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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导演李翰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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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导演李翰祥》窦应泰
大导演李翰祥




序章 我是黑旋风李逵的后代

         ——李翰祥:《三十年细说从头》

  1948年9月22日。

  北平的初秋,天穹上布满了一团又一团灰黑色的雨云。一阵阵凉风吹拂着位于北平西郊“圆明园”废墟上的几株枝桠参差的古槐,发出尖厉的啸音。大朵的雨云越压越低,似有一场骤雨将至之势。就在这个秋天的早晨,有一位只有二十二岁的青年学生,独自走进了这座在八国联军纵火焚烧下变得满目疮痍的废园里来,进行最后的辞别。他,就是已被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除名的青年李翰祥!

  “明天……我就要离开北平了!”李翰祥魁梧的身材,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他来到那几根孤零零的汉白玉石柱子下面,脚下是一片碎石瓦砾。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定定地凝望着那罗马式的石雕柱头,透过那几根残柱的缝隙,李翰祥可以望见头顶上那一方乌云翻滚的阴霾苍穹。他对即将到来的秋雨毫不介意,因为此时他面对着昔日辉煌的西洋楼“远瀛观”遗址,心中骤然间升起了一股无法遏制的仇恨怒火。

  李翰祥双目如炬,他似乎从几根东倒西歪的石柱子上,发现了往日的圆明园盛景。他早就从史书上了解到这座“万园之园”的过去。1747年乾隆皇帝传旨意大利画家郎士宁、法国传教土蒋友仁和王致诚等人,在这里仿效西洋建筑,绘制了“远瀛观”的蓝图。不久,大兴土木,招雇全国的能工巧匠,凿石伐木,建造成巧夺天工的“大水法”、“远瀛观”和“观水法”等西洋建筑。同时又配上康熙在世时为这座皇家园林所构筑的“曲院风荷”、“万方安和”及“杏花春馆”诸景。李翰祥知道,也正是自康熙皇帝始,经由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等六位清帝之手,历经一百五十一年的漫长光阴,方才建成东方世界最璀璨的明珠,即由圆明、长春、万春三园组成的圆明园。

  “不久,浓烟直冒,渐渐冲向天空,……当白天慢慢过去,烟雾逐渐加大,并且越来越密,飘飘荡荡,仿佛一片大的云彩,罩盖北京。同时又像一场可怕的大风雨将要来临!……”李翰祥翘望着长空中的阴云、狂飙,眼前仿佛又出现1860年在这里烧起的那把冲天的大火。“殷红的火焰,映在从事放火的兵士们脸上,使他们看起来仿佛恶魔一样,虽是毁坏了他们所不能恢复的东西,却洋洋自得地觉着很是光荣!……”当年英国一位侵略者所留下的文字,使年轻的李翰祥感受到了那场罪恶的大火的无情。

  突然,刺目的闪电划破了阴黑的天穹,旋即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长雷滚过李翰祥的头顶。顿时,滂沱的大雨倾天而降。

  李翰祥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风雨之中。他的头发,他的蓝而发白的学生装,顷刻之际被那大雨淋得精湿。他那国字型血气方刚的脸膛,正在接受暴雨的冲刷。但是,李翰祥没有退缩,没有畏葸,更没有到不远处的古槐树下去寻求避雨。他在心中正在喃喃地默念着这样的话:“古老的北京,你在帝国主义列强们的风刀霜剑之下,已经变得满目伤痕。那些祖上流传下来的几多古老文化遗产,都在腐败的清朝政府手中,被外国恶势力所蹂躏、伤害和掳掠!……我明天将去上海求学了,也许时间很短,也许时间很长,总之,北京,我迟早有一天还是要回来的!但愿我重回北京的时候,所见到的将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新北京!……”

  长雷在雨空中再次轰响,更猛烈的大雨倾盆而下……









大导演李翰祥--第一章 北京,我回来了






第一章 北京,我回来了

    我离开北京的时候也是秋天,那是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1948年

  9月23日。

    好吧,人各有志……翰祥,一个人只要有天赋,有意志,迟早会成功

  的。你去香港吧……

  1978年初秋。

  当一架由香港启德机场清早起飞的大型波音客机飞!临北京的上空时,正是这座古都的正午。

  临窗坐着一位身材魁梧,脸膛黧黑的香港客人。他浓黑的眉毛,高鼻阔口。虽然他的衣饰显出了在港生活多年的洋气,但是仔细打量他,却不难发现他有着北方大汉那种率直亢爽的豪气。他就是在港台地区遐迩闻名的著名电影导演李翰祥!

  此时,李翰祥那宽边眼镜后面闪动着的两只深邃睿智的大眼睛,正透过椭圆形的机窗口,贪婪地俯瞰着机翼下闪现的古都北京。五十二岁的李翰祥情不自禁地喃喃叹道:“我离开北京的时候也是秋天,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日子:1948年9月23日。今天我又是在秋天里回来了!眨眼之间整整过了三十年啊,古都,我终于回来了!……”

  1926年农历三月初七(4月18日)出生在东北辽宁锦西的李翰祥,早在他刚刚三岁的时候,就随着他那位在旧军队里当军需官的老父亲,从锦州乘火车出了山海关,来到了古老的北平。那时的李翰祥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幼小稚童,他是在这座古都里度过自己的童年与少年时代的。西城的北魏胡同小学和市立三中,是李翰祥就读的地方。李翰祥在客机窗口俯瞰越来越近的北京,他暗问:从前那些令他梦索魂牵的四合院,如今是否还在呢?

  “你就是李翰祥吗?”在李翰祥的记忆里,引唤出一条40年代北平所常见的曲折胡同:狭窄、幽深,小路两厢均是些青砖垒砌而成的一座座小四合院。沿着那条小胡同往深处走去,便是东总布胡同十号——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几幢灰褐色的楼房隐蔽在几棵枝桠繁茂、绿荫匝地的古槐背后,李翰祥便在这里有幸结识了著名画家徐悲鸿。他记得那是他刚进艺术专科学校的第三天,一位身穿灰布夹袍、颀长伟岸的长者突然来到了他的课桌前。长者的手里拿着一幅前一日自己在素描课上的习作《北平的什刹海》,严峻的目光里透出一抹慈爱与关切。

  长者俯下身来凝望着刚满十九岁的李翰祥问话。李翰祥认真地点一下头,不回话。因为那时他还不认识来人就是由南京来北平担任这所艺术专科学校校长的徐悲鸿。

  “听说你正在市立三中读高二,为什么不等到毕业,就忽然转到这儿来了呢?”徐悲鸿深邃明澈的眼睛里闪射着炯炯的光芒。显然他是因为那张《北平的什刹海》的静物素描,无形中对素描的作者李翰祥发生了颇为浓厚的兴趣。他说:“凭着你的学识,本来可以读完高中,又可以升到北大或者清华、燕京这类名牌大学里去深造的嘛,可是你却鬼使神差地中途来艺专插班,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李翰祥感到徐悲鸿的问话有些咄咄逼人,甚至他根本就不习惯在众目睽睽的场合遭到一位陌生长者的盘问,所以他执拗的性情发作了,挺起胸口说:“我来艺专,不为升官,也不为发财……我是因为从小就喜欢美术才下决心来这里的!……”

  “哦?你情愿为热爱美术而牺牲一切?”徐悲鸿虽然面色严峻,但是他的心里已经暗暗地喜欢上了这位脸膛黧黑,有一双虎生生大眼睛的北方青年。他将一只大手拍在李翰祥的肩上,说:“从这幅你交上来的习作上,不难看出你确有素描的功底和习练绘画的天赋。只是不知你来艺专以前,都临摹过谁的作品?……”

  “临摹?我从来没有临摹过其他人的作品!”李翰祥不假思索地说道:“但是,我从小就喜欢看别人的画儿!……”

  徐悲鸿越发对这位两眼炯炯有神,头脑中有自己独立见解的新学生发生了兴趣。他问:“说说看,你都喜欢什么人的画作?”

  李翰祥如数家珍般地说:“我很喜欢北宋著名山水画大师范宽的作品,特别是他晚年留下的山水精品《雪景寒林图》,更是令人羡慕。他所画的水墨雪景,别具风韵。山头遍作寒柯,通幅并无一棵杂树,嶙嶙峋峋的山石也皆雨点皴为之。而且范宽的山水气势雄浑,意境幽远,实在是上乘之作。当然,元代的黄公望的山水图卷也并不逊于范宽!……”

  徐悲鸿眼睛豁然一亮,万没有想到年仅弱冠的李翰祥,居然对古代中国画有如此精深的研究,便问道:“黄公望一生所作山水画很多,不知你都喜欢他的哪些作品?……”

  李翰祥娓娓说道:“黄公望所能流传今日的无非是《快雪时晴》、《九峰雪霁图》、《丹崖玉树》和《富春山居图》几幅。不过这些珍品大多珍存在皇城禁苑,我一个学生又怎么能见到。我能有幸从一册《画谱》上见到的赝品,就是那张《富春山居图》了!……”

  “哦?”徐悲鸿不能不对李翰祥刮目相看了,说:“黄公望的山水画究竟妙在何处?以致你将他排在北宋大家范宽之上?”

  李翰祥说:“古人说:画品即人品。学生所以喜爱黄公望的画是因为敬重他的人品。谁都知道黄公望是元初大书画家赵孟頫的外甥,黄公望多得赵孟頫的启蒙。《录鬼簿》中所记:黄公望之学问不在人下,‘天下之事,无所不知’。然而他的品性高人一筹,那就和赵孟倾一样,纵然有奇才在胸,却不为功名官禄所动,毕生将精力献于作画上。所以,我视黄公望的画作高他人一筹!……”

  “好好,有志气!”徐悲鸿欣然含笑,频频颔首,说:“中国画当然是国之瑰宝,作为中国人当然要首先喜欢中国画才对。李翰祥,你既然情愿为学画献身,就不仅应该习练国画,还要习练外国人美术精品之长。却不知你对西洋画是否也有兴趣?……”

  “您所说的西洋画就是通常所说的油画吗?”李翰祥觉得徐悲鸿已经开始与他以平等的语气来探讨艺术,所以他忘却了自己此时的学生身份,振振有词地直抒胸臆:“我所喜欢的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特别是威尼斯派画家提香所绘的《阿克塔奥之死》。还有鲁木斯的油画《蒂雅娜和她的伙伴将出猎》,以及慕尼黑女子肖像画廊里的数十幅传世珍品,不能不说西方的画家也有独到的功夫!……”

  “李翰祥,你喜欢荷兰的画家梵·高吗?他的作品如何?”徐悲鸿已经忘记了他是在与一位新进校的学生谈话,俨然与一位学识渊博的挚友在谈论学术。在一刹那间,他不能不为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里新收入这样一位有才智的学生而激动不已。

  不料李翰祥却固执地将头一摇,说:“先生,恕我直言,我并不喜欢梵·高的作品,因为他是位抽象派的画家,尽管他在世界上很有影响,可是我无论如何对他的作品喜欢不起来!”

  “你的口气很大。须知世界级的博物馆如果收藏梵·高的一幅油画,也要出干余美元的。”徐悲鸿觉得敢于直言道出不同见解的李翰祥纯真而可爱。他接着又问道:“那么,中国人所画的油画你喜欢吗?……”

  “我很景仰的是徐悲鸿先生的《抚猫人像》!那是他1924年的作品,画上的女人和小白猫,线条粗犷却又描画逼真,我很喜欢!”李翰祥大声地说道。

  “你……”徐悲鸿立刻怔住了。他没有想到李翰祥会当众点出他的那幅公开在报刊上发表出来的油画新作《抚猫人像》,本来他还想继续与这位才华横溢、性情爽朗的学生多谈多论,但是见他提到自己的名字与作品,不知为什么他却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门去了。

  李翰祥怔在那里,情不自禁地环顾左右。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方才都在埋头作画的男女学友们都停下笔来,以陌生的惊诧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他……是谁?”李翰祥询问四座。

  学友们面面相觑,彼此缄默不语。忽然,有人叫道:“他就是徐校长!……”

  “徐先生?原来是您呀……”李翰祥如梦方醒,直到这时他才知道方才与他面对面谈论西洋画的中年人,原来就是他仰敬已久,此次情愿弃学业而来投奔学画的大师徐悲鸿。他先是呆然木立,后来他意识到了什么,不顾一切地跑出门来,朝已经走远的徐悲鸿追去。

  李翰祥品学兼优。深得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徐悲鸿的垂青和教师们的喜爱。

  徐悲鸿所以看重李翰祥,当然决不仅仅因为他的绘画技艺高人一筹,更重要的是看重他的人品。如果没有他到北平艺专后不久所发生的“沈崇事件”,如果没有随之而来的北平各界反内战、反饥饿的盛大示威游行,那么,年轻而习画天赋颇高的李翰祥,本来可以成为一个画家,或许不会离开徐悲鸿先生与他所主持的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也绝不会改行去投奔影剧圈。自然,李翰祥也就不可能由养育他的古都北平,辗转上海,前往香港。

  1946年12月24日夜。

  国民党统治的北平雪后奇寒,朔风凛冽。人夜不久,一位名叫沈崇的北京大学先修班的女学生,在东长安街附近的“平安电影院”看罢《民族至上》的电影,独自一个人沿着寂静的雪路回亲戚家去投宿。就在沈崇途经东单大操场时,不幸与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威廉·皮尔逊和华伦·普利查相遇,在积雪皑皑的大操场上,女学生沈崇奋力与两个凶煞的美国水兵拼搏,终因体力不支惨遭两士兵的残忍蹂躏。

  沈崇事件发生后,舆论大哗。受害者曾向北平美国驻华海军陆战队第一军事法庭提起诉讼。但是,该法庭以种种手段包庇美军在东单大操场施暴的行径,激起北平教育界,继而引起全国民众的强烈愤慨。

  “同学们!沈崇是我们的同胞姐妹,现在她惨遭美国水兵的强奸,是我们民族的耻辱。现在北京大学向我们艺专发出了紧急文告,我们决不能坐视!”李翰祥在艺专学生的集会上登台激昂讲演。在学生们的同仇敌忾中,李翰祥当场被大家公推为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学生自治会的主席。

  当天晚上,李翰祥率领艺专的学生浩浩荡荡地来到北京大学。在那座历史上有名的“红楼”前举行盛大集会,振臂高呼口号,声讨美军的残暴罪行。李翰祥登上讲台,高声地朗读学生们用血泪所写下的诗章:

    在中国的土地上,

    两个美国兵,

    把一个中国的女大学生

     拖去——强奸了!

    凉血的才不愤怒,

    奴性的才不反抗!

    ……

  李翰祥和北大学生会一致通过三项决议:(一)严惩暴徒及其主管长官;(二)驻华美军最高当局公开道歉,并保证撤退前不得再发生类似非法事件;(三)要求美军立即退出中国领土!

  12月30日,北平寒风凛冽。李翰祥及其所领导的艺专学生会,率领所有艺专男女学生参加了由北大学生会所领导的盛大示威游行活动。李翰祥不愧为一位北方大汉和热血男儿,他以惊人的胆略率领示威队伍,从沙滩经东华门、王府井,高呼口号来到帅府园北平军调处执行部楼前示威。

  “严惩肇事凶手,美国军队立即从中国滚出去!”李翰祥胸臆间热血奔涌。在他的带动下,一阵阵震耳的悲愤怒吼声响彻云霄。当日下午,北平天空阴暗。在呼啸的北风中,李翰祥和他的艺专学友们,紧跟着北大、清华、燕京等大学的示威队伍后面,高举旗帜,从军调处执行部来到东单广场——女大学生几天前遭受美国水兵残暴蹂躏的地方。在这片积雪皑皑的土地上,李翰祥等激愤的学生们举行了声讨大会。附近围观者已达数万人。在寒风中李翰祥带领学生们齐声高唱《打倒美军》的歌曲,朗诵了献给沈崇的诗。

    1946年的圣诞夜,

    当我们的“公仆”们,

    正在灯火辉煌的庙堂内,

    开鸡尾酒会款待友军,

    畅饮着中国老百姓鲜血的时候,

    你代替了两万万中国的姐妹受难了,

    你代替了四万万中国人民受难了!

  李翰祥跳到沈崇受害的积雪坡坎上,声泪俱下地大声朗读他心中用血写就的诗篇:

    卖国求荣的媚外者说:

    “这是怪你自己,

    谁让你一个女孩子在晚上出去?”

    粉饰大平的老爷们说:

    “小事一桩!”

    丧心病狂的人们说:

    “她是共党……”

    这不是你个人的耻辱,

    不是你个人的不幸,

    可耻的该自杀的不是你,

    而是那些卑躬侍奉洋人的奴才!

    ……

  风声。吼声。哭声。口号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在东单广场的雪地上回荡……

  1947年6月的一个傍晚,李翰祥忽然被艺专的堂役叫到校长徐悲鸿的办公室里。“翰祥,我有很紧要的话要告诉你!”李翰祥在北平艺专的两年时间,曾经数次地来到徐悲鸿这间办公兼画室的房间。这里对他是极为熟稔极为亲切的。因为李翰祥在这里曾经多次聆听一代大画师的谆谆教诲,也曾经在这里亲眼见到徐悲鸿挥毫作画。李翰祥不但见到过徐悲鸿早年的西洋画,如他留学法国为师长达仰教授所绘下的铅笔素描肖像,油画《箫声》、《老妇》、《远闻》、《马夫和马》等佳作,而且还有幸见识到大师徐悲鸿所画下的中国画长卷《西山古松柏》。李翰祥每次到这里来都从徐悲鸿那里感受到人格的魅力与艺术的熏陶。现在,当一抹如水的银白月光透过窗棂投映进这四壁挂满素描的工作室里时,李翰祥蓦然感到往日的温馨氛围倏然不见了,从前和蔼可亲的徐悲鸿面色冷峻。他招手示意李翰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然后低声说道:“今年6月2日,北平爆发了反内战、反饥饿和罢工、罢课、罢市的‘两反三罢’斗争。我们学校的许多师生都参加了!听说你这个学生自治会的主席又是首当其冲?……”

  李翰祥站了起来,他知道今天夜里他将面临一场严肃的抉择。

  “翰祥,去年冬天因为你领全校学生参加沈崇事件大游行的事情,北平的警备司令部已将你列入了黑名单。”徐悲鸿感到他的咽喉发紧,胸间有一股难以克制的怒火在升腾。但是他尽力克制住内心的冲动,以平和的口气向他所垂青的学生李翰祥说明一桩已经迫在眉睫的事情:“本来,他们是要校方勒令你停止学业的。可是我向他们义正词严地讲清不能让你停学的原因,那就是沈崇事件激起包括李翰祥在内广大学生的愤慨是理所当然的。既然示威游行是情理之中,那么李翰祥就不应该中止学业!……可是,这一次为‘两反’带学生再次去上街,你又是艺专的领头人,这样就让我不好继续在警备司令部面前为你说话了……”

  李翰祥一言不发。

  徐悲鸿说:“翰祥,我非常理解你们的爱国热情。正是因为我同情游行示威,所以,当教育部下令让我必须解聘李宗津、冯法祀、高庄三位参加了游行大示威的教授时,我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我说他们反饥饿、反内战是不该受到当局否定的。所以我继续向这三位参加示威的教授颁发了聘书!但是,你李翰祥这一次我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今夜我请你来,就是要向你透个风:北平警备司令部将要逮捕你!……”

  “啊?”刚刚二十一岁的李翰祥难免有些心情紧张。他想询问究竟,不料又被徐悲鸿以息事宁人的手势劝止住,悄声地对他说:“你不必紧张,我已经再次向警备司令部陈述了校方的意见,那就是李翰祥历来就是位品学兼优的学生。他担任学生自治会主席并领导学生参与反饥饿、反内战的示威游行,完全是出于爱国。当局不应该对李翰祥这样有正义感的学生进行逮捕。经我的据理力争,北平当局勉强妥协了,可是他们非要逼迫校方将你开除,如果校方不能将你除名的话,警备司令部便要对你下逮捕令的,所以……”

  “我懂了,校长。”李翰祥从徐悲鸿那沉痛的语气中已经体察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索性狠下一条心来说:“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只能听天由命。请您不必太为难,就将我除名吧!……”

  “翰祥……”徐悲鸿见李翰祥不为情势所急,一副泰山崩溃于前而色不变的神情,心中为即将失去李翰祥而倍感惆怅。他上前紧紧揽住李翰祥的双肩,心事沉重地蹙眉叹道:“我不违言,你是我学生中最有前途的佼佼者。你不但对绘画有天赋,而且又有很深的文学功底和戏剧表演的特长。如果你真的从此离去,那无疑是中国未来书画界的一个损失。然而如今国民党所统治的北平,政治上的黑暗是不言而喻的。翰祥,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到杭州去吧……”

  “去杭州?”李翰祥茫然。

  “是的,杭州美术专科学校在教学的质量上并不比我们的北平艺专逊色。”徐悲鸿从桌案上拿起一封他刚写好的私人信函,交给李翰祥说:“那里有我许多朋友和学生在任教,我已经决意把你介绍给他们。你即刻就可以由北平去杭州。为了避开国民党的通缉,我已经将你的名字改为李汉强!……”

  “李汉强?好!”李翰祥双手恭敬地接过徐悲鸿的信,然后在月影中向他所景仰的当代大画家徐悲鸿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在临出门的时候,李翰祥又情不自禁地回头来望,他泪水模糊的视野内静静地伫立着身穿灰布长褂,脸色肃然的徐悲鸿。李翰祥冲到月光如水的院井时,一串泪珠扑簌簌地滚过面颊。

  李翰祥被校方除名以后,因为生计艰难,他并没有马上去杭州求学。1948年夏天,当李翰祥从北平的报纸上得知熊佛西将在上海筹建戏剧学校的消息时,他跃跃欲试。这是因为李翰祥不仅有绘画的才能,而且又有表演的天赋。所以李翰祥早在徐悲鸿的艺专学美术期间,就曾以其超人的表演才华,被学生们公推为综艺剧团的团长。李翰祥在艺专剧团里既当导演又当演员。他在话剧《离离草》和《岁寒图》中均以精湛的演技扮演男主角。现在,处于失学困境中的李翰祥,听说熊佛西在上海主办剧校,他决计到上海去闯闯天下。可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如何能到上海滩去就读呢?在两眼茫然之时李翰祥忽然想起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来,他就是全国剧协当时驻北平的全权代表、著名剧作家马彦祥。

  一个月光融融的夏夜,李翰祥走进了位于北平东城的一座典雅古朴的四合院。这所宅子他从前在任北平艺专综艺剧团的团长时,不止一次地来过。他久仰这位浙江鄞县籍的才子马彦祥,早年曾攻读于上海的复旦大学,因为他酷爱剧作所以成为洪深的弟子。马彦祥与田汉、袁牧之齐名,曾以《讨渔税》和《械斗》等剧作享誉剧坛。李翰祥多次拜访马彦祥,彼此间结下了很亲密的师生之情。现在李翰祥因失学而潦倒,当他向坐在藤椅上摇着纸扇纳凉的马彦祥道明来意后,马彦祥略一沉吟,充满愤慨地说:“国民党真是腐败到家了,他们制造内战又制造饥饿与灾荒,却又不准民众起来示威游行,自由何在?你一个学生站出来呼吁停止内战,何罪之有?翰祥,我从前看过你在艺专剧团所主演的《棠棣之花》,那是郭沫若先生的名剧,我记得你一个人在那出戏中主演了两个人物:盲叟和侠累。坦率地说,你演得很成功,你的表演天分甚至比美术的天赋还要高一些。现在你既然已经失了学,又情愿丢弃你从前所喜欢的美术专业,改行去从事戏剧的创作,我很赞成!只是,学戏剧的表演艺术也是要下一番苦功夫才成的呀!……”

  李翰祥说:“请马先生放心,我只要是能进熊先生的上海剧校,就一定会发奋的!……”

  “好吧!”马彦祥见李翰祥如此果敢,心为所动,立即从砚台边提起毛笔,在纸上挥挥洒洒地给熊佛西写了一封短函,交给李翰祥说:“翰祥,熊先生既要创办剧校,他就势必从严治学。所以他托我在北平为他物色几位天赋和才华都要特别出众的学生,我思虑再三,决定推荐三位前去上海。其一是蓝鹰剧社的张之伟,他因主演《清宫外史》的光绪皇帝而颇受北平民众的好评;另一位钟高年,他在《结婚进行曲》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而且他演得很成功;第三人我就选中了你!翰祥,既然你在北平没有了用武之地,到上海滩上去闯荡闯荡也未尝不可!只是你既然是我马彦祥推荐的人,学习就必须刻苦!你可听懂了我的话吗?我希望你为中国的表演艺术创出一个新水准来,以不辜负我马彦祥的推举之心!……”

  “请先生放心!”李翰祥神色庄重地向端坐在藤椅上的马彦祥一拜,说:“我李翰祥此次去上海,非要闯出个人样来不可!如果不成功我是绝不回北平来见您的……”

  辞别了马彦祥和父母双亲,李翰祥于1948年9月23日由北平搭车到了华北最大的商埠天津。不久,他从塘沽港乘一客轮前往华东重镇上海。

  素有“十里洋场”之称的上海滩,灯红酒绿。浓眉大眼,虎气生生的李翰祥以北方人的豪爽与果敢闯入了大上海。走进了熊佛西先生所主持的上海剧校,浑身大才大智的李翰祥准备全身心地投入到剧苑中去,在一个陌生的全新领域里闯出一条求生之路。

  李翰祥在上海剧校里又一次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那是因为他不但相貌英俊潇洒,演戏的底蕴丰厚。而且他多才多艺,特别是一次剧校的成立周年大会上,为了装台的急需,李翰祥勇敢地承担了绘制舞台天幕的任务。绘制布景乃为李翰祥的强项,他手挥彩笔,刷刷点点,连熬了两个昼夜,终于完成了一幅名叫“爱与死的决斗”的布景。到了校庆的那天夜里,七八盏水银灯向布景投来炫目的光,使李翰祥的即兴之作格外引人注目。一座巨大的维纳斯像显得纯洁、伟岸、栩栩如生,在维纳斯的四周零零星星地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被砸碎的锁链。

  “好!这幅布景绘制得气魄宏大,而且又有很深刻的寓意!”“李翰祥真是一个大手笔!”“听说他在北平时就从师徐悲鸿,真应了那句名师出高徒的话呀!”坐在舞台下的李翰祥陶醉在创作成功的幸福与兴奋之中,他听到周围剧校的教师、学生们的赞许之声,头一次体会到他的美术创作被人承认的喜悦。

  一天,在上海的电影摄影棚里,李翰祥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心仪已久的著名电影演员:白杨、上官云珠、舒绣文、陶金、吴茵、蓝马……群星灿烂,熠熠生辉。李翰祥头一次听导演高叫:“开麦拉——!”他也是头一次亲眼目睹如何拍电影,那些名演员如何在导演的指挥下全神贯注地进入角色……也许正是从那一刻开始,李翰祥的心潮涌动,激情万千。他多么希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到电影摄影棚里,在摄像机前扮演一个角色!……

  然而,大上海毕竟是大上海。在名人如林的电影界,一位从北方来的青年人是无法跻身其中的,更何况当时的李翰祥在影剧界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呢!有一天,李翰祥在上海的“国泰电影院”观看到一部香港某电影公司拍摄的新电影《76号女间谍》。李翰祥从影片中看到香港电影演员的演技水平远远不及内地的演员,于是,他一连几夜在苦思苦想。李翰祥认为像他这样没有名气的人,在上海这个人才济济的地方是根本不可能走上影坛或者剧坛的。即便可以上舞台或银幕,也只能充当个不引人注目的“跑龙套”配角。如果他真想在舞台或者银幕上一展身手,就势必离开上海。

  于是,李翰祥叩开了沈浮导演的家门。

  “沈导演,”李翰祥已经不止一次地来拜访这位在上海影坛上德高望重的长者。每次来沈浮先生都给青年李翰祥以人生的教诲与艺术上的熏陶,现在,被一部香港电影《76号女间谍》引起翩翩联想的李翰祥,有满腔的话语欲向灯下的慈祥长者沈浮倾吐。他颇为动情地说道:“我李翰祥本来想当一名画家,可是谁知出师不利,刚刚起步就因为学潮而被学校除名,辜负了徐悲鸿先生对我的一片爱心。后来马彦祥先生又介绍我到上海来学戏剧,不错,我很早以前就倾心于舞台艺术,当然更羡慕电影艺术,所以我毅然地放弃了到杭州继续学画的打算,只身来到了上海。本来,我以为可以从舞台剧或电影上找到一条发挥自身才能的路,可惜的是我当初想得实在太天真了!……”

  导演沈浮默默地倾听着李翰祥滔滔不绝的话。作为一位早已经在上海电影界执牛耳的著名导演,十分理解李翰祥雄心勃勃的思想。他不忍去打断他的话,只是耐心地倾听李翰祥的剖自。

  李翰祥说:“上海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但是,这里没有我可以发挥作用的余地。所以,我很想到香港去闯一闯!……”

  “去香港?……”沈浮有些担心地望着李翰祥。

  李翰祥点点头说:“是的,沈导演,我从最近几部电影中看到,香港是一个能发挥青年人才气的用武之地。我决非认为香港没有出类拔萃的演员和导演,而是说那里可以允许没有名气的新演员上银幕,并且又允许许多没有名气的年轻人充当电影的主角。这就对我充满了诱惑力,所以,我想到那里去试一试,不知先生的尊意如何?……”

  沈浮坐在灯下沉思了许久。从内心里这位威望极高的老导演,十分同情李翰祥怀才不遇的境况,也很想在上海电影界为他找到一个可以崭露头角的新天地。但是面对上海影坛人才济济的现状,沈浮也深感一时无计可施。他思索再三,也对李翰祥只身闯香港的想法深以为然,便颔首赞同说:“好吧,人各有志。既然你想去香港发展,我也不拦你。那里有我的几位影界朋友,你不妨去香港找他们帮助。翰祥,一个人只要有天赋,有意志,迟早会成功的。你去香港吧……”

  当即,沈浮在灯下挥毫写下了两封书信。一封给他的挚友、香港演员王豪,一封给著名导演朱石麟。沈浮将两封信封好后交给李翰祥说:“翰祥,希望你能在香港影坛上一展才华!……”

  “谢谢!”李翰祥向慈祥的沈浮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捧信出门。

  李翰祥辞别了为他引路的导演沈浮,只在上海停留了几日,便与他的同窗好友高海山前往香港。

  “翠英,你知道我的冠心病很严重。自从三年前发作了一次,经香港的医生抢救脱险以后,近几年来时好时坏,虽然医生们多次劝我去做一次心脏搭桥的手术,可是因为我与邵氏影业公司的拍片合同上始终有拍不完的片子,所以一拖再拖。这一次我已经下定了决心,非要到美国进行心脏的大手术不可了!”两辆国产小汽车飞快地载着李翰祥、石磊和前往机场迎接他们的中国旅行社梁荣元先生等人驶出机场,便沿着一条高速公路驰向北京市区。李翰祥的目光透过车窗,贪婪地望着久违了的北京郊区那秋色浓重的园林与田畴,前方便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崭新楼房,古老的北京已经认不出了。李翰祥此时虽然在眺望着越来越近的北京,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脑际里却浮现出另一幅车水马龙的繁华场面,那是他所熟捻的香港岛中环。在半月前的一天傍晚,李翰祥和他的夫人张翠英女士登临了中环那幢五十六层的康乐大厦。他与她在赴一次朋友的晚宴后出现在这幢大厦的最高层,从这里可以望见维多利亚海湾在夜幕下闪动着幽光的宽阔海面和对面九龙半岛上的璀璨灯河。在夏日习习的晚风里,李翰祥做出了将去美国做一次心脏手术的决定。这个决定不仅让他的夫人激动,甚至李翰祥本人也感到有些突然。但是,李翰祥为了让夫人张翠英知道这一郑重的决定决非他的酒后失言,而是他三年来深思熟虑的结果,他神色庄重地向夫人说:“翠英,我去洛杉矶进行这次手术,已经反复想了三年。现在已经到了非去做不可的时候了!……”

  张翠英点点头,颇为赞许地说:“翰祥!你正值人生的壮年,这种可怕的心脏病按理也早就该去认真地做一次手术了。可是你的拍片计划却是一部接着一部,我和女儿们多次地劝你去美国做彻底的治疗,你却一推再推。现在你终于下定决心去美国,真是太好了。只是不知你到底什么时候去洛杉机?”

  “我想在今年年末,我是一定会在洛杉矶做完这个心脏手术的。”李翰祥在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光里凝望着张翠英那双流露着关切目光的秀丽眸子,略一沉吟便说;“翠英,你应该清楚心脏的手术非同一般,如果我躺在洛杉矶美国医院的病床上,医生的手术一刀下去,是安是危,是生是死,将是难以预料的。所以,我很想在去美国洛杉矶做这一次生死攸关的心脏手术前,回一次祖国内地……”

  “回内地?”张翠英对李翰祥的这一决定更加吃惊。

  “是的,我想回一次北京。”李翰祥俯望着脚下,只见巨厦之下是一片灿烂的灯海车流。距康乐大厦不远的爱丁堡广场上华灯初上,人头攒动。甲虫般的各色车辆沿着爱丁堡广场左侧的街路穿梭往返,街旁矗立着国际、联邦、太古等大厦。香港的夜生活在车笛声、乐曲声中拉开了序幕。但是,这一切对于久居香港而时时向往内地的著名导演李翰祥来说毫无任何吸引力。他以充满深情的口气对张翠英倾吐心曲,说道:“许多年来,我都怀念生养我的白山黑水,真想回到北京去寻找那遥远的旧梦。天桥、大栅栏、香山的卧佛寺、北海的琼塔、颐和园的昆明湖……那里的一切都令我魂牵梦绕。特别是内地那些久已闻名却未得一见的名山大川,我在有生之年都渴望前往一游,可是从前这种奢望想也不敢想。如今国内已走向大治,所以我想回去看一看祖国的大山大河。这样,我在今冬即便死在洛杉矶的手术台上,也死而无憾了!”

  “翰祥,你想回就回吧。我支持你实现这一久存心间的夙愿!”张翠英动情地紧紧抓住李翰祥的手,将鼓励的眼光投向李翰祥那张兴奋的脸……

  “李导,请看,这就是长安街!”石磊再次地打断了李翰祥的沉思冥想。李翰祥透过轿车的车窗,望见了那条久违了的长安街。天安门、人民大会堂和巍峨的烈士纪念碑一掠而过,前方立刻闪现出东长安街那宽坦的马路和路旁熙熙攘攘的人流……

  “石磊,这条长街对我人生的转折起到很大的作用啊!”李翰祥这位影坛大腕以“老北京”的资格向同行的石磊、梁荣元说道:“我少年时从长辈口中得知,八国联军进北京时一些外籍商人便沿着东长安街开设了一些酒吧和舞厅,北京饭店就是最大的一家。小时候这里是禁区,只有外国人和少数高等华人可以进入。我记得1946年国共和谈的时候,北平军调处执行部的招待所就设在这里。叶剑英将军曾在这里多次举行过记者招待会,没想到我从香港回来就住进了从前可望而不可及的北京饭店!……”

  当天夜里,酒筵后处在兴奋状态下的李翰祥居然失眠了。他在辗转床榻去寻找他崭新的世界……今天,李翰祥终于回到了他阔别多年的北京。正像他辞别马彦祥时所说的那样,他是在电影上而并非在戏剧上获得了很大的成功才回来的。只不过他由一个学美术的学生发展到香港影坛举足轻重的大腕,这中间所需要的时间竟用了近三十年!……

  李翰祥在北京重温旧梦。在东总布胡同十号那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的旧址,他沉湎于往事的追思中。然而故人已逝,当年欣赏他、在危境中保护他的一代大师徐悲鸿先生早已过世了!李翰祥在探访亲友的同时,又遍访京华影视界的名人,他们当中有著名电影事业家汪洋;曾经以执导《早春二月》、《暴风骤雨》等影片成名的江苏籍导演谢铁骊;抗战前后主演过《梦里乾坤》、《压岁钱》和《风雪太行山》等影片的北影导演谢添。他们与李翰祥神交已久,此次在北影见面自有一番佳话倾吐。此外,李翰祥还拜晤了北影著名导演张水华、成荫、凌子风等等。

  李翰祥在与这些著名影人畅谈时最令他感兴趣的话题,就是他在香港所拍摄的历史巨片《倾国倾城》,在内地同行中普遍地受到赞誉。《倾国倾城》能在内地被准予“内部放映”并受到同仁们的高度赞许,是数十年没在内地的李翰祥所始料不及的。李翰祥数年后曾以激动的语言回忆此事:“《倾国倾城》曾经在祖国内地‘内部放映’过很多场。同行们都认为在香港能把宫殿以及颐和园的布景搭得几可乱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所以有人希望我能利用真山真水真宫殿真园林,把西太后的一生,到北京的故宫三大殿、西郊的颐和园及承德的避暑山庄,分集分部地连续拍摄。也和意大利拍的《马可·波罗》和美日合作的《大将军》一样,既可以在电视台连续放映,又可在影院里分剪几集公映。对我来说,拍古装历史剧,能够到那些历史人物真的走过或住过的有关环境中去,在实景中再现古人当然是件好事!……”









大导演李翰祥--第二章 香港,一个神秘的世界






第二章 香港,一个神秘的世界

    李翰祥双手举杯,激动地说:“如果我们真不能在香港干一番事业,

  还有何颜面回上海再见诸位!”言罢,一饮而尽。

    “李先生,如果你当真得以国内地拍片,这第一部是什么?”李翰祥

  略一沉吟,脱而出:《周恩来》!

  1978年深秋。

  李翰祥、石磊由中国旅行社的梁荣元先生等陪同来到华东重镇上海。

  眨眼间倏忽两个月,李翰祥已经实现了他在有生之年畅游祖国大江南北的夙愿。离开北京以后,李翰祥首先前往生他养他的东北。当他来到辽宁省锦州市锦西县沙河营大队苏家屯故里时,阔别了三十多年的李翰祥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伫立在出生地茅屋前闭目凝神地追寻那逝去的旧梦,童稚时代的记忆早已淡薄。但是,他终究又回到了久违的黑土地上,感受到远方游子难以品尝到的温馨。李翰祥从锦州出来,又走马灯般地遍游了承德避暑山庄、西安的临潼华清池、洛阳的龙门、杭州西子湖和天津、广州等地。现在,李翰祥一行来到了当年他启程赴香港的大上海,他站在黄浦江边,想起当年搭乘“长江号”驶往香港的情景。维多利亚港湾那湛蓝的水面闪动波光,虽然是在冬天——1948年11月20日,但是在李翰祥的眼中,陌生的香港却没有丝毫寒意。三日前当他和高海山从上海黄浦码头登上这艘“长江号”时,正是天阴风冷的冬日。而香港却是另一个天地,湛蓝湛蓝的海水,舟船往来。温度比上海高得多,穿一件厚呢西装的李翰祥已经感到后背上汗水如注了。

  “轰——轰——轰——”李翰祥正扶着那船舷边的铁栏杆贪婪地翘望着维多利亚海湾边无数的摩天巨厦出神,突然间,听到前方骤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这炮声在空旷的海面上引起了回响,也使初次来到这座在英国人统治下的陌生港岛的北方青年人颇为吃惊。那是因为李翰祥来前对这神秘莫测的香港还一知半解,所以当他忽然听到岛上响起炮声时,浑身一抖,猜不到那由鳞次栉比楼群所组成的神秘都市内在天将正午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因为紧张,李翰祥吓得双手情不自禁地举起来,去捂住他的双耳。

  “翰祥,李翰祥,瞧把你吓成个傻样儿!”他的身后闪出一个细瘦的青年人身影。李翰祥认出来者就是他来香港问世界的唯一同伴,名叫高海山的同学。因为高海山不但是他在上海剧校里的同窗学友,而且又都是北平人,所以,当李翰祥看见高海山从他们住的三等舱里跑到船舷上来时,一颗悬起来的心方才放下。只见高海山以嘲笑的口气对李翰祥说:“莫非你当真不知道岸上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放炮吗?”

  李翰祥茫然摇头:“我真不知道,海山,为什么突然放炮呢!真吓人!”

  高海山揶揄地笑笑,以一种对香港素有耳闻的自豪口气说:“吓人?告诉你,那是一种礼炮,是欢迎我们两人到香港来的礼炮呀,你害怕什么呢?”

  “礼炮?”李翰祥更加困惑不解,两眼凝望着越来越近的香港岛海岸,固执地摇摇头说:“不可能是礼炮,也更不可能是欢迎你我的。海山,我俩是分文未有的穷学生,谁还能用礼炮这种规格来欢迎咱们呢?……”

  “轰——轰——轰——”炮声又响起。而且比方才响的声音更大更响。

  “海山,该不是……该不是发生了什么战事吧?”李翰祥本来就对这座从鸦片战争以后就由英国人统治的香港充满了神秘,如今见高海山故弄玄虚的模样,心中越加紧张,说:“如果我们来到这里赶上发生什么战事,那……岂不就坏了我们的前程?……”

  “你发什么神经,翰祥,并非我在耍笑,岸上确确实实在鸣放礼炮呀!”高海山见李翰祥煞有介事地双手掩耳,忍不住哑然失笑说:“你看,响炮的地方是在香港的铜锣湾。那里有香港怡和财团的炮台,来前我专门研读了有关香港的文史资料。早在香港开埠的初期,怡和财团便在铜锣湾设了炮台,每天中午有商船或客轮进港的时候,它就必然鸣放礼炮,以示欢迎。这种百年前的传统鸣炮礼仪延至今日,就成了一种鸣放午炮的固定程序。翰祥,看起来你我此次到香港来运气好,久后必然会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不然我们的‘长江号’为什么不早不迟偏赶在铜锣湾放礼炮的时候进港呢?……”

  铜锣湾方向的炮声已停。

  李翰祥恍然地长吁一口气说:“原来如此,我受了一场虚惊!海山,看起来我们到香港也许真的会有一番事业可为呢!”

  高海山也来到船舷边,极目远眺着对岸铜锣湾林立的大厦出神。他神往地说道:“当然会有事业可干的!莫非你忘记了临行前田玛莉那些学友对你我的吉言祝福吗?……”

  李翰祥不再说话。他双手紧握住栏杆,双目炯炯地望着“长江号”下面滚滚的碧涛出神,离开上海剧校时的情景宛如昨日——

  “翰祥,祝福你此次前去香港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在李翰祥和他的学友高海山决心前来香港的前夜,剧校的男女同学们在一家酒楼里设宴,为他与高海山饯行。灯烛摇曳,光影幽幽。一碟碟香气四溢的大闸蟹排满了餐桌,在觥筹交错间,与李翰祥相对而坐的是一位妙龄少女。她就是著名戏剧大师田汉的女儿田玛莉。她作为这场饯行酒宴的发起者,首先向李翰祥和高海山高高地举起斟满醇酒的杯盏,语意真诚地说:“你和高海山是不甘寂寞的强者,虽然你们家境贫寒,处境困难,在上海电影、戏剧界一时难以出头,但是你们果敢而坚强地选择了去香港间开一条路的前程,这就足以说明你们不甘被潮流所淹没!来,让我们大家为翰祥、海山两君的宏图大志满饮此杯!……”

  高海山与学友们一齐饮干。

  李翰祥却手托杯盏,迟疑了一下,说:“谢谢诸位的热诚。我和高海山本来没有去香港谋生创业的资本,甚至穷得连去香港的盘缠也没有。可是,在田玛莉和全班学友的鼎力资助之下,我们有了去香港的可能。大家不但为我俩捐款,凑足了路费,而且诸位学友还给了我俩信心和勇气。现在,我俩决心向社会和人生做一番挑战!”李翰祥双手举杯,激动地说:“如果我们真不能在香港干一番事业,还有何颜面回上海再见诸位!”言罢,一饮而尽。

  一阵沉默过后立刻响起一阵赞许的掌声。

  一好,李翰祥,你的话有志气!”田玛莉再次地为李翰祥在杯盏中斟上了醇酒,她举杯与李翰祥锵然相碰,说:“假如有一天,你们当真在香港走上了银幕,可千万别忘了对着镜头招一招手!表示和老同学们打个招呼,你们演了电影,也好让大家开心开心!……”

  “玛莉,借你的吉言,但愿我李翰祥能实现毕生的夙愿,早日在香港拍电影。到那时让我俩在银幕上与在座的各位热心学友见面。”李翰祥的心头涌动着一股激动的潮水,他一口气连饮了三杯酒,信誓旦旦地对众人说:“如果我李翰祥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会按照玛莉的要求,在电影的银幕上向远在上海的剧校朋友们招一招手的!……”

  “来,让我们众人一齐干杯!”田玛莉冲动地举杯祝酒。李翰祥和高海山面对着一只只高举起来的酒杯,感动得热泪潸然……

  “翰祥,你在干什么?这已经是香港了呀!”高海山的招呼声,使李翰祥从往事的追思中醒来。他揉揉眼睛一看,不知何时那艘从上海驶来的“长江号”已经拢岸。在李翰祥的面前展现出一个光怪陆离、车水马龙的新奇世界。李翰祥急忙拎起一只皮箱,背起行李卷——那其中有他从北平去上海求学时母亲在灯下为李翰祥所缝制的棉被和一床蓝底白花的家织布褥子。李翰祥跟随着高海山,随着那些从上海赴港的男男女女,沿着一条木板栈桥向岸上走来。

  “这哪里是什么香港啊,海山,我真好似一下子来到了外国!”李翰祥和高海山出现在一条人群熙攘的长街上。狭窄的街路两旁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店铺,各种千奇百怪的商业招牌令初来香港的李翰祥目不暇接。一些令李翰祥不知所云的招牌扑面而来:半日安、牛津良、西瓜刨、靓次伯。还有一些食肆和酒家门前悬挂的霓虹广告,也让李翰祥观之惊愕;什么“肠粉王”、“炒面王”;什么“大王粥店”、“油炸鬼”;什么“粤菜王”、“川菜王”、“富贵鸡”、“全套英国西餐”之类,将畸型繁华的香港街景点缀得非中非洋,不伦不类。

  “喂,上海佬,你们要到哪里去哦?”李翰祥和高海山提箱背囊,正在那熙攘的人群里左顾右盼,不料身后突然有人尖声大嗓地叫喊。李翰祥急忙回头望去,原来是一位人力洋车夫,双手卡腰地兀立在他的洋车前面。他显然已经在暗中盯了李翰祥、高海山许久。现在,那个汉子已经断定两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是初次来香港,并且又是两眼茫茫,举目无亲。他大步地迎上来,伸出双手将两人拦住。

  李翰祥警惕地攥紧了手中的行李,不肯搭话。

  高海山却急忙躬身堆笑,对那陌生的洋车夫说:“先生,我们不是上海佬,我俩是北平的学生,这次到香港是来寻朋友的!……”

  那人眼睛一眨,计上心来,说:“寻朋友?好啊,一定是到香港谋职求业的吧?既然你们是北平来的,到香港人生地不熟,我自然应该帮助啦!你们的朋友到底在哪里啊?说给我听,我可以将你们俩人安全地送到朋友家里,可好啦?……”

  “好好,当然是最好不过。”高海山正愁找不到可以安身的地方,所以千恩万谢地对陌生人点头哈腰:“只是不知到哪里去找沈先生介绍的两位朋友!”

  那人说:“原来你们在香港有朋友,那么必然有地址喽?……”

  李翰祥这才将导演沈浮的信拿出来,那人一看信封上写有:“九龙北帝街大中华影业公司王豪”一行字,立刻高兴地叫道:“原来你们的朋友是香港人人皆知的大影星王豪呀?找到王豪倒也不难,只是他住在九龙,距香港岛太远了,两位如果要去九龙,兄弟可以代为引路!……”

  李翰祥和高海山初到香港,举目无亲,两眼茫茫,正愁寻一位带路的人,如今见这车夫主动搭话,也就巴不得由他引去立刻面见影星王豪。那陌生的车夫将李、高两人的行李放在他的人力洋车上,带着两人一阵疾行,眨眼间出了那条人群拥挤的小街。来到码头上,李翰祥翘首一望,只见维多利亚海湾碧波滔滔,海面上不断有英、美、法、日的商船驶过,海对岸便是有名的九龙半岛。

  “你们看,那边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哦,不过渡海需要坐轮渡,都是要花钱买票的。”车夫很热情地将李翰祥、高海山引至旺角码头,将他们送上一艘小轮渡。然后亲自陪着李翰祥、高海山来到九龙,又喊来一辆载客的小“的士”,与李、高两人一并挤坐进去。“的士”朝尖沙咀方向疾驶,李翰祥透过车窗外望,见九龙虽然比不上香港岛繁华,但是,因为到处都是英国式的洋建筑,所以也有一种置身在陌生世界的感觉。

  “到了!”那辆小“的士”大约奔驰了半点钟,车夫忽然叫喊着停车。并且不待“的士”停稳,就心急火燎地催促着李翰祥和高海山下车。李翰祥虽然早就对这位“热心人”心怀疑虑,可是如今来到港九这个陌生而神秘的地方,两眼举目茫茫,也就只好听任车夫的摆布。那人指着路旁一幢英国洋式楼房对李翰祥和高海山说:“这是九龙有名的弥敦大酒店,两位就先住在这里吧!”

  李翰祥见“弥敦大酒店”建筑古朴豪华,楼前又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轿车和洋车,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他喃喃地说:“先生,我俩都是穷学生,到香港是为求职的,又怎么敢住进这种富人下榻的酒店呢?”高海山也说:“先生,我俩身上所带的盘缠太少,都是临行时同学们好不容易凑齐的,我们还是另找一家便宜的旅店来住为好!”

  “真是乡巴佬!你们北方佬莫非当真如此穷酸?”车夫将笑脸收敛,不容分说地推着李翰祥和高海山进了弥敦大酒店旋来转去的玻璃门,直趋酒店的大堂,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你们知道个屁?全九龙就只有在这里住下最惬意,而且房租也不贵!我让你俩住下,你俩住下就是了,何必多啰嗦呢?”

  李翰祥和高海山见那位“热心人”突然地翻了脸,情知拗不过他,只好听任他为两人订下了房间。结果一算账,李翰祥、高海山方知受了骗,原来那位车夫将从香港岛拉行李、买轮渡的票,以及打“的士”的用费,均高加了一成,加上在弥敦大酒店订房间的用费,一下子耗去了两人来香港谋职全部盘缠的三分之二。也就是说,两人的腰间只剩下几块钱。

  傍晚的时候,李翰祥和高海山在大中华影业公司的职员宿舍里,见到了沈浮导演的朋友、香港影星王豪。出现在李翰祥面前的王豪,热情、率真,丝毫没有那种成功大影星的架子。早在由上海来香港以前,李翰祥就在电影的银幕上和香港的电影书刊上与王豪神交已久。那时,他曾经被王豪伟岸的身材与潇酒的举手投足所倾倒,对他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敬畏感,如今见了面方才感到王豪的平易与亲切。

  “沈浮先生是我的良师益友,只要他介绍来香港的人都可以引为我的朋友。”王豪为李翰祥和高海山斟上香茗,他看了沈浮的亲笔信说:“两位住在哪里?对香港和九龙这种英国人统治的地方觉得很压抑吧?我不知道两位住得是否习惯?”

  高海山说:“习惯习惯,我俩来九龙刚住下就去洗了一次砀山池的……”

  王豪一惊:“什么?你们刚来就去洗砀山池?是否就是弥敦大酒店前面的那家砀山地?那里可是去不得的,两位新来乍到,怎么就敢去那种地方摆谱呢?……”

  “王先生,并不是我俩想去摆谱。”李翰祥见高海山已将下午他们去砀山浴池洗澡的事情告诉了王豪,也只好委婉地解释说:“王先生大概不了解我们北平人有一种习惯,那就是每当到一处新地方,在会拜朋友之前,即便再腰囊窘迫也要去洗澡和理发的。因为这样可以焕然一新地去拜见朋友,所以我俩在来贵府以前先去洗澡,可是我俩万没有料到那浴池里会有女人陪着呀!……”

  王豪忍不住大笑:“哈,那女人一定是宰了你们的吧?”

  李翰祥诉苦说:“先生猜得对。我在北平、上海都洗过澡,上至老板下至伙计,搓澡的、修脚的,清一色的全男班儿。一般内地的浴池都有雅座和大池子两种,没有想到砀山池只有盆池雅座,一人一屋不说,还一屋一女,多了个女招待!您说这怪不怪?”

  王豪忍俊不禁地大笑说:“怪什么?香港和九龙有的是这种浴房里赚钱的闲女人,可是她们不该去难为你们这刚从上海过来的年轻人!……”

  李翰祥继续向王豪诉说着他第一天来香港的遭遇,说:“我初时想那女人将我领进浴间也就算了,谁知她不但替我放水,又来为我宽衣解带。我还真有点难为情,万没有想到来香港的第一天就让一个女人见到了我的身体。女招待见我手足无措,就一把将我推进浴盆里。然后她举起两瓶滴露来问我:‘怕勿怕?’我以为要不要,就向她连连地摆手。谁知她以为我是说‘勿怕’,就将瓶塞一拔,将两瓶滴露一古脑全倒进我的浴盆里。好家伙,到我洗完澡一核算,我的妈,差点没吓死人,我洗一次澡就用去了港币三元!天哪!……”

  “也好,花钱买来教训吧。”王豪笑了一阵,用手拍着李翰祥的肩说:“香港这个地方终究不同于上海和北平,一不小心便处处落陷阱。我劝你们还是马上从弥敦大酒店里搬出来,就到我们大中华的宿舍来住着最安全。因为弥敦大酒店离那家砀山池太近了,如果你们渐渐地洗上了瘾,丢钱事小,前程事大!……”

  当天夜里,李翰祥、高海山就在影星王豪的安排下,由弥敦大酒店搬到北帝街四十二号A2楼的大中华影业公司演职员宿舍来下榻。二十天以后,经王豪的鼎力举荐,导演文逸民决定让李翰祥在他所执导的影片《满城风雨》上扮演一位“跑龙套”的小角色。从这一天开始,李翰祥就正式走下银海当上了电影演员。

  锦江饭店——坐落在上海长乐路上的高大建筑群,自1929年兴建迄今一直是个神秘的所在。李翰祥久仰这里的神秘。他知道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等伟人曾在这里下榻。也曾接待过诸如尼克松、田中角荣和里根等外宾。从香港首次回内地探亲访友的香港电影导演李翰祥及其随行的石磊等,就住在这里。

  初冬的阳光透过雪杉参差的枝桠,投映进美丽宜人的锦江“园中园”来。天气尽管日渐寒冷,可是“园中园”内春意盎然,紫荆簇簇。一朵朵梅花在和煦的阳光下喷吐着迷人的芳香。在一泓人工湖畔有几只藤椅。

  “诚寿!你在上海吗?”李翰祥在这里十分欣喜地与香港影界的老友苏诚寿意外地邂逅。这位日后充任李翰祥回内地拍片的代表,后组建的新昆仑公司经理的苏诚寿,在上海与李翰祥的邂逅,揭开了两人合作的新篇章。正是因为李、苏两人在锦江的这一次意外相遇,才引出了另一个十分有意义的话题。

  “苏先生,我这次能够回到祖国确实是一件令人振奋的好事。”李翰祥坐在温暖如春、花枝嫣然的“园中园”里,那双睿智深沉的大眼睛凝望着和煦冬日下的锦江饭店南楼、北楼和中楼,颇为感慨地说道:“三十多年前我离开内地时所见之处一片萎靡。可是这次我有幸去了北京、天津、大同、承德、镇江、洛阳、广州、杭州,到处都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巨变。我所到之处,坦率地说,既有盛大的官方宴会,也有三五亲朋的餐聚小酌。对我的接待既隆重又轻松、随便,这种宾至如归的亲切感是我来时所根本没有想到的,也是我在香港三十年所从来没有感受到的。这是一种兄弟般的骨肉亲情。苏先生,当初找回来时是因为今年晚些时候,我将要去美国洛杉矶做一次心脏手术。因为我对未来的手术吉凶未卜,所以作为一个炎黄子孙,我很想在这次成败难断的手术之前,回到内地来看一看,否则我死不冥目!现在,我的这次‘秘密旅行’已经到了最后一站,我在上海能见到你这位老朋友,觉得有许多心里话要向你说呀!……”

  “李导演,我知道你对祖国的一片深情。”苏诚寿见李翰祥因为激动,双眼里含满了晶莹的泪花。他亲自为李翰祥斟上一杯茶,说:“我也听说你在北京、上海等地会见了许多电影界、美术界的旧友新识,感想一定很多吧?”

  李翰祥深邃的目光凝望着池水畔一丛丛摇曳的翠竹,说:“苏先生,我在来内地以前,虽然对周恩来的崇高人格有耳闻,但是真正体会到这位历史伟人的人格魅力,还是这次之行。因为我所到之处,已经深切地感受到周恩来之所以受人民景仰和热爱的原因。周恩来的一生充满着传奇性。他不但经历过战争的兵燹,而且又是位杰出的外交家,无论蒋介石还是赫鲁晓夫,都不是周恩来的对手。有人说周恩来是旷古少见的奇人,我看一点也不为过,他的伟大不仅仅在于他一生创造了多少丰功伟绩,而是在于他和民众深不可测的感情!”

  微风习习。翠绿的竹篁左摇右曳。苏诚寿已经被李翰祥发自肺腑的话深深打动了。“李先生,当你在北京的时候,我就听人传说你很想在内地拍一部有影响的电影,此话当真?……”

  李翰祥略一沉吟,连连地颔首说:“不瞒你说,这是真的。但是目前还仅是一个念头而已。因为我李翰祥从前对来内地合作拍片,连想也不敢想。那是因为‘四人帮’将内地的电影界控制得如同一只密不透风的铁筒一样。从前别说有人来此拍片,‘文革’期间甚至连一部香港的电影也看不到了。我李翰祥又怎么敢突发奇想呢?可是这次我回来走一趟,这种多年来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现在忽然间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那就是我希望在美国的心脏手术成功后,真的回到内地来拍一部有轰动效应的影片!……”

  “太大胆了!”苏诚寿以电影界老朋友的身份,对李翰祥的惊人之语颇感惊喜,他说:“你的这个大胆的念头是如何产生的呢?”

  李翰祥说:“我到北京以后见到了许多电影界的朋友,有些是我的前辈。可是,他们见了我所谈的话题多起源我所摄制的《倾国倾城》。有些人说在香港能搭出紫禁城的布景,且又拍得出那么有气魄的宫廷片来,确实难能可贵。因此有些朋友建议我李翰祥应该回来,依故宫和承德避暑山庄的真景来拍摄一部有深度的宫廷片,将会取得更大的成功!……”

  苏诚寿也有些跃跃欲试,在旁鼓动他说:“既然如此,李先生何不就马上动起手来干呢?……”

  李翰祥说:“苏先生应该知道我李翰祥的历史。在香港三十年来,我所拍摄的影片确实数量可观,可是,能够传世的作品又有几部?并非是我李翰祥拍不出佳作上品,而是我多年来拍摄的电影几乎全是奉老板之命,所拍的是有盈利价值的商业片、风月片,甚至是喜剧片。我曾经幻想有一天按自己的艺术造诣,拍一二部有较深思想内涵的电影,可是制片商是决不允许的。这次我回内地来,不但见到那些大好河山可以作为我未来拍片的实景,更主要的是我见到官方和民间都对我回内地拍片表示欢迎。廖承志副委员长在接见我时,鼓励我回来拍片,这是对我的最大触动。此外,另一个使我回内地拍片的动力,来自何贤先生!”

  苏诚寿愕然:“何贤?就是住在澳门的著名实业界人士何贤先生吗?……”

  李翰祥的脑际里立刻浮现出北京紫禁城内碧瓦熠熠的大殿。他记得不久前他到故宫里游览时,在雕梁画栋的太和殿的汉白玉丹墀下,竟然与澳门名流何贤偶然巧遇在一处。李翰祥告诉他的老朋友苏诚寿说:“柯贤先生是位爱国人士,当时他指着故宫三大殿以自豪的语气对我说:‘李翰祥先生,故宫是我们的国之瑰宝,你是位有骨气有抱负的导演。与其老在邵氏公司去拍那些娱乐片,不如回来以故宫为背景拍一二部震撼民众心灵的历史巨片。如果你当真能回内地拍片,我在必要时可以给予你财力上的支持!’”

  “谢谢您,何贤先生!”李翰祥记得他当时是很冲动地扑上去,紧紧地抓住何贤的双手,动情地说道:“将来有一日我回来拍片的计划得以实现,我定将前往澳门请先生鼎力相助!……”

  何贤说:“一言为定!……”

  冬日冉冉升起来了。

  李翰祥和苏诚寿离开“园中园”,沿着一条由翠绿修竹所环绕的碎石小径来到北楼的现代化餐厅。这里地毯、餐桌和餐具均很雅致。在一幅巨大的“六出祁山”壁画下,李翰祥将苏诚寿让到一张红木桌前。“人称餐厅构成了锦江饭店的半壁江山,果然名不虚传。”李翰祥指指位于北楼十二层那宽大敞亮的四川餐厅,对苏诚寿说:“今日我来请你品尝一餐巴蜀宴,如何?……”不久,女侍送上丰盛的午餐,除了四碟认得出的川菜外,又布上两碟法国名肴:烙蛤蜊和牛尾汤。酒酣耳热之后,两人又继续方才在“园中园”的话题,苏诚寿说:“李先生,如果你当真得以回内地拍片,这第一部是什么?”李翰祥略一沉吟,脱口而出:《周恩来》!

  苏诚寿又惊又喜:“你想为万民称誉的周恩来拍一部大型传记电影吗?”

  “是的,这是我最感兴趣的题材,也是我一生最大胆的尝试!”李翰祥大口地咀嚼着有辣味的川菜,动情地用一只大手挥动着,说:“我已经说过,我崇敬周恩来!因此我很想在有生之年用艺术的手法,将这位永垂千古的一代伟人形象再现于银幕上。”

  “好!这个选题计划好!相信你会导出一部历史性巨片来的。”苏诚寿被李翰祥兴奋的情绪所感染,他为李翰祥斟满了一杯醇酒。

  “好吧,借你的吉言,我是要为实现这一目标而努力的。”李翰祥激动地凝望着面前那幅“六出祁山”的巨大壁画,心潮激越,热血沸腾。他将一杯醇酒一饮而尽,说:“苏先生,目前如若马上实现这一拍片计划也决非轻而易举。我此次到美国洛杉矶去做一次心脏手术,调换心脏的血管,在生理上等于除旧更新。如果这次手术成功,上帝给了我一个新的生命,我在艺术上也将来一次除旧更新。你知道我与邵氏公司的拍片合同上如今只剩下两部影片了,为了不受束缚,从那种纯商业性的片子中挣脱出来,我早已下定了决心,将来不再与邵氏公司续签新约。那样,我或许当真能回内地来拍摄一部《周恩来》的。”

  “祝你成功!你会成功的!”苏诚寿与李翰祥锵然碰杯。

  是夜,月光如水。

  锦江饭店北楼十层的一间套房里,李翰祥彻夜失眠了。他为在上海与苏诚寿的谈话而兴奋。李翰祥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他甚至已经在脑海里为未来的巨片《周恩来》构思某些宏大的场面了。月影临窗,李翰祥回到阔别已久的上海难免思潮奔涌,往事联翩。1948年冬他和高海山到香港以后,虽然经影星王豪的举荐,两人在《满城风雨》一片中只露了一面,但是,香港的电影界也绝非李翰祥在上海时想的那样英雄尽有用武之地。他仅仅在《满城风雨》中当个小角色而已,自那次偶上银幕之后,很快李翰祥就失业了。原来香港影界也是人才济济,名角如林,两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人跻身香港影坛又谈何容易?

  李翰祥万般无计,只好去叩电影导演任彭年的家门。

  “阿李,你要拍电影?”任彭年从心眼里喜欢身材魁梧,面庞英俊黧黑的北方青年李翰祥。但是面对当时香港影坛演员如云的窘况,任彭年如果将还不为人所知的李翰祥推上银幕,也实属不易之事。任彭年爱莫能助地摇头叹道:“拍电影难啊,不过将来一旦有时机我是忘不了你的。”

  李翰祥苦求说:“可是现在又该让我如何熬日子呢?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每日混在你们大中华的宿舍里无所事事吧!如果您能为我找一个可以度日的活计,那么也就不在意何时能拍电影了!”

  任彭年蹙眉一想,忽然恍悟到什么,说:“阿李,我和你有几次接触,每次都听你绘声绘色地讲些故事。其实许多故事都是可以略做加工,即可写成电影剧本的。”李翰祥经他的提醒,两只黯淡的眼睛立刻豁然一亮,问道:“任先生,您是说我可以把从前讲的故事写成电影脚本?……”

  任彭年连连点头说:“是的。如果你真有写作的天才,真的能够写成可供拍摄的电影脚本,那么也不失为一条可以糊口之路呀!……”

  “好吧,任先生,我写出来给您看,如果我的电影脚本真的写好,那就要看您的了!”李翰祥一扫多日来脸上的愁苦之色,精神振作地说道:“我的心中有许多许多故事,就像一朵又一朵没有开放的花骨朵。现在我要让它一朵朵地绽开了!……”任彭年怂恿说:“你只管去写,只要你写的脚本真有分量,抓人,我当然会优先去拍的!……”

  当下两人说定,李翰祥仿佛在茫茫的黑夜里突然间望见了一点若隐若现的灯火,回到住处便以被蒙头地苦思冥想起来。不久,他来到九龙青山道的“南庐酒楼”,在那酒楼后的亭子间找到一个安静的去处。每日他早饭后便来此伏案挥笔,第一部电影脚本只用了七天便拿了出来,送到导演任彭年的手上,他见是《白山黑水血溅红》,就信手翻了一翻,漫不经心地说:“这是写你家乡东北的故事?名字取得倒也可以,不过这脚本要留给我慢慢地翻,等有了消息再告诉你!……”

  但是脚本如石沉大海。

  李翰祥在九龙北帝街的宿舍里焦盼得心如火焚。他期望着自己倾尽心血的《白山黑水血溅红》脚本,被任导演看中,并尽快搬上银幕。如果此片在香港一炮打响,那么日后他或许可以以编剧为职业,甚至红遍香港。在盼望任彭年导演消息的时候,李翰祥等得不耐烦,他又跑到“南庐酒楼”的亭子间里,埋头挥笔去了。又过了七八日,一部《女匪驼龙》写出来了。李翰祥照例又捧送到任彭年那里去请教,任导演仍旧如前次那样笑吟吟地敷衍应付他说:“留下来慢慢读。”如此下去,一连半年时光过去,李翰祥又接连向任导演送上《雪里红》、《小白龙》等电影脚本。但是,李翰祥盼来的结果却是大失所望。

  “阿李,”数月后的一个雨天,导演任彭年突然将困居在北帝街公寓里的李翰祥请进一家北方风味的菜馆里小酌。酒过三巡以后,任彭年劝酒说:“你写的那几个脚本我都已认真看过,你的故事写得好,内容很丰富,稿纸也多彩多姿,人物刻画有血有肉。不过还要改一改,否则不大适合拍电影。以后,你就暂时停一停吧。”任彭年有些愧疚地从衣袋里掏出二十元港币,送到李翰祥手中说:“这二十块钱是给你的,不能说它是脚本的稿费,只是意思意思,先甜甜手吧……”

  “不,任先生,我不能收……”李翰祥已经理解了任彭年对他爱莫能助的苦心,但是他感到实在无法收下任导演自己掏的二十元港币!因为他苦苦地伏案书写了许多时日,到头来莫非只换得区区二十元港币的报酬吗?

  “阿李,这钱你是非收下不可的。因为它是我给你的一点润笔费!嘿,小意思,你一定要收下才行啊!”任彭年认起真来,他执意地按压住李翰祥的手,坚持让他将钱收下。

  李翰祥违心地收了钱,一股辛酸袭上心头,两串泪珠扑籁籁地滚落了下来……

  隆冬岁尾,九龙彤云密布。旧历“小年”那一天,北帝街上响起了劈里啪啦的鞭炮声。

  傍晚时分,饥肠辘辘的李翰祥回到了他赖以栖身的大中华影业公司的宿舍。房中没有生火,寒气袭人。在昏暗的灯影里,李翰祥看见高海山蓬头垢面地倚在床上,一双手里捧着四张大马票,正坐在灯光下翻来覆去地看。后来他看得实在太腻了,失望代替了靠买马票翻身的奢想,一愤之下,将四张马票一一撕扯得粉碎。一扬手,无数白纸碎片落满地上。

  李翰祥默默地兀立在地上,面对着唉声叹气,满脸沮丧的同伴高海山说道:“海山,我俩总该设法弄几个钱花,旧历春节说到就到,我们无论怎样也得吃上一顿饺子呀!……”

  高海山在床榻上灰心丧气地咕噜说:“吃个屁!人如果倒霉怕是喝口凉水也塞牙的。这不,我本来想买几张大马票,发个小财,也好过个年!唉,谁知道……他妈的,本来想到香港发展会更上一层楼,谁知道在香港谋生比登天还难!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李翰祥微微叹息,他打量着在灯影下穷困潦倒、一筹莫展的高海山,说:“海山,吉人自有天相。你我在香港的困境只是暂时的,只要我俩熬过最初的困难,将来会有出头之日的。如今我俩首要的是弄到几个钱,熬过年关再说!……”

  高海山还是怨天尤人,他恨恨地骂道:“到哪里弄钱去?香港也决非遍地黄金。我腰里仅有的几个零钱,全买了马票,又如何可以熬过年关?我不像你李翰祥,有才有智有本事,你靠绘画不是也可以赚钱糊口吗?……”

  “哦?绘画可以糊口?”高海山无意间说出的话,不料竟提醒了陷入困境的李翰祥。当天夜里,李翰祥在床上无法安眠,他的眼前不时地出现老校长徐悲鸿那双深沉而慈祥的大眼睛。

  “同学们,一个人如果事业有成,就必须要经过干难万险。古人说: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们学画也要效法前人,如果谁想在美术上标新立异,不下一番苦功是万万难以成功的。”李翰祥依稀记得那是徐悲鸿在北平艺专授课时,常常讲过的话题。“我青年时代很苦,1919年春天我到法国巴黎去学画时,身无分文。在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我有幸见到并临摹了罗朗史、莫奈、达仰、弗拉芒克、高尔蒙、莱尔米特和勃纳尔等大师的作品。但是那时穷得连油画彩也买不起,我的老师达仰就告诉我:到街头去卖画赚钱!我受达仰先生的点拨,开始了在巴黎半工半读的生活。我情愿放下留学生的架子,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到巴黎最繁华的大街上去,为路人画速写或者人像素描,赚些钱来维持生活。从达仰老师那里我知道了一个真理:人必须要有信心去面对生活中的一切逆境,在困境中不应悲观绝望,特别不能在精神上退缩!……”

  “海山!高海山,你醒醒!”半夜里,在被窝里想好了求生主意的李翰祥,一骨碌翻身爬起来。他推醒了熟睡的同伴高海山,以无法抑制的激动口气说:“我想好了挣钱的办法——画像,到街头为人画素描也是可以挣到钱的!到那时我俩就不愁没钱度过年关了呀,海山,只要我能挣到钱,就不愁你吃不上水饺了!……”

  梦中惊醒的高海山揉着惺忪的睡眼,嗔怪李翰祥道:“你……发什么神经?!……”

  翌日大清早,李翰祥就乐颠颠地跑到大中华影业公司的美术部,向他所熟悉的美工师借来了画夹子和纸笔。为了避开熟人朋友,李翰祥从九龙码头乘一辆轮渡过海登上了香港岛。他穿过人烟与车辆拥挤的中环,最后在“东方大戏院”的门口,寻找到一块很适合街头作画的朝阳之地。李翰祥见这里临着一条大街,时有行人经过。于是他便在戏院门前的水泥台阶上摆开了战场,在铁栅栏上夹了两张他从前为别人画的人像素描,以此招徕顾客。又在一张告示上醒目地写道:

    速写人像一元、素描人像二元

  “喂,你这北方佬当真会画人像吗?”李翰祥刚席地而坐,摆好画夹子,准备开笔作画,却见一位西装革履的商人挽着一位浓妆艳抹,穿裘皮大氅的妙龄少妇款款而来。港商因为少妇看中了李翰祥夹在铁栅栏上的两幅人物素描,极力怂恿港商前去,所以两人成了李翰祥在香港街头作画生意的第一批顾客。

  “价钱好便宜,不妨就让他为我画一张人像素描,到我老的时候也好留作青春的纪念!”那艳美的妇人已经决心请李翰祥为她画人像素描了。

  “北方佬,你要为太太好好地画!”港商见少妇如此垂青,只好从李翰祥手里接过一只矮凳,一边叮嘱说:“只要你画得好,多多地给钱!”

  李翰祥手托画板,只用眼睛斜睨了那雍容华贵的少妇一眼,就用铅笔在纸上挥挥洒洒地描画起来。眨眼之间,洁白的纸上便栩栩如生地现出一位艳美女人的倩姿。港商初时还看不起衣衫褴褛,面庞黧黑的李翰祥,待到他见识了李翰祥准确而严谨的笔法,特别是出现在李翰祥笔下的人物肖像,与他所钟爱的少妇酷肖一致时,他不得不改变了初来时鄙夷的口气,连连地翘起大拇指说:“好好!你这北方佬虽然生得太黑,像个黑旋风李逵,可是你手下的一只画笔真是神了!……”

  只因港商虚张声势地一喊,“东方大戏院”门前的广场上,立刻围上了黑鸦鸦的一群人。一时间,李翰祥成了众目睽睽的人物,他的周围不时地响起啧啧称赞之声。向他求画的人,争先恐后,一张又一张港币纷纷向李翰祥的手中塞来。穷困潦倒,无钱过年关的北方青年李翰祥,做梦也没有料到他到街头作画居然会生意兴隆,钞票纷至而来。李翰祥在应接不暇中熬过了一上午,他的衣袋里已经装满了港币。

  日影西斜的时候,求画者越来越多。就在李翰祥暗自为自己做“街头画家”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益叫好时,人群外突然传来了粗嘎的喝责声:“闪开闪开,什么人胆敢在这里‘阻街’?莫非不知道‘阻街’是违犯大英帝国的法律吗?”

  围观者纷纷散开。几位渴望向李翰祥求得一张人像素描的顾客,也都不得不退去。因为两个手持警棍的警察气汹汹地走来了。熟知香港法律的民众都知道李翰祥在街头卖画,犯了“阻街”的法律。凡是犯了“阻街”之律的人必要受到警方监禁七日的处罚。但是,从上海初来香港不久的李翰祥,对警察的到来却浑然不觉,依然坐在那里信笔埋头作画。

  “起来起来,你是干什么的?”一警察吼道。

  李翰祥却头也不抬,说:“画像的。速写一元,素描两元,单人画可以,你们两位画在一块也可以!……”

  “胡说八道!”两个警察见李翰祥安坐如山,不理不睬,心中愤怒,上前一把将他的画夹子打翻,叫道,“你已经犯法了,懂吗?‘阻街’,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阻街’,轻则罚款,重则坐监!走,随我们走一趟!……”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李翰祥初时对两个警察的到来不以为然,因为无论北平或上海,像他这类街头卖艺的穷困人,即便真发生了“阻街”,也不过是被巡警呵责一顿罢了。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警察上前打翻画夹子,狠命揪住他不放的事情。李翰祥见两位香港警察如此气咻咻地揪住他衣襟不放,急忙抗议说:“我在街头画像,犯了什么王法?!

  “北方佬,好大的胆,你还敢分辩?告诉你,你是犯了香港英国人的王法,还敢这样不服气?”一个警察将李翰祥尚未画完的一张人物肖像丢在地上,又狠踏了一脚。

  另一个警察扯住李翰祥拼命地往路旁的一辆警车里拖拽、叱道:“走,关他的监禁!看你还敢不敢到大街上来画人像!……”

  李翰祥拼命地挣扎叫喊:“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到街上画像犯的什么王法?……”但是,两个警察并不理睬李翰祥的挣扎反抗,不容分说地将他推进了警车。警车呼啸了一声,向赤柱方向驶去……

  上海虹桥机场。

  候机大厅里,已经结束了在内地探亲访友的李翰祥,在贵宾休息室里与赶来为他送行的苏诚寿等友人话别。

  李翰祥和苏诚寿的话题还是回内地拍电影。

  李翰祥激动地说:“经过反复的考虑,我很想将一代伟人周恩来搬上银幕。”

  苏诚寿也深受感染,说:“只是周恩来是当今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特殊题材,不知道李先生将来采用何种表现手段?……”

  “当然是纪实性的表现方法。”李翰祥似乎对未来企望拍摄的蓝图了然于胸,他侃侃而谈:“拍周恩来的难度自然很大,那是因为他作为当代伟大的人物、人民的好总理,几乎为全国民众所熟知。特别是他的形象,必须要挑选一位与周恩来十分相似的人物来演。虽然电影艺术主张的是神似,但是因为周恩来去世不久,妇孺皆知这位伟人的形象,所以还必须在神似的同时追求他的形似。否则,我们的观众是不能接受的!……”苏诚寿赞许地点点头说:“你的这种设计很实际。拍周恩来必须要在人物形象上下功夫。”

  苏诚寿听完了李翰祥一番对未来影片的构想,也有些跃跃欲试了。他说:“我期待着你在美国心脏手术的好消息,只要你的手术获得成功,我们就立即着手将你回来执导大型影片的计划,早日付诸实施!……”

  “但愿我的手术能在上帝的关照下得以成功!”李翰祥似乎还有许多关于拍片的设想要谈,但是中国旅行社陪他来上海访问的梁荣元等人走了进来,梁荣元对李翰祥说:“李先生,飞往日本东京的客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请您登机吧!……”

  “再见,上海我还要回来的。”李翰祥在走向登机安全门前,回身紧紧抓住苏诚寿的手说:“只要上帝给我新的生命,我李翰祥一定回内地来实现拍片的夙愿!……”









大导演李翰祥--第三章 太好了,回内地拍片






第三章 太好了,回内地拍片

    天生丽质,秀美可人的林黛领衔主演《金凤》。李翰祥登台执导:“开

  麦拉!”

    我有一个重大的拍摄计划,所以必须做好这次心脏手术。医生,请多多

  关照,以实现我多年的夙愿哪!

  美国,洛杉矶。

  虽然已经进入了1978年12月中旬,但是这座加州的海岸城市,仍然没有冬天严寒的气息。李翰祥和他的夫人张翠英女士驾驶一辆美国流线型小轿车,在洛杉矶清晨的大街上兜风。

  对于平生第一次来美国的李翰祥来说,他对洛杉矶城处处感到新奇。洛城的房屋星罗棋布在太平洋的地震带的中轴线上。由于民宅分布稀疏,所以每所住宅的门前均有很宽坦的茵茵绿地。公寓、民居与别墅大多建筑古朴,设计独特,屋宇多为木制结构。令李翰祥颇感吃惊的是,借大的洛杉矶城并无高层建筑,即便在世界闻名的LOWNTOWN中心附近,也看不见纽约曼哈顿那林立的高楼巨厦,甚至连香港繁华的中环也不及。洛杉矶真是一座类似乡间那样以绿地为多的安谧城市。

  “翰祥,按照预先与医院约定的时间,明天你就应该住进医院了,三天后就可以进行手术了。”专程从香港赶到美国的张翠英,将关切的目光投向李翰祥那张洋溢着欣然微笑的红润脸膛,从李翰祥的神情上她看不出他对未来即将开始的心脏手术有任何忧虑。张翠英见李翰祥凝神专注地浏览着洛城如万花筒般绚烂的街景,说:“如果手术进行得顺利,那么在圣诞节之前你就可以出院了!……”

  李翰祥点一下头说:“是啊,因为明天我就进医院,做被医生开膛破肚的大手术,也许是生死难卜,所以我才抓紧时间尽情地享受一遍,痛痛快快地兜兜风,玩上一玩呀!谁知道我将来还有没有驾车兜风的机会了!……”

  “不许你胡说!”张翠英被李翰祥这种近乎恶作剧的诙谐语言激恼了,她嗔怪地说:“自从我结识你那一天起,就认定你是个一生有惊无险的大命人。这次手术也一定是有惊无险,非成功不可的。翰祥,你到香港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与坎坷,如今克服了九九八十一难,总算到了事业顺遂的好时光,我相信你心脏的疾病只要排除,势必会在电影界驰骋拼搏一阵子的!……”

  “翠英,你说得很对,我李翰祥的前半生确实是逆大于顺啊!”李翰祥突然将车速加快,公路两旁鳞次栉比的屋宇渐渐变成了浓荫如盖的蓊郁雪杉林。李翰祥的思绪也如疾驰的轿车那样飞逝……

  1948年岁末,李翰祥因为在香港“东方大戏院”门前的街上画像挣钱,被警察以“阻街”的罪名,带到赤柱的一所监牢拘禁7天,释放以后,他一度处于失业的窘困之境。但是,到了1949年的阳春三月,李翰祥的厄运似乎过去了,命运之神第一次向这位怀才不遇的北方汉子露出了笑脸。

  那一天,当李翰祥迈进李祖永所主持的永华影业公司的大门时,不由得惊愕地怔住了。原来,数日前大中华公司的导演任彭年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永华影业公司决定开办一个演员训练班,分别在香港、北平和上海三地招收有非凡表演才华的男女青年入学。由著名人士顾仲彝先生主持的这个演员训练班,不断将品学兼优的演员输送到永华影业公司去拍电影,以期有大量的演员供永华公司优先上镜。这个消息无疑令没有生计的李翰祥振奋不已。他决心去闯一闯,试试运气。果然,当李翰祥将照片送到报名处时,很快就在六百多名报考生中获得通过。他是第一轮百余人准考生中的一员。现在,李翰祥临时将自己装饰了一番。因为没有可以拿得出手的好衣服,他从朋友处借到一件灰布上衣和一条蓝布裤穿上,倒也有几分潇洒的神气。脚上的鞋子已经破烂,他只好到市场的旧物摊上用低廉的价钱买到一双美国军用皮鞋。尽管如此,李翰祥的衣饰还是有些不伦不类。与那些赶来赴考的男男女女一比,李翰祥自然相形见绌,自愧不如。因为今天能在永华公司应试当电影明星的,大多是香港上层人物的子女。他们的衣饰打扮十分高雅齐整,男子风度翩翩,西装潇洒,女子浓妆艳丽,粉黛可人。李翰祥自知从衣饰上无法与所有前来应试的红男绿女相比,他决心在表演上独树一帜!

  出现在李翰祥面前的考场光线阴暗。这是永华公司的录音机,空旷而略显阴冷的考场使初次来到这种环境的李翰祥颇感紧张,在漆黑与昏暗中,大棚顶上的几盏雪亮的水银灯,同时开亮了。灯光直射在一幅巨大的银幕之上,显得黑白分明,十分乍眼。银幕的左侧为一张长方桌子,李翰祥走进考场,他偷偷地朝桌前一望,只见那里坐着一排神色肃然的考官,一张张熟稔的脸孔:欧阳予倩、吴祖光、张骏祥、朱石麟、卜万苍等等。这些在电影与戏剧上卓有成绩的权威,李翰祥从前早已在电影期刊与报纸上见过面,但是今天居然与这些海内外知名的艺术家们近在咫尺,李翰祥难以克制他激动的心跳,向主考官们投去敬畏的一瞥。

  主考官们一言不发,这就越加平添了考场的肃穆。李翰祥在片刻的慌乱过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在内心里对自己说:“无所谓!你何必如此紧张呢?今天前来永华应试的莘莘学子,足有百余人。如果论我的衣着打扮,可以肯定决无被录取的希望。在香港这种人欲横流的地方,是难免衣帽取人的。既然我没有考得上永华公司的半点可能,又何必为这种走过场的考试而白费精神呢?……”李翰祥想到这里,他紧张的心绪反而变得格外平静了。他大模大样地来到主考官们面前,朝那些正襟危坐的艺术大师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按照考试须知上的规定,李翰祥潇洒自若地来到银幕前。这时,几盏雪亮的水银灯齐向他射来,李翰祥英俊的脸孔、浓黑的眉毛和厚墩墩的口唇都清晰地显露在各位考官的视野里。

  李翰祥抽到了一张试题。上面写着曹禺的名著《原野》中仇虎的一段台词。李翰祥早在北平读艺术专科的时候,就多次观看过这出脍炙人口的名剧。他对曹禺笔下的仇虎十分熟稔。默读了仇虎的一段对白后,蓦然,著名演员陈方千在北平演出《原野》时所饰的仇虎形象,闪现在脑际。李翰祥对仇虎的悲剧性格了然于胸,他在难堪的沉默中很快就进入了角色。突然,他变得异常激怒,在雪白的银幕前瞪圆了双眼,大声地吼道:“可是,他怎么会死?他怎么没等我回来才死!他为什么不等我口来?……”

  主考官们屏住呼吸,场上鸦雀无声。

  李翰祥仿佛进入无人之境。在顷刻间他真的变成了《原野》里怒火满腔的仇虎,狠狠地握紧双拳,震怒地将双脚一跺,大叫:“不等我啊!……”顿时,眼泪从李翰祥的双眼中夺眶而出,沿着他那黧黑的脸膛扑籁籁地滴落,潸然而下。

  考场里静得出奇。只能听到李翰祥“吱咯吱咯”的咬牙声响,他将大手一挥,继续说念仇虎的台词:“……不等我,抢了我们的地,害了我们的家,烧了我们的房子,你诬告我是土匪,你送了我进衙门,你叫人打瘸了我的腿,为了你,我在狱里整整熬了八年。你藏在这个地方,成年的想害我们,等到我来了,你伸伸脖子死了,你会死了!……”

  “哗——”地一声,主考官席上突然爆响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刚刚读完试题上所印下的《原野》台词的李翰祥,此时还沉浸在角色——仇虎的愤怒心境里。猛然听到考官们的掌声,他吓了一跳。当李翰祥意识到那寻常少见的掌声原来就是对他考试的一种肯定时,他的精神顿时紧张、冲动和兴奋起来。他朝端坐在主考席上的艺术大师们再一次地深鞠了一躬,然后退出了考场……

  李翰祥考取了!

  在应试的百余名考生中,永华只录取了六个学生,而这六人之中居然就有衣衫褴褛、处于困境中的李翰祥!

  好莱坞电影城。

  李翰祥将汽车在影城中区停下来,他与夫人张翠英相扶相挽着走进这偌大一爿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说他陌生,是初次来到这影棚鳞次栉比的世界著名影都中来,感到处处都有新鲜的感觉;说他熟悉就是因为早在李翰祥在北平没有下银海之前,就早已经对建在美国洛杉矶的好莱坞电影拍摄基地有耳闻了。

  “好莱坞真大呀!”李翰祥、张翠英由一位美国导游小姐领引着,穿过了电影资料馆那巨大而幽深的长廊。在廊道里的雪白墙壁上悬挂有好莱坞多年历史巨片的照片,那是好莱坞辉煌的象征。自从1927年设立奥斯卡奖以来,好莱坞几乎每年均有优秀影片荣获此奖:《同党伐异》、《林肯传》、《斗争》、《一个国家的诞生》、《我的美丽夫人》、《阿波罗13》、《雨人》等等,幅幅镶嵌在鎏金相框里的黑白、彩色剧照,让李翰祥与张翠英目不暇接。他们对好菜坞自创建以来所拍摄的大量在世界上有影响的电影而敬佩不已。

  “李先生,这位就是戴维·格里菲斯先生!”女导游将李翰祥、张翠英引出那条幽深的电影馆长廊,在他们的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座汉白玉镂刻的石像。那是一位身穿燕尾服,手握一支藤杖的颀长美国人,李翰祥当然早就知晓这位好莱坞创始人与奠基人的戴维·格里菲斯!但是,当他今天真的出现在好莱坞,并伫立在这位了不起的格里菲斯石像前时,心潮一时难以平静。“格里菲斯发明了电影艺术,是他开创了好莱坞的基业。这位大师1875年出生在肯尼基州的一个乡间小镇。”女导游用娴熟的英语为李翰祥和夫人介绍这位电影创始人的生平,她娓娓地说:“格里菲斯青年时代献身于舞台艺术,从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格里菲斯几乎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来谋求实现他成为剧作家与电影家的美梦。从1908年开始,格里菲斯终于成为好莱坞第一个执导电影的人,是他开创了好莱坞数十年来的光辉历史!……”

  李翰祥仰起头来,以景慕的眼色向那位早已逝去的美国电影艺术大师戴维·格里菲斯的汉白玉雕像施注目礼。他凝视着戴维·格里菲斯那高耸的额头,高耸的鼻梁和那双深邃睿智的大眼睛。李翰祥通过女导游介绍的格里菲斯的坎坷人生,很自然地联想到他自己。“是啊,任何一位杰出的艺术家,如果他要取得成功,都必须勇敢地走上一条崎岖而布满荆棘的创业之路……”李翰祥凝望着格里菲斯睿智的眼睛,在心底喃喃地自语……

  1949年李翰祥在香港永华公司严格的考试中,以他超人的表演才华被破格录取。在永华公司的演员培训班里,李翰祥脱颖而出。他的表演灵性,对剧本与剧中人物理解的高深悟性,多年来对电影艺术的追求和修养,得到了主持训练班的顾仲彝先生的青睐。本来,李翰祥可以从永华公司开办的这个训练班里顺顺当当地步入银幕,甚至可以充当未来影片中的主要角色。谁知李翰祥非凡的才华与正直爽朗的人品,吸引着一位名叫周晓晔的同班女学员。她拼命地追求着虽然在香港没有根基,甚至穷困得连衣食也难于解决的李翰祥。周晓晔倾心于李翰祥,李翰祥也景慕年轻活泼的周晓晔。这一对在永华公司训练班中才华卓著的青年人,很快地坠入了情网。这是李翰祥纯洁的初恋,因此他爱得十分投入、十分执著。但是,李翰祥与周晓晔走火入魔的爱恋,很自然地遭到周围一些人的妒嫉,而坦荡无私的北方汉子李翰祥却浑然不觉,依旧我行我素。

  就在李翰祥的学业与爱情都处于顺遂之时,永华公司却突然下了一道训令,将李翰祥从训练班里除名了!原来,永华公司为拍摄一部新电影,决定让周晓晔与另一位男同学共同担任该片的男女主演。而李翰祥因为与周晓晔有较深的感情,所以难免时常与正在上戏的女友周晓晔在一处。而公司经理却轻信了一些对李翰祥心怀妒嫉的同学的流言蜚语,又担心周晓晔在拍摄电影期间,因与李翰祥常有往来而影响她的情绪,所以断然地将李翰祥开除了!

  李翰祥又遭到一次意想不到的打击!

  他又一次失业了,只好搬出永华公司,独自来到九龙仔后面的一所小木屋里栖身。他生活无计,那位名叫周晓晔的女友,在李翰祥因她蒙受打击的日子里,仍然不时来到李翰祥租用的破陋木屋里送些钱物。后来久而久之,两人的关系渐渐疏远了,直到最后两人彻底地分手。

  然而,李翰祥毕竟是一位卓有才气,品格端正的后起之秀。虽然在永华公司有些无才无德的人妒嫉他,终究有些人还念念不忘李翰祥出类拔萃的表演才华。所以,在李翰祥失业不多时,永华公司的剧务主任赵大刚,在为一部新开拍的电影《公子落难》选配角时,他又力排众议提出请李翰祥出山!本来,有志气的李翰祥宁可忍饥挨冻,到街上打工,也不想再重国永华公司吃“回头草”的。可是经剧务赵大刚等一批正直职员的百般劝说,李翰祥还是忍辱负重地重回永华公司去拍《公子落难》。

  才华横溢的李翰祥纵有问鼎影坛的雄心壮志,但是在香港那种以根基和关系取人的影坛上,并没有李翰祥的地位。在永华影业有限公司的几年里,李翰祥只能客串一些影片中的小角色。有时为了糊口,还不得不重操旧业,拿上画笔去帮美工师绘制布景,画电影的广告牌等,借以为生。

  1952年,香港长城电影公司的朱旭华,无意中发现了在灯下挥笔绘制电影背景的李翰祥。与他闲聊中,发觉性情粗犷豪爽的北方青年李翰祥,原来是大画家徐悲鸿的得意弟子。朱旭华见李翰祥不但画法精湛,下笔有力,而且又对电影表演有很深的内蕴,所以,朱旭华就将怀才不遇的李翰祥介绍到长城电影公司当特约演员。从此,李翰祥在长城公司落了脚,他白天当特约拍戏的配角,有时还到录音棚里充当为角色配音的工作。到了夜晚,别人都鼾声如雷的时候,李翰祥又挥笔画电影广告。李翰祥二十六岁那年,又在长城电影公司学着当了场记……

  “翠英,我参观了美国的好莱坞,有一种灰黯的感觉,那就是昔日的好莱坞已风光不再!”李翰祥在驾车口返他和夫人下榻的洛杉矶瑞金西酒店的半路上,以感叹的口气说:“我很失望,因为从前我以为西方的电影业要比东方的影业强盛,可是我到好莱坞一看,方才发现这里实际上很萧条。”

  张翠英有些愕然地望望李翰祥,困惑地说:“你为何会有这种印象?”

  李翰祥以忧虑的目光浏览着从疾驶的车窗外飞掠过的蓊郁的雪杉林,说道:“我们不该被好莱坞虚假的金字招牌所迷惑,而应该看到这个可以垄断电影业的大制作公司的背后是制片的严重不景气。《而人》影片的制片人马克·约翰也不得不承认:‘好莱坞对自己的电影反应越来越冷淡’。他为什么这样说呢?那是他不得不承认好莱坞的电影除了开支日益膨胀之外,更令制片人们头疼的就是他们的影片越来越失去了观众!翠英,你懂吗?如果任何名牌的电影公司,当他们摄制的影片高观众越来越远的时候,那就只有走向衰亡!……”

  张翠英默默地倾听着李翰祥的谈话,她知道丈夫历来对问题的看法比别人高出一筹。外表繁华的美国好莱坞想不到在李翰祥的眼睛里却是另一种模样。李翰祥见他所驾驶的小轿车已经驶进洛杉矶市区,便继续向他的夫人纵谈访问好莱坞的观感,他说:“内地一部由潘虹主演的影片中有一句歌词,叫作:‘最繁华时最忧愁’。这是千真万确的。素有名气的好莱坞以获取奥斯卡奖而自负,其实近年来他们所拍的影片大多流于轻浮。还有一些所谓卖座的电影,也不过是那些打斗片和猎奇片,最著名的导演蒂姆·罗宾斯也不得不以《僵尸游魂》之类的鬼怪荒诞之作来取宠于观众了!唉,我看到好莱坞是这样一种状况后,就更加坚定了我国内地拍一部有深度的影片的决心!……”

  张翠英劝慰他说:“翰祥,现在你最重要的事就是顺利地做完心脏手术。只有保住身体,才可能重新执导新片子的……”

  小轿车已经滑向了瑞金西大酒店楼下的水门汀弯道,李翰祥将车速缓缓放慢,对夫人说:“我相信上帝会成全我的好事情!……”

  两位黄发碧眼,头戴白帽的美国女护士,将一辆双轮手术车沿着清晨恬静的廊道推过来。

  李翰祥全身赤裸地被盖在雪白的罩单下,他是经过了极严格的消毒后被送往楼下的手术室的。李翰祥已经住进医院三日整,经美国医生乔治·赖克顿和著名心脏学专家奥逊·威尔斯的诊断,决定采取心脏搭桥的大手术,以根除困扰李翰祥多年的心脏疾患。

  “李先生,请相信美国有最先进的医疗技术,可以让你彻底地解除心脏病的威胁。”李翰祥清醒地记得入院后威尔斯教授在确诊了他的病情后,充满信心地对他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手术以后保证让你再导二十年的电影,如果你保护身体,节制劳累,那么还可以工作更长的时间!……”

  “谢谢你,威尔斯教授,我请求这一手术由您来执刀,那样我将更有信心。”李翰祥望着威尔斯下颏那黑森森的络腮胡须,以请求的口气说道。

  “不不,李先生,我已经老了。”威尔斯非常理解初次来美国治病,又是首次做心脏大手术的香港导演李翰祥此时忐忑不安的心绪。他手捋着大胡子笑着摇头,指了一下身边的赖克顿说:“作为电影导演,你当然不了解外科医生在做手术时,老年人不如年轻人。赖克顿医生是我可靠的助手,他的眼力比我好得多,让他做手术可以保证你的康复。既然李先生对我如此信任,我在手术时可以到场,如果有什么特别的意外我可以协助排除。不过请李先生放心,在洛杉机甚至在美国,我们是唯一一家专门做心脏手术的医院。不会发生任何意外的!……”

  “谢谢!”李翰祥将信任的目光转向那位名叫赖克顿的年轻心脏病主治医师,说:“我有一个重大的拍摄计划,所以必须做好这次心脏手术,医生,请多多关照,以实现我多年的夙愿哪!”

  “谢谢你的信任,我将尽力而为!”赖克顿显然十分谅解李翰祥既紧张又不安的心情,他那双碧蓝的眼睛一眨,与李翰祥紧紧地握了一下手……

  现在,李翰祥按时被护士们从病房里推向手术室。他的心绪顿时变得紧张起来。他看见夫人张翠英一直寸步不离地紧随在手术车后。她几次凑近李翰祥的身边,以担心的目光凝视着丈夫,悄声地说:“翰祥,你莫害怕。应该相信这里的医疗水平是很高的,只要你过了这一关,将来就会轻轻松松地拍电影了!……”

  李翰祥双目徽闭,一声不响。

  “翰祥,在当今医疗水平发展的情况下,做心脏手术不是什么大事。”张翠英仍然不放心地追至电梯门前,她见李翰祥被护士用小车推进电梯间时,还在门前千叮咛万嘱咐:“你是历经半生坎坷,大难不死的人,相信你吉人必有天相!……”

  电梯缓缓下降。

  李翰祥思绪纷纭。不知为什么,在随那缓缓下降的电梯前往楼下手术室的时候,李翰祥却想起了1952年他在香港长城电影公司第一次拍电影的往事。那一年他结束了半年的场记工作,结识了青年导演严俊。由于严俊看中了由李翰祥执笔编写的电影文学剧本《金凤》。又发现李翰祥有导演的天才,所以决定在拍摄黑白故事片《金凤》的时候,邀请李翰祥做他的副导演。

  “开麦拉——!”初次在长城公司摄影棚里可以代替导演严俊指挥拍戏的李翰祥,仿佛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帅一般威严而精神紧张。《金凤》开拍的头一天,李翰祥也像今天被美国护士用小车推进手术间那样紧张,胸口怦怦地狂跳。

  “翰祥,你不要小看这一声‘开麦拉’,有的导演一辈子就是喊不好,不是嗓门不大,就是精神不足!”严俊在开拍前小心地叮咛好友李翰祥,希望他能初次上阵就一炮打响。

  “我懂我懂。”李翰祥手拿着《金凤》的电影分镜头脚本,神情庄重地对严俊说:“我知道导演喊‘开麦拉’,好像看戏喊好一样,要喊在节骨眼儿上,不能喊在腰眼儿上。看武戏要喊得带劲,看文戏要喊得斯文,看花脸要喊得洪亮,看花旦要喊得俏皮。不管三七二十一乱喊一通,一定会有好多只眼睛看着你。严俊,请你放心,我会指挥好的!……。

  摄影机在李翰祥的指挥下开始沙沙沙地转动起来。棚内水银灯大亮,扮演女主角金凤的,是当时香港正走红的电影明星林黛女士。在开拍《金凤》之前,李翰祥已经与和他同一年由内地来到香港谋职的林黛相熟了。他知道林黛原是一位“桂系”政要的女儿,她天生丽质,聪明可人。本来她可以在故乡广西出人头地,后因其父与她的母亲蒋秀华女士离异,从小生活困难的林黛便随母来到香港。她天生的进取精神与超人的容貌,促使她进入电影界一展才姿。但是,香港的电影界又如何能随便接受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广西女子呢!1951年12月8日,林黛因事业与生活均不顺遂而服毒自杀,后因九龙医院的及时抢救而幸免一死。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为何如此决绝?据李翰祥后来听说,林黛所以服毒自杀,一是因为她进入长城公司以后不得志,二是因为有一位贪色的富商始终对林黛穷追不舍。林黛因为性格的脆弱,就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药。林黛大难不死以后,导演严俊正在为筹拍(金凤》寻找女主角,于是严俊和李翰祥两人决计请天生丽质,秀美可人的林黛来领衔主演《金凤》,李翰祥登台执导:“开麦拉!”以后,聪明娴雅的林黛很快在水银灯下进入了角色……

  电梯在医院的二楼煞稳。美国护士将李翰祥推进四壁雪白的手术问后,为他注射了麻醉剂。他仰卧在一张狭窄的手术床上,眼前晃动着几个白色的身影。李翰祥在朦胧中依稀辨认出威尔斯教授下颏那浓黑的大胡子和主刀医师赖克顿白口罩上方那双幽深的碧蓝眼睛。他俩的身后是紧张而忙碌的一群女护士,刀剪窸窣的轻响和彼此默契的悄声交谈,使在冬季里温暖如春的手术间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李翰祥的心绪渐驱平静,他双眼定定地仰望着头顶上那只巨大的无影灯。在柔和的灯影下,麻醉药已在李翰祥的肌体内蔓延,不久,他的神志变得模糊起来……

  在梦境中李翰祥似乎看见了一位熟悉的少女背影。她迈着轻盈的步履,沿着大理石的台阶战兢兢地走上了领奖台。当那少女的身影出现在姹紫嫣红、鲜花环绕的奖台中心时,巨大的紫红色天幕上“国语片展映式”几个金光炫目的大字,顿使她眼花缭乱。

  李翰祥神色激动地坐在领奖台下,他盯着那走上台的少女。因为这个少女所主演的影片《金凤》,是他在香港电影界首次参与执导的处女作!李翰祥不但是该片的副导,知情者都知道他不但充任编剧,而且是《金凤》一片的实际导演!

  刚才,当展映式主持者以抑扬顿挫的声调高声唱票时,整个台北中山大戏院里一片寂然。千余名翘首悬望的男女观众都屏住了呼吸,热情的影迷们都在期盼这一激动的时刻。他们虽然早已猜测出谁将荣获最佳国语片的女主角奖,然而,李翰祥却在担心会不会弄错。因为他始终不肯相信他所写出来的电影剧本《金凤》会拍成影片,更想象不到他所实际执导的第一部电影《金凤》会受到评委们的格外注目。就在李翰祥忧虑的时候,扩音器里终于报出:最佳国语片——《金凤》!最佳女主角——林黛女士!

  随着《金凤》和林黛这两个名字的迅速传出,鸦雀无声的戏院里,“哗”地一声,顷刻间席卷起一阵惊天动地的掌声。一片热烈的欢呼声此起彼伏:“《金凤》、《金凤》!”“林黛,祝福你!……”

  林黛出现在鲜花锦簇,万目睽睽的奖台中央,人们这才看清林黛俏丽端庄、妩媚含笑的脸庞。她仿佛刚从一场朦胧的梦境里惊醒,面对着欢声雷动、掌声四起的热烈场面暗自问道:这是真的吗?!

  李翰祥坐在台下心情冲动,虽然获此殊荣的是一位新演员林黛,可是他本人却高兴得难以自持。那是因为只有他知道这获奖的背后有他的几多心血。李翰祥看见台下无数的镁光灯频频闪亮,所有的镜头都对准了这位娉娉婷婷,风姿绰约的妙龄少女。林黛好像是为了回报台下的李翰祥和严俊,她的唇边浮现出一抹矜持的笑意。那笑容只有台下的李翰祥明白,林黛似乎在说:我一个喝了安眠药几乎死去的弱女子,为什么能有今天的成功,当然多亏你李翰祥和严俊的善意支持啊!

  李翰祥在掌声中蓦然一惊。一阵阵的欢呼喝彩,一下子变成了救护车疾驶过九龙闹市区时凄厉的笛声!那是多么可怕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李翰祥清楚地记得,1951年12月8日下午,当他和严俊闻知林黛在家中服毒自杀的消息时是如何地震惊。那是一辆白色救护车,呼啸着驶过九龙加连成老道,奔向一条巨型摩天大厦林立、车辆穿梭拥挤的市街。入夜时忽明忽暗,闪闪烁烁的霓虹灯,照亮了卧在救护车里的林黛。她脸色惨白,呼吸短促,奄奄一息。林黛是过午时分写下了遗书,决心从此撒手尘寰的。服毒之后她沉睡在加连成老道的陋宅里,静静地等候着死神的降临。幸好被她唯一的亲人——母亲蒋秀华发觉,才被送上救护车的。

  半小时后,在九龙的一家英国皇家医院里,急诊室的入院登记卡上,服毒者的姓名赫然在案:程月如(林黛),十八岁,职业:见习电影演员。

  林黛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

  与此同时,在这家名曰“玛莉亚”的英国医院楼下会客室里,林母蒋秀华正在接待从长城公司闻讯赶来的李翰祥和严俊。他们与蒋秀华有了如下的对话;

  李翰祥:“是失恋导致她的眼毒吗?”

  蒋秀华:“她刚刚十八岁,不谈恋爱。”

  严俊:“也许是她误入歧途,或者是黑社会的陷阱?譬如说她在进入长城公司以前,是否碰上过黑社会之类的坏人?”

  蒋秀华:“她什么也没有碰上。我们孤女寡母,来到香港谋生实在太难了!他悔不该去拍什么电影呀,去年她的表妹林佩去参加工豪导演的话剧《孔雀胆》,林黛从此就和你们电影界的人拉上了关系。我百般地劝她,可是她还是和长城公司签下了一纸合约,要去当什么明星!现在,她终于觉得无路可走了,才出此下策!……”

  严俊显然对本公司所发生的这桩见习女演员服毒事件格外关心,追问蒋秀华说:“家庭纠纷吗?这也许是少女厌世的主要根源。”

  蒋秀华却说:“我们现在只有母女两人,相依为命,家庭和和睦睦,谈不上什么纠纷。”

  李翰祥为之茫然:“那么,林黛小姐到底为什么服毒自杀呢?”

  蒋秀华心绪焦灼,她恨不得马上到急救室里去。那里有她唯一的亲人,可爱可亲的女儿林黛正面临着生死的拼搏。她见李翰祥和严俊是出于关心,于是便将一张洒满泪痕的遗书递过来,说:“我见你们俩是善良的好心人,可以告诉你们实话。这是我女儿眼毒前留下的一封遗书,你们收好。如若我的女儿今天真的抢救无效,我请求你们设法把她的遗书公布在报纸上,以晓世人。让大家都知道她这个未扬名的小女子,到底为什么离开这个世界的。让她清清白白地死去,我当母亲的也觉得心安了。但是如果到明天他还能活着,就请你们两位替我保存她的遗书!好吗?……”

  李翰祥非常理解这位将要失去爱女的母亲此刻悲恸而仇恨的心情。他展开林黛的遗书,眼含泪水地读下去:“妈!在香港这个人欲横流的世界,一个弱女子如果真想干出一番事业来那简直是太天真了。但是,我有志气,决不甘心永远寄人篱下,永远做那个无戏可演的人。做一个红极一时的明星,当然是我的毕生所求。但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但却坚决不能出卖肉体和灵魂。质本洁来还洁去,既然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演戏的舞台,那么,我为何不到天国中去寻找解脱呢?……林黛绝笔……”

  “严俊,从林黛的遗书里可以看出她不但相貌美,还是一个有志气的女孩子!”李翰祥将洒满林黛泪痕的遗书递给了严俊,说:“你也是位导演,为什么不可以大胆地启用林黛呢?我敢断定,像林黛这样的有志少女,一旦给她创造一个上银幕的机会,她就一定能够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的!……”

  严俊也含泪读了林黛的遗书,说:“翰祥,如果林黛当真能救活,将来我一定力排众议,大胆地起用她!……”

  九死一生的林黛竟然神奇地复生了!

  “嚓嚓嚓”的刀剪声。剧疼。无影灯在头上旋转。血,淋漓的鲜血。执刀的美国医师赖克顿额头上沁出了豆粒大的冷汗……李翰祥在状若梦境的朦胧中突然感到他的腹胸腔内有一阵钻心般的剧痛袭来,他想大声地呼叫挣扎,但是,他却呼喊不出,也挣扎不得,因为他的双手已经被医护们用绳索固定在手术榻上了。他只能不断地发出痛苦难忍的一阵阵呻吟……

  “麻醉药已经减轻了效力!”有人在他的耳际咕咯着,大概是那位有一双蓝幽幽的眼睛的赖克顿医师。

  “手术刚做了一半,患者居然痛得呻吟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老教授威尔斯果断的命令中含有几分愠怒。“麻醉师,马上给患者加大麻醉剂,这种大手术必须施行全身麻醉!……”

  “嚓嚓嚓”的刀剪声嘎然而止。麻醉师又向在手术床上昏昏欲醒的李翰祥肌肉注射麻醉药品。不久,李翰祥再度陷入了昏迷的梦境……

  “什么?你们要选林黛作为《金凤》的领衔主演?”长城公司的制片主任金伯勋挺胸凸肚,脸色铁青地面向着找上门来求助的严俊和李翰祥,震怒地将桌案一拍,说:“两位联袂执导新片《金凤》,我金伯勋鼎力支持,可是如果你们要让林黛当主角,我就坚决拆你们的台!……”

  严俊气极了,扑上去抓住金伯勋的衣襟,愤愤不平地说:“我执导《金凤》是经老板朱旭华亲自首肯的,你一个制片主任凭什么说三道四?我非要起用林黛不可!”

  “严俊,你莫横!”金伯勋因为自恃与长城公司的老板是至亲,所以根本不将导演严俊放在眼睛里,他盛气凌人地双手卡腰说,“如果我金伯勋不答应,你就休想拍成《金凤》,如果你真想拍成这部片子,就必须按我金伯勋的主意办,把那个林黛赶出摄制组!……”

  严俊还想与金伯勋争辩,不料许久缄默不语的李翰祥这时突然闪出来。他俨如铁塔一般地兀立在金伯勋的面前。方才还盛气凌人的金伯勋万没有想到李翰祥会出来助阵,他的气焰立刻收敛,畏葸地后退了一步。

  “金伯勋,你不要欺人太甚!”李翰祥义愤填膺地说。“如果你执意不许林黛主演《金凤》,那么我就要收回剧本。须知目前香港的电影公司又不是只有长城一家,永华公司和电樊公司早就想拍这部《金凤》了,万一将剧本流到外家,小心朱老板和你算账……”

  色厉内茬的金伯勋原来是因暗打林黛的邪主意不能得手,方才挟嫌报复。现在他见平日在长城公司里威望极高的李翰祥也站出来替林黛说话,担心一旦将朱老板垂青首肯的电影剧本《金凤》外流其他公司,后果不堪设想,只得软了下来。他急忙换了另一副脸孔,点头哈腰地说:“李先生,我方才只是气话,何必当真?既然你们都说林黛能主演《金凤》,我又何必挡道?只是咱丑话先说在头里,朱老板可是不惜重金来上这个《金凤》的。你俩说林黛可以为长城争光,那好,到时候这片子如果拿不来大奖,可别怪朱老板他砸了两位的饭碗!……”金伯勋说完,将袖子一拂,冲门而出。

  “啊——啊——”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突然间袭来,李翰祥从昏厥中醒了过来。他睁开惺忪的眼睛左右环顾,只见雪白的四壁、雪白的床榻、雪白的枝型吊灯……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术已经结束了,又回到了楼上的特护病室里。他的剧痛来自胸膛手术后的刀口,五脏六腑似在翻腾。李翰祥从来也没有受到如此剧痛的折磨……他忍不住地呻吟了起来。

  “翰祥!翰祥,我在这里!”已经是午夜时分,从清早一直守候在身边的夫人张翠英见丈夫醒来,急忙过来劝慰他说:“你的手术很成功,威尔斯教授和赖克顿医师都说这是一次最为成功的心脏搭桥手术!翰祥,我们胜利了,你的心脏功能将重新得到恢复,你又可以在影坛上尽情地驰骋了!……”

  “哦……好……叫”李翰祥虽然胸腹部的刀口剧痛难忍,但是当他从夫人的口中得知心脏手术成功时,他那张黧黑的脸膛上还是浮现出一抹由衷欣慰的笑纹……

  1978年12月24日,圣诞之夜。

  李翰祥所下榻的洛杉矶瑞金西大酒店外,忽然传来了劈里啪啦的鞭炮声,这给在美国第一次过圣诞节的李翰祥带来了欣然的喜悦。

  “爸爸,您看这株圣诞树扎得可好?”刚刚从香港风尘仆仆赶来迎接李翰祥康复出院的大女儿李殿朗,在客房的宽敞套间内扎成了一株绿叶葱茏的圣诞树。那参差错落的枝桠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各色小灯笼,远远望去,煞是好看!

  “好,好!”心脏手术十分成功,昨天刚刚从医院出来的李翰祥,拥被坐在一张宽大的席梦思床上。他望着女儿李殿朗已将圣诞树扎成,频频地含笑点头叫好。

  “爸爸,听说咱们家从前根本不过这个圣诞节,听妈妈说您一贯不喜欢过这个洋人的节日,是吗?”协助姐姐李殿朗往那只两米高的圣诞树上挂各色彩灯和花朵的二女儿李殿馨,此时也深深地陶醉在欢度圣诞节的无限喜悦中。此次她与李殿朗在香港闻知父亲李翰祥在洛杉机做心脏手术大获成功,所以在12月24日那一天一同搭机飞往洛杉矶,准备在异国他乡与刚刚从医院里出来的父亲共度节日。

  “是的,殿馨,不瞒你说,咱们家从前本来是信佛的。”李翰祥见两位女儿如此欢欣,心中更加喜悦。他凝望着旅馆外边越来越漆黑的夜空,只见一簇簇的礼花在远方的天际争相腾空。他似乎越加感到节日的温馨。李翰祥对李殿朗和李殿馨说:“可是自从到了香港以后,不要说烧香供佛,就连旧历年由腊月二十九开始,到大年初一的斋戒吃素,都没例行过。反而到了圣诞节,要寄寄圣诞卡,买棵圣诞树什么的。更想不到的是今年我们全家有幸到洛杉矶来过圣诞节了!……”

  张翠英将一碟新鲜的果冻端上来,摆在李翰祥床榻前的小餐桌上。那上面已经摆市有几样圣诞节的佳肴,但大多是美国的西式餐点,张翠英不无遗憾地对两位女儿说:“本来,你爸爸想在今天请你们姊妹到街上的中国城去吃一顿中国菜的。可谁知道在出院的头一天清早,他忽然发起了高烧。美国医生们初时都误以为这高烧是因为心脏手术而引起的,全医院都紧张地忙碌起来。可是这高烧不久就得到了控制,医生们最后认定高烧是感冒,所以你们的爸爸才能出院了!……”

  李翰祥亲自为李殿朗、李殿馨斟上了一杯人头马XO,他正欲为自己斟酒时,却被张翠英拦住了,说:“不许你饮酒,这是医生关照过的。”李翰祥无奈地苦笑一声,说:“孩子们,本来我是想在出医院后,和你们到街上去吃一顿圣诞大餐的。咱们虽然在美国过节,可是终究要按中国人的习惯吃中国风味呀!唉唉,可是你们的妈妈却百般地不肯,她说什么也不许我大吃大喝地庆祝一番,你们瞧,她现在居然连酒也不准我喝一口了!……”

  “我就是不许你喝,因为生命比喝酒重要得多!”张翠英将一只美国的名牌火鸡切成小块,然后用叉子叉起一块,放在李翰祥面前的小碟子上。

  “没有办法!”李翰祥苦笑。两个女儿见状也都忍俊不禁地发出会心的笑声。宽敞明亮的客房里弥漫着温馨的节日氛围,楼窗口的玻璃已经被远方燃起的焰火映红了。一阵阵圣诞歌隐隐地传来。

  “爸爸,这是我献给您老人家的节日礼物,祝您健康长寿!”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中,大女儿李殿朗将一束从洛杉矶花店里买到的品红——“圣诞之花”,恭恭敬敬地捧送到李翰祥的面前。李翰祥双手接过来,这“品红”花瓣艳丽,灿若云霞。它的花朵只是在每年的圣诞节前后方才由粉转红,而且花香迷人。那“圣诞之花”在若干肥硕的绿叶的映衬下显得花姿璀璨。李翰祥深深地吸了一口浓郁的花香,忍不住内心的欣喜,叹道:“真好,我能在美国闻到品红的花香真开心!”

  二女儿李殿馨从精致的小挎包内取出一张折叠的报纸,双手捧到李翰祥的面前说:“爸爸,我献给您的礼物很独特,它是一张香港的报纸。虽然报纸很普通,可是它却给您老人家带来了春天的消息!……”

  “哦?报纸?这份礼物确实很独特。”李翰祥急忙展开那张从香港带到美国的《大公报》,他的双眼豁然一亮,原来该报在第一版套红刊登了来自北京的电讯:

    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

           (1978年12月22日通过)

  李翰祥似乎有些忘乎所以,他如饥似渴地披阅《公报》,并特别注意《公报》上如下一段文字:

    “……邓小平同志和中央其他领导同志一道,按照毛泽东同志的指示,

  对‘四人帮’的干扰破坏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

  ……”

  “太好啦!太好啦!我要回内地拍片了!”

  “为爸爸的宏图壮举干杯!”李殿朗、李殿馨双双举杯。









大导演李翰祥--第四章 盼望北京的信息






第四章 盼望北京的信息

    “明天下午三点钟,李翰祥先生希望得到回音。”“不可能,那是美国

  速度!”

    在1979年多雨的初春时节,李翰祥始终得不到回内地拍片的任何信息,

  他度日如年……

  1979元旦,李翰祥在美国度过。

  他广泛地接触美国制片商与著名电影导演后,得到的深刻印象是:大家一致认为周恩来作为当今世界政治舞台上最伟大的政治家,他一生的伟大业绩与传奇性的命运、高尚无私的品格、杰出的外交才能,均值得李翰祥大书特书地改编成剧本。

  国际制片商们已经看好这部未来的影片!

  国际电影界期盼着由李翰祥所执导的历史巨片:

  李翰祥在美国信心十足,甚至有些跃跃欲试了。

  于是,在创作激情的冲击之下,李翰祥在美国拨通了越洋长途电话。他将自己的创作意图尽快地告知正在上海的旧友、新昆仑影业有限公司的经理苏诚寿先生。

  苏诚寿在后来追忆这段往事时,这样写道:“1979年1月某日,李翰祥从洛杉机来了电话。他告诉我,心脏手术已成功,情况良好。在休养期间,他不甘寂寞,已与美国某制片家及著名演员交谈在沪议论的拍片设想。嘱我速与上海电影厂接洽,并且约定第二天下午三时再挂电话到上影厂,听候回音。我和上影厂副厂长齐闻韶是老相识,放下电话,立即直奔老齐家中,转达了李翰祥电话所讲的意念。厂长徐桑楚的家与老齐同楼同层,面对面,我与徐也不陌生,老齐便把老徐约来,举行了紧急的非正式的三人碰头会。徐、齐异口同声地表示:‘欢迎李翰祥先生回来拍片,更欢迎与上影厂合作。不过,上影厂做不了主。要向上级报告,要听取指示。’我对徐、齐两位厂长说:‘明天下午三点钟,李翰祥先生希望得到回音。’‘不可能,那是美国速度!’老齐不假思索就做了答复。老徐则委婉地说:‘明天,先向上海电影局和市委汇报,我们积极办就是了。’事有凑巧,第二天,新华社颁布了北京官方欢迎港台电影界人士回来拍片的讲话。这对我而言,鼓舞极大,打消了我的疑虑,增强了促成此事的信心。这一天下午,我提前来到上影厂厂长室。老齐笑着对我说:‘李翰祥一个电话,忙得我跑东跑西,把这两条腿都跑痛了!’我向老齐道声辛苦之后连忙追问回音怎么样?老齐说:‘别急,先坐下来,等一会儿,会有消息的。’

  “我遵命坐下。屁股下面,明明是柔软的沙发,却如坐针毡!不久电话铃声响了,老齐拿起听筒,全神贯注地听着。坐在旁边的我,听到的只是老齐‘好,好,好,……是,是,是’的连声应诺,不过,从其脸上看得出带有喜色。老齐放下电话,喜滋滋地告诉我:‘上海有关部门很欢迎、赞成上影厂与李翰祥先生合作。’‘今天新华社的北京消息大概起了作用?’我兴奋地插了一句。‘对,有关系,很有关系。’老齐毫不掩饰地同意这个看法,接着他又说:‘不过,这种事地方无权决定,上海不能做主,要找文化部。’

  “当天晚上,李翰祥又打了电话给我,申述了一番。表明自己是听从廖公叮嘱,真心接受朋友们的建议,真心实意想回国内拍些好片子给十亿同胞看,因而才在动了心脏大手术之后,不顾休养,积极洽商此事。李翰祥激动地说:‘我爱故乡,我爱国家,我爱电影艺术,我愿意为国产片进军世界影坛尽绵薄之力!’齐闻韶一再表示完全理解,并且向李重申,对其回来拍片,国内是积极、诚恳地欢迎的,只因体制不同,办事程序两样,需要多些时间。最后,李同意以最快速度将书面资料寄到北京,要求北京尽快做出yes或no的决定。

  “这次的越洋电话结束时,我看了看手表,好家伙,讲了四十五分钟,以RMB计,电话费约为四百五十元,折合港币一千五百出头。类似的越洋电话,李翰祥又来过多次,求成心切,于此可见。……李翰祥从美国飞回香港,报纸争相报道的,只是李大导在洛杉研开膛破肚安然无恙的消息,谁晓得李翰祥另有秘密活动的一切。这时,李翰祥是人在香港,心在北京,继续策划着回内地拍片事宜。为了避人耳目,李翰祥佯称动过心脏大手术后不宜工作,尚需静养。其实,他根本静不下来,他正不知疲倦地在幕后进行一件很有意义的新活动!就在这个期间,香港——上海,香港——北京,上海——北京,香港——美国之间的电话不断。李翰祥雄心勃勃,已经开始招兵买马,准备以超越当年‘国联’入台的声势,大举进军北京,大展他那精于拍摄大场面的身手,实现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夙愿。……”

  1979年春天。

  香港连天多雨。往年在这个时节气温日渐增高,然而今年不知为什么寒流频频袭来,香港岛及九龙新界的上空时时有浓黑的雨云遮天蔽日。霏霏的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李翰祥在他的寓所里每日焦盼着来自北京的消息,因为他与邵氏制片公司的拍片合约即将到期了,邵氏公司时时追着李翰祥在拍摄完合约内尚有的两部影片以后,再与邵氏公司续签新的拍片合同,所以李翰祥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期盼着北京方面早一日批准他回内地拍摄周恩来总理的影片计划。李翰祥暗暗地下定了决心,只要北京批准了他回去拍摄该影片的计划,那么李翰祥在拍完邵氏影业公司的两部影片以后,就决不再与邵氏公司签订新的合同,他本人将率领一支有实力的拍摄队伍前往他向往的古都北京!然而,在1979年多雨的初春时节,李翰祥始终得不到回内地拍片的任何信息,他度日如年……

  一个久阴初晴的上午,李翰祥独自来到了从前的发迹之地——长城电影公司的旧址。

  50年代,李翰祥初来香港的时候,这里摄影棚林立。但是,60年代长城电影公司因为拓展厂房和厂区,已经迁往距此很远的地方。这些在30年代尚属先进的摄影棚,多已被淘汰了。仅存的几处摄影棚东倒西歪,门倾窗斜。棚内荒草丛生,瓦砾成堆。天际翻来涌去的乌云,在风中渐渐露出一抹刺目的阳光。那光影投映在摄影棚残败破陋的墙壁上,忽然,李翰祥黯淡的大眼睛豁然一亮。他望见棚壁上张贴着一张残破的拍片日志,虽然历经几十年的风雨浸蚀,但是发黄的纸上依稀可见清晰的墨迹:

    电影《金凤》第三场……严俊导演、李翰祥编剧兼副导演

  ……主演者:林黛……

  “哦,林——黛——!”李翰祥从墙壁上那张斑斑驳驳的旧日志上,依稀辨认出他、严俊和林黛等往日影星的名字,他的内心情不自禁地泛出一股激动的潮水。如今早已作古的女影星林黛那双亮闪闪的大眸子,似乎在空旷寂寥的旧影城的废墟间闪现。李翰祥深邃睿智的目光越过残破的影棚,凝望着远方发呆——

  在台北通往高雄的公路上,一队装饰得花枝招展的大、小轿车,伴着和煦的春风疾驰着。这是在台北举行的“国语片展映”过后,港台的影星们赴台湾岛的第二大城市高雄进行游园活动的途中。

  在李翰祥所乘坐的大轿车里,他的脑际电影镜头般地闪现出半月来难忘的台湾之行。因为他所编剧、导演的电影出乎意料地在台湾引起不寻常的轰动,李翰祥暗自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林黛的获奖,使李翰祥感到欣慰与自豪,因为林黛毕竟是经他发现,并经他和严俊的极力推荐,方才主演《金凤》的。李翰祥的名字也在一夜之间传遍了台湾,《金凤》在台北、基隆和高雄,使国语片的上座率出现了罕见的高峰。

  “李翰祥,当初我看你在永华公司画布景时,就一眼看中了你。没有想到你这黑塔似的东北大汉倒也能写电影剧本。”前面探过一张熟悉的脸孔,他是长城公司的老板朱旭华。他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永远闪动着柔和的光。当年李翰祥落魄,在永华电影公司客串跑龙套的配角时,时常与朱旭华见面。那一次偶然的机会朱旭华发现了李翰祥的绘画天才,所以才将他拉进长城公司。今天见由李翰祥编剧的电影《金凤》在台湾获得了意外的成功,他翘起大拇指说:“这部《金凤》虽然是严俊执导的,可是我听说你李翰祥是实际上的导演。《金凤》主角林黛也是你力排众议后才破格使用的,李翰祥,你这次为我们长城电影公司争了光。既然你是块导演的料,那么将来何不替我来挑大梁呢?……”

  “哈哈,林小姐,我当初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以为你不能演主角。”李翰祥正欲说什么,他的前面有人阴阳怪气地向坐在李翰祥和严俊背后的林黛谄媚地搭话,这正是制片人金伯勋。他满面堆笑,向林黛投来一抹色迷迷的眼神,说:“林小姐,将来我一定抬举你。《金凤》这次获奖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如果没有我这个制片人为你在后台摇旗呐喊,料定你也很难成为港台的一颗红星!……”

  李翰祥厌恶地蹙蹙眉。他回头斜睨一眼身后的女演员林黛,见她不屑一顾地将头偏了过去,她显然十分不情愿去看金伯勋那张长长的冬瓜脸。特别是他充满淫邪的眼睛向她扫来时,她真想唾他一口才解气。不料金伯勋非但不收敛,反而如苍蝇一般地凑了上来,他贪婪的眼睛在林黛的粉腮上掠来扫去,说:“林小姐,凭着我金某人的势力,足可以将你在香港捧红的!只是你不要太傲气,女人本来就是个温柔的小尤物,可是你却为什么老是高傲地将头扬起来呢?莫非你真的成了什么明星吗!……”

  林黛唾了他一口。

  金伯勋见状更加欲罢不能,凑近林黛来调笑她说:“林小姐,在香港这个地方,决非什么人都可以成为一颗耀眼明星的。尽管你真的有才华,如果没有像我金伯勋这样有势力的人来择你,也是很难成其大事的!嘻嘻,你以为一部《金凤》就可以成名吗?那你就太天真了呀!……”

  林黛悲愤难忍地掩面而泣。

  “金先生,请你自重!”李翰祥见金伯勋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肆无忌惮,对女演员林黛冷嘲热讽,他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来叫道:“林黛主演《金凤》在台湾获奖,决非靠什么人从中吹捧,那是她的艺术表演才华得到了认可。如果你金伯勋当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说捧谁就能够捧红谁的话,那么台北何苦还搞什么‘国语片展映’的评奖呢?……”

  一片揶揄的哄笑。

  金伯勋难堪地跌坐在那里。

  严俊也愤愤不平地说:“金先生,林黛早已经不是从前的林黛,她现在已经是众所公认的亚洲最佳女主角!你如果再敢对她不恭,非但我们不答应,港台的观众也会找你算账的!……”

  掌声和参差的叫好声。金伯勋大窘,他狼狈万状地将头耷拉下来。林黛在众人的鼓励声中抬起那张白皙妩媚的面庞。

  李翰祥方才欢悦的心境因为金伯勋的突然出现而被搅得充满温怒。

  日月潭。台南的赤嵌楼。恒春古城。澄清湖上那可以与杭州西子湖媲美的梅陇春晓、曲桥钓月、三亭揽胜和深树鸣琴。在台湾巡回演出期间,电影《金凤》作为李翰祥编剧的处女作,在台湾岛上到处受到青睐。影迷们都热情地向他和严俊、林黛拥来,人们都尽情地拍掌欢呼着:“李翰祥,香港才子!”“李翰祥,长城公司的第一号大笔杆子!”“李翰祥,盼望你再写出令人叫好的剧本来!”……喊声、喝彩声、祝福声,交织成一片。

  李翰祥将双手捂住自己发烧的脸,他没有想到来港以后,逆境一直多于顺境,这一次却以《金凤》一片在台湾大获成功。事实上,早在他编写《金凤》以前,在长城电影公司里李翰祥一面画布景,当场记,一面忙里偷闲地接连编写了许许多多的电影脚本,诸如《偷龙转凤》、《花街》等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李翰祥那些蕴含艺术才气的电影剧本,大多明珠暗投,无人问津。《偷龙转凤》虽然投拍了,但是上映以后却没有在香港的影坛上引来任何轰动的效应。这当然使李翰祥大失所望。有一段时间里,李翰祥在接连的写作失败后,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写作天赋来。在编写电影剧本屡屡失败后,李翰祥一度想改学电影导演。严俊作为李翰祥的好友,曾经告诉他说:“如果你能学着当个好场记,那么你将来迟早会成为一名好电影导演的!”长城公司的老板朱旭华始终欣赏脸膛黧黑、身材魁梧的北方青年李翰祥,他有一次拍着李翰祥的肩头说:“阿李,好好干吧!只要有机会,我是会让你拍电影的,不过你现在距离当个执导电影的导演,还差得远哩!因为你还没真懂电影!……”

  在拍摄《金凤》之前,李翰祥在《翠翠》一片中担任了副导演。李翰祥在驶往高雄港的大轿车里,隔窗凝望着公路旁那一汪汪碧波涟漪的水畦。在微风中掀起波浪的湖波,倒映着蓝天白云,他的耳畔响起了一阵清脆悦耳的歌声:

    划船的姑娘你真美,

    茶桐找不到第二位,

    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

    白白的牙儿红红的嘴,

    多少人想作媒,

    茶桐城里哪一个配?

  那在一泓碧水前婉转吟唱的湘西少女,便是著名作家沈从文笔下的翠翠。长城公司根据《边城》改编了电影《翠翠》,李翰祥、严俊和林黛三人已经在这部电影里进行了初次的合作。李翰祥虽然是该片的副导,可是他又担任了美工。他将沈从文笔下湘西茶桐水乡的山山水水,竹篁幽林用画笔再现于银幕之上。但是,尽管李翰祥也期盼着他倾注着心血与热情的《翠翠》在香港一炮打响,然而却事与愿违,《翠翠》反映平平。而这一次他编剧兼副导演的《金凤》,当初本来不曾寄托太大的希冀,谁知道拿到台北来公演却获得了众口一词的好评!特别是他和严俊所共同推荐的女演员林黛在台北的“国语片展映”上大获成功,更是李翰祥当初根本没有想到的!……

  一股凉风拂过,黄桷树枝头抖落下一串冷冷的雨滴。李翰祥从往事的凝思中醒转过来。他定定地凝视着破旧摄影棚残壁上的那张残破的黄纸,想起当初在香港影坛上熠熠闪光的影星林黛,李翰祥喃喃地骂道:“多么有前程的影星啊!可惜……香港这个地方……吞噬了多少有艺术造诣的人才!……”

  雨丝霏霏。大清早一度露出阳光的天穹上,在临近中午的时候又被一团团浓黑的雨云所遮盖。乌云越压越低,不久开始沙沙沙地落起雨来。自从在美国洛杉矶做过心脏大手术归来以后,平时闲不住的李翰祥越来越耐不住寂寞。虽然他对心脏手术自我感觉甚佳,身体也早已恢复如常,可是李翰祥却不想去邵氏影业公司报到。他完全清楚几年前与邵氏公司所签订的合同,只有两部娱乐片未拍,拍完即可成为自由之身了。然而李翰祥现在不急于去拍邵氏公司最后的两部片子。这是因为在香港多年的从影生涯中,艺术造诣颇深的电影导演李翰祥,纵然有对电影品位、风格上的独到追求,可是因为邵氏公司多年来为导演和编剧所画定的固有框框,严格地束缚住了李翰祥的手脚。为了生计,为了在香港的影坛上有拍摄影片的机会,李翰祥在涉入银海后的若干年间,不得不违心地听任老板和制片商的摆布,去拍那些他从心底充满厌恶的风月片和商业片!这就是他去内地以后为什么滋生了拍一部《周恩来》的强烈冲动的缘由!

  雨点越来越稠。李翰祥没有带雨伞,他只能任凭细雨的浇淋。他快步地在人行道上疾走。不知不觉间李翰祥来到了尖沙咀的广东路口,这里有一座他所熟稔的香港好莱坞梦幻餐厅。

  李翰祥沿着广东路口的楼梯,攀上了海运影戏院的大厅。出现在他前面的是梦幻餐厅空间明亮的巨大穹窿,浑身早被雨水淋湿了的李翰祥,走到了餐厅入口处。前方矗立着巨大的特别墙壁,他定睛一看,壁上参差不齐地布满了香港、台湾、美国、英国、东南亚各国著名国际影星们留下的手掌印。李翰祥第一眼就从壁上找到了那位早已殁去了的香港著名影星林黛的手掌印!“哦!林黛很了不起,她不愧是香港影界的翘楚呀!很可惜的却是这位杰出的女星,却过早地被黑势力吞噬掉了!……”

  李翰祥来到酒吧区。占地七千平米的好莱坞梦幻餐厅宽大而明亮,一张张鳞次栉比的餐桌前,均有来此吃酒解闷的红男绿女。为了防止有人认出自己,李翰祥忙将头上的鸭舌帽拉低,独自拣了一张不引人注目的餐桌,坐在一隅默默地啜饮苦酒。

  震耳欲聋的架子鼓。萨克斯管吹奏起刺耳的乐曲。几位袒露胸背的舞女在乐队的伴奏下跳起霹雳舞。旋转的舞姿很快吸引了诸多的在雨天来此闲坐的人们。李翰祥索性将脊背朝向众目睽睽的舞池,他从来不想去看那些毫无艺术品位的舞蹈,而是独自想着心事。因为焦盼北京方面的拍片消息,李翰祥的心境变得很焦急。所以,他在百无聊赖中很自然地联想到香港影坛的现状,他正是已经厌倦了香港那些制片商为了营利的需要而无休止地拍摄风月片,才越来越在内心里向往有一天前往内地。因为他只有在那里,才能真正地施展多年来未能实现的艺术追求。

  “林黛是一个悲剧!”李翰祥一边啜饮着苦涩的洋酒,在心底一边喃喃地自语说:“像林黛这样杰出的女演员,如果她不是在香港而是在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内地,那么她在电影艺术上所取得的成就一定会更大。自然,她也决不会早逝的!……”

  李翰祥在喧嚣的乐曲声中,仿佛看到了另一幅逝去的画面——

  1953年初夏。香港丽都大酒店灯火辉煌。

  为庆贺李翰祥编导的电影《金凤》在台湾上映所引起的轰动,长城公司老板朱旭华先生在十四楼举办了隆重的鸡尾酒会,招待香港电影界。

  “林小姐!”五十多岁的制片人金伯勋今天仪容端庄,十分潇洒。自从林黛在台湾“国语片展映”中荣获最佳女主角奖以后,香港电影圈内对年轻貌美、温存可人的林黛刮目相看。许多热情的男子在明里暗里追求这位大红大紫的女影星,本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林黛将把她推上银幕并担任主角的李翰祥引为兄长,她的恋爱史李翰祥是十分清楚的。李翰祥知道,当林黛因《金凤》一片红起来时,最先向她求爱的有如下几位:首先是在香港有“空中霸王”之称的著名骑手陶柏林,在以赛马为主要特色的香港,像陶柏林这样彪悍英武的男士,追求林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谁知性格内向的林黛却对陶柏林敬而远之;第二位追求林黛而未得青睐的青年男子名叫黄河,他也是一厢情愿,很快就自觉地退出;第三位对林黛钟情的男人,是与李翰祥一齐将林黛扶上银幕,并与她联袂主演电影《翠翠》,后来又导演《金凤》的英俊男子严俊,不知何故,林黛也对严俊频频投来的热情眼波视而不见;第四位向林黛射来丘比特之箭的是影界另一位有名气的男主角雷震,他也不在林黛的考虑之中;第五位追求者是张冲;第六位,也就是目前与林黛正双双坠入爱河的男友龙绳勋,才称得上是林黛可以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李翰祥知道林黛真诚善良的为人,她之所以在众多的求婚者中唯一看上了龙绳勋,决非因为龙绳勋是云南军阀龙云的儿子,门庭煊赫,家资巨大。更主要的是林黛看中了龙绳勋的纯正人品。本来,林黛已经有恋人这件事,制片人金伯勋也是有所耳闻的,可是令直性子的李翰祥疑惑与愤慨的是,金伯勋凭靠着他在香港电影留的势力,还在不识时务地拼命追求着名花有主的林黛。现在,当李翰祥发现金伯勋在酒会上又不怀善意地来到林黛的桌边时,他不觉担心起来。

  李翰祥隔桌望见林黛局促不安地望着向她走来的金伯勋,有心欲躲开,却又无法脱身。只好红着脸站起身来叫:“金先生!……”

  金伯勋嘿嘿地一笑。林黛忽然发现金伯勋身后跟随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她圆圆的脸蛋上闪动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她见了林黛,嫣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皓齿,那笑容含有几分少女的羞涩,十分可爱。姑娘的手里捧着一束艳丽的茉莉花,她见了光彩照人的林黛反倒有点窘迫。金伯勋傲然地回身一指,对林黛说:“我倒忘了告诉你林小姐,这是我新招来的小角色:凌燕!今天她是专来为你献花的。”

  凌燕不待金伯勋说完,就亲昵地走上前去,将一束姹紫嫣红的鲜花献给林黛,甜甜地说:“林小姐,祝贺你的成功!”

  林黛虽然初次与凌燕相识,但却一见如故。她十分喜爱这妙龄小姑娘的纯真和热情,林黛接过花来,十分热诚地拉着凌燕入座。

  金伯勋给林黛斟了一杯洋酒,说:“林小姐,你的《金凤》轰动了东南亚,这里面可有我的功劳呀,当初如果我这个制片人顶住不准你当主角,能有你林小姐的今天吗?……”

  林黛不理睬色迷迷的金伯勋,却将求援的目光投向隔桌而坐的李翰祥和严俊。自从那次自杀未遂后,李翰祥和严俊简直成了林黛的保护神,特别是气度豪爽的北方汉子李翰祥,俨如她的兄长一般。但是,李翰祥和严俊在这种场合也爱莫能助,因为他们也知道金伯勋在《金凤》获奖以后,到处以功臣标榜自己,以朱老板作靠山称雄称霸。李翰祥虽然初次成功,但他终究在长城公司羽毛未丰,严俊也不是金伯勋的对手。

  李翰祥正感到怒火燃胸的时候,忽听林黛的身后“啪啦”一响,将林黛吓了一跳。李翰祥抬头一看,见是一位身穿紫色旗袍,梳大波浪披肩发的标致女人,坐在了林黛的后面。李翰祥忽然觉得这女人十分眼熟,可她到底是谁,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她苍白失神的脸上显露出倦容,但从她妩媚的眼睛和玲珑的小鼻子上,李翰祥认出她就是曾经在香港红极一时的女影星柳絮。他记得柳絮原名柳中婷,祖籍在南京,30年代初生在北京,论起来与李翰祥还有同乡之谊。柳絮来港后不久就考入了南国实验剧团第一期训练班,后来改投邵氏电影公司。李翰祥知道年轻俏美的柳絮,当初下银海时是以一部《山歌恋》走红港九的,后来她又主演过《鳄鱼河》、《三更冤》、《万古流芳》、《菁菁》、《玫瑰我爱你》和《黛绿年华》等影片,在香港、台湾几乎家喻户晓。从前李翰祥只在银幕与电影画刊上与这位出生在北京的著名女影星柳絮相见,可是今日却在丽都大酒店里相逢了。当李翰祥的眼睛与柳絮偶一相碰时,他心里不禁怦然一动。因为李翰祥从这位昔日红星的眼睛里发现了一抹难以掩饰的痛楚。李翰祥颇感吃惊的是,柳絮为什么以那充满嫉妒与敌意的眼色盯着与她无仇无怨的林黛呢?一只高脚杯在林黛的脚下跌得粉碎。柳絮正慌乱地伸出一只高跟鞋去踢那打碎了的玻璃碎片,鼻子朝不知所措的林黛不屑地“哼”了一声。

  “别理她,不知时务的女人!”金伯勋正举杯劝酒,立刻,附近桌上的来客都纷纷起立,在金伯勋的一片阿谀声中,林黛的眼前杯盏交错。追随着金伯勋叫喊得最凶的是广告商人黄伟,这个小个子男人,油头粉面,随声附和地连叫:“林小姐,你是今日香港最红最红的影星。我要让你的头像出现在香港和九龙的大街小巷,我要让你的彩色照片刊登在杂志的封面上!”

  金伯勋拍胸说:“林小姐,只要你心里有我们,我和黄伟先生就不借一切代价将你捧红!……”

  “对,捧红她!”“捧红她!”无数只斟满醇酒的杯盏纷纷举起来。

  林黛在觥筹交错中惶恐不安。

  “呸!”见金伯勋和黄伟拼命地巴结正在走红的女影星林黛,柳絮气得浑身哆嗦,狠狠地朝地下唾了一口。

  林黛手足无措。

  祝酒的高潮过后,金伯勋从黄伟的手中拿过一本刚出版的大画报。林黛的大幅照片醒目地刊登在封面上。林黛局促不安,只听金伯勋说:“林小姐,你的成功我早有所料,你一年前拍《翠翠》的时候,就是我向朱老板拍胸立下的军令状,唉,那真是一种冒险啊!……”

  李翰祥和严俊在隔桌听了,都不屑地发出冷笑。

  金伯勋一句话,勾起了林黛的无限辛酸。她的耳边一片嘈杂,那是当初她第一次服毒自杀前,金伯勋对她威胁说:“林黛,不要以为你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就能上片子。在香港若想出人头地,是要付出代价的!”林黛迷惘地看着高深莫测的金伯勋:“什么代价?金先生,为了艺术我情愿做出必要的牺牲。”金伯勋不吭声,只是哧哧地笑。林黛说:“当初你和黄先生是因为在照相馆的橱窗里见到我的照片,才推荐我进了电影公司的。可是你们既然推荐了我,为什么又不许我上片子?难道让我当一辈子照片明星吗?我既然进了电影界,还怕付什么代价吗?”金伯勋淫荡地笑了,那笑声使一位十八岁的少女毛骨悚然,他说:“林黛,为了上银幕,这代价包括要献出你最珍贵的一切!”林黛困窘:“我不明白!”金伯勋盯住她白白的脖颈,笑道:“你真是个孩子呀!你为啥追求当主角呢?你莫非真没有听说,香港这地方,一个女人在事业上红起来,她除了肉体还有什么?……”

  “你……无耻!”林黛蓦然一惊,她被激恼了,霍地跳起来吼叫:“谢谢你吧,金先生。我酷爱电影艺术,当然很想上片子。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告诉你,我林黛宁可一辈子不上电影,也决不出卖灵与肉!……”自从那次金伯勋以威胁的口吻苦苦相逼后,林黛无法忍受香港电影界恶势力的进攻,服毒自杀了。所幸她被及早发现并被救活,方才能有今天的荣耀。热泪,沿着林黛苍白的面庞扑籁籁地流下……

  “你……你干什么?”突然间,宴席上传来一声尖厉的嘶叫,李翰祥、严俊和众人的视线一齐被吸引过去。李翰祥惊恐地睁大眼睛,看见广告商黄伟正与一个女人纠缠厮打在一起。李翰祥认出那女人正是落魄失意的昔日红星柳絮。她恶狠狠地揪住了黄伟的领带,连连狠扇了他几个耳光,愤愤地骂道:“你和姓金的把我捧红,后来又将我搞臭,都是些人面兽心的家伙!现在你们见我成了昨日黄花,又在用那套老办法在拉拢别人!你们好不知羞耻呀!……”柳絮由于愤恨和冲动,一阵昏厥,险些跌倒。黄伟从地上爬起来,金伯勋见状将他拉起来,朝厅外一努嘴说:“还不快走!”金伯勋趁势将柳絮狠推一把,喊起来:“来人哪,柳絮的精神病又犯了!……”

  柳絮痛苦万状,一个跟斗扑倒在地上。

  李翰祥忍无可忍地站起来,他正想上前扶起昏倒在地的柳絮,忽然被金伯勋一把扯住,说:“别理她,李翰祥,你少管闲事!……”

  “你给我闪开!……”侠肝义胆的李翰祥哪里肯听金伯勋的劝阻,他猛然地挣脱开金伯勋的拉拽,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和他的好友严俊一道将昏厥倒地的女影星柳絮扶了起来……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思带。

    ……

  一阵如泣如诉的歌女吟唱,将李翰祥从沉思中拉回到现实中来。他感到歌声委实有些悲凉,他记得那是40年代日本的女电影演员李香兰,在上海时经常演唱的走红歌曲。那凄凉婉转的曲调,在今天听来仍然是那么令人忧愁。李翰祥十分熟稔香港电影界的状况,他知道像林黛和柳絮那样本质纯洁、心地善良的优秀女演员,虽然凭靠着她们卓越超群的艺术才华,可以红极一时。但是,在50年代的香港电影界,终究比不上内地电影界那样可以让有才华的演员尽其所能地充分表现自己。女歌手凄楚的歌声,使李翰祥心里不安,他的眼前始终闪动着林黛那双忧郁感伤的大眸子!

  李翰祥独自啜饮着杯中的洋酒。

  在萨克斯管尖厉的啸叫声中,女歌手继续吟唱内地40年代曾经风靡一时的歌曲《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

    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不欢更何待?!

    ……

  李翰祥纷纭的往事记忆,宛如流水一般在脑际浮现出来。

  当初秋的阳光将碧蓝碧蓝的维多利亚海湾映红了的时候,林黛已经驱车来到了远离香港市区的海洋公园。

  这是1958年李翰祥在港正式执导电影《貂婵》并荣获奖励以后。

  林黛到海洋公园里来,是应长城电影公司的制片人金伯勋的邀请,临时中断了一次电视录相节目,匆匆赶到的。作为长城公司老板最信任的制片人,金伯勋今天要在海洋公园与在第五届亚洲影展中获奖的《貂婵》摄制组成员进行野浴和野餐。

  在公园门口,林黛看见一个埋头匆匆走来的少女,其苗条的身影是那样熟悉。林黛忽然想起在几年前大酒店的宴会上,由金伯勋领进来向她介绍的新进邵氏影城的小角色凌燕。她今日为什么行事匆匆,连头也不抬?直到林黛喊了一声“凌燕”,姑娘才神色慌张地抬起头来。林黛显然被吓了一跳,凌燕苍白憔悴的脸上还挂着泪呢!她见了林黛,凄苦地笑了笑,转身就慌慌张张地跑开了。林黛正要追上前去喊她,身后有人叫:“林小姐!”

  “李导演,”林黛认出了从公园里迎出来的正是她当年初上银幕时的青年导演李翰祥。林黛对这位来自中国北方的编剧兼导演,历来从内心里充满了敬重。她敬重李翰祥的才华,更敬重他的为人。

  《貂婵》是李翰祥1954年首次执导电影《雪里红》和《水仙》两部黑白电影之后,又亲自编剧与执导的一部新影片。从1954年至1958年这五年间,是李翰祥在香港影坛上崭露头角的五年。从前那个在永华公司里画布景,当临时性演员的窘迫时代早已经过去了。初来香港头几年,李翰祥纵然胸怀大志,有满腹的经纶和超人的电影艺术才华,可是,由于香港电影界人才济济,一个从上海来香港的青年,无政治靠山与电影界中的人脉关系,他当然是一时无法施展抱负。但是,当李翰祥协助严俊等人将《金凤》一片推出去,并且在台湾荣获了最佳影片奖和林黛所获得的最佳女主角奖以后,长城电影公司的经理朱旭华和制片人金伯勋等实权派人物,便不得不对李翰祥刮目相看了。朱旭华也期盼他的电影公司能有李翰祥这样有底蕴、有才气的大电影导演的出现。所以,1954年春天,当李翰祥把他从前在潦倒无计的时候,躲在九龙永华公司破陋阴暗的宿舍里所写成的电影故事《女匪驼龙》,重新加工润饰并写成电影剧本《雪里红》时,朱旭华格外感兴趣。

  “李翰祥,我看了你写的这个脚本,《雪里红》,满有意思的,仅凭你这片名也能在香港卖钱的。”李翰祥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春日上午,他忽然被人叫到电影公司三楼陈设典雅的经理室。慈眉善目、当年将他从永华请到长城公司的朱旭华,喜滋滋地捧读着他新近写成的电影剧作《雪里红》,手里拿只大烟斗,翘着一只二郎腿,正坐在黑皮大转椅上悠然地吸着烟。制片人金伯勋坐在朱旭华不远的地方,以鄙夷的口气打岔说:“什么《雪里红》?李翰祥,莫非你可以随随便便拿那种当咸菜的雪里蕻,做我们电影的片名吗?”

  “什么雪里蕻?我的电影叫《雪里红》,红色的红!”李翰祥不甘忍受金伯勋的奚落,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地申辩。他侃侃地说道:“我在这部电影里所描写的,并不是什么叫雪里蕻的咸菜,而是民国时期,在我们东北长白山的深山老林里活跃着的一个女土匪。这个女土匪在我幼小的时候,已经在东北大地很有名气了,连几岁的小孩子听到她的名字都害怕的。这个女土匪之所以有名气,还是因为她和别的土匪不太一样。她不打家劫舍,但却杀富济贫。而且令人钦佩的是她手使双枪,枪法十分的准!可以说她手举枪响,指哪打哪儿。附近的地主老财怕她,后来连官府也都惧怕她。所以官府就不得不发来重兵拼命地围剿她,可是官兵们往往无法逮住这位手使双枪,百步穿杨的女豪杰。那是因为她很受当地老百姓的喜爱,每当有官兵们进山时,她就隐进大山林深处,有百姓给她通风报信和送粮草!……因为我的童年是在关东度过的,故而我非常地喜欢这位女豪杰,才将她的故事改成了电影!……”

  朱旭华频频颔首说:“这个本子倒很有味,传奇色彩很浓,值得经营,值得经营啊!……”

  金伯勋却不以为然地打横炮,说:“先不说电影剧本好不好,我在问你为什么把电影叫作《雪里红》?……”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李翰祥不屑地横了金伯勋一眼,反唇相讥地说:“电影是一种艺术。而片名自然要有艺术的含蓄。我为什么将影片命名为《雪里红》,那是因为电影里的女豪杰她喜欢穿红色的衣服,骑一匹高大的白马。长白山又是常年积雪不化,可想而知,一个在白雪世界里策马驰骋的女人,可不可以用‘雪里红’来形容她呢?……”

  “这……”金伯勋语塞。

  “《雪里红》的片名取得很精采!”朱旭华见李翰祥说得头头是道,将始终看不起李翰祥的金伯勋驳得张口结舌,急忙缓解两个人的冲突。他以息事宁人的语气说:“两位都不必吵!依我看李翰祥的这个本子很有些票房价值,既然如此,我就决定让你李翰祥独立地执导一部片子吧!如何?”

  李翰祥跃跃欲试。

  金伯勋却还是从中作梗,阴阳怪气地说:“即便这个剧本可以经营,让你李翰祥来亲自执导,我也是放不下心的!别的不说,这个女土匪你让谁来演?如果选好了这个女主角,当然电影就可以说拍成了一半,莫非你仍然让主演了《金凤》的林黛去演你笔下的女土匪吗?……”

  “如果林黛的气质与我《雪里红》中的女主角相近,我或许真的还将林黛推上来,这有什么不好?”李翰祥开朗地嘿嘿一笑,斜睨一眼阴着脸呆坐在一旁的金伯勋说:“老实讲,林黛等人与我们在《金凤》剧组的合作是愉快的,《雪里红》一片基本上都是从前《金凤》剧组的原班人马,只可惜林黛不能当我《雪里红》一片的女主角。因为她的娴雅风韵与我笔下的女豪杰实在没有共同之处,所以我们决计请李丽华当《雪里红》的第一号女主角!”

  “好!太好了,你李翰祥果然有当电影导演的眼力!”朱旭华翘起大拇指说:“李丽华可以演出女土匪的风骚性格来,保证会为我们这部新片子增色!……”

  “李丽华好是好,”许久不说话的金伯勋还在那里找毛病,他幸灾乐祸地说:“李翰祥,你该知道李丽华是什么人?她可不比林黛,她是当今香港最红的女明星,她主演你的《雪里红》,片酬无论如何也少不下七八万港币。可是我们能给你李翰祥的全部拍片预算不过二十万港币,请问你用剩下的那十三万元又如何能维持全部电影的拍摄呢?……”

  “请金先生放心,我李翰祥决不会出赤字的。”李翰祥揶揄地说:“不错,李丽华确是大明星,可是她为了能与我们《雪里红》剧组合作,情愿降低自己的片酬!有李丽华的这种情愿不计酬金的精神,我们还能拍不好《雪里红》吗?……”

  “李丽华就这么敲定了。”朱旭华对李翰祥能以如此低酬请得来在香港红得发紫的大明星李丽华来主演《雪里红》,十分意外又十分欣赏。他认为《雪里红》一片是完全可以拍出一个新水准来的,于是又问他说:“李翰祥,其他配角也应该选出水平来,因为李丽华这朵红花需要有绿叶来扶呀!……”

  李翰祥如数家珍地说,“我们请著名男演员王元龙来演女土匪丈夫马啸夭。她的情夫金虎就请奶油小生罗维来饰演。此外,剧中那个能唱京韵大鼓的小荷花,我已经和葛兰女士谈好了,她很喜欢小荷花这个角色。而且葛兰小姐从小就很喜欢唱京韵大鼓。这几位主要角色现在都安排好了,我相信《雪里红》会拍好的。”

  “祝你李翰祥一炮打响!”朱旭华兴致勃勃地颔首说:“你选演员的功夫很令人称许。好,李丽华与王元龙、罗维和葛兰这些人配戏,真可谓珠联壁合,相得益彰!李翰祥,我倒要看你拍片的真本事了,如果《雪里红》能为我赚回本钱,那么将来我的长城公司就可以与你签订拍片的合同,让你当领衔的导演!……”

  李翰祥知道,他的《雪里红》上映后果然不负老板朱旭华所望。赚回公司的投资自不必说,而且还让朱旭华发了一笔大财。从此,制片人金伯勋已经无法阻止李翰祥执导影片了。就在《雪里红》顺利拍完以后,李翰祥这个电影界的快手,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又一口气拍摄了《马路小天使》、《黄花闺女》、《窈窕淑女》、《移花接木》、《春光无限好》、《丹凤街》、《安琪儿》、《全家福》、《杀人的情书》、《给我一个吻》和《妙手回春》等十余部影片。李翰祥在香港电影界已经小有名气,再也不用靠画布景,当场记和特约演员来糊口为生了。但是,以上这十几部影片虽然都有比较理想的票房价值,然而却未能达到当年《金凤》一片的轰动效应。“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有想到无意中所拍的《貂婵》,居然又大获成功!”这是李翰祥在再次启用女演员林黛来主演他的新片《貂婵》后,情不自禁发出的感叹。

  “林黛,”现在,身穿一套米黄色西装,显得格外精干潇洒的电影导演李翰祥在门口迎接着《貂婵》剧组所有演员的光临,当他见到风姿灿然的女主角林黛,发现当初他和严俊在医院里见到林黛时的那忧郁的眼神早已不见了。李翰祥面庞黧黑而泛红,他大咧咧地以兄长的口吻对林黛说:“祝贺你,《貂婵》又获了大奖。看来你林黛小姐真是个福将,每次出马都能旗开得胜。现在你已经蝉联两届亚洲影后了,非同寻常啊!……”

  “谢谢你,李大哥。如果没有你的器重,恐怕我现在不但成不了什么影后,也许早就不在人世了!”林黛在兄长般的导演李翰祥面前,永远规矩得像一个小妹妹。如今林黛尽管接连两次获得了亚洲电影的大奖,可是她却没有半点大明星的倔傲和不可一世。这是因为林黛的性格温良和善,同时也因为她知道自己之所以在《金凤》和《貂婵》两部影片中获奖,那背后不仅有导演李翰祥,同时也凝聚着剧组所有演职人员的心血!林黛每想到这里她都会克制自满,越加以谦和的态度待人。

  “林小姐,你好!”林黛向李翰祥道了感谢的话以后,便娉娉婷婷地向公园内走去。不料刚到一株繁茂的芭蕉树下,便看见一个油头粉面的汉子迎了出来,他穿一套花格衬衫,彬彬有礼地走上来,将一束香气馥郁的茉莉花捧献上来。他原来是《貂婵》一片的制片人金伯勋。他满脸堆起巴结的笑纹,对林黛说:“我祝贺你在《貂婵》影片中所取得的新成就。这几年来,李翰祥一直不准你上演新片,这次他执导《貂婵》时,我发现这是一部日后可以大红大紫的电影,所以我就拼命地与李翰祥争。他终究没有办法,是违心地同意让你上银幕来主演《貂婵》的。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果真再次在影展上夺取桂冠!……”

  “谢谢!”林黛对不怀善意的金伯勋始终敬而远之,说话也极讲分寸。现在她见金伯勋不容置疑地将一束鲜花递给了她,有意推却又不好意思,只好随着金伯勋向海洋公园的深处走去。忽然,林黛发现她已经随着金伯勋,不知不觉地来到一片碧绿迎风的棕榈林中。林黛不无警惕地收住了脚,问金伯勋说:“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应该和李翰祥他们大家一起活动才是!”

  “不,我决定和你林小姐俩人在这优美的环境里单独野餐。”金伯勋眨动着那双色迷迷的小眼睛,牢牢地盯住了林黛那张如花似玉的娇艳面庞。

  “不,这样不好,我应该和大家在一起才是。”林黛已经发觉了金伯勋的不良动机。但是,心性软弱的林黛情知金伯勋在电影公司中一言九鼎的地位,为了不失去继续上银幕的机会,她欲去又止,进退两难地伫立在一片绿茵茵的芳草地上,两条很漂亮的柳眉忽然间蹙成一个疙瘩。

  “怕什么?在公司里只要有我金伯勋一句话,还怕没有电影可拍吗?”金伯勋已经看透了林黛畏益的心情。他固执地上前拉住林黛的手,说:“你不能走开,你如果驳了我金某人的面子,那后果……”

  林黛微微一怔,她忽然放慢了脚步。问金伯勋说:“刚才我好像看到了凌燕小姐,她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哭红了……”

  金伯勋有些不悦:“这个小角色,烦人!你说她到底为什么追到海洋公园里来,原来凌燕她是想在一部新电影里出头当主角。哼,也不看看自己的本事!当然好强好胜是一种美德,可是凌燕也太不自量,在现在的香港哪里如此轻易地轮到她上片子?”

  一架缆车沿着运转缆索颤微微地滑了过来。金伯勋小心翼翼地扶着林黛坐进了那个吊桶似的缆车内,笛声响过,缆车就悠悠颤颤地向对面山岩间滑去。林黛顿时感到失去了重心,她的一颗心悬了起来。金伯勋不失时机地抓住了她的小手,林黛正欲将她的手抽回来,那缆车已在呼啸的风声里停靠在彼岸。

  金伯勋挽住林黛走进了海涛馆的最下一层。这里游人稀少,他们肩并肩地站在透明的水底观察廊前面,透过巨大的玻璃屏看去,海水幽深,碧蓝而深远。林黛宛如身临千姿百态、琳琅满目的水晶宫一般。在湛蓝湛蓝的海底世界出现了梦幻般的奇观:金光闪耀的珊瑚树,偌大的海豹与海熊均在深水里出没。各种颜色艳丽的金鱼、海鱼,穿梭邀游,若隐若现。

  “海底世界其实也像人间一样,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奥妙呀!”林黛在金伯勋的身边感到压抑和拘谨。她在心里默默地说着。一种戒备感让林黛竭力保持着与金伯勋之间的距离,她到现在才后悔进公园时不该与李翰祥导演分开,有李翰祥这样正直无私的保护神在身边,林黛感到有一种安全感。可是如今她想摆脱金伯勋的纠缠已经不大可能了。

  林黛不敢去看金伯勋那双火辣辣的眼睛。这种感觉特别是在她主演《貂婵》以后更加明显。她恨不得马上脱离这个地方,清早时那种企图与剧组成员们热热闹闹玩一天的兴致,此时此刻早已荡然无存了。她听到金伯勋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了,一种少女本能的戒备感使林黛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起来。

  “如今你功成名就,林黛的名字在香港、台湾,甚至东南亚几乎无人不知。”金伯勋的声音有些激动,林黛知道他积存多年的话要说出口了。对于金伯勋这种男人的追求,自从她在《金凤》一片中成名以后,已经屡见而不鲜了。例如空中骑王陶柏林、香港有名的美男子黄河、电影导演严俊,还有那位很能打动少女芳心的雷震等男子,他们向林黛不时地射来丘比特的神箭。可是,因为林黛的心中早已经另有所爱——她暗暗地接受了云南王龙云将军的儿子龙绳勋向她所表示的诚挚之爱。所以。对陶柏林、严俊、黄河和雷震等各有所长的美男子,严肃认真对待生活的林黛,均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对上述追求者加以回绝。那些痴情爱恋着女影星林黛的有情男儿,他们均懂得爱情不能强求的道理,所以很快都各自退下爱情的战场。可是,使林黛颇感棘手的却是身边这位金伯勋!她实在不敢像对陶柏林等善良追求者那样的办法,委婉谢辞。因为林黛是那么痴情于电影银幕,她完全知道如果她得罪了金伯勋,那么从今以后她将再无重上银幕的机会!

  只听金伯勋继续说:“可是我呢?何等凄凉的晚景!五年前你在九龙一家英国人的医院里自杀未遂以后,如果没有我的支持,你是不可能拍出《金凤》那样的获奖影片的……”

  林黛不肯回头,眼睛注视着一尾在碧波里游动的金鱼,说:“是谁在困难的时候将我扶起来,我心里十分清楚。当然您在那时也支持过我,我感激所有支持过我的人……”

  “仅仅是感激就可以吗?”一头大海狮从深水里游了过来,露出它可怕的锋利牙齿。林黛从玻璃板的反光中看清了金伯勋的面孔,正在盯着她冷笑。林黛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忽然说:“金先生,你要我怎么样?……”

  “你要兑现当初的诺言。”

  “诺言?什么诺言!”

  “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默默地追求一个女人。你不知我多么爱你?你从前似乎说过这样的话:在你真正成为亚洲影后时,定要报答曾为你的事业出力的人。今天我盼到了向你求婚的日子,你不会拒绝吧?”

  林黛愤然地推开金伯勋向她伸过来的双手。她心慌意乱,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里含着意外惊恐的复杂神情。在她面前的就是从前那道貌岸然的电影制片人吗?真是人心难测。林黛拭去脸上的泪珠,对金伯勋说:“这些话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能当亚洲影后。金先生,请你自重,不要无中生有,不要忘记你已经是个有家室的人!……”

  “不,林小姐!”金伯勋冲动地抓住林黛的手,把她的冰凉小手压在他的胸口上,说:“我可以甩掉妻室,我只求你应允我对你的请求……”

  林黛再也忍不住了,她一把将金伯勋推开,说:“请你放尊重一些……”金伯勋把牙齿咬得吱吱作响,眼睛里迸射出一股仇火,他盯着已经快步冲出海涛馆的少女背影,似乎已经想好了一个制服林黛的手段……

  “轰隆隆……”好莱坞梦幻餐厅的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沉闷的春雷。李翰祥被隐隐的雷声惊醒了。

  他似乎已经微醉。

  那位浓妆艳抹的女歌星还在乐队的伴奏下,吟唱着那首令人感到惆怅的《何日君再来》:

    晓露湿中庭,

    沉香飘户外,

    寒鸦玉树栖,

    明月照高台。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在来?

    ……









大导演李翰祥--第五章 往事如一场恶梦






第五章 往事如一场恶梦

    李翰祥做梦也没有料到,蝉联四届亚洲影后的林黛居然选择了自杀!

  他亲手采摘了一束姹紫嫣红的野花,庄重地献到她的墓前。

    啊,天哪!

    林黛服毒自杀。

    柳絮悬梁自尽。

    凌燕猝然变疯……

  浓黑的雨云一团又一团地从远方天际涌来。

  淅淅沥沥的牛毛细雨还在下个不停。

  在尖沙咀海运电影院内的好莱坞梦幻餐厅里吃了酒的李翰祥,跌跌撞撞地坐进了一辆出租小“的士”。那开车的司机听李翰祥吩咐一声“浅水湾”,他就驾驶着那辆红色的小汽车,迅速地抛开了车辆如甲虫的喧嚣大街,来到了恬静寂寥的浅水湾。

  李翰祥魁梧伟岸的身影出现在空荡荡的浅水湾。

  浓黑的云朵向下压来。一阵阵凉风吹卷起细密的雨丝,向这位刚从美国归来不久,为听取内地方面拍片的消息迟迟没有接邵氏公司拍片任务的大导演李翰祥的身上袭来。

  浅水湾一片朦胧。山山水水都已经不见了往日那旖旎的绚烂风光。那一片幽蓝幽蓝的海水,如今变得混混沌沌。没人深的蒿草在风中摇来曳去,李翰祥独自匆匆而来。他那脚步在坎坷和泥泞中跋涉,附近没有人望得见这位终日操劳在电影公司高大摄影棚内的大导演李翰祥,为什么有如此闲暇的时间,来到浅水湾附近那片无人涉足的坟场寻觅什么。

  李翰祥是来寻找林黛的墓。

  因为李翰祥在许久许久以前就听说林黛的坟墓在浅水湾。

  在李翰祥纷纭的记忆中,他当年似乎还专程打“的士”来过浅水清,找到了林黛刚刚下葬不久的坟墓。

  可是在事过多年以后,李翰祥冒着霏霏细雨前来寻找旧地,在摇来曳去的蒿草之中,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林黛墓在何方?

  李翰祥昂起头来,在那偌大一片寂然无声的墓穴之间左右寻找着。他既在寻找亡故多年的旧影人林黛的坟墓,同时也在找回那早已淡忘的记忆。李翰祥与林黛女士共同拍摄了许多电影,他是亲眼看见林黛由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步一步成为红遍香港的大明星的。李翰祥感到遗憾与内疚的,当然并不是1961年2月12日,已经成名了的女影星林黛,与追求她和爱慕她多年的龙绳勋,在香港渣甸山花园大厦举行的隆重婚礼。当时正在新加坡拍片的导演李翰祥,确实抽不开身来香港参加他们的婚礼。而数十年来一直让李翰祥感到深深不安的是,1964年7月16日林黛在她渣甸山花园大厦四楼卧室里自杀身死时,他也不能赶来。那时,李翰祥正在台湾岛上指挥拍摄一部宫廷巨片。日理万机的李翰祥做梦也没有料到正在影界上驰骋飞跃,如日中天的林黛,这次居然当真死于服毒。这与十余年前他和严俊在九龙英国医院里所见到的获救少女,早已大不相同了。在林黛死去的翌日,几乎全台湾的各大报纸,均以显著版面刊登林黛生前的大幅照片。李翰祥在台北的拍摄现场无比沉痛,在接受新闻界采访时,他激动地表示:“林黛的自杀,是中国电影界继阮玲玉自杀后的最大损失!……”李翰祥在林黛殁后又写下这样的话:“的确,林黛生了一条好命,试看今日影坛中有谁还能够红得过她!有谁还能连获四届亚洲影后!……可是,林黛也生了一条坏命,生前俭俭省省,厚厚道道,却落得个自杀身亡的下场。鲁迅先生说他自己吃的是草,挤出来的却是奶。林黛娱乐别人,却苦恼自己,好强的脾气使她人前笑,人后愁,打落门牙和血吞……”

  林黛死后香港各界曾为这位影坛杰出女影后举行了一次规模盛大的追悼活动。当时,李翰祥还在台湾拍摄那部清宫片的最后几个镜头。1964年8月初,香港骄阳似火。当李翰祥导演从台湾搭“华航”客机在启德机场降落时,他当时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尽快地赶到香港浅水湾墓地去。李翰祥在草丛中奔跑了一段路,后来一眼就见到了汉白玉石碑上镂刻的林黛的名字。李翰祥做梦也没有料到,蝉联四届亚洲影后的林黛居然选择了自杀!他亲手采摘了一束姹紫嫣红的野花,庄重地献到她的墓前。而且,李翰祥还用可以自拍的照像机,在这位亡故女星林黛的墓前拍了一幅照片!

  可是,事隔多年后,这片坟场已经人满为患了。往昔在喧嚣的海边独自安眠着一代红星的亡灵,而今却一下子出现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坟头。荒冢在阴雨的浇淋下悄然无声。林黛的坟墓在何处呢?被雨水淋湿了衣帽的李翰祥,伫立在一丘丘土坟中间,翘首环顾着……

  那是个仲秋的傍晚。

  林黛从一辆出租“的士”里走下来,付了司机的钞票,走进一条十分陌生的小街。自从她在美国读书时与龙绳勋私订了终身,龙公子荣获博士学位回到香港不久,她与他就举行了隆重的婚礼,隔年林黛便生下一位小宝宝,取名龙宗翰。她每年的片租花不完,与龙公子在渣甸山顶的洋楼里过着安适的生活,从来没有机会涉足这种意料不到的地方。隔着一条维多利亚海峡,九龙的尖沙咀比不上彼岸繁华的香港岛。那一边巨楼林立,车辆穿梭。可是她面前的这条小街,几乎全是些低矮破陋的门面,显得格外狭窄拥挤。市街两旁忽明忽灭的霓虹灯闪耀着刺目的光彩。招牌都是一些生疏的名字:“蹦蹦舞厅”、“又一顺按摩室”、“东方桑拿浴”……在闪亮的玻璃展窗前,几乎全是各类女人的全裸彩照。在这些五花八门的招贴中间,可见“儿童不宜”之类的警语。真见鬼!平日心地纯洁的林黛是绝不进这类藏污纳秽的“红灯区”的,可是今天她却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那完全是因为林黛意外地收到一张奇怪的纸条!

  一小时前,林黛回到渣甸山顶上的住宅里,女佣神色紧张地告诉林黛说:下午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找上门来,诡秘而迅速地将一张纸条塞给她,然后就慌慌张张地逃开了。

  她是谁?林黛一看信笺就惊诧不已,上面没有称呼,下方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请你马上来莎莎舞厅找我,有紧要的话对你说……”虽然女佣再三向她描述那送信女人的相貌,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蓦然,林黛心里一惊:莫非是她?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那是她刚刚参加“亚影展”归来,由于她再次获奖,朱旭华又一次在丽都大酒店摆酒庆贺。舞会开始后,林黛由于浑身燥热,便约了凌燕到一楼去冲凉。谁知刚下了电梯,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向她跑来。疯一般地大叫“救命!”她身后紧跟着一群如狼似虎的赤膊大汉,林黛仔细一看,不禁惊叫道:“柳絮?柳絮大姐!”那女人一听到林黛的声音,忽然大放悲声,挣扎着向林黛扑了过来:“林小姐,救救我!快来救救我!……”不等林黛到眼前,几个大汉一起挥动拳脚,柳絮惨叫了一声便昏死过去。被几个强人推进一辆等候在路旁的汽车里,眨眼间便扬长而去了。

  送信的女人是她吗?

  街灯亮了。人们从一个个门面里拥向小街,熙熙攘攘。林黛按照信上所留下的地址,终于找到了“莎莎舞厅”。她胆怯地走进门去,没有人拦她。进了二门,忽然有两个黑汉子迎面拦住去路,其中一个脸上挂着淫荡的邪笑,他打量了林黛一眼说:“好靓的妹子,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林黛瞪他一眼:“请放尊重些,我是来这里找人的。”

  另一个忽然将她认了出来,大吃一惊地说:“咦,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林黛吗?快说,你到这里来到底寻哪一个?”

  林黛说:“我找一位演过电影的柳絮大姐!……”

  男子犯了难:“哎哟,柳絮?不好办,她此时正在接客呢,又怎么可以见外客呢?”林黛吃了一惊:“她接什么容?”男人们淫邪地哈哈大笑,有人向一间小耳房努努嘴,十分客气地将林黛让进小客厅里去了。

  林黛心烦意乱,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墙上挂有“曲终杯空兴未尽,月死夜静枕落花”的长联。里面隐隐传出令人心麻肉跳的舞曲和男人放肆的狂笑。嘈杂的声浪里偶尔飘来一句“吻一个”、“再吻一个”的怪叫。林黛这时方感后悔,真不该到这种令人提心吊胆的鬼地方来,万一遇上歹人,一个弱女子又如何应付?想到这里林黛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林小姐!”有人喊。门口冲进来一个赤条条的女人,林黛惊愕地望去,见来人头发蓬松,脸上厚厚地涂着脂粉,嘴唇红得有些怕人。林黛吓了一跳,叫道:“柳大姐,你怎么忽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柳絮就像见到了亲人一般,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她恨恨地骂道:“姓金的,狼心狗肺,当初他为了玩我就不惜一切代价将我捧红,后来他又厌倦了我,狠下心来将我一脚踢开……”

  林黛猛然怔住了。她在心里暗自地发问:莫非她就是那个在影坛上红极一时的大明星柳絮吗?!林黛记得她当年在新亚书院读书的时候,就曾经看过由著名影星柳絮主演的《芳草天涯》。那时柳絮不是她林黛所崇拜的偶像吗?可是曾几何时,她现在竟然会落魄到来这种“红灯区”强颜卖笑的地步?这该是多么令人震惊又让人悲哀的天方夜谭呀!

  “红得紫,黑得快。后来姓金的连一个小配角也不让我沾边,金伯勋还逼着我去拍脱片,我不依,他就买通了黑社会的人,把我卖到这里来了!”柳絮向林黛哭诉着自己命途多舛的身世,爱莫能助的林黛有些忍不住了,说:“可是你为啥要走这一步?你的家呢?……”

  柳絮悲怆地哭道:“我哪里还有什么家呢?原本我和老母亲是住在内地的,我的老父柳书唐在香港谋生,那时他每月都有钱寄来的。本来生活还过得去,可是后来母亲老是叫着要到香港来团聚,父亲也几次三番来信催我和母亲过来,我们母女俩非常盼着有一天过来。可是内地那边只批准我一个人来,我只好独自过来。真没有想到一到香港来就遭了殃,我是北平生人,到香港以后,我拍了《山河恋》、《菁菁》、《三更冤》、《黛绿年华》和《玫瑰我爱你》一些影片,也是为金伯勋这些喝人血的制片商赚下了一笔大钱的呀!金伯勋太没人性和良心,那几年我大红大紫,他就逼我当他的情妇,现在好时光过去了,没想到我竟落到这种地步!……”

  门外人影晃动。林黛察觉到几个男人在探头探脑,她不敢久留,忙说:“柳絮大姐,你找我来,一定有什么事情吧?”柳絮一把抓住林黛的手说:“妹子,我要告诉你小心遭毒手。金伯勋已经串通了一伙黑社会的人,要对你下毒手了!他得不到的也不想让别人得到!……”

  林黛吃了一惊。在她的追问下,柳絮向她说了一件事:柳絮被金伯勋“炒鱿鱼”那天,她为了找朱旭华评理,冲进了经理室。就在她推门的时候,只听朱旭华正低声对金伯勋说:“我要提醒你,如果你胆敢打林黛小姐的主意,小心我敲断了你的脊梁骨!现在她在亚洲影展上已经接连摘了几顶桂冠,为我们公司赚了大钱。可是你一直在暗中怀恨着她,还不是林小姐不像柳絮当初那样顺从你吗?如果你敢打她的邪主意,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惹的!……”当时金伯勋争辩说:“朱老板这是无中生有,这是天大的冤枉!”朱旭华骂他说:“在香港这个地方,你金伯勋纵然有黑社会的势力,可是终究没有我耳目众多。你是想在媒体上先将林小姐搞臭,想毁了她的名誉!哼,有我朱旭华在,你休想!……”金伯勋已经被朱旭华抓住了把柄,就不再说什么了。可是朱老板因为怕他们一伙人毁了你这棵摇钱树,还是不肯罢休,说:“如果你们用从前的那种办法去对待我的林小姐,我决不能坐视。因为林黛不是柳絮!金伯勋,你要知道我的公司现在根本离不开林小姐的!……”

  柳絮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她泪光莹莹地说:“我怕你遭人暗算,再落得像我今天的这种下场,才冒险找到了你的家。……”

  林黛深深地受到了感动,她上前将柳絮紧紧地搂在怀里,动情地发誓说:“柳大姐,有一天我一定要设法让你跳出火坑的!……”言讫,林黛就要起身告辞。因为她很厌恶在这种肮脏的地方久留。

  恰在这时,几个黑大汉冲进门来。口里叫道:“林小姐,你好靓呀!”“拍电影有什么意思?索性就留在这里吧,保险你能卖个好价码!”“嘻,拍拖拍拖!”那些地痞淫笑着就往林黛的身边凑近。柳絮一见情势不妙,拼命地拖抱住两个不怀好意的男人,向林黛大叫:“快跑开,快跑开呀!……”林黛再也不顾许多,她猛地推开那男人伸来的手,夺门而出,拼命地狂跑……

  “看报看报,《星岛日报》,香港影坛的最新消息,女演员凌燕一跃成为香港的电影皇后!”“快看,看女演员凌燕野史!”“看凌燕成名的前后!”“看凌燕女士是如何成为第十一届亚洲影展上的夺魁者!……”

  这里是香港岛的爱丁堡广场。时间已经是1964年。

  在一处繁华拥挤的闹市街口,你可以从这里望见中环路上那一幢幢高耸云天的巨厦:太古、希尔顿、恒季生等摩天大楼,宛若陡峭的山峰一般使人仰望不及。报贩们吆声如雷地挥动手里的报纸,声嘶力竭地向过往行人兜售。在巨厦林立,人群熙攘的街道上,疾步奔走着精神疲惫的林黛。

  自从林黛去美国留学归来,她又在香港的影坛上驰骋了一阵。之后她以《不了情》一片当选为第十届亚洲影展的最佳女主角。至此,林黛在短短几年的电影生涯中,已经连续四次荣获了亚洲影后的大奖。然而,命运多舛,在今年的第十一届亚影展上,林黛却没有获得提名。她从前的位置居然会被当年拼命争演女主角的小角色凌燕,出奇不意地抢去了“影后”的桂冠!这件事对所有了解凌燕的人都大吃一惊,对所有熟悉林黛人品、演技的圈内人又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可是,凌燕当上了“影后”确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

  在林黛的头上阴云四合,半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层层阴云之下,太古、国际、恒季生等巨型摩天大厦,犹如一座座摇摇欲倒的山峦群峰,板着阴冷无情的面孔,俯视着在行人道上疾走的林黛!平日那些如蝗虫般围上来请求她签名的影迷们,今日不知缘何不见了踪影!

  “这是真的?”在林黛的眼前又闪现出刚才在丽都大酒店那异常隆重的祝酒场面。

  杯盏交错,觥筹闪亮。林黛记得在宴会厅的一隅,忽然传来一阵阿谀之声。林黛透过参差的身影望见了女明星凌燕的影子,她正被制片人金伯勋和一群记者们团团包围着。凌燕浑身喜气,面对着数不清的向她举起的杯盏,有些应接不暇了。林黛非常理解凌燕现在的处境,看见不胜酒力的凌燕已经有些面现红晕了。

  被记者们冷落在一旁的林黛,既为凌燕由衷地高兴,也为她担心。林黛准备走上前去,想借敬酒的机会,代这位涉世不深的小演员喝几杯,以这种办法来为凌燕解围。

  凌燕的眼睛里含着同情与怜悯,她见林黛来向她敬酒,心里很有些不安。她急忙分开了众人,快步地向她的大姐辈走过去。可是就在这时,一只手拦住了凌燕,她看见了一双忌恨而冷酷的眼睛,他就是金伯勋。林黛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在这一刹那,她看见有无数憎恶的眼睛在盯住她。一股寒流袭向她,她一哆嗦,酒杯砰然一声,在地板上跌得粉碎。她痛苦地悲泣了一声,捂住脸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大厅……

  一阵闪雷在空中滚过,大雨滂沱。林黛慌慌张张地跑到路边,喊来了一辆出租“的士”,她刚坐进车里,出租“的士”就飞也似地冲进雨幕中去了。

  林黛拢了拢被雨水淋浇得湿漉漉的头发,伸手从精致的小挎包里翻来找去,终于找到了上午从邮局收到的一封挂号信。那是柳絮在临死以前寄给林黛的。在林黛收到这份遗书之前,香港的报纸上已经公开地刊登了柳絮上吊自杀的社会新闻。柳絮的死很可怕,她是穿着一套红色的衣服上吊的。李翰祥导演在闻听到柳絮穿红衣服上吊自杀的消息后,无限悲愤地对林黛说:“这里面还真有点‘邪’的,如果不邪的话,柳絮就不会在临死以前,特别改换一件大红的衣裳了。穿着红衣服上吊,人人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那是要报仇啊,要和仇人索命啊!至于报什么‘仇’,仇人又是谁,可就非局外人所知了。”

  林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为有貌有才的柳絮悬梁自杀心肝欲碎!她时常到各处去打探有关柳絮上吊自杀的内幕,然而并没有得到什么比报纸上披露得更多的内容。李翰祥说:“据说柳絮死后,不仅脖子前面有绳子的痕迹,连脖于后面也有个深深的印子。为了这条脑后绳痕,还劳动警方调查了好一阵,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还颇费了一番研究,大概柳絮唯恐吊之不死,脚一踢板凳,马上就昏迷不醒了。等觉得难受,想伸手去拉绳子,可就比登天还难了,因为绳子在脖子上一勒,手就是想举也举不起来了!……”

  林黛只能为红颜薄命的柳絮凄然垂泪了!

  她坐在飞驰的“的士”里,在读柳絮临上吊以前写给她的遗书:

    林黛:

    我要告诉你一件不幸的事!我已经残废了,你是知道的,“莎莎舞

  厅”是个什么地方!每天以强颜欢笑来换一口饭吃。人一到这个地步,

  活着还有什么滋味?有一天夜里,我决定冒死跑出去,准备另寻一条生

  路。可是我还没有跑出“红灯区”,就让人发现了。几个男人把我押回

  来,将我一顿毒打!……后来我就残废了,一条腿被打断。现在,我觉

  得活在世上没有什么意义了!

  在柳絮签名的下方,写着一行十分陌生的地址。

  林黛付了车费,步下“的士”。雨越下越大,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两旁都是低矮破陋的小房舍。她在泥泞里跋涉着,按照柳絮所留下来的地址,林黛敲开了一扇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里面探出一个白发蓬乱的老人头来,林黛从他那多皱苍老的面庞上很难与当年姿色魅人的女明星柳絮联系在一起。老人惊愕地呆望着俊美淡雅的林黛,问:“你……小姐,找哪一个?……”

  “老伯,这里是柳絮的家吗?”林黛随那弓腰驼背的龙钟老人走进了他那阴暗潮湿的房屋,她知道柳絮的老父柳书唐如今也已经失业了。她从房内那呛人的潮霉气味与破烂不堪的家具上,感受到柳书唐老人晚年的凄凉与艰辛。

  墙上挂有一幅放大了的柳絮照片。那是她刚来香港不久所拍下的照片,林黛感到那时的柳絮真是姿色秀丽,妩媚可爱。因为那时正是柳絮在香港影坛上最为走红的年月。林黛似乎陷入了往事的追忆中。她想到柳絮主演电影《玫瑰我爱你》时的大红大紫!然而现在她却穿着大红的衣裳悬梁自尽了!林黛想到这里,泪珠滚滚而下。她急忙将厚厚一沓钞票放在柳絮的遗像前,然后她推开房门,冲进了稠密的雨帘……

  “小姐,小姐!”柳书店在后边大叫。跑进乱箭似的疾雨中的林黛根本不会想到,此时在她身后喊她的苦命老人柳书店,就在女儿死后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也因为生活的窘迫无计而自杀了!……

  满目野草萋萋。

  李翰祥漫无目标地祥倘在一片蒿草丛生的墓地里。浅水湾对于大导演李翰祥来说自然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因为他自从50年代初期开始从事电影导演这一职业以后,拍片的合同签了一个又一个。有时李翰祥甚至在两个摄影棚里同时开拍两部影片,几乎不分昼夜地奔忙在几个外景地。他如果不是因为生病,不是因为在美国做了一次大的心脏手术,那么,他决不会有如此闲暇的休息时间,当然也就更不会在细雨霏霏的春日,独自漫游在浅水湾附近的坟地!

  雨果。

  阴云密布的苍穹上渐渐绽露出一抹云隙,惨淡的阳光偶尔斜射下来,映亮了李翰祥那张严峻的黧黑脸膛。蓦然,他那双黯淡的大眼睛豁然一亮,因为李翰祥终于在古墓荒坟中看见了一方石碑!

  石碑的正面上偻刻着中英两种文字:

  LINDA CHING YUET YUE

    林黛    程月如

      之墓

  终于找到了,李翰祥如释重负般地长吁出一口气来。他仔细看了水泥坟墓,又去看那石碑的背面所镌刻的文字。碑文斑驳,依稀可辨如下文字:

    “林黛,原名程月如。1934年12月26日生于广西南宁。1964年7月17日

  卒于香港,时年三十岁……林黛曾经连续荣获亚洲电影最佳女主角奖,这

  不仅为中国电影史上空前所未有,亦为世界影坛所罕见。……”

  李翰祥凝望着林黛的墓碑,自言自语地说道:“林黛确实是一位有才华的影星。亚洲影展由1954年5月8日至8月20日在日本东京初次举行至今,已经足足的二十六届了。能够蝉联亚洲最佳女主角金禾奖的,只有林黛一人而已。以后又在第八届、第九届获得亚洲影后的荣衔,在前后不到几年的时间里能四度获此奖,实在不是简单的事。她第一次获此奖是岳枫导演的《金莲花》,第二次是我导演的《貂婵》,第三次是陶秦导演的《千娇百媚》,第四次也是陶秦导演的《不了情》。唉唉,了不起,你林黛在故世之后仍能在第十三届亚洲影展获特别纪念奖,可见影展评委会的委员们,对你林黛是多么样的偏爱了!虽然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但是对于林黛来说,你的确是死得太早了一点。以你的温和、厚道的性格看来,的确不应该如此寿夭的!唉……”

  李翰祥从林黛之死又想到年轻女影星凌燕的淬然变疯!

  那是1964年7月的一个深夜。

  香港酷热难熬。

  子夜时分,凌燕忽然醒了。

  “老狗!”她恨恨地骂道。她全身赤裸着,受到了野兽凶残的蹂躏。一股发咸的液体流进了口腔,她感到那滋味是苦涩的,热辣辣的。她强忍着吞咽了回去,慌乱地在黑暗中寻找着自己的内衣外套。她手忙脚乱地将衣服穿好,呆怔怔地坐在榻上,一动也不动,俨然一个木乃伊!

  头上的楼板在微微颤动。隐隐地传来一阵阵打击乐的舞曲,缠绵诽恻的凌燕忽地想起来了,那是金伯勋在入夜时为她精心安排的一场家庭舞会到现在还没有散。他要为拿了大奖的凌燕大张旗鼓地庆贺一番,来个狂欢之夜!金伯勋郑重其事地对凌燕说:“像你这样小小的年纪,就拿了大奖,简直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大事!”那时,凌燕的心里真的充满了真诚的感激。没有大制片人金伯勋上上下下的鼎力支持,又怎么会有她今日的辉煌?虽然这些年来她在香港电影界苦苦挣扎,企图上银幕却每每失败,除了她凌燕本身不具备上片的条件外,握有实权的制片人金伯勋从中掣肘也是原因之一。后来凌燕决计向金伯勋妥协,金伯勋也正在盼着这一天,他拍胸对凌燕说道:“放心,小角色,我一定可以将你捧红!”可是令凌燕非常痛心的是,道貌岸然的制片人金伯勋竟然是一个地道的伪君子!他在她获奖归来的当天就做下了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来。

  “妈姆,我的一生毁掉了!”凌燕在心里哭,她双手捂住面颊,一任泪水无声地流淌。她的记忆一片混乱,像电影的叠印镜头,令人眼花缭乱。

  金伯勋关切地向她邀舞。婆娑的舞步、扭动的臀部、耸动的乳峰。金伯勋的眼睛里闪射着邪恶的欲火,贪婪地盯视着她的粉腮,盯得她躲闪不及。在震耳欲聋的探戈舞曲中,金伯勋挽着她的手臂下楼,推开了一道又一道房门。他和她出现在一间陈设考究的房间里,她被他引到餐桌边,多么丰盛的夜宵啊!美酒,在她面前那只透明的高脚杯里泛起了白沫,一饮而尽,一杯又一盏!头晕目眩。她闭上了双眼,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她感到一双有力的胳膊将她搂紧了,放下去,她浑身软绵绵的,仿佛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啊!……”凌燕从痛楚中醒来了。两只手狠狠地撕拧着自己的胸脸,她扇打耳光,却感觉不到疼痛。她感到这样发泄内心的积愤有一种惬意之感,突然,她霍地跳起来扑向门口。

  但是她又迟疑了,手从门栓上缩了回来。因为她听到外间有人在悄悄地说话,透过敞开的门缝,凌燕看见两个幽灵般的鬼影将头凑到一处,一个是广告商人黄伟,另一个是金伯勋。两人正在喝酒密谈。只听金伯勋说:“前几年她大红大紫,我看着心里又气又恨,真搞不清她林黛为什么有那样大的魅力,能蝉联影后!现在她失势了,跌了下来,我很开心。我们应该趁她失去影后位置的时候报复她一下,可是我却苦于没有能搞臭林黛的材料!”

  黄伟说:“金先生,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女人怕什么,就怕桃色艳闻!……”

  金伯勋为难地皱皱眉说:“可是林黛很正派。尽管有那么多男人追她,林黛却是严肃得很,规矩得很。拿什么绯闻去臭她呢?”

  黄伟冷笑说:“你是制片人,不懂得任何绯闻全是可以无中生有的吗?只要你需要某种轰动效应,我这个广告商都可以为你制造出来的……”

  两人谈得正投机,门外忽然走进经理朱旭华。金伯勋见了他急忙收住话,说:“总经理,您怎么不跳舞?”朱旭华狐疑地看着金伯勋说:“凌燕怎么不见了?她是今夜酒会上的主角,没有她不行。你们俩躲在这里计算什么?怕是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金伯勋和黄伟都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彼此尴尬地面面相觑。朱旭华正色地指着金、黄两人说:“我要奉劝两位,千万不可以打凌燕小姐的主意。在香港这种地方是难得出她这样的人才。我们应该对凌燕全力扶持,让她趁年纪轻多多拍片,将她推上影后的宝座!……”

  金伯勋这才轻松地吐了口气,说:“对对!凌小姐我们当然要大力扶持的,只是那个林黛令人恼恨。现在她因为受到了精神上的打击,又忙着请律师为她立什么遗嘱呢!……”

  朱旭华听了有些担忧地问:“该不是又要发生前次那样令人不安的服毒事件吧?……”

  金伯勋不屑地狠唾一口说:“不会,前次她服毒,也不过是她欺骗舆论所惯用的一种手段而已。大不了又是一场虚惊!怕什么,我不相信林黛真有自杀的勇气!……”

  电视屏幕上突然间出现了黑字。

  “这是怎么回事?”朱旭华吃惊地张大了嘴。金伯勋和黄伟也面面相觑。

  哀乐。一位女播音员在哭诉:“1964年7月17日中午,连续四次获得亚洲影展大奖、香港最著名的电影演员林黛女士,因服毒自杀,不幸与世长辞!……”

  仿佛突然间投进了一枚炸弹!客厅里顿时一片死寂。朱旭华睁大了惊恐的眼睛,金伯勋和黄伟在震惊中面面相觑。他们谁也没有料想到从前大红大紫、如日中天的女影星林黛,会在所有人都不注意她的时候淬然地以服毒的形式匆促地离开了人间!

  屏幕上出现了林黛静卧长眠的遗体。她秀丽的颜容宛如生前,娴静、庄重而安详。只是嘴角微张未合,好似还有说不尽的话没有吐出来……

  “啊——啊——!”蓦然间,里面的房门被人撞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惊慌万状地冲出门来。她两只眼睛瞪大瞪圆,惊骇地望着电视荧屏上林黛的遗容,口中歇斯底里般地叫道:“毁了!啊,毁了!……”

  “凌小姐!……”朱旭华被这个突然闯出门来的疯姑娘吓呆了,他好一阵子才认出她就是今夜舞会的主角凌燕小姐!

  “凌小姐,你……怎么了?”黄伟一时还没有认清凌燕的真面目,更不知她到底因为何事大哭大叫。

  “站住!你给我站住!”金伯勋像一条发了疯的恶狗一样跳起来,伸手去抓她。

  “毁了,全毁了!”凌燕一把推开他,飞快地朝门外跑去。金伯勋扑上去,凌燕哭叫一声,躲到那精致茶几的后面。她忽然发现了什么,将一只闪亮的金奖杯抱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声狂笑。见金伯勋向她扑过来,凌燕猛将奖杯高高地举起来,向他头上砸去。金伯勋闪开身子,奖杯砰然一声在地板上摔得粉碎。随即,她转身跑去,“咯咯咯”的狂笑声朝楼下飘去……

  啊,天哪!

  林黛服毒自杀。

  柳絮悬梁自尽。

  凌燕猝然变疯……

  云绽天开。苍穹上的乌黑云朵渐渐扩散开去,香港浅水湾变得明亮起来。

  李翰祥挥了挥手,他似乎想赶去那令人压抑的往事。林黛死时李翰祥正在台湾拍片,他回到香港以后,从电影圈内听了许多关于林黛死亡原因的传说。因为有关的说法很多,所以李翰祥在若干年后也很难理出一个头绪来。事业上的不顺遂当然是一个致死的原因,李翰祥很赞同林黛女士的生身父亲、著名爱国人士程思远先生对女儿死因的看法。程思远说:“最主要的是她精神生活的空虚。她后来在电影圈里所接触到的一切,都不会对个人的修养有多大帮助,一受感触,易走极端……”

  当然,李翰祥还听到其他的议论。一曰:玄师为林黛算命占卜,致使林黛信以为真,误为天数已到,才服下了药;另一曰:她与丈夫龙绳勋因家务事发生争吵,一气之下,方才出此下策的。

  李翰祥回港后有机会见到林黛死前写下的两份遗嘱。都是写给丈夫龙绳勋的。

  其一:

    SHING:把我火化了,骨灰丢到海里去,我在胡博士处立了遗书,本

  来约好明日去签字的,但我已无法等了。在我死后,我把我所有一切的财

  产给我的儿子龙宗翰。并托公子为龙宗翰的保护人,在宗翰二十一岁以前,

  他父亲有权为他管理一切财产。宗翰二十一岁成年后,请把财产交还他。

         LINDA CHING YUET YUE

           林黛  程月如

  其二:

    SHING:万一你真的想救我的话,请千万不要送我到公

  家医院去。因为那样全香港的报纸都会当笑话一样地刊登了!

  只能找一个私人医生,谢谢你。

                      LINDA

    P.S.请每个月给母亲$一千五百元,儿子你一定会对他很好的,我

  很放心。

  李翰祥和所有香港电影界的同仁们,都对一代名影星林黛的英年早逝而深感悲哀。对于各界众说纷纭的猜测,在沸沸扬扬一阵子过后,香港警方做出了权威性的结论。在公开发表的报告中称:林黛女士之死并非他杀。林黛死亡时间约为当日上午(1964年7月17日)七时至九时半之间。陪审员以多数裁定死者因为服食过量的巴比妥引起意外死亡。……

  惨淡的阳光投映在林黛的坟墓上。李翰祥俯身一看,只见林黛坟前的青石阶上,不知什么人在他来到浅水湾墓地以前,已经先他一步将一束新鲜艳丽的康乃馨,放在了墓碑前的青石阶上。

  “唉,林黛红颜薄命,但是她在生前死后都赢得了许多观众的信任!”李翰祥望着那束不知什么人冒雨送到林黛墓前的康乃馨鲜花,在内心里说道:“林黛已经死去十多年了,可是现在还有不相识的观众来给她献花!这说明她在观众的心中是有很坚实的地位的……”

  李翰祥默默地向林黛墓鞠了一躬。这时,天穹上的乌云已经散尽了,春日露出了笑脸。









大导演李翰祥--第六章 紧锣密鼓开《茶馆》






第六章 紧锣密鼓开《茶馆》

    十分欢迎李翰祥先生回内地来拍片,但是……

    李翰祥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将那条小街认真地打量了许久,语气肯

  定地说:“看来,我们的《茶馆》开张有望啦!”

  “诚寿,这里原来就是晚清八旗的练兵场啊。是清朝光绪二十九年,也就是1903年才辟为市场的!”李翰祥的颈上悬挂着一只相机,他和正在筹备香港新昆仑公司的苏诚寿,在北京东风市场门前走下轿车,然后混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走进了位于北京王府井北头的东风市场。

  这是1980年的初夏。北京繁花似锦,春意盎然。对于在美国洛杉矶进行了一次心脏大手术的香港著名导演李翰祥来说,在距第一次来北京刚刚半年的时间就再次飞到这座多年来令他魂牵梦绕的古都北京,实在是一件最高兴的事情。所以,李翰祥这次来京以后,邀请苏诚寿经理和他一起,去寻找往昔的旧梦。以补偿一年前来北京时因时间紧迫未能去过一些地方的遗憾。其中包括令李翰祥少年及青年时代最为神往的几个地方,王府井的东风市场便是其中之一。

  “你不要小看这个市场的建立,在当时慈禧太后专权时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当时西太后刚与外国人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她从西安返回北京以后,为了找络百姓就不得不实施新政。这个市场就是西太后新政的产物。”李翰祥在人流中寻觅着四十年前他所熟悉的东风市场旧迹,然而斗转星移,当年的许多老字号大多已经不见了。李翰祥终究是位精通明、清两代历史的大学问家,他以老北京的口吻悄声地对追随在身边的苏诚寿说:“因为这座市场在皇城的东安门不远,故而西太后将它命名为东安市场!……”

  “李先生,你果然对清代历史颇有研究呀!”苏诚寿紧紧地尾随着李翰祥,沿着行人拥挤的市场前道,朝深处走去。李翰祥左环右顾,只见往日那些低矮破陋的店铺、商号都已倏然不见,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座新建的楼宇。李翰祥对苏诚寿指指点点说:“这里原来是美利华鞋店,它经营全国各地鞋局制作的鞋子,从千层底到女式新皮鞋,货样俱全。三四十年代很有名,可惜现在变成了新式的百货楼!喏,那里是华兴蔚绸布店旧址;那里是文信成服装店;那里是亚美利首饰店;那是有名的稻香村南味店。唉,真是世事沧桑,这些旧店都不见喽!……”李翰祥正在东张西望,忽然,苏诚寿大声地叫道:“李先生,‘东来顺’!你不是老在说北京的‘东来顺’吗?这店铺还在呀!……”

  “哦?‘东来顺’?!”李翰祥顺着苏诚寿经理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人头攒动中果然有一方黑底金字的牌匾,上面鎏金镂刻“东来顺饭庄”五个熠熠大字。李翰祥的双眼豁然一亮,仿佛一下子见到了阔别多年的亲人一般。他口中叫着“东来顺”的名字,手里紧紧地拉着苏诚寿,不顾一切地向那家有百年历史的饭庄走来。李翰祥如数家珍地说:“没有想到这座名噪京华的饭店还在!这是晚清时名厨丁德山在此开的店铺,最初他取店名为‘东来顺粥摊’,到民国时他又改为‘东来顺羊肉馆’,东来顺真正出名是因为丁德山的涮羊肉特别出奇!丁德山为使东来顺的羊肉成为京城上品,他远道去内蒙选买大尾巴绵羊,而且涮羊肉选料又格外精。只用羊的‘上脑’、‘三岔’和‘黄瓜条’三处,余者都另作它用。我听说丁德山为了学会切羊肉片的功夫,不惜到处拜师。当时前门外正阳楼饭店有位厨师的刀功很精,丁德山便情愿去正阳楼当帮工以求艺,后来他果然练好了一手精湛的刀功。他切出来的羊肉片放在瓷盘里,可以隔肉看到碟盘的花纹!……”

  “客来啰,请——!”服务员见李翰祥和苏诚寿两人进店,急忙热情相让。李翰祥仔细打量这有百年历史的东来顺饭店,虽然历经风雨沧桑,但仍然保持着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旧貌。店铺虽然很大,但因为来就餐的顾客如云而至,还是显得有些狭小。李翰祥和苏诚寿被让到临街的雅间里,精致的黑漆八仙桌上很快就摆上了一只黄铜火锅。女服务员麻利地布上韭花、腐乳、辣末、蒜泥等佐料。不久,将一大碟切得薄若纸片的羊肉端了上来,电火锅眨眼之间已将一锅香汤煮沸了。

  “李先生!”苏诚寿用筷箸挟起大片的羊肉,放进滚沸的火锅里,立时,雅间里便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他望着脸膛上绽笑的李翰祥说:“当年你在北京时可曾品尝过丁德山先生的涮羊肉?……”

  “不不,那时我还是个穷学生,再说我在北京时丁德山早已经不在了。”李翰祥香甜地喝着铜锅里的汤汁,摇摇头说:“我那时哪里有钱来品东来顺的火锅呢?那时我只能在东来顺的门前观望观望而已,是根本不敢进来品尝的!万没有想到三十年后我终于坐进东来顺,品尝起久违了的涮羊肉!……”

  苏诚寿说:“李先生第二次进北京真是个好兆头,如果顺利的话,或许你的《茶馆》不久就可以在北京正式开张了!……”

  李翰祥吃得满头大汗,说:“如果《茶馆》真的开拍,那也该感谢你苏经理从中玉成!……”

  李翰祥从美国洛杉矶做了心脏大手术,返回香港以后,他以术后宜安心静养为名,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谢绝了邵氏电影公司的片约。在李翰祥闭门谢客,潜心在他的住宅里研究有关将周恩来总理一生搬上银幕细节的时候,香港报界对他的报道一度沉寂下来。这与当初李翰祥从美归港时的情况大相径庭。那时港报均以大量的版面,报道李翰祥病愈后将在港大展宏图。可是,李翰祥的病渐渐地好起来,他的拍摄新影片的宏图并没有变成现实,这样一来,港报上的宣传渐渐降温了,人们也渐渐地淡忘了李翰祥。

  李翰祥在做什么?

  他一边在港研究周恩来的生平资料,一边不断地用电话与内地进行频繁的联系。他寄希望于早日实现自己回内地拍摄一部有影响的历史巨片的夙愿。眼前的情景,很使李翰祥回想起1963年——那一年的早春二月,李翰祥也像现在这样雄心勃勃,躲在他香港的小洋楼里紧锣密鼓地筹措着一个将要震动香港影人的非常举动。李翰祥那时也像今天一样,厌倦了邵氏公司拍摄影片的诸多清规戒律,厌倦了那些只求票房价值,不计艺术质量的商业片。李翰祥多次表示要允许他拍摄一些深刻的思想性与很高的艺术价值并存的优秀历史片,以求得能让这些精湛的作品永存于世。但是因为李翰祥作为电影艺术家的良好愿望,终究与作为企业家的邵氏公司经理有根本的不同,所以意见难免分歧。在这种情况下,李翰祥决计毅然离开与他有多年良好合作关系的邵氏公司,前往祖国的宝岛台湾去开创另一电影基地——“国联”电影公司!当年,李翰祥正是三十七岁的好年华,他雄心壮志,在香港电影圈内又具有相当的影响,所以李翰祥只登高一呼,便有大批编剧、摄影、美工、作曲和优秀的电影明星们,投奔到李翰祥的麾下。不久,李翰祥的“国联”公司果真在台北开张了。李翰祥是位学识渊博,能编能导能演的多面手和影坛上有名的“快手”。就在他的“国联”创办五年的时间里,李翰祥共拍出了二十多部电影。其中,他本人执导的影片就有《一毛钱》、《梁山伯与祝英台》、《七仙女》、《状元及第》和《冬暖》等等。其中《西施》一片,充分发挥了李翰祥擅用大场面的特点,将这部历史巨片拍得场面宏大,人物逼真动人。在台湾的“金马奖”评选中,《西施》一片同时获得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的双奖!

  李翰祥的“国联”在台湾初创时的辉煌,可惜并没有坚持始终。其失败的原因并非在于李翰祥本人没有艺术才华和主持这家“国联”的本领。而是因为李翰祥对电影艺术的追求过于至真至诚!出身于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的李翰祥,即使他改行当电影导演,并且已经成为了名噪港台的杰出大导演时,他也仍然改不了美术家的本来面目。在台湾创办“国联”公司期间,李翰祥为使他所执导的电影在布景上做到可以乱真,他就不惜金钱和工本,将每一场戏的每一台布景,都绘制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如此下去,大量的资金都投入到成本费中去了。李翰祥的“国联”后来虽然因为经济的桔据,而走向了倒闭。但是,任何影界人士都十分怀恋李翰祥当年筹组“国联”的大胆之举。因为,李翰祥的“国联”公司是对台湾大量民营影片公司的一个挑战和冲击,同时,李翰祥的“国联”以华语片来更新台语片功不可没。

  在1980年的春天伊始,手术痊愈的大导演李翰祥厉兵袜马,在偷偷地筹组一批有底蕴和实力的电影艺术家,以超越1963年“国联”入台的声势,准备来内地拍摄历史巨片。李翰祥梦寐以求着将国人与世界各国人民所敬爱的周恩来,以高大感人的艺术形象再现于银幕之上!

  然而,北京迟迟没做答复。

  李翰祥在香港焦盼的时候,他的好友、新昆仑影业公司的经理苏诚寿先生,在上海的锦江饭店,给胡耀邦同志写去了一封言语诚恳的信函。苏诚寿在倾述与转达了李翰祥一片热诚之心后,请求日理万机的胡耀邦同志能支持此事。

  不久,北京方面终于有了最新的消息。有关部门答复说:十分欢迎李翰祥先生到内地来拍片。但是,因为有关周恩来的电影已被国内某电影制片厂列人了拍摄计划,所以建议李翰祥先生能放弃上述选题,另选其他题材。如果李翰祥先生能够同意上述意见,他可以随时来北京面议拍片事宜,有关部门一定会对李翰祥的拍片给予大力支持。

  李翰祥于是再有北京之行。

  在上海的苏诚寿经理也作为李翰祥的合作者同飞北京。

  “苏经理,经过你和朋友们的一致努力,我李翰祥在有生之年能回到生我养我的北京,来拍摄一部历史影片的理想,看来已经有可能得以实现了!”李翰祥在雅座里品尝着由慕名已久的“东来顺”涮羊肉,从内心里感到十分惬意。他不时地用小匙将碟子里的香油、麻酱、虾油、韭花和腐乳等佐料,放进热汤翻滚的铜锅之内,贪婪地品尝着由虾仁、鸡丝、口蘑和葱白等特殊料品加工而成的香汤,因为天气太热,李翰祥不时地用帕子揩拭额前的汗水。他边吃涮羊肉边与苏诚寿探讨将要开始的新合作,李翰祥说:“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就是当我们放弃周恩来这个题材之后,还能在短时间内选取什么更为有利的题材呢?……”

  苏诚寿默然。因为他知道李翰祥此次从香港再次飞到北京,与有关方面商洽合作拍片的意向,在题材上有充分的选择余地。国内地大物博,历史人物浩如烟海,李翰祥选什么呢?许多朋友仍然主张以故宫三大殿为历史真实背景,同时也可以利用北京西郊清代的颐和园,以及距北平仅几百里的承德避暑山庄,来拍一部真山真水的清宫影片。当然,还有些电影界著名人士向李翰祥建议,在充分利用这些古老文化瑰宝拍摄故事影片的同时,又可以拍摄多集记录片,融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与历史风光于一炉,既可以在电影院放映,亦可在电视台上播映。李翰祥对于这种很有艺术胆识的建议确实动过心思,可是又因为他早已经在香港执导过《倾国倾城》、《瀛台泣血》、《乾隆与三姑娘》等清代宫廷片,所以对再来大陆重拍这类影片的建议踌躇不定。在这之前,李翰祥的老朋友、著名电影演员赵丹,在上海对他所执导的历史巨片《倾国倾城》进行了“内部观摩”以后,心有所动,所以辗转让人带话给在香港的李翰祥,希望他能有一天回内地来执导作家白桦所写的电影剧本《李白与杜甫》。当然,摆在李翰祥面前的好选题,好剧本比比皆是。李翰祥对这一切好剧本均有很强烈的创作欲,他恨不得一夜之间将这些好选题和好剧本统统搬上银幕。但是,他必须要在众多的好题材里,选出一部最适合于他执导,最适合于他进行艺术再创作的选题或剧本来!因为艺术风俗与做人品格都十分严肃的李翰祥,对回内地来拍摄电影的“第一部”倾注着极大的热情,他必须拍摄成上乘之品,来满足国内朋友们对他的期望!

  李翰祥饮了一口醇酒说:“是啊,我作梦也不会想到我1975年为邵氏公司所拍的《倾国倾城》,会在内地放映。以前我在北平艺专的同学来信告诉我,说《倾国倾城》在北京‘内部放映’的情况。起初我以为只是少数文艺界人士看过,最多也不过千把人而已。想不到朋友告诉我最少要有几十万人看过。至于说《倾国倾城》这部片子如何进入内地,或者由何处进入内地的,恐怕连邵氏兄弟有限公司的老兄弟和小兄弟们也没法搞清楚。”

  苏诚寿说:“这部片子在国内反映很强烈,听说有一位领导人看过你的《倾国倾城》后,对电影界人士说:你们看,人家李翰祥在香港没有故宫,反而拍出了宏伟的、几可乱真的宫殿影片,我们有故宫反而拍不出来!……”

  李翰祥说:“我当然很想利用故宫的真景再拍一部清朝的宫廷巨片,也像意大利拍的《马可·波罗》以及像美日所合拍的《大将军》那样,拍成宏大的巨片,当然如能拍成传世之作更好。对于我来说,拍古装历史片,能够拍到那些历史人物真的走过或住过的有关环境,在实景中再现历史人物,当然是一件最好的事情。譬如说慈禧太后何时何地被选秀女,何时何地被封为兰贵人,何时何地生载淳,又在何时何地被封为懿妃、懿贵妃、母后皇太后,一直封到慈禧皇太后的等等。何时虽然我无法捕捉,但也有历史档案可查;何地如今仍在嘛,拍摄起来就更具真实感。加上她生前用过的东西,喜好的饰物,以及她的陵寝和她被军阀孙殿英盗过的地下宫殿,这一切对我都有很大的兴趣。苏经理,拍历史古装片,如能有这样好的条件,当然是不容放弃的好机会,但北上拍片,又有些顾虑。所以,我也曾经把这类的题材,和在邵氏影城坐镇的邵逸夫先生谈过,怎奈他老人家对邵氏的制片大计,不是力不从心,就是有心无力。唉,原因是邵逸夫先生太过忙碌。像我所提的这类题材,当然不会为邵氏所动。所以这部清宫片的拍摄计划,也就只能石沉大海了!但我对拍慈禧的宫廷戏,还没有最后放弃打算!……”

  苏诚寿见李翰祥对究竟拍什么影片,仍然处于举棋不定的状态,所以以探询的口气问道:“事到如今,你必须尽快下定决心才行。究竟是拍《西太后》还是拍《茶馆》?是要由你来定夺的呀!……”

  “现在看来,当然要拍老舍先生的《茶馆》了!”李翰祥依然大口大口地吞着由粉丝和紫菜混合成的火锅汤汁,黧黑的脸膛上泛起了兴奋的红晕。他边用帕子拭汗边说道。李翰祥此次应邀前来首都北京以后,除与有关协作拍片的主管部门负责人进行接触外,也会见了文化部副部长兼电影局副局长丁峤、北京电影制片厂厂长汪洋。两位热情的电影界权威人士在与李翰祥的交谈中,都很赞许李翰祥能将著名艺术大师老舍的名剧《茶馆》搬上银幕的设想。

  李翰祥以充满深情的语气说:“我李翰祥是在北京成长的。我对古老的北京无疑怀有深厚的感情,我很喜欢老舍和老舍的作品。特别是他所创作的京味小说,我读起来更感到亲切。他笔下的祥子、祁家父子等等,都是我喜欢的人物。因此,在香港这么多年来,我老早就期盼着将老舍等大师的著作拍成气魄宏伟的巨片,留给后人。可是,这种想法在香港是很难行得通的。因为作为商人的电影公司老板对拍摄这种阳春白雪是毫无兴趣的。所以,许多年间我一直像一只被困的大鹏,有翅而难展啊!我也因为艺术上的追求不能得到完美的实现,深深地陷入苦恼之中。我不安于现状,不满足于已经执导的数十部电影,我祈求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在艺术上有一个新的突破!……”

  “很好,李翰祥先生,如果没有更合适的题材,你就先把《茶馆》开起来再说!”电影局副局长丁峤这样鼓励李翰祥说。

  李翰祥听了丁峤的话也十分高兴,他对拍老舍的《茶馆》更加充满了信心,他说:“我认真地研究了老舍的《茶馆》,我也真正地弄懂了这位已故艺术大师为什么将那么多人物放进一个小小的茶馆里去表现。正如老舍所说:‘茶馆是三教九流会面之处,可以多容纳各色人物。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这出戏虽只有三幕,可是写了五十年的变迁。在这些变迁里,没法子避开政治问题。可是,我不熟悉政治舞台上的高官大人,没法子正面描写他们的促进与促退。我也不十分懂政治。我只认识一些小人物。这些小人物是经常下茶馆的。那么,我要把他们集合到一个茶馆里,用他们生活上的变迁反映社会的变迁,不就侧面地透露出一些政治消息吗?’所以,我通过这次到北京来,才真正认识到老舍先生《茶馆》的真正内涵,这确是一部十分难得的伟大作品!坦率地说,我很想将它搬上银幕,拍成一部可以传世的精品!……”

  汪洋当时也在座,他当即就拍板定案,说道:“好,有李翰祥先生来执导老舍的名著,一定会是一部出类拔萃的影片。可以由我们北京电影制片厂来负责全部的拍摄经费!”

  铜火锅内香气氤氲。

  女服务员又进来为李翰祥、苏诚寿两人往桌上摆了佐料,添了香汤。李翰祥想到此次来京已就合作拍片的事达成协议,心里越加高兴。他说:“老舍是一位高产的京味小说作家,同时也是一位著名的话剧剧作家。来北京后我有机会翻阅了这位多产作家的大部分作品,特别是他生前所创作的几部话剧剧本:《龙须沟》、《茶馆》、《女店员》、《全家福》和《神拳》。虽然这些剧本都各有特色,真正有内涵的还应该是《茶馆》呀!所以,我很想再到首都剧场去看一次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的《茶馆》,如何?……”

  苏诚寿赞许地点点头,说:“李先生,你如果想看,我还可以陪你去看一次的。直到你真正地将老舍的《茶馆》吃透为止!……”

  李翰祥大口地吃着鲜嫩的羊肉片。

  一辆豪华型小轿车穿过人流熙攘的北京前门大栅栏。李翰祥和苏诚寿等人坐在车里,在李翰祥的眼前,风俗画般地闪现出大栅栏的绚烂街景。历经战火兵燹与百年巨变的大栅栏,依然保持着古色古香的风姿风采。古老的瑞蚨祥绸缎庄、六必居酱园、一品斋、聚顺和、步赢斋、长盛魁等老字号,在“文革”过后又恢复了它们从前的旧貌。只是大栅栏建起了许多新式的楼宇,使本来行人极多的大栅栏小街比从前变得更为拥挤了。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地摊、卖时装与鲜货的床子,货主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李翰祥将鼻梁上的一副麦克镜取下来,将头探到窗外去看那已经改变了模样的大栅栏,他连连地叹道:“这里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在这里是很难选一处街景来拍《茶馆》的!我们总应该将老舍先生在《茶馆》里所描述的北京风俗,在银幕上活灵活现才行。可是,我们已经在北平整整巡视了两天,大街小巷几乎全转了。只是还没有一处理想的外景地!……”

  苏诚寿也说:“是嘛,我们既要拍《茶馆》,电影终究与话剧不同。总不能又在摄影棚里再搭上一堂茶馆的布景吧!”

  李翰祥说:“在香港时我做梦都能见到古老的大栅栏,我以为它的变化不会太大的。因为这条古老的街道是北京的一个文明景观呀,在我读书的时候,大栅栏比现在还要繁华。正如明代学者张竹坡所著《京城五城坊巷胡同集》里所载,这大栅栏街其实有四条街。前门路西有廊房头条、廊房二条、廊房三条和廊房四条。当然,明代这里还不叫大栅栏,大栅栏的街名是清代乾隆时代才有的!……”

  苏诚寿说:“李先生不愧是老北京啊。难怪你一看了人艺演的《茶馆》,就像入了迷一般。你来北京的第二天晚上就去看了人艺所演的话剧《茶馆》,当时你一看就着了迷呀!连陪同你去观看的一些领导同志也被你爱此剧的执著精神感动了!……”

  李翰祥眼望着已经日新月异的北京大栅栏,他的脑际里又浮现出首都剧场那宽大的舞台。紫红色的帷幕徐徐地拉开了,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幅十分熟悉的场景——北京晚清时代的破陋茶馆的写意式布景。就在这绘制出的茶馆——裕泰大茶馆的布景上,李翰祥很快就找到了他少年时所熟捻的灶台、柜台以及作为道具的桌椅等物。李翰祥对这一切都感到非常亲切,三十年来在香港这个“东方明珠”,看惯了高耸云端的摩天大厦的他,早就想有一天归来再看一看那些儿时所司空见惯的旧古董。今夜总算如愿了!当大帷幕拉开不久,文坛大师老舍笔下那些性格各异的晚清人物,便一个个穿着马褂长袍之类的服饰,鱼贯地粉墨登场了。王利发、唐铁嘴、刘麻子、松二爷、黄胖子、唐顺子、康顺子、大傻杨、宋恩子、庞太监、秦仲义、常四爷等便一一亮相。这些剧中人的扮演者也均为李翰祥所熟知:于是之、郑榕、童超、蓝天野、胡宗温、英若诚等。舞台上堪称群星灿烂。

  老舍先生所写下的不朽之作,在这些著名表演艺术家的通力合作下,使《茶馆》熠熠生辉!

    王利发:说话请留点神!李三,再给这儿沏一碗来!

    松二爷:盖碗多少钱?我赔?外场人不做老娘们事!

    王利发:不忙,待会儿再算吧!

    刘麻子:您二位真早班儿!您试试这个,刚装来的,地道英国造,又

  细又纯!

    常四爷:唉!连鼻烟也得从外洋来,这得往外流多少银子啊!

    刘麻子:咱们大清国有的是金山银山,永远花不完!您坐着,我办点

  小事!说说吧,十两银子行不行,您说干脆的!我忙,没工夫专伺候您。

    康六:刘爷,十五岁的大姑娘,就值十两银子?

    刘麻子:卖到窑子去,也许多拿一两八钱的,可是您又不肯!

    康六:那是我的亲女儿,我能够……

    刘麻子:有女儿,你可养活不起,这怪谁呢?

  掌声雷动。舞台下攒动的人群都被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艺术家们精湛的表演所倾倒,包括李翰祥和苏诚寿在内的香港艺术界人士,也不能不为老舍笔下的人物所打动心扉!

  李翰祥依稀记得,那天夜里看完老舍的《茶馆》时,已是夜色深沉,但是他仍然沉浸在剧情之中。老舍的《茶馆》虽然仅仅写了三幕三场,可是这位已故大师却将北京几个朝代的历史人物,接连推上了舞台,使李翰祥在狭窄的舞台上窥见了一个偌大的世界。北京人的沧桑巨变展现于眼前。

  李翰祥余兴未尽地来到首都剧场的后台,与于是之、郑榕、英若诚、蓝天野、胡宗温等人艺的著名演员,就将《茶馆》这个精品如何搬上银幕一事,在灯下进行了热烈的座谈讨论。北京艺术家们的支持,使李翰祥下定了尽快将《茶馆》拍成电影的决心!为了能将《茶馆》拍活,拍出旧北京的风貌特色来,李翰祥决计亲自驱车祥倘北京街头,他希冀着能在翻天覆地发生巨变的崭新北京城内,能够寻觅到一两处可供电影拍摄的京城旧景观!然而,两人一连的奔波和忙碌,让随行人员们感到失望。因为北京确实旧貌换新颜了。

  就在李翰祥由新昆仑影业有限公司经理苏诚寿等人陪同,在北京城里寻觅《茶馆》外景地而未能如愿时,李翰祥第二次到首都剧场观看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所上演的三幕话剧《茶馆》。剧中的第二幕乃是距第一幕十余年后的民国时代,舞台上的布景更换了新的颜色,演员们也更换了新的衣饰,只是老舍笔下老北京人的语言风格没有改变,还是那样令李翰祥心驰神往:

    王利发:我永远忘不了您这点好处。

    巡警:可是为这点功劳,您不能另有份意思吗?

    王利发:对!您圣明,我糊涂!可是,您搜我吧。真是一个

  铜子儿也没有啦!您搜,您搜!

    巡警:我干不过您,明天见,明天还不定是风是雨呢!

    王利发:您慢走!他妈的,打仗,打仗,今天打,明天打,老

  打,打他妈的什么呢?

    唐铁嘴:正掌柜,我来给您道喜!

    王利发:哟!唐先生,我可不再白送茶喝!您混的不错呀,

  穿上绸子啦!

  哄笑声。接着台下是一片雷鸣般的掌声,李翰祥在海潮般的掌声中也与所有北京观众一样,被于是之所扮演的王利发——那惟妙惟肖的表演所打动了!

  “老舍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师。他的剧本不逊于小说。”李翰祥在第二次去首都剧场观看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的话剧《茶馆》以后,颇为感慨地对同行的人员说:“《茶馆》之所以是个话剧的精品,其原因正如老舍先生本人说的那样;人物多,年代长,不易找到个中心故事。他采用了四个办法来处理剧情。一是主要人物自壮到老,贯穿全剧。这样故事虽然有些松散,但是中心人物却有了着落;二是次要的人物父子相承,父子又都由同一个演员来扮演,这样会帮助故事的接续;三是老舍先生设法在剧中让每个角色都说他自己的故事,可又都与时代发生关系。这么一来,厨子就像厨子,说书的就像说书的。因为他们说的是自己的事情。有的人物虽然仅仅说了三五句话,可是却交代了他们的命运。这就是老舍作为艺术大师的精致之处啊!……”

  苏诚寿问:“你说的第四个特点是什么?”

  李翰祥沉吟片刻,说:“老舍先生在《茶馆》里所表现的第四个特点,就是他对次要人物的处理,就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毫不客气,也不拖泥带水。老舍虽然没有当过导演,但是他显然也懂导演艺术的,因为剧中人物这么多,如果每个人都在台子上讲起没完,又如何得了呀!所以,我从内心里喜欢《茶馆》,也有信心将老舍的《茶馆》搬上银幕去!现在的问题是搭布景不如自然景,我不相信在北京找不到一条可以反映民国风貌的街道来!”……

  小轿车从前门驶出,沿着通往天桥方向的柏油路驶来。对老北京十分熟捻的导演李翰祥,知道前门到天桥的路程很近。所以车刚开出前门不久,他就透过车窗左顾右盼地寻找当年天桥热闹繁华的影子。李翰祥的脑际在刹那间似乎又出现了40年代的北京天桥街景:游人如蚁,万头攒动。在偌大的北京天桥,俨如卖艺人的天下。这里是天下杂耍的世界,诸如说评书、唱鼓词、说相声、演双簧、变戏法、拉洋片、演驴皮影、打把式、看西洋景、唱单弦、举石砘、摔跤、打弹弓的,样样都有。在李翰祥少年的记忆中,天桥也是卖各种京城风味食品最集中的场所,凡是北京风味的小吃,天桥几乎百样俱全,应有尽有:什么碗坨、凉粉、五花糕、小窝头;什么煎饼果子、豆汁、烧麦、饣合饣各、神面、羊肝羊肚;什么炸铁雀、炉煮鸡等等,真是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可是,出现在李翰祥眼前的是80年代初的北京天桥,这里的面貌早已今非昔比。新式的楼房一幢幢拔地而起,古老的天桥已经不见了。

  “啊呀,天桥几乎找不到了。”李翰祥不无惊诧地对身边的苏诚寿和几位随行者说:“在我的记忆里,天桥在前门外,永定门里。当然前门又叫正阳门,在它前边不远的地方有座箭楼,老年间正阳门与箭楼之间还有一座瓮城。瓮城外边有一座五牌楼,我在北平念书的时候瓮城虽然拆了,那座五牌楼还巍然耸立,看起来壮观得很!”

  苏诚寿频频点头,也在透过车窗浏览着天桥一带的街景。他问道:“李先生的记忆真好,事隔这么多年对街景还记忆犹新!……”

  李翰祥兴致盎然,说:“我当然不会忘记北京嘛!我到现在还记着天桥的前面就是一个电车总站,当时我们家就住在西城新街口前座椅围二号。由我们家路口的车站,上红牌一路车,就可以直达天桥呀!哈哈,所以我年轻的时候是时常到天桥来溜达的。”他见车里的几位随行人员都听得挺感兴趣,李翰祥越加绘声绘色地说道:“前几年看两位粤籍的同行,拍了张恨水先生的《啼笑姻缘》,我当时见了还真有些啼笑皆非之感呢!为什么?也难怪,他们都是从来没有到过北京的人,只能从别人写的书上去揣摩天桥是个什么样子。他们当然无法知道沈凤喜唱大鼓的先农坛在哪儿。总之还算好,没有把天桥拍成人行道上的过街天桥就已经很好了。哈!……”

  车上所有的人都哄笑了起来。

  小轿车在天桥旧址前煞住了。

  “我所说的天桥大概就在这一带,因为这里可以看到天坛嘛!”李翰祥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以手遮挡射过来的刺目的阳光,很快,他就将从前热闹非凡的天桥地区用手划了一个偌大的圆。如今这里已经是繁华的商业区,一幢幢崭新的建筑取代了数十年前那片乱七八糟的低矮屋舍。李翰祥说起话来总要旁征博引,因为他胸中对北京的学问积累得委实太多大杂,所以触景生情,一些历史知识会很自然地从他的口中流出来:“为什么这个地方叫天桥呢?明清两朝的皇帝每年都要从紫禁城出来,到天坛的祈年殿去祭天,同时也要到先农坛去祀神。所以由前门到永定门是条非常洁净整齐的青石板路,大道的中央有三座四栏汉白玉的高身拱桥,就是当年所说的天桥了。因为过了桥就是天坛嘛,所以桥这边算人间,桥那边就算天堂。加上它又是天子祭天的必经之路,所以就叫天桥。当然,你们干万听好,北京的天桥决不同于香港的人行路天桥,这里的天桥是一种写意性质的天桥,它有很深的内涵!”

  “哦,原来如此!”苏诚寿及随员们听了李翰祥一番语意深刻的话,都像饮了甘醇一般,也如观看李翰祥所执导的电影那样,仿佛是一种艺术上的享受。

  “天桥给我的印象之深是不言而喻的,这么多年我在港台奔走,所见的景致很多,可是哪里也比不上北京的天桥啊!”李翰祥在前引路,苏诚寿等人紧紧地随着他沿着从前有“杂巴地”之称的天桥地域漫步走来。李翰祥迎着灿烂的阳光,边走边说:“在明朝的永乐年间,天桥的两边有穷汉市、日昃市。桥的南边原来是一片碧蓝碧蓝的河塘。那河塘里是养着莲花的,到了春夏两季莲花盛开,这个地方是非常好看的。这条河塘直流到先农坛和天坛的坛根儿,才开了一条沟,可以从那里直通三里河!……”

  众人都伫立在柏油路边,默默地顺着李翰祥导演所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是一片鳞次栉比的崭新楼宇,谁也无法想象若干年前那里曾有一泓碧蓝澄澈的河水,潺潺流动的河塘里一丛丛夏日的碧莲在灿烂的阳光下摇曳生姿。李翰祥作为对古都北京有着深厚情感的游子,他以电影导演与历史学者的双重身份向随同他选景的人员继续娓娓说道:“左边是三转桥和南湾桥。以前北京人把这里叫作南河塘,北河塘。塘旁还有亭子,塘里有画舫和游船。到光绪三十二年的时候,因为这里的交通不便,所以就把高桥拆掉了,变成了一座矮桥。也就像北海公园外的那座金鳌玉蟒桥一样,为了交通的方便,后人还是将那座汉白玉拱桥给拆掉了,改换了一座宽大的水泥桥。据我所知,那条池塘上面的矮桥,在1934年的时候也因为交通的不方便,在扩拓正阳门大街的马路时,给拆掉了!那时我刚刚八岁,所以我连塘上的那座矮桥也没有走过。这是一件想起来就觉得难过的憾事。如果没有这些历史的变迁,北京总保持着古老的模样该有多好!当然,这是决不可能办到的事!……”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他们仿佛随着李翰祥的话又进入了那个难忘的过去。老北京无疑对人们有一种极大的魅力,特别是对年轻的人。

  李翰祥的黧黑脸膛上布满了凝思。他那双被遮在眼镜背后的深邃眼睛里闪烁着对老北京的无限深情,这也是他不怕千难万险也要回到北京来拍电影的真正原因。李翰祥庄重地侧过脸来,面向众人说:“我很喜欢北京的天桥。元代就有人作过一首《天桥词》。那词中说天桥这儿在元代的时候,是妓舫游河的必经之路。在康熙年间内城东华门一带的灯市,曾经一度移到天桥。到了满清的道光和咸丰年间,由于天坛和先农坛一带不必纳地租,所以大批的小贩都来天桥一带摆地摊,这样一来,天桥才成了后来那样热闹无比的地方。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到天桥来集会。天桥最热闹的时候,不但有茶馆,鸟市和说书、杂耍等卖艺的摊子,而且连野台子戏也摆到这里来唱。嗬,那时的天桥好热闹啊!”

  小轿车又在柏油路上奔驰起来。

  “看了两次《茶馆》,我还要第三次去看北京人艺所演的《茶馆》,因为每一次看都有新的启示。”李翰祥坐在汽车里,将他纵谈天桥的悠远话题忽然转到了他此次最关心的《茶馆》上来,他对苏诚寿等人说:“我作为北京人是很喜欢老舍的《茶馆》的。那是因为我感到老舍先生在《茶馆》这出戏中所揭示的主题是深刻的,概括起来就是:‘爱国’两字!老舍的独道之处就在于不直奔主题,他将自己的爱国主题不是很直露地说出来,而是通过一个个人物的命运让观众默默地品味与体察出来。这就是老舍作品超人的艺术魅力所在,也是我喜欢《茶馆》的原因!……”李翰祥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突然,他大声地叫了一声:“停车!快停车!……”

  车里所有的人都惊愕地怔住了,猜不到李翰祥正兴致勃勃地说着话,为什么突然间喊停车。

  司机忙将轿车嘎然煞住。

  苏诚寿看见李翰祥全神贯住地盯住车窗外,只见前方出现了一条古色古香的街道。那是时至今日依然保留着老北京旧貌的街道,一座又一座的古典式四合院,电线杆,路旁的杨柳树和间或出现的店铺门脸。总之,这里的街景没有太大的改变。

  “好好!这个地方实在是太理想了!”李翰祥忽然变得兴奋起来,那几日来在偌大的北京城里寻觅不到的外景区,今天居然无意间在鼓楼和钟楼中间的一段区域里遇到了。李翰祥高兴地邀请苏诚寿等随行人员走下汽车,他远远地打量着这条古老的街道,越看越觉得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情不自禁地朗声大笑了起来,说:“苏经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在北京的大街上往返多次,大街小巷几乎无处不去,可是都没有找到这样具有北京旧时代模样的街道。谁知道在我本来对选景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它居然自己跳进你的视野中来了!……”

  苏诚寿等人也高兴起来。因为这条小街确实很具有古老北京的街道特色,而且虽然历经兵烫沧桑的洗礼,街道两旁的北京民居却依然保存得十分完好。

  李翰祥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将那条小街认真地打量了许久,语气肯定地说道:“看来,我们的《茶馆》开张有望啦!因为这条街道为我们拍摄《茶馆》提供了一条难能可贵的街景,这无疑会比我们在摄影棚内搭景强上百倍。因为它不仅可以节省开支,更重要的是给予观众难得的真实感!只要我们稍稍做些加工,那么清末民初的模样便活灵活现地出来了!……”









大导演李翰祥--第七章 与邵逸夫分手吗






第七章 与邵逸夫分手吗

    瘦削温和,精明干练的影界巨商邵逸夫紧握他的手:“你就是大名鼎

  鼎的李翰祥吗?”

    他把一个猜不透的谜留给了忧心忡忡的邵逸夫。

  香港。清水湾。

  李翰祥乘坐着一辆奔驰牌豪华型小轿车缓缓地驶进了邵氏电影城的大门。李翰祥在北京的采景工作一结束,他就很迅速地飞回了香港。他在进入炎热的夏季之前,必须对是否能到北京去开拍老舍先生的大作《茶馆》最后定夺。

  对于李翰祥来说,老舍的《茶馆》已经使他难以忘怀,就在他临从北京飞回香港以前,他还是拨冗到首都剧场又一次观赏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著名表演艺术家于是之、英若诚、童超、胡宗温、蓝天野等人所演的《茶馆》。特别是第三幕留给李翰祥的印象更为深刻,因为这一场是写抗日战争胜利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北平,那个时期李翰祥也恰好就在北平就读于著名画家徐悲鸿所主持的艺术专科学校。所以,李翰祥对那个时期的裕泰大茶馆是比较熟悉的。所以他看剧听对白尤为感到亲切。于是之所扮演的王利发作为《茶馆》一剧的贯穿人物,他在第三场的表演也是更为精采。他的对白京味十足,李翰祥听来也十分过瘾。

    王利发:哪儿不一样呢?秦二爷,常四爷,我跟你们不一样,二爷财

  大业大心胸大,树大可就招风啊!四爷你,一辈子不服软,敢作敢当,专

  打抱不平。我呢,做了一辈子顺民,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揖。我只盼着

  呀,孩子们有出息,冻不着,饿不着,没灾没病!可是,日本人在这儿,

  二栓子逃跑啦,老婆想儿子想死啦!好容易,日本人走啦,该缓一口气了

  吧!谁知道,哈哈,哈哈,哈哈!

  于是之自不必说。蓝天野扮演的秦仲义京腔念白也很有味。李翰祥十分钟情于老舍的名剧,也满意北京人艺那些技艺精湛的著名演员,当然也更期盼回到他自己生活过的北京,用那些颇有特色的京城实景去拍摄这部巨著。

  但是,李翰祥作为著名的电影导演,他在反复研究了老舍的剧本与观看了北京人艺所上演的名剧《茶馆》以后,也对该剧所存在的一些不适合于银幕上表现的问题,心中瑞惴。李翰祥记得他在北京临与苏诚寿经理分手之前,他曾经很坦率地将自己的意见告诉了苏诚寿。

  “《茶馆》当然是老舍先生的精品,无论从思想性还是艺术性上它都称得上是成熟的和成功的。”李翰祥在私下里评价这部优秀的传世之作时,用词尽量字斟句酌,他对苏诚寿说:“但是,《茶馆》我看了三次,每次看过之后,心里都有压抑郁闷之感。为什么?那就是给人的感觉是‘一代不如一代’。国民党不如军阀,军阀又不如大清国。观众从舞台上看到的是,满清统治时,人们的服装很光彩,生活很悠闲,养花喂鸟,丰衣足食;剧情演变到民国,帝制虽然已经被推翻,老百姓的日子却不好过;到了国民党统治时期,更是每况日下,民不聊生。所以,我感到如果将老舍先生的《茶馆》真的拍成电影,那么像目前这样照搬恐怕是不行的,因为全片的调子太暗了,特别是影片的结尾,恐怕还缺少一点什么!……”

  苏诚寿深以为然地颔首,说:“李先生,莫非你以为还需要在结尾处再加上一场戏吗?”

  李翰祥浓黑的剑眉在眉心处一蹙,他似乎一直处在一种矛盾的心绪之中,沉吟着说:“是的。我总是觉得,老舍先生应该在《茶馆》里再多加上一幕,也就是增加第四场!表现出1949年中国共产党解放了古老的北平以后,人民欢欣鼓舞庆胜利的欢悦情景。当然这种解放后的欢乐情绪,仍然可以体现在《茶馆》里,体现在老舍笔下那些活生生的各色人物中。”

  苏诚寿十分欣赏地说:“是啊,如果加上第四场是最好的。它可以直接表现出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嘛!”

  李翰祥跃跃欲试地挥动着手臂说:“如果我当真要将《茶馆》改编成电影的话,我是准备再加上第四场的!也就是我写一个令人振奋的结尾,不能让观众始终处于一种压抑的氛围中啊!”

  “可是,《茶馆》终究是老舍先生留下来的名著啊,对任何名著的续写都有难度。弄不好有续貂之虞啊。”苏诚寿沉思着说。“再说,对《茶馆》这样的名剧续加第四幕也嫌不够的。因为解放后的许多伟大的成就,都由于林彪及‘四人帮’在十年内乱中被破坏,而使我们的国家元气大伤!最明显的例证就是著名的人民艺术家老舍本人,也在那场灾难中葬身在北京的太平湖里。面对着内乱后百业待举的局面,仅仅写一幕是难以说明问题的!……”

  李翰祥信心百倍地说:“你说的很有道理。在《茶馆》的后面只续一幕是远远不够的。我相信在‘四人帮’垮台以后,中国共产党在拨乱反正中,会使我们的国家和民族重振雄风的。如果我真的执导《茶馆》,不但要增加第四场,还要增写第五场,通过一个小小的茶馆变迁,让天下的观众真正看到在‘四人帮’垮台以后,国家重新走上振兴之路的现实。因为只有这样,才是老舍先生较为完整的《茶馆》!”

  李翰祥的轿车沙沙沙地驶进邵氏影城。

  对于这座地处九龙清水湾的著名“电影城”,李翰祥显然熟知它的今天与昨天。1959年当邵逸夫先生刚从新加坡来到香港时,目前矗立着现代化电影基地所必配的电影制片大楼、摄影棚、隔音片厂、混录车间、置景场棚、服装道具室、冲洗拷贝车间、放映室与行政大楼。而偌大的厂区,当年不过是一大片荒草萋萋的废墟。李翰祥当时在香港电影界已经是崭露头角,很有名气的电影导演了,他当时之所以看中并来到刚见雏型的邵氏影城,是因为他看到了邵逸夫先生作为真正电影企业家的胆识与魄力。李翰祥在事隔多年还清楚地记得,邵逸夫来香港开发这座“邵氏影城”的初期所面临的危局。那时,邵逸夫花一笔巨款在九龙清水湾买下这片荒凉的草场以后,次日便挂出了一块招牌:“邵氏兄弟有限影业公司”。尽管邵逸夫的胆略过人,但是却没有任何影界人士投奔到九龙这块尚未开发,尚不见有任何厂房与拍摄设备的“邵氏公司”来,因为没有谁能相信其貌不扬的邵逸夫会在清水湾这个地方,能兴建起一座现代化的“电影城”,也无人肯信在香港电影公司都不很景气的年代,邵逸夫会创出什么令世人惊讶的事业。但是,邵逸夫却依然执著地按照他自己所描画的蓝图去行事。不久,他就在香港几张有影响的报纸,如《大公报》、《文汇报》、《星岛日报》上刊登了醒目的《启示》,称:

    “本公司虽为新成立之公司,但自1920年公司董事长从影以来,拍摄

  了极丰之优良国产影片,深得国民之鼓舞。今为提高中国电影之水准,发

  展国片之国际市场,本公司有感于当今电影水准之低,决心改良设备,更

  新技术,发掘人才。现已选址清水湾建邵氏之影城,急需如下人才:制片、

  化妆、剪辑、配音、暗房、编剧、导演、演员……”

  瘦削温和,精明干练的影界巨商邵逸夫紧握他的手:“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翰祥吗?”李翰祥在他的奔驰牌小轿车沿着柏油路,缓缓向影城深处驶来的半路上,很自然地回想起他与邵逸夫的初次见面。李翰祥记得在他与邵逸夫见面以前,早已经与他的兄长邵村人先生签订了第一张合作拍片的合同。邵逸夫来香港以前,李翰祥就已熟知邵氏兄弟的从影历史。祖籍宁波镇海的漂染业老板邵玉轩20年代在上海靠漂洗赢得好名声的时候,他所生的四个儿子邵醉翁、邵村人、邵山客和邵逸夫,便已经靠着老父漂染所赚得的一笔巨款在飞速地向电影制片业上发展了。邵氏兄弟电影有限公司早在1927年就在新加坡开张营业了,现在,当邵逸夫率先将电影基地由国外发展到香港的土地上来后,他首先注意的当然是率先将李翰祥这样最有影响、最有潜力和最有才华的青年电影导演,千方百计地拉到他邵氏公司中来,充当他拍摄打炮影片的台柱子。所以,瘦削温和,精明干练的电影商人邵逸夫最初见到李翰祥时,就对他寄予了超过常人的厚望。邵逸夫含着温和的笑容,亲昵地拉住李翰祥的手,请他坐在九龙一家临时筹备处的客厅沙发上,说:“虽然我们邵氏兄弟近几年来一直在海外发展电影事业,可是我对香港的国语片一直很重视。特别是作为后起之秀的你,自从由上海来香港以后,你的艰苦创业精神很令人钦佩!你李翰祥是位多才多艺的多面手,不但能绘制布景,编写电影剧本,还能导能演。你执导的《雪里红》、《金凤》和《貂婵》,我都已经看过了!我觉得你不愧是徐悲鸿大师得意的高足,拍出来的电影很有美感。那是因为你懂美术的原因,对摄影的用光很有些研究,对吗?……”

  李翰祥沉默以待。因为李翰祥在香港这块光怪陆离的世界呆久了,无数次的挫折与无数次的坎坷,使他对开口就夸奖他长处的人格外地加了些小心,尤其是对初次见面的电影制片商人邵逸夫,李翰祥更不敢轻易坦露心迹。

  邵逸夫说:“邵氏公司很欢迎像你这样的大实干家。我很注意研究你的作品,你不但是一位很少见的快手,出奇地高产,而且还在忙中求质。从你1955年导演《雪里红》,到去年以《貂婵》一片在亚洲影展上获得大奖,五年之中你居然创下了连拍十四部电影的纪录,平均每年能拍三部片子。这很了不起!你几乎是连续上阵,连续取得成功,我们邵氏公司情愿以高价来与你签订拍片合同!”

  “不,邵先生,您说得不准确!”不料李翰祥却冷冷地回敬这位温文尔雅,精明世故的长者。他说:“我从影以来,绝不是连续成功,在我看来,好像是失败多于成功,挫折多于顺利!……”

  “哦?当然当然!”邵逸夫在那时早已拥有了万贯资产,在东南亚地区也素有名望,而且他的长处就在于善与各种不同性格的电影界人士进行交往与周旋。邵逸夫对李翰祥以冷漠的口气回答他,毫不介意。他说:“李翰祥先生,我很了解你的性格。北方人的坦荡与率直是很好的性格。方才你说来港以后的挫折多于顺利,我深以为然。譬如说你当年在导演《雪里红》之前,曾经想导演《赛金花》,可是却没有成功,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可惜当时你我并不相识,如果我们在那时就已经像现在这样能够坐下来谈合作的话,我或许能帮助你将你所喜欢的《赛金花》拍成!……”

  李翰祥一怔。他不得不重新扬起脸来去打量这位有着高颧骨的瘦削的电影企业家。因为李翰祥对没有拍成《赛金花》一直耿耿于怀,现在刚从新加坡来香港的邵逸夫,居然说他当时如果在香港将支持他拍成《赛金花》,不能不打动了这位东北汉子的心。

  邵逸夫很能揣度别人的心思,李翰祥此时微妙的变化也全被邵逸夫看在眼里。他决定继续向这位有才气又有胆识的青年艺术家进攻,直到让他主动站到刚建立的邵氏公司一边来,以壮他的声威。邵逸夫温和含笑,慢条斯理地说:“李先生,我知道你很喜欢研究中国的近代历史,特别喜欢研究清代的历史。我记得你曾经多次对人说过:清代有一朝一野两位女名人。一位是执掌大清朝政四十多年的西太后,另一位就是风华绝代的妓女赛金花。你的史学观我很欣赏,那就是你对这两位清代女名人的评价。你认为西太后虽然权高无上,万人景惧,可是当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她却置国家社稷于不顾,独自逃到热河,后来又逃到西安去避祸。而那位一生有才有貌却不得志的妓女赛金花,却在大敌当前的危险局势里,靠着她早年当大使夫人时去德国与瓦德西将军的一面之缘,解救了不少国人的性命!我听说你李翰祥先生为这位妓女遭到不公的评价表现了很强烈的义愤,是吗?”

  “当然是!”李翰祥那时正是血气方刚,听邵逸夫一问,他霍地站了起来,以激动的口吻反问邵逸夫说:“邵先生,莫非不对吗?赛金花是个为人所不耻的妓女,这当然是事实。可是她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性格的女人!尽管许多文人在笔伐她,虽然一些遗老遗少在那里不断地指责她,可是赛金花还是赛金花。她那种叛逆的性格,她在大兵压境时那种对国人的爱心,她那多姿多彩的坎坷人生,都是电影艺术家应该反映的最好题材!所以,我一度曾梦想着将《赛金花》拍成一部可以警示后人的电影,这种良好的初衷莫非应当受指责吗?……”

  “不,不仅不应受到指责,依我看是应当褒奖才是啊!”邵逸夫以电影企业家的慧眼,很快就看中了李翰祥这位有见地有性格的导演,他亲自为李翰祥在细瓷茶盅里斟上香茶,拍着他的肩头说:“李翰祥先生,我之所以对你表示钦佩,绝不仅仅因为你拍出了像《貂婵》那样有影响的影片,更重要的我敬佩你在异常艰难的境遇里,百折不回的敬业精神!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懂!”李翰祥梗起脖子说。

  邵逸夫更加从心里喜欢这位坦荡质朴的北方青年。他眯缝着一双深途的小眼睛嘿嘿一笑,坐在了李翰祥对面的沙发上。他娓娓地说道:“李翰祥先生,请你不要见怪。我也是从别人的口中对你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说你的敬业精神强,也决非无聊的吹捧。我是听说你在准备拍《赛金花》的时候,家庭境况十分不佳。为了编写《赛金花》剧本,你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到处搜集素材,不但找来了柳堂所写的《芦花霜叶记彩云》,曾朴先生的《孽海花》,还搞到了大量的旧报纸,旧杂志。这还不算,你还要买一部上海大通图书社印的《赛金花全传》。可是那时你和夫人的手头都很拮据,连糊口吃饭都已经有了困难,又拿什么去买这样大部头的书呢?你的夫人张翠英也是一位很有志气的女士,听说她为了你的事业,早已将她本人所珍爱的金银首饰,全都变卖掉了。后来听说你要买那部《赛金花全传》,忍痛将你给她的一块手表也拿到当铺里去当了,结果当铺嫌手表太旧,勉强当了十五块港币,这才让你如愿以偿地买到那部《赛金花全传》,是吗?”

  “这些事情您怎么都知道呢?”李翰祥愕然地望着高深莫测的邵逸夫,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东南亚闻名遐迩的电影商人,居然在来香港这么短的日子里就对他没有拍成《赛金花》的许多细节都了若指掌。正是因为邵逸夫如此平易近人,如此坦诚亲切,才使得初次来投奔邵氏公司的李翰祥倏然间消除了心中的隔阂,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登时拉近了。

  邵逸夫笑道:“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呢?不但知道你的夫人当了表,还知道你的夫人为了拍成《赛金花》,连你们结婚时新买的一床被子也卖了,可有此事吗?”

  李翰祥打破了沉默,话匣子打开了,他憨厚地笑了笑说:“为赶《赛金花》的稿子,我是构思了三个星期才动笔的。我李翰祥那时家里真是穷。那天晚上我赶出了预定的稿子,已是夜里三点半了。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想睡觉的时候,忽然发现翠英穿着一件睡袍躺在床上。我心里还在埋怨她为什么不盖被子,可是一找却不见了我们结婚时买的棉被。我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过也还不大相信,我们的生活莫非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后来我轻轻地打开她的皮包一看,第一眼就见到了那张当票,她将一床棉被只当了八块五毫而已,唉,我相信那五毫子钱,一定是她费尽了唾沫才争得来的吧!唉,不怕您邵先生笑话,少了这条被子可不得了呀!第二天香港真的来了寒潮,我不觉一惊,急忙到永华公司找道具员借了两条道具用的军毯。到了晚上,西北风刮得呼呼响,两条毯子根本不顶事,顾了头又露了脚。一阵阵的寒风刺骨,冻得我和翠英直打冷战。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把《赛金花》的剧本提纲还是如期写出来了,有前程似锦的指望,一咬牙,就把寒流给挺过去了!……”

  邵逸夫被李翰祥这诙谐而幽默的谈吐逗得哈哈大笑,他用帕子拭去笑出来的眼泪,说:“你说下去,《赛金花》的剧本提纲后来怎么样了!”

  刚才谈得很开心的李翰祥,听邵逸夫追问《赛金花》剧本的下落,脸上的笑纹立刻就收敛了。他又恢复了刚进门时的沉默。李翰祥不想再去说那令他感到痛心的难堪事情,本来,李翰祥的这部《赛金花》是为友人倪少麟所写的,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剧本提纲却被人辗转交到犹太人欧德尔所主办的国际电影公司。那一天,许久没有见面的老朋友严俊给李翰祥打来了电话,请他到乐宫戏院的写字楼里谈话。严俊见了李翰祥就冷言冷语地嘲讽他,不该将剧本的提纲给了欧德尔。李翰祥和严俊一语不合,就吵了起来。情急之中,李翰祥去夺攥在严俊手里的那本让他熬了几个不眠之夜写成的电影剧本《赛金花》提纲。结果任李翰祥如何地夺,严俊却拼命地抓住不放,“哧啦”一声,好端端洋洋数万言的《赛金花》提纲便被撕成了碎片。如此一来,李翰祥苦心孤诣干了一个多月的劳动成果,未等开机拍摄就化为泡影了。

  现在,邵逸夫问起此事,李翰祥神色沮丧地叹了一口气,将头一摇说:“唉唉,别提那难堪的事了,邵先生,既然您是一位懂电影制片的老行家,又是如此思贤若渴。如果您当真看得上我李翰祥的话,那么,我二话也不说,就到您的邵氏公司来效力!只要您相信我,咱就签约拍片。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我李翰祥也是难得幸遇懂电影的明主的!……”

  “好爽快!”邵逸夫见李翰祥投到他的门下,心中大喜,说:“李先生,你就只管伸开腰来大干一场,我邵某人决不会亏待你!”

  小轿车在办公楼前煞住。

  李翰祥自从去年秋天由香港去大陆探亲旅游,冬天又到美国洛杉矶做心脏手术,后又再去北京,至今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光顾这座九龙清水湾的“邵氏影城”了。今天,当李翰祥从轿车里走下时,抬头一看,有一种陌生之感。

  “李先生,请到楼上小客厅,邵老板马上就来见您!”一位听差模样的人物,早已恭恭敬敬地等候在办公楼的门厅里。他急忙引着手术后精神饱满的李翰祥快步地穿过铺着缀花大地毯的过厅,沿着螺旋形的楼梯很快来到二楼的客厅。

  早有人为李翰祥布上茶点。待听差们退去以后,李翰祥独自坐在那只精致的藤椅上默想着心事。本来,他与邵氏公司所签订的拍片合同上,只剩余两部影片就已经到期了。现在,摆在李翰祥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是到祖国的内地去拍摄老舍先生的《茶馆》,要么就必须在邵氏公司的合同期满以后,与邵氏公司继续签订一个为期五年的新合同。现在令李翰祥所忧虑与迟疑不决的是:老舍先生的《茶馆》是否就是他此次回北京拍摄影片的最佳选择?

  客厅的正面粉壁上,高悬着一幅宣纸中堂。上面是几行龙飞凤舞的草书:

    我做事的态度,便是要把每件事都做好,即使是最细微的部分,也要

  彻底做好,一样事情不做到十全十美,我是绝对不放松的。

                        ——邵逸夫自警

  邵逸夫自题的警句下方,是他在新加坡、美国和英国访问时的大幅照片。几个玻璃镶嵌的柜子里,陈放着邵氏公司自创建以来在亚洲电影展、金马奖和香港金像奖中获奖影片所得到的各类金光璀璨的奖杯。

  “李翰祥,我是绝不能允许你在我的邵氏公司里拍什么‘文艺片’的!我对你所极力倡导的那些文艺片不感兴趣!”李翰祥的眼前又出现邵逸夫那张清癯消瘦的面庞。这张面庞曾经让李翰祥感到无比的亲切,也曾经使他感到冷峻和威严。当初,李翰祥刚来到邵氏公司时,确实从内心里感到他在从影的路上,能结识像邵逸夫这样既懂艺术又懂管理的电影制片家,乃为人生的一大幸事。邵逸夫先生在50年代末期真正在香港的九龙清水湾站住脚以后,由于邵逸夫的开明办厂和大胆地使用人才,确实有一大批香港影界的知名人士纷纷投向他。那时,在邵氏公司发展的电影导演,除大腕李翰祥外,还有岳枫、陶秦、罗臻、严俊、卜万苍与何梦华。电影明星更是群英荟萃,林黛便是在邵氏公司大红大紫的。此外,李丽华这位老牌大红星和风靡一时的乐蒂、丁红、关山等人,也闻风而动,纷至沓来。作为后起之秀的邵氏公司,在香港异军突起,很快就将从前一度称雄的永华公司、联合影业公司、国际影业公司和亚洲电影公司都压倒了,被誉为“东方好莱坞”。

  在李翰祥的眼睛里,邵逸夫确是一位了不起的电影企业家。他从来没有见过在拍片上如此认真的公司老板。当邵逸夫决定由李翰祥带头为初建的邵氏电影公司开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因为邵逸夫开出的剧本酬金高得惊人,所以一下子吸引来数以百计的文人墨客,纷纷将自己精心炮制的电影剧本送到了邵逸夫的案头。但是,这位在南洋拍了多年电影的邵老夫子,始终也难改他们邵氏公司最初所拍的《女侠李飞飞》、《白金龙》和《义妖白蛇传》之类的老路子,将那些本来颇具艺术匠心,且又有一定思想深度的电影剧本,一概打入冷宫。但他唯独选中了一部《江山美人》,下令让李翰祥来执导。李翰祥决定不负邵逸失之所望,他内心里尽管对《江山美人》的剧本没有多大的兴趣——那不过是一个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民间传说。他却棋高一筹地将那个民间流传的正德皇帝偷恋民女李凤姐的故事,用娴熟的电影蒙太奇手法,巧妙得体地拍成了一部十分精采的古装故事片。李翰祥的艺术功力自不必细说,著名影后林黛小姐被李翰祥请来出演那位千娇百媚的村姑李凤姐,着实为《江山美人》增光添彩。也该李翰祥在邵氏公司走红,他首次受邵逸夫之命精心拍摄的《江山美人》,在第六届亚洲影展上大红大紫。林黛女士也在影展中的十二项金禾奖里荣获最佳女主角奖。李翰祥亦因为《江山美人》获奖,更深得邵氏公司经理邵逸夫的器重。

  尽管如此,李翰祥在邵氏公司的拍片还是没有太大的自由。继《江山美人》之后,李翰祥又受命拍摄了《傅女幽魂》和《儿女英雄传》等片,可是,每当李翰祥向邵逸夫提起拍摄一些有真正艺术价值和文学价值的影片时,邵逸夫就会将笑脸收起来,变成一位固执且又冷峻的企业家。邵逸夫很不客气地对李翰祥说:“我知道你李翰祥对艺术有更精深的追求。但是,我是决不同意你拍什么文艺片的,我所经营的邵氏公司不是为艺术而艺术,我是在做生意!你懂吗?I am sunning a business!”

  “可是,一位真正的电影企业家,不能没有真正的文艺片!”李翰祥曾经不止一次地与这位固执的老人发生唇枪舌剑的争论,他说:“看重票房价值,为了迎合一些小市民的要求,适当地去拍一些情节性强的故事片,无可非议。但是,任何一家制片公司,都要有艺术质量较高的影片,来作为传统性精品长期保存。这就是所谓的阳春白雪,品位与档次都为上乘的优秀之作。邵先生,您作为老电影家,为什么不能允许我们在艺术上不断有新的尝试呢?”

  邵逸夫却针锋相对地说:“李翰祥,不要忘记我并不是艺术家,我是靠拍电影赚钱的商人。如果你让我拍一部纯艺术性的电影,我不敢肯定这部电影会有多少人中意看。那样曲高和寡的东西,我是决不能花工本去拍的,所以我宁愿专心大家都中意的娱乐片。如果非让我去拍文艺片,那么我倒不如将大笔的钱,去捐给香港艺术中心或者支持什么艺术节了!……”

  正是因为如此,李翰祥在邵氏公司只工作了五年时间,就毅然地离开了固执己见的邵逸夫。在1963年春天,李翰祥决计组织“国联”,大张旗鼓地向台湾岛进军!现在,当李翰祥与邵逸夫再度进行合作时,想起当年分道扬镳的不愉快往事,李翰祥仍然心存余悸。如今他与邵逸夫先生将又一次地面临新的分手,这一点他很清楚。可由于与祖国内地的合作拍片目前仅仅是一个初步的计划,所以李翰祥难免进退维谷。

  “啊哈,翰祥先生,你果然痊愈了!”

  随着一阵熟悉的笑声,只见门廊外慢条斯理地走进一位瘦削清癯的老人来。他没有像以往见客人那样必穿上咖啡色的西装,颈下结一条枣红色的金利来领带。邵逸夫今天穿了一套浅灰色的绸纺裤褂,布底鞋子,显得干练而潇洒。他那早已谢了顶的前额下,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见了李翰祥,他的面颊上挂着欣然的笑意。这位有名的“香港电影大王”,紧紧地抓住了李翰祥的手,动情地说:“自从去年冬天你在美国做成了心脏大手术,回来以后,几乎全港岛的媒体都轰动了!报上说你李翰祥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又说你开肠破肚以后,并没有损伤元气。这样我才真正地放下心来!因为我们之间毕竟是老合作伙伴了。你翰祥先生是我们邵氏公司的擎天大柱嘛!现在看你的气色真的全好了!……”

  李翰祥与邵逸夫打着哈哈。他今天到邵氏影城来,是经邵逸夫的多次敦促才来的。因为他与邵氏公司已经签订的合同中尚有两部未能最后杀青的故事影片。他必须在病好以后尽快地将影片进行后期制作,投入市场,以如期保证合同的兑现。

  邵逸夫客套一阵后,很快就将谈话切入正题,他说:“翰祥先生,我已经多次说过,你是我们邵氏影城的中坚!你应该知道我们从前签订的那份为期五年的合作合同,在今年夏天就已经到期了。我几次三番地请你来,主要是与你商量我们之间继续签订新的合作合同的事宜。……”

  “不忙不忙!”李翰祥对邵逸夫今天向他提出续签拍片合同一事,来前是早有所料的。他也曾经因为此事而将会见邵逸夫的时间一推再推。因为李翰祥本人直到现在也还不知道该不该与邵逸夫先生续约。他在第二次进北京期间,本来很想就与内地进行合作拍片的计划,来个果断地敲定。这样,当他回到香港面见邵逸夫时,就可以将已与内地签订了拍片合同为由,拒绝继续与邵氏签约。可是,李翰祥到北京以后,有关部门否定了他的选题,主张他改拍老舍的名著《茶馆》。李翰祥对《茶馆》也是情有独钟,热情甚高。在北京连看了人艺所演的名剧《茶馆》之后,他一度痴情很深,甚至与苏诚寿等人一道,遍游北京城的大街和小胡同,去选择将来开机时的外景地。但是,就在李翰祥雄心勃勃地准备在北京投拍《茶馆》的时候,北京的许多朋友与李翰祥就《茶馆》拍成电影一事进行了座谈,他也听到了许多忠言。朋友们认为:老舍先生的《茶馆》是一部非常成功的话剧,但是由于对话太多,很难拍成一部成功的电影。因为编、导、演在舞台上展示给观众的许多精采内容,在电影的银幕上往往得不到同样良好的效果。

  李翰祥对来自各方面的诚恳意见听在耳里。虽然他对老舍的《茶馆》钟情至深,虽然他对北京人艺一批著名表演艺术家的表演无限留恋,但是,那些坚持认为将已在话剧舞台上风靡一时的《茶馆》,再移植成电影必将事倍功半的意见,在潜移默化地动摇着李翰祥尽快到北京拍摄《茶馆》的决心。正是在这种欲罢不能,欲进不得的关口,李翰祥硬着头皮来到九龙清水湾的邵氏影城。他在与邵逸夫谈话时还踌躇着难以对去留下最后的决心。所以当李翰祥见邵逸夫忙着催促他续签拍片合同时,言不由衷地加以推托搪塞,李翰祥说:“邵先生,我们已有的那个合同终究还没有到最后的期限嘛,你忙什么再续签新的合同呢?”

  邵逸夫却不依不饶,以幽默的语气催促李翰祥说:“为什么不忙呢?在香港这种地方时间就是金钱。因为大家的时间观念都很强嘛,翰祥先生,你也许知道我的英文名字,我为什么叫Run Run?这个名字在英语中就是快跑的意思呀!我邵逸夫历来是一个急性子,我这个人的特点就是到处地跑呀。只有用跑的速度来办邵氏公司,才可能不断地为社会创造新的影片,同时也为邵氏公司创造更多的财富。故而我才不断地催促你尽快地与我签订新的拍片合同!……”

  李翰祥决计拖下去,待他最后与北京确定下是否合拍《茶馆》之前,他是断然不能与心神不安的邵逸夫续签新约的。李翰祥避开邵逸夫咄咄逼人的追问,苦笑着打趣说:“邵先生,莫非你害怕我李翰祥逃跑了不成吗?……”

  “这……”本来就在内心里对近半年来频繁进入内地的李翰祥放心不下的邵逸夫,见李翰祥在他的穷追面前吞吞吐吐,犹疑不定,顾左右而言他,索性当面将他的狐疑与不安说出来:“翰祥先生,我们终究是多年合作的老朋友了,彼此没有不说的话。恕我直言,你是不是又有1963年那样出其不意的大动作?如果真有,可要先向我透透话……”

  李翰祥将头一摇,说:“哪里哪里,邵先生,如今我李翰祥开肠破肚,锐气早已不比当年了!……”

  邵逸夫仍然疑虑未消,担心李翰祥突然有一日从他的身边跑掉。说:“翰祥先生,但愿如此,可是香港有些小报,不知是否有根据,却对你几次去北京大加猜测……”

  “猜测终究是猜测,当一切没有被事实证明以前,任何猜测都是不可信的!”李翰祥不想与邵逸夫进行深谈,他只以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加以敷衍。两人只交谈片刻,李翰祥就借故提前告辞了。他把一个猜不透的谜留给了忧心忡忡的邵逸夫。









大导演李翰祥--第八章 真是好事多磨






第八章 真是好事多磨

    平生第一次到国外拍片的李翰祥刚刚拍下第一组镜头,居然与初次见

  面的日本电影发行商甘本武夫唇枪舌剑地争辩起来

    林青霞、张艾嘉联袂主演《金玉良缘红楼梦》大获成功,果然验证了

  李翰祥不同寻常的眼力。

  1980年初夏,李翰祥由香港飞到了美丽的亚洲岛国菲律宾。

  因为他在香港无法就是否拍摄老舍的名作《茶馆》下最后的决心,所以他决计利用尚未到邵氏影城接领新的拍片任务的短暂闲暇,到马尼拉来,与一些往日的旧友与电影发行商人,对电影《茶馆》一旦拍摄后的拷贝发行问题,进行一次认真的探讨。

  李翰祥深邃而睿智的眼睛俯视窗外的街景。

  他的眼神里有几分忧郁。

  菲律宾首都马尼拉比二十多年前更加美丽,更加繁华,更加现代化。

  从他所下榻的马尼拉大酒店十二楼俯瞰近在咫尺的罗萨斯大道,在清晨绚丽的光霞里,他望见了大道南端的美丽的马尼拉湾的南国风光。一望无垠的碧蓝碧蓝的海水,在熹微的晨光映射下闪动着点点璀璨的光斑。海水倒映着一丛丛碧绿的棕榈树的影子。稍远便可以望得见一片片繁茂的蔗田。

  李翰祥1958年春天曾经来到这里。那是他代表邵氏电影公司来马尼拉参加一年一度的亚洲电影展。

  二十二年弹指一挥间!

  他将目光投向罗萨斯大道的北侧。这里则是偌大一片新式摩天大楼的海洋,“贵族饭店”、“日本料理”、“成吉思汗烤肉店”、欧美餐厅等楼宇甚至高达二十多层,简直可以与香港中环上的几座高层建筑相媲美!李翰祥望着那鳞次柿比的建筑群,耳畔似乎又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热烈掌声。他依稀记得那是1958年4月26日下午四时,第五届亚洲电影展隆重开幕。紫红色的帷幕上悬挂着“亚影展”的鎏金会徽。台下人头攒动,掌声叠起。台上出现了五届影展主持者的身影,他来到麦克风前面,以流利的英语宣布第五届亚影展的获奖者名单。

  当时,李翰祥作为香港邵氏公司的代表,他就坐在那不断爆发出喝彩与欢呼的人群之中。他在那种场合里显得异常的平静,因为他历来信奉与世无争的生活原则。既不羡慕别人获得某种殊荣,亦不怨恨自己的不争与平庸。他认定一位真正的电影艺术家,他的追求毕生都应该在他所执导的电影中,而不在这种凭一时之兴可能得到的某种评价与奖赏。所以,当主持者宣读获奖名单的时候,李翰祥并没有丝毫的激动与紧张。

  “最佳故事影片奖的获得者是,香港电懋公司的《四千金》!……”

  台下滚动一阵喝彩的喧嚣。

  主持者接下来宣布的是:“最佳编剧奖的获得者:香港影片《貂婵》的编剧高立先生;

  “最佳彩色摄影奖:日本东宝公司电影《东京假期》;

  “最佳黑白摄影奖:马来西亚电影《油鬼子》;

  “最佳剪接奖获得者:香港电影《貂婵》的剪接师姜兴隆先生;

  “最佳音乐奖的获得者:香港电影《貂婵》的音乐作曲师王纯先生;

  “最佳录音奖:日本东宝公司电影《东京假期》;

  “最佳美术奖:日本东宝公司电影《东京假期》;

  “最佳男主角奖获得者:菲律宾电影《罗米欧》主演华斯克先生;

  “最佳女主角奖获得者:香港电影《貂婵》的女主角林黛女士;

  “最佳男配角奖获得者:日本电影《梦里之妻》的配角中村锦之助先生;

  “最佳女配角奖获得者:菲律宾电影《马尔华沙》的女配角李鳌女士;

  “最佳男童星奖获得者:菲律宾电影《号角之日》的主演巴拉纳;

  “最佳女童星奖获得者:台湾电影《归来》中的张小燕!”

  主持人最后高声宣布:“最佳导演奖获得者:香港电影《貂婵》的导演李翰祥先生!……”

  掌声骤起,如雷滚动。

  李翰祥呆然不动。当大会主持人当众宣布他为最佳导演奖的获奖者时,李翰祥仿佛不曾听到一般。因为在此之前,李翰祥本人对将在马尼拉拿导演大奖的消息,居然一无所知。事实上第五届亚洲电影展的组委会,早在这次大会召开以前,就已经在酝酿考虑他了。但是,当年只有三十三岁的李翰祥,他本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导演,会被提到亚洲影展的最佳导演席位上来。这对在香港仅仅执导十年的李翰祥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精神鼓舞!可是,李翰祥却高兴不起来,直到会场上那盏雪亮的水银灯越过攒簇着的人头,扫向他来的时候,李翰祥方才恍然大悟地站了起来。他是平生第一次走上这样规格的领奖台,他一步一步地踏上铺有猩红地毯的台阶,十分拘谨地来到众目睽睽的领奖台上。当李翰祥从大会主席的手中接过金光闪闪的金禾奖徽,并高高用双手举过头的时候,眼泪便夺眶而出,沿着他那绷紧的脸膛扑籁簌地流淌下来……

  “李先生,您还记得我吗?”吃罢了早餐,李翰祥乘坐着一辆流线型的德国小轿车驶出马尼拉市,沿着通往郊区的一条高速公路风驰电掣般地驶去。陪同他的一位当地电影界官员在小轿车驶出马尼拉不久,忽然向坐在前座上的李翰祥用流利的华语发问。

  李翰祥很诧疑地回头凝望着陪同的官员,这是一位两鬓斑白,穿一套笔挺银灰色西装的中年人。李翰祥觉得那人的脸孔十分熟稔,但是一时又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面。所以他怔住了!

  “李先生,我就是吴文方啊!”那人自报家门地说:“二十年前您来马尼拉参加第五届亚影展的时候,我不是时常来看您吗?如今我已经老了,莫非您当真认不得我吴文方吗?……”

  “啊,原来你就是吴文方啊!”李翰祥也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一刹时他仿佛忆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面前这位名叫吴文方的华侨,当年在马尼拉开着一家很有名气的大戏院,腰缠万贯,风流倜傥。那时吴文方也像今天这样热情好客,也是到大酒店来以东道主的身份来接待从香港来的电影界人士。李翰祥记得一件很有趣的往事,那时随李翰祥来马尼拉参加第五届亚洲电影展的还有一位妙龄女演员。她是一位初上银幕不久的香港少女,虽然没有演过什么出色的影片,但是她生得楚楚动人,娇媚可爱。吴文方先生那时也正是一生最好的时光,所以他见了那位随行的女演员就拼命地追。吴文方财大气粗,几乎每一天都要为那位香港女演员送上来一只花篮。花篮很精致,内装的花朵姹紫嫣红,芬芳魅人。花篮的缎带上写着“××小姐笑纳,吴文方敬赠”。虽然吴文方很有钱,很有气魄,怎奈那位标致漂亮的女演员出身富贵,且又早已经名花有主了,所以,他的追求只是煞费苦心地栽了一棵无花果而已!李翰祥虽然对这一段有兴味的小故事记忆犹新,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路过菲律宾时,竟然又遇上了当年热情好客的吴文方先生。而且又是他来负责接待前来与菲律宾电影发行商们洽谈业务的李翰祥。吴文方还像二十多年前那么热情好客,只是比从前的他苍老了许多。

  李翰祥说:“真没有想到再来马尼拉时能幸遇故友!……”

  吴先生也说,“如今你李先生可是东南亚有名气的大导演了,我们这里的电影发行商们都期盼着能和您洽商成功,只是不知李先生来商谈什么影片的拷贝发行?……”

  李翰祥打开他膝头上的一只皮包,从里面取出一本老舍先生的《茶馆》话剧剧本,还有几张他在北京拍的《茶馆》彩色剧照,对吴文方说:“吴先生,我很想将老舍先生的《茶馆》搬上银幕!您感觉如何?……”

  小轿车这时已经驶进了风景旖旎的达阿火山湖。李翰祥透过车窗外望,见这里果然是一处绝对优美的旅游区,偌大一片碧水泱泱的湖水,在阳光下闪动着粼粼的波光。湖心处有一座椭圆形的小岛屿,有一条栈桥曲曲折折的,可以从湖岸边通往湖心岛。再望那火山湖的对岸,耸立着鳞次栉比的古教堂和一座座巍巍高耸的古城堡。那些李翰祥准备拜会的菲律宾电影发行商们就在这火山湖内的小岛上等候着他的到来。

  吴文方看罢了一幅幅《茶馆》的剧照说:“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听说过老舍先生的大名,他的《茶馆》无疑也是了不起的上乘之作,北京人艺那些著名演员的演技当然也是很高。只是《茶馆》终究是一出已经久负盛名的话剧,如果搬上银幕效果会如何呢?我是外行,不敢妄谈,还是请李先生多听听东南亚各地电影发行商的意见吧!因为他们知道《茶馆》拍后的市场是否看好。……”

  小轿车在那片达阿火山湖畔煞住了。

  日本东京之夜。

  银座闹市区的帝国大厦,电梯在缓缓的上升。从马尼拉飞来不久的香港导演李翰祥,在距此不远的“大野屋”日本料理店,刚刚出席一次日本电影界人士为他的到来所举办的一次小型酒会。酒会上虽然并没有涉及到《茶馆》的拍片话题,但是李翰祥也有一种不太顺利的预感。那就是在与马尼拉电影发行商人的洽谈中,可以看出这部影片的发行不会看好。这使急于投拍《茶馆》的李翰祥心中很失望。

  在十五层客房里,李翰祥愁肠百结地伫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居高临下地俯望着东京银座华灯如海的夜景。李翰祥对这里颇为熟稔,1961年他在邵氏公司开拍历史巨片《杨贵妃》的时候,就率团住在这座旅馆里。现在,李翰祥隔窗眺望东京,感到几年不来,东京的银座似乎比从前更加畸型繁华了。李翰祥凝望着对面的三菱大厦与那些闪烁着灿烂霓虹灯的酒巴、舞厅、桑拿浴室、夜总会以及四丁目路口处的百货大楼。稍远的天幕下新建的摩天大厦宛若一座座峭陡的山峰。1961年李翰祥来东京拍电影时,东京还不准大规模地兴建摩天大楼。自从1963年解禁后,霞关大厦、北大谷饭店和新宿村野大厦等巨楼均如雨后春笋一般地拔地而起了。

  “李导演,在东京见到您很高兴!”刚刚入夜不久,便有两位日本客人到李翰祥下榻的套间里拜访。一位是著名电影发行商甘本武夫,一位是担任翻译的大岛茂。甘本武夫是闻讯赶到旅舍来探望旧友李翰祥的,两人阔别重逢十分亲热。

  “李先生,二十年前我们在东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对您能否执导《杨贵妃》这样的历史影片还心存怀疑。”甘本武夫满头银发,十分爽快地与李翰祥灯下叙旧。他说:“那时有人向我介绍你曾经是《貂婵》影片的导演,又在亚影展上获得最佳导演奖。当时我还将信将疑,因为那时你的确是太年轻了。我那时实在不相信你有那么渊深的历史知识,所以刚一开始商谈《杨贵妃》的版权时,我对你李导演充满了不信任感,甚至是敌意,李导演,我想你大概不会耿耿于怀吧?”

  “哪里哪里,甘本先生,中国有句古话,叫作:不打不相识嘛!”李翰祥豁达大度地一笑。甘本武夫的话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他的脑际立刻浮现出一片深壕高阁、断壁残垣的古城遗址。那是位于东京都中心的干代田地,那里处在一片现代化建筑群的层层包围之中。在一片瓦砾和残壁之间,高耸着七栋日本15世纪中叶——江户时期所精工建筑的宫殿。虽然年深日久,历经战火兵燹与世事沧桑的磨砺,古老的皇宫残迹依然保留着当年的风姿。碧绿的琉璃瓦殿顶,在阳光下耀眼生辉。雪白的殿壁与朱红色幽亮的一根根钢柱,将远从香港来这里拍摄《杨贵妃》的邵氏公司演职员们,带回到那悠远的年代中去。当时,李翰祥将这座古建筑群选作《杨贵妃》主要外景地,心情自然是十分激动的。特别是开拍的第一天,就很顺利地在江户城皇宫内的正殿、金碧辉煌的“松之阁”内拍下第一组理想镜头,李翰祥当然是心情更加愉悦。可是,就在中午休息的时候,平生第一次到国外拍片的李翰祥刚刚拍下第一组镜头,居然与初次见面的日本电影发行商甘本武夫唇枪舌剑地争辩起来……

  李翰祥记得当时的情景。当翻译向他引荐甘本武夫,并说他是专程由东京赶到《杨贵妃》外景地来商洽购买《杨贵妃》在日本放映权的时候,李翰祥向日本影商甘本武夫表示了友好的致意。可是甘本武夫却故意刁难,接连向年轻的李翰祥提出一些与洽谈版权贸易无关的话题,这使性格憨直的东北大汉李翰祥很恼火。

  甘本武夫说:“李先生,《杨贵妃》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日本,都不是一个新的题材,请问您为什么要重拍这样一部早已被别人拍过多次的电影呢?又为什么舍近求远,非来我们日本寻找《杨贵妃》的外景呢?”

  李翰祥虽然从甘本的谈话中品味出一股不友善的挑战,但是他为了能在日本寻找到《杨贵妃》的上映市场,还是以友好的语气答复这位素不相识的发行商人。李翰祥娓娓地说道:“诚如甘本先生所说,《杨贵妃》在我们古老的中国确是一个并不太新的题材。据我所知,在民国以来,各种戏剧以杨贵妃为题材的不胜枚举。以近代电影为例,早在20年代上海的明星影业公司也曾拍过一部《杨贵妃》。但是,艺术贵在创新。我所执导的《杨贵妃》在选材的角度上与以往所有的同类影剧有所不同。那就是:以往在描写杨玉环这位倾国倾城丽女被缢死在陕西兴平西部的马鬼坡时,全剧便告结束。而今我所拍的《杨贵妃》,则是依据新挖掘出来的史料,描写杨贵妃在那场生死之劫以后,流亡到日本来了!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将这部影片选在日本的江户古城遗址来拍摄的原因!……”

  甘本武夫不待李翰祥说完,就武断地将他的话打断,咄咄逼人地说道:“简直是无稽之谈!杨贵妃在安禄山叛变后,被玄宗处死在陕西马鬼坡,早已是古今史家的定案,你李先生又凭什么敢为这铁打的历史翻案呢?请问如此来拍历史剧的依据何在?”李翰祥不愧是一位满腹经给的大家,到了甘本当众大发质疑的时候,他反而怒气全消,心平气和地侃侃而谈:“甘本先生,不错。如果您真正熟读中国的正统史典的话,那么‘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杨玉环,确实是死在马克坡无疑了。可是,如果有什么人认真地去研究一下这位唐代的历史人物,那么就会发现,有关杨玉环在马鬼坡缢死以后,又辗转渡海前往扶桑的史料,也是随处可见的。如史书上所载,就在杨玉环被缢死的翌年,唐玄宗感念贵妃的旧情,曾经下令为杨玉环厚葬。可是当兵士们奉旨掘开杨玉环在马鬼坡的坟时,却不见了她的尸体,只见到她生前所穿的一件绣袍,故而便有了马鬼坡上的坟乃是杨贵妃衣袍冢的说法。……”

  “这更是望风捕影的邪说!人已死去了一年,尸体自然已经腐烂成泥了,找不到贵妃的尸体本在情理之中,又怎么可以依据这些毫无根据的史料去胡编电影呢?”甘本武夫不以为然地大声说道。

  李翰祥不愠不火,继续说道:“当然,史书上所说杨贵妃未死,并东渡日本一说也许真是大唐时代的一种民间传说。但是,这种传说的存在本身也足以说明它的历史性。暂且不说人死后一年间尸体腐烂得踪影不见,而绣袍却能完好如初地保存在那个空坟里。甘本先生也许读过我国唐代伟大诗人白居易所作的《长恨歌》吧?你可记得那白居易在诗中是如何来描述杨贵妃死后情景的吗?”

  甘本武夫万没想到李翰祥如此年轻,竟然对中国历史如此娴熟精通。当李翰祥向他提问白居易的《长恨歌》时,他竟张口结舌,不知所云。

  李翰祥从那座临时被当作外景拍摄地的“松之间”,沿着日本江户时代的古皇宫青砖御道,朝向白壁灰檐,铜柱闪亮的“长和殿”走来,他的用意在于不希望与这位日本发行商的交谈,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担心甘本因为当众丢了面子而使这桩版权贸易中途夭折。甘本武夫也已经看出了李翰祥的善良用心,急忙与他带来的女翻译走出《杨贵妃》摄制组所住的“松之阁”,亦步亦趋地随在导演李翰祥的身后,迈进了那座斗拱飞檐,碧瓦璀璨的长和殿。只听李翰祥边走边说:“甘本先生,白居易在《长恨歌》中这样写道:‘马鬼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这就是杨玉环当时并未被唐玄宗真正处死的证据!因为一年后玄宗下旨重建贵妃墓,掘开坟莹而不见杨氏遗骨,只见衣袍,这不就是很好的说明吗?如果按现实解剖学的观点,如杨玉环当时确已死去,遗骨总是应该有的!然而连白居易也证实‘不见五颜空死处’,莫非不值得后人深思吗?”

  女译员将李翰祥的话译给甘本武夫以后,其初来时的那股桀傲之气倏然不见。他不得不从内心感到李翰祥这个典型的北方汉子,所说所言的确有根有据。但是,作为一位经常与各国电影摄制人员打交道的电影发行商,甘本武夫是决不肯轻易败下阵来的。他仍然不肯服输地说道:“即便杨贵妃当年真的没有被唐玄宗杀死,可是也没有任何史料能确切地证实贵国的杨贵妃来到我们日本国了!”

  “是的。没有史料可以证明杨贵妃东渡扶桑,也可能此事与杨贵妃不曾缢死一样只是一种传说。”李翰祥微微地一笑,继续引经据典地与甘本武夫辩证,说:“如果说它是一个传说,那么也是早在唐朝就有的传说,而不是我李翰祥的杜撰。白居易在他那首脍炙人口的《长恨歌》中还有两句诗,叫作:‘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依我之见,白居易在这两句诗中,就是说杨贵妃从马嵬坡顺利脱险以后,确实是随着当时贵国派往大唐的一批使臣,从浩森的大海上东渡日本了!否则,在你们日本国留有杨贵妃的墓,又做何解释呢?……”

  “这……”甘本武夫语塞顿住。

  “坦率地说,甘本先生,关于杨贵妃流落到日本的传说,与其说来自于我国,倒不如说是根源于贵国。你可知道贵国有名的作家井上靖先生正在撰写一部《杨贵妃传》吗?”李翰祥显然对把握他所执导的历史巨片《杨贵妃》胸有成竹,他那睿智的目光透过古色古香的二重门,凝望着江户皇宫内庭那些枝桠苍然的百年古松,深情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正是研究了你们日本国许多历史资料以后,才初步认定杨贵妃由中国东渡的时间在公元757年。也就是你们日本的天平胜宝九年,那时贵国的天皇是孝谦,乃为贵国有名的圣武天皇之子。当时正是贵国最繁华的时期,我从许多日本史书上看到,由于那时大唐文化的发展,经济的繁荣,加之日本使臣不断前往我国的长安取经,所以你们日本也是一切制度效仿大唐,有一种唐化的趋势。所以,根据当时日本国与大唐朝使臣互往十分频繁的情况,杨贵妃在大难之中逃亡日本也是非常可能的!……”

  甘本武夫已经没有了反唇相讥的能力,听完了女译员的话,他只能在李翰祥的身边洗耳恭听。

  李翰祥手扶着那根在阳光下熠熠闪亮的宫廷铜柱,似乎陷入了对那远古历史的沉湎之中。他像似自语也像在对这位对他拍片并不寄予信任的日本电影发行商人甘本武夫说:“杨玉环来日本的传说我搜集许多,有日本的,也有我们中国的。虽然说法不一,但是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杨玉环当年由中国东渡日本时,是乘船先到濑户,在山口的获叮上岸。她后来到了当时的平城,觉得那里因为过分效法大唐的建筑,很像她从前生活过的长安。她居住的歌山又极像骊山,歌山上的瑶池可以沐浴,在她看来又极像华清池。所以,晚年的杨玉环在日本过得很安逸,又因为她出身于大唐的宫廷,所以她又深得贵国孝谦女天皇的器重。杨玉环时常以她的睿智与才学参与日本国政,直到孝谦女天皇殁去,杨玉环也还健在。她在贵国殡葬时,曾经受到很隆重的祭祀。甘本先生,这些都是从贵国流传迄今的美好传说,杨贵妃既然与贵国有如此之悠远的联系,莫非我李翰祥不该来到江户的古皇城遗址来拍一部耐今人回味的《杨贵妃》吗?……”

  “应该应该,完全应该拍《杨贵妃》的。”听了李翰祥这样一番旁征博引的动人谈话以后,当初对李翰祥充满蔑视的甘本武夫,立刻变得格外驯顺恭维。他五体投地向李翰祥连连鞠躬说:“李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杨贵妃既然是与我们日本国有如此之深的历史渊源,况且邵氏电影公司又派出像李先生这样有历史学识的大手笔来执导《杨贵妃》,我可以预测未来的《杨贵妃》一定是一部十分精采的历史巨片!既然如此,我决定不惜重金去向你们邵氏公司购买这部电影的播映权!希望李先生多多关照!……”

  现在,李翰祥为了与内地合作拍片一事,再一次地来到了日本东京。他没有想到刚在银座住下,与他有多年情谊的日本商人甘本武夫就闻讯而至了。李翰祥想起1961年在日本拍片时与甘本武夫的初次相识,心里不禁有些好笑。李翰祥说:“甘本武夫先生,我们是不打不相识的老交情,此次我到日本来,就是很想找您及其他朋友,就我们可能进行的新合作交换意见!”

  甘本武夫兴致勃勃地说:“莫非李先生在经历了一次心脏大手术的磨难以后,又有什么大胆的新尝试吗?”

  李翰祥说:“既然是大难不死,我在有生之年就必须拼搏一番。甘本先生,我此次是很想像1963年到台北筹建‘国联’公司那样,准备回到祖国内地去,为那些喜欢我的朋友们,拍一部有影响的影片。我很想在我的有生之年,为养育我的祖国做出一点小小的贡献!……”

  甘本武夫听译员大岛茂将李翰祥的话翻译过来以后,精神顿时振奋了起来。他跃跃欲试地对李翰祥说:“李先生如有新的创意,我必当友好合作。只是不知李先生首次北上拍片,将要开拍什么巨片?……”

  李翰祥将他要把老舍先生的名著《茶馆》搬上银幕的设想,向甘本武夫和盘托出……

  上海。

  住在锦江饭店里的苏诚寿,始终焦急地期盼着李翰祥在香港筹备《茶馆》开拍的信息。

  “苏诚寿先生吗?我是在东京和你通话。”当初夏的一轮浑圆落日冉冉沉入天边的云霓,黄浦江上的碧波闪动着金黄色光斑的时候,李翰祥那洪亮的嗓音通过地下电缆传到了上海锦江饭店的客房,苏诚寿从李翰祥委婉的话语中听得出他对不能很顺利地拍成他所钟爱的《茶馆》充满遗憾。李翰祥告诉苏诚寿说:经过他的调查与探讨,各地片商对《茶馆》都不看好。朋友们均认为这部影片的地方色彩太浓,且因为是由话剧进行改编,对白较多,相对地缺少电影所独具的动作性。所以,影片拍成以后,估计会有较大的局限性,很难吸引中外观众的兴趣。

  李翰祥对苏诚寿说:他此次回到祖国内地来拍摄电影,希望有声有势,一炮打响。只许成功,不能失败。一定要拍出既叫好又叫座的影片来,所以他必须慎重地考虑各地片商和朋友们的意见和反应。

  苏诚寿的眼前顿时闪现出李翰祥那张欲罢不能的焦急面孔。他很理解这位大腕导演此时此刻的心情,从一年前在上海锦江饭店里与李翰祥巧遇的那一刻起,李翰祥的一颗赤热之心便在深深地感染着他。李翰祥曾经对他说:“1948年我离开北平的时候,我就暗暗地发誓,迟早有一天我会回到祖国来的。到那时我要为养育我的祖国和人民办一点事情!”苏诚寿知道,李翰祥现在已经到了回到养育他的祖国,并为祖国做一点事情的时候了。数十年来,李翰祥尽管在香港拍摄了大量的影片,有些电影甚至获奖并达到相当的水平。可是,李翰祥本人对自己所拍摄的影片仍然不很满意。特别是那些纯属商业性的电影,李翰祥更是有许多难言之隐。

  画家出身的一代名导李翰祥,曾经以十分感伤的语气说过:“人是很难一直保持在一个峰巅上的,起起跌跌本属寻常。”苏诚寿作为对李翰祥前半生在从影道路上的坎坷遭际十分熟知的朋友,他很理解李翰祥这番话的深刻寓意。李翰祥所说的不能永远保持在一个峰巅之上,那显然是指他前半生三十年来所拍摄的影片而言。依苏诚寿和那些影评家们看来,李翰祥最辉煌的高峰期决非是50年代刚在香港从影时,所拍摄的《金凤》与《雪里红》及《马路小天使》、《窈窕淑女》等影片,而应该是1961年他在邵氏公司所拍摄的历史故事片《杨贵妃》。这部内涵深刻、艺术性较高的影片,在第十五届戛纳电影节荣获大奖,才真正使李翰祥在香港成为一位举足轻重的电影导演,也使他的人生步入第一个高峰期。

  “诚寿,你该知道我的性格,凡是我想做成的事情,就是千难万险,百般坎坷,我也一定要最终实现我的打算的!”苏诚寿的耳畔响起李翰祥那洪亮的东北口音。那是一次他与李翰祥在香港希尔顿酒店吃酒的时候,李翰祥向他倾吐了对电影《红楼梦》多年未能拍成的遗憾。那是50年代初,李翰祥当时在香港的电影界还没有太大的影响。而从小就很喜欢看曹雪芹名著《红楼梦》的李翰祥,忽闻上海越剧团来港首演越剧《红楼梦》的消息,无疑是非常振奋的。李翰祥既是个影迷也是个戏迷,除粤剧他听不懂以外,京、评、越剧他样样喜欢。所以他在舞台下多次地欣赏由王文娟和徐玉兰所演的黛玉和宝玉。李翰祥对王、徐两位艺术家炉火纯青的越剧表演看得痴迷,特别是王文娟所饰演的黛玉更是百看不厌。徐玉兰所扮的宝玉,李翰祥初看时觉得稍胖一点,后来徐玉兰优美婉转的唱腔与摔玉的那场戏,当真的打动了李翰祥的心。

  著名的电影导演朱石麟先生在宴请王文娟、徐玉兰的时候,有意请对《红楼梦》颇感兴趣的李翰祥前来作陪。席间,朱石麟说:“有没有兴趣把《红楼梦》搬上银幕,来一部舞台艺术片怎么样?”

  “我当然愿意,朱老,这是我多年的一个夙愿啊!”李翰祥大喜过望。因为朱石麟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但是,当时李翰祥所在的一家电影公司,经常依靠在台湾出售影片的版权。当李翰祥回到他所在的公司,将朱石麟关于该厂与凤凰公司合拍越剧电影《红楼梦》的意见转达给老板以后,却遭到拒绝。老板的苦衷是,那时朱石麟先生所在的凤凰公司所拍摄的影片,大部分由李翰祥所在的那家影业公司来代为发行。尽管如此,可是两家影业公司却从来没有搞过合作拍片。李翰祥纵然十分想将脍炙人口的越剧《红楼梦》拍成精采的影片,怎奈他所在公司的老板担心与凤凰公司这家有明显左派倾向的片厂合拍,那么将来不只在台湾的上映成了问题,甚至还会慧来其他不必要的麻烦。故而李翰祥在50年代企图拍摄《红楼梦》的愿望就这样失之交臂了。特别是当李翰祥后来得知,王文娟、徐玉兰两位越剧名伶由港返回上海以后,上海电影制片厂导演岑范,将越剧《红楼梦》拍成彩色舞台艺术片,在内地上映后大获成功的消息,李翰祥更是欲罢不能。从那时起李翰祥便向好友苏诚寿发誓,迟迟早早有一天,他一定要拍一部《红楼梦》!

  1962年,李翰祥本来又有一次拍《红楼梦》的机会。当时,他已经听说自己所在的邵氏公司有开拍《红楼梦》的计划,怎奈有另一位导演想以拍《红楼梦》扬名显身。他从筹拍开始一直处在一种神秘的状态中,唯恐艺高胆大的李翰祥取而代之。李翰祥猜透了那位急于成名的导演心思以后,索性一笑了之,独自带队到日本的京都去拍另一部古装片《武则天》去了。待李翰祥归来以后,方才知道邵逸夫先生对那位急功近利的新导演所拍出的《红楼梦》非常失望。然而木已成舟,悔之晚矣,邵先生真后悔这部投下一笔巨资的《红楼梦》当初为什么不让李翰祥来拍呢!

  “我并不在意,我相信总是有机会的!迟早有一天我能导上《红楼梦》。”李翰祥泰然处之,豁达大度。

  1977年,李翰祥的红楼夙梦终于得以实现了。当时,全香港不知何种原因,蓦然间掀起了一股“红楼梦”热。有几家电影公司几乎同时要开拍《红楼梦》,在这种气氛之下,邵逸夫老先生也是不甘于后的,有一天,他将正在棚里拍《乾隆下江南》的李翰祥恭恭敬敬地请进他在清水湾影城的办公室里,和颜悦色地说:“翰祥,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一直对曹雪芹的那部《红楼梦》颇有好感,怎奈因为拍片任务的繁重,始终也轮不到你来拍,现在,我决定给你一次这样的机会,主导一部可以压倒其他片厂所有《红楼梦》的《红楼梦》,可好?”

  李翰祥沉默以待。他的内心如潮水在翻腾,因为夙愿终于到来,胸臆间甜酸苦辣,难免百感交集。李翰祥本来很想推掉邵逸夫所交给他的任务,因为他此时已经同时在片场执导三部电影:《乾隆下江南》、《风花雪月》和《佛跳墙》,他实在无心再顾其他。况且,李翰祥知道眼下香港几家电影公司所拍的《红楼梦》,也大多没有什么新意。青年导演邱刚健所导演的《红楼梦醒》,在开拍前吹嘘成是另有一番独特的新意。那就是该片居然胆敢抛开曹雪芹和高鹦的《红楼梦》原著,将故事重新随心所欲地乱编。原著中性格儒弱的林黛玉,在《红楼梦醒》中居然变化为另一种果敢的性格,她没有屈服于贾母的淫威,从薛宝钗的手中夺下贾宝玉,结局是大团圆的吉剧!李翰祥作为半个“红学家”,他知道像《红楼梦醒》这类的影片,将来一旦公映必然会产生不良后果。所以,李翰祥对《红楼梦醒》这样大胆的改编不以为然。

  另一位《红楼春梦》的导演牟敦芾,当时正与台湾的第一美女胡茵梦在卿卿我我地谈恋爱。谁知他所执导的这部《红楼春梦》之中,有许多过于暴露的镜头,非但与曹雪芹所著的《红楼梦》不是一个档次,甚至有染惹黄毒之嫌。所以,高雅清纯的胡茵梦女士听到她的未婚恋人正在执导这样粗俗暴露的影片,大发雷霆。认为牟敦芾的“春梦太春”,断然地与他解除了婚约。

  而另一位导演所拍的《红楼春上春》,仅从片名就知道它的内容黄得不能再黄。据到拍摄现场参观的人回来告诉李翰祥,《红楼春上春》可以称得上是香港近年来最黄的一部“春宫片”!

  “翰祥,现在香港正在拍的几部《红楼梦》,都严重歪曲了曹雪芹的原著,现在,能为曹雪芹《红楼梦》正名的人,也只有你了!”邵逸夫不愧为邵氏公司的总裁,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善于调动麾下几员大导演的拍片积极性。那是因为邵逸夫能洞悉李翰祥此时正面临几部《红楼梦》的挑战,而李翰祥又从来是一位不甘败阵的导演。

  李翰祥的心火奔蹿。他早已对有些影片在歪曲曹翁《红楼梦》的原意充满愤慨,此时被邵逸夫的一席话点燃了心中之火,他双拳紧握,有些跃跃欲试。

  邵逸夫说:“如果你肯为本公司开拍一部《红楼梦》的话,我情愿不惜血本。你可以在香港拍,也可以到韩国去拍外景。同时,你那部《乾隆下江南》不是也一样可以去汉城拍外景吗?……”

  “好吧,我干!”李翰祥左思右想,终于决定接这部戏。除了他想在香港电影界唱对台戏时,推出一部《红楼梦》为邵氏电影公司壮壮门面,争个高低之外,李翰祥真正想拍《红楼梦》一片的动机,则是要使自己多年来一直梦想的《红楼梦》电影,得以在这种四方挑战的时刻拍成,以了却多年的心愿。

  李翰祥决计出山执导一部名叫《金玉良缘红楼梦》的文艺片来为邵氏电影公司争光。为了能够适应将来到韩国拍摄外景的计划,李翰祥在亲自飞赴汉城,看中了景色风光几乎可以与苏州园林相媲美的著名“秘园”的同时,又在香港清水湾邵氏影城搭起可以与汉城“秘园”相配套的几堂内景。

  李翰祥决计大干一场。他首先选中了两位台湾的女影星林青霞、张艾嘉来《金玉良缘红楼梦》中充任主角。她们都是他在台北主持“国联”公司时发现并提携的演员,只是在台北拍片时没有合适的好角色让两人来演。这次邵逸夫先生极力鼓动李翰祥来执导《红楼梦》,机会来了,李翰祥决计让香港影迷见见新面孔。他知道最优秀的导演不仅善于选择题材,善于强化剧情,更主要的还是应该善于发现新演员,启用有潜力的年青人,就像他所崇拜的日本大导演黑泽明那样。所以,在改编剧本的同时,李翰祥的眼前已经闪现出身材修长、文静娴雅的林青霞来,她的气质无疑与出生在江南的林黛玉十分接近。特别是使李翰祥对张艾嘉发生兴趣的是,张艾嘉在。最初来到他“国联”演员学习班时,喜欢将自己的头发修剪得短短的。李翰祥初次见到张艾嘉时,便问:“那个漂亮的小男孩是谁?”逗得众学员哄然大笑。现在,李翰祥在案头似乎已经看到了穿上宝二爷行头的张艾嘉,她也许就是曹雪芹笔下的宝玉了!

  在邵氏公司摄影棚的水银灯下,邵逸夫和方追华等人亲自来看《金玉良缘红楼梦》剧组的试镜头。这是邵氏公司前所没有的事。“翰祥,你的《红楼梦》不拍则已,若拍时必要一鸣惊人!必要压倒香港现在还拍的其他几部才行。《红楼梦》如果打响,黛玉和宝玉是必得选出类拔萃的人才行的,我倒很担心你从台湾请来的两个小女子,是否能将炮打响!……”方逸华也为李翰祥担忧:“邵先生是为你考虑,因为在香港谁都晓得你李翰祥为导《红楼梦》是梦想了多年呀,千万不可选错了角色。”

  李翰祥在摄影机旁频频地颔首,似乎很领情地对邵、方两人说:“选角色我是从不含糊的!”

  “开始!”李翰祥将大手一挥。全场嘈杂声嘎然而止,随着摄影机片盒的沙沙转动,一位艳妆丽人手持荷锄,姗姗而出。她就是林青霞所饰演的林黛玉,罗裙素袍、粉黛淡施。当年在台湾拍摄琼瑶的《窗外》一片时,只能饰演一位清秀小姑娘的林青霞,如今在众目睽睽下俨然一位娴雅清丽的大家闺秀。邵逸夫和方逸华的心立刻就被林青霞的一颦一笑征服了,因为林青霞的姿容初看时并不美丽过人,可是她是属于那种“耐看”的女角,有一种朦胧的美感。她所饰的林黛玉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故而,当林青霞的中、近、特三种镜头拍成之后,观影席上立刻响起一阵心悦诚服的喝彩。

  李翰祥却面无笑容。

  张艾嘉所扮的宝玉登场,全场又复寂然。只有摄影机胶片转动的沙沙之声。邵逸夫以电影行家的眼光专注地打量这位女扮男装的台湾新演员。她在水银灯下显得洒脱、自如、毫不怯场。按照李翰祥指点所表演的几段小品,已将宝二爷那善良、好动、任性的性格活灵活现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镜头试毕,场内又响起热烈的掌声。

  “邵先生,我有个新的想法!”当所有的演员——宝玉、黛玉、宝钗、晴雯、湘云、贾母、李纨……都一一试镜,皆获邵氏公司头面人物的好评时,已是夜色四合。李翰祥在陪着邵逸夫、方逸华走进办公大楼后,他突然向余兴未尽的邵逸夫说出一个令他大为吃惊的决定来:“我想换两个角色……”

  “换角色?”邵逸夫与方逸华交换一个大惑不解的眼色,旋即又将惊诧的目光投向一脸郑重的李翰祥,问:“换谁?……”

  李翰祥出语惊人:“我想让林青霞改演贾宝玉,让张艾嘉来演林黛玉,如何?”

  “翰祥,莫非你真的发疯了?”刚才试镜头,两人不是演得好好的吗?”邵逸夫大惑不解地将头一摇,说:“那个林青霞,不是很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吗?她的扮相很美,拍出来的片子定可独占盖头的,为何要更换呢?”

  “邵先生说得对,林青霞确实是曹翁笔下的黛玉,我正是因为她的气质才选定她的。”李翰祥显然经过深思熟虑才下了决心。“可是方才林青霞和张艾嘉在一起拍近景时,我才恍然地发现,原来林青霞比张艾嘉高得多,你们想,宝二爷比林妹妹矮上一头,总不大对路吧?……。

  “这……”邵逸夫语塞。

  “李导演,不管怎么说,我觉得选张艾嘉来演林黛玉不见得对……”方逸华对方才林、张两人试镜的印象颇好,一时难以接受李翰祥的新观点,她固执地表示反对。

  李翰祥说:“方小姐,这是见仁见智的事。当年上海越剧团来港演出《红楼梦》的时候,不是也有人说徐玉兰也不见得就长得和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一样嘛,我相信观众没有看过林青霞的贾宝玉,一定认为她演得不好,但我认为她可赋予宝玉一个新的面貌!所以,我决定马上更换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演员,请邵先生支持我,好吗?……”

  邵逸夫知道李翰祥在《金玉良缘红楼梦》开拍的关键时刻,更换林黛玉与贾宝玉两位主要角色,一定是痛下一番决心的。他相信李翰祥对电影艺术的严谨性。作为邵氏公司的老板,他的内心里虽然难以接受李翰祥的建议,可是他在李翰祥那双灼灼目光的凝视下,只好默许默认了……

  果然不出李翰祥之所料,《金玉良缘红楼梦》拍竣,在香港各大影院隆重推出时,万民轰动。林青霞扮演的宝玉和张艾嘉演的黛玉,因为她们各自独特的扮相与表演而压倒了另外几部以《红楼梦》为题材的同类电影。

  李翰祥大获成功,再次验证了他不同寻常的眼力。

  苏诚寿了解李翰祥的艺术追求。一旦被他认准的事情就非做成不可,此次他来内地探亲旅游,本来是作为去美做心脏手术前的一次如愿以偿,没想到他却从此产生了尽快归来拍电影的念头!

  李翰祥现在是在实践他当初离开上海时所发下的誓言:“我要用艺术来回报祖国,在香港三十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怀念内地的亲人啊!……”

  所以,李翰祥在选择他所拍摄的影片时,必须格外慎重。对老舍先生的杰出名著《茶馆》,李翰祥虽然痴爱至深,但是,他必须回来拍一部既叫好又叫座的“双叫”影片来。李翰祥正是因为慎重的考虑,才不得不忍痛割爱。

  苏诚寿在了解了李翰祥的上述变化之后,他必须尽快将这种变化向北京反映。

  恰好,文化部副部长兼电影局局长丁峤同志,此时正在上海。苏诚寿在衡山饭店里拜访了丁峤。他将李翰祥在日本东京打来的电话,如实地向丁峤做了转达。

  丁峤非常理解李翰祥的心情,他表示:“这个问题应该重视,李翰祥先生的反映很重要,必须慎重考虑。李翰祥先生是首次正式回内地合作拍片的港台导演,国内一定要积极配合,力争让他拍出‘双叫’影片!”

  苏诚寿说:“李翰祥先生有些担心,恐怕《茶馆》不开,对不起北京人艺的支持,对不起许多热心赞助的友好人士。”

  丁峤说:“不成问题,请你转告李翰祥先生尽管放心,更换题材,在国内和国外,都是常有的事,不必介意。如果决定不拍《茶馆》,我们会对北京人艺讲清楚,北京人艺会谅解的!”

  在苏诚寿告辞的时候,丁峤又说:“请你转告在日本的李翰祥先生,请他能够提出可以替代的题材,以便再进行具体的磋商!……”

  苏诚寿在当天晚上将丁峤的意见转告了在东京的李翰祥。









大导演李翰祥--第九章 与邵氏公司因缘难断






第九章 与邵氏公司因缘难断

    李先生,听说你的太太与我是浙江同乡……啊?原来夫人张翠英就是

  当年上海艺华公司的五朵金花之一张水珍呀!

    邵先生,您的良苦用心我晓得!既然您的邵氏公司还希望与我继续合

  作,我李翰祥与您续约就是了。可是这只排箫真品我是断然不能接受的!

  李翰祥从一辆“的士”里走下来。

  在烈日炎炎的正午,他感到心里发烦发躁。这种感觉是他从日本东京回到香港以后就有的。因为他从香港去马尼拉和东京等地走了一圈,当他与所有将来可能为他推销影片拷贝的片商们交谈后,也不得不承认《茶馆》销路不会太畅这个事实。苏诚寿与丁峤进行洽谈后,李翰祥的心绪稍安,他对北京方面对他的理解和谅解深表欣慰。在这种情况下,李翰祥在日本东京又向在上海的苏诚寿提出将《我的前半生》作为合拍影片的新选题。本来,早在没有与有关方面协商拍摄《周恩来》之前,李翰祥就有意将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所著的《我的前半生》搬上银幕。因为李翰祥除对溥仪这位中国紫禁城中的最后一位皇帝——他那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生感兴趣之外,同时,也能在拍片中实现李翰祥多年来希冀以北京紫禁城三大殿为实景来展示历史的夙愿。现在,当李翰祥所痴情的《茶馆》暂时难以开张的情况下,重新提起《我的前半生》是情理之中之事。

  苏诚寿在上海将李翰祥准备改编溥仪的《我的前半生》的设想,转达给丁峤。丁峤当即表示说:他在近日返回北京以后,将与有关方面尽快讨论李翰祥先生的这一新的拍摄设想,一旦有了消息,他会告诉苏诚寿。

  李翰祥飞返香港以后,又一度埋在浩繁的书海里。他的桌案上摆满了有关满清宫廷的史书资料,准备做拍摄《我的前半生》的案头工作。正当李翰祥紧锣密鼓地筹备北上拍摄末代皇帝溥仪的宫廷片的时候,苏诚寿将北京有关方面的意见及时地通知了李翰祥。北京方面表示:《我的前半生》虽然很适合于搬上银幕,但是书中所出现的某些人物,有的今天还在。影片不易做出准确的处理,建议暂时不考虑拍摄《我的前半生》,另选其他题材。

  李翰祥接连失望!

  他陷于一筹莫展的困境之中。正在李翰祥茫然无策地寻找新的拍摄选题的时候,邵逸夫先生忽然给李翰祥的家里打来了电话:“李先生,明天中午十二点钟,我想邀你和张翠英女士到(口摩)啰街去逛一逛可好吗?……”

  李翰祥:“……”

  现在,李翰祥果然十分准时地来到了香港有名的(口摩)啰街口。

  尽管李翰祥在来前还有过十分激烈的思想斗争,尽管他来时还仍然很不情愿,但是,他还是身不由己地乘着一辆出租“的士”,赶在中午时分,来到了(口摩)啰街口。

  “翰祥!翰祥!……”

  李翰祥正在那条有名的香港古董街口左右徘徊,忽然,他的身后传来夫人张翠英的呼叫:“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李翰祥对着(口摩)啰街口发呆。他对这条百余米长的小街非常的熟稔,甚至可以闭着双眼就能够叫得出哪家店铺的名号。那是因为在香港这座巨厦鳞次栉比的现代化大都会里,到处都是洋楼、电车和标志着畸型繁华的霓虹灯,只有这条小小的(口摩)啰街才可以寻找到中华民族古老文化的特色!李翰祥那双迷惘的双眼在这条古文化街上左右顾盼着,狭窄的街道两旁是一家又一家古色古香的店铺。从那些琳琅满目的招牌上,便可以知道哪一家在经营古玩陶器;哪一家在经营书画、瓷器、玉器、古董家具;哪些家在经营出土文物与古旧杂物……自从1948年李翰祥由上海来到维多利亚海湾边的这座飘扬着英国米字旗的中国城市以来,他就时不时地来到(口摩)啰街上徜徉。李翰祥每次来到这里,都使他心旷神怡。这与他在北平闲暇时去逛琉璃厂文化街一样,是一种难得的雅兴。

  “我想请教请教,这里为什么叫(口摩)啰街呢?这个名字好古怪哟!”李翰祥有一次到(口摩)啰街的一家古画店里来闲逛,无意间发现那位专门经营明清两代名人字画的店老板,竟然操一口北方口音。李翰祥顿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两人一来二去便混得很熟。一次闲聊中李翰祥就提出了他心中许久猜不透的疑问。

  “哦,小老乡,这条小街比你的年纪还者呢!”那白须飘然的店铺老板见李翰祥每次来到他的古画店里,就在李方膺、黄一慎、郑燮和石涛等清代名家的书画下面流连忘返,渐渐对这位两腮胖胖的北方青年有了好感。他以老香港的权威口气对李翰祥说道:“你问为什么这里叫(口摩)啰街?又为什么全部的古董店都集中到这条小街上来?我也是听说才知道的。听我的老一辈告诉我,早在香港开埠不久,就有许多印度人来这里谋生。这些印度人在港岛的上环登陆以后,大多集中到现在的皇后大道和荷李活道中间的一条狭小街道上居住。过了若干年后,有人便叫这条街叫(口摩)啰叉,也就是当时港人对印度人的称呼!

  “哦——!”李翰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仍然追问说:“老先生,我不是问这里为什么叫(口摩)啰街,是问为什么这里成了古董街,莫非那些从海上逃到我们中国土地上的印度人,还懂得经营古董吗?”

  “你说得对喽,就是印度人最先在这条街上经营古董的嘛。”老店主以过来人的口气告诉凡事都喜欢刨根问底的青年李翰祥说“年轻人,你体得小看那些逃难的印度人啊!须知印度也是个有古老文化的国家呀!我的老一辈告诉我说,当年正是那些逃难的印度人,在无计为生的窘迫中,舍得将他们从故乡带来的一些旧工艺品,拿到(口摩)啰叉来出卖。所以,后来就不断有本地人来这里做首饰古董和旧家具的生意。到了民国时期,就有大批的北方人流落到这里来,我的父辈就是那时来到(口摩)啰街上开店铺的。待我长大时,这条街已经成了清一色的中国古董街了,全部经营陶、瓷、玉、古画古玩、钟表、家具、旧物、文物。自然,那时(口摩)啰街上早已经不见了当初来这里创业的印度人了!……”

  李翰祥从那时便与这条古色古香的(口摩)啰古董街,结下了不解之缘。待他后来在香港影坛上发迹以后,成为了名噪一时的大腕导演,李翰祥喜欢古陶文物、书法字画的嗜好也丝毫没有改变。即使他在拍片最忙的时候,也会忙里偷闲地来到(口摩)啰街上的。因为李翰祥到这里来实际上是一种难得的艺术消遣。但是,今天心情烦躁的李翰祥再次来到(口摩)啰街上,却全无往日那种雅兴,因为他是按着邵氏公司总裁邵逸夫先生在电话上的约定,准时赶到这里来的。

  “翰祥,你……为什么也让我到这里来呢?”

  李翰祥急忙回转身来,只见熙来攘往的人流之中,忽然闪出个倩美的女人身影。她的身材比他略矮,纤细而窈窕。在初夏的时节,她下穿一条翠绿色的裙子,上穿粉红色的短衫。五旬开外的中年妇女,面庞的肤色却显得白皙而妩媚。她就是李翰祥的结发妻子张翠英。她显然已经提前来到了(口摩)啰街,在这里寻找了李翰祥许久,这时她见李翰祥急匆匆地从“的士”上走下来,张翠英匆匆地迎了上去。

  “哦,翠英,你来啦!”李翰祥上前亲昵地挽住了夫人的手臂,来到一家古董店铺的门廊下面来。李翰祥将邵逸夫先生在电话里热情地邀请他们伉俪到(口摩)啰街上来的原意,如实地告诉了张翠英,说:“邵逸夫先生的口气是很诚恳的,我们当然不好不来。”

  张翠英仍然很困惑,她说:“谁都知道你李翰祥喜欢古董,喜欢没事的时候到这条街上来转一转。邵老板当然也会知道你有逛(口摩)啰街的习惯,他邀你来这里逛一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是,他老人家为什么还要邀我也一道来呢?莫非他不知道我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吗?”

  “翠英,邵先生也是好意,逛街当然还是大家一齐来逛的好嘛!何必多想呢?”李翰祥也猜不透这位一个心眼在邵氏影城上的电影企业家,为什么忽然间对这条十分陌生的古董街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李先生,听说您的太太与我是同乡?她是杭州人吧?”李翰祥逆着人流偕夫人向(口摩)啰街的深处走来。他的耳边又响起邵逸夫先生那很难听懂的宁波官话。他记得邵逸夫1959年由新加坡到香港来拓展邵氏公司前,自己已经在由邵村人先生所主持的邵氏公司里拍过一阵子影片了,只不过那时李翰祥还名不见经传。李翰祥对邵逸夫感到很服气的是,他比他的前任邵村人先生更具有识人才的独道慧眼。所以,李翰祥在进入由邵逸夫主持的清水湾邵氏影城后,虽然在拍片的方针上与老板邵逸夫意见时有相左之处,可是李翰祥对邵逸夫贤达善良的为人,始终充满了由衷的景仰。李翰祥清楚地记得,他在《杨贵妃》获得第十五届戛纳电影节的大奖归来后,日理万机的邵氏公司总裁邵逸夫,为了褒奖与激励李翰祥为邵氏再战,他曾经在希尔顿大酒店里,亲自设宴为李翰祥接风。邵逸夫为了加强与李翰祥之间的感情,他只请来李夫人张翠英一人来作陪,从这一小事上不难看出邵逸夫对李翰祥的器重与喜爱。

  张翠英嫣然一笑,点了一下头说:“我是杭州人。我听得懂您的话。”

  李翰祥忽有所悟地笑道:“邵先生,当初您刚从新加坡来香港的时候,我还真的听不懂您的家乡腔呢!我记得您在最初的集会上,宣布村人先生退休的消息时,说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宁波人讲官话。我的官话说得鸦鸦乌,请大家不要见笑……’当时,您的话大家都听不懂,我只好去请教我的夫人呀!因为她的家乡杭州毕竟与邵先生的故里宁波镇海相距不远嘛!……”

  邵逸夫高兴地将酒杯举起来,与妩媚可人的张翠英锵然碰杯,说:“李夫人,将来你是可以充当我邵逸夫翻译的!我说的话确实还有改不掉的家乡腔呀,我的话确实有些鸦鸦乌,难懂得很!倒是李夫人的杭州话改得很近于听得懂的京腔京味,是吧!”

  张翠英眨动着漂亮的眸子,邵逸夫的话似乎勾起了她对遥远往事的追思。美丽的杭州西子湖波光潋滟,她是在那里长大的,后来她竟然鬼使神差地离开了杭州,由上海到北平。她说:“邵先生说得对,我十四岁时就离开了杭州,那时我的名字叫张水珍。最初,我是进了上海的艺华影业公司,那时我拍过《风流寡妇》和《玫瑰飘零》等几部影片,都是没有太大影响的。虽然我的演技平平,可是北方话却是学会了!……”

  “啊?原来夫人张翠英就是当年上海艺华公司的五朵金花之一张水珍呀!”邵逸夫急忙亲自为张翠英的杯子里斟满了橙黄色的绍兴酒,恍然大悟地说道:“那时我还在南洋,可是对上海艺华公司的片子却不陌生。我记得当时上海的艺华公司有五位女明星,是红极一时的,人称五朵金花嘛。那四朵金花是上官云珠、杨柳、曹娥、李丽华,另一位就是你张水珍呀!为何又说你演技平平呢?如果你本人不说你当年的名字叫水珍,我还真正不知道李翰祥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为何娶了你张翠英为夫人呢。哈哈,原来是郎才女貌啊!来,干一杯!”

  李翰祥见张翠英抿一口酒面色变得潮红,也顺着邵逸夫的话茬说下去:“邵先生不愧是老电影家,对40年代上海影坛轶事念念不忘。方才您说翠英的语言有些北京腔,那也是有道理的。翠英早年不但在上海演过电影,也到北方演过话剧的。那时我在北平读三中的时候,就曾经看过翠英在北平和韩兰根、关宏达等人演的话剧《学府风光》。虽然那时翠英在北方演戏并不习惯,可是她很快就学会了北方话,这也是她到北方最大的收益!”

  “是啊是啊,人如果能讲一口人人听得懂的漂亮语言,也是了不起的大事!”邵逸夫命厨子又上了几碟李翰祥、张翠英所喜欢的北方菜肴,举杯祝酒说:“来,为结识当年的五朵金花之一而干杯!”

  李翰祥见邵逸夫很会调节气氛,更会疏通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心里很高兴。他故作谦逊地对邵逸夫说:“翠英虽然徒有‘五朵金花’之名,却无法与上官和李丽华相比。在我的记忆中,翠英除了在《学府风光》上挂头牌之外,就还有一部《黑衣盗》了。当然,演《风流寡妇》是她进入电影圈的处女作,之后演过《玫瑰飘零》、《新茶花女》、《凌波仙子》、《春》、《复活》等,大多是些次要的角色!……不值一提。”

  “你不能那么说!”邵逸夫急忙拦住李翰祥的话,说:“我看张翠英的潜力很大,如果她不过早息影的话,她是一定可以超过李丽华和上官云珠的知名度的!……”

  时至今日,张翠英仍然怀念着50年代末在希尔顿大酒店里与邵逸夫先生的那次短暂的餐聚。今日邵逸夫再一次邀请李翰祥和张翠英伉俪到专门经营古董的(口摩)啰街上来,究竟又为什么事情呢?

  “李先生,李夫人,请吧,邵老板在小楼上恭候两位多时啦!”李翰祥、张翠莫夫妇正沿着这条青石铺地、两旁挤满古董店铺的小街走来的时候,李翰祥忽然看见一座朱柱绿窗、飞檐翘脊的两层古朴小楼前,迎候着一位笑容可掬的店员。那小楼的门楣上悬挂着一方黑底金字的横匾,上镂“南珍斋”三个鎏金大字。李翰祥记起此店正是邵逸夫先生在电话中告之的会见地点。那小店员见了李翰祥自然是很熟悉的,急忙热情地邀李氏夫妇走进“南珍斋”的店堂。

  “南珍斋”也是李翰祥时常走动的地方。宽敞明亮的店堂里挂满了中国明、清和民国以后的字画。虽然品种不少,但是名人的真迹却是寥寥无几。这家以古字画为主要经营品种的古画店,亦同时兼营一些古董及出土文物。因为香港在入夏时节里天气逐渐转热,所以一楼店堂里开放着冷气,空调机在顾客寥然、悄无声息的店堂里发出“嗡嗡”的南响。

  “啊哈,翰祥先生,李夫人!”在二楼的楼梯口处,迎迓着店铺的老板。显然他因为像邵逸夫这样的影界巨商及像李翰祥夫妇这样的名人,能够光顾他的“南珍斋”,而从内心里颇感自豪、那老板见李翰祥偕夫人张翠英沿着精致的木楼梯走了上来,急忙趋前一步,亲热地致意一番,然后将李翰祥和夫人请进了典雅古朴的二楼。李翰祥和张翠英抬头一看,只见一张高大的桌案前,果然端坐着一位穿着深灰色西装,颈下结着花条领带的消瘦老人。他就是邵氏公司的总裁邵逸夫。此时,香港影界最忙的大老板邵逸夫,正戴着一副精致的金丝边眼镜,忙里偷闲地伏案默读着一本什么线装书。听到楼梯笃笃地响,邵逸夫急忙起身相迎,说:“李翰祥,你们一定对我在这里等候觉得奇怪吧?其实,我是早已经在附近街口的一家饭庄里,为你们订了一桌酒席的。只是我知道你李翰祥平生最喜欢古画,所以才决计在这个地方等你们的。哈,请坐请坐,我是难得请人吃饭的,今天是个例外!……”

  李翰祥和张翠英有些局促不安。他们都知道邵逸夫先生平时确是忙于公务与社交上的奔波,一般的饭局均是别人请他居多。而像邵逸夫这样尊贵的身份,三番五次地去设便宴请他公司下属的一位电影导演,却是绝无仅有的。李翰祥是位感情极为丰富,且又是极重感情的人,所以当他见到从前多有龃龉的邵逸夫能对他如此器重,心中顿时激动起来。他和夫人急忙坐在邵逸夫面前的楠木椅子上,接过店铺老板献上来的两盏青豆茉莉花茶,夫妻俩小心地互望了一眼。他和张翠英彼此在用眼神交换意见,李翰祥很快就意识到什么。

  “翰祥,你想在有生之年到祖国的内地去拍一部有影响的影片,这个举动无疑是非常正确的。”李翰祥记得几天前,当他所提出的《我的前半生》拍摄选题,再次被北京有关部门否定以后,他确确实实变得茫然无计了。他从影三十多年来,拍摄过数十部电影,其中虽然以商业片与娱乐片居多,但是也不乏出类拔萃的艺术精品。李翰祥在电影选材上一般是比较严格的,可是像这一次回内地拍片时所经历的情况是少见的。从1978年10月他在上海与苏诚寿等人,计议将《周恩来》列入他的拍摄计划迄今,已经有一年多了。这期间在《茶馆》不能顺利开张前后,李翰祥曾对他本人所有喜欢的创作题材,进行了排队研讨,最后连可以利用北京故宫三大殿作为外景的《我的前半生》也考虑到了。但是,在拍片选题上一直没有与内地的合作制片公司取得共识。李翰祥虽然感到很难,但是他回祖国内地为喜欢他的观众拍摄一部“双叫”影片的初衷,并没有因为挫折而改变。

  但是,令李翰祥感到他不能再拖下去的是:他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拍片了,而他与邵氏公司的拍摄合同早已到期。在美国手术所耗去的一笔昂贵的费用,与他近一年多到各地奔波的费用,都需要他尽快解决眼前的生活所需。在与内地电影厂迟迟不能进行合作拍片之前,李翰祥必须首先解决全家的生活来源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夫人劝说道:“翰祥,邵逸夫先生已经几次三番地请你尽快与邵氏签订新约了。既然与内地的拍片暂时难以落实,我劝你还是认真地考虑一下与邵氏签约的问题吧!”

  李翰祥愁肠百结,欲罢不能地长吁了一口气。他虽然感到夫人的话很人情理,可是他是箭在弦上,恨不能马上就带着他的摄制组,离港北上,去实现他那梦寐以求的夙愿。可是正如夫人所说的,他为此事已经奔波了整整一年。他不知道为了这一夙愿还要奔波多久。

  张翠英叹息说:“我自然很支持你回内地早日拍片。可是为了生活,就不能不工作。要工作,就不能不与邵氏公司签订新约呀!……”

  昨天夜里,李翰祥又辗转反侧,彻夜未眠。这位在东北大地出生,又在古都北平长大的热诚汉子,他虽然在香港独闯影坛三十载,拍出了数十部影响东南亚的影片。但是,李翰祥在三十年中并不满足这斐然的业绩,他多年来就幻想着有一天能回到古都北京去,以他景仰垂青的古老紫禁城、热河避暑山庄或葬有晚清十四位皇帝的清东陵为背景,拍摄一部或几部气势恢宏的巨片,献给内地的热心观众。这个愿望对李翰祥来说,无疑要比他从前数十年里所有奋斗的成果都重要!李翰祥从来不看重什么金马奖、亚洲最佳导演奖之类的桂冠。他看重的只是有生之年回祖国内地去拍摄一部历史大片!

  “李翰祥,你知道我为何先请你到这里来吗?”善于和麾下的导演、演员联络感情的邵逸夫,见李翰祥还是满腔难言之隐,郁郁寡欢的样子,急忙打破沉默地笑了笑。他向身后悄悄地一招手,那店老板便将几轴古字画小心翼翼地捧了过来,放在李翰祥面前的桌案上。邵逸夫对李翰祥说道:“我是请你这位古董行家,来此鉴赏鉴赏这些清代字画的!……”

  “哦?”神情郁郁的李翰祥双眼豁然一亮,他的精神顿时振作起来。邵逸夫果然很会对症下药,他知道这些字画可以使因事业一时处于不畅的李翰祥兴奋起来。李翰祥急忙将店主递过来的一轴字画展开,他的面前徐徐展现出一幅雪白的宣纸,上面是几行清秀的蝇头小楷:

    “兰生幽谷,无人自芳。是已。然使幽谷无人,兰之芳也,谁得而知

  之?谁得而传之?其为。也,亦与萧艾同腐而已矣。‘如入芝兰之室,久

  而不闻其香’。是已。既然不闻其香,与克兰之室何异?虽有若无,非兰

  之所以自处,亦非人所以处兰也。吾谓芝兰之性,毕竟喜人相俱,毕竟以

  人闻香气为乐。文人之言,只顾赞扬其美,而不顾其性之所安,强半皆若

  是也。然相俱贵乎有情,有情务在得法;有情而得法,则坐芝兰室,久而

  愈闻其香。兰生幽谷与处曲房,其幸不幸相去远矣。兰之初看花时,自应

  易其坐位,外者内之,远者近之,车者尊之;非前倨而后恭,人之重兰非

  重兰也,重其花也,叶则花之舆从而已矣!……”

  “这条字只是一个断片,却没有题跋,不知是何人所书!”邵逸夫显然在李翰祥来前已经从老板的手中看过此轴字画。

  老板说:“是的,李先生,这是早些年从一位老学究手中搜上来的。我请许多行家做过鉴定,只知这条书法断片是清代的作品,却不知为何人所写!……”

  李翰祥托腮沉吟良久,忽然高兴地一拍额头说:“这是清代大剧作家李渔先生所写,名叫《兰》。据我所知,李渔生前不但写下许多戏评,而且也是擅写散文的一个大手笔。他留下的五十篇散文都很脍炙人口,诸如《山石》、《炉瓶》、《茶具》、《酒具》、《笋》、《药》、《菜》、《葱蒜韭》、《梅》、《藤本》、《蕙》、《水仙》和《金钱》等等。这篇题为《兰》的散文,也是李渔的名篇之一。只是因为没有李渔的印铃手章与他自题的跋文,实在难以断定是否为李渔的真迹!……”

  “哦,原来如此!”邵逸夫对李翰祥这番行家之言,暗暗敬佩。连连地颔首说:“李翰祥所说的话很有道理,因为此文乃是断片,又无李渔的题名手章,故而难辨真伪。如是赝品就分文不值了!……”

  老板知道瞒不过李翰祥的眼睛,又接连拿出几轴晚清的画作来请李翰祥鉴赏。李翰祥均没有看中,他说:“一般来说,香港很难见到像任伯年、郑板桥、罗聘、高翔、石涛这类清代大画家的真迹。这些人的真迹即便还有,也大多收存在内地。流传到香港的十有八九也是几可乱真的赝品!……”

  “李翰祥,既然这几轴画你都认为不是真品,店老板这里还有几样新收到的小什物,也请你来雅鉴!”邵逸夫拿出一只檀香木小折扇子来,缓缓地扇着凉风。他向守在身后的店老板一丢眼神,老板忙向门外的几个店员一招手。店员们便搬进几只光彩照人的瓷陶玉器来,不料李翰祥一一看过,依然兴味索然地连连摇头,说:“古陶倒也有些真品,只是这几样都已司空见惯了。倒是这一件很有意思,因为清代的乐器还是很少见的,这只排箫更为罕见!……”

  邵逸夫和张翠英等人的目光都被李翰祥的话吸引了过来。众人看那只清代的“排箫”,原是两只黄铜镂成花纹的座腿,上方有一排齐整好看的汉白玉箫管。造型也非常的精致美观。

  李翰祥指点着那只排箫,如数家珍地说:“我虽不敢称为清史的专家,至少也可以说是熟知清宫之物。清宫中的《丹陛大乐》是皇帝上朝时宫中乐班所奏之乐,当时的主要乐器便有建鼓、乐麾、编钟、特罄、琴、瑟、策、笛、笙、方响、云锣、(吾攵)等。这内中最好的乐器便是这只排箫!……”

  “哦?……”邵逸夫等人惊喜。

  李翰祥说:“清朝皇宫中皇家乐队在吹奏中和韶乐和卤簿乐时,乐麾和这只排策都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依我来看,这只排箫极可能是晚清皇宫中不慎外流到民间的一件真品!老板,我保您在香港可以卖个好价了!……”

  邵逸夫见李翰祥如此评价这只作为古董出售的清宫乐器“排箫”,就当场拍板说:“既然你李翰祥识得它是真货,又如此喜欢,那么就请你收好,作为我送给你的一件礼物,可好?”

  “不不……”李翰祥哪里肯依,急忙推辞说:“如此贵重的排箫怎么可以送给我呢?……”

  张翠英也百般拒绝说:“邵先生,我们是决不能收下的!……”

  占董店的老板急于做成这笔生意,他已经命店员动手为李翰祥将那只清宫里的排箫装进一只精美的小纸箱里了。不料李翰祥却涨红了脸,百般不依地对邵逸夫说:“邵先生,您的良苦用心我晓得!既然您的邵氏公司还希望我李翰祥继续合作拍片,我与您续约就是了!可是这只排箫真品我是断然不能接受的!……”

  邵逸夫万没有想到李翰祥会这样固执。他知道李翰祥很喜欢这只古董,更知道他目前没有一笔钱去收买这只排箫。但是邵逸夫没有想到李翰祥会如此爽然地答应继续与他的邵氏公司签约,却坚决不肯领受他的真诚馈赠。邵逸夫见古董店老板还在与李翰祥相争不下,他不失时机地将手一挥,说:“算咧算咧,李翰祥的脾性我最知道。既然他如此清高,索性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李导演,您看这座储秀宫搭得如何?有人说这堂景几乎乱真,我不知您以为如何!”制片主任见李翰祥走进高大宽敞的摄影棚,急忙迎上前去。

  这里是邵氏电影城内最大的一座摄影棚。自从李翰祥与邵逸夫先生签订了新的拍摄合同以后,他又像从前那样披挂上阵了。在六月炎热的季节里,李翰祥穿一件老头衫,下穿一件牛仔裤,头戴着一顶无沿小凉帽,像一位出征的将士一般,在大清早就来到了邵氏的摄影棚。

  李翰祥在执导新片《乾隆与三姑娘》。为了能将影片拍得真实可信,李翰祥再次决定在棚里搭设故宫的储秀宫。邵逸夫对李翰祥提出的搭景计划照批不误。早在1975年李翰祥执导清宫片《倾国倾城》的时候,就曾经在邵氏影城里不惜工本搭设了一堂故宫太和殿的假景。当时,这堂布景的耗资堪称香港电影界搭设布景之最。李翰祥那时曾十分担心平时素有“小气鬼”绰号的邵逸夫会从中干涉,可是,邵逸夫却大方得连眉毛都不眨地大笔一挥,批准了这笔巨额搭景费用。这件事情使李翰祥很吃惊,也很敬佩,因为邵逸夫为邵氏公司精打细算是出了名的,甚至对某些演员的片酬,他也斤斤计较。但是,只要是对影片质量有益处的大事,邵逸夫是从来不计较花费多少的。李翰祥在1975年也果然不负邵逸夫的重托,他将那堂太和殿的布景在邵氏影棚里搭得金碧辉煌,气势宏伟,拍成彩色影片以后几可乱真!以致于这部由李翰祥执导的影片《倾国倾城》在东南亚各地放映以后,引起轰动。不久,又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流入了祖国内地,该片在北京和上海等地“内部放映”时,不断地得到一些著名电影艺术家的赞许,同时也为邵氏电影存限公司及邵逸夫本人增添了光彩。现在,李翰祥心脏大手术完成后,他为邵氏公司首次执导的电影《乾隆与三姑娘》,便要按剧情的需要,在摄影棚里再搭上一堂故宫里储秀宫的全景。李翰祥伫立在那座廊柱闪亮、碧瓦璀璨的大殿之前,手里捧着那张从北京故宫里实地拍摄的彩色照片,仔细地检查每一处,最后,李翰祥首肯了,对制片主任说:“还要对布景做最后的润饰加工,才可以进行拍摄!……”

  李翰祥戴上了那副精致的眼镜,沿着铁筋扶梯爬上了储秀宫布景的顶部,在这里他可以俯瞰摄影棚里忙忙碌碌的工人。对北京紫禁城非常熟稔的李翰祥,在布景顶部指挥着那些搭设布景的技工#],要求他们将每一个道具都安排得仔细合理。李翰祥记得他在棚里拍《倾国倾城》的时候,为了在太和殿前置放几个铜香炉的小事,精益求精的李翰祥甚至跑遍了香港和九龙的古旧书市。最后他终于从一本线装的《宫廷内幕》中找到了依据。那就是他原来主张在太和殿汉白玉丹墀下,置放十八只青铜铸造的香炉是正确的,因为那时大清朝之下共有十八个省,每一只青铜香炉象征着一个省。每当皇城大典时便点燃香炉中的香火,香烟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前缭绕。当年《倾国倾城》之所以拍得成功,就多亏了摄影棚中几可乱真的太和殿布景及那些诸如青铜香炉之类的小道具的功效。李翰祥站在储秀宫的布景上,心里却依然想着北京的故宫和那个尚未实现的回内地拍片的计划。

  “我曾经有过一个意愿,想通过慈禧太后的专权,把她四十三年昏聩、颟顸的胡作非为,祸国殃民丧权辱国的罪行,一一搬上银幕。”李翰祥默默地凝神沉思,脑际里飞快地闪现出1978年秋天,他在祖国内地亲眼所见的诸多壮丽景色。故宫的午门,幽深而空旷。从午门走进去,可以望见紫禁城巍峨的三大殿那在阳光下闪耀着璀璨光斑的殿脊。太和门前的金水桥及两侧的文华殿、英武殿。构成了中轴线上的两座偏殿。太和、中和、保和三殿为这座明清皇宫紫苑的后宫。养心殿、乾清宫、交泰殿及坤宁宫等,各自组成了封闭的小院。这与耸立在高大城墙四周的小角楼,交相辉映,使这古老的皇城越加幽深而神秘。李翰祥每次走进故宫时,心头都有一股难以遏制的热血在奔涌。李翰祥在心中喃喃地说道:“由于西太后的愚昧无知,使大清国江河日下,内有太平天国、抢军、义和团对政府的反抗行动;外有英法联军、八国联军以及甲午之战、日俄战争。此起彼伏,使得腐败的清统治者张皇失措,帝国主义列强更得寸进尺地不断侵吞,甚至有瓜分中国的野心。加上举国上下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极其尖锐复杂的情况,革新与守旧的生死搏斗,还真是好戏连场。此外京津一带的风土人情,生活习俗和满清末年的政治风尚,也是趣味隽永的好素材。当然一部电影是容纳不下的,可以和美日合作的《大将军》一样,分成几集拍摄,再剪辑成电影放映。……”

  李翰祥激动起来,他沿着那只巨大的支擎布景的铁扶梯走下来。李翰祥心中独白:“我心目中的这个戏,是从道光十八年湖广总督林则徐上奏折,鸦片战争开始写起。当然,正戏开始则是咸丰七年,清帝文宗奕囗因懿妃叶赫那拉氏生了载淳,封其为贵妃。以及内有太平天国诸王自相残杀等事件,外有英法联军北进至天津,陷大沽炮台,再演变成直人北京,火烧圆明园。咸丰奕囗率皇后及懿贵妃逃亡热河,至驾崩之后的辅政八大臣与东、西两太后的政治夺权斗争。而肃顺等人失败以后,慈禧、慈安垂帘听政。从此以后,便可以写出慈禧太后四十三年的专政。她独断专行,自傲自大,一直到辛亥革命,满清政府倒台,结束了几千年的帝王专制政体,也结束了立国二百九十六年的大清王朝。这就是我的最新拍片计划!……”

  李翰祥抑制不住他内心的冲动,很快就将他胸臆间正在孕育着的这一庞大拍摄计划,用电话告诉了在上海的苏诚寿。邀请苏诚寿与上海电影制片厂编剧沈寂,共同为他写出电影文学剧本《垂帘听政》。

  当时,李翰祥又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他请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认真考虑他的《垂帘听政》新计划。在香港邵氏影城里夜以继日开拍《乾隆与三姑娘》的李翰祥,一颗心早已飞到北京去。他十分渴望自己拍摄《垂帘听政》的宏伟计划,能早日得到批准。同时,他在香港心驰神往地构思着未来影片的许多浩大的场面。而这些足以再现晚清王朝历史的巨大场景,最好能够身临其境地到北京的紫禁城、颐和园、景山、太庙、天坛、清东陵和热河的避暑山庄进行实地拍摄。因为只有那样,才能使擅于拍摄大场面的李翰祥找到真正的用武之地!









大导演李翰祥--第十章 “电影皇后”胡蝶再度出山主演《后门》






第十章 “电影皇后”胡蝶再度出山主演《后门》

    出乎李翰祥意料之外的是,就在《后门》剧本寄出后不久,胡蝶应允

  主演的电话就打来了。

  “不不,你……是谁呀?”胡蝶十分警觉地一把将那人推开,惶恐地后退

  了一步,戒备而疑惑的目光投向近在咫尺的陌生男人。

  李翰祥又进入了忘我状态。

  这是他作为艺术家的特色。数十年来一直如此,只要他在摄影棚里喊了一声“开麦拉”,很快便进入了“角色”。

  现在,李翰祥很严格地恪守着与邵氏公司所续签的合同,一面紧锣密鼓地拍摄历史片《乾隆与三姑娘》,一面对已经拍成的两部电影《鬼叫春》和《销魂王》进行后期制作。

  当李翰祥闲暇的时候,有一个读杂志的习惯。在一个细雨靠靠的秋日里,他很意外地从一本新加坡最新出版的《华人》月刊上,发现了这样一条消息:

    胡蝶向祖国的电影观众问好

    正在加拿大首都渥太华侨居的30年代著名影星胡蝶女士,最近见到了

  国内出版的《早期影星小史》一书中,用很大的篇幅介绍了曾经被誉为电

  影皇后的胡蝶。侨居在加拿大多年的胡蝶女士,如今已是七十三岁高龄的

  老人。她很感动地告诉记者说:“啊哟,隔了几十年了,祖国的电影观众

  还记得我啊?!”

    胡蝶很感激祖国关心她近况的广大电影观众,她向关心她的人致以衷

  心的问候。胡蝶女士说:“许多当年的观众,现在也上了年纪了,祝他们

  身体健康,过愉快的晚年!”……

  李翰祥从《华人》的杂志上,还看到了一幅胡蝶晚年在渥太华居室里接受记者访问时的照片。这张照片上的胡蝶女士,无疑与30年代在上海和重庆时的“电影皇后”无法相比。胡蝶显得清瘦,但不苍老。在李翰祥的心目中,胡蝶还像1963年他率领一批著名演员去台北创办“国联”前后那样,娴静而妩媚。

  1961年李翰祥为邵氏公司拍摄一部名叫《后门》的电影,他是从那时起才认识胡蝶的。

  曾经是名噪一时的“电影皇后”胡蝶,是李翰祥少年与青年时代的崇拜者。胡蝶于1946年由上海来香港定居以后,她先是与丈夫潘有声经营了一家蝴蝶牌热水瓶厂及一家建筑公司。后来,胡蝶女士在丈夫的企业日渐不景气的窘境中,再次出山,到香港大中华影业公司去拍摄电影《某夫人》和《苦儿流浪记》。这一时期,李翰祥正在北平读书。1949年胡蝶与王丹凤等人联袂主演《锦绣天堂》的时候,李翰祥虽然已经来到了香港,但是他那时只能在永华公司画画布景,当当临时性演员,根本无缘与大名鼎鼎的胡蝶结识,当然也更不可能合作拍片了

  1951年李翰祥在香港影坛上崭露头角以后,胡蝶女士又再次息影。她主动放弃从影,回家相夫教子,协助丈夫潘有声经营企业。直到1957年潘有声因他所经营的企业倒闭,郁郁而死,李翰祥始终没有机会与这位红遍国内外数十年的电影明星见面。

  “您是李翰祥先生吗?您所寄来的电影剧本《后门》我已经看过了,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我非常地喜欢您的这个剧本!”李翰祥记得那是1960年春天的一个清早,胡蝶那甜甜的标准口音通过话筒,十分清晰地传进他在太子道三楼的公寓里。李翰祥在决计为邵氏公司开拍《后门》一片时,曾经有许多朋友建议他邀请胡蝶来出演片中的女主角。这个时候胡蝶的丈夫潘有声刚刚病死不久,她赋闲在家里,既寂寞又清苦。李翰祥自然希望能有一次与胡蝶合作拍片的机会,所以就听信朋友的建议,贸然地将《后门》的剧本寄给胡蝶。那时,李翰祥认为年纪已大的胡蝶是不会理睬他的拍片邀请的。出乎李翰祥意料之外的是,就在《后门》剧本寄出后不久,胡蝶应允主演的电话就打来了。

  李翰祥很兴奋,冲电话里大声地说:“胡大姐,您是见识过许多优秀电影剧本的,难得您对《后门》这个剧本很喜欢!真是太感谢您的夸奖了,我们邵氏公司很希望与胡大姐合作,不知您是否能来邵氏公司?”

  胡蝶说:“难得你们还想起我。我当然很愿意去邵氏公司,只是,只可惜我的年纪不饶人,很难说是否能胜任您李导演的角色!……”

  李翰祥说:“我们相信胡大姐是会胜任的,请您早日能到我们邵氏公司来试镜头才好!……”

  到了《后门》试镜头那一天,李翰祥以影坛后来人的谦恭姿态,早早地等候在清水湾的邵氏影城中。而年已五旬开外的胡蝶女士,则由一位名叫朱坤芳的老华侨亲自陪同着,乘一辆豪华型轿车来到邵氏公司。

  “朱先生,不瞒你说,我的心里真是胆怯极了!就像1942年我头一回去拍电影《战功》那样,不知为什么,心里慌得很哟!”胡蝶坐在飞驶的汽车里,眼望着车外飞掠而过的巨厦楼宇,心里忍不住地怦然狂跳。她对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位两鬓斑白,下颏上丛生着白白胡髭的朱坤芳这样说:“你也许是知道的,1949年我在大中华公司和白云、王丹凤最后拍了一部《锦绣天堂》,那时候我刚过不惑之年。如今已经与电影分手整整十年了!现在再让我进摄影棚,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朱先生,还是送我回去的好……”

  “胡大姐,不是已经跟李翰祥导演说定了吗?您历来是很讲信用的,又怎么可以更改呢?再说,我早就听说李翰祥这个导演很讲道义,他特别敬重出道较早的电影界人士。从他主动将《后门》的脚本给您邮来这件事情,就不难看出李翰祥对您的格外敬重啊。既然李翰祥认为您胡大姐可以上镜,您就必须去上,可千万不能拂逆了李翰祥先生对您的一片景仰之心啊!”朱坤芳见胡蝶在快到邵氏公司的半路上,仍然迟迟疑疑,他就急忙地劝道。自从胡蝶女士与老华侨朱坤芳在香港的殡仪馆重逢两个月后,始终在劝说胡蝶早日摆脱因为潘有声的病逝而带给她的无限悲怆。现在,当朱坤芳听说在香港邵氏公司挑大梁的导演李翰祥,有意敦请胡蝶出山,前去主演《后门》一片的时候,他从中极力支持并怂恿。今天,朱坤芳早早地借来一辆小轿车,连说带劝地把胡蝶请上车来。一路上,胡蝶无法控制她激动的心绪,几次意欲作罢,但是都被好心的朱坤芳给苦苦劝住了。他说:“胡大姐,五十多岁正是人生最成熟的时期。再说邵氏公司的编剧、导演和过去与您相熟的演员们,听说您胡大姐想东山再起,都感到非常地高兴。今天李翰祥导演要为您试拍《后门》一片的镜头,您说什么也不能失约啊!”

  胡蝶在丈夫死后更加渴望水银灯下的生活。但是她生性怯懦。此时,胡蝶斜睨一眼身边亲自驾车的朱坤芳,心里充满了感激。她偷偷地从小挎包里摸出一面圆圆的镜子来,镜子里映现出胡蝶那略显清瘦的面容。虽然岁月无情,已在她那倾国倾城的花容月貌上刻下了细密的皱纹,但是她显然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特别是她左腮边那深而美丽的笑靥,一时间勾动了她对昔日影坛生涯的追忆。她从手中的小镜子里看见老华侨朱坤芳正在偷觑着自己,她急忙双手掩面,喃喃地说道:“如果岁月能够倒流又该多好,可是……我毕竟已经老了!……”

  “大姐,您并不老!”朱坤芳定定地凝望着她那微微泛起红晕的面颊,鼓励她说:“李翰祥导演这次准备请您在他执导的《后门》一片中,扮演一位刚到三十岁的少妇,这件事的本身就证明您不老嘛!因为我听人说,李翰祥是一位非常严肃认真的导演,他对自己影片中的人物是从来也不马虎的。如果您当真是个老人,他又怎么会将剧本寄来呢?……”

  胡蝶含笑不语。

  朱坤芳还在劝她说:“大姐,这么多年来,您息影经商,不知有多少观众都期盼着能在银幕上再瞻您的风采。不要忘记您是已经拍了一百多部无声片和有声片的电影皇后呀!您当年主演的那些电影不但在中国,而且还在莫斯科、柏林、罗马、巴黎、日内瓦和伦敦都获得好评!大姐,您看,邵氏公司已经到了,有那么多人在摄影棚的大楼前迎接着您的到来呢!……”

  胡蝶的情绪被朱坤芳几句话说得激动起来。她抬头朝前一望,清水湾的邵氏电影城已出现在面前。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新楼;摄影棚、录音棚、办公楼等鳞次栉比,使胡蝶感到陌生。她正欲向朱坤芳说什么,不料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胡蝶看见邵氏公司那幢灰色的摄影棚前,早已经集聚着男男女女几十个人。她们大多是闻讯赶来的,除了将在《后门》一片中担任男主角的王引之外,还有一些当时正在邵氏公司拍片的著名演员林黛、凌波、江青、朱虹、乐蒂、李丽华、丁红、丁宁、关山;还有她在往日影坛上的旧友袁美云、严俊、何梦华、王元龙、鲍方等人。大家见胡蝶穿着一袭素花旗袍从汽车里款款地走下来,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候起来:

  “瑞华,你还像从前那样年轻啊!”

  “啧啧,看不出你是五十多岁的人,真是风姿不减当年呀!”

  “胡大姐,您如果从此东山再起,我敢保证整个香港都会轰动起来的!”

  “胡老师,我们早就盼望着您再到邵氏公司来。可是您自从拍完了《锦绣天堂》以后,好像与电影绝了缘了。不知现在是哪路的神仙终于劝动了您啊!”

  ……

  在一片祝福、问候和鼓励声中,胡蝶在大家的亲切簇拥之下来到了邵氏公司的摄影棚。

  李翰祥坐在导演工作间里,阅改着已经打印的《后门》分镜头本。

  他也在期盼着胡蝶的到来。

  李翰祥一贯尊重二三十年代在上海或香港成名的老一辈电影明星。他特别对胡蝶闻名已久,心仪已久。早在无声片时期,胡蝶就以《火烧红莲寺》等默片红遍神州。在此期间,胡还主演过诸如《落霞孤骛》、《夜来香》、《红泪影》之类的言情片。后来,又是由胡蝶以一部《歌女红牡丹》开创了中国有声电影的新时代。对于胡蝶的所有艺术成就,李翰祥都是牢记在心的。自从李翰祥到香港谋职以来,他始终希望能与胡蝶这样造诣很深的演员,有一次合作拍片的机会。但是,胡蝶一直过着隐居似的息影生活。现在当她的丈夫潘有声去世以后,胡蝶很有可能再度出山了。因为她为了生活也为了摆脱丧偶后的寂寞,只要诚恳相请,胡蝶也许可以来邵氏公司拍片的。加之李翰祥又正准备执导《后门》,片中的著名男主角王引最先向李翰祥提出应请胡蝶来充当与他配戏的女主人公。这样,李翰祥才决定先向胡蝶邮寄《后门》的电影脚本,来试探一下胡蝶是否有意出山。也就是在他向胡蝶邮寄《后门》的脚本不久,有人向他讲了胡蝶的一段新故事。那就是深居简出的胡蝶,在潘有声殁后不久遇上了一位四十年来偷偷单恋着她的一位老华侨,他的名字叫朱坤芳!

  李翰祥觉得不仅胡蝶本人具有一定的传奇色彩,有关胡蝶的这一新故事也独具传奇的色彩!

  那是1959年早秋的一个清晨。

  一团团浓黑的雨云从远方天际涌来,整个香港岛及与之毗邻的九龙半岛都笼罩在越积越低的层层黑云之下。一场暴雨将要到来!这时,一辆紫红色的出租“的士”从九龙向港岛飞驰而来。它飞快地追过由太古、康乐、联邦等大厦所组成的楼宇的屏障,拐过爱丁堡广场,径直地向一条僻静而人迹图然的街道飞也似地驶去。

  小轿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位穿着黑色旗袍的清丽女人。她虽然已经年过五旬,但是她的面容却依然白皙而丰润。特别是她左颊边上那妩媚的梨花笑靥,使所有常看电影的人都会很自然地将她认得出来。她就是一生中拍过百余部电影,早在30年代就已经享有“中国第一电影皇后”盛名的胡蝶女士。令人颇感惊讶的是,她脸颊上昔日那魅人的笑容倏然不见了,一双晶莹俊逸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忧戚与悲伤。今天胡蝶的全部装束都是黑色的,她是去骨灰堂为已故的丈夫潘有声去焚纸凭吊的。自从1957年潘有声因为经商屡屡失败,忧郁成疾突然死去以后,胡蝶几乎无时不在追思着亡夫。她差不多每相隔半月便要来到哥连臣角去为亡夫潘有声焚送纸钱,以排遣失夫后心灵上的孤寂。

  “瑞华,医生不肯说,你总该告诉我一些真话。”不知不觉间胡蝶的眼前又浮现出有声那双闪射着热诚目光的大眼睛。前年一个温馨的春日里,在港岛的玛莉亚医院的单人病房中,缠绵病榻上几个月的丈夫面对着前来探视他的妻子胡蝶,头一次开口询问自己的病情:“我究竟患的是什么病呢?难道当真是医生们所说的肝炎吗?”

  “是的,有声。”胡蝶的脸颊上挂着淡淡的笑。她依偎在丈夫的身边,显出她所惯有的温存与体贴。但是潘有声的那句话仿佛在用刀剜她的心,因为一年来她最为忌讳的就是别人打探丈夫的病情。最初的时候,胡蝶从医生的口中获知丈夫所患的是肝癌时,她几乎一下子被震昏了!但是胡蝶无法向潘有声讲出病情,只是再次地说:“有声,你何必多疑,我何时对你讲过假话?你所染患的仅仅是一般所常见的富贵病:肝炎!很快就会好转的,你千万莫急嘛!”

  “唉,瑞华……”潘有声面色憔悴而枯黄,再也不是半年前在香港的赛马场上骁勇无敌、体魄健壮的潘有声了。他见胡蝶佯装平静地为他开了一瓶他所喜欢吃的草莓罐头,忽然紧紧地把妻子那冰凉的小手,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胸口上,喃喃地说:“我们婚后二十多年过得太快了。可惜我不能再好好地照顾你了,特别是从上海来到香港以后,我更多的时间是在忙生意上的事情。瑞华,我实在感到有些对不起你呀,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两个儿女,就全靠着你一个人啦!……”

  “有声,你胡说些个啥?”胡蝶在当时真想嚎啕大哭一场,但是在丈夫的面前她必须极力地克制住哀痛。她急忙以手掩住他的口,故作嗔怪地娇笑,说:“有声,你区区一点小病,莫非就挺不住了吗?我问过医生,你的肝病已经有了好转,再过几个月便可以痊愈出院的,到那时我要亲自陪你到欧洲各地去旅行和疗养,还要陪你到美国的旧金山、洛杉矶和檀香山那些地方去走一走……”潘有声将信将疑:“瑞华,真的吗?”胡蝶坦然一笑,说:“真的!我真陪你去欧洲,欧洲真美,当年我从莫斯科参加电影节回来,曾经走过几个国家……”潘有声笑了。但是一阵昏迷袭来,他又不省人事了……

  小汽车载着胡蝶在哥连臣角火化场附近的香港骨灰堂前嘎然煞住。胡蝶飘然地走下车来,天空雨云翻腾汹涌,大有暴雨欲来之势。但是她根本就不在意天气的好坏,匆匆向空寂无人的骨灰堂走去。满院子的雪杉、冬青和银桧树都在风中飒飒作响,在阴雨将至之时平添了几分恐怖。但是令胡蝶吃惊的却是那两路边的一丛铁杉树后面,有一个男人的身影一闪!那是一位瘦瘦身材、穿着咖啡色西装,颈下系一条枣红色领带的陌生男人,他的年纪似乎比胡蝶还小四五岁的样子。因为最近几个月来,每当胡蝶来到这里时,那位陌生的男子总是躲在暗中偷偷地注视着她。但是当胡蝶走近他的时候,那个陌生的男人却又有些腼腆地慌忙避开了。他既不与胡蝶搭话,又无其他过分的举止。胡蝶万没有想到在今天这恶劣的天气中,那位神秘莫测的陌生男子居然又准时地来到了!

  这个人是谁?

  凉风。天空中已经飘下了濛濛细雨。胡蝶沿着那条杉树夹道的碎石甫路,直向前方不远的那幢灰褐色的建筑走去。那便是香港最大的殡仪馆,三层楼内的若干木格架子内可以收藏数以千计的骨灰盒。胡蝶边走边在记忆的深井里努力地搜寻着那个男人的印象。数十年的从影生涯中,胡蝶有幸结识了中国社会各个阶层的人士,她的影迷不仅遍及神州,甚至就连东南亚,乃至欧洲也有她的景慕者与崇拜的“追星族”。可是如今,胡蝶从那些崇拜她的芸芸众生之中去竭力寻觅刚才躲在铁杉树荫影里的陌生男子,竟然连半点模糊的印象也没有。

  胡蝶在迈进骨灰堂门槛的一刹间,居然回转身来。在那铁杉树参差错落的枝桠间,寻找那个男人!凭着直觉,那个陌生的男子决不像个心怀歹意的人。因为她看见了那个男人的眼睛。那双善良的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神情是怜悯与同情,抑或还有那种说不清的崇敬和爱慕……

  “李导演,胡大姐来了!”林黛和乐蒂两人欢天喜地跑了过来。李翰祥急忙抬起头来,他从楼顶上居高临下地远远望见,一大群男男女女前呼后拥地围着一位身材高高的中年女人走进了摄影棚。李翰祥的眼睛豁然间一亮,他立刻认出她来:胡蝶!

  “真没有想到,三十年前我在邵村人先生所办的邵氏公司里拍了最后一部片子《王老五殉情记》,眨眼之间,三十年后我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邵逸夫先生的摄影棚里试镜头,时光过得真快啊!……”胡蝶坐在邵氏公司化妆间的椭圆形镜子前面,她呆呆地凝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孔喃喃地自语说。

  “胡大姐,1935年我和袁美云在上海‘艺华’拍电影《逃亡》的时候,”电影演员王引在后面大喊大叫,他忽然双手奋力地分开那几位围在胡蝶身后,争先恐后为胡蝶梳头化妆的女演员们,凑近端坐在镜子前面的胡蝶大声地说道:“我记得那个时候,还是由您亲自出面,为我向导演岳枫鼎力相荐,才让我拍上《逃亡》这部电影的。可是您胡大姐怕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二十多年以后,却是由我王引向导演李翰祥为您的再次出山搭桥的吧?……”

  人们都哄笑起来。

  王引说:“我能够和您胡大姐再拍一部《后门》,可是天大的福气呀!将来《后门》可以作为一种永远的纪念留下来的!胡大姐,但愿您试镜头时获得成功,李翰祥导演这一关可并不好过!他是个极严肃认真的人,不论是多么有名望的演员,在他导的片子里都必须要认认真真才行呀!……”

  胡蝶说:“我看过李导演的几部电影,像《武则天》、《杨贵妃》都非常有艺术特色。特别是李翰祥先生所导的《江山美人》,更为出色!这次我本来也是没有到你们邵氏公司试镜头的胆量的。你王引的推荐自不必说,如果没有朱坤芳先生的百般怂恿,我是说什么也不敢来李翰祥这里试镜头的,因为我太老了!……”

  “您老什么呀!我看您胡大姐最多只有三十岁的,年轻得很。”王引见胡蝶坐在那里微微地叹息,就虚张声势地说:“胡大姐,其实您所说的那位朱坤芳先生,早在上海的时候他就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这次他从日本来到香港,听说李翰祥导演正在为邵氏公司筹拍《后门》,正为没有找到合他心意的女主角而发愁。朱坤芳先生就向我百般地推荐您。这些年来,我们这些影界同仁倒是时常在想念着您,只是我从朱坤芳先生那里,才得知您胡大姐有重上银幕的消息,所以我就很快告诉了李翰祥导演。胡大姐,李导演也非常地尊敬您,他当然也非常希望您能来担任《后门》的女主角呀!说起来,这件事真应该感谢朱坤芳呀!……”

  “是呀,应该感谢朱坤芳先生。”胡蝶那双俊逸的眼睛里流露出由衷的感激。她的眼前禁不住又晃动着朱坤芳那双睿智却又善良的眼睛。那一天,她在九龙的寓所里设宴款待日本华侨朱坤芳。因为高兴,胡蝶亲自下厨。她为朱坤芳精心地烧了几碟她所擅长的粤菜。席散以后,她做医务工作的女儿、女婿先告辞了,后来儿子和儿媳妇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当典雅的客厅里仅剩下胡蝶和朱坤芳两人时,朱坤芳便问起胡蝶在潘有声病殁后的生活安排。

  “大姐,我真没有想到当年在上海时赫赫有名的大明星,如今在香港居然以操持家务为乐。”朱坤芳凭借着酒力,坦率地向胡蝶直言说:“恕我直言,您不该这样荒废自己,您还应该在您终生所喜欢的电影事业上继续焕发青春啊……”

  “我?还能焕发……青春?”胡蝶呆呆地注视着吐语真诚、并无恶意的老华侨,半晌,她颓然地将头一摇说:“不行啦!我离开银幕已经整整十年了,观众早已忘记了我。这十年间我随着有声到东南亚经商,那段日子虽然很艰辛,倒也觉得在辛酸中含有甜蜜。有声在病重的时候,热水瓶厂和洋行的经营已经濒临破产。他去世之前的产权实际上已经转让了,他的去世给我精神上的打击是很大的……”

  当时,朱坤芳定定地凝望着胡蝶那双盈满泪珠的眼睛,叹息说:“胡大姐,莫非您今后当真就这样生活,以操劳家务来打发自己的余生吗?”

  胡蝶默然。一串晶莹的泪珠沿着她的面颊扑籁籁地滚落下来,她叹道:“有声他在世的时候,我是从来不当家的。年轻时有母亲操劳,婚后商务活动、家庭生活、子女上学,他都安顿得妥妥贴贴。现在重担子一下都压在我的身上了,唉……”朱坤芳打开皮包,拿出厚厚一沓钞票说:“大姐,您如今很需要钱,这是老朋友的一点心意。您一定得收下……”胡蝶急忙以手挡住,说:“不不,我不能收。朱坤芳先生的心意我领了,我现在虽然不敢说富裕,但在经济上还是可以维持的。最痛苦的还是精神上的寂寞……”她掩面啜泣起来。

  “正因为如此,我才劝您再去拍电影。”朱坤芳的眼睛也湿润了,动情地对胡蝶说:“大姐,您现在还没有老,特别是您的艺术风采和艺术才华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施展,怎么可以从此颓废下去呢?那样做不仅对社会对观众欠下一笔债,总是郁郁寡欢也会缩短您的寿命的啊!……”胡蝶自惭形秽地说道:“朱先生确是好心,可是毕竟是年纪不饶人啊……”

  朱坤芳说:“不!您的年纪不过五十多岁,在银幕上你当然可以不再演年轻的女人,但是你仍然可以扮演适合您自己年龄的角色。即便演不上主角,也还是可以演配角嘛!老年人也终究需要有人来演呀!……”胡蝶为朱坤芳的真诚所感,泪水婆娑地说:“有声去世以后,许多朋友见我郁郁寡欢的样子,都劝我能够出远门散散心。可是儿孙们都上学,不能影响他们的学习啊!……”朱坤芳打断她的话说:“大姐,其实只要您能重上银幕,既能解决家庭的经济困难,又能将自己的精神寄托在您终身为之奋斗的电影事业上。我想,您的儿孙们也一定能够支持您去拍电影的!……”

  “瑞华,李翰祥导演亲自来看您了!”王引在旁叫道。

  胡蝶的沉思中断了。她急忙撂下手中的描眉笔,看见一位中等身材、魁梧而憨厚的中年人急匆匆地走进了化妆间。他亲热地向化妆镜前的胡蝶伸出手来说:“胡大姐,还认识我李翰祥吗?……”

  胡蝶急忙欠欠身说:一怎么会不认识呢?我记得你是1948年从上海到香港来的,那时候你似乎先在永华公司里当特约演员,后来又在荔园演过话剧的吧?……”

  “正是正是,我刚来的时候确实是在荔园演过一二次话剧的。不过这一段事情现在几乎没有人能知道了,看起来胡大姐真是个好记性呀!”李翰祥没有想到当年在香港那么走红的胡蝶,竟然会记得他一个在永华电影公司“跑龙套”的小角色,他和善地嘿嘿笑着,搓着手说:“胡大姐是我们的老前辈,当年我在北平读初中的时候,就没有少看您主演的电影。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夜来香》、《脂粉市场》,包天笑编剧的《空谷兰》和张恨水先生写的《啼笑姻缘》,从那些影片里可以看出大姐的演技可谓炉火纯青!我想在我青年时期能够感动我的那些优秀影片,即使在今天也都是些出类拔萃的好电影。胡大姐前半生对中国电影所做出的贡献功不可没啊!”

  “李导演,瞧你说的。”胡蝶没有想到李翰祥如此敬重她,急忙谦和地笑笑。见李翰祥坐在她的对面,胡蝶一边化妆一边与李翰祥交谈起来,说:“听人说李导演从前的生活道路也很坎坷,您在北平的时候曾经向徐悲鸿先生学过画的吗?……”

  李翰祥深沉地点了一下头,说:“我在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结识徐悲鸿先生,这对我后来从影也是极有好处的。因为电影导演也要有美学的基础。当时我本来是想很好地向徐校长学学西洋画的,谁知道后来北平警备司令部却因为我参加了反内战反饥饿的游行示威,下令逮捕我。徐悲鸿校长既有正义感又很爱才,他知道以后给我写了一封信,又为我改了名,让我到杭州美专去继续习画。可是我后来却鬼使神差地去了上海,本来是想学话剧的,谁知又迷上了电影。说起来那时我很受您胡大姐一些电影的影响,非要下银海去不可。那时多亏了老前辈沈浮先生,他给我写了两封信。我就到香港来闯世界,是王豪先生给我介绍到香港影界谋生的。不瞒大姐说,我来香港以后不但当过临时演员,画过布景,在最困难的时候还到香港街头摆摊,专给路人画像、剪影糊口呢!……”

  “哦哦,真不容易!”胡蝶虽然对李翰祥略有一些耳闻,但是却不知他来到香港的最初阶段竟会如此艰辛。她不无钦佩地频频点头说:“听说后来是长城公司的朱旭华先生发现你是个人才,才请你到那里去当布景设计的?”

  “一点不差,一点不差!”李翰祥与胡蝶谈得越来越投机,他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青年时期初来香港创业时的艰难岁月中去。李翰祥语意深沉地对胡蝶说:“胡大姐,老实说我对您的景仰,当然决不仅仅因为您在默片与有声片中所做出的那些卓越的贡献。我深深敬重您的是香港沦陷日本之手以后,您所保持的民族气节。我听说,那时日本人想拍一部《胡蝶游东京》的片子,可是您却毅然地逃出了虎口,千辛万苦地去了韶关!……”

  胡蝶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变得格外庄重肃然。往事仿佛在她的脑际里一幕幕地闪现,她说:“那时日本特务和久田幸助对我看得很紧,他口头上虽然说《胡蝶游东京》只是风光片,毫无政治内容。但是这关系到我政治生命的大事,我虽然性格很谦让,也绝不能让侵略者拿我作幌子。这是原则问题,我们全家都为此事感到焦急。我们一面敷衍日本人,推说我有了身孕,不便拍片,只能等分娩以后再说。一面在暗中做逃亡的准备。同时,为怕引起日军耳目的注意,平时很少上街的我,开始上街购物、探访朋友。有声他也设法通过秘密渠道和游击队联系,安排逃亡的路线,因为两个孩子毕竟还很小呀!唉,李导演,那种日子太艰难了……”

  李翰祥托着腮默默地听着胡蝶的谈话。他从胡蝶那真诚的谈吐中,似乎看到了一位杰出女影星的昨天。

  胡蝶继续娓娓地说道:“我们逃出了香港。这可说是我自出生以来所走的最多的路程,以致脚底全走起了泡。因为走的是荒野和崎岖的山路。中途曾在路边的小饭馆吃了一餐饭,盘碗都很粗糙,饭菜看来也不怎么样,但我们吃来仍觉非常可口。李导演,我虽非出身富有家庭,但家道也算小康,从影以后又因有点虚名,待遇优厚,一直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对于民间疾苦所知甚少。可是这次逃离香港,因为要避开日军耳目,游击队带我们走偏僻的小道,吃了点苦。但沿途见到一些穷苦的村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才真正体会到从前拍电影时感受不到的真情!所以我有因祸得福之感!……”

  李翰祥真诚地说:“胡大姐说得很感人。我后来也正是从您宁死也不被日本人利用这件事上,看到您作为演员身上有比演技更值钱的东西,那就是您的民族气节。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主动请您出山,来扮演《后门》女主角的原因。因为片中的女主角也是一位历经艰辛的女人,相信胡大姐能够演好这个角色的!……”

  “李导演,谢谢你的吉言,不过我现在是没有什么把握的。”胡蝶谦和地笑笑,随着李翰祥向摄影棚中走去。置景工人们正在紧张地忙碌,灯光、道具、音响和场记、摄影等工作人员均已各就各位。林黛、乐蒂几位女演员都迎上来劝胡蝶说:“胡大姐,您多年不上镜了,千万不要紧张才好!”胡蝶频频地点着头说:“我会尽力的。试试看吧,但愿能使你们大家满意!……”

  水银灯大开。

  胡蝶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雪亮的光束从各个角度向她射来。从前对试镜头与拍戏视若等闲的胡蝶,现在却显出了几分紧张。她终究是十余年没有站到摄影机的镜头前面了,现在,当李翰祥指挥着照明师打好灯光,摄影师将镜头朝向胡蝶推过来时,她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抖动起来。

  “胡大姐,请您不必紧张。”李翰祥作为导演,他在场外很快就看出了胡蝶的不适。他为了能让久违银海的胡蝶能够重新登上银幕,急忙走上前来,以诙谐的口气与她调侃闲聊说:“您紧张什么呢?看看您周围的人,包括我李翰祥在内,大都是您的学生和晚辈。1926年您在上海主演《秋扇怨》的时候,我们这些人都还不清楚电影是个什么嘛!您后来在邵村人先生所办的‘天一公司’,和阮玲玉拍《白云塔》的时候,今天主持邵氏公司的逸夫先生还在新加坡呀!所以,您是我们的前辈,今天在这种场合里,应该紧张的倒是我们这些人。胡大姐,您这半辈子试过镜头的次数,怕是比在场演员拍电影的次数还多。所以,您今天应该很随便才是呀!……”

  胡蝶虽然很想让自己放松下来,摆脱尴尬与紧张,但是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她的前额上不知为什么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注意!开麦拉——!”李翰祥一声令下,摄影师便开动机器。胡蝶听到胶片在铁盒里发出“沙沙沙”滑动的响声,浑身又是紧张得发抖。她已经不太适合这种众目睽睽的场面了,十余年的寂寞生活让胡蝶变得格外神经质。

  李翰祥见状急忙示意摄影师关机。他对胡蝶在今天这种场合所发生的紧张,从内心里感到理解。李翰祥来到摄影场内,请满头冷汗的胡蝶坐在一张椅子上,他试着启发她进入一个陌生的角色中去。李翰祥循循善诱地为胡蝶说戏:“胡大姐,《后门》的剧本您早已看过了,自然对剧情有了了解。我所要拍的这部《后门》,是一部很感人的伦理故事片。剧情的深意就在于一对不和睦的夫妻的争斗,会给他们的孩子心灵上留下深刻的创伤。坐在后门的孩子,他们有家就像没家一样,十分孤独凄苦。如果他们的父母能够和睦,就会给孩子们以幸福。可是如果父母总是吵骂,老是将家庭的危机感留给孩子,那么会给幼小的心灵带来什么呢?带来的只能是不幸。胡大姐,您说对吗?……”

  “啊,对对……”胡蝶越加紧张起来。

  李翰祥见他用以往在拍摄现场启发演员的手法难以奏效,就不再发急。他在胡蝶的对面蹲了下来,以方才在化妆室里与胡蝶闲聊的方式,继续与她交谈。他说:“胡大姐,方才我们聊起您1941年由香港逃往内地的时候,可是到过曲江的吗?……”

  “曲江?”胡蝶困惑地望着一本正经的李翰祥,不知他为什么忽然将话题转到了与《后门》毫无关系的问题上去,只说:“我没有去曲江呀!……”

  李翰祥笑道:“大姐,曲江就是韶关呀!您到内地后不是先在那里住了许久吗?到现在还有印象吗?……”

  胡蝶在不知不觉中精神松弛了下来,她笑笑说:“怎么没有印象?曲江本来是个很狭窄的小镇子,随着战争的进展,流亡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一家先住在船上,后来由电讯局长李大超帮我们盖了一所简易房子,取名为‘蝶声小筑’。当时,只有母亲一人跟着我照料家务,我们自己的家虽然只有五个人,但还有多年跟我们的厨子、佣人以及一些亲戚,所以也有十来口人。后来战火渐渐地逼近曲江了,全家人只好又向重庆进发……”

  不知什么时候,摄影机已经开始沙沙地转动。因为胡蝶完全没有戒备,只顾与蹲在她面前的李翰祥闲聊,所以,直到李翰祥示意摄影师开机时,胡蝶也没有察觉。

  “啊?已经开始了?……”胡蝶见李翰祥站了起来,方才意识到她在不知不觉间已被摄影师摄入了镜头。

  “胡大姐,您自管放松些!”李翰祥亲自将胡蝶让到摄影机前,悄声地叮咛她说:“您刚才已经进入了画面,我们这一次再给您拍个近影。反正我的这部《后门》是非请您来为我增光添彩不可了!……”

  胡蝶这次真的不再紧张。她很自然地进入了剧中的角色。李翰祥大手一挥,棚里所有的水银灯一齐亮了……

  天已经黑了。

  朱坤芳已经在邵氏影城对面的大街上足足等了四五个小时。他被瑟瑟的秋风吹得有些发抖,但是两只眼睛还是定定地眺望着三十米外邵氏公司内那幢巨大的摄影棚。棚内灯火闪烁,朱坤芳有些担心胡蝶到底能不能顺利地通过李翰祥导演的试镜头。整整一个下午,唉唉,胡蝶毕竟是做奶奶的老娘了!

  街灯亮起来了。无数高楼巨厦间霓虹灯闪闪烁烁,九龙的夜终究与香港岛有所不同,当然与朱坤芳居住了几十年的东京也无法相比。这里是彻夜的喧嚣,一阵阵爵士鼓与萨克思管的啸鸣,汇成了巨大的声浪,震得朱坤芳的头有些发晕。他倚在路边的梧桐树上,想着他四十年来在日本对胡蝶的思念之情……

  “朱先生!”暮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他。朱坤芳吓了一跳,觉得他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他在梦中常常和胡蝶有说不尽的喁喁细语,直到有人叫他时,方才发现此时夜已深沉。胡蝶静静地伫立在他的身后,夜风掀动着她那花格大衣的下摆,灯光映红了她那兴奋与喜悦的面庞。朱坤芳见胡蝶的眼神里闪动着掩饰不住的惊讶与不安:“怎么?……你……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吗?哎哟哟,天大的罪过,我几乎忘记了你还在外面等我。本来我想试完镜头就回来的,可是姊妹们好久不见,都缠着我,天南海北地闲聊呀!唉唉,实在是太对不起你啦!”

  朱坤芳站起来,快步来到路边树荫下停放的那辆小轿车前,为胡蝶小心地拉开了门。扶着她坐在驾驶座的旁侧,然后他发动了汽车的引擎,朝着来路上驶去。车窗外迷离闪烁的灯火,投映在胡蝶那张略显得愧疚与不安的脸上。她望了望朱坤芳,感到有些难堪和尴尬,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还是朱坤芳打破了沉默,说:“大姐,从您的精神上我可以判断,下午您的镜头一定试得很成功吧?”

  “完全托你的福!”胡蝶兴奋得活跃起来,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朱坤芳的由衷感激。“刚开始的时候,我紧张得浑身发抖。这种情况出现在一个拍了近百部电影的演员身上真可笑,多亏了李翰祥!这真是一位很难得的导演,从前只听说这位北方导演导起戏来很严厉,脾气很大的。可是今天与他一接触,才知道他是位最好合作的人。是他与我闲聊,才解除了我的紧张,否则,我怕是难以过关呀!试不下镜头,还拍什么电影?……”

  “哦哦……”朱坤芳点点头说:“李翰祥确是个人才!听说李翰祥当年在上海戏剧学校读书时,就看出自己不能在上海发迹,所以他说:‘上海人才济济,到驴年马月也轮不到我拍电影。不如到香港去碰碰运气。’现在看来李翰祥到香港来对了。有道是:人挪活,树挪死呀!……”

  胡蝶想起下午在摄影棚里试镜头的情景,就充满了对李翰祥的感激,她对朱坤芳说:“李翰祥是位心地善良的人。他从前学的是美术,但他对文学、戏剧以至音乐都有很好的修养。他不但有广博的学识和对艺术的美感,他自己本身也是位很优秀的演员。他当导演不但向演员详细讲解剧情,一起分析人物性格,还常常是边说边比画,直到他自己和演员都认为满意为止。李翰祥很热诚地希望我能演好,我刚才试的镜头,他和所有剧组的人都很满意,看来,朱先生你对我的希望没有落空,只是我很担心将李翰祥导演的《后门》给演砸了。这可是他想一炮惊人的杰作呀!……”

  “您已经是拍过百余部片子的大明星了,为何还总是怀疑自己?”朱坤芳的话爽直而真诚。“我记得当年上海拍摄第一部有声片《歌女红牡丹》时,您在报上发表文章,说自己怕表演失当而砸了张石川的好戏!可是后来您又如何?您不是又一次成功了吗?”

  胡蝶莞尔一笑,娓娓地告诉他说:“朱先生,这部《后门》是邵氏公司的重点片,李翰祥甚至还想将它拿到明年在日本东京举办的第七届亚洲电影节上去呢!……”

  朱坤芳说:《后门》拍成后,我要当您的第一位观众,我还要场场不落地到电影院去。大姐,我想您肯定会成功的,因为古人说:哀兵必胜的啊!……”

  李翰祥和电影演员王引走出邵氏影城的大门。他们已经将胡蝶上车前与老华侨朱坤芳的交谈情景,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睛里。李翰祥望着朱坤芳和胡蝶的轿车消失在灯光闪烁的街口,他有些惊疑地望了望身边的王引说:“看来,外界许久流传的一位老华侨痴情多年追求胡大姐的故事,倒是确有其事啊!……”

  王引说:“胡大姐这个人操守很高,自从她与潘有声在上海结婚以后,虽然始终处在灯红酒绿的上层圈子中,可是她从不移情别恋。她对爱情是很专一的。这位叫朱坤芳的老华侨,在多年以前他就暗暗地恋着胡蝶,当然,朱坤芳只是作为一个观众对影星的迷恋而已,胡大姐本人当然并不知道!”

  李翰祥惊愕地叹道:“有这样的事情?王引,这件事的本身就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啊,你能把来龙去脉说给我听吗?……”

  王引说:“这个故事是在潘有声先生死去以后发生的,因为那时胡蝶因为思念这位与她多年患难的伴侣,时常一个人从九龙的家到港岛上的殡仪馆会凭吊焚纸,而朱先生便预先在那里等候着胡蝶。久而久之,胡蝶就发现了,终于有一天朱先生开口向胡大姐说出了他积郁心里的话……”

  “哦?很有意思!”李翰祥颇感兴趣地对王引说:“你说下去,说下去……”

  王引于是讲了如下的故事——

  “胡小姐,又是您呀?”在骨灰堂的楼下面,守灵的那位白发苍然的驼背老人,看清这位浑身缟素、带着迷离恍惚的神情独自走进骨灰堂里的窈窕妇人,原来又是经常来此的胡蝶,他不禁惊诧地说:“天就要下雨了,您怎么……还……敢来……?”

  “没什么的。’湖蝶凄然地冲守灵人笑了笑,由那老人领引着上了二楼。两人沿着两排高高的格架中间的水泥路向深处走去。

  “胡小姐,这就是了。”老人指了指木架上的一只精致的紫檀色骨灰匣说。那只标有E87998号的木匣中央,镶嵌着一幅她极为熟悉的照片:长长的面庞,浓眉阔口,高高的鼻梁下,唇角边浮现一抹善良的微笑!他就是已故的丈夫潘有声!每当胡蝶在这里见到他的遗容与骨灰匣时,她的眼睛里都会情不自禁地汪起晶莹的泪花。

  “胡小姐,你还要焚化纸钱吗?”老灵工指了指骨灰架下的焚纸炉说。见胡蝶含泪颔首,他便将炉盖开启,然后他颤巍巍地退了出去。

  胡蝶半跪在丈夫的灵前,从挎包里取出几沓冥钱来。放在焚纸炉内点燃了。她小心地将铁盖捂严,默默地凝望着冥纸在炉内徐徐地燃烧。

  “瑞华,听说你为我治病,连家里那辆小汽车也卖了?”潘有声从睡梦中醒来,精神变得格外清醒。胡蝶当时的情绪很紧张,暗忖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胡蝶情知他不久于人世,便不能不说:“有声,你住院以后,当初你经营的兴华洋行越来越不景气,‘胡蝶牌’热水瓶的销路也大不比从前。唉,我因为一直在影界,对商行不通,所以也无心查问……”

  “瑞华,到底怎么样啦?”潘有声忙问。胡蝶凄然泪下说:“你那几个合股人见你病重,都想另投门路,说我们公司快倒闭了。可我一个女人又有什么回天之术呢?有声,事到如今我以为不如把产权转让给他人吧,这样我们还能得到一笔款子,不知你……”

  潘有声心事沉重地点点头,说:“行,瑞华,只要谁肯收拾这爿乱摊子,你就去办吧!”胡蝶含泪叹道:“一切我都联系好了,只等你同意就办。”潘有声说:“我签字!”他接过胡蝶递过来的钢笔,便在兴华商行转让产权的合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一把将妻子揽在怀里,痛楚地说:“唉,过去都是我管家管孩子,当初为什么不让你处处经手呢?以致落得我放心不下呀!……”

  “有声,别说了。”胡蝶扑进他的怀里,悲怆地恸哭了起来……

  她在潘有声的灵枢前哭诉了一番,然后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骨灰堂。漫天的大雨快要倾盆而降了。她独自沿着殡仪馆通往歌赋山的那条水泥路,漫无目的地走去。渐渐她来到了山岩边的一块磷峋巨石旁,她在这山岩间可以看到整个维多利亚港。大雨滂沱而下,胡蝶的黑色旗袍立刻被雨水淋湿。但她木然兀立,全无所觉,望着脚下幽深的海水,她的心似乎微微地一动。但是很快她又收回了迈出去的那只脚,耳边老是响着潘有声在临去前的叮嘱:“瑞华,你要放宽心。我死后你还应该自强才是呀,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苦戏。当初我俩从香港经韶关回到重庆的时候,受的苦还少吗?在湘桂大撤退时我俩都苦得几欲自杀,可是后来苦戏还不是演完了吗?瑞华,我的死对于你来说当然是个打击,可你很快就会振作起来的。要咬咬牙活下去……”

  刚才拼命向她身上袭来的乱箭似的疾雨,不知为什么忽然被挡住了。胡蝶惊愕地回身一望,不禁呆然地怔住了。一把折叠伞在她的头上擎开,擎伞的人居然就是几次在殡仪馆院内相遇的陌生男子。

  “不不,你……是谁呀?”胡蝶十分警觉地一把将那人推开。惶惑地后退了一步,戒备而疑惑的目光投向近在咫尺的陌生男人,说:“请你快些闪开,我不需要,我不需你为我擎伞,我并不怕淋雨……”

  “不,胡大姐,”那人对胡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似乎毫不介意,憨憨地笑道:“现在,您的精神支柱倒了,我知道您现在非常需要有人帮助,所以,我就从日本的横滨专程赶到香港来找您……”

  “你说什么?你说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你就从横滨来到了香港?”胡蝶万没有想到面前这位面容清癯,两鬓已有斑斑华发的陌生人,竟然是一位旅居在日本的华侨。他举着伞只顾为胡蝶挡雨而他却情愿淋在雨中,胡蝶两眼茫然。猜不透对方的心思,她必须珍重自己,所以她还是向山岩后退去。说:“先生,请你自重才好!我实在不需要你给我什么帮助,因为你我素不相识!……”

  “大姐,怎么能说素不相识?其实我们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相识了呀!”那人依然将雨伞高高地举了起来,为淋得浑身湿透的胡蝶挡雨。他憨厚地笑了笑说:“当年您在上海中华电影学校刚毕业,就拍了徐欣夫导演的《战功》,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呀!我记得您头一回主演的片子叫《秋扇怨》,那时您与林雪怀先生联袂主演,轰动一时。我一连看了几遍的哟,从那时开始我就从心里迷上了您!”

  “哦!原来……你是位影迷!”胡蝶在沙沙沙的雨中,紧张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对,我首先是您的影迷和崇拜者。”那人咧开了已经掉了一颗下齿的干瘪大嘴嘿嘿地笑着。“后来我就不仅仅是您的影迷了。大姐,1926年您拍完了《秋扇怨》以后,就被邵醉翁先生的‘天一’影片公司重金礼聘了过去。我现在还记得您在‘天一’接连拍下了《梁祝痛史》、《珍珠塔》、《义妖白蛇传》、《孟姜女》、《新茶花》、《女律师》和《王老五殉情记》十几部片子,当时我为着每天都能见到您,就辍了学。情愿不做大事,也到‘天一’影片公司去当一名临时演员。大姐,您总还应该记得我吧?”

  “啊?”胡蝶万没有想到刚才被她喝斥与驱赶的人,原来竟是四十多年前在上海邵醉翁、邵村人兄弟所主办的“天一”公司里的一位同事。而且从对方所说的那些事情上看,显然对她的从前也是非常熟稔,决不是故意编造的。但是胡蝶实在无法记得起当年“天一”公司内一位极其普通的临时小演员。她问:“先生,你究竟是谁?我为什么就想不起来呢?……”

  “大姐真是贵人多忘事。”那人嘿嘿地笑了,胡蝶对他的冷漠他毫无怨意,依然殷勤地为她举伞遮雨,说:“我现在的名字叫朱坤芳,当初在‘天一’厂时还给您配过戏呢!您也许早就忘记了。我是朱小四呀……”

  胡蝶猛然省悟地怔在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下定定地打量这位又矮又瘦,满面绽笑的男子,好一阵她“哎哟”了一声,拍拍自己的额头,叫道:“原来是我的小兄弟呀!这些年来我始终还记着你,自从上海沦陷以后,我到香港,以后就始终没有见到你了。大概也有三十多年了吧?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年活泼可爱的朱小四,如今竟然也老啰!朱先生,你现在大概也有……”朱坤芳嘿嘿地笑着说:“我今年刚好四十九岁呀!……”

  “天哪,我们都已经老喽!”胡蝶摸一下自己被雨水淋湿的鬓发,她似乎在追悔刚才对朱坤芳的过分冷漠。上前挽住他的手,指着那条可以通往歌赋山下的青石栈道说:“我们还是边走边谈吧!……”朱坤芳不无担心地说:“大姐,刚才我见您站在山岩边上,心里真有点害怕。我是担心您万一不慎失足……”

  胡蝶在暗暗地感谢他,如果不是朱坤芳的突然出现,当时她的心情十分悲伤,也很难保证不做出什么精神失控的事情来。胡蝶忽然想起最近几个月来,朱坤芳一直在暗中追随和保护着她,心里不免暗暗地感激。忽然问道:“朱先生,请问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日本谋职吗?……”

  “是的,大姐。”朱坤芳小心地搀扶着胡蝶,沿着那条生满青苔的青石阶走下山来。在山麓间的一条柏油路旁驻足。“不瞒您说,我是在您和潘先生结婚的第二天,就去了日本的。先是在仙台读医科大学,后来又到大阪和横滨会行医。您根本不会想到当年那个不成器的小老弟,三十年后竟然成了一个郎中!哈哈哈……”

  朱坤芳忽然向远方一招手,便驶过来一辆“的士”。朱坤芳急忙将车门拉开,将胡蝶轻轻地搀扶进去。就在这一刹间,朱坤芳似乎有一肚子话要向胡蝶倾吐。但是他却极力地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只吞吞吐吐地说:“大姐,难得见到您一面,我有个请求……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胡蝶困惑地望着朱坤芳说:“你说嘛,我们已经是老朋友啦。……”朱坤芳迟疑了好一阵,很难为情地说道:“我多年来有一个心愿,我想,我想……”胡蝶见司机正按车笛,便鼓励他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嘛,还有什么不好启齿的呢?……”

  朱坤芳终于说了:“过几天……我想请大姐到一家酒店里去吃顿便饭,如果肯赏脸的话……”

  “原来是这样,朱先生,你也大客气了。”胡蝶立刻明白了朱坤芳的用意,她果断地说:“你刚来香港不久,理应到我的家里做客才是……”未等朱坤芳答话,“的士”已经冲向雨中的一条长街。胡蝶从车窗口向朱坤芳招手说:“朱先生,请等我的电话……”

  朱坤芳手擎着雨伞,孤零零地伫立在靠靠的秋雨中……

  李翰祥在邵氏影城的大门前,听王引简略地讲述了胡蝶与朱坤芳的一段最新趣闻,他沉吟良久说:“王引,这是一段很有感情的姻缘。胡大姐虽然过了五十岁,可是她也有重新再婚的自由。特别是那位真诚的老华侨,他作为一名电影观众,四十年来在日本偷偷地单恋着一代影后,这种精神是很少见的。我们理应促成这种好事才对嘛!……”

  王引为难地叹了一口气说:“好事当然是好事,可是胡大姐这个人历来对这种敏感的事相当慎重。她是不大可能随便答应这种事的……”

  李翰祥也颇有同感地点了一下头,拍拍王引的肩说:“但愿他们都能有个好归宿!……”

  王引一招手,一辆豪华型“的士”沙沙沙地驶了过来,在李翰祥的面前缓缓煞住了。

  与此同时,在九龙半岛的另一条僻静小街。

  朱坤芳将车子缓缓停在一幢幽雅恬静的公寓前。

  楼上的窗口透出明亮的灯火。胡蝶觉得她与朱坤芳每一次在一起的时间都感到那么匆促,那么短暂。今晚更加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胡蝶多么希望继续坐在汽车里与朱坤芳倾心交谈,但是车门开启后,她已经身不由己地走下车去。站在那月影迷离的小路上,她在黑暗里定定地望着汽车里的朱坤芳,忽然想起他还没有吃晚饭,急忙说:“朱先生,你也还没有吃晚饭嘛。就请你不必客气,到我家里随便用一点吧,啊?……”

  “大姐,不必打扰了。”朱坤芳坐在那辆他从亲戚手里借来的小汽车中,向亮着灯火的楼窗口望了一眼,不待胡蝶再让,他已经发动了引擎。

  “朱先生,你……”胡蝶默默地伫立在一丛月影下参差摇曳的秋菊旁,凝望着那辆汽车拐弯时红色的尾灯一亮。夜风掠过,胡蝶的心海里泛起了一股怅惘之情。这种复杂的情愫是在潘有声殁后她从来也不曾有过的,胡蝶微微地打了一个寒噤,她尤为感到吃惊的是自己的双眼居然莫明其妙地潮湿了……

  朱坤芳在将汽车开出小街的拐弯处时,忽然又情不自禁地将车煞住了。他将头伸出摇下玻璃的车窗口外望,渐渐地看见了胡蝶向楼上走去的背影。渐渐地,胡蝶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了,在朱坤芳的脑际,不知不觉四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进摄影棚拍戏的情景,又闪现出来——

  1926年深秋,也是这个季节。在上海张石川创办的明星制片公司简陋的摄影棚里,正在拍摄《珍珠塔》。水银灯雪亮,人头攒动。著名电影导演郑正秋正在指挥拍戏。一间小洋楼的内景,陈设典雅,富丽堂皇。在顶棚及四周大大小小水银灯的映照下,胡蝶扮演的凤子,正与阮玲玉扮演的绿姬在配戏。郑正秋在深秋里只穿背心裤头,他吩咐摄影师找好角度,一声令下,就要进行实拍。这时,在片中扮演要饭花子的几个临时演员中,忽起骚动。胡蝶惊诧地发现,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在揪住一个瘦小男孩的蓬松头发,拼命地将他的头往道具箱子上狠撞。疼得那小男孩双手捂住头,拼命地哭叫:“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住手!你们怎么敢欺负一个孩子?”胡蝶怒火填胸地站了起来,护住那小男孩,说:“他还是个孩子,你们有什么权力这样狠狠地打他?”几个大汉见站在面前的是大名鼎鼎的电影明星,顿时都气焰收敛,连连鞠躬赔笑地说:“胡小姐,我们该死,我们该死!……”胡蝶俨然大姐姐一般,掏出一方手帕来,爱怜地为那个小演员指拭着从鼻孔里流出来的血水,低声地询问:“小弟弟,你叫什么?”那小男孩深情而敬慕地望着胡蝶那张温存富丽的面孔,腼腆而羞怯地叫道:“我叫……朱小四呀!……”胡蝶为他拢了拢蓬松的头发,温存地一笑说:“小四,你好好演,将来会有出息的。”朱小四向胡蝶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一转身又跑进了围观的人群中。

  三日后的傍晚。朱小四瑟瑟缩缩地守候在明星公司摄影棚通往大门的小道上,蓦然,那扇紧闭的门开了。走出来几位风姿翩然,谈笑风生的女演员。朱小四很快便认出披着花格短大衣,面带笑容的女子便是那日救过他的著名影星胡蝶。朱小四急忙跑上去,拦住胡蝶的去路,恭恭敬敬地鞠躬说:“胡大姐,我在这儿等您许久,我,我是来向您告辞的……”

  “呀!朱小四。你为什么要向我告辞呢?”胡蝶在姊妹们惊诧的目光注视下,蹲下身来,问朱小四:“你在这里拍戏不是很好的吗?”朱小四眼里江着泪,哽咽地说:“可是,那几个瘪三鼓动着制片主任,非要解雇我不可呀!我就只好忍痛离开……”

  “小四,你真愿意走吗?”胡蝶万没有想到那几个合伙对他大打出手的瘪三居然以此来对这可怜的男孩进行报复。

  “我怎能愿意离开‘明星’呢?”朱小四哭泣说:“在这里我不但可以赚到工钱,还,还能每天见到您胡大姐。我是不想离开您才等在这儿求您的呀!……”胡蝶心中泛起了一种对弱者的同情感,忙为朱小四揩去泪痕,劝道:“小四,你别哭了。只要你不想离开,我是有办法说服制片主任改变决定的。”朱小四大喜过望,冲胡蝶再次鞠躬,欢天喜地地跑去了……

  朱坤芳在车里点了一只香烟。他在浓重的夜色里远远地眺望着胡蝶公寓楼窗口的灯光。朱坤芳望望对面街那时髦的舞厅里正是舞客盈门时,这里无疑是香港夜生活的一个缩影。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朦朦胧胧的舞厅内无数对快乐的男女在疯狂地旋来旋去。

  “大姐,四十年前的那段小插曲,您真的记不得了?”朱坤芳想起半月前在深水垤的金鱼市场上,他与胡蝶曾经有意无意地谈起当年在明星公司时的一段往事。香港许久以来就有黎明市场,家庭主妇们及富豪之家所雇佣的女佣和保姆们,每日天刚亮便到元朗的建德街、西环、花墟及深水侄等处赶早市。胡蝶来港后,特别是潘有声死后,也有到深水怪赶早市的习惯,她每天为儿孙们采买新鲜蔬菜与鲜鱼鲜虾。已经了解胡蝶这一习惯的朱坤芳,便每日天不亮就准时在深水垤菜场门前恭候着。两人沿着鳞次栉比的菜床子浏览选购鲜菜,谈着那逝去的往事。可惜的却是胡蝶对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早已没有了印象,胡蝶困惑地摇了摇头说:“我真是老了,对从前的许多往事大多没有了印象……”

  街两旁摆满了装着清水的盆和桶,里面欢游着五颜六色的金鱼。朱坤芳无意观看千姿百态的金鱼,依然沉湎在往事的追忆中。他对胡蝶说:“可是这件事我却一直记在心里呀!公司那时要解雇我,您第二天便亲自找到了制片主任,要他一定把我留在明星公司。制片主任万没有想到您这红得耀眼的大明星,能为我这不值一提的临时演员说情!他哪里敢得罪您这个明星公司的台柱子,就同意让我继续留在公司里……”

  胡蝶俯身望一会儿那活泼诱人的金鱼,忽然问朱坤芳说:“朱先生,我们在明星公司大概是1927年前后,可是后来你为何又去了日本?”朱坤芳的脸上现出了一抹阴云,似乎有许多话欲向胡蝶倾吐,但是他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微微一笑说:“大姐,我在日本笃信基督,因此我已经很相信命运!……至于问我当初为什么那么喜欢电影,而后来又为什么忽然心发奇想,到扶桑去改行学医,……这一切,我一直就想对您说,但是又很难启齿的。大姐,我想有一天我是会告诉您的!……”

  胡蝶从他的话里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但她难以猜透,追问说:“朱先生,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呢?莫非……”朱坤芳急忙挡住她的话,帮她提起那只装满菜花、韭菜、芋头和猪肉、螃蟹之类的拎袋,急转话题说:“大姐,以后我会全告诉您的……”

  朱坤芳坐在汽车里一支又一支地吸烟。忽然,他抬起头来望见胡蝶住宅的楼窗口,灯光忽然熄灭了。直到这时朱坤芳方才发觉夜已深沉,他急忙发动引擎,依依不舍地驾驶着汽车离去了。









大导演李翰祥--第十一章 台湾“联邦”觊觎邵氏首席大导演






第十一章 台湾“联邦”觊觎邵氏首席大导演

    万没有想到天底下居然有一位如此痴情的男人,他可以为一个偶像偷

  偷地单恋了近四十个年头啊,真是太苦了……

    李先生目前确实忙得很,可令人遗憾的是您终究是替人做嫁衣裳。恕

  我直言,与其替邵逸夫在那里卖命,不如自己拉一伙人马到台北去!……

  1960年冬。日本。

  在东京通往郊区青梅山的高速公路上,几辆大轿车在飞驶。

  李翰祥终于实现了来日本的愿望。他坐在一辆大型豪华中巴的窗前,眺望着飞掠而过的冬景出神,只见一幢幢现代化的楼宇,标志电气化的高压设备,星罗棋布地点缀在冬闲的田畴间。李翰祥情不自禁地说:“如果将来有一天到这里来拍外景多好!这个地方真美呵!……”

  李翰祥永远是胜利者。从1959年秋天开始为邵氏公司筹拍的电影《后门》,由于他聘请了30年代的著名影后胡蝶出山,来充任该片的主角,所以这部寓意深刻的伦理片在拍摄完成以后,在香港很快就引起了意料之中的轰动。李翰祥的名声也因《后门》一片的成功而变得更响了。李翰祥记得,《后门》在邵氏影城试映的时候,他看到坐在银幕下的许多邵氏公司的职员们都落下了眼泪。这些职员平时大多已经不看邵氏出品的片子,因为他们熟知电影的拍摄过程,所以让他们垂泪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特别大出李翰祥意料之外的是,就连平时很少动感情的邵逸夫总裁——这位阅尽人间悲欢的老人,居然也在胡蝶、王引主演的《后门》面前大动感情,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试映的成功已使李翰祥心中有底。

  不久,邵逸夫又决计为李翰祥执导的《后门》,在香港举行公开的首映仪式。邵逸夫不愧是一位有经验、有韬略的电影巨商,他非常清楚应该如何为《后门》乃至他的邵氏公司大张旗鼓地搞一次宣传。他也知道只有李翰祥所导演的《后门》,能够具有在香港这个畸型繁华、各国影片轮流放映的地区引起轰动。邵逸夫为了让《后门》产生特殊的悲剧效果与新闻效应,他决定在1960年《星岛日报》所举行的“济贫赈灾运动”中,不失时机地将《后门》推出去。李翰祥对邵逸夫这种独具匠心的安排非常感激,他认为在电影的发行与管理上,邵逸夫实际上是邵氏公司的头号大导演。李翰祥能匠心独具地精雕细刻一部《后门》,邵逸夫却能为他导演的影片,再布置成一种有利于发行、有利于宣传的大氛围,这是李翰祥所望尘莫及的。那天,在香港北角的皇都大戏院隆重举行《后门》的义演首映式时,天虽然阴沉沉的,下着靠集细雨,可是闻讯赶来看《后门》的观众仍然是人头攒动,熙来攘往。香港的观众与其为义演与济贫性的赈灾活动所动,不如说是对由李翰祥、胡蝶、王引这些艺术大家们联袂导与演的影片趋之若骛。当《后门》放映到最后时,观众席上骤然响起了一片悲论的哽咽、抽泣之声。这种感人肺腑的艺术效果是香港电影界多年少见的。

  “胡大姐,《后门》在香港首映时能有如此效果,真是我原来始料不及的。”李翰祥想到《后门》的成功,他情不自禁地对隔座的胡蝶说:“这也许是您胡大姐隐居多年,突然出山的效果吧?”

  胡蝶却嫣然一笑说:“哪里,你李导演太谦逊了。《后门》的成功主要是归功于你的。当然,在皇都大戏院首次义演的成功,也许与那天的气氛、盛况有关吧。因为那天的阴雨、泪雨都使我们的《后门》首映达到了应有的效果!……”

  “胡大姐,坦率地说,您三四十年代在影坛上的影响,在中外电影观众心中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所以,您能主演《后门》,确实是影片获得成功的重要因素。”李翰祥将一副墨镜递了过来,关切地叮嘱她说:“这次到日本来,观众都非常希望见到您。到各地参观访问的时候,您都是影迷们纠缠的对象。听说您这次在东京因为握手和签名,连手都肿了。以后我们可要好好地保护大姐喽!”李翰祥劝胡蝶将眼镜戴上。

  “谢谢你,李导演。”胡蝶感到李翰祥是她从影以来所遇到的最好的导演。胡蝶不仅敬重李翰祥率直无私的人品,同时也更对他不断提携新人的精神所感动。胡蝶知道,目前在港台影坛上闻名遐迩的著名影星林黛、江青、凌波和汪铃等人,她们的脱颖而出,大多与李翰祥的精心扶植有关。想到这里,胡蝶由衷感激地笑了。

  李翰祥凝望着车窗外飞掠而去的景色出神。《后门》影片在香港首映获得成功以后,不久就被邵氏公司当成1960年的重点影片,拿到第七届亚洲电影节上放映,再一次地获得了意外的成功。这部影片荣获了亚洲电影节的最佳故事片奖,胡蝶女士也荣获了最佳女主角奖。这一次,李翰祥、胡蝶等人携电影《后门》到日本东京来,又荣获了日本文部大臣所颁发的特别最佳影片奖。

  “现颁令:日本文部省授予香港邵氏电影公司出品之故事片《后门》……”李翰祥已经出席过大大小小诸多电影的评奖颁奖活动。但是,当他与胡蝶等人坐在东京皇家戏剧院里,接受日本文部大臣所颁发的金质奖杯时,他还是难免真的激动了起来。大戏院中座无虚席。舞台上庄严肃穆。水银灯的光柱映亮了日本文部大臣那张冷峻的面庞。他口中念念有词地继续宣布:“……为特别最佳电影奖!”

  他将一只象征着特别荣誉的金灿灿奖杯双手捧递过来。

  李翰祥接过奖杯。

  台上台下顿时掌声骤起,惊天动地地滚过全场。

  扬眉吐气的李翰祥双手将奖杯高高地举了起来,迎着台下一片闪闪烁烁的镁光灯……

  现在,李翰祥和他的《后门》剧组,在出席了第七届亚洲电影节及日本文部省在东京所举行的一系列颁奖活动以后,与会的港、台、澳影星们分别乘车到日本各地进行参观访问。今天,李翰祥与其所率领的剧组获奖人员,按照大会组委会的安排,来到东京郊外的多摩川参观寒山寺。

  “胡大姐,听说您在横滨参观时,还特别去拜访了朱坤芳先生从前所经营的诊所?”坐在胡蝶身边的《后门》男主角王引,显然对胡蝶与朱坤芳先生过密的往来有些耳闻,他说:“朱先生在日本行医多年,他的医术医德都是无可挑剔的。只是他这快五十岁的人,这些年来始终不近女色,既不结婚也不成家,他的性情真的有些古怪呀!……”

  胡蝶的脸上笑容顿敛,笼罩上了一抹难言的阴影,她悲叹了一声说:“朱先生确实是一个好人。这次我到东京是因为《后门》影片意外地获奖,如果当初没有他朱先生的百般鼓励,我是很难再度出山的。”胡蝶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李翰祥说:“朱先生为什么这么多年始终不成家呢?”

  胡蝶心事沉重地点了点头说:“是啊,李导演,像朱先生这样的观众真是世间少见。他这么多年来竟然一直过着独身的生活,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李翰祥说:“大姐,您在横滨了解到朱先生为什么一直独身的原由吗?”

  胡蝶向李翰祥和王引讲述着她在横滨的所见所闻。她的脑际又出现了横滨那条临海的小街道,以及小街上那家令她魂牵梦绕的“坤芳国医堂”。那天在横滨的访问活动结束后,胡蝶独自一人乘坐一辆出租车曲曲折折地来到了那条小街。在那家挂着“坤芳国医堂”金匾的药店门前,胡蝶下了车。她以一位普通华人求医者的身份,在恬静的小诊室内拜会了朱坤芳的弟子王子纲。在品茗闲聊中,王子纲娓娓地向胡蝶讲述了朱坤芳先生的身世。

  王子纲说:“朱先生不但医术超人,而且为人的操守很高,我曾经从师父的口中听说,他早年在上海的时候,是因为敬慕一位电影明星,才决定废弃学业甘心到电影厂去当一名跑龙套的群众演员。这是因为他每日在电影厂里,能见到那位他所崇拜的女明星而感到精神的充实。但是,依当时那位女影星的声望,我的师父根本没有可能与她接近。更不要说对她表达自己的爱慕或者是有什么非分之想了。所以,我的师父他不久就变得心灰意冷了。有一年,当师父得知那位女影星将嫁给一位茶叶商人时,他彻底地绝望了。正是因为他单恋所带来的痛苦,他真想投进黄埔江自杀以求得解脱!……后来,我的师父终于从无边的痛苦中挣扎了出来。他不想沉沦,又不想轻生,所以他就东渡扶桑来求学了……”

  胡蝶默默地品着茶,眼望着朱坤芳居住几十年的国医堂发呆。只见这间中医诊所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几轴字画,点缀着这所隐建在华侨与日本人店铺中间的小小药店。胡蝶万万没有想到当年就在她走红祖国神州之时,在那些影迷中间,居然有一位比她年轻许多的观众,正在茫茫的人海里偷偷地爱慕着她,胡蝶从王子纲的口中知道了这些从前根本不曾想到的真情,她顿时百感交集。在朱坤芳从前的国医堂里,胡蝶那遮在一方纱巾后面的面颊已经泛起了少女初恋般的红晕!

  “师父朱坤芳从上海来到日本以后,先在医科大学学习西医。后来他想自己是中国人,不能忘本,应该把祖国的中医学继承下来。所以他又改拜一位在东京的著名汉医为师,潜心研究古老的中国汉医。”王子纲猜不透胡蝶的真实身份与来意,但是他已经看出这位身称华侨的女人,与他远在香港的师父朱坤芳有某种难以猜测的关系。王子纲不好探问究竟,只能继续如实向来访的女客人谈起朱坤芳的过去:“师父为什么在弃影之后,又发奋苦读医书呢?用师父他自己的话来说:他要立志以医术救人。说不定有一天那位在他心中珍藏多年的偶像,那位在上海走红的女电影明星。万一遇上什么大灾大难,他便可以以他超人的熟娴医术,为她治病,为她起死回生。所以,我的师父他已经精通了《仲景医书》、《医宗金鉴》和《本草纲目》等国医名典,多年来他在横滨医治好了多少病情危重的患者啊!女同胞,我的师父在横滨因其医德医术已经成了无人不晓的名医了!……”

  “可是,我不明白你的师父朱坤芳先生已经年近五十,为什么还不娶妻生子呢?”胡蝶那双漂亮的大眸子定定地凝视着诊室墙上那镶嵌在镜框里的照片:那是年轻英俊的朱坤芳伫立在东京上野公园的一株花蕾初绽的千岛樱前。他潇洒俊逸、血气方刚,与当年在上海明星公司里的朱小四,简直判若两人。胡蝶探询地问王子纲说:“数十年来莫非朱先生他就从来没有与女性接触的机会吗?”

  王子纲说:“师父在青年时代可谓一表人才!因为他的医术医德都出类拔萃,前些年不仅有中国华侨女子追求他,就连那些漂亮的日本少女也频频向朱先生投来秋波。可是朱先生他心里似乎早有所爱,从来不为女色所动……”

  胡蝶困惑地凝望着墙上朱坤芳青年时期的照片,喃喃地自语说:“朱先生这一切到底都为了什么呢?”

  “胡大姐,您看,多摩川!”李翰祥爽朗的声音。他回转身来提醒从沉思中醒来的胡蝶说:“外面的光线很强,正是午间,您一定要戴上眼镜才行呀!”

  “好好。”胡蝶感念着李翰祥导演对她这已经上了年纪的老演员的关切,一边答应着,一边随王引等演员下了汽车。不久,李翰祥作为前导,胡蝶等人便来到了多摩川附近青梅山中的百年古刹寒山寺中。

  李翰祥手里托着一架相机,伫立在碧瓦璀璨、雕梁画栋的大雄宝殿前。他仰望着这座始建于昭和四年的深山古刹,认得出这庙宇不仅是寺名,而且造型及古朴雄浑的殿阁布局,均与祖国苏州城外的那座久负盛名的寒山寺酷肖!李翰祥站在大殿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可以遥遥望见远方那高耸雄踞的巍峨多摩山!!!

  胡蝶说:“苏州我是常去的,不知为什么日本的这座寺庙和苏州城外的寒山寺竟然一模一样?”

  “大姐,您一定感到很怪吧?为什么在日本东京也会有个寒山寺呢?”李翰祥接连为寒山寺拍了几幅空镜头,他看见胡蝶神情郁郁,独自在寒山寺的碑亭前想着心事。他便走上前来,故意用话题将胡蝶从那不愉快的心绪中引开。李翰祥说:“您看那殿阁多么像国内的那座寒山寺呀!日本明治十七年时,有名的书法家田中米舫来到我们国内的寒山寺。他与那里的住持大师祖信高僧结下了友好的情谊。后来田中回到日本,祖信大师特别赠给田中一座木制的释迦牟尼佛像。田中米舫回国后便与日本青梅电气铁路株式会社的社长小泽太平协商,出一笔巨资在多摩川仿照中国苏州的寒山寺,建起了这座大庙!大姐,您在想什么?”

  “不不,我什么也没想,我要自己清静一下。”李翰祥见胡蝶的心绪有些烦躁,以为是近日颁奖活动以后的访问应酬太多而颇感疲惫,所以也就不再打扰。李翰祥和几位演员避开胡蝶,来到大殿前面的那座大青石碑前面。李翰祥见碑面上搂刻有唐朝著名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便抑扬顿挫地诵读起来: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胡蝶独自伫立在大雄宝殿的东侧飨殿里。她的神情不知为什么竟然忧郁起来。她默然地凝望着远方积满皑皑白雪的多摩川,脑际里始终闪现着朱坤芳那双热情的眼睛……

  “您问我的师父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不结婚?”那天,胡蝶在横滨的中医小诊所里,反复地追问朱坤芳的徒弟。王子纲终于向她说出了朱坤芳心中的秘密:“我以为他拒绝一切向他求婚的女人,是为了在等待一个人!但是师父却从来也不向我提起那个人的名字。看得出他的内心很苦闷,常常独自一个人在冥冥之中默念着那个远在天边的女人,唉,师父他就是这样时常在折磨着他自己啊!……”

  “唉唉,真是太对不住他啦。”胡蝶的心中充满着内疚与深深的隐痛,王子纲似乎对这位来访女患者的反常神态毫不介意,继续向她介绍师父朱坤芳:“去年,朱先生他不知道从报纸上发现了一条什么消息,就决计暂停医业,要只身去一次香港,说是去见一位多年不见的友人。在我们的追问下他才告诉我们真情:原来四十年来他在心中一直苦苦恋着的那位女明星,现在孤孤单单地只剩下一个人了。所以,朱先生他坚持要到香港去照顾她,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那位他苦苦单恋着的女明星,其实根本就不记得我的师父朱先生,您说,既然不记得,他又怎么能去香港照顾人家呢?简直就是一个荒唐的故事!……”

  胡蝶眼睛里江着泪。她极力用纱巾遮挡着她的脸孔,担心被那位坐堂的中医王子纲窥透了内心的秘密。王子纲说:“现在总算好了,师父他有信来说:他很快就要回到横滨来的。因为那位需要他帮助的友人已经从困境中解脱了出来……”

  胡蝶微微一怔说:“朱先生真的会从香港回日本吗?”

  王子纲点头说:“是的,他是位杰出的汉医,当然不肯长期滞留在香港而荒废了他的事业……”

  胡蝶正在飨殿里想着去横滨访问朱坤芳“国医堂”的事情,忽然看见王引领着两位女演员兴高采烈地从殿前转过来。王引叫道:“大姐,原来您自己独自躲在这里,您看呀,东京的青年影迷一直追到这儿来求见您了……”

  胡蝶抬头望见寒山寺外的溪谷上,那仿照苏州架起来的“枫桥”边,已经簇拥着一大群日本青年男女,隐隐地传来“胡蝶,胡蝶”的欢呼声。

  东京帝国饭店。

  电梯徐徐上升。悄悄从香港飞回日本的老华侨朱坤芳和他的老友王引,焦灼地注视着忽明忽灭的电梯指示灯。朱坤芳以难以自持的兴奋口气对王引说:“真想不到,五十多岁她还能再次夺得亚洲电影节的女主角奖!了不起呀,真是了不起!”王引说:“胡蝶非常地感激你,她说如果没有你的支持,她做梦也没有敢想再上银幕。在香港取得好成绩的,也只有林黛。连老牌大明星李丽华也没有办到……”

  朱坤芳激动得连连搓手说:“想不到的好成绩呀!”

  在十四层,朱坤芳和王引走出了电梯。他们的眼前是一片光明。两人沿着一条猩红的英国地毯走来,不久就来到一间堂皇富丽的宽敞大厅。这里正在举行一次隆重的记者招待会。李翰祥坐在主宾席上,他正在回答日本记者的提问。胡蝶就坐在导演李翰祥的身边,她头戴着一顶马来西亚女皮帽,深蓝色的旗袍将她那仍然很苗条的身姿映衬了出来。胡蝶那双善良又含有几分女性温柔的大眼睛,还像当初在上海时那样妩媚漂亮,那么楚楚动人。

  李翰祥很幽默地回答日本记者的询问:“你们问我为什么由一个学美术的能当成电影导演,那主要是因为两点因素促成:一是生活所迫,当时我穷得连隔夜粮都没有,自然有一种奋发向上的精神。就是古人所说的:置于死地而后生!二是由于兴趣促成。坦率地说,我对美术的热望远远不及对电影艺术的追求。那年月我连作梦都在想当导演。走路都喊‘开麦拉’,相信如今有很多喜欢电影的年轻人和我当年一样发烧。记得有一次我在尖沙咀边走边叫,身边吓跑了两位大小姐,身后勾来了四个差人,嚯,差点没把我送到青山去。所以,当我后来好不容易捞到个《翠翠》的副导演工作时,又如何不紧张万分?”

  哄笑。

  台湾记者:“请问李先生,您执导《后门》成功的经验是什么?”

  李翰祥不假思索地回答:“两个字:刻苦!《后门》也与我所执导的其他电影一样,导演必须要比别人更刻苦,更执著。60年代的香港电影要赶上时代发展步伐,离开吃苦是一事无成的。如何做一个导演呢?当年想做导演,除了演而优则导的大明星们比较容易些之外,其他由副导演升为导演的就相当困难了。比多年媳妇熬成婆都难熬万分,不像如今这样,任你张三李四王老五,找个副导演在旁边叫一叫,派头显得更大一些,不懂方向也可以。找个老资格一点的摄影师就行,只要把你的要求说出来。他只会替你做得安安稳稳,所以就算有个新导演登场,大家也根本不当回事儿。可是以前不同,出一个新导演,虽然不会像状元一样地来个独占鳌头的琼林宴,骑骏马游街十字披红及第,也够影人茶座上的各位仁兄仁姐聊上几天几夜的了!”

  香港记者:“李先生能否谈谈《后门》影片对邵氏公司的影响?以及您与邵氏公司的合作?……”

  李翰祥:“《后门》对邵氏公司当然会有好的影响,这个话题自不必多谈。至于说我与邵氏公司的合作,我可以告诉报界,我对邵氏公司有很深的感情。诸位知道,上海的‘天一’公司是邵氏影城的前身,‘天一’的创业之作《立地成佛》就是由邵村人先生编剧、邵醉翁先生导演的。它1925年6月拍出来时,比我出生的时间还早九个月呢!诸位知道邵村人先生在我没出世的时候,就已是位多产的编剧家了,到我三十岁那年,他居然跟我说,他邵村人对电影是外行,还真是虚怀若谷,可敬可佩!这就是我与邵氏公司的感情!当然,我在香港和邵氏公司订约的那年,现在的邵逸夫先生还在新加坡。其实邵氏公司是个笼统名称,详细分来应该是邵村人先生和他的公子维英、维镇们的‘父子公司’,和邵仁枚、邵逸夫二位的兄弟公司。邵氏另外的老大醉翁是没有份的。我加入邵氏公司的时候,邵逸夫先生还在新加坡,所以在港的应该是邵氏的父子公司。”

  日本记者:“有人说您所导演的第一部获奖电影是《貂婵》,从马尼拉回香港以后受到邵氏公司的隆重欢迎。请问您在香港大导演的地位是从那时才奠定起来的吗?”

  李翰祥:“我不是什么大导演。在香港比我还优秀的导演多得很,当然也就不敢称什么地位的奠定。但是,《貂婵》获奖后在机场受到欢迎却是真的。那时掌邵氏父子公司宣传部的是吴勉之,抗战时期,他在后方《扫荡报》任职,所以认识很多新闻界的朋友。他把父子公司的宣传,搞得也算有声有色。如今《貂婵》得了五项最佳金禾奖,怎能不大张旗鼓地吹打一番,何况又有电懋公司欢迎得奖者的先例。所以我们由飞机的门里一出来,还真吓了一跳!飞机场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不说,还有几十幅高四尺长四丈的红布校条,写什么‘欢迎邵氏代表团荣归’啦,‘庆贺邵氏代表团荣获五项大奖’啦,我也无暇一一细看。不知道吴勉之在哪儿找到那么多的‘学校乐队’,总有七八伙之多,由我们一下飞机,就开始洋鼓洋号地吹吹打打。与我们同行的外国人看在眼里,脑子里直画问号,一个个左张右望地交头接耳。他们也许希望在旅客中找到麦克阿瑟吧,不过后来看见我们手中的五根棒槌(指奖杯),也就明而又白了。”

  场上响起一阵哄笑声。

  李翰祥继续口若悬河地讲道:“一出机场的铁闸,倒的确吓了我一跳。只见我的拜弟胡金铨,大哥冯毅欢呼着我的名字,和李昆、小迷糊他们几个,一窝蜂似地跑到我的面前,拦腰的拦腰,拖腿的拖腿,然后一、二、三,猛地把我举到半天高,抱起来就走。回头看一看,邵逸夫先生也和我一样地被人举了起来。一时间震耳欲聋的喊声、掌声、洋鼓洋号声,夹杂着一万头的鞭炮声。我沉浮不定地被举在人群中前进,还真有点阿Q摸了小尼姑头之后的那种飘飘然!……”

  一片热烈的鼓掌声。

  掌声过后,胡蝶用她那很好听的夹杂几分广东乡音的普通话回答新闻媒体的问话:“我已经年过半百了,我历经沧桑,对于名利看得很淡泊。但我在电影的拍摄中找回了自己。我又重新接上了那和观众中断了多年的联系!……”

  老华侨朱坤芳高兴得泪眼婆娑,此景此情,使他的思绪又飞回到1933年3月29日下午,那是《明星日报》为庆贺胡蝶当选电影皇后,在上海南京路第一流的大沪舞场举办了“航空救国游艺茶舞大会”。朱坤芳有幸来到了会场,这是一场极为罕见的盛会。当《新闻报》主笔严独鹤宣布胡蝶以压倒多数票当选首届“电影皇后”时,全场鼓乐齐鸣,花彩缤纷。无数倩丽女子,簇拥着艳妆华服、容颜俏美的胡蝶徐徐走出。胡蝶向来宾鞠躬,会场掌声如潮。颁发证书仪式由大会临时主席王晓籁主持。当胡蝶接过那大红烫金的“电影皇后”证书后,全场男女宾客们都一齐拥向前去,一瞻胡蝶的风采。

  胡蝶接过“爱国童子”献上的鲜花,仪态万方地向四座颔首致礼。然后在众人欢呼喝彩声中,胡蝶以清亮的歌喉唱了一支安娥所作的《最后一曲》:

    “亲爱的先生,感谢你殷勤,恕我心不宁,神不静。这是我最后一声:

  你对着这绿酒红灯,也想着东北的怨鬼悲鸣?莫待明朝国破浪永存,先生,

  今宵红楼梦未惊。看四海翻腾,准备着冲锋陷敌阵。我不能和你婆娑舞沉

  沦,再会吧,我的先生。我们得要战争,战争里解放我们,拼得鲜血染遍

  大地,为着民族最后光明……”

  朱坤芳被胡蝶那动人而亢奋的歌声感动得潸然落泪了……

  胡蝶正在答日本记者的提问:“您问我获奖后的感觉,我首先应感谢李翰祥导演!李翰祥的严谨作风是一贯的。他给了我表演上的许多帮助,才取得了《后门》的成功!这次我再回影坛,应邀到邵氏公司拍电影,真有回娘家的感觉。我是1926年进入‘天一’,1928年离开的,到1959年重又回来拍《后门》,整整过了三十年啊!……”胡蝶透过记者席间的人丛,远远地望见了一双她十分熟悉,又十分亲切的眼睛。那是她自港来东京后日思夜想的朱坤芳!她没有想到朱坤芳居然鬼使神差地来到东京,胡蝶望见了那双给她以无限力量的眼睛。她的心狂跳了起来。一连两位记者向她发出新的提问,胡蝶都没有听清。直到导演李翰祥从旁悄声地提醒她,胡蝶激动的心绪方才平息,她决计用最简短的语言结束她的谈话,面向黑鸦鸦的记者席说道:“先生们,我已经离开影坛十年了。过去我演惯了年轻人的角色,现在要演适合自己年龄、身份的中年人角色,不免有些生疏。但是‘两代女性’的拍摄,给了我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我深切地知道,60年代电影的发展、观众水准,乃至四五十年代涌现出来的导演、演员,他们远远超过了二三十年代的水平。要使观众对自己不失望,我仍然需要兢兢业业挖掘自己的潜力,向新的演员学习!”

  热烈的掌声中,胡蝶结束了她的谈话。她见导演李翰祥已经被一大群记者团团包围,就独自穿过一张张座席,来到大厅的最后一排。胡蝶向朱坤芳伸出手来说:“朱先生,谢谢你在这个时候赶到东京来。我的成功离开你当初的支持,简直就是不可想象……”朱坤芳急忙摇头摆手说:“不不,大姐,我来东京可决非为分享胜利喜悦的,我是要回横滨的,那里还有我为之奋斗的事业呀!……”

  在胡蝶临街的宽敞套间客厅里,胡蝶正忙着为朱坤芳斟茶,布上点心水果。她要款待这位远从香港赶来的老朋友。

  “朱先生,你知道吗?我这次借随团参观的机会,有幸在横滨拜访了你的那个‘国医堂’啊!”胡蝶为他烧好了咖啡,亲昵地献给他说:“我从你的弟子王子纲那里,头一次知道了你的过去。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有结婚啊。朱先生,真是苦了你。万没有想到天底下居然有一位如此痴情的男人,他可以为一个偶像偷偷地单恋了近四十个年头啊,真是太苦了……”

  “大姐!……”朱坤芳的脸涨红了,像年轻男子那样有些羞怯难当。“大姐,这些话我根本就不想说,因为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与您没有任何关系。当然,您也没有任何责任。我是一厢情愿啊!……”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胡蝶有些嗔怪地笑道。“我认为这也是一种缘分啊!有许多话,待我们回到香港以后,我是要告诉你的……”朱坤芳接过她递来的咖啡,叹道:“大姐,可惜我暂时要在横滨住上一段时间,怕是短期不能回香港了。因为这里毕竟还有我的‘国医堂’啊!……”

  “朱先生,你不该在这种时候离开我。我现在仍然需要有人来帮助我的,也需要有人理解我和支持我。”胡蝶目光真诚,以恳求的口气对朱坤芳说:“你不知道,我现在是多么希望你能在背后支持我拍电影啊!……朱先生,你愿意当我赖以生存和行走的拐棍吗?”

  “只要您需要,我是愿意的,大姐。”朱坤芳为胡蝶的真诚所感动,他微微蹙眉说:“我马上回横滨去安排一下,我想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我还会再去香港的!……”

  “好!”胡蝶紧紧地握住朱坤芳那枯瘦的手,正色地说:“我等待着你尽快地回来……”

  “翰祥兄,你真是耐得住寂寞啊!如今你已经是香港邵氏公司的首席大导了,为什么还是如此的清苦呢?”说这番话的是胡金铨。他是李翰祥在邵氏公司最为亲昵的拜友与同乡,所以胡金铨推开房门时就无拘无束地大嚷大叫。

  这正是1962年的盛夏。七月的港九即便在傍晚的时候,火炭般的一轮日头冉冉沉下西方天际以后,位于尖沙咀的恒星楼上仍然还是闷若蒸笼。李翰祥热得只穿背心裤头,左手摇着一只偌大的蒲葵扇,双脚插在一只盛满冷水的塑料盆子里,正在桌案前挥汗如雨地写着电影《王昭君》的导演台本。李翰祥自从由香港载誉归来以后,他又为邵氏公司开拍了两部历史故事片,一部是《杨贵妃》,另一部是《武则天》。两部电影都是在日本的京都选下了外景地,拍出来后的两部新片不但在香港叫响叫座,而且还向日本、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区广为发行,一时间李翰祥声望日隆。邵逸夫对李翰祥也愈加青睐看重,因为李翰祥不仅为邵氏争光,而且又赚来了大笔可观的收入。现在,李翰祥正在邵氏公司执导由著名影星林黛女土所主演的古装历史片《王昭君》,李翰祥为了寻找一个寂静无人之地,煞下心来修改润饰《王昭君》的分镜头剧本,他索性离开家人,独自搬到尖沙咀的恒星楼来。现在,就在《王昭君》即将开拍的时候,胡金栓却忽然间跑到外人所不知详址的恒星楼来。李翰祥惊诧地望着满额汗渍的胡金栓走进来,他撂下手中的笔问:“金铨,我们不是已经约定,在我改剧本期间不约会吗?你为何又不守信用,干扰我的思路?……”

  “翰祥兄,我也知道你的约定是雷打不动的,可是今天我来恒星楼却是迫不得已。”胡金铨生得仪态从容,相貌堂堂。他也是北方口音,冷眼一看,与李翰祥俨如同胞弟兄一般。胡金栓与李翰祥之所以成为在邵氏公司中独一无二的拜把子兄弟,决非因为李、胡两人均是北方人,而是因为李、胡两人均是率直的豪爽性格。胡金铨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1931年生于北平的胡金铨,自小酷爱文艺。他是李翰祥由上海来港的翌年从北平直接走过罗湖桥的。只是胡金铨来香港后与李翰祥走的路不同,他是先到一家印刷厂打工当校对,后来又升任财会助理。本来胡金铨这辈子没缘进入影界,只是因为他在北平时就酷爱美术,久慕李翰祥的大名。所以在1952年的一个阴雨靠集的春日,胡金铨无意间拨通了长城电影公司的电话:“请问,这里有一位从北平过来的李翰祥先生吗?”说来也巧,当时接胡金铨电话的人,恰好就是被朱旭华先生由永华公司引到长城公司画布景的李翰祥本人。李翰祥当时一怔,问:“你怎么也是北平口音?你是谁?……”

  胡金铨说:“我是从北平来港不久的胡金铨,因为我在北平时也做过徐悲鸿校长的弟子,所以很久就闻知你李翰祥的大名啊!……”

  李翰祥最初听到胡金铨地道的北平口音,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又听说他也在北平艺专拜过徐悲鸿先生为师,顿时激动起来。因为在香港这个两眼墨黑的陌生之地,猛听到北平有人来,都有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李翰祥急忙问明白胡金铨所在的厂址,他借了一把雨伞,便赶到了香港岛。在春雨靠靠中,李翰祥和胡金铨在一家专门经营北方风味的小餐馆里交杯换盏。胡金铨在酒酣耳热时向李翰祥含泪倾吐了来港谋生的诸多苦楚,也流露出他虽然身处逆境依然对美术与艺术的耿耿痴情。

  李翰祥虽然那时在长城公司也不甚得志,仅仅是靠画布景和当“龙套演员”为生的“编外人员”,但是他讲义气,重友情。当即他就拍案说:“金铨弟,既然你还热爱美术,依我看不如舍弃印刷厂会计助理的饭碗,随我到长城公司来吧?”胡金铨说:“只是翰祥兄在长城也是羽毛未丰,又如何能引荐我呢?”李翰祥拍胸说:“只要我去面求朱老板,这点面子总会有的!”

  胡金铨果然进了长城公司。他先在美工组随李翰祥画布景,后来李翰祥执导电影《雪里红》时,胡金铨就进摄制组当上了配角演员。从此,胡金铨表演才艺大得发挥。随李翰祥进入邵氏电影公司以后,他先在李翰祥执导的片子里扮演次要角色。诸如《金凤》、《江山美人》等。未几,胡金铨的名气大增,他所主演的电影《一树桃花千朵红》和《有口难言》皆在香港走红走俏,胡金铨在李翰祥的鼎力扶持下步上影坛。十年中他拍了三十余部电影。所以,在邵氏公司里胡金栓是李翰祥最为知心的朋友。现在,胡金铨见李翰祥坐在那里挥汗如雨地发牢骚,急忙说道:“是台湾‘联邦’公司的小开崔昌鑫,从台北专程来港探望你。”

  李翰祥见胡金铨神秘兮兮的模样,急忙一挥手说:“我最讨厌那个姓崔的小开,他来看我做什么呢?不见不见,请你马上转告崔昌鑫,就说我为赶拍《王昭君》这部戏,跑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改本子了!……”

  李翰祥很厌恶崔昌鑫那双诡谲的小眼睛。1960年他所导演的《后门》在日本获得第七届亚洲电影节大奖的时候,李翰祥首次与来自台北“联邦”公司的小开崔昌鑫结识。李翰祥依稀记得那是颁奖结束后的鸡尾酒会上,在觥筹交错中见有一个身材细瘦、前额过早谢顶的中年男子,故作亲昵地来到李翰祥的面前敬酒。“李先生,您真是大手笔!啧啧,了不起的大手笔呀!”那人在将一张烫金名片塞到李翰祥的手里后,满脸堆着巴结的谄笑说:“从前我们‘联邦’是历来看不起香港电影的,因为香港实在拍不出叫响的好影片!即便后来邵逸夫回到了香港,我们‘联邦’公司也不买他的账。因为邵逸夫无非还是靠二十年前那几部过了时的旧片子招摇过市,吃老本!可是这一次我们见到了您先生导演的《后门》,那可当真叫人大吃一惊!说您是大手笔,是您敢于大胆启用30年代的老牌明星来当主角。您让有‘银幕铁汉’之称的王引来演《后门》的男主人公徐天鹅,又让息影十多年的胡蝶扮徐太太。而这个主角确实为您的《后门》大添异彩!……”

  “崔先生,多谢你的吉言。”李翰祥虽然被“联邦”的小开崔昌鑫拍得有些飘然,但是他的头脑还很冷静。李翰祥用手挡住他的阿谀吹捧,正色地说:“不过我的《后门》并不像大家说的那么好,我想如果别人拍或许会更好的!……”

  “李先生谦逊!”崔昌鑫摇晃着他那颗秃头,凑上前来摇唇鼓舌,说:“我说您是大手笔就是大手笔!为什么我说《后门》成功?当然决非胡蝶、王引表演成功,也决不因为片中用了一首很打动人心的插曲《天伦歌》。我是说你李翰祥先生敢于超越自己,打破框框,这真是了不起!……”

  李翰祥历来对那些当面夸奖他的人充满戒备,他将大手一摆说:“崔先生说得越发太过,我李翰祥始终在为自己不能在艺术上有新的突破而苦恼,哪里有自己超越自己之说?”不料崔昌鑫又凑近前来,继续虚张声势地说道:“李先生确用《后门》超越了自己从前拍片的老套法!不是吗?从前您导演的《江山美人》、《貂婵》等片,无非都是古装片而已。因此台湾影界的人都说:李翰祥无非只能导古装片,又指责您的手法陈旧。可是《后门》又如何呢?我认为这是您李先生的一种大胆的挑战呀!为什么是挑战?那是因为您的《后门》一改以往的老戏路子,是现代片,又是极难拍的道德伦理片!而且又导得如此成功,这就给所有说您李翰祥平生只能导古装片的人以一记清脆的耳光!李先生,还有,您在《后门》中所选的几乎全是老演员,这也是一个大胆的尝试。可以想象,任何一部没有新演员参加的影片可以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吗?我以为这种成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

  李翰祥虽然厌恶崔昌鑫那张面孔,讨厌他那当众阿谀奉承的作风。但是,李翰祥在内心里不得不承认崔昌鑫所说的话有很深的哲理性。因为他本人在冒舆论的风险执导《后门》一片时,确实也是一种挑战。作为一贯以导演历史古装片著称的李翰祥,究竟能不能执导现代伦理片?究竟能不能更改戏路子?李翰祥本人在当时也是心中无底的。后来《后门》首映成功并接连大获奖赏,确实是出乎李翰祥的意料之外。现在,崔昌鑫如此评价他的《后门》,李翰祥是从内心里感到服气的。正是因为如此,方才有一年后——即1961年冬天李翰祥与台湾“联邦”公司小开崔昌鑫在香港的第二次会面。但是,第二次会面崔昌鑫留给李翰祥一个居心叵测的印象。这也就是今天当胡金铨告之崔昌鑫再次来香港请求会见李翰祥,李翰祥谢绝会见的原由。

  “李先生,这一回我到香港,是代表我的‘联邦’的老板宋鼎先生向您致意的。”那一天,李翰祥和他的拜弟胡金铨被从台北来的崔昌鑫,请到希尔顿大酒店的一间雅座。酒席十分丰盛,西装革履的崔昌鑫显然是衔领“联邦”公司的某种特殊使命前来,故而肯于以马爹利XO这样昂贵的洋酒来款待李翰祥、胡金铨。酒宴刚开始,崔昌鑫便颇为神秘地向李翰祥说:“宋鼎先生欢迎您有机会能到台北去作客,他非常想与您见上一面!……”

  李翰祥颇为吃惊。直到这时他才后悔不该由胡金铨陪着来希尔顿赴宴,因为他已经从崔昌鑫的口中听出某种弦外之音。他与台湾的“联邦”公司从未有过交往,与大老板宋鼎更是素昧平生,他为什么要向自己致意呢?在香港的影界沉浮多年的李翰祥自然清楚“联邦”对他的过分热心必有所图,所以李翰祥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因为他到目前方才知道去年在日本那次鸡尾酒会上,崔昌鑫过分热情地当众阿谀决非没有用意的。那是向他抛来的诱饵啊!

  “谢谢宋老板的好意,我李翰祥目前太忙,实在没有机会到台北去。”李翰祥已经预感到什么,他担心崔昌鑫继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急忙截住他的话。

  崔昌鑫见李翰祥已猜知他的来意,索性将话捅破说:“李先生目前确是忙得很,可令人遗憾的是您终究是替人做嫁衣裳。恕我直言,与其替邵逸夫在那里卖命,不如自己拉一伙人马到台北去!……”

  “住口!我不准你这样说,崔昌鑫,莫非你是来分化我们邵氏公司的吗?”李翰祥怒不可遏地将桌案一拍,凛然站起来说:“如果你继续说这种有伤我与邵逸夫先生的话,我和金铨马上就退席了!……”

  “误会误会!”崔昌鑫本来想在酒席之上,借题发挥地说上一番中伤邵逸夫的谗言,然后再对李翰祥大加吹捧。但是他没有想到刚一开口,性情刚直坦荡的李翰祥就拍案而起。崔昌鑫暗悔他自己不该过于直露地说明来意,担心将李翰祥这条大鱼惊走,所以他慌忙起来拦阻说:“我只是说如果李先生将来有雅兴,不妨到台北观赏一下山水风光,并无中伤邵逸夫先生的意思。嘿嘿,……”崔昌鑫忙上前将李翰祥按坐在椅子上,见李翰祥的怒气略有消减,才又含沙射影地说:“李先生真不愧是邵氏公司最忠诚的雇员,可是最走红的导演也不如自己去当大老板的好啊!像李先生这样有才有德的大导演,在邵氏公司岂不是太屈了吗?!……”

  李翰祥有心再驳斥心怀叵测的崔昌鑫,但是他欲言又止。因为崔昌鑫后面丢下的那句话,确实戳中了李翰祥多年的心病。尽管他与邵氏公司有多年的情谊,尽管邵逸夫十分器重于他,可是李翰祥也知道他多年来因为拍片的宗旨有所不同,难免与邵先生之间有些龃龉。崔昌鑫的话说中了他的要害。但是李翰祥到底是个很重感情和义气的北方汉子,他决不能在崔昌鑫面前说半句有害邵氏公司的话。那顿饭终于在不悦的气氛中不欢而散。现在,台北“联邦”影业公司的崔昌鑫缘何又来香港呢?

  李翰祥想起去年希尔顿饭店那次不愉快的宴会,就蹙了蹙眉说:“金铨,姓崔的来了,定是又要在邵氏与我们的关系上拨弄是非,你替我回绝了便是,为何还要来这里打扰我呢?”

  胡金铨很理解李翰祥的心,他情知李翰祥与邵氏公司既有很深的芥蒂,却又不敢这样从邵氏公司离开,所以不愿与“联邦”公司崔昌鑫这样不怀善意的人去联系。胡金铨喟然叹息说:“翰祥兄,我本来也是想替你回绝了的。只是我们做事也不能不留一条后路的,更何况人家崔昌鑫这次来香港,也不是来充当‘策反’角色的,人家是给你送礼物来的!……”

  李翰祥一惊:“送礼物?崔昌鑫为什么给我送礼物?……”

  胡金铨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莫非你当真忘记了,前年在日本时,你不是多次求人在台北为你搜集一些散失在民间的古董吗?你是说者无心,可别人却听之有意。崔昌鑫不管怎么说也是你翰祥兄的崇拜者。不该把别人想得太坏嘛!今天,人家崔昌鑫可是为你从台北搞到一幅几百年前的古画的!你又怎么可以将人拒之于千里之外呢?……”

  “古画?”李翰祥沉吟一下,觉得胡金铨的话也不无道理。又听说崔昌鑫为他弄到了一幅珍贵的名画,就立刻将从前的不快倏然全忘了,眉飞色舞地问:“金铨,那是一张什么样的画呢?”









大导演李翰祥--第十二章 下决心到台北去






第十二章 下决心到台北去

    尽管李翰祥有这么多的长处,可是我感到他去台北闯天下,必然会有

  许多的风险,所以我们这些人都自告奋勇地前去台北为他的“国联”搭台

  助威了!

    “哎,婆婆妈妈!现在我已经箭在弦上,非去不可,你为何又来劝我?”

  李翰祥哪里肯听张翠英的劝说,一把将她推开便走。

  “李先生,这次我临来香港的时候,我们‘联邦’公司的董事长宋鼎先生,给我讲了一个有关您的小故事。这个故事就足以证明您对古董的偏爱程度,听起来很有意思,甚至让人有喷饭之感!”这是在九龙大酒店三楼的一处富丽奢华的套间里。因为开着空调,所以在闷热的夏夜里却感到有几分凉爽。刚刚从尖沙咀与胡金铨一齐匆匆赶来的李翰祥,此时又恢复了他邵氏大导演的衣饰与神态。他外面套了一件短袖衫,下穿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鼻梁上架着宽边眼镜,很严肃地坐进台湾客人崔昌鑫客房外间的大沙发里。虽然这所套间里始终开放着冷气,但是在恒星楼住得很习惯的李翰祥,却对九龙大酒店的豪华客房感到很不适合。那不仅仅因为这座酒店的古老,屋顶较低矮,有一种压抑之感。而且由于在这极其炎热的夏夜里,几只窗口都被深色的窗帷遮挡得严严的,李翰祥更感到压抑与不适。他那隆起的高大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胡金铨坐在李翰祥的身边,见他在开放冷气的套间里还感到闷热,急忙将手帕递过来让他拭汗。

  额头早已谢顶的台湾人崔昌鑫却对李翰祥的神色视而不见,他很有兴味地说道:“宋老板说:您李先生喜欢古董已经到了痴情的地步。有一年除夕时,您李导演的家里还没有年货。那是因为您所在的永华公司没有发年薪的缘故。没有办法,您的夫人张翠英女士只好借了一百元港币。她回到家里以后,将借到的钱交给了您。当时她是要您李先生去市街买些年货来,以便全家欢欢乐乐地过个年。可是,您的夫人在公寓里直等到万家灯火的时候,才见您李先生欢乐地回到家来,怀里抱着一只精致的小纸箱。当时夫人以为您买回什么稀罕的年货来,不料打开纸箱一看,原来是一只乾隆年间官窑里烧制的蓝釉掸瓶!当时气得夫人与您大吵一通,您却不以为然,抱着那只视若珍宝的古董渐渐地睡熟了,不知可有此事?”

  胡金铨因为对此事了若指掌,所以未及听完便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不错,确有此事”。初来九龙大酒店时对台北“联邦”的来客崔昌鑫暗抱几分敌意的李翰祥,听了崔昌鑫善意调侃,也变得轻松自若起来。只见这一小小的笑话,顿时冲淡了客房里的紧张气氛。李翰祥诙谐地笑道:“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在朱旭华先生的永华公司当一个临时演员。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其实是买不起什么古董的。怎奈我的嗜好广博,只要一有点钞票,首先想到的当然就是收买古董这心爱之物。只是苦了我的夫人张翠英啊!……”

  “是啊,是啊!”此次崔昌鑫接受了以前两次的难堪教训,尽量、不与李翰祥直来直去地谈有关策动他与邵氏公司分道扬镳之事。崔昌鑫故意先与李翰祥闲聊家常,以使李翰祥解除心中的戒备。崔昌鑫说:“我在台北就曾听人说,李先生不但执导的影片部部带有传奇性,就连您和夫人的姻缘也有很大的故事性。”

  “谈不上什么故事性,我和张翠英可谓一见钟情啊!不瞒你崔先生说,我是1953年9月里无意中与她相识的,到了10月10日,也就是张翠英生日的那一天,我俩就订了婚约。还有什么故事性可言呢?”李翰祥重又恢复了他豁达开朗的性格,一边爽朗地大笑,一边对崔昌鑫说道:“崔先生,我与夫人其实是同岁。都是1926年出生的,只是我的生日比她大些天,我是阴历三月初七,阳历4月18日。而她的生日是阴历九月初三,阳历10月10日。我还记得在认识张翠英不久,我就提出和她结婚的事儿。嚯,她倒是非常豁达而爽快的人,也难怪我们俩人能那么快就结合了,而且几十年来相处得很和美!……”

  “李先生有这样好的贤内助,方才有如此红火的事业!”崔昌鑫见李翰祥的心情甚好,早已不见了刚进门时的那种戒备神情,他才决计将话题引向李翰祥最感兴趣的古画上来。崔昌鑫说:“前年李先生在日本时,无意间说起要我们代为在台湾搜集流传到民间的明清古画真迹,现在总算有了点小小的收获。只是不知我所弄到的这轴画是不是李先生所感兴趣的?……”

  李翰祥立刻精神振作,问:“请问是何人的遗作?……”

  “李先生匆忙。”崔昌鑫见李翰祥迫不及待的样子,他嘿嘿一笑,忙到内间去开启一只精致的密码箱。从中很快就拿出一轴画卷来,快步来到李翰祥的面前,将画油在灯下缓缓地展开。李翰祥的双眼豁然间一亮,惊喜地叫道:“原来是石涛的《石竹图》啊?!……”

  李翰祥见那画幅上果然是清代石涛的墨石翠竹。浓浓的墨泼洒在洁白的宣纸上,再勾画点点绘成嶙嶙峋峋的怪石。石缝间有几丛青翠的嫩竹,迎风摇曳。画幅的空白天头处题下诗一首:

      诗情画法两无心,

      松竹萧疏意自深;

      兴到图成秋思远,

      人间又道是云林。

  李翰祥感叹地说道:“石涛是清代的山水大家,他一生主张搜尽奇峰打草稿。所以在他晚年所绘的山水图中,更以嶙峋的山石为主。而且他晚年的山石与郑燮等人的不同,石涛的石竹正如他本人所说:‘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崔先生,如果它不是后人临摹的赝品,那么这幅画可是价值连城了!……”

  崔昌鑫急忙说:“这是我们‘联邦’公司宋老板自己搜集珍藏多年的真品,哪里能是什么伪作?李先生,价值连城例说不上,这只是我们宋老板对您李先生的一点敬重之意,望请笑纳才好!……”

  “这……”李翰祥顿时难住了。因为他是从内心里喜欢上了清代国画大师石涛的这幅《石竹图》,但是自己囊中羞涩,如果买的话他是绝对拿不出这笔钱来的。但是如果接受崔昌鑫的馈赠,却又感到没有道理,他急忙将手一摇说:“不不,这样重的厚礼我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得的。再说我与联邦的董事长宋鼎先生又是素昧平生,又怎能随便接受这个礼品呢?……”

  崔昌鑫将胸口一拍,对李翰祥信誓旦旦地说道:“李先生本来是香港影界的一位大家,拍片办事都该是大手笔才是。宋老板虽然不曾与您李先生见过面,可是他早已对您的大名有所耳闻。并且心仪已久。宋老板是一位爱才如命的人,他知道李先生素来酷爱古董字画,这才命我将这轴旧画面赠与李先生,您收下就是了!……”

  李翰祥虽然心里十分喜欢这轴画,但是他却迟疑踌躇着不肯收。胡金栓见李翰祥这种欲罢不能的模样,在旁劝道:“翰祥兄,既然崔先生和宋老板待你一片真诚,而你又十分喜欢这幅石涛的画,恭敬不如从命,将它收下便是了。否则也让崔先生回台北无法交差啊!……”崔昌鑫也劝道:“是嘛,是嘛,李先生推来推去的是小家子气。不如就笑纳了吧!”

  “不。我虽然爱画如命,可是我这个人是从来不无缘无故收别人礼物的。”李翰祥爱不释手地将石涛的《石竹图》看了又看,但是他还是忍痛割爱地将画轴徐徐卷起来,推给两手拼命拦挡的崔昌鑫。他坦荡地说道:“中国有句俗话,叫作: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李翰祥无权无势,平生也不过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文化人,远在台北的宋鼎先生又为何无缘无故送我这么厚重的礼品呢?金铨,如果崔先生不能将宋鼎先生送我石涛遗作的用意说出来,那么我是断然不能无故受人馈赠的啊!……”

  胡金铨深知李翰祥的为人,不敢再劝。

  崔昌鑫也怔怔地呆立在那里,面色由白变红,尴尬而难堪。当初他首次在东京与李翰祥见面时,原以为凭靠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便可以左右于人。可是从后来几次接触中,崔昌鑫感到李翰祥人格高尚,绝非那种稍稍施以利禄便可以收买的人。在台北时他与“联邦”公司的老板宋鼎几次计议如何能将李翰祥拉到台北去时,崔昌鑫便将李翰祥如何难以策动的困难一一告之。宋鼎左右思量,最后决计采取投其所好的办法,从私人手中以巨金买来石涛赝作一件,派崔昌鑫专程送到香港。本来以为李翰祥在接受宋鼎的古画以后,势必会被“联邦”公司牵着鼻子走,谁知心性善良、机智过人的李翰祥根本不为所动。这使得崔昌鑫一筹莫展。

  “李先生,请您不必多疑。事到如今,我索性就将我们宋老板企图与李先生友好合作的计划,对您和盘托出。其实,只要您听清了我们‘联邦’的真实用心,也就会和我们站在同一立场上的。”崔昌鑫见李翰祥坚持拒收宋鼎的馈赠,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他只得摊牌,说:“李先生在香港如今是红得发紫的大导演。我们‘联邦’知道您自从1955年加盟邵氏以后,特别是1959年邵逸夫来港主持邵氏新影城以来,您李先生接连为他们拍了十几部电影。值得称道的是《貂婵》、《江山美人》和《后门》、《杨贵妃》这些杰出的影片,不但为邵逸夫先生赚得了一笔巨款,更重要的是为邵氏公司在东南亚地区创出了新影响。李先生可谓为邵氏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邵氏公司给了您什么呢?也不过是区区片酬而已。我们已经听说,您李先生的生活依然很清贫,有时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将自己多年搜藏的珍贵古董拿到(口摩)啰街上出手!唉唉,可是您为邵氏所付出的代价呢?真是令我们看了替您委屈,替您打抱不平!……”

  李翰祥急忙将大手一摆,打断崔昌鑫的谗言说:“崔先生不该说这样的话。邵氏公司待我不薄,虽然我的生活时常发生困难,可是我李翰祥从来不喜欢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

  崔昌鑫说:“李先生的为人可嘉。我们‘联邦’也正因为敬重您的为人才派我来向您进一言的。您与邵氏公司在数年间的拍片中有多少磨擦,有多少不快,我们不想一一说出。因为疏不间亲,我们‘联邦’也不想做为人不耻的小人。我们宋老板只想让我向李先生转告一句话,那就是:与其在香港为他人做嫁衣裳,不如独自去台北闯出一番事业来!……”

  胡金铨眼睛一亮,他见方才对崔昌鑫充满敌意的李翰祥,也被打动了心扉,急忙问道:“请您把宋老板的意思说明白些!……”

  崔昌鑫瞟了默坐不语的李翰祥一眼,故意卖关子说:“胡兄弟,话点到为止,我相信李翰祥先生是听得明白的!……”

  李翰祥显然已经被崔昌鑫最后一番话语打动了心,他开始变得焦急起来,追问说:“崔先生,我听不懂宋老板的意思。莫非他是想让我脱离邵氏公司吗?如果我到台北去投奔你们‘联邦’的话,那与邵氏公司拍片又有什么两样呢?要知道我李翰祥绝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小人,我怎么可以到台北去投奔宋鼎呢?他未鼎就是肯多给我导演的酬金也是无法从命的……”

  “误会了,李先生误会了!”崔昌鑫未及李翰祥说完,就仰面哈哈大笑。他故作坦荡地说:“如果我们‘联邦’当真是为一己之利来挖他邵逸夫的墙脚,将来李先生一旦去台北时,我们宋老板岂不要为世人耻笑?李先生,请放心,我们宋老板是首先为您考虑的。因为我们决不希望您去台北再为我们‘联邦’当一名只拿片酬的导演,宋老板是想让您另组一个公司,单独干。到那时您李先生不但可以按自己的兴趣去拍艺术片,您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当大老板,不再受制于人!……”

  “哦?……”李翰祥被震住了。

  胡金铨也顿时恍悟出什么,他心直口快地在旁怂恿李翰祥说:“翰祥兄,这个主意不错!这么些年来你为邵氏公司执导了那么多电影,到头来你还是个受制于人的导演而已!与其为人做嫁,不如自己大干一场,轰轰烈烈当个自己为自己做主的大老板,有何不好呢?……”

  李翰祥虽然为之所动,但是他在如此重大的决策面前不能不三思而行。十数年来,他为邵氏公司当头牌大导演,心中有甜也有苦。凭心而论,他李翰祥又何尝不想自己出山,大张旗鼓地干一场呢?虽然崔昌鑫的话已与他多年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可是李翰祥仍然对台湾“联邦”公司对他的过分热心心生疑窦。李翰祥沉默好一阵才说:“请问崔先生,让我李翰祥到台湾去当大老板,独自组织一个电影公司,对你们‘联邦’到底有什么好处呢?我与‘联邦’非亲非友,真猜不到宋老板他为什么处处为我李翰祥考虑呢?”

  胡金铨也对此深存疑虑,见李翰祥将话点破,他也深以为然地点了一下头。

  老谋深算的崔昌鑫意外地窘了一下,很快就为李翰祥点明迷津,说:“李先生问得好。宋老板首先是为您李先生的利益做了考虑,如果您肯在香港注册成立一家新的电影公司,那么您就可以带着一批您李先生所投机的人马,拉到台北去自办公司。我们‘联邦’可以为您在台北提供摄影场地,甚至为您解决写字楼和一切演职人员的住地。当然,我们‘联邦’这样苦心孤诣地成全你李翰祥先生,也绝非没有半点好处可图。李先生,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宋老板为什么要拉您?那是为借助您李导演的力量来解决‘联邦’公司产品多年发行不景气的难题,并无任何不可告人的卑劣目的!……”

  胡金铨对崔昌鑫的话颇感困惑。李翰祥却越发感到了兴趣,因为他已经听清了“联邦”仅仅是借用他的名望,而并不是全部为了利用。李翰祥决计搞清“联邦”公司拉他去台北的真实意图,问道:“崔先生,如果我李翰祥当真有一天去台北发展,又怎么能解决你们‘联邦’公司发行不景气的问题呢?……”

  崔昌鑫苦笑交底说:“李先生,我们联邦之所以产品积压,主要是只有良好的发行网而苦于没有东南亚叫响的好影片。这样,我们来老板就想到了您李翰祥先生拍的片子为什么那么叫座。我们当然很想拉您李翰祥去‘联邦’,可是又知道即便给您多么高的酬金也是难以成功的。所以宋老板才想出这个既可为您接受,又能给我们带来经济实惠的两全之策!那就是让您李翰祥在台北自立一家公司,您所出品的影片由我们‘联邦’公司代理发行。如此我们双方均可得到许多好处,李先生,如此一个大好的发展机会,莫非您能甘心拒绝吗?……”

  李翰祥沉默不语。

  崔昌鑫将求援的目光投向李翰祥的挚友胡金栓。胡金铨也不敢贸然多语。崔昌鑫忽又将那轴石涛的画双手捧起来,送到李翰祥面前说:“李先生,我们宋老板的主意您可以点头,也可以摇头,就将这轴画作为宋老板与您今后良好合作的一个见面礼吧!请您收下为好!……”

  “好吧,宋老板的这个主意,容我们三思,我会及早给你们一个答复的。”李翰祥将手一挡,挡住崔昌鑫捧上来的画轴,斩钉截铁地说道:“但是这轴画我是决不会收的。因为去不去台北,最好让我李翰祥独立思考,自己来拿主意!……”

  崔昌鑫窘在那里。

  1963年的夏秋之交。

  香港、九龙仍然处于盛夏酷暑般的高温。夜幕降临之时,一辆并不十分显眼的出租“的士”沿着油麻地的东口,逆着密密匝匝的行人缓缓地开了过来。

  汽车里坐着一位戴着宽边墨镜的妇人。那副大墨镜几乎罩住了她的半张脸孔,从她在脑后拢成的发髻和那左颊边已经深深四下去的酒窝之,便知道她就是东山再起,因为《后门》一片在日本获奖再度走红于港、澳、台的影星胡蝶。她今晚穿着黑色的圆领紧身丝质上衣,下着长及腿弯的蓝纱长裙。胡蝶透过车窗口外望,寻觅着朱坤芳上午在电话里所告诉她的那家小酒馆。然而繁华热闹的油麻地在入夜时使华灯灿然,霓虹如锦。鳞次栉比的大酒店、夜总会、舞厅、酒吧,看得胡蝶有些眼花缭乱。她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寻找那家名叫“小香江”的酒肆!

  “大姐,听说您最近几天就要离开香港到台北去了吗?李翰祥当真要组织‘国联’电影公司到台北去发展吗?如果您当真也要随李翰祥导演到台北去另组公司,那么,这也许就是您永久地告别香港了!”胡蝶茫然地望着灯火闪烁的油麻地街景,耳边始终响着朱坤芳的话音。自从1960年胡蝶因《后门》一片获得成功以后,她的片约便接连不断。胡蝶在邵氏公司又接受了著名导演岳枫的邀请,参加了一部名叫《街童》影片的拍摄任务。这也是一部很感人的现代儿童故事片,她在《街童》中演了一位中年女教师。大明和小红小兄妹的父母在九龙的大火中丧生,兄妹俩便成为了浪迹街头的“街童”。他俩的命运感动了善良的女教师并将他们收养,但是后来大明因偷开汽车伤人被逮捕入牢,小红却因意外事件成为富贵人家的阔太太。胡蝶在《街童》里的戏虽然不多,她并不计较去当配角,但因胡蝶的演技高超,同样获得了观众的喜爱。

  胡蝶在邵氏公司拍的另一部影片,是卜万苍执导的《两代女性》。她在剧中演一位女青年莉莉的母亲,戏虽然也不很多,但是胡蝶感到她饰演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角色非常适宜。胡蝶在邵氏公司频繁上银幕的时候,老华侨朱坤芳在横滨安顿了那里的“国医堂”以后,又来到了香港。他住在他的兄长家里,不时地借兄长的私人汽车,每天接送胡蝶。天长日久,两人的感情日渐深厚。就在这时,李翰祥到台北去组织“国联”电影制片公司的消息,在邵氏公司渐渐传开了。许多不满足邵氏现状,渴求发展的电影编剧、导演、摄影、美工和著名的演员们,都希望参加李翰祥正在组筹的“国联”。胡蝶当然并不想在影坛上有更大的发展,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她居然也鬼使神差地加入了投奔李翰祥去台北的行列。与其说胡蝶是景慕李翰祥这位有才能的导演,不如说她很想借此机会摆脱在香港所处的尴尬处境。现在,当胡蝶真的下决心去台北时,步坤芳打来的电话又很使她郁郁难断。

  “大姐,您也许再也不会回到香港了,当然这也意味着我俩从此永远地分手了。但是您我终究相好了一场,我总是该为您饯行的,只是不知您敢不敢来?”胡蝶从电话里听到朱坤芳这样说,急忙打断他的话,说道:“我为什么不敢来?朱先生,按理我本来应该在我的寓所里好好地款待你才对呀,唉,实在应该对你答谢一番,可是,唉唉……”

  朱坤芳的声音却显得豁然大度:“这种时候在您的家里聚首,显然是不太方便的。况且,您又是位非常惧怕舆论的人,我对此深表理解。依我看在临分手的时候为您饯行,按理说也该由我来作东才对啊!……”

  胡蝶听了朱坤芳的话有些迟疑:“只是……到油麻地那种地方去,我觉着那里太繁华。可千万别遇上什么熟人才好……”

  朱坤芳在电话里叮咛胡蝶说:“大姐,我正是考虑到不让别人认出您来,才选在那个地方见面的。别看油麻地人多,但是‘小香江’却是在一条十分偏僻的小巷口里。那条小巷平时人是极少的,您到那里去和我会面,决不会碰上熟人的!……”胡蝶见朱坤芳已经想得很周全,索性就依从他的安排,说道:“那就一言为定,不见不散。我会准时去‘小香江’的。”

  街灯闪烁。“的士”悄然地拐入了一条远离繁华喧嚣的小巷。胡蝶探头朝前方一望,只见小巷里只有寥寥几家小餐馆。灯盏与招牌也比油麻地前条街萧条冷清得多。忽然,她看见了灯影里的“小香江”招牌一闪,胡蝶就忙喊停车。她急忙地付了车费,左右环顾了一下,才轻轻地推开小酒店的房门。里面的铺面十分狭窄,但格局清洁而整齐。楼下是一间茶室,仅有几位茶客在幽暗的灯光下面品茗,听着一位会唱粤曲的年轻女子在那里哼哼呀呀地唱着《搜书院》。小调悲悲凉凉,与从前红线女所唱的迥然不同。胡蝶在此时此刻听了那怆然的小曲,反倒加重了她心头的悲酸。老板娘殷勤地将胡蝶引向二楼一间临窗的雅室内。

  “客到了!”老板娘轻轻地叩了一下门,里面有人将门拉开。胡蝶看见在幽幽的灯影里,一位西装男子恭迎了出来,正是朱坤芳。当胡蝶去掉纱巾和墨镜,坐在那张圆圆的小餐桌旁的时候,才看清坐在对面的朱坤芳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颜容也越加苍老了。胡蝶惊叹道:“朱先生,几个月不见,你消瘦多啦……”

  “是吗?”朱坤芳信手开了身边的电风扇,他觉得在人夜时有几分闷热。见电风扇发出“嗡嗡”的声音开始旋转,朱坤芳说:“大姐……您也比以前显得更憔悴了!……”

  几个月来胡蝶在尽量地疏远着朱坤芳。因为她与老华侨朱坤芳日渐亲密的关系已经引起了电影圈内外越来越多的猜疑与议论。这件事是完全出于胡蝶意料之外的,因为胡蝶自知已经五十岁开外,青春韶华早已经逝去,她与一位从前的老观众有些来往,本来都在情理之中的。但是却没有想到还是慧来了许多不该有的猜疑。胡蝶开始严格注意自己的言行。可是令她颇感为难的是,朱坤芳对此却一无所知。老华侨依然我行我素,有时他甚至公然在众目睽睽下去邵氏公司用汽车接下班回家的胡蝶。胡蝶无奈,几次委婉而含蓄地劝阻他或者谢绝他。这样做非但未能使固执而痴情的朱坤芳有半点收敛,他反而更加急切、更加露骨地向胡蝶表明了心迹:“大姐,您为什么那样看重舆论呢?我们的关系是真诚而纯洁的,您我又不曾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怕什么呢?”胡蝶见他不以为然,只好连连地劝阻他说:“朱先生别激动,我对那些不着边际的议论是怕得要命。你也许知道,当年在上海,我和林雪怀由订婚到解除婚约,闹得满城风雨,一些小报更是无中生有,添油加醋。还请了律师承办此事,最后由法庭宣判,方才解除婚约。这件事曾在一段时间内在我心里留下不愉快的阴影。也痛感到作为一个电影演员一定要洁身自爱,否则这个社会舆论,有的出于爱护,有的出于中伤,有的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轻到使人颓丧,重则使人沉沦轻生。所以,我实在是……”

  几个月前,在香港海洋公园那片绿葱葱的竹篁里。那是两年来她与老华侨朱坤芳的友情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不可避免的一次谈话。从谈话一开始朱坤芳就一改过去含而不露的暖昧态度,将他积压在心底四十余年的情愫全部倾吐出来了,“大姐,如今您处处回避着我,我很理解。您毕竟是个女人,而且又是个名女人。但是我很失望,我很痛苦。我四十多年来的痴情将要付诸东流水呀,我真痛恨自己,不该再给您带来苦恼!……”

  “朱……先生,别这样!”胡蝶见不得他那痛心疾首的样子,但是又无力相劝。只能任他继续坦露胸襟。“大姐,我暗中偷恋您已近四十年了,我相信终会有一天,我的心会得到您的理解。这种单相思从一开始,我就感到有几分幼稚和可笑,但是我实在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您一定会痛责我的荒唐可笑。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大姐,因为您无论是在妙龄年韶之时,还是此时已近黄昏暮年之日,我的心里始终装着您圣洁而完美的形象……”

  “别说了,你别说了!朱先生……”胡蝶为他那真情所感动,眼睛里江起了晶莹的泪光,她悲泣说:“非常可叹的是,我也许会辜负你的一片痴情,造成你终生的遗憾啊!朱先生,其实我根本就不是个彻底完美的形象……”

  “不,大姐,您不会让我失望的。”朱坤芳双眼迸射着灼灼的光,动情地说道:“我曾经在心中暗暗地发过誓:我要不惜一切得到您。当年您决定嫁给潘先生后,我一气之下才远走日本的。可是如今潘先生毕竟已经去了,我现在完全有理由,有条件来向您求婚的呀!我们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结婚,怕什么舆论呢?……”

  “不不,朱先生,这是一件事关我后半生名誉的大事。”胡蝶急忙去掩他的口,劝阻说:“你让我好好地想一想,我必须认真地想一想……”

  “大姐,我点了几样您最喜欢吃的菜。”朱坤芳的话音刚落,女老板已将卤水鸭、清蒸龙虾、蛇羹等摆上桌。胡蝶颇有些过意不去。朱坤芳正为她斟满一杯陈年花雕,举起杯盏说:“大姐,祝您在台北李翰祥先生的‘国联’制片公司里一炮打响!”

  胡蝶饮了半杯醇酒,面庞微微地泛起了红晕。她自知这一次响应李翰祥导演筹建‘国联’的召唤,离开香港前往台北去发展,已经深深地刺伤了朱坤芳的心。尽管如此,胡蝶还是觉得应当向他做些解释。“朱先生,你大概已经有了耳闻,台北的‘国联’制片公司是李翰祥先生主持筹备的。他虽然才三十多岁,却有很厚的艺术底蕴,但毕竟是头一次主持一家电影公司呀,亟待有人来扶持。特别是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老演员,更应该多多地支持他。所以,我才决定离开邵氏公司,去加盟李翰祥的‘国联’!……”

  朱坤芳只顾埋头喝问酒。

  胡蝶说:“李翰祥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他是一个画家,他的美术修养常常透过银幕表露了出来。我已经注意到,在他拍摄的几部古装片里,往往都含有中国画的画意,他能够很形象地创造出来那个时代的意境。所以看李翰祥拍的电影,有时使我感到是一种艺术上的享受。朱先生,你是否注意到,李翰祥每拍一部不同年代的戏,便要多方搜集一切有关的风物习俗。多年下来,举凡历代的典章制度、服饰和庭院设计,差不多都涉猎到了。他导演的《杨贵妃》和《武则天》就很有特色!尽管李翰祥有这么多的长处,可是我感到他去台北闯天下,必然会有许多的风险!所以我们这些人都自告奋勇地前去台北为他的‘国联’搭台助威了!我想你朱先生是不会反对的。”

  “大姐,我理解的,您只管去扶助‘国联’吧。”朱坤芳的心里虽然充满怅惘,但是他在极力地克制着即将分手的依恋情绪,举杯为胡蝶祝酒说:“我在香港恭候您在‘国联’的好消息!”

  “我也许还是要回来的,只要你还留在香港。”胡蝶依依留恋,旧情难舍。她忽然拉开她那只沉甸甸挎包的锁链,从里面拣出几样金光灿然的首饰、珍珠玉器、玛瑙古玩,摊在朱坤芳的面前说:“朱先生,你我相处的几年中,你给我精神上的帮助决非是用金钱所能等价交换的。我也知道我们真纯的友情是无价的,在我们行将分手的时候,这些许不足挂齿的什物,还望你能够收下。就让它们作为我们之间的纪念吧?……”

  “不!”朱坤芳急忙以手挡住,郑重地说道:“大姐,我目前已将‘国医堂’的分号办到香港了,手头并不抬据!依我看真正能够成为永存纪念的不应该是这些,该是我们多年来真挚的友情……”

  “朱先生,你……”胡蝶仰面凝视着朱坤芳那双流露真诚目光的眼睛,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声音颤抖地说:“你……的人格永远令人敬重!……”

  “翰祥,我祝贺你到台北去发展!”著名女演员林黛和她的丈夫龙绳勋,从一辆豪华英国小轿车里走下来。她见李翰祥和夫人张翠英女士正在酒店的门前满面笑容地迎接着前来为他饯行的来宾,充满感激地将一束在夜里散发着温馨香味的鲜花献上来。

  “李先生,”龙绳勋谦慕地向李翰祥夫妇一躬身,彬彬有礼地说:“我的内人多年来因为有您的大力提携,才得以在银幕上日渐辉煌。今日听说李先生要去台北,我们夫妇的心里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李先生从此可以无拘无柬地独立到台湾拍片,前程锦绣;让我和林黛感到难过的是,香港影界从此因为缺少您而变得黯然失色!”

  “龙先生,不能这么说,香港影界的杰出人才多得很!”李翰祥将林黛献上的花束接过来,龙绳勋的话使他的内心平添了一种难言的伤感。李翰祥抬头凝望了一眼弥敦道附近黑黝黝的楼群与那些在漆黑夜幕下闪闪烁烁、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光,很客气地朝龙绳勋和林黛向大厅里做个“请进”的手势,说:“让我们边吃边谈!……”

  就在朱坤芳在油麻地的小酒店里独自为胡蝶赴台饯行的同时,在另一处繁华热闹的市街——位于旺角弥敦道上的雅兰大酒店里,香港电影界的同仁们,正集聚在“真味街”上有名的雅兰酒店里,为即将去台北建立“国联”影业有限公司的李翰祥举办一次欢送酒会。雅兰三楼宽敞的大厅里,华灯齐放。一张张餐桌前坐满了香港影界的男男女女,他们当中既有凤凰、长城、大中华、青鸟等公司的导演和演员,也有邵氏公司的大批同行。人头攒动,气氛热烈。当然,参加今晚酒会的还有来自台北影界的一些朋友,他们是前来香港迎接李翰祥的。

  “翰祥,从我拍第一部电影《金凤》时,就有你对我的帮助。这些年来,如果没有你的支持,我是很难拍出像《金莲花》、《貂婵》和《江山美人》这样受民众欢迎的电影的。”林黛、龙绳勋随李翰祥伉俪来到主宾席前落座以后,林黛以歉疚的语气对李翰祥说:“本来,我也应该支持你去台北筹建‘国联’公司的。可是,除开绳助他目前在香港供职无法脱身之外,更令我进退两难的是不好在这个时候离开邵逸夫先生的公司呀!因为我不能顾此忘彼,那样的话邵逸夫先生会说我林黛忘恩负义呀!……”

  李翰祥很谅解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性格软弱的林黛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他更知道她心中的难言之隐。邵逸夫虽然大权独揽,素有干涉各部门公务的习惯,但是,李翰祥不能不承认这位电影界的巨头,在统治邵氏公司的数十年间有一套笼络人心的办法。邵逸夫特别对像林黛这样在亚洲电影节上频频获奖的女红星,更是宠爱有加。李翰祥记得,1959年林黛在他执导的《江山美人》中主演风姐获得女主角奖后,邵逸夫在九龙大酒店为林黛摆酒庆贺。席间,林黛的母亲蒋秀华女士虽也在主宾席,但她在向邵逸夫敬酒时无意间受到了慢待,气得蒋秀华当众将一杯酒设在炙手可热的大老板邵逸夫的脸上。这还了得,全场哗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邵逸夫尊容受辱,难免恼羞成怒,真想当众将蒋秀华驱出酒宴。但是邵逸夫确实是一位有涵养、有韬略的大企业家。他本想发怒,但因为有林黛在场,邵逸夫急忙嘿嘿一笑,上前扶住蒋秀华女士说:“老夫人是醉酒了,大家千万别见怪,让我们继续喝酒吧!”紧张的气氛只因为邵逸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给冲淡了,守在母亲身边的林黛却感动得热泪盈眶。因为邵逸夫给她的母亲当众留了个体面,又没有使欢迎她获奖归来的酒席因这不愉快的小插曲而大煞风景,从此林黛对邵逸夫更加敬重几分。林黛事后曾对她引为兄长的李翰祥说:“邵老板这样做,对我来说是一份永远也还不清的人情账呀!从此以后,只要邵老板在世,我是永远也不能离开他的邵氏公司的!我要用我的演技来报答他对我们的好处!……”

  现在,当李翰祥听到林黛一番饱含愧疚的话时,急忙说:“林小姐留在邵氏公司是对的。我李翰祥虽然要去台北组建‘国联’新片厂,但绝不是要拆挖邵老板的墙脚。诚如你所说的,邵老板他的长处很多,而邵氏公司的前途还是很远大的。林小姐,请你放心,我李翰祥欢迎志同道合者与我一同到台北去,但是对那些不能随我同行的朋友,也是一如既往地友好!希望你不必多想,也希望你还像从前那样继续为邵氏公司拍出新的电影!……”

  李翰祥和林黛锵然碰杯。

  酒席很丰盛。冷盘热炒,十分精致。雅兰大酒店所烹烧的佳肴,既有糖醋鲤鱼、罗汉大虾等内地风味,又有诸如咖哩牛肉、新加坡豆绿爽、越南鱼露春卷、肯德基家乡鸡和日本千竹饮品之类的外国上等餐品。席间杯盏交错,气氛热烈。主持者致词以后,李翰祥也起身向前来为他送行的朋友们致答谢词。这之后朋友们纷纷举杯前来向李翰祥祝酒。

  “李先生,这几位台湾的朋友都非常希望能与您友好合作!”李翰祥正忙着与那些香港影界同仁们碰杯话别,不料从人群里忽然闪出一个细瘦如虾的身影。枝型吊灯那璀璨的光芒映照着他那光秃秃的额头,李翰祥立刻就认出他是策划他去台北筹建“国联”影业有限公司的“联邦”特派员崔昌鑫。他的身后闪动着几张陌生的脸孔,但是人人的脸上都堆满巴结讨好的笑纹,无数闪亮的杯盏纷纷向李翰祥高高举起来。台湾影商们七嘴八舌地阿谀恭维道:

  “李导演多年怀才不遇,如果一旦前往台北,必是如鱼得水,前程似锦!”

  “李先生多年执导影片,名噪海内外。如去台北自立‘国联’,势必成为东南亚电影的巨头!”

  “如果李先生去台北。我们所有台湾的电影制片厂,都很希望与您的‘国联’友好合作!”

  “希望李老板多多提携才好!如能帮助我们拓宽影片的思路,广开财源,久后必然要大大地感谢于你!”

  “来,让我们大家与李老板满饮此杯!谨祝李翰祥老板多拍佳片,恭喜大发财!”

  吹吹拍拍,参差一片。

  踌躇满志的李翰祥经不得台湾电影商人们的阿谀奉承,频频与之干杯豪饮,很快地就面庞涨红,有些飘飘然了。他现在已经失去惯有的冷静,大声地对台湾制片商们说:“诸位先生们只管放心,只要我李翰祥在台北立稳足跟,不出三年,定叫我的‘国联’成为亚洲最大的电影公司。到那时候我李翰祥会与所有愿意与‘国联’合作的厂家联手合作,保证大家发财!”

  又激起一片阿谀喝彩。

  “李导演真是大手笔,说起话来也是与众不同!”“‘国联’有李先生支擎,不出三年,定能超过邵氏公司的规模!”“如果李先生的‘国联’能成为亚洲独一无二的影城,那么邵逸夫的公司就有被李。先生顶垮的可能!”“到那一天,‘国联’也决不会亏待我们这些小制片厂呀!”…”

  “诸位,我李翰祥虽然没有什么宏韬伟略,可是我对我的‘国联’充满必胜的信心。”李翰祥将杯盏举起,一连豪饮三杯,微胖的两腮渐渐涨红了。他从来没有如此兴奋过,振振有词地说:“我已经去台北看过了地盘,感谢‘联邦’公司为我们‘国联’提供了初步拍片的地点。我去后要买下泉州街一号的楼房作为我们‘国联’的写字楼。在两到三年之间,我李翰祥不但要拍出可以参加亚洲、戛纳评奖的影片,还要向奥斯卡大奖迈进!除此之外,我还要在台北为‘国联’建造八个可以与邵氏相媲美的电影摄影棚,另外买下地皮,出资兴建一条明、清两代均可使用的仿古街道。如果这条仿古街道建成,不但我们‘国联’自己拍古装片时不必再费钱去搭造布景,而且还可以出租给其他电影公司!到那时我的‘国联’才可以算是初具规模!”

  大厅里顿时响起喝彩与鼓掌之声。

  “李先生,‘国泰’……公司的……经理熊焘先生……”守在李翰祥身边的崔昌鑫见他说得口若悬河,情不自禁地在旁怂恿。后来他忍不住将嘴凑到李翰祥的身边,神情诡秘地嘀咕了一阵。醉意酩酊的李翰祥猛听到“熊焘”的名字,立刻振作起精神来,与崔昌鑫分开众人,跌跌撞撞地朝大厅一隅走去。

  “翰祥,你可不能多喝酒了!”张翠英见李翰祥已经微醉,十分担心地望着那个鬼鬼崇崇的崔昌鑫,她和林黛急忙上前去拉住李翰祥,悄声地叮嘱说:“我总感到你去台北不如在香港的好!……”

  “哎,婆婆妈妈。现在我已经箭在弦上,非去不可,你为何又来劝我?”李翰祥哪里肯听张翠英的劝说,一把将她推开便走。

  “翰祥,嫂夫人说的也有道理。”林黛见李翰祥身后的崔昌鑫不断催促他到厅侧的雅间里去,也更加担心他此次前去台湾的吉凶,便上前来劝说:“台湾也许有利你的发展。但是那里人地两疏,况且历来商场如战场,充满尔虞我诈。你翰祥大哥尽管胸怀大才,终究是文人秀才。你去台湾以后务要谨慎小心!……”

  “请放心,我李翰祥自有主张。”李翰祥大大咧咧地一挥手,躲开张翠英和林黛,只顾由崔昌鑫搀扶着,摇摇晃晃地来到一间灯光幽暗的雅座。这里与推杯换盏,热烈喧嚣的大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恬静的房间里格外安谧。淡淡的落地灯影里,沙发上坐着一位身材矮笃的大亨。他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翘着一只二郎腿在那里悠闲地吸着长嘴雪茄。

  “李先生,这位就是‘国泰’公司的大老板熊先生。”崔昌鑫急忙趋前为李翰祥引荐那位不肯到大厅里与众人吃酒的特殊客人。

  “哦,久仰熊老板的大名,如雷贯耳!”李翰祥许久就闻听熊焘的名字。两个月前他去台北为“国联”查看厂址的时候,崔昌鑫和“联邦”公司的总经理宋鼎,已经几次向李翰祥说起熊焘和他的“国泰”电影公司。李翰祥虽然是画家出身的电影导演,可是在邵氏公司的十几年间,耳濡目染地也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电影制片与发行上的行情。星马地区历来是港台电影制片商们争夺电影发行的重要市场,而今天主动来到香港与李翰祥会面的“国泰”公司经理熊焘,便是可以主宰星马地区电影版权发行的重要决策人。李翰祥正是因为“国联”未来的拍片与发行,所以才向傲然端坐在沙发上的熊焘拱手为礼,说道:“本来翰祥准备在‘国联’正式开张之后,专程到府上去拜访,不料熊先生却能拨冗亲莅香港,翰祥我真是荣幸之至!”

  “李翰祥先生,幸会幸会!”熊焘急忙吐掉烟蒂,忙不叠地起来向李翰祥还礼。然后三人围在一张小圆桌前,女侍送进饮料茶点,熊焘以手捋捋唇上的短须,说:“我虽然与李先生初次见面,但是我早从邵逸夫先生口中听过对您的评价。邵六爷说您李先生是他们邵氏公司的首席大导演,早已名噪东南亚呀!不知李先生为何要离开邵氏公司?莫非他邵六爷当真是武大郎的店铺,容不得比他高的人进来吗?如是那样,我当真要找他邵六爷去评评理,谁不知道您李先生十余年来为他们邵氏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呢!……”

  “不,话不能这么说。凡事不能都责怪六先生,其实,我觉得邵逸夫先生倒是很会使用人的。”李翰祥啜了一口咖啡,宽怀大度地笑笑说:“熊先生也许知道树大招风这句话吧?我李翰祥也是树大招风啊!因为自从邵六爷从新加坡来香港以后,一向待我为重的。自从《江山美人》等片子在亚洲影展上获奖,我在邵氏公司上得老板邵逸夫的信任,下受同仁们的爱戴。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到后来几乎整个邵氏的摄影棚排期,都是由我来负责策划。我记得有一年邵氏公司内同时有四组黄梅调影片开拍,那是王月汀的《西厢记》、高立的《凤还巢》、何梦华执导的《杨乃武与小白菜》和胡金铨导的《玉堂春》,这四部影片都挂着我联合导演的牌子。真是树大招风啊,故而我们邵氏内部早有了一些人,在暗中使着劲儿,准备伺机向我李某人进攻的。因此,崔先生到香港来鼓励我到台北去发展,我才动了心!熊先生,我这个人处人行事,一向都是明来明往,心里绝对存不下话的。直言相谈,有一句说一句,从来没有什么夹带藏掖。两点之间,不是以直线为最短吗,那么何必曲曲弯弯?”

  “好,很好!李先生直来直去为人最好!”熊焘连连向李翰祥翘指头说:“原来我想您李先生是写过许多电影剧本的人,一定是位很斯文很委婉的文人!如今一看方知是错了,您李翰祥虽然满腹经纶,但却是直来直去地为人,那样我们就可以坦诚地合作了。”

  李翰祥说:“我也能称得上个文人。可是我所信奉的却是:做人要直,为文要曲。这八个字是我人生的信条!”

  许久未开口的崔昌鑫附和着说:“这八个字是李先生的写照啊!……熊老板,有这样坦诚的合作者,您还怕‘国泰’在台北找不到投心对意的拍片基地吗?……”

  熊焘频频点头,他对崔昌鑫所偷偷送来的秋波立刻心领神会。他对李翰祥说:“李先生,您到台北将‘国联’开张以后,我们‘国泰’就将成为您的第一个投资者。恕我直言,如今香港和台湾的影业界并不景气,除了一些黄梅调影片以外,无非是些色情、暴力和打斗片。这些片子大多制作粗糙,满是污言秽语的滥货而已。如今我们在星马地区迫切急需的是您李先生所导演的那些故事性、趣味性极强的言情片、伦理片和古装历史片。对于那些暴力打斗和过分渲染色相的色情片,老实说,在星马地区早已经泛滥成灾了!所以,我可以向您李先生发誓,只要您到台北后尽快拍出有风格的好影片,钱是没有问题的!……”

  李翰祥精神振作:“如果‘国泰’公司能够为我们‘国联’投一笔资,那么我可以保证马上就开拍出让您满意的新影片来……只是对星马地区……”

  崔昌鑫将胸口一拍,信誓旦旦地对李翰祥说:“李先生请放心。熊老板说话历来是一言九鼎。如果李先生肯与熊老板合作,并签订下合同的话,那么今后您李先生所导演的电影,可以在星马地区广为发行。熊老板可以预支您的星马版权费用,那样一来。我们大家都可以做成一笔好生意!……”

  熊焘频频颔首说:“正是此意,今后凡属你李先生‘国联’公司所拍成的电影,不仅有台湾版,还可以有星马版,大家可以一道做生意。我的‘国泰’公司可以全力合作!……”

  李翰祥不知是计,频频地颔首说:“如能与‘国泰’合作那真是太好了!……”

  “来,让我们为合作成功而干杯!”熊焘和崔昌鑫与李翰祥分别举起杯盏,锵然相碰……

  两日后,香港的启德机场。

  当朱坤芳驾驶一辆小汽车来到候机大厅前时,胡蝶及所有前去台北的影界同仁们尚未到来。朱坤芳将那辆轿车驶入候机楼左侧的停车场内。

  “朱先生,有些话我不能不说了。”在朱坤芳的耳际又响起那次在海洋公园竹林深处谈话时,胡蝶那发自肺腑的声音:“几年来你对我的爱心我心领神会,现在你已经成为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是你支持我重下银海,不但延长了我的艺术生命,也使我活得更年轻更充实了。可是……”

  胡蝶面对朱坤芳公开向她求婚的挑战,有些进退两难,愁肠百结。她忍不住以帕掩面,低声地啜泣了起来。她对朱坤芳说:“我无论如何也迈不出这一步的。朱先生,我们今生是绝不能走到一起的,因为我们毕竟已经老了!一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呀……”

  “不,您不老!”朱坤芳企图在绝望中找回希冀,他说,“大姐,您在我的眼里永远也不老呀!……”

  胡蝶拦住他说:“朱先生,在人生的黄昏时刻,我又何尝不希望有人搀扶?我何尝不想有您这样的精神支柱呢?但是你想到我目前的处境了吗?我毕竟是个传统思想扎得太深的过来人,我也痛感作为一个电影演员应该要洁身自好,朱先生,你可知道我的姊妹阮玲玉?她临终前所留下‘人言可畏’四个字,那就是她对社会舆论不公的控诉啊!……”

  “您为什么那样惧怕舆论呢?”朱坤芳用帕子为胡蝶揩拭着眼泪,劝慰说,“大姐,您真是太脆弱了。我记得您当初与林雪怀先生已经订了婚的,也是因为社会的舆论而中途夭折了……”

  胡蝶点头饮泣说:“是的!当年的那件事在我的心里迄今还留下不愉快的阴影,所以我做事都非常慎重……”

  朱坤芳低下头去,他已感到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了。

  “朱先生,我胡瑞华决非草木,我又何尝没有感情?但是我目前的处境不允许你我结合,除开社会的舆论之外,我的儿女们都已长大成人了,他们会怎么样看我?我现在已经是当祖母的人啦,又怎么能……唉!请原谅我吧!我实在是对不起你啊!”胡蝶掩面悲泣起来……

  “嘀滴嘀”两辆红色的出租“的士”从远方驶进启德机场的停车场。朱坤芳看见那两辆汽车在距自己数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车门开启,从里面跳下来的是胡蝶的儿子、媳妇和女婿,以及一些赶来送行的影界同仁。最后走下车来的就是朱坤芳焦盼已久的胡蝶!如今她就要离他而去了,也许从此俩人便天各一方,再无相见之日了!

  “朱先生,我决定要到台北去!”朱坤芳记得那是在胡蝶断然谢绝了他的求婚后不久的一天夜里,她用电话约他来到浅水湾附近的一家不引人注目的小酒吧里吃夜宵。席间,胡蝶终于将自己要随同李翰祥的“国联”公司去台北的决定告诉了他。“我想,正处在痛苦之中的我们,也许我的离去对你是个最好的解脱吧?因为……”朱坤芳先是一怔,继之很痛楚地蹙了蹙眉,以手挡住胡蝶说道:“别再说下去了!您的心思……我懂!我懂!……”

  “我这样做莫非……不对吗?”胡蝶为他斟满香醇的酒水,关切地凝望着痛苦万状的朱坤芳,说:“我们既然不能结合,长期在同一个城市里若即若离,不是更痛苦吗?与其长痛不如短痛。以后你长期见不到我,也许会渐渐地把我淡忘掉的。那时,你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呀!……”

  “别说了,您不要再说了!我知道您这样做是明智的,虽然您此时和我的心情一样很痛苦!”朱坤芳咽下了那杯苦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向酒吧外走去。

  “朱先生,请等等。”胡蝶急忙付了酒资,追出来时朱坤芳正扶着路边的卫生箱低头呕吐。“啊,你喝醉了?”胡蝶用帕子为他揩拭衣襟上的酒渍,搀扶着他来到路边那辆胡蝶资助他买到的进口小汽车前,拉开车门,她扶着朱坤芳坐在驾驶座旁。“朱先生,你好好休息一下。”朱坤芳却不肯听她的话,凭借着酒劲将那辆小汽车开得如发疯的野马,风驰电掣般地直向车辆穿梭的市街上开去。

  “朱先生,你……”路两旁的楼宇、灯火和街树都俨然倾倒一般地压了过来,她的心顿时悬了起来。但是她不敢劝阻,因为她看见了朱坤芳那双灼灼迸火的眼睛。在她和朱坤芳相处几年间,还从来没有见他这样暴怒过。胡蝶非常理解他,索性闭上双眼,任朱坤芳将汽车开往何方!哪怕汽车撞得粉碎,她也情愿与他一道同归于尽!

  可是不知过了多久,朱坤芳却将那颠簸如飞的小汽车稳稳地煞住了。胡蝶睁开眼睛一看,前方不远便是她的寓所了!楼窗口的灯火就在眼前闪烁。

  “大姐,刚才怪我……喝多了!”朱坤芳恢复了他惯有的冷静,亲自搀扶着余悸犹存的胡蝶走下车来。“您……请走好!……”

  胡蝶却犹如在梦中一般,怔怔地兀立在小道上凝然不动。夜色漆黑,繁星眨眼。她恍然间意识到从此将与朱坤芳天各一方了。胡蝶忍不住离情别绪的折磨,泪眼模糊了。“朱先生,请您……过来!”

  正欲往车里钻的朱坤芳茫然地收住脚,来到胡蝶的身边,困惑地望着泪眼晶莹的胡蝶说:“胡大姐,您……”

  胡蝶情不自禁地凑前一步,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半响才说:“在我们相识相处的几年里,你的操守很高尚。在我们快要分手的时候,你可以……吻一吻我吗?……”

  朱坤芳激动地凑前一步。他定定地凝视着胡蝶那双深情的眼睛,玉雕石塑般的鼻翼和那有几分性感的口唇。朱坤芳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捧住她的腮,将口逼近她的唇。他何尝不想与她交颈长吻?可是,朱坤芳仿佛陡然从梦中惊醒般地将两手收回来,本能地后退一步,呆怔在那里。

  “你……?”胡蝶也大惑不解地睁开眼睛望着他。

  “大姐,我不能那样做的……”朱坤芳像自言自语也像在告诉黑暗中的胡蝶,他说:“您在我的心中一直是圣洁的偶像,我不想因为我的一时鲁莽而破坏了我心中为之敬重、为之崇拜的美好形象!大姐,就让我们做一辈子精神上的朋友和伴侣吧!即使将来您到台北或者到世界的其他地方,我的心都会和您联结在一起的。永远是您不倒的精神支柱!……”

  “朱先生……”胡蝶从来没有见过像朱坤芳这样纯正无邪的男子。她的心被深深地打动了,再也忍不住胸臆间的无限悲楚,失声地恸哭了起来……

  一片亲昵的叫声:“妈姆,上飞机的时间到了!您还在等什么?”“胡大姐,快走吧,乘客已经登机了。”“李翰祥导演已经走进机场的停机坪了!”

  朱坤芳独自躲在汽车里,远远地望着。衣饰齐整、容光焕发的胡蝶伫立在候机厅的大门前,神不守舍地左顾右盼着,似乎在盼望着朱坤芳的突然出现。

  胡蝶不能再顾盼了。她在子女、亲友和同仁的团团簇拥下,向启德机场的候机大厅走去了。她似乎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不时地回转头来探望着。但是她却没有发现早已等候在汽车里的老华侨朱坤芳。他已经为胡蝶采买了许多可口的水果食品,那是准备让她在客机上用的。可是,在胡蝶出现在候机楼前的一刹那,朱坤芳忽然又果断地改变了自己到候机厅里亲自为胡蝶送行的打算。因为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突然出现,给众目睽睽下的胡蝶带来不应有的难堪和麻烦……

  朱坤芳钻出汽车,翘首望去。胡蝶那窈窕的身影已经远去,忽然,她在大厅门前回转头来,似乎远远地望见了他……









大导演李翰祥--第十三章 “国联”如日中天






第十三章 “国联”如日中天

    如今的李翰祥已非从前在“邵氏”时可比,“国联”公司内众星云集

  ……李氏每天前呼后拥,实现了拍片一切自己做主的美梦,过足了老板瘾。

    “恕弟直言,我劝你记住‘盛极必衰’四个字才好!”“哦?”李翰

  祥闻言一惊,他深邃的眼睛里流露出讶然的目光。

  1965年秋天。

  一架“华航”004号客机从香港维多利亚海湾边的启德机场一跃飞上浩瀚的碧空。在客舱里有一位与众不同的乘客,说他不同,就是衣饰打扮与这现代化的豪华客舱及身边那些衣饰华贵的男女形成鲜明的对照。非但他那套已经由灰变黑,不断散发着酸腐气味的旧西装令人生畏,特别是他那憔悴枯瘦的颜容和下颏丛生的乱蓬蓬胡须更让周围旅客望之生厌。这位以赴台探亲为由获得赴台签证的港客,此时顾不得四周那些厌恶的白眼,正埋头专注地阅读一张香港的《星岛日报》,其中有这样一条新闻倍得他的青睐:

      蜚声银坛的大导演李翰祥在台执导历史巨片《西施》

    本报讯:1963年脱离邵氏公司的李翰祥导演,自从来台湾发展以后,

  他所领导的“国联”影业有限公司蒸蒸日上。两年来李氏虽然只自行执

  导《七仙女》和《状元及第》两片,但其麾下的各路导演甚多,台湾版

  权的“国联”影片不但在港台销路大畅,甚至星马地区供不应求。如今

  的李翰祥已非从前在“邵氏”时可比,“国联”公司内众星云集,门下

  食客众多。李氏每天前呼后拥,实现了拍片一切自己做主的美梦,过足

  了老板瘾。

    李翰祥在台两载之间,非但将“国联”公司办得有声有色,发行畅

  通,而且又不断栽培新人。不但能使江青、汪铃、凌波等演员崭露头角,

  且又打柴不忘磨刀。李翰祥在拍片之余又办起演员学习班,效法当年李

  祖永试办永华公司,大力招收新演员。李氏在给学习班全体学员信中说

  道:“中国电影如果要有明星,应该是有文化意味的好演员。在气质、

  仪态上富有发自内在的魅力,他可以经历时间和各种角色演出的考验,

  而能继续保持他的光彩。所以,你们必须多读好书,慎择交游,深思明

  辨,你必须是个好知识分子,才可能是个好演员。……我个人能容忍你

  们在学习上的困难,如果你们中间有谁在人格上有缺点,我不姑息。……”

  从此信中可见李翰祥对“国联”后备力量的严格与追求。

    善通历史古今,擅长以大场面招徕观众的李翰祥,在“邵氏”多年

  难得一酬夙愿。此次李氏在台大排历史巨片《西施》,便以大场面为主,

  不惜投资巨款,亦力求拍出醒世精品。……李翰祥的“国联”正处鼎盛

  时期,从李翰祥身边众多之影界明星,以及那些只能捧场不能拍片的各

  界食客,便可看出李翰祥宽博的抱负……

  “好啊!李翰祥如今在那里已经做了地地道道的大老板喽,可惜得很,我这些年在香港是白活虚度了!……”那个阴着一张沮丧的脸,不断捧着报纸长吁短叹的大胡子中年人,此时不禁追思起最初来香港的岁月……

  飞机在台北桃园机场降落……

  “请问,李翰祥在哪里?”

  当那位穿着散发酸霉气味旧西装的中年汉子,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位于台北市泉州街一号的“国联”有限公司写字楼内,粗声大气地发问时,承启处内的几位职员都惊愕地怔住了。因为他们接待过众多前来投奔李翰祥的各路食客,但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寒酸褴褛的陌生人。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付才好。只有一位管事的起来询问:“先生,您从哪里来?寻我们李经理何事?”

  那人瓮声瓮气地说:“我是从香港来看望李翰祥的,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只是随便来探望朋友。……”

  管事的惊愕不已,他没有想到李翰祥在香港会有这样的朋友,便摇摇头说:“这位先生,李经理在香港的影迷朋友当然很多,只是他如今主持‘国联’公司的业务,事无巨细,全靠他一人。况且李经理如今正在拨冗执导《西施》,他实在没有随便见客的时间呀!……”

  那人吼道:“李翰祥有什么了不起!我告诉你们说,我不是他的什么影迷朋友,我是他当年在上海戏剧专科时的同窗好友!当年,是我陪他从上海去香港的,莫非他现在当上了‘国联’的老板,真的连老朋友都认不得了吗?”

  职员们听那人道出来历,都立刻噤若寒蝉。谁也没有想到如此其貌不扬的陌生人,居然与“国联”大老板李翰祥有如此深远的私谊。那个管事的职员立刻变得满面堆笑,慌忙地将那位神秘的港客引向大楼门口,来到一辆特殊制作的工作车前,悄声地说道:“这是李经理最新特制的工作车,此时他正独自一人在车里忙着剪接刚拍出来的胶片。在这种时候他是绝不见客的,但是您可以例外,因为您是他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那位港客困惑地抬头一看,出现在绿荫匝地院宅里的李翰祥工作车,原来是一个特制的银灰色大车厢,远远望去,很像一只巨大的集装箱。那管事的职员悄悄将港客引上通往工作车的铁梯,小心地将车门开启。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偌大的空间,与喧嚣的世界相比,这里俨然是一个恬静而安谧的世外桃园。工作车的四壁上排满了琳琅满目的各类书籍,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是书的海洋。此外,这辆特殊的车厢里又有供主人小憩的床榻与可以烹烧菜肴的炊具。

  高海山熟悉的李翰祥坐在工作椅上,无法看见他的脸,但可以望见他面前的工作台上,堆挂着一条条尚未剪辑的三十五毫米彩色电影胶片。此时,他前面有一架立式电影放映机,他正将自己刚刚剪接完成的胶片,放进片盒内。然后他开动放映机,随着胶片的沙沙滚动声响,对面的一方小银幕上便映现出一组电影《西施》的画面:

    层层殿阁,碧瓦璀璨。汉白玉丹墀之下,红毯铺地。两厢

  兵士林立,刀剑熠熠闪光。一辆花舆缓缓而来,吴王夫差道貌

  岸然。降阶相迎。随着那辆披红挂绿的轿舆的缓缓推迟,画面

  上出现了歌词字幕:

      馆娃宫中馆娃阁,

      画栋侵云峰顶开;

      犹恨当时高未极,

      不能望见越兵来。

    范蠡进殿跪奏说:“东海贱臣勾践,感大王之恩,不能亲率

  妻妾,伏侍左右。搜遍境内,得善歌舞者西施一女,使陪臣纳之

  王宫,以供洒扫之役!”

    吴王夫差大喜,趋前一望。只见轿舆内果然坐有一位如花

  似玉的女子,顿时兴高采烈地捋须大笑:“好好,寡人正在忧愁

  宫中无有丽女!勾践果然如雪中送炭呀!……”

    “大王,万万不可收下!”伍子胥急匆匆奔上金殿,匍伏跪

  奏说:“臣闻夏亡以妹喜,殷亡以组己,周亡以褒拟。夫美女者,

  亡国之物,王不可受啊!”

    “放肆!”夫差大怒拍案,斥责阶下的伍子胥说:“好色,人

  之同心。勾践得此美女不自用,而进于寡人,此乃尽忠于吴国

  的最好明证,相国千万勿加阻拦才好!……”

  “哈哈,果然是大手笔呀!翰祥,你拍的片子果然棋高一筹,都是难得一见的宏大场面!……”那位从香港来投奔李翰祥的朋友,见电影如此感人,忍不住大声地喝起彩来。

  “何人敢到我的工作车里来高声喧哗!”电影正放到关键处,坐在剪辑椅上的魁梧汉子李翰祥忽然回转身来,同时关闭了放映机。

  “翰祥,你莫非连我高海山也认不得了吗?”高海山忽然高声大叫。

  李翰祥惊愕地呆怔在那里。方才他猛一回转身来,被这个突然闯进他工作车里的陌生人惊呆了。他当真已经认不出高海山来,直到对方叫出来,李翰祥才醒悟般地扑上前来,将他紧紧抱住,说道:“海山,你是何时到台北来的?……”

  高海山说:“我是专程由香港来这里投奔你这大导演的。如今全香港都知道你在台湾当上了‘国联’的大老板,我在那里混不出生活来,想来想去,就只好到台北来寻你啊!……”李翰祥急忙问道:“海山,这些年我在香港为什么见不到你?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自从1951年我离开永华公司,就十几年不知你的音讯了……”

  高海山坐在椅子上,似在追忆那早已逝去的岁月。他叹道:“翰祥,当初你我从上海到香港来,本来都想在电影上闯出一条路来,大干它一场。可是我们当真入了电影界,又感到在电影上扬名显身也绝非一件易事。你李翰祥到长城后,拍了几部电影,到邵氏公司以后成了名。可是我高海山却不是演电影的材料,在大中华影业公司混了几年以后,我自知既不能导,又不能演,索性就去当了教师。后来感到教师也决非那么好干,我就去当了几年律师。唉,可是律师事务所也绝非那么好办的,在香港这种地方若想成为上流社会中的人物,没有一定的政治靠山是不行的。所以,后来我就歇业不干了,贫困潦倒到今天啊!”

  “哦,海山,你莫非没有成家吗?”

  高海山叹道:“倒是结过两次婚。后来的这个老婆,本来是很善解人意的,可是……终究因为我那不景气的律师职业,连养家糊口尚且办不到。她也只好忍痛离我而去。唉唉,翰祥,我倒是真正地羡慕你呀!你是生活中的强者,当初在那么困难窘迫的环境中,全靠自己的自信心取得了胜利!我记得有一年咱们在九龙连过年的钱也没有了,你就去香港的街头上为别人画像。谁知道你钱没赚来多少,还被警察以扰乱社会治安为名,关进了赤柱的英国监狱。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我当年的落魄要比你海山兄的今天还惨啊!”李翰祥听多年不曾见面的老同学高海山诉说他在香港谋生的窘况,深表同情也拍拍他的肩说:“海山,不必气馁。你现在也不过三十几岁,正值人生的正午。在香港既然活得不爽快,那么就到台北来。只要你还能记挂着我李翰祥,那么你就安心住在我的‘国联’公司里。如果你还有兴趣上银幕,我可以成全你……”

  高海山心灰意懒地叹道:“像我现在这种模样,如果上银幕的话怕是只能演一个上海的小瘪三,或者是一个讨饭吃的老乞丐了!翰祥,我当年来香港闯世界的勇气,早就被这些年的坎坷与失败给消磨得不见踪影,还能拍什么电影呢?……”

  李翰祥豁达大度地笑笑,说:“不拍电影也没关系,你高海山总还可以在我的公司里看电影嘛!你只管放心,只要有我李翰祥一口饭,就有你高海山的!从此,你就只管留在我的‘国联’公司里,没有事时也好为我拍的片子多出点子嘛!……”

  当即,李翰祥吩咐那位管事的职员,带着高海山去浴池洗洗澡,再为他买几套衣服。管事的知道李翰祥素来讲义气重友情,凡属来投奔他的食客都来者不拒。他二话不说,听命照办,待高海山酒足饭饱之后,又安排一间上好的客房让高海山美美地睡上一觉。

  第二天大清早,李翰祥邀上已经装饰一新,西装革履的同窗好友高海山,两人同乘一辆流线型法国豪华小轿车,驶出泉州路一号的“国联”影业公司,又沿着车水马龙的台北高速公路,风驰电掣般地直向郊外驶去。一面傍山三面临水的台北,在氤氲的晨雾中渐渐呈现出它那高楼林立的雄浑轮廓。立交桥纵横交错,各种颜色的小轿车状若甲虫般地穿梭来去,李翰祥轻松自如地驾驶着小轿车在车海人流中左冲右突,忽然,前方亮起了红灯。公路上发生了台北所常有的塞车。

  “翰祥,我在香港虽然见不到你,可是我却不时能看到你导的片子。”高海山说:“不久前看了你拍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才更加了解你的才华。其实《梁祝》本来就是个老掉了牙的旧题材,早在上海的时候就看过胡蝶在友联公司拍的《梁祝痛史》。可是这个旧题材让你一导,就平添了许多的新意。因为你大胆地启用了乐蒂和凌波两个新人,又配上那么好听的黄梅调,使悲调的感染力更浓了。你这片子在香港上映时,听说有一位老妈妈接连去看了几十场,到后来全香港几乎都在传唱那片中的黄梅调呀!……”

  “是的,拍电影既要注重发挥优秀老演员的作用,也该在每部戏里大胆推上新演员,这就是我李翰祥当导演的宗旨。”李翰祥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台北上映时的盛况。家家影剧院人头攒动,街头巷尾均在哼唱黄梅调。女演员凌波和乐蒂的巨幅彩色头像,被高高地悬挂在电影院的楼顶上。以熊焘为首的一大批片商都纷纷涌进他泉州路一号的写字楼里来,纷纷递上请求购买片权的合同书。李翰祥应接不暇,满头大汗地在熊焘等人的合同上签下“李翰祥”三个大字。

  “李先生,《梁山伯与祝英台》如此风靡东南亚,看来黄梅调是可以畅销一时的。”在《梁祝》所掀起的巨大旋风中,当初策动李翰祥来台湾的崔昌鑫、宋鼎又出面了。他们在台北最豪华的圆山饭店十二楼昆仑厅里设下盛宴,来宴请踌躇满志的大导演李翰祥。觥筹交错,阿谀四起。宋鼎将一杯殷红的酒浆举到面庞微红的李翰祥面前,他说:“从现在的市场行情上看,黄梅调在港台一带可能还要流行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为此我和‘国泰’公司的熊老板建议,李先生不妨在‘国联’再拍一部类似的古装片,估计行情肯定看好!”

  “好吧,我也正在思考着用何种题材的新电影来作为我们‘国联’来台以后的开锣戏,既然来老板喜欢黄梅调,那么我们就再拍一部古装片,如何?”李翰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宋鼎将大拇指一翘说:“好,痛快!不知李先生选择何片来作打炮戏?”

  “《七仙女》!”李翰祥一语惊四座。

  “好啊!……”一片喝彩。

  李翰祥振振有词地说:“我为什么要选《七仙女》呢?那就是因为《梁祝》一片是悲剧,在港台一带反映强烈。从中使我体会到:悲剧胜过喜剧。悲剧的力量就在于它是将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打碎了让人们看。它的感染力自然是喜剧所无法比拟的。《七仙女》的剧情将远远胜过《梁祝》,我仍然想让在《梁祝》一片中担任主演的乐蒂、凌波两人出场,分别让她们扮演一对悲剧夫妻:七仙女和董永。不知宋老板是否赞同?……”

  “我一百个赞成!”宋鼎将手重重地拍在李翰祥的肩头上,鼓劲打气地说:“只要您能把《七仙女》尽快地拍出来,我保证将该片的台湾版卖出个好价来。同时我也代表‘国泰’公司的熊老板向您李先生保证,《七仙女》的星马版可以优先支付版税!……”

  “如果那样,我们‘国联’就马上把《七仙女》推上去!”李翰祥跃跃欲试地一拍桌案,震得杯盏锵然……

  1964年秋天,李翰祥导演的黄梅调故事片《七仙女》在台北首映。果然没有辜负宋鼎、熊焘和崔昌鑫等人之所望,李翰祥再次获得成功!首映式在中山大戏院举行,《七仙女》再次获得了港台观众的青睐。一时间优美婉转的黄梅调在台北的大街小巷随时可闻。台北、香港、新加坡等地的报纸上,连篇累胶地刊登介绍李翰祥的专访与照片。李翰祥如日中天,成为东南亚熠熠耀眼的一颗明星……

  李翰祥想到这里,坦率地对坐在身边的高海山说:“海山,这年头,电影已不再是局限在少数人宫墙之内的绝技,在风气的感染下,谁能拍,谁就可以拍,谁就可以表现他自己灵慧的才华。所以现在只要有机会,我尽量给青年人方便。一项事业要有发展,新陈代谢是必要的!……”

  高海山默然颔首。他许久凝思不语,因为他数十年不与李翰祥在一起,久别邂逅,他蓦然地对李翰祥产生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陌生感。这使高海山感到自愧,因为当年同在上海戏剧学校读书时,他与李翰祥是同窗好友。两人同样贫穷,同样对未来充满无限的希冀和艺术上的追求。但是,他被生活的浊流冲入了低谷,成为失败者和沉沦者,而李翰祥却成功了!高海山感到李翰祥的成功决非仅仅依靠他已经拍成并上映的几十部电影,更重要的是李翰祥艺术上的成熟与人格上的高尚!

  前方的绿灯亮了。

  拥塞在柏油路上的甲虫般大小车辆开始向前涌动……

  台北郊区外景地。

  外双溪附近搭起了一座春秋战国时期的宫殿外景。偌大的一片荒野矗立着一座座东周时的古建筑。这就是电影《西施》的拍摄基地。

  出现在李翰祥和高海山面前的,是拍摄现场上那些早已经化好了妆的演员们。战国时代的士兵们戎装佩剑,甲胃披挂,集聚在宫殿前。还有那些忙着架设照明设备、搬运道具的职员们往来奔波。人影簇簇,一片忙碌。李翰祥和高海山走下车来,他对高海山说了声“稍候”,便大步腾腾地来到布景前。

  扮演西施的演员江青,姿色艳丽,妩媚可人。她已经在化妆师的精心装饰下变得花枝招展,正在宫阙下的汉白玉台阶上与吴王夫差切磋演技。李翰祥远远地观望着,摄影师已将摄影机的角度安排好,照明已经给光。一切在导演李翰祥的指挥下迅速而稳妥地进行。实拍在即。

  高海山远远地坐在一块作为道具的石头上,冷冷地观望李翰祥指导拍戏。他看见李翰祥一遍又一遍地为那位名叫江青的青年女演员说戏。几次准备实拍,皆因李翰祥不满意而频频落空。后来,为了让江青所扮演的西施抚琴时的吟唱能够动人动听,李翰祥甚至不厌其烦地坐在石凳上,亲自为江青做弹琴的示范动作。高海山和周围的人谁也没有料道,李翰祥竟然能弹得一手好瑶琴,而且又能唱出一口好歌曲来:

      馆娃宫中百花开,

      西施晓上姑苏台。

      霞裙翠袂当空举,

      身轻似展凌风羽。

  如此一个镜头,往返多次,方才拍出令李翰祥满意的效果。待西施抚琴的镜头拍成,已经是正午时分。

  “李导演,请问您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耐心?”摄影机刚刚关闭,守在拍摄现场的一大群台湾文艺报刊的记者们,便蜂拥而来,纷纷将相机的镜头对准了精疲力竭却又精神奕奕的李翰祥,七嘴八舌地采访起来。拍摄现场上顿时响起参差不齐的询问声:“李先生,您现在主持着一家‘国联’公司,可谓日理万机的大老板,为何还要亲自执导电影?”“请问您是想将《西施》拍成一部可以传世的精品吗?”“有人说名师出高徒,您现在拍片的这种严谨的风格,究竟是从哪一位高师那里衣钵相传的?”“李导演,请您谈谈体会,可以吗?”……众说纷纭。

  李翰祥待参差的询问声消失后,他嘿嘿一笑,说道:“拍戏应该精益求精,这确是从我的那些师长身上学来的。当年我在永华公司演员训练班的时候,有幸得到名师的指教。那时正式授课的机会虽然不多,但是我还是亲眼见过朱石麟、张骏祥、吴祖光、欧阳予倩、顾仲彝这些前辈的拍戏情景。他们严谨认真的拍片精神永远鞭策着我!我到今天还清楚地记得,那次我和同学们在公司看张骏祥先生导演电影《小丈夫》。白杨演小丈夫的童养媳,暗恋家中的长工,此人由陶金扮演。拍的镜头是男女主角的手在地上拣一块手绢儿的特写。剧情是白杨掉了手绢,陶金想帮她拣,白杨手快抢先了一步,所以陶金没拣到手绢却抓到白杨的手上,于是白杨的手一颤,陶金的手一抖,像触了电一般的,把隐藏在两个人心中的爱情火花,爆发了出来。就此他们的手攥到了一起,心也靠在了一起。就是这样一个镜头,重拍了十几次,每一次张骏祥先生都把不满意的理由说出来,又加以分析。可是越拍越僵,越拍与导演的要求越远。张导演一点脾气也没有,当即蹲下身做了一次示范。果然不同,细腻有致,精采绝伦。张骏祥先生是一位出了名的严肃导演,工作既认真又负责!诸位可以想象,像张骏祥那样的前辈都可以做到的,我李翰祥为什么不应该做到呢?”

  记者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

  ……

  午间,李翰祥和他的同窗学友高海山在外景地简陋的食堂内,摆酒同饮。李翰祥与高海山碰个响杯说:“你对我来台北主办‘国联’有何感想?”

  高海山饮干杯中残酒,面上冷漠地说:“恕弟直言,我劝你记住:‘盛极必衰’四个字才好!”

  “哦——?”李翰祥闻言一惊,他深邃的眼睛里流露出讶然的目光,一时难以理解高海山的语中含意。沉吟半晌才说:“此话怎讲?愿闻其详!”

  “翰祥,你是知道我的性格,一生从来不善说恭维的话。”高海山冷傲地环顾着那建筑奇伟、做工精良的春秋时代的宫殿布景,沉吟片刻说:“昨天我在你的工作车里,已经见识了你所导《西施》的一个片断。坦率地说,《西施》一片能让你拍成这种样子,委实难能可贵!只有大手笔才可能搭设出如此恢宏的外景来,昨日看到的那段片子,足可以证明你翰祥是完全可能拍出精品来的。既然如此,我又为何劝你深知‘盛极必衰’的道理呢?这种不吉不祥的言词,你如今自然不喜欢听的。可是这种逆耳之言,我是非说不可的。翰祥,如果你在台北这样主持‘国联’,我很替你担心,将来盛极必衰啊!……”

  李翰祥诧然,他坚持让高海山将话说下去,说:“好,海山,现在我听惯了奉承之词,只有你能对我说这样的真诚话。到底是同窗一场!只是你为什么预料我到台湾从影必会有失败那一天呢?我很不以为然……”

  “失败确是必然的,翰祥,如果你到现在还不能省悟,那么失败就为期不远了。”高海山莫测高深地一笑,说:“为什么我能断定你要失败?那就是你李翰祥终究是个艺术家,而不是个企业家!文人去当电影公司的大老板怕是难以坐稳这把椅子的!”

  李翰祥的胸臆间升起了一股怒火,因为高海山这番话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从来也不认为文人不能当老板,说:“海山,你说什么我都能听得进,唯独此话我偏不信,你说:为什么我天生只能拍电影而不能做企业家呢?……”

  高海山嘿嘿冷笑:“你不懂企业管理!翰祥,我今天到你的拍摄现场一看就知道你将来有一天非失败不行,那就是你只知道拍出精品,拍出大场面来,却根本不知道精打细算。你的《西施》成本太高,如果长此下去,又如何了得?自然你拍电影严肃认真是无可厚非的,只是这样不计工本地大肆铺张,难免将来要造成‘国联’的亏损啊,到那时候‘国联’是要倒闭的。”

  李翰祥震怒地站了起来,他再也听不进高海山的话,大声地吼道:“高海山,不许你再大放厥词!你现在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我李翰祥将你收下,谁知你居然还说这种败兴的话。如你看得起我,在我的‘国联’里只管吃住,我李翰祥决不嫌厌。可是你如果继续讲这种昏话,那就请你另谋生路吧!

  “翰祥,我就知道你会听不进我的话。”高海山却不温不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盛怒中的李翰祥一拱手,说道:“但愿你不会像我所预知的那样,真正地将你的‘国联’办得锦上添花才是。只是我还要劝告你,这里是台湾,不再是由邵老板掌舵的邵氏公司。你如果真想长久地做老板,就应该头脑清醒,精打细算才是。如若继续下去,‘国联’的失败就为期不远了!……”高海山说罢,又仰面哈哈大笑,也不与李翰祥辞别,便大摇大摆地走出门,直向外景地下面的公路走去。

  “海山,高……海山!”李翰祥忽然觉出自己的失误,他自建立“国联”公司以来,从香港投奔他来的朋友无法计数。他的“国联”公司专门包租了一家客店来招待这些食客,但是李翰祥从来也没有逐撵某一个来客。现在,李翰祥万没想到与高海山一言不投,便争吵起来。他急忙追出去,想去喊回那位性情古怪的高海山,怎奈高海山已经走远了。

  架子鼓呼锵锵地敲起来。黑管、小号和萨克斯吹奏起动听的旋律。在当头旋来转去的太空灯映射下,一位穿着雪白百褶裙的妙龄少女,脚步轻盈地来到大酒店厅堂的最前面。她在一树挂满五彩缤纷大小彩灯的圣诞树前站住了。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传音筒,在乐队的伴奏下,舞步婆娑地唱起一支动听的电影插曲: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酒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益并蒂莲开。

  她是甄珍!

  大厅里掌声雷动。一张张餐桌前坐满了台北影界的大亨、制片商和电影明星们。如今已是1971年的年终岁尾,一年一度的圣诞节之夜又到了!李翰祥坐在最挨近乐队和演唱者的地方,他似乎比几年前初来台北等办“国联”公司时更加发福了。两腮胖胖的,富态而端庄。那副精致的眼镜遮住了他那一双深邃睿智的大眼睛,深沉的目光使所有与他共事的人都感到李翰祥更成熟了。在台北经营“国联”公司的这些年中,李翰祥并没有像他的老学友高海山所诅咒的那样走向失败,他正是因为听信了高海山的逆耳之言,所以才在从影的路上一直走上坡路。“国联”在李翰祥的主持下,几年来拍摄了二十多部电影,其中他本人继《西施》一片以大场面取胜,获得1965年台湾金马奖的最佳影片奖和最佳导演奖之后,李翰祥又一鼓作气,开拍了《冬暖》、《四季花开》、《富贵花开》、《鬼狐外传》、《喜怒哀乐》和《八十七神仙壁》等影片。与此同时,台湾“中联”公司邀请李翰祥开拍了间谍片《一寸山河一片血》,这部片子也在金马奖评选中获得最佳情节片奖。李翰祥虽然在这次评奖中没有获得最佳导演奖,可是,李翰祥却推出了一批影坛新秀。诸如男主角杨群在该片中崭露头角,一举拿到了影帝的桂冠,孙越也获得了最佳配角奖。在70年代初,李翰祥又受“中联”公司经理朱宗涛和副经理李道法的诚恳之邀,为“中联”开拍了一部彩色古装片《缇萦》。李翰祥为“中联”这一炮又打得很响,在影片上映后即获得了金马奖的最佳古装片奖。不久,《缇萦》的女主角甄珍,又在第十七届亚洲电影节上一举摘取了最佳女主角奖的金冠!今天夜里,台湾“中联”公司在晶晶大酒店里举行圣诞晚会,庆祝《缇萦》一片连获大奖!《缇萦》的再度获奖,无形中将李翰祥推向了事业的峰巅!

  “李先生,我们的甄珍让您给捧红了。”大腹便便的台湾“中联”公司经理朱宗涛亲自为李翰祥斟上一杯醇酒,向他翘起大拇指说:“甄珍原本是个不出名的小淘气,她原来也只能演一些不为人所注目的淘气电影。诸如什么《今天不回家》、《新娘与我》之类,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轻喜剧。可是甄珍一被您李先生发现,可就今非昔比了,《缇萦》可真使她甄珍在台湾光芒四射了!”

  “岂止在台湾,就在香港和新加坡,如今也没有不知道甄珍其人的。”李道法也来为李翰祥敬酒,说:“甄珍这个小淘气可是为我们‘中联’增了光,这个功劳应该归功于你李翰祥的。因为任何一家制片厂,如果没有一位叫响的走红女角,那么这个厂的产品便很难畅销。您李大导演真有本事,为什么在别人看来极其一般的演员,可是被您那双慧眼看上,便可以走红亚洲呢?莫非有什么诀窍吗?……”

  “哪里有什么诀窍!”李翰祥凝望着在鲜花丛中跳跳蹦蹦唱歌的女明星甄珍,对朱宗涛和李道法说:“我只是看过甄珍所主演的电影《淘气姑娘》,那部喜剧片虽然没有太大的票房价值,可是我从片中发现甄珍是位有悟性的女演员,她应该是《缇萦》女主角的最好人选。所以我就大胆地用了她!当然,作为电影导演,首先必须有识别演员的本事才行。甄珍能获如此大奖,也与她本人的天才不无关系!……”

  甄珍在台上继续吟唱电影《西厢记》的插曲《月圆花好》: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儿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

  “朱老板,李老板,”李翰祥并没有陶醉在甄珍的歌声中,也没有被朱宗涛和李道法的阿谀吹捧冲昏了头脑,他还在想着如何将他的“国联”电影有限公司办得更好。现在,李翰祥见“中联”公司的两位老板都兴高采烈,对他为“中联”接连执导了两部获奖影片而颇感高兴的时候,就决计提出一个作为回报的请求。李翰祥说:“我为你们冲联’公司拍了两部电影,既不为我个人谋求什么私利,也不想索求什么利禄。现在,我倒很想为我们‘国联’公司的前途,请求两位帮忙!”

  朱宗涛和李道法互相对视一眼,连连点头说:“李先生为我们‘中联’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如果有事相求,我们岂有不允之理?请讲请讲!”

  李翰祥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图纸来,在桌前摊开。原来是一张李翰祥自己用铅笔绘制的一条古代街道。朱宗涛和李道法两人都大惑不解,面面相觑,谁也猜不透李翰祥为什么在酒席间拿出这张古街道的图纸来。李翰祥说:“两位也都知道,我们‘国联’历来是以拍摄古装片为主要产品的厂家。这样,每一年都要在台北、台南和台中等地,临时选择地址,搭设各种符合剧情需要的古代街道,作为我们拍摄古装片的布景。这些布景在搭设时,无论是租借用地,还是购买木材等原材料,加上人工,都要花去一笔大钱的。这样,许久以来我就有一桩难以实现的夙愿,那就是搭设一条永久性的古代街道布景。这条街既可以作为春秋战国时代的布景,也可以作为明朝、清代的背景,只要稍加布置和改动,还可以拍民国时期的武打功夫片!如此一来,不但可以节省大量的材料费、搭景费和人工费,同时在拍片的闲暇又可随时将这条街景转租给台湾或香港的制片厂,那样又可以收到一笔可观的租景费!所以,我想如果能让‘国联’公司有一个突飞猛进的发展,如果将‘国联’长期地在台湾开办下去,我李翰祥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台北修建这样一条古代街道!……”

  朱宗涛不等李翰祥讲完他发展“国联”公司的宏图设想,就一拍膝头叫道:“李先生真是有韬略的大手笔啊!我们办‘中联’公司多年,也没有想到建一条古代街道来节省布景费用,李先生这条街如果真的建造起来,在台北是独一无二,恐怕在东南亚地区的电影业也是首屈一指!……”

  李道法也抚掌赞许说:“这样的街景一但建成永久性的,不但可以用于拍电影,而且万一电影出了名,那么您李先生所建的仿古一条街,又可以作为外地游客来台北时的一处旅游景点。如此一来,可谓一本万利的大胆设想,真是一个天才的设想!……”

  李翰祥说:“设想只是一个设想,如若让我的这一设想真的变成现实,那么必须求得两位老板的鼎力支持才行啊!……”

  朱宗涛和李道法这才吃了一惊,都问:“莫非……李先生想让我们‘中联’公司资助一笔钱吗?……”

  “不,资金问题我可以自己筹借。”李翰祥说:“现在我只想求两位老板赞助一块闲置没用的地皮,那样的话我李翰祥也就感激不尽了!……”

  “地皮?”朱宗涛感到茫然。

  李道法也拍着前额故装糊涂地说:“我们‘中联’公司哪里有闲置不用的地皮呢?如果确实有的话,李先生想用当然是会赞助的!……”

  “两位是贵人多忘事。”李翰祥说:“我已经听人说,你们‘中联’公司在台北的板桥一带,确实有一块约四千平米的土地,在那里闲荒多年了!你们既然闲着无用,何不借与我李翰祥呢?”

  朱宗涛说:“我们确实记不得在板桥那边还有一块闲放的土地,如果真有的话,我们自然责无旁贷!……”

  台下掌声再度响起,刚刚在亚洲电影节上获得大奖的女影星甄珍一连当众演唱了几首歌曲,现在她仍余兴未尽地走下台来。又一位青年女演员在喝彩声中上场,她就是在李翰祥主办的青年演员训练班里毕业的张艾嘉。

  歌声再度响起。张艾嘉演唱的是《玫瑰玫瑰我爱你》……

  翌日。两辆小轿车从台北市区驶出来,直向城郊飞驰而去。眨眼转瞬之间,轿车已经开到了郊区一处名叫“板桥”的地方,待汽车在桥下煞稳以后,李翰祥和“中联”公司的经理朱宗涛、副经理李道法先后走下来。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片荒草萋萋的废墟。偌大一片草地上,只有三两处东倒西歪的破仓库。李翰祥一指说:“两位请看,就是这个地方!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这块草场原来是你们‘中联’公司的库房。现在因为库房里的东西大多已经搬进了‘中联’公司,所以这块土地长期没有使用。贵公司家大业大,当然也不在意这块废置的土地,不如就先借让与我们‘国联’来用。当然,两位如果同意出租也是可以的,我李翰祥同意购买这块土地!……”

  “哦,原来是这里呀!”朱宗涛本来早已忘记了这块从前作为“中联”公司道具仓库的土地,昨晚经李翰祥提起方才想了起来。当夜他与李道法彻夜研究,终于想出了一个对付李翰祥的办法。朱宗涛故作恍然大悟之状,一拍额头说:“李先生,真是太对不起了。这里哪有什么闲置的土地,从前我们在这里放道具,您看,到如今不还是有几个仓库在那儿吗?不瞒您说,我们‘中联’早想在板桥这里再兴建一座拷贝的洗印公司了!到那时不但我们‘中联’公司的片子可以到这里来洗印,你们‘国联’公司也可以到这里来洗印的啊!……”

  李道法故意笑而不言。

  李翰祥很失望。他知道老奸巨滑的朱宗涛在故意刁难他,便挑明话题说:“朱老板,你们‘中联’公司不是早有洗印车间吗?……”

  朱宗涛很尴尬:“有是有的,只是我们还想单独建设一家洗印公司,您这事真是太难办……”

  李翰祥愤然说:“朱老板,我李翰祥在为你们拍《一寸山河一寸血》和《缇萦》的时候,可全是热诚相助,没留半点后手的。万没有想到当我来相求的时候,就如此刁难!你们盖什么洗印公司?那只能去唬不知你们‘中联’公司内情的人去。我李翰祥莫非不清楚你们‘中联’一年有多大的生产能力吗?再说板桥这块废地距你们‘中联’公司那么远,也根本不方便呀!……”

  朱宗涛没想到李翰祥只用三言两语就戳穿了他的画皮。他难堪而狼狈地呆怔在那里,脸上堆起了尴尬的笑纹,讷讷地说:“这件事……唉……”

  “李先生,请不必激动。”许久在一旁不肯说话的副经理李道法,见到了火候,他急忙为朱宗涛下台阶说:“多年来您李先生与我们‘中联’公司是最好的合作伙伴。既然是老朋友开口了,我和朱老板又怎么能不给面子!只是方才朱老板说的也是实情,我们‘中联’公司确有在这里再上一个洗印公司的计划。当然,计划终究是计划,可以实现也可以不实现。朱老板,我看李先生他既然开了口,对我们‘中联’公司有所求,老朋友的交情不可不顾啊!……”

  朱宗涛眼望着那偌大一片在风中摇曳的荒草地,佯装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长吁短叹地说:“李先生,如果顾及老交情,我朱宗涛当然应该对您的要求满口答应,可是‘中联’公司终究不是一家私人办的公司,这件事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呀!……”

  李翰祥已经从朱、李两人频频交换神秘眼色之中看出了破绽,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说:“朱老板,这块地我李翰祥是相中了,除了建筑一条仿古街之外,我还想扩大我的‘国联’公司。在这块荒地上再建造两座一百二十英尺乘六十英尺的摄影棚。因为‘国联’要发展,就势必有一个很宠大的拍摄基地才行呀!为此我请你们‘中联’公司大力支持。当然,我也不能白白地占用你们的土地,如果朱老板另有什么条件的话,可以毫不客气地提出来。只要我李翰祥能够办到的,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朱宗涛就只盼着李翰祥说这句话了。他心里很狂喜,但又不好开口,只好再向守在一边的李道法暗递秋波。朱宗涛说:“李先生,有些话……我真的不好开口啊!……”

  李翰祥却直来直去,说:“有话只管说嘛!如果朱老板不好开口,您李老板就讲嘛!只要能把这块土地让给我,我李翰祥情愿做出任何牺牲!……”

  朱宗涛见火候已到,忙向李道法速眼神。李道法心领神会,忙将李翰祥拉到路边的一棵铁杉树下,悄声地与他咬了咬耳朵。将他昨夜与朱宗涛密议的一个主意说给李翰祥。“啊呀,你们是要我将‘国联’出品的台湾版权,通过与我们有关系的‘联邦’公司,移给你们冲联’公司?”李翰祥听完了李道法的一番话,微微地有些吃惊。他原以为朱宗涛的“中联”公司,大不了因为这一块地皮,去求他再为“中联”公司去导几部电影,以扩大其销路。可是李翰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朱宗涛却要他将“国联”出品的影片台湾版权,由“联邦”公司转交给他们“中联”公司来发行。这件事情对于李翰祥来说当然是不情愿的,可是,当他那忧虑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偌大一片生满蒿草的废墟时,一种即将在此地兴建起一条仿古街道与两座摄影棚的冲动,迫使李翰祥不得不采取妥协。他蹙紧眉毛沉思了许久,才对朱宗涛和李道法说:“可以,如果能让我在这片荒地上兴建起一条梦寐以求的仿古街道和两座摄影棚的话,那么,我们‘国联’情愿在影片的台湾版权上做出牺牲。只是,两位老板应该知道我李翰祥的难处。我们‘国联’与宋鼎先生的‘联邦’公司,早已经有了共同合作发行的合同。如果今后‘国联’的台湾版权须经你们‘中联’来发行的话,势必要得到宋老板的首肯才行呀!……”

  “好,李先生爽快!我们就希望和您这样的爽快人合作。”宋宗涛见李翰祥已经将他所提出的条件应允了下来,急忙见好就收,向李道法违个眼神说:“既然如此,我们应该给李先生时间,容他去和‘联邦’公司的宋老板有个商量的时间。李先生,咱丑话可说在头里,如果‘联邦’公司不答应让我们发行你们‘国联’的台湾版,那您也是不能动这块地皮的!……”

  李翰祥没有料到朱宗涛和李道法两人如此刻薄,他有话欲吐,但又无可奈何,只好点了点头。









大导演李翰祥--第十四章 李翰祥“走麦城”






第十四章 李翰祥“走麦城”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当初我们既然能让他李翰祥在台北建立

  “国联”,现在我们就有能力让他在这里垮台,倒闭!

    张翠英愁肠百结。她忽然双手抱住那幅即将出手变换成“国联”救

  命钱的徐悲鸿与齐白石联袂创作的国画珍品,“哇”地一声恸哭了起来……

  台北。馥园

  当夜幕渐渐垂下来的时候,这座地处闹市但却又十分隐蔽的馥园之内,亮起了点点簇簇的灯盏。以古色古香的中国式建筑风格取胜的馥园,作为台北上流人物经常宴客的别致场所,近年来越加成为政治头面人物与文化界知名人士宴客的新宠。当然,“联邦”公司经理宋鼎之所以将宴请“国泰”公司经理熊焘的地点选在馥园,除了熊焘非常喜欢这里的古典式装潢与餐室里悬挂有琳琅满目的字画外,更主要的是因为馥园比那些临街的大酒店更隐蔽、更安恬静谧。

  “宋老板,这是菜谱。”崔昌鑫似乎比从前更加精明,也更加世故了。他弓着大虾般的细腰,小心翼翼地将一份他精心拟成的菜谱递给正襟危坐的“联邦”总经理宋鼎。宋鼎瞥了一眼菜谱,摇了摇头说:“不行不行,莫非你当真不晓得这位新加坡总公司熊老板的口味吗?他并不喜欢粤菜和川菜,他喜欢吃上海菜!喏,马上让厨师们改菜谱,要特别加上红烧排翅和青鱼,对了,还要搞一个鲍鱼和海参汤来!要知道,今晚我们是拉熊老板与我们一道对付李翰祥的!如果熊老板不上阵,光靠我们‘联邦’一家是不能将这个姓李的置于死地的!你可懂我的用心?”

  “我懂我懂!”崔昌鑫对宋鼎今晚为何到馥园来设宴款待刚从新加坡到台北的“国泰”公司总经理熊焘,自然早已心知肚明。现在他见宋鼎连一张菜谱也如此煞费苦心,越加感到今晚与熊焘密谋的重要。崔昌鑫想到这里,急忙退了出去。

  宋鼎点燃一只香烟。

  安谧的雅间里灯光柔和,对干适合于商家大贾或政客们密谈的馥园,宋鼎自与李翰祥合作以来,曾多次在这里宴请李翰祥,请这位红遍台岛的大导演品尝他的家乡菜。宋鼎凝望着壁上一幅仿照明代山水画家陈洪缓的《归去来图》,不由陷入了深思。

  “李先生,我们‘联邦’与你的‘国联’所签的合同,为期四年,但是每年都需要补签一次的。”宋鼎记得李翰祥在1963年秋天来台北时,他与他也是在馥园的这间恬静的小雅座里饮酒餐聚。那时,李翰祥因为与邵氏公司闹翻了,又是刚来台湾,立足未稳,羽毛不丰,所以,宋鼎那时可以完全地左右李翰祥。,虽然当时宋鼎的“联邦”公司和熊焘“国泰”公司与李翰祥签约的时候条件都比较苛刻,可是已经没有了退路的李翰祥都只能委曲求全。李翰祥本来也知道,他与“联邦”和“国泰”所签的合同是不合理,也是不平等的。譬如双方合同期限尽管是四年,但是宋鼎和熊焘作为乙方,非要求李翰祥的甲方每年再与“联邦”、“国泰”公司各加签一次合同。这样一来,李翰祥从签约那一天开始,就必须要受到乙方的四年限制,而“联邦”和“国泰”两家公司实际上只负责合约的一年。当时,李翰祥本来不想接受这种不平等的合同,可是,因为他已经从香港的邵氏公司里分裂了出来,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在这种情况下李翰祥只好违心地顺从。在那次餐宴时,李翰祥面对笑里藏奸的宋鼎,只得频频地点头应允说:“可以,只要是宋老板提出的条件,我没有不依允的!……”

  酒宴过后便进行签约。李翰祥再次遇到了刁难。因为他发现原来在香港九龙大酒店里已与崔昌鑫草签的合同书,不知什么原因在重要的条款上做了新的更改。李翰祥特别感到震惊的是原合同书中所写明“联邦”公司在代理发行“国联”公司所拍影片时,由原来所注明的经济“包底”,而改为“代理”两字。李翰祥蹙眉摇头,迟迟不肯签字。宋鼎和崔昌鑫见李翰祥迟迟疑疑,便双双上前劝道:“李先生,其实取消包底事体不大,代理与包底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甚至可以说我们‘联邦’情愿代理发行贵公司的产品,那就不仅仅是经济上包底负责,甚至连宣传、公关、广告之类的杂务也由我们全权代理了!您李先生只是个大文人,从来不懂商务上的事情,其实,我们这样做全是为您的‘国联’公司好啊!……”

  “好吧”。李翰祥在当时进退维谷的窘迫处境下,只好违心从命。他只好在由宋鼎等人炮制的合同上签上了他的名字。

  “可是如今的李翰祥早已经不是当年刚来台湾的李翰祥了,他的羽毛不但丰满起来,而且他的名望越来越高,势力越来越大,早已不是可以牵着鼻子走的他啦!”宋鼎将那只吸了半截的香烟吐掉,鼻孔中喷出两股白色的烟雾。他凝望着那幅巨大的国画,在心里恨恨诅咒着渐渐与“联邦”貌合神离的李翰祥。

  “宋老板,客人到——!”随着崔昌鑫的叫声,门帘一挑,宋鼎看见大腹便便的“国泰”公司经理熊焘由两位女秘书陪同着,高视阔步地走进雅座。

  “哦,熊老板,贵客贵客!”宋鼎急忙迎迓上来,亲昵地将熊焘和两位女秘书恭让到座位上。厨子鱼贯而来,眨眼间便将丰盛的佳肴布满在桌上。“宋老板,以往您在这里摆宴,都必有‘国联’公司的李翰祥,今晚为何单独请我?而且又如此神秘,连个陪客也不请呢?”熊焘见厨师们退下后,接过崔昌鑫为他斟上的马爹利洋酒,呷了一口说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宋鼎只是嘿嘿地笑,待到那熊焘已经三杯下肚,他才颇为机密地说:“不瞒熊老板说,今夜请您来此,绝非为了吃酒。我是想求您替我拿个主意,那李翰祥如今越闹越凶,他的‘国联’已经独往独来,李翰祥根本不将你我撂在眼里!他分明是要自成一家,将我们‘联邦’一脚踢开了!……”

  “哈哈……”不料熊焘却仰面大笑,指着宋鼎的鼻子揶揄说:“您体要跟我说这些,我知道李翰祥和您‘联邦’亲密的关系。这些年来,谁不知道您宋老板是借助为李翰祥代理发行片子,狠狠地捞了他们‘国联’一把呢?有人对我说,您宋老板这些年少说也从李翰祥那里白拣了两千多万呀!谁不知道李翰祥只是一个画家兼导演,这个人导电影、写本子是首屈一指的。可是他管理‘国联’公司却是一个白帽子,他已经让您明偷暗掠去两千多万元新台币,又为何说李翰祥将您踢开了?笑话,李翰祥他可以离开我们‘国泰’,却无论如何也难以离开你们‘联邦’!“哈哈,您莫来唬人嘛!……”

  宋鼎见熊焘不以为然地摇头晃脑,不肯相信他的话,便将李翰祥近来如何与台北“中联”公司合作拍电影,又如何利用拍电影之便向“中联”公司的朱宗涛、李道法等人谋求购买板桥那边的土地,准备兴建仿古一条街及两座现代化的摄影棚,以利于“国联”公司的扩大等情况,一一告之刚从新加坡来台北的“国泰”公司老板熊焘。宋鼎讲完这些以后,忧心忡忡地叹道:“熊老板,先别说我们是否从‘国联’那里得了多少好处,其实你们‘国泰’为他们‘国联’转卖星马版的拷贝,不是也赚了千余万吗?自然,这些他李翰祥都蒙在鼓里。他这个外行根本不清楚咱们是在如何发他的财呢!我现在提醒您熊老板的是,李翰祥不再是从前的李翰祥了!如今他是想大干,而且是踢开‘国泰’和‘联邦’两个合作者,独往独来地大干一场!我说他想踢开我们,就是他准备将‘国联’公司的台湾版版权,从我的手里转给朱宗涛和李道法。如果当真依了他李翰祥,请问我们‘联邦’今后还从哪里弄到李翰祥的钞票呢?!”

  “真有这样的事?他李翰祥当真敢把台湾版都交给朱宗涛的‘中联’公司?”熊焘听了这话也吃了一惊,举在手里的那只高脚杯一抖,酒浆滴落在雪白餐巾上。直到这时,在生意场上浮沉半辈子的熊焘,方才恍然省悟到宋鼎今夜在馥园为他单独设宴的原由。顿时,在熊焘的脑际又闪现出李翰祥那双睿智深逮的大眼睛;泉州路一号的“国联”公司总部;在板桥一片荒地上即将兴工建筑起来的一条古色古香的街道;还有那两座现代化的摄影棚。熊焘记得当李翰祥所执导的历史古装巨片《西施》在台湾首映时的情景,其盛况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当时,李翰祥踌躇满志,当着一大群前呼后拥的记者对他熊焘说道:“熊先生,请您记住,我所拍的这部《西施》,虽然消耗的资金巨大,但是我保证让它给我赚回来。不但我让《西施》红遍东南亚,我还要让它打入欧美的电影市场!熊先生,您相信吗?……”

  熊焘笑而不答。因为替李翰祥长期经营星马版的他,既不希望李翰祥拍的《西施》越过他而进入欧美去放映,同时他也不相信李翰祥的《西施》当真有那么大的魅力,可以在欧美那些文化发达的国家去上演。

  李翰祥挑衅似地对冷笑不语的“国泰”老板熊焘说道:“熊先生不相信?那么就让事实去证明我的话吧!……”

  翌年春天,李翰祥的诺言果真得到了验证!《西施》最先在日本东京、大坂、名古屋和京都上映,博得了一片喝彩之声。众多新闻媒体所报道的皆是李翰祥的出奇胆魄与他那别出心裁的大场面设计!日本许多电影权威是通过《西施》来认识李翰祥的,他们都被李翰祥在《西施》里精雕细刻的人物内心世界与波澜壮阔的大场景布局惊呆了!有人说:“谁说中国人不会拍电影呢?!……”

  不久,《西施》果然在欧美国家掀起新的热潮。美国好莱坞的所在地洛杉矶与旧金山、西雅图、纽约和芝加哥等城市一齐轮流放映李翰祥的东方大片。接着又在伦敦和波恩引起轰动。旅居国外的著名作家林语堂先生在拨冗观看了李翰祥的杰作《西施》以后,赞不绝口地说:“《西施》是一部最够水准的中国影片!……”

  李翰祥红遍全球!

  从前对发行“国联”星马版并不甚卖力的熊焘,不能不刮目去看与他有合约关系的导演李翰祥了!熊焘从内心里知道他自己输了!暗自叫道:“李翰祥的片子既然连欧美的市场也能进得去,又怎么能惧怕和担心我所控制的东南亚呢?!……”

  从《西施》一片之后,熊焘对李翰祥敬而远之!从前他从心里敬重李翰祥,现在他有些畏葸李翰祥!

  这是个很难长期仰人鼻息或者寄人篱下的人!李翰祥迟迟早早会踢开“国泰”和“联邦”的,因为他胸怀大志,气吞山河,双眼傲视一切,他当然会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现在,李翰祥莫非当真要自立门户,让他的“国联”公司挣脱开“联邦”和“国泰”的限制,在台北独往独来了吗?熊焘想到这里,将一只拳头在桌子上重重地一捣,大声地说:“不行!如果他李翰祥敢将‘国联’的台湾版交给‘中联’公司,那么就等于断了你们‘联邦’的血脉啊!宋老板,你们不能等闲视之!……”

  “你懂得唇亡齿寒的典故吗?”宋鼎在灯影里慢慢地呷着醇酒,一面斜睨着熊焘。当他看到方才还冷嘲热讽的熊焘突然间猛醒过来时,急忙靠前进谗言:“您看到我们‘联邦’快要受到李翰祥的威胁了吧?告诉您,李翰祥能够威胁我们,也能威胁你们的。所以,我今晚请您来,就是为了商议一个互相配合的万全之策。只要你我两家还像当年那样拧成一股绳对付他李翰祥,就不怕他“国联”能成气候!……”

  “我可以配合行动。”现在,熊焘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咬了咬牙,一仰脖喝干了杯中的醇酒,说:“可是,李翰祥毕竟是李翰祥。他在台湾已经成了气候,‘国联’日渐壮大已既成事实。即便我拒绝为他发行星马地区的版权,现在也是奈何不得他的!他的片子已经有了相当完整的一套发行体系,又让我如何呢?……”

  “办法自然多得很。”许久坐在宋、熊两人中间埋头啜饮着问酒的崔昌鑫,见时机已到,终于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当初我们既然能让他李翰祥在台北建立‘国联’,现在我们就有能力让他在这里垮台,倒闭!”

  熊焘见他的两位女秘书被吓呆了,急忙说:“崔先生,莫非买通刺客或指使黑社会对李翰祥进行谋杀吗?……”

  “不,暂时还不到那种关键的时候,再说杀鸡又何需宰牛的刀?”老谋深算的宋鼎不动声色地阴冷一笑。

  熊焘连连喝了两杯酒以壮胆量,直到这时他仍然猜不透宋鼎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凑过头来说:“莫非……您让我先砍软刀子?……”

  “正是此意,熊老板,我们不必动刀子,只需要先在账目上陪做一些手脚,就足以让他李翰祥喝一壶的!”宋鼎咬牙切齿地用双手狠狠一抓,仿佛要立刻揪断李翰祥的喉咙一般。

  熊焘问道:“此话怎讲?”

  崔昌鑫说:“总经理的意思是,软刀子要砍在要害处,就必须让李翰祥的‘国联’公司没有钱花。没有钱就好比断了人的血脉,李翰祥没有钱,就拍不成片子,就给他手下的演职人员发不出工薪。那样一来,他‘国联’又怎么能够去将台湾版给朱宗涛的‘中联’呢?”

  “好!好主意!”熊焘恍然大悟,福至心灵地说:“若断李翰祥的财源,也不难。你们‘联邦’不是承担所有‘国联’影片版权的发行吗?现在要治垮他李翰祥,您宋老板可以采取只卖片子却又拒不结账的手段,让李翰祥无计可施;我们国泰公司握有他李翰祥所有星马地区的版权版税,再来个不按约付账。你我双管齐下,还不让李翰祥的‘国联’去喝西北风吗?……”

  “正是此意!”宋鼎见熊焘已将他心中的话说出来,奸险地一笑说:“这就叫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呀!李翰祥算什么?只要我们两家在暗中联手卡住他的喉咙,几个月光景,只要‘国联’发不出薪水,人员势必大乱!到那时他李翰祥必然难收残局……”

  熊焘担忧地说:“李翰祥神通广大,他是可以到台北几家银行里去贷款的呀!……”

  崔昌鑫冷笑,高深莫测地对熊焘说:“熊老板只管放心,在台北这块地面上,宋老板人脉渊深。只要他一发话,哪家银行敢将票子贷给他李翰祥呢?……”

  熊焘和他的两位女秘书高兴得弹冠相庆。宋鼎将酒杯举起来,与熊、崔等人锵然相碰,他机密地说:“自然,我们联合搞一个李翰祥也决非易事。在我们切断他的血脉之前,还要借用媒体的力量,先将他李翰祥搞臭才行呀!……”熊焘心领神会地一笑,将透明的高脚杯举起来一饮而尽。

  天空彤云密布。

  四季无冬的台北在人冬时节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李翰祥心事沉重地沿着泉州路一号那幢灰色写字楼的楼梯走来。出现在他面前的二楼楼道里空空荡荡,几间往日传来人声笑语的办公室,此时变得悄然无声,毫无生气。有些房间甚至挂有一只铁锁。李翰祥环顾着那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幅镶嵌在相框内的电影剧照——《七仙女》、《一毛钱》、《状元及第》、《冬暖》、《四季花开》、《西施》、《一寸山河一寸血》、《缇萦》、《八十七神仙壁》……那些他来台湾以后亲自执导的影片剧照,令李翰祥追忆起往日的辉煌。那些影片既是他艺术才华的鲜活体现,也是李翰祥治理“国联”的丰硕之果!可是曾几何时,那些令人炫目的辉煌都像电影镜头那样一闪即逝,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摆在李翰祥面前的却是“国联”自1963年筹建以来,最为艰难的窘境。

  在郊外板桥那块荒芜的地皮上,李翰祥那在梦中时常出现的仿古街道已开始动工。然而,正当他指挥泥瓦木工们为仿古街添砖加瓦的时候,“国联”的财务课却接连几次向李翰祥报告不祥的消息:“联邦”和“国泰”两公司不肯接原合同向“国联”支付应得的片酬。我们已经无钱可以购买建仿古街的材料。不久,两部已经在摄影棚里搭内景开机的新电影,也因为经济桔据被迫下马。大批的“国联”影片在台北、香港、马尼拉、新加坡、东京、澳门上映,而且票房的收入斐然,可是拍摄这些影片,曾经为这些正在赢得收入的电影投入大量资金的“国联”影业公司,却连一分利润也得不到。尤令李翰祥深感头痛的是,他所领导的“国联”公司,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却接连三个月时间没有一文钱的薪水可发!因为公司没钱可发,一些走红的电影演员便被台北的其他电影公司以高薪礼聘出去。余下的演职员大多赋闲在家,有些人甚至以打临时短工为生。从前那些从各地投奔而来的食客们,见李翰祥的公司濒临倒闭,每日连粥饭也吃不上,便也都各自散去,另谋生路。诺大个“国联“公司摇摇欲坠!

  “好狠毒呀!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宋鼎和熊焘在关键的时候落井下石!”李翰祥伫立在他办公室宽大的落地窗前,眺望着那靠靠的细雨。淅淅沥沥的雨丝,在灰蒙蒙的天幕下结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网。稠密的雨帘遮挡住远方的蟾蜍山,使李翰祥无法看清那青翠山峦的真面目。在沙沙的雨声中,李翰祥想到他的“国联”江河日下的惨景,不禁暗暗地咒骂着。风雨之中,他在黯晦的天幕中看见几张笑脸,那是他从前一度引为挚友的宋鼎、崔昌鑫和熊焘。李翰祥从内心中感到愤恨的不仅仅是“联邦”、“国泰”两家公司联合起来,卡住他李翰祥的喉咙,不许他和他麾下的一班人马吃饭,不许“国联”有电影可拍,不许在板桥的一块废地上兴建为电影服务的仿古街道。更令他无法容忍的是,崔昌鑫这个势利小人,居然在李翰祥从人生的峰巅上滑向低谷的时候,落井下石。他暗中收买了几个无聊的文人墨客,编造无中生有的谎言,在台湾的大小报刊上,含沙射影地攻击李翰祥。这些骂街式的所谓文章,除露骨地诬蔑李翰祥如何有才无德外,还着意败坏“国联”所出品的电影名誉。他们或抓住“国联”影片中的些许毛病大肆夸张,或从艺术上极力诋毁。更为卑鄙的是,崔昌鑫还指使别人暗中跟踪李翰祥。有一次李翰祥为了将两部中途停拍的片子救活,他只身去香港找朋友集资。不料当李翰祥所乘坐的“华航”客机在台北桃园机场降落不久,立刻就有一个不肯披露姓名的人,给台北海关打了一个匿名电话,说:“李翰祥是个大毒枭,请你们千万仔细检查他的行李。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可以发现他私自携带的海洛因!……”

  海关对这个匿名电话十分相信,忙不叠地动作起来。一个个如临大敌;守住了每一个检查口。当李翰祥出现在海关人员的视野中时,一大群职业检查官将李翰祥团团围住,对他所携带的行李进行由表及里的彻底检查。但是行李里除有一些随身携带的衣物、书刊、剧本之外,几乎别无它物。大约整整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检查人员见李翰祥所有行李衣物中并无任何犯禁的物品,只好悻悻地将他放行。

  “他们为什么无中生有地到海关那里去造谣!”回到他在台北的家里,气得夫人张翠英愤然怒骂。李翰祥却逆来顺受,丝毫不动肝火。他如有所料地对家人说:“他们是一计不成又施一计。见我一时垮不了,就不惜制造这种没有根据的事件。目的在于借此搞臭我的名誉!哼,可惜可叹,我李某人历来走得正行得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李翰祥还是李翰祥!……”

  李翰祥凝望着窗外那如麻似雾的阴雨,想起自仿古一条街在板桥兴建以来,宋鼎、崔昌鑫等一伙人对他的冷酷打击与残忍的迫害,他胸间怒火燃旺,用鼻子恨恨地“哼”了一声,将拳头在桌上重重一捣说:“卑鄙……小人。……”

  “翰祥,你让我拿来的东西,我都拿来了!”随着一股夹着雨滴的凉风,蹒蹒跚跚地走进一个女人来。她的浑身已经被雨水淋透,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两轴用雨布包裹着的古字画。李翰祥蓦然惊醒般地回转身来,见是他的患难妻子张翠英。历经了“国联”公司这场由盛转衰的戏剧性巨变,张翠英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位清秀俊逸,从小就投身到影坛的女电影演员,是亲眼目睹丈夫李翰祥如何不计辛劳将“国联”公司从无到有创办起来的。可是因为得罪了小人,一夜之间偌大的“国联”公司竟然会面临倒闭的险境。张翠英既为李翰祥不平,又为李翰祥担忧,她泪眼汪汪地说:“莫非‘国联’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我就不信‘联邦’公司会如此不讲信义?……”

  “唉,翠英,商场险恶啊!”李翰祥双手将那由油布裹着的画轴接过来,他深情地望着与他共患难的夫人,凄然地叹道。李翰祥从与她相识的那一日起,就深深地感到张翠英是一位心肠好,肯与他享福又肯与他受罪的女人。那是因为他看出她不仅貌美,而且心地善良、性情豁达。所以,当时正在香港永华公司里充当临时性演员的李翰祥,刚与张翠英相识十余天就深深地爱上了她,并且主动向她求婚,而心性爽快、朴质无华的少女张翠英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这件事情在李翰祥的心里留下很深刻的烙印,数十年后他追忆起来仍然恍如昨日。李翰祥清晰地记得,那是1953年的秋天。他到张翠英在联合道的住处去探望她,因为距张翠英阳历10月10日的生日仅距几日,李翰祥当时亲自为她送来一束散发着淡淡浓香的康乃馨鲜花。当李翰祥将姹紫嫣红的鲜花捧给像鲜花一样娇艳的张翠英时,李翰祥的心忽然狂跳了起来。他忽然脱口说出这样一句日后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的话来:“翠英,咱们……在你生日那天……订婚吧?……”

  “你说什么?”张翠英惊愕地睁大漂亮的大眸子,困惑不已地仰望着兀立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北方大汉,讷讷地说:“我的生日……只有六七天了……怎么能这样快?……”

  “快什么!”李翰祥似乎感到他与张翠英并非刚刚结识十几天,而仿佛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是诚挚的友人了。他上前紧紧地摸住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说,“我们应该在那一天订婚,因为这是庆贺你生日最好的礼物啊!……”

  “不行!”张翠英急忙抽回她的小手,又惶惑地避开他那双目光灼灼的大眼睛,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自己那怦然狂跳的胸脯。喃喃地说:“如果你们永华一年半载不发薪,拿什么养活我?何况我身后还有一个老大老大的包袱,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全靠我每月寄钱去养活他们,你……负担得了吗?”

  李翰祥见她说得诚恳,说得实在,就哈哈仰面一笑,不假思索地对满面潮红的张翠英说:“你怕什么?我为何不能负担?我除了拍电影,我还可以配音嘛!再说,又可以写剧本,画广告,大不了把每月赚的钱全都交给你!”

  张翠英惊愕地怔住了。她万没有想到李翰祥会这样干脆爽然,将自己最为沉重的包袱一下子给撤下去了。她有些将信将疑:“真的?……”

  “当然是真的!”李翰祥说:“我说话从来是有一句是一句,没有半点客套,也没有半点虚伪。翠英,请你放心好了,将来有我李翰祥吃的,就有你吃的!我是单身汉,你是独身女,合在一起生活,总比现在强得多!……”

  就这样,一对在银海影圈里相识不足半个月的男女,就旋风般地结为秦晋之好。自此以后,风风雨雨几十年,李翰祥和张翠英相德以沫,患难情深。他们从香港搬到台北以后,本想夫妻共同为“国联”公司出力。可是两人谁也不曾想到,“国联”如此之快地由盛转衰,马上就面临着破产和倒闭的边缘。在窗外沙沙的雨声中,李翰祥小心翼翼地将包在画卷外面的油布轻轻掀开,然后他徐徐地展开画卷。那是一幅精心裱糊的名作,画面上是一丛青翠的嫩竹和一株苍然挺拔的松柏。池塘内水波清洌,一老翁拄杖坐于池边的巨石之上,俯望着池中游动的几尾小鱼出神。这是1946年李翰祥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时所得到的旷世珍品。画面上的苍松与嫩竹,为老校长徐悲鸿亲笔所作,老翁及池水中的几尾游鱼,则为北平当时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画家齐白石先生的遗墨。被李翰祥夫妇视若至珍至宝的这轴画,因为保留着两位中国画坛上一代大师的墨宝,所以,李翰祥无论在上海,还是在香港,即便他困难得身无分文,连一粒可供他充饥的粮食也没有的时候,李翰祥情愿到当铺里当掉衣物,当掉被褥,也不肯失掉他所敬重的徐悲鸿、齐白石两位大师的杰作。可是现在李翰祥却让张翠英将这轴珍藏多年的瑰宝找了出来,他不得不忍痛割爱了!

  “翰祥,莫非你当真舍得将这张画卖掉吗?”李翰祥爱画如命,这一点张翠英非常了解。当年他在永华公司与张翠英刚结婚那几年,家庭生活甚苦。为了度日,张翠英甚至连她十分珍爱的首饰也拿到当铺里卖掉,唯独不肯变卖李翰祥所精心收藏的古董与书画。现在她见李翰祥将一幅徐悲鸿、齐白石合作的传世之作也拿出来准备卖掉,一时心痛得泪水欲滴。

  李翰祥双手捧着那轴伴随他走过坎坷,经过风雨沧桑的传世珍品,眼里汪起了晶莹的泪光。他即便在来港时最困难的时候,也从不掉一滴泪,可是如今当他将要把古画卖掉时,竟然忍不住流下伤心之泪!“翰祥,你就要离开我的艺专了,在此分别之时,我决心把我珍藏的一幅珍贵之作送给你。”徐悲鸿那双深邃明澈的眼睛似乎在阴蒙蒙的雨幕中凝望着李翰祥。那是个月影迷离的秋夜,窗外的柳枝在微风中发出飒飒的轻响。已经被学校除名的李翰祥来到北平艺术专科的校长室里,与他所敬重的校长徐悲鸿辞别。因为外边的风声很紧,徐悲鸿已经没有能力来保护自己最器重的学生李翰祥。他小心地从一只柳条箱里拿出一张折叠的雪白宣纸,在灯影下徐徐展开。处于逆境中的李翰祥双眼顿时一亮,因为他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国画!这幅由徐悲鸿、齐白石联袂创作的画作,从前李翰祥只是听人说起,他从来也没有一睹为快的机会。他万没有想到将要离开他所喜欢的艺专之前,恩师徐悲鸿竟然会让他亲眼见到这幅在北平美术界一时传为美谈的佳作!

  徐悲鸿深情地说:“翰祥,我知道你很喜欢这幅画。当然,更主要的是你在我所有的学生之中,是一位求艺感情最真,天赋最高的弟子。本来你可以在我的艺专里学成一个画家,可是你因为涉嫌政治问题,我也爱莫能助!我在你临走前,把这幅我所喜欢的画送给你,留作永念!……”

  “徐先生,谢谢您!”李翰祥双手郑重地将画轴捧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徐悲鸿深鞠三躬,庄重地说道,“请放心,不论我将来走到天涯海角,这幅画我会永远珍藏在身边的!……”

  徐悲鸿爱怜地拍拍李翰祥的额头,一挥手说:“快走吧!……”

  时光如水。眨眼之间二十多年倏忽消逝,李翰祥自己也没有料想到,他在成为名噪港台以至东南亚的电影导演之后,居然会再度陷入事业上的困境。李翰祥见夫人哭得泪水涟涟,劝慰说:“翠英,我决定将此画卖掉也是痛断肝肠啊!可是如今我们‘国联’公司的员工们,因为‘联邦’和‘国泰’合伙卡我们的脖子,已经整整三个月没发一点薪水了。我李翰祥自己受苦是可以的,但是我看不得我的演员、摄影、美工、录音和他们的家属们挨饿受苦!现在到了非将这画卖出去不可的时候了,我们索性就痛下决心,做一回对不起徐悲鸿先生的事吧!……”

  张翠英愁肠百结。她忽然双手抱住那幅即将出手变换成“国联”救命钱的徐悲鸿与齐白石联袂创作的国画珍品,“哇”地一声恸哭了起来……

  久阴初晴。

  台北的一条小街上积满了一洼又一洼的雨水。李翰祥沿着这条小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稍远处使依稀可见那条从台北市区流过的基隆河。这个地方对李翰祥来说有些熟悉,那是因为1964年他刚来到台湾不久,就在这条名叫“复兴路”的小僻街上拍过电影《冬暖》的外景。李翰祥依稀记得那也是个阴雨初霁的秋天,他在这条泥泞盈尺的小街上拉来了大批的人马,支架上了照明设备,摄影机置放在一处高坡上。就在李翰祥指挥着摄制组拍下了一组镜头,准备撤兵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叫:“李翰祥,你还认识我吗?!……”

  李翰祥急忙回转身来。他看见一位穿浅灰色旧西装的人,在泥水中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定睛看了许久,也没有认出来者何人!李翰祥初来台北不足一年,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在这里喊他呢?直到那位身材颀长,满头花白头发的身影渐渐地近了,李翰祥方才渐渐认出他原来竟是40年代香港名噪一时的电影演员白云!

  “啊呀,白云,你……是什么时候到台湾的?”李翰祥突然发现阔别多年的老朋友白云,他一时怔住了。因为在李翰祥从前的印象中,白云一直可以与风流倜傥的英俊小生联系在一起的。1948年,当李翰祥和他在上海戏剧学校的同窗好友高海山初次来到香港谋职的时候,他在大中华电影公司里曾经很荣幸地见到了这位慕名已久的大明星。因为李翰祥早在上海的时候,就多次地观看过由著名电影演员白云与周璇、舒适、顾兰君等人合拍的影片《红粉飘零》、《七重天》和《西厢记》等。从那时起,这位出生在广东潮州的明星白云,就在李翰祥的脑海深处打下了烙印。白云果然像他的名字一样,生得白白净净,又穿着一套非常笔挺的西装,颇有英俊男子的潇洒与干练。白云当年在大上海走红的时候,甚至可以与女明星周璇相提并论。一男一女两颗炫目耀眼的红星,成为万众所关注的新闻人物。可是当李翰祥真的在香港与白云相见时,方才真切地感到白云其人远远要比从前他在银幕上时常相见的他漂亮俊逸得多。在大中华影业公司的摄影棚里,李翰祥时常可以见到身穿白色笔挺西装,颈下结着一条枣红领带的潇洒男子。李翰祥很想上前与白云搭话,或者坐下来倾谈心事。可是,那时的白云俨然是一位可望而不可及的白马王子,仪表堂堂却又矜持高傲,李翰祥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初来香港影坛闯世界的临时演员,他是无法与大名鼎鼎的领衔演员白云平起平坐的。

  令李翰祥颇感吃惊的是,风流倜傥的奶油小生白云,不知为什么在后来走了下坡路。那就是凡是李翰祥所能接触到的电影圈中人,几乎无人不对白云进行露骨的非议。当然,白云惹来众人非议的主要原因是他的恃才傲物。那些耸人听闻的非议与足可以将白云淹死的唾沫,一度很使李翰祥对白云敬而远之。李翰祥真正可以与电影演员白云交上朋友,那是1955年他到邵氏公司开拍了《马路小天使》以后。有一天,李翰祥在香港乐宫楼喝下午茶的时候,无意间从门外闪进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他闻名已久的白云。因为乐宫楼当时是香港几家电影公司的名演员们饮茶和聚会的场所,特别是每个夏日的午后,一些邵氏、永华、风凰和大中华等公司的男明星、女明星们,便会纷至沓来。这时的李翰祥早已因为他所执导的《雪里红》等片而名噪香港电影界了,所以,他已经具备了到乐宫楼来品下午茶的资格。

  李翰祥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与白云不期而遇。白云仍然是从前那样习惯穿一套雪白笔挺的西装,只是他那歪歪斜斜、踉踉跄跄的醉态,使聪明过人的李翰祥一眼便看出他的堕落与颓唐。

  “翰祥老兄,久仰大名!”白云在人群里左右环顾一阵,当他从氤氲的水雾里蓦然发现了李翰祥那张俊逸的面孔时,甜甜地大叫一声,亲昵地迎了上来。

  “白云,没想到你还能认识我李翰祥!”李翰祥急忙欠身迎迓,两人落座以后,李翰祥忙为他要了一壶香喷喷的茉莉花茶。然后两人品茗闲聊,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白云呷了一口茶水,仿佛他与李翰祥是久违的密友一般,他如数家珍地说:“我怎么不认识你李翰祥呢?我大老早就知道有一个徐悲鸿的弟子在长城公司画广告,当时我很惊讶!为什么香港这个地方居然会让徐悲鸿的弟子画广告呢?那时有人说你李翰祥徒有虚名,可是后来我真的见了你画的《西厢记》电影海报,真将周璇的头像画绝了!色调明丽,构图新颖,果然独出心裁,与别人画的广告大不一样啊!……”

  李翰祥讶然地望着面前英俊清秀的白云,说:“真想不到你居然懂绘画!”

  白云呷口茶说:“懂绘画是不敢说。不过我很喜欢油画,特别是慕尼黑女子肖像系列,我特别有兴味。大画家施蒂勒所作的那幅《萝拉·蒙特茨》是一幅了不起的杰作,他把那位贵族妇人恬淡俏丽的姿容描绘得出神入化。特别是将蒙特茨那高雅的气质和她秀外慧中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李翰祥,有一天你如果能把徐悲鸿传授的技法都发挥出来,相信你也可能画出像慕尼黑女子肖像图那类的油画作品。很可惜,你后来不知为何也陷进了大泥淖里,干起了电影导演的行当!唉唉,真是人才的浪费啊!……”

  李翰祥与白云对坐品茗,话题便如开了问的河水一般滔滔不绝。两人从美术谈到表演,从电影谈到舞台剧,海阔天空,直从下午谈到暮色四合,方才依依而别。正是从那次交谈之后,李翰祥才深刻地认识了白云。李翰祥事后逢人便讲:“后来又与白云交谈了几次,才知道以前对他的一切印象,都是传闻之误!说起来电影圈里能有白云那样修养的,还真是凤毛麟角。他不仅可以说流利的国、沪、粤语,而且对福建话、潮州话、马来西亚语,甚至英语、日语无一不精。他对音乐、绘画也有独特的见地,对历史和文物也有一定的研究。自然,人总不能十全十美,有时他可能恃才傲物一点儿,那也算不了什么啊!他是有才而做。有时白云也想客气一下,可是越客气越糟糕。本来人与人之间称兄道弟是常情,可是白云一叫‘大哥’,那位大哥一定马上就避开他,为什么呢?还是那句话,人长得太漂亮了,就会引起别人的非非之想!……”

  到了50年代后期,往日宛如新星闪耀的著名香港影星白云,不知因为何故忽然从影坛上消逝了。李翰祥因为忙于为邵氏公司拍片,所以一直无法得知白云的下落。有人说他回到曾经发迹的内地,也有人传说白云又回到了他的出生地马来西亚。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生于1918年的白云,因为年纪太大早已经息影了。现在,到台北来主持“国联”公司的李翰祥,做梦也没有想到白云会出现在台北。而且他又是那么苍老憔悴,下颏上丛生着乱蓬蓬的胡须。从前英俊漂亮的脸腮上刻下了无数深深的皱纹,挺直的腰杆也弓了起来,在李翰祥的眼中白云往日的潇洒风姿倏然不见了!

  “白云,你……原来也在台北!你说,你为什么流落到台北来了?又为什么离开香港到这里来隐居呢?”李翰祥冲动地张开双臂,紧紧地将瘦削孱弱的白云拥在怀里,不住地追问他说:“你在台北做些什么?……”

  “翰祥,别嚷别嚷,请随我来!……”白云气喘吁吁,几年不见,白云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弓腰驼背,龙钟老态,当年在香港走红时的英俊潇洒早已不见了。他担心周围那些围观者会因为李翰祥的询问,而晓知他从前的身份。所以白云上前紧紧将李翰祥拉住,两人趔趔趄趄地涉过泥塘,然后逶逶迤迤地来到一家临街的铺面前站定。白云朝那门前高悬着的两只红布幌子,对李翰祥亲热地一努嘴说:“请进去谈吧,这是我开的小酒馆,咱们还可以像从前在香港乐宫楼那样,随便地聊上几个钟头!……”

  “什么?你开的小酒馆?你为什么要开小酒馆呢?”李翰祥身不由己地随着白云走进了那家铺面破陋、光线黯淡的临街酒肆里。两张餐桌,几坛老酒。李翰祥被白云让座在首席,白云命厨子炒来几碟粤味小菜,热上一壶绍兴加饭老酒,两人便推杯换盏地啜饮起来。白云苦着脸叹道:“翰祥,在香港演了半辈子电影,有人说我演的粤语片是出类拔萃的!我不敢当。也有人说我擅长古典片和喜剧片,演技逐渐升华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我也不敢当。我白云红过一阵子是实情。到了后来,居然有人将我赶了出来!”

  李翰祥愤愤地问:“是什么人在排挤打击你?又是什么人敢把你撵到台湾来开这家小酒店?真是荒唐至极啊!”

  白云叹道:“还能有谁呢!当年林黛未出名时,不是有个金伯勋去迫害她吗?现在也是他不能容我,他给我罗织了许多罪名,后来我不得不退出效劳半辈子的香港电影留啊!……”白云说到伤心处,不免悲从心起,抽抽泣泣地用帕子拭泪。

  “白云,你既然到了台湾,也没有什么可以悲伤的。”李翰祥接连饮了几杯苦酒,说:“你终究是有才学的电影演员,即使你年纪大了,也是可以上银幕的嘛!胡蝶那样的老明星,不是也来台湾,为我们‘国联’演戏的吗?为什么你却落魄到这种地步?开什么小酒馆呢?……”白云哭得沸泪滂沱,向多年不见的李翰祥倾吐苦衷。他说道:“我来台湾时,演电影当然是不敢去想了,但是我是很想在台湾的戏剧界上发展。1934年我和周璇还联袂上演过话剧《西厢记》的嘛。可是到台湾来一看,方才发现这里更黑暗!像我这样老掉了牙的昨日影星,是根本找不到可供演戏的舞台!我这一辈子没有学来任何手艺,却会一些外语。在我无法生活的那段时日里,万般无奈我只好去为别人当家教。我是给一个小姑娘做英语教师呀!如果我白云不肯放下电影明星的臭架子,那么我在台湾就只有饿死的!……”

  李翰祥望着面前泪流满面、颜容憔悴的白云,不由地想到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往日红极一时的银幕红星,满腹才智的白云,一落千丈地变成一个无人问津的老叟,隐居在台北呢?莫非仅仅是得罪了一个制片商金伯勋吗?李翰祥连饮几杯苦酒,又问道:“你当家庭教师终究也可以将你精通的英语学有所用,可是你何故又来这里开酒店呢?而且,像你这样开在泥泞小街上的店铺,怕也是极少有人光顾的吧?……”

  白云剧烈地咳嗽起来,“扑哧”一声将一口带血的脓痰吐出来,哭道:“我自然也知道不是经商的料子,再说总该做些文人该做的事情才好。可是,后来那家有钱人又另聘了一位年轻女教师来改教女儿英文,我又失业了!本想再到电影公司去干,可是‘联邦’‘中联’等几家全嫌我老朽无用,拒之门外。唉唉,多亏有几位从前在影界供职的朋友资助,我才开起了这家聊以为生的小酒店啊!咳咳……”

  见白云剧烈地咳嗽不止,李翰祥叹口气说:“白云,你虽年老,可是仍然不失为有用的人。我劝你别再开这家酒馆了,索性住到我的‘国联’公司去。如果你愿意再上银幕,还是可以在片子里扮演个老翁什么的嘛!总要比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强!……”

  “不不,你的好意我领了。”白云又吐了一口脓痰在地上,他将那颗花白的头摇了又摇。半晌他说:“翰祥,我听说你在台北将‘国联’办得很红火,也知道你那里养了许多食客。可是我不希望成为别人的累赘。我这副模样又怎么能上银幕呢?咳咳咳,翰祥,再说,我这种气喘病也是不该去你的‘国联’的,我一个人生活习惯了,不想去麻烦别人!……”

  李翰祥默然,从衣袋里偷偷地摸出一沓厚厚的台币来,放在白云目力不及的地方。

  白云连饮几杯酒,拭拭老泪说:“在台湾我已经更加认识人生的可怕。翰祥,你知道杨业宏吗?就是从前也在香港几家公司当特约演员的杨业宏啊,那时他也是红得很哟!……”

  “知道。”李翰祥神色黯然地点了一下头,他想起初来香港的时候,杨业宏确实很走运。有时他同时受聘在几家电影公司当角色,成为香港银坛上的一个宠儿。但是不久也在香港销声匿迹了,他受聘于台湾的“联邦”公司,继续到台北当演员,有一阵子据说也演得大红大紫。李翰祥问道:“杨业宏现在如何?我来台北后始终寻不到他的踪影!……”

  “他……跳海死了!”白云悲怆地咳嗽一阵,老泪纵横地说道:“他也是因为人老无用,才被电影公司的老板一脚踢出门外的。杨业宏本来也想在台湾寻得个柳暗花明的明天,以再利用他大半生从影从艺的经验,为电影界服务。可惜呀,他的那个愿望没有能够实现,就到滔滔的大海里去寻找他人生的最后归宿了!唉唉……杨业宏他死得好惨!……”

  李翰祥似乎看见一个白头老汉,蹒跚在一片滔滔的大海边上。忽然,他将赖以行走的拐棍一扔,“扑咚”一下跳进了波滔滚滚的大海。李翰祥将酒杯一蹾,起身告辞。就在这时,白云发现了李翰祥留给他的一厚沓台湾纸币。白云激动得双手捧钱,无论如何也不肯收。“白云,你收下,这是给你治病的。”李翰祥极力控制住心中的激动,双手抱住白云那瘦削的肩头,说:“不久,我还要派人给你送些钱来,记住,你千万要将病治好!……”

  “翰祥,你放心,我会治好自己病的。”白云感动得热泪婆娑,他伏在李翰祥的身边哭了……

  现在,处于“国联”行将破产倒闭沉重压力下的李翰祥,不知为什么又鬼使神差地来到那条泥泞的僻街上。小街几年不来,已有隔世之感。李翰祥伫立在从前曾经拍过外景的坎坷小道上,翘首遥望着记忆中的那只在风中摇来曳去的酒幌。可是,萧条寂寥的街面上行人稀少,那两只红色的幌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忽然,李翰祥发现白云曾经请他小酌的店铺就近在咫尺,只是门板已关,酒幌也摘了,毫无生气的破陋门面。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李翰祥的心头,但是他还是快步地来到那家小酒店的门前,轻轻地叩起门来。

  “吱呀”一声,许久门被叫开。里面探出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她问:“你找谁?”

  “白云!”李翰祥说:“就是那个当年在香港主演《红粉飘零》的电影明星白云呀!……”

  “电影明星?……这里没有什么电影明星呀,从来也没有……”

  “啊,不不,就是在这里经营小酒馆的那个白云啊!”李翰祥见开门的女人困惑地睁大眼睛仰望着他,急忙意识到什么,更正说:“就是那个白头发的细瘦高个老头呀,他在什么地方?……”

  “啊,原来你是问那个开小馆的老头子呀?”女人恍悟。“他嘛,早两年就不开了,他是因为得下了难治的肺癌,才将这临街的房子转卖到我们的手里。因为他没有钱交住院费呀!……”

  “得了肺癌?!”李翰祥闻言吃了一惊,急忙追问那女人说:“请告诉我,他目前住在哪里?我要马上见到他,你快告诉我……”

  女人摇了摇头说:“两年前他就搬走了,最初听人说他是住进了一家名叫玛莉亚的基督教会医院,现在到底是不是还住在那里,我又怎么会知道呢?……”她将房门“嘭”地一声关闭了,李翰祥果然地怔在那里。白云不但将他所开的一家小酒馆歇业了,而且又害上了足以使他不久于人世的可怕肺癌。这个消息对于李翰祥来说不啻是晴天响起的一声霹雳!如果说从前李翰祥对香港电影演员白云沦落台北的处境仅仅是同情的话,那么他现在怜悯中又搀杂上一抹难以言喻的恐怖!台湾的电影界很可怕!李翰祥是从白云的险恶处境很自然地联想到他自己目前的困窘。当初他轻信了崔昌鑫等人的挑拨之言,使他断然地离开了邵逸夫先生的邵氏影城。来到台湾的最初时期,因为“联邦”和“国泰”两家公司可以充分地利用李翰祥创业时的一股热情,从“国泰”公司的发行中赚得了一大笔钱财。所以,李翰祥与两家公司的关系一直维持得很好。可是由于李翰祥“国联”公司的突飞猛进与影响逐步扩大,加之李翰祥渐渐地学会了管理,所以“联邦”公司所能得到的不义之财日渐减少。到了李翰祥准备以“国联”影片的台湾版来换得“中联”公司的板桥地皮,以营建可供长久拍摄电影的仿古街道时,隐匿在“国联”与“联邦”公司中间许久的矛盾终于爆发了!李翰祥本来是可以击败来自“联邦”公司的打击与暗算的,因为他及他的“国联”已经羽翼渐丰,有了可以在台北立足的稳固基地。可是,“联邦”又拉拢上另一个关系“国联”成败的“国泰”公司,从两面向他发起进攻,方才彻底地断了李翰祥“国联”公司赖以生存的全部经济来源。“国联”的员工们在接连发不出薪水后,虽然李翰祥变卖掉那轴珍藏的字画以解燃眉,怎奈终究是杯水车薪,无法挽救“国联”行将倒闭的惨败危局!

  李翰祥伫立在泥泞的小街上,茫茫然地仰望着乌云低垂的苍穹。他真想高喊一声,以发泄积郁在胸臆间的愤懑。









大导演李翰祥--第十五章 在失望的低谷中徘徊






第十五章 在失望的低谷中徘徊

    李翰祥许久都在内心里暗暗地感激那位肯为困境中的他仗义执言的

  “村人”。可他绝没有想到那人原来就是当初上海戏校的同窗好友……

    “李翰祥?!”邵逸夫脸色陡然一变。他没有想到女秘书方逸华敢

  在这种时候,公然提出将一度让他伤心的导演李翰祥请回邵氏。

  李翰祥一连几日奔走在台北市的各个医院。

  他在寻找已经染患癌症的电影明星白云。李翰祥在心里不住地自责自疚,他怨恨自己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关心白云!尽管自那次在白云的小酒店里给了白云一些钱之后,他又打发“国联”公司的庶务课给白云送过几回钱,可是,他却从此再也没有来过。李翰祥近几年也实在是太忙了。他不但要为“国联”的经营与发展操心劳神,而且他还必须兼任“国联”的首席导演。既拍片又要改编电影脚本,有时为了影片的录音要跑东京,为发行而飞返于马尼拉、新加坡、香港与台湾之间,忙得精疲力竭。在那样过分紧张的日子里,李翰祥难免荒废了许多本来应该加强的友谊。可是现在当他得到了一些宽余的时间,想到该来探望一下潦倒落魄的老友白云的时候,他竟然得了绝症!

    夜深深,停了针绣,

    和小姐闲谈吐,

    听说哥哥病久,

    我俩背了夫人到西厢问候。

  周璇女士的唱腔似乎在空旷的天际间回荡。每当李翰祥记起周璇那婉转动听的旋律,便很自然地联想到与周璇联袂主演《西厢记》的著名演员白云。在上海戏剧学校时,李翰祥在银幕上第一次见到扮演张生的白云时,曾经对这位风度潇洒,仪态俊逸的电影明星敬佩得五体投地。特别是白云与周璇的对唱更为脍炙人口:

    她说夫人恩当仇,

    教我喜变忧。

    她把门儿关了,

    我只好走。

    我们心意两相投,

    夫人你能罢休,便罢休,

    又何必苦追究。

  当时,李翰祥也曾和学友一样拼命地传唱白云与周璇的对唱。可是今天已经患了肺癌的白云又飘流在何方呢?李翰祥为寻找白云的下落,来到了玛莉亚教会医院。女护士告诉他:白云确实患了癌症,但是因为他交不起玛莉亚基督教会医院较为昂贵的医疗费用,早已转到士林附近的荣军救济医院。李翰祥又打“的士”追到那家荣军医院,又听说白云转到圆山附近的一家私人诊所去了。

  这一天台北又是阴云密布,一场大雨将要来临。李翰祥循踪来到圆山附近的一条街道,这里大多是低矮的民宅,与近在咫尺的圆山大饭店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妈祖庙”附近的一条曲折小街上,李翰祥终于寻到了那家“济仁”私人诊所。门面两间为坐堂的诊室,后宅约有七八间病室。虽然陋宅小院,但却给人以恬静幽雅之感,与纷乱喧嚣的台北尘世迥然不同。

  “请问小姐,这里住有一位名叫白云的老人吗?”在弥漫着来苏气味的廊道里,李翰祥向一位匆匆而来的白衣护士询问。

  “白云?”女护士摇了摇头,说:“这里从来没有住进姓白的患者!

  李翰祥颇为失望。他依然从那窗明几净的病室前走过,发现这家私人诊所虽然设备简陋,但是环境却极适于养病的。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在他的眼前闪过,这里确实没有他所寻找的白云。心灰意懒的李翰祥正欲离开这家诊所的走廊时,身后忽然有人叫道:“翰祥,李翰祥!

  李翰祥急忙循声回望,见一位穿着白色病号服的中年人,从一间病室中急迎了出来。李翰祥定定地在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庞上打量了一阵,惊愕地怔住了,失声叫道:“海山,怎么……你会住进这里?!

  他是高海山!

  当初一起由上海来香港问世界的同窗好友高海山,自从那次在台北郊区外双溪的外景地,因为一语失和,高海山愤然地拂袖而去以后,眨眼已有几年光景。李翰祥做梦也没有料到会在这家名叫“济仁”的私人诊所里,再次与性情耿直的老同学高海山邂逅相逢!

  “海山,这些年你在台湾做些什么呀?”李翰祥立刻感到性情刚直的高海山,已经变得更加憔悴苍老。乱蓬蓬的头发,粗糙的脸颊上刻有深深的皱纹,脊背不知何故已经微微地有些驼了。李翰祥搀扶着病中的老学友高海山,回到了他的单人病房坐定。一刹时,李翰祥不由想起了那次在电影《西施》的拍摄现场,高海山对他忠告的那些耿直之言。“盛极必衰!”高海山是早在他正值事业的峰巅,人人对他阿谀逢迎的时候,敢于告诫他小心从高峰跌入低谷的人。李翰祥所颇感沉痛的是,那时他听不进高海山的逆耳之词。也决不肯从内心里承认自己不擅于对“国联”公司的管理,方才使得他一误再误,落得今天这种面临“国联”破产与倒闭的危局。李翰祥想起当初与高海山的那次交谈,心中难免怆然。

  高海山说:“自从那次与你在外双溪外景地分手以后,我就在台北靠卖文为生了。翰祥你是知道我的,我的肚才不多。从前咱们在一起时,受你的熏染我也时常动动笔,写写诗,写写影评之类。大块的文章和大部头的作品我自是不敢问津,不过给台北的几家报馆写写随笔、影剧短评还是办得到的。所以,在近些年里我以‘高星’,‘沧海’,‘村人’和‘香江’的笔名,倒是换得了一些聊以度日的钱花!……”

  “哦,我的天,原来你就是那个骂人骂得最凶的‘村人’啊!?”李翰祥听到这里不觉大吃一惊,因为自从他受到宋鼎、崔昌鑫等人的暗中加害,“国联”公司处在萧条冷落,每况愈下的困难境况中,他不时地从《自立晚报》和《新闻》等台湾报刊上,见到一位署名“村人’的正义文人,连篇累牍地发表锋芒毕露的文艺评论与杂文。这些语言犀利、入木三分的杂文,如匕首与投枪一般,不断地替李翰祥与他所主持的“国联”电影有限公司仗义执言,尖锐地责斥以宋鼎、崔昌鑫为首的一小伙落井下石的电影制片商,在利用了“国联”牟取一笔暴利以后,又落井下石地一脚踢开曾经给宋鼎带来几多经济实惠的“国联”。化名“村人”的文章,在死水一潭的台湾文艺界立刻激起了十分强烈的反响。正是这些有锋芒、有观点、有正义感的战斗檄文,才使得更多不明真相的观众,了解到曾经生产出许多优秀影片的“国联”公司,是如何在“联邦”公司某些人的暗算之下由繁荣而走向低谷的!李翰祥许久都在内心里暗暗地感激那位肯为困境中的他仗义执言的“村人”。可他绝没有想到那人原来就是当初上海戏校的同窗好友……李翰祥顿时冲动起来,他紧紧地抓住高海山的手说:“海山!我很疚痛,那就是我恨我自己当初为什么听不进你对我的直言忠告。我李翰祥的‘国联’公司在最鼎盛的时候,每日好酒好肉地白养了多少食客。那些朋友每日里无事可做,大不了就是为我唱唱喜歌而已!可是这些人到我面临公司倒闭的时候,见我李翰祥大势已去,再也没有钱供他们大吃大喝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纷纷离开了‘国联’,离开了我!唉唉,可是你高海山却没有在我的‘国联’里享清福,如今到了我李翰祥倒霉‘走麦城’的时候,却在暗中为我在报刊上说公道话!海山,我真是心里太难过了!你……才是我李翰祥的真朋友啊!……”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高海山忙将那只枯瘦的手用力地一摇,打断了李翰祥的话,说:“翰祥,休要感谢于我。我所以在报纸上用最犀利的语言去揭露宋鼎、崔昌鑫等人,决非仅仅出于对你李翰祥的私情和旧谊,而更是出于对一些势利小人义不容辞的公愤!因为我这个人历来嫉恶如仇,我的心中无法容忍像宋鼎之类的丑类。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决定去当众公开揭露他们那种丑恶嘴脸的。”

  李翰祥的眼睛里闪动着激动的泪花,他动情地摸紧高海山的手说:“不管怎么说,我都感激你。疾风识劲草,危难见人心。海山,我李翰祥同样具有常人的弱点,那就是喜欢听奉承话而不喜听逆耳的忠言。现在想起来你当初从香港来台北时,对我的忠告是何等一针见血!可惜那时我还没有洞悉人世间的另一种隐匿在笑脸背后的险恶。如果那时我能真正地理解你的话,也许今天……”

  “翰祥,即便今天你也未必完全看透了台湾影界某些人的真正嘴脸。”高海山从床头柜上拿来几页稿件,送到李翰祥面前说:“这是我正在写着的一篇小杂文,马上就可以见报的。我要再向那些不讲仁义,不讲道德的小人们投出一柄锋利的匕首!……”

  李翰祥接过文稿一看,上面是一行行他极为熟悉的娟秀钢笔字,在《也论离间之术》的标题下,笔力雄健地写道:“韩愈在〈原毁〉中称:‘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然而当今世风日下,某些虚伪君子,在与人订约前笑脸恭维,在践约时又暗做手脚。一旦当他见已经无利可获时,竟暗下毒手以害之。目前‘联邦’公司某些伪君子便是这样的一些人。他们将李翰祥的‘国联’迫害到濒临倒闭的境地,还不肯罢休。他们为置李翰祥的“国联”公司于死地,是绝不允许另有人与‘国联’站在一起的。‘联邦’的某些君子们在四处宣扬李氏行将破产,一切银行都不该向其借贷的同时,又在挑拨李氏与‘中联’公司的关系,企图让‘中联’公司收回李氏正在兴建仿古一条街的板桥地皮,最终彻底孤立‘国联’,促其关门倒闭!其狼子野心,又何其毒也!……”

  “海山,‘联邦’公司在拉拢与我们‘国联’有良好关系的‘中联’公司,此话可是当真吗?”李翰祥将那文稿读到这里,不禁暗吃一惊。

  高海山嘿嘿地冷笑说:“如无此事,我又怎么敢写这篇文章呢?翰祥,我如今在台北,也有许多专门了解电影界秘闻的朋友。他们已经将宋鼎、崔昌鑫等人如何拉拢‘中联’公司的内幕,透露给我了。据可靠的消息,‘中联’公司的朱宗涛和李道法两人,现在已经受了‘联邦’的挑拨,准备向你的‘国联’兴师问罪了!……”

  原来,宋鼎和崔昌鑫等人在拉拢“国泰”公司的熊焘,组成对付“国联”的可靠联盟以后,尽管已使李翰祥的“国联”公司举步维艰,但是,“国联”在李翰祥的支撑下仍然顶风生存,而且在板桥继续靠借贷兴建那条古色古香的仿古一条街。宋鼎担心李翰祥熬过他的封杀,会有东山再起之日,所以他和崔昌鑫又下出第二招棋:离间李翰祥与“中联”公司的关系。

  “哼,不可能,他们想离间我和‘中联’公司的关系,绝非易事!”李翰祥听了高海山的一席话,既惊且怒。但是他仍然不相信宋鼎有如此大的本事,接连摇头说:“海山,我和朱宗涛、李道法两位经理的关系非同一般。要知道我李翰祥当年为他们连拍两部获得大奖的影片啊!我为他们‘中联’付出的代价是很大的,朱宗涛又怎么可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站在他人一边,与我李翰祥过不去呢?……”

  高海山冷笑说:“翰祥,你这个人太忠厚了!自然为人厚道是无可厚非的,对朋友不生疑也是对的。可是你如今是在台湾这种很险恶的地方,万事不可不多加小心。听说宋鼎是先用请客吃饭的方式,拉朱宗涛和李道法下水。后来又将他们不肯将‘国联’影片台湾版权交给‘中联’的罪责,一古脑全推给你!让你李翰祥难做人。你想,朱宗涛和李道法已经将板桥的地皮给了你们‘国联’兴建仿古街,如今又得不到你们‘国联’产品的台湾版,怎能不对你怀恨在心呢?翰祥,我劝你尽快去找朱宗涛说明情况,以防朱宗涛当真有一天对你施行报复!……”

  李翰祥却固执地摇头说:“你的话我自然记在心上。只是我历来交友的原则是疑人不交,交人不疑!朱宗涛和李道法两位朋友,既然肯将板桥的土地全给我兴建仿古街和摄影棚,就说明他们对我够交情。至于‘国联’的台湾版为什么迟迟不到他们的手上,将来朱宗涛自然会知道是谁从中作梗的!……”

  “好好,我俩是难以取得共鸣的。”高海山见李翰祥一时难以听进他的规劝,索性不与他争吵,说:“翰祥,信不信由你。只是,我劝你最好到那台湾电影发行大亨黄天霸那里去讨教一番。因为据我所知,黄天霸对宋鼎和崔昌鑫那些奸诈的家伙,如何在暗中算计你和‘国联’公司的事情,可能了若指掌。听一听黄天霸怎么说,你李翰祥或许就可能茅塞大开了!……”

  李翰祥听了高海山的话,连连点头,因为他在“国联”陷入困境的日子里,也早就想向有名的影片发行大亨“黄天霸”请教一番了!

  “黄天霸”在台北的电影界名声很响,他的真名大号叫黄天帧。此人心性亢爽,仗义疏财。多年来在台北、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很有威望。李翰祥早在邵氏公司当电影导演的时候,就与黄天帧有过几面之缘。黄天帧在李翰祥的印象中历来是一位善良敦厚的长者。

  “翰祥,你看这轴《清明上河图》可是真迹吗?”李翰祥与黄天帧最初结识在香港。那时最能使李翰祥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发行大亨引以为敬的,决不仅仅是他在东南亚各地发行影片的非凡才能,而是他对古画有一套别人所不具备的火眼金睛。正是因为共同的嗜好才使李翰祥与黄天帧结下了不解之缘。李翰祥记得那是1961年夏天,有一天正在香港的黄天帧用电话将李翰祥请到专卖古董的(口摩)啰街。在“六味居”典雅的店铺里,黄天帧指着一卷被老板小心展开在桌上的古画说:“许久我就听说香港秘藏一轴宋代大画家张择端的亲笔《清明上河图》,寻来找去,今天终于在‘六味居’里见到了。翰祥,你也是识古画的专家,请鉴定真伪!”

  李翰祥虽然久慕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但是他知道该图是千古绝作,早年深藏在北京的皇城禁苑之内。国民党逃台时,风闻此画已移至台北外双溪的故宫博物院珍藏,不知为何又流传到香港的文物市场上来。他见店铺的老板手中深深展开的高尺许、长二丈的巨幅古画,确实令人为之震惊。这确是一幅千古奇画。宋代上河一带的繁华清明集市,在人间巧匠张择端的笔下,刻画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寸马豆人,跃然纸上。山川、河溪、镇集、舟揖、屋宇、店铺、摊床、酒旗、林木、车马、行人……勾画了了,历历在目。无数宋朝市井人物,在大匠的神笔之下,绘制得精采传神,淋漓尽致。工、商、农、兵、相、僧、卜、星、医、隶、胥……各具情态,眉眼传神,宛若真人一般。盈寸大小的人物,被巧夺天工的宋代大手笔张择端描绘到惟妙惟肖的地步,堪称古今一绝!你看一位牵毛驴赶集的老者,银髯飘动,正将几只梨子捧给骑在驴背上的一个稚童。那稚童捧梨便咬,憨笑无语,实乃神来之笔!

  李翰祥从前只耳闻有这幅千古奇画,但是他却从来没有目睹一眼的机会。所以,当他上下将这幅《清明上河图》审视几遍后,沉吟着说:“黄先生,我实在看不出它是伪制的赝品。因为‘清明上河图’五个字很像宋徽宗的亲笔,而且画上又有宋朝以后历代皇帝的亲题之跋,还有张择端本人的印铃,莫非还有什么值得怀疑之处吗?”

  不料黄天帧却忍不住笑道:“翰祥,你错了。这《清明上河图》根本不是张择端的真迹,它是后人的临摹之作呀!”

  “哦——?”李翰祥吃了一惊。又急忙将求教的目光投向高深莫测的发行大亨黄天帧,一时猜不透真伪虚实。

  黄天帧指着那轴赝品对李翰祥:“真正的《清明上河图》我在故宫里见过。那幅画我迄今历历在目,难以忘怀。翰祥你看,这画中的小麻雀便是临摹时的小小破绽。它的小脚踏在二块青瓦上,从这小小的破绽里,便可以断定其伪呀!……”

  李翰祥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本来他对古字画的真伪已有一套识别的办法,可是没有料到黄天帧慧眼超人,居然能从赝作的细微之处找出破绽,不由得他对黄天帧肃然起敬。只听黄天帧说:“那小雀如是张择端所绘,必然不会足立于两片瓦之上的。翰祥你再看,这画中有四人樗蒲,五指皆六而一犹旋转。你再看,此人张口呼六,你该知道那时的对人呼六时必要撮口,而这张画上他却张口而呼,张口呼六当是闽音。这张画又怎么能是宋人张择端所作呢?我所以就断定它是一轴赝作!……”

  从那一次以后,李翰祥与酷爱古字画的黄天帧结下了忘年之交。现在,正处在困境中的李翰祥,经高海山的提醒,打“的士”来到台北中山北路上的黄天帧寓宅里来。那位绰号“黄天霸”的影片发行大亨,宅子里陈设古朴典雅。客厅内的枣木楼花壁橱内,置放着彩色闪亮的陶器和玉皿。不难看出主人与来客李翰祥都有十分相同的业余嗜好。

  “啊哈,翰祥,多日不见,你为何变得如此颓唐?”黄天帧将李翰祥让于上座,命佣仆们摆上茶点款待。李翰祥苦着脸说:“黄先生,您可以称作台湾电影发行业的老行尊,总比我晓得发行上的诀窍。您该是知道的,当初我到台湾来创建‘国联’影业公司的时候,您说我李翰祥是可以赚得一笔大钱的。可是与‘联邦’和‘国泰’合作几年下来,如今我的‘国联’每况愈下,怕是快要到了濒于倒闭的边缘了呀!”

  “我的天!翰祥,你是被宋鼎、崔昌鑫他们给唬喽。”黄天帧显然对“国联”与“联邦”的经济关系非常知情。他见李翰祥向他诉苦,未及多想就愤然拍案说:“许多电影界的从业人员都说‘联邦’吃了你们‘国联’许多许多资金。可是他们毕竟不知情呀!我可以告诉你,‘联邦’公司在这几年里至少白吃了你们‘国联’两千多万啊!……”

  李翰祥仿佛陡然被人迎头猛击了一闷棍。他吃惊地睁圆了双眼,以为耳朵听错了,说:“两千多万?……”

  黄天帧以手拍胸,语气肯定地说:“我敢替你到法庭上作证,宋鼎的‘联邦’公司这几年来至少吃你们两千万!翰祥,你终究文人气质太浓,哪里晓得商海的阴险和狡诈!如果让你去当画家,当演员,或者去当编剧和导演,你是完全可以胜任的。可是若让你去当‘国联’公司的大老板,那可是打鸭子上架了!你只知道埋头在你那工作车里剪辑影片,却是做梦也不会料想到宋鼎、崔昌鑫他们,会利用为你们‘国联’代理发行电影拷贝之机,暗做假账,将一笔又一笔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啊!……”

  李翰祥有一种受人欺蒙方才醒悟之感,他说:“‘国泰’公司倒是每月都寄了一张他们对我的支出清单来,不过也只有他们付给‘国联’的费用。可是宋鼎的‘联邦’公司却从来没有把他们代理发行的账目交出来。他们也欺人太甚啦!……”

  “你啊,李翰祥,你在台湾办‘国联’,确实功不可没。先不说你推出了甄珍、江铃、秦汉这些从来没有拍过片子的新星出世,就说你办片厂也是有成绩的。你在‘国联’里是个不怒而威的大导演,还有人将你比作日本的大导演黑泽明。但是,你却做不了大老板呀,因为你只是个艺术人,而决不是企业家,更不能成为制片发行家!”黄天帧啜了口茶,说:“你可知‘无奸不商’这句话的真实含意吗?宋鼎他们为什么在与你们‘国联’亲密的时候,也不肯向你公开账目呢?台湾的电影生意人,多数是两本账。一本是对内部的股东们,另一本是对付税务局的。可是宋鼎这个人太不仗义,他居然连内部的那本账也不给你李翰祥看,太不够朋友了!……”

  李翰祥气得满脸煞白,浑身哆嗦。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大艺术家和大电影家,来台北几年间,他虽然名为大老板,可是他却一直在继续从事他在香港时的旧业——当名副其实的电影导演。他对朋友从来也不怀疑,因此,当他从黄天帧的口中得知当初将他从香港拉到台湾来的宋鼎、崔昌鑫等人一直瞒着他暗偷“国联”的大量片酬时,不禁怒从心起。李翰祥真想当场大发雷霆地将宋、崔两人大骂一顿,以解心中之气。但是他终究不是个粗鲁的汉子,理智控制了他的冲动。李翰祥恨恨地说:“黄先生,如果宋经理当真这样做,恐怕将来‘国联’当真要与他们到公堂上去理论理论了!……”

  “翰祥,你在台湾这种地方是千万不能书生气十足的。”黄天帧见李翰祥痛心疾首的样子,心底泛起无限的义愤和同情,他长叹一声说:“翰祥,你实在是对宋鼎、崔昌鑫这些人太相信了。当初他们将在香港草签的合同书做了修改,你就不应该签字的。因为宋鼎将原来所说的发行拷贝由‘联邦’公司进行‘包底’,忽然改成‘代理’,这里面就有许多学问。你可千万不能不看那一字之别呀!如果当初你仍然坚持在香港商定的‘包底’,那么,你的‘国联’公司便可以量入为出,永久封掉了赔本之门!可是你不懂台湾电影生意人的奸险,宋鼎为什么将包底改成了完全代理?那就是他借代理的口实,就可以乱开花账,宣传费、广告费、公关的招待费、茶点费,甚至车马费也可以乱花一通。如果不将你老婆孩子都赔在里面,就算他宋鼎满有良心了!李翰祥你还蒙在鼓里啊!……”

  “唉,我哪里晓得人世间会有如此险恶的事呢?”李翰祥听了台湾发行大佬黄天帧一番发人深思的话,立刻吓得满面苍白。心地善良的北方大汉哪里会想到宋鼎等人笑脸的背后,会隐匿着如此凶险的杀机?他的脊背袭上了一股冰冷的寒意,脑际时时跳出宋鼎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和崔昌鑫的笑脸。当初他在香港与崔昌鑫商讨合作时的情景又历历在目。他喟然地叹息了一声说:“太可怕了!黄先生,我真是越想越感到不可思议了,我李翰祥与宋鼎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他为什么这样不择手段地来加害我李翰祥呢!既然不想与我做朋友,当初他又何必派崔昌鑫三番五次地到香港找我!又是宴请又是送礼物,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亲热呢?……”

  “你李翰祥真是位善良的痴人。”黄天帧越发地同情和怜悯这位只知道潜心于电影艺术之道的李翰祥,他亲自为李翰祥剥开一只柑子,叹道:“宋鼎为何拉拢你?这是一个连孩子都懂的道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在香港的电影界,对宋鼎和‘联邦’公司威胁最大的是什么?谁都知道是大名鼎鼎的老牌电影企业家邵逸夫先生。与其说宋鼎拉拢‘国泰’的熊焘,向你进攻,不如说是在暗中瓦解与分化邵逸夫呀!……”

  “啊——?有这么严重?”李翰祥又吃了一惊。

  黄天帧深沉地点点头说:“确实如此,决非我危言耸听。据我所知,当初宋鼎之所以不惜一切代价,派出崔昌鑫与你频繁接触,主要的目的是在拆散邵氏公司的‘铁三角’,也就是邵逸夫、邹文怀、李翰祥三人的关系。因为宋鼎非常知道邵逸夫不但经营电影,而且在东南亚地区也是首屈一指的杰出人物,同时他更知道你李翰祥在邵氏公司中不可忽视的作用。宋鼎为了击败邵逸夫独霸东南亚电影发行的一统天下,必然先要抽梁换柱才行。他知道邵氏公司全靠你李翰祥导演的片子去畅销东南亚,同时他也风闻你李翰祥纵然胸怀绝技大志,在拍什么片子,如何去拍片子,经费,选景,演员的启用等方面,均处处受制于独断专行的邵逸夫先生。因此,宋鼎决计利用你与邵逸夫之间存在的矛盾,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又许以合作后的种种优惠条件。当时,你李翰祥也有过当老板瘾的这种非分念头,所以,你才有到台湾来办‘国联’公司的举措!翰祥,现在你该真正地明白了宋某人几年前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来拉拢你去台湾单独经营‘国联’的真实用心了吧?……”

  李翰祥愤恨已极,将一只捏紧的拳头在桌案上重重地一击,恨恨地说:“宋鼎欺人太甚!黄先生,如果他们继续逼我,难免有一天我是会和‘联邦’公司对簿公堂的!……”

  香港岛南区。

  深水湾和浅水湾相间的地区,有一条临海的柏油公路,曲曲折折地直向绿树葱荫的山顶上延伸。在入冬时节,依山傍水的深水湾地区,在清晨时显得格外宁谧。一辆英国超豪华小轿车在氤氲的晨雾中,沿着那条曲折的盘山公路缓缓地向山顶上驶来。

  “方小姐,我的邵氏公司虽然在李翰祥退出去以后,遇到了一段很难走的路程,现在总算又柳暗花明了!”邵逸夫依旧像从前那样瘦削干练,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他在冬天里还是穿着一件银灰色的西服,白衣领下是一条带花纹的金利来领带。前额已经光秃秃的邵逸夫虽然老态龙钟,但是他说话办事依然像刚来香港时那样斗志未减。

  驾驶小轿车的是一位比邵逸夫小几十岁的妙龄女子,她叫方逸华。她俏丽精明,秀美可爱。自从她进入邵氏公司并深得邵逸夫的青睐以后,方逸华便成了这位“电影大王”在事业筹划上的智囊与最得力的助手。因为有方逸华的精打细算,邵逸夫的电影公司才没有在宋鼎等人的暗算拆台之下走下坡路。现在,当邵氏公司又从低谷中冲出来的时候、方逸华自然有一种与邵逸夫同舟共济终得胜利的愉悦之感。她偏过头来笑望邵逸夫一眼,嫣然一笑:“邵先生,您的英明之处就在于遇变不惊。李翰祥脱离邵氏本来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又逢当时电影整体所面临的新挑战,那就是60年代电视对电影的巨大冲击!那时,我们邵氏拿不出叫座的影片,又因为有电视的出现,票房顿时一落千丈。在这种时候我真佩服您邵先生的勇气呀,谁也没有想到您会用那么多的钱在电视上下赌注!……”

  “方小姐,现在电影越来越难搞了,所以我就必须舍出血本去搞电视!”邵逸夫那双深邃的小眼睛,透过那副金丝镜的镜片,去凝望着车窗前越来越近的山顶。一幢幢隐在杉木丛中的山顶豪宅在他的车前一一闪现,又一掠过去。方逸华的话勾起邵逸夫的辛酸往事,1963年李翰祥去台湾创办“国联”时,他确实情愿不惜一切代价去拼命挽留足以支擎“邵氏影城”的这根栋梁。然而由于宋鼎等一批人的拼命挑拨拉拢,软硬兼施,终使李翰祥去意坚决。李翰祥毅然脱离邵氏公司以后,邵逸夫一度面临举步维艰的窘境。邵氏的影片在各地发行受阻。邵逸夫想起往事不禁深深地叹道:“方小姐,当年我在新加坡经营电影的时候,是何等的得心应手啊。我记得那时开拍第一部有声片《白金龙》的时候,我只投资一万元港币,可是将《白金龙》拿到广州和香港两地同时放映,一下子就收回一百万港币呀!那时真是一本万利!而如今则大不相同,如果拍一部很平常的电影,成本就要过百万。你若想请来著名的红星,来主演一流的片子,那么光片酬就可占去二分之一。凡是这样花钱多的电影,收回来的利反而少。为什么?归根结底,是有了电视这个大敌呀!方小姐可以想象,如果你家里有一台电视机的话,坐在家里可以欣赏到电视节目的话,谁还肯花钱去电影院里去坐冷板凳呢?我正是因为看到电视会战胜电影,才决计出一笔钱去竞投无线电视的经营权的!……”

  方逸华将敬佩的目光投向邵逸夫那张清癯削瘦的脸膛,她从内心里对这位有胆有识的“电影大王”充满了崇敬。当邵氏公司的电影一度滑向低谷的时候,邵逸夫并不气馁。他看中了电视将是可以代替电影,至少是可以与电影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并驾齐驱的新生事业。所以,当1967年的岁末,香港政府决定以招标的形式,来解决无线电视广播经营权的时候,邵逸夫毅然出面,串联几位大亨一同竞标,获得了成功。

  “方小姐,你看,这是李嘉诚的豪宅。喏,那座房子便是马来西亚著名‘糖王’郭鹤年先生的大宅!”邵逸夫从车窗外朝隐蔽在绿荫丛间的几幢欧式小洋房一指,对方逸华说:“李嘉诚的房子距离深水湾的高尔夫球场,也只有二三分钟汽车的路程。李嘉诚是个高尔夫球的爱好者,他选中这里建造他的住宅是恰到好处呀!”

  方逸华猜不到邵逸夫何故转了话题。在她的记忆中,古板而固执的邵逸夫,虽然在她来到邵氏公司以前就有了许多与女影星们的艳闻,但是邵逸夫和任何女人在一起时,几乎都离不开他毕生所关注的电影或电视。可是今天邵逸夫为何带着她独自来到深水湾和浅水湾这种到处是香港富豪政要们豪宅的地区来转呢?方逸华是个精明过人的女性,她笑眯眯地不肯多说话,一双漂亮的大眸子凝望着李嘉诚住宅外的白漆雕花围墙。她告诫自己与邵逸夫在一起时只应谈电影与电视,因为邵逸夫喜欢事业心强的女人。

  邵逸夫却兴致勃勃地指指点点,说:“方小姐为什么不说话?你看郑裕彤先生的这座房子有多么好!洋房前有花园,还有网球场和游泳池,它的面积为一万六千平方英尺!了不起!喏,你再看‘一代赌王’何鸿囗先生的大宅,简直就是一座欧洲式的古堡。真是个百万富翁啊!……”

  聪明伶俐的方逸华,多年来一直辅佐着邵逸夫。她已猜到邵逸夫请她同游深水湾、浅水湾高级住宅区的用意。可是方逸华不能说什么,因为那样反倒使邵逸夫觉得她浅薄。她只能将这辆豪华车开得飞快,继续沿着曲折的盘山公路向杉林葱郁的山顶驶来。

  “停车,方小姐,快停车!”口若悬河的邵逸夫,见那辆英国轿车已经沿着柏油路驶到了山顶上,他忽然发现了什么,急呼煞车。

  方逸华急忙将轿车嘎然煞在路边,然后顺从地将车门拉开,让邵逸夫走下小轿车来。“方小姐,这块地皮很好的。”邵逸夫由方逸华搀扶着,穿过偌大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前方就是一处陡峭的山岩。从这里可以远眺隐在氤氲晨雾里的湛蓝海水。附近青峦重叠,绿杉蓊郁。山麓下便是鳞次栉比的一幢幢摩天大厦。邵逸夫手拄着一只藤杖,高兴地频频点头说:“我很早就想买一块地皮,造一所别墅的。虽然我邵逸夫不敢与李嘉诚、何东、包玉刚那些大亨相比,可我的财产也是三辈子花不完的,方小姐,所以我想在这里盖一所住宅,可好?”

  “邵先生,我以为现在……还不是商量这类事情的时候。”方逸华当然知道邵逸夫说这番话的心情。可是她是一位强女人,心思全扑在邵氏公司的经营与理财上。她急忙将话题一转,说:“我想现在最关键的是如何使在清水湾的邵氏影城,尽快地唤发出新的青春。不错,先生您慧眼独钟,看中了电视这种新东西可以为邵氏公司效力。如果电影当真在将来的某一日越来越变得不景气,如果电影院已经没有了票房价值,您可以利用电视来取而代之。同时您将‘香港电视广播公司’也建在清水湾的电影城里,可以周旋在电影与电视之间。这件事当然很完美。不过,我还是建议先生不要对电视过分地乐观。因为香港的电视终究是充满了三级片,它不能登上大雅之堂。因为先生在香港经营影业多年,并不是完全为了赚钱嘛!您要获得更大的荣誉,就必须要靠金马奖和法国的戛纳电影奖。这样,我劝先生当务之急,还是必须要优先发展电影。谁都知道您邵先生是靠电影起家的,您的一半以上的不动产也是邵氏公司中的电影制片部分。先生,我再劝您一句话:不惜一切代价将邵氏的电影搞上去!我有决心配合您大力地振兴电影!可以吗?……”

  邵逸夫将他的目光从远方那片在朝阳下闪动粼粼波光的海面上收回来,目光定定地凝望着方逸华那张白皙姣好的面庞,心说诚服地笑了。半晌,他叹道:“电影,我当然是不能轻易地放弃它,我的邵氏公司也不可能没有电影这一主体。可是,在现在全球性电影不景气的情况下,你方小姐让我花大力气去振兴电影,那真是比登天还难啊!……”

  方逸华说:“振兴电影,自然也不是一句空话。我想任何事情都是人做的,邵氏电影公司若要另有一番新的起色,必须要大胆地请回一个能干的人来,那个人就是李翰祥!……”

  “李翰祥?!”邵逸夫脸色陡然一变。他没有想到女秘书方逸华敢在这种时候,公然提出将一度让他伤心的导演李翰祥请回邵氏。邵逸夫是一位虚怀若谷的人,多年来一直与李翰祥合作得很好。如果没有台湾“联邦”电影制片公司宋鼎、崔昌鑫等人从中挑拨是是非非,恶语中伤,那么邵逸夫相信李翰祥也许到今天也是不会离开他的邵氏电影城的。可是李翰祥毕竟已经离他而去了,邵逸夫望了望为他邵氏公司费神尽心的女秘书方逸华焦虑的神色,微微地叹息了一声。

  方逸华挽住邵逸夫的手臂,在那块被选中的山顶地皮上慢慢地行着。远方的晨雾已经渐渐被冬日的微风吹散廓清了。太阳从远方天际冉冉地跃上了云空,深水湾和浅水湾在阳光下渐渐显露出它们那魅人的轮廓。星罗棋布在深水湾与浅水湾附近山间的富翁豪宅,就清晰地矗立在眼前。方逸华很理解邵逸夫的复杂心境,她知道邵逸夫时至今天还对李翰祥当年另拉一批人马,离开他的邵氏公司心存芥蒂。同时,在邵逸夫的内心深处,还无时无刻不在怀恋着他与李翰祥多年来的愉快合作。她知道,正是这种十分矛盾的心情,阻碍着邵逸夫痛下决心,在李翰祥处于内外交困的时候向他援手,并且主动请一位与邵氏公司有十余年合作关系的老朋友重返邵氏。

  “先生,人们都说您有一个广博的胸襟。在您的公司里,有的人说您很抠门儿,很小气,有时为演员的片酬,甚至是区区的一千元港币,您也可以动肝火。也有人说您不能容人,譬如说您作为邵氏公司的总经理,本来应该只坐在上面拿大的主意,可是您却非常喜欢事无巨细,面面俱到。TVB有两位高级职员,就是因为您经常指挥,使他俩无事可管才不得不提出辞职的!这当然都是您的短处。”方逸华是全邵氏公司之内,唯一一位敢于当着邵逸夫的面,开诚布公讲出邵逸夫缺点的下级。这是因为方逸华与邵逸夫之间多年形成的特殊关系所致。她见邵逸夫面向着远方湛蓝的大海沉吟不语,继续劝他说:“可是您也有另一面,那就是能在肚子里容纳许多不愉快的人和不愉快的事。您主持邵氏公司多年,麾下难免有许多与己不和的人,可是您不是一直与他们相处得很好吗?特别是像李翰祥这样的有大才之人,坦率地说,当年他让台湾‘联邦’的几个人给拉过去,从另一个侧面来看,不能不说是您用人的失误啊!……”

  “我的……失误?”邵逸夫回转身来,困惑地盯望着出语尖刻的方逸华。

  方逸华说:“是的,先生,应该说是您的一次失误!李翰祥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大导演,他在我们邵氏公司期间,也是立下过功劳的。譬如他导演的《江山美人》、《后门》、《杨贵妃》等都为您拿到了大奖。《梁山伯与祝英台》更是开创港台黄梅调之先河,为邵氏公司赚得一大笔钱且不说,那种金钱所买不来的巨大影响,就足够您给他李翰祥以高官厚禄的了。然而,我们不得不承认对李翰祥太苛刻了,他甚至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所以,台湾的‘联邦’才有隙可钻呀!……”

  邵逸夫黯然无语。

  “先生也许已经知道了,李翰祥目前在台湾的日子非常不好过!”方逸华从精致的小挎包里,取出一张折叠着的台湾《联合报》来。邵逸夫接过来一看,报上赫然刊登新闻:

    “李翰祥与‘联邦’公司对簿公堂,请律师代为伸张正义并索讨被私

  吞之两千万元台币。”

    “‘联邦’公司理屈词穷,仍不肯承认有私贪‘国联’片厂片酬之丑

  行。”

    “‘国联’片厂倒闭已成定局,李翰祥仍然背水一战。”

  “哦,李翰祥的‘国联’看来是无法再办下去了?”邵逸夫飞快地瞟了报纸上的几行标题,脸上现出了异常复杂的表情。他对李翰祥在台北的处境似乎感到很沉重,他沿着那草地间的一条羊肠小路直向山岩走来。女秘书方逸华紧紧地尾随着沉吟不语的邵逸夫,说:“李翰祥的处境是很不乐观的,本来他有者发行家黄天帧作证,可以在法庭上取胜的。可谁知道‘联邦’公司的一伙人又找到了黄天帧,指责他不够朋友,不该将‘联邦’吃了‘国联’两千万片酬的秘密亮给了李翰祥。结果黄天帧又在法庭询问的时候,矢口否认有此事。结果弄得‘国联’败诉!这且不说,‘联邦’的宋鼎和崔昌鑫等人索性将李翰祥的‘国联’一棍子打倒。在他们的挑拨下,冰联’公司的朱宗涛也一下子变了脸。真是屋漏又遇连夜雨,朱宗涛见得不到李翰祥‘国联’片厂的台湾版拷贝,他一气之下派人把‘国联’片厂给封闭了!闹到后来,朱宗涛就连‘国联’片厂外借租用的街道和厂棚都不准用。弄得李翰祥束手无策,焦头烂额!先生,从目前的情况来判断,李翰祥的‘国联’片厂不会在台湾长久地存在了,倒闭已成了定局。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先生能够宽大为怀,不失时机地拉李翰祥一把,我相信李翰祥势必在回到邵氏公司以后,为先生奋力地拍出能够振聋发馈的好影片!……”

  “方小姐,你说得很对!”邵逸夫终于在山顶的岩石间驻足。他回过头来,一伸手将风姿翩翩的女秘书方逸华也拉到那块硕大的岩石上来。他们俩人肩并肩地俯望着山下那条在绿葱葱树林中穿过的盘山小道,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感。邵逸夫笑眯眯地为着随时能为他的电影事业出谋划策的方逸华说:“你的话使我顿开茅塞。李翰祥如果当真能回到邵氏公司里来,无疑对我们的电影事业大有益处!当然,我从前对李翰祥是有一些任用欠当之处。我会认真考虑的。不过,现在李翰祥是否可以回到我们邵氏公司,还是一个未知数!……”

  方逸华莞尔一笑,胸中似乎早已有所预料。她说:“先生只管放心。我相信李翰祥是会回来的,到时候我可以代替先生亲自飞到台北去。我会有办法让李翰祥重返邵氏的!……”

  邵逸夫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说:“方小姐,既然如此,兵贵神速!……”

  方逸华却故作深沉地将头一摇说:“先生莫急,李翰祥只有到山穷水尽时方才可能回来的。眼下还不到时候,请先生放心,到时候我会去台北的!……”

  两人相偕下山。

  1971年的早春。

  台北市春寒料峭,终日阴云密布。时而有靠靠的小雨,散雾似地撒下来,使得在台北已经无路可行的电影导演李翰祥越加厌倦了这种恶劣的气候。

  “金铨,你可以看,这就是我目前在台湾恶劣处境的一个缩影!”在一个春雨潇潇的上午,李翰祥亲自开着一辆从朋友处借来的白色跑车,来到了郊区板桥片厂煞住了。出现在李翰祥面前的板桥片厂,再也不是一年前他与“中联”公司总经理朱宗涛与副经理李道法来时那样荒凉空旷。经过近一年来李翰祥的努力筹款,从前蒿草萋萋的偌大一片草地,如今已经按照李翰祥原来所构想的蓝图,在这里果真建筑起一条长达数百米的仿古一条街。同时,又建筑了两座可供拍摄古装片的摄影棚。只是那条仿古一条街已经基本建成,两座摄影棚却在刚刚建起房框子后,就被强行勒令停工了!

  “唉,翰祥大哥,可惜了你当初来台时的一腔热血!”刚从香港来台北的拜弟胡金铨,几年不见,已经长得越加魁梧强健了。浓眉大眼的胡金铨如今已经成了香港邵氏公司的大腕导演,他随着李翰祥从那辆白色跑车上走下来,沿着仿古一条街与两座未建成的摄影棚中间的小道走来。

  “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李翰祥和胡金铨正欲向板桥片厂中间走去,不料门卫室里闪出两个手持棍棒的便衣来。他们很快就认出迎面走来的人中,有这座尚未建成的板桥片厂的老板李翰祥,于是他们都显得更加紧张起来。其中一个大摇大摆地迎上来,说:“李先生,您是完全知道的,因为你们‘国联’当初是以欺骗的手段,来占板桥这块地皮的,所以我们‘中联’公司的朱总经理已经查封了这个片厂,您现在不应该再到这里来了!……”

  另一个说:“我们是奉命在此守候看管,任何人也是不得进这种地方的!”

  李翰祥面向两个咄咄逼人的守门人,极力克制内心仇恨的怒火。他强作笑脸地说:“两位的职责我十分清楚。可是你们不知。情,当初我们‘国联’在板桥建片厂时,也从没有使用什么欺骗的手段。我已经对你们朱经理讲清台湾版不能到你们‘中联’手中的原因!我今天到这里来,也决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请放心,是胡先生今天从香港来探望我,他想见识一下我们‘国联’所建成的仿古街,所以……”

  “对了对了!”胡金铨本来也想发怒,但是见李翰祥尚能忍耐,索性也陪着笑脸说:“两位不必见怪,我胡金铨只是来看一看仿古街,绝无其他,请你们放我们进去就是了!……”

  两个守门人猛听“胡金铨”的名字,都立刻换了笑脸。忙说:“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胡导演啊,我们都已经看过了您导演的武打巨片《大醉侠》!那片子在我们台湾上演时是场场爆满,真没有想到香港还能拍出如此好看的打斗片!”

  两个守门人给了胡金铨面子,李翰祥方才可以获准走进这偌大一片本来属于他的板桥片厂。李翰祥说:“金铨,看来今天我是借你的名气才能来到这里呀!唉唉,我现在真后悔当初不该来这个互相倾轧的鬼地方!而你胡金铨这一步是走对了,在邵氏公司因为开拍武打片《大醉侠》而扬名东南亚了!你看,方才连两个‘中联’守大门的工人,也都知道胡金铨的大名!而我李翰祥现在连本属于自己的片厂也进不来了……”

  “大哥,不必这样说。当初我留在邵氏的主意还不是你给拿的吗?”胡金铨看出李翰祥在自怨自艾,心里对他此时困难的处境十分同情。当初崔昌鑫两次衔“联邦”公司老板宋鼎之命,由台湾到香港游说李翰祥的时候,他胡金铨非但知情,甚至还一度充当了引荐者。那时,胡金铨本人也曾对来台湾发展跃跃欲试,怎奈李翰祥执意让他的拜弟留在邵氏公司。胡金铨记得李翰祥当时对他说:“金铨,我此次前去台北办厂,能不能办得成功,尚且难以预料。如我能办得好时,你再来不迟,如我办失败了,你留在香港也好做个接应。咱们弟兄两人,总不能都一齐扑到陌生的台湾去呀!”现在看来,李翰祥当年是有先见之明的。所以,胡金铨在濛濛的小雨中随着李翰祥在潮湿的小径上向板桥片厂的深处走来,心里有一股欲吐难吐的情愫。

  李翰祥说:“金铨,你导的《大醉侠》使你成名了。这部片子还有另一个成果,就是你让郑佩佩和岳华两个从没有上过银幕的演员脱颖而出了!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就《大醉侠》这部影片而论,它不仅以武术打斗的形式宣扬了民族的英雄之气,其动作性的舞蹈多于打斗,而且,你在影片里又独出心裁地运用了中国山水画的写意意境,这一切都将《大醉侠》拍成了民族特色极浓的武打巨片。我看后很为你高兴,难得你有这个胆识。可是,你的《大醉侠》又不是没有缺憾的片子。金铨,我看了你所执导的片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注重人物的外在动作,而往往忽略对人物心理和人物性格的刻画!……”

  胡金铨紧紧地抓住李翰祥的手,动情地说:“翰祥大哥,现在能对我说这种话的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李翰祥郑重地说:“金铨,我是怕你被人家捧杀呀!你可懂捧杀的含意?如果不懂有时间你读读鲁迅先生死前所写的那些杂文!鲁迅的语言很冷,很尖刻,可是也正因为冷和尖刻才对读它的人有启迪!现在你的周围一定也是集聚着一些阿谀奉承的人吧?我劝你千万小心,越是拼命恭维你,说你好话的人,你越是应该百倍小心才是!我今天对你的《大醉侠》提些意见,是希望你继续拍出叫响叫座的好电影来!……”

  仿古一条街在烟雨檬檬中依然保持着它古色古香的恢宏气魄。一家家明、清两代的店铺,鳞次栉比地集中在这条街的左右两厢。小街中心铺有大块大块的青石板。胡金铨小时候在古老的北京长大,他随李翰祥高擎着雨伞走进这条数百米当作布景用的仿古街上,顿时双眼一亮,失声叫道:“翰祥兄,真像啊!我来到这里猛一看,还误以为又回到了北平的大栅栏!……”

  “是啊,是啊!”李翰祥在沙沙沙的雨声中伫立在仿古街中间的青石板道上,双眼在雨雾中仔细打量着他这尚未完全竣工的杰作,心里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他指着门前悬有“六必居”黑色横匾的店铺说:“金铨,这是我凭靠小时候记忆绘成的仿古一条街,这里面大部分店铺都是北平大栅栏的街景,当然,也有北平其他街区的店铺。总之,我想将北平各处最有特色的古代店铺,都集中到这一条街上来,目的就在于让将来拍戏的时候,有古都的特色!你看这‘六必居’酱园,它本来是建在明朝的嘉靖九年,我小时记事时就常去‘六必居’,听说‘六必居’的匾是大奸佞严嵩所写的!……”

  胡金铨正看得入了迷,频频地颔首说:“是的,严嵩题匾是有史料记载的!翰祥兄,莫非那一家就是老北京有名的‘马聚元’帽店吗?……”

  李翰祥见胡金栓只顾将一把雨伞遮在他的头上,而自己却淋在雨中,有些过意不去地将雨伞往胡金铨那里推一推,说:“是的。我从史书上查到‘马聚元’帽店开于清朝嘉庆十六年。它与近在咫尺的‘内联升’鞋店是大栅栏最老的鞋帽店。你也许记得吧?……”

  胡金铨说:“当然记得的,老北京都说这样的话,叫作:‘头戴马聚元,脚踩内联升’嘛!没有料到这两家老店铺全让你一下子都搬到台北来了!哈哈,而且这些店铺大多可以乱真的,如果当真在这里拍片子,那么放映到银幕上还真以为是在北京大栅栏拍下的实景呢!……”

  “金铨,你看这就是大栅栏最有名气的绸缎庄‘瑞蚨祥’啊!”李翰祥在小雨中领着胡金铨又来到一家高高的门脸、两厢是水泥柱子的店铺前来。胡金铨一看那门上的搂花铁栅门,一下子就拍掌叫绝说:“好你个翰祥,这‘瑞蚨祥’可做得太像了,你看这外面的铁栅栏,我从小记事时就见过的!现在一眼也就可以认得出来呀!……”

  李翰祥继续指给他看,一边不厌其详地讲给胡金铨听:“你再往里面看,那是专卖鼻烟的‘天蕙斋’,那是卖真丝绒的‘长和厚’,那是‘聚顺和’,那是‘一品斋’和‘长盛魁’,那里是有名的‘步瀛斋’!再往前边走,可就是大栅栏最古老的几座戏楼了。你看,那座最高的便是梅兰芳先生早年唱戏的‘广德楼’啊!……”

  “啧啧,这条街建造得实在是太好了,木匠和泥瓦匠的做工也是很精巧的。”胡金铨在茫茫雨丝中左右环顾这条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长街,情不自禁地叹道:“翰祥兄,你真不愧是徐悲鸿先生的高足,所设计的这条仿古街,仔细一看,实则就是一幅再逼真、再形象不过的北京明、清历史风俗画呀!如果再让演员穿上明、清两代的服饰,拍下影片来,那真是一幅生动形象的《清明上河图》啊!……”

  “可是……唉唉……”李翰祥忽然愁锁双眉地长叹一声。天穹上的阴云压城,雨点变得越来越稠密起来。李翰祥和胡金铨只好来到一家店铺内去避雨,他指了指已经初具规模的仿古街说:“本来我可以在台湾大干一场的,可是因为有人从中作梗,就不得不下马。这板桥片厂被朱宗涛给封闭了以后,我们的‘国联’就行将倒闭了!可就是在这种困难的关口,庄清泉先生刚好从香港到台湾来。由于以前庄清泉先生曾经鼓励我到台湾来拍片子,所以我就把‘国联’现在的情况跟庄先生详细说了一下,他当时对我们‘国联’很同情。庄先生后来又不止一次地带着他的助手家人来到‘国联’片厂和泉州街一号的写字楼参观。最后,庄清泉先生终于答应担任了辅导小组的担保人,由他出面为我们向银行贷款新台币六百万元!……”

  胡金铨说:“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庄清泉先生还真在您困难的时候帮上一把!……”

  李翰祥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庄清泉这种义举,本来是对‘国联’和我个人的支持。可是后来因为宋鼎、崔昌鑫的从中挑拨,这种友谊的支持也变质了!唉,那个所谓的辅导小组成立以后,我对‘国联”的业务根本无权过问了。庄清泉总揽了‘国联’的一切,他一方面跟‘国泰’、‘联邦’清点账目,一方面又刊登广告,让所有与‘国联’有债务关系的人到辅导小组来登记,然后分别付款。金铨,你应该是知道的,我的‘国联’是在香港注册的有限公司,应依公司法处理。可是他们偏偏不干,对我的‘国联’大动杀伐!庄清泉我倒不想责怪,我是说当初策划我离开邵氏公司去台湾的‘国泰’和‘联邦’,他们也在这种时候坐山观虎斗,似乎‘国联’公司与他们历来毫无关系一样,……”

  胡金铨愤然地骂道:“欺人太甚!翰祥兄,你真有涵养,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果要是我胡金铨遇上这种倒霉的事情,非要去找他们理论理论不可!……”

  李翰祥见外面的雨渐渐小了,就与胡金铨走出来。他们两人从那条仿古小街上转过来,眼前就是那两座尚未竣工的电影摄影棚的基础工程。一幢幢脚手架横七竖八地矗立着,砖瓦砂石,都乱糟糟地堆放在那里,一片狼藉。李翰祥见胡金铨因为听了他所诉说的委屈而激愤,连连地叹息说:“金铨,越是倒霉的时候越要学会容忍。如果不计后果地去拼,只有失败得更惨。我与‘联邦’公司对簿公堂不了了之,不已经该让我清醒了吗?在这里是没有什么理可评的!……”

  胡金铨说:“太黑了!翰祥兄,不是说庄清泉为你们‘国联’从银行里贷来六百万新台币吗?如果你能很好地利用这笔钱,也许能暂时喘一口气。……”

  “不行!你不知道‘国联’的情况!六百万新台币也是杯水车薪啊!”李翰祥将忧郁的眼光投向那耸立在阴空下的脚手架,悲怆地叹道:“这六百万贷款,我除了还‘国联’公司的欠薪款之外,其余的用来拍两部电影。虽然还挂着我的策划导演名义,但是我却是既未策也未划。他们收购了我们‘国联’片厂的土地,把两个未建完的摄影棚和整条仿古街道,未用一分一毫就劫收到手。特别令我悲愤的是,那条仿古街道和厂房的租金,也从未转到我们‘国联’公司的账目底下!金铨,这就是我李翰祥现在的全部情况……”

  小雨初弄。李翰祥驾驶着那辆白色的跑车,疾驶在通往圆山的柏油路上。方才他陪着从香港专程来探望他的拜弟,在板桥片厂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现在,李翰祥驱车到胡金铨在台湾下榻的圆山大饭店去。半路上胡金铨的神色很凝重,他对李翰祥说:“翰祥兄,在台北的‘国联’既然已经办不下去,依我看不如马上回香港去……”

  李翰祥心事沉重地摇摇头,说:“回香港又谈何容易?如今我李翰祥‘国联’处在这种行将倒闭的局面,回香港自然已经没有再独立办厂的能力。如果要参加某一个电影公司,料定别人也是不会看得起我李翰祥的。古来都以成败论英雄。胜者王侯败则贼,我李翰祥是宁可饿死,也不想寄人篱下!……”

  “不,现在香港不是没有欢迎你回去供职的公司。”胡金铨见李翰祥并没有完全回绝去香港,索性说道:“我此次到台湾来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有人让我转话:香港有人欢迎你马上就回去!

  “谁?谁让你给我捎话?”

  “方逸华!邵氏公司的权威女秘书方小姐!……”

  “她……她在代表谁向我转达这种意思?”

  “还用说吗?翰祥兄,当然真正欢迎你早日回香港拍片的,就是邵氏公司总经理邵逸夫先生呀!……”

  “邵先生?……”李翰祥暗暗地一惊,他对邵逸夫许久以来便深怀一种超越寻常的敬意。当初台湾“联邦”以种种手段从中中伤挑拨他脱离邵氏公司时,李翰祥就曾百般犹豫,踌躇再三,也迟迟没做决定。尽管他与邵氏公司的一些人有过这样那样的恩恩怨怨,但是李翰祥不能不从内心里对宽宏大量的邵逸夫充满了好感。所以,当胡金铨说出邵逸夫的名字时,李翰祥还是有些不安,讷讷地说:“邵先生莫非当真不计较从前我从邵氏公司脱离出来的旧怨吗?

  胡金拴正色地说:“翰祥兄应该比我还清楚邵逸夫先生的为人,他历来十分重视人才。本来他可以与你合作得很好,如果当初没有人从中挑拨,我相信你是不会走的。据方逸华小姐多次对我说:邵逸夫先生非常怀念你们从前多年的合作友情,他也很后悔当初放你走……”

  “金铨,别说了!……”李翰祥再也不想回忆那些难堪的往事。他想到邵逸夫与他的关系,不禁有些眼睛湿润了。

  汽车在圆山大饭店门前煞住。电梯缓缓上升,不久,他们来到圆山饭店十二楼的昆仑厅内。这里是富丽豪华的餐厅。就在李翰祥和胡金铨走进大厅,前方一道楼花屏风的背后娉娉婷婷迎出一位衣饰华贵的女人。她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大的太阳镜,手上臂挂着一只精巧别致的小挎包,高跟红皮鞋笃笃地响着。她径直地朝李翰祥走来,远远就伸出一只手,亲昵地叫道:“李先生,莫非当真认不得我方逸华吗?……”

  李翰祥愕然地望望身边的胡金铨说:“原来方小姐已经来到了台湾,可是你为什么直到现在也不肯告诉我呢?……

  胡金铨诙谐地笑道:“这一切都是方小姐她精心安排好的。本来我可以告诉你方小姐在圆山为你设宴,可是方小姐又担心如实相告你会拒绝赴宴的,故而我只能如此!……”

  李翰祥与方逸华亲昵地握一下手,三个人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大导演李翰祥--第十六章 《武松》拍砸了,怨谁呢






第十六章 《武松》拍砸了,怨谁呢

    “哪有这样的事情?”邵逸夫闻言大吃一惊。他万没有想到当初

  会发生这种事。

  令所有人不解的是,那只名叫“柳娘”的母老虎却根本没有露出凶相,

  俨如一位温存可爱的胖女人,姗姗地来到“武松”的面前……

  时间已经到了1981年的初秋。

  香港维多利亚港湾还像从前那样湛蓝而魅人。一架由香港直飞泰国的国际航班在清晨时从启德机场一跃飞上云空。

  李翰祥坐在临近机窗口的E号座位上,他今天是奉邵氏公司总裁邵逸夫先生之命,领着电影《武松》摄制组的制片人蔡澜等前往曼谷去为“武松打虎”一场戏选外景的。李翰祥的心里很兴奋,那倒并非因为将飞抵佛教之国去拍外景,曼谷对他来说也并不陌生,早在台湾主持“国联”的时候,李翰祥就曾来过曼谷。他那双睿智的眼睛透过机窗口,凝望着从机翼下飞掠而过的团团雪白云朵,心中所挂念的却是他近年来魂牵梦绕的北京。

  自从李翰祥决定与内地合拍电影《垂帘听政》以后,很快就得到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的同意与国家有关部门的批准。于是,在1980年春天开始,就由苏诚寿等人写出《垂帘听政》的电影文学剧本初稿。该年夏天,李翰祥又第四次从香港飞赴北京,与合作制片公司举行会晤。文化部最初确定××电影制片厂与著名导演李翰祥合作,拍摄历史巨片《垂帘听政》。但是,就在李翰祥回香港筹备合拍资金,选挑演员的时候,合拍之事忽然又发生触礁现象。那就是本来已经与李翰祥签订合拍协约的××制片厂,因为一时无法使足够拍摄这部影片的资金到位,不得不失去了与这位香港著名大导演合作的机会。李翰祥回到香港以后,并没有因此而失望或气馁,因为北京支持他!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仍然对与李翰祥合作《垂帘听政》充满着巨大的信心,并且还在北京为李翰祥重新寻找新的合作伙伴。就在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忙着为李翰祥寻找合作者的时候,李翰祥也委托在上海的《垂帘听政》作者苏诚寿,出面约请上海的著名剧作家杨村彬先生,重新写出《垂帘听政》剧本的第二稿。现在,因为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合拍计划渐渐有望,李翰祥难免在心中对不久后即可回到内地去圆他的拍片梦而跃跃欲试!

  客机飞抵泰国的首都曼谷。

  李翰祥从飞机上居高临下地俯瞰曼谷,只见湄南河水在碧绿如锦的大地上宛若一条闪亮的玉带,将古老的曼谷城从西到东截成了两半。飞机在廊曼国际机场降落后,李翰祥和制片人蔡澜两人很快就乘车驶入市区。他望着从曼谷市区横穿的几条河道,只见清例冽的河水里,几艘小船往来穿梭,桨声(矣欠)乃。

  “翰祥,你还是回到我的公司里的好!”不知为什么,李翰祥的耳际又响起邵逸夫先生那沙哑的嗓音。70年代初他从台北回到香港以后,虽然有方逸华小姐代表邵逸夫先生对他发出热情邀请,但是李翰祥回港后并没有马上到邵氏公司去拍片。李翰祥是一位很有骨气的人,他又在香港自组了一家名叫“新国联”的小公司,仍然准备独自逆风拼搏下去。因为当时李翰祥手头的资金甚少,所以在不能拍大片的情况下他自编自导了一部名叫《骗术奇谭》的集锦片。李翰祥将几段生活中骗子诈骗小姐的传奇故事,巧妙地编成一部影片,既有强烈的故事性,又有深刻的思想性,辛辣而且尖锐。当这部《骗术奇谭》拍成后,李翰祥别出心裁地在巨大的电影广告牌上写下八个大字,叫作:

    识以防骗,非以教骗!

  此片在香港果然空前轰动。各家电影院都人如潮涌,车马云集。当时,在香港即便是最叫座的武侠片,票房的纪录也不过百万。而李翰祥只用区区仅有的资金所拍摄的集锦片《骗术奇谭》,居然得到了一百二十八万元的最高票房纪录。这对在台北因受人排斥打击而走向低谷的李翰祥来说,无疑是一次绝处逢生。

  邵逸夫先生在《骗术奇谭》的轰动声中,在香港希尔顿大酒店里单独会见了李翰祥。邵逸夫亲自为李翰祥斟上一杯琥珀色的“人头马XO”,诚恳地对李翰祥说道:“你还是尽快回到我的公司里来吧!翰祥,我知道你很重人格、义气,最讲好马不吃回头草!可是,当初你离开我们邵氏,本来就是一场误会嘛!”

  李翰祥不语。他将透明的杯盏高高地举起来,眯着眼睛去凝望着那杯盏中的酒浆,不理睬邵逸夫的话。忽然,李翰祥将困惑的目光投向邵逸夫那张多皱的脸,问道:“我始终不明白,1963年我准备去台北的时候,本来很想与您谈一次话。可是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拒绝接见我?……”

  “哪有这样的事情?”邵逸夫闻言大吃一惊。他万没有想到当初会发生这种事,说:“我当真不知道你有要找我谈话的意思,如果那时我们真的能够谈一次话,也许你根本就去不成台湾了!请问,当时你是通过什么人与我联系的?我为什么到现在也不知道有此事呢?…

  李翰祥听了也颇感讶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膛登时涨红了。他似在追忆往事,说:“邵先生,当时我为什么走呢?为什么要去台北呢?莫非真如某些人所说的那样,我想过一把大老板的瘾吗?我只是热爱艺术,永远也不会放弃导演这个职业的。那时我所以去台湾,一方面有人挑拨离间,一方面有人对我加以利诱。我当时年轻又无社会经验,再加上那时邵氏也有人对我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既嫉且恨,巴不得我跟邵氏闹翻,而坐收渔人之利。我就是这样在外面游说诱惑,里面排挤离间的情况下脱离了邵氏,自组‘国联’公司的。我和‘国泰’订约之前,邵氏的合约还未届满,但是‘国泰’当时说:愿意承担一切费用。所以当时就和‘国泰’、‘联邦’签了一个合约,丙方就是我李翰祥!邵先生,签约之前我曾经一再想办法,希望能与邵先生您再详谈一下,可是却被人奇妙地挡驾了。那个人说六先生您无意和我当面谈话。于是我就在气愤之余,不顾一切地签了约。……”

  “怎么?会有人这样挡驾吗?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邵逸夫气得将筷著一掼,一贯平和安详的他立刻气歪了脸。

  李翰祥已经感到他与分手已久的邵逸夫,终于在内心深处找到了一种互相理解的默契,他继续吐出积郁已久的怒气,说:“到台湾以后,我始终对您不肯接见我耿耿于怀。直到后来发觉上当,才真正后悔了!那时,我想不到三方面正式签约以后,‘国泰’却来了一个全盘推翻。但那时我已和邵氏的制片主任说明不惜赔款也要离去的意愿,情势上已是骑虎难下,所以,我只好走了!……”

  酒店的深处飘来一阵萨克斯管尖厉的啸叫。邵逸夫亲昵而真诚地抓住李翰祥的手说:“别说了,就将那页老皇历翻过去吧!翰祥,就让我们重新开始,你回到邵氏公司来为我挑大梁吧!我很希望你回来帮助我再拍几部黄梅调影片,因为谁都知道你拍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杨贵妃》和《七仙女》,开了港台黄梅调之先河呀!后来港台一带人人传唱的黄梅调,都来源于你呀!……”

  “不,邵先生,我很难从命了!”李翰祥侧耳倾听着从酒楼深处隐隐传来的歌女吟唱之声。那如泣如诉的歌声令李翰祥伤感,他固执地将头一摇说:“如果先生看重我,真诚地邀我回邵氏的话,我当然不负善意。只是邵先生也应该给我一点发挥导演风格的余地,黄梅调确实不错,也能有票房价值,可是黄梅调终究不能老唱下去。我当初所以去台湾组建‘国联’,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认为在邵氏很难发挥我的艺术风格。一个导演不能老是为卖座而拍片呀,他应该在艺术上有所突破,邵先生也应该允许我有新的艺术追求。如果邵先生不能答应这个条件,那么我情愿继续在‘新国联’里搞,我甚至还可以再拍一部像《骗术奇谭》这类的片子。我拍它不单纯为票房价值,因为它终究有一点艺术性呀!……”

  “好,翰祥,你有追求,有抱负,这才是我所欢迎的导演!我保证支持你就是了!”邵逸夫尽管从内心里对李翰祥所提出来的条件难以赞同,但是,他已经有了1963年邵氏公司失去李翰祥后所蒙受到的巨大损失。现在,他不想也不敢因为这种在艺术上的不同观点而舍弃李翰祥。精明过人的邵逸夫无意与李翰祥相争,他急忙在对方的高脚杯里斟上醇酒,说道:“你的拍片要求我尽量满足。你说不拍黄梅调就不拍黄梅调,你有什么艺术追求就只管提出来,我会为你开一路绿灯的!”

  “那好,邵先生很爽快。”李翰祥说:“我最近已经想到了一个好题材,那就是《大军阀》和《骗术奇谭》的续集《骗术大观》,这两部片子在艺术上或许会有一些新的东西,不知邵先生有何见教?……”

  “好!没有任何问题。”邵逸夫为了能将离开香港八年的李翰祥,重新拉回到他的邵氏影业公司,也就顾不得去询问《大军阀》与《骗术大观》的内容、资金如何了,当场将手在桌案上“叭”地一拍,爽然地应诺说:“翰祥,说干就干,你只要答应回到邵氏来,《大军阀》和《骗术大观》两片年内即可拍成!……”

  “既然如此,我马上就回到邵氏!”李翰祥将酒杯举起来,与邵逸夫锵然相碰……

  李翰祥和制片人蔡澜在飞抵泰国首都曼谷的当日下午,便驱车出城,去寻找电影《武松》的外景地。

  花园般的城市曼谷在秋季里依然百花如锦。李翰祥坐在小汽车里浏览着沿街隐隐可见的大小庙宇,红墙隐约,碧瓦璀璨。与那些古色古香、碧瓦红墙的寺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湄南河潺潺的河面东侧,是新曼谷城那鳞次栉比的摩天巨厦与街道上状若甲虫般的各色轿车。河西那有名的旧城——吞武里,一幢幢一座座古庙与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黄袈裟和尚,点缀着曼谷古老的风貌。

  “是啊,难怪邵先生一定让我们到这里来寻找武松打虎的景阳岗和那只斑斓猛虎呀!”李翰祥颇为感叹地自语说。

  蔡澜说:“邵老板主要考虑的是在泰国租一只老虎比较便宜,其实,如果能到美国去租老虎就更好,因为美国的老虎训练有素,比我所见到的那只名叫‘柳娘’的老虎当然凶猛得多了!……”

  李翰祥不再多说。因为他必须尊重邵逸夫的决定,几十年来他与邵逸夫之间的合作,不论存有多么大的分歧,李翰祥都坚持不在背后流露半点微词的处人原则。从去年冬天到现在,李翰祥在邵氏公司同时接导三部电影的任务,除《乾隆与三姑娘》等片,已经拍完大部分镜头,正在公司里忙于影片的后期制作之外,尤令李翰祥颇感头疼的则是他下苦心执导的《武松》一片。李翰祥在这部取材于文学名著《水浒》的历史巨片中,启用了香港最著名的武侠名角狄龙扮演武松。全部片子的镜头拍得精致而感人。虽然他一个心思在北京,日夜焦盼着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正在为《垂帘听政》进行洽商的结果,但是对艺术历来苦心孤诣的李翰祥,对与邵氏公司续签合同中的最后三部戏,依然一丝不苟,精雕细刻。为了将《武松》最后拍完,他不得不将全片的高潮——“打虎”一组镜头,单独留下来,请求邵逸夫先生允许用一头真老虎来用于拍摄。

  “是的,如果将《武松》拍好,最好是租用一只真老虎来。可是香港的公园里虽然也有老虎,但是那种关在铁笼子里的老虎是根本不能用于拍电影的。因为没有经过训练的老虎是会伤人的!”李翰祥记得邵逸夫在接到他打来的报告以后,曾让方逸华小姐将他请进邵氏影城中邵逸夫的宽大办公室里,邵逸夫既赞同又为难地连连摇头。

  “更应该考虑的还是钱!”方逸华以邵氏公司当家人的语气参与此事,她手里拿着一张从印度发来的传真,那上面说明从印度租一只老虎的价码与如何将一只老虎运至香港的全部投资计划。她将那条秀丽的蛾眉一蹙,叹道:“如果我们当真为了拍几个镜头,就不惜耗去一笔巨资的话,印度方面当然可以将那只经过训练的老虎从水陆上运过来的,可是那笔费用足可以拍一部新电影了。李导演,打虎虽然是武松的重头戏,也可以考虑用人来装扮老虎嘛。不过是几秒种的镜头,一闪而过,又何必如此小题大作?”

  “方小姐,你不懂艺术,你只会为邵先生理财,却不懂得一部片子可以拍得乱真,当然也更不懂什么片子可以传世!”李翰祥霍地站起来,激愤地反唇相驳。这是他半辈子拍电影所养成的习惯,那就是他所执导的电影,对道具的要求十分严格。这也是他对影片细节苛求真实的顽固原则,所以当李翰祥听到方逸华的话,就不能容忍了,他说:“艺术的真实是导演的生命,如果谁让我将非常重要的细节虚假化,那就等于在玷污我的艺术品格!邵先生,《武松》这部片子如果想发行,那么您就必须依从我用真老虎来拍戏的请求,否则这部《武松》就只能半途而废了。那样的话邵氏公司的损失就会更大!……”

  “李导演,这……”方小姐也不肯罢休。

  “好了好了,别争啦!”邵逸夫完全知道李翰祥对电影拍摄一丝不苟的执著性格,他从大沙发椅上站起来,以息事宁人的口气说:“翰祥,你做得很对。为我的邵氏公司拍片子就需要你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方小姐,钱算什么?钱也不过是身外之物,有时我们为慈善事业随便捐的钱,也恐怕比拍一部戏花掉的多。《武松》本来已经快拍成了,既然打虎这场戏李导认为应该租一只真虎来拍,我们就租一只真虎就是啦!……”

  方逸华有些心疼:“总裁,可是您不知道租用一只虎需要多少美元?”邵逸夫将手一摇,立刻截断了方逸华的话,说:“别说了,多少钱也要租!方小姐,一切都按翰祥的计划批下去,你可懂我的意思吗?……”

  方逸华虽然为拍一组镜头将耗去巨额美元而心里不甘,但是她见邵逸夫已经当着李翰祥的面将此事决定下来,也只好忍下一口气,默许了。

  几天以后,方逸华小姐奉邵逸夫总裁的指示,果然主动来到李翰祥的家里,来商量如何租用老虎,租何地老虎最能节省开支的问题。方逸华说:“李导演,您是知道的,目前邵氏公司在拍片上非常讲究俭省。有人说要去美国拍老虎,那样成本就太高了,依我看如果一定扣真老虎,不妨就到距香港很近的泰国去拍吧,如何?”

  李翰祥感到很为难。因为几天前他的拜弟胡金铨,在得知李翰祥坚持拍《武松》用真虎的事情后,曾经对李翰祥说道:“拍老虎最好到美国去。因为那里的老虎是正式受过拍戏训练的老虎,专门供拍戏用的,不同于动物园和马戏团的老虎。至于台湾的老虎,听说是人家家里养着的,驯顺得已经不像个老虎样了。泰国的老虎倒是有人拍过戏,不过听说那虎不够凶狠。最好还是去美国拍!……”

  李翰祥本来很想说去美国拍真虎,但是他看见方逸华似乎已经决定要就近到泰国去拍,也就只好点头默许了。现在,李翰祥果然来到了泰国曼谷的郊区。

  “李导,到了!”蔡澜叫他时,小轿车已经在曼谷郊区的一座小庄园前停下。向导说:“这里便是专门租虎的拍片厂!”李翰祥和蔡澜随向导走进院宅,抬头一看,眼前果然有一座数千平米的摄影棚,左边有一座假山。一位矮笃黧黑的泰国汉子双手卡腰地站在一棵大枣树下,他正是这座租虎片厂的主人。向导立刻变成了翻译,他对那黑汉子说:“这两位是香港邵氏公司拍片子的导演,想与您洽商一下租片厂拍打虎戏的价码!……”

  “好,请——!”黑汉子对李翰祥一点头,就抢先走进了那座随时可以租借的摄影棚。李翰祥进棚一看,连连摇头叹气说:“棚倒是个好棚,面积可观,只是顶棚太低。如果在棚里搭景的话,无法搭一出剧中所要求的山林,那么武松就无法从山林中走下来。戏是无法拍的。”

  蔡澜也叹道:“那就只好将笼子里的老虎放出来,另找一处有山的外景。”李翰祥颇为赞同,立刻请翻译将制片人蔡澜的意思告诉给那片厂的主人。黑汉子先是摇头,说:“你们拍外景当然可以,可是我的老虎不敢往外跑的。万一进了山林又如何收场?”

  李翰祥说:“我们可以在山下架起铁丝网,用以拦住你那老虎如何?”

  黑汉子说:“那铁丝网架设起来是要许多费用的,这笔钱哪个来出?”

  蔡澜说:“自然是我们摄制组来花这笔钱的,只求你将虎笼子抬到山里去,如何?”

  黑汉子又讲了租虎的费用,他见价钱可观,方才应允。李翰祥见讲妥了租虎的事情,这才想起先要去看一看那只每天租金要万元美金的母老虎“柳娘”。那黑汉子也不搭话,只引着李翰祥、蔡澜等人绕过那座怪石嶙峋的假山。转过山一看,前方原来是偌大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四周均有手指粗细钢筋焊成的铁栅墙。几只数米见方的铁笼子里,锁囚着几只面目狰狞,威严可怖的白额黄纹大虫。只是猛虎都蹲卧在铁笼子里,见那驯虎的黑汉子领引着李翰祥等人沿着碎石小而道渐渐地走来,居然安之若素,不理不睬,不吼不啸,仿佛视而不见一般。几只老虎如此驯顺,很使一贯闻虎色变的李翰祥颇感诧异。在距装锁猛虎的铁笼子还有几步远的地方,李翰祥情不自禁地收住了脚,他对那面貌凶煞的大虫始终心存余悸。

  “怕什么?只管近前来看嘛。”那驯虎的黑汉子显然对锁在铁笼子内的几只猛虎,了若指掌。他扯着李翰祥的衣袖,来到一只最大的铁笼子前面,说:“李导演,这就是你们明天要租的那只‘柳娘’啊!这只虎我驯得熟,不咬人的,从前就不止一次地拍过电影和电视的,见过许多大场面的!……”

  李翰祥还是有些怯怯。

  黑汉子忽然将笼门开启,又将手中的一只棒子在虎屁股后面用力地一击。那只懒洋洋的母虎“柳娘”方才珊珊地从铁笼子里钻出来。李翰祥,蔡澜等人见猛虎出笼,都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李翰祥等人正欲躲闪,不料那只名叫“柳娘”的母虎居然怕起生人来,又一转身钻回铁笼子里去了。

  “唉唉,这只‘柳娘’果然如胡金铨说的那样,毫无凶狠的样子呀!”李翰祥见那只已经怀了孕的母老虎如此驯顺,不禁想起从香港来泰国时胡金铨对泰国老虎的评价。他对身边的制片蔡澜叹道:“我真担心,像这样的老虎到底能不能拍戏?……”

  黑汉子怒道:“在曼谷谁不知我养的‘柳娘’时常上镜头?你们要知道,天下恐怕没有比我的‘柳娘’租金更低的老虎了!……”

  李翰祥想到来时为租老虎所发生的冲突,情知来泰国不易,也只得忍了。

  三日后《武松》在曼谷郊外正式开拍了!

  李翰祥在凌晨时便赶到距雷音古寺不远的一处山坳里,准备指挥拍摄武松打虎的镜头。他如此急迫地安排尽快进入实拍,原因就在于为邵氏公司节省经方逸华小姐所批定的外景资金。因为李翰祥知道,他为了追求《武松》中打虎细节的真实,在邵逸夫面前是颇费一番唇舌的。如果不是他李翰祥的金面,在邵氏公司恐怕是任何导演也难办得到来泰国拍打虎外景这件事情的。所以,李翰祥不但亲自来曼谷看老虎,而且又与制片蔡澜亲自驱车,跑遍了曼谷城外的山山水水,最后终于在雷音寺附近的一处山林中,觅到了较为理想的打虎之地。此山林木蓊郁、古柏森森。峻峨的山坡间,有一条林间小径。冷眼一看,青苔丛丛,怪石嶙峋,颇似施耐庵名著《水浒传》中所描绘的景阳冈!李翰祥当即决定在这里进行武松打虎的实拍。在李翰祥的加急电报发往香港的翌日,包括著名武侠演员狄龙在内的摄制小组人员,也火速飞往曼谷。

  李翰祥两夜未眠,坐在他所下榻的小旅馆里,反复多次地改写与修改《武松》打虎的外景分镜头剧本。李翰祥要把镜头压缩到最短最精的程度,以节省开支。同时,他又必须不惜一切地保证这一重要情节的质量。李翰祥煞费苦心地修改如下分镜头——

    武松走了一道,酒力发作,一只手将胸膛袒开。(远景跟

  PAN推近中景)

    武松冲进树林。(大远景)

    武松的眼睛。(特写)

    一块大青石。(成中景)

    武松将哨棍放在石上,放翻身体。(由近拉成远景)

    狂风。树木摇曳。

    武松眼睛的特写,惊愕。

    一只白额猛虎倏然从树丛中扑过来。(远景急推成近景)

    武松大叫一声,翻身出镜。

    大虎扑来。(全景)

    武松举起哨棍,双目圆睁,狠命地劈面向老虎打来(近

  ——特写)

    虎尾横扫。草木啸然。

    武松一棍击下,棍断。

    猛虎再次跃起,向武松扑来。(大全)

    武松猛扑上去,双腿夹住虎头。拳头如雨点般击下。

    ……

  现在,李翰祥坐在雷音寺附近的山岩上,在熹微的晨光中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他的眼前仿佛看到已经拍成的电影《武松》,一只白额猛虎在月夜下突然从参差阴森的树林中吼叫着跃出来,扑向在一块硕大巨石上仰卧的武松……

  “翰祥,我当然并不反对你拍电影精雕细刻!”邵逸夫先生仿佛又在冥冥间出现,与他进行恳谈。“你所拍摄的《大军阀》,虽然在艺术性上堪称优秀,可是,我们邵氏公司所追求的是票房价值。你可懂我的意思吗?多年以前,我从新加坡初次到香港的时候,就多次地对所有来公司参加拍电影的导演、演员们说过:我邵逸夫经营的公司是做生意的!I am sunning a business!而决不是想拍什么文艺片的!所以,我劝你能够体谅我的苦衷,能够多为邵氏公司着想,来多拍一些有票房价值的电影!……”

  李翰祥困惑地望着神情严峻的邵逸夫,说:“邵先生的心情我很理解,可是,我记得刚从台北回来的时候,您是非常支持我去拍些有艺术性的电影的。那时您是很同意我能将自己对艺术的理想、抱负,都与拍片结合起来的呀!……”

  邵逸夫说:“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我们的电影在现实拍得越来越艰难,不知为什么,拍片的成本比我在新加坡的时候增加了许多。演员的片酬也越来越高了,如果这样下去。那么我的邵氏公司还能维持下去吗?翰祥,请你帮帮忙吧!为我改拍一些有票房的片子吧,现在,香港正在盛行风月片!这些风花雪月、卿卿我我的东西,虽然庸俗一些,可是,它确实是很有些观众的呀!……”

  “让我拍风月片?邵先生,您怎么可以这样呢?……”李翰祥的胸臆间顿时涌来一股难以克制的怒火。他将邵逸夫递给他的《风流韵事》的剧本看也不看,在桌子上一丢,转身就冲门而出了……

  天亮了。绚烂的霞光照亮了雷音寺,照亮了古寺附近的山峦与林莽,《武松》外景小分队的人马已经到齐,在山林间支架起摄影机,放好反光板。为了拍出夜间的景象,李翰祥又与摄影师精心设计,在镜头前加上了“菲尔特”。

  扮演武松的演员狄龙也已经来到了拍摄的现场。这位极善武打的精悍演员,平生还是第一次与一只真老虎对阵。因此狄龙心中惴惴,显得格外紧张。他反复地在松林里练习武功,展拳、踢腿、打旋子。

  “老虎来了!”李翰祥正忙着将现场按剧本的要求进行必要的布置,忽然听到山坡下响起一片喧嚣的人声,只见那位养虎的泰国黑汉子,正指挥着七八个壮汉,用木杠子将一只巨大的铁笼于,从一辆平板卡车上抬了下来。那铁笼子里锁着一只外表看来十分凶猛,而实则却极老实温顺的华南母老虎,它就是经常上银幕的“柳娘”。

  “各就各位,准备进行实拍!”李翰祥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因为他为谋求艺术的真实性,百般地在邵逸夫和方逸华小姐那里所争来的实拍机会,终于到来了。虽然他没有能去美国拍武松打老虎。但来到泰国的曼谷也绝非一件轻而易举之事呀!李翰祥准备利用一至二天的时间,在这里将所有镜头全都拍成。如果不超过三天,那么他是可以将拍虎的成本费节约下来一些的。

  “狄龙,做好准备,虎来了!”李翰祥见黑汉子已将拍摄现场用铁丝网密密匝匝地围了起来。现在,七八位大汉气喘吁吁地将那只大铁笼于抬上山来。于是,李翰祥便向所有参加拍实景的摄影、场记、灯光、照明和扮演武松的狄龙,发出了准备实拍的命令。

  拍摄现场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狄龙按照剧本的要求,他必须站在距那只名叫“柳娘”的老虎的最近处,狄龙猛一见真虎,也难免紧张。

  “请不必害怕,我这只老虎是不咬人的!”泰国的黑汉子对神色紧张的狄龙说道,一边吩咐人将那只锁着“柳娘”老虎的笼门“哗啷啷”打开了。

  “开拍——!”李翰祥向现场所有的人发出了开拍的命令。

  摄影机沙沙沙地转动。

  “柳娘”从那只铁笼的小门口钻了出来。所有的人精神为之一振,以为“柳娘”会十分凶煞地直扑距它只有几步远的狄龙!李翰祥也为武打演员狄龙捏了一把汗,可是,令所有人不解的是,那只名叫“柳娘”的母老虎却根本没有露出凶相,俨如一位温存可爱的胖女人,姗姗地来到“武松”的面前。猛见“武松”将拳头一举,那名叫“柳娘”的老虎居然被他吓得将头一缩,未及来到剧情所要求的巨石旁侧,就又畏葸地钻进铁笼子里去了。

  李翰祥大失所望,叫道:“重来重来!……”

  “他娘的,出来!谁让你又钻进笼子里来?”泰国黑汉子见他那驯顺的老虎“柳娘”居然未及开拍,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大现其丑,不由得恼羞成怒地挥起手里的皮带,“劈劈叭叭”地向铁笼里的老虎屁股上狠狠地抽打下来……

  香港清水湾,邵氏影城里。

  第七号放映室,漆黑之中银幕上正在放映由李翰祥所执导的历史武打巨片《武松》的样片。

  凭借着放映机的灯弦,可以看清小放映室内的座席间,散坐着邵氏公司的一些权威决策者们。他们中间有邵氏的大老板邵逸夫和为邵氏主持日常拍片事务的方逸华小姐等。导演李翰祥也坐在距邵逸夫很近的位置上。当银幕上出现活灵活现的武松、潘金莲、武大郎等形象时,放映间里不时地响起人们兴奋的啼嘘之声。经过李翰祥匠心独运所拍摄下来的镜头,可谓真实、感人,让邵逸夫那样的著名影界大亨也连连抚掌叫绝:“好,拍得好!《水浒传》这些年来不断有人拍过,《武松》更是常见于银幕和舞台,可是,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将《武松》拍得如此成功感人的!翰祥,你真没有辜负我对你的重托呀,到底拍出来一部可以在香港、台湾,甚至东南亚也能轰动的好片子!……”

  “邵先生,请您先别夸奖。”不料李翰祥在他的身边却吹冷风,说:“您不妨将《武松》看完再下结论,因为您还没有看到《武松》这部片子中的败笔!……”

  “败笔?”邵逸夫和方逸华在黑暗中茫然地面面相觑。

  银幕上映现出在泰国所拍的景阳同武松打虎的片断。

  那只名曰“柳娘”的老虎摇摇晃晃地从树林深处出现了。它的身上没有丝毫的虎威,左顾右盼,懒懒洋洋,不见猛虎下山的凶煞之势。这使得坐在椅子里翘首看样片的邵逸夫与他的得力助手方逸华大为意外。方小姐忍不住地叫道:“这只虎……怎么拍成这副模样,活脱脱一个懒婆娘!”

  “方小姐,并非我李翰祥有意将它拍成这副模样,而是人家曼谷专门供拍电影用的老虎本来就是这样温顺和慵懒,又让我一个导演有什么办法呢?”李翰祥本来对去泰国拍这组镜头憋着一肚子火气,现在他当着邵氏公司所有头面人物的面,终于有了发泄愤慨的机会。李翰祥也不顾众人在看银幕上的打虎场面,只是在席间对影片中所出现的画面进行着解说,他说:“为了节省开支,武松打虎的镜头我准备集中一二天之内拍成。可谁知道连拍三天也没拍完!有一天我想拍一个虎跃的特写镜头,可是忙了一早晨,演武松的狄龙已穿挂齐整。虎场的工作人员将‘柳娘’从笼子里放出来,它懒洋洋地一步三摇,好像刚打完二十四圈麻将,还没睡醒的样子。好不容易把它请到山石上,它朝下望了望,扭头就跑。工作人员四个人也拉它不住,只好半推半就地眼看它进了笼子。后来我和摄影师想个办法,他认为那山石足有一丈五六的高度,老虎正怀着仔是跳不下去的。建议先在地上铺几层纸盒,然后再在纸盒上盖一层草皮,再把三只小老虎抱到机器后边,如此这般的布置,估计‘柳娘’爱虎仔心切,或许能够由上扑下来。但愿它一声虎啸之后,前爪一悬,后足一蹬,蹿到数丈之外,狄龙一矮身子,‘柳娘’由他的头顶上飞过。这是一组多么好的镜头啊!唉唉,可惜得很呀,事与愿违,那老虎朝下望了望,见狄龙扮的武松把哨根一举,虎就一个转身,朝笼子里跑去。后来才知道任何驯兽师,都是拿着棍子来驯老虎的,所以老虎一看见棍子就跑!……”

  “唉唉……”邵逸夫有些失望。他听了李翰祥的话,再看银幕上的老虎,顿时心凉了半截。当初极力主张去泰国就近拍老虎的方逸华,也急了:“李导演,莫非不能请虎场另换一只凶猛的虎吗?”

  李翰祥苦笑说:“方小姐,这个主意我又何尝没有想过?我见这只‘柳娘’拍得不像猛虎,就请虎场另换一只。可是对方说:‘我换只老虎倒很方便,只要装笼运上卡车就行,只不过我要问,你们共有几个扮武松的演员呢?’我告诉他只有狄龙一个人。场主说:那么你就准备牺牲一位演员吧,因为其他的虎虽然勇猛,但因为没有驯得温顺,是难以拍戏的!……”

  “荒唐,好荒唐!”邵逸夫有些坐不稳椅子了,因为银幕上的老虎实在不忍目睹。

  “邵先生,也还可以对付看的,您看那老虎不是被武松打个半死的吗?为什么说泰国的老虎不行呢?”方逸华有些不服气,她仍然还在为当初自己决定去泰国拍虎而申辩。

  邵逸夫也说:“翰祥,老虎不是很听话吗?否则它又怎么能让狄龙骑在它身上挥动拳头呢?”

  李翰祥又一声苦笑,显出他的深深无奈,说:“邵先生,方小姐,你们哪里知道,那是给老虎打了麻药才拍的呀!其实这样的死虎是根本不用打的!……”

  座席中有人哄笑。

  方逸华大窘:“打了麻醉药?……”

  李翰祥见众人已不顾去观看银幕上正在放映的样片,在黑暗里都将好奇的眼光向他投来,也只好当众细说原委:“这完全是迫不得已。最后的一个工作天,是要给老虎打了针,令它昏迷不醒,然后才能让狄龙骑在它的身上拳打脚踢的,否则没有办法。因为这只老虎虽然温顺,却难保它在关键的时候不听话,开口咬人!老虎主人因为‘柳娘’正怀身孕,注射麻醉药剂怕影响它的身体,所以愿意用另一只重五百磅的老虎来代它上阵。由于它的凶猛,他特别叫人预备了两层铁丝网,只留摄影师在网内,以供打了麻醉针之后的十五分钟内,可以拍拍龇牙咧嘴的虎样子,也来两声真的虎啸。在这种情形下,我把在泰国临时请的摄影师换下来,由我和阿超亲自掌机,叫其他人都退到安全线外去。一切都准备好,由兽医替大老虎打针,等把那只老虎连笼子一齐抬到网内,我看见虎的主人带来一位外国医师,另外还有一位漂亮标致的女护士。后来我才知道那位标致的泰国小姐才是兽医,而那个长山羊胡子的外国人原来只是她的助手!……”

  邵逸夫沉吟不语。方逸华心情不悦。所有的人都已经无意去看正在放映的《武松》样片,默然地倾听李翰祥在讲曼谷拍片的故事。只听李翰祥继续说道:“只见那位女护士从药箱里将药针取出来,这支针还真挺吓人的,粗如儿臂,长有尺二。只见那女护士把针药调好了以后,朝着笼内的老虎,迎头就是一针。老虎一声长啸,前爪一挥,把女兽医光洁的手腕上划上了一条血痕!女兽医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再看针内,已是半针药水不见了。她略微地喘息了一下,想了想,又把针药补足,然后要虎场的工作人员,把笼子掉了个身,把虎头朝前虎尾朝后,出其不意地又把药针朝内一送,只见大老虎在笼内又啸了一声,身子一耸动,女兽医已把药针抽出。你还不得不佩服她的本事,一眨眼的工夫,一针药水,全注在虎身。然后虎主人一声令下,叫人把笼子打了开来。本以为老虎会一个耸身,扑出笼去,谁知它像喝醉了酒一样,一步三摇地晃了出来。我们本想抢拍几个猛虎的姿态,想不到居然来了一只大醉猫。前爪后脚一如踏在软绵绵的棉花上,刚一出笼,就直打饱嗝,看样子完全像老酒喝多了,找地方要吐一样。……”

  “唉唉,真荒唐,像这样的老虎又怎么能用于拍电影呢?”邵逸夫心中又悔又恨地说道。

  李翰祥见放映员已将全部样片放完,开亮大灯。小放映室里一片光明,但是,邵逸夫、方逸华等人谁也没有走的意思,他只好继续向大家汇报去泰国拍《武松》打虎的经过,说:“那老虎所以那样醉,是女兽医将药量下得太重。也是虎的主人暗地里千叮咛万嘱咐的结果,因为他知道那是一只没有驯过的老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如何是好?想不到成龙有醉拳,少林寺有醉棍、醉剑,我拍的武松也绝不落后于人,来了个不折不扣的醉虎。一套醉八仙的拳脚,刚用了三招两式,就一头裁倒在地。虎主人上前摸了摸虎鼻子,告诉我起码要一个半钟头之后,才能醒转过来。我马上叫工友们,把醉虎扛在一块门板上,抬到前面草丛里的大青石板上。然后在地上洒了一瓶血浆,把两架摄影机支好。再叫狄龙骑在虎背上,倒不是骑虎难下的那种姿势,因为虎已经烂醉如泥地卧在了地上。我当时喊了一声‘开麦拉’以后,狄龙左手抓住虎头,右手高举重放,连捶带打地大做其打虎英雄的姿势。看那样子,狄龙当时还有些担心,因为万一把醉虎打醒,可不是闹着玩的!真上演一出龙虎斗,把他一口给啃了,我也担当不起!所以我让狄龙把拳高高地举起来,又轻轻放下,每一拳都像做戏一般。后来,虎的主人用英语高声告诉狄龙说:‘你重一点打吧,兽医说一个半钟头也醒不了的!’狄龙一听,这才真的重重打了起来,一直打得精疲力竭,才慢慢地站了起来,用脚把醉虎一踢。那虎混身颤抖了一下,悠然地死去!……”

  邵逸夫心中怏怏不悦,也不多说,起身便走。方逸华也紧随其后地走出那间平日供邵氏影城大老板们看未出厂样片的小放映室。其余陪同看样片的人们,也都从李翰祥这番幽默的谈话中,隐隐地体味出李翰祥对这部精心执导的影片的诸多不如意,但是因为邵逸夫不肯开口,谁也不想多言,一个个随在后面都出了放映室。

  “翰祥!李导演!”忽然,已经走到放映室门槛外的邵逸夫又收住了脚,他回转身来似乎在招呼默坐不动的李翰祥,有话欲说。

  “李导演,邵先生有话对你说。”方逸华见李翰祥还坐在那里不动,就急忙去叫他。李翰祥这才极不情愿地起身,来到小放映间的门廊下面。只听邵逸夫对他说:“这部片子,我总的印象是很喜欢的。拍得很精,用光很得体,摄影效果很理想。使我特别满意的还是《武松》这部电影里的五个演员,在表演上可以说各个都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我很感动的是谷峰这个人所演的武大郎,实在是太绝了,他的特点就是将善良人的内向性格刻画得淋漓尽致;王莱女士所演的王婆,不再是其他人所演的那样肤浅,她演的既风骚又险恶,是个绝角;刘永所扮的西门庆,稳重中又明显地表露出轻浮,是个脂粉场中人;汪萍小姐所扮的潘金莲,也与以往别人所扮的有进步。她这次不仅是骚和浪,而且也演出了另一种美的风韵,使人感到潘金莲确是一位被玷污与被损伤的女性;至于狄龙所扮的武松,英俊、坦荡、果敢、无私,这是全片的精华,自不必多说。现在令人失望的,当然还是打虎这场重头戏!唉唉,如果当初我们在手头上稍稍大方一点,真的肯出钱到美国去拍,效果又会怎么样呢?……”

  李翰祥望了望身边沉静不语的方逸华,不假思索地说:“邵先生,如果真有一只非常理想的真老虎,所拍下的打虎一场戏当然不会像现在这样令人失望的!……”

  方逸华说:“也不能说在泰国所拍的打虎戏全部失败,依我看最后打死老虎那场戏的许多镜头,还是满可以的……”李翰祥在对影片的质量要求上是一丝不苟的,他针锋相对争道:“可是,武松与老虎在月光下相遇,打斗,虎扫尾巴等几组镜头,都使人一看便假。在泰国租用的这只老虎,虽然省了一些钱,可是它却使这部《武松》变得格外虚假。休要小看这一细节,艺术的失败就在于虚假。我以为邵氏公司多年来之所以在海内外有影响,主要的原因就是,邵氏所拍的影片是以艺术的真实来取胜的!……”

  方逸华不想多听,邵逸夫也准备离去。但是,邵逸夫走了几步却又回转身来,向兀立不动的李翰祥说:“翰祥,你的意思是……?”

  李翰祥以坚决的口气说:“我希望到美国去补拍一组打虎的戏,如果邵先生真喜欢《武松》这部片子的话!……”

  邵逸夫和方逸华怔在那里。









大导演李翰祥--第十七章 我当然不会做格丽泰·嘉宝






第十七章 我当然不会做格丽泰·嘉宝

    如果让我去拍那些庸俗的、色情的风月片,我是宁死也不想干的!

    我倒要看看你拍的清宫戏有什么意思!翰祥,咱们丑言先说到头里,

  如果《倾国倾城》不赚钱,你可要继续为我拍风月片的!

  夜航。

  这是1981年12月底的一个深夜,香港电影导演李翰祥乘坐一架由启德机场起飞的国际航班,飞往美国的洛杉矶。

  在一个月以前,邵逸夫先生终于做出了再去美国为《武松》一片补拍打虎镜头的决定。那是11月21日,在邵氏影城的总裁办公室里,邵逸夫召集方逸华,李翰祥和另一位负责制片的蔡澜,共同商讨几件有关拍片的事宜。其中最主要的一项就是去美国补拍《武松》的问题。李翰祥再次地陈述补拍的意见后,邵逸夫颔首应允说:“翰祥对《武松》一片中几个镜头的认真态度,就是我们邵氏公司多年来所始终贯彻的精神,那就是在影片的质量上绝不允许有任何丝毫的马虎。尽管这样做我们要付出比泰国高出一倍的价格,但我们宁可付出代价,也要这么做!……”

  李翰祥终于如愿以偿了!

  客机在浩瀚的夜空中向遥远的大洋彼岸飞去。温暖舒适的客舱里灯光柔和。大部分旅客多已进入梦乡,鼾声起伏。李翰祥倚坐在座席上,思绪如潮。他之所以兴奋得难以入眠,除了能被准许到美国来拍摄《武松》的打虎镜头外,最使李翰祥激动的还是他两年多来梦寐以求回内地合拍影片的夙愿将要实现。

  李翰祥的脑际闪现出北京——那里既有令他难以忘怀的青春记忆,也有让他心跳不已的美好追求。就在他从泰国曼谷拍摄《武松》回到香港不久,李翰祥又有一次飞赴北京的机会。这次他是作为北京琉璃厂古文化街上最古老的一家古董店“荣宝斋”的特邀客人,前往那里去参加这家古董店建店三十周年纪念活动的。

  “李翰祥先生,这是上海著名剧作家杨村彬先生对剧本《垂帘听政》的修改意见。”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的一位负责人,在纪念活动的间歇赶到李翰祥所下榻的宾馆里,去拜访他并同时将杨村彬先生亲笔拟就的剧本提纲转交给李翰祥。合拍《垂帘听政》的计划在运筹了两年多后,现在终于开始进入了最后的操作。李翰祥在听到了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负责人的汇报后,精神顿时振作起来。

  “很好,杨村彬先生是一位有影响的老剧作家。他特别对清宫的秘史颇有研究,如果请他来执笔写成《垂帘听政》剧本的话,必将对未来的影片大有益处。”李翰祥彻夜不眠,认真地研读了杨村彬所草拟的剧本提纲。李翰祥又将他对该剧的艺术构思,人物命运和未来拍片的设想,都通过中国电影合拍公司的负责人,一一向在上海的杨村彬予以转达。李翰祥说:“希望杨先生能将《垂帘听政》剧本,改编得更加精炼,更加电影化!……”

  在李翰祥将要从北京返回香港前,一个更令他欣慰的消息传来了: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已经正式决定,在1982年春夏开拍。经过李翰祥与合作制片公司负责人的再次商谈,双方共同签署了新的合拍协议书!

  洛杉肌的冬天温暖如春。

  在距绿草如茵、繁花似锦的洛城以北,就是那座李翰祥十分熟稔的好莱坞山。当他抵达这座美国西部城市不久,由居住在这里的著名华裔女电影明星卢燕和闻讯从旧金山赶到洛杉矶的女儿玛丽莎陪同着,从城里驱车行驶约十多分钟,便来到了世界电影的发祥地好莱坞。1978年底李翰祥第一次来洛城做心脏搭桥的外科手术时,曾经与他的夫人张翠英女士来到好莱坞一游。现在,两年多的时间倏然过去,李翰祥又一次见到了矗立在好莱坞影城旧址的大门前,那块写有“HOLLYWOOD”的巨牌。

  “卢燕,我没有想到又是在这种时候来到美国呀!”李翰祥显得心情愉悦,他完全淡忘了在拍摄《武松》一片中所遇到的不快,特别是泰国曼谷那只名叫“柳娘”的母虎,更给他留下了诸多的遗憾。以致他已将《武松》拍竣,不得不再远涉重洋来一次美国。李翰祥每一次到洛城来,都由女演员卢燕为他安排行程。那是因著名演员卢燕曾经多次与李翰祥有过良好的合作,特别是1975年他为邵氏公司开拍大型历史巨片《倾国倾城》的时候,李翰祥特别邀请旅居在美国的卢燕来扮演该片的女主角慈禧。卢燕以她娴熟老道的演技,在《倾国倾城》中饰演了一个活生生的西太后。也正是因为由卢燕领衔主演,才使李翰祥倾注无限心血的《倾国倾城》名噪东南亚,甚至在祖国内地刚刚粉碎“四人帮”不久,就得以在北京、上海等地“内部放映”,从而使内地更多的电影界知名人士、朋友与那些尚不知道李翰祥的内地观众,了解并认识了李翰祥其人。现在,作为美国影坛学院会员的卢燕,亲自陪同着李翰祥、玛丽莎父女两人,来到她多次拍片的美国好莱坞影城参观,心中别有一番感触。卢燕说:“李导演,您的这只老虎真了不得,从香港打到泰国,现在又打到美国的洛杉矶,看起来您执导的片子还像从前那样,连一个小小的细节也不肯马虎从事呀!”

  李翰祥严肃地说:“不,卢燕,你说得不对,《武松》中打虎的这一场戏,并不是小小的细节,而是情节,同时还是非常重要的情节。因为武松打虎几乎是世人皆知的,所以,真的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小轿车在“好莱坞”的“世界电影馆”门前煞住了。李翰祥在女儿玛丽莎的搀扶下走下车来,在明丽的阳光下,李翰祥感到眼花缭乱。卢燕历来很敬重导演李翰祥,急忙递上一只太阳镜给他戴好,然后卢燕和玛丽莎引着李翰祥,沿着大理石的台阶向那座造得很精美的电影馆攀登。李翰祥等三人终于爬到了高高的电影馆前面那偌大的一片水泥地面上来。水泥地在阳光下被晒得发烫。

  李翰祥惊奇地发现,水泥地面上依次地出现大大小小的手掌印和脚掌印。由于年代已经十分悠远,那些手掌印和脚掌印的边缘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这些手印和脚印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李翰祥觉得有些奇怪,不由得茫然困惑地问卢燕。

  卢燕显然对好莱坞非常了解,她如数家珍般地告诉李翰祥和他的女儿玛丽莎说:“这些手掌印和脚掌印,都是历届好莱坞电影明星们,在他们成名或得奖以后,所留下的一点点痕迹。当然,在这里得以留下这种痕迹的,绝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办到的。只有在影坛上有卓越成就的明星或导演、摄影,才有资格留下这些痕迹。李导演,可惜您并不是美国好莱坞的电影导演,否则我相信您是会有这个机会的!……”

  “哦,了不起,美国好莱坞在这方面也为世界电影界开了天下之先。”李翰祥俯身凝望着水泥地面上那星星点点的足迹手痕,不由得心驰神往。在他的心海深处,思潮汹涌。他想到了当初由上海来香港闯天下时的几多坎坷,几多艰辛,也想起了在台湾创办“国联”电影有限公司时的辉煌,走向事业峰巅后的人生低潮。自然,李翰祥面对着那些好莱坞卓越影人在地面上所留下的痕迹,不能不想起他返回香港邵氏公司以后,违心拍摄一批“风月片”的经历。那是他每每回想起来都心感沉痛的往事啊!

  “翰祥,你不能再卖了!这只明代的彩碟,可是你刚来香港的第二年,几乎花去了你一年的薪水,从(口摩)啰街一位古董商的手里买到的。如今已经伴随你几十年。这么多年了,你即便是再困难,也是不肯将这只彩碟出手的,我劝你还是去邵氏公司拍片吧!”张翠英的声音还宛在耳畔。李翰祥想起70年代初他由台湾刚刚回到香港不久,在邵氏公司里因为他不肯按公司的主意去拍那部名叫《风流韵事》的风月片,在家里一度赋闲半年多。在那一段近乎于失业的日子里,李翰祥宁肯挨饿也不想去接那部片子。但是,一家几口人的衣食吃用都像一副沉重的担子,压在他的肩上,有些喘不上气来。李翰祥记得那一年临近年关,为了能将年货置办齐全,让全家欢欢乐乐过一个好年,他决计将那只多年来视若珍宝的明代官窑彩碟,让妻子张翠英拿到(口摩)啰街的古董店里出手,不料张翠英却百般不肯。张翠英苦苦地哀求他去邵氏拍片,李翰祥却百般不肯,他说:“翠英,我们这一辈子。什么样的困难没有经受过呢?当初我俩在‘乐宫楼’里结婚的时候,因为没有钱摆酒席,不是也过来了吗?现在我们总要比那个时候强得多,总不致于让你把结婚的被子也拿到当铺里去当掉吧?一只碟子有什么大惊小怪!”

  张翠英知道李翰祥又提起她当年为了让丈夫在家里安下心来写电影剧本,独自偷偷地把他们结婚时买的一床新被子拿去当掉的往事。张翠英却执意不肯将碟子当掉,她说:“翰祥,如果现在家里困难,再当掉几床被子我也是不心疼的,只是这只明代的彩碟,是一件你十分珍爱的古董,即便我们到朋友的家里去借贷,甚至是去讨饭吃,我也绝不让你当掉的!……”

  “唉……”李翰祥见夫人张翠英说得诚恳动情,他的心也觉得软了。急忙将那只他收存多年的古董碟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反复把玩。忽然又心生恋意,对夫人说:“翠英,不卖就不卖吧!咱们索性就将裤腰带勒紧一下,天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啊!……”

  那只明代古董终于没卖。

  春节也咬牙挨了过去。可是转眼间冬去春来,生活的重担再次沉重地压在李翰祥的肩头上,使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桌子上有一封邵氏公司寄来的请求李翰祥拍片的函件。

  李翰祥面对那信函愁肠百结。

  “翰祥,你还是去拍片子吧。”李翰祥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使得张翠英忧心如焚,她苦口婆心地劝道:“如今既然回到了邵氏公司,就要听从公司的主意去拍片子。自然,任何人做邵氏公司的老板,首先都要先想到票房价值的。有谁会去考虑什么艺术不艺术的呢!在台湾的时候你不是一度也在追求电影的艺术品位吗?到头来又如何呢?你和胡金铨他们共同拍成的《喜怒哀乐》,当然可以说是一部有较高艺术价值的喜剧片,可是拍出来却无人问津呀!后来你们才把成本勉强收回来,莫非还不是一个惨痛的教训吗?……”

  李翰祥有心反驳,又无言以对。因为张翠英所说的确是事实。当年在台北拍成《喜怒哀乐》,不能不说是一种纯艺术的追求,影片的质量趋于高雅。然而在台湾和东南亚各地放映时,却出现了观众寥寥的冷落的局面。他想到这件得不偿失的揪心事,便情不自禁地暗自叹道:“唉,阳春白雪,当真是和者盖寡呀!在这片文化的沙漠中,当真非让我去执导那些男欢女爱,卿卿我我的风月片才能维持生活吗?”

  翠英说:“翰祥,你有了在台湾办‘国联’的教训,总不该再去重蹈覆辙吧?你天生就只能当艺术家,当电影的编剧和导演,而不可能去当老板!而且你即便再当老板,也必须进乡随俗,你不拍那些招人看的风月片,你就不可能收回成本,更不能赚钱!翰祥,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必须回邵氏公司拍片子了!你想一想,如果你在家里赋闲一天,就一天没有收入。家里的生活靠什么来维持呢?……”

  李翰祥痛苦至极,沉痛地说:“翠英,莫非真的只有这一条路了吗?我李翰祥这一辈子是因为追求艺术,才投身到银海来的。如果让我去拍那些庸俗的、色情的风月片,我是宁死也不想干的!因为那样做有违一个电影导演的良心!……”

  “人在屋檐下,怎好不低头呢?”张翠英苦苦地相劝说:“翰祥,我很能理解你的艺术道德和艺术良心。我也知道一个电影导演应该多拍一些给人以启迪,对后人有影响的电影。可是,在目前的香港只能拍风月片的情况下,你是无法顶得住的。但是,我相信你会拍出好的风月片……”

  李翰祥眼睛一亮,夫人的话使他顿开茅塞。他说:“翠英,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在所拍的风月片中另树新帜?或者别开生面?……”

  “对对!”张翠英说:“依你的才华,依你多年执导的丰富经验,莫非不能拍出一些好的风月片吗?譬如说你完全可以让那些色情的内容变得含而不露嘛!如果摒弃了影片中的色情渲染,再多加一些艺术品位,你的风花雪月片,也同样会受到观众的欢迎呀!

  “好!你说得好,我又何必太固执呢?”李翰祥立刻从无以自拔的困境中挣脱了出来,他一扫满脸的沮丧之气,变得精神振奋起来,说:“我相信我李翰祥所拍成的风花雪月片,也应该是另外一种美的追求!……”

  自1973年以后,李翰祥果然又回到邵氏电影公司去拍片了。从此开始了他从影生涯中的第三个拍片高峰期,那就是以风花雪月片为主的高潮。在1973年至1979年的七年间,李翰祥执导了《北地胭脂》、《风流韵事》、《牛鬼蛇神》、《一乐也》、《金瓶双艳》、《声色犬马》、《捉奸趣事》、《洞房艳史》、《拈花惹草》、《骗财骗色》、《风花雪月》、《子曰食色性也》和《销魂王》等片。尽管在这些影片中,李翰祥竭尽全力地回避色情、回避庸俗、回避低级趣味,但是,那些看惯了李翰祥多年所导影片,深知他严肃的艺术风格的观众们,还是对李翰祥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大拍风月片,多有微词。现在,李翰祥出现在美国好莱坞影城中,面对着世界上那些荣获奥斯卡电影金奖的著名导演、演员、摄影、编剧……所在水泥地上的手印与足痕,他的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与忏悔感。李翰祥动情地对卢燕说道:“卢燕,你应该是了解我艺术风格和艺术道德的。可是,那些善良的观众们是无法了解我的,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热衷起风月片来。有些人甚至认为我李翰祥已经深深地堕落了,成了为金钱而不惜丢弃艺术良心的无聊家伙。报纸上甚至有人说我是‘屈从于金钱’或者‘自甘媚俗’。唉唉,卢燕,我真是那样的人吗?……”

  卢燕叹道:“我和熟悉你执导风格、人格的所有电影界人士,都了解你违心放弃历史影片的艺术追求,一部连接一部地去拍那些风月片,内心是非常痛苦的。但是,当艺术价值与商业价值发生尖锐的冲突时,任何艺术家也是别无选择的!……”

  “我很自疚,我很痛悔。”李翰祥双眼里凝望着水泥地上的那些手、足印痕,从内心里深深痛责地说:“我本来是很想超越世俗的,做一个天、地、人三不管的真正艺术家。就像我国历史上许多文人画家那样,不为五斗米折腰。郑板桥、李蝉、汪士慎这些扬州的画怪,本来他们都可以在官场上混得很好,但是他们为了追求真正的画品和人品,就情愿舍去了官家的俸禄,情愿落魄潦倒,也要去完成自己毕生追求的艺术大业。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李翰祥不能不说是一种媚俗。可是,我也是无奈于艺术的环境太恶劣,否则,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以牺牲个人的风格、爱好和个性作为代价的!……”

  “爸爸,您别自责了,更多的观众都是理解和同情您的!”玛丽莎说。

  李翰祥在一只粗大的脚掌印前蹲下身来,他叹道:“当一个真正的电影导演实在太神圣了,可是有谁知道一个电影导演和艺术家心中的苦楚呢?”

  “李导,您知道格丽泰·嘉宝吗?这就是她的足痕。”许久不说话的旅美女明星卢燕在李翰祥的对面蹲下身来,她像在自言自语,又似在柔声发问。“她是30年代好莱坞最有知名度的影后啊!……”

  “就是那位演过《茶花女》的嘉宝吗?”

  “是的。这位瑞典姑娘出身贫寒,但是她的天资极高。嘉宝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大导演贝茨克勒的。贝氏慧眼识才女,他一眼就看出这个穷姑娘的天生丽质和艺术潜力。所以贝氏决心冒险,他把嘉宝推上了影坛,她十八岁那年就主演了《哥斯达·柏灵世家》,一颗出土的珍珠发出了异彩。这是嘉宝的幸福,也是贝氏的功绩!”卢燕以好莱坞知名演员与李翰祥多年友人的双重身份,娓娓地大谈嘉宝,以转移李翰祥内心中的痛楚与内疚。她的语气中也自然地充满着对这位昔日红极一时女影星的无限深情,卢燕说:“在短短十六年里,嘉宝一连在二十多部影片里担当主演。人生难得有闪光的一刹,在那一段时间里,她深感自己不虚度此生。《瑞典女王》和《安娜·卡列尼娜》,使世人都公认她为电影皇后!……”

  李翰祥默默地听着女演员卢燕的谈话,从前他执导由卢燕主演的影片时,大多都是由李翰祥来开导她,可是如今到了好莱坞,卢燕居然反过来对他进行劝导,这使李翰祥的心里很感动。

  玛丽莎却问卢燕说:“嘉宝与我爸爸有什么关系呢?”

  卢燕笑了笑,又说下去:“嘉宝是一个演员,她与香港的大导演李先生当然不会有任何的关系。但是,嘉宝在好莱坞晚期拍片的经历,也是很耐人寻味的。格丽泰·嘉宝本来是一帆风顺的,可是她后来却因为受到意外的打击而断然息影了。那是因为嘉宝尽管出身低微,但是她对电影艺术的追求是真诚的。她拍的都是高雅的影片,如《安娜·卡列尼娜》那样的片子,却从来不肯媚俗。所以,当好莱坞的制片商们看中了美丽的嘉宝,情愿出一笔巨金逼她拍裸体写真片时,嘉宝情愿舍弃她所迷恋的影坛,也坚决不肯媚俗,结果她正值盛年就不得不退出了影坛!唉,很可惜呀!……”

  李翰祥“哦”了一声,恍然地意识到卢燕为什么要说这些故事。

  卢燕的话也使玛丽莎听懂了,她问:“后来……嘉宝就再也没上银幕吗?”

  卢燕深沉地点点头:“是的。人们都为这位杰出女演员的悲剧而愤慨!究竟是什么可怕的势力毁灭了一代有才华的影星呢?那当然是可怕的商业价值!商业化充塞了影坛,自然艺术才华会遭到冲击。数年以后,当一位记者在格丽泰·嘉宝孤寂的别墅里找到她时,当年风姿绰约的女影星,已经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大婆了!当记者请她谈谈感想的时候,嘉宝什么也不讲。后来她只是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话:‘我对自己的人生太遗憾了,因为我实在不该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就牺牲了我毕生所酷爱的电影啊!……”

  李翰祥被女演员卢燕的一席话深深地打动了。他以手抚摸着水泥地上格丽泰·嘉宝留下的珍贵印痕,认真地咀嚼着卢燕的每一句话。他觉得她的那些话都是针对他说的,字字句句都触动了他的隐痛。曾经在他的麾下饰演过慈禧等角色的演员卢燕,原来是有意用格丽泰·嘉宝的悲剧来影响与启迪他!

  “好,你别说了。卢燕,我听懂了你的话,我李翰祥当然不会做嘉宝。我也决不可能因为拒拍风月片而断然息影的!我现在能拍《武松》,就是一种挑战与抗争!将来,我或许还会有一次更大的突破!我还是想利用有生之年,再为中国的电影闯一闯的!”卢燕的一席话,重新点燃了李翰祥心中一度熄灭了的艺术之火,这火越来越强烈地燃烧起来。

  1981年12月25日。

  圣诞节。女演员卢燕在大清早亲自驾驶一辆美国产新式白色跑车,来到距她家不远的瑞金西酒店,接上李翰祥导演和制片人蔡澜,然后驱车直奔出租老虎的虎场,准备让李翰祥先看过可以拍戏的老虎以后,以备在1982年元旦过后,正式投入《武松》镜头的补拍。

  “洛杉矶很美,没有半点冬天的样子!”李翰祥隔着车窗眺望着从车外飞掠过的一幢幢精巧别致的小洋房。洛杉矶居民区的最大特点就是房前的绿地面积较大。而且布局整齐划一。小轿车飞速地驶入闹市区后,可以见到畸型的繁华。店铺鳞次栉比,广告牌琳琅满目。到处是西班牙文招贴、地中海式的建筑和墨西哥饭店。新月街、阿莫尼及什大街和小径莫尼卡街,都从李翰祥的面前飞掠而过。李翰祥很激动,他对驾车的卢燕说:“人间的事真是很难预料呀!卢燕,从我1978年第一次在美国度过圣诞,到今年这一次已经是第三次了!如果不是我身临其境,如果是几年前有人给我算卦,说我会一连三次在美国过圣诞节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可是,这确确实实是鬼使神差的现实啊!……”

  卢燕点点头,又笑了笑,她只顾将小轿车开得飞快。

  李翰祥说:“我第一次在洛杉矶过圣诞,就是前来这里开膛破肚做心脏手术的那年。那一次我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医生说我应该在12月24日的圣诞夜出院,我满以为可以和专程来探望我的女儿共进圣诞大餐,吃吃火鸡的。可惜可叹,偏偏那天早上我忽冷忽热地发起高烧来。惊动了医生们又打针又吃药的忙了半天,当然也就不会让我当天出院了。还好,第二天就恢复了正常。医生断定这次发烧,与心脏手术无关。在下午三点办理好出院的手续,搬回瑞金西酒店。不过由于前一天不正常的情况,翠英连我想到外边去吃顿中国菜的提议,也都给否决了,只在酒店里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算了!……”

  卢燕轻捷地开起小跑车,使两旁的街景快速地向后掠去,眨眼之间便驶出了洛城。

  李翰祥心情颇好,继续向卢燕和制片人蔡澜海阔天空地纵谈对洛城的印象:“我第二次到洛杉矶,也恰好是1980年的圣诞节。那一次本来是应赌城的凯撒皇宫酒店之邀,到美国来玩的。我记得凯撒皇宫的气氛很隆重,比香港过圣诞更有些意思的。卢燕,那次被邀的香港客人足有百余人,到那里一看,整台子的百家乐。全是港客的天下,一会儿庄啊,一会儿闲啊的叫了个没完。因为台子上有个百家乐的专家,以前是澳门的葡京酒店的职员,专门在赌场的荷官,专门在百家乐台上派牌的,所以大家都跟着下注。他买庄没人买闲,运气好的时候,真能十打九中。我记得圣诞那天连开了十四个庄,他就一连打了十五个,一直到爆了才停手。每次庄赢的牌子一亮,整台子的人就异口同声地来一句:收银啊!哈哈,据说那天夜里大家都赢得盘满钵满!……”

  卢燕仿佛也为李翰祥的描绘所感,似乎身临其境地见到了赌城凯撒皇宫圣诞之夜的狂赌盛景。她说:“从前我只知道李导演会导戏,几乎平生没有什么与艺术无关的嗜好,万没有想到居然还有赌牌的雅兴啊!……”

  “卢燕,我那时实在是闷得慌呀!”李翰祥忧郁的眼睛凝望车外碧绿的岗奋发呆。他本来想将1980年冬天的真实苦恼心情告诉卢燕,但是因为有邵氏公司的制片蔡澜在场,他只有欲言又止。因为那个难熬的冬季,正是李翰祥与内地协商合拍《垂帘听政》,几家电影厂都因为一时无法投入一笔巨额的资金,不得不放弃与李翰祥合作的时候。那时虽然有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几位负责人的热情支持,并且正在紧张地为与李翰祥合拍成功加紧运作,但是,李翰祥为了生计,又不得不与邵氏公司续签了继续拍摄新片的合约。那年冬天,李翰祥所导演的《军阀趣史》和《鬼叫春》已经拍竣发行,另一部名叫《乾隆与三姑娘》的影片刚刚开镜。虽然李翰祥每日均有拍不完的戏,但是他的全部心思已经情不自禁地飞向北京。他在日夜焦盼着中国电影合拍公司消息的时候,心情难免有些烦躁。所以,当美国的赌城在圣诞节前向他与夫人张翠英发来请柬的时候,夫妇便双双飞去。因为张翠英当时是见李翰祥的心绪过分烦躁,才苦苦劝他去美国散心的。李翰祥想到凯撒皇宫内的宏大赌局,不禁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他对卢燕叹道:“我这一生本来是最厌赌的,况且我的全部心思几乎都在拍戏上,哪里有什么赌瘾或赌兴?不过1980年圣诞节那一次是非常例外的……”

  卢燕笑道:“今年来美国补拍《武松》,想不到又是赶上了圣诞节!看起来真是有缘!……”卢燕忽然将汽车缓缓煞住,回头对李翰祥和蔡澜说:“这里就是专供好莱坞拍电影的虎场,在你们起飞之前,我早已经为你们洽商好了租虎的价码和时间,现在只请你们亲自来看看这只大老虎是否符合你们拍电影的要求就行了!……”

  出现在李翰祥和蔡澜面前的洛杉矶郊外虎场,比泰国曼谷的虎场大了一倍。数千平米的虎场戒备森严,四周均用铁筋焊成了一道道的围栅,又有手握调虎棍棒的保嫖沿围墙巡逻,顿时让李翰祥和卢燕、蔡澜感到有几分紧张。

  “我们的虎场已有五十年的历史了,场里的十几只老虎是专门供给好莱坞拍戏的。当然,也可以拍成野兽斗殴的片子!”虎场的老板是一位女大亨,一头棕黄色的头发,一双湛蓝的大眼睛涂有浅浅的眼影。红红的尖指甲,夹着一只摩尔香烟,很气派又很潇洒地在一间客厅里接见了由明星卢燕引荐的香港电影导演李翰祥。女大享显然对李翰祥很陌生,定定地将他打量了一阵,说:“李翰祥?没有听说过!”

  卢燕以娴熟的英语充当翻译,告诉虎场女老板说:“几年前洛杉矶上演一部《港澳传奇》你也许看过?”女老板立刻省悟说:“原来他就是香港的李大导?我不但看过《澳港传奇》,还看过李先生导的华语片《金玉良缘红楼梦》的。原来是您租我的虎吗?那么我将全力相助,不知道李先生又在执导什么巨片?”

  李翰祥说:“不是巨片,是一部很普通的古装片子,只不过要插上几组打虎的镜头而已。为了让这组镜头更逼真,我们决定舍弃已经在泰国拍成的一些拷贝,再找一只勇猛的老虎来拍!……”

  卢燕将李翰祥的意思简要地翻译之后,那位美国女人忽然翘起大拇指,向李翰祥赞许地说:“为了一部普通影片的几组镜头,就来到美国拍老虎,这真是非凡之举。由此可见您李先生所拍影片的逼真!实在是太令人敬佩了!李先生,我这里的老虎有十几只,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又都很有拍片的经验!……”

  李翰祥暗吃一惊,因为女老板的话很容易让他联想到秋天在泰国曼谷所遇见的那只“柳娘”。那只懒洋洋的母虎迄今还在李翰祥的眼前一步三摇地晃动着。

  卢燕会意,说:“李导演所以来美国拍老虎,就是追求逼真。他所需要的是一只凶狠的猛虎,当然,这只猛虎又不可以伤人的!……”

  “这有何难?李导演,请来看!”女老板立刻将李翰祥、卢燕、蔡澜引到一台大彩电前坐下。她立刻将一盘预先录好的带子装进录相机内,片刻,荧光屏上便映现出一系列猛虎的镜头。

  李翰祥立刻被那些精采的特技镜头深深地吸引住了。只见一只白额斑斓猛虎,被一位驯虎女郎从铁丝笼子里放了出来。猛虎突然获得了自由,“嗷呀”一声发出震人的怒吼,倏然冲了出来。猛虎跑进民宅,一大群鸡鸭鹅狗立刻被其惊飞。一个白发老叟见状上前,张开双手急欲拦阻,不料那头发了疯的猛虎,长啸一声,扑上前来,一口将那吓得脸面苍白的老人拦腰叼住,四爪腾飞,疾如闪电般地冲向大街。一辆卡车迎面驶来,那凶猛的老虎张开大口,吐掉被咬得浑身血污的老翁。“嗷——嗷——”地连声吼啸,飞跃而上疾驰的卡车。吓得那开车的司机大惊失色,急忙煞住卡车,从车门口跳下,拼命地疾奔狂跑。老虎哪里肯依,又从车斗上纵身跳下,四爪生风般地拼命向那狂跑的司机冲扑而来……

  “很好!我所要找的老虎,就是录相带上的这一只!”李翰祥从来没有见过拍得如此精采的猛虎扑人镜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陪同前来的旅美华裔女明星卢燕说:“我们就选中这只老虎了!……”

  卢燕也很满意,对美国女老板说:“既然李导已经看中,我们就租用这一只了,只是千万不能伤人……”

  女老板说:“你们尽管放心,我们的老虎是五百磅的,都训练有素。演起戏来凶猛无比,而且又不伤人。为了演员的安全,我们也可提供收费的替身,价格合理。李导演、卢小姐,我们的替身曾经替过好莱坞的天皇巨星,身手是第一流的!……”

  李翰祥高兴极了,他将手一拍,说:“就这么定了!……”

  1982年1月4日黎明。

  几辆小汽车由洛杉矶城驶出,直向西北方向那片由李翰祥预先选好的外景地风驰电掣地驶来。

  李翰祥坐在第一辆汽车里,他的心情很急迫。因为他作为导演,必须对邵氏公司所批拨的两万美元费用负责。他必须精打细算,利用有限的时间尽快保质保量地拍完应该补拍的全部镜头。现在,包括扮演武松的演员狄龙等人都已按时从香港搭机飞到洛杉矶来,老虎、摄影设备及灯光器材也已租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是,在冬天里一贯久晴不阴的洛杉矶,不知为什么在黎明前的昏暗中,远方天际忽然涌来无数浓墨的云朵。李翰祥的心里沉甸甸的,他很了解洛杉矶的沙漠性气候,一般在这种季节里是很难有大雨的。李翰祥的目光从天空上的阴云移下来,移向车下疾驰的车轮……

  车轮俨如电影的蒙太奇镜头一般,在李翰祥的脑际中迅速地叠化成无数奔驰的马蹄。

  蹄声得得,尘土飞扬。那是香港当今最大的一处赛马场——快活谷。

  四周高高的看台形成螺旋状,黑鸦鸦的人头攒动着。观众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快活谷赛马场上十余匹高头骏马;正沿着既定的跑道,风驰电掣般向前飞驰。远远望去,那一匹匹骏马像箭儿一般射去。

  “翰祥你看,今秋的赛马会真是别开生面呀。不但有英国的马来参赛,还有澳大利亚、日本、新加坡、新西兰的良马来港,真是高手云集呀!”坐在看台一隅——一间小雅座内的邵氏公司总裁邵逸夫,正与没有多少兴致的导演李翰祥对桌观马,两人的小桌上摆满了咖啡、可乐之类的饮料。邵逸夫看得饶有兴味,他对沉默不语的李翰祥说道:“我知道你对赛马没有多大兴趣,可是作为一个香港人,如果连赛马和赌马都不懂,那还不被人家笑话的吗?……”

  “邵先生,我今天随您到这里来,其实并不是为了看赛马的,我是想请求您答应我来拍几部清宫戏的计划。”在震耳欲聋的马蹄奔跑声和参差不齐的观众喝彩声里,李翰祥打断了邵逸夫津津有味的赛马经,不失时机地说出他的打算:“现在是1975年,自从我由台湾返回邵氏公司,已有四年多的时间了,这几年我听您的吩咐,已经拍了八九部风月片。其中《风月奇谭》和《金瓶双艳》是最有票房价值的。无愧地说这几年我为公司赚下的钱也不算少了,现在我提出拍清宫戏,您大概是会答应的。因为当初我听您的吩咐拍那些风月片的时候,先生是有过许诺的!……”

  又一批披红挂彩的马跑过来。

  邵逸夫不语。他已经被李翰祥纠缠住了,四年前他说眼李翰祥无论如何也要为他多拍几部能赚钱的风月片时,确实答应过如果邵氏的经济状况好转起来,他会出资本支持李翰祥拍摄一些有较高历史价值和艺术品位的电影。现在,李翰祥仅用四年的时间,就一口气为他连续拍成了《风月奇谭》、《北地胭脂》、《声色犬马》和《金瓶双艳》这类有很高票房价值的彩色电影,李翰祥在这种时候向他提出开拍几部文艺片,邵逸夫确实无法回绝了。但是,邵逸夫却不肯正面回答李翰祥的话,顾左右而言他地说:“翰祥,香港的赛马没有赌马过瘾。你可以赌个独赢,也可以赌个连赢,还可以赌个三重彩。当然,如果你有兴趣的话,随便赌一赌(子子)宝和(子子)Q和(子子)T也好嘛!其实,在快活谷这里赌马,本金是很小的,投注的金额可以从十港元起步嘛!当然,如果你想发大财,可以赌六环彩,派彩一般用个千元也就很大方了。……翰祥,这几年我时常到快活谷这里来瞧热闹,虽然我一笔也不赌,但是也羡慕别人发财!近几年快活谷的一场夜马,也有过(子子)T派彩二千多万港币的赢家呀!……”

  “邵先生,我不想谈这些,我还是想谈谈拍清宫片的事情。”李翰祥无心看马,更无意去听邵逸夫的赌马之经,他的心思几乎全在电影上,他说:“我非常喜欢清朝宫廷的题材。非常希望有一天能拍成一部有关慈禧太后的系列片,因为我最近根系统地研究了西太后的历史,这可是个可供后人品味的人物啊!她比我们从前拍的《武则天》还会有留传的价值,因为在中国目前还没有一部较为成功的慈禧影片啊!”

  “西太后?有什么可拍的呢!”看赛马兴趣正浓的邵逸夫,似乎对李翰祥大论慈禧很听不进去,他在看台的雅座上一边啜饮着咖啡,一面以手数着那些不断进入赛区的马匹。他说:“翰祥,像慈禧这样的题材,从前姚克不是写过一个《清宫秘史》吗?……”

  “《清宫秘史》是不足以来写出西太后一生的,邵先生,最近我读了许多书,方才知道慈禧并不像有些剧中所写的那样肤浅。”李翰祥谈起学问来就出神入化,而且口若悬河,说:“从前所有的慈禧传记里,一谈到她的家世,只谈她的父亲惠征。对其他的人,大多语述不详。德龄在她的《御香飘渺录》中说他是‘挂冠归林’,《清朝野史大观》又称他是‘因事褫职的正黄旗参领’,其实这些都是一种误传。据我现在从大量的史料中进行的考证,西太后的父亲惠征应该是……

  “莫讲了,翰祥,我不想去听什么惠征的来历。”邵逸夫从内心里已经对酷爱清史的李翰祥所感动了,他完全知道从台湾回港这些年,李翰祥苦心孤诸地为邵氏公司拍下多少可以赚钱的风月片。邵逸夫更知道对如此酷爱清史的导演李翰祥,是不应该过分伤他的心的。如果当真不允许他去执导几部历史文艺片,那么将来迟早还会产生李翰祥拉人马去台北建“国联”片厂那样的事情来。所以,邵逸夫以手势打断了李翰祥的话,说:“好吧,既然你如此热衷拍清代的宫廷片,我也就索性让让步。不管能不能赚钱,就准你拍一部吧,你说,西太后有什么可拍的呢?……”

  李翰祥立刻喜上眉梢,兴奋不已地说道:“邵先生真是开恩了。其实慈禧太后这一生有许多戏可以拍,因为她虽然很毒辣阴险,但却终究是近代的一个传奇人物呀!我准备将她的一生分成几个段落来拍。譬如可以先从叶赫那拉氏被选入宫拍起,然后再拍她如何当贵人,当懿贵妃,在当上权倾朝野的西太后之后,如何诛杀肃顺等八位大臣,一直拍到她的死。还有,她的清东陵被军阀孙殿英盗掘也很有传奇的故事性……”

  “我的天!那可不行呀,翰祥,谁不知道拍这种清宫的电影投资大,收效小呢?须知我们这里不是北京,那里你可以少花钱去紫禁城拍实景,可是在我们香港就要在棚里搭皇城的景呀,那要花去我多少钱呀!”邵逸夫不待李翰祥说完他拍清宫戏的全部宏大计划,就急忙摇手将他打断,说:“我只允许你先拍一部,看看行情再说!”

  李翰祥失望地沉默着。

  马场上突然喝彩声骤起。一只澳大利亚棕色纯马,中了头彩!

  邵逸夫高兴地连连拍掌叫好。

  李翰祥左思右想了许久,终于下了决心,说:“拍一部也比不拍强,邵先生,我先拍《倾国倾城》吧?……”邵逸夫狠了狠心,说:“就依你,就依你,我倒要看看你拍的清宫戏有什么意思!翰祥,咱们五言先说到头里,如果《倾国倾城》不赚钱,你可要继续为我拍风月片的!……”

  李翰祥连声应诺:“当然当然!”

  1975年岁末,《倾国倾城》在邵氏公司拍竣后,这部由卢燕、狄龙主演的历史巨片出乎意料地在香港一炮打响了!邵逸夫更为吃惊的是,从前被他认为花钱多没人看的清宫历史片,由于李翰祥的精雕细刻,演员表演的成功,假布景几乎到了可以乱真的地步等,《倾国倾城》的电影拷贝一直卖到泰国、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到了后来,多年来因为“四人帮”严密控制不得上演任何港片的祖国内地,居然也从某种渠道得来了《倾国倾城》的拷贝,多次地“内部放映”,而且反映出乎邵逸夫和李翰祥意料之外,到了无人不叫绝的地步。正是由于李翰祥执导《倾国倾城》大获成功,所以,邵逸夫才同意李翰祥于翌年又开拍了另一部清宫片《瀛台泣血》,也获好评。尽管李翰祥一鼓作气连拍了《乾隆下江南》、《乾隆下扬州》和《乾隆与三姑娘》等清宫系列影片,但是,邵逸夫先生还是不时地来催促李翰祥,按原来的戏路子去拍更卖钱的风月片。这样,李翰祥在十分投入地开拍清宫系列影片的间歇,也不得不拍一些诸如《销魂工》之类的片子,来使邵逸夫先生满意……

  “嗷——啊——”一声骇人的虎啸之声,使坐在奔驰汽车中的李翰祥一惊。汽车急忙煞住,他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外景地。此处古木森然,怪石嶙峋。由于美工师早在两天前将这片临时选定的山林,当作武松打虎的外景地,所以几株古树之上已经被美工师挂披上许多藤萝,塑料伪制成的假山石,沿着一条山间小路已经铺好。灯光师和制景工们正在紧张地忙碌着,两台在美国临时租用的摄影机在高坡上架设成功。这时天空已经现出了一抹鱼肚白色。李翰祥对这种提前的安排心中满意。他由制片蔡澜,扮武松的演员狄龙等人陪着,来到摄影机前。只见一位美国大汉充当武松的扮演者狄龙的替身,他已经在化妆师的精心装扮下,变成了一位神气威武的中国武松。

  “嗷——嗷——嗷——”李翰祥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中,发现了外景地一侧的山坡上停有一辆大卡车。上面有一只巨大的钢筋铁笼子,里面国有一只五百磅重的美国白额猛虎。远远望去,甚是凶煞,远比在泰国曼谷租用的那只名叫“柳娘”的老虎凶煞十倍!

  几盏水银灯在自动供电设备安装发动后,都“唰”地一声开亮了。有人在树林四周架好了反光板。

  “预备——”李翰祥知道此次来美国是一刻千金,他必须要在两天之内补拍五十多个镜头。所以,李翰祥在天色刚明的时候,便开始实拍了。

  李翰祥的命令刚下,山坡上那辆运载虎笼子的卡车上便是一阵紧张的忙碌。几天前他曾见过的那位女驯兽师,手持一根长长的棍棒,指挥着两男两女四位驯虎师,在铁笼下方摆好了姿势。四位驯虎师的手里也均握有棍棒和绳索。女主人听李翰祥下达了预拍的口令,急忙“哗啷啷”地开启了铁笼的门子。那只白额猛虎果然与曼谷的母虎不同。它龇牙咧嘴地从铁笼里钻出身来,蹲在车板上将虎头一缩,旁若无人地伸了伸懒腰。然后将头一挺,张开血盆大口,“嗷——嗷——”地接连发出凄厉的吼啸。顿时,震得山林发出十分骇人的回音。

  “开麦拉——!”李翰祥向扮成武松的美国替身用英语交待几句以后,就用扩音器向全体参拍人员发出了实拍的口令。

  摄影机沙沙地转动起来。

  所有的人都退出警戒线之外去了,只有李翰祥无所畏惧地和两位摄影师紧紧地靠在一起。

  扮成武松替身的美国驯虎人,按李翰祥投来的眼神行事。他刚向那车板上伸腰长啸的老虎一招手,那只训练有素的美国老虎,蓦然地从车板上飞蹿而起,凶神恶煞般地直扑向美国替身。只见虎尾猛然一扫,草飞木折,天际尘土飞升。猛虎张牙舞爪地直扑镜头而来……”









大导演李翰祥--第十八章 这一天终于来到啦






第十八章 这一天终于来到啦

    一条让港人震惊的新闻:著名电影大师李翰祥近日将赴北京执导《火烧

  圆明园》和《垂帘听政》双片……可以到皇宫禁苑实景实物实拍,此乃国内

  外无先例之事……

  李翰祥急于马上见到刘晓庆,可是此时的刘晓庆却在千里之外的北国春城……

  1982年仲夏。

  香港七月如火。就在李翰祥为邵氏影业公司最后拍成的历史巨片《武松》在港公映并很快引起轰动的时候,香港一家最有影响的报纸《××日报》上,突然率先刊登一条让港人震惊的新闻:

       著名电影大师李翰祥近日将赴北京执导

        《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双片

    [本报讯]李翰祥已与内地在两年前达成合作拍片之协议。这是继香港

  影界导演张鑫炎先生赴内地导演武侠片《少林寺》之后,又一位有影响的

  香港大导演前往拍片。李翰祥之与张鑫炎比较,无疑震动力更大。除开李

  翰祥在港埠东南亚素已形成的巨大影响之外,其所率阵容也决非《少林寺》

  可比。李翰祥此次与内地的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联秧,是他自组的香港

  新昆仑影业有限公司(该公司系由香港的亚视公司和缤缤公司合二而一),

  其阵容远比1963年李氏由港到台北自筹“国联”影业有限公司大得多。

    擅于拍《倾国倾城》、《瀛台泣血》及《乾隆下江南》等清宫系列片

  的李氏,此次回内地拍摄历史巨片《火烧圆明园》及续集《垂帘听政》,

  将圆李翰祥数年前企望在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和北京故宫实景拍戏之夙

  愿。

    李翰祥多年潜心于历史文艺片之追求。曾经在邵氏公司开拍过西汉剧

  (如《王昭君》)、唐朝戏(如《武则天》和《杨贵妃》)、三国戏(如

  《貂婵》),也拍过清宫戏多部(如《瀛台泣血》等等)。此次李翰祥国

  内地拍片,将重开新河的则是,他的清宫戏可以到皇宫禁苑实景实物实拍,

  此乃国内外无先例之事,故而李翰祥将成为影界杰出第一人!

    生于东北,长于北平,就读于上海戏校的李翰祥,乃为香港影界之翘

  楚。从影三十多年来,涉猎广泛,集宫闱戏、武侠戏、间谍戏、言情戏、

  风月戏、民俗戏、戏曲戏于一身,全能之才。其中他所执导的黄梅调戏剧

  片可谓开了港片之鲜。当时港台地区由李氏所导《梁祝》一片,而人人传

  唱黄梅调之风,便是一例。……李翰祥1948年到港,当过特约演员,演临

  时小角色打杂。后在长城公司和大观公司当广告员、布景师和美术设计师,

  落魄时曾在《一代妖姬》和《花街》等片演龙套角色以糊口,又闻在香港

  荔园演过话剧。此次李氏得以回内地执导大片,实有衣锦荣归之感!……

  与此同时,香港一些民营小报与电影类报纸杂志,也对李翰祥回祖国内地拍摄《火烧圆明园》及《垂帘听政》两部历史巨片一事,大肆宣传。因为在此之前,李翰祥对此事秘密运筹,潜心安排,一贯守口如瓶,外界几乎无一耳闻。现在一旦变为现实,各种媒体便要轰动一时,在多数报刊对李翰祥此举大加赞扬的同时,也难免伴随一些杂调邪腔。如《××日报》说:“《少林寺》卖钱,李翰祥眼热,马上跟进,纯粹是投机取巧,向钱看。”也有报纸大造其谣,以取悦于读者说:“李翰祥系被邵氏炒了鱿鱼,在走投无路之时,不得不向前看了!”……

  总之,李翰祥回内地执导历史巨片《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宛如一枚炸弹陡然间投进了一潭死水之中,香港的电影界、舆论界难免为之大哗!

  李翰祥对这一切不理不睬。

  他一头扎进北京饭店的新楼套间客房里,全然不问窗外之事。鉴于《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两部大片开拍在即,李翰祥必须首先将全剧的蓝图做一番精心的设计。

  他的案头摆放着一大摞与清宫历史有关的书籍,他必须夜以继日地披阅,以完成开拍先期的案头工作。那些书是:德龄所著的《御香飘渺录》、蔡东藩著《慈禧太后演义》,藕香室主人所著《西太后史》,苗培时著《慈禧外传》,高阳所著《玉座珠帘》、《慈禧前传》和《清宫外史》,忽庵所著的《西太后》等等。

  台灯的光影下是厚厚的一沓稿纸,那是上海的著名剧作家杨村彬先生,根据苏城寿等人所撰的初稿,另起炉灶写成的电影文学剧本《垂帘听政》。

  李翰祥认真披阅:

    [画外音]翻开中国近代史,清朝末年,出现一个奇怪的

  女人,统治中国将近半个世纪之久,她就是慈禧太后。

    画面依次推出:森严的故宫,阴暗的殿堂,高耸的档案柜,

  函装的历代文案,雍容华贵的慈禧巨幅油画像。

    [画外音]她,是个妩媚温柔的美女,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魔王。她是个聪明能干的政客,更是个阴险毒辣的大独裁者。

  画像的局部:对镜梳妆的风流仪态,缀满珠翠、又高又厚的花盆底鞋,威严的炯炯目光和富于自信力的微笑的嘴角。养尊处优的纤纤素手,指端铁甲般的长指甲套。——叠印:匆匆闪过雕龙描凤的宫殿廊榭、金冠、玉镯、珍珠披肩。匆匆闪过进贡来的奇异玩物,早期的汽车、火轮船、小火车,上面叠印着一纸又一纸的卖国条约——《天津条约》、《北京条约》、《通商章程》……

  在北京闷热窒息的夏季,李翰祥一连数日将自己关闭在那间高层建筑的客房里,他挥汗如雨。杨村彬的电影文学剧本,为他的电影二度创作无疑提供了一个良好的骨架。李翰祥正是通过历史学家兼剧作家的杨村彬的文学剧本,深切地感受到了一个活生生的西太后形象的存在。他的脑际思潮奔涌,浮想联翩。一层层碧瓦灿烂的紫禁城三大殿,与故宫四周城墙上飞檐翘脊的角楼,在李翰祥的眼前变得活灵活现。在肃杀的晨色中,两扇缀满金闪闪巨钉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启,出现在他面前的是金碧辉煌的太和殿。李翰祥的胸臆间已经为同治小皇帝登基大典的隆重场面打开了腹稿。一组组他思考许久的镜头与壮丽雄浑的画面,便情不自禁地通过手中的笔,流泄在洁白的稿纸上——那便是未来影片的分镜头剧本。李翰祥的笔下出现僧格林沁在大沽口与英法联军苦斗厮杀的惨烈场面;写出了圆明园大水法前懿贵妃用歌声向咸丰调情的抒情氛围:“艳阳天,艳阳天,桃花似火柳如烟……”

  大火焚毁万园之园的惨景与咸丰皇帝奕囗病殁热河对隆重的祭悼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中景)——喇嘛撞钟。

    (近——全景)鎏金顶(拉)众喇嘛肃立。

    (全景)飞檐。

    (近景)走龙。

    (全景俯拍)普陀寺全貌。

    (拉移)“澹泊敬诚”横匾(拉)见咸丰的梓宫。(移)

    (摇)一队喇嘛从屋内行出(摇)院内众臣肃立。

    (中——全)喇嘛吹起长号,千百大臣白孝衣冠,整齐肃立

  院中。

    (全景)神道上奔驰着恭亲王奔丧的队伍。

    (俯、移)马队。(背)

  李翰祥感到胸间有抒发不尽的情怀,有写不尽的电影镜头与画面。他用毕生从影所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用电影的蒙太奇手法,将那些从前在脑海胸臆间酝酿成熟的情节、细节、对话、歌词,都一古脑诉诸于笔端。眨眼间十四个昼夜在难熬的酷热中打发过去了。这样,他在北京饭店客房内的桌案上,便出现了厚厚一沓写满娟秀小字的稿纸。李翰祥直到将手中之笔撂下时,方才大吃一惊地发现,原来本打算只拍一部两小时就可以放映完的《垂帘听政》,不知不觉已在他的笔下变成了足够四个小时放映的上、下集两部电影。于是,李翰祥就将这部历史巨片的上部命名为:《火烧圆明园》,下部则保留了《垂帘听政》的原名!

  这两部经过李翰祥十四个挥汗如雨的日日夜夜赶写出来的电影剧本,作为他与杨村彬先生合作的最后定稿本,很快就送到了国家电影局。老局长陈播亲自阅示了《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然后他亲自给李翰祥写来一信,以为祝贺:

    “……经过你再次修改后,很高兴地看到了你对原作的进一步发挥。

  不仅使具体内容更加丰富,而且在艺术构思人物形象诸方面都有了很大的

  提高,甚至可以说,从分镜头本上,我们已经能够想象到活跃在未来银幕

  上的那些生动的、成功的艺术形象。……我们真诚地希望,《火烧圆明园》、

  《垂帘听政》能成为李先生电影艺术创作史上的又一座新的里程碑!……”

  李翰祥在北京饭店里既紧张又兴奋。他紧张的是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袜兵厉马,指挥副导演在全国范围内为两片挑选最佳演员的人选,指挥制片跑赞助和紧张地搭制圆明园的拍摄布景。令李翰祥兴奋的是,他回到祖国的首都北京首次开拍这样场面恢宏的历史巨片,很快就得到了全国三十多个单位的支持与援助。当这份协拍单位的名单摆到李翰祥的案头时,他高兴得几乎快落泪了。那些支持并参加李翰祥摄制组的单位是:

    北京电影制片厂、八一电影制片厂、北京电影学院、中央新闻纪录电

  影制片厂、农业电影制片厂、北京电影洗印厂、日本东京观像所、故宫博

  物院、承德避暑山庄、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馆、承德外八庙保管所、清东陵

  文物保管所、颐和园、北海公园、圆明园、天坛公园、碧云寺和卧佛寺管

  理处、北京体育学院、北京第二毛纺厂、香港清水湾电影制片厂……

  李翰祥在北京饭店的一套客房里夜以继日地做着《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两片的案头工作,从春到夏,他将自己的全部精力全耗到这两部片子上了。副导演许同均在回忆李翰祥这段经历时,这样写道:

    “和煦的春风吹绿了北京街头。在北京饭店的一个房间里,他谈着谈

  着剧本却睡着了。看着他香甜的睡态,听着他均匀的鼾声,我不禁浮想联

  翩。他——李翰祥,一位香港著名的导演,今天熟睡在北京。不,熟睡在

  母亲的怀抱。在海外从影三十年,拍过近百部影片,获得过偌多的金奖,

  但仍旧是在色情、凶杀、怪诞的电影狂涛中无法面对自己的艺术良心,寻

  觅不到一块自己的艺术圣地,仍感到自己是浪迹萍踪的游子。今天,在统

  一祖国的热流感召下,在国内各界的支持下,在阵阵和煦的春风中,他回

  来了,回来要拍几部他真正热爱的电影,正如他自己对我讲:‘给十亿人

  民做点好事’,了却平生夙愿。

    “春风,到处是送暖的春风。文化部电影局对影片的拍摄给予极大的

  支持和具体的指导。李导演所到之处都大开了方便之门,李翰祥一再讲:

  ‘太好了,大好了,这在外面想也不敢想,这次要在真正的皇宫拍出真正

  的清代历史片来。过去一拍清朝戏就拿我的理解为准,谁知有许多不对之

  处,这次有这么多专家指点,看来要立新规矩了’。在兴奋、激动、得意

  之余,便是拼命地工作。真是春风送暖,而最知春风暖人的就应是这位鼾

  声不绝的李翰祥导演了……”

  一位年轻、貌美、朴实的村姑,抬着担架,正奋力地沿着一级级的青石台阶,用她的双腿向山顶上攀爬。姑娘所爬过的青石阶上,留下了一缕缕殷红的血迹。银幕上所放映的是北影厂彩色影片《小花》中的一个镜头。银幕上抬担架的姑娘便是刘晓庆所扮演的片中主角何翠姑。

  李翰祥在北影厂的放映室里,已经连续观看了由北影青年演员刘晓庆所主演的几部电影。《火》、《垂》两片负责选演员的副导演王淑琰,近日来为了协助导演李翰祥能挑选一位可以饰演慈禧的女演员而煞费苦心。后来,有人向李翰祥推荐《小花》一片何翠始的扮演者,第三届“百花奖”获奖者刘晓庆,方才有了李翰祥亲自来观看刘晓庆主演的影片这件事。王淑琰特别为李翰祥设法调来了刘晓庆所拍摄的几部影片来看,除获奖的《小花》以外,李翰祥又观看了《南海长城》、《春歌》、《同志,感谢你》和北影的另外两部新片《婚礼》和《瞧这一家子》。

  “这个演员很有潜力。”李翰祥很欣赏刘晓庆所演的甜女、杨洁、李翠枝、何翠姑,以及《婚礼》中的盛敏、《瞧这一家子》中的张岚!特别是尚未公映的《神秘的大佛》和根据曹禺名著改编的《原野》两片,更使李翰祥对尚未见过面的刘晓庆格外垂青。他对刘晓庆在《神秘的大佛》里所演的梦婕与《原野》所饰的花金子,更觉得很容易接近他即将执导的《火》、《垂》两片中的慈禧。李翰祥急于马上见到刘晓庆,可是此时的刘晓庆却在千里之外的北国春城,参加由长影导演常彦所拍的故事片《心灵深处》的拍摄,她在那部影片里扮演女主角欧阳兰!尽管李翰祥与刘晓庆尚未谋面,可是在心中已经暗暗地将她内定下来了。

  “刘晓庆是北方人吗?”有一次李翰祥在看片的间歇向周围的工作人员询问。

  副导演王淑琰告诉李翰祥:刘晓庆是四川涪陵人,1955年10月生。曾经在四川音乐学院附中就读,主修科为扬琴,副修科是声乐和钢琴。她原来是成都军区战旗话剧团的青年演员,1975年因为饰《南海长城》中的甜女而走上银幕,是国内较有前途的演员。

  王淑琰还向李翰祥讲述了一段刘晓庆当年主演电影《小花》的故事:刘晓庆结婚刚四天就从北京借调珠影拍《春歌》。此片刚拍完时,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北影拍《小花》。刘晓庆肯于吃苦,在黄山拍何翠姑抬担架一场戏的时候,她每天都要在黄山的石梯上反复地跪上几次,有时她吃饭上楼梯,也要跪着走几步。原来刘晓庆以为跪着走几步并不十分困难,到后来她的膝盖跪得又红又肿,跪下就疼得钻心。刘晓庆就是以这样的顽强毅力拍完了《小花》的!

  李翰祥当即拍板,决定请北影演员刘晓庆来饰演《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中的女主角慈禧!

  数日后,两片中的主要人物一一得到落实——东太后慈安由上影演员陈烨饰演,大臣肃顺由北影老演员项囗扮演,丽妃由舞蹈演员周洁扮演。其他的角色是;张铁林饰恭亲王、王培饰端华、王憧饰载垣、于立文饰杜翰,王运庭饰匡源……。只有扮演影片中咸丰皇帝奕囗的男主角,李翰祥一度举棋不定。

  当李翰祥在他北京饭店包租的套房里,苦思苦想咸丰皇帝没有如意的扮演者时,脑际里忽然冒出一个人来。

  “伯伯您好!”李翰祥记得不久前的一天,一位满口港腔的年轻人走进了他在香港山景大厦的住宅。那是一位身材消瘦颀长,满头黑色卷发的男青年。他文质彬彬,面容俊逸,笔挺的淡黄色西装,胸前挂着一架很时髦的相机。这是李家的一位陌生来客,迎候他的是李翰祥的女儿李殿朗。原来来客是香港某家杂志社的摄影记者,他是为了给《××杂志》的封面拍摄一幅彩色的人物肖像照片,事先已经与李殿朗女士用电话取得了联系,现在是准时赴约来的。

  李翰祥默默地打量着在客厅外阳台上,用带有广角镜头的高级相机为女儿选择拍片角度的陌生年轻记者的侧影。当时正坐在沙发上手捧一本台湾作家高阳所著的《慈禧前传》默读的李翰祥,初时本来没有十分注意这位主动找上门来的青年记者。因为平时来李家做客的人很多,李翰祥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意。后来,他偶尔地倒过头来,蓦然地发现那位年轻的记者有些眼熟,大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但是究竟在何处见过他,平日应酬颇多的李翰祥,匆促之间却又记忆不起来。就这样,李翰祥坐在沙发上定定地凝望着那位瘦高个儿的年轻记者,很快就从心里暗暗地喜欢上了他。

  “伯伯,打扰了,我告辞了!”那位年轻的杂志社记者很顺利也很快捷地为李殿朗拍下了几幅彩照,然后他收起了相机。因为他看出李翰祥的时间很紧,书桌上又堆满了一本本待阅待读的书,所以在他拍好照片以后,很识趣地来到李翰祥的面前微微一鞠躬,便要离去了。

  “请等一下!”李翰祥在这时已将手中的书本撂下,招了招手示意那位年轻的记者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和蔼地询问说:“请问你是……”

  “爸爸,他是《××杂志》社的记者,为了做一张封面才来找我的。”李殿朗这才恍然想起因为匆忙,在客人将要告辞的时候,才想到向父亲李翰祥介绍。

  年轻的记者急忙将一张名片递过来。李翰祥托在手上一看,上面印有端端正正三个字:梁家辉

  “哦,梁家辉!”李翰祥示意女儿为来客斟上一盏青豆茉莉花茶,然后以长者的口气与他拉家常,无拘无束地闲聊了起来。梁家辉见李翰祥对他的来历很有兴趣,就如实地回答着他的询问:“我是1958年生人,从小就在香港。我的学历不高,只是在香港玫瑰岗中学毕业,没有上过大学的。”

  李翰祥感到这青年很实在也很朴实,没有像那些华而不实的年轻文化人,见了比他地位高的人便海阔天空地胡诌海吹一番。面前的梁家辉端庄文雅,一头乌黑的自然卷发,将他那张清瘦的面庞映衬得更加俊逸。李翰祥同时也颇感诧异,因为像梁家辉这样年龄的青年人,一般在香港这种文化发展的大都会,是很少有几人没有读过大学的。所以,李翰祥沉吟片刻问道:“你为什么不读大学呢?莫非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吗?……”

  “当然不是的,我非常喜欢多读一些书。”梁家辉微微一笑,似乎这件事对他来说很平常,不值得多谈。“李伯伯,我中学毕业以后,本来想在香港读大学的,后来甚至一度也想像同龄人那样,到美国或日本去读大学。可是我的家太穷了……没有办法,就只好早就业。您是知道的,在香港这种地方如果一天不做工,一天不谋职,一天就没有收入的。所以,在中学毕业以后我就不得不就业。先到一家广告公司搞美术设计,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喜欢上了摄影。只是喜欢归喜欢,我始终拍得不好,特别是人像的摄影更不好拍!”

  李翰祥觉得梁家辉的谈吐既真诚又风趣,慢条斯理,很有文人的气质,便问:“那么后来为什么又来到这家杂志社呢?”梁家辉窘迫地笑笑:“李伯伯,不瞒您说,我从那家广告公司出来以后,是想到商海里去赚一笔钱花的。因为我的家境不好。可是我天生也不是经商的材料。初时我和友人合办了一家期贸公司,谁知道在商海中到处都会有风浪与暗礁的,不久我们就赔了本钱,只好另谋出路。那时,我曾一度很想进演艺圈里去闯荡闯荡,我始终以为我的浑身都有艺术细胞的。正是因为我有这个愿望,所以才报名进香港电视的训练班去学习。后来,那个学习班的收费实在太高,我不愿意伸手向母亲要钱花,也就只好自动地中止了学业。……”

  “那你……很可惜了!”李翰祥听了梁家辉娓娓的谈吐以后,很自然地从梁家辉的身上联想到他自己青年时出北平,经上海到香港来闯社会时的苦难经历。李翰祥点头叹息,说:“后来你是因为谋生,才又进了这家杂志社去当摄影记者的吗?……”

  “是,我确实是因为生活而不得不放弃我所喜欢的电视事业呀!”梁家辉坐在导演李翰祥的面前,谈得无拘无束月u进李家门时的那种因地位的悬殊在内心中所暗生的陌生感与距离感,很快通过李翰祥那种平易近人的和蔼态度渐渐消失或渐渐拉近了。梁家辉说:“我现在也还不是一个摄影记者,只是什么业务都干一些。因为既搞文字编辑又搞摄影,往往是可以锻练人的,李伯伯,您说是吗?……”

  “你说得很对哦!”李翰祥觉得梁家辉这位年青记者的身上有一种很可爱的质朴,同时,也有一种从事演艺事业所特有的那种魅力。梁家辉第一次来李家,就给李翰祥的内心里留下了十分良好的印象。

  梁家辉走后,李翰祥始终在回忆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年轻人。后来,李翰祥搜索枯肠地寻觅,也没有找到他与梁家辉接触或见过面的经历。这样,事务繁冗的李翰祥便将梁家辉渐渐地淡忘了。他到了首都北京以后,在春光明媚的祖国心脏到处在物色《火烧圆明园》及《垂帘听政》两部影片的主要演员时,有一天他无意间从负责此事的副导演手中,接过一张从档案馆里放大翻拍的咸丰皇帝奕囗的画像来!李翰祥举在眼前一看,双眼不禁豁然亮了起来,他失声地叫道:“是他,就是梁家辉!两个人实在是太形似了……”

  原来李翰祥是看过咸丰的画像,才在与梁家辉初次见面的时候觉得他似曾相识!

  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李翰祥决计电请梁家辉赴京。

  “梁家辉,请问,你对演戏感兴趣吗?”当从香港来的客机飞抵北京,梁家辉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北京饭店李翰祥的租用套间里时,所有在场的摄制组主要负责人,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们见到了身为新闻记者的香港人梁家辉,高高的颀长身材,清瘦而精悍。一套深蓝色的笔挺西装,枣红色领带,满头修长浓黑的美发,一张俊逸而颧骨突出的脸庞。善于挑选演员的几位女同志猛一见梁家辉,实在无法与咸丰年间在紫禁城内称帝的奕℃联系到一起。但是当人们渐渐地冷静下来,将梁家辉仔细端详一番,方才惊喜地发现,梁家辉的形象果然与历史档案中保存的咸丰皇帝画像有许多相似相近之处!

  梁家辉就是咸丰皇!

  “我有兴趣演戏!李导演,您是知道的,我在与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很坦率地向您表示过,我从小就想进演艺圈的!”梁家辉喘息未定地坐在众人的面前,见李翰祥开口就问他对演戏有无兴趣,梁家辉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只要李导演认为我合适演戏,那么我就一定可以认真地去演!决无半点马虎……”

  李翰祥与几位副导演互换了一个会心的眼色,然后对梁家辉说:“梁家辉,你的头发很帅气。可是,如果因为剧情的需要,我们要求你将头发全部剃光,你会答应的吗?……”

  “剃掉头发?”梁家辉对导演李翰祥如此的突兀发问,毫无思想准备。他有些吃惊,也有些意外,自然更多的还是从内心里舍不得将满头很美的黑发用刀子全部剃掉,变成光秃秃的脑壳。梁家辉在迟疑了一阵之后,忽然狠下心来对李翰祥说:“如果是为了拍电影的需要,我情愿……剃掉头发!……”

  梁家辉很快就被理发师将他那浓黑的头发剃掉,他的头变得光秃秃的了。不久,经过化妆的梁家辉穿上了皇帝的龙袍,出现在摄影机前试镜头。放映出来的样片是一个活灵活现的咸丰皇帝!

  摄制组的全体职员都为李翰祥从香港选来一位如此与咸丰酷肖的梁家辉而高兴,可是,李翰祥感到为难的是梁家辉满口无法改变的粤语。《火》、《垂》两剧中的绝大多数演员均为内地演员,他们不仅有丰富的拍摄经验,而且又都以讲纯熟的普通话为长。梁家辉能不能很顺利地闯过语言关呢?能否与内地的演员们配合得默契呢?这是李翰祥导演为之忧虑之事。但是,李翰祥还是决定让梁家辉来演咸丰。

  “阿辉,你来演咸丰吧?!”李翰祥在与两位副导演商议后,这样对梁家辉说。

  “李导演,我非常希望拍电影,当然,如果我第一次上银幕就能参加如此强大的演员阵容,又能与那么多内地有名望的著名艺术家合作,无疑是三生有幸。”梁家辉在试完镜头以后,得知李翰祥将让他来演咸丰皇帝时,又难免心中惴喘不安。因为他看完了两部影片的文学剧本和电影的分镜头本后,感觉到咸丰皇帝的戏太重。梁家辉的内心里滋生了一种畏葸与胆怯,他不无忧虑地对李翰祥说:“您让我初次上银幕就担任如此重要的角色,我的心里自是充满了感谢。可是,我自知才浅学疏,特别是我觉得咸丰皇帝这个角色,与我自己生活的经历相差相距得太遥远,我很担心,我是否能够胜任这一角色?万一我因为自己的能力不济,影响了这两部历史巨片的质量,那么……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

  “你不必胆怯!”李翰祥拍着梁家辉的肩头,鼓励他说:“当年我初上银幕拍电影的时候,也是一窍不通的。后来经过自己的不断摸索,才逐渐明白了如何拍戏。阿辉,你一定能演好咸丰皇帝的。你现在的任务是,必须将自己锁进房间里去,很好地去阅读有关咸丰的历史资料,使你自己渐渐熟悉晚清年代的生活!……”

  梁家辉就这么确定下来演咸丰了!

  在大皇帝咸丰的演员选定之后,剧中的另一位小皇帝——同治皇帝的扮演者,又再次成为导演李翰祥心中的难题。因为这个小演员不仅要求形似,而且还必须神似,同治皇帝距当今的年代很近,国家的档案馆里还保留有同治皇帝驾崩前所拍的照片,李翰祥要求所找的小演员,必须做到脸型相符,气质贴近。所以,当副导演将十几张儿童的照片都摆到李翰祥面前时,得到的是李翰祥的摇头否定。

  副导演王淑琰提出到北京的一处名叫“官园”的小学校去看看。

  李翰祥与她亲自驱车前往。“官园”果然很宏大,这里是儿童们天真烂漫的世界。朗朗脆音,欢声笑语,使许久以来埋头在书海中的李翰祥精神一振。

  “李导,这个孩子就是张树义,我们认为他很符合您所说的要求!”副导王淑琰将她从“官园”中数百名小男孩子中发现的张树义领到办公室来。李翰祥定睛望去,那张树义果然很有神采。他非但生得虎虎有生气,脸蛋清秀而白皙,而且有一双非常有神的晶莹大眼睛。李翰祥将那小男孩认真地看过后,又与他搭起了闲话。张树义机灵而性格内向,他回答起李翰祥的问题来,有板有眼,不慌不忙。

  回到摄制组的汽车上,李翰祥以充满喜悦的口气对副导演说:“张树义这个孩子不仅外形清秀,而且脸型和气质都很不错,我看他就是我们最后选定的一个演员了!”

  副导也表赞同,但是她很担心地说:“张树义的确很理想,只是他从来没有演过电影。如果让这个孩子上银幕来扮演小皇帝同治,那么他是否能够听从导演的指挥,按照剧情的要求拍完所有的镜头呢?”

  “对这样的小演员主要是耐心开导,因为他还不十分懂事。”李翰祥说:“但是我们剧中的小皇帝同治,也同样是个不大懂事的孩子。当然,这样的小演员拍戏,我们的难度无疑是很大的。我们要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按清宫中的规矩,如何走路,如何坐,如何在两宫太后的指挥下亲临朝政。当然,我相信张树义是会慢慢进入角色的!”

  最后一个小演员就这样确定了!

  1982年8月10日。

  河北省承德市内,占地五百六十四万平方米的清代建筑避暑山庄内,李翰祥从大清早就来到这里。他指挥着机械师、摄影师、灯光师和照明工人们,在晨曦未露时即开始了紧张的筹备,因为今天他将在这里实现他五年前所立下的宏愿——开拍《垂帘听政》这部历史巨片的第一个镜头!

  这座始建于康熙十六年的北方最大的皇家园林,那红色的宫墙蜿蜿蜒蜒达二十里。当绚烂的朝霞从嵯峨险峻的鸡冠山后冉冉升起来的时候,山庄内那由澄湖、塞湖、上湖、镜湖和银湖所组成的偌大一片湖区,碧波湛蓝,在夏日下闪动着粼粼的波光。绿树葱苍的小金山和巍峨的青莲岛,越加显得壮观。远方峰峦起伏,外八庙就坐落在群峦幽谷之间。山庄内殿阁楼台的轮廓也渐渐清晰,水心榭、烟雨楼、文津阁和烟波致爽殿都被霞光辉映得辉煌璀璨。康熙皇帝生前亲笔所题的“避暑山庄”望金匾使这座古老的园林平添了一股魅人的神韵。

  李翰祥第一个开拍的镜头选在山庄内的青莲岛。两架摄影机早已布置停当,大批的工作人员在清晨四时就已进入了各自的阵地。李翰祥坐在湖边一块巨大的青石上,反复修改着今天所拍片子的电影分镜头剧本:

              第七场 烟雨楼口外

    (远)烟雨楼前,水明如镜。

    (近)烟雨楼横匾。

    (中)懿妃(入画)透过花门向外望去。

    (特)门推开,懿妃探头外望。

    (全、仰)懿妃行至栏前,凭栏而立。

    (近)探身栏外而望。

    (全)院外石山处亭中,隐约可见二人嬉戏。

    (特)懿妃愤愤而望,听到脚步声望去。

    (中——全景)如意双手端折,疾行上前(拉)跪是懿妃:

  “回主子各地告急、请安的折子。”

    (全)懿妃:“搁着吧!”

    (全)水心榭,柳绿、荷红,宫女、太监鱼贯行过。

    (近)红荷盛开。

    (中)懿妃在假山亭中向下望(摇)见丽妃(背)循假山匆匆而下。

  李翰祥将几组镜头与画面的角度再次确定以后,他的胸中已有了一张可将第一组外景拍成拍好的蓝图。李翰祥亲自站在摄影机前,他将摄影机的镜头对准了那座建于清代乾隆四十五年,仿效嘉兴南湖烟雨楼模式所建起的同名楼阁,二层碧瓦朱柱的楼阁上,檐头悬有乾隆御题“烟雨楼”的金匾。楼前湖碧波清,荷花点点。晨雾氤氲中,景色煞是美妙。李翰祥情不自禁地诵念起乾隆当年为烟雨楼所题写的诗句:

      最宜雨态烟容处,

      无碍天高地广文。

      却胜南巡凭赏者,

      平湖风递芰荷芬。

  烟雨楼内。灯影摇曳。

  化妆师正在为饰演懿贵妃的刘晓庆化妆。椭圆形的镜子里映现出刘晓庆那张俏丽妩媚的面庞。这位刚刚从东北长春结束《心灵深处》影片的拍摄,风尘仆仆赶往承德的女主角,此时由志愿军女战士欧阳兰,一下子变成了晚清宫廷里的老佛爷慈禧。她着朝服、朝冠和朝中女人所穿的鞋子,浓施粉黛,绛唇柳眉,十分艳丽。当刘晓庆从东北赶回北京,试过镜头以后,她就在导演李翰祥的悉心指导下,全身心地投入到《垂帘听政》影片的案头准备工作中去。刘晓庆如《小花》时那样用心刻苦,她几乎在灯下将所有关于慈禧历史的书籍都认真地通读了一遍。当她随导演李翰祥的摄制组由北京开进群峦环绕的承德外景地后,刘晓庆在宾馆的灯下,亲笔记下了她拍《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两片的感受。刘晓庆写道:

    慈禧,距离我已有一百多年了。

    久久地凝视着慈禧的画像,我在冥思苦想:这样一个赫赫有名、统治

  中国达四十八年之久的女人,她在银幕上该是什么样?作为慈禧的扮演者,

  我意识到,要将这样一个女人展现在观众面前,首先必须要了解她。

    在我短暂的银幕生涯中,已有十二个角色的积累。而扮演历史人物,

  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过去在选择剧本上,我一向以“挑剔”著称。同所

  有的女演员一样,我渴望扮演不同环境、不同经历、不同性格的女人,扮

  演真正的女人。但是经我而过的好多剧本,都使我感到一种“八股”味道。

  阅读这样的剧本时,我总感到虚假。我觉得自己难于同剧中人、剧中事产

  生真正的共鸣,真实的情感。而当我第一次阅读《火烧圆明园》及《垂帘

  听政》剧本时,尽管觉得它还不是十分完整,却不由得耳目一新。

    在这里慈禧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她和奕囗、肃顺、端华、恭亲王这

  一群形形色色的人物,各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在历史舞台上,她和他们之间

  的权力之争书写了中国历史的一页。对于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人们有不

  同的认识和评价。我——刘晓庆这个具体的人,如何来演慈禧,让慈禧以

  什么样的面貌出现在银幕上,这也决定于我对她的认识。

    早在慈禧还未当权之时,清王朝已是强弩之末,清朝的腐朽统治已如

  摇摇欲坠的大厦,坍塌势在必然。慈禧就是在这样的历史环境中出现的。

  我扮演的是十六岁到二十七岁这一阶段的慈禧。这一时期,她由幼稚到成

  熟,由默默无闻到成为封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她有色、有才、有智慧、

  有政治野心。她力敌人臣,在辛酉政变这场权力的肉搏中取得了胜利,登

  上了统治者的宝座,加速了中国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进程。

    我没有见过慈禧,连见过她的人,我也没有见过。她如何吃饭,如何

  睡觉,如何说话、走路,没有人能以第一手材料给我以帮助。我只有借助

  于各种关于她的文字记载。如何使银幕上的慈禧,既是活人,又有时代感,

  这个问题摆在我的面前。中国有电影以来,拍过不少历史题材的影片。人

  们对这些影片的评价,一个主要问题,是看它有没有时代感。我想这种所

  谓的时代感,一方面来源于书籍的描写,而更主要的直接感受是依靠戏曲。

  ……因此我感到:历史故事影片中的表演,不应该借助于戏曲化的举手投

  足。电影中的一笑一颦,一顾一盼,都应该首先是活人及活人的情感,而

  不能着眼于形式。我对自己这样讲:必须找到表演上正确的时代感。把慈

  禧演成一个人,不是概念化的,不是木乃伊。

    我在探索……

    我扮演的慈禧将会出现在观众面前。她将获得如何的评价?目前还未

  可知。成功?失败?难以预测。总之,在艺术上不能迎合。我绝不随波逐

  流。我扮演的慈禧是银幕上及舞台上从未出现过的慈禧,是年轻时代的她。

  我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积累她的思想及形成脉络,一场戏一场戏地逐渐展

  开她的世界观、人生观、爱情观。当角色同我融为一体,我便进入表演的

  自由王国。什么是电影?电影就是电影工作者通过电影这个特殊手段,将

  人与事交给观众。我将慈禧交给大家,而答案在你们手中……

  “预备——!”现在,身穿慈禧艳丽服饰的女演员刘晓庆,就出现在青莲岛上那泓泱泱的碧水之前。她的前面是一丛丛嶙峋的怪石,她的身后便是乾隆皇帝下江南北归以后,下令仿效江南水乡的烟雨楼在承德所建成的那座雕梁画栋的古楼。按照剧情的要求,扮演咸丰皇奕℃的香港演员梁家辉早已经身穿黄袍,等候在烟雨楼前与刘晓庆配戏。导演李翰祥见所有的一切均已准备就绪,他回身朝摄影师发出了开拍的“号令”!

  摄影机沙沙地转动。全场肃然。

  刘晓庆所饰演的懿贵妃盯着丽妃的背影消失后,她既怒且嫉地来到咸丰面前,强作笑脸地叫道:“哟,我还以为有谁陪着皇上呢!原来是皇上一个人在这儿静养呀!……”

  咸丰坐在一张小桌前,佯装看折子,见了懿妃说:“不错,批得很好,发到军机处去吧!”

  懿妃说:“这是恭亲王奏请来热河的折子!”

  咸丰抬头一望:“发下去!”

  懿妃嗔道:“六爷是跟皇上一块长大的,有什么话总该皇上御笔朱批才是吧!……”

  李翰祥远远地望着在水银灯下表演自如的刘晓庆,还有那位初次上银幕、记者出身的梁家辉表演得很成功,心里很满意。只是梁家辉开口就是地道的粤语,逗得刘晓庆欲笑又止。他急忙挥手叫道:“停——”









大导演李翰祥--第十九章 一把火烧掉六十四万






第十九章 一把火烧掉六十四万

    请向中外观众转达两句话:看过《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这两

  部片子后,请把好的地方告诉您的亲戚朋友,请把差的地方直接对我说!

    今夜,李翰祥将亲赴京郊外景地,在那里执导一场最精采够节目!也

  就是放一把冲天的大火,将那座耗资六十四万元人民币制成的“圆明园”

  拍摄实景,化为一片废墟。

  “说起西太后,很多人都知道她姓叶赫那拉,但对这四个字却不甚了了。这当然是句满语,但并不完全是姓,正像我们陇西李,赵郡李一样,陇西和赵郡都是地名,李才是正姓。叶赫也是个地名,是在吉林省长白山麓下的一条河,名叫叶赫河。就是现在吉林梨树的所在地。至于说那拉,将它翻译成汉语就是太阳的意思。丁玲有一本小说,名字叫《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西太后的姓氏,正是叶赫河的太阳!”

  李翰祥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是1982年的年末岁尾。北京的故宫内,在严冬将至的时候天穹阴霾,彤云密布。随着强劲的小北风,不时有雪白的鹅毛雪朵,在三大殿前飘来荡去。太和殿登基大典的重场戏已经拍成了一大半,现在,李翰祥披着一件草绿色的棉大衣,手里捧端着一份简单的快餐盒饭,正在太和殿前那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雪尘的汉白玉丹墀前,向刘晓庆、陈烨、梁家辉等主要演员说戏。

  自从8月10日在承德避暑山庄内的烟雨楼开拍《垂帘听政》的第一个镜头,导演李翰祥始终没有回香港去。他在热河夜以继日地指挥着他的摄制组全体人马,进行着十分紧张却又十分愉快的拍摄。有时,李翰祥从早到晚,在异常酷热的盛夏时日里,每天可以拍成四五十个镜头。在一天中不断地变幻着场景,使得职员与演员异常疲惫,到了夜里,别人鼾声大作时,他还在灯下计议着次日的拍摄计划。如此的艰苦熬战,直到9月底10月初,李翰祥赶在湖水封冻之前将《火》、《垂》两片中在热河园林及外八庙中的所有镜头,全部拍竣。然后,李翰祥班师北京。在大雪将来的隆冬时节,李翰祥于11月8日在北京再度开机。这一次他的主要外景地便设在故宫、北海、天坛和颐和园里。此时,李翰祥这位擅拍大场面的影坛高手,将在明、清两代帝王所居住的巍峨紫禁城——故宫里,调集千军万马,昼夜兼程地开拍《火》、《垂》两片中的诸多重大场面:太和殿登基大典、养心殿垂帘听政、神武门皇族出逃和畅音阁听戏等许多重场戏。

  李翰祥经过几个月的拍戏接触,他已与刘晓庆、陈烨、梁家辉、项囗等演员在感情交流上达成了非常的默契。那些头一次与学识渊博的李翰祥合作拍戏的演员,也非常喜欢在拍戏的间歇,听李翰祥说戏及纵谈戏里戏外的典故轶闻,从而更加丰富自己的知识,以适合拍成两片的需要。现在,当雪朵纷纷时,李翰祥边吃午饭边与演员们谈起慈禧太后的身世。他娓娓地讲道:“在传说中,大清皇室的祖制,对于姓叶赫那拉的是不备宫闱之选的。就是说姓这个姓氏的,想选妃选后连门儿也没有,原因是开国时的一段传说。清太祖努尔哈赤,杀死了叶赫那拉仅剩下的金台石和贝勒布扬古的时候,布扬古曾经这样大声疾呼:‘我叶赫那拉,就算仅留下一个女人,也会报仇雪恨,亡你的国,灭你的家!’当然,史实也决非像传说那样,努尔哈赤其实并没有将叶赫一族斩尽杀绝。根据《清实录》、《清史稿》和《清列朝后妃传稿》等书的记载,在慈禧太后之前,历朝皇妃嫔中姓叶赫那拉的,除孝慈高皇后之外,还有努尔哈赤的侧妃、皇太极的侧妃、乾隆的舒妃。所以我说,慈禧的被选入宫,只是叶赫那拉氏和爱新觉罗这两个家族之间的历史婚姻关系的继续而已!”

  雪越下越大。

  太和殿登基大典的雄浑场面继续开拍。

  李翰祥伫立在太和殿前那汉白玉丹墀之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空旷寂寥的御道上,忽然蹄声得得地驰进数十匹剽悍的铁骑骏马。旗旗飘闪,鼓瑟震天……

  这里是北京的西苑饭店。李翰祥自从夏天在承德开拍两部历史巨片,当年秋天班师回北京以后,他就将拍片的大本营设在西苑饭店。他的那辆在台湾组建“国联”影业有限公司时便有的银灰色大型工作车,就停在饭店外面的草坪上。一位北京电影杂志的记者B,由李夫人张翠英领进了这辆有名的李氏工作车。李翰祥见有记者来访,急忙关掉了放映机。

  出现在记者B面前的李氏工作车,俨然是个灰色的庞然大物。这是一辆长约十五米的大型汽车,车厢部分约为十二米之多。推开一侧的拉门,B可以望见一间宽敞明亮,舒适而又整洁的起居室兼餐室。起居室的左侧,则为李翰祥的工作间,四平方米的空间里布局合理。四壁上放置有大量的图书资料,还有电视机、放映机、胶片库、影片剪接台和几只椅子。这座既有客厅、卧室、洗澡间、炊事间加剪接放映室的工作车,是李翰祥在“国联”时候的小工作车基础上又加改造的。这是李翰祥别开生面的艺术小天地。他每天在这里紧张而有序地生活,一部又一部影片,多年来就是从这里源源不断流向世界各地的。所以,李翰祥对前来采访的记者最先说的话题,便是这辆在祖国内地极为罕见的生活工作车。

  李翰祥告诉记者:“改装这样一部车,除了为外景工作的方便,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对影片进行剪接和后期制作。作为一个导演,如果不亲自剪接,就好像是配好料的菜叫别人下锅,买好了的爆竹给别人放一样。剪接是导演的最大乐趣之一,因此样片一到,我必须坐下来亲自剪接。剪接就好比是炒菜,什么佐料都准备好了,这个菜非要自己来炒不可,那才能炒出自己的味道。这就是我要自己剪片的道理。如果佐料很好,让一个不会炒菜的厨师去炒,那么炒的菜就没有肯吃的了!……所以,我在热河开始拍戏以来,便坚持自己来炒菜了!……”

  李翰祥在风趣地做了上述开场白以后,就坐下来认真地接受记者的采访。

  记者:李导演,您已经拍摄了几十部影片,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您这次回内地与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合拍历史故事片《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国内外观众都很关心,估计这次会比您以前所拍摄的极受欢迎的《倾国倾城》等清宫历史片将获得更大的成功。能不能请您谈一谈,您是什么时候,怎么样想到拍这两部影片的!

  李翰祥:《垂帘听政》在1980年春天,我就打算拍了。剧本几经周折,后来就请了老剧作家杨村彬先生和我合写。在这之后,到1982年春天,与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签了合约。决定拍摄后,我自己又查阅了大量史料,重新编写电影分镜头剧本,请教过清史专家朱家晋、载怡、王道成、吴宝等先生,中央电影局顾问陈播先生,感谢他们提了许多宝贵的意见。由于材料丰富,大大超过一部影片的容量,所以在取得中国公司同意后,正式把这部影片扩展为两部,即《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

  我平时喜欢看历史方面的书,尤其是清史方面的书刊、画报,看得比较多。我常常在想,咱们炎黄子孙为什么在百年来成了“东亚病夫”,丧失国权,丢掉国土?作为一个电影艺术家有责任真实地揭示这段历史,让广大的观众从而增长知识,记取教训。而慈禧太后这个中外皆知的“反面女强人”,如果能够系统而深刻地刻画好,就会产生很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拍这两部影片的缘故。

  记者:清宫历史片是您喜爱的题材,请您谈谈在拍摄这两部片子时的艺术追求。

  李翰祥:我总认为,做人要真实,作品也要真实。一个人也好,一部作品也好,失去了真实,就会变得苍白空洞,没有了生命力。

  我拍过不少清宫历史片,我所追求的不是“电影”,而是生活,也就是说,我念念不忘的就是“真实”这两个字。在观众看我的历史影片时,我要让观众真真正正看到当时的社会风貌、生活形态,要使观众有身临其境的实感。这就是我在艺术上孜孜以求的。当然,限于学识和才力,我做得还很不够,要请各界朋友多多帮助,多多指教。

  记者:您早就想在故事发生的原址——故宫、避暑山庄等地方进行实景拍摄,这部影片中有许多场景都是实景实物拍摄的,请您就实景拍摄,谈谈感想。

  李翰祥:是的,在故事发生的原土上——故宫、避暑山庄等地方进行实景拍摄,是我梦寐以求的大事情。如今,我的梦境成真,夙愿得偿了。我要在这里,向贵刊的记者,向所有支持过我的女士们、先生们,表示衷心的感谢!我之所以喜欢拍卖景,拍实物,就是因为质感不同,在实景拍实物,给人的感觉是真实的,而不是假的。过去我拍过《倾国倾城》、《瀛台泣血》、《乾隆片集》,那都是在摄影棚里搭出来的,是布景,是后人布置出来的,总有抽象与虚假之感。而拍实景,拍实物,因为样样都是真的,观众看了就大不一样,就会觉得很实在,很具体,很可信,更加生活化——历史的生活化!而且,宫殿的富丽堂皇,各位是知道的,经过摄影机的取景拍摄,可以拍得气势宏大,更加引人入胜。

  记者:这次拍摄工作是您与香港其他电影艺术家、电影工作者和内地电影界同行的一次合作,而且还有内地很多单位配合协助和参加拍摄工作,请您谈谈您和香港电影艺术家和内地电影界同行的合作情况。

  李翰祥:香港是中国的土地,香港电影界人士与内地电影界的朋友是亲密的同胞兄弟姐妹。我们大家这次有幸合作,很融洽,很愉快,从头到尾都是亲密无间,而且在合作过程中,彼此增加了了解,增进了感情,为今后的继续合作,打下了更好的基础。

  记者:以前听说过,这次我们也有机会看到您工作的情况,您的工作非常认真、严谨,在艺术上一丝不苟。而且常常夜以继日地勤奋工作,这些很值得我们学习。请您介绍您的工作和生活。

  李翰祥:我的生活就是工作,我的工作也就是生活。在整个拍摄期间,除了选景,在现场拍摄之外,我都在我从香港特制的“工作生活车”中,吃饭、睡觉以外的时间,就是在工作生活车里的剪接台前面剪接样片。虽然相当劳累,可是我觉得很福,真是乐在其中!

  记者:这次拍摄中有很多演员,有香港的也有内地的,有专业的也有业余的,请李导演对演员的表演谈谈看法。

  李翰祥:由于香港与内地的生活方式有所不同,各自的生活节奏也就不完全一样,这不免会反映在表演上面。不过,内地的电影艺术家如项囗、刘晓庆、陈烨、周洁、王憧、王培、俞立文、王运庭等等都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工作勤奋,态度认真,都值得香港朋友们好好学习。

  记者:《火烧圆明园》已在拍摄,请您谈谈,对《火烧圆明园》的摄制有什么想法?拍摄完这两部影片后有什么新的打算?

  李翰祥:目前,很对不起,我后面的新打算,暂且无可奉告,请原谅我保守这个机密。

  记者:听说这两部影片还没有拍完,目前已有许多国外片商订片子,可以想见国内外观众对这两部片子的欢迎。在影片上映前夕,请您对热情的观众说几句话。

  李翰祥:多谢所有的热情观众,请向中外观众转达两句话:看过《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这两部片子后,请把好的地方告诉您的亲戚朋友,请把差的地方直接对我说!

  ……

  李翰祥回答了那位记者所问的问题不久,就独自驾车驶往北京的西南郊。他的视野在刹那间变得开阔起来。1983年的春天,京郊广袤的原野已经在和煦春风的吹拂下,变得葱绿而幽远。李翰祥觉得他对那位准备专为《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影片出一本剧照专辑的电影杂志记者,还有些言犹未尽。那是因为他自1982年春夏之交从香港来到北京,与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携手合拍两片以后,他在内地的感受实在太多了。内地各部门对他拍摄两部历史巨片的支持,使李翰祥多次地感动并落泪。因为他此次来北京拍片,与60年代中期带一大批人马去台北组建“国联”片厂时的情景,无疑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照。在台北几年中他亲身品尝到电影制片商们对他的拉拢、利诱、中伤与打击。可是在内地却处处向他伸出友谊的双手。

  李翰祥依稀记得在河北承德避暑山庄拍片的时候,有一次需要五百余名道人在咸丰皇帝死后,参加外八庙的佛事举丧。当时,李翰祥感到很为难,这在香港或台湾临时想请这么多群众演员都是一时办不到的。可是在承德却很轻而易举地办到了。到了开拍那一天清早,五百多名当地驻军的战士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来到外八庙的拍摄现场,李翰祥出来迎接,只见所有的战士都将军帽脱下来,出现在李翰祥眼前的是五百多位已将头发剃得光光的战士!副导演告诉李翰祥说:这些情愿为拍电影而剃光了头发的战士们,有几位即将返回故乡去结婚娶妻。本来他们是要保持着漂亮的头发,回家去见那娇媚可爱的未婚妻的。然而,当他们知道这是因为拍电影的需要,特别是为一部与香港合拍的历史巨片需要剃光头发的时候,他们毫无怨言地主动剃光头发,赶到拍摄现场来了!李翰祥当时感动得泪花涌动,连说:“天底下哪见过这么好的军队啊!……”

  李翰祥在承德拍片的时候,也深刻地感到内地电影演员的身上有一种可贵的精神。当时已获得“百花奖”的刘晓庆,在承德盛夏高温的时节里拍戏,她的头上每天都要顶着二十多斤重的满族头饰,还要根据剧情的要求穿上很厚的皇妃衣袍,脚下是几斤重的盆底高跟鞋,行走十分笨重。在烟波致爽殿里拍戏的时候,天热气闷,小小的房间里又挤满了摄影、照明、场记、化妆、美工、制景等多人。再加上她的头顶上还必须支架数万度的灯具,直逼刘晓庆的温度达四十摄氏度以上。热得她难以忍受,但却从来不叫苦。李翰祥特别感动的是内地的演员,包括明星刘晓庆在内,在参加拍摄《火》、《垂》两片时,不拿一分钱的片酬,这与他从香港带来的大队人马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刘晓庆等内地演员不但没有片酬,而且伙食标准也无法与香港演员相比。刘晓庆等内地演员每餐只发一只塑料口袋,内装两只馒头、一根粉肠和一块咸菜,可是香港的摄制人员每餐皆为鱼肉。尽管待遇相差得如此悬殊,但是刘晓庆、陈烨、项囗等内地演员拍起戏来,那种认真刻苦的忘我精神,常令李翰祥暗自敬佩不已……

  眨眼之间,李翰祥的小轿车已经驶进了北京近郊的昌平县境内。这里是十三陵中的长陵与定陵之间的一处盆地。四周群峦起伏,松柏蓊郁。在群山环抱的盆地中,有一片一万三千多平方米的施工现场,正人头攒簇、锤声响亮地鏖战。

  “内地的演员没有片酬而只有微薄的工资,却比我们演起戏来还认真。这些为建造拍摄布景的工人们也是如此的勤奋坚强,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精神呢?”大半生在香港、台湾影坛上奔波驰骋的导演李翰祥,此时伫立在距十三陵不远的一处岩坡上,居高临下地俯望着山间盆地上那已经快要竣工的《火烧圆明园》所必备的拍摄现场——圆明园“大水法”工程。李翰祥望着那些在“大水法”工程工地上日夜艰苦奋战的内地工程技术人员和挥动手中大锤,满身汗渍的工人们,他在内心情不自禁地发出感慨。

  李翰祥面对着山坳下已经初见规模的圆明园外景地,难免心潮激荡。两年前的早春三月,还是他刚刚在美国洛杉矶结束《武松》影片补拍打老虎那场戏不久,首次到北京开始对《火》、《垂》两片进入正式开拍前的筹措时,李翰祥最为关注的外景地便是此时已近竣工的圆明园。他记得那也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三月天,北京电影学院的著名美术设计师宋洪荣,陪同李翰祥乘车驶往位于清华园附近的圆明园遗址。李翰祥亲自踏查了空荡荡的旧址,他特别来到已被八国联军烧成一片废墟的“大水法”前面,以忧郁的神情在几根烈火兵燹中幸存的石柱下,拍下了一张张照片。往日那足可以与凡尔赛宫相媲美的“大水法”、“观水法”和“远瀛观”,早已被列强焚毁殆尽。

  圆明园管理处和圆明园学会的负责人热情地在这片废墟上,接待了前来选景的香港导演李翰祥。管理处的负责人拿出一幅1936年夏天拍下的照片。那时,在距英法联军放火焚毁圆明园七十余年后,仍然在这片瓦砾堆上可见两座巨大的汉白玉石搭架的两个石拱门。然而,在国民党统治北平期间,大火中仅存的两座汉白玉石拱门也荡然无存了。只留下几根东倒西歪的石柱子,在那蓝天白云下默然无声地矗立着,似在向赶来拍《火烧圆明园》的李翰祥等人倾叙着昔日的不幸。

  圆明园管理处的负责人很希望李翰祥将“大水法”、“观水法”、“远瀛观”这些实景,都搭设在这片圆明园的废墟上。因为这样一来不仅在旧地拍摄很有意义,同时也可以在影片拍完以后,为圆明园保留下几处永久性的影点,以供后人观瞻。李翰祥对这种合情合理的设想深表赞许,他又何尝不想将“大水法”等景观建筑在这片曾经遭受到列强们疯狂纵火的旧址上呢?可是后来因为要砍掉四百多棵清代留下来的树木,李翰祥不得不放弃了这一设想。

  “宋先生,我看在这里可以建一座圆明园的!”在圆明园旧址建景的计划没有实现后,李翰祥与美术设计师宋洪荣多次乘车在北京的近郊反复寻找可以供他搭设一堂大景的理想地点。坐在车上陷入愁思的李翰祥,在为搭设圆明园外景地屡找难适的时候,很自然地联想起他当年在台北为“国联”搭设仿古一条街的往事。现在,李翰祥感到高兴的是,他可以在北京的近郊尽情地选择可供搭景的地点,再也不会像在台湾那样百般地受到刁难。李翰祥想到这里就烦躁全消,心胸朗然。那一天春阳高照,十三陵水库在阳光下闪耀着粼粼的光斑。京郊的古陵区显得岑寂而安静,偌大的田畴间依稀可闻劳动者田间的吟唱。真是一派阳春美景。李翰祥和美工师宋洪荣沿着通往昌平县的柏油公路驾车疾驰,他们先是沿着十三陵的古陵风驰电掣般地疾驰,后来他们又从永陵直向长陵奔去。蓦然,李翰祥那双因为长期在北京饭店里熬夜,充满血丝的眼睛豁然间一亮!他的面前忽地出现偌大一块平展展的土地,它的四周是嵯峨起伏的青翠山峦,稍远处的岗峦背后便隐隐可以望见古长陵的大殿脊头。

  “很好、这地方很好!”李翰祥急忙将小轿车在公路边煞稳,他和宋洪荣走下车来。他们沿着公路边的一条小路爬上岗峦,站在这里李翰祥可以将岗峦下的偌大一片土地尽收眼底。他以一位老电影导演的睿智眼光,从那片足可以供他搭设占地万余平米实景的土地,移向远方山峦间的挺拔苍松,特别是山峦后古陵区金黄色琉璃瓦的殿脊遥遥在望,更为这片土地平添了可供拍摄的契机。李翰祥透过眼镜的镜片,左右环顾,当他将附近的景场一一看过后,忽然一拍巴掌,情不自禁地叹道:“这里是搭景的最佳场地!这里将来可以搭成圆明园,如果当真在拍片时一把大火焚之,也是不会伤及附近农民的!……”

  李翰祥和美工师来到了那片空旷的田畴间,在这里有一种空旷无人的感觉。李翰祥将宋洪荣所设计的圆明园图纸在地上展开,他动情地说:“宋先生,19世纪中叶,那时我们中国为什么会有西洋式的建筑呢?什么“大水法”、“观水法”,什么“远瀛观”之类?那是因为乾隆皇帝在几次下江南以后,他要在塞北也建起一座可供他游乐的皇林。这样,他不但请来大批清代杰出的建筑师和民间画师为他设计圆明园,同时,他也请来了两位当时正在中国的外国人。一位是法国的传教士蒋友仁,另一位便是意大利的杰出画家郎士宁!这两个人因为是来自西方,他们所接触的都是古老的西方建筑,所以他们将法国路易十四所建的凡尔赛宫、法国路易七世和亚历山大教皇所建的巴黎圣母院、意大利的圣彼得教堂和威尼斯水城中的许多古建筑,都移植到我们祖国的土地上。所以,在乾隆皇所建造的圆明园中,方才到处可见这些中西合壁的建筑群。现在,我们就将在京郊这片土地上,重新建起一堂中国电影史上最为宏大的实景——圆明园!……”

  宋洪荣听了李翰祥这番有胆有识的讲话,心情很激动,他展开自己所精心设计的图纸,告诉李翰祥将在哪里建成“大水法”,在哪里建成“远瀛观”,又在哪里建成“观水法”……宋洪荣说:“因为咸丰皇帝和慈禧几场初会的戏都在圆明园大水法中拍摄,所以我想在场景中再加上十几棵桃花。而且在搭景时还要注意水池喷泉的施工,整个场景可由三组六十多只喷头组成,中间的椭圆形水池以大水法的影壁为中心。除两个大喷泉外还有十条铜狗在水中喷水。高十米的喷塔在水池的中央,喷塔从正中的莲花瓣中喷出八股清流。此外,喷塔的四周还有二十四只小喷头分为里外两层,这样可以喷射出桃花样的水流,如果将咸丰和西太后放在这样的背景里幽会,我想未来的影片是会有诗情画意的!……”

  “很好,确有一种诗情画意!”李翰祥显然对宋洪荣关于未来圆明园的场景设计颇为满意。他对宋洪荣说:“大水法是圆明园的主体,这是必须要精雕细刻的部分。为了加强‘大水法’布景的比例和规模,最好在观水法甫侧再搭架一条由五十六根石柱所组成的长廊。也就是像颐和园长廊那样。我们在拍摄咸丰和慈禧幽会的镜头时,摄影机可以透过一根根的石柱子,拍成大水法、远瀛观的近景。同时也可以拍进远山和长陵的远景,使得未来的画面更有层次感,可以吗?”

  “当然是可以的。”宋洪荣很高兴地采纳了李翰祥的意见。很快,一张“圆明园”的全景设计图按照导演李翰祥的要求设计出来了。从1981年秋天开始在这片京郊的大地上施工,现在,经过近百名的木工、瓦工、石刻工的精心施工,连夜苦战,一座仿古式的圆明园大型场景已经初具规模,并且很快就将全部竣工。李翰祥将在这里进行《火烧圆明园》诸多镜头的拍摄。

  李翰祥出现在已经搭起的圆明园中。这座耗资六十四万人民币的巨大工程,现在历经一年多的精工细作,已经基本上显出了它雄浑、壮丽、古朴、巍峨的雄姿。大水法那中西合壁的仿古建筑,由工人们用二百多立方米的木料,建起了它的主要框架。为了使那高大的拱门,廊柱上的石雕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在李翰祥的指挥下,工人们采用了木雕镂刻,玻璃钢制型,然后再用雕刻泡沫胶的方法,巧夺天工地制成大大小小一千余块浮雕,镶嵌在石柱与门廊之上。李翰祥来到了已经竣工的“大水法”和“远瀛观”前一看,立刻被眼前瑰丽奇伟的景观惊住了。只见椭圆形的巨大喷水池前,十条钢制的天狗口中,电钮一按,水柱便如注一般地喷射出来。

  “好啊,真是可以达到乱真的程度了!”李翰祥难以克制住他内心的兴奋,穿行在工人们中间。他在香港和台湾、日本都拍过大型历史影片,因为他是艺术的大手笔,所以在《西施》、《王昭君》、《倾国倾城》等电影的拍摄过程中,李翰祥为了电影的艺术质量,也曾经不惜工本地大搭其景。在他的从影生涯里,搭过大大小小的无数座唐朝、西汉、三国、明清时代的宫殿,但是,任何一种用于电影拍摄的宫殿,也没有在北京郊区所搭设的这座“万园之园”的投资大,规模宏伟气魄,精雕细刻的仿古建筑几乎可以乱真了。李翰祥忽然发现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正在用石凿子精心地搂雕着一块石头,李翰祥急忙来到那人前面。定睛一看,不禁仰面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头说:“原来是小董师傅啊,那天我对你的批评严重了吧?”

  “没什么,李导演,谁都知道您对拍电影的道具要求得非常严,所以,我并不怪罪。因为您是位精益求精的人!”在圆明园场景现场当主要雕镂技师的小董,多年来在河北一处烈士陵园搞石头的雕塑。任何一块顽石在小董的手中很快就可以让它变成剔透玲珑的猛虎、狮子和巨龙。不久前《马克·波罗》剧组在中国开拍后,小董曾为忽必烈的行宫精雕过盘龙藻井等精致石器。所以,当李翰祥开拍《火》、《垂》两片,在北京郊外的昌平开辟圆明园“大水法”外景地时,小董作为技师赶来会战。小董以他精湛超人的接雕技术,博得建筑施工人员的青睐。可是,忽然有一天,李翰祥却将他当众责问了一顿。这就是李翰祥今日见了雕塑技师小董,开口就道歉的原因。

  原来,一贯对道具要求甚严的李翰祥,在一次亲临圆明园外景地进行视察时,发现小董正坐在那里用斧子精心地楼雕着一块石头。

  “哦,很好,远远一看,果真如汉白玉一样。”李翰祥见小董将那块巨大的“石头”刻满云卷,十分逼真。他来到面前,用手将那块巨大的石头一托便轻轻而起。李翰祥立刻沉下脸来,大发其怒地说:“小伙子,这种道具可是千万马虎不得的。因为它光从外表看着像还不行啊,拍戏的时刻,石匠如果用凿子去凿,没有石头的声音怎么行呢?……”

  李翰祥发现这块石头上面雕有凤在下龙在上的精巧图案,立刻意识到这块巨大的石头,将在《火烧圆明园》一片的开头部分起着很大的作用。这块石头,是年轻慈禧(玉兰)在剧中刚出场时,望见一位老石匠正在雕镂凤在下、龙在上的图案时,说:“有一天我说得算时,必要刻成凤在上龙在下的图案。”因此,李翰祥格外重视小董所雕接的这块石头,所以才以严肃的口气加以告诫。

  “李导演,我所做的道具保险像真的石头,而且如果您用锤子敲凿的话,肯定会有石头的响声。”小董从来没见到如此严格的电影导演,这位年轻的师傅也不简单,敢于当场与有“黑泽明”之称的香港大导演李翰祥顶嘴。小董故弄玄虚地冲着李翰祥一笑,神秘兮兮地说:“这块假石头上有真石头,就在这里面,李导演找找吧!”

  李翰祥俯下身来左寻右觅,也不见秘密的所在。

  “在这儿,请看!”小董操起锤子,对准那巨石上的某一部位,轻轻一敲,立刻发出了石头的脆响,而且让李翰祥惊愕不已的是,小董几锤击下,“假石”上居然还抖落下真石的石屑。李翰祥看到这里,不禁哈哈大笑,连连向那青年雕刻技工翘指说:“好小伙子,真有你的呀!……”所以,今天李翰祥再次来到圆明园工地上来时,首先向埋头雕镂一只石狮子的小董打招呼。

  “好啊,圆明园的大水法已经建成了,我们马上就得开始实景拍摄了!”李翰祥站在巍峨壮观的大水法前,欣然地凝视着十只天狗不停地将雪白的水花喷射出来。在艳丽的阳光辉映之下,那些冲天而起的银白水柱宛若七彩的霓虹,熠熠闪光,煞是好看……

  北京电影制片厂内的“仿古一条街”。

  李翰祥导演决定租用这一条街,来拍《火》、《垂》两片中的两场戏,即:咸丰逃承德和菜市口斩肃顺。

  李翰祥在初夏的大清早便来到这里。展现在他面前的旧京城街道,宽坦而古朴。数十米长的街道均以青石铺路,街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各种古式的招牌琳琅满目,古色古香。这条古街作为永久性供本厂拍摄的街道,同时也可以对外出租的街景,使李翰祥心头泛起无限的感伤。因为这会使他很自然地回忆起十几年前他在台北曾经苦心孤诣大兴土木所兴建的“仿古一条街”。台北板桥的“一条街”,本来也可以像北影厂的这条长街一样,作为永久性的常用街景存在。但是,还没有等李翰祥将那条仿古街真正地建成,就被台湾“联邦”公司的某些人,将他排挤出岛了。如今李翰祥早已经不知道位于台北市板桥片厂的那条仿古街近况如何,可是那条小街留给他心灵上的伤口却是迄今也难愈合的。

  “今天这两场戏一定要拍得有声有色。”李翰祥来到拍摄现场不久,就迫不及待地向制片主任等分配任务,他说:“斩肃顺和咸丰外逃这两场戏,都是大场面。人多,就要求我们必须拍出风格来。特别是咸丰逃出北京街道这场戏,要渲染出仓皇逃遁的悲剧气氛来,仅有七八百名群众演员来扮宫女、太监和围观的百姓还是不够的。为了让场面更加有皇帝临阵脱逃的紧张氛围,还必须搞来几十只鸡、鸭和猪,到开拍时一定要让鸡飞狗跳墙才行啊!……”

  这就是李翰祥这个擅拍大场面的导演所必须要求的。制片等工作人员哪敢怠慢,李翰祥一声令下,都紧急出动……

  李翰祥来到北影化妆室。

  这是他的一种特殊的习惯,每当重场戏将要开拍以前,李翰祥都要先到化妆室去看几位主要演员的妆化得像不像,精神是否饱满,情绪是否与当日所拍的镜头要求完全一致。

  李翰祥来到第一化妆室。只见今天将在菜市口被“斩首”的晚清军机大臣肃顺的扮演者、北影老演员项囗,早已化妆停当,他正坐在临窗的一张椅子上,静静地默读着当日清早他所刚刚接到的《菜市口斩肃顺》的电影分镜头。老演员项囗从前一直是习惯于在开拍数日前就得到可供拍摄的全部电影分镜头本。可是香港的导演李翰祥另有他独特的工作方法,那就是他都是在头一天夜里,在灯下将次日所拍的镜头重新改定,在开拍的当日清早方才分头交到各位演员手中。内地的演员对李翰祥这种执导的新方法一般都不很习惯,但是包括项囗在内的演员,在历经几个月的紧张拍摄之后,都渐渐习惯于这种突然性的分配任务。现在,项囗正抓紧拍摄前的仅有时间认真研究李翰祥所写的分镜头剧本:

    菜市口。人头攒动。

    肃顺被四个刀斧手拖上木台,两个屠者架住他。

    肃顺不服。人群拥向木台。肃顺望见他的两妾含泪站在人群中。肃

  顺的嘴动了几下。两妾不敢再看,低下头。刽子手除下刀套,以酒洗刀,

  叫道:“跪下,跪下谢恩!”肃顺紧闭双目。

    另一个刽子手:“听见没有,跪下!”刽子手将肃顺按倒。两妾恐

  惧地望着。刽子手一刀砍去。肃顺人头落地……

  “项老,您能挺得住吗?”李翰祥对老演员项囗十分敬重。早在承德的避暑山庄拍戏的时候,年近七旬的项囗带病坚持十六天的紧张拍戏。他白天在二万度的灯光映射下,在烟波致爽殿里长跪不起,有时会足足跪上半天。到了晚间,项囗要住进医院去打吊瓶。后来,项囗的这种精神惊动了承德市长前往医院慰问。李翰祥早在香港时就对项囗心仪已久,因为他早年看过项囗主演的《烈火中永生》、《南征北战》等片。现在项囗以带病之身,在李翰祥所执导的《火》、《垂》两片中将大臣肃顺演得极有深度,一位久经宦海,城府颇深的肃顺被这位老艺术家演得活灵活现。李翰祥关切地来到项囗身边,悄声地询问:“您的身体吃得消吗?”

  项囗谦和地笑笑说:“没问题,没问题!”

  李翰祥俯身说:“听说阳翰笙先生为您拍新片《垂帘听政》,在百忙中还为您亲笔赋诗,可有此事?”

  “有的,有的。”项囗见李翰祥如此关切,就信口为他诵读阳翰老为他所作的七律一首:

    烟雨楼头思往事,

    康乾两代展雄图。

    咸丰碌碌慈禧贼,

    窃国谋权亦可诛。

  李翰祥来到第三化妆室。香港演员梁家辉正在镜前接受化妆师的精心化妆。梁家辉的身旁,围坐着两位电影杂志的记者。梁家辉在化妆的间歇,回答着女记者对他的提问。

  梁家辉:“我是个影圈新人。很庆幸随李翰祥先生来内地参加拍摄《垂帘听政》、《火烧圆明园》的工作,况且是饰演一代君主。我带着对北京、对清宫的各种猜想来到北京,来到真的故宫,真的热河行宫,真的颐和园中,体味着封建帝王的生活。一切都是真的,实实在在,唯独我这个皇帝是个假的,想来可也挺滑稽。”

  记者:“听说李导演当初之所以选中你来饰演咸丰皇帝,是因为你非常像意大利画家郎士宁笔下的奕囗的画像。同时也听说你在来内地拍片时遇到了许多麻烦,是吗?”

  梁家辉:“在香港应该说拍电影的机会是有的。但是像这种如此辉煌壮观的场面,严谨的剧本结构,以及强手云集的大型历史影片,恐怕在海内外电影史册上也是不多见的。所以说,有机会参与并作为主演,也是很光荣的。当然,我在拍片的当中有很多的困难,主要演员几乎全是内地的,只有我一人来自香港,所以在语言上就是最大的难关。在拍戏的时候大家讲普通话,唯独我自己讲粤语。大臣和贵妃们谁也听不懂,有时逗得他们捧腹大笑,笑得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后来,我就下决心来学习普通话,利用拍片的间歇来刻苦学习普通话。由于有大家的帮助,才使我在很短的时间里基本上学说了普通话。我非常敬佩和感谢项老,他是一位内地的老演员,他没有因为我是‘香港来的新仔’而有所轻视。他十分耐心地教我念对白,后来,我才逐步地达到了李翰祥先生所要求的念白水平!……”

  北影的仿古街道上,已经是人头攒动了。一轮火红的旭日冉冉地升起来,它照亮了那条被美工师临时装饰起来的菜市口大街。所有的店铺招牌在眨眼转瞬之间,变成了菜市口附近街道的景色。近干名群众演员均已化妆完毕,男女老幼,熙熙攘攘。晚清时处决重要人犯的紧张气氛渐渐形成了。

  导演李翰祥和两位摄影师出现在一架能够上下移动的巨大拍片斗车上。面对着脚下那黑鸦鸦的人头,李翰祥将第五十七场分镜头剧本的内容,用最简洁的语言交代给两位摄影师。

            第五十七场 菜市口 口外

    (特)“菜市口大街”街牌。

    (全)街道、房上,站满观斩的人群,水泄不通。(画外)

  “别挤了,让开!”

    清兵推赶人群:“让开……”

    (近)一张布告(拉)看布告的人群被一群清兵推至墙边。

    (全)人群中分开一条路。肃顺关在囚车中押来,人群激

  愤。房上的人向肃顺掷脏物。

    (特)“别部正堂”、“大理寺”牌子(移)监斩官行入棚内。

    (全)囚车在人群中经过。

    (近)肃顺头上、脸上落满蛋黄、果皮……

  “预备——”李翰祥站在高高的吊车上,远远地望见肃顺的木笼囚车从仿古街的一端出现了。人群立刻向囚车拥来,李翰祥不失时机地将手一挥,叫道:“开拍——!”

  北京初夏的傍晚。暮色沉沉。

  一辆大型银灰色工作车疾驰在北京通往京郊圆明园外景地的公路上。将去那里拍摄《火烧圆明园》最后一场重点戏——火烧圆明园的香港导演李翰祥,坐在他的那间剪接室里,正在与一位记者闲聊。当那位年轻的记者向李翰祥询问在拍摄完《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两片后,是否有外界所传的那样——拍摄电影《徐悲鸿传》的计划时,李翰祥兴致勃勃,在越来越凉爽的晚风吹拂下,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李翰祥说:“说到为什么想拍《徐悲鸿传》,那要追溯到1978年。那是我第一次回内地,不是为了拍戏,而是到故乡看看。那时恰巧我导演的《倾国倾城》在北京内部放映,一些过去在北京国立艺专的老同学对这部影片很感兴趣。大家一起回忆当年的学校生活,回忆起难以忘怀的徐悲鸿校长。同学们对我说,你是拍电影的,你最好能把咱们老校长的一生拍出来。对于徐校长我是非常景仰的,能把这位艺术家、教育家的一生般上银幕,作为学生的我当然非常高兴了。我马上找到徐夫人——廖静文先生。那时她的回忆录《徐悲鸿一生》还没有写出来。听说我想拍《徐悲鸿传》,她非常高兴,因为她知道我熟悉徐悲鸿,有条件把这部影片拍好,最后便同意由我来拍。之后,几位熟悉的朋友找到了我,要求给我写剧本,我很高兴。几个月后,他们把写好的剧本寄来了,一看名字我就奇怪了,为什么不叫《徐悲鸿传》?难道徐悲鸿的名字没有号召力?再一看内容,我认为,他们塑造的徐悲鸿和我所知道的徐悲鸿不一样,他们将剧本搞成了徐悲鸿早年的恋爱故事,并没有把这样一位大画家、大教育家,在艺术上的成就、对绘画理论的发展以及他怎样在艰苦的条件下发奋砥砺的成长过程表现出来。基于以上的原因,我就把《徐悲鸿传》先放了下来。后来根据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的建议,我开始着手拍《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

  晚风习习吹来。在闷热如火的白天,李翰祥在这辆巨大的工作车里,在高温中将最近一批样片进行了剪接。现在,他觉得忙了一年多的《火》、《垂》两片已经接近了拍摄的尾声,接下来的便是繁忙紧张的后期制作。今夜,李翰祥将亲赴京郊圆明园外景地,他将在那里执导一场最精采的节目!他将在那里放上一把冲天的大火,亲手将那偌大一座耗资六十四万人民币制成的圆明园拍摄实景,化成一片废墟。所以,当他的最后杰作即将完成的时候,李翰祥的心情既紧张又轻松。此刻,他坐在向外景地飞驰的灰色工作车里,向赶来采访火烧圆明园夜景的记者,坦率地纵谈未来的拍摄计划。

  李翰祥继续谈道:“在《垂帘听政》的拍摄过程中,有一天我接到廖静文先生打来的电话,说她写的那本关于徐悲鸿的书已写好了,其中有一段还写到我。不久我就收到了这本赠书。当时因为忙,我只翻了翻,便搁下了。后来从东陵拍戏回来,听组里人讲《徐悲鸿一生》这本书写得非常好。在旅途中他们手不释卷看得那样津津有味,促使我连夜看了这本书。书中写了先生作为一个艺术家、教育家艰苦奋斗的一生,包括很多名画的创作过程,也表现了他的爱国主义。书中也写了爱情,写了徐先生的理想和他的日常生活。我感到这是我了解的徐悲鸿。我马上找了廖静文,告诉她我拍完《垂帘听政》,将立即动手写剧本。这是我的一个新计划,我希望将来能变成现实……”

  工作车在京郊那偌大一片仿古的建筑前缓缓地煞住了。言犹未尽的李翰祥从工作车上走下来,在苍茫如血的暮霭之中,李翰祥望见雄浑壮丽的“大水法”前,十只铜狗正在奋力地喷吐着雪白的水花。在一盏盏水银灯的映射之下,水柱闪射着绚烂的异彩。一大批充当英国侵略军的战士们,早已经化好了妆。工作人员正紧张地忙碌着,做着纵火的准备。为了防止在焚火时火势蔓延,几辆消防车停在外景地附近。摄影机在不同的角度均已架好。在渐渐昏黯下来的天空下,圆明园场地人头攒动,喧声嘈杂。

  “翰祥兄,这么大的一堂布景放火将它烧掉,实在是有些可惜呀!”制片主任陪同着几位从香港来观看李翰祥拍摄最后大场面的影界友人,在暮色下沿着一条小路走过来。李翰祥看见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与他友谊深厚的拜弟胡金铨。现在的胡金铨早已是香港影坛上最有影响的导演之一。他所执导的《大醉侠》、《大地儿女》、《龙门客栈》、《侠女》等影片,不断在国际上引起强烈的反响。其中胡金铨所拍的《侠女》1975年曾获戛纳影展的综合大奖,胡金铨同时又成为首获导演奖殊荣的华裔第一人。1978年胡金铨又成为英国《国际电影年鉴》上所列的世界五大导演之一。此次胡金铨来北京,就是来观赏他引为师长的李翰祥所执导的历史大片《火烧圆明园》中最精采的“火烧”场面的。所以,胡金铨等影界友人已经提前一步来到了圆明园外景地。

  “是的,金铨,我好不容易将圆明园这堂外景在京郊搭起来,可谓耗资巨大,煞费苦心啊!”李翰祥将其他港客请让到他的工作车里歇息,自己却独自与胡金铨相偕而行。他们两人沿着“大水法”通往“远瀛观”方向的小路上走来,两旁均是些奔忙的人影。李翰祥将无限留恋的眼光投向那些由木料、硬塑料、石膏等原料,精心接雕的廊柱、拱门,对胡金铨说:“尽管我也对这些仿古的建筑十分留恋,焚烧掉确实是一笔巨大的损失!可是,我李翰祥是为了让未来的影片增加真实性,才不得不忍痛割爱的!如果我对这些仿古建筑不采取真烧真毁,只是象征性地用火烧掉一些模型的话,那便失去了拍摄《火烧圆明园》的真正含意!烧掉六十四万人民币虽然是一种损失,但是大量的拷贝卖出去以后是可以将损失成倍地收回来的。更主要的是,我可以用这一把火为后人留下一部真实可信,形象性的历史教材呀!那才是用几十万人民币所无法买来的,金铨,你说这样做对吗?”

  “你翰祥兄果真是个大手笔!”胡金铨来到“远瀛观”前面,从这里可以望得见远方“观水法”建筑上正在往房梁上泼洒汽油的工人身影。越来越昏暗的夜幕下,灯火簇簇,人影憧憧。充满大战前的紧张氛围。在胡金铨看来,此地并不是在拍一场电影的镜头,而俨然是一场生生死死的厮杀决斗就逼在眉睫。李翰祥则是这场决斗的主宰和总指挥,只要他轻轻的发一句话,现代人经过几个月日夜苦干、精心施工、巧夺天工的仿古建筑,顷刻间便可以化成灰烬。如果李翰祥情愿他所拍的影片《火烧圆明园》在关键的场景上失真与虚假的话,那么他可以为京郊的大地上留下一座新的人文景观,也可以让更多的旅游者在这里观赏“大水法”和“远瀛观”等建筑中想起大导演李翰祥来。可是,令胡金铨从内心中深深感动的是,李翰祥似乎根本没有想到在京郊留下这座占地一万余平方米的仿古建筑,对他来说会有什么好处。李翰祥所想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来追求未来影片的历史真实感!胡金铨虽然多次获得过国际上的电影大奖,虽然他所拍摄的电影畅销东南亚,名气日隆,简直可以与他的兄长良师李翰祥媲美或并驾齐驱。可是,在李翰祥行将下令纵火焚烧这偌大一片可以乱真的艺术建筑珍品的时候,胡金铨也暗忖他自愧不如!胡金铨说:“翰祥兄,你回内地拍片这条路走对了,这与当年你拉人马去台湾搞‘国联’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了!祖国各界能够为你提供这么良好的拍片条件,这是在任何其他地方也办不成的!……”

  灯光闪烁着,映红了李翰祥兴奋激动的脸膛。他感到胡金铨的话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李翰祥深沉地颔首说:“金铨你说得对。我想回祖国内地来拍片的愿望,早已非一日了!我们是炎黄子孙,在我李翰祥仅存的时间里,我很想为十亿人民拍几部好影片的!虽然这些贡献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我很愿意这样做!……”

  胡金铨遥望着远方耸立在漆黑天幕下的燕山余脉,那博大而辽阔的山峦田畴在夜色中无边无垠。相形之下,眼前的“大水法”等建筑又顿时显得十分渺小。他忽然从衣袋里拿出一张香港近日的《××日报》来,对李翰祥说:*翰祥兄,你知道吴思远这个人吗?也就是在邵氏公司当过场记的那个上海人……”

  “当然知道他。”李翰祥有些诧然,猜不到胡金铨何故在他即将开始拍摄“火烧”大场面的时候,突如其来地向他提起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邵氏公司导演来。李翰祥说:“吴思远是我在台湾办‘国联’的时候进邵氏公司的。我回到邵氏以后,记得他在《龙虎斗》一片中当副导。1971年他就能独立导片了,记得他先导《疯狂杀手》,后来又导演过《廉政风暴》,当时在香港是很有影响的年轻导演。我记得他在1975年后拉出去,自己搞了一家思远影片公司的,拍了《醉拳》、《蛇形刁手》和《李小龙传奇》几部片子,现在好像成了一个制片家了。他如今有什么新片子吗?”

  “吴思远在台北被人给打伤了!”胡金铨沉痛地蹙蹙眉叹道。

  “遭到了歹徒的毒打?他去了台北?”李翰祥大吃一惊。胡金铨忙将那张香港报纸递过来,李翰祥来到“远瀛观”楼下的灯光里一看,报上果然刊登有香港导演吴思远在台北遭歹徒殴打的消息:

    6月×日,香港导演吴思远在台北市金钻餐厅前,听到有人喊:‘戴

  眼镜、穿红衬衣的’声音后,随即遭到十四五名歹徒的拳打脚踢,施暴围

  殴达十五分钟之久。其中一歹徒还亮出了猎刀,阻止他人上前救援。直到

  吴思远重伤卧地,他们才呼啸而去。吴思远被当场的友人急送医院抢救。

  他血流满面,脑部受震荡,后脑缝了三针,腰部不能动弹,右眼可能有碎

  玻璃进入,伤势很重。此事已引起港台电影界人士的极大愤慨。……但是,

  因为台北近来多发生这类暴力事件,尽管台港电影界呼吁警方查办凶徒,

  都是以不了了之而告终……”

  “太不像话了,歹徒们为什么如此毒打一个香港去台湾的导演呢?”李翰祥一目十行地将报上的那条新闻看完,胸间立刻升腾起一股怒火。他虽然与被殴打的导演吴思远并无什么私交,但是出于义愤和同情,李翰祥忍不住地怒道:“莫非台北警方当真对这起殴打事件不闻不问了吗?”

  “这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胡金铨扼腕叹道:“据吴思远本人对报界说,他到台北受歹徒袭击的主要原因是,与他最近拍的影片《龙之忍者》有关。这部片子比他从前拍的几部都好,它是将中国的功夫和日本的忍术结合起来拍的,很有些武功的韵味。《龙之忍者》在日本樱花节场场爆满,台北有一家片厂就向吴思远借该片的武打主角李元霸。吴思远不肯答应,于是才有了这场飞来的横祸!……”

  “实在是……太令人愤慨了!”李翰祥凝望着远方“大水法”在夜幕下喷射着一股股雪白的水花,他双目进火。在他的印象中台湾的影界这种事情时有发生。他当年在台北办“国联”片厂时所受到的种种不平待遇,足以令他痛断肝肠的。眼前的“大水法”忽然变成了台湾的日月潭。雪白的飞瀑从陡峭的悬崖上倾泄,在幽深的潭水中溅起无数晶莹的水花,就在那碧波千顷的日月潭水中,随波逐流地飘着一具腐烂的男尸。他就是当年在香港影坛上红极一时的著名电影明星白云!他当初由香港到台湾来,本想在演界继续有所发展和建树。遗憾的是因为他年迈老朽,早已失去了往日那英俊小生的魅人风姿,非但没有供他上戏的场地,甚至连生存的机会也没有。李翰祥自那次在台北的一条小街与白云邂逅以后,虽然几经寻找,也始终没有见到染患重疾的白云。几年以后,李翰祥是在香港闻听白云跳入日月潭自杀噩耗的!尤令李翰祥心里发酸的是,像白云这样的著名演员死后,居然连一个到日月潭为他收尸的人也没有!……李翰祥想到这些,面对在内地拍片所受到的种种礼遇,他的双眼立刻湿润了。

  “金铨,我将这最后的一组镜头拍得真实,拍得好,这才能对得起内地各界对我李翰祥的关爱!”夜里八时,李翰祥出现在几架摄影机前的高高平台上。他举起手中的报话机,向集聚在圆明园拍摄现场上的演职员及数百名解放军部队战士,大声地下达了实拍的命令:“预备——开拍——!”

  李翰祥的话音刚落,“大水法”、“远瀛观”、“观水法”的演职员一齐动手点燃大火。顿时,“圆明园”内一片熊熊的大火燃烧了起来,“英军”在火中闪现,状如幽灵……









大导演李翰祥--第二十章 新的里程碑《火烧阿房宫》






第二十章 新的里程碑《火烧阿房宫》

    我李翰祥还没有老,还有很多的热血!我很想在有生之年,能够亲自

  拍一部历史题材的长篇电视连续剧。

    “李导,李家坟这个地名……似乎不太吉利!”李翰祥不以为然:

  “我历来不迷信

  时光荏苒。转瞬已是1996年的盛夏八月。一架民航客机从香港维多利亚海湾边的启德机场上,一跃飞上蓝天。已经年届七十高龄的香港电影导演李翰祥就坐在这架飞往首都北京的客机里。他的颜容红润而饱满,精神奕奕,丝毫也没有老态。十四年前,李翰祥也是在这个炎热的季节里,在河北承德的避暑山庄,开始了两部历史巨片《火烧圆明园》与《垂帘听政》的拍摄。今年8月,李翰祥再次飞往北京,他是要再烧上一把火——破天荒地执导平生第一部电视连续剧《火烧阿房宫》!

  “本来在拍完《火烧圆明园》以后,我就打算‘息导’了的,可是,我总觉得我李翰祥还没有老,还有很多的热血,所以,我很想在我有生之年,能够亲自拍一部历史题材的长篇电视连续剧!”在1996年农历三月初七日,李翰祥在香港的家中庆贺他的七十岁大寿。酒席宴上,面对着无数亲朋好友的笑脸和那些频频向他举来的酒杯,这样自豪地对亲友们许下宏愿,他说:“有人说人活七十古来稀。可是我却没有感到我已经老了!我还想大干一场,非要拍出一部多集连续剧来才能罢休!”

  当时,杯盏交错,李翰祥的身边响起了一片祝贺之声。

  李翰祥确实越活越年轻。他的心脏自从1978年冬天在美国洛杉矶做过一次大手术以后,1980年冬天——12月25日,圣诞节那一天,也就是他心脏搭桥手术痊愈出院的两周年,李翰祥第二次应邀赴美的时候,他又一次回到了洛杉矶市那家为他做过心脏大手术的美国医院里,请原来为他主刀的美国医生再为他做一次手术后的复查。李翰祥当时曾经很担心自己的心脏手术是否可能留下某种隐患,抑或是得以再度复发。这当然是李翰祥及其家人尤为关心的大事。可是,经过那位医术精湛的美国心脏科医师的悉心诊断,经过一系列的检查以后,美国主治医生十分欣喜地用英语告诉李翰祥说:“你的心脏很好!他先生,可以无愧地说,你是近几年在施行心脏血管搭桥手术中恢复最好的一位病人!你称得上是我医学生涯的得意杰作!你的身体不仅恢复得快,脉搏跳得正常,血压也不高不低,脸色黑里透红,看样子你要比手术前还要健康得多嘛!”

  李翰祥很高兴!

  美国医生的话果然有的放矢,没有虚言。李翰祥自那次很重要的手术以后,着实又在中国的影坛上驰骋了好一阵子!真是应了那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欲语!

  李翰祥在祖国内地首次开拍的两部历史片《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果然不负众望。两片仅在香港地区就取得了港币二千万元的高票房收入。东南亚及欧美各国也纷纷购买电影的拷贝。198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第一次对香港(合拍)影片《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颁发优秀影片特别奖!也使主演双片的内地女演员刘晓庆在海外打响了知名度。1995年,香港电影导演会也鉴于李翰祥多年执导,特别是到祖国内地拍摄多部有影响的历史影片之功绩,授予他一枚金灿灿的荣誉大勋章!

  李翰祥一度成为炫目耀眼的银坛巨星。

  但是,很多观众,特别是内地的电影观众,对李翰祥自拍摄《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两片以后的动向,却不其甚了了。

  这十几年李翰祥在做些什么呢?

  李翰祥将头倚在收音机的座椅靠背上,他在云海的沉浮中似乎进入了一个朦胧的梦境。在那个似梦非梦的意境中,李翰祥似乎在追思那些状若云烟的往事……

  1984年香港的《镜报》杂志第八期,确实刊登了一位名叫洪旻的新闻记者所写的采访录,那篇文稿的标题也确实是被冠以《李翰实之梦》!

  李翰祥确实有许许多多的梦!那是些玫瑰色的,绚丽多姿的梦!有些梦他在日后得以实现了,有些梦直到现在也还仍然是一个魅人的梦!

  记者的笔触很朴实,但却将我们所有读过《李翰祥之梦》的人引入一种似梦非梦的恬淡安谧的境界中去。那是在九龙尖沙咀的帝苑酒店的雅座里,李翰祥在璀璨的落日余晖中向记者悠闲地畅谈他的艺术之梦。李翰祥很想在结束他四十年的影坛生涯之后,以“息导”的心态,准备再回祖国内地拍一部名叫《火龙》的电影。这是以晚清最后一任皇帝爱新觉罗·溥仪为中心人物的影片。早在1978年冬天,他在上海与好友苏诚寿计议拍《周恩来》的时候,在李翰祥的心中已经在思考有朝一日他要将溥仪遗著《我的前半生》搬上银幕的打算。可是那时因为“四人帮”刚刚被打倒不久,拍溥仪的计划未能实现。到了1984年,形势则非常有利于李翰祥去实现他的夙愿。李翰祥认为封建皇帝好比一条龙,皇上死后一般称之为“龙寝”。晚清十几位皇帝殁后,他们的灵枢大多都埋葬在距北京不远的马兰峪清东陵里。那里是燕山的余脉,群峦嵯峨,万木森然。一座座金碧辉煌的飨殿与坚固的方城宝顶里,深葬着数十位皇帝、皇后与嫔嫔妃妃。可是,唯独溥仪这个末代皇帝在死后,他的遗体被火化了!这是一个历史上的奇迹。

  李翰祥在纵谈了大清皇陵的历史后,兴奋地对记者说:“我的片头就是溥仪死,溥仪火化,熊熊的烈火燃烧着溥仪的身躯。然后在熊熊的烈火中,叠印出《火龙》的字幕!《火龙》是一个绝好的题目!……”

  啜饮着带有苦涩甜味咖啡的李翰祥,他那双深邃又睿智的眼睛透过帝苑酒店的高大落地窗,凝望着远方湛蓝湛蓝的海。一轮夕阳宛若一个浑圆的蛋黄,在灰蒙蒙的暮霭中渐入地表。他的思绪已经随着他闲聊的意识流,心驰神往地回到了祖国内地。北京西郊八宝山,那里有溥仪的一盒骨灰,后来,经征得溥仪遗孀李淑贤的首肯,已将末代皇帝的骨灰移葬清西陵去了。李翰祥记得:1984年6月5日,李翰祥为了尽早实现他开拍《火龙》的梦,曾经亲自找到位于北京西直门外的一幢高层建筑。在一间两室一厅的单元房里,李翰祥终于亲自面见了溥仪的遗孀李淑贤。

  这位与李翰祥年纪相仿的杭州女人,住的居室与李翰祥原来所预想的大不相同。整齐而清爽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和四把电镀椅。冰箱上的一支鲜红的塑料花是唯一的点缀,一幅周恩来与她及溥仪的合影映衬着这位孀居老妪特殊的经历。

  “我是一个悲剧人物,从生下来就是苦命。在溥仪活着的时候,我和他曾经有过六年的好时光,我对他虽然谈不上爱情,可是感情总还是有的!”善良贤惠的李淑贤近年来在这里接待过数不清的来访者,她几乎对每一位采访她的人都会用这样充满悲论的口气开始谈话。李翰祥对她当然决不仅仅是采访,他是想请李淑贤支持自己开拍电影《火龙》的计划。李翰祥在西直门访问李淑贤之前,已有意大利想象影业公司准备将《我的前半生》搬上银幕,取名为《末代皇帝》。另一家准备以爱新觉罗·溥仪为题材拍摄彩色历史片《中国的故事》的厂家,是美国电影公司,执导者便是曾经导演过著名影片《根》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前半生》已呈炙手可热之势。李翰祥是在人人争拍溥仪的不利条件下,走进李淑贤房间的。出乎李翰祥意料之外的是,李淑贤并不受外国影业公司高额美元的诱感,不但对李翰祥拍摄影片《火龙》毫无任何疑义,而且她还正式委托李翰祥导演,作为已故爱新觉罗·溥仪及李淑贤女士本人的所有著作、资料的出版、再版、翻译及改编影视一切海外权益的代理。李淑贤的信任与诚恳的委托,感动了感情丰富的香港导演李翰祥,这就是从北京回到香港以后,马上进入《火龙》剧本的创作与筹措资金的原动力。

  李翰祥此次内地之行,还去了一次东北。去了辽宁省锦州市锦西县沙河营大队苏家屯的故里。李翰祥的另一个收获是在东北会见了爱新觉罗·溥仪的嫔妃、“福贵人”李玉琴。这次访问使他对已故的溥仪有了比资料以外更丰富的感性了解。李翰祥决计在《火龙》影片中将末代皇帝拍成一个有血有肉有独特个性的历史人物。

  李翰祥已经选定香港演员梁家辉做他未来影片《火龙》中的主角——溥仪皇帝。李淑贤一角李翰祥在心中已经选定了两人,一位是在《垂帘听政》中扮慈禧的刘晓庆,另一位是“金鸡奖”最佳女主角获得者潘虹。但是,究竟请哪一位当他《火龙》中李淑贤的扮演者,此时李翰祥尚难确定。此外,剧中尚有溥仪的婉容和福贵人李玉琴两位角色,李翰祥在反复思考以后,决定请他的两位女儿李殿朗与李殿馨来分别扮演。李翰祥希望《火龙》能是继《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后的又一部清宫片。

  李翰祥1984年春天所构思的“大都花城”旅游名胜地的设想,是他在北京昌平县境内搭设“圆明园”旧址后的思想飞跃。因为他在拍完《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两片后,曾一度滋生一种“息导”之念。那么,如果李翰祥不再执导电影以后去做些什么?于是他很自然地会产生这种开发旅游区,兴建仿古街的构想。

  可是,李翰祥终究是一位对艺术赤诚的电影导演。尽管在北京顺义县兴建“大都花城”的梦想因为种种因素未能成真,但他所热心痴情的电影《火龙》却如期地在内地开拍了!

  在《火龙》的电影剧本改编完成以后,李翰祥导演为了面见有“悲剧之星”美誉的峨眉电影制片厂女演员潘虹,他曾经由北京飞一次成都。当然,在此之前,李翰祥也是先在银幕上与潘虹谋面了。那是在北影厂的放映室里,李翰祥见到潘虹在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的两部彩色故事片,一是周予执导的《杜十娘》,二是孙羽导演的《人到中年》。李翰祥对潘虹在《人到中年》里所饰演的女医生陆文婷,当然十分欣赏,因为在他观看这部影片的时候,已经在内部传出潘虹将获“金鸡奖”最佳女主角的消息。李翰祥颇感到惊奇与欣悦的却是,潘虹所主演的古装片《杜十娘》。这是一个人人尽知的老故事,而且李翰祥在香港从影数十年间,已经多次看过香港、台湾以此题材而拍摄的多种故事片,同时也观看过同名戏剧。可是,李翰祥看了潘虹所演的杜十娘却有耳目一新之感。特别是大运河上杜十娘随李甲回乡的一场戏,李翰祥认为潘虹的表演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当她闻知李甲已将她转卖大盐商孙富时,灯灭。油灯复燃以后,巨大的银幕上只留有潘虹那双呆然若失的大眸子,李翰祥是多年拍片的导演,平生拍过多少演员的眼部特写,他已无法记得清楚。可是潘虹那双震惊的大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复杂情愫,其感染人的魅力则是少见的。

  李翰祥很喜欢《杜十娘》这部影片,他欣赏大运河所特有的风光和女歌星为杜十娘在河舟中所配唱的动人歌曲。潘虹所扮演的杜十娘成为了一个罕见的、活脱脱的艺术形象,深刻地在李翰祥的脑海中打下了烙印。所以他对潘虹的评价是:“潘虹的表演极富内涵!未来的李淑贤也应该是一位有丰富内心世界的人物,潘虹演这个人物看来是非她莫属了!……”

  在酷热的成都古城里,李翰祥终于见到了银幕之外的“百花”、“金鸡”双奖的获得者——“悲剧之星”潘虹。出现在李翰祥面前的潘虹,文静而姻雅,根本没有那种李翰祥所担心的大明星的架子。她穿着一条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上衣。消瘦白皙的面庞,一双大大的眼睛十分醒目。潘虹毕竟是潘虹,她的与从不同之处不仅仅在于她那不戴金灿灿的首饰,不施粉黛,以本来的天生丽质来面对人世间的一切,更主要的是潘虹的深沉,这种深沉的女性气质则恰好是李翰祥导演在《火龙》一片中所需要的。因为李淑贤——溥仪皇帝的遗孀,应该具有一种与潘虹很相近的深沉性格。所以,李翰实亲自将他执笔写成的历史影片《火龙》的文学剧本交到了潘虹的手中。

  潘虹的片约甚多。但是她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将李翰祥的剧本《火龙》仔细看过。她无疑从心底里喜欢《火龙》,喜欢剧中人物李淑贤,因为再次见面的时候,李翰祥最先从潘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得到了潘虹将与他合作《火龙》的肯定答复。

  “很难免,凡是和我合作的演员,最初时都会有一种心理压力的!”李翰祥善于窥探演员的内心世界。他对潘虹所说的这番话,其真实的含意在于,从香港来内地拍电影的李翰祥,会继续沿用他在香港和台北的习惯,即:演员必须在拍摄的当日清早得到当日所拍镜头的最后分镜头剧本,这是大部分内地演员所完全不能习惯的。此外的含意是,他李翰祥一旦正式开拍一部电影,决不像某些导演那样拖、磨、等、靠,有时一天时间也很难拍下一个镜头。李翰祥急性子,他所讲究的是雷厉风行,有时一个工作日他甚至可以拍摄四五十个镜头。这种快节奏的拍摄风格是一般初次与李翰祥合作的内地演员所无法适应的。这是李翰祥的担心,他在与新合作者接触的时候,往往喜欢先将丑话说在前头。李翰祥对潘虹这样有影响的著名演员更该如此。

  “李导演,请放心。”潘虹的心头确有一种隐隐的精神压力,但是她却又不肯承认这种压力。那是因为她对李翰祥所提示的话,理解成另一回事。心性坚韧的潘虹,自然并不惧怕香港导演的快节奏工作方法,她从内心里甚至很喜欢这种颇有效率的摄制特点。潘虹所理解的压力,来自于一些影界人的传说。早在潘虹结识李翰祥之前,她就耳闻李翰祥无论在香港片厂还是在台湾片厂,都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因此有人将李翰祥比成日本的大导演黑泽明。还有人说,李翰祥在香港、台湾培养一大批著名的演员,如甄珍、汪青、秦汉、汪铃、林青霞、林黛等等。同时也提携并培养了一些著名的电影编导,如宋存寿、胡金铨、朱牧等等。譬如李翰祥对宋存寿的关切、支持就在港台传为美谈:宋存寿准备拍摄电影《破晓时分》时,因为是初次执导,连电影的分镜头剧本也是李翰祥为他写好,又扶植他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开拍的。可是,也有另一些人李翰祥对其是严厉有余的。60年代李翰祥在台湾主持“国联”的时候,有一位编剧很想拜李翰祥为师,但是李翰祥却因为对此人不了解而将其拒于门外。那人却有一股坚韧的上进心,为学成本事并不怕冷淡。他第一次将自己所写的习作送给李翰祥指教时,是心中惴惴,战战兢兢而来。不料李翰祥将那剧本只看到一半,便掷到门外,不肯再读。怎奈那位编剧是位百折不回的人,他将李翰祥丢到门外的剧本小心翼翼地拾起来。拿回家里又开了几个夜车,将剧本从头至尾又改写一番。第二次再去见李翰祥时,李翰祥终于被他的诚恳和孜孜以求的精神所感动,不但亲自为他指出缺点,李翰祥还亲自为他加工修改。这部影片拍成后,那位编剧也成了名。从此他与李翰祥结成了莫逆之交。这些有关李翰祥早年的故事虽然大多带有深深的褒意,可是对刚与李翰祥接触的潘虹来说,也难免有些隐隐的怯意。但是,潘虹是位外柔内刚的杰出演员,他对李翰祥的回答是:“《火龙》的剧本我看过后兴趣甚浓。我认为作为一个演员,碰到好剧本、好角色的时候总是很开心的事。请李导演不必担心,我决不会因为您的名气大而产生心理的压力!……”

  不久,李翰祥的《火龙》在北京开拍了。李翰祥再一次地出现在璀璨辉煌的紫禁城中。他的电影摄像镜头,再一次地对准了那些明清两代留下来的绚丽瑰宝,对准了他心目中的神——龙——溥仪!前一次他所拍的是晚清最狠毒的皇太后,此次李翰祥将根据溥仪的遗著《我的前半生》和李淑贤女士所著的《他的后半生》,来拍出溥仪的完整一生!这是李翰祥多年的一个梦想啊!从神到普通公民的末代皇帝,将在李翰祥的未来电影中成为一条当今世界绝无仅有的“火龙”。

  当李翰祥的美梦成真,1985年春天《火龙》拍竣的时候,国内外及港台的电影期刊纷纷报道《火龙》的成功。其中有一家期刊这样评价:“李翰祥对潘虹扮演的溥仪夫人李淑贤、梁家辉扮演的溥仪十分满意。他认为他们在外形上和气质上都非常‘神似’,对他们的扮相和表演颇具信心。李翰祥说:‘我是一个中国人,我不敢说自己是清史专家,但是我会比一个外国人,一个意大利人或其他国家的人,更能了解和熟悉我们自己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我会把《火龙》拍好。’……”

  北京东城朝阳区,有一处名叫李家坟的地方。

  李翰祥在赤日炎炎的盛夏八月里,来到了这里。李翰祥展望着偌大一片开阔地,频频地点着头说:“这个地方很理想,处在城乡的结合部,很僻静,又不引人注目。我看在这里作为我们《火烧阿房宫》的外景地,是很好的,因为我们剧组的许多机器,从香港运过来以后,就可以放进那家商店的仓库里。我们已经与那家商店洽商好了,我们可以租下那间仓库……”

  随同李翰祥一齐来李家坟踏查剧组外景地的几位香港助手,都被李家坟这片僻静而远离京城尘嚣的土地深深地吸引住了。因为高层建筑频频拔地而起的北京,在城区内选一处可供《火烧阿房宫》剧组当外景地的地方,实在是太难找了。自从八月初李翰祥由港飞京以后,剧组的其他主创人员也都逐渐来到,他们先后在北京的几个区驱车寻找外景地,均没有太合适的地方。现在李翰祥终于在他北京的住所团结湖附近,发现了李家坟这个可供剧组驻扎并播景的场所,所以李翰祥十分高兴。

  他的身后簇拥着该剧的执行导演夏祖辉和制片主任、剧务等等。作为《白娘子传奇》的执导者夏祖辉,此次应李翰祥之邀前来北京与李翰祥合作四十集电视连续剧《火烧阿房宫》,他当然很兴奋。但是他对李翰祥选中朝阳区的李家坟来作为剧组的外景地很觉诧然。这时人群里有人说:“李导,李家坟这个地名……似乎不太吉利!”

  李翰祥不以为然:“我历来不迷信。李家坟的名字有什么不好?朝阳区内不是还有个八王坟吗?西郊也还有个公主坟啊,这只是历史留下的代号,有什么大惊小怪!”

  于是李家坟就正式定为外景地。

  李翰祥独自在李家坟祥倘。在盛夏的时节,难得如此绿树荫浓的开阔地。他在默默地运筹帷幄,将在何处搭景,何处安营扎寨。

  自从1984年《火龙》在内地拍完以后,1985年至1986年间,他在香港又拍了一部取材于晚清宫廷史料的故事影片《八旗子弟》。1988年,李翰祥又来到内地,邀请北影演员刘晓庆拍了一部《西太后》,这就是后来上映时改名为《一代妖后》的影片。大约是1991年他所拍成的《敦煌夜谭》一片进行后期制作的时候,不知因为什么。李翰祥忽然又产生将兰陵笑笑生所著的那部可以传世的名著《金瓶梅》搬上银幕的奢想。当时,无论是香港还是内地,都刮起了一股《金瓶梅》热。一部在香港印制而成的《金瓶梅词话》拿到内地去居然可以卖到数百元一套。因为在那个时候,内地只允许将这套有色情描写的著作印若干本,在内部发行。李翰祥或许正是受到这股“金瓶梅热”的冲击与影响,在这一年的春天,他在香港以新昆仑影业有限公司的名义组成摄制组以后,便径直来到山东省的临清县。李翰祥这位平生到世界各地选拍外景的老导演,来后第一眼就看中了临清那片清丽旖旎的山山水水。

  李翰祥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到山东临清县选《金瓶梅》的外景?那是因为熟读名著《金瓶梅词话》的李翰祥,对山东临清心仪已久。诸多“金学家”都一致认为,兰陵笑笑生在撰写这部名著的时候,确实是以山东临清这片山山水水来作为他创作描写的自然风光与文化背景的。李翰祥来到临清亲自踏看以后,方才惊奇地发现,兰陵笑笑生在书中所描绘的许多景色,时至现在在临清县仍然可以发现它们的遗迹或影踪。

  “我发现临清这个地方的山水风光,甚至可以直接联想到了张择端所绘的传世画卷《清明上河图》!这里所留下的历史建筑陈迹太多,极像元明两代上河一带的风土人情。”李翰祥在决定将山东临清县作为他拍摄《金瓶梅》一片的主要外景地,并与山东临清县政府签署协议的同时,他又建议临清可否以“清明上河图”为蓝本,在境内修筑一条临河街景,可以命名为“清明上河图文化娱乐城”。另一项需要投资的巨大工程则是“金瓶梅文化城”。李翰祥的这两条建议,只有他本人清楚该是1984年春天,他到四川成都亲自面见国务院副总理万里的时候,所提出建议在北京顺义县建筑“大都花城”旅游点区设想的一个发展。因为李翰祥既是一位胸怀奇才的电影导演,同时他出于对祖国大好河山的酷爱,也是一位地道的旅游家!李翰祥在临清提出的两项发展旅游的建议,勿庸置疑地引起了当地政府的格外重视。

  《金瓶梅》在1992年春天,准时开拍了。当时,那些关心李翰祥的朋友们,都非常担心李翰祥如何在电影中处理《金瓶梅词话》中有关潘金莲、西门庆、李瓶儿等人之间诸多的性格描写。唯恐他陷入港台某些三级片的老路上去,从而玷污了他一生从影生涯的高尚操守。李翰祥终究是李翰祥,他早在开拍《金瓶梅》之前,就对拍片有了一条严肃的宗旨,那就是如李翰祥所说的那样:“请放心,我将不会按照香港流行的三级片的路子去拍,而是看重含蓄和美感,不给观众留下色情春宫片的感觉!……”

  “雁冰兄,在你所写的数十部历史小说中,我尤为喜欢的只有两部。”李翰祥独自来到一株百年的古槐树下,这里浓荫匝地,凉风习习。他坐在一块硕大的青石上,定定地凝望着夏日里万里无云的远天。1996年的夏天,北京似乎比往年的气温高得多,从香港来北方的李翰祥,感到北京似乎比香港、广州还要热得多。这是什么因由的气象变化,李翰祥无法猜知。他在闷热的季节里,想着很悠远的往事。那是60年代中期他去台北办“国联”公司的时候。李翰祥几乎每到拍摄闲暇时翻翻台湾的报纸,都会有意无意地发现每日必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名:高阳!李翰祥无意一一去拜读高阳在各报副刊上所发表的小说与随笔。可是,他却感到报上手书的毛笔字“高阳”两字确实是笔酣墨饱,很鲜亮,也很醒目。后来,李翰祥在拍电影《缇萦》的时候,不能不去拜访已有历史长篇小说《缇萦》畅销于世间的台湾大作家高阳。

  李翰祥初来高宅时不觉一惊。因为在他看来一贯以写历史长篇饮誉于世间的大作家高阳,家中一定藏书甚多。谁知李翰祥所见到的高氏书房却是四壁空空,最引人注意的摆设不是作家文人所必备的书籍、古玩与文房四宝,比比皆是的居然是些空酒瓶!李翰祥发现那些东倒西歪的空酒瓶中多以威士忌、花雕为多。当然也有些叫不上名来的外国洋酒的空瓶。当李翰祥与高阳隔桌而坐,经过短暂的交谈,闻之作家高阳也与他的夫人张翠英同为杭州人氏时,两人的距离便立刻拉近了。李翰祥接过高阳为他所斟上的一杯醇酒,饱饮了一口,说:“我最为喜欢的自然是您所著的《慈禧全传》,这是因为我自幼就酷爱清史的缘故。其次就喜欢您的《塔索》了。雁冰兄,我真的就不明白您这书房里没有几本书,那历史小说又如何能够写得出来呢?谁都知道您对清王朝的历史清清楚楚,甚至哪一位皇帝的生辰年月也记得不差分毫。这些东西都在哪儿得来的呢?”

  “喝酒喝酒!”高阳见了杯中之物便兴致勃勃,忘乎所以。他一指头部说:“东西全都在脑袋瓜子里!……”

  李翰祥越发地感到惊讶,问道:“脑瓜里又怎么可能装得下那么多东西?那些源源不绝的历史知识又从何处而来呢?……”

  “自然都是书里来的。”高阳见导演李翰祥与他十分投机,又刨根究底地询问,便从抽屉里寻来一枚鸡血石的印钤来,举起来给李翰祥看,说:“你一看这章子,便也知我许晏骄的毕生所好啦!……”

  李翰祥接过那枚高阳自刻的篆字闲章来一看,原来刻有“酒子书妻车奴肴妾”八个字。他立刻蹙眉问道:“这八字又如何来讲?我为何看不懂它?”

  高阳连连饮酒,笑道:“亏你还是博学多才的大导演呢!莫非连这八字闲章也看它不懂吗?我说酒为吾子,就是说我许晏骄一生嗜酒如命,酒在我的眼中胜如儿子。所谓书妻,就是我一生中可以没有妻子,却不可以离开书……”

  李翰祥打断高阳的话说:“可是你的家里寻遍了也是不见几本书的呀,又怎么可以将书说成是妻呢?”高阳说:“我说喜欢书,是指我无时不在看书,见书便要如饥似渴地读阅,还要将有用的东西一一记在脑中,以便写作时来用。当然喜书不一定是非要藏书不可嘛!……”

  “哈哈,原来如此!”李翰祥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他举起杯盏频频豪饮,兴致顿时高了起来,又问道:“那车奴肴妾,莫非是说你喜欢车却又穷得买不起车吗?……”

  “自然自然。”高阳觉得李翰祥的悟性颇高,很快就从他家徒四壁看出他实在买不起车。李翰祥说:“雁冰兄,您的文章每日可写万余字,即便台湾的稿费再微薄,您如此高产也未必非受穷不可呀!……”

  高阳几杯酒下肚,口若悬河:“闲章上的‘肴妾’两字,是说敝人可称得上民间第一美食家!那些稿费来得倒也不少,可是全被我打酒买肉吃掉喝掉了,难怪我四十岁结婚,不过几年妻子便吓跑了,到现在我还是孤身一人度日,以酒为子,以书为妻嘛!……”

  “好好!您是我见到的最有特性的作家,雁冰兄,如果一个作家没有与众不同的个性,他又如何能够写得出像《慈禧全传》和《缇萦》那样风格独具的书来呢?”李翰祥与高阳推杯换盏,纵情畅谈:“古往今来的许多文坛奇宿,无一人不与酒有缘分的。李白的斗酒诗百篇自不必去说,曹操的许多传世之诗也大多在酒后吟成。苏拭、白居易也大多如此,雁冰兄莫非也与古今名人一脉相承,以文为业,以酒为缘吗?……”

  “不敢当,我确实是个大饮者,但是我是个以写作为乐的苦行僧啊,又怎么可以与那些名垂古今的大文人相比呢?”高阳虽然有些狂傲,但是一旦冷静下来,他却极有自知之明。李翰祥是为“国联”开拍《缇萦》一片来请教作家高阳的。酒席间两人觥筹交错,交谈甚欢。高阳便将他对这位古代侠女提索,如何卖身赎父的史实进行考证,又如何将它创作成长篇巨作的来龙去脉,坦然相告。李翰祥临告辞时,高阳说:“李导演,你知道我原来本是一位报人,1966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向报界同仁们夸下了海口,我说:‘世间诸多小说大多没有学问,如果我来作这个学问,怕是别人所难以相比。因为我是个快手,快手可以高产。同时我的头脑博学强记,我将来当真写起小说来,也怕是台湾第一!’所以,那以后我当真就写了一部处女作《李娃》。到现在我大约已写成了几十部书吧!”高阳因与李翰祥一见倾心,相见恨晚,所以临别时赠与李翰祥《红楼断梦》一套新书。

  李翰祥记得,自1970年拍成电影《缇萦》以后,拍片一有闲暇,他便约高阳到台北的来来大酒店等处吃酒。而且往往一醉方休。久而久之,两人情深谊笃,成为挚友。直到他后来在台北因受“联邦”公司的排挤拆台,濒于倒闭的艰难时候,高阳仍然是李翰祥的患难挚友。那时,高阳也是在台湾报纸上公开撰文为李翰祥鸣不平的少数几个仗义执言者之一。

  1979年冬天,李翰祥因为邵氏公司开拍《军阀趣事》一片,又有一次到台北的机会。当时,李翰祥因为拍片很忙,可是他还是不忘到高阳的陋宅里去探望阔别多年的老友高阳。当李翰祥来到高宅时,惊诧地发现近年来虽然著作甚丰,署名高阳的长篇短篇几乎在满乾坤中乱飞,到了有人群处便有高阳小说的地步。可是其宅却变得越加寒酸破败。高阳也比几年前苍老憔悴许多,他已经身患多种疾病,仍然旧习难改,常以纵情烟酒为乐。稿费无法满足这位美食家的昂贵酒资饭费。他身边唯一的女儿以凄然的语调告诉来访的李翰祥说:“外人都以为我父稿费甚多,哪里知道他如今已到了借钱买酒的地步!唉唉,看来他是非有一日会死在这可怕的酒上了!……”

  “不许胡说,只管拿酒来!”高阳虽然债台高筑,家徒四壁,但却不改豪爽豁达的好客习性。他呼唤女儿为李翰祥拿上醇酒腊肉,与他推杯换盏,重叙旧情。高阳告诉他说:现在因为肝区时常疼痛,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两三部长篇同时开笔,夜以继日地爬格子了。如今高阳正在写他的第六十九部长篇小说,取名为《荆轲》。《荆轲》是他最喜欢亦是最投入的一部历史长篇。为写成《荆轲》,高阳重温了少年时代就熟读的《史记·荆轲列传》,同时也潜心精读了《淮南子》中的《燕太子篇》。高阳说:“中国大文豪郭沫若先生,曾经写过同类题材,也就是名剧《高渐离》。我不敢说可效法郭沫若,但是我可以步其后尘,一定将《荆轲》写成我毕生最高的水准。那时我即便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李翰祥听了此话,心海翻腾,激情难奈。他与高阳将杯一碰,说:“如果雁冰兄果真能尽早将《荆轲》一书写成,我就决计将它拍成多集电影或是电视连续剧,可好?”

  高阳也颇高兴,说:“如果那样最好,待《荆轲》出版以后,剧本就由我来改编吧?”

  “那才是求之不得之事!”李翰祥与高阳当场将改编《荆轲》一剧说妥。两人连连碰杯饮酒,直到高阳又喝得烂醉如泥,卧于榻上鼾声大作。李翰祥见夜已深沉,急忙掏出衣袋里的所有钞票,塞在桌下,方才告辞而归。

  李翰祥回到香港一年后,也就是他正在祖国内地紧张开拍《火龙》的时候,高阳的长篇小说《荆轲》出版,在港台一带引起颇大的轰动。凡是读过《荆轲》的人,无不交口称之为精品。李翰祥那时在北京无法见到他许久以前就十分青睐的《荆轲》,当然他也更想尽早地将与高阳商议已定的《荆轲》搬上银幕。然而他在当时无法顾及。《火龙》拍竣,李翰祥回到香港,曾几次致函在台北的老朋友高阳,劝他尽快拨冗将《荆轲》动手改编成多集影视剧本,以便使李翰祥尽早地实践当初两人在台北议定之事。但是,尤令李翰祥颇感遗憾与痛悔之事,还是猝不及防地发生了。1993年6月6日,台湾一代著名历史小说家高阳先生;还未及动笔将《荆轲》一书改编成影视剧本,他就因为在6月5日那天,独自以酒浇愁,暴饮下两瓶烈酒后,因为酒精中毒而凄然地撒手尘寰!

  李翰祥在香港闻知挚友高阳酒后猝死的噩耗,泪如泉涌。在高阳死后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李翰祥常常呆坐在他宅子里的临海窗前,忧戚的目光越过碧波千顷、幽浪层层的维多利亚海湾,翘首东望。那里是他曾经与高阳结识的台湾岛,如今友人已经仙逝,可是他与高阳当初在台北灯下所议定之事——将高阳的历史名篇《荆轲》改编为影视的诺言,却还没有实现!李翰祥老泪婆娑,定定地凝望着夕阳沉入苍茫地表以后,一片灰蒙蒙的远方天际发呆。也就是从那一时刻开始,李翰祥在心中暗暗地发誓:一定要实现诺言,非将高阳的遗著《荆轲》搬上屏幕不可!









大导演李翰祥--第二十一章 魂断梦绝情未了






第二十一章 魂断梦绝情未了

    与李翰祥有过“患难之交”的刘晓庆慷慨投资,并开她从影以来之先

  河,应允在剧中饰演三位女主角:妓女任姜、公主夷佶、徐夫人……

    李翰祥带着他无数未竟的心愿远去了。他的双目紧闭,红润而黧黑的

  面庞没有痛楚,没有忧伤。此时,他似乎还在思考着明天的拍摄方案,唇

  角边浮现出一抹欣慰的笑纹……

  金秋九月。

  涿州影城。1996年初秋《火烧阿房宫》开拍不久,香港导演李翰祥便统帅着他的庞大摄制组来到了这里。

  李翰祥是第一次来到涿州影城拍外景。他对这座已经建成四年的电影拍摄基地,垂慕已久。他知道就在这座建有春秋战国和三国时期古城堡、炮台的偌大建筑群里,四年多来,中国的许多电视剧著名大腕导演,均来此执导一系列影响国内外的历史大片。其中脍炙人口的《三国演义》、《东周列国》、《武则天》等大型电视连续剧,均在涿州影城拍摄外景。现在,李翰祥终于有了来涿州影城拍摄四十集电视连续剧《火烧阿房宫》的机会,心里无疑充满了振奋的激情。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

  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廊腰缓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困困焉,蜂房水涡,

  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

  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

  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李翰祥坐在涿州影城宾馆内的灯下,他面前的粉壁之上悬挂着他请一位著名书法家所抄录的杜牧所作的《阿房宫赋》。李翰祥每日抬头必看《阿房宫赋》,为了能将《火烧阿房宫》拍得真实,拍得再现大秦时期的历史风貌,李翰祥在拍摄期间时常埋头案边,在浩瀚冗繁的书海史犊中进游祥倘。

  李翰祥的案头上堆满了史书。其中有《战国策》、《史记》、《秦始皇本记》、《左传》等线装书;也有近代出版的参考资料,如郭沫若所著的历史剧《高渐离》与《棠棣之花》:高阳的那部让李翰祥魂牵梦绕多年的历史长篇小说《荆轲》就放在案前。李翰祥从亡友的遗著中,很自然地会联想起在台北时与爽朗坦荡、嗜酒如命的大作家高阳,在一起纵情饮酒的往事。他似乎忆起高阳在酒后曾向他描述日后即将写成的《荆轲》,将是一篇悲剧气氛极其浓烈的著作。“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己而相泣,旁若无人者!”李翰祥记得那次在讨论《荆轲》一书如何改编成影视剧本的酒桌上,亡友高阳曾以《荆轲列传》中的上述词句而陶陶自乐。李翰祥知道高阳之所以如此以《荆轲列传》中的句子自娱自乐,是因为高阳也喜欢荆轲那样以嗜酒为乐的豪爽性格。这也许正是高阳对《荆轲》一书如此垂青、如此投入的真正缘由吧?

  李翰祥尽管早在香港拜读高阳的遗著《荆轲》,并将它亲笔改成四十集电视连续剧的时候,已对高阳在此书中所赋予的深刻思想有所体会。但是,真正理解高阳书中深意与内涵的,却是他在涿州影城的拍摄现场。李翰祥是在进行电视剧镜头的分切时,更加深深地进入了亡友高阳的艺术世界的。于是,李翰祥在心中发誓说;一定要将《火烧阿房宫》拍成精品,这决不仅仅因为它是我毕生所拍摄的第一部电视剧,更重要的原因是可以借拍摄高阳的遗著而悼念亡友……

  “刘晓庆,你们看,那是刘晓庆!”“快来看呀!原来刘晓庆也在这里!”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忽然惊呼起来。

  这里是涿州影城内的一条小街。店铺、酒肆、饭庄鳞次栉比。在萧瑟的秋风中,红色的酒幌飘来荡去。在小街上刘晓庆所扮演的妓女任姜,身穿羽绒衣袍,发髻高绾,云鬓低垂。她的头上斜插着一朵紫红色的玫瑰花,正婀娜多姿地迎着镜头走来。忽然,任姜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发现了一位身材魁梧,头戴斗笠的壮汉一闪,她急忙冲前一步,大叫:“荆轲!荆轲!我在这里……”

  李翰祥坐在一只大阳伞下,一架摄像机在他身边的铁轨滑道上缓缓地横移,在李翰祥的指挥下,将刘晓庆所扮演的妓女任姜在街头邂逅情人荆轲时的欢愉媚态尽摄入镜头之中……

  李翰祥身后那些有幸一瞻影星刘晓庆风采的观众们,又一次发出了惊喜的感叹:“刘晓庆!刘晓庆!你们看那是刘晓庆!……”

  “晓庆,现在我要拍一部大型历史电视连续剧,很想得到你的支持!”李翰祥坐在那只有靠背的导演指挥椅子上,双眼盯视着在小街人群里花枝招展的刘晓庆。在被她那娴熟自如的演技深深感染的时候,头脑中的意识流又将李翰祥的纷纭思绪带回到一年前——1995年3月的香港。那时,李翰祥在九龙的那间工作间里,终日不时地为这部已经改编成电视文学剧本的《荆轲》而日夜焦烦。

  李翰祥是在好友高阳死去以后,才得以认真地坐下来精心研读那部在港台一带引起轰动的小说《荆轲》的。高阳笔下的荆轲果然是一位活灵活现的人物。他有情有爱,有憎有恨,是一位刻画得栩栩如生的刺客!当年高阳健在的时候,他曾经亲口答应将来出书后一定将荆轲搬上银幕或者屏幕。现在,《荆轲》的书已经面世许久了,然而他自己对高阳的那个言之凿凿的许诺,时至今天也还没有兑现。这无疑在精神上给李翰祥平添了无形的压力!他对高阳景慕已久,他对荆轲痴情已久,他对尝试拍摄电视连续剧更是向往已久,只是,以李翰祥自己目前的能力,出资去拍摄这样一部大型历史电视连续剧,确实无法实现。

  就在李翰祥为筹拍四十集连续剧《荆轲》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她便是刘晓庆!

  李翰祥前半生因为职业的关系,得以有机会与诸多港台、内地的电影女明星合作。她们当中自然不乏佼佼人物,诸如林黛、林青霞、卢燕、江青、甄珍、潘虹、陈烨、周洁、刘晓庆等。在这些女演员中刘晓庆的演技自然是众所公认的。1988年李翰祥在内地拍摄《一代妖后》,得以与刘晓庆再度合作。此后几年,他便很少再有与刘晓庆合作拍片的机会了,但是,李翰祥与刘晓庆的友谊并没有因为无片合拍而中断。他清楚地记得1989年5月底的时候,他当时因事住在东北沈阳的一家宾馆里。忽一日,刘晓庆由一位律师陪着从北京风风火火地飞临沈阳,来找他帮忙解困。

  在刘晓庆来沈阳找他以前,李翰祥已经从《山东广播影视报》上,获悉她卷入了一桩震惊全国的偷税大案。那时,李翰祥因为尚不知案情内幕而为刘晓庆担心。刘晓庆来到沈阳以后,说明情由,李翰祥方才知道税务局方面原来是因为误会而轻易向刘晓庆下达了一份“税务违章案件处理通知书”。刘晓庆正是因此陷入了困扰之中。

  事实真相诚如刘晓庆所说:1988年2月,刘晓庆应香港新昆仑影业有限公司导演李翰祥之邀,主演《一代妖后》。就在刘晓庆潜心饰演该片的慈禧一角时,青岛电视村影视艺术团又多次邀请刘晓庆参加该团演出。在既不能毁片约又不好驳朋友面子的情况下,由青岛影视艺术团与《一代妖后》摄制组达成协议,该艺术团将以每日五千元的损失费为代价,从剧组借用刘晓庆。后来,青岛艺术团果真按合约先后三次赔给《一代妖后》摄制组损失费计二十八万五千元。该地税务部门误以为这笔损失费落入刘晓庆本人腰包,故而向刘本人下达《税南地字第003号文件》,由此经新闻界越炒越热,一时间刘晓庆偷税十八万元的不实新闻骇人听闻地传遍各地。

  在当时那种风声鹤唳的形势下,让任何人为这桩随时可能惹来麻烦的事情出一个证实刘晓庆无罪的文件,都会有风险的。可是,李翰祥却义无反顾地决定为刘晓庆无罪出证。李翰祥返回香港不久,果不食言,将他亲笔所写的证实材料寄给刘晓庆的律师。李翰祥写道:

  敬启者:

    由《西太后》(又名《一代妖后》剧组制片滕洪升转来函称:本公司

  应香港银都机构及中国广州珠江电影制片厂邀请代为摄制该片时,因演员

  刘晓庆未依照通知日期参加拍片,以致个剧组遭受重大损失。按国内外影

  界惯例,由青岛艺术团缴每日罚款人民币伍千元整,前后共计五十七天,

  总计罚款人民币贰拾捌万伍千元整,按三期支付给北京香港新昆仑影业有

  限公司联络处《西太后》(又名《一代妖后》剧组,计:

    第三期,1988年8月21日收入人民币十一万。

    第二期,1988年8月6日收入人民币八万元。

    第一期,1988年3月15日收入人民币九万五千元。

    在京时已由“西太后”剧组开具收据,现应青岛艺术团之

  要求,补开正式收据,追认该三次罚款,此收据签出后,以前由

  剧组开具之收据同时作废。

           谨致

  青岛艺术团

                       李翰祥

                    新昆仑影业有限公司(章)

  正是李翰祥当时所出具的这一证明,才使得刘晓庆澄清是非,摆脱困境。因此,电影导演李翰祥与红影星刘晓庆在多年的合作拍片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所以,当李翰祥在《荆轲》一剧的拍摄受阻,给在北京的刘晓庆打来求援的电话后,与李翰祥有过“患难之交”的刘晓庆慷慨投资,并开她从影以来之先河,应允在剧中饰演三位女主角:妓女任姜、公主夷佶、徐夫人……

  此时的刘晓庆早已非当年拍《一代妖后》时可比,她不仅已是红遍国内外的影星,而且又是一位有影响的女企业家。她是“刘晓庆企业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兼总裁。在这个企业集团公司的麾下,又有种类繁多的广告公司、影视中心等等。1993年在深圳的首次文稿拍卖会上,刘晓庆仅仅以《从电影明星到亿万富姐》这一空头的题目,就立刻招来了众多的版权购买者。深圳华深实业进出口贸易公司的总经理魏晓霖与深圳众鑫电子实业有限公司,以一百零八万的高额人民币,当场买断了刘晓庆当时还只有一个标题的书稿版权。由此可见刘晓庆当时知名度之高,吸引力之强。

  刘晓庆同意支持李翰祥在内地开拍第一部大型历史电视连续剧《荆轲》,她本人答应在该剧中分别饰演的三个角色:一为荆轲的情人、妓女任姜;二为燕国的公主夷佶;三为五十岁出头的徐夫人。前两位——任姜和夷佶均为刺客荆轲的红粉知己。她们的年龄一位是二十六岁(任姜),一位是只有十七岁的妙龄少女(夷佶公主)。而徐夫人的年纪最大。这三个女人均由刘晓庆一人来分别饰演,这本身就是一条引世人注目的新闻!

  作为“刘晓庆企业集团公司”的总裁和董事长,刘晓庆说话算数,人民币二千万元的投资很快到位。如此一来,李翰祥执导高阳遗作《荆轲》的梦想可望成真了!李翰祥为了更适合刘晓庆在该剧中分头饰演几位女主角,他灵机一动,索性将片名《荆轲》改为《火烧阿房宫》!这样一来,将使未来的四十集电视连续剧更能吸引观众!

  “咯咯咯”、“嘻嘻嘻”的女人笑声。

  刘晓庆的戏已经进入了高潮。她所扮演的红粉知己任姜与荆轲来到一家临街的酒肆。两人隔桌而坐,开怀畅饮。忽然,街门外闯进两位浓妆艳抹的小妓女,来与荆轲放肆地调情。任姜在旁看得醋意大发,她按剧情的要求,起身去与那两位妓女对骂对打。怎奈那两位扮演妓女的年轻女演员,却因敬畏刘晓庆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影星,无法将对打的戏表演得真实。

  “停下,停下!”李翰祥见状急忙呼叫停机。然后,他来到两位初上屏幕的女演员面前,循循善诱地开导说:“你们面前的人不是大影星刘晓庆,而是与你们两人势不两立的妓女任姜!现在你们是为了与任姜争夺荆轲而大打出手,因此你们只管去打,去抓,去骂,千万别把任姜当成刘晓庆!……”

  于是再次开拍。

  摄像机转动以后,两位女演员本来憋足了劲准备向刘晓庆大抓大挠。可是,当她们扑将上来,准备狠打一番的时候,又被刘晓庆那双光彩照人的大眸子给惊退了!因为刘晓庆头上的无形光环实在令她们望而生畏,所以尽管她们也伸出手来与刘晓庆又打又抓,怎奈底气不足,打得不像!

  “停,快给我停!”李翰祥再次叫停时,已经动了肝火。因为他执导几十年来,就是厌恶这种无法进入剧中角色的虚假演戏。他很想狠狠地训斥两位女演员,可是当李翰祥意识到不能按他的要求进入角色的是两位初上屏幕的少女时,他的心立刻变软了。李翰祥耐下心来,反复说戏,又反复告诉两人你们打的是妓女任姜,并不是在打刘晓庆。可是,反复又拍了两条片子,全都令李翰祥失望。

  所有在场的人都对这场戏失去了信心。李翰祥不愧是久经银海的大导演,越是在紧张和烦躁的时候,他越是善于克制温怒。在人声嘈杂中,李翰祥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来到刘晓庆的身边,悄声细语,刘晓庆很快就领悟了李翰祥的良苦用心,连连点头说:“放心,我懂了!”

  “预备——”李翰祥重新振作起精神来。他挺身站起,大手一挥,凛然的目光扫遍全场,方才因久拍不成而产生的松懈与烦躁便倏然一扫而光。摄影、灯光、场记等都纷纷进入实拍的紧张状态中。李翰祥斜睨了一眼两位扮演妓女的青年演员,只有她俩还没有领会导演的意图,在那里依然故我。李翰祥突然将大手有力地一挥,叫道:“开拍——!”

  摄像机沙沙转动。

  方才坐在桌前纹丝不动的刘晓庆,此次根据李翰祥的启发,“嗖”地一声霍然蹿起。她猝不及防地扑到两个妓女的面前,又骂又叫,伸出双手去狠打狠抓。两个青年演员初时都惊呆了,她们谁也没有料到气质高雅的刘晓庆,会突然发作地扑将上来,凶悍地对她们两人大打出手,而且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演戏姿态,分明是向她俩真枪真刀地突然袭击了。在这种时候,两个姑娘被打得忍无可忍,也顾不得对方是什么大明星了,不得不进行自卫反击。如此一来,恰好正中李翰祥的下怀。只见三个女人在地上滚爬厮打,人人披头散发,面有伤痕。一时间,唾声、骂声、厮打声混淆在一起,使得围观的人都目瞪口呆,以为三人当真打起架来。就在刘晓庆等三人在小酒肆内打得桌翻椅折,满地烟尘之时,李翰祥恰到好处地将手一挥,叫道:“停——!”

  这一条片子终于拍成了!

  李翰祥已在北京团结湖的住所整整卧床两日了。

  这是1996年的隆冬。清早时李翰祥隔窗望见天空灰蒙蒙的,飘扬起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小清雪,凛冽的北风在窗外呼啸。李翰祥生病了,他染患上了感冒,每日剧烈的咳嗽不禁,可他在涿州影城里还坚持指挥拍戏。后来剧组所有的人都看不下去了,百般地劝他回北京来休息诊治,李翰祥众愿难违,只好回到他在北京的家里来。一连两日,他在家里挂起了吊针,李翰祥虽然是在病中,脑子却始终没有停止运转。床头的输液瓶不断地将透明的药液通过塑料输液管滴进了他的静脉,李翰祥却用另一只手托着书本,他在默读那册不知读了多少遍的《荆轲列传》。其中,每当李翰祥读到这一段时都无法克制自己冲动的情绪:

    “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微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歌

  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目

  真)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李翰祥双目微闭,腮边不知何时扑籁籁滚落下一滴混浊的老泪。那也许是他为壮士荆轲辞别好友高渐离等前去刺杀秦王的悲壮场面所动情?抑或是他为亡友高阳笔下的人物行将赴死而落泪?李翰祥自然比一般的读者对高阳的《荆轲》与司马迁的《荆轲列传》的理解要深几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场景,似乎就如电视画面那样活灵活现地展示在他的脑际里……

  白洋淀,水势茫茫,芦苇摇曳。李翰祥在深秋的萧瑟凉风中,率领着一个百余人组成的摄制组由泳州影城移师河北保定附近的白洋淀。出现在导演李翰祥面前的偌大一片白茫茫的碧水,早年曾经是游击队出没的地方。孔厥、袁静所写的“雁翎队”便是在这里与日寇神出鬼没的鏖战。崔嵬当年在此处执导过有名的《小兵张嘎》。而今李翰祥终于来到了他多次在银幕上见过的白洋淀,他要在此地拍摄“荆轲赴秦”等多组镜头。李翰祥统队来白洋淀时正值深秋,苇荡深处,秋风过处,芦花飘动。远远望去,碧水白花,煞是好看。在这种季节,在这种天然的芦荡间,去渲染“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氛围,对李翰祥来说是易如反掌。他感到内地的风光是旖旎多姿,远非港台两地可比。现在他可以根据剧情的需要,在燕山下拍燕赵之事,所以,在白洋淀拍戏的期间李翰祥尽管十分紧张疲累,但是如此顺利地拍下诸多颇为理想的镜头他还是满心欢悦的。

  “《火烧阿房宫》一剧的根本,就在于必须拍好压轴戏‘火烧’!如果这场戏能够烧得好,烧得精采,那么全片就将锦上添花了!”李翰祥在白洋淀拍戏的日子里在想着“火烧”的问题。因为他知道每部戏,不论它的长与短,都必须要有一处点睛之笔。当年他首次回内地拍《火烧圆明园》的时候,尽管一把火烧掉了六十四万人民币,有些可惜可叹,但是《火》、《垂》两片因此而名声大噪,在海内外所卖的拷贝数倍地换回了因火烧所造成的损失。如今他回内地来再要放上一把大火,才能将《火烧阿房宫》拍得精采。可是,李翰祥对这场重点戏尽管设计了多种方案在他的心中,却连究竟将阿房宫在何处烧也没有确定下来。因为阿房宫决不可以与圆明园相比,它需要有一处占地面积更大的拍摄场地。因为历史上的阿房宫到现在连一点废墟与遗痕也找不到,它不像圆明园在北京尚存些许遗迹,有章可循。秦始皇所筑阿房宫的瑰丽雄浑,自然要比乾隆的气魄大几倍的。李翰祥在头脑中虚构那巍峨雄奇的阿房宫古建筑群,就只能依靠杜牧所写的《阿房宫赋》中所描写的景况来苦思冥想。杜牧说那阿房宫“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天哪,如果杜牧所言没有太大的虚构与夸张的话,那么这座建在长安城外的阿房宫,其宏大的规模简直可以与中国所留下的另一秦代奇迹古长城可以媲美了!在中国境内到何处可以寻觅得见如此恢宏壮丽的古建筑群呢?

  李翰祥在家里打毕了吊针,他再也坐不住躺不稳了,他的一颗心早已飞到了北京李家坟外景地。在他从河北涿州影城回北京医病期间,《火烧阿房宫》的剧组也随着开回北京东城朝阳区的李家坟片场,在冬季里将要惜时如金地拍摄内景。自从白洋淀的几场戏拍竣以后,李翰祥便将大量的内景戏,全部委托给执行导演夏祖辉。这位跟随李翰祥拍戏近三十年的香港导演,多年的耳儒目染,已将李翰祥的艺术风格吃透。所以,夏祖辉可以在李翰祥的电话遥控之下,挑起大梁,具体地将李翰祥的导演意图全部地体现在拍成的影片中。对此,李翰祥是既满意又放心的。因为李翰祥虽然壮心不已,终究是七十岁的人了!他在《火烧阿房宫》一片中必须要有一位随时可以代替他拍摄的执行导演!

  北京的街头白雪皑皑。李翰祥实在不能继续卧病在床了,尽管从9月20日《火烧阿房宫》开机以来,分别在涿州影城和白洋淀等地将全片的大部分外景拍竣,可是,还有更重要的戏迄今还没有眉目。他作为《火》剧的总导演又如何能躺卧得安稳呢?

  不知为什么,病体初愈的李翰祥踏雪来到琉璃厂古董一条街。这里是他常来的地方,“荣宝斋”更是与李翰祥有交往的店铺。嗜爱古董胜于一切的李翰祥时常到这里来祥倘。李翰祥非但喜欢古董,他也善于经营古董。他到香港的翌年秋天,在口摩啰街的古董店里只花了些许的港币,就买到了一只明代的官窑彩碟。70年代初李翰祥因“国联”倒闭,困窘潦倒的时候,曾经想把这只被他视若珍宝的彩碟变卖。但因为夫人张翠英的劝阻,李翰祥咬着牙将那彩碟保存了下来。后来,李翰祥在澳门的一次古董拍卖会上,居然将那只仅用八百元港币买到手的明代彩碟,以三十五至四十万港币为底价进行拍卖,出人意料地竟会以七十万港币得以出手。数十年来,由于李翰祥所搜集的古董颇多,他就在香港和澳门两地各开了一家名叫“古月轩”的古董店,由他的女儿经营。李翰祥与其说是用古董赚钱,不如说是想用“古月轩”这家小店多为自己搜集一些古董,以供其把玩与珍藏。当然,今天正值隆冬雪雾,天气奇寒,李翰祥来到这条古董店鳞次栉比的小街,可并非来为自己寻觅什么古董,他是为着拍摄正酣的电视剧《火烧阿房宫》来寻找几件古色古香的小道具,以增添这部精品之作的历史真实性。

  小店铺里琳琅满目的古董,吸引着痴情的李翰祥。李翰祥在决心将《火烧阿房宫》拍成一部脸炙人口的精品以后,他在全片中大到一场戏,小到一件小小的服饰、女人的玉佩和头上的钗簪都颇具匠心,一丝不苟。为了将装有樊于期人头的匣子做得精致,李翰祥不惜工本,决定用24k的金制镂雕龙盒来增加片中的精采。那金盒上的雕龙、篆字也都是李翰祥亲自设计的。鎏金精刻出来的人头盒熠熠闪亮。拍成样片以后果然为未来的电视片增色不少。此外,荆轲刺秦王时所用的匕首,秦始皇腰间的佩剑,任姜、燕国公主夷洁和徐夫人衣袍上所佩的莹莹佩玉、手镯、玛瑙头针等等,李翰祥也必亲自过问。他为全剧的每一个细节都煞费苦心,因为李翰祥认为四十集电视剧好似一件巨大的艺术品,它的每一个细小的部位真实精巧与否,均可关系到全片的成败。所以,就连刘晓庆在片中所扮妓女任姜的一套服饰,也是李翰祥在朝阳市场的小街上,偶尔发现一块苗家妇女的粗布,觉得色泽花纹甚佳,吩咐剧务买下缝制的。李翰祥不仅从小道具上着眼,对《火》剧中的大道具更是一掷千金,显出大手笔的姿态来。在涿州影城拍摄咸阳宫大殿的外景时,他为了再现古代咸阳宫殿的壮丽风貌,决计花二十万人民币特别订制了一条大红的地毯。这条地毯长达百余米,上面精心巧织成无数绚烂多姿的战国图案,花纹精美,光艳照人。在咸阳宫开拍时,这条巨型大红地毯恰好织成,沿着巍巍高耸的百级台阶从上一直铺到地下来,顿时使古代的咸阳宫殿光辉灿烂,气势魅人。体要小看李翰祥花巨资织成的地毯,它为那些历史人物的粉墨登场增色不少!

  “这枚古钱很好,我买下了!”李翰祥无意间在柜台上发现了一枚黄铜制的刀形币。上面虽然生满了绿锈,但是他觉得这枚铜币用到剧中会增加许多的真实感。于是他也不讲价钱,便将古币买到手,带回到北京东城朝阳区李家坟的片场来。

  “祖辉,我决定要到河南去一趟,因为我们现在必须要考虑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拍的那场火烧阿房宫的重场戏!”李翰祥气喘吁吁,他抖掉了衣帽上的雪尘,在李家坟片场的办公室里与执行导演夏祖辉以及制片、剧务等人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到河南去?”有人对他的河南之行大惑不解,说:“若拍‘火烧阿房宫’的戏,在北京附近搭景不可以吗?为什么舍近求远呢?”

  李翰祥说:“在北京附近搭景当然也可以,不过,阿房宫可绝不比圆明园啊!它的占地面积恐怕要比圆明园大几倍,甚至十几倍。我听说从前拍电视连续剧《曹操》的时候,在河南省的焦作也搞了一个三国影城,如果那里现在没有使用的话,我们租用是可以节省一笔资金的。……”

  “可是您的病目前还没有好转,又怎么可以到焦作去呢?”众人都发现李翰祥自从涿州影城回到北京以后,面容变得有几分憔悴。他是古稀高龄,每天清晨三时起床,午夜方睡,又有病在身。如果在严冬时节去河南焦作看外景,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李翰祥却诙谐地笑道:“看外景也是一种消遣享受,你们在家里拍片,我去河南看外景有什么不好呢?”众人见无法劝阻,也只好由他了。因为剧组对李翰祥这种坚韧的性格无人不知,情知他所决定下来的事情劝也无用。

  在雪后的晴日,李翰祥只带少数随员搭乘民航,由北京飞往河南焦作。

  “火烧一次圆明园,烧掉了六十四万。这一次如果烧阿房宫的话,恐怕还得烧掉几十万。因为这场重头戏是非精采不行,我要在大火中烧掉数十座的宫殿、楼阁、房屋、牌楼!因为秦始皇的气魄就很大嘛,所以阿房宫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在飞机上李翰祥雄心勃勃与他的剧组随员在悄声地计议着未来的一场大火该如何烧。

  在严冬与多雪的季节过去后,李翰祥将面临着一场更艰巨的外景战。在《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这两部历史巨片所掀起的高潮过后,李翰祥暗自地体察到他的银幕生涯一直处于寂静,他期望着再一次步入事业的顶峰。现在,他所开拍的首部多集电视剧《火烧阿房宫》便是他事业与人生的另一次飞跃。从另一个意义上说,明年的七月一日香港就要回归祖国了,这也是他为祖国母亲献上的一份厚礼啊!

  “李导演,此次放火大烧阿房宫,又是您的一大杰作,听说在明年开春您亲自执导‘火烧’这场重头戏的时候,港台地区还要组成一个规模十分宏大的新闻采访团,届时亲自对阿房宫这场戏进行实地采访,是真的吗?”随行人员这样询问说。

  “我并不知道什么人要来采访,我也从不介意新闻媒体,我只注重实际的效果,那就是未来《火烧阿房宫》这场大戏的艺术真实性。”李翰祥在飞机的马达轰鸣声里,所思考的并不是如何利用“火烧”的盛大场面来招徕记者,他所痴情的完全是未来电视片的真实感。他说:“在这场戏中,要大火连烧十几里,要比《三国演义》火烧连营的场面还要宏大。楼阁牌楼要烧掉数十处,演员还要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呼喊奔跑,因此,拍摄的难度是非常大的。为了防止意外,届时还要准备好一定的消防灭火设备!待我们当真将‘火烧’这场戏拍成之后,才可以举行一次封镜仪式,到那时才可以一醉方休啊!……”

  在煤城焦作,李翰祥果真找到了他在梦中多次看见的那座“阿房宫”。他命随行人员用摄像机将那偌大一片隐蔽在冬天雪雾中的古代建筑群一一拍摄下来。那是在开拍《曹操》的时候所搭设的仿古建筑,楼宇殿堂,金瓦璀璨。这里既有古代的宫殿、内苑、廊庑、偏厦、长街,也有较为气魄的一道道木制的牌楼……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当李翰祥在旅舍里通过电视监视器去看那些白天拍摄下来的镜头时,他的心里涌动着一股兴奋与激动交织的潮水。因为透过那层朦朦胧胧的冬日岚雾去看那偌大的建筑群,果然有剧本所要求的那种意境:宏伟、雄浑,有那种高阳笔下所描绘的“阿房宫”的景象!

  “这就是历史上秦赢政所建阿房宫的雏形啊!”李翰祥一面观望着随行人员所拍录下来的镜头,一面在心里这样喃喃地自语说:“如果将来当真在这里拍摄‘火烧阿房宫’,如果真的能将火烧的场面拍得真实、感人,那么我就可以告慰于在九泉之下的亡友高阳啦!当年我与高阳在台湾说定的事情,多年来几乎快成为我的一块心病了!现在,我总算快要将它变为了现实!《火烧阿房宫》是一定要拍好的!……”

  1996年12月17日,这是个很普通的日子。

  在北京朝阳区李家坟《火》剧的外景地。这一天李翰祥导演在室内指挥着剧组人员,拍摄了一些并不太重要的过场戏。下午三时三十五分左右,冬天惨淡的日影透过玻璃窗投映进临时拍戏的棚里,映射在李翰祥那张黧黑却又红润的脸膛上。在那次染患感冒以后,李翰祥很快就从疾病中挣扎出来,还像以往那样全身心地投入到《火烧阿房宫》的内景拍摄中来。河南焦作一行使他兴奋,因为他不仅见到了那偌大一片梦寐以久的古建筑群,而且,李翰祥在无意间又发现几百名工人正在寒风中修聋着另外一座庞大的建筑。当时,李翰祥说:“这是正在修建的阿房宫啊!它耗资六干万,历时三年半,还未完成。我们不正可以拍摄秦赢政当年大修阿房宫的场面吗?!

  李翰祥坐在椅子上与剧组人员在计议如何拍摄明天的几组镜头。与此同时,他为了看监视器中的一个回放镜头,就从一个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另一个座位上去。就在这个时候,李翰祥忽然双腿一软,淬不及防地跌倒在地上了。

  夏祖辉等剧组人员大惊失色,都上前七手八脚地将李翰祥从地上搀扶起来。李翰祥只吐出:“不要紧……”三个字,就将双眼一闭……

  众人将突然陷入昏厥的李翰祥抬进一辆救护车。很快,那辆载着香港导演李翰祥的汽车飞快地驶出李家坟外景地,风驰电掣般地冲向暮色苍茫、车水马龙的大街。

  在飞驰的汽车里,李翰祥俨如梦中。“哦,晓庆她在今天晚上就可以从新加坡回来啦!那很好,因为我们还有许多事情等候她回来研究!”李翰祥依稀记得在几个小时前,他得知了刘晓庆当晚将回京的消息以后很兴奋。因为李翰祥与刘晓庆的合作一直很愉快,很默契。多年来的接触中李翰祥不仅欣赏刘晓庆的演技,而且也对她助人为乐的良好艺德给予肯定。李翰祥对刘晓庆艺德的肯定是多方面的,其中有许多感人的事情使李翰祥难以忘怀。他记得那是1995年的隆冬时节,他因事由香港飞往北京。当时,李翰祥要通了刘晓庆家宅的电话后,方才知道此时她正在西安。当夜刘晓庆赶来团结湖探望李翰祥,两名来自上海的电视记者却来电话催刘晓庆马上到五洲大酒店。直到这时,李翰祥才知道刘晓庆另有约会的全部内容。原来上海将举办《沪上第一拍——希望在行动》的活动。为了给希望工程集资,上海及全国一些知名人士均有珍贵的物品捐献给这个旨在为希望工程筹资的文物拍卖会。刘晓庆在获悉了这次义拍活动的消息后,很快就想起自己当年在四川涪陵艰苦求学的往事。于是,她决计将1982年拍摄《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两片时,为作纪念所保存下来的一件慈禧戏装,捐给上海的希望工程义拍活动。刘晓庆说:“我在演完慈禧以后,留一件戏装作为珍贵的东西收藏起来。今天,为了失学的孩子们,我把这套慈禧太后的戏装捐赠出来,我愿意通过这套服装的义拍,向希望工程尽到我一点小小的心意!……”

  李翰祥很感动。因为这样的小事往往能够透视人的灵魂,而这类的小事一般是很难做到的。不久,上海的义卖传来了令世人震惊的消息。刘晓庆所穿过的一件戏袍,居然在拍卖会上被上海天天实业有限公司的首席商务代表晏绍礼以十六万人民币买下!

  李翰祥仍在梦中,这个梦好沉好沉。“老师,我要到上海去了,特来向您告辞!”他恍惚地记得,好像是在1994年的岁末,一位颀长清瘦的青年走进了他在香港九龙的寓所。原来是梁家辉。这位因拍《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而成名的香港仔,曾经在香港第三届金像奖评选中因扮演咸丰皇帝获得最佳男主角奖,从此成为香港的“影帝”。现在,梁家辉还像当年未步入影坛那样谦逊而恭谨。他恭恭敬敬地对坐在椅子上的恩师李翰祥说:“我是应著名导演陈逸飞的邀请,去上海拍一部名叫《人约黄昏》的影片。这部片子是由香港思远影业公司投资,由上海电影制片厂协助拍摄的。我在《人约黄昏》这部片中将扮演男主角。老师,我很喜欢这部文艺片!……”

  “你去拍吧!文艺片很难得。”李翰祥向谦和有礼的梁家辉挥挥手说:“你自管去拍吧,好好地拍!在香港大多是商业片,难得有拍文艺片的机会。陈逸飞先生不仅是位好导演,他还是一位好画家!他的油画画得很好!家辉,你去上海后要认真向内地的同行们学习,拍好《人约黄昏》!……”梁家辉起身告辞而退……

  李翰祥处于无边的梦境中,眼前一片漆黑。但是,不知不觉间他似乎走进了一处非常熟捻的地方,那是一处建筑在高坡上的深宅大院。哦哦,原来是台北的外双溪。有名的住宅“摩耶精舍”——著名国画大师张大干从美国回到台湾以后,就一直定居在这里。忽然,两扇紧闭的院门洞开,只见一位银髯飘逸的四川老人,手拄藤杖,在一位穿旗袍的中年妇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迎迓而出。李翰祥在冥冥中似乎依稀辨认得出,那位银髯老者便是他心仪已久的一代画师张大千,左边那位风姿绰约的女子便是大千居士的夫人徐雯波。

  李翰祥似乎随着张大干来到宅中,穿过幽雅的庭院,来到梅丘。梅匠上的几丛腊梅在严冬里竞放花蕾,远远望去,煞是好看。在梅丘左方,是一株海棠。张大千蹒跚到一丛幽香扑鼻、红花灿烂的腊梅前,深吸一口清香,信口诵念出一首诗来:

      小园忽报有奇事,

      腊余尚寒百卉开。

      从此人天无缺陷,

      梅花聘了海棠来。

  “大千居士,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想拍一部《张大千传》。”李翰祥喃喃地告诉含笑不语的张大千说:“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已经开始物色一位身材矮小,懂四川话的演员,来扮演您的。可惜的是,我的这一心愿始终没有实现,我就……”

  李翰祥还有许许多多的梦没有做完。他多年前拟拍的电影《徐悲鸿传》迄今也没有拍成。而在他“火烧”完阿房宫以后,还有一部“火烧”少林寺的计划,已酝酿在他的胸臆间了。李翰祥带着他无数未竟的心愿远去了。他的双目紧闭,红润而黧黑的面庞没有痛楚,没有忧伤。此时,他似乎还在思考着明天的拍摄方案,唇角边浮现出一抹欣慰的笑纹……

  李翰祥在京病殁,噩耗传出,国人震惊!国内有影响的报纸与电影杂志纷纷刊发消息。其中有如下黑体字的标题十分醒目:

  “一代大师为电影工作到最后一分钟”;

  “古装片大师撒手‘阿房宫’,夏祖辉再点绝代宫火”;

  ……

                           1997年春稿竣









大导演李翰祥--李翰祥导演年表






李翰祥导演年表

  1953年 《金凤》(与严俊合作,在台北举行的“国语片展映式”上荣获最佳国语片奖、最佳女主角奖)

  1954年 《嫦娥》(与姜南、古寿林合作)

  1955年 《雪里红》、《水仙》、《马路小天使》、《黄花闺女》

  1956年 《窈窕淑文》、《移花接木》

  1957年 《春光无限好》、《安用儿》、《丹凤街》

  1958年 《貂婵》(获第五届亚洲影展最佳导演奖、最佳女主角奖等五项大奖)、《全家福》、《给我一个吻》、《杀人的情书》、《妙手回春》

  1959年 《江山美人》(获第六届影展最佳影片奖、最佳女主角奖等多项大奖)、《儿女英雄传》、《倩女幽魂》

  1960年 《后门》(获第七届亚洲影展最佳故事片奖、最佳女主角奖)

  1961年 《杨贵妃》(获第十五届戛纳电影节大奖)

  1962年 《武则天》、《王昭君》

  1963年 《一毛钱》、《梁山伯与祝英台》(获第二届金马奖最佳影片奖,黄梅调电影从此风靡港台二十年之久,邓丽君也因演唱插曲《访英台》获黄梅调歌曲演唱一等奖)

  1964年 《七仙女》、《状元及第》

  1965年 《西施》(获金马奖最佳影片奖和最佳导演奖)

  1968年 《冬暖》(台湾文艺片经典作品之一)、《四季花开》

  1969年 《扬子江风云》(即《一寸山河一寸血》,获第七届金马奖最佳情节片奖、最佳男主角奖、最佳男配角奖)、《富贵花开》、《鬼狐外传》

  1970年 《喜怒哀乐》、《缇萦》(获第十七届亚洲影展最佳女主角奖、金马奖最佳古装片奖)、《八十七神仙壁》

  1971年 《骗术奇谭》

  1972年 《骗术大观》、《只爱鸳鸯不羡仙》、《大军阀》、《风月奇谭》

  1973年 《牛鬼蛇神》、《骗术奇中奇》、《北地胭脂》、《风流韵事》、《一乐也》

  1974年 《益瓶双艳》、《声色犬马》

  1975年 《港澳传奇》、《倾国倾城》(获奖影片)、《捉奸起事》

  1976年 《瀛台泣血》、《洞房艳史》、《拈花惹草》、《骗财骗色》

  1977年 《风花雪月》、《乾隆下江南》、《金玉良缘红楼梦》、《佛跳墙》

  1978年 《乾隍下扬州》、《子曰食色性也》

  1979年 《销魂王》、《军阀趣事》、《鬼叫春》

  1980年 《乾隆与三姑娘》

  1981年 《徐老虎与白寡妇》

  1982年 《武松》、《三十年细说从头》、《乾隆皇君臣斗智》

  1983年 《火烧圆明园》与《垂帘听政》(获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优秀影片特别奖,香港演员梁家辉因主演咸丰皇帝荣获香港第三届金像奖最佳男主角奖)

  1984年 《火龙》(著名女演员潘虹因饰演李淑贤获香港国际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奖)

  1986年 《八旗子弟》

  1988年 《一代妖后》(即《西太后》)

  1989年 《金瓶风月》、《敦煌夜谭》

  1993年 《金瓶梅》、《情人的情人》、《少女潘金莲》

  1996年 《火烧阿房宫》(四十集电视连续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