马秀英耳畔小声戏谑道,除了没去逛青楼,什么都试过。
马秀英在她手上打了一下:“你这丫头,什么话都敢说出口。”郭宁莲咯咯乐起来。
少顷茶点上来,郭宁莲挥手叫跑堂的下去,自己斟茶,为的是说话方便。
马秀英、郭宁莲慢慢品着茶,旁边几个茶位上也有客人,商贾、儒者、阔少,各色人都有,一个卖唱的少女在座间起劲地唱。
马秀英说这是三教九流聚会、鱼龙混杂的地方,责怪她这地方也敢来。
“我从小就不是侯门千金?选”郭宁莲小时候跟哥哥们使枪弄棒,饿了渴了就跑到茶馆来,一壶茶、几块糕,喝透了,出一回通身透汗,特别解乏。
卖唱女孩唱到她们面前来了,刚唱了一句,郭宁莲忙扔给她几个小钱,摆摆手,女孩谢了,拾起钱自去别的桌唱。
书归正传,郭宁莲说,朱元璋刚刚称王,就忙着充实后宫了?选他找六宫粉黛三千都可以不管,找个别人扔下的寡妇,叫人笑话,也晦气,克夫丧国的女人,怎么也能迷住他?选这事绝不行,趁他还没封这个妖精,她主张打上门去。
马秀英却以为没那么简单。
郭宁莲说她单枪匹马,力量单薄,有马秀英出马,胆就壮了。
马秀英是这样分析的:如果在普通人家,出了这种事,大家撕破脸皮闹一场,男人认错的,女人被休的,都有。如今元璋称王、称帝之后,就不一样了,后宫佳丽三千的事,在南朝北国并不是新鲜事,我们再闹,也不会改变这个纳妾男人的一统天下,最终倒霉的是我们。
“我今天才看出来,”郭宁莲说,“你的敦厚其实就是软弱。”
“不软弱又能怎样呢?芽”马秀英说。
郭宁莲说:“算了,求人不如求己,我用不着和你联盟,行了吧?芽闹得好,好处有你的,我闹坏了,与你无关,你当你的王妃,我卷铺盖走人,我也不稀罕这个偏妃什么的。”
马秀英想得更为长远,自己怎么样倒无所谓。她觉得为这事闹起来,会两败俱伤,让别人看我们家的笑话。会坏了朱元璋的名声,他连自己的家、自己的老婆都管不好,怎么会叫人相信,他能治理好天下?芽更何况,闹的结果,天下臣民都会说你我是泼妇、悍妇,是最大的提醋罐子的女人。
这一说,郭宁莲也有几分犹豫了,她说:“这口气就这么咽下去了?芽”
“我把丑话说到头里。”马秀英断言,往后,这种事还会接二连三地发生,咱们一天天老了,人老珠黄,尽失颜色,朱元璋的花心不老。就算朱元璋老实,念及旧情,那些大臣们也会劝他选妃、立妃,充实后宫,如果你每次都大闹,那不是成了中国后宫里的一大丑闻了吗?芽
郭宁莲恨恨地说:“都是我爹,非让我嫁他,做小也不在乎。这若是在小家小户的民间,夫妻白头到老,那有多好。”
马秀英说:“你爹不是从面相、卦象上算出朱元璋有帝王之命吗?芽宁莲啊,其实若讲忠诚,你对他是最忠诚的,你连他的命都救过,两次为他负伤舍命,还在乎他找不找女人?选”
郭宁莲心里别提有多委屈了,一阵阵心酸,不禁滴下泪来:“他的良心叫狗吃了。”
马秀英提议先回去,等他几天,看他自己说不说。他如果真想立达兰为偏妃,他就不能永远这样偷偷摸摸的。如果他一直这么遮遮掩掩的,也就不用担心了,他必无接到宫中之意。马秀英说她先探探他的口气再说。
郭宁莲妥协了,叹了一口气。


第六部分 喜歌哀歌一人唱第101节 万金难买一生平安

朱元璋与达兰坐到了丰盛的餐桌前,朱元璋亲自给她倒了一盏酒,达兰故意闻了闻。
朱元璋说:“这是陈酿好酒,我叫云奇酿的。我们家乡丰年便家家自己酿酒。闻出香味了吧?芽”
“我是怕闻出蒙汗药的味道来。”她笑道。
朱元璋说:“又来了?选那都是胡惟庸干的荒唐事。”
“胡惟庸荒唐,只下了药,”达兰说,“殿下可是趁人家昏迷来行事的呀?选”
朱元璋厚着脸皮说,那也是出于至爱,再也不会这么唐突了。
“当然不会再下蒙汗药了。”达兰说,“现在人已经是你的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随你捏圆搓扁?选”
朱元璋说:“你放心,我对你什么样,你心里没数吗?芽这几天我天天都在你这儿过夜。”
“谁知道殿下是不是三天新鲜?选”说到这里,达兰忽然滴下泪来。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芽”朱元璋过来为她拭泪,把她抱到了膝上。达兰说:“现在说得甜言蜜语,你天天来我这儿,还不是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芽你从来没把我当成明媒正娶的人,不然,为什么不让马妃、郭妃与我相见?芽你怕她们,对不对?芽你惟独不怕我。”她正好趁此机会达到目的。
朱元璋说:“这不是太匆忙吗?芽我在后宫广储佳丽,她们谁也管不着,我并不是惧内之人,只是……”
“那你怕什么?芽”达兰步步紧逼说,“你拿我当风尘女取乐,是不是?芽”
朱元璋并没有深想,他也低估了一个女人的心计,只以为她是怕被自己遗忘,弄个始乱终弃的结局。
朱元璋亲吻着她,说:“看你想哪儿去了?选我这是金屋藏娇啊?选你得给我点时间,你毕竟曾是陈友谅的皇后,现在我正发兵攻武昌,一直攻不下来,过几天我可能去亲征,拿下武昌,我会善待陈友谅的儿子陈理,那时候,就水到渠成了。”
“你纳我为妃,和大汉灭亡有关?芽”她问。
朱元璋告诉她,真的有关啊?选他得防着百姓悠悠之口,说朱元璋与陈友谅争雄,只是想霸占人妻,这多难听?芽
她说:“话只是难听而已,难堪的事你不早就干了吗?芽”
“又揭我短?选”朱元璋说,“还有一层,过早封你,对你也不好,总得叫这事过一过,冷一冷,好饭不怕晚嘛?选”
达兰说:“反正我现在是在你手心里了,我只能听你摆布了。”
朱元璋给她强饮了一口酒,两个人调笑在一起。
钱万三这回真的吓破胆了。他从小舅子杨宪口中得知,朱元璋不日称王,势力遍及江南,非草寇可比,巴结还巴结不上,却敢骗他?选钱万三后悔不迭,他倒不是心疼钱,上次他哄骗朱元璋,那是因为他实在没看出来这个其貌不扬的人会成什么气候。这次他可不敢怠慢了,几乎不敢离开修城工地,事必躬亲,不管从哪里运来的砖石料,他都要一一过目验收,惟恐出纰漏。但老天爷仿佛与他有仇,专门跟他过不去,修好的南城门两次坍塌,无缘无故,真是神鬼莫测,叫他胆战心惊。
这一次,南城门又巍峨地挺立起来了。
钱万三住在简易房子里,不时地拍着蚊虫,从这里望出去,南城门已经巍峨立起来,他心里没底,一个劲儿打鼓。
钱万三跪在神像前祷告着:“天神土地保佑,这次南门稳如泰山,不要再与我为难了。”
当他爬起来时,发现杨宪来了,就唉声叹气地说:“这京城南门连着坍了两回,也不知冲撞了哪路神仙了,你也不来帮帮我,我一点也沾不上光。”
杨宪埋怨他本不该说出他们的亲戚关系。说出来,反而不好为他讲话。
钱万三说:“这又不是假的?选你在他手下当这么大官,他总得给点面子吧?芽又要我出钱,又像冤家一样不拿我当人看。”
杨宪说朱元璋是穷人出身,有一种天生的仇富心理?选让他千万小心点,别夸富。杨宪又专门为他请来个高人,会看风水,看看这南城门是怎么回事。
杨宪复又走出门去,向外面说:“先生请?选”
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巨响,钱万三惊得面如土色,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跑到门口一看,好多民夫赤背光脚站在那里向南门看,那里黄尘冲天,早已不见了南门的影子,南城门第三次倾倒。
钱万三叫苦道:“怎么又塌了?芽这是不祥之兆啊,是老天与我钱万三作对,非要取我这人头呢,还是另有说道?芽”
民夫们也议论纷纷。
这时一个须发皤然的老者被杨宪请进来,问:“谁是钱万三?芽”这人挑着卜卦的布旗,正中一个“卜”字。
钱万三打量他一眼,马上作揖道:“请仙人救我。”那人原来是郭山甫,他说:“我可不是仙人。不知你碰到了什么麻烦?芽”
“一言难尽啊。”钱万三说,“吴王令我建八座城门四面城墙,时限快到了,可这南门屡建屡坍,不知是在下冲撞了什么神灵,请仙人为我卜一卦。”
郭山甫说:“我们去看看。”
他们一起来到南门废墟前。
砖石烂瓦,堆积如山。钱万三随着郭山甫在废墟中走着,民夫们跟过来,前呼后拥地看热闹。
郭山甫支起水平支架,用罗盘定了一下方位,又盘腿坐于断砖上,摸出两枚铜钱,在地上掷了三回,他说:“还好,这是坤下坎上,水性润下;今在地上,更相浸润,应比附于良善之人从善如流,这才可免灾邪。”
钱万三问:“那怎么办呢?芽”
郭山甫说,费尽心机聚敛钱财,万金难买一生平安,千金散尽则有百利而无一害矣。
钱万三说我听不懂,请你明示。
郭山甫站起来,问他这门叫什么门?芽
“是吴王赐名。”钱万三说叫紫金门。
郭山甫叫准备一百颗上等珍珠,一百粒翡翠,一百粒红宝石,一百粒玛瑙,一百粒琥珀,装在一个一百两金子打造的金盆里,埋到城门地基正中,将此门改个吉利的名字就行了,这门基石稳了,会不会倒坍,还要看他的造化。
“怎样才算有造化呢?芽”杨宪问。
郭山甫叫钱万三他把自家的钱捐给贫民一些,多做些善事,这个聚宝盆可保此门千秋万代永立,也不用担心有杀头之祸了。
钱万三说:“谨遵教诲,那,我从此不就是乞丐了吗?芽”
郭山甫说:“没听说吗?芽千金散尽还复来,要相信善有善报。”
钱万三陷入苦恼中,杨宪劝他按高人说的办吧。
郭惠的卧房真的成了经堂。
郭惠一丝不苟地用心抄写《心经》。
朱元璋走了进来,在她后面看她写字。郭惠一直没有发现。
朱元璋说,信奉佛教得有缘分,光抄经书是不行的。
郭惠头也不回,仍在抄经,她回答说,心诚则灵。
朱元璋认为,她就是把一千零七十六部佛经五千零四十八卷经卷全抄一遍,如不能深悟,也是枉然,这信佛是讲究缘的。
“你倒有缘。”郭惠挖苦他,你当和尚不算有缘吗?芽可你当不了,佛门不会要你这样不干不净的人。
朱元璋并不恼,索性坐下来,大谈佛学,小乘佛教也好,大乘佛教也好,都讲究觉行圆满,有的人修炼一世,也达不到。有些人一有了烦恼,就想出家,把佛门当成避难出世的场所,不可能觉行圆满。
“这是说你自己。”郭惠说她早听人说了,朱元璋当和尚时,从不守清规。
“不假,”朱元璋说,“师父让我烧戒疤,问我能不能守戒时,我就说不能。”
郭惠冷笑起来:“你这花和尚想来动摇我的心吗?芽”
朱元璋说到正题,因为一个蓝玉,便万念俱灰,不值得。他说郭惠若不信他话,日后也会后悔,青灯黄卷打发日子,是常人的地狱,因为你不是真正的佛门弟子。
郭惠说她不明白,蓝玉在他眼里到底好不好?芽
朱元璋说蓝玉已经是他手下十员大将之一了,他不好,能这么重用他?芽我能一再升他的官吗?芽
“那你为什么偏偏不让我跟他?芽”她问。
朱元璋说:“是蓝玉自己不肯娶你呀。”
“你胡说,”郭惠说,“你别以为能瞒过我的眼睛。”
朱元璋说:“既然他那么中意你,为什么从来没去找你娘说呀?选为什么他最终还是娶了傅友文的女儿呀?芽”
“那是你逼的。”郭惠说,“是你的大媒,他不敢违抗你的意志。”
朱元璋说:“这就不对了。傅友文的女儿和我一无亲二无故,我见都没见过,我为什么非逼蓝玉娶她?芽”
“那只有你知道。”郭惠说。
朱元璋道:“我听蓝玉说,他的这个夫人人长得标致不说,又通琴棋书画,他们日子过得可美满了,原准备让他带援兵西上武昌,他都推三阻四地不想去呢。”
郭惠半信半疑说:“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不能一概而论。”朱元璋说,“我就是好人。”
“你更坏,”郭惠说,“你刚称王,就要广储后宫了?芽听说把陈友谅的皇后也封了妃子了?芽”
朱元璋很惊讶:“你从哪儿听说的?芽”
“有没有吧?芽”她问。
朱元璋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你先念几天佛,收收心也好。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不希望蓝玉娶你。”
“为什么?芽”
朱元璋说:“我遇上过一个异人,他给咱家的人都算过命,他说你是贵妃之命。”
郭惠觉得荒唐,没当回事,开玩笑地说:“谁是皇上啊?芽让我嫁小明王吗?芽”
朱元璋说:“天机不可预泄,你等着吧。”
究竟是什么天机,只有朱元璋自己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