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末代皇帝的逸事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末代皇帝的逸事
末代皇帝的逸事
作者:新凤霞

末代皇帝的逸事前言
末代皇帝的逸事前言(1)
  新凤霞
  爱新觉罗?溥仪,是个世界闻名的特殊人物,中国的最后一位皇帝。以前我知道末代皇帝——宣统,那是在看了电影《末代皇帝》以后才知道的。在十年文化大革命中,因为我所在单位中国评剧院和全国政协同在一条大街——北京西城区赵登禹路,相隔不远。因此,我的单位有机会组织劳改队去支援政协,我也常被派去。
  我是在劳动中认识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的。皇帝是个可怜人,我觉得他很善良。他常说:“我三岁做了皇上,我的七叔载涛三岁做了镇国将军,我能管谁?他能镇谁?现在想想多么可笑!”皇帝溥仪在一九五九年被宣布特赦,改过自新,离开抚顺劳改监狱,他很真诚地认为他的新生是人民给他的,要好好生活、学习、劳动,过好后半生平民百姓的日子。他回到北京在他的涛七叔家头一次吃的是菜团子,感觉好吃极了,老是说:“这是人民的血汗呀!”
  他觉得认识了我这个唱戏的非常光荣。他说:“在宫里看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王瑶卿演戏时,都没有自由,只能看几眼就得回去。演员演完戏来谢恩,都不能多讲一句话,稍有一点高兴就被说‘失去皇上尊严’了。唉!心里想的事一点也不能做,比我在抚顺监牢里都难受!”
  皇帝常说:“历代的末代统治者最后的结局,大都被杀死,我得到新生,被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一个平民百姓,得到了学习求知的机会!以前我连穿衣系扣都不会,真是个废物呀!”皇帝知道入境随俗,努力劳动,使我很同情他。皇帝在北京和北伐成功后逼他出宫的鹿钟麟、熊炳坤等人见面,高兴地说:“你们那时的行动是为了救我呀!”几个人兴致勃勃地畅谈旧事。
  皇帝在“文革”中见到看管监督的人就害怕得要命,于是我问他:“你做过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这么胆小?”皇帝说:“现在害怕是心里愧对于人民啊!一九二四年被逐出宫,那时心里害怕,是怕杀头。一九四五年被苏军俘获后送回国,也是害怕,还是怕杀头。可是真想不到哇!十年的学习改造,我这个封建帝王被改造成新人,有工作、有工资,写出回忆文章,还有稿费。心里感到愧对人民哪!”
  皇帝时刻不忘自己在人民面前是有罪的,时时处处自觉做好事,回到北京和弟弟、妹妹、叔叔、婶婶家族见面团聚,娶妻组成了新的家庭,得了病有公费治疗。文化大革命中,他虽然挨批挨斗,可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溥仪这人也伤害过人,又当过傀儡被人利用过,可怜又可恨。他知恩报德,不忘恩负义。他总是说别人比他强,有本事,对杜聿明、沈醉给他的帮助和关心,十分感谢……记得前几年,杜聿明在美国的女儿杜致礼回北京到我家来看我,提起她父亲说跟皇帝——溥仪一起在全国政协工作,是和溥仪一桌办公,对溥仪印象是好的。溥仪在抚顺十年劳改中和“文革”中,都是个诚心接受改造、真心想赎回前半生的罪过的人。杜聿明对他的女儿说过和溥仪一起在劳改队中的很多有趣的事。杜聿明还特别表扬了溥仪。
  溥仪是个悲剧人物,也是个喜剧人物。因为我和全国政协的劳改队有过一段一起劳改的生活,虽然时间不长,但溥仪、沈醉、杜聿明等给我的印象都很不错,应该记下来。现在,溥仪、杜聿明、杜建时已经去世,只有沈醉仍健在,他也是近八十岁的老人了。沈醉和我常常见面,有时也一起聚会,他也鼓励我将我们在“文革”中一起劳动值得回味的事写出来。这些故事也可以作为溥仪传记的一些补充史料吧。
  我在这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中受尽迫害,受了重伤,三十几岁就被迫离开了舞台,再也不能演戏了。但是我相信,害我的只是少数人,多数人是爱我的。为能使我和我的广大观众还能联系,我就边学习边写作,这对我自己也是一种安慰。
  我很感谢我和祖光的老友、老编辑常君实同志又为我编成这本书。君实兄已为我编辑过三本书,就是:《新凤霞回忆录》、《艺术生涯》、《我和吴祖光四十年悲欢录》。我写的这些关于溥仪的不成熟、极为幼稚的文章,给编辑工作带来很多麻烦。

末代皇帝的逸事前言(2)
  最后,我还要向我的广大的读者和我的戏剧观众致以亲切的敬意和问候,并请多批评指正。
  一九九○年十二月于北京

末代皇帝的逸事 第一部分
母亲口中的皇帝
  吴霜
  说起来那已经是三十几年前的往事了。对从那个年月走过来的人来说,那可是一个无法忘怀的时代,有着许多现在人听起来十分稀奇古怪的经历,既新鲜又宝贵,讲的人和听的人都会觉得刻骨铭心。
  我母亲,新凤霞,成了这个讲故事的人。
  母亲真会讲故事,她有这个天分。人们都知道,她来自天津的贫苦人家,凭着天分和努力,还有对机遇的超强的敏感性,她成了一代表演艺术的宗师级人物。也正是她对文化的这种不折不挠的追求,使她在由于身体原因而不能演戏了以后,开发了她头脑中的另一个宝库——讲故事的能力。
  作为演员,在舞台上演唱,是用声音和身体给观众讲故事。而在稿纸上写作,是用手中的笔给读者讲故事,本质上这并没有区别。因而,母亲的聪明才智又一次被证实了,她讲了关于那个著名的末代皇帝溥仪的故事,她亲身经历的亲眼所见的末代皇帝生前最后的故事。现在,母亲也已作古,而这些故事,就更成了弥足珍贵的宝物。
  溥仪,一个在中国人人皆知的名字,一生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做过大清帝国的第一人,也曾锒铛入狱沦为阶下囚,日伪时期曾怀着复辟的梦想成了日本人的傀儡,新中国成立以后又变成了老百姓中的普通一员。这样的大起大落谁有福气经历过?关于他一生的文艺作品数不胜数。这位中国最后的皇帝并没有后人,他永远不能站出来对有关自己的作品作出任何评说。这又给了艺术创作者们多大的想象空间?
  母亲当年非常意外的和溥仪有了一段渊源,这段渊源又发生在二十世纪中国的一个极其特殊的时期——“文化大革命”的后期。那时的母亲,看着所谓的“革命运动“已到了最后阶段,百废待兴,曙光时隐时现,紧张的心态已有所缓和,恰值经常与政协机关的劳改队在一起被“劳改”,于是有了和劳改队中的溥仪一起“接受改造”的机会,也有了取得这位末代皇帝生存状态第一手资料的机会。
  聪敏如母亲,当然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
  于是,便有了后来的一批“新凤霞和末代皇帝”的文章,文章不但具有宝贵的资料价值,而且妙趣横生,富有强烈的文艺性。
  从母亲嘴里讲出来的关于溥仪的故事都是有声有色的,那些不经意的小事件,那些对话,那些观察,都是她亲身经历的,这里面不光说了溥仪,还有那些过了时的大人物,国民党的老将军杜聿明,郑洞国,杜建时,曾经权倾一时的著名特务“头子”沈醉……我有时真得很羡慕母亲的时代,那些人物,每个人都是一本极受看的书啊!怪不得母亲要写他们,要写溥仪。
  随着时代的向前推进,这些曾经异常重要的历史人物也越来越远去了,新生代的人们会怀着一种惊讶的新奇的心情拜读这样的文章这样的记载,从中了解历史,学习历史,就像我当初一样,
  母亲的《皇帝改造记》一书出版了,预感到这本书也会像她过去出版过的几十本书一样受到欢迎,欣喜的是她的读者比以前更加扩展了,年龄段也更年轻了。母亲不仅仅是演员,还是一个作家,不可多得的令无数读者喜爱的作家。
  亲爱的朋友,祝你有一个令你欣然不已的阅读时光。
  2006年11月21日

皇帝谈婚姻
  溥仪在生活中是很不幸的人。他说:“每次结婚都是看看照片就订了,不是自愿。婉容、文秀给我留下的回忆,是整天吵吵闹闹,一点感情也没有。最终文秀在天津跟我离了婚,一九五三年在北京去世。但我见到他哥哥时,还是说过我对不起她。娶婉容,那是在相片上画了个圈儿,由此与她结了缘也结了怨!后来她惨死在狱中。以后娶谭玉玲,我对她很满意,但被日本人害死了。我虽然先后正式结婚三次,娶过四个妻子,但都不曾有过爱情和夫妻生活。她们是我房子中的摆设,是名义夫妻。她们的遭遇都悲惨可怜,都是牺牲品!最后结婚的李淑贤,是个医务工作者,同情我,也了解我,可是我年岁大了,不能尽丈夫的义务了。我对不起她呀!”杜聿明说:“你是妨人精,妨老婆,看看你连连妨死了几个?”溥仪说:“我命不好,运气也坏。”杜聿明说:“你当了皇上还运气不好?还要当什么才算好?”皇帝说:“就是当了皇上才倒霉的呀!三岁,不懂事的孩子就被人耍弄,当木头人玩了……多苦哇!”皇帝又说,“我娶的李玉琴是东北人,大葱嘴,辣椒心,好厉害呀!”杜聿明说:“这话可不对,沈醉娶的也是东北人,人家可是个贤慧善良人哪!要不你们看看这伙人,就数沈醉身体精神都好,看沈醉笑的,眼睛都小了,哈……”沈醉说:“本来我眼睛就不大。不过我老婆是个不错的人,我很满意,很感谢她……”,话题转向我,都问我如何嫁给吴祖光的。我说:“这可说来话长了。”我像讲故事一样一样地说给他们听。这天正是下雨停工,正好我们闲聊天,看管我们的人也停工不干活,找地方去玩儿了。大伙都津津有味地听我讲。皇帝听直了眼,好像很不理解。杜聿明说:“老溥,你不能理解,一个人的婚姻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事,有时是生命的支柱哇!我的老伴跟我出生入死,共患难,这么多年了,我的一群孩子都是她亲自培养起来……”沈醉说:“老溥,你在那封建时代的特殊地位,你的婚姻史是多么不幸呀!用看相片的方式成婚,这就是荒唐!你十六岁就娶婉容为后,娶文秀为妃,可都是加重了你的悲剧!”皇帝听呆了,情绪也随着低沉了。我看皇帝这时内心一定很痛苦,说:“不说这些过去的历史悲剧了,婉容是个才女、美人,人人知道。死得悲惨,也人人惋惜!也不能让皇帝负责任,照说皇帝也是受害的人,他终身不能和妻子成为真正夫妻,也是封建历史造成的。”大家都很沉闷,还是叫我说怎么样和祖光见面,怎么结婚的。我说:“我的婚姻是我自选的。也是我当面谈定的。是我先向他提出:我们结婚你愿意吗?”皇帝好奇地说:“吴祖光怎么说?”我说:“他说:我得考虑考虑。这可真把我气坏了!”皇帝听呆了,说:“为什么?”我说:“大概因为他没想到,没有精神准备吧。”皇帝说:“真想不到。”我说:“我也想不到他这么回答我。”

皇帝放火
  文化大革命发挥“三大”政策:大鸣、大放、大字报。开始时,大字报贴在墙上,见墙就贴,所有的墙、门、窗户都贴满了。又发展了,拉绳子,挂在绳子上。一条条绳子,看大字报的人一边走一边看,大雪大雨就在室内。又发展了,重点批斗对象的大字报铺在地上;这样的大字报就是点名的,如:“某某某反革命分子,你老老实实交代,不投降,就叫你灭亡!不能蒙混过关!”这些都是重点批斗对象。记得皇帝、杜聿明、沈醉、杜建时和我,去一家纸厂拉大字报用的纸和笔墨。因为写大字报的纸、笔都由公家给,可以随便领取。有不少人就拿公家纸、笔、墨随意糟蹋。我和皇帝进这家厂子大门,皇帝用手指着地说:“看看!啊!一张大纸一个大字:走资派!某某某你必须低头认罪!”进大门地上就是大字报,满墙也是大字报。皇帝手里还抽着香烟,沈醉看见不敢说他,对皇帝作手势,用手指作熄灭烟头的动作,皇帝不理解,举着香烟来回晃悠。我挨着皇帝小声说:“把烟头熄灭了!快……”皇帝还不理解。这时来了一支男女队伍,穿得破破烂烂,都被剃了鬼头。(“鬼头”是指受“管制”的人的头发,被造反小将用理发推子从脑门向脑后推平,也有的从左耳朵根推到右耳朵根,推出个十字。)这是文化大革命最缺德的事之一,被推了鬼头的人就可任人驱使,随意批斗,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这一队人现在都低着头、脸上蜡黄,一看就知道是被批斗的“牛、鬼、蛇、神”。造反派小将的口里不停地喊着:“让开、让开!”又对这群人大声嚷道:“快走哇、跟上……”我心想,不是去挨批斗,就是去陪批斗。看见这群人,皇帝吓坏了!双脚后退让路,吓得周身发抖,忘了手里夹着香烟了。造反派看见皇帝背着的手里有烟,一把抢过来给扔了,正好掉在大字报上。一会儿地上冒烟了,造反派小将早押解队伍走远了。从门口刮进风来,门口、地上的大字报一张接一张,四角用砖压着,风一直刮进来引着了大字报,瞬息之间,窜出了火苗。立即有人大叫:“着火了呀!”有人忙提水桶泼水,大伙都撒开腿跑,皇帝不跑,闹了个从头到脚满身水。
  事情发生,开始紧张,一会儿火灭了,大家自然没事了。皇帝心神不定,也吃不下饭,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他对我说:“新凤霞,我相信坦白卸下包袱好,要连累别人可不好!”我奇怪地问:“老溥,你不是改造得脱胎换骨了吗?又有什么事背着包袱了?”皇帝急得脸通红,搓着手含含糊糊地小声说:“这场火是灭了,可这里……”我没在意:“过去了,这事也没有找上咱们这群倒霉的就算了!还想着这事,瞧你成了多嘴二大妈了……”皇帝看我不耐烦听他说就不作声了。事过后,我们装上领取的十几大捆各色纸刚要走,被造反派看管人喊住训话:“你们都听着!今天,发生了这场纵火案,你们这些人都在怀疑之列。溥仪!你出来!”皇帝战战兢兢地站出来了。造反派说:“你坦白自首很好,这场火是你抽烟放的!”皇帝哆哆嗦嗦说:“是,引的,不是故意放火。是……”造反派说:“混蛋!你还来狡辩吗?是你自己向我汇报,你抽烟的烟灰起了火呀!这是万幸,没有着起来,要是着了,你还得蹲十年监狱!你写一份检查!不深刻再写!明天交给我!”事后,我问皇帝:“你怎么搞的?自己没事找事,事情都过去了,又自己去向他坦白。哪门子事呀?看,看,又要写检讨。怎么写?”皇帝说:“我怕株连了大伙儿,又不敢说出我看见很多人都抽着烟,当我知道背着手时,被……那个领导……他抢去了,扔在大字报上的,可我不敢……说出来。我相信坦白了,就是对这场文化大革命忠实。”我听了说:“你是够忠的,可是忠实要倒霉呀!”
  皇帝写了半夜检查。有十几篇稿纸,交给了看管人。下午我和皇帝倒垃圾,看见皇帝写的检讨,被团成了团扔在垃圾筐里了,皇帝用手捡起来,打开看看说:“我写了半夜,主要说明我不是放火。他们连看也没有看,团成了团扔在垃圾筐里了!我还认认真真检查自己呐。”

皇帝拉架
  文化大革命中对知识分子劳动改造。勤杂工都不干活了,造反,当“领导”。单位里的劳动都让我们这些人干了。“领导”们可是闲得难受,没事找事,天天打架骂人,闹三角恋爱,妻子找“领导”闹离婚,大骂大吵,好热闹呀!抽着烟,喝着茶,坐在办公室领导位上打扑克,玩牌,说粗话,讲笑话,用写大字报的红绿纸叠小衣服,粘上个人头,叠出小船、小人、裤子、袄玩。掐着腰像演戏一样,说话哼啊!哈啊!气派得很!……可是妻子找来大骂,动手就打,就吓得溜、钻着去了。
  我跟皇帝倒垃圾。先把一间办公室内的垃圾和废纸筐里的废纸清理了,倒在一个长方形、两头有把的大木箱里,我跟皇帝两人抬着,挨个地走到每一间办公室门前把木箱放下,再把室内的垃圾和废纸筐里的废纸都清理好,倒进木箱,然后抬出去倒掉,这是每天必干的活。
  我俩一前一后抬着大垃圾箱,皇帝在前,我在后头,他高我矮,他在前头走,我随着他。忽然他手向上抬高,我没有准备,一箱垃圾全翻在地上,我赶快抓起烂纸、烟头,向木箱里扔,两手不停地忙活着。真好笑,皇帝对什么都感兴趣,他看见垃圾堆里有叠好的小衣裤,画了鼻子眼的小人头,便随手拣出来摆弄着,他问:“你说说这些当‘领导’的是办公吗?怎么还叠小袄、小裤玩?他们是在玩呀,还是办公呀?”皇帝正摆弄着这些小纸人时,造反派领导的妻子突然闯进院里,跳起双脚大骂:“你出来!你天天不回家,说是造反闹革命,可装得真像个人样子!原来是跟野鸡在一起!还说是一起闹革命!我跟你没有完!”这时我和皇帝赶忙收拾好,抬起垃圾箱正要往前走,那发疯的女人边骂边往里闯,狠狠一撞,竟把皇帝撞倒了。皇帝爬不起来,那女人索性反扣木箱当凳子,坐在木箱上,横在路当中。皇帝又拿起垃圾堆的小纸人、红红绿绿的裤袄玩起来。
  被妻子大骂的造反派头头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皇帝,便大声说:“你干什么?怎么弄了满地?多脏!看看你!还很开心,手里拿着小人在耍哪?你还以为在做你那皇宫里当皇帝的美梦了!快起来,快点!”皇帝吓得赶快站起来,低头对着造反派头头说:“是,我是在犯罪!我忘了是罪人了……还在玩小人儿……”造反派头头说:“住嘴!快把这满地垃圾拾起来!”我跟皇帝把垃圾都拾进木箱,也不敢出声。忽然造反派头头妻子像疯子一样扑上来就打她丈夫。这时皇帝也不知躲开,被夹在当中,推过来搡过去。那个造反派头头真坏,他借机乱打,可是没敢打他妻子,全打在皇帝身上了。妻子看丈夫这样,她也假借打丈夫,痛打皇帝。皇帝还好心地两头拉架,劝解说:“别打,别打……”大打了一顿,他们夫妻走了。我说:“老溥,你别拉他们,这些人没有人性。为拉架白白挨了一顿打……”皇帝说:“我是给一群牲口拉架了!”皇帝被打了个乌眼青,难过地说,“唉,真冤!”

皇帝唱鬼嚎歌
  文化大革命有很多发明,创造出不少史无前例的怪事情:早请示晚汇报,向毛主席像行礼请罪,这是劳改队每天必作的。
  忽然一天,不知哪位音乐家为劳改队员作了一首“认罪嚎歌”。监督看管人先训话:“你们这些罪犯听着!都站整齐了。溥仪!”皇帝答:“到!”“你站好了,看看你歪腰斜腿,像个军事化站队吗?”皇帝规规矩矩站好了。领导接着训话:“接受改造,服罪、认罪,要见行动!当然了,我们也为你们这些罪人创造机会!你们一定满意!”皇帝扭着腰,他排队总是很巧,挨着我。这是第一次排定好的,也不能改了。听训话老老实实不出声就行了,皇帝老是点头哈腰,答应:“哈……对……”我真讨厌他这样,可不敢说话。我用胳膊肘捅他,他下意识地也用胳膊肘捅我,又用腿拱我。“哎哟!”“什么?干什么?谁?”造反派领导大声问我说。“是我……”皇帝很义气,他大声说:“是我踩了新凤霞的脚!我,是我!”造反派领导听了说:“踩了脚就踩了吧!干什么这么大声叫唤?听着!有位音乐家作了一首‘认罪嚎歌’,让你们学唱。一天唱三遍,一是为了你们自己赎罪!二是为了让你们唱歌轻松一下神经!”说着,领来了一个搞音乐的“受审查对象”来教唱。大家跟着学,学得还算快。只有我和皇帝怎么教怎么不会,一遍、两遍就是唱不好。看管人大骂:“溥仪!你怎么老不会唱!再不会唱就不许你回家!新凤霞!你一定是装的!为什么你是演员连这几句嚎歌都唱不对,是不是有意反抗?啊?你唱!”我说:“我是唱戏的,唱歌真不行。我唱‘东方红’都像唱戏,谁听谁都笑。这个嚎歌是很简单,可我就唱不好。”皇帝是认真学,可是嗓子嘶哑,唱起来总像哭。他声音越大哭得越惨!因为我们两个总是唱不好,教音乐的叫我们两个单独出来学唱。这一出来,两个人唱得更糟,我个子低,皇帝个子高,可是我声音高,皇帝声音低,这一高一低更不是味儿了。歌词只有几句:“我有罪呀!哎哟!我该死了!哎哟!哎哟,该死、该死!真该死呀!我有罪呀!有罪、有罪、有罪,哎哟、唉唉哟哇!罪该万死了,我有罪呀!唉唉!我该死唉!唉唉、唉哟、唉呀……”我跟皇帝两个人唱,皇帝弯着腰,瞪着两眼,认认真真唱,我直着身子理直气壮,张着大嘴唱。“我有罪呀!我该死呀!该死,该死!真该死!唉哟!唉哟哟!唉哟哇!……”看管人看见我们两个这样拼命唱,皇帝忽然声音高了八度出怪音,看管人大声说:“行了!这可真是鬼哭狼嚎了,别叫唤了!”皇帝不听,仍然大声说:“我有罪呀……我该死了……唉哟唉哟、唉哟唉哟哇……”看管人走在皇帝面前大声说:“别唱了!”皇帝唱上瘾了,停不住了:“我有罪呀……唉哟,唉哟、唉哟哇……我有罪呀,我该死呀,有罪,有罪,我有罪了!我该死!该死!罪该万死了……”看管人笑了,用手捂住皇帝的嘴说:“行了!你还来劲了?不许你张嘴!听见没有,不许你张嘴!”皇帝的嘴才紧紧地闭住了。看管人问:“你为什么非唱?叫你别唱你不听?你是像鬼嚎哇!你知道吗?啊?说呀?你哑巴了?为什么不回答?装死反抗吗?”皇帝慢慢翻着白眼说:“你不是不许我张嘴吗?”看管人“哈……”大笑,又翻了脸,怒气冲冲说:“我是不许你再嚎唱了,我问你话你也不张嘴回答?这回命令你,张嘴吧!”
  大伙每天学唱嚎歌,都是站好,排队,教一句唱一句,像我小时学戏一样口传心授。因为大部分人都不会认曲谱,可是学会了串起来一起唱,可就热闹了。当时一串连,各单位都是一样行动,批斗、打骂,关押游行,夜里不许关灯等等,都一样。各单位都有抓出来的被审查对象,都要唱嚎歌,一天三遍,声音够难听的。老百姓都说:“听听,又唱鬼嚎歌了!
  鬼哭狼嚎一片叫哇,屈死的冤魂把命要哇!”

皇帝说:“我真不会干!”
  在食堂帮厨跟大师傅一起干活,心情十分愉快,也学了不少知识,每天吃什么由厨师长吩咐。一次,厨师长说:“今天吃包子,是大白菜、猪肉、鸡蛋、小虾米,三鲜馅。”包包子之前,要先把面发好,用一块面肥作发面引子,泡好了加面粉和在一起。要放在暖处面才发起来。和面是很费力气的活,一大盆面有十斤,两个人倒着揣好,皇帝和我两人倒着干,揣面要一只手扶着盆边,一只手揣。可是皇帝他说:“我可顾不了两只手一只揣面,一只扶盆。用两只手一起揣面又快又好。”他特别自信。我也尊重他,让他干,要他小心一些。皇帝不耐烦,对我说:“请你相信我好不好?”我说:“当然了,应当相信你的自信。”
  皇帝和面水倒多了,两只手在盆里被稀面粘住了,手拔不出来,可又不敢叫厨师长知道,他小声喊我:“新凤霞,快过来看看……”我看他两只手在面盆里怎么也拔不出来,看看厨师长没有注意,赶快帮他加了一些面粉才把手拔出来,但面发出来软了些。
  面发好了,厨师长说,“老溥干活热情,应相信他会干好!干不好也没有关系,学什么总要经过困难,失败是成功之母,今天看看面发得怎么样。”厨师长把大盆上盖的一块屉布拉下,用拇指和食指拉一下面,面上都是发起的眼,也拉出丝来,高兴地对我们说:“好极了,老溥发得面很好,看看发得又松又有风眼,就是稀了点儿,可多揣进些干面粉,好吃的硬面包子。这次把发好了的面要揉好加碱可是难事,碱多了面黄了,少了面就酸了,”厨师长问:“溥先生,你揣面揉面加碱,愿意干吧?”皇帝高兴地笑着说:“我愿干,我干什么也不会,都是学,只要师傅肯教我。”厨师长说:“当然,当然大家都是学来的,没有生来就会。”厨师长转向我问:“老新你会吗,发好揣碱?”我说:“试试看吧。”厨师长高兴地说:“好,那就你和老溥负责揣碱。”
  揣发面要冲好碱水,皇帝积极地找了大碗冲好了碱水,他说:“我是应当学会发面,我喜欢吃蒸的食品,像馒头、包子、发面饼……”我说:“你学会了发面,自己想吃什么做什么,发面好消化呀!”大家动手包好了包子,厨师长因有事也没有亲自动手尝面的碱多少。又因那天赶时间早开饭,七手八脚包子上屉了。二十分钟,打开大笼屉一看可糟了!一屉包子成了烫面饺子——都塌呼了!根本没有发起来,厨师长和气好说话:“大伙都尝尝……”我们都拿起尝:“啊?又酸又咸,太难吃了!”问原因,厨师长发现了皇帝抓的是盐面,拿盐面当了碱面了。一屉包子都作废了,皇帝傻眼了。厨师长悄悄地说:“可不能声张出去,不然老溥会受批评……”正说着,看管人一步迈进了厨房,看见一屉包子说:“好,刚出屉的包子!先给咱捡一盘来!”可大伙都不出声,看管人自己伸手就拿了—个向嘴里送:“哎哟!什么味?”“哇”的吐了满地!愤愤地说,“这是什么包子?简直是坑人!厨师长!你过来!这是你们厨房的包子呀?你真不想干了?什么味?不许开饭……”说完,看管人摔门走了。大伙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出声,厨师长说:“换煮面条,拌芝麻酱,黄瓜,快……”大伙动手,这回皇帝也不抢先了,厨师长同情皇帝,看他一声不响,躲在墙边,对他说:“老溥,你搅芝麻酱吧,加水、盐,这活好干。”皇帝高兴地把芝麻酱倒在一个小盆里加水、盐搅拌,搅好了,累得他满头大汗,厨师长这回可有了经验,亲口尝尝:“啊!唾!”吐在地上。皇帝说:“这回可记住了,不是抓那个盒的了。”另一盒的他不知道是碱面,倒在芝麻酱里了。厨师长生气地说:“行了!行了!老溥,你先别干活了!今天开饭晚了两个小时,扣我的薪金!你呀!简直是有意捣乱!”皇帝可怜巴巴地说:“我是真不会干,我知道抓错了,就再没有抓这个盒里的呀……”厨师长说:“你这回应当抓这个盒里的盐面了,你反倒不抓盐面抓了碱面,这不是有意吗?该抓不抓,不该抓瞎抓!这是帮倒忙!”厨师长为人很好,他跟大伙说:“这事谁也别说出去,被他们知道了,包子酸了,扣我的薪金,你们都没有事了!”皇帝抢着说:“不能不能,应当扣我的薪金……”厨师长说:“那可不行啊!要是知道这事有你呀!就不是扣薪金的事了,就上纲上线到政治上了!有意破坏了!”皇帝再也不敢出声了!

皇帝说劳动光荣
  我母亲是贫苦出身,父亲比她大十六岁。她是个童养媳,不识字,可是性格直爽讲义气。我十四岁就跟着母亲走南闯北流浪江湖卖艺。母亲胆大、有骨气、讲理,热心帮人,在戏班里是有名的“好妈妈”。
  文化大革命中,我被抄家、劳改、批斗、毒打等等,样样都没有少了我。母亲为我也受了不少苦,我被关押,失去了自由。她找到军宣队问:“为什么不许我们母女见面,你倒讲讲,有理讲倒人……”军宣队被她问住了。母亲知道我跟沈醉、溥仪一道劳动,母亲就想着见见这位宣统皇帝。母亲专门去政协后院找我,我替母亲介绍了沈醉先生,母亲知道沈醉在“文革”中因为叫他证明我是特务,要他签名,因不签名挨了打。母亲感谢他说:“你是个好人,没有害我女儿,还为了我女儿挨打受骂,我谢谢你……”我又为母亲介绍皇帝溥仪,皇帝恭恭敬敬向我母亲行礼说:“大妈你好……”母亲双手摆着说:“不能这么说呀!可是折了我罪呀!您是大人物,当过皇上的人,叫我大嫂、大姐哪行啊!现在不是时兴叫同志吗?就叫我同志吧!再说你是改造好的新皇帝了!”皇帝摇手说:“不……不是皇帝,是个新人,社会主义的劳动公民,我被改好了。”母亲看见皇帝这么随和又诚恳,她高兴地对沈醉、溥仪说:“是新人了,我也一样,旧社会我十三岁当童养媳,现在我在街道食堂当厨师,人家劝我说:你别干活了,你闺女成了主演了,你在街道干活不丢人吗?我可不那么想,不吃闲饭,劳动光荣。我老头子是卖糖葫芦的劳动人哪!”皇帝听说糖葫芦,问:“大嫂子糖葫芦?”母亲用手比划着说:“是一串串的蘸糖的山楂!”皇帝好奇,又问:“我在宫里吃过糖葫芦,那是一个山楂果装在玻璃盒子里,为什么你说一串串的?”母亲说:“那是宫里讲假门面,平民百姓是吃大串的,实实在在。”皇帝点点头说:“劳动人民实在很好,我就是向劳动人民学……”母亲笑着说:“你们这不很好吗?当皇帝的,当特务的,现在都是自己劳动,挣钱吃饭硬气是不?”皇帝双手挑着大拇指说:“是……我现在才觉得心里舒服,不吃人民的血汗饭了,最有知识有本领的是在人民当中啊!”我母亲说:“我大字不识是睁眼瞎,可是我能干活能劳动,就是光荣的,有人常问我:你女儿新凤霞怎么样了?我回答:劳动了!劳动不丢人,白吃饭才丢人呢。您当过皇帝,是读书、识字、有学问的人,您说对吧?”皇帝听了高兴得像个小孩儿,他说:“今天看见新凤霞的母亲才知道平民的老妈妈也是这么懂道理哟!才是真有学问了,我谢谢您了!您给我又上了一课。”
  皇帝自己想着笑着,忽然看管人向他走来大声喝斥:“你怎么?大伙都干活了,你为什么四两半斤软磨硬泡的?这算你改造好了吗?就得惩罚你们,快去吧!”皇帝慌忙跑去,母亲看这情况不好,赶快走了。我跟皇帝说:“劳动是光荣,他们说这是惩罚,咱不心服?他才得好好改造!”皇帝吓得说:“忍吧!和为贵,忍为高!无知呀,很可怜!他们才是吃闲饭了,咱们是真正劳动人民,劳动光荣。”

皇帝蹬平板车
  在劳动改造中,帮厨算是照顾的活,我和皇帝溥仪、沈醉、杜建时一组劳动。在这帮人中,我算强劳力,他们都不太会干活,可是沈醉是湖南人,他说从小就会干活,有经验。我们在厨房干活,洗菜、刷碗这类活大家都能干,只有皇帝溥仪他不会,我们都帮他。拉菜是较重的活。蹬平板车,要把菜一筐筐装上车。
  西红柿上了尖满满一筐,沈醉和杜建时两人搬一筐上车,我和皇帝两人搬一筐上车,皇帝愿意跟我搬,我不大同意跟他一起搬,怕他笨手笨脚搬不动。果然,他还没干就抓头抖手发愁,没有信心,说:“太沉了,太重啊!”他个子高,蹲下身双手抱住筐用足了力气,我双手抓住筐用力提,可是由于皇帝他手劲不够,又狠劲用头顶,不好了,筐一歪,西红柿撒了满地,看管人看见了,狠狠地用力踢了皇帝两脚,又骂:“新凤霞!你干活不用力气!真欠揍!”说着抓起摔在地上的烂西红柿对着皇帝说:“你看看都摔碎了!你吃……”一边说一边向皇帝嘴边塞,搞得皇帝满脸烂柿子,皇帝他被推搡着也不动,可两只手不闲着,一个劲地擦抹脸上的柿子泥,搞得一脸。看管人大喝:“你们还看着?还不快快装车!”杜建时人虽瘦可他机灵,双手从地上拾起西红柿装进筐。我们大伙都抓起西红柿不住地忙活,皇帝见看管人走开了,他笑嘻嘻地对我们说:“我刚才被抹了一嘴西红柿,还觉着有点酸甜味儿了……”杜建时说:“哎呀!你可真是没心没肺,还尝出酸甜味儿了!”沈醉有力气,我们大伙也都用力把车装好了。平板车上四大筐西红柿,还有土豆、萝卜、葱头。要蹬车送到食堂,这可看技术了。沈醉很积极,他自告奋勇说:“来吧,我有劲!”这个大汉要蹬平板车,可是他上了平板车却蹬不起来,皇帝抢着说:“我试试看,因为我会骑自行车。”我听了替他担心,看他那副骨头架子会蹬平板车?我劝说:“平板车可不是好蹬的,会骑自行车不一定会蹬平板车。我会蹬,只要用力自信使好劲,蹬起来就顺了。”皇帝逞能地说:“不,我们三个男人怎么能叫你一个女人蹬平板车呀,我来吧!”皇帝边说边推开我,双手扶住车把就要上车,沈醉、杜建时赶快扶着他迈腿上了车,骑坐很稳当,可是他狠劲踩蹬,车纹丝不动,皇帝用手指挥我们,大声说:“你们别看着不管,快推!快推……”沈醉带头用力推,我们三个也用力推,叫着号喊:“—、二、三!”不得了,皇帝随着推起来的平板车,用足了力气蹬,车如放了缰绳的野马,正好这是下坡,一下子车飞快地走出好远,我们三个紧跟在后边,就听:“咔嚓!”“扑通!”平板车撞到电线杆上了,皇帝倒栽葱,来了个嘴啃泥掉下车来,西红柿、萝卜、土豆等都从筐里翻出来,这可惹了大祸了!食堂等着用菜,怎么办?还好,赶上食堂朴厨师长来了,他热情地去搀扶皇帝,又对我们三个说:“不要紧,不要紧,这些菜捡起来还能用。”对着刚刚扶起的皇帝说:“摔着了吗?”皇帝双手垂直,摇摇头笑嘻嘻说:“还算好,我没有摔着。因我有骑自行车的功夫,那时骑车天地小,现在骑平板车天地宽了,要不怎么撞上电线杆子呢?”沈醉说:“这辆平板车可不简单呀,皇帝溥仪蹬着,当过天津市长的杜建时,当代评剧大家新凤霞,还有当过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头的沈醉推着,这车威风可不小啊!”皇帝说:“不要说了,我的嘴破了。”果然,皇帝的手、脸全是血和土!看着他这副样子,叫人眼里含泪笑不出声啊!

皇帝口袋里的两张纸
  我和沈醉、溥仪、杜聿明、杜建时在全国政协后院劳动,是对我的照顾,我是中国评剧院派去支援他们劳改队的。我很高兴去,因为这群人都很和气,又都是男人,唯有我是女人,肯定会照顾我。他们也都很随便,看管的人也睁一眼,闭一眼,干活时间不多,也不累,休息时也可随便说笑,赶上和气的看管人,还跟我们一起聊天。
  沈醉爱说爱笑,也会干活,在一次休息时,沈醉对皇帝溥仪说:“咱们劳动干活,饭吃得多,身体也好,吃饱说说笑笑。啊!老溥,你是咱们这个队里最有名气的人。”溥仪笑了笑说:“屎壳螂坐上大轮船。”杜聿明惊奇地问:“什么?”溥仪说:“臭名远扬了。”“哈……!”大伙都笑了,这句俏皮话说得多么有意思呀!皇帝笑得前仰后合,他得意地说:“咱是新人要讲新话了。”沈醉又逗皇帝说:“皇帝不单平民化,还有了新文化了……”杜聿明慢条细理地说:“老溥是有新文化,又有平民化,他娶了个平民妻子,又在文化俱乐部北京有名的文化厅结的婚,还去了很多文化人哪……”我听了文化俱乐部。这个地方是当时北京很有名气的文化人聚会的地方,这里在以前是欧美同学会的旧址。我当年也是在这里结婚的。
  皇帝笑着神秘地从制服口袋里拿出两张纸来,可是又怕大伙看,又有意地躲闪着,双手把纸收进口袋里了,沈醉热情,也痛快,小声说:“嘘……别这么躲躲闪闪,叫看管人看见要遭难哪!”皇帝听了,害怕地从口袋里慢慢拿出来两张纸,可是又怕大伙看,又有意地躲闪着,双手把纸收进口袋里了,沈醉热情,也痛快,小声说:“嘘……别这么躲躲闪闪,叫看客人看见要遭难哪!”皇帝听了,害怕地从口袋里慢慢拿出来两张纸,原来是他结婚时万枚子送他的诗:
  难忘锦阙蒙尘日,末代君王命可知。
  岂意十年沾泽后,居然再世脱囊时。
  议坛啧啧传佳话,枕边喁喁喜并枝。
  寄语西湖贤淑女,交融汉满好扶持。
  回忆当年祝大婚,清心涤骨作新人。
  倾读密迩相知永,起舞翩跹互爱深。
  自有金针期寿考,还将银表共寒温。
  新华韵事超今古,红烛高照念党恩。
  那时皇帝最大的安慰是有了一个新的家,因此他把这诗抄写在纸上,带在身边当他的防身符。当时最忌讳纸上写东西,被看管人看见就说是写反动的什么……皇帝拿给我们看,我说:“万枚子先生我认识,他是最热情也最爱写诗的有学问人……”但为了这两张纸,可真是招了事,监督看管人注意到了,大声叫:“溥仪,你过来!……”溥仪吓得哆哆嗦嗦连脚步都迈不出去了,看管人狠狠拉他的胳膊,说:“你写的什么反动言论?拿出来!快拿呀!”皇帝吓得不敢回答,也不敢动,我们在一边觉得这人太老实了,拿出来也没有关系。看管人问:“你们快揭发溥仪,不许互相包庇,订攻守同盟啊!他写了什么?为什么不敢拿出来见见天日,一定是反动的!为什么他不敢交出来?”杜聿明、杜建时、沈醉等都没有什么表示,大家都心里明白。这时皇帝翻眼看看沈醉,这下子看管人目标转向沈醉,问:“沈醉,你知道他的纸上写的反动的字!说!快说呀!”沈醉这人可真是脑子快,他说:“是溥仪结婚的诗,‘回忆当年祝大婚,清心涤骨作新人!’……”一下子大伙都轻松了,看管人相互看看点点头,伸手向皇帝说:“行了,你拿出来,要不拿就是见不得人反动的。”皇帝从口袋里拿出来交给了看管人。看管人翻过来调过去看看笑笑,扔在皇帝面前说:“你这个封建皇帝还有点人情味呢!”看管人说完就走了,沈醉说:“老溥,你快拾起来呀!”皇帝看看不敢动,沈醉帮他拾起替他装进制服口袋,皇帝向沈醉深深鞠躬说:“谢谢沈先生,你真好!”我们大伙也都笑了。大伙端起各自的碗喝茶,总算没惹出批斗祸来。

皇帝喊我:“下班铃”
  跟皇帝溥仪、沈醉、杜聿明、杜建时一道劳动,看管人也不严格,反正都是“死老虎”了,不会出什么错。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戴手表的,我是被单位关进牛棚时就把手表、裤带、钥匙等全部给没收了,可是放回家也找不着号了,干活不戴手表也方便,我养成不看表听上下班铃响的习惯。天气好的时候,我的眼睛就有感觉,心里表很准,太阳到下班时的中午,眼就觉得痛了,我说:“快干吧,要下班了。”果然一会儿下班铃声“当啷”响了。下午该下班了,我的眼睛就感到模糊,发涨了。我说:“快了,就要下班了,快干吧。”果然一会儿下班铃响了,大家各自收拾东西高高兴兴地走了。后来大伙习惯地问:“新凤霞快下班了吧?”给我起了个外号“下班铃”。
  一天,皇帝溥仪问:“新凤霞你的眼睛很好,怎么能当钟用呢?”他用神秘小声、带有好奇的口吻问。我说:“这是受了关牛棚的罪落下来的毛病,也可说是经验吧。”皇帝溥仪又问:“关‘牛棚’是怎么回事?多么大的‘牛棚’啊?跟牛住在一道?比坐监牢还难受吗?我可在押坐过牢哇,也一转眼过来了……”我听了他说得好轻松啊,我说:“不一样,那是国家监狱,有法律的,犯什么法定什么罪。‘牛棚’是随便关押人无法无天的自制监狱。把我关进一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的小屋,也不说为什么关押,一进门先连打带骂给你一顿难受的气受。小屋里只能搭一块木板睡觉,一个小马扎坐着,木板当桌子写所谓‘交代材料’。被反锁在屋里,上厕所大小便叫看管人开开门,时常因为叫门挨打挨骂,说:‘你还想在台上唱戏时叫人伺候着你呀?想出来就出来,不许!’一次,我真的被看管人有意不开门,尿在裤子里,硬是自己溻干了!睡觉只许一面侧身,脸朝窗户,不许关灯,一个大灯泡照在脸上,闭着眼也照得难受,睁开眼更难受。因此,我的两只眼落下了毛病,怕光怕暗,更不敢哭,因为不敢大声哭,只有暗自伤心,偷偷流泪。可是也奇怪了,打我骂我,批我斗我,我从不流泪;只有好心人在无人看见时说句:‘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好日子是你的,不是不报,时间未到哇……’还有人在看管人不留心时,扔给我一块糖,小声说:‘为了加点热……’这时我就要流眼泪了。我的眼敏感,这是被关牛棚时落下的……”皇帝溥仪听我说这话,两只眼直直地看着我,他两只手在一起狠狠地搓着,要说什么也说不出来,脸憋得很红。他吃力地说:“哎呀……真是比坐监狱还凶狠啊!我这个大战犯,在抚顺坐牢改造时,也没有受过这样的罪呀!一九五九年十二月被特赦时,领导上还把我的衣物和一块金怀表都归还给我了。哎呀!新凤霞你可真受了罪呀!”皇帝边说边摇头叹息着,我说:“这才是惨无人道哇!我的眼睛也只落个病,也是万幸啊!没有瞎了,真是应当高兴!”皇帝溥仪同情地说:“我真想不到,太可怕了!怪不得大家叫你‘下班铃’啦。”

末代皇帝的逸事 第二部分
皇帝说谎
  劳动休息后闲谈、发牢骚是最轻松也有些紧张的事,可是都感兴趣。我在自己单位跟劳改队一起干活很紧张,可不敢说真话,劳改队里还有出卖人的“内奸”。记得文化大革命一九六六年八月开始,打、砸、抢、烧逼死了许多人,天天都听说,特别是我熟识的演员自杀了,我心里很难受,很自然地就用笔记在我的小电话本子上。记得评剧著名演员小白玉霜、河北梆子著名演员韩俊卿、京剧著名演员叶盛章、电影著名演员上官云珠、著名作家老舍等都自杀了,我都记在小本上了,偷偷地为他们的惨死难过流了泪。和我一同劳动改造的高某,她知道了这件事。这个小人给我向红卫兵汇报揭发了,把我叫去痛打一顿。这经验我可记住了,在政协劳动,我决不敢说半句这类牢骚话。
  一天休息时,皇帝溥仪开口问:“新凤霞,你老是休息时打毛线,打个不完都是给谁打的?”我说:“丈夫、孩子、爹妈……”皇帝溥仪说:“听说你丈夫是作家,是爱国的文人,我们在一九六二年一起参观故宫,爱国人士捐献国家文物,也有你丈夫家的国宝哇!他姓吴对吗?”我听皇帝都知道,我就说:“是……唉!可现在一家分了几处,丈夫关在河北省团泊洼,两个儿子一个上山下乡去兵团,一个去插队。女儿被阿姨带走了,八十岁老婆婆一人在家看家,我被关在单位牛棚,就靠天天时时打毛线把我一家人编织在一起了,坐定了都不知应当先想谁呀!人都要发疯了!自己找点安慰!给丈夫打毛线,想着丈夫穿在身,给儿子打毛线想着儿子,他们的温暖也捂热了我这冰冷的心哪!”
  皇帝溥仪听直了眼,他用手擦着下意识流下来的泪,小声说:“我三岁登基那天,就是我父亲成为摄政王掌权管理国家,我一步步走向犯罪,就和家人相隔万里再无音信了,直到一九五一年后,才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我那时头脑已麻木了,不知道亲人离去而难过,挂念亲人。父亲先后正式娶过两个福晋,就是老百姓说的妻子,新的说法称爱人。正福晋瓜尔佳氏是慈禧的心腹——荣禄的女儿,是我生母,还生了弟弟溥杰和三个妹妹。侧福晋邓佳氏生六个子女,因此我的弟弟妹妹是很多的。我的处境也无法讲了!看见平民百姓对亲人家庭的情义,我很羡慕。”我问:“这次文化大革命,你的家族亲友也有遭难的吗?”这一问,皇帝一下子脸变得灰白,吓得双手摆着,声音更小了,说:“可遭了大难了!我的年迈七叔载涛一家,弟弟妹妹家等等一个也没有少,全被抄了。一个大的运动啊!家家都有事,我们这个旧皇族能少了吗?连你们这些艺术人家都没有逃脱,何况我的家族旧封建遗老遗少哇!不过他们已都是自食其力的劳动公民了,也是人民给培养的本事。唉!这也是中国历史以来多灾多难的封建遗传,一人有事,就总是株连家族哇!中国民族是有道德,有民族自强心的!有吃苦耐劳的骨气!不然叫清朝这样糟踏,早就亡国了啊!民族自尊还是很可贵的!只希望不要再拾起那些落后愚蠢的封建旧东西了。真该相信人民啊!唉!我也被改造得知道同情人民了……中国人很好,知道国家甘苦不易!我这个过去的封建旧头子,都有了新觉悟,平民百姓还有什么不可信赖的啊?”我听皇帝说得很有道理,我说:“爱民如子,不能怕民如虎。我说有些基层当官的真可恨,他们喜欢发明创造,举一反三,上头说整一个,他借机报私仇整十个,上边打一下,他打一百下,伤民心的事就是这些人干的哪!”皇帝说:“中国人真是灾难重重啊,老百姓疾苦是应当体谅……”这时看管人走过来,他从表面情绪看出我们在发牢骚,就问:“溥仪、新凤霞,你们在说什么?”这时溥仪吓了一跳,双手抱着腮,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杜聿明大声说:“溥仪,你又牙痛吧?”溥仪马上回答:“是……是……牙又痛了,哎哟……”我说:“快去人民医院,今天是星期六,早去好,不然要耽误一天,等到下星期一才能看病。”看管人也大声催说:“溥仪,你牙痛去看病吧!快……去吧!”我说:“我也要去人民医院取药,下班咱一道去。”我跟溥仪一道出来,坐了一站七路公共汽车,皇帝小声对我说:“我不牙痛,这可是我头一次说谎啊!”

皇帝看大字报
  勤杂人员闹革命,当领导了。平时上班,他们搞卫生、生炉子、倒痰盂、扫院子、擦玻璃等等。如今当了领导,坐在办公室叼着香烟,端着茶杯,说话装腔作势,找被审查的所谓牛、鬼、蛇、神反革命训话审问。两只手叉着腰,仰着脸,走路看天,简直在装腔演戏!看着的人都替他们难受。大伙偷着说:“看看耍猴戴着官帽子,就差给他敲耍猴的锣鼓了……”闹革命了,红卫兵都是各单位的人组织一起的,抄家,打、砸、抢都一起干。在文艺戏曲界等抄来的戏装用品等等,流落在各单位,造反派、红卫兵也相互帮助。一次有几个看管监督劳动的红卫兵,他们竟披穿着演戏用的皮大衣,扎着戏台上用的皮带。我看见心想:这可真是演戏了。
  当领导的这些勤杂工们抽着烟,吐着烟圈儿,横躺竖卧在大皮沙发上,骂着难听话,讲着他们那些男男女女在一起胡闹乱搞的丑事。争风吃醋,打打骂骂。因三角恋爱,相互闹翻了,贴出大字报揭发,叫做“先发制人”。写出那些房内事情,引得很多人都挤去看。我们这些被审查的人不觉得什么,也不敢去看。可是傻乎乎的皇帝溥仪,不甘寂寞,千方百计想去看看,他可爱赶新鲜了。
  一次他非要去锅炉房打开水,大伙劝说:“不要现在去。”他不听,提起暖水瓶就去了。锅炉旁门口的墙上贴着两张大字报,写的是一个男造反派先发制人的自我揭发,内容是说:他跟某某人,发生过几次肉体关系,在什么情况下,是谁先主动……皇帝手提两个暖瓶刚挤进人群,被几个造反派连轰带打骂出来了。他出来后还问:“写的是什么?我近视眼还没有看清呐。”他问谁,谁都不理睬他,有好心人推着他说:“你别问了,没有什么好事……”皇帝还不想走开,说:“看看大字报揭发的那些不好的,也对自己是帮助……”有一个爱胡说脏话的年轻造反派对他说:“大字报上是写的怎么样玩女人,怎么样跟女人睡觉,讨女人欢心!你都玩过了,比你在宫里那些臭事还比不上!你做皇帝三宫六院,应酬得了吗?你行吗?会吧?快……挤进去看看,学学……你不行,你没这本事……”皇帝被边说边推,逼他哈哈大学,拿他起哄。皇帝闹个没趣,提着暖瓶躲闪,一群青年有意推推拉拉,皇帝成了皮球被蹋来搡去。手中暖瓶在人群中挤撒了手,“乒乓”暖瓶摔了个粉碎,人们听见响声集中了目标,原来是皇帝溥仪又在出笑话,七嘴八舌地说:“混蛋!你把公家的暖水瓶摔碎了!公家东西你就有意糟踏吗?你说?你说?该吗?……”皇帝低头认罪地说:“我不小心,我去买两个,给公家赔偿……”
  皇帝连跑带颠,跑到白塔寺百货店买了两把暖水瓶,口袋里的钱不够,沈醉偷偷塞他手里四块钱,在他耳边说:“你别说出去。”下班时皇帝临出大门,他还回头不住地看锅炉房,心里念叨着叫我们也去看那大字报……还想着墙上那大字报。杜建时说:“行了,你还想那两张大字报,因为两张大字报,你摔了暖瓶赔了钱,太冤了。”杜聿明说:“伤财不惹气,花钱消灾!算了……”溥仪哭丧着脸说:“是我看见热闹就瞧,以后少凑热闹,少说话,多磕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我还认为叫咱们看大字报是对咱们的教育,可是还没有看就惹了事,教训啊教训……少事为好。”

儿打爹,皇帝叹气
  在全国政协劳动休息了,我和沈醉、皇帝溥仪、杜聿明、杜建时等去政协后边锦什坊街看看一些卖杂货的。忽然,看见一个男青年手提皮带追打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那老人双手紧紧抱着一个布包袱,边哭边逃。街上人看着交头接耳不出声。我们见这惨景心里很难过,不知怎么回事,那青年几步追上老人劈头就狠狠用皮带抽打,那老头惨叫:“救命啊!……”皇帝溥仪说:“看这年轻人这么凶打老人,太惨了……”说着那老人跑到皇帝面前求救,皇帝急忙劝说:“别打,别打……”被青年用力推开,险些被推倒了,他吓得赶快躲闪,看着那青年的凶样,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我和沈醉、杜聿明也走过去,那老人看我们要解劝,壮着胆子大骂:“好小子!你打你爹?你露了脸,不给就是不给你!你造反有理!”说着要跑,男青年双手抓住不放,边打老人,边大声骂:“老混蛋!你跑不了!我妈给我留下的!你不给我也不行啊!就造你的反!这是大义灭亲,我们造反派六亲不认!”说着男青年又要动手。杜聿明慢条斯理地拦挡说:“有话好说,别这么吵……”沈醉一口湖南话很沉重地说:“有理好说,不要动手打人,这样不好……”青年住手了,一位老大娘在旁边看热闹说:“看看吧!儿打爹,缺不缺德呀……”那男青年听沈醉一口湖南话,以为这准是个首长大人物,住了手,不打了。那大娘说:“回家去分吧!为这点东西吵成这样,又动手打爹,可不好……”
  男青年抓着老人走了,那大娘说:“这是个造反派和他爹,他妈被他斗死了,留下钱和几块衣料和首饰,打了爹两三天了!逼得老头想死!”
  我们听着心里替那老人难过,不知他回去如何了?杜聿明摇头,皇帝两眼直直地看着那父子的去向。沈醉自言自语说:“野蛮!无知……”杜聿明神秘地用手半捂着嘴小声说:“这场文化大革命,是打、砸、抢的产物。”我说:“我们戏曲舞台常演家庭小戏,有一出戏名《不孝子》,儿子不孝顺,最后老子告儿子上公堂,儿子被判了罪。生活中也有老子对儿子说:‘你不孝我,拍脑袋告你忤逆不孝!’拍脑袋是自己打破了头告儿子。”沈醉说:“那是虚的门面话,那时候屈死不告状,穷死不求人,没有钱告不得状、打不起官司。老子拍破了头告儿子,当官的给你八两给他半斤,各打五十大板。”皇帝说:“是教育问题,靠打官司不行,人的觉悟哇!应是有法的保证。老子拍破了头,以为只要流出血就可告儿子,这是愚蠢。”我说:“你当过皇帝,对这样事有没有想法?”皇帝凄凄凉凉地摆手、摇头,叹气说:“我当皇帝时是在人民面前犯了很多罪!被改造后我是新人了,认识了在人民面前的罪。我想:如果在我做皇帝时看见这样儿子打爹的残忍事,我要负责。”说到这里,溥仪慎重地看看四周,紧张地摆手小声说:“别说了,再说我又要犯罪了。”

皇帝扒卡车
  和皇帝溥仪一起劳动改造,他可真够笨的,也真够老实的,时时刻刻都不忘自己在人民面前是罪人要接受改造。
  在本单位劳动干杂活,有时出去干活,拉木料、拉煤、拉菜、拉一些食物等等,一般近路步行去,远路坐车去。有一次我们集合去木厂拉木料,上大卡车,这是有技术的,必须用手拉住车帮,脚蹬车轱辘当中轴,再向上蹬,双脚蹬上车轱辘,再迈腿跨步,迈进车帮,坐在大卡车排椅上。
  这种上卡车对于骑马是踩着人脊梁背上,乘坐轿子和小汽车有人伺候的皇帝可不是简单事呀!此一时彼一时,这是劳动改造,皇帝也一样得上大卡车。本来他可以不去的,但皇帝说:“我要去,这是劳动改造的好机会,我的罪最大,可不能错过这个光荣的改造机会……”我们说:“你别去了,你的活我们替你多干,行不?”皇帝说:“你们替我干活,我很感谢!可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你们替我干活可以,你们可替不了我的劳动改造呀!”看管人是个和气很好说话的青年,他说:“今天去拉木料,溥仪别去了。”可是皇帝他非要去,抢着说:“连女同志新凤霞都去,我一定去,这是锻炼!对我的考验!”
  皇帝认真自觉改造的态度,也使我们十分感动!但他上大卡车实在吃力!我上了大卡车,站在车上指挥着教他!扶住车帮、脚蹬车轱辘中轴、蹬好车轮中间车轴,再上车轮胎,双手紧抓住车帮,用眼看清楚了迈腿上车。
  我心想,我先爬上车了,让皇帝看着照样做,可是他真够笨的,只见他又害怕又紧张,满身发抖,双手扒住了车帮,脚蹬住轱辘中间的车轴,忽然就慌了,他脚滑出了车轴,两脚凌空,双手拼命扒住车帮,大叫:“不好了!我手扒不住了呀!眼也看不见了,快来帮我……”我看他那狼狈样大声说:“别怕,别怕!用脚找车轮踩住车轴轱辘就稳了!”皇帝像哭一样叫着:“不行了!脚不知向哪里迈呀!哎呀!扒不住了!扒不住了……”
  两个年轻的看管人和司机师傅赶紧用肩扛住他的脚,用手撑住皇帝两条腿,我站车上拉住皇帝的手,又有人帮着向上拉皇帝,三四个青年人好不容易把皇帝连拉带拽上了大卡车。皇帝上了车喘了一口长气,唉!我真笨哪!总算上了车!”青年师傅扶皇帝坐在卡车排椅上,让他靠着椅背好好休息休息,皇帝说:“我下车怎么办哪?”青年说:“下车我们再来扶,你别怕了!”皇帝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用肩扛他上车的青年行了深深的礼,又很不好意思地带有愧意地说:“刚才上车真让你们为我受累了!我一害怕,放出了两个虚恭(北京话即不响的屁)!抱歉了,请罪了!”他点头哈腰,一副苦苦哀求像,青年师傅们笑着说:“这不算什么,谢谢你的诚恳……”

皇帝烤鱼
  劳改队的人干什么都是起哄一起干,天天在煤球炉子上烤小鱼。北京的煤球炉子有特色:圆筒炉子有四条腿,上有方炉盘,炉膛里有炉条装煤球下炉灰。这个炉盘可顶用了,早晨上班炉子也旺上来了,炉饼烤面包。沈醉最会劳动,总是烤好鱼干给大家吃。他看大家吃得很高兴,便说:“人顺了想得开,吃什么都是香的。”有人说是讲究吃喝的杜建时先生发明:在炉盘上烤小鱼撒点盐,烤出来味道鲜美,杜建时也不否认。小鱼只有一两寸长,最好是小扁鱼更好吃。有人身上带一小瓶酒边吃边喝,有滋有味儿的,很香。
  谁赶上买小鱼都会分给大家,皇帝溥仪赶上了,他买了很多,但不能烤,是黑鳗鱼,长长的圆身子。可是他不相信,送给谁都不敢吃,说:“这种鱼只能红烧着吃,炖着吃,还要加很多作料。”皇帝他不管这些,一定要烤,把长长的一条条鳗鱼都平放在炉盘上,排得整整齐齐。
  烤鱼干吃都是河鱼好吃。鳗鱼是海鱼,海鱼比河鱼、江鱼腥味大,肉厚刺少,皇帝来回翻弄着,他自己得意地用小刀一段段地切开,撒点盐,很好吃又没有刺。他还让给杜建时、杜聿明吃,大伙都怕腥不敢吃。皇帝说:“你们太讲究了,很鲜很嫩的肉,尝尝吧!”可谁也不肯吃。杜建时说:“生吃鱼,活吃虾,可是也要讲究些。老溥你也太马虎了,这种鱼太腥了……你多撒些盐也许会好吃些,反正我不吃。”杜聿明爱开玩笑,他说:“兄弟哥儿们,吃吧,喝吧!多吃多喝,吃饱了喝足了等着批斗,挨整,也顶得住劲儿!”皇帝烤的鳗鱼,满屋子腥味儿,我尝了一下,加了盐还是不错,我又连吃了半条。皇帝高兴地说:“新风霞还真捧我的场,好吃吧?”看管人闯进了屋,多事爱打人的胖子进门大声说:“快!拿上铁铲!看见没有?雪停了,去扫雪!”他边说边闻说:“啊?什么味儿?”眼睛四处看,这时大伙都一声不响,皇帝用一块抹布向炉盘上盖着,被胖子看见了,上去就抓下来,也就更闻到鱼腥味儿了。“啊,唾!什么?长虫?这么多?快……”他说着用炉旁边的捅火棍把炉盘上的鱼全部扒拉下来了,皇帝上前要说话,被胖子狠狠一推,皇帝倒退了几步,脚踩在鳗鱼上,沾得鞋底很厚,他说:“这不是长虫是鱼……”。看管人胖子是最爱找麻烦的,看见地上的鳗鱼,指着皇帝骂:“你这个封建加伪满汉奸皇帝,吃够了山珍海味,猴脑子燕窝,现在你又想吃臭鱼、烂虾、死蛤蟆?”皇帝被问傻了,他哆嗦着手指说:“这不是我一人吃……是……大伙都吃早点的。”胖子吼道:“你们说:是劳动改造还是享受吃点、喝点、玩点?”胖子说着又闻出一股酒味,大怒:“你们还敢喝酒?杜聿明有名的反革命,伪满皇帝溥仪,军统特务头子沈醉,伪市长杜建时,反动戏子新凤霞,你们这一群特号牛、鬼、蛇、神聚会在这里喝酒、抽烟,还吃这些臭鱼?以后不许!太不卫生了!扫雪去!”看管人说完摔门走了。皇帝看看炉盘说:“这么多鱼全都扔在地上,太可惜了。”他说着低头要去用手拣起来,忽然看管人在窗外大声喊:“扫雪去!”吓得皇帝赶快向外跑,被地上的烂鱼险些滑倒。杜聿明说:“老溥,你拿上工具,快去吧!”皇帝听说“快去吧”心慌了,拿起一把大笤帚,他想为大家多拿几把,不想抱起三把就跑,滑下去两把,他又拾起来,可是这两把又滑下去一把,看管人大怒:“溥仪!你还没有出去?”皇帝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抱起沾有雪的笤帚,向大门跑去扫雪了。

皇帝会作戏了(1)
  在和皇帝溥仪一道劳动时,溥仪他最不爱听有人说:“咱们是难友……”这类话,他总爱听“新”字,遇见“新”字就喜欢。他说:“你新凤霞就是最好的,而且是很有意义的。杜聿明、杜建时就最喜欢说:‘咱们难友们在一起要原谅……’”可是溥仪干什么事都要出点差错,拿东忘西,记性太坏,有时刚放下的东西就找不到了。可是又有些事,他会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记得杜聿明对我说:“溥仪虽是岁数不小,社会上的人情世故、生活劳动经验太少了。”沈醉为人厚道,说:“一个人生下来从刚刚会说话了,就被做了木偶傀儡,他的一行一动就在别人指使下干事,也够可怜的呀!我常常替他做点事,就是同情他的处境,难友吗?就是要帮助……”我们在说溥仪,杜聿明认为溥仪不会注意,也不会多心说他,反正溥仪很简单,不怕人说……可是这次皇帝溥仪他真的听见了,他生气地小声嘟嘟囔囔地说:“谁可怜谁呀!还不是都是犯过罪的人呀?大家都是各有不幸的道路,不同的遭难。要知道那是在人民面前犯罪就不干了,我喜欢人家同情帮助,可不喜欢人家可怜我,叫我难友,我是改造好的新人。再说谁可怜谁呀?都是又可怜;又可恨!”杜聿明看出了溥仪心里有点不大满意了,沈醉用话有意岔开说:“人生道路弯弯曲曲,谁也难以预料自己,从记事就选择一条永远平安享福的道路,可是你溥仪得到新生道路,被宣布特赦的第一人,难道这不是最新生最庆幸的事吗?要想想这些……”沈醉这段话,我听了很新鲜,可是溥仪皇帝可一下子惊喜了,他本来情绪有点低沉,这段话他激动了,忽地站起来,用双手掸掸坐在台阶上沾的土。这么多人都是坐在地上,台阶上,他这一站起掸灰,个子这么高,大家对他旁若无人大掸灰,都吃了他掸的灰而对他提意见:“唉……老溥、溥仪……别拍灰了!我们脸上都是灰了,你呀心中就是没有别人……快别掸了。”溥仪这才感觉掸了大伙一身灰,又点头行礼说:“又做了坏事。”
  溥仪又重新坐在台阶上,四平八稳,不紧不慢带有节奏的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句句实在,字字清楚。他说:“那是一九五九年……”杜聿明说:“又是那段,成了祥林嫂诉苦了。”沈醉说:“你快讲讲你那幸福事。”溥仪接着说:“那是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七日后,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四日,特赦令对在押的伪满洲国战争罪犯爱新觉罗?溥仪,男性,五十四岁,满族,北京市人。该犯关押已经十年,在关押期间,经过劳动改造和思想教育,已经有确实改恶从善的表现,符合特赦令第一条的规定,予以释放。”皇帝像背戏词一样熟练地一字一句念出来,大伙都笑了。我是头一次听,心里还真有些感动!溥仪又哆嗦地从口袋里拿出那随身带的小本子,又对我仔细地介绍说:“新凤霞,你看看,这是我记下的,一字不错,人不能忘了好了好呀。特赦那天释放我们的是辽宁省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刘生春,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特赦大会上宣布的。当天被特赦的还有九人,他们是:伪满战犯郭文林、国民党战犯孟昭楹、赵金鹏、周震东、杜聚政、业杰强、唐曦、白玉昆、贺敏。他们也都获得了新生,这个日子是我一生也不能忘的呀!也是我的新生,我把这天当做我的生日了……”当时的杜聿明说:“看看,这下子又叫老沈把你的话题勾出来了。”溥仪的眼里又有泪水了。我听溥仪说出他特赦这个日子,心里轰的一下子!因为我虽不是战犯,但也是一九五九年十二月,我也是同样的感受!看见溥仪沉重的情绪,我也难过得两眼潮湿了!杜聿明问:“新凤霞,你怎么了?也哭了,替老溥兴奋感动的是吗?为了溥仪的事也伤心了?”我双手摆着解释说:“不……不,我有亲身体会……”皇帝说:“怎么,新凤霞也是战犯?也是难友?我怎么不知道哇?你怎么是……”沈醉说:“老溥,你听着,别乱说。”
  大家情绪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慢慢冷静下来对大家小声说起我的一段经历,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西北风吹着树刷刷地响着,看管人也找地方休息去了,我们这伙劳改队的人很轻松地借休息谈心,这是当时很难得的机会,我说:“自一九五七年我被划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右派分子就成罪人了。”皇帝问:“怎划?什么颜色的?向那儿划?”沈醉同情我说:“过去的事别太伤心,慢慢说,心里痛快……那时我们在押,不知道反右。”又用手势对皇帝摆着说:“老溥别搅闹乱问,听着好不好?”我看大伙都不能理解,得仔细向他们说:“右派分子什么颜色也没有,只是因为我丈夫吴祖光,他提意见,照说是好心,动员他说是帮助党,多说更好。他真的说了,就成了反革命向党进攻了,给他戴上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右派分子帽子……”皇帝又不解地问:“是铁帽子还是钢帽子?反正是沉重的。临狱罪犯,戴的手铐、脚镣?是刑法呀?……”杜聿明说:“别乱说了。”沈醉说:“是个名称,战犯不也是名称吗?”我说:“就是个运动中时兴的罪名。”皇帝仍是不解地问;“你干了什么犯罪的事?”我说:“我是从小唱戏的,也没有读过书,从来一步两个脚印,不敢做错事,连话都不敢多说,哪敢做错事,哪敢犯罪呀?我看见警察就鞠躬,面前有个电线杆子,我都行礼。”沈醉、杜聿明等都笑了,惟有皇帝不笑,还在认真地问:“那你怎么也在一九五九年十二月有得到新生的体会?我更不明白了……”我就进一步回答说:“我丈夫在一九五七年因提意见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定了反党的罪,逼我和丈夫离婚,我想我们结婚后生了三个孩子,他在文化上、艺术上都帮助我,生活上照顾我,是夫妻也是师徒。他在好的时候是专家,是爱国的名人,我跟他结了婚,现在我也受了冤屈被划成了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人了,我要跟他离婚,以后怎么做人?会应了那句旧话:‘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了,我把心一横说:‘我是唱戏的,演的尽是贞烈节妇,要是跟祖光这时候离了婚,人家会骂我杨花水性,我不能这样。他改造好了,我们还是一家人!’对方说:‘我们把他送走!’我说:‘送他走,我等他回来!’‘你……你等他多少年?’‘王宝钏等丈夫十八年岁,我等二十八年!’对方大怒,拍了桌子,我也胆大了,豁出去了,心里坚定了。”

皇帝会作戏了(2)
  “由于这次对话不顺对方的心,因此我也被判了罪,被戴上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帽子。从那天起,我的罪可受多了,一家人骨肉分离,深夜冰天雪地,丈夫被送到远离北京的北大荒劳动改造,因为需要我唱戏,台上唱戏,台下劳动改造,观众看戏还没有全部离开剧场时,我这个台上唱主角儿的已经脱了戏装去扫厕所了……从一九五七年后戴着右派帽子的我,盼啊!盼啊!盼来了一九五九年,这年十二月一天,我也被宣布摘掉了右派帽子,也说我改造得好,那一时刻,我从心里感到轻松,也认为是得到了新生啊!和溥仪当时有共同的感情。”听得出神的皇帝溥仪两眼泪汪汪,他说:“原来是这样,要不咱们怎么成了难友了,难友有共受难的感情,难友真好。”我说:“没有几年,这不是又来了个文化大革命吗?我又是个名牌摘帽右派死老虎,痛打!也好,能和你们这些有名的人物一起劳动改造,在我的生活上又丰富了一页呀!”
  这时,巡诊的医生过来了,因为医务人员也是属于旧军、警、宪、特、地、富、反、坏、右、知识分子臭老九之列的人,也大都是批斗对象,她们对我们也有同情,也有挨批斗的感受,大都对我们不错。皇帝听到我的这段苦难经过,两眼哭红了,他本来有点牙朝外,这时下意识地张开了一点嘴,流出了口水。听直了眼正发呆,看管人大声说:“干活!你们这些牛、鬼、蛇、神干什么?开什么反党会议?”大伙都听着没有动,只有溥仪紧张地站起来了,个子又瘦又高很突出,医生这时走近皇帝,用手摸摸他的头对看管人说:“溥仪他发烧了。”说着用手指着溥仪说:“你跟我来,到医务室拿点药!”沈醉看皇帝发愣不敢走,说:“你去吧,这些活我替你完成好了,快去吧。”
  皇帝竟也变得聪明了!他装着很难过,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地低着头,弯着腰,突出了驼背,跟医生走向了医务室。沈醉、杜聿明跟了几步对我说:“溥仪他也学聪明了。”我说:“这叫随机应变,连皇帝也学会做戏了。”

皇帝怕孤独
  跟沈醉、杜聿明、杜建时、皇帝溥仪等人一起劳动,干活、吃饭、休息,总是集体活动,一次我们一起参观一个机关劳动改造成果,看到被改造好的人学了技术、木工、瓦工等等。我们这些人是很特殊的,穿戴的都很好。很多人用手指指点点,大家都很自然,唯有皇帝总是向人家点点头,不自然地笑笑。看管人不耐烦地说:“溥仪!你别自讨没趣了!老实一会儿!”他不敢笑了,但他的手总是狠拉着杜聿明。沈醉小声说:“拉着人他觉得有点依靠,叫他拉着吧,他怕孤独。”
  有一天劳动完,深醉提议去新街口吃羊肉泡馍,路不远要坐两站车,我们出门几个人,只有皇帝动作最慢,一会儿衣服忘了,一会儿烟盒丢了,大家等了一阵,便一起坐七路公共汽车。挤公共汽车,在北京可要靠点本事呀!排队上车,要在后门上好些,也是上车的窍门儿,一个挨着一个上车,忽然一个年轻的冒失鬼猛地从车上狠劲地一推,我和沈醉、皇帝都被推下车,摔倒在便道上,我手提包里老爱装着毛线活,毛线球掉在车上,我说:“别着门!我的毛线在上边……”司机哪里听得到,车开走了,毛线拉了好长,这时沈醉已爬起来,可是皇帝却坐在地上不起来,仰着脸伸出双手,沈醉也伸出双手把皇帝扶起来说:“老溥哇!你这个男子汉,看看女同志都爬起来了,伸着双手像个小孩子,乖乖呀……哈、哈……看你这一屁股土,快把灰打掉吧!”说着沈醉帮皇帝打灰,皇帝双手垂下就一动也不动,让沈醉帮他打灰,沈醉为他打干净了,大家笑笑。我为丢了一团毛线在公共汽车上,心情很坏,便对皇帝说:“老溥是有时还带封建专制的旧习,看看他那依赖性,摔倒了就赶快爬起来,还在等人扶拉你!你起慢了,眼看着一团毛线被汽车拉走了!真是倒霉!”皇帝有些不高兴,赌着气说:“一团毛线算什么,我赔你行吧?别说这难听的话,那些老话过去了,现在我是新人,别说了。”我看皇帝真生气了,感觉到有些失口,我向皇帝道歉,说:“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我不该说那些老话,以后保证不再说了,请原谅。”皇帝反而向我点头哈腰说:“我是太不努力,太不要强了,依赖性大……”这时有人大声叫:“快吧!集合了……”那是叫别人的,皇帝狠命地跑过去,他认真地说:“是叫我吗?”我们一个也没动,他去了,东看西看,一个我们这边的人都没有,又被人家轰赶回来了。汽车又来了,还得上车,皇帝呆呆的,沈醉赶紧走近他,用手拉住他小声说:“咱们拉着手好吧?”皇帝笑笑点头,感到有了依靠和温暖,又排队上车了。

皇帝改名
  文化大革命中,江青搞八个样板戏,她接触文艺界人,给人改名是她的最大兴趣。她给当过我们评剧院领导,后调北京京剧院当领导的薛恩厚,改名为薛今厚;给京剧演员钱浩梁改名浩亮;给钢琴家殷承宗改名殷诚忠,还给很多人改名……当时很轰动。
  由于“文革”中改名风很盛,改名“革”字是革命意思,改名“武”字的武装意思,改名“争”字是斗争有理意思,改名“翻”字是翻身的意思,改名“造”字是造反的意思。我们单位有一位唱三花脸的老演员,他叫窦立如,忽然有一天,他胸前贴了一张白纸,写着:从今改名“斗批改”。他从前院走到后院,边走边自我介绍,“斗批改”……敲着一面大锣高喊:“革命了!革命?改名‘斗批改’!”大家互相看,用眼色表示好笑。过了这阵风,他又照样胸前贴着白纸写着:“改窦立如”。他从前院又走到后院,仍大声自我介绍。后来我们问他为什改名?他说:“现在不唱戏闹革命,咱就跟着哄!反正大伙都在演戏,咱也跟着过过戏瘾,起哄!别认真……”
  我跟皇帝溥仪一起在全国政协后院劳动,休息聊天,皇帝也偷偷地议论江青,我说:“江青是演员出身,她对文艺界感兴趣,改名是关心人,她是毛主席的夫人,她给谁改名,谁敢不同意,还得说是光荣了,她要给我改名……”皇帝接着说:“她是有道理的,要新。你已是新凤霞,不能改成旧凤霞。”我说:“给我改成旧凤霞,我也不敢说不好哇。”皇帝说:“人就是在当权的时候要独断,我也有这种唯我的独裁心理。记得在宫里,有一个小子他姓黄,叫黄立金,听了这个名字,我当时心里就反感,好像他姓黄就不该,他还叫立金,黄和金都应是皇家的,随便一想,我给他改了个名叫黑小三,但不许说姓,只叫‘小三’,因为他在兄弟中行三。现在想想也真太可笑了。”他用手捂着嘴对我说:“江青心里也有一种独裁兴趣。”我说:“要是封建不倒,你哪能跟我一起劳动改造哇。”皇帝说:“这是挽救了我,要不我哪里知道这么多知识,又学了这么多能耐呀!”接着,皇帝又说:“人生一世能够干活,懂得什么是真正人的生活,我得感谢劳动人民,想想前半生,我才真是个会吃不会干活的废物了,可怜又可恨!”

皇帝搬砖
  看了《末代皇帝》电视片后,想起了跟皇帝溥仪认识的一些事,我觉得他为人很老实、善良,也知道同情人。在封建宫廷里,他是那样凶狠。环境造人,解放后的新社会里,他被改造得懂人情,老实可亲。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皇帝溥仪和我都被列为是封建残余,被打倒的对象,他的单位是全国政协,我的单位是中国评剧院,两个单位都在北京西城区赵登禹路一条街上,劳动、学习、上班也经常组织在一起。
  皇帝他也想劳动好,干些好事,由于他的出身和他的生活基础,想干好可总得反效果,干坏了,叫人哭笑不得。
  我是历来运动的对象,哪一场也没有漏掉了我。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就被关押、批斗、打骂、示众……审查结束了,什么事也没有,我又被派到单位深挖防空洞,长达七年之久。
  深挖防空洞,干的是重体力活,推车、抬泥土、搬石灰、抡大镐刨冻土、和泥、洗石头子等。
  一次,我出了单位的院子,过马路去装砖,装满一车砖千斤以上的分量啊!一个上午推砖多少趟,用钉子在墙上划“正”字,一个“正”字五趟,一个上午至少要划两个“正”字。这天我干得很顺。推车速度也快,已推十几车了。这回又装满一车砖,扶起车把转头,过马路准备向单位推到防空洞口,忽然过来了一辆大卡车,我一急,他也开得太快。他没来得及停,撞在我的小推车头上了,我赶忙撒手跑开了,小车被撞翻了,大卡车飞快开跑了。
  我只有扶起车,蹲在地上拾砖,这时皇帝正好上班路过我们单位,看见我这个狼狈相,他好心地说:“凤霞,我来帮你装砖吧。”他哪里有这么大的力气呀,一把砖夹子夹起四块砖,就是二十斤重,他哪成!可又不能伤害他的自尊心。我用砖夹子一把四块,向车里摆得整整齐齐,一夹四块,又手两把夹子向小推车里摆八块。
  皇帝用手一块块地向车里搬,搬了一会儿,他说:“用手摆砖手痛!我用砖夹子吧!”我说:“这砖夹子太沉了,一夹子二十斤啊!”溥仪说:“我干过泥瓦活,这分量我知道。”我不好再说了,交给他一把砖夹子,他又帮我向小推车里装砖,虽然很吃力,倒还能干,我是一手一把砖夹子向车里摆,他是两手一把砖夹子向车里摆,我看他很吃力,但他很用心努力,这时我们单位的一个小青年造反派看见了,大呼一声:“新凤霞!你干什么?洞里等着用砖了!”我惊了一下还没有说话,溥仪被吓得一哆嗦,手一松,四块砖掉下来砸了他的脚,这可糟了,鲜血湿透了袜子,我扶他到我们医务室,杜大夫为他上了药,包扎好,他走不了哇,这可怎么办啊?好在政协离我们单位很近,我一看有这辆小推车可好了,我把车上摆的砖都卸下来,对皇帝说:“那只好让你受点委屈了,你就坐在小推车上,我推你去政协上班,别误了上班啊!”
  我把劳动围裙为皇帝垫在车上,溥仪开始不太愿意,我说:“这叫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别误上班,你就坐在车上,我推你去政协,比推砖还轻啊!”皇帝被我一说,侧过身,用手托着脚坐在小推车上,显得很憋屈。好在很近,到了政协,几位老人扶着他进了门,他回头还向我招手说:“太谢谢你了,凤霞。唉呀,坐车可真累呀!”

末代皇帝的逸事 第三部分
皇帝扫地
  文化大革命劳动改造,扫地是必干的。我和皇帝扫院子,先用喷水壶向地上洒水,扫起来不沾土,不扬尘,好大的院子呀!洒一遍水也是很累人的。我和皇帝两个人分工,我洒水后,皇帝用苕帚扫,这样很快能扫完;我提起大喷壶去水管接水,得快跑,我边跑边洒,这就要求洒得均匀;为了快,我跑去跑回,水喷得也均匀。皇帝他两只手死死地拿着苕帚,用力的抹地,东一道子,西一苕帚;慢得又叫人着急,水一会儿就干了。我看他实在不会扫地,可又没有办法改变他。皇帝也看出我实在太累了,水干了我再洒一遍,紧跑,满头大汗。皇帝他提出来说:“我洒水,你扫地,你也太累了。”我听了十分感动,觉得皇帝也知道关心人。因为看管人不断地来回溜达,我们不敢多说话,也不能耽误干活;皇帝把苕帚交给我,他提起喷壶去水管子接水,他看见我接水喷地洒水了,应当会洒了。我说:“你边走边洒就行,我一定扫得跟上你洒……”
  皇帝用力提起喷壶去水管接水,接满水转身就跑,一大喷壶水洒得湿一块,干一块,我怕看管人又来找我的麻烦,我就提一桶水,把苕帚沾一下水扫,这样不扬灰,也不溅土,皇帝他仍是四两半斤,慢慢腾腾地提着喷壶接水。看管人精神集中想整皇帝,不住地跟着催他:“快……快……”皇帝心急手慢,他嘴里不住地答应:“是……是……我快,我快……”嘴里说着,手里的喷壶他忘了,下意识一抬手,“哗……”喷了看管人从头到脚都是水,成了落汤鸡,看管人也没有注意皇帝手里的喷壶,生气地边躲闪边对着皇帝拳打脚踢,皇帝边挨打,边说:“我该死,我犯了罪……”他一手提喷壶,一手给看管人擦脸上的水,看管人狠劲推搡皇帝,皇帝倒在地上,头上立即起了一个大包,他挣扎着起来,抓起喷壶又去水管子接水。“在太阳下边一会儿干了。”监管人嘻嘻哈哈骂着他:“这种废物!他也算是个人!混蛋!笨猪!”又转身对着皇帝大声喊着:“快点!干不好,我们不轻饶你!你是罪人……”
  皇帝手忙脚乱接满了水向回跑,咔喳!喷壶头撞在墙角掉下来了,只有一个长喷嘴,更喷不均匀了。看管人从皇帝手里抢过喷壶骂着:“你看看,这个嘴能喷均匀吗?你试试!”说着向皇帝头上喷去。没有喷头,喷嘴一直流水,皇帝头上身上湿透了。皇帝一动不动,看管人笑嘻嘻地边走边用手指着皇帝说:“你也该尝尝这水浇的味道了!你还真老实,别动,站着!等着太阳晒干你吧!”
  皇帝直愣愣,规规矩矩站在太阳下,我看他低着头,散乱着头发,突出撞得青紫的包,双手垂下,一副可怜相,看管人也早就走开了。我小声对他说:“过来,别晒着了。都晒干了。”皇帝好像被我提醒什么,他提起被看管人扔在地边的喷壶,对着嘴大口大口地喝,皇帝说:“喝他个痛快!”我说:“喷头掉了,变成个大壶嘴,喝水倒方便了。”

皇帝喜欢孩子
  在劳动改造中,穿的是劳动服,干活不怕脏和累,带一块毛巾,擦汗、洗脸、擦手很顶用。穿上这身衣服,好像就能很自然接近群众了。我跟皇帝溥仪在一起拖地,搬房间里的木器。这活不累,皇帝穿一身破旧的灰布制服,戴着一顶旧干布帽子,脖子上搭着一块毛巾,卷着袖子和裤腿,看上去很像干活的能手,实际上他干什么也干不好。拖地板可是累活,应当先把地扫一遍,再用水拖。我拿起墩布,溥仪严肃地说:“来,把墩布交给我,我来,这是男人干的呀!”我把墩布交到他手里。我提来一铁桶水,皇帝拿着墩布向水桶里一涮,墩布沾上水,他拿着墩布的把,可是他没想到,干墩布沾上水可就沉了。他说:“怎么拿不出来!”我说:“你得用点力气呀。”他拼足力气用双手抓住墩布把,提起来狠劲一甩。
  可巧,一位职工家属老太太抱着小孩子走过来,皇帝手上的墩布甩了老太太和小孩满身满头水,小孩“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这可急坏了皇帝,他干着急,双手伸出甩着,“哎呀!这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我认识这位大娘,赶快跑过去抱过孩子,对大娘说:“是我们不好,小孩儿吓着了吗?跟我玩玩。”孩子不哭了,对着我叫:“阿姨,阿姨!”气氛一下子松下来了,皇帝也安静点。“大娘,我不好,是我……”皇帝也学着我叫大娘,那老太太也不知他是皇帝,但看态度就消了火说:“别叫我大娘,你比我还大。”大娘不住地给孩子擦脸上的水,皇帝站在那里一声不响,小孩儿很可爱,他对着皇帝叫“伯伯”。皇帝受宠若惊地双手摆着说:“不……不要叫伯伯,我犯了罪!犯了不可饶的罪,甩了你一脸水呀!”他认真着急的样子,孩子一点也不明白,老太太说话了:“不要紧的,一点水怕吗,擦擦就没有了;还说是犯了罪,哪这么多的罪呀!”老太太看看皇帝脸又瘦又干戴着眼镜,对孩子说:“不要叫伯伯,要叫爷爷……”孩子立即改叫:“爷爷、爷爷!”皇帝当时高兴得要跳起来,他笑着对孩子拍双手说:“太可爱了!真是好孩子!”我把这乖孩子递给皇帝,说:“来,叫爷爷抱抱。”皇帝双手要接,可是他那笨手笨脚,我又怕把人家孩子摔着,正好这孩子双手搂着我脖子说:“不,不……”我就没有把孩子交给皇帝。
  一次,我们劳改队几个人出来又碰见老太太抱着孩子,我和皇帝走过去,我对孩子说:“叫阿姨……”孩子双手扑向我嘴里叫着:“阿姨!阿姨……”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交给皇帝,用手式叫皇帝给孩子,皇帝手里拿着糖对孩子说:“好孩子,你吃糖吗?”孩子看见皇帝想了想,叫了声:“爷爷!”皇帝高兴答应:“唉!”忙剥了糖放进孩子嘴里,皇帝好高兴啊!接着他又有点难过地说:“我一生无子女,也感觉不到孩子可爱!我这也是一生做人吗?”看皇帝有点悲哀,眼里也含着泪,我对孩子说:“宝宝,快亲亲爷爷。”孩子真的亲亲皇帝,我们都笑了,皇帝从我手中抱过孩子。我看见皇帝流下了眼泪。

皇帝闯女厕所
  扫厕所我是十分认真,我把厕所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厕所门关好,点上一枝玉兰香。皇帝也照我这样做,他是实在不会干活,问我:“你干吗对扫厕所那么认认真真?还点上一枝香?”我说:“我认为劳动是好事,也有兴趣,也应当干,变成惩罚人,这我心里不服。我要让他们看看新凤霞干什么也是好样的。我扫的厕所让她们进来就想到我,从心里佩服。”皇帝点点头有些感慨,又沉思地摇着头说:“是……是,我也愿意劳动好,也真羡慕你会劳动,真有能耐!可我总是心里愿意干好反而干坏了,我不是有意的。”
  皇帝也学着我把厕所门打开,拉起水管子先把厕所冲洗一遍,再用苕帚里里外外都把水扫干净。点上一枝白玉兰的香,把门关上。点香时必须等厕所里乾了些,再把香插在窗台铁丝坨上。一天,皇帝打扫完厕所,却发现忘了带火紫,他去传达室借火紫,点好香再去厕所,一推门,就听:“哎哟,该死!混蛋!来人哪,了不得呀!……”几个女人乱打他。
  原来,皇帝手举着香走向了女厕所,这可炸了锅呀!里边的女人大声喊叫,惊动了监管人,还有造反的革命同志。当时,停产闹革命,大伙都闲得难受,这回可有事儿干了,人们都出来了,像雨点一样都指着皇帝,当场批斗,当场交代!一个女造反派大声喊叫:“你这个封建皇帝、汉奸卖国贼,反革命!还想当个坏份子呀!跪下!向革命造反派请罪!向毛主席请罪!”皇帝跪下了,低着头。周围的人你一嘴她一嘴:“混蛋!你没有长眼啊!你怎么闯进女厕所!瞎了?你说出你的反动思想?不说过不了关!装死不行,你想软磨硬泡,没有门?快说……”皇帝哆哆嗦嗦,结结巴巴说:“我真不是坏意,我是送一枝白玉兰香……我不……不是……我认罪,我真该死!饶了我吧!”造反派问:“你说为什么闯进女厕所!你想干什么?”皇帝手指着我说:“我看新凤霞她……”“她什么?”“她扫完点支香,我也照她这样点玉兰香进了女厕所。”他这一说,全部目光都对准我了,有人从后背把我踢了一脚,跪在地上,正好跟皇帝跪个并排,皇帝还转过头看看我。有人喊叫:“新凤霞!你是陪斗!一个封建皇帝!一个反革命右派分子,臭戏子!你们敢造反?交代:说反革命内心活动!”皇帝低头不出声,我也不响,有人狠劲用脚踢踹我和皇帝说:“新凤霞!你陪斗!不许起来!”我们只好在太阳下跪着。
  下班铃响了,大伙起着哄嘻嘻哈哈都走了,唯有我和皇帝还跪在地上。看看四周没有人我站了起来,小声对皇帝说:“起来吧,人们都下班了。这就么闹了一个上午。”皇帝说:“他们斗一会儿,就休息一会儿,他们歇一会儿,斗一会儿,我可够累呀!”我用手指着他:“你快起来呀!干吗还跪?”皇帝说:“我没听见让我起来。”我拉他起来,对他说:“你是不该闯进女厕所……”皇帝坚定地说:“我是看见男厕所才进去推门的。”我说:“两个厕所是并排在一条胡同,可是你也要看看字呀!”皇帝强调说:“我不是带着口罩吗?眼镜被哈气盖了,看不清了。”皇帝站起来又冷静了些,他捂着肚子说:“肚子里咕噜响,也饿了。”我说:“走,去找点饭吃,咱们吃顿好吃的,白白挨了顿斗,太冤了!”皇帝说:“没有那么多钱咽,好歹填饱肚子就行了!”

皇帝闯祸了
  劳动改造早晨六点上班,比所谓革命同志早两个小时。收拾房间,打扫擦洗桌椅,倒烟灰缸,扫厕所,要数倒痰盂是最脏的活了。我扫女厕所,皇帝扫男厕所。每天烟灰缸是皇帝倒,痰盂是我倒,因为痰盂里有茶水根,烟卷头,泡起的一股呛鼻子的味好难闻啊!烟灰缸也因有茶根水,烟头泡在里头实在冲呛得难受。皇帝每次端着痰盂、烟灰缸都是紧皱起眉头憋着气。我看他那难受样对他说:“你可别叫监管人看见呀!看见可要挨批斗了。”皇帝点点头,他对我说:“这活虽然不累,也不危险,可……可实在难闻,我真怕这股味儿!”我听了也没有在意,随便说:“怕味儿,你戴个口罩呀!”皇帝他还真聪明,果然来上班就不摘他的口罩,眼镜上有了哈气就得摘下擦擦。他双手端着痰盂哈气盖了视线,就顺手把痰盂放在办公桌上,正在聚精会神地擦眼镜,就听大皮鞋嚓嚓响声,手里拿着皮带的造反有理的红卫兵小将大喊:“溥仪!你好大胆啊!”说着用手抓着皇帝后脖领子:“你看看,你把这么脏的痰盂!里里外外都是痰!放在上有毛主席像、下有重要文件的办公桌上?想找死吗?跪下!”皇帝赶快戴上眼镜,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跪在地上。造反小将又说:“你向毛主席请罪说该死……”皇帝转向毛主席像,低着头说:“我该死!我该死!我认罪……”皇帝可怜巴巴地跪在地上,忽然有个女造反派说:“你这个封建孽种!还不快把这个又臭又脏的痰盂搞干净?看看桌上都湿了!脏水都流出来了!拿走!真是笨蛋!还愣着呀!你也是个人吗?快呀……”很多人又跟着大骂:“快点!拿走!”皇帝站起来不敢抬头,伸着一只手抓报纸,另一只手端桌上的痰盂,刚刚要擦,因为里里外外都是痰,又掉在桌上一些,这时又惹了祸:“哎呀!看看,大家看看他,手里拿着有我们革命旗手江青同志照片的报纸:用革命旗手像擦这么脏、臭的痰盂!看看他多么反动!你交代!你说!”皇帝急得迷迷糊糊、晕头涨脑,他赶快扔了手里的报纸,又去拿另一张报纸,由于一摞报纸,他心慌手乱,拿起一张,地上掉下来几张,这时他要再擦像上的痰,一个造反派逼问说:“你还坚持反动立场?把有革命旗手江青同志像的报纸扔在地上,你说你内心的反动实质?”边说边用手指着皇帝逼问,皇帝傻了,被逼得退着走,身后的门坎拌住他的脚后跟,竟摔了一个屁股墩,皇帝摔倒,手里的痰盂也摔在地上,痰盂里的烟头洒了满地。有人指皇帝:“你装死!还不快……看看溅了我满脚痰……”
  皇帝爬起去抓报纸,又出事了!有人大声吼叫:“你们看看这个反动透顶的封建卖国贼!他脚踩着毛主席像!快看呀!”他吓得倚在墙角,一动也不敢动。原来皇帝脚踩的是有毛主席像的报纸,这又犯了大罪了!皇帝吓得“扑通”跪下了。有人说:“你快请毛主席饶恕你!”皇帝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大伙批斗骂:“你可真是罪该万死呀!你敢用革命旗手江青像擦这么脏的痰盂,脚下还踩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像!你这个反动家伙!装得老老实实,你反动透了!你跪着!敢动一动要你的命!唾……”不住地唾着唾沫。监管人对皇帝狠狠地说:“你快把痰盂洗刷干净了!”皇帝双手端起痰盂,脸色铁青,战战兢兢,痰盂在哆哆嗦嗦的皇帝手里不稳,把痰盂靠贴在胸前,制服、裤子被洒了很多痰水。我看着他,心里好难过。有监管人在一边,也不敢帮他!只见他弯弓着背,直奔传达室地沟洗刷痰盂去了。

皇帝做鱼
  沈醉、杜建时、皇帝和我在工间休息时,去西城区白塔寺副食店,看见卖小鲫鱼。皇帝说:“多买些,我现在可爱吃小鱼了。”杜建时说:“吃东西也要换口味儿,老吃一种没有意思,我也想多买些小鱼。”沈醉说:“小鲫鱼新鲜,煮汤,红烧都好吃。”皇帝说:“我是喜欢吃,可是吃不了多少。”杜建时说:“你老溥是不错,食不亲,财不黑!”沈醉说:“老溥对吃从不在心,财也不贪,他没有什么喜欢的。只知道说:我犯了罪!我要求给我改造机会……”皇帝生气了,说:“你不也是常说有罪吗?也说过应当改造,也说自己现在是‘自食其力’了,吃的是劳动得来的呀!光荣啊!”沈醉说:“我说话让老溥不高兴了,今天小鲫鱼我请客。”沈醉买了两斤小鲫鱼,叫售货员给包了两包,自己装起一包,给皇帝一包。皇帝不好意思要,沈醉一定让他装在包里。
  我们也都各买了一斤小鲫鱼,还真不少。皇帝高兴地走在前边。沈醉小声对我说:“我知道老溥口袋里没有钱了,所以我送给他一斤……”
  皇帝问:“这种小鲫鱼能烤鱼干,还有几种吃法,怎么做才更好吃呢?”杜建时说:“问老沈,他是会做也会吃,问新凤霞她是家庭主,一定会把这小鱼做得又鲜又嫩。”
  我说:“我在天津学戏长大,天津人喜欢吃小鱼,有名的贴饽饽熬小鱼,紫烧一锅熟。这小鱼肉嫩好做,可以做糖醋、葱烧小酥鱼,先用热油炸透了,放料酒,大葱段,要多加醋,一层层把小鱼摆好,再一层层加些酱油、糖。加水没过小鱼,用微火炖,时间长一些。烧好连骨头带刺都是酥的,又酸,又甜,很好吃……”我这一说,皇帝感兴趣了,说:“新凤霞,你再说一遍,我记下来,回家请我家里的吃葱烧小酥鱼。我要好好学做鱼,亲手做。”沈醉说:“中国的吃是艺术,要是学会烧菜也是很好的享受,这糖醋酥鱼我也会做,我们湖南人吃小酥鱼还放小辣椒呢,又脆又好吃。老溥你忘了可找我。”皇帝高兴地记下了做糖醋酥鱼的方法。可是他却忘了是把一包小鱼带着水装进包包里。到了下班回家的时候,已经向外流了汤。沈醉说:“不好,我这包小鱼已经出水了。你们看看,我的包也湿了。”皇帝手忙脚乱翻开包,用手拉包内纸,连纸带小鱼拉了一地,把包倒翻干净,臭味难闻。皇帝说:“得!看看这些小鲫鱼,本来很新鲜,现在都在包里捂臭了。又洒了满地,成了什么?”沈醉说:“成了泥滚小鲫鱼了,也别想糖醋小酥鱼了!我这一包也得扔了。”皇帝说:“我这个做鱼的条子得留着,下次买了再做……”

皇帝爱吃臭豆腐
  跟政协劳改队一起劳动,对我来说,算是照顾。这个劳改队老人多,和气谦让,看管人也比较松。记得我和我单位的老郝被派到政协支援干活。活不重,是给花换土。十几盆玫瑰和月季,五颜六色又香又好看,干这活真是一大享受。
  除我和老郝,还有杜建时、沈醉、杜聿明和皇帝溥仪。准备好新土筛细,把疙瘩块块都挑出去,再把每一盆花土都倒出来,垫上新土加好底肥,再把花放进好盆,培好土,但上土不能太满,留有浇水的空间。沈醉先生很会干活,杜建时先生也因年岁大了,干活很细致,筛土倒盆都慢慢来,皇帝说:“我在植物园劳动时对植物了解,培土、施肥、浇水、剪枝我都会,见阳光,还得通风,你们放心好了。”他一定要去帮忙,他不帮不忙,一帮就是倒忙。皇帝看见杜建时把土换好了,他就把盆都搬到没有太阳的一边。一会儿太阳转过来他不管了。他边闻香边放在阳光下边。可是刚刚换了盆的花,不能晒,应当先放在阴凉地,浇上水,过一两天才能见光吹风。每盆花晒了一两个小时眼看着全都打蔫了,花头叶子都耷拉下来。皇帝大惊说:“怎么了?这么好看的花,怎么全都死了?我说过不能换盆倒土吧?这也是小生命啊……”我看着害怕,这些花都死了就糟了!我找来管花的师傅,师傅说:“不要紧,把每盆都搬到阴凉地慢慢的就缓好了。”总算花又慢慢地缓过来了。有几朵掉下的花瓣,皇帝心疼地都拾起来,他说:“太可惜了,放在口袋里闻香。”他对花的喜欢传染了我们,我们也都拾起来一些装进口袋留着闻香。
  跟这些老人们干活,休息的时间长,喝水、抽烟、吃点东西……大伙坐在台阶上、凳子、椅子上休息。杜建时说:“饿了。”说着拿出一块乳白面包,他笑着说:“吃上一口再干活有劲。”这时皇帝拿出一块馒头,老郝拿出发面饼。大伙喝着茶吃着,老郝说:“我可有好吃的。”大伙注意他,他说:“今天干的活是闻香的,现在我给大伙来点臭的。”老郝拿出小饭盒,刚刚打开,一阵臭气放出来了,啊!“臭豆腐!”还有点鲜红的辣椒油,皇帝特别讨厌这个臭味儿,“哎呀!刚刚闻到的是香花味儿,怎么一阵臭气,真叫人……”沈醉为人和气,他抢着说:“臭豆腐好吃,我也喜欢。”我说:“上海臭豆腐干,北京王致和臭豆腐,都是美食。”老郝说:“这你是享受不到的,爱吃臭豆腐是个学问。你就是臭豆腐,大家不是批那些专家名人是臭豆腐,闻着臭吃起来香吗?”杜建时说:“我吃的乳白面包是不好加臭豆腐……”我说:“要窝头就好了,我从小就爱吃。”大伙这么一说,皇帝拿过馒头说:“我吃一点尝尝。”老郝给皇帝夹了一些臭豆腐说:“你先吃一点臭豆腐尝尝,有点辣椒油不辣。”皇帝把馒头送到嘴边,咬了一口,他脸上从紧张变得高兴说:“真好吃!”摇着头说:“美味!”他向大伙行礼挑起大拇指说:“谢谢大伙让我知道,我就是臭豆腐。”

皇帝出操
  劳改队都是军事化,编制也是连、排、班,作息时间行动都是军事化,比如早晨出操,跑步,是劳动前必作的,要说有好处就是整齐不散漫,大家觉得活动腰腿,对身体也是锻炼。早上班点名、站队,教练指挥练操。大伙集合,指定时间,不许迟到早退。
  早练操,大伙都觉得对身体健康很有好处,也都积极,练操人人必须精神集中,心里也别走神,专心听指挥口令。但就是皇帝溥仪他简直是我们大伙的累赘,说他装傻吧,他又真是挨批挨斗,叫人看着同情,很简单的动作,口令很清楚,他就搞错了,不会做!大家都为他提心吊胆。开始临督人领着劳改队练操,先是点名,皇帝就紧张了,脸色变了,眼也直了,搓着手左看右看,一会儿眉头皱着,一会儿又有意装松驰,放下手。点名开始了,看管人叫“某某某”,答“到”。叫“受新觉罗?溥仪!”他没理踩,叫完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声答:“到。”监管人生气了,大声问:“溥仪!你听见了吗?”溥仪战战兢兢地低着头小声说:“听见了。”监管人又问:“听见了为什么不答到?”溥仪吓得又说:“我答了,就是没敢大声……”临管人说:“你不大声,我们怎么知道你到了?下次大声,记住了!”皇帝听后,他出了队向监管人行个礼说:“我记住了,是我该死!是我不对,该死……是声音小了。”“行了!你哪,这么多不对呀!该死?你早就该死了!不是还活着糟踏粮食吗?快归队!”监管人说完,皇帝答:“是!”转身双手垂直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总算今天大伙放了心,没有惹出事来,没叫大伙跟他倒霉:不是集体挨训就是每人写检讨,更倒霉的是大伙为他挨打。
  第二天早操又到了,大伙都预先提醒他:“你答到大点声,心里不高兴也别带出不高兴的情绪……”皇帝辩解说:“我不是有意的,就是到了时候就不由我了,我真不敢答,惹出事大伙请原谅我,不知怎么我看见监管人就心跳,有时跳得眼前发黑,耳朵听不见,我也恨自己,真想痛打自己……”有人说:“好了,大家都入队,等待监管人点名。”一个个点名答到都很正常,又点到:“爱新觉罗?溥……”皇帝撒开了嘶哑嗓子答:“到!”这一大怪声把监管人也吓了一跳,监管人发火了:“你怎么了?忙什么?还没有念完你的名字,你就穷喊叫,是报复我嫌你声音小了?”皇帝吓得出了队,低着脑袋双手垂下,监管人说着用手推推搡搡地让皇帝入了队,总算没有更大的训斥。
  站队后要听口令,监管人喊:“向左转!”大家都照口令做,唯有皇帝向右转,脸对脸了,他再转过去;叫向右转,他又向左转,反正总是不对。一次,他在队尾,向左转,他向左了,倒是没有对脸。“开步走!”大家都走,他一人掉了队。“跑步走!”大家跑步,皇帝狼狈地跟在后边。“立定!”他一人定在后边,离队伍一大截子。一次,监管人生气地让大家解散,就训练他一个人,他也好了,口令向左向右,他都做得对。监管人有意让他:“跑步走!”他一个人转了有七八圈儿,虽说圈不大,皇帝也满头是汗,然后站在那里,脸累得好像拉长了一截!叫:“溥仪!”皇帝答:“哈依!”他站出来面对监管人,监管人笑着用手指着溥仪说:“你这奴才相?怎么不忘你当伪满皇帝的哈依呀?你说说你是不是反动啊?”皇帝低下头说:“是,是……我真反动!”事后,他对我们说:“练操跑步我行,我这些年也练出了功夫,就是看见监管人就害怕,一害怕就糊涂了,唉!怎么连日本话哈依也吓出来了!”

皇帝哭了
  文化大革命中,我跟小白玉霜同时被打成反革命,一起被关在我们中国评剧院的澡堂子牛棚里,一起写所谓“交代材料”。但因小白玉霜有吸毒的嗜好,身体弱,支援外边劳动,她都不能去。我是经常到全国政协支援劳动,小白玉霜好奇,她听我讲我跟皇帝溥仪一组劳动,溥仪常常闹出一些笑话的事,她想见见这个可怜、滑稽可笑的人物。
  一次倒垃圾,在胡同墙角等着大卡车来装垃圾,小白玉霜和我等车,皇帝和沈醉也在胡同等车,一会儿沈醉走开去厕所了。皇帝一个人东看西看想靠墙歇歇又不敢,想蹲下也不敢。一会儿拿下眼镜擦擦,一会儿搓搓手。小白玉霜让我把皇帝叫过来,我对皇帝招招手叫他过来,他傻乎乎跟我过来了,小白玉霜因被红卫兵剃了鬼头,蒙着一块面口袋拆的脏旧发黑的布,两只手拉着布角仰着头对皇帝笑嘻嘻地说:“您就是皇帝大老爷呀?见笑,见笑了!我不给您下跪磕头了!”皇帝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呆呆站着。小白玉霜摆着手让我们两个全蹲下,皇帝戴着顶破旧的干部灰布帽,我戴着一顶食堂劳动时发给的白布工作帽,三个人蹲下凑在一起,小白玉霜开玩笑、找开心地对皇帝说:“我差一点成了你们家的皇亲国戚,当了您的嫂子……”皇帝傻呆呆不明白只是说着:“啊?”我说:“那是四十年代,你的堂兄哥哥溥光,他在天津北洋、北京开明等大戏院看小白玉霜姐的戏,还捧过她呢……”小白玉霜插话说:“可是我没有正式跟他,他可真是个风流皇家人儿呀!捧角,跳舞,成天吃、喝、嫖、赌、抽哇,就差坑、蒙、拐、骗、偷了,哈……”皇帝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回答。小白玉霜笑,皇帝也跟着笑,可是皮笑肉不笑。
  自这一次皇帝跟小白玉霜见面后不久,小白玉霜因在单位挨批斗,回到家,他丈夫汪某某跟她结婚带来的三个儿子,父子四人也对她进行批斗。小白玉霜被里外夹攻,一天夜里,吃了大量的安眼药片,又喝了大量的酒,并抽了很多烟,扔了满地烟头,含恨死去了。
  我跟皇帝、沈醉、杜建时等一起劳动时,告诉他们,小白玉霜一代名伶、好演员,含恨死了。一个亲人没有,一个儿女没生,一辆平板车,一块塑料布盖身,四块砖压角送到火葬场,结束了她悲惨的一生,真惨哪!……沈醉、杜建时流了眼泪,我们都偷偷哭成一团,不敢出声,大家都为小白玉霜的惨死伤心流泪,唯有皇帝,他愣愣地两眼发直,一点反应没有。我想他心真狠哪!真是个没有心肝的皇帝!有人说:“干活吧!走吧!”我们刚刚要走,忽然“哇”的一声,皇帝摘下眼镜大哭起来,像个小孩用袖子不住擦着脸。我们说:“走吧,干活了,别哭……”他越哭声音越大,惊动了看管人大声问:“怎么啦?哭谁?你们这群牛鬼蛇神!”说着上去打了皇帝一巴掌,用手扳着皇帝下颏问:“哭谁?你说?你哭谁?说呀?到底哭谁”皇帝结结巴巴:“哭我的嫂子……”看管人狠狠推搡他说:“哭你的婊子!”看管人走了。我问他:“你怎么说哭你的嫂子?这不是找着让他们骂你吗?”皇帝说:“唉!真惨哪!她跟过我堂哥哥一天,也应叫声嫂子……”可怜的皇帝痛哭不止!杜建时用天津话说:“你呀,望乡台上打秋千,不知死的鬼!你死了,还不知谁哭你呢!……”

皇帝挤车
  皇帝溥仪他属全国政协劳改队,我属中国评剧院劳改队,都在西城区赵登禹路。也真怪了,什么人找什么人,同是文化大革命中受冲击的所谓审查对象,相互见面点点头,看看四周没有人,客气几句,劳动也有机会被分在一起,上下班中午休息吃饭,买早点都能碰上。
  我们这些劳改队的人下了班简单洗洗,赶快出去找饭吃,大都是在白塔寺或西四等小饭铺吃饭。一次在西四北京小吃店,我看见溥仪正在门前站着,我看他双手搓着冻得发紫的脸,我问:“老爱,你怎么不进去吃饭?”溥仪为难的样子跺着脚说:“哈!太冷啦!我排了一会儿队,想买碗豆腐脑儿,可是烧饼已卖完了,豆腐脑凉了,我一扬脖子全喝了,可是……”他指着自己的肚子,“不饱哇!下午种们抬煤,你们还来政协支援哪。我想再排一个队再买两个炸糕,可是时间太紧人又太多,迟到了,咱们劳改队又要挨批斗……”我看他那副可怜相,又看见排队的都到马路上了,我说:“老爱,咱们快跑,你跟我来,看!十三路汽车来了,咱要见机行事。上车赶到少滩去吃四川担担面,进门就吃不排队。吃完了,门前就是十三路汽车站,咱们上了车就回来,误不了上班干活。下午我也要去你们队支援抬煤。”
  皇帝跟我跑,可是他两只脚像拴着块石头,赶情他跑不动。我撒开了腿跑上了车,还算不错,皇帝满头大汗死拉住车把手也上了车。“哎哟!哎哟……”原来皇帝一只手拉住车门把手,另一只手甩在背后,售票员吹口哨关门,把皇帝手腕夹住了。我看见他被夹住,手背着夹在车门缝里,头低着,腰弯着,那副痛苦样。我大声喊叫:“售票员同志,快开开门,夹住人了。”售票员按了一下电钮,门开了,皇帝手已被夹红了,他说:“幸亏我的袖子挡着,要不手腕被夹破了……”皇帝被售票员夹住了手,他倒向售票员点头行礼说:“谢谢了,对不住你,没夹破……”一会儿皇帝又叫:“哎哟!哎哟!我的鞋!我的鞋!”原来他被夹住手时鞋掉了,售票员说:“你的鞋掉在站上了?那可不好找了!”皇帝急得团团转。我劝他说:“先别急,你是感觉鞋被关车门时掉在外边了吗?”皇帝用手推了一下眼镜嘟嘟喃喃说:“我不知道,没有感觉。”这时正好到了站,售票员报站:“北海到了!”溥仪还堵着车门站着,售票员生气地说:“你快上来,不要在车门这堵着。”溥仪上了台阶,进到车厢,我看见一只鞋在门边那儿,我说:“鞋!”皇帝傻了,糊涂地问:“在哪儿?”我用手指着:“瞧!不是在你的脚旁边吗?快拾起来!”说着到了站,门开了,到站的乘客又把皇帝挤下了车,可是还好他手里抓住那只鞋死也不放。我说:“你快上来!”皇帝手里拿着鞋又跟着人挤上了车,售票员关了车门。一会儿到了沙滩,进了四川担担面小饭铺,我和皇帝各要了一碗凉面,皇帝一边吃一边看,对我说:“哎呀!我不吃辣椒哇!”他张开嘴一副狼狈样,我看他实在难受,是真吃不下;我说:“你可用水冲一冲。”他在水管子里果然冲了一冲。吃完赶快上汽车回去上班,皇帝这回有了经验,他脱下鞋拿在手里拼命挤上车,下了车他连头也不回,忘了穿鞋直奔政协上班,我看手上的表已要晚了,我也撒开腿就跑,可是还没进大门已经响了上班铃。我迟到了等着挨批挨斗吧!

皇帝生火
  北京人冬天要生煤炉子取暖,虽然很麻烦,可是也是住平房的一大乐趣。外边滴水成冰寒风刺骨冷,房内火炉上一壶开水冒着热气,坐在炉旁看书读报或是跟家人亲朋聊天,吃着北京“心里美”萝卜,喝着浓茶,会抽香烟的点一枝叼在嘴里,真是别有一种风味的神仙生活。
  我跟皇帝溥仪在“文革”中分配在政协后院劳动。平房里生炉子,先把劈柴、煤球、烟筒、拔炎罐、引火纸准备好,劈柴是要技巧的,原木剁成一截截的,劈成条,把木头立在地上,要用左手拿一块长木头压住短粗的木头,右手举起斧子用力劈。这活我不让他干,皇帝感觉有伤自尊心了,非要劈。我把斧子交给他,可是看他哆哆嗦嗦的实在可怕。我从他手里把斧子拿过来劈,看管人看他那笨样,说:“你还当过皇帝”手里拿过刀,还打过枪?这时你连拿把斧子都不会?你才是会吃不会拿的,不会站就会爬的货色了!”皇帝自己发呆难过,我劝他:“环境造人,现在咱要自信,你干不好可是态度好,我觉得你不错。”皇帝连连点头。
  我和皇帝两人干,这活不算什么,可是他可真够费劲的。皇帝穿一身棉制服,蹲在地上砸煤核,认认真真,用力过猛,常常把一个煤球砸得粉碎,白费力气。还搞一身煤灰。皇帝对生煤球炉子很感兴趣,我生火,让他站在一边,做辅助工作,我让他看着我,生煤球炉子要先把整炉子里的乏煤全部倒出来,把炉篦子清理完,再把乏煤垫上一些作底,然后放进废纸引火,点着后放劈柴,劈柴点着了,先放进砸好的煤核,再加些煤球,盖上拔火罐,火苗旺了才算生好这个炉子,我生煤球炉子,皇帝打下手,我点着了纸,让皇帝向炉内倒煤核,他双手端着一簸箕煤核,因为太沉他把簸箕紧靠着肚子,搞得手上身上都是煤灰。他端着簸箕站在一边发愣,我把劈柴引着说可以倒了,皇帝他低头对准冒着火苗的炉子好奇地向里看,“哎呀!不好了,把我头发眉毛烧着了!”我一看眉毛烧着几根。我说:“不要紧,没有烧掉多少。”我把煤添好,又说:“快把拔火罐盖在炉子上,拔火。”皇帝手里提着拔火罐转圈说:“在哪儿呀?”拔火罐是一截短烟筒,下宽上窄,中间有一个提手把。皇帝说:“哪里有罐呀?”他慢慢腾腾,我怕火烧过了,从他手里拿过来拔火罐,盖上炉子,总算反火生着了,火苗冒得很高,皇帝高兴了,他用手去拿拔炎罐,就听皇帝“哎呀!”一声把手赶快缩回,他被热火罐烫着了,皇帝甩着手,我说:“快!快摸耳朵……”皇帝果然摸耳朵,说:“不疼了,烫着摸摸耳朵真管事。”

皇帝拍手
  “文革”中,我跟沈醉、溥仪两位先生一起劳动,我记得为他们当面唱了一段戏,这情况很特殊。在一起劳动改造,劳动我不怕,不服气的是把劳动当做惩罚。有时休息时自己找点趣事,也是一种逆反心理。
  一九六一年,我们中国评剧院演革命历史小说《红岩》改编的戏剧《烈火中永生》我因当过“右派”,不许主演剧中的党员江姐,只能演剧中配角,一个进步的学生孙明霞。
  排演前,沈醉先生应邀来我们单位向演员介绍当年国民党特务的生活经历。那次,我见了沈醉先生。那时因剧院领导跟他拉手,沈醉先生热情地也和我拉手说:“很高兴!见到演《刘巧儿》的名演员新凤霞……”
  这事过后我也没再见过沈醉先生。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人“揭发”,硬说我是特务,而且是沈醉发展的。打骂逼问,因没有真正事实,后来就算了。
  想不到跟溥仪、沈醉先生在“文革”后期被编在一起劳动改造,看管的监督人对我们不太严,都是老弱病残,干的活也不太重。
  一天休息时,皇帝溥仪问沈醉说:“沈先生怎么认识名角新凤霞呢?”我说:“沈先生是给我们介绍特务生活那时认识的。”“啊!特务!这可太吓人了!介绍特务生活?”皇帝认真地问,沈醉先生赶快解释说:“那是新凤霞唱戏……”皇帝感兴趣了,他以好奇又神秘的诚恳口气说:“唱戏?真是太好了,沈先生,我可真是想听听新——新——新老板唱戏,没有听到过,现在也没有这个福了……”沈醉先生说:“这不算什么,新凤霞是好求的人,是吧……”我说:“可以,就是现在不敢唱,一唱就算犯复辟罪呀!不过我感谢沈先生没有在证明我是特务的材料上签字,还为我挨过批斗,我可以小声为你们唱一段。”沈先生和皇帝很高兴,皇帝兴奋地喊叫,沈先生堵住他的嘴说:“小声些!”又转向我说:“就请新老板小声唱一段《刘巧儿》吧!”我就凑近了皇帝和沈醉小声唱:“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怎能嫁他,我叫我的爹跟他把亲退,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溥仪激动得拍手,失声说:“好!这是宣传婚姻自由,太好了!”沈醉先生用手拉住皇帝制止说:“别出声!”但已经被看管人看见、听见了,他凶狠狠地对我们训斥:“你们老实点!真不知道自己是罪人,嘿嘿,还唱上了!快起来干活……”沈醉先生很仗义地对看管人说:“是我又犯了罪,我让新凤霞唱的,我有罪……”皇帝又点头又哈腰向看管人鞠躬行礼说:“我有罪,我又犯了大罪,我——我让新凤霞唱的……”我也吓得不敢出声了。看管人看我们三个这样,反倒笑了,狠狠地推了沈醉一下子说:“算了!你们都有罪!罪上加罪呀!以后不要再唱了!”他说着推了我一下说:“你老实点!”事后溥仪对我说:“就怪我不该拍手!”

皇帝发烧
  文化大革命中打、砸、抢的野蛮行为,使人变得没有同情心。记得爱新觉罗?溥仪在西城人民医院看病,他是全国政协公费医疗,我是中国评剧院公费医疗,我们同在西城人民医院看病,我们碰见了,溥仪为人非常善良老实,我看见他缩着脖子低着头,坐在长椅上,可能因为生病太难受吧。
  我没跟他说话,坐在对面长椅上,一会儿护士在叫人把医疗证交过去,护士喊:“新凤霞!”我赶忙站起来过去,因为“文革”中早不许我演戏了,叫我的艺名容易被人注意,有人在看我,我交了医疗证又回到位子上坐下,这时又叫:“爱新觉罗?溥仪!”大家注意他了,自然就不看我了,他一下子站起来,愣愣磕磕地双手垂下,两只眼直着不知怎么回事,一位护士笑得直不起腰来,用手指着说:“那里叫你交医疗证!那里,去吧……”他像一根直棍走过去,护士说:“真可笑,他还是在皇宫的习惯,看他两只手垂在下边、清朝人的奴才样子……”他也不敢走快了,还是护士向他要去医疗证。他回来时,他坐的位子已被别人坐下了,他不敢问,站在那呆呆地看。我向他拍手,向边上挤了挤还能坐下一个人,我对他说:“来……你坐在这里等吧。”他看见我叫他,应当高兴啊,他不是,反而说:“这里不是我的位子……”我拉了他一下胳膊,好烫啊!他好像不太愿意坐下,我对他说:“你别死心眼儿,你的位子别的病号坐下了,你就坐在这里吧。”他身上冒出一阵热气,准是发高烧了,几个年轻人看他那样有意开心,对他说:“哥们儿你别冒傻气了!这是医院,你还在想我坐了你的位子,是吗?你过来坐呀!”他站起来让溥仪坐,溥仪真转身要去坐,他坐在当中,一边一个年轻人有意挤他,他一动不动,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可能很难受,护士出来给病人们试温度表,每人给一支口表,都各自放在嘴里,我是看高血压病,不太难受,溥仪可能是发烧,很难受紧张样,护士把他的表拿过来一看就停了一下,一会又拿出一只甩了甩送给溥仪让他再试一次,本来溥仪应当接过表自己放在嘴里,他不接过来坐在那里,反而仰着脸张着嘴等待。有人对他说:“你把表放在嘴里呀!”溥仪张着嘴,摆了摆手说:“我手没消毒。”意思是让护士给他放在嘴里,那位护士早就不耐烦地要走开,他急了紧拉护士的白大褂,护士甩开他的手,把温度表交给了他,快步走了。大伙看他那样都说:“你放在嘴里,快试表吧。”
  看来他反应太慢了,旁边一个人抢过温度表,硬塞在他嘴里。可是他直呆呆地坐着非常可笑,两个年轻人有意挤他,他高烧已很难受了,也不敢对年轻人表示不高兴,他右边被推,左边被挤,忽然护士从房里出来叫号:“爱新觉罗?溥仪!”他站起来答:“在!”声音很大。可是忘了口表在嘴里,咬断了的口表,满嘴里的玻璃碴子,还有水银,他狠劲向外唾,连血带碎渣子唾出来,扎破了他的嘴,因为溅了旁边年轻人一身,年轻人生气地推搡他,不许他进房里,他吓得低头一动不动,护士又出来急着叫:“爱新觉罗?溥仪!快进来,你已发高烧三十九度多了!”我向对面年轻人说:“他人很迟钝,原谅他吧!他发高烧了,让他进去先看病吧!他也怪可怜的!”
  我看完病,问大夫:“溥仪怎么样?”才知道他已经住院了。

皇帝理发
  文化大革命了,因为造反有理,理发店的工人都去干革命造反去了。理发很难,大家都为了理不上发发愁。我看沈醉先生的头发不算长,杜聿明先生头发长得过了耳朵,杜建时先生的头发更长了些,皇帝溥仪的头发也不短,照说都该理发了。
  食堂朴师傅找我说:“新凤霞师傅,我听人们说了一件事,不知你好求不好求……”我看朴师傅那么诚恳的样子,走过来说话又退了几步,为什么事这么不好意思呢?原来是求我理发。我会用理发推子。我站起来让朴师傅先坐下,把我的搪磁缸子放在朴师傅手中说:“朴师傅,您对我这么好,也不嫌弃我是被审查的对象,您求我干什么,只要我会干,什么都可以,您是看得起我,才信任我给您理发了……”朴师傅哈哈大笑说:“如今的‘文革’把善良欺!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改日人们得胜利,凤凰是凤凰,鸡还是要变鸡!”朴师傅原是山东农民,喜欢说笑,热情待我,特别是对我们这些被审查的人很好。
  朴师傅约好明天休息半天,让我带来理发工具,为大家理发。沈醉一向是替人着想,走过来坐在朴师傅坐的方凳上说:“来吧,理发,新师傅给我先理,别担心,先拿我来练练手!常说:剃头图凉快。顶多剃个光头,没有关系。”我看沈醉先生这样大方,对我鼓励,我就放心大胆了;理了几下,推子也顺手,然后用剪刀又用梳子垫着理的,总算不错。杜聿明看沈醉的发理得不错,也坐在方凳上了,我用心稍微给他理了几下,杜聿明用小镜子照了照说:“真好,真好!理得整齐又不变形,太好了。”杜建时他讲究得很,就是不敢让我理,怕理坏了。
  轮到皇帝溥仪了,他站在那里不出声,我看他是害怕,怕让我给理发理坏了,但又不好说出来,沈醉先生笑着说:“老溥,你不理?怕理坏了?都是一把子过了的岁数,还怕老婆不喜欢?”皇帝说:“不是,不是,我怕新凤霞太累了!”皇帝说着坐在方凳子上,我替他围上那件白工作服,用左手扶住皇帝的头,右手拿着推子从下向上推,皇帝坐在凳子上,如坐针毡,紧张地皱着眉头,直着身子非常可笑。我刚推一下,皇帝欠身一挪,“哎,哼!”皇帝大惊小怪闹“哎,哼!”我一推,他一挪,又“哎,哼”一下。我以为皇帝是虚张声势,故意地大惊小怪,可是又很像真是被我推痛了,我看推子也没有问题,皇帝一声哼比一声大,一下下的欠身挪着,我问皇帝:“怎么了?”皇帝说:“夹头发太痛了……”我说:“真对不起!我注意一下吧!”又用手推。皇帝缩着脖子连连大声“哎哟!”连连欠身挪,忽然,“通!”不好了!皇帝从方凳上滑下来了!他傻呆呆地坐在地上。我赶紧把皇帝扶起来说:“行了,不理了。”皇帝急忙说:“今天一定要理好,新凤霞,你别急……”我说:“老溥,你别太紧张,是我这把推子夹住了你的头发。你太紧张了,应该松驰些,我也会放松一些;看你太害怕了,我也紧张了;手不准,给你推得太慢,因些老是夹你的头发,一甩推子,夹了你,你就自然叫痛。”皇帝说:“行了,你放心大胆给我理吧!”说着他又坐在方凳上。他两眼发直好像什么大祸要临头似的。我心里不紧张了,给皇帝仔仔细细用心理好了发。说:“你照照镜子吧!”我用了半天休息时间给几位先生理了发,这几位都十分感谢。朴师傅过来看看皇帝说:“还是老溥贵人相,看看理好了发多精神啊!还不谢谢理发师?”溥仪皇帝向我行礼说:“好!我年轻了十岁,下次还要请凤霞给我理发。”

溥仪三兄弟
  皇帝溥仪和我由于在一起劳动改造,又时常编在一个组,因接触较多才认识的。他是个不会干活的人,他想到自己身世和过去,总是觉得应当好好干重新做人。他对新生活非常感激。他老说:“我这条性命是由于新神会才健康活过来的……”
  一九四九年,我在天桥小戏园子演戏,有一位观众,他是皇帝溥仪的堂哥哥叫爱新觉罗?溥光,这人是京、评戏曲界都知道的皇家人,京剧著名演员雪艳琴在“奎德社”演文明戏时,溥光就看戏捧角儿,雪艳琴在最红的时候,嫁给了溥光离开了舞台。后来她演出就以票友身份花钱演戏,解放了,她才又正式回到舞台。我在五十年代时看过她在和杜近芳、叶盛兰演的现代京戏《白毛女》中的黄母。因她在年轻时演过文明戏,演黄母很自然舒展,不僵硬造作。这时她是否还跟溥光在一起就不了解了。听内行人说,雪艳琴早已跟溥光分开了。
  爱新觉罗?溥光在天津、北京看小白玉霜的评剧,又爱上了小白玉霜,但小白玉霜觉得溥光的玩闹性格,可以跳舞玩玩,交交朋友,不多接近,没有正式嫁给他。
  溥光来后台,我认识他是跟小白玉霜一起唱戏时介绍的。那时大家都叫他:“爷……”特别是过年,溥光一定来后台看看。也是过过皇家的瘾!给大伙赏给包。我们小女孩儿都不上前。一九四九年,我在天桥唱戏,他来看过戏。但他规规矩矩坐在长条板凳上,穿得也朴素了,来后台找王度芳、杨星星几个老演员聊聊天。见着人也客气问好叫同志。大伙不叫他“爷”,叫他“先生”!他说:“最好你们叫我同志……这多么亲热呀!”大伙说:“解放了,连皇帝的哥哥也变好了。”
  溥杰先生我在文化大革命前也时常见面。他的日本夫人浩子也接触过,他们夫妇热情谦恭有礼。有文化大革命后也见过。后来还有机会和溥杰在一起开会见面。溥杰先生在大谈他的宫中历史,也从不和别人这说事。经常有人求他写字,老人是有求必应。热情地说,我现在能做点群众喜欢的事也是最大的安慰。三位皇家人也变得群众化了。现在溥杰先生已八十多高龄了,身体还很健康,妻子去世,女儿在日本,老人住在北京,他爱说:“我很幸福……”

溥仪唱样板戏(1)
  劳改队的人早晨上班,为了节省时间,各自带早点来,每人都有一个搪磁缸子,冲好茶,拿出带的馒头、烙饼、花卷、面包,糕点等现成食物,赶着吃了好劳动。
  大夥都是集体活动,干活学习、吃饭、休息都是在一起,因此也随时都可看到每人行动。大夥都带早点,只有一个人总是不带,因买早点迟到挨批是经常的,他就是末代皇帝溥仪。他动作慢反应迟钝,讲话又不清。大夥问他:“老爱,你为什么不带早点来呢?”他吞吞吐吐的说:“我是想带早点来,可是我家里的不同意。她一甩手,我就不好再要带早点了,免得惹她生气。”溥仪面无表情的干喝水,时常不吃早点,干活没有力气,看他那副可怜相,才知道他在家庭的地位,连带早点的自由都没有。
  大唱样板戏年代,上班、工作、学习前都要全体唱样板戏,我们这个组老年人不少,不会唱就张着嘴,作样子跟着哼哼也不能不唱。可是唯独溥仪总是傻乎乎的愣在那里直着眼睛发呆。监督劳动的看管人看不见不理睬他,可以混得过去,可是就有爱找事的,故意找他的麻烦,一次把他叫出来问:“皇帝你出来!”溥仪吓得像一根直棍似的站出来,两眼失神,眼镜滑到鼻尖也不敢推一下,一声不响的听着。监督人问:“溥仪,你唱的是什么?”溥仪结结巴巴的说:“《红灯记、李玉和》”看管人嘻嘻哈哈的用手推着溥仪说:“好,还不错啊!你还知道是《红灯记、李玉和》!什么词?”本来李玉和的词是:“提蓝小麦拾煤渣,挑水劈柴都靠她,……”可是溥仪说:“提着白菜要回家,七叉八叉哗啦啦。”看管人手里提着皮带上去猛抽了一下,打得溥仪直哆嗦。看管人说:“你这是反动。什么七叉八叉哗啦啦?非给我唱好!”傅仪哆哆嗦嗦的说:“我学,我学,我是真不会呀!”“不行!你不知道人人唱样板戏,人人革命吗?”监督人狠狠的说。溥仪拼命行礼说:“我有罪,我有罪,我一定好好学唱样板戏。”
  这天干活是团煤球,和煤泥是用三分之二煤面子,加入三分之一黄土,煤球团出来不会散。我们都蹲在地上团煤球,溥仪边团煤球边用手推眼镜,这时监督人来了,大声叫:“溥仪!你出来!”溥仪浑身发抖站起来了,大家害怕的相互递眼色不敢说话。溥仪又要倒霉了!
  监督人却和气地对溥仪说话,他是在开心解闷呐:“皇帝,你单独给我好好唱一段样板戏,这叫单出头,独脚戏!”傅仪满脸愁苦,脸上皱纹都挤在一起了,站在那里直搓手。我们都低下头装作干活没看见,都盼望让溥仪顺利过了这一唱样板戏的关。监督人非叫他唱,手里提着皮带也实在吓人!可是没想到溥仪放开了破锣嗓子真唱起来了,一连串哇哇的怪声无字大唱,太难听了!简直没有办法用语言和文字来形容。他越严肃认真,我们听了越可笑但不敢笑,把嘴唇都咬疼了。开始监督人也绷着脸,装着严肃的听着,忽然监督人大笑,笑的双手捂住肚子。我们看见监督人笑了,大家也笑出了声,大夥笑成一团。只有溥仪不笑,更认真放开嗓子唱个不休。临督人说:“行了!别唱了!”再看看溥仪两手不住的向脸上擦汗,摸了一脸煤灰,更叫人看了可笑!煤面子摸进嘴里,拼命啐。溥仪唱样板戏的形象我今生今世忘不了。
  电台播放样板戏,台上唱样板戏,报上宣传样板戏,全国只有八种样板戏,要说样板戏的质量还过得去,也真有好演员,又有新创造。但观众听烦了,听腻了,一听就有气,再也没人看了,电台一广播,人们就赶快关机器。
  样板戏不上座,没人看,发票叫人去看也没人去。发票给家属看说没车钱,公家发车拉人去看。看戏算上班,不扣工资,也没有人去看。发票给我们劳改队看,不去就不行。看戏算政治学习,回来讨论。看样板戏成了惩罚的手段。
  溥仪拿着样板戏票好像千斤沉,说:“我看一回样板戏,我家里的跟我吵一顿,这可太为难我了。”

溥仪唱样板戏(2)
  那时又印了许多样板书,可是卖不出去,监督我们的人,就让我们劳改队的人买。监督人手里拿着个登记本、笔,问溥仪:“你买几本?这可是革命样板戏书哇!有剧本,有曲谱,看看,还有剧照,精装本啊!处理了,减价一半了,皇帝说话呀!”溥仪翻着眼看着监督人不开口,监督人发火了:“买几本?这可是学习样板戏的好机会呀!你买回去跟娘娘在一块学唱样板戏,多来劲啊!几本?快!”溥仪结结巴巴慢条斯理的说:“一本”。监督人听了大声:“啊!怎么着?一本?十本!”溥仪失声:“不行啊!”他哭丧着脸抱着头哀求说:“您可别写,您可别写啊……”监督人把笔、本向义面前一摔:“说,皇帝!你说买几本?反正你得买!”说完双手叉腰满脸怒气。我看样不好办,要是再僵持下去,我们又要看着倒霉了。我对溥仪说:“这样吧,你也跟我们一样买两本吧。”监督人拿起笔写上了,他转身对我们说:“好了,八种样板戏,每种两本,共十六本,准备钱吧!”说完就走了,我们都愣了,我劝溥仪说:“买吧,这书卖不出去,就得卖给咱,虽说是卖,谁也不敢不买,我们都是每月发工资就把买书钱给扣了。”
  溥仪手抓着头发,满面愁容说:“唉!这样板书我买了,拿回去怎么跟我家里的说呀,这不又要惹她生气?难了,这可怎么办哪?不买不行,买了回家没有办法交代!她又要生气,样板书真要我的命啊!”
  可怜的溥仪,外头受管制,家里还有母老虎,真是里外受样板气啊!

皇帝安葬在人民公墓中
  一九六六年七八月,文化大革命打、砸、抢的高潮过了之后,当时停产闹革命,全国开始了大串联,造反派们都去各地串联了,被审查的所谓“对象”也轻松了些。在这段时期,我跟皇帝溥仪、杜聿明、杜建时、沈醉等人一起劳动干活,干得活不多,在一起休息聊天时间不少。皇帝他最爱说的是他生活在平民百姓之中,过家庭的幸福小日子,妻子虽然脾气大些,但很疼爱他。我送他两句唱词:“知疼知热是贤妻,不嫌丈夫工资低。”说得大伙都笑了,皇帝说:“是……对……”
  杜建时的妻子李念淑,她是我的老朋友,她爱说爱笑,性情直爽,正好她来了,跟我一见面就大声说:“啊!真热闹哇!你们这群帝王将相、子孙娘娘呀!”我们大伙都坐马扎,念淑大姐一屁股坐在杜建时的身边石头台阶上,大伙在台阶上边喝茶边聊天,念淑大姐来了就更热闹了。最有趣的是说起李念淑刚跟杜建时结婚不久的爱情生活。杜建时说:“我有点怕老婆……”接着你一句我一句都说:“怕是怕,就是皇帝溥仪怕得更多了。”溥仪不同意大伙对他的这种说法,他说:“我对我的妻子是很尊重的。她也很尊重我,体谅我,我认为夫妻应当这样,才算是正常夫妻的良好风气。”说起一九六三年全国政协组织溥仪、沈醉、杜聿明、溥杰等一对对夫妻去江南参观游览的事,溥仪一边回忆一边得意地摇着头说:“我在年轻时是荒唐地过去的,把好多好的时间都干了坏事,连去南方玩玩都没有机会!”沈醉热情地说:“溥仪就当知道满意了,现在多么自由自在呀?有爱妻和保姆伺候着就不错了,还跟我们一道游览开开心……”皇帝神秘地说:“老沈啊,你是真胆大呀,江南参观那年,咱们参观了中山陵、梅花山,你竟敢去看军统头子戴笠的墓,太胆大了,我说你,你还不听……”沈醉半开玩笑说:“戴笠是罪人,可他已死了。他的墓碑保存在那里,谁都可以去看,我怎么不能去看?别忘了咱们现在是公民了。”皇帝有些害怕,小声说:“公民是公民,可是要知道,咱们跟一般公民不能一样。”沈醉说:“有什么不一样,咱们的新生还要宣传哪,还要叫台湾的同胞们了解了解……”李念淑插话说:“行了,胆大也好,胆小也好,反正打砸抢也都过去了,想点美的、好的,你们不是都不错吗?都有称心如意的老婆陪伴,总比发愁强啊!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你们这几个人能在一起吗?多么有意思呀!小白玉霜也是我的好朋友,她就是没有熬过来,自杀了,她才真冤啊!”这一说,大家都不出声了,一下子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们中国评剧院是当时接待全国红卫兵来北京串联的点,我被分配接待红卫兵,照管全国来的红卫兵造反小将,因此就不大可能去全国政协参加他们的劳动了。大约一九六七年,我因关牛棚住潮湿房子,腿关节发炎肿痛,我们合同公费医疗在北京西城区人民医院。溥仪他们的医疗合同医院也是人民医院,我去看关节病,一位我熟悉的护士告诉我说:“皇帝溥仪又住院了!”我知道皇帝平常身体非常虚弱,他总是因发烧等种种疾病常常住医院,这些日子他又住了医院,真可怜!我去问了护士,说溥仪住的是内科病房。医院人不多,我站在他的病房门外,看见溥仪正在吊着输液瓶,是从小腿扎进吊针的,他的妻子守在他身边。我没有惊动他,赶快走了,自此以后再没有见过他。
  一九六七年十月十七日,这个末代皇帝溥仪因肾癌、尿毒症、贫血性心脏病,医治无效,在北京人民医院九号病房去世了,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他的骨灰盒安放在北京八宝山人民公墓骨灰堂。一九八○年五月二十九日,在全国政协礼堂,北京各界人士为他和他同样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林彪、江青一伙极左路线迫害而先后病逝的王耀武、廖耀湘举行了追悼会。
  溥仪活了六十岁,他的一生经过了多光个苦乐悲欢,成为世界注意的人物,最终他能安息在人民公墓中,这是他的最好的、也是一个光荣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