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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反抗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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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反抗人格
反抗人格
——卡夫卡阎 嘉 著XIFANGZHIZHERENGECONGSHU
目  录mu
lu
生于世纪末…………………………………………………………1…
一、熟悉而陌生的家人………………………………………1…
二、“诉讼”从学校开始………………………………………5…
三、卡夫卡式的“就范”……………………………………8…
四、“就范”与反抗二重奏…………………………………1…3五、体验切刀切肉片…………………………………………1…8六、旷日持久的“畏父情结”………………………………2…8七、躲进地洞的“小动物”…………………………………3…6八、巨大无边的惶恐与孤独…………………………………4…3
2卡夫卡:反抗人格
孤独的单身汉……………………………………………………4…9一、既害怕又喜欢孤独………………………………………4…9二、体验初夜和初恋…………………………………………5…2三、五年的欢乐和失望………………………………………5…7四、错位的订婚………………………………………………7…5五、深情地走钢丝……………………………………………8…0六、真正的有情人……………………………………………9…5
绝望的思想者…………………………………………………1…00一、不是思想家的思想者…………………………………1…00二、不问政治的旁观者……………………………………1…03三、战斗在黑暗的精神森林中……………………………1…08四、浓于水的犹太人之血…………………………………1…20五、与思想家们同演悲剧…………………………………1…31六、无处不在的恐惧与绝望………………………………1…43
城堡的挑战者…………………………………………………1…52一、差点被埋没的“业余作家”…………………………1…53二、读“咬人和刺人的书”………………………………1…59三、内心世界向外部的巨大推进…………………………1…73四、挑战和反抗“城堡”…………………………………1…89
后记………………………………………………………………2…02
生于世纪末shengyushijimo
一个笼子在找一只鸟.有罪的是我们所处的境况,与罪恶无关.——卡夫卡
一、熟悉而陌生的家人
183年7月3日.强大的奥匈帝国波希米亚省(即今日捷克西部地区)首府布拉格.
2卡夫卡:反抗人格
犹太百货批发商赫尔曼. 卡夫卡(Her-mannKafka,1854—1931)及其妻尤丽. 洛维(JulieLowy,1856—1934)
A的长子弗兰茨. 卡夫卡(FranzKafka)降生了.这个注定要以其作品表达出令人焦灼的世纪末情绪并以此震撼20世纪世人心灵的天才,除了那双时刻流露出惶恐、迷惘、畏惧、胆怯、羞涩的大眼之外,那瘦小羸弱的身躯与父母的强壮健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他那似乎担当不起任何重担的瘦削的双肩,预示着他此生在肉体上将备受疾病煎熬以至匆匆辞别世间;而他那极其复杂而广阔的内心世界,使他以业余作家的身份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充满神秘象征、冷峻荒诞、客观单调的文学世界.父亲赫尔曼出生于捷克犹太人乡村屠夫家庭,是家中的长子,有三个弟弟菲利浦. 路德维希和亨利希. 特殊的出身使他遭受过大多数犹太人都遭受过的苦难:贫穷,饥饿,流浪,屈辱,痛苦. 年幼时全家挤在一个房间里睡觉,能吃上土豆竟令一家人喜出望外. 冬天常常衣不蔽体,腿上的伤口好多年都愈合不了. 还是小男孩时他就到皮塞克一家杂货铺去当学徒,推着小车走南闯北.即使后来当兵也没挣到钱,反倒要寄钱回家. 后来,在洛维家的帮助之下,赫尔曼在苦难中艰难挣扎,终于有了自己的商号,并跻身于犹太中产阶级的行列.母亲尤丽. 洛维是位典型的犹太传统妇女,对丈夫忠贞不渝,一向温存敦厚,体贴入微,这种过分的忠贞和顺从竟发展到了对丈夫的盲目附和. 她在家庭中吃苦耐劳,默默承受着生活的重担,为事业和家务辛勤操劳. 她对孩子们倾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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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全部的爱,尤其对卡夫卡宠爱备至. 尤丽有五个兄弟(她排行老二)
,其中有三个终身未娶. 比较起来,卡夫卡的三位叔叔对他几乎没有什么影响,而三位单身汉舅舅对他却影响至深. 大舅舅叫阿尔弗雷德,住在西班牙,卡夫卡常在日记和书信中称他为“马德里舅舅”
,他后来成了西班牙铁路公司总经理. 四舅叫西格弗里德,是位乡村医生,卡夫卡最喜欢他,经常去看望他并在一起度假. 卡夫卡的短篇小说《乡村医生》大概与他俩的亲密关系不无联系. 小舅鲁道夫性格怪癖,卡夫卡说他是个“猜不透的、过于谦逊的、寂寞的并因此而近于口罗嗦的人”。
卡夫卡的父亲常说卡夫卡将会成为“第二个鲁道夫”。
赫尔曼和尤丽夫妇除了长子弗兰茨外,于185年和187年还生了两个儿子,他们均于幼年时夭折. 此后,这对夫妇还为卡夫卡添了三个妹妹.大妹妹艾莉(Eli)生于189年,卡夫卡说她“可真是那么一个迟钝、疲倦、胆小怕事、无精打采、自知有罪、低声下气、阴险、懒惰、贪嘴、悭吝的孩子. 我见她就受不了,更不会跟她去说话,她太使我想起我自己”。艾莉年纪轻轻“离家出走、结婚、生儿育女以后,这一切就起了变化,她变得愉快,无忧无虑,勇敢大胆,慷慨大方,乐善好施,大有希望”
(《致父亲的信》)。艾莉嫁给了卡尔. 赫尔曼,生有费利克斯和格蒂,还开办了一家石棉工厂. 卡夫卡曾说:“我不仅是个官吏,而且还是个工厂主.也就是说,我的妹夫有家石棉工厂. 我(当然仅仅通过我父亲的一笔投资)是股东,并已记录在案. 这家工厂已经给我带来了足够的烦恼和忧虑……相当长一段时间来,我尽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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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置它于不顾.“
(《致菲丽丝. 鲍尔》,1912111)由此可B见,卡夫卡同艾莉虽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少往来,但在情感上并不十分亲密. 艾莉同卡夫卡的另两个妹妹一起,于1943年死在德国纳粹的奥斯威辛集中营.二妹瓦莉生于1890年,同卡夫卡的关系较为疏远,卡夫卡在书信、日记中很少提到她. 其中的主要原因在于瓦莉是儿女中与父母相处最好的一个,处处顺从父母意愿,因而没有什么周折,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对卡夫卡来说,瓦莉如同陌生的外人.三妹奥特拉(Otla)生于1892年,她同卡夫卡的关系最亲近. 奥特拉固执任性、敏感而充满正义感,时常同暴君式专横的父亲发生冲突,以至同父亲决裂独自去寻找自己的道路. 奥特拉时常陪伴卡夫卡,卡夫卡也时常向友人们提到奥特拉.他曾说:“奥特拉让我觉得就像我远远看到了所盼望的母亲:纯洁、诚实、厚道、通情达理,在她身上,谦卑和自豪、宽容与限度、牺牲精神和自主精神、羞怯和勇敢确实处于均衡的相互制约的情况下.”(《致菲丽丝. 鲍尔》,1916919)或许,兄妹间的这种亲情除了性格的相似、境B B B遇的类同和血缘联系之外,更重要的是奥特拉身上显现出来的这些品质,代表了卡夫卡对理想的女性和母亲形象的看法.这种理想形象若天边彩虹,对卡夫卡来说似可望而不可即,因而十分珍惜,而它们体现在奥特拉身上时,便使亲情中掺进了崇敬的成分.“她比我更有信心,更充满自信,体魄更健壮,更无顾忌.”
(《致父亲的信》)奥特拉在卡夫卡短暂的一生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而她自己的结局却十分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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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诉讼”从学校开始
卡夫卡从出生之日起,便受到父母的巨大关注. 这不仅由于卡夫卡是这个家庭中的长子(后来也成了唯一的儿子)
,更由于他父亲赫尔曼固执地以自己的标准,即中产阶级犹太人一般对待儿子的态度和价值观念来要求卡夫卡. 他希望把卡夫卡培养成一个坚强勇敢的男子汉,希望儿子牢记自己的辛勤劳苦和艰难的生存斗争,以此为榜样并使之发扬光大,即使不能子承父业地经商(赫尔最最初希望儿子经商)
,也应该有更崇高的理想,不仅能在生存竞争中独立,而且要体面、出人头地、受人尊重.然而,卡夫卡无论在哪个方面——身体,事业,思想,地位,个性等——都令其父大失所望,两人因此时常发生冲突,以至酿成了父子之间“悬而未决的这一可怕的诉讼”。
唯有一点是赫尔曼始料未及的:那就是卡夫卡的作品(赫尔曼始终反对儿子的写作,并厌恶地拒绝读儿子的作品)在其死后对这个世界的震荡,卡夫卡被誉为20世纪德语文学中最杰出的作家和最受欢迎的首席现代派作家.或许,父子间的“悬而未决的可怕诉讼”正是使卡夫卡成为卡夫卡的原动力. 这一诉讼过程应该是始于卡夫卡幼年时的启蒙教育.189年,六岁的卡夫卡进了布拉格市内肉市附近的公立德语小学,在这里就读到1893年小学毕业.当年小学时的情景,卡夫卡在《致密伦娜》中有过记述:“在小学一年级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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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女厨子每天早晨领我到学校去. 她是个瘦小干瘪的女人,尖鼻子、高颧骨、黄脸,但却有主意,有热情,有头脑.我们住的房子位于内环城路与外环城路之间. 我们先要穿过环城路,走入泰恩巷,再走过一个拱门进入肉市巷,一直朝着肉市场的方向走下去. 这样每天早晨重复一次,持续了足有一年之久. 女厨子在走出家门时说,她要告诉老师,我在家是多么淘气. 那时我也许并不很淘气,只是固执,不听话,好伤感,爱生气,但这一切综合起来在老师眼里却有某种可爱的地方.我知道这一点,但对女厨子的威胁不敢掉以轻心.“
时间一长,卡夫卡逐渐形成了一种畏怯心理和“死心眼式的认真”
,一方面是心理上的不自信,一方面则是行动上的循规蹈矩. 他曾以为,他永远过不了小学一年级这一关,但结果通过了,甚至还受到了奖励. 表面上的进步使父亲赫尔曼以为小卡夫卡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学习,“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其实倒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很少学习,什么也没学会……我记忆力平平,理解能力勉强凑合,好歹还记住了点东西……我所学到的知识是极其可怜的,基础是很不扎实的.”
(《致父亲的信》)对卡夫卡来说,这种表面上靠循规蹈矩得来的进步,不仅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信心,反倒使他确信,事情越是顺利,到头来的结局必将越糟糕. 这一信念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加得到了强化.1893年卡夫卡进入犹太九年制中学.学校位于布拉格旧城,是一所用德语授课的国立文科中学,卡夫卡在这里一直读到1901年毕业.在这九年中,卡夫卡怀着畏怯心理一步步走过,别人怀疑他的能力,总以为他过不了关,可他毕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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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了.然而,功课对于他却如一桩想起来就会发抖的事,而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做.他承认,到参加中学毕业考试时,他确实是作了一点儿弊才得以闯过关的.中学课程对卡夫卡来说无可无不可,他渴望的是能自由自在地“真正为自己的事情操心”。这件“自己的事情”在卡夫卡看来是“性命攸关”的,那就是写作. 从读中学期间的1899年起,卡夫卡就开始了自学写作,直到1903年读大学期间,他断断续续写下了一些习作. 他自己对这些习作并不满意,将它们销毁了,以致我们无从了解他的处女作的情况.尽管卡夫卡毁掉了早期的习作,但视写作为生命的观念却已在他内心确立,并在他成年之后的岁月中始终支配着他的生命活动.在读中学期间,卡夫卡结识了奥斯卡. 波拉克(OskarPolak,183—1915)和雨果. 伯格曼(HugoBergman,183—1975)。这两个人对卡夫卡的思想产生过重要影响.波拉克是卡夫卡的中学同学,卡夫卡上大学之后他们仍保持着友谊.1915年波拉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阵亡. 他们在一起讨论生活、理想、友谊、写作和哲学,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青年卡夫卡思想发展的历程. 波拉克向卡夫卡极力推荐了尼采、费希纳等德国哲学家的著作,使卡夫卡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卡夫卡在信中说:“我在读费希纳、艾卡特. 有的书让人觉得就像在自己的宫殿中打开陌生的大厅之门的钥匙.”
(《致奥斯卡. 波拉克》,1903119)他还谈到:“我认为,B B B只应该去读那些咬人和刺人的书. 如果我们所读的一本书不能在我们脑门上击一猛掌,使我们惊醒,那我们为什么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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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呢?“
(同上,1904127)我们知道,在这些使人惊醒的B著作中,有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也有德国著名作家黑贝尔的《日记》。这些著作对卡夫卡把写作视为生命中“性命攸关”的事,毫无疑问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我的处境是:上帝不愿我写,然而我偏要写,我必须写. 这是永恒的拉锯,而最终上帝毕竟更强大,这里边的不幸之多超出你的想象.”
(《致奥斯卡. 波拉克》,1903119)我们有理由B推测,卡夫卡这里所说的“上帝”
,极有可能是指他父亲赫尔曼,或者其中至少包含他父亲这一重要原因,因为赫尔曼认为写作是不务正业,反对卡夫卡在大学里学文学.伯格曼是生于布拉格的犹太哲学家,后来任希伯来大学教授. 他年轻时便笃信宗教,在读大学期间,卡夫卡同他争论过上帝是否存在的问题.(《日记》,19111230)
1913年B12月17日,伯格曼作“摩西与圣礼”的讲演,卡夫卡到场聆听,并在日记中写道:“纯粹的印象——无论如何我与此无关.”
尽管卡夫卡对宗教问题没有太大的热情,但这一点既没妨碍他同伯格曼的友谊,也没使他放弃对宗教问题的思考.
三、卡夫卡式的“就范”
漫长的九年制中学结束之后,青年卡夫卡一方面在内心为获得自由而欣喜,渴望有机会从事那件“性命攸关”的事,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可有可无;但另一方面,他又非常清楚地意识到,由于他父亲的意愿,他并没有真正的自主选择未来和职业的自由.“就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固有的选择职业的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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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
(《致父亲的信》)因此,唯一的选择是在父亲的意志和自我的志向之间选择一条中间道路.“关键是要找到一个职业,从事这个职业我便可以无所顾忌地沉溺于这种冷漠之中,而同时又不至于过分伤害了我的虚荣心.”
(同上)
于是,按部就班地上大学就成了唯一的选择.1901年,卡夫卡进了布拉格的日耳曼大学(TheGermanKarl-FerdiCnandUniver-sity)。起初他试图按自己的想法选择所学专业,先学化学,但只学了14天,然后顺从父亲的意愿学法律.不久之后的1902年春天,卡夫卡又作了一次违背父亲意愿的尝试. 他本来打算去慕尼黑学习日耳曼语言文学,但因故改变计划,留在布拉格学德国文学,仅仅半年之后,他放弃德国文学,又改习法律. 他自己以为,“这一切,到头来反而更加强了我的那个基本信念. 于是乎,我就学法律”
(《致父亲的信》)。
从此之后的四、五年中,卡夫卡再没有作任何“越轨”
的尝试,一直学法律,直到1906年6月18日毕业获得法学博士学位.大学中的学习生活和考试使卡夫卡感到厌倦和无聊,并且神经经常处在高度紧张状态,但他却认为“在某种意义上,这倒也正合我的口味,正如同早先的九年制中学以及后来的公务员职业也在某种意义上合了我的口味一样,因为这一切是完全符合我的实际情况的”
(《致父亲的信》)。这样一种态度,是一种典型的卡夫卡式的“就范”
:十分清醒地认识到了自我的欲求和行为、价值取向,却又屈从某个外来压力,力图在内心与外部世界的冲突中处于“中间地带”。然而,这种“就范”只是表面上的,而矛盾冲突则在内心深处汇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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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能量,不断地通过写作活动而发散出来.如果说读小学和中学时的卡夫卡对自己的“就范”还是不自觉的话,那么到大学时代“就范”
则成了自觉的意识,并且对他此后的人生之旅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正如在法律问题上一样,卡夫卡在内心从不承认现存法律(即“制度”)的正当性和有效性,但在行动上却奉公守法.我们还应注意到,学法律虽然是卡夫卡屈从父亲赫尔曼的意志而“就范”的结果,但是这一段在他生命历程中不算太短(五、六年)的经历,一方面本身就构成了生活体验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它为卡夫卡的创作和思考提供了重要的资源. 一个引人注目的事实是,卡夫卡的大部分重要小说都与法律问题有关,如长篇小说《审判》(写于1914—1918年,未完成,又译作《诉讼》,TheTrial)
;长篇小说《城堡》(TheCastle,写于1922年,未完成)中个人与社会(制度)的冲突也与现存法律问题有关,主人公土地测量员K行动的口号是“以法制反统治”
;他的短篇小说(《判决》,TheJudgment,写于1912年;《在流放地》,InthePenalColony,写于1914年等)则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保护人的自由的法律是否已经存在?
为什么人没有自由?
在法律面前是否已经人人平等?
为什么还没有真正的平等?
由此可以看出,卡夫卡虽然自己一生奉公守法,但却不断以写作来表达对现存制度和法律的批判与反抗. 尽管卡夫卡大学毕业之后并未从事直接的法律工作,但是对现存法律的透彻了解和体验,使得向现存法律制度挑战成了他内心和创作中的一个挥之不去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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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在大学期间虽然“循规蹈矩”地研习法律,但他没有放弃写作.1904年秋天至1905年冬天,他写了短篇小说《一场斗争的描述》(DescriptionofaStrugle)。这是现存已出版的卡夫卡小说中最早的一篇,后来被用作了一个短篇小说集的书名(1935年由马克斯. 布罗德编辑出版)。
这种作法实际上确定了卡夫卡此后的生存方式:上学或从业本身是迫不得已、“势在必行的事”
,它们仅仅是任何一个普通人为谋生而不得不做的;“从这上头,我并不指望会找到什么避风港,在这方面,我早就放弃了一切希望.”
(《致父亲的信》)灵魂的真正寄托之所和“避风港”
则是不断地写作.换句话说,真正的卡夫卡是在“业余时间”沉思和创造的.在上大学期间的1902年10月23日,卡夫卡结识了后来成为他终身忠实朋友的马克斯. 布罗德(MaxBrod,184—1968)。这个人物之所以重要,不仅仅在于从1902年起至卡夫卡去世(1924年)他俩的亲密友谊从未中断,更在于他在卡夫卡去世后整理出版了生前默默无闻的卡夫卡的全部遗著(从1950年到1959年他主编了九卷本《卡夫卡全集》,将到当时为止所知的卡夫卡的全部遗作汇总,包括小说、散文随笔、书信和日记等)。
倘若马克斯. 布罗德严格执行卡夫卡要求他将遗作全部“毫无例外地予以焚毁”的遗嘱,那么卡夫卡这个震惊了20世纪的天才或许会被永远埋没,永远默默无闻不为人知.也许,卡夫卡结识布罗德、布罗德使世人知道卡夫卡,正是一种天意?
马克斯. 布罗德同卡夫卡有一些相似之处. 他也是出生
21卡夫卡:反抗人格
在布拉格的犹太人,其父阿道夫. 布罗德做过布拉格联合银行的经理.他也在大学里学过法律,毕业后也做过小公务员.他也酷爱文学创作,后来成了职业作家(卡夫卡则以“业余作家”终其一生)。但是,同不问政治的卡夫卡不一样,布罗德十分关注现实政治问题,尤其是犹太复国问题,他从1912年起成为积极的犹太复国主义者.1939年,为躲避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布罗德逃往巴勒斯坦.作为作家的布罗德,其名声远不如他编辑出版卡夫卡遗作以及撰写《弗兰茨. 卡夫卡传》(1937,其中提供了不少有关卡夫卡的可靠资料)的名声. 他的写作风格直率坦白,作品中经常充满幻想、神秘色彩和色情,主要作品有历史小说《蒂肖. 布拉赫的赎罪之路》(1916年)
、爱情小说《人们渴求的女子》(1927年)和《爱的神奇国度》(1928年)
,以及《导师》(1951年)等. 除了,《卡夫卡传》之外,布罗德还著有捷克作曲家列奥什. 雅那切克评传(1925年)
、德国诗人海涅诗(1934年)
,以及他本人的自传《勇敢的一生》(1960年)。
从卡夫卡与布罗德通信的内容看,他俩除了政治之外,几乎无所不谈.在一封信中我们读到这样的内容:“亲爱的马克斯:这里寄上的是我的日记. 你将看到,由于它仅仅是指定限于我自己看的,我在有些地方说了点谎话.我无能为力.无论如何,说这些谎话丝毫不是故意的,倒不如说它们是发自我内心最深处的自然,我本来应该怀着敬意俯瞰的.”
(《致马克斯. 布罗德》,191279)甚至他们也谈家庭琐事:“今B天晚上母亲又开始了这老一套的抱怨,除了暗示我对造成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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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的痛苦和得病的责任外,也把妹夫离开和工厂完全无人看管的新理由端了出来,而以往总是站在我一边的妹妹也怀着最近由我传给她的感觉,同时怀着巨大的不理解当着母亲的面离我而去,而苦涩……在我全身流动……“(同上,1912108)显然,这样的心里话不是可以随便同什么人讲B B B的,足见两人之间的亲密程度,这样也就不难理解卡夫卡留下两张字条把生后销毁遗作的任务交托给布罗德. 当然,卡夫卡同布罗德谈得最多的还是写作和阅读的心得,他们讨论自己的作品,讨论当时德语文学圈的作家,也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克尔凯郭尔、叔本华这样的大家.在这些讨论中,卡夫卡不断地强化自己对文学创作的信念. 他在一封信中说:”写作维持着我……不写作我的生命会坏得多,并且是完全不能忍受的,必定以发疯告终.“
(同上,192275)卡夫卡的B这些信件如同他的日记一样,足以让我们窥见他那被一般人说得似乎很玄奥的内心世界的真实面貌. 其实,这个世界虽然深广复杂,却远不是那么难于理解.
四、“就范”与反抗二重奏
卡夫卡在1906年6月18日获得法学博士学位前后的几个月(4月至9月)中,曾在布拉格的里夏德. 洛维博士开办的律师事务所实习. 此前的1905年7、8月,他第一次因长期病弱到疗养地祖格曼特尔(Zuckmantel)
度了几星期假.从此之后,到疗养地度假便成了他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部分. 这既不是富人游山玩水式的消遣,也不单是紧张工作劳累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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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放松休闲,而完全是由他病弱的躯体所必须的.在另一方面,到疗养地度假为卡夫卡读书、思考和写作提供了条件.此外,卡夫卡的几次恋爱也是在疗养地发生的.他的初恋发生在1905年7、8月到西里西亚的祖格曼特尔疗养地度假之时:“她是个妇人,而我是个男孩.”(《书信》)
(这让我们想到卡夫卡的长篇小说《美国》中的主人公男孩罗斯曼.)次年夏天卡夫卡为此又去了祖格曼特尔.1913年10月,卡夫卡到意大利著名疗养胜地加尔达湖(LakeGarda)
畔的里瓦(Riva)度假,在那里结识了被称为“GW”的一位B瑞士姑娘. 他在日记中说:“在里瓦逗留对我非常重要. 我头一次了解了一个信基督教的姑娘,几乎完全生活在她的影响之中.”
(《日记》,19131015)
“太迟了.遗憾和爱的甜蜜. B她在船中做出微笑. 一切都那么美. 几乎只有死去和不放弃的欲望;唯有这才是爱.”
(同上,19131022)
1919年1月B B B卡夫卡到意大利蒂罗尔的小镇谢列森(Schelesen)养病时结识了尤丽. 沃里泽克(JulieWohryzek)
,他们于同年11月定婚,次年7月解除婚约.1923年7、8月卡夫卡同大妹艾莉到波罗的海的米里兹(Müritz)
疗养,在那里结识了多拉. 迪曼特(DoraDymant)。此时,卡夫卡因重病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多拉一直守护在他身旁,悉心照料. 后来在卡夫卡的葬礼上,多拉悲痛欲绝,晕倒在地.1906年10月1日,卡夫卡照惯例开始了获得博士学位后为期一年的法律见习活动,先是在布拉格刑事法庭,后在民事法庭. 这一年的见习是平平淡淡、按部就班、因而也是顺利的,其间在1907年夏天前写了短篇小说《乡间的婚礼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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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夏天在特里什度假. 不过,这一年的见习显然对卡夫卡十分重要,它为卡夫卡了解现存法律制度、熟悉法律实施程序提供了机会,否则我们很难想象卡夫卡能写出《审判》这样的巨著.见习结束后,卡夫卡于1907年10月到布拉格的一家意大利保险公司(Asicu-razioniGenerali)任职,但他没干多久便辞职不干了,主要原因是公司工作时间太长,使他难有较充裕的业余时间从事写作. 此外,卡夫卡在1919年11月写的《致父亲的信》中还谈到了他辞职的另一个原因:“……
在那家私人保险公司,我在那儿供职时,我看到经理对待职工的态度确实跟这相似,我在那儿向经理提出辞呈,理由是这样骂人我受不了,而其实这跟我根本没有直接关系,我这个理由并非完全是真情,不过却也并不完全是捏造;在这方面我是深有感触的,从在家里时起就有了.“显然,卡夫卡从公司经理身上看到了与他父亲赫尔曼相似的专制暴君的特点,加上妨碍写作的长时间工作,足以促使他重新谋求新的职位.在这段时间中,卡夫卡首次发表了作品. 八篇寓言式小说以《沉思录》(Meditation)为总称发表在布拉格的文学期刊《评佩里翁》(Hyperion)上(1908年3月)。这些短小的作品中充满着幻想和神秘色彩,语言质朴而艰涩,已经初步显现出了卡夫卡式的风格.1908年7月,卡夫卡开始在布拉格官方开办的”工人工伤保险公司“
(Workers‘Ac-cidentInsuranceInstitutefortheKingdomofBobemia)担任职员.此后,他再没有改变过
61卡夫卡:反抗人格
职业,在这家保险公司一直工作到1922年7月退职.从1917年9月起,卡夫卡因患肺结核而经常向公司请假,无法正常上班. 他的病情时好时坏,从1921年10月起病情加重,不得不向公司请长假,终于在1922年7月退职.在卡夫卡任职于保险公司的十多年之中,他的生活在表面上似乎极为平淡无奇,既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也没有大起大落的波澜,大体上是上班——写作——度假——上班这样一种固定不变的模式,并且居住地点也主要是在波希米亚首府布拉格.然而,14年的保险公司职员生涯,同时也是卡夫卡一生中最主要、最为辉煌灿烂的时期. 相对稳定的生活,相对固定的生活模式,较为优裕的生活条件,加上内向好静的个性以及近乎中国传统士大夫隐士的志趣,使他得以较少受外界干扰地从事写作活动,沉浸在他那无比丰富复杂和巨大广阔的内心世界中.他的几乎所有的重要作品,都是在这14年中的“业余作家”的身份写出来的. 表面上的不关心世事与内心的剧烈骚动,表面上的循规蹈矩和“就范”与骨子里的不断反抗,表面上的冷漠与内心的激情,这一切既形成十分强烈的反差,却又似乎“和谐”地统一在卡夫卡身上,成就了以其不朽的作品惊动世界的卡夫卡.从某种意义上说,公司职员的位置对卡夫卡来说是重要的,尽管他自己不断谈到公职与个人自由和写作的冲突,以及他对琐屑无聊的职员工作的反感. 他的这种抱怨,在他的日记和书信中经常可以见到.1912年12月3日,卡夫卡在给菲丽丝. 鲍尔的信中比较具体地谈到了他工作的情况:“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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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也根本不是堪称楷模的职员,但在某些方面却是很可一用的(我目前的头衔是起草员)
,而这次写作(指写作《变形记》——作者注)使我成了我的头头心中的恐惧. 办公室里我的写字台当然从来都是不整洁的,然而现在它更是被一大堆乱七八糟高高摞起的纸和文件夹覆盖了,目前我只知道最上面放着的是什么,对下面的东西只有可怕的预感.“
这里所说的“在某些方面却是很可一用”
,大概是指在法律方面,因为起草工伤事故保险方面的文书,时常要涉及许多法律条文和程序,这正是卡夫卡的专长. 而所谓“不是堪称楷模的职员”
,并非是说他不遵守公司的规章,对上司不恭和顶撞上司,相反,卡夫卡一生中无论在家里、学校,还是在公司,都是相当安份守己和循规蹈矩的;他在这里的意思是说有时公司事情不多,他便利用空闲时间写作. 这种情形也有被上司发现的时候,但这对他在公司里的职位和工作并无什么影响.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们听见的是他对工作的抱怨.“我的职位对我来说是不可忍受的,因为它与我唯一的要求和唯一的职业,即文学是相抵触的. 由于我除了文学别无所求,也别无所愿,所以我的职位永远不能把我抢夺过去,不过也许它能把我完完全全给毁了.”
(《日记》,1913821)
“在办B公室里我的处境永远不会改善. 只要在布拉格就不行. 这儿的一切都是为了把我这个从根本上靠依赖性生存的人按在依赖性中不放. 办公室对我来说是很讨厌的,经常是难以忍受的,但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轻松的生活环境. 我在这儿赚的钱超过我的需要.”
(《致父母亲》,19147)
B工作是为了生存,对卡夫卡来说同时也是为了服从父亲
81卡夫卡:反抗人格
的意志,因此成了一件“迫不得已”的事情;工作的周而复始、枯燥无味、毫无成就感等等,成了卡夫卡经常抱怨的主要内容. 但在另一方面,较为轻松的工作环境和较为优裕的薪俸,也为卡夫卡从事写作提供了必要的条件. 实际上,卡夫卡本人对此认识得十分清楚和透彻,正像他在《致父亲的信》中所作的详尽分析那样. 因此,在从业当中,卡夫卡式的“就范”与他在读书期间一样体现得十分鲜明. 区别只在于,此时已成为成年人的卡夫卡,把内心中全部巨大的热情和力量投入到了文学创作中. 如果说当公司职员是卡夫卡为了生存和其他原因而为之的话,那么这仅仅是一种外在的或肉体的寄居之所;而他的内心,他的精神,他的灵魂的寄居之所,则是在文学创作之中,文学创作成了与现实生活的“此岸”截然分隔和对立着的“彼岸”
,是另一种“现实”。
五、体验切刀切肉片
卡夫卡从1922年7月退职到1924年6月月去世,有将近两年的时间.在生命的最后两年中,他备受疾病的折磨,大部分时间是在疗养地和病床上度过的. 导致他去世的疾病是肺结核和喉结核. 这两种在现在早已不是致命的疾病,在1928年英国细菌学家亚历山大. 弗莱明(SirAlexanderFleming,18186——1955311)
发明青霉素之前,却是B不可救药的致死疾病. 正是结核病,使身体本来就羸弱的卡夫卡刚进入中年便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时间仅仅在青霉素发明之前四年.
生于世纪末91
卡夫卡第一次发现肺出血是在1917年8月9日到10日. 在此之前的7月份,他同菲丽丝. 鲍尔在布拉格第二次定婚,然后他俩去匈牙利旅行,之后卡夫卡独自一人经维也纳返回布拉格,不久即发现了咯血. 这年9月,卡夫卡因身体的原因搬到父母家居住,9月4日,经布拉格的医生诊断,他患了肺结核. 于是,他向保险公司请了三个月病假,到小妹妹奥特拉在屈劳(Zürau)的住处休养.在这段时间中,卡夫卡的情绪十分低落,脑子里不断出现各种念头和幻觉:探险家,警察,战争,父亲,戏弄老鼠的猫,犹太人,暮色中的村庄,母牛,孩子,动物,女人等等. 有时,他想“把一切东西拔起来”(《日记》,1917918)
;有时,一整天下来“诸事全无”(《日记》,B1917922)
;有时,他感到“我把我自己放入死亡手中”
B(《日记》,1917928)
;更多的时候则是“躺着”
,空虚,戏B B B剧性“
(《日记》,1917919)。
B B B实际上,对自己身体以至身体每个部分的敏感,从孩提时代起,就一直是卡夫卡的一大特点,并且越往后,对身体的关注就越来越成为一个困扰着他的重要问题.这种对自己身体的敏感,也许源于他天生在体质上就瘦削羸弱,不断把自己同别人——首先是他那健康强壮的父亲——进行对比,久而久之,他便养成了关注自己身上没有而别人身上却有的那些东西的习惯,由此而产生一种羞耻感,自卑感和绝望感. 对此,卡夫卡自己对自己也作过十分详细的剖析. 他在《致父亲的信》中对他父亲说:“只要一看见您的身躯,我的心就凉了半截. 譬如,我们时常一起在更衣室脱
02卡夫卡:反抗人格
衣服的情景,现在我还记得. 我瘦削、弱小、肩窄,您强壮、高大、肩宽. 在更衣室,我就觉得我是够可怜的了,而且不单在您面前,在全世界面前我都觉得自己可怜,因为您是我衡量一切事物的尺度呀. 后来我们从更衣室出来走到众人面前,我拉着您的手,一副小骨头架子,弱不禁风……此时此刻,我心灰意冷了,在这样的时刻,我在各个领域取得的一切令人不快的经验显得何等的协调.“
可以说,对自己身体的自卑感、羞耻感和绝望感,一直是卡夫卡一生中的一个情结. 它不只是在他身体不适或有病时才出现,即使在身体没有毛病时也会出现,这已经成了一种心理上的惯性. 并且,一旦这种情结出现,卡夫卡脑子里就会浮现出各种各样奇特的幻觉和意象. 他曾经描述过这样一种可怕的意象:“不停地想象着一把宽阔的熏肉切刀,它极迅速地以机械的匀速运动从一边切入我体内,切出很薄的片,它们在迅速的切削动作中几乎呈卷状一片片飞出去.”
(《日记》,191354)倘若不从身体的角度,便很难对这种古怪B可怕的念头作出深层的心理分析,便难以理解它产生的根源.在卡夫卡的小说、随笔和寓言中,时常有一些冷峻、离奇、让人不由自主产生颤栗的意象. 比如《判决》中那个被父亲判处投河淹死的儿子格奥尔格,当他父亲作出判决之后,“他快步跃出大门,穿过马路,向河边跑去. 他已经像饿极了的人抓住食物一样紧紧地抓住了桥上的栏杆. 他悬空吊着,就像一个优秀体操运动员;在他年轻的时候,他父母曾因他有此特长而引为自豪.他那双越来越无力的手还抓着栏杆不放,他从栏杆中间看到驶来了一辆公共汽车,它的噪音可以很容易
生于世纪末12
盖过他落水的声音.“
这种灰黑色、让人既欲哭无泪无声又无法笑出来的意象,让人感到简直是来自一个遥远冷漠的陌生世界,那就是卡夫卡内心的恐惧和绝望,包括对自己身体的绝望.同《日记》中熏肉切刀切肉片相似的意象,也出现在卡夫卡的小说中.《审判》里的银行襄理约瑟夫.K在被处死时,“一个同行者的两手已经掐住K的喉头,另一个把刀深深插入他的心脏,并转了两下.K的目光渐渐模糊了,但是还能看到面前的这两个人;他们脸靠着脸,正在看着这最后的一幕.”
《在流放地》中,军官躺上“杀人机器”之后,“血流成了一百道小河,并没有混杂着水,喷水的唧筒也失去了效用. 如今,最后一个动作也不能完成了,身子没有从长长的针上落下来,它悬在土坑的上空,不断地流血,却不掉下来.”
这样一些仿佛出于亲身经历的对于恐怖的杀人场景的冷峻体验,读起来确乎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了刺刀的冰凉,杀人机器上长钉的锋利;对它们的想象,不能不说同卡夫卡对自己身体的敏感有关,不能不说同他对身体每个部位的运行和反应的细致体察有关,不能不说同他自己瘦削弱小与健壮强悍的强烈对比而产生的绝望悲观的情结大有关系.因此,倘若缺失了身体这个环节,倘若不注意到卡夫卡一生之中对身体的关注和焦虑,便很难理解生活中真实的卡夫卡,很难理解文学创作中的卡夫卡.卡夫卡从开始记日记(1910年)起,就非常注意对自己的身体和身体各个部位的观察,并随时把观察的感受记录下来.“我的耳廓自我感觉清新、粗糙、凉爽、多汁,犹如一片
2卡夫卡:反抗人格
叶子……我这么写肯定出于对我的身体和有关这个身体的未来的绝望.“
(《日记》,1910年初)我们知道,这个时候卡夫卡身体没有病,更没有后来导致他去世的结核病. 对身体部位的感觉如此敏感,不仅不是偶然的,而且也是十分独特的.当然,由于经常生活在紧张和恐惧之中(他的生活模式虽然固定刻板,但却时常被莫名的恐惧笼罩着)
,加上写作构思的焦虑和劳累,使他并不健壮的身体承受不起.“一星期来我睡觉时就像在站岗,每时每刻都会惊醒. 头疼成了一种有规律的事情,小小的、花样翻新的神经紧张不停地干扰着我.”
(《致菲丽丝. 鲍尔》,1913126)
B卡夫卡的父亲赫尔曼原本也期望儿子能健康强壮,不料卡夫卡的体质却使他大失所望,即使赫尔曼后来想靠游泳、去疗养地休假等办法来改善卡夫卡的身体状况,也未能奏效.父亲的失望对卡夫卡有着潜在的影响,因为正如卡夫卡自己所说,父亲在各个方面都是他的偶像,包括体质在内.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卡夫卡的身体每况愈下,直到最后无可救药?在生活习惯上,卡夫卡几乎没有什么陋习,不抽烟,不酗酒,不放荡纵欲(或许同犹太教教义有关)
,每天准时上下班,下班后就呆在自己家里,很少参加社交活动,熬夜写作的时候也不多(只《判决》是从晚上10点到次日凌晨6点熬通宵写出来的)。在经济方面,卡夫卡一家人都属于犹太中产阶级,无论是他本人,还是父母、妹妹们,都完全不用为衣食住行发愁,父母的艰辛度日,早已是过去很久的事情. 并且,他在保险公司当职员的收入,除了日常开支之外,还能让他每年外出度假或旅游. 在个人生活方面,他终身都
生于世纪末32
是个单身汉,没有操持家庭事务和抚养子女的拖累,来来去去全无牵挂,他父母、小妹妹奥特拉、有时还有大妹妹艾莉倒是不时在这方面关照他. 因此,照一般正常人的情况,卡夫卡应该生活得比较舒适,况且,他在行为方面是极其安分守己和清廉的.看来,天生体质虚弱是卡夫卡晚年一病不起的重要原因,加上布拉格气候的寒冷潮湿,对呼吸道疾病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卡夫卡不时离开布拉格去外地,有一半是为了避开布拉格的气候. 但是,使卡夫卡致病的最重要因素,是他的敏感,是他内心无时无处不在的恐惧感和忧虑感. 虽然卡夫卡的物质生活和生活环境是较为稳定和舒适的,但是他内心没有一刻停止过剧烈的躁动;他那巨大的内心世界,如同宁静的地壳之下不断翻腾着的炽热岩浆,随时都有可能喷发出来——不以这种形式也会以那种形式爆发出来. 从这一点上说,即使青霉素的发明早几年,也不一定能挽救这位天才的生命.从1917年9月卡夫卡被确诊为肺结核以来,虽然得到了家人和朋友们(尤其是小妹奥特拉和马克斯. 布罗德)的悉心照料,但病情却是每况愈下,几乎看不到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只要看看从1917年到1922年7月他退职时的大致经历,我们就可以明白这一点:1917年9月至1918年4月,七八个月的时间卡夫卡一直患病,向保险公司请了长假,断断续续呆在疗养地屈劳;1918年10月中旬患上西班牙流行感冒,再度病倒,从11月底到1919年1月下旬去疗养地谢列森;1919年至1920年的冬天,结核病又一次复发,从1920年4月到
42卡夫卡:反抗人格
6月在奥地利的麦兰(Meran)
休养;1920年12月至1921年9月以前,一直在塔特拉山(theHighTatra)的疗养地马特利阿里(Matliary)养病,其间于1921年3月底病重;1921年10月底向保险公司请假作特殊治疗,从此至1922年7月退职,一直没有上班,相继住在斯平德尔磨坊、布拉格和卢希尼兹附近的普拉纳(Planá)。
这四五年的时间,对于一个饱受疾病折磨、身体极其虚弱、内心极为丰富敏感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除此之外,卡夫卡在这段时间中还经历了几次巨大的个人情感上的波澜:第二次同菲丽丝. 鲍尔定婚,很快定婚又破裂;结识尤丽. 沃里泽克并定婚,定婚很快破裂;试图与相识几年的情人密伦娜. 耶申斯卡(MilenaJesenská-PoClak)断交. 这几次情感上的波折不仅加深了卡夫卡对爱情与婚姻的绝望,而且对他的病情加重也有相当的关系——他在情感问题上并不是十分坚强.写作明显减少了,但仍在继续.《致科学院的报告》(AReportoanAcademy)
、《猎人格拉库斯》(TheHunterGracCchus)
、《中国长城》(TheGreatWalofChina)
、《饥饿艺术家》(AHungerArtist)和《一只狗之研究》(InvestigationsofaDog)等重要作品都写于这一时期,数量虽然不多,但在艺术上已相当成熟. 从这个意义上说,卡夫卡在这个不断受疾病痛苦折磨、接连遭受情感生活上打击的时期,在文学创作上却在高产. 值得一提的是,他那封作了详尽自我剖析的著名的《致父亲的信》(LetertohisFather)
,以及长篇小说《城堡》(TheCastle)也写于这时.这似乎让我们又一次想到
生于世纪末52
了中国汉代著名史学家司马迁的“发愤著书”的说法:杰出卓越的文学艺术作品,大多产生于艺术家生命历程中的忧患时刻.在卡夫卡生前的最后两年中,虽然没有了一直让他反感的保险公司的工作,但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比较自由地从事文学创作,肺结核迫使他在绝大多数时间中躺在疗养地的病床上,生活只有由别人来料理. 他的心情基本上是灰暗忧虑的.“我没有学到半点有用的东西,与此有关,身体我也任其垮下去,在这后头可能有一种打算. 我保持不受干扰的状态,一个有用而健康的男子的生活欢乐分散不了我的心. 好像疾病和绝望同样丝毫改变不了我什么!”(《日记》,19211017)他也谈到过病中的情况:“两个月来什么都没B记下. 有些例外,多谢奥特拉有一段好时光. 过去几天又崩溃了. 头几天中的一天在林子里有一个发现.”(《日记》,1922926)
“晚上总是996度(指华氏度——作者注)
,999B度. 坐在桌旁,什么也没写下,几乎没去过街上. 不过,伪善地抱怨我的病.“
(《日记》,19221114)
“全部时间在床B上.昨天阅读《非此即彼》(这是克尔凯郭尔一部书的名称——作者注)。”
(《日记》,19231218)
B但是,卡夫卡的日记到后来断断续续,有时简短到只有一个词、几个词或一句话.整个1923年的日记只有6月12日的一则,这也是卡夫卡一生中从1910年开始记日记以来的最后一则日记:
最近这些日子很可怕,时间无法计算,几乎连续不断.
62卡夫卡:反抗人格
散步,夜晚,白天,什么能力都没有,唯有痛苦.确实. 没有什么“确实”
,无论你怎样焦急紧张地看着我;我面前是明信片上的克里察诺夫斯卡娅.我写作时越来越害怕.这可以理解.每个词在精灵手中翻转——手的这种翻转是它们特有的姿势——变成了反过来对着说话者的矛.这样的评论最特殊.这种情况将永远持续下去. 唯一的安慰是:无论你是否愿意,事情都在发生.你所喜欢的只有微不足道的作用.胜于自慰的是:你也有武器.
这两年除了养病之外,卡夫卡写东西很少,主要是因为病痛和情绪低落而难以动笔,只有一些短篇小说,如《小妇人》(ALit-tleWoman)
、《地洞》(TheBurow)
、《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JosephinetheSinger,ortheMouseFolk)。
后者是卡夫卡一生中的最后一篇作品,写于1924年3月,即卡夫卡逝世之前两个多月.有一件事情是卡夫卡在生命的最后年头一直在坚持的,即学习犹太民族的语言希伯来语. 我们知道,卡夫卡虽然出身于犹太人家庭,但他自幼受的是德语教育,受的是德国文化的熏陶,尽管他出生和居住在布拉格,却对捷克语和捷克文化知之甚少. 或许,这是由于当时布拉格所在的波希米亚地区长期在奥匈帝国统治之下,德语和德语文化是占统治地位的语言和文化,要想在这样的社会中生存下来,就必须接受德语文化,这在当地犹太人中已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惯例.卡夫卡最初开始学习希伯来语是在1917年夏天,后来随弗里德里希. 梯伯格(FriedrichThieberger)
学习.卡夫卡这
生于世纪末72
样做,很可能是受马克斯. 布罗德的影响,因为布罗德不仅是卡夫卡终生的挚友,而且是个积极的犹太复国主义者. 卡夫卡本人作为犹太人,不可能不受到同为犹太人的希罗德的民族意识的影响,他曾参加过犹太复国主义者召开的大会就是一个证明.从1917年开始学习希伯来语起,卡夫卡就没有中断过学习,即使在生命中最后两年躺在病床上无法写作之时,他仍在坚持学习.1922年12月,卡夫卡的希伯来语教师换成了蒲瓦. 本托维明(PuahBentovim)
,1923年的多数时候他都卧床不起,学习却未中断,11月至12月期间,他还去犹太研究院听讲演. 这一切都表明,卡夫卡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犹太血统,没有忘记犹太民族的语言和文化,并且在骨子里是非常看重这一切的,否则他是不会在这一非常时刻这么去做的.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卡夫卡对此似乎有所预感,因为他早给马克斯. 布罗德留下过两张关于销毁全部手稿的字条,并将日记交给了密伦娜.1924年2月,卡夫卡与结识不久的女友多拉. 迪曼特住在柏林泽伦多夫的海德斯特拉斯,他的健康状况迅速恶化.马克斯. 布罗德见情况不妙,担心卡夫卡将不久于人世,于3月17日赶到柏林,将卡夫卡带回了布拉格. 年轻的多拉此时对卡夫卡已经难舍难分,她于3月底赶到布拉格,竭尽全力照护卡夫卡.1924年4月7日,多拉带着卡夫卡去了维也纳附近的疗养地维纳. 瓦尔德,这里的医生确诊卡夫卡除肺结核之外,还患上了喉结核. 这无异于对卡夫卡判处了死刑. 但是,多拉
82卡夫卡:反抗人格
并不甘心,仍然为求医四处奔走. 她接着带卡夫卡去了维也纳哈耶克教授(MHa-jek)
的诊所,然后又到了维也纳附近B基尔林的霍夫曼(Hofman)医生的疗养院.正是在基尔林(Kierling)
,卡夫卡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多月. 他在这里修改了短篇小说《饥饿艺术家》,这是他做的最后一件事.1924年6月3日,卡夫卡在基尔林与世长辞,遗体由多拉护送运回布拉格.6月11日,卡夫卡被安葬在布拉格—斯特拉施尼兹犹太人公墓.6月19日,亲友们在布拉格小剧院为卡夫卡举行了吊唁活动.一位天才,一位终身未娶的单身汉,一位渴望成为作家而生前默默无闻的小职员,一位犹太中产阶级商人家庭中的唯一儿子,在41岁的英年,悄悄离开了人世. 在当时,这太平常了,似乎没有人意识到他给这世界带来的财富,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世上少了些什么;冬去春来,地球在照样转动,人们照样在来去匆匆忙碌着……
只有一个人,马克斯. 布罗德,他相信卡夫卡是位盖世天才,他相信卡夫卡在孤独、恐惧、绝望中写下的那些作品是无价之宝,于是违背卡夫卡的意愿,数年后陆续整理出版了卡夫卡的全部作品. 于是,我们先被他的作品震慑,然后沉思,然后去回首卡夫卡短暂匆忙的41年人生旅程.
六、旷日持久的“畏父情结”
我们相信中国的古训:文如其人.虽然卡夫卡的小说自身构成了一个相对完整和独立的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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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但却无法割断它们同卡夫卡本人经历、性格特点和气质、思想历程,乃至情感历程的内在联系. 当我们回头审视这一切之时,非常容易发现,卡夫卡的性格、气质、思想、情感和经历中很少有亮色,总是笼罩着一层厚重浓烈的灰黑色,这同他在小说中向我们展示的大甲虫(《变形记》)
、父亲判决儿子投河(《判决》)
、躲在地洞中的小动物(《地洞》)
、无缘无故被捕并被杀的银行职员(《审判》)
、想方设法要进入庞大专制城堡的土地丈量员K(《城堡》)
、瘦骨嶙峋的“饥饿艺术家”
(《饥饿艺术家》)
、流放地恐怖的杀人机器(《在流放地》)等等冷峻、荒诞、专制、恐怖、痛苦、畏惧、可怜、孤独的氛围极其相似,无不令人欲哭无泪、毛骨悚然. 这难道是偶然的吗?显然不是.当然,我们无意把卡夫卡作品中展现的经常充满幻想色彩的世界,同卡夫卡本人的真实生活等同起来,也无意去寻求把二者牵强附会地拉在一起的蛛丝马迹. 我们只是想追寻生活中真实的卡夫卡,想看看写出那些震撼人心的作品的“那个人”
,他的真实的内心世界,然后再来思索这二者之间的联系.卡夫卡的内心世界,是一个由自我折磨、自我谴责、孤独绝望、悲观恐惧、甜蜜沉默、羞怯逃避和隔膜怨毒组成的巨大漩涡.处于这个漩涡中心的,是“悖谬”
(para-dox)。
它的外在表征是行为上的双重人格、思想上的飘忽不定和作品中的荒诞不经. 把握住了这一点,就比较容易走进这个漩涡中去了.对卡夫卡心理上造成巨大压力和痛苦根源的重要因素,
03卡夫卡:反抗人格
是父子间的冲突.这一冲突很少以公开爆发的形式表现出来,而是在内心深处不断地进行着,演变着,以至旷日持久. 最终,这场冲突在卡夫卡心中形成的是一种“畏父情结”。
父亲赫尔曼. 卡夫卡身上具有一种“卡夫卡气质”
,即所谓卡夫卡式的生命力、事业心、进取心. 赫尔曼坚强、健康、食欲旺盛、声音洪亮、能言善辩、自满自足、高人一等、坚韧不拔、沉着镇定、通晓人情世故、有着豪爽的气度. 他因为靠个人奋斗而飞黄腾达,因而无限自信,经常固执地认为别人的看法是无稽之谈和偏执,而自己总是有理. 他脾气暴躁,专横,具有一切暴君所具有的那种神秘莫测的特性. 他坐在他的靠背椅里主宰着世界:妻子、儿子、女儿、商号和商号里的职工(他称自己是职工们“付薪的敌人”)。
与“卡夫卡气质”相对的,是被卡夫卡概括的“洛维式性格”
(“洛维”是卡夫卡母亲娘家的姓)。卡夫卡自己认为自己是一个“洛维”
:瘦削弱小、善良顺从、执拗敏感、富有爱和同情心、具有正义感、愤愤不平. 但是,卡夫卡也认为自己身上有着某种“卡夫卡气质”
,“推动这个洛维前进的却并不是卡夫卡式的生命力、事业心、进取心,而是一种洛维式的刺激,它较为隐蔽、羞怯,它从另一个方向施加影响,且常常会猝然中止.”
(《致父亲的信》)
“卡夫卡气质”与“洛维式性格”的冲突,主要通过赫尔曼自幼对卡夫卡的教育表现出来,它使卡夫卡在内心深处不断受着痛苦的折磨. 赫尔曼遵循犹太人中产阶级的价值观来对待儿子,企图把儿子培养成坚强勇敢、自强自立的男子汉.但是,他出于天性,只会使用威吓、发脾气和大喊大叫来对
生于世纪末13
待儿子,不允许申辩和反抗.“不许回嘴”是他常用的威胁话语,与此同时高高举起来作揍人状的手,是他惯用的姿势.卡夫卡清楚地记得幼年时的一件事:一天夜里他呜呜咽咽吵着要喝水,但这并不是真的因为口渴,一半是为了怄气,一半是为了解闷. 父亲赫尔曼声色俱厉,几番呵斥未能奏效,便一把将卡夫卡从被窝里拉出来,挟到阳台上,关上房门让卡夫卡一个人穿着背心在那里站了很久. 这件事给卡夫卡留下的创伤是难以愈合的,多年之后他想到父亲的举动依然心有余悸,感到自己的父亲“会一脚将我踩在脚下,踩成齑粉”
;“那个身影庞大的人,我的父亲,那最高的权威,他会几乎毫无道理地走来,半夜三更将我从床上揪起来,挟到阳台上,他视我如草芥,在那以后好几年,我一想到这,内心就受着痛苦的折磨.”
(《致父亲的信》)对卡夫卡来说,这样的父亲太坚强有力了,而卡夫卡自己又太虚弱,完全消受不起父亲的淫威.赫尔曼总认为自己一辈子含辛茹苦才让孩子们不愁吃穿,过着“奢侈放纵”的生活. 尽管他并不要求孩子们报答,但认为孩子们自己应该知足知趣,怀着敬畏的心情把态度放亲近些,对父辈的苦心要理解并有同情心. 然而,按照他的标准,卡夫卡是冷酷古怪、忘恩负义的,因为卡夫卡总是躲着他,从不与他推心置腹地交谈,没有陪他去过教堂,对家庭没有什么感情,对商号里的事务充耳不闻. 因此,赫尔曼对卡夫卡所干的绝大多数事情——交友、学习、择业、写作、恋爱婚姻等等,总是百般责骂、嘲讽、诽谤、凌辱,“丝毫也不顾及我的情感,毫不尊重我的看法”
(《致父亲的信》)。
23卡夫卡:反抗人格
这样的态度使卡夫卡感到“既不会思想也不会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奴隶般的世界里,受着父亲单为他而发明的种种法律的约束,因此心灵备受压抑. 而同样使卡夫卡痛苦和压抑的是,父亲要求他和别人做到的事情,父亲自己却做不到,父亲要求他和别人遵守的规矩,他自己却可以不遵守.“肉骨头人家是不许啃的,您可以啃. 啜醋时人家不许出声,您可以.切面包要切得干净利落,这成了要紧事;而您用一把滴落着酱汁的刀切也未尝不可. 人家务必小心,吃饭时别让饭菜掉地上,到头来您脚下掉的最多. 饭桌上,人家只能埋头吃饭,您却修指甲、削铅笔、用牙签挖耳朵.”
(《致父亲的信》)作为另一个世界的“奴隶”
,卡夫卡无法对父亲赫尔曼的行为举止和教育方法表示任何异议,因为赫尔曼根本就不可能平心静气地同他人商量一件他所不同意的事情,或者只要一件事不是他的首倡,跟他同样没有商量的余地,他的自尊心和专横不允许他这样做. 别人骂人时,赫尔曼深恶痛绝,禁止别人骂人,但他自己骂起人来却毫无顾忌,有时还以威胁助长骂人的气势,比如说“我把你像一条鱼一样撕成碎片”。
不过,赫尔曼也有让卡夫卡神往和陶醉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卡夫卡奉为榜样并引为自豪的父亲. 当卡夫卡在炎热的夏天吃完午饭,在商号里看见父亲极其疲惫地伏案打盹时;当他看见父亲在星期天精疲力尽地跑到乡下与家人团聚时;当他看见母亲身患重病,父亲双手紧紧抓住书柜,浑身哆嗦,暗自啜泣时;当他生病,父亲蹑手蹑脚到房间看他,站在房间门口,伸长着脖子看他安卧在床上,出于关心,
生于世纪末33
只向他招了招手时.“每当这种时候我便扑在床上,止不住幸福地哭了起来.”
(《致父亲的信》)也有些时候,父亲赫尔曼的“脸上也会绽出一丝特别美、极其难得见到、恬静、满意、嘉许的笑容来,谁受您这一笑,谁都会陶醉的”。
但是,这种时候太少了. 父亲赫尔曼粗暴简单的教育方式,除了威胁、谩骂,便是讥讽.卡夫卡的内心太脆弱了,太敏感了,同时又很执拗.这种教育方式对卡夫卡产生的效果,除了表面上的顺从、安分之外,在内心则是畏惧、伤心和反抗.十分典型的是,卡夫卡很少以具体的行动来反抗父亲,而是把它转移:或者把母亲作为发泄对象,或者积蓄在心里,或者转移到写作中.卡夫卡自己对此也有明确的认识:“我从事写作以及与此相关联的事,我用这种手段进行了小小的争取独立的尝试,进行了逃跑的尝试,取得了些微的成果.”
(《致父亲的信》)我们注意到,这种关于抗争和逃跑的主题,是卡夫卡经常谈论的;无论谈论这些话题的动机有多少,至少有相当大一部分来自于父亲的专横、粗暴. 他在《沉思录》中写有这样一则:“难道他斗争得不够吗?
在他工作的时候,他便已经成为了失败者. 这点他是知道的,他坦率地说:只要我停止工作,我就完了.那么他开始工作是个错误口罗?
几乎谈不上.“
这里所说的,同卡夫卡与父亲赫尔曼之间的关系,十分相似. 如果说在较早时候卡夫卡对抗争还抱有一定信心的话,那么越到后来就越看不到抗争有什么希望,剩下的只有逃跑. 最后,连逃跑都已无处可去了. 他在1916年说:“如果我被判决了,那么我并非仅仅被判完蛋,而且被判处抗争到底.”
(《日记》,1916720)但是,到了1922年他的B
43卡夫卡:反抗人格
病情不断加重时,他就绝望地感到“逃往一个被占领的国家,但很快就觉得难以忍受,因为无处可逃”(《日记》,1922315)。
一年之后他又说:“所谓‘不相等’存在于:当B我们这些绝望的老鼠听见主人的脚步声时,便四散逃窜,比如说逃到女人那里去.您跑到某人那里去,我跑到文学中去,一切当然都是白费力气. 而我们自己去选择避难处,选择特定的女人等等. 这便是不相等性.”
(《致罗伯特. 克罗普施托克》,1923年3月末)
也许,这里所谈论的抗争和逃跑意识已扩大、上升到了形而上;但就卡夫卡自身的生存处境而言,依然同他与父亲间持久且悬而未决的“诉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文学创作方面,最突出的事例是短篇小说《判决》。这篇小说是卡夫卡在1912年9月22日夜里10点到23日凌晨6点的八个小时中一气呵成的. 它所展示的是年轻商人格奥尔格. 本德曼同他年迈体衰、专横粗暴的父亲之间的冲突.父亲古怪严厉,控制着格奥尔格的一切行动,禁止儿子选择自己的事业、朋友、婚姻. 冲突的结果竟是父亲判处儿子格奥尔格去投河淹死!小说描写了一个人统治、支配另一个人的等级制度;父亲代表的是现存的制度,被非法判处死刑的儿子这一个体的毁灭,同时也是对体制的一种进攻. 父亲的权力是巨大的,似乎没有格奥尔格生活也照样进行. 卡夫卡在谈到这篇小说时曾说:“《判决》是无从解释的……这个故事充满了抽象因素……这个故事也许是围绕着父与子的一种巡回,而那朋友(指小说中那个始终没有出场的、在彼得堡的朋友——作者注)变幻不定的形象也许是父与子关系的透视
生于世纪末53
中的变幻. 对此我也说不上有把握.“
(《致菲丽丝. 鲍尔》,1913610)
B卡夫卡曾定于1912年12月4日在布拉格举行的作家晚会上当众朗读小说《判决》,事前他写信给恋人菲丽丝说,朗诵“将给我带来一种独特的感觉.故事是悲伤的、痛苦的,人们将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在朗诵时会满面春风”
(《致菲丽丝.鲍尔》,19121130)。马克斯. 布罗德在《弗兰茨. 卡夫卡B传》中提到,卡夫卡对他说:“你知道(小说《判决》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吗?写这句话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一阵强烈的射精.”
(《判决》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时候,正好有一长串车辆从桥上驶过.”——作者注)
毫无疑问,《判决》借父子关系所要探讨和提出的问题,已超出了单纯的父子之间的关系,它实际上提出的是专制制度统治下个人自由的问题. 但是,卡夫卡为什么要借父子关系来提出和探讨这个问题?为什么在朗诵这个悲伤痛苦的故事时会“春风满面”?
为什么写最后一句话时会想到强烈的射精?
此外,为什么他会用八小时将小说一气呵成?
这些问题,恐怕只能到他与专制粗暴的父亲赫尔曼的关系中去寻找答案. 换言之,小说怎么写是一回事,完全不能将它与卡夫卡的真实生活等同起来,不能幼稚地以为小说中的父子关系就是卡夫卡本人的父子关系. 这一点不容置疑. 但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却是有所依据的.《判决》显然同卡夫卡长期被父子关系困扰、受父亲粗暴对待有密切关系,其中涉及到的矛盾冲突,与他全面探讨父子关系的长信《致父亲的信》中的矛盾冲突十分相似. 尽管卡夫卡自己说《判决》充满抽象因
63卡夫卡:反抗人格
素,无从解释,但他朗诵时的奇怪感觉和对布罗德讲的感觉,肯定事出有因. 倘若没有卡夫卡同父亲的矛盾,这一切就真的“无从解释”了. 其实,大体上可以肯定地说,卡夫卡创作《判决》的动因是来自他同父亲间的矛盾,是他“抗争到底”和“逃进文学中”结出的一颗果实. 正如他在《致父亲的信》中所说:“我写的书都与您有关,我在书里无非是倾诉了我当着您的面无法倾诉的话.这是有意的离别您的延长,只不过,这种离别虽然是由您强加在我头上的,但它却是按着我所规定的方向进行的.”
父亲,一直是卡夫卡同家人们谈话和思维的中心题目.卡夫卡一直想从各个角度和各个方面同父亲共同仔细讨论父子间“悬而未决的这一可怕的诉讼”
,讨论这一诉讼的全部细节.但是,父亲声称自己始终是法官;法官同当事人之间是不可能有公平的讨论的. 因此,卡夫卡同父亲之间从未有过真正的争斗,他总是很快就败下阵来,剩下的只有逃避、愤懑和内心冲突.
七、躲进地洞的“小动物”
卡夫卡曾说,灰心丧气是他的本性.实际上也是如此.他生性胆怯、不爱交际、内向羞怯、缺乏自信心,因此他常常产生惶恐与孤独感,自我折磨,自我谴责. 这一切也是他内心那个“巨大漩涡”的一部分.他年轻时也曾憧憬过美妙的生活. 在读书期间,他幻想过在葡萄园的围墙上躺上几个小时,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天空
生于世纪末73
上的积雨云,积雨云下是辽阔空旷的原野,一道彩虹映入他的眼帘,他坐在花园里给一个六岁的金发小女孩讲童话故事,或者用沙土堆城堡,或者玩捉迷藏的游戏,或者雕刻桌子.他也幻想过穿过田野,田野里一派褐色和凄凉,遗弃在田野中的犁仍在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天气虽然不好,但西下的夕阳还是露出脸来,把他长长的身影投射在田垅上,也许他会通过这影子进入天国. 他发现夏末的影子在翻挖过的、深色的泥土上起舞,那是一种形体生动的起舞;他发现大地正向吃草的母牛隆起,是一种极其亲切的隆起;他还发现沉甸甸、黑油油的泥土在过于细巧的手指中庄严地粉碎……
卡夫卡的确经常沉浸在幻想中,有时的确是一些非常非常奇妙的幻想(比如《乡村医生》中医生“我”在急于出急诊时在破猪圈中发现了两匹马,《老光棍布鲁姆费尔德》中那两个神奇地跳上跳下的赛璐珞小球)
,但是像这种充满希望、洋溢着青春气息、色彩明快的幻想意象,毕竟非常少;他的幻想大多是暗淡的、灰色的、有时甚至是恐怖和绝望的.他也企望幸福,但那不是一般的幸福. 它不是此生的快乐,此生的快乐是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之前的恐惧;在这个世界上被称为苦难的事,在另一个世界上却是极乐.因此,真正的幸福只有在能够将世界升华到纯洁、真实、不变的境界时才能获得.实际上,卡夫卡感受到的、想告诉我们的是,生活中找不到真正的幸福,只有隔膜、孤独、受难、恐惧、绝望,正像《变形记》中的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 萨姆沙变成大甲虫后所感受到的那样. 这种独特的感受除了同卡夫卡独特的生
83卡夫卡:反抗人格
活经历有关之外,同卡夫卡独特的性格、气质也不无关系.他的内向敏感、孤独惶恐、羞怯自卑,总让人想到他的小说《地洞》中的小动物“我”
:为了保存食物,为了生存,精心营造了一个地洞,整日盘算着如何把地洞弄得万无一失,随时准备冒着生命危险来保卫自己的栖身之所,为此总是忧心忡忡,焦虑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他经常相信自己没有任何能力:身体瘦小羸弱,性格软弱,担心学习成绩不好通不过考试,对体育锻炼不敢问津.他渴望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但临到头他又怀疑自己是否有运用这种自由的能力,是否还能从事一项真正的职业. 他生性并不懒怠,只是觉得没有什么事情好做.“我对什么都没有把握,由于我每时每刻都需要一种对我的存在的新的认可,那些天经地义真正取决于我应为我独自所拥有的东西我却一无所有.”
(《致父亲的信》)他觉得他自己实际上是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儿子,以至于对他最亲近的东西,对他自己的肉身也感到没有把握.甚至婚姻,他也觉得在这个可怕的领域里,做什么事都是失败,由于父亲赫尔曼的教育所造成的懦弱、缺乏自信和内疚,在他和结婚之间筑起了一道“真正的封锁线”。
他认为在婚姻问题上最根本的困难是,他在精神上显然没有能力结婚.“这表现在,从我决定结婚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也不能安稳地睡眠,头脑日夜灼热,再也没法生活下去,我变得优柔寡断了.”
(《致父亲的信》)
有些时候,卡夫卡也很自信,自信地认为有能力干一切事情,而并不局限于某种特定的工作. 不过,这种时候很少.他表现出自信的唯一一个领域,就是文学,他觉得他的幸福、
生于世纪末93
能力、所作所为的每一种可能,从来都存在于文学之中. 尤其是当事物的全部隐秘都对他敞开无遗,灵感勃发、思绪飞腾之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极限所在,也能感觉到人类的极限所在.卡夫卡生性羞怯,在陌生人和陌生环境之中,他总显得惶恐不安,手足无措. 这使他对人,也包括亲人在内,有一种天生的畏惧感.他自己对此也认识得十分清楚:“对人的畏惧我自来就有,不是对他们本身,而是对他们闯入我孱弱的天性的行为,最亲近的人们走进我的房间会使我惧怕,这种行为对于我来说已不仅仅是这种惧怕的象征.”
(《致菲丽丝。鲍尔》)因此,他的生存环境——家庭、城市、社会——对他来说全是隔膜的,宁可返回到内心,蜷缩在由孤独构筑起来的“地洞”之中.家庭是个噪声的大本营:所有的门在碰撞,脚步声到处跑动,厨房里炉门关闭的响声,父亲赫尔曼乒乒乓乓地推门关门,睡衣拖在地上穿过房间,隔壁房间里有人在把炉灰掏出来,二妹瓦莉的叫喊声能穿过一条街道,住所的门把被拧动的声音像发自粘膜炎患者的嗓子中,然后像女人唱着歌一样地打开,再像男人一样沉闷地冲撞着关上. 最经常听见的是父亲赫尔曼为了生意、家人或者别的小事在家里大声吵嚷,弄得家里乱成一团. 处在这个噪声大本营中的卡夫卡,不由得额头和心脏要不停地颤抖,像受了惊吓而不知所措的小动物.他深深地感到,“我实际上被一脚踢出这个社会了……我得以在家庭感情内部也看到我们的世界那寒冷的空间,看来我必须用一把火来烧热这个空间.”
(《日记》,1911119)
B
04卡夫卡:反抗人格
但是,卡夫卡实际上无法找到烧热家庭寒冷的情感空间的火;相反,无能为力促使他下定决心:“我将不顾一切地与所有人隔绝,与所有人敌对,不同任何人讲话.”
(《日记》,1913815)他在内心深处觉得与家人隔膜B到了极点,以至于经常表现在行动上,尽管每当这时他们之间并没有为任何事情发生冲突. 他感到在家里最好、最亲的人们中间,自己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同母亲平均每天说不上二十句话,同父亲赫尔曼除了有时彼此寒暄几句外几乎没有更多的话可说,同他已婚的妹妹和妹夫们除了彼此生气外根本就不说话. 卡夫卡自己认为,其中的原因是:“我和他们没有任何一丁点儿的事情要说. 一切与文学无关的事情都使我无聊,叫我憎恨,因为它打扰我,或者说它阻碍我,尽管这只是假定的.”
(《日记》,1913821)卡夫卡所说的理B由固然可以成为同家人隔膜的原因,但其中是否也有他的性格的因素?显然是有的. 仅仅把“比陌生人还陌生”归结为为了文学创作,是不能作出足以令人信服的解释的,而他所说的不顾一切同所有人隔膜和敌对,更能说明问题.卡夫卡不光同家里的亲人隔膜和对立,家里以外的人,更是隔膜和对立的陌生人,人际关系始终是个让他头痛的问题.在外人面前,他沉默寡言,不善交际,闷闷不乐,自私自利,疑神疑鬼,再加上体弱多病,除了公司的人外,几乎不与任何与文学无关的人来往.因此,外界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干扰、妨碍卡夫卡的写作,他除了上班和回家之外,就是呆在家里写作,极少有社交活动. 相应地,他的朋友也很少,只有马克斯. 布罗德、奥斯卡. 鲍姆、奥托. 皮克、奥斯卡. 波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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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弗兰茨. 韦尔弗等少数几个人,这些人多是布拉格的犹太人. 虽然卡夫卡的这些朋友都与文学有关,但他们也基本上同卡夫卡一样没有什么知名度,同欧洲其他国家和地区的文学界、作家很少有联系和往来. 就此而言,作为作家的卡夫卡生前默默无闻并不足怪. 这不仅由于卡夫卡生前发表的作品很少,在很大程度上也同他很少与外界交往、自我封闭的个性有直接的关系. 当然,在另一方面,这也表明卡夫卡从事文学创作从来不是为了金钱(我们已提到他有足够的收入维持较好的生活)
,也不是为了名誉(我们在他的书信、日记中看不到他对此表现出任何兴趣)
,而是把文学创作当作维护自我精神的独立性的主要方式,当作一种由上苍赋予自己的使命,当作他一生全部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因此,他非常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不善于交际、不善于在人际关系中周旋的特点,却并不以此为心理上的负担;相反,他实实在在地把这一特点看作是一种自慰,一种解脱,一种值得庆幸的长处. 因为,免除了人际交往的累赘,他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专注于自己心爱的文学创作,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把全部的精力用来完成向这个异化的世界挑战的使命.与此有关的是,卡夫卡对他人宁可保持沉默,也不愿多讲话. 这一方面是他的天性使然,另一方面他也有自己的想法.正如他在给菲丽丝. 鲍尔的信中所说:“我一点都不喜欢讲话. 不管我讲什么,总是与我的本意背道而驰. 讲话夺去我所要说的一切的严肃性和重要性. 根本没有别的可能性可供我选择,因为总有千万种表面现象和千万种表面的强制性不停顿地对言论产生作用. 因此我是沉默寡言的,不只出于
24卡夫卡:反抗人格
不得已,也是出于固执的看法. 只有写作对我来说是适合于表达的形式,它将长此以往.“(《致菲丽丝. 鲍尔》,1913820)我们完全可以懂得这些话所表达的意思:对卡B夫卡来说,口头语言的表达能力太有限了,他那深广复杂的内心世界中,尤其是那个时刻在旋转着的巨大漩涡中,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无法诉诸口头语言;只有借助幻想、意象、故事、描写、叙述、夸张等等方式,才能表达出来. 所以,卡夫卡的沉默寡言,已不完全是不善言辞(他的确不善言辞)
,同时也是言不达意、敏于思而讷于言. 唯有大智大慧者,方能如此.卡夫卡所生活的城市对他来说也是陌生的. 他感到布拉格的中心和边缘有着十分强烈的反差:中心里是舒适、严肃和安闲,边缘上却是可怜、黑暗、像一条庞大的出隘布满了蚀痕. 这种反差给他的感觉是奇特而复杂的,“掺杂着恐惧、孤独、同情、好奇、高傲、旅游乐趣、男子汉气概.”
(《日记》,191118)他似乎是个旁观者,在对自己居住和生B活的城市作冷眼审视和观照,城中发生的一切似乎全然与他没有关系. 他不过是个局外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可能溶入到芜杂纷繁的生活之流里去.后来,对城市的近距离、形而下的观照,渐渐上升到远距离、形而上的审视:整个城市变成了一座精神病院,一座羁押囚徒的牢房.他坦白地说:“我的生活中有某种来自精神病院的成份. 我是无辜的,当然也是有罪的,未被关入一间牢房,而是关入了这座城市.”(《致菲丽丝. 鲍尔》,19121220)
这种情形是荒谬和可怕的,清醒明白地意识到B
生于世纪末34
精神病院的成份,却又不可能摆脱;明明是无辜的,却又有罪,罪从何来?这是不可能追问的. 总之,牢房一样的城市,把一切悖谬的因素全部囊括在里面了. 因此,是悲剧还是喜剧已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受着悖谬的桎梏,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从而寻求反抗之路;要不然,就寻求逃跑之路.
八、巨大无边的惶恐与孤独
其实,卡夫卡一生都在寻求反抗,也在寻求逃跑,几乎没有一刻停止过. 但是,寻求的结果始终是绝望和惶恐,因而深深陷入无边无际的孤独. 这种惶恐与孤独,同样带有典型的卡夫卡的印痕.他在《沉思录》中有这样一段倾诉:“离开这儿,只要离开这儿!
你不必告诉我把我引向何处.哪儿是你的手?
咳,黑咕隆咚我摸不着它. 假如我已经抓住了你的手,我相信你是不会不拉我一把的.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你是在房间里吗?
也许你压根儿就不在这儿. 是什么把你引诱到这北方的冰冻和迷雾中来的,这种地方谁都不会想到有人迹的. 你不在这里. 你躲开这个地方了. 但是我站立着,并且怀着不管你是不是在这里的决心而倒下.“
我们不妨把这段倾诉看作是卡夫卡的内心独白. 这段独白中有三个主要因素构成三个维度:渴望离去的“我”
;缥缈的、与“我”对话的“你”
;冰冻和迷雾的北方之地. 这里的“你”和北方具有明显的象征意味.“你”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某种主宰和支配着尘世一切的力量;“北方的冰冻和迷
4卡夫卡:反抗人格
雾“则意味着陌生、寒冷、凄凉、可怕的世间,如同牢笼和精神病院一般的城市.”我“极其渴望摆脱世间的牢笼,借助”你“的力量”乘风归去“
,然而,“你”的力量可知、可信却不可触及、不可凭借,“我”最终只有下定决心在冰冷和迷雾中倒下.倘若这真的就是卡夫卡的内心独白,那么我们真可以从中深切体验到他心中巨大无边的惶恐、孤独和绝望. 即便不是,我们也可以悟到如果没有对这些情绪的痛切感受,哪里可能有如此惊心动魄的倾诉?
这是一种灵魂渴求得到拯救、超越的呼唤,也许,它根本就知道这呼唤的虚无,不过以此作为灵魂的自我慰藉罢了. 因为,那个超验的“你”
,依然也是个异己的“你”。
卡夫卡经常进行着这种沉思默想的内省. 尽管他不自诩为思想家,认为自己对哲学并不怎么在行,但他凭借艺术家和诗人般的敏锐细致、洞幽烛微,时刻留心着内心的全部感触. 他在1913年5月3日的日记中写道:“我的内心存在着可怕的不安.”
这种不安显然不是为某一具体的人或事物,也不单纯是为自己的生存处境,同时也是为了内心灵魂. 我们发现,这是卡夫卡毕生最关注的问题之一. 它并非是卡夫卡在某个特定时刻、某个特定场合的感受,而是永久的存在.他还说过:“我现在……有一种巨大的要求,从我心思把我整个惶恐不安的情状全部写出来,并且像它从我的内心深处出来那样,把它写进纸的深处去,或者把它这样写下来:把所写的东西不折不扣地引进我的内心里去. 这不是艺术上的要求.”
(《日记》,1911128)既然不是艺术上的要求,就应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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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是生命存在的必要. 艺术上可以虚构、想象、夸张、藻饰;生存的必要则是不可避免的必然,不容回避和自欺欺人. 很少有作家像卡夫卡这样坦陈自己的内心状况,也很少有作家像他这样对自己作深刻的剖析. 他的确活得太艰难,他的心路历程布满荆棘,坎坷艰险.他的内心也是异常孤独的.周围的一切——亲人、他人、社会、城市、世界——全是异己的对立物,剩下的当然就只有一颗孤独的心灵了. 它是与生俱来的,无边无际,几乎要吞没一切.“我不进行社交活动,没有分心的事情;整晚整晚,我呆在小阳台上,俯瞰着河流.”(《致海德维希. W》,1907829)因此,他告诫自己:“你没有走出屋子的必要. B你就坐在你的桌旁倾听吧. 甚至倾听也不必,仅仅等待着就行. 甚至等待也不必,保持完全的安静和孤独好了. 这世界将会在你面前蜕去外壳,它不会别的,它将飘飘然地在你面前扭动.”
(《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109页)
卡夫卡在自己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环境和人群中,确实很难找到真正的知音. 他与小妹奥特拉有着手足亲情,与马克斯. 布罗德保持了22年从未出现过阴影与裂隙的友谊,与恋人菲丽丝、密伦娜等有过推心置腹的交谈和表白.但是,这些人之中没有哪个能够分担他内心深处的形单影只,也没有谁能为他解除孤独的重负. 只有他自己,默默地把这重负倾注到作品中,在幻想与想象中同自己笔下的人物、故事、动物、场景对话与交流,让自己的灵魂与它们同欢乐、共患难.有时,他读着自己的作品、日记也会很激动,因为在重
64卡夫卡:反抗人格
温这些灵魂的自我倾诉时,他也会发现倾诉时的他变成了一个异己的“他”
,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他”。由此再行追问,简直就成了对自我心灵的不断拷问. 所谓卡夫卡式的自我谴责、自我折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的对自我心灵的不断拷问:反复地表达一种情绪,反复地从各个角度和层次加以剖析审视,反复地默默咀嚼其中的滋味,再反复地表达出来. 有谁能经受住这种绵绵无期的折磨与拷问?又有谁能经受住这种折磨和拷问之后而不在精神和肉体上彻底地垮掉?
这让我们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卡夫卡小说中一些离奇的情节.《在流放地》中,军官向旅行家详尽地介绍了对犯人的判决和行刑过程,并且不厌其烦地详尽展示了那架杀人机器的构造和功能,可是最后军官竟然脱得一丝不挂自愿代替犯人躺在了杀人机器下.1916年11月,卡夫卡在慕尼黑朗读《在流放地》,许多听众当场逃走,还有的甚至晕倒在地. 在《审判》中,银行职员约瑟夫.K在一天早晨莫名其妙地被捕之后,法庭对他进行了长达一年的审判,但约瑟夫.K仍然可以自由地上班,可以四处奔走企图证明自己的清白,最后他在一个黑夜被莫名其妙地处死了,到死也没有弄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倘若我们不了解卡夫卡式的自我折磨、自我谴责,是不大容易透彻地理解他的小说中离奇的情节的,因为处于心灵极度孤独状态中的他,唯有以写作这种方式,来进行“我”
与“他”
、“他”与“他”的对话和交流,正像他所说的“写进纸的深处去”
,再“把所写的东西不折不扣地引进我的内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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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然是一个极其痛苦的历程,所以卡夫卡有时也说:“我心中一片空虚迷茫,活像一只失群的羊,在夜里,在大山中;或者像一只跟着这么一只羊跑的羊. 如此失落孤独,却又没有诉苦的力量.”
(《日记》,19131119)不过,卡夫B卡并不认为他的孤独、他的奇特的想象具有一种普遍性,虽然他可以设想存在着同他处于相似状况的人,但他坚持自己的独特性;如果否定了这种独特性,也就否定了他和他的作品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他在生命的后期曾非常肯定地写道:“我不相信世上有什么人的内心状况与我相似,可是我能够想象这样的人的存在;但如果说有一只神秘的乌鸦不停地围绕着他们的脑袋飞旋,就像它围着我的脑袋飞旋一样,那我就连想象都办不到了.”
(《日记》,19211017)卡夫卡在这B里显出了罕见的自信. 也许,只有在文学创作方面,也就是在充分地、完全地展现内心状态与驰骋想象力方面,向来不自信的卡夫卡才会像换了一个人似地显示出自信.进一步说,也只有这样,卡夫卡才成其为卡夫卡;离开了他的孤独与想象的独特性,卡夫卡也就失去了光彩.在逝世前两年,卡夫卡对自己的孤独感作了一个总结性的探讨. 这个总结对我们了解卡夫卡特有的孤独感是有所帮助的:“孤独现在是完全明确无误了,并且在走向极端. 这孤独绝大部分从来就是强加于我的,部分是我自找的——然而即使没有强迫又会是别的什么呢. 现在,这孤独在向哪里发展?它可以(这看来是最迫不得已的)导致发疯,对此是没有什么可说的,追赶在我身上进行,并且在撕裂着我. 但或者我能——我能吗?
哪怕最微小的一部分——维护住自己,因
84卡夫卡:反抗人格
而让追赶驮着我走. 然后我去向哪里呢?
‘追赶’只是一个图像,我也可以说‘朝最后的尘世边界冲击’,而且是从下面,从人类这方面往上冲击,而由于这也只是一个图像,所以它也可以由从上往下对我的冲击的图像来替代.“(《日记》,1922116)这孤独感产生的根源,卡夫卡归结为大部分是B B B”强加“的;谁”强加“?可以说是他的存在,他存在的人和物的环境强加的. 另一部分”自找的“可以理解为与生俱来的内向造成的. 两方面加在一起,孤独就注定不可摆脱,而它的不断发展,只能导致绝望. 这个总结是令人悲哀的,但它同时也证明了卡夫卡敢于正视孤独的勇气,并且并不甘心被绝望的孤独撕裂,要”朝最后的尘世边界冲击“。他手中用于冲击的唯一武器,就是文学,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卡夫卡毕生都在操着文学这一武器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一方面不断向社会、外界、制度挑战,一方面又不断向自我内心中的不自信、惶恐、孤独、恐惧、绝望挑战.这场战斗没有胜负之分. 社会、制度一方是强大的,难以战胜的,正如《城堡》中的K,想尽了各种办法,依然没有进入庞大的城堡,也没有见到最高统治者.孤独、恐惧、绝望也注定了无法被战胜. 战斗的历程和情景,被清晰地留在了文学创作中:我们从卡尔. 罗斯曼身上,从约瑟夫.K、土地测量员K、格奥尔格、格里高尔. 萨姆沙、猴子红彼得、饥饿艺术家等人的身上看到了战斗所留下的一切.当战斗仍在进行时,弗兰茨. 卡夫卡却过早地离开了那片战场.
孤独的单身汉gudedanshenhan
我爱她,但不能跟她说话,我窥伺着她,以便不与她相遇.——卡夫卡:《断想篇》
当我说你是我最心爱的人时,这也有可能不是真正的爱情;爱情也者,你对我乃刀子也,我拿着它在我心中搅动.——卡夫卡:《致密伦娜》
一、既害怕又喜欢孤独
卡夫卡心目中的爱情是什么?他回答说:“爱情是提高、
05卡夫卡:反抗人格
拓展和充实我们生活的一切事物.“
(古斯塔夫. 雅诺什:《与卡夫卡的谈话》)
他心目中的婚姻是什么?
他回答说:“我不羡慕个别的夫妇,我羡慕的是所有的夫妇——即使我羡慕的仅是一对夫妇,则实际上我羡慕的是整个婚姻幸福的千姿百态. 只生活在一种婚姻的幸福中,即使在最有利的情况下说不定也会使我绝望.”
(《日记》,19211017)
B B B他如何看待性和性爱?
他回答说:“性欲的爱模糊了圣洁的爱;它单独地做不到这一点,但由于它自身无意识地含有圣洁的爱的因素,它便能做到.”
(《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79页)他还对他自己说:“你用性的赐予干了些什么?失败了,最终将不得不承认,全部情况便是如此. 但本来是很容易成功的. 当然,是一个几乎看不出的小因素决定了这个命运……小因素决定着小因素的命运.”
(《日记》,1922118)
B B B卡夫卡一生的爱情故事,远比这些说法复杂得多,充满着各种矛盾,并且是悲剧性的. 他在爱情故事中的体验彻底地、在很多方面痛苦地表现出一种与上述看法相反的悲观.一遇到实际的矛盾,他便会感叹自己对爱情所知道的东西同对音乐一样少,只有最肤浅的、蜻蜓点水似的了解,甚至还会感叹从不懂得“我爱你”这句话的含义.在总体上,卡夫卡对女人的看法是消极的,悲观的,也许,这和他所受的家庭教育和犹太教的影响有一定关系. 他曾对马克斯. 布罗德谈到,“奇怪的是,女人们拥有的机智太少了;她们只注意自己是否愉快,然后是否能唤起怜悯,最
孤独的单身汉15
后是你是否要寻求她们的同情. 这就是全部;一般来说,一想到这一点就足够了.“
(《致马克斯. 布罗德》)
但是,这并不表明卡夫卡不向往爱情和婚姻. 他实际上是以很高的标准来看待这方面的事情的,正像他在《致父亲的信》中谈到的,他对婚姻抱有一种“崇高观念”
,它应当是忠贞不渝的,互相帮助和体贴的,并且是多子女的. 他所依据的楷模,就是他父母建立在犹太教基础上的牢固的姻缘.他感叹在这世上难觅真正的爱情,因为爱情首先对他意味着共同生活.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以他的胆怯、虚荣、孤独、恐惧、犹豫、绝望的特点,很难找到与他亲密无间的知音,只可能是两个人在某一点上的接触而在瞬间闪出亮光.因此,他深知爱情太复杂了,并且这种复杂性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日俱增.他之所以没有结婚,之所以一辈子都是个单身汉,他认为这个“决定性的打击”就是恐惧、懦弱、自轻自贱对他所造成的“普遍的压力”。所以他坦率地表白:“我在精神上显然没有能力结婚. 这表现在,从我决定结婚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也不能安稳地睡眠,头脑日夜灼热,再也没法生活下去,我变得优柔寡断了.”
(《致父亲的信》)他一个人独处惯了,惧怕两个人在一起生活的烦恼. 他就像他的小说《老光棍布鲁姆费尔德》中的单身老头儿一样,害怕孤独,又喜欢孤独,希望有人陪伴,又渴望孤独的平静与安宁.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孤独. 所以,他绝望地说:“没有先辈,没有婚姻,没有后代,怀着热烈的先辈、婚姻和后代的欲望. 它们全都向我伸出手来:先辈、婚姻、后代,但对我来说太遥远了.”
25卡夫卡:反抗人格
(《日记》,192121)
B一个人无论从生活中得到什么,都必须准备为此付出代价,这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铁的法则. 两个人在一起会带来幸福,卡夫卡在几次爱恋经历中已体验过这一点,但他为这种幸福所付出的代价却是:性交. 他对此大体上也是持一种消极和否定的态度. 他一再告诫自己,尽可能过一种禁欲的苦行僧生活,尽可能像单身汉那样清苦,只去寻求一个同伴.实际上,卡夫卡从1905年起就一直在寻找“同伴”
,直到1924年6月去世为止. 这将近20年的爱情生活,他自己认为基本上是令人失望的.无论是否有恋人,他都感到孤独.最亲密的亲人,最要好的朋友,都不能使他摆脱强烈感受到的孤独. 女人如此,爱情也如此. 对他来说,任何爱情都无法强烈到足以让他战胜孤独的地步.
二、体验初夜和初恋
在生命晚期,卡夫卡回忆起了自己的“初夜”
:“当时我们住在泽尔特纳加斯,对面是个服装店,店门里常站着一个女孩儿.我当时20岁多一点儿,在楼上的房间里不停地来回走动. 我对此毫无感觉,脑子里充满了烦人的死记硬背,以应付我的第一次全国考试. 那是夏天,天气很热,完全无法忍受,我每次都在窗边停住,嘴里念叼着讨厌的《罗马法》,终于,我们凭手势语达到了了解.我定在晚上8点去接她,但当我晚上下楼去时,那儿已经有人了……虽然那女孩儿挽着他的胳膊,但她仍然向我表示要我跟着他们. 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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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们到了苏岑岛去喝啤酒,我坐在旁边的桌上;接着我们去散步,我慢吞吞跟在后面,到了那女孩儿的住处,在弗莱施玛克附近;那男人到了那里后辞别走了,那女孩儿跑进了住处;我等了一会儿,直到她再次出来,然后我们到了克莱恩塞特的一家旅馆. 在我们到达旅馆之前,这一切都那么迷人,令人兴奋,那么可怕,到了旅馆,情况就不同了. 天快亮时(天依然很热,也很美)我们步行回家,我真感到愉快,但这种愉快来自于这一事实:我终于从那一直渴慕的身体中获得了某种宁静;最重要的是,它来自这一宽慰:整个体验并不那么可怕,并不那么令人厌恶.“后来我又同那女孩儿在一起(我想是在两夜之后)
,一切都像头一次那么好,但我后来马上因放暑假离开,找了另一个女孩儿,我再也不能见那个布拉格的服装店女孩儿了,我一句话都没对她说;她已变成(在我看来)我的死敌,然而她是个天性善良、友好的女孩儿,她一直用她那不可理解的双眼追随着我. 我不是说我的敌意产生的唯一原因是由于这一事实(我敢肯定不是)
:在旅馆里,那女孩儿完全出于天真地做了一个极小的拒绝姿态(不值一提)
,说了一句微不足道的诲淫的话(不值一提)
,而是由于留在我心中的记忆——我知道在那一刻我绝不会忘记,同时我也知道,或者我认为我知道,这种拒绝和秽语在外表上不必计较,但却同整个事情有必然的内在联系,这种拒绝和秽语(其小小的征兆仅仅是她极小的动作和微不足道的一句话)已经用如此可怕的力量把我吸引进了这家旅馆,否则我会用我全部的剩余力量避免这样做.“
(《致密伦娜》)
45卡夫卡:反抗人格
“初夜”
的体验本可以使人得到抚慰,使人分清自己需要什么和不需要什么. 但是,卡夫卡的“初夜”体验却使他感到迷惘和彷徨.后来,卡夫卡还说到过,1920年4月他住在奥地利疗养地麦兰期间,曾违背自己意志地整天盘算着勾引旅馆的女招待,提到过一个“非常乐意在路上碰上我的姑娘”。卡夫卡心里对“姑娘们”很在意. 在他于1922年写下的“通往地狱之路的五个指导原则”
中有这样一条:“你必须拥有每个姑娘!”
(见《日记》)在他那个时代众多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中,这条原则却是通往天堂之路的指导原则. 他在1910年还说过,经过一所妓院就像经过一座可爱的房子一样. 这在他的同时代的人中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感受.卡夫卡和他同时代的大多数人的区别在于,这些体验中没有哪种能带给他心灵的宁静、快乐和满足. 少数的例外也有.1905年夏天和1906年夏天,他在西里西亚的祖格曼特尔同一位不知名的女人相识,当时“她是一位妇人,我却是个孩子”。
1913年10月,他在意大利加尔达湖的度假胜地里瓦,同一位被称为“GW”的瑞士姑娘有过短暂而热烈的交往. B B他后来曾在日记中说,他同菲丽丝. 鲍尔在一起时从未体验过在祖格曼特尔和里瓦有过的那种甜蜜. 卡夫卡和他在里瓦时的情人双双许诺把他俩的事保密,因此我们无法知道“瑞士姑娘”姓甚名谁. 他俩再也不会见面,也不会通信. 那种温暖的激情(他在日记中说那是“遗憾和爱的甜蜜……一切都那么美. 几乎只有死去和不放弃的欲望;唯有这才是爱”)
在卡夫卡的生命中持续着. 这是他一生中罕见的充满柔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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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的境况.所以,他不无遗憾地对友人说:“我倾向于相信:姑娘们支撑着我们,因为她仍是那么轻盈;这就是我们必须爱姑娘们的原因,也是她们应当爱我们的原因.”
1911年到1912年,布拉格犹太人为一个来自东欧的犹太人剧团组织安排意第绪语戏剧和歌曲演出. 演出地萨沃伊咖啡馆肮脏,破旧,毫无吸引力. 表演属二流水平. 卡夫卡成了那里的常客. 吸引他的是演出所展示出的东欧犹太人的真实生活,以及其中的一些演员,包括女演员弗洛拉. 克露格(FloraKlug)和玛丽亚. 齐希克(ManiaTschisik)。卡夫卡在日记中对齐希克的描绘是:“她的嘴附近的脸颊突起,部分是由深陷的双颊造成的,像是饥饿、分娩、旅途风尘和演出的痛苦所致,一部分是由为了到处演出而不得不放松得不同寻常的肌肉造成的,那嘴唇最初一定很厚……她的身体宽大,健壮适度,用带子紧紧束住……尤其是她唱犹太国歌时,轻轻摇摆着那很大的臀部,摇动双臂,与臀部平行,上上下下的双手形成杯状,就像在玩一个缓慢飞行的球.”
“齐希克女士肌肉发达的嘴两边的面颊引人注目地光滑.”
卡夫卡在日记中表达了对齐希克的爱慕. 他说他非常喜欢写她的名字,说她显得很美.“那双小手,优美的手指,圆圆的小臂是真正正常的美,它们本身如此完美,以致即使不习惯看到这样的裸露,也不会使人想到身体的其它部分.”
后来剧团讨论去演出的下一个城市,卡夫卡抓住机会去看齐希克.“桌子以上看得见的她的身体的所有部分,全部浑圆的两肩、背部和胸部,都很柔软,尽管她……骨骼很大,体格很粗.”
65卡夫卡:反抗人格
在一次最后的演出中,卡夫卡为齐希克带去了一束花,附了一张写有“感谢”二字的卡片,等着可以向她献花的时刻到来. 演出拖延了,卡夫卡担心花凋谢,便请侍者尽可能早地把花献上.“花在桌子上,厨子帮忙,几个脏兮兮的常客互相传递着和嗅着花. 我只能在旁边着急和生气,什么事都没有;我爱齐希克女士……总领班把花递上去,齐希克女士在后幕间接到花……没有人注意到我的爱;我想向所有人表现出我的爱,以使这爱在齐希克女士眼中显得宝贵;花束很难被注意到.”
(《日记》)
“我曾希望以送花束的方式表现出一点儿我对她的爱;这完全没有用.只可能通过文学或者性交.我这样写不是因为我不懂这样做,而是因为最好的也许是经常写下忠告.”
(《日记》)第二天,演员们离开了布拉格.这个意第绪语剧团的另一个重要演员克露格对卡夫卡的吸引力要小些. 她显出一副男性扮相,穿一件有腰带的长袖袍子,黑色短裤,白色长袜,长着喉结,衣服上有长长的白色硬领.卡夫卡觉得克露格女士的个性有点软弱,较为单调.她化妆之后显得漂亮一些,较为得体.当剧团离开布拉格时,卡夫卡与成为他朋友的意第绪语演员伊萨克. 勒韦跟着列车跑,看见坐在最后一节车厢里的克露格在关着的车窗里朝外看. 她马上朝他们招手,站起身来,被卡夫卡的出现感动了.“她把我当一个人尊重,就像我作为观众更加受到尊重一样. 她唱歌时我面带微笑. 她在台上时我一直在笑,并看着她,我跟着她哼曲子,后来唱歌词,在几次演出后我向她表示感谢;由于这一点,她自然非常喜欢我.”
(《日记》)
孤独的单身汉75
克露格要尽力报答卡夫卡这位忠实的观众,她乐意这样做,因为她是个爱虚荣的演员,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她一定以为我爱她——的确如此——她对我的扫视给我以满足,那是一个年轻而有经验的女人、一个好妻子和母亲所能给予她想象中的‘博士’的.”
(《日记》)
在这两个女人当中,卡夫卡较偏爱齐希克. 在一次与克露格的交谈中,齐希克加入了进来. 卡夫卡将注意力转向齐希克,并向克露格表示歉意,他觉得就像要与齐希克共度余生似地. 后来他在跟齐希克谈话时,他发现他的爱“并没有真正抓住她,只是很快掠过她,一会很近,一会很远. 它确实不可能找到任何安宁”
(《日记》)。
这两个女人对极其敏感的卡夫卡的吸引力,除了她们本身所展示出来的特殊魅力之外,还包括她们所使用的意第绪语(卡夫卡的意第绪语知识很有限,而他认为自己在语言方面的天赋较强)
,她们表现出来的摆脱东欧犹太人狭隘生活局限的解放意识,她们对进入新世界的向往. 随着齐希克和克露格的离去,卡夫卡对她们的一片真诚的爱没有得到任何回报.
三、五年的欢乐和失望
1912年8月13日是卡夫卡一生中的一个重要日子. 马克斯. 布罗德在他家中安排的一次同来自柏林的菲丽丝. 鲍尔(FeliceBauer)的见面,成了此后五年卡夫卡生活中的众多欢乐与失望的新开端.菲丽丝. 鲍尔此时24岁,是一家生
85卡夫卡:反抗人格
产录音设备的公司的行政秘书,因公出差到布拉格. 她是布罗德家的远亲(布罗德妹妹索菲的丈夫的表妹)。
卡夫卡到布罗德家去交自己的作品《沉思录》,准备在把它交付出版之前作最后校订. 他记得这次见面的最小的细节.他到达时,菲丽丝正坐在桌旁. 他并未好奇地打听她是谁,但接受了她的问候. 她的面部没有吸引他,那是一张“骨骼突出、空洞的脸,公开明白地显出了空洞”
(《日记》)。
他记下了这些细节:脖子光着,披着上装,看上去穿得很俭朴,几乎碎了的鼻子,金黄的、有点直、毫无吸引力的头发,坚强的下巴. 他落坐之后才头一次很近地看她,这时他已有了一个“不可动摇的看法”。他没有写下是什么样的看法,但从他去送已完成的作品来推测,他的心情一定不错.卡夫卡第二天给布罗德去信,提到了那本集子,说他处于“那年轻女人的影响之下,那很可能导致某种愚蠢的结果”。很明显,菲丽丝. 鲍尔完全可能对一个男人产生影响.卡夫卡可以在初次见面后不久与她取得联系,但他没有这么做,很可能他对她存在着一种矛盾的心理.五个星期之后,他终于给她写信了. 他并不期望她再提到他,也不期望她向他提到初次见面的细节. 他告诉了她第二年一起去巴勒斯坦旅游的计划.不知道这个旅游计划是否是认真的. 菲丽丝是个犹太复国主义者(aZionist)
,卡夫卡则对那块犹太人心目中的圣地怀有深切的向往.菲丽丝很快就答应陪卡夫卡去巴勒斯坦,但那计划显然是不现实的,问题在于它对卡夫卡来说有相当的难度. 他在1912年9月20日给菲丽丝写的第一封信中说
孤独的单身汉95
“倘若你依然还希望作这次旅行的话”
,这个说法马上成了讨论这次旅行的基本出发点. 他们应尽可能准备得充分些,并努力就准备情况取得一致意见. 但是,卡夫卡在信中接着说了一堆充满矛盾的话,而言下之意主要是想靠通信来保持他们之间的友谊. 菲丽丝的回信没有保存下来,我们不知道她意下如何,只是从卡夫卡的信中可以寻到一点儿蛛丝马迹.两天之后,卡夫卡在一夜之间写下了短篇小说《判决》。
他产生头一次为自己写下的东西感到满意和高兴,感到敞开了全部身心投入到写作中去,就像一次真正的分娩. 小说发表时,卡夫卡在扉页写上了“献给菲丽丝.B。小姐”。不难想象,卡夫卡急切地希望菲丽丝能欣赏这篇小说,至少,应对这番盛意表示某种形式的感激. 但他的这番努力没有得到反响.1912年12月中旬,卡夫卡送了一本刚出版的《沉思录》给菲丽丝,这是他们头一次见面时的一个因素.他在信中说:“请对我可怜的书仁慈一点……尽可能把这本书给一些人看,以免改变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 晚安,最亲爱的,晚安.”他一边静静地等菲丽丝的回信,一边继续写作:写了《判决》之后是《司炉》(后来成为长篇《美国》的第一章)
,然后是另一些短篇,《美国》和《变形记》。
卡夫卡在这段时间的写作中,心情并不轻松. 他在给菲丽丝的信中感叹不时有神经质的冰雹向他袭来,到了家竟不知身在何处,记忆力减退,刚刚想好的一个段落甚至都无法写下来. 菲丽丝的来信使他感到“可笑地愉快”
,他建议菲丽丝为他记日记,并说自己要求很少,付出很多.
06卡夫卡:反抗人格
他猜到了菲丽丝不喜欢他的书. 对此他虽有怨言,但更希望的是她能与他携手分忧,共赴目标,因为他认为两个人在一起即为一体. 他希望菲丽丝能从自己的小说中发现他真正的生活之路,但菲丽丝认为卡夫卡的问题是文学问题,而不是生活问题. 尽管如此,他也承认,他一想到菲丽丝那里有他的书就会高兴. 处在这种心神迷乱中的卡夫卡,一想到菲丽丝就会感到安慰.“整个儿同我呆在一起,最亲爱的.”
“我在给你写信,因为我心里整个儿被你充满,一定要用某种方式让外界知道这一点.”
只有菲丽丝能帮他.一天卡夫卡回到家,发现桌上有一封电报,上面写道:“你的最亲爱的,同情你的心肝,我……马上就明白,它只包含着安慰,事实证明是这样,我亲吻这陌生的纸,闭上双眼久久吻着,直到这样亲吻对我来说怎么也不够,然后把它平贴在我的面颊上.”
菲丽丝告诉卡夫卡,她正在读一些作品,无法预料卡夫卡是否会忌妒,因为卡夫卡对不少当代作家都持批评意见,其中一些人,如赫伯特. 欧伦伯格,是卡夫卡不能容忍的,他不愿菲丽丝读这些人的作品. 最使卡夫卡不满的是,菲丽丝谈到卡夫卡所不喜欢的一些当代作家时称他们为“诗人”
,却忘了卡夫卡也是一位诗人. 但他不得不理解这一点,不得不停止抱怨.很快,卡夫卡的态度变得温和了,并且持续了较长时间.“最亲爱的”
、“我的最亲爱的”
、“爱”
、“亲吻”这类字眼儿频频出现在书信中. 然而,这种脆弱的“欣快症”不可能维持得太久. 卡夫卡又开始了矛盾彷徨,乃至抱怨.他的健康状况也不佳,影响到了写作、与朋友和家庭的
孤独的单身汉16
关系. 他对噪音更加敏感,讨厌家中人多嘈杂,不愿同人接触,甚至想去无人的沙漠、森林或荒岛上生活. 长篇小说《美国》的写作停了下来. 给菲丽丝的信还在写,虽然还称“最亲爱的”
,但已不见“亲吻”
、“拥抱”这类字眼儿了,出现了一种可怕的倦怠. 他一方面力图让菲丽丝相信人与人不可能建立和睦的关系,一方面又请求菲丽丝接受他,不要抛弃他. 他承认,他对世界的绝望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一种永远无法改变的扭曲了的判断.这种情绪上反反复复的变化全都发生在他们初次见面以来的半年之内. 他仍然希望菲丽丝坚持下去,并建议他们复活节、星期天或星期一(1913年3月23日和24日)在柏林见面. 菲丽丝的反应不那么积极,而卡夫卡怀着见她的希望去了柏林,还想让菲丽丝的家人见他.他于3月22日晚上到达柏林,住在旅馆里. 见面时间非常短,卡夫卡24日便离开了. 这次见面对卡夫卡来说是有意义的. 他觉得菲丽丝比以前更加不可思议了,并产生了一种悲哀的预感.“我的一个担心是……我将永远得不到你……我将坐在你身边,正如已做过的那样,感受到我旁边的你身内的呼吸和生命,而实际上比现在离你更远.”
菲丽丝对卡夫卡内心状态一定有所直觉,并在信中使用过“疏远”一词. 卡夫卡回信说:“最亲爱的,我变得疏远了吗?
那么渴望你的我此刻还在我书桌旁吗?“
诚实迫使他告诉她,正是他的“永恒的关怀”要使她离去,并说有很多合适的男人值得她去爱,他应被排除在她生活之外. 他甚至告诉菲丽丝,他们的结合不可能成功,因为他真正的兴趣是写作.
26卡夫卡:反抗人格
“写作实际上是我天性中善良的部分.如果我身上有什么好的品质的话,那就是写作.”然而,她并不爱他的写作. 他对写作的态度成了他们结合的一个障碍. 写作是他的天性,他的写作需要的是孤独.1913年5月11日和12日,卡夫卡同菲丽丝在柏林见面,他被引见给她的家人.他又受到与菲丽丝亲近的困扰,写信问她:“告诉我,你感到我有多爱你?”他的情感状态使他想起了从前的爱情经历.“有许多我很容易就爱上了的女孩儿,同她们寻欢作乐,离开她们甚至更容易,要不她们离开我,不会引起丝毫痛苦……也许有一个让我爱得足以打动我内心最深处的女人.”他对在祖格曼特尔的经历一直念念不忘.他本可以去寻找别的女人,但毫无疑问的是,他并不愿失去菲丽丝.“我对你了解越多,就越爱你;你越了解我,就越认为我难以容忍.”也许,他想暗示:女人们从他身上见到的正是菲丽丝所没有见到的——一个情人. 这时他又感到绝望,请她再也不要写信,他也不愿给她写信. 几天之后,他又觉得“毕竟,我们是一体”
,虽然存在着巨大的差别,菲丽丝各方面都很健康,卡夫卡却到处是毛病. 她显然感到了诚实善良的卡夫卡背后隐藏着一个自我谴责、自我怀疑的可怕的卡夫卡,而他也显然发现了菲丽丝的乖僻和无法适应他.因此,他要求双方都考虑一下这种关系.他们双双都知道:他们的婚姻生活将会很艰难;婚姻的关键是两个人的和谐,这远比观点一致更重要;两人的接近存在问题.
孤独的单身汉36
经过一番考虑后,菲丽丝同意与卡夫卡定婚.但很快,旧的担忧又出来烦扰他俩. 卡夫卡的母亲希望多知道一些菲丽丝及其家庭的情况,向柏林的一家侦探所进行打听,这触怒了菲丽丝. 鲍尔家也同样希望多了解一下卡夫卡家. 虽然双方后来都停止了这样做,但此事为两家关系增添了敌意. 卡夫卡力图使菲丽丝相信“调查”没有任何意义,他用全部力量爱她,愿终身伺候她.“我们是一体,并将成为一体.”
然而,卡夫卡在内心并不敢面对这桩婚事的前景.“我可笑地对我们的未来和不幸担心.”他记得见菲丽丝父母的情景:她母亲穿一身黑衣服,明显表示出不同意、非难和强硬.当然,这并不会影响他同菲丽丝的交往,却为他的疑虑增加了一个砝码. 最要紧的是,他未能使菲丽丝相信写作对于他的全部重要性. 她请教了一位笔迹学家. 这位专家发现卡夫卡在行为上非常坚决,极端重感觉,有艺术方面的兴趣. 最后一点尤其使卡夫卡恼怒:“我毫无艺术上的兴趣,而是由文学造就的,我除此外什么都不是,也不可能是什么.”菲丽丝应当了解这一点,但她却不了解.在这种心情之下,卡夫卡要求菲丽丝减少通信,竭力要她相信等待她的是不幸的夫妻生活,并在信尾签上“一个被爱情蒙蔽了的男人”。
1913年8月底,他给菲丽丝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强调他俩的差异:菲丽丝健康,自信,应被健康、充满活力的人们环绕着;他,卡夫卡,却钟情于文学,沉默寡言,不爱社交,乖僻,自私,有疑病症,身体很糟(这些话他对他所爱的人说过多次)。菲丽丝没有把这封信给她父亲.1913年9月初,卡夫卡到维也纳出席犹太复国主义者大
46卡夫卡:反抗人格
会,随后游历了意大利的里雅斯特、威尼斯、维罗纳和加尔达湖,在加尔达湖的度假胜地里瓦住了几天. 他在里瓦同一位18岁左右的瑞士姑娘堕入情网.他俩都知道他们不是真正属于一体,在一起的十天已把一切耗尽,以后也不会通信,但他们都很满足. 临别之时,他看见她在众人面前没有哭,他的感受也一样.他许诺不把此事告诉别人,不透露她的姓名.“随着分离,一切都结束了.”
卡夫卡写信给菲丽丝讲了一切. 他会觉得这次经历会使他对菲丽丝的感情更亲近些吗?情况正好相反. 返回布拉格后,他发现自己与菲丽丝“完全脱离了接触”
,“丧失了太多太多的勇气”。他希望12月份在柏林的见面将帮助他作出决定. 然而,还在10月,菲丽丝由于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决定派她的朋友格蕾特. 布洛赫去布拉格,作她同卡夫卡之间的调解人.格蕾特. 布洛赫(GrefeBloch)当时21岁,是柏林一家公司的行政秘书. 她因智慧、效率、聪明、对美和秩序的敏感而出名. 在见面时,卡夫卡祈祷说:“让上苍的理解之心看待我们.”这表明,他对谈判结果不抱任何积极的希望.下一步是完全无法预料的. 认识格蕾特竟使卡夫卡爱上了她.他在1913年11月10日给格蕾特的信中,顺便提到了他“为所有姑娘遗憾”
,“也许……因为她们不得不经历向妇人的转变”。
这个说法可以当作理解卡夫卡对异性态度的关键所在. 成熟的女人并不能真正吸引他,尽管他懂得同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结婚会遭到社会的反对.在变成妇人的过程中,姑娘们将失去年轻时的珍贵品质,这些品质对卡夫卡有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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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吸引力. 这可以解释很久以前他很快亲近那位服装店女孩儿,以及瑞士姑娘和其他人,也可以解释他对菲丽丝的矛盾心理.格蕾特. 布洛赫到布拉格时,卡夫卡惊异于见到“一个苗条、年轻、无疑相当不同寻常的姑娘”
,她立刻俘虏了他.她则详细讲述了菲丽丝的情况. 几天后他收到格蕾特的信并回信说,他想“做一些相当于吻你手的事”。
然而,卡夫卡和菲丽丝的关系有了新进展,出现了结婚的希望.“结婚是我们关系中唯一的依靠——因此对我非常必要——能够维持下去.”菲丽丝却告诉卡夫卡,他应“更多地在现实世界中生活”
,应当接受现存的事物,卡夫卡说这肯定在暗示“你再也不要我了”。他在1914年1月告诉格蕾特.布洛赫:“我已转向了要吻她的手,而没有得到或者实际上没有得到回应……我不明白.”他还恳求菲丽丝:“现在不要收回你伸向我的手,哪怕是无力地. 让我抓住它,就像你曾经让我抓住的那样.”
卡夫卡向格蕾特. 布洛赫作了一个总结说:“菲丽丝相当喜欢他,但她认为这对婚姻还不够;她对共同的未来有着不可克服的惧怕;她很可能无法容忍他的怪癖;她可能不会离开柏林;她怕穿不上好衣服,怕同下等人旅行,怕坐剧院里的廉价座位等等. 另一方面,她对他很友好;他们在街上手挽手像最幸福的一对等等.卡夫卡对格蕾特仍然强烈依恋.他在给她的信中说:”再会,请继续做你的弗兰茨.K的好朋友.“两天后他又说:B”只要有一切可能,就快来,快来.“卡夫卡的朋友们知道他
6卡夫卡:反抗人格
与格蕾特的友谊.恩斯特. 魏斯就对卡夫卡说过:“布洛赫小姐对你来说似乎意味着太多的东西.”
格蕾特在1940年4月21日给一位朋友的信中透露,她在1914年怀上了卡夫卡的孩子,成了一个儿子的母亲.根据她的说法,那孩子被放在慕尼黑由养父母照料,死于1921年,年仅七岁. 卡夫卡从未被告知这件事. 一些卡夫卡研究专家(如埃里希. 赫勒)否认有此事.卡夫卡渴望在一个中立地方见到格蕾特.大约在同时,卡夫卡给菲丽丝写信说他非常想见她,以便澄清情况,作出决定,建议在柏林约会一次. 卡夫卡这时认为,他与菲丽丝的分歧的确严重,并在给格蕾特的信中称格蕾特是“最好的、最仁慈的、最甜蜜的人”
,还说菲丽丝也是,他永远不否认这一点. 卡夫卡和菲丽丝都觉得这种烦扰他们的关系该有个结果了.使一个男人等下去是这桩奇怪爱情故事的主要动机. 格蕾特. 布洛赫对此更明白,并告诫卡夫卡:菲丽丝在控制他.1914年复活节,卡夫卡和菲丽丝在柏林见面,并在4月12日到13日非正式订婚.订婚并未结束卡夫卡心中的矛盾. 他抱怨他们从未单独在一起过,他从未从她的亲吻中得到慰藉;他本可以给她机会,但却没这样做. 订婚当天,格蕾特发来祝贺电报,卡夫卡回信说:“如果不是电报而是我握着你的手,就更好.”
很难猜到订婚之后的几星期中菲丽丝在想什么. 卡夫卡引了她信中的一句话:“我意识到了我整个儿是你的这一事实吗?”这话听起来就像是一种拒斥. 卡夫卡却非常清楚: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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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要为他俩做的就是使俩人成为“最紧密的一对儿”
,建立一种完美、持久的关系. 他给格蕾特写信说,结婚后,他和菲丽丝决定请她来一起住一段时间,从开始就来.“我们将过一种愉快的生活,为了考验我,你将握着我的手,而我为了感谢你,一定要被允许握你的手.”格蕾特接受了这一邀请.1914年5月底,卡夫卡同父亲去柏林参加正式订婚,他母亲和小妹奥特拉先到了柏林. 订婚仪式于6月1日在鲍尔家举行,格蕾特也来了. 卡夫卡给她写信说:“你无法充分意识到你对我的意义”
,“现在我只吻你亲爱的手”。
订婚对卡夫卡和菲丽丝都很痛苦:有很多陌生面孔,做作的亲切话语,两个人不情愿的举止. 卡夫卡心绪很坏,觉得异常不自在. 他对格蕾特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负起婚姻的责任.格蕾特肯定妒忌菲丽丝,卡夫卡肯定无法对这两个女人一视同仁,尤其是他在内心深处依恋格蕾特,她的爱是他梦寐以求的.卡夫卡和菲丽丝双方的父母无法涉足他们的事情,因为他俩都是有个性的独立的人. 同时,双方父母的态度是消极的,他们决定一起讨论眼下的情况,希望解决困扰这对订婚的人的问题. 讨论会于7月12日在柏林一家旅馆进行.除卡夫卡和菲丽丝外,参加者还有格蕾特. 布洛赫、菲丽丝的妹妹埃尔娜和卡夫卡的朋友恩斯特. 魏斯. 我们不知道讨论的详情,只知道格蕾特代表菲丽丝引导谈话,卡夫卡一言不发,既不指责别人,也不为自己辩护. 他称会谈是设在“旅馆中的法庭”
,觉得一切都完了.当天晚上卡夫卡独自回想起了与菲丽丝相识以来的情景:友谊,“爱情”
;结婚成家的决定等等. 他也反思了他们
86卡夫卡:反抗人格
之间的差异:对文学的不同看法,工作习惯和时间的不同,对住处的不同看法. 后来他把这些思考写成了一封长达五页多的信.在柏林“法庭”上的审判官显然是格蕾特. 但卡夫卡对她说:“你坐在审判我的位置上——这对你,对我,对每个人都是可怕的——而这只是表面;实际上是我坐在你的位置上,正是为了这天我才没走.”
订婚之后,卡夫卡与菲丽丝的关系依然如旧.1915年1月23日到24日,他们在波希米亚和德国边境上的小城勃登巴赫见面. 他感到订婚没有使菲丽丝改变,从前的分歧再次出现.尤为使卡夫卡恼火的是菲丽丝给他校正手表的习惯.卡夫卡从无时间观念,他的表不可能指示出正确的时间;菲丽丝这个身居高位的职业妇女不可能理解这一点. 在选择家具的问题上也出现了分歧:菲丽丝要让家具陈设伸手可及,卡夫卡却想让它们尽可能少. 为了改变菲丽丝对文学不感兴趣的情况,卡夫卡给她大声朗读作品,她却躺在沙发上闭着双眼,毫无感觉. 他也为将来的居住地伤脑筋:菲丽丝不愿离开柏林,他也不可能到柏林去.“坦率告诉我,你认为我们一起住在布拉格有希望吗?”
卡夫卡力图向菲丽丝隐瞒自己的内心冲突. 他劝她说,“唯一发生的事情是我的信变得少了,不同了.”
“我们必须开始更新.”在这种敏感的时刻,任何一句简单的话,哪怕只有“是”或“不”一个字,都足以让他俩想得很多. 卡夫卡希望有人能真正理解他的内心世界,妻子更应如此.“一位妻子也许意味着来自各个方面的支持,意味着拥有上帝.”
但在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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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他们对冲突采取了默认现状的实际的态度,使关系得以维持下去.1915年春天(5月下旬)
,卡夫卡、菲丽丝、格蕾特和菲丽丝的妹妹埃尔娜一起在波希米亚的瑞士度过了两天假期.当时吸引了卡夫卡注意力的另一个女人是芳妮. 雷斯(FanyReis)
,她是马克斯. 布罗德所在的犹太难民学校的一位学生.卡夫卡在日记中简略写道:“昨天与R小姐在旅馆门厅呆了很久.”
“同R小姐散步.”姑娘们仍然占据着他的心,他甚至还列出了他“应付”
过的姑娘的数目:“尽管头痛,失眠,有了白发,绝望……从夏天以来至少有6个. 我无法抵挡……对所有六个人,我的过错几乎全是内在的.”
(《日记》,191662)
B卡夫卡同菲丽丝关系中早期的亲昵在通信中变得稀有了. 痛苦越来越成为他信中的主题. 他认为,现在遭受苦难不是一件坏事;糟糕的是时光流逝,受难使他沮丧,未来的前景日益变得灰暗. 他想起了在勃登巴赫的见面,那时他感到菲丽丝就在身边,“她是我的——整整两天——多么让人狂喜!”在后来的见面中,“狂喜”消逝了,他抱怨说持续头痛,他们无法深入接触. 她建议去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他回答说他们已经受够了这种暂时的权宜之计的苦.“除了我的失望,可怕的失眠和头痛之外,我不能带给你任何东西.”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拥有她的权利,在此情况下,沉默比写信更好.从此,他所能给她的,便是失望的记录. 甚至也不想同她见面. 菲丽丝显然怀疑卡夫卡情绪低落、减少写信和不想见面是另有原因.“你说的都不对,多么可悲的错误,似乎你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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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另的的理由.“
1916年5月中旬,卡夫卡克服了身体的病痛,到马林巴德去出公差.“魔鬼”依然缠着他.“魔鬼一会儿在公司出没,一会儿在荒凉处出没.”
后来,他于7月2日在马林巴德度假,菲丽丝去那里与他汇合. 头一夜他们双双都感到不快,后来几天较为满意. 他们的房间相邻,彼此都有对方的钥匙. 但是,他却在日记中感叹:“共同生活的艰难. 为陌生、同情、快感、胆怯、虚荣所迫……”头痛在继续困扰他,夜里无法入睡. 他无法想清楚其中的原因,因为眼下短暂的平静和愉快同菲丽丝的到来有关. 他不知道这段好时光是劫难之后的复苏,还是他生活中永远的陪伴. 他无法排除这一事实:过去四年中他一直在消耗自己的精力. 他还想到,他的痛苦完全是报应. 在绝望之中,他又返回到菲丽丝那里:“菲丽丝,你对我的影响是巨大和良好的,凭我们一起度过的这几天的力量……我相信你会非常好地运用这种力量.”
现在,他又在想很快见面,因为“我试图达到同你在一起时找到的宁静.”
回到布拉格几天之后,他依然还能感到内心和外在的平静,它们是“你在马林巴德的帮助赐予我的”。不过,老毛病很快又复发了:头痛,恶梦,失眠,一天很难睡到1小时以上,只要醒来,便再也无法入睡. 他希望旅游能缓解这些烦恼.我们不知道促使卡夫卡和菲丽丝决定结婚的最终原因是什么.卡夫卡最后的恋人多拉. 迪曼特作了这样的估计:“卡夫卡怀着结婚能使他过上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的希望,确定了与他的家、家人和金钱的具体——但决不平庸——的关系.我提到这一点是因为我记得,他对我谈到他从前的未婚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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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常平静和客观的. 她是个很不错的姑娘,但在外表上却非常平庸. 卡夫卡觉得,同她结婚将是同她在其中活动的那个虚假世界结婚;他也担心,他没有时间来同中产阶级的生活达成协议. 这就是他订婚的主要理由之一. 其它理由是难以理解的.他想知道一切事情,想知道个人方面的一切事情.“
无论如何,1916年8月19日,卡夫卡告诉菲丽丝:“我们的结合是肯定的,正如人们肯定要结合一样;确切的时间只是相对肯定的,未来日子里我们一起生活的细节问题……
我们必须留给未来.“
柏林的犹太人教育的领袖人物西格弗里德. 莱曼博士(DrSiegfriedLehman,1892—1958,后移居以色列)在柏B林创办了“犹太人民之家”。
在这个组织中工作的人都是志愿人员,它的主要任务是对来自东欧的犹太难民的孩子和其他犹太青年进行文化教育. 卡夫卡力劝菲丽丝参加这个组织的工作.“我所关心的(正如你一样)不是犹太复国主义和它的导向.”吸引卡夫卡的是这个组织的人道主义和教育宗旨.卡夫卡的建议吸引了菲丽丝,她对儿童,尤其是那些在战争(此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去了父母和亲人的儿童有强烈兴趣.卡夫卡在8月给她写的信中说:“我十分高兴你终于同那组织有了联系”。
“非常高兴,菲丽丝,我对你感到非常高兴.”从这时起,“犹太人之家”成了卡夫卡给菲丽丝信中的主要内容. 他劝她不必担心那个组织被当作犹太复国主义组织,大多数犹太人都能接受犹太复国主义,犹太复国主义只是它的外表,它的任务比主义要重要得多. 他还告诉她,现在最重要的是她和“犹太人之家”
,这就是一切,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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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其中的核心是“人”这个要素. 他希望“犹太人之家”会彻底改变菲丽丝这位典型的柏林犹太人的生活,希望她通过向别人提供帮助,学会什么东西在生活中是最重要的. 他甚至还希望格蕾特. 布洛赫参与“犹太人之家”的工作.注意力的转移,暂时回避了卡夫卡与菲丽丝之间的裂痕,“爱情”暂时被忽略了. 他们都对“爱情”保持沉默. 卡夫卡对“犹太人之家”对菲丽丝产生的影响感到满意.“‘犹太人之家’正在变成一个很好的开会场所,完全偏离了它的主要目的. 我很高兴让你去关心那些人.”到这年12月份,一定出现了一些使菲丽丝心烦意乱的事情,因为卡夫卡写信说:“‘犹太人之家’呢?它不能引起你的兴趣了吗?”这些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卡夫卡家里对他与菲丽丝的关系仍持反对意见.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狂乱的家庭生活之中”。
他深知自己是父母的长子,与他们和妹妹们有着血缘上的联系,但他讨厌父母那张双人床、床单、睡衣,看到这些他就恶心得要呕吐. 他常常想到小妹奥特拉将成为他所喜欢的那种母亲:纯洁、正直、忠实、坚韧、温柔、骄傲. 他不喜欢父母,但又不能公开反抗,“因此又是讨厌,几乎除了讨厌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也想到了菲丽丝:“但是你属于我,我已使你成了我的;我认为没有哪个神话传说中为赢得一个女人的战斗,比我自己为赢得你的战斗更艰苦——从开始,一次又一次,也许直到永远. 因此,你是属于我的.”
他在给菲丽丝的明信片上写下了一些共同生活的重要问题,而这样的内容一般是写在信里.从这些明信片的内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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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发现菲丽丝指责卡夫卡自私.这对卡夫卡有很大震动,因为这些指责正中要害.“不对的地方在于,正是你,所有人中的你,指责我的你,由此否定……我对这种自私的权利……
我的罪孽感任何时候都很强,它无需从外面来培养.“
他这个最富有同情心的人因为关注自己的工作而变得自私和不宽容了. 在他觉得他的写作生活可能受到打扰时,他不知什么是可怜. 他当然知道这样做要求多为别人、尤其是他的家人考虑. 他也该知道这种不受干扰的写作条件不是唾手可得的,但他却拿他与菲丽丝的友谊和婚姻冒险.卡夫卡的日记从1916年10月20日到1917年4月6日中断了.一封写于1916年12月底到1917年1月初的致菲丽丝的信,详细描述了这对已订婚的人寻找住房的情况. 婚礼举行的时间定在世界大战结束之后. 卡夫卡想寻找一个非常宁静的地方,并有奥特拉作伴. 菲丽丝希望尽可能舒适. 两个人的要求很难统一,安静的住处不一定舒适,而舒适的地方不一定安静.1917年7月初,菲丽丝到布拉格参加第二次订婚. 不知促使卡夫卡再次更新与菲丽丝的关系是出于什么动机,也不知道意下如何. 他们正式去拜访了马克斯. 布罗德,然后去阿拉德旅行,拜访了菲丽丝的妹妹. 在布达佩斯,卡夫卡见到了犹太演员伊萨克. 勒韦(他俩相识于犹太意第绪语剧团在布拉格演出时)。
7月中旬,卡夫卡独自返回布拉格.9月9日,卡夫卡告诉菲丽丝,四个星期前的一个早晨他发现了严重的肺出血. 第二天他去看了医生,诊断结果是双肺结核.他并不吃惊.“四年来我的失眠和头痛已引起严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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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
他甚至感到一种轻松,因为他的头痛似乎随着肺出血而消失了. 他决定请假离职三个月,到奥特拉所在的屈劳去休养.他在从屈劳写给菲丽丝的信中进行了自我反省,觉得自己太脆弱,为达到目标的努力做得不够好等等. 他私下里并不愿相信自己的病是肺结核,而是全面崩溃的征兆. 他把自己的一种预感当作“隐秘”告诉了菲丽丝:“我再也不能恢复了.”在1917年10月16日的信中,卡夫卡提到他已要求他的朋友马克斯. 布罗德、费利克斯. 韦尔特希和奥斯卡. 鲍姆不要去看他,这也在实际上阻止了菲丽丝去看他.这时,卡夫卡明确告诉菲丽丝,他想完全同她分开.12月25日,他俩在布罗德家过了一晚. 布罗德在日记中写道:“两个人都不快;没有说话”。据布罗德说,卡夫卡说道:“我必须做的,我独自一人能做. 最后的事情变得很清楚. 西方犹太人对此不清楚,因此无权结婚. 对他们来说,不存在婚姻.除非他是那种对这些事没有兴趣的人——例如商人.”
第二天上午,卡夫卡到了布罗德的办公室.“他刚到车站送走了F(菲丽丝缩写的头一个字母——作者注)。
他的脸色苍白,板着,极为严肃. 但他突然开始哭起来.“
菲丽丝坐了30个小时的车到屈劳去看卡夫卡.他感到必须阻止她.“如我所知,她在遭受最大的不幸,罪过全在我.”
婚约解除了.10月16日,卡夫卡写了给菲丽丝的最后一封信. 他再也不觉得他们属于一体,再也看不见他们共同的未来了.1955年,菲丽丝的丈夫去逝后,她决定接受施沃肯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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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建议,出售她收藏的卡夫卡的书信. 她受出版商的邀请到了纽约,带着一包卡夫卡书信的原件. 转让这批信件的谈判相当奇特. 玛拉斯女士(菲丽丝婚后的名字)对这些信件陪伴她多年显得相当悲哀.出版商陈述了出版这批信件的意义,然后他们谈到了卡夫卡. 她称卡夫卡是“圣徒”
,说1917年12月底他们分手时,他握着她的手,在她朝门走去时,握手的感觉神秘地跟随着她,她哭了. 最后她谈到一些对这批信件的希望和担心,便与出版商签订了合同.菲丽丝于1919年3月嫁给了柏林的一位商人.马克斯.布罗德把消息淡淡地透露给了卡夫卡. 布罗德在日记中说,“他很感动,充满了对这桩新姻缘最诚挚的良好祝愿.”菲丽丝. 鲍尔于1960年10月15日在美国加州去世.格蕾特. 布洛赫在她的雇主于1936年死后移居意大利,在佛罗伦萨开了一家供膳的寄宿处.据英国红十字会1945年5月16日的报告,她于1944年5月被德国人从意大利佛诺西诺纳带走,后被纳粹士兵杀害.
四、错位的订婚
1919年1月,卡夫卡去了意大利蒂罗尔的谢列森疗养,在那里遇见了尤丽. 沃里译克. 她是个制鞋匠和犹太教堂看守的女儿.卡夫卡很快把同她的友谊变成了一种亲密关系.卡夫卡给她的书信没有保存下来,而且从1919年1月起的日记中也没有提供什么信息.不过,我们知道卡夫卡向尤丽表示,他不可能娶她,虽然他认为婚姻和孩子是这世上最称心如意
67卡夫卡:反抗人格
的事情.卡夫卡在给马克斯. 布罗德的信中描述了尤丽. 她是个“平凡而使人震惊的现象.不是犹太人又不是非犹太人,不是德国人又不是非德国人,对电影、小歌剧和喜剧很狂热,脸上抹着脂粉,戴着面纱,拥有取之不尽、毫不止息的、最粗俗的意第绪语表达法的贮藏,大体上很无知,快活多于悲哀——这大约是她所喜欢的. 倘若要在种族上对她作划分,不得不说她属于女店员族. 然而,她内心勇敢、诚实、不傲慢——一个并非不美的人具有的这些了不起的品质,就像飞向我的灯的小虫子一样细微. 在这一点和其它特点上,她与格蕾特. 布洛赫小姐相似,也许你还怀着厌恶记得格蕾特. 你能为了她借给我(一本你的)
《犹太复国主义的第三阶段》或者其它你认为值得一读的书吗?
她对此不懂,她不会有兴趣,我不会强加于她——但随便吧.“
经过细心观察和思考后,卡夫卡修正了他对尤丽的批评性看法. 她读过一本有关犹太复国主义的书,以她自己的方式来理解这一问题. 她的未婚夫是个犹太复国主义者,在大战中被打死了. 她姐姐听过有关犹太文化的讲演,她最要好的朋友是犹太复国主义青年运动的成员,而且从未错过一次马克斯. 布罗德作的演说.但他依然未改变对她缺乏教育、热爱流行娱乐方式的看法. 她的吸引力仍然还在,但是这种关系是否足以导致想到结婚,还说不定.最初他们仅仅是在一起说笑,而且从未停止过说笑. 亲密程度还没有超过握手,这个阶段的时间可能稍长一点. 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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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的称呼使用正式的方式,肯定读到过婚姻问题. 他虽然想结婚,也想有孩子,但却告诉她说他不可能结婚.1919年3月初,尤丽返回布拉格,卡夫卡跟她在一起呆了三个星期,其中定会有一些爱情故事,只是无从知晓,也包括把这两个个性如此不同的人联系在一起的因素,关系的发展程度. 我们只知道,这年夏天卡夫卡和尤丽订了婚,并打算在11月份举行婚礼. 卡夫卡在给尤丽的姐姐的信中说,“我必须坚持结婚. 我们互相靠得那么近,近得超过了J(尤丽缩写的头一个字母——作者注)本人的意识.”
“这将成为一桩有爱情的婚姻,甚至在更高的意义上是一桩深谋远虑的姻缘.”
尤丽家人的态度同卡夫卡父亲态度的粗暴相较,十分微妙. 卡夫卡也许并不知道,但对尤丽而言,这将成为一桩引人向上的婚姻,而卡夫卡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家人在向后倒退.倘若他的确知道他们在社会圈子中的有关地位的话,他倒不在意. 他更在意的是,同他先前的恋人相比,尤丽太简单了.卡夫卡在写于1919年11月的《致父亲的信》中,说到了他父亲赫尔曼对儿子的选择抱着最直言不讳的拒绝态度.赫尔曼奚落儿子盲从自己廉价的性倾向.“她多半穿了一件什么迷人的衬衫,布拉格的犹太女人就会来这一套,你当然就一见钟情,立刻决心要和她结婚. 而且越快越好,一个星期以内就要结婚,甚至明天,最好是今天. 我不明白你,你是个成年人了,你是在都市里,可你却什么能耐也没有,只会随便找个女人马上同她结婚. 难道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要是害怕,我亲自陪你去好啦.“很难想象出一位父亲
87卡夫卡:反抗人格
竟会说出如此低级、粗俗的话来. 还没有举行婚礼,但这并不能使赫尔曼高兴起来.卡夫卡给尤丽已婚的姐姐写了一封长信来讨论这一复杂的问题. 他说,尤丽“对魅力、世界、快乐有一种朦胧的渴望”。
“她最初对孩子的渴望已所剩无几.”
他们之间的巨大差异使人想到,他们放弃了结婚的打算. 卡夫卡坚持说,他同意分手仅仅是因为他希望尤丽的婚姻有一个“合理的前景”
,很快便会出现某个尤丽乐于接受的男人,“生孩子,尽可能像我们社会中的普通人那样同他过着单纯、不错的生活”。
但是,卡夫卡也坚持说,尤丽可能会“对婚姻以外的忠诚或爱情感到满足,或者对所谓现存的婚姻感到满足”。
“如果这些条件不能达到……那么就请让我们自己来解决,因为我们感到,尽管我很脆弱,我们却属于一个整体.”
除了这些内在的问题之外,还有一个实际困难:卡夫卡和尤丽找到的住处告吹了,他们无法寻找到另一个住处. 这一持续了一年的婚约,终于在1920年7月解除了.尤丽后来在布拉格开了一家女式帽店,以后的下落不得而知.卡夫卡在写《致父亲的信》之时,遇上了18岁的波希米亚姑娘敏泽. 艾斯纳,她是去谢列森养病的. 她被描述成是个“年轻姑娘,背负着心理折磨和空虚生活的负担”。卡夫卡觉得自己可以帮助她.离开谢列森之后,他们开始了友好的通信往来. 卡夫卡很喜欢敏泽的信:“你给了我很大的快乐,真的,我收到你的明信片的那些日子和你现在的信,都使我的快乐超过了其它日子.”敏泽送给卡夫卡一张自己的照片. 为了表示感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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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信中写道:“沉思忧郁的双眼……忧郁的嘴,忧郁的脸颊,一切都是忧郁的;在这个难以理解的世界上,可忧郁的东西太多了.”
卡夫卡鼓励他的年轻朋友相信自己是善良的,投身于一些有用的活动,相信自己的成就是有价值的. 他喜欢回想敏泽那张可爱的脸和她的青春气息. 他对她说,青春是“对未来的梦想,并激发他人的梦想,或者宁可说它本身就是梦想”。他使“可怜的亲爱的敏泽”认识到了人身上的恶,它“既不是善,也不是坏,而就是生活”。
“这种恶是物质(且基本上是那么奇妙的物质)
,它们被赋予你,你被期望用它们去做成某种东西.“
在一封简短的自白式的信中,可以感到流淌着一股温柔的情感:“倘若我还没有这样对你说过的话,那我现在就说:你是甜蜜和善良的.”
在另一封给敏泽的回信中,充满着半是欢欣半是悲愁的情绪. 他说:“世上一般的路……既非欢欣,也非悲愁,但即使它暂时看上去是欢欣的或悲愁的,也始终只是一种令人绝望的混合物.”卡夫卡为敏泽的幸福而高兴,对她的悲哀却不那么沮丧. 他在信的最后说:“勇气,敏泽,勇气!”
敏泽写信说每天醒来有点发烧,并悲哀地说:“更快、更美、更好地消耗掉生命.”卡夫卡回答道:“很对,只要你非常想要这样. 但请相信我,发烧不是消耗生命的一种美丽的方式,也不是迅速的方式……没有任何人在消耗自己的生命;他是在被消耗. 但以你的鲜活青春,是可以起来顽强地同它斗争的,你必须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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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援引了叔本华的思想来阐明这一观点:世界和生命始终是有趣的和美的,“美的世界中的这种美的生命必须实实在在地活过每时每刻,它便再也不那么美了,却完全是辛劳.”这意味着,经过艰苦的日常劳作之后,“在晚上,借着煤油灯观察我的肘部,它已完全不那么美了,几乎全是一阵悲叹.”
他力图教敏泽懂得生活的两个方面,参与到要做的工作中去. 他的话语中充满慈父般的、温和的和关切的情调,这在他生活中的其它方面极其罕见. 他高兴地看见她比上次写信时欢快了一点儿. 他注视着她在生活中的成就. 他怀着快乐注意到,她“在障碍前面没有放弃”
,而是“以你的勇敢和自信的生命在前进”。
1923年1月或2月,敏泽订了婚. 现存的卡夫卡给她的最后一封信的时间是当年3月. 他请她向她的未婚夫转达他的问候.敏泽于1972年去世,享年71岁. 这也是一个慈父般的生动的故事,我们也可从中看到有价值的、卡夫卡的生活观.
五、深情地走钢丝
在卡夫卡遇见捷克女作家和翻译家密伦娜. 耶申斯卡时,他还是个订了婚的男人. 她要求卡夫卡允许她把他的一些作品译成捷克语,时间是1920年4月.这时卡夫卡37岁,正在奥地利的麦兰养病.密伦娜24岁,是个不同寻常的已婚妇女,当时也因不适在麦兰. 卡夫卡不怎么认识密伦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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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由于翻译他的小说的关系,他给她写了信. 他们的友谊从此开始,持续了几年.卡夫卡致密伦娜的信件保存了下来(但不完整)。
这些信件没有日期,信中偶尔提到的历史事件可以推测某一封信的日期,1953年出版时,编者力图把它们的顺序理清,但不可能完全做到.他们的友谊从通信开始.“我突然想起,其实我已记不起您的面容的确切模样了. 只有您从桌子中间走过,离开咖啡馆时的模样,您的形象,您的服装,还历历在目.”
密伦娜嫁给了维也纳知识分子圈子中的恩斯特. 波拉克博士(DrErnstPolak)
,而这桩婚事却是不幸的. 密伦娜觉B得自己“属于”丈夫,拒绝离婚. 卡夫卡对波拉克只是略有了解,对他的看法不算太差.“我自己描绘了您丈夫的另一幅画像. 在咖啡馆中,他在我面前显得是个最自信、最有理解力、最沉着的人,几乎是夸张的父亲模样,虽然也不可思议,然而还没有到抵消我刚才说的那些话的程度.”
随着关系的发展,卡夫卡希望再次打消密伦娜的疑虑:波拉克博士并不妨碍她与卡夫卡的关系,正如卡夫卡并未妨碍她的婚姻关系一样.密伦娜曾用捷克语给卡夫卡写信说:“是的,您是对的,我爱他. 但是,弗兰茨,我也爱您.”卡夫卡回答说:“我正在非常认真地逐字读这个宣判,特别在‘也’字上作了短暂停留. 一切都是对的,要是不对的话,您就不是密伦娜了,如果您不存在,我也将不在……然而,由于某种软弱,我无法向这个宣判让步;这是一种无尽的阅读,我正在再次把它写下来,以便您也能看到它,我们能一起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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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穴靠着太阳穴.(您的头发贴着我的太阳穴.)“
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密伦娜很清楚卡夫卡不可能满足于“我也爱您”
而不顾她对波拉克的感情.卡夫卡敬重波拉克的才智和文学修养. 就像对别的人一样,卡夫卡对他作了过高的评价.“似乎我只能跟他谈话!
但是我怕他,他大大超过了我. 您知道,密伦娜,当您去他那里时,您便从您的水平下降了一大步,但如果您来我这里时,您就将跃进深渊.“
密伦娜问到了卡夫卡的婚姻情况,他回答说:“我订过两次婚(如果你愿意,是三次,那就是说,有两次是同一个姑娘)
,因此仅仅几天时间我就三次离开婚姻. 头一次(菲丽丝。鲍尔)是彻底完了(我听说她已有了新的婚姻,并有一个小男孩)
,第二次还在,但已没有任何结婚的希望,所以它实际上已不存在,或者说它以人类为代价过着一种独立的生活.总的来说,我从这件事和别的情形中发现,如果人们想以那种方式去看它,也许会受更多的苦,在这方面较少抵抗,但女人们总是无辜受苦,实际上不是在她们‘没有毛病’的意义上受苦,而是在最真实的意义上受苦,不过,这又一次导致了也许‘没有毛病’。然而,思考这些事情是没有用的.“
当卡夫卡和密伦娜的关系往纵深发展时,卡夫卡便力图给这种亲近定位.“我一直想听到一种不同的说法,这样的说法:‘你是我的吗?为什么会这样?
‘它不意味着爱,而是亲近和夜晚.“或者像这样:”你有三种可能同我保持联系. 比如你可以不告诉我你的任何事情,而那样你将剥夺我了解你的快乐,更为重要的是,剥夺我在此事上考验自己的快乐.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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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你不敢向我隐瞒的原因.然后你可以使一些事情保密,或者把它们搪塞过去,甚至现在就可以这么做,但在目前的状况下,即使我不提到这一点我也会感受到,它会加倍造成伤害. 因此,你也不敢这么做. 然后只剩下第三种可能:尽力保护你自己. 你在信中的一个小小的努力已将它表明. 我经常读到平静和坚忍,近来也经常读到其它事情,最终甚至读到了,‘真正的恐怖’。“
卡夫卡认为自己越来越不重要,尤其是想到密伦娜的时候. 他在信的末尾只简单地署上一个“你的”
,并解释说:“现在我甚至丧失了自己的名字,它一直在越变越短,现在它成了:你的.”
有时候(不知从何时开始)
,他们的友谊变成了一种温馨、亲昵、充满激情的爱. 对密伦娜来说,爱意味着作为人存在的最深刻的表现. 她曾经说:“在爱上一个人之前,你对他(或她)这个人一无所知.”这实际上是卡夫卡和密伦娜的共同认识. 卡夫卡这样说:“我明白我同你的关系(即使我再也见不到你,你也属于我)——我知道它不属于深不可测的恐惧领域,而你同我的关系我却完全不知道,它整个儿属于惧怕. 再说一遍,密伦娜,你也不了解我.”
“你知道,对我来说,正在发生的事是某种预兆. 我的世界在翻倒,又在自己建立,看你(这是我)怎么拯救它.”
在通信的初期,卡夫卡便详细地告诉了密伦娜有关他肺病的情况,因为她也有这方面的毛病. 这样做是为了给她提供一些参考,以便加以注意. 由此可见出他对她的关怀.“我对这病并不特别警觉;也许,并让咱们希望——你的提示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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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想到这一点——在你的情况下,它正在将它自己悄悄表现出来,甚至是一种真正的肺病……我根据自己三年来的经验知道这一点,它带给我的好处多于坏处. 在我大约始于三年前,半夜出现咯血. 我起床来,像是受到某种新东西的刺激……当然也不知不觉有些惊恐,在屋里走来走去,坐在床上——一直在出血. 不过,我对此没有一点不愉快,因为我逐渐悟出了一个明确的原因:经过差不多三四年失眠之后,为出血作的准备停止了,头一次睡了个好觉.它的确停止了……
后半夜我睡着了. 早晨女仆进来……一个善良、几乎具有自我牺牲精神但最讲实际的姑娘,看到血后说:‘博士大人,您活不了多久啦!
‘但我感到比平时好多了,去上班,然后在下午之前去看了医生.“
“不过,剩下的故事已不重要了. 我只想说:不是你的病使我警觉……而是想到在这个打扰之前一定有什么事……所发生的事是大脑再也忍受不了堆满了它的忧虑和受难的重负. 它说:‘我投降;但似乎有某个人仍然对维护整体感兴趣,然后他必须释放我的一些负担,情况将持续一阵子.’接着,肺便说开了,尽管它很可能没有放松多少.大脑和肺之间在我毫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的这些讨论,会是很可怕的.”
在内心深处,卡夫卡真的认为肺病没有什么可怕,不是个问题. 有问题的是心理,加上对心理疾病的过分担心.密伦娜的病也使卡夫卡感到关切. 他觉得,她就自己病情所说的话不能使他满意;医生的诊断并不十分有利,唯一重要的是自己对病情的态度,才能对事情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医生是愚蠢的,不比其他人聪明多少. 病人一旦落入医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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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就会变得更加愚蠢. 一个人不可能真正生病,不生病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所以,最主要的问题在于:看了医生之后,自己生活的哪些方面发生了变化.他也对她谈到了死.“那么死的念头会吓住你吗?
我唯一惧怕的是痛苦.这是个坏征兆.想死却不要痛苦是个坏征兆.但在其它方面人可能会冒死的风险.“
他换一种方式来劝慰密伦娜,叫她躺在园子里,让思绪摆脱疾病,更何况那并不是真正的病. 尽可能多地呼吸园中的新鲜甜蜜的气息. 密伦娜照着做了,也很快康复了.密伦娜的性格很使卡夫卡入迷. 他坦率地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了她. 他认为,她个性中的独特性不可能使任何人遭受痛苦. 这不是出于怜悯心而不使人遭受痛苦,而是这种性格本身造成的. 这种高度评价在卡夫卡致菲丽丝的书信或谈话中是找不到的. 相反,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菲丽丝在很大程度上成了卡夫卡众多痛苦的一个根源. 反过来,卡夫卡也感到自己无意中给菲丽丝带去了痛苦. 同密伦娜相比,两种感觉的反差十分强烈. 这样,我们便不难理解卡夫卡这番充满激情的话了:“密伦娜,对我来说,你不是个妇人,你是个姑娘,就像我曾经见过的一个真正的姑娘,我觉得我不敢把我的手给你,姑娘,它肮脏,颤抖,像爪子,不坚实,不确定,忽冷忽热.”最后他呼唤:“请永远同我在一起!”
随着情感的升温,卡夫卡越来越觉得密伦娜成了自己生活中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 他感到自己在她的目光注视之下走动,像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中感受到她呼吸的气息,即使在头痛或疲倦的时刻,也觉得幸福和美好. 他觉得她坚定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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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棵树旁,年轻美丽,两眼以它的光芒征服了这苦难的世界. 他抓住机会注视着她,完全觉得就是真实的她.悲观的卡夫卡表现出罕见的对幸福的渴望. 他认为自己在对密伦娜的爱情中找到了幸福,相信如果有人愿为幸福去死的话,那就是他自己. 他觉得除了他的爱之外什么都不存在,反过来,他的爱又拥有他. 甚至再也不能写作了,只是关注他们二人,似乎在这喧嚣的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切都变得遥远而陌生,他的双唇喃喃自语,脸贴在她的衣裙上. 本来,他感到生活和人们都是无法忍受的,对它们感到羞怯.是她在这时使他确信,生活对他来说不是不可忍受的.他充满深情地说:“我什么都不告诉你,只让你坐在安乐椅中(你说你对我还不够好,但是我得到的爱和敬意多于我给你的,坐在那儿,让我坐在你面前,同你在一起)。所以现在我要你坐在安乐椅中,不用知道如何用言辞来把握这种幸福,也不用眼睛、双手和可怜的心,幸福是你在这儿,你属于我.也许我真正爱的完全不是你,而是你献给我的存在.”
他还把自己同密伦娜比较,发现有许多共同之处:害羞、忧虑,几乎每封信都不一样,两个人都对前一封信感到害怕,甚至更怕回信,他们在天性上都不喜欢这样. 他对自己的判断大致不差,但对性格独特的密伦娜的理解则不一定正确.热恋中的人,哪怕对自己的所爱再有把握,也希望得到对方的首肯. 失去所爱的人,会对最亲密的关系构成长久的威胁. 卡夫卡经常都有这样的担心. 他觉得密伦娜是否会从他的悲哀的信中得出这样的看法:他对她变得没有把握了,他害怕失去她. 他肯定地告诉她,他没有感到没有把握,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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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应因此而有所变化. 他认为,他的担心是由短暂的肉体上的亲近和突然的分离引起的. 这仅仅是感觉上一时的迷惘.那么,卡夫卡是否认为他和密伦娜能够生活在一起?有时他觉得,他们不是生活在一起,只能是长久地挨在一起躺着去死;但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亲近密伦娜. 有时他又觉得,他们在一起时会过上一种轻松的生活,并希望密伦娜能够理解他的这一愿望.后来,情况变了,他的心情也变了. 密伦娜觉得他们会有共同的生活,但卡夫卡却认为不会有.“很少有什么事是确定不移的,只有一样:我们将永不会生活在一起,不会住在同一住宅,不会身体靠着身体,不在同桌吃饭,绝不会,甚至不在同一城市.”
“不,密伦娜,我想我们在维也纳共享生活的可能性不存在,没有任何条件,它当时甚至都不存在,我‘越过我的栅栏’去看,只看见我的指尖,然后感到被束缚在背后的双手. 当然还有共享的其它可能性,这世界充满了可能性,但我还不知道它们.”
他们在通信中讨论了见面的可能性,但由于使用词语的差异而产生了分歧. 卡夫卡使用“见到”这个词,密伦娜却用“一起生活”。他认为,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是重要的,因为这意味着理解和观念上的差异.他还深深地知道这一事实:他是犹太人,密伦娜却是个基督徒,尽管他们都未遵循宗教教规和信仰传统. 卡夫卡也深知,他作为一个犹太人,实际上比他在日历上38岁的年龄要大得多,因为犹太人有悠久的历史和数个世纪的悲惨命运.西方犹太人已经摆脱了传统这个重负,而卡夫卡却认为自己
8卡夫卡:反抗人格
是属于传统,属于犹太民族这个共同体,自己的根就在此.当时,大约有一百名从俄国军队向前推进时逃离出来的东欧犹太难民来到布拉格,被安排在犹太人聚居区的“犹太城大厅”居住,等待着到美国去的签证. 卡夫卡对这群不幸受难的人十分关注,并对密伦娜谈到了自己的看法:“如果对我所想要的东西进行选择的话,那么我就选择做一个这房间角落里的东欧犹太人小男孩,不用担心被追赶……几个星期内就将到美国……有太多男孩像这样到处奔跑,爬过床垫,爬到椅子下面,躺着等待某人分发面包——他们是一个民族——什么东西都可以吃.”
“一个民族”这个词表明了犹太人在心理上和宗教上是个统一体. 成为一个犹太人,便意味着要承受犹太人的命运,遵循犹太传统的规范,以及宗教信念.卡夫卡这个西方犹太人,对此是很明白的.他同一个巴勒斯坦犹太人交谈过几次,认为要让密伦娜理解这个人对他的重要性是不可能的——这个人瘦小、虚弱,蓄着胡子,只有一只眼睛,但他所知道的事情值得卡夫卡花上一个晚上去听. 西方犹太人仅仅在表面上有教养,很容易拒绝被东欧犹太人同化,而卡夫卡却认同那个人的价值在于他代表了犹太民族的贫困、俭朴和谦逊. 不可能期望浸淫于西方文化的卡夫卡为犹太人的困境提供解决办法,但他却能提出问题,并直指问题的实质. 对他来说,这是个重大的个人问题.他们之间存在的宗教差异,并未使卡夫卡对宗教问题闭口不谈. 相反,他经常向密伦娜谈这方面的问题. 他真诚地坦白了自己同他所向往和称赞的东方文化的差距.“说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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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很了解西方犹太人的典型. 就我所知,我是他们当中最典型的西方犹太人. 夸张地说,这意味着我没有被赋予宁静,我什么都没有被赋予,一切东西都必须去挣得,不仅是现存的和未来的,而且也有过去的——也许是每个人靠遗传得来的某些东西,这也必须靠挣得,这大概是最艰难的工作.当地球转到右边时——我不知道它是否如此——我就将转向左边去接近过去. 但实际上,我并不具有哪怕一点点履行这些职责的力量. 我无法把世界扛在我肩上,几乎不能以我冬天的大衣去抵挡它们.“
密伦娜在通信中纠正了卡夫卡的小说《司炉》的捷克语译本中的一些错误,这表明她对卡夫卡的作品十分关注. 卡夫卡在回信中对此表示接受和感谢,他知道这不仅是由于自己的捷克语水平不如密伦娜,而且它也是密伦娜的爱的一种表示.在《圣经》的主题、形象和故事当中,卡夫卡尤其喜欢“人的堕落”的传说(见《创世纪》)。他也写于1917年10月到1918年2月月的《格言》中提到,这个故事描述的是人类的本性和命运. 在给密伦娜的一封信中,他用《圣经》的象征来说明偶然发生的事并不重要:“似乎是夏娃确实采摘了那树上的苹果(有时我们为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人的堕落’)
,她这样仅仅只是为了把它给亚当看——因为她喜欢它. 正是吃掉它才是决定性的——玩弄它虽然不允许,但也不受禁止.“
他进一步说:“密伦娜,你所写的关于人的看法,关于他没有获得爱的力量的观点,是正确的,尽管你在写的时候并未想到它是正确的. 也许人们爱的才能仅仅在于被爱的能力. 即
09卡夫卡:反抗人格
使在这方面,对这些人来说也存在着资格上的差别. 如果一个人对他的爱人说:‘我认为你爱我,’那么这就有所不同,远不如他说:‘我被你所爱.’当然,他们都不是爱人,而是语法学家.“
卡夫卡同密伦娜所讨论的这些问题,显然是很难同他以前的恋人讨论的,哪怕是在很表面的层次上.卡夫卡深知真正的爱包含着一个永恒的要素. 有时他感到很累,无法思考问题,只想把脸靠在密伦娜怀里,感受她的手在头上抚摸,什么都不要,只需要静静地靠着.所有这一切感情和心绪,极难在卡夫卡的作品中见到.写作中的卡夫卡和恋爱中的卡夫卡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因此,要真正了解卡夫卡,他的情书便是最好的材料. 他在一封给密伦娜的信中表达了对爱的狂喜心情:“因为我爱你(我确实爱你,你这傻瓜,就像大海爱它深处的石子,这正是我的爱何以吞没你的原因——也许我接着会成为你的小石子,只要上天允许)
,我爱整个世界,这也包括你的左肩——不,先是右肩,只要我觉得喜欢,就亲吻它(倘若你好得把外套脱掉的话)
,这也包括你的左肩,你的脸在我森林般的头发中,我靠着你几乎赤裸的胸脯. 这正是你正确地说的我们早已是一个人,我不怕这样,而这是我唯一的幸福和唯一的骄傲,我完全不可能只把它限制于森林. 但是,就在这白日世界和你曾轻蔑地说成是‘男人们的事’的‘床上半小时’之间,存在着对我来说的深渊,我无法越过它,很可能是因为我不想……我已抛弃了所有别的生活. 看着我的两眼!“
他还很看重爱的纯洁性,在密伦娜面前觉得自己很脏,无限的脏,因而大谈特谈纯洁性. 他觉得没有人以纯洁的嗓音
孤独的单身汉19
唱歌,正如没有谁住在地狱的最底层一样. 我们所认为的天使的歌,其实是他们自己的歌. 他所说的“肮脏”
,其实是个隐喻. 在现实中,他很注意整洁,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他跟密伦娜在一起时,爱使用开玩笑的“悖论语言”
,一半是严肃,一半是轻松. 比如他说:“例如,我记得你问我在布拉格我是否信任你. 这一半是开玩笑,一半是严肃,一半是不在乎(又是三个一半,正因为它是不可能的)。你有我的信件,你却要求喜欢它们. 那是个可能的问题吗?但似乎这还不够,我会使它变得更不可能. 我说,是的,我曾信任过你.人们怎么可能说喜欢这一点?
那天我们彼此谈话和聆听,经常并长久,像陌生人一样.“
在同菲丽丝交往中,书信成了卡夫卡的依赖,他从中经历过悲哀的体验. 现在,这种体验又出现在了与密伦娜的书信往来之中. 他意识到了误解的可能性和这种关系内在的欺骗性,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密伦娜,是个已婚女人. 然而,他无法改变对情书和电报的依赖. 一旦收不到密伦娜的信和电报,他就会写信去追问.“到星期天我还能收到一封信吗?
应当有可能. 但这种对书信的激情,真是疯狂. 单独一个人不够吗?
没有知足过吗?
当然满足过,但无论如何想躺靠着,在书信中吮饮,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不愿停止吮饮. 密伦娜,老师,请解释这一点吧!“
“接着来了你甜蜜的电报,一个抗拒黑夜、那个老敌人的安慰.”
密伦娜抱怨卡夫卡的一些信很空洞,说除了信纸外别无一物. 卡夫卡承认是这样,其中原因正是因为他觉得离她很近,从而使自己和她变得平淡了,深入到森林中,在无人之
29卡夫卡:反抗人格
地休憩,处于一种什么都不想说的境地,只望着树林映衬着的天空. 这就是一切. 在一个小时中反复讲同一件事情,没有一个词经过了认真思索,信也不长.他还作了进一步的解释:“你毕竟知道我多么讨厌这些信. 我生活中的所有不幸……可以说都源于这些信,或者源于写信的可能性……写信很容易的可能性——似乎仅仅在理论上——给世界带进了可怕的灵魂的分裂. 事实上,它是一种与鬼魂的交流,不仅是与收信者的鬼魂交流,而且也与写信者自己从信的字里行间乃至一连串的信中创造出来的鬼魂交流……这世上的人怎么会想出人可以靠信件相互交流……
不过,写信意味着在鬼魂面前剥光自己,鬼魂贪婪地等着某些东西. 写下的亲吻到达不了它们的目的,却在路上就被鬼魂汲掉了. 正是靠这种充足的滋养,鬼魂才如此大量地加倍产生. 人性感受到了这一点,同它战斗,以便尽可能消除人们之间的鬼魂,创造一种自然的交流,灵魂的安宁,它已发明了铁路、汽车、飞机……继邮政服务之后,它又发明了电报、电话、射线照片. 鬼魂们不挨饿了,而我们将消亡.“
这些充满幽默的说法,真实地展现了卡夫卡对写信的内心状态. 它不可能展现在他的小说中,也不可能在与其他恋人的交往中出现,只可能对密伦娜敞开.“鬼魂”的存在,并没有使他减少写信,相反,有时甚至达到一天两三封. 不过,有时候他也缺乏写信的欲望,只想一个人不受打扰地呆着.有时候他感到写信是一种拷问,令人讨厌的、痛苦的、无情的拷问,只有保持沉默才是唯一的生活之路,在沉默中与悲哀作伴. 有时候他们很长时间不通信,似乎双方都觉得不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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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些,并且用不着对此作解释. 也有想写却不知如何写或写什么的时候,以至告诫自己:“我再也不能写这些信了,它们没有什么重要性……我必须停住,再也不能写了……请让我们再也不要写了.”
现存的卡夫卡给密伦娜的最后一封信写于1923年12月中旬,离他去世约半年之前. 这之后,她去看过他几次. 卡夫卡这时身体很虚弱和痛苦,他在给马克斯. 布罗德的一封信中要布罗德阻止密伦娜的来访. 这一深厚的友谊就此结束了. 它曾经充满激情;在它之中,一个女人准备并渴望付出的,多于被她爱的人准备接受的.在关系结束后,密伦娜在给马克斯. 布罗德的信中回顾了她与卡夫卡的这段交往:“我认识他之前就知道(他的)恐惧感. 我用理解来武装自己,同它斗争. 弗兰茨跟我在一起四天之后,他的恐惧消失了. 我们对此都觉得好笑……当时我能做的事情就是消除它. 在他感到这种恐惧时,他就看着我的双眼,我们对视片刻,这一刻中我们似乎无法呼吸,似乎脚在发痛,一会儿之后就过去了.不需要作一点点努力;一切都简单明了……他十分健康,在那些日子中他的病对我们来说就像一场小小的感冒. 如果那时我到布拉格去同他在一起的话,对他来说我依然是我.但是我双脚却牢牢踩在地上,踩得如此之牢实;我不能离开我丈夫,也许我太女性化了,太软弱了,想要使自己从属于这种生活,我知道这意味着对生活的严格的苦行主义. 但我内心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一种对过上并可能永远过上所有不同生活的强烈欲望,渴望有一个孩子的生活,渴望一种非常贴近灵魂的生活. 很可能这
49卡夫卡:反抗人格
种软弱在我内心战胜了一切,战胜了爱情,战胜了想飞的欲望,战胜了我的羡慕和我的生活. 您要知道,一个人无论怎样努力就此说什么,都会产生出谎言来. 这番话也许有点谎言的味道. 而且它已经太迟了. 然后我内心的这场斗争太清楚明白了,无法表现出来,而这使他感到了害怕. 正是这样的事情,是他毕生都在与之搏斗的,从另一边与之搏斗. 在我身上,他可能会找到安宁. 但是,它接着开始促使他同我在一起. 违背我的意愿. 我非常清楚已经出现了再也不能回避的情形. 我软弱得不能这样去做,我所知道的唯一事情是帮助他. 这是我的过错. 您也知道这是我的过错. 在这件事情上你们全说弗兰茨不正常——这正是他最突出的特点. 过去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女人都是平凡女人,除了做女人外,都不懂得如何去生活. 我却认为我们所有人,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毛病,他是唯一正常的人,唯一一个正确地看、正确地感受的人,唯一纯洁的人.我知道,他并不反对生活,但是唯有这种生活,正是他所反对的.倘若我能够与他同行,他可能会同我生活得很幸福.然而,我们现在才明白这一切.当时我是个平凡的女人,像所有面对现实的女人一样,是个有点受本能支配的女性. 因此他恐惧. 这完全是对的……我知道他爱我. 他好得、纯洁得无法停止爱我.“
密伦娜最后成了纳粹警察的牺牲者. 她被怀疑是共产主义者,被送进了拉文斯布鲁克的集中营,并死在那里. 据报道,尽管她蒙受了羞辱,但她表现得高傲、坚强. 她拒绝被剥夺人的尊严.卡夫卡去世几天之后,密伦娜为他写了讣告.她说卡夫卡“看得太清楚了,太睿智了,以致无法生存下
孤独的单身汉59
去“。
她说他凭着自己的敏锐把这个世界看得一清二楚,因此不可能容忍它,不得不死去.
六、真正的有情人
卡夫卡认识多拉. 迪曼特(DoraDy-mant)是1923年夏天在波罗的海疗养地米里兹.多拉于1902年生于一个东欧犹太人家庭,家人属犹太教中的哈西德教派. 她在米里兹一个属于柏林“犹太人民之家”
的儿童夏令营里主厨.当时,卡夫卡正在考虑去巴勒斯坦,并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密伦娜. 后来这个计划没有实现,仅仅是一个幻想. 在米里兹,他受到儿童夏令营中愉快生活的感染,想到了迁往柏林去的可能性.在夏令营的自愿工作人员当中,卡夫卡特别受到年轻、漂亮、迷人的多拉. 迪曼特的吸引. 对他来说,她似乎是个“神奇的人”。他为她端庄、天真、成熟的天性所动. 她感到这个不同寻常的男人盼望她身上的某种特别的东西. 他俩约定见面,很快确定了充满激情的关系. 在米里兹,卡夫卡同多拉度过了大部分自由自在的时光.多拉在自己的回忆中确证了自己对卡夫卡的吸引力:“在大战的灾祸之后,每个人都向东方去寻求解决办法,而我却从东方逃了出来,因为对我来说,西方是一种朦胧的吸引.后来,我的梦想变得越来越没有必要. 欧洲与我的期望并不相符,它的人民实际上骚动不安. 他们缺少一些东西. 在东方,我们对人有所认识;我们也许处在不那么舒适的生活中,我们自己也许表现得不那么高雅,但我们懂得人的团结和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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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重要性. 我头一次看见卡夫卡就意识到,他身上体现了我对人的看法. 而卡夫卡也转向我,他似乎盼望我身上的某种东西.“
多拉懂得希伯来语,尤其是《圣经》中的希伯来语. 这无疑对她同卡夫卡的关系大有好处. 她有时还给卡夫卡朗读《圣经》中的内容. 后来卡夫卡同多拉搬到柏林去住. 他在那里常去“犹太人民之家”的图书馆,在犹太研究院听过几次演讲,喜欢研究犹太历史、文学和犹太人的自由问题,与他在布拉格时的旧观念有所不同.多拉则尽可能陪伴着卡夫卡.据说,犹太研究院的学者们并不喜欢这对没有结婚的人出现在他们神圣的地方,并打发一个年轻学生去把这一消息告诉卡夫卡这个奇怪的学生.可以设想,卡夫卡不管病情如何,都没有停止到犹太研究院去.当时通货膨胀蔓延,食物和燃料匮乏,住处寒冷,腹内空空.卡夫卡和多拉对接受父母寄来的食品包裹感到很犹豫.人们排着长队等候政府分发的一份微不足道的食物,金钱大幅度贬值,失业遍及各地.多拉承担起了解决她和卡夫卡大部分生活需要的任务.为了节省开支,两个人搬到了一起住,在柏林的施特格利茨区租了一间小房子. 在他们的客人当中(卡夫卡不得不减少会客)
,有卡夫卡从前在布拉格时的希伯来语教师蒲瓦. 本托维明,作家恩斯特. 魏斯,一位来自夏令营的姑娘蒂勒. 罗斯勒(她后来成了特拉维夫的著名舞蹈设计者)
,卡夫卡的小妹奥特拉,以及马克斯. 布罗德.由于卡夫卡要在夜里工作,需要比一般人更多的灯油,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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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儿让女房东很不满. 为了平息她的不满,卡夫卡和多拉便使用最廉价的煤油.多拉用酒精炉或经过改进的荷兰炉做饭.幻想是没有止境的. 当马克斯. 布罗德来看他们时,卡夫卡对他讲了去巴勒斯坦的打算,想在那儿自己开一家饭馆,卡夫卡本人当招待,多拉做厨师.他俩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决定结婚. 多拉告诉了自己的父亲——一位虔诚的哈西德派教徒,她父亲接着把这个计划告诉了自己的精神导师格里尔. 拉比. 任何重要的决定都必须经由拉比批准. 这位上帝的使者得知卡夫卡和多拉的结婚计划之后只说了一个致命的词:不行(因为卡夫卡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犹太教徒)。
尽管如此,他们俩人还是继续在一起过着愉快的生活.他们的幸福生活被卡夫卡日益恶化的健康状况大大地缩短了:体温升高,失眠,肺热,以及其它病痛. 医生诊断出了喉结核,劝卡夫卡去一个专门的疗养地治疗. 多拉带着他去了维也纳附近的维纳. 瓦尔德疗养院,但他的病情继续恶化. 他已不能吞咽食物,只能以耳语方式说话. 最后,他被送进了维也纳的大学医院.去医院的途中只有一辆敞篷车,风雨交加使得旅途异常艰难. 多拉一直站着,尽量用自己的身体为卡夫卡遮风挡雨.下一站是维也纳郊外的基尔林的疗养院. 罗伯特. 克罗普施托克医生放下自己的研究工作,专程赶到维也纳来帮助卡夫卡(他在读大学时与卡夫卡相识)。
他和多拉一起护理卡夫卡,直到最后一刻. 为了使喉部少受痛苦,卡夫卡用写纸条的方式进行交流.有一张给多拉的条子说:“你这样能坚持
89卡夫卡:反抗人格
多少年?
我对你的坚持能忍耐多久?“
他担心克罗普施托克医生会停止使用吗啡,在纸条上写道:“别骗我;杀死我吧,否则您就是凶手.”
他的作家的机智幽默,在最后时刻依然如故.结局很快到了.1924年6月3日凌晨4时,多拉发现卡夫卡呼吸急促,马上叫来克罗普施托克,克罗普施托克接着又叫来其他医务人员. 结局已经无可挽回. 马克斯. 布罗德在中午前后赶到多拉那里,太迟了. 卡夫卡失去了知觉,于中午去世. 据克罗普施托克医生说,多拉悲痛欲绝,泣不成声,连连说:“我的爱,我的爱,我的最亲爱的!”
卡夫卡去世前几天,他父母还希望去看望儿子,而他却以一封温和、充满爱心的信阻止了他们. 他不愿他们看见自己孩子处在痛苦和重病中的状态. 唯有多拉和克罗普施托克在他身边守到最后一刻.他的遗体被送回布拉格. 多拉哭道:“我的爱,我最亲爱的:他多么孤独,是啊,多么孤独,我们没有什么可做,啊,我亲爱的人,我亲爱的.”
1924年6月11日,星期二,葬礼在布拉格犹太人公墓举行.约有一百人参加了卡夫卡的葬礼.多拉扑到坟墓上悲哭. 哭声痛苦得叫人撕肝裂肺. 希伯来祭司念诵着希望灵魂得到拯救的祷文.卡夫卡多么喜欢听见这些宣告表白一个女人的爱情的言辞——因为它们毫无保留,纯洁,真实. 也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有一种预感,多拉将会宣布:他,这个孤独者,远不止是个思想者,远不止是位诗人,幻想家;他是一位情人.在聚集在葬礼上的人群中,多拉最为诚挚. 她代表着温暖,俭朴,关心,爱心,卡夫卡感到最亲近的人,一个他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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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以自己相托付而毫无悲剧感的人. 多拉在公墓上悲恸的号哭,远非颂辞和书面评论所能表达.在有关葬礼的布告中,卡夫卡的父母申明,他们不希望接受通常习惯的吊唁来访. 正是卡夫卡,将在未来的年月中为一个有病的、受到困扰的世界提供安慰. 正是他,昭示了将要被忘却的、人类不可毁灭的要素.多拉. 迪曼特于1952年8月在英国伦敦去世.
绝望的思想者juewangdesixiangzhe
为了这个世界,你可笑地给自己套上了挽具.—卡夫卡:《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
目标确有一个,道路却无一条;我们谓之路者,乃踟蹰也.——同上
一、不是思想家的思想者
无庸置疑,卡夫卡是本世纪的一位不是思想家的思想者.
绝望的思想者 101
他登上这个世界大舞台之时,扮演的角色不是思想家、理论家,而是保险公司的职员兼业余作家. 他从未写过专门的哲学著作和理论著作,也很少就理论问题同他人展开论辩. 他只写小说、寓言、散文、书信和日记,钟情于文学的初衷至死未改. 然而,他通过自己的作品所表达的思想,却影响了整个20世纪.他的孤独感、畏惧感、绝望感,他对现存社会、法律和制度的反抗,以及他对人在异化环境中的生存状况的揭示,无不使我们感到惊惧、颤栗和不安.在外人看来,卡夫卡幼年时是个善良、听话、聪明的孩子,在学校读书时是个好学生. 但他父亲的专横粗暴最先使他懂得了畏惧、孤独和逃跑.学校里僵化刻板的规章制度、毫无人情味的课程和死记硬背的考试方式,使他进一步对现存制度心存反感. 直到成年之后,卡夫卡虽然从未以实际的行动来表示他与社会、法律、制度的对立,但却在内心里一直进行着挑战和反抗,其结果就是他所创作的文学作品.卡夫卡在《致父亲的信》中曾说:“自我能思考之日起,我就一直为维护精神上的生存而如此忧心忡忡,以致我对其他的一切事情都感到淡漠了.”
这不仅表明了他关注的焦点是精神上的存在,同时也表明了他从懂事之日起,就一直在培养自己独立思考的精神、不愿随波逐流. 早在中学时代,卡夫卡就受到过自然主义戏剧和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影响,十分关心个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冲突. 在这同时,他通过同学奥斯卡. 波拉克的介绍,接触到尼采的思想,而卡夫卡这时也对达尔文、斯宾诺莎很感兴趣.进入大学后,卡夫卡结识了马克斯. 布罗德,他通过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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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德又对叔本华、克尔凯郭尔产生了兴趣,同时,他也接触过中国的老庄哲学思想. 马克斯. 布罗德在政治上是站在社会党人一边的,并且是个积极的犹太复国主义者. 在布罗德的影响下,卡夫卡曾宣称自己是个社会主义者和无神论者,始终对社会党人表示了某种程度的同情.离开大学后,卡夫卡对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兴趣一直没有减退,并且非常喜欢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两个人对成年后的卡夫卡影响至深. 此外,他对德国大文豪歌德十分敬仰,1912年夏天,他曾同布罗德一起,怀着朝圣般的心情拜访了歌德生活了五十年之久的魏玛. 他也偏爱法国作家福楼拜、英国作家狄更斯、俄国作家果戈理和契诃夫.他还参加过捷克无政府主义者的集会,对犹太复国主义者表示出兴趣和同情.卡夫卡所受到的这些影响,很少直接而明显地表现在他的作品中,他也很少专门分析、评价某个哲学家、作家的著作和思想,而是把它们溶入到自己巨大的内心世界的漩涡中去,通过自己的生存体验之后释放出来. 他曾说道:“我头脑中有个广阔的世界. 但是如何解放我并解放它,而又不致粉身碎骨呢?宁可粉身碎骨一千次,也强于将它留在或埋葬在我心中. 我就是为这个而生存在世上的,我对此完全明白”
(《日记》,1913621)。他看重的是自己独特的生存状况和B体验,尽力维护自己在精神上的独立,并力求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 如果说卡夫卡在行动上处处循规蹈矩、遵纪守法、俯首就范,那么他在精神上则是独立不羁、敢于反叛、坚韧不拔的. 这种卡夫卡式的双重人格,正是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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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赫尔曼教育方式结出的果实.
二、不问政治的旁观者
卡夫卡虽然同情社会党人,参加过无政府主义者的集会,对犹太复国主义表示了同情和兴趣,但他自始至终都是个不问政治的旁观者.他厌恶政治,厌恶战争,很少谈论它们,也很少在作品中对它们作正面的展现. 我们知道,在卡夫卡生活的时代,至少发生了两件政治和军事上的大事:1914年至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1918年捷克斯洛伐克独立.波希米亚所属的奥匈帝国,是同盟国的主要成员和战争的发动者. 战争爆发后,波希米亚争取民族独立的捷克民族主义运动受到镇压,但民族主义者们并未放弃和停止斗争.1916年,马萨里克在国外成立了捷克斯洛伐克民族会议.1918年奥匈帝国战败后,捷克斯洛伐克获得了独立.可以想象,战争和民族主义运动给布拉格的生活所造成的影响,但对卡夫卡来说,它们全同他个人的生活毫无关系,同他所关心的问题毫无关系. 他偶尔也在日记中记下一些这方面的情况,但态度是十分鲜明的. 大战爆发的1914年,卡夫卡在8月6日的日记中写道:“爱国主义的游行.市长的讲话,然后他消失了,然后其它人出场,德语口号:‘我们热爱的君主万岁,万万岁!
‘我站在一边看着,射出恶狠狠的目光.这类游行是战争之最令人讨厌的伴随现象之一. 这是由犹太商人们发起的,他们一会儿是德国人,一会儿是捷克人,虽然自己这么认为,但从来不能像现在这样扯着嗓门喊出来.“
401卡夫卡:反抗人格
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我们看不到对政治斗争、战争场面、民族主义运动等现实题材的描绘. 作为旁观者,他也从不把这些东西用作自己作品的背景. 他根本就不以写实的方式使自己的作品同正在发生的现实生活相联系:没有时代背景,没有确切的时间、地点和国家,没有非常真实的生活环境,正如他自己所说,经常充满了“抽象的因素”。这一切,同卡夫卡决心做“旁观者”的态度是一致的. 他曾这样写道:“多年来我一直坐在这个大十字街口,但是明天新登基的皇帝要来了,我得离开我的位置. 我对我周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插手,这既是我的原则,也是出于反感. 我已经很久不乞讨了;那些长期以来总是从这儿走过的人还是赐我一些钱,出自习惯,出自忠诚,出自熟人关系;那些新来到的也学着他们的样子. 我身边放着一个小筐,每个人都随自己的美意向里面扔钱. 正因为我对谁都不关心,对街上的喧嚣和胡闹都投以平静的目光,并保持平静的心灵,所以我对一切同我、同我的地位、同我的合理要求有关的事比任何人都理解. 对这些问题是无须争论的,它只能适合于我的意见.”(《日记》,191783)
B B B但是,卡夫卡虽然厌恶政治和战争,决心做“旁观者”
,在作品中不写现实题材,这并不表明他所关心和思考的问题与现实毫无关系,这个问题是不言而喻的. 他不断地在思索孤独、绝望、恐惧、自由、死亡、罪恶、目标和战斗这样一些与人的存在密切相关的问题.他甚至还对中国产生过兴趣.卡夫卡读过一本由马丁. 布伯(MartinBuber,1878—1965,德国犹太宗教哲学家,卡夫卡于1913年1月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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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的《中国鬼故事和爱情故事》(ChineseGhostandLoveStories)
,并且以赞赏的语气对恋人菲丽丝和密伦娜谈到过这本书. 他在给密伦娜的信中说:“我在读一本中国人写的书《鬼的故事》。因此我想到,这里全是有关死亡的故事. 一个人躺在临终的床上,死亡的临近使他摆脱了一切依恋……”
我们无法说出卡夫卡对中国有多深刻的认识和理解,但他显然对中国文化怀有十分浓厚的兴趣. 卡夫卡的小说中经常出现各种动物的形象,有人认为这是受他读过的中国文学作品的影响;比如在有些中国小说中,小动物常起着重要作用,像蟋蟀、蚂蚁、蜜蜂等,它们被赋予人的特点,能像人一样思考和行动(参见EliasCanetiKafka‘sOtherTrial)。因此,198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作家卡内蒂作出过这样的评价:“无论如何,根据卡夫卡某些故事的特点,他属于中国文学编年史的范围. 从十八世纪以来,欧洲作家经常采用中国主题. 但是,在西方世界的作家中,本质上属于中国的唯有卡夫卡”
(同上)。可以支持这一看法的卡夫卡的作品是《中国长城》(汉译为《万里长城建造时》——作者注)和《拒绝》(TheRefusal)。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是,卡夫卡在与菲丽丝. 鲍尔热恋时,曾引用中国清代学者袁枚的一首诗来同菲丽丝探讨对真正爱情的执著追求. 那首诗的大意是:在寒冷的夜晚,我伏在书上忘了上床休息;我那绣金被单的香气早已消散,火炉已熄灭.那一直压着怒气的我的女友,夺走了我的灯,并问道: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吗?卡夫卡在提到这首诗时,显得非常激动. 他对菲丽丝说:“我可怜的最亲爱的,既然那首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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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对于我们有着那么重大的意义,我就得问你一个问题. 你是否发现,诗中谈及的是那位学者的一个女友,而不是他的发妻,尽管这个学者肯定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尽管论学识和年龄似乎他都不适于和一个女友相处在一起. 但这位诗人毫无顾忌地追求最终目的,置这种不现实于不顾. 难道这不是因为他与其取不可能,宁可取不现实吗?“
(《致菲丽丝.鲍尔》,1913121——22)。
1919期11月,卡夫卡同马克B斯. 布罗德去谢列森度假,卡夫卡在那里认识了敏泽. 艾斯纳的女友,后来两人长期保持通信联系. 在一封信中,卡夫卡向敏泽推荐中国诗人李白,并提到由汉斯. 海尔曼编译的中国诗集《公元前十二世纪至今日的中国抒情诗》,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小译本”
(《致ME》,192011—12)。
B这些例子表明,卡夫卡的确很喜爱中国文学,读过不少作品,而且总是在与女友的通信中提及、引述、讨论中国古典诗歌. 除此之外,卡夫卡对老庄哲学有着浓厚的兴趣,不时在与友人的交谈中谈及“自然之道”。
他还在一则评论中概述过他根据道家哲学对“微小”的理解:“两种可能性:使其本身变得无穷小,或者原本就极小. 后者即完美,也就是说,它是不动;前者是开端,也就是说,它是动.”
(据EliasCanetiKafka′sOtherTrial,P94)
B我们尚不知道卡夫卡对中国文学和哲学的兴趣源于何处. 他没到过中国,中国对他来说遥远得如同在另一个星球上. 他也不懂汉语,他所读过的中国诗、中国哲学全是欧洲人的译本(他还读过一本译名为《猴子》、与佛教有关的小说)。他所写的短篇小说《中国长城》实际上是一篇寓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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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表达的是在一个没有法律的社会中民众与统治者之间的距离,与中国长城修建的实际情况没有任何关系. 也许,卡夫卡对中国文化的热情同他那时代德语文化圈中的风气有关.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德语文化圈掀起了继歌德时代之后的又一次新东方热. 这次新东方热的原因大致有:德国与中国之间有了许多政治、经济、文化和贸易联系;德国汉学家的著作为德语文化圈更好地了解中国准备了条件;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普遍的沮丧和绝望情绪;道学、佛学和东方神秘主义对于因技术社会的堕落而感到幻灭的年轻一代颇具吸引力,他们希望在中国文学和哲学中寻找到和平、安宁和人道的生活理想. 在这股时代潮流中,老子、庄子、佛陀、李太白成了圣人. 作家们普遍把中国主题用在自己的作品中,或者意译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由此来看,卡夫卡对中国的热情同当时的东方热有颇多一致之处. 当然,除了时代潮流之外,被西方人神秘化和理想化了的中国,对性情内向孤独、决心做旁观者、厌恶政治和战争的卡夫卡本人,也应是有亲切感的,因而他才那么乐于与友人谈起“自然之道”。
卡夫卡对中国的西藏也有兴趣和了解. 他曾在给密伦娜的信中写道:“我正在读一本关于西藏的书.读到对西藏边境山中一个村落的描写时,我的心突然痛楚起来. 这村落在那里显得那么孤零零,几乎与世隔绝,离维也纳那么遥远. 说西藏离维也纳很远,这种想法我称之为愚蠢. 难道它真的很远吗?”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在卡夫卡心目中,西藏与中国一样是遥远得如同在另一个星球上. 对一个脚踏在欧洲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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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上的人来说,去关心一个与自己的生存处境毫无联系的地方以及那里的生活,在常人看来确乎是“愚蠢”的. 但在心灵的领域中,卡夫卡仍然觉得中国和中国的西藏真的不远,因为普天之下,人类的心灵是相通的;地理、习俗、制度、文化的差异,总不致于彻底突破普遍性的法则吧.卡夫卡应当是坚信这一点的.
三、战斗在黑暗的精神森林中
如果我们真的认为卡夫卡不关心现实、逃避生活、向往世外桃源、完全沉溺于自己内心的孤独绝望,那就大错特错了. 实际上,他是个目的论者,并不因为孤独绝望而放弃自己坚持追求的目的和理想. 他也渴望战斗,虽然不是手执武器全副武装奔向沙场,但却是比沙场更严酷、更持久的内心之战,而且他确实一生都在进行这样的战斗.正因为如此,目标和战斗一直是卡夫卡极其关注的问题.他深知这是一场精神战斗,场地是在黑暗的精神森林之中.他像随时枕戈待旦的战士,不时听见战斗中武器碰撞得叮当作响. 他早就坚定了战斗的决心,对前途充满了信心:“大雨如注. 迎向大雨吧,让钢铁般的雨柱将你穿透,在水中滑行吧,它会载你漂去,不,待着别动,挺直身子,准备迎接那突如其来、且无穷无尽倾泻而下的阳光.”(《日记》,1914527)
B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几乎见不到充满如此豪情的卡夫卡,也见不到他有过如此的毫不犹豫和毫不动摇.唯有在精神、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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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和灵魂之中,才可见到真正的卡夫卡的另一面,或者我们在他的作品中才可见到真正的卡夫卡.他的战场是在文学中.我们时常见到或听到他在跟那同一个巨人进行着同样的搏斗. 只有他在搏斗,巨人把庞大的身躯俯压在他身上,常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他也担心能否顶住巨人的负担,但他没有想到过要退却,即使有时暂时被打败或者精疲力尽地暂时退却,他也依然坚信自己能够战斗下去,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战斗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生存的意义在哪里?卡夫卡对此想得很清楚:“倘我检验一下我的最终目的,就会发现,我所追求的并不是成为一个好人和符合最高法庭的要求,而是截然相反:纵览一下人与兽的群体,认识他们根本的嗜好、愿望、道德理想,追溯到它们的本源——那些简单的规范,我自己也尽快朝他们所去的方向发展,以求所有人对我都满意. 这样使人满意(这里出现了飞跃)
,即,我既不失去大家的爱,又作为唯一不用下油锅的罪人,能够公开地,当着所有人的眼睛,将居于我内心的卑劣的东西抖搂出来. 总而言之,我所关心的唯有人类的法庭,而且我想欺骗这个法庭,当然是无骗局的欺骗.“
(《日记》,1917928,卡夫卡两天后在给菲丽丝的B信中将这段话重抄了一遍)
我们明白了,卡夫卡的最终目的是决心向现存制度和法律挑战,做一个彻底的反叛者. 他实际上既在内心蔑视现存的道德、理想、价值标准,同时也认识到了向它们挑战的严峻和艰巨. 正因为如此,卡夫卡所进行的这场战斗,远比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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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现实政治斗争或浴血沙场要复杂、艰难、持久得多,并非人人都有进行这种战斗、追求这一最终目的的勇气、胆识和毅力.在卡夫卡看来,现实世界本身就是荒谬的. 现实的社会制度、法律体系、政治机构、物质和技术发展早已把这个世界变成了一座庞大的监狱;在这样的世界中生存就意味着被关押,成为囚徒. 人类被关押的处境不仅依然如故,而且在日益恶化.即使这样,即使人类被关押的处境永远不会结束,他认为这也丝毫不能否定他对人类最终会获得解放的预感.相反,他真切地感到,社会制度、法律体系、政治统治、物质和技术压迫对人的桎梏,倒完全可能成为人类最终解放的必要前提.所以,作为思想者的卡夫卡,是以旁观者和参与者的双重身份,从形而上的高度来探究我们的根本生存状况和焦虑,从而确定他自己的战斗目标和选择. 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卡夫卡对现实生活有着最深刻的关注,并且也时刻在以最实际的行动在参与着现实中的斗争. 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他的孤独感、惶恐感、畏惧感,才不会显得那么轻飘、浮泛和没有厚度.被关押和桎梏意味着不自由;最终解放则意味着摆脱关押和桎梏而获得自由. 卡夫卡对自由问题同样有自己的深刻思考. 在他看来,自由不是上天赐予的,它总与人自身的存在密切相关. 离开了人的存在,离开了人对生活的选择,是没有自由可言的. 因此,一个有自由意志的人,他的自由体现在三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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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在他愿意这样生活时,他是自由的;其次,在他可以选择这一生的行走方式和道路时,他是自由的;再次,他怀有这样一种意愿:在任何情况下都沿着人生道路走下去,并以此方式恢复自我;这时,他是自由的. 他所走的道路虽然可以选择,但却多如迷宫,因此他的脚印将覆盖生活中的很多地方.自由意志虽然体现在这三个方面,但它们同时又是单一的,即在根本上具有一致性,不允许有其他意志介入其中.我们知道,在现实生活中,任何人都很难同时具备自由的这三个方面的条件;也就是说,按照卡夫卡所提出的自由的三个条件,几乎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不自由的,总要受到来自自我和自我以外的诸多因素、条件的制约. 人的意志和选择在现实中不可避免要碰到阻碍,并且经常遇上的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这样,斗争就成了必然的选择:没有斗争,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在很多情况下,尤其是在明知不可能取得胜利、不可能达到目的时,斗争本身便具有一种意义. 就卡夫卡而言,他在一生中所进行的斗争,基本上是这样一种斗争. 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并不希望胜利,我在斗争中感到快乐,并非因为它是斗争,使我快乐的唯一理由是有事可干. 作为这样的斗争,它所带给我的快乐显然比我实际上所能享受到的要多,比我所能赠与的要多,也许将来我不是毁灭于这种斗争,而是毁灭于这种快乐.”
(《笔记》)
这种斗争已近于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举动了:明知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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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是徒劳,却要不断地推下去. 重要的不在于推上山的石头还要滚下来,而在于是否有勇气不断地去推. 人的精神和勇气正可以从他的行动中看出来.卡夫卡是具有西西弗斯式的精神和勇气的.他把为解放、自由、选择而进行的斗争,看成是自己每天必须履行的义务和责任,不管别人是否知道. 他也相信,还有其他人在进行着斗争,但是大多数人都像在睡眠状态中斗争,好像处在梦中,不知道敌人在什么方向,也不知道怎么使用武器,甚至还很胆怯. 他自己与这些人不同,他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脑子深思熟虑,用自己的一切力量来斗争. 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战战兢兢、吵吵嚷嚷,而是一个人默默地坚守在战场上,似乎不知疲倦.他自豪地相信,除此之外的生活是没有价值的.不知道敌人在哪里的人不能叫做战士;没有敌人的战斗也根本不是战斗.“从真正的敌对者那里有无穷的勇气输入你的体内.”
(《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23页)因此,卡夫卡宁可选择战斗的生活——用他的纸和笔来向现存社会、制度、法律开战.有时他也感到彷徨和迷惘:“目标确有一个,道路却无一条;我们谓之路者,乃踟蹰也.”
(同上)这种情绪是难免的,因为任何战士都不可能每时每刻都保持着旺盛的斗志. 他也有在战斗的间歇停下来揩揩身上的汗和血迹的时候,他也可能暂时驻足思索自己的目标、战略和策略,他也需要补充力量和给养. 更何况,卡夫卡性情中本来就有不自信的因素.正如敌人可以为战士输进勇气一样,邪严也是这个世界上人的存在中的必然. 卡夫卡从来就不幼稚地幻想这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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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无缺,从不天真地以为人性是完美的. 相反,凭我们对他的认识和了解,真可以说他是个“性恶”论者,感性世界是恶,它来自于人的精神世界;反过来说,人的精神世界的恶,产生了邪恶的感性世界,即我们生存的环境. 这种邪恶是人类永恒发展过程中的必然.既然邪恶的产生和存在是必然的,那么仅仅情绪化地愤世嫉俗肯定是不够的. 在这个问题之上,卡夫卡很少表现出狂热的愤世嫉俗的情绪. 他总是相当冷静、理智、思辨地考虑邪恶和罪恶的问题. 他曾在日记中写下过这样一段话:“迷信和原则和生活的实现:”道德的地狱通过恶癖的天空而获得.如此容易?
如此肮脏?如此不可能?迷信是容易的.“
(《日记》,192019)
B是的,生活的现实中充满了邪恶,它就是道德的地狱.这是不容置疑的. 地狱来自上天,而上天本来也是邪恶的,可善良的人们并不相信,不相信神圣的天堂竟是邪恶之源,正如笃信基督教的人不相信上帝已经死了一样.卡夫卡相信这一点,所以他肯定地说:“除了一个精神世界外,别的都不存在. 我们所称之为感性世界的东西,不过是精神世界中的邪恶而已,而我们称之为恶者,不过是我们永恒发展中的一个瞬间的必然.”
(《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54页)按照卡夫卡的这个观点推下去,邪恶的根源在人,在人的精神世界,也就是说,是人自己创造了恶,受难的仍是人自己. 恶的产生和存在是必然的,只要人存在着,总会要与之产生联系,同邪恶进行战斗,自然就成了人的责任之一.这同样也是卡夫卡的责任之一.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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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不无自嘲地说:“为了这个世界,你可笑地给自己套上了挽具.”
(同上)
无悔地承担责任,义无返顾地套上“挽具”
,便意味着要敢于同时承担苦难,敢于承受常人不愿、不会承受的苦难.在卡夫卡看来,人生的历程本来就是一个遭受苦难的历程. 苦难随时随地都存在,不可避免地伴随着人的生活. 想要避免它,这在实际上是做不到的. 尽管人的天性是不愿受难,这种天性也是合理的,但却是不切实际的. 正如他所说:“你可以避开这世界的苦难,你完全有这么做的自由,这也符合你的天性,但也许正是这种回避是你可以避免的唯一的苦难.”
(《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103)
B既然人生中的苦难不可避免,与其消极地看待它、抱怨命运对自己不公,或者竭力逃避,倒不如正视受难,把受难当作一种人生中的积极因素,勇敢地去接受.在这个问题上,卡夫卡的观点充满了明亮的色调,显示了他作为战斗者向生活和存在挑战的勇气.“受难是这个世界上的积极因素,是的,它是这个世界和积极因素之间的唯一联系.”
(《笔记》)所谓“积极因素”
,应当是指不使人消沉堕落、能使人鼓起勇气和信心承受来自生活中各个方面压力的那些因素. 它的存在和出现,应当对邪恶、恐惧、堕落、彷徨迷惘起着阻碍和对立的作用.卡夫卡并不认为受难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对生活中每一个具体的个人来说,他承受苦难的能力、勇气、信心等等,只对他个人的生活才有意义. 作为局外人的他人,虽然可以钦佩和赞叹你的受难的能力、勇气、信心,但却根本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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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替代你的受难. 因此,受难是为自己的存在而受难. 它不是一种牺牲和奉献,而是对自己的存在负起责任来,这是非常具体和实在的. 所以卡夫卡才说:“受难只是在这里是受难.这并不是说,在这儿受难的人在其它地方地位会提高,而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叫做受难的,在另一个世界上情况不变,只是没有了它的对立面:极乐.”
(《笔记》)
大概,卡夫卡一生中很少憧憬过“极乐”
,也很少达到过“极乐”的境界. 纵观他所走过的41年匆匆的岁月,欢乐的时光十分有限,倒是不断地承受着种种苦难:身体瘦弱多病,父亲赫尔曼的专横粗暴,与家人的隔膜冷淡,恋爱婚姻的挫折与不幸,后期病痛的折磨等等. 然而,对卡夫卡来说,最大的受难是内心所遭受的种种煎熬: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畏惧与绝望的交织,孤独惶恐的战栗,对现存制度和法律的蔑视与挑战,冷眼旁观的残酷……
可以说,卡夫卡的一生就是一曲悲壮的受难交响乐. 他虽然没有经历过颠沛流离、战争创伤、丧失亲友这一类常人眼中的沧海桑田般的巨大创痛,但他所走过的充满坎坷荆棘的心灵之路,却非平常人所能忍受.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以一种冷眼旁观者的心境来谈论他对于恐惧、绝望、罪恶、孤独、受难、逃跑、死亡的独特体验. 当我们倾听他对这些问题侃侃而谈之时,不由得不产生曾经沧海难为水般的感慨:“我们周围的一切苦难我们也得去忍受.我们大家并非共有一个身躯,但却共有一个成长过程,它引导我们经历一切。.痛楚,不论是用这种或那种形式. 就像孩子成长中经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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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切阶段,直至成为白发老人,直至死亡(而这个阶段从根本上看似乎是那以往的阶段,——无论那个阶段是带着需求还是怀着畏惧——所无法接近的)
,我们同样在成长中经历这个世界的一切苦难(这同人类的关系并不比同我们自己的关系浅)。
在这一关系中没有正义的容身之地,但也不容对苦难的惧怕或作为一个功劳来阐述苦难.“
(《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102页)
是的,卡夫卡心中存在着无所不在的畏惧感,但是他并不畏惧苦难. 他一生默默无闻,显得像个与芸芸众生毫无二致的小人物,因而从不在任何人面前把自己经受的苦难当作功劳来炫耀. 由此我们可以明白,卡夫卡是怀着无比的真诚在认真地活着——他显赫的声名全是他去世后由马克斯. 布罗德造成的——他既不会也绝不可能像生活中的某些人那样把受难当作待价而估的资本,也不可能像某些人那样把受难当作自恋的对象来欣赏把玩.他看得很透彻:受难就是受难,它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毫无可惊奇、夸张、疑惑之处,平常得如同生老病死衣食住行一样.如此洒脱地来谈论受难、罪恶等问题,使我们感到卡夫卡在很大程度上是个大彻大悟的觉者. 这在成为作家、艺术家的人当中是比较少见的. 他从不以激情去拥抱生活,不以行动家的姿态去介入生活,而是局外人似地冷眼旁观,沉浸于自己内心深处各种情绪、念头、思想的碰撞、纷争、分化、合一,俨然是个沉思冥想的独行者.没有人能与他并肩前行,也没有人能分担他的思绪,更没有人企图去接近或达到他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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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也是卡夫卡时常反省的一个大问题. 在卡夫卡心目中,有两种意义上的死亡:一是肉体的死亡,一是灵魂的死亡.这两种意义上的死亡既具有同一性,同时也相互分离.它们的价值取决于人在生活中的选择和行动,换句话说,人的选择和行动赋予死亡以某种意义:或者以肉体的死亡来达到灵魂的高升,或者以行动来向死亡挑战,或者灵魂已死而肉体成为躯壳,或者肉体消亡而灵魂依然活着.正如可以用彻悟者的口气来谈论受难一样,卡夫卡也能以一种经历过九死一生的天真平淡的心境来谈论死亡,使我们感到死亡并非不可超越,甚至并非不可战胜.他曾这样说:“死亡在我们面前,就像挂在教室墙壁上一幅描写亚历山大战役的画. 这一生都要通过我们的行动来使之暗淡或干脆磨灭它.”
(《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88页)
死亡作为人生的终点,意味着“无”
;人面对这一虚无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惧. 然而,活着的行动,却能使恐惧和虚无化解,能使“无”产生出“有”的意义来.“向死而生”指的正是这样一种对死亡的超越和胜利.卡夫卡并不低估肉体的意义,但他认为这种意义不在肉体本身,所以他说:“殉道者们并不低估肉体,他们让肉体在十字架上高升.”
(同上)动物的存在和行动仅仅是为了肉体而存在和行动,平常的凡夫俗子也难以脱出这一窠臼. 唯有殉道者,以成就某种价值和意义为目标来看待肉体,这样,肉体便获得了它自身以外的价值和意义,从而实现对肉体的超越. 区别在于,不同的殉道者,其“道”的内涵有别. 教徒们为神的信仰而殉道,人文主义者为科学和真理而殉道,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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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家为维护某种观念体系而殉道. 卡夫卡,作为现存制度和法律的叛逆者,为向制度和法律挑战而殉道;他的一生,他的肉体的存在,他行动的方方面面因此而获得价值与意义.于是,肉体的存在或消亡与否便不足畏了.在卡夫卡看来,死亡恐惧是存在的,在一般人眼中也是可怕的. 对作家来说,死亡恐惧同样存在,但其内涵完全不同. 这种恐惧首先是指一个人并没有作为真正的作家生活过就不得不死去:真正的作家的生活应当放弃自我享受,活在精神的创造领域中,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大家并被大家接受.这种恐惧的第二个含义是指凡是作家所写过的事将真的发生:真正的作家在真的将死去时,他便不再是作家;由于他过去作为作家比别人生活得更甜蜜,因而他的死亡将更可怕.卡夫卡所说的作家的“死亡恐惧”
,实际上说的是对作家在灵魂上、创造性上“死亡”的恐惧. 在灵魂上死亡了的作家,已不再是作家;作为普通人,他还活着. 对卡夫卡而言,倘若作为普通人活着,那就意味着死亡;倘若不能写作,不能在自己的内心和灵魂中活着,那同样意味着死亡.这一点,恰恰是卡夫卡的死亡观的独特之处.当死亡真正降临之时,该怎样去死?卡夫卡大概从未想过壮烈地、崇高地去死. 按他的观点,他是不可能这么去想的.正如他作为普通小职员平平淡淡、默默无闻的一面一样,他想在死亡来临时平静、“舒服地”去死. 他曾对恋人密伦娜说:“‘舒服地’死去的愿望也是我们共有的. 不过,这愿望本来是小孩子就有的. 比如,当我在上算术课时,看见老师在讲台上翻着他的笔记本,大概在找我的名字时,我就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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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种愿望,那是恐慌和真实的体现,与我的知识一样不可捉摸,一样虚无……人可以‘死去’,其实还活着.“
(《致密伦娜》)这也许算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死法:既有死的愿望(大多数人没有这个愿望)
,又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慌;既愿意死,又留连着生. 其中,恐怕也有弗洛伊德所说的“死亡本能”的影子吧.不过,卡夫卡似乎更欣赏这样一种死法:“一个人躺在临终的床上,死亡的临近使他摆脱了一切依恋,他说:‘我的一生是在抵御欲望和结束生命的斗争中度过的.’然后是一个学生在嘲笑一个老唠叨着死亡的老师:‘你老是说死,却总也不死.’‘我会死的.我在唱我的送终歌,一支歌唱得长一些,另一支歌唱得短一些,只需要用几句话便可以概括它们之间的区别.’”这是正确的,嘲笑这位英雄是不对的,他带着致命的创伤躺在舞台上,唱着咏叹调. 我们躺着、唱着,年复一年.“
(《致密伦娜》)
卡夫卡临终前一直受着病痛的折磨,他的身体完全垮了.所幸的是,他的恋人多拉. 迪曼特一直守护在他身旁. 我们不知道他在弥留之际是否“摆脱了一切依恋”
,不知道他是否说过“我的一生是在抵御欲望和结束生命的斗争中度过的”。
但是,即使他没有这样说,按照他生前的死亡观,他应当是摆脱了一切一切的依恋. 至于后者,他一生的经历以及他的作品,便是最好的证明.
021卡夫卡:反抗人格
四、浓于水的犹太人之血
卡夫卡身为犹太人,在内心深处显然保留着一种犹太民族主义情绪,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生长在犹太人家庭,自幼受着犹太教的熏陶. 成年之后,他的交往、活动,有不少与犹太人以及犹太民族意识有关. 虽然他时有违背犹太教教义的地方(例如对非犹太女子的爱情,宣布自己是无神论者等)
,虽然他以叛逆者的姿态与家庭、传统、社会、法律、习俗进行着持久的战斗,但是这一切都无法抹去他骨子里对犹太民族的亲情.他从学生时代起结交的挚友(奥斯卡. 波拉克,雨果.伯格曼,马克斯. 布罗德,奥斯卡. 鲍姆等人)全是犹太人,他们之间在心灵上的交往情同手足. 这一点从他们彼此通信的内容即可看出.1910年初,卡夫卡加入了一个意第绪语(又称“犹太德语”
,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是中欧和东欧大多数犹太人的主要口语,也是东欧犹太人的文学语言)剧团. 此举本身就是民族意识的一种体现.1911年10月4日晚,卡夫卡在布拉格一家叫做“萨沃伊”的小咖啡馆观看了一个来自东欧的意第绪语剧团的演出,他在第二天的日记中详细记述了演出的过程和内容. 此后,卡夫卡在这年冬天多次去“萨沃伊”咖啡馆看剧团的演出. 这些演出不仅激发了卡夫卡对意第绪语戏剧和文学的极大兴趣,而且还使他对这些犹太艺人的命运遭际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并与其中一些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他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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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记中写道:‘尽管咖啡馆的老主顾们和雇员们喜欢这些演员,但是他们头脑中鄙视的成见吞没了敬意,他们轻蔑地将这些演员视为饿殍、流浪汉、犹太鬼子,就像在历史上的那些时代中一样. 总跑堂要把勒韦扔出大厅,开门的侍者——一个过去的妓院雇员和现在的皮条客——大吼大叫,恨不得吃了奇希克,只不过因为她在看’狂野的人们‘时出于激动想要把什么东西递给演员们.“
(《日记》,19111028)从B这则日记中,我们不难看出卡夫卡对这批犹太流浪演员的同情.这不仅是由于他们是社会底层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批人,同时也因为他们是用意第绪语演出的犹太人.日记中提到的勒韦,全名叫伊萨克. 勒韦(YitzhakLevy)。
1912年2月18日,卡夫卡为勒韦组织了一次演出会,并为此投入了大量精力.2月13日他就开始为演出会写讲演稿,原因在于数天来“持续不断的兴奋一直压迫着”他. 简短的讲演稿用意第绪语写成,他在两个星期中都在担心这次讲演(也许是为了战胜羞怯)。
演出安排在布拉格犹太城大厅的宴会间,准备工作全由卡夫卡在做:安排节目、票务,设置舞台、钢琴、道具,售票、登广告,乃至请警方和宗教团体审查等.像这样的操劳,恐怕在卡夫卡一生中都未曾有过,足见他内心对此事的热情之高.1912年2月25日这天,卡夫卡参加了犹太复国主义者大会,出席这次大会的有世界犹太复国主义者组织秘书长布卢门菲尔德.这个组织由奥地利报人T. 赫茨尔于1897年在瑞士巴塞尔创立,并召开了第一次代表大会. 会议通过的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巴塞尔纲领》宣称:“犹太复国主义所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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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在巴勒斯坦为犹太人建立一个受到公法保护的家园.“
此后,这个运动不断扩大,得到了世界各地犹太人的支持,促使越来越多的犹太人移居巴勒斯坦. 卡夫卡的挚友马克斯.布罗德是积极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卡夫卡受他影响很自然.但是,卡夫卡并不是个人云亦云的人,绝不会在思想观点上随便附和他人. 他多次参加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大会,虽然没有参加这个在当时颇有声势的运动,但至少表明了他对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十分关注,并抱着同情的态度.1913年9、10月间,第十一届犹太复国运动大会在曾经是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中心的维也纳召开,著名的哈比马犹太剧团为大会演出了希伯来语戏剧《听吧,以色列》。卡夫卡也前去维也纳参加了大会. 后来,他多次参加过这类大会,甚至在他病重的1923年11月至12月,他还去柏林犹太研究院听讲演.此外,卡夫卡从1917年夏天开始学习希伯来语,读希伯来语著作,并关注着希伯来文化. 这种状况几乎保持到他去世之前.1911年11月初,卡夫卡读了德国犹太史家亨利希.格雷茨(HeinrichGraetz1817—1891)的名著《犹太人史》B(共11卷)
,他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今天,热切并愉快地开始读格雷茨的《犹太人史》。
由于我对这本书的渴望远远超过了阅读,它最初对我来说比我所认为的要陌生些,我不得不时常停下来,以便让我的犹太人特性去推断它自身.不过,到结束时,最初对刚被征服的迦南的解决办法的缺陷,以及忠实记下了众所周知的英雄(约书亚、士师、以利亚)的缺陷,就已经把我吸引住了.“
(《日记》,1911111)希伯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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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语是犹太人的民族语言,《圣经. 旧约全书》的大部分是用希伯来语写成的,现代犹太复国主义者把希伯来语视为自己的母语. 卡夫卡对希伯来语言和文化始终如一的热情,与他同情和关注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热情是一致的.这些情况表明,卡夫卡虽然自幼受德语文化的教育,但他并未忘记自己血管里流着的是犹太人的血,没有忘记自己所属的古老而饱经忧患的民族,也没有忘记犹太民族在文化上对全世界作出过的巨大贡献. 因此,他在成年之后便以巨大的热情来补民族语言和文化的课,并且持之以恒,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尽管卡夫卡自己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与犹太人有什么共同之处?我几乎与我自己都没有共同之处,而应该静悄悄地把我放到一个角落里去,能够呼吸就心满意足了.”
(《日记》,191418)但这不过是说他不同于一般的B犹太人,具有自己独特的个性、经历、行为习惯、思维方式、思想观点等等,而并非是否认他同犹太民族的血缘关系. 认识卡夫卡,不了解他作为犹太人的一面(这甚至是非常重要的一面)
,将是个极大的缺陷.由于历史的原因,犹太人具有一种独特的畏惧心理——无处不在的不安全感. 两千多年来,他们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到处受歧视和羞辱,似乎到处都潜伏着敌意. 他们认为只有握在手中,咬在牙齿间的东西才是自己所拥有的;只有伸手可及的财产才使他们感到拥有生活的权利;他们的东西一旦失去便再也找不回来,那些东西却在欢欣地永远告别他们,漂流而去. 生活在犹太人圈子中的卡夫卡,对这种畏惧心理深有感触. 但是,他认为也有例外的犹太人,他们在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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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困苦和动荡不宁的生活中特别坚强. 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外. 所以,他说他与犹太人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也可以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即他虽然是犹太人,但却很独特,不能照一般对犹太人的看法去理解,是一个有思想、有个性的“这一个”。
卡夫卡自幼受到犹太教的教育. 对犹太人来说,犹太教既是一种宗教信仰,也体现为一种生活方式(习俗、制度和文化等)。
在基本教义方面,犹太教认为以色列人是上帝出于爱而挑选出来的“选民”
,因此以色列人应当甘心乐意地遵守律法以报答上帝之爱,并以此获得上帝的赎救,正如上帝当年引导他们走出埃及一样. 它的关于人的基本理论认为,人在伦理上有自由选择权,同时对上帝和社会负有责任. 人的行为准则是要仿效上帝的圣洁,因而在社会中人要关心经济上的弱者,履行对邻居、雇工和残废人的义务,搞好各家庭间的关系,端正对外族的态度. 在这方面,犹太教的经典是《圣经》中的《旧约》。
在习俗、制度方面,犹太教有关于个人生活方式的传统.一般情况下,人们早晨醒来就要作简短的谢恩祈祷,听到鸡叫再祈祷以准备应付世事. 接着,每一动作都要祈祷,如睁眼,欠身,坐起,穿衣,起立,行走,系鞋带,束腰带,束头巾,洗手,洗脸等,这样做意在使人记住,这个世界和人们在新的一天里的生活都在上帝的监察之下,然后,人们要祈求上帝使他一天的处世为人于心无愧,接着再赞美颁赐《律法书》的上帝,诵读经文和密西拿,最后祈求上帝的国度得以建立. 犹太教会堂礼拜的中心内容是朗诵《圣经》。在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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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日、圣日、节日、星期一和星期二的早晨以及安息日下午,都要朗诵经文. 礼拜程序先是始礼的祝祷文,其中包括追述古代圣殿崇拜的词句,背诵几篇《诗篇》和摘自《圣经》的祷文. 然后宣布礼拜,朗诵《西玛》和配合的祝词,正式祈祷,认罪祈求赦免(安息日例外)
,读经.最后举行终礼活动.此外,犹太教还有关于出生、成人、定婚、结婚和丧葬的规定. 在一般情况下,犹太人是不能与非犹太人通婚的,违背者要受到谴责和和排斥.卡夫卡成年之后曾宣布自己是个无神论者,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对宗教问题没有兴趣,也不能说明他对犹太教没有兴趣. 至少,作为思想者、叛逆者和作家的卡夫卡,对宗教问题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因为对在犹太教环境中长大成人的卡夫卡而言,上帝、信仰、原罪、赎罪、道德、拯救等问题,都是不容回避的人生迫切的问题,总得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作出自己的回答.在《致父亲的信》中,卡夫卡全面总结了他对待犹太教的态度的三个发展过程.年幼时,由于父亲赫尔曼的粗暴专横,卡夫卡心中时刻都被父亲强大的阴影笼罩着,他内心非常渴望被他当作学习典范的父亲给予他以温情和慰藉. 然而,家庭中冷漠的现实使他失望了.他幻想着,也许在他们大家都信奉的犹太教中,他和父亲能找到共同之处,甚至可以把主张爱和仁慈的犹太教作为父子俩和睦相处的出发点. 他努力模仿父亲的行为和态度,时常为到教堂做祈祷去得不勤、在该吃斋时而未吃斋等违背教义的行为而自责. 他心里想到的不是为自己,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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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父亲,因为他始终觉得父亲的宗教态度是严肃的. 如果他由于自己的原因违背了教义,便会觉得是对父亲不公正,并因此而产生对父亲的歉疚之情. 据卡夫卡自己说,他的这种歉疚之情在幼年时会随时在他心里油然而生.到青年时代,卡夫卡越来越发现被他奉为楷模的父亲所信奉的犹太教教义是如此空洞虚伪,以至于日益变得不在乎和反感犹太教教义. 不过,应该说卡夫卡的这种不在乎和反感并不是由犹太教本身引起的,而是他在实际中敏感到了父亲的言行举止与犹太教教义的规定相背离,信仰和行为相背离. 因此,根源在卡夫卡父亲身上. 按卡夫卡的说法,他父亲所信奉的犹太教教义“的确是一种空空洞洞的东西,是一种娱乐,连娱乐都谈不上”。这样,卡夫卡对犹太教教义产生怀疑和反感,便是理所当然的了.赫尔曼一年只有四天去教堂做礼拜,去的时间之少,确实让人吃惊. 况且,在教堂里,他不像是个虔诚的犹太教信徒,看上去倒很像是个漫不经心的局外人,念起祈祷文来虽然很耐心,但不过是把它当作倒行仪式来完成,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有时,他会在大家念诵祈祷文之时把正在念的地方指给卡夫卡看,这足以证明他并未专心于念祷文. 父亲的这种不把到教堂做礼拜当回事的举动,自然会影响到卡夫卡,使他觉得去教堂做礼拜完全是按父亲的要求不得已而为之的. 他感到在教堂里百无聊赖,忍着呵欠,打着盹儿消磨那漫长的时光. 他甚至还可以到处闲逛,想方设法找些事儿来消闲解闷,恨不得礼拜早早结束. 同时,卡夫卡在教堂里还提心吊胆地惶恐不安,因为天性羞怯的他惧怕在那里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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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多生人和熟人.他也害怕被拉比叫起来当众诵读摩西五经,这无异于让他当众出丑,因此,每当他一想到有可能被叫起来诵经时,就会吓得发抖.即使在随大家一起背诵经文时,卡夫卡也像父亲一样应付了事.家里日常的宗教仪式也没有严格按照犹太教教义的规定进行,除了逾越节前夜的祈祷活动之外,其它仪式全被取消了,几乎不存在一点点宗教气息. 就算逾越节前夜的祈祷这一仪式,在卡夫卡眼里也“日益成为一种嘻嘻哈哈的喜剧性事件”
,因此他感到,“我不知道,除了尽快摆脱这种教义,对它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于是我觉得,只有摆脱它才是”对他父亲赫尔曼“最大的孝顺”。
从这里可以看出,卡夫卡在青年时代就开始萌发了反叛传统犹太教教义的念头.这种反叛不仅仅是对宗教的反叛,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它也是对一切违犯人道、约束人正常健康全面发展的陈规旧习的反叛,是对现存既定制度和律法的反叛. 在这一点上,倒是可以说,倘若不是父亲赫尔曼的粗暴专横和他对待宗教满不在乎的行为、态度,那么卡夫卡也许不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叛精神.成年后的卡夫卡,几乎毅然决然地走上了背叛传统犹太教的道路. 正因为这样,他才宣布自己是个无神论者. 联系他对犹太教态度的心路历程来看这一点,便会觉得是顺理成章的. 越到后来,卡夫卡越发现他父亲实际上根本不信犹太教,他父亲也是一个宗教的背叛者. 赫尔曼出生的乡村屠夫家庭,的确具有浓厚的宗教意识. 但是,生活的艰辛与磨难,使他懂得了上帝帮助不了他们一家摆脱贫穷困苦的命运,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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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自己的奋斗,才可能使命运改变. 他七岁开始去杂货铺当学徒,推着小车走南闯北,后来应征当兵,退伍后凭着自己的吃苦耐劳和洛维家的帮助,终于跻身于中产阶级的行列.他身心健康,意志坚强,这是他获得成功的全部资本.因此,宗教上的顾忌,如果没有明显的社会功利关系,对赫尔曼几乎不起作用. 他只相信自己,他自己就是拯救自己的上帝,只相信自己绝对正确,有能力支配一切. 他对犹太教的观念不过是受习俗和传统的影响,拿它来装点门面,做做样子而已.所以,卡夫卡说父亲传授给他的犹太教是“有缺陷的”。赫尔曼对犹太教漫不经心的态度,以及他所阐述的教义的空洞无物,使卡夫卡完完全全感到传统犹太教已经丧失了宗教的神圣和崇高意义,既不能为信仰提供坚实的支撑点,也不能真正有效地规范人的行为并提供道德上的力量. 总之,卡夫卡对他父亲所传授的犹太教,已彻底丧失了信心.其中的原因,就在于赫尔曼并没有坚定的犹太教信仰,榜样也因此失去了力量.但是,这一切并不意味着卡夫卡对犹太教本身失去了信心. 正像他成年后对意第绪语、希伯来语、犹太人历史和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产生了极大的热情和兴趣一样,他对他所认为的真正的犹太教产生了很大的热情和兴趣,那就是他所说的“新犹太教”。
如果说卡夫卡在青少年时期是迫于父亲的压力而被动地接受传统的、“有缺陷的”犹太教的话,那么他在成年之后则是自觉地、有意识地关注对犹太教的革新,因为它毕竟是他所属的那个民族赖以安身立命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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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所热心的“新犹太教”
,显然同犹太复国主义理论家对犹太教的理解有关. 他们一方面受政治上的民族主义的影响,另一方面又受到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怀疑传统的神学观念,对“以色列人是上帝的选民”
这一提法提出质疑.有些人的浪漫民族主义的“天才”观来解释以色列人的社会地位,有些人则以社会学的观点解释说“选民”这一观念是犹太人自觉地加在自己身上的义务. 卡夫卡受到过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与一些犹太复国主义积极分子(如马克斯. 布罗德等人)过从甚密,完全可能从他们所提供的思想资源来重新审视自己自幼所受的犹太教教育,从而得出他自己的看法.在卡夫卡看来,新犹太教的核心是关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而非人与上帝的关系. 人的自我“跟其他人的基本关系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人不仅要对自己负责,同时也要对他人(包括上帝)负责. 他认为,以这样一种观点作为基本出发点的新犹太教,蕴含着他这一辈人与他父亲那辈人建立新的对话关系的可能性,即蕴含着沟通传统和现代犹太教关系的可能性.然而,赫尔曼对卡夫卡所热心的新犹太教极为反感,认为经过了新犹太教解释的经文“不堪一读”
,“觉得恶心”。他坚持认为,只有他在卡夫卡少年时代指教给卡夫卡的犹太教,才是唯一真正的犹太教,“其它都是瞎扯淡”。新与旧、父与子在观念上的尖锐冲突,已完全不可能在宗教中得到化解,最终的结果只能是矛盾冲突双方分道扬镳.卡夫卡依然走着自己的反叛之路.他在新犹太教基本精神的指引之下,重新对原罪、善恶、存在、爱、信仰、自由、幸福、苦难、天堂等观念进行了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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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和探索,并得出了自己的看法. 这集中体现在他在笔记中写下的《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之中.这组格言式的笔记是卡夫卡生前自己从笔记中挑选出来的,他加以誊清并编了号(全部编号共109)
,未加总标题. 现在的标题是马克斯. 布罗德加的.关于“原罪”
,卡夫卡写道:“我们为什么要为原罪而抱怨?不是由于它的缘故我们被逐出了天堂,而是由于我们没有吃到生命之树的果子所致.”
他还说:“我们之所以有罪,不仅是由于我们吃了智慧之树的果子,而且也由于我们还没有吃生命之树的果子.有罪的是我们所处的境况,与罪恶无关.”
关于“存在”
,他说:“‘sein’这个词在德语中有两个意义:‘存在’和‘他的’。”他还说:“没有拥有,只有存在,只有一种追求最后的呼吸、追求窒息的存在.”
关于“善”
,他说:“善在某种意义上是绝望的表现.”
关于“爱”
,他写道:“谁若弃世,他必定爱所有的人,因为他连他们的世界也不要了. 于是他就开始察觉真正的人的本质是什么,这种本质无非是被人爱. 前提是:人们与他的本质是彼此相称的.”
…………
这些看法,明确无误地向我们传达出了这样的信息:卡夫卡根据自己存在的真实体验,通过对传统宗教、伦理道德以及人生重大迫切问题的全面反省,在思想观念上进行着全面的反叛和挑战.他虽然没有参与现实的政治斗争和运动,但却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文学创作——来进行反抗. 他反抗的第一个直接的对象,便是他那暴君式的父亲赫尔曼,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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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现存的社会制度、宗教习俗、法律规范、思想观念等等.然而,卡夫卡反叛的意义,在他生前并未被他同时代的人充分认识到——只有马克斯. 布罗德除外.
五、与思想家们同演悲剧
卡夫卡曾受到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影响,参加过捷克无政府主义者的集会. 他最喜欢的思想家之一是俄国无政府主义运动的领导者和理论家克鲁泡特金(PeterKropotk-in,1842—1921)。卡夫卡曾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话:“勿忘克鲁泡特金!”
(《日记》,19131015)
B克鲁泡特金虽然早于卡夫卡而生,但却活动在同一时代.186年,克鲁泡特金从法国监狱获释后便定居英国,长达30年,1917年革命之后返回俄国. 他认为,人类社会获得解放的前景无比光明,人类进化的重要因素是合作而非竞争. 人类的前途是趋向分散、非政治和合作的社会;在这种社会里,人的才能可以不受法律制度、宗教和军队的干预而得到充分发挥. 他还提出了“无政府共产主义”
,主张物品和劳务自由分配,按需付酬,主张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相结合. 他的重要著作有:《造反的话》(185)
,《田野、工厂和工场》(189)
,《一个革命者的回忆录》(189)
,《互助话》(1902)
,《俄国文学》(1905)等.显然,克鲁泡特金的思想对卡夫卡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共产主义”
,以及主张合作、反对争斗,足以让做生活的“旁观者”
、反叛者的卡夫卡产生由衷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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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卡夫卡最喜欢的书是克鲁泡特金的《一个革命者的回忆录》。在回忆录中,克鲁泡特金记述了他背叛贵族家庭,放弃名利财产,毅然献身于社会正义事业的传奇经历.也许,回忆录最让卡夫卡感动的,是克鲁泡特金高尚的道德情操和献身精神,是他那胸怀坦荡、公正无私、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和名利权力之争的心灵境界. 法国作家罗曼. 罗兰评价说,托尔斯泰所追求的理想,克鲁泡特金已在自己的生活中实践了.卡夫卡虽然不是革命者,但他以“旁观者”和思想上的反叛者的身份,对克鲁泡特金的理想、思想、经历和人格深怀高山仰止的情怀,以至大声提醒自己:“勿忘克鲁泡特金!”
另一位对卡夫卡有影响的俄国思想家是赫尔岑(AlekCsanderHerzen,1812—1870)。
他是位激进的民粹主义者,由于不满俄国的专制制度和农奴制度,他崇拜十二月党人,决心为俄国的自由而奋斗. 他提出了走向社会主义的俄罗斯方式和农民民粹主义理论,认为俄国的农民村社是实现社会主义的前提. 他创办了《钟声》等刊物,意在引起政府和公民关注农民的解放,促进俄罗斯社会的自由化.赫尔岑的散文形式记述他生涯的回忆录《往事与随想》是卡夫卡所喜爱的书籍之一. 其中原因当然不止这本回忆录的创作风格使卡夫卡入迷,当然也有对那种如歌如潮的斗争生活的向往. 卡夫卡曾在日记中写道:“……读赫尔岑,希望他会以某种方式使我坚持下去. 他结婚后第一年中的幸福,同我看见自己时的战栗是一种相似的幸福状态;围绕他的是高尚的生活;别林斯基;巴枯宁穿着皮外衣整天躺在床上”
(《日记》,1915313)。
19世纪30年代后期,赫尔岑、别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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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斯基、巴枯宁和屠格涅夫等人经常在莫斯科从事文学活动.卡夫卡这里所提到的几个人,大概就是指的那时他们常进行的文学上的聚会. 其中,巴枯宁(MikhailAleksan-drovichBakunin,1814—1876)也是著名的无政府主义宣传鼓动家.他曾写过一篇宣言书,《向斯拉夫人呼吁》(时间在1848年他在布拉格出席斯拉夫人代表大会之后避居德国时)
,号召推翻奥匈帝国的哈布斯堡王朝,在中欧建立斯拉夫人民的自由联邦. 后来他与赫尔岑分道扬镳,提出了无政府主义的主要学说,并与马克思展开了论战,被马克思开除出“第一国际”。
卡夫卡曾热心于无政府主义,多半也接触过巴枯宁的理论.在写上一则日记的同一天,卡夫卡还写道:“偶然地,我感到一种几乎要割裂我的不幸,与此同时又确信这种不幸的必要性和一个目标的存在,通过经历每一种不幸而朝目标前进(现在是受到我的赫尔岑回忆录的影响,但这想法也出现在别的场合)。
在这里,卡夫卡明确说到了忍受不幸以及通过不幸朝目标前进的思想受到赫尔岑经历的影响. 赫尔岑为宣传民粹主义,曾经流亡国外,两度被捕并被流放,两次流放的时间共八年. 这当中有过许许多多的磨难和不幸. 卡夫卡虽未像赫尔岑那样参与政治活动而被捕被流放,但他认为自己为在文学上孤军奋战而在心灵上体验的磨难和痛苦,与赫尔岑的体验是相似的. 因此,赫尔岑的回忆录便成了他精神上的支撑点之一.卡夫卡也受到过尼采(FriedrichNiet-zsche,184—190)和叔本华(ArthurSchopenhauer,178—1860)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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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与挚友马克斯. 布罗德相识是在1902年10月23日,当时他去参加一次由布罗德主讲的关于叔本华的谈话. 布罗德此时已是个激烈的反尼采主义者,他把尼采称为“骗子”。卡夫卡却不同意布罗德的看法,两人的友谊竟从此开始了. 此后22年中,这一友谊从未出现过阴影.卡夫卡之所以不同意布罗德对尼采的看法,在于他在中学毕业、上大学之初(1900年至1901)
便对尼采产生了兴趣.当时他对达尔文极其热衷,像尼采一样把生活看成是一场斗争;同时他也背叛了传统的犹太教,对哲学产生了兴趣. 卡夫卡还被他的同学奥斯卡. 波拉克创办的一份宣扬尼采思想的期刊所吸引(该刊物的创办得到过尼采的协助)
,这促使他于1900年开始接触尼采的著作,在夏天度假时读了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这本充满诗意的著作使卡夫卡入迷,也影响到他对叔本华的态度,这种影响在《审判》、《美国》等作品中可以见到. 此外,他很可能也读过《悲剧的诞生》、《不合时宜的考察》第三部《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人性的,太人性的》、《朝霞》、《快乐的知识》和《偶像的黄昏》等著作.尼采著作对卡夫卡的影响,在卡夫卡后期的创作中特别明显(1916年至1924年)。据说,他的最后一篇小说《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便是以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为基础写成的.不过,在卡夫卡的日记和书信中没有一处提到尼采,而且他还说过他讨厌抽象和概括. 但是,这个说法并不表明他对哲学没有兴趣,在书信日记中没有提到尼采也不足以说明他没有受尼采的影响.他的藏书中有费希特、克尔凯郭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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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施莱尔马赫和叔本华的著作,也有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还读过黑格尔、帕斯卡尔、康德等人的著作,足见他对哲学是有兴趣的. 从他所感兴趣的哲学家和著作来看,他关注的主要是与宗教和道德有关的那一些,以及他感到与他个人的生活有关的那些(例如他对克尔凯郭尔有关亚伯拉罕、约伯和《旧约》的著作极感兴趣,但毫不关心克尔凯郭尔有关基督的著作)。
实际上,卡夫卡和尼采是以不同的风格在演出同样的悲剧,扮演同样的角色.他们都对自己时代文明的衰落不满,都敏感到了传统宗教在现代文明中的危机(尼采说“上帝死了”
,卡夫卡说自己是无神论者)
,都对物欲极为反感. 因此,当1914年到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作为内在的野蛮力量威胁到西方“文明”之时,卡夫卡对尼采的《道德的谱系》特别感兴趣,他在这期间写下的许多小说,大多以《道德的谱系》中文明受到野蛮力量的威胁这一观点为基础. 卡夫卡也关注“权力意志”
,他一些作品中的父子关系(如《判决》)显然是一种权力关系. 他俩的个人经历也有相似之处:尼采出生于宗教之家而成为“反基督徒”
,卡夫卡从小受犹太教教育而反叛传统犹太教;尼采一再寻偶未得,以至终身未娶,卡夫卡也同样如此;他俩都是孤独的“精神革命”者,生命后期都因健康状况恶化而辞职;尼采在孤独中曾以叔本华的哲学自慰,卡夫卡在进入青年期的前夜也迷恋过叔本华.然而,最为重要的是,在向衰落的西方文明和物质繁荣背后人的异化现象挑战的先驱者中,我们发现了尼采—卡夫卡—克尔凯郭尔—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一个行列. 这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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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巧合吗?尼采是德国人,卡夫卡是波希米亚犹太人,克尔凯郭尔是丹麦人,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俄国人. 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反叛者和挑战者的勇气、精神,是他们思想实质上的高度一致.尼采十分钦佩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地下室手记》,并说读这本书时有“一种血统本能直接呼叫出来,我的欣喜超乎寻常”
(转引自周围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他还读过《死屋手记》,赞叹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深刻的人”
,并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我所能学到一点东西的唯一的心理学家,他属于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幸运情形”
(同上)。
188年,当尼采第一次听到克尔凯郭尔的名字时,已经来不及有机会读他的任何著作了.丹麦哲学家索伦. 克尔凯郭尔(SrenKier—Kegard,1813—185)则是卡夫卡最为崇敬的思想家. 让我们感到有趣的是,克尔凯郭尔这位被誉为存在主义先驱的思想家,竟同卡夫卡有太多相似之处:他俩一生都未参与过什么重大的历史事件,克尔凯郭尔除旅游和游学外,几乎没有离开过哥本哈根,而卡夫卡也除旅游和休假外没有离开过布拉格;克尔凯郭尔两度求婚受挫后终身未娶,卡夫卡也多次历经情感创伤而至死孑然一身;克尔凯郭尔生性忧郁,最后因病去世,年仅42岁,而卡夫卡亦是内向寡欢,因病去世时仅41岁;他俩都坚持记日记,把日记当作清理自己思想的重要形式;他俩生前都默默无闻,死后才被世人所“发现”。
克尔凯郭尔对黑格尔成体系的理性主义哲学进行了批判,坚持认为真实的生活是不能由抽象的概念体系所包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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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不可能被体系化,不可能被理智所了解,因为它是不断发展的. 卡夫卡讨厌抽象,反感概括化,正好在克尔凯郭尔这里找到了知音. 克尔凯郭尔所提出的一些概念,如个体的存在、热情、畏惧、绝望、自由、选择等等,在卡夫卡那里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卡夫卡毫不掩饰自己对克尔凯郭尔的认同. 他曾对马克斯. 布罗德说:“克尔凯郭尔有时候是难于理解的,与我联系起来看就容易理解了.”
(《致马克斯. 布罗德》,1918年4月初)卡夫卡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与克尔凯郭尔的境遇和思想是相同的. 大概,在对卡夫卡产生影响的思想家中,还没有谁像克尔凯郭尔这样得到过卡夫卡的完全认同. 他还说过:“今天我得到了克尔凯郭尔的《法官手册》一书. 如我所料,他的情况尽管与我有重要区别,但却非常相似,至少他是处在这世上的同一边的. 他像一位朋友一样与我心心相印.”
(《日记》,1913821)
B B B卡夫卡对存在、选择、畏惧、绝望等问题的看法,显然同克尔凯郭尔的思想有关. 在克尔凯郭尔看来,哲学的关键问题不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而是人存在的内在性问题.外在的存在(物质存在)已由自然科学解决了,但自然科学却无法解决内在存在的问题,只有靠哲学. 这样,哲学又回到了“认识你自己”这一古老的任务之上. 个体存在的本质就是孤独,这是由个体存在本身决定的. 每一个个体在现实中必须对自己的行为模式作出选择,不能由他人来代替. 选择什么是可以参照的,相对的,但选择本身却没有参照,是绝对的. 因此,选择就是选择孤独,就是孤独地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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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尔凯郭尔还提出过著名的“人生三阶段”的理论,即个体存在的三种状态或境界:审美阶段,道德阶段和宗教阶段. 审美阶段是一种耽于感性快乐的生活方式,个体只知道及时行乐,毫无道德责任感. 道德阶段是根据一定的生活准则行事的生活方式,因为个体认识到审美阶段最终是令人绝望的. 个体遵守一些道德准则,也希望别人能同样遵守,从而使它们在日常生活中普通化. 在宗教阶段,个体凭借信仰无条件服从上帝,从而成为完人.信仰不以理性作为基础,它是一种存在方式,必须在实践中身体力行. 因而,宗教阶段实际上是最佳的生活方式.克尔凯郭尔强调内在性原则的宗教思想引起了后人颇有分歧的评价,而卡夫卡却是站在克尔凯郭尔一边的. 卡夫卡在给布罗德的信中就此说:“对于克尔凯郭尔的宗教观我不如你那样看得特别清晰,这种清晰性对我也是具有诱惑力的.克尔凯郭尔一句话都不必说,仅他的立场本身似乎就已经反驳你了. 因为在克尔凯郭尔看来,与神的力量的关系是不能由任何外人来加以评论的,也许可以说:甚至连耶稣自己都无权判断他的那位后继者已经走了多远. 这在一定程度上对克尔凯郭尔来说是个末日审判的问题,也就是说在世界灭亡后才能答复(假如还有必要答复的话)。
所以宗教关系目前的外观是没有意义的. 宗教关系本身必然想要显示出来,但不是在这个世界上. 因此正处于努力之中的人为了拯救自己心中的神的力量,必须把自己置于反对这个世界的位置上;或者同样道理,神的力量为了拯救自己把人置于反对这个世界的位置上.这样世界就不得不被克尔凯郭尔、也被你所强制,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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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更多地被你,那儿更多地被他,这只是你们处在这被强制的世界的哪一面的问题了.“
(《致马克斯. 布罗德》,1918年3月底)
从这一段话来看,卡夫卡对克尔凯郭尔的宗教思想不仅理解得相当准确,而且也根据自己的体验反驳布罗德(布罗德显然不赞成克尔凯郭尔)
、替克尔凯郭尔辩护. 实际上,也可以把这段话看成是卡夫卡对自己宗教观的一种陈述.在给布罗德的同一封信中,卡夫卡还讨论了克尔凯郭尔思想的其它方面,这对我们了解卡夫卡与克尔凯郭尔在思想上的关系,十分重要. 卡夫卡说:“也许你同阿德勒也讨论过克尔凯郭尔?现在我对他已不再那么熟悉了,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读那些旧书了(由于天气好,我老在园子里劳动)
,《阶段》(指克尔凯郭尔的《人生道路的诸阶段》一书——作者注)还没有到. 你提到‘彻底自首’,显然你同我一样感到摆脱不了他的术语以及他发现概念的威力. 包括他那‘辩证’的概念,或者那个‘无限性骑士’和‘信仰骑士’的区分的概念,或者甚至包括‘运动’这一概念. 这个概念会把人们直接送入认识的幸福境界,而且还要更进一步.“
在卡夫卡所接触到的思想家中,恐怕没有谁能替代克尔凯郭尔而在卡夫卡心里处于中心的位置. 从时间上看,卡夫卡从最初接触到克尔凯郭尔的著作,直到去世,几乎有十多年时间. 这十多年恰好是卡夫卡创作上的成熟期,他的差不多全部重要作品都是在这一时期中写出来的. 由此,是否可以说,克尔凯郭尔不仅是卡夫卡思想上的重要支柱,而且也为卡夫卡的文学创作提供了灵感和动力.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Dostoyevsky,1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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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也是个经常出现在卡夫卡日记和书信中的人物. 陀思妥耶夫斯基身后赢得了全世界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的声誉,为他的这一声誉作铺垫的是《罪与罚》、《白夜》、《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等一系列小说,而这些小说拥有最广泛的读者. 其中的原因,恐怕在于他在小说中有力地表现了使面对物质和技术进步的人们感到困惑的那些道德问题、宗教问题和社会政治问题.这位受到尼采高度称赞的小说家为卡夫卡所青睐,自然不是偶然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在俄国社会发生急剧变化的时期,一生命途多舛. 他自称是“偶合之家的主人公”
,眼见社会的崩溃之势,他用一个艺术家、心理学家、道德家的眼光审视社会生活和形形色色的人物,着重于人物内在本性和精神状态的矛盾变化的精雕细镂.他运用幻觉想象的手法,刻画病态心理和性格分裂的“双重人格”。
这让我们联想到卡夫卡小说中浓重的幻想和神秘色彩,人物性格的模糊和精神世界的错综复杂,多少带有一些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痕迹.陀思妥耶夫斯基擅长揭示人物内心深处的罪孽感,因为他认为人人都有罪孽,罪犯就是“不幸的人”
,希望以道德上的感化、宗教上的信仰和爱来拯救世界. 他还主张要从苦难中体验幸福,要以苦难使一切净化.这种浓重的悲苦意识,其实也是卡夫卡精神世界中的一个方面. 他曾经说:“现在,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读到了那处与我的‘不幸存在’如此相象的地方.”
(《日记》,19131215)
B B B作为作家的卡夫卡,很容易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处寻找到亲切感. 体验上的近似,思想上的共鸣,事业上的相同,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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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卡夫卡不仅从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寻求思想资源,同时也寻求文学创作上的灵感和技巧. 他一再拜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他哥哥谈狱中生活的信”
(《日记》,1914529)
;“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一位女画家的信”
B(《日记》,1914612)
;“在乔特克公园读陀思妥耶夫斯基B B B捍卫自己的小册子”
(《日记》,1914111)。有时候,陀思B B B妥耶夫斯基甚至出现在卡夫卡的梦境之中:“学生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棺木后面想带着他的枷锁. 他死在工人区,在一幢分租房的五楼上.”
(《日记》,1914315)有时他也记下B心得:“特别的思维方法. 浸透着情感. 每样东西都觉得自己要成为一种思想,甚至是模糊的情感(陀思妥耶夫斯基)。”
(《日记》,1913721)
B如果说,克尔凯郭尔是卡夫卡思想上的知音的话,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卡夫卡在文学创作上的导师. 有意思的是,卡夫卡的密友马克斯. 布罗德对卡夫卡所敬佩的尼采、克尔凯郭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持反对态度(当然,这并未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
,为此卡夫卡总要出来辩护.从这种辩护中,我们可以见出卡夫卡受影响的程度:“马克斯反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由是:他让太多在精神上有病的人进入. 完全错了. 他们没有病. 他们的病只不过是刻画他们性格的一种方式,而且是一种极为细腻和有成效的方式.一个人只需要固执地重复说他头脑简单并且愚蠢,而且他若在内心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核心的话,既然如此,那他就会被激励尽他最大的努力. 他的性格化方法在这方面的意义就如朋友之间的辱骂. 倘若他们彼此说”你是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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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他们并不是指对方真是一个因其友谊而使他们丢脸的傻瓜;相反,其中总混合着无限的意义,无论这种辱骂是否不只是一种玩笑. 因此,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父亲虽然是个刻薄鬼,但却绝不是个傻瓜,而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几乎与伊万相当,例如无论如何也比作家没有抨击过的他的堂兄弟或那位感到比他优越的地主侄子聪明得多.“(《日记》,19141220)
B的确,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经常表现出双重性格和象征色彩,人物常有一种不自觉的、下意识的行为,处于近乎迷狂的精神状态,显示出非理性的和神秘的特征. 这一点,也正是卡夫卡所欣赏的. 卡夫卡笔下的人物往往没有鲜明的个性,但却具有突出的象征性,也具有某种程度的非理性和神秘色彩. 这大概和他欣赏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无关系.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擅长使用“复调”或“多声部”的手法,在各个层次上让笔下的人物展开“对话”
,通过人物的自身感受、内心独白和近乎乖张的行动来创造一种别具一格的真实,形成错综复杂的人物性格冲突. 这种“复调”手法在现代小说的发展过程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对卡夫卡来说,这也是具有启发性意义的. 此外,卡夫卡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情况十分熟悉,例如,他在给恋人密伦娜的信中,曾津津有味地向密伦娜讲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第一部小说《穷人》时的故事,甚至连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由此可见,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卡夫卡在文学创作上的导师,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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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无处不在的恐惧与绝望
了解了尼采、克尔凯郭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带有浓厚悲观色彩的哲学家和作家对卡夫卡的影响之后,我们对于卡夫卡内心世界中最引人注目的畏惧感和绝望感,便容易理解了.不可否认,卡夫卡的畏惧感和绝望感同他自己的性格、生活处境和经历,尤其是同他父亲赫尔曼的专横有密切关系;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畏惧感和绝望感同克尔凯郭尔等人的联系也是显而易见的. 也许,这种畏惧最初起于他父亲赫尔曼. 正如他在《致父亲的信》一开头就对他父亲说的“确实我畏惧您”
,“要阐明这种畏惧涉及到的具体细节太多,凭嘴很难说得清楚”
,就连“写信的时候也是畏惧的”。其中的原因,我们在前面已经述说过了.也许,恐惧也是由生而为犹太人所引起的. 正如他对自己所说:“你是犹太人啊,知道什么是恐惧.”
(《致密伦娜》)
卡夫卡太了解自己的民族两千多年流离失所、四处漂泊、饱受歧视、历尽艰辛的历史了. 他知道,一个没有家园的民族,随时都处在胆战心惊的恐惧状态之中.也许,畏惧是由学校造成的,因为卡夫卡惧怕考试,讨厌学校僵死的课程和教学方法,他自己也坦率承认“对学校和对权威的畏惧”
(《笔记》)。他知道,“在同学中我是笨的,但不是最笨的.”
在学校时,如果有一个陌生人开始对他印象不错,后来从别人那里被告知他很笨并对他另眼相看时,他常常生气,甚至哭泣.每到这时,他都会感到畏惧和失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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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被不安包围着.他也畏惧他人,畏惧他人闯入他的生活和内心世界. 他十分清楚:“……我与人的关系是不可改变的,它们建立在我的本质中,而不是暂时状况……对人的畏惧我自来就有,不是对他们本身,而是对他们闯入我孱弱的天性的行为,最亲近的人们走进我的房间会使我惧怕,这种行为对于我来说已不仅仅是这种惧怕的象征……我内心的不稳和不安是可怕的.”
(《致菲丽丝. 鲍尔》,1913626)对卡夫卡来说,他B人就是异己;“我”与“他”可以互相对话,和平共处,却不可互相融合乃至“侵入”
,因为“内在存在”是本质的,个体存在的本质就是孤独. 按照克尔凯郭尔的看法,个体的选择就是选择孤独,就是孤独地选择.他还畏惧婚姻.“在婚姻问题上,我对其重要性及可能性都毫无预见;这桩我一生中最可怕的事几乎完全是突如其来降临到我头上的.”
(《致父亲的信》)既然“在这个领域里,我做什么事都失败”——一次又一次订婚,又一次次解除婚约,只可能一步步加深他对婚姻的畏惧.所以他对密伦娜说:“你的恐惧的名义责备我是正当的,但它的真正特别之处是,我不知道它的内在规律,只知道它卡着我脖子的手,这才是我在任何时候所经历过的、或者所能经历的最可怕的事情……结果很可能是:我俩现在已经结了婚,你在维也纳,我怀着恐惧呆在布拉格,不仅是你,我也攥着这婚姻之绳的一端拽来拽去.”
在一次次挫折之后痛定思痛,卡夫卡对这种畏惧已有了非常清醒的认识,几乎不再抱什么希望了.“据我看来,结婚,建立一个家庭,生儿育女,在这动荡不定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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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赡养他们,甚至还领他们走一段路,这是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极限了.“
(《致父亲的信》)显然,卡夫卡认为他在这方面是没有这样的能力的. 他连自己存在的问题都没有解决,怎么可能有成家育儿的现实欲求呢.他甚至也畏惧见到自己的真实面目.“我害怕照镜子,因为我认为任何镜子只会映出我的丑态,而这种丑态不可能完全反映出我的真实面貌,否则我肯定会引起更大的轰动.”
(《日记》,191212)是的,他肩窄,瘦弱,一副小骨头架B子,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看上去与坚实强壮的男子汉相去甚远,以至于自惭形秽. 然而,他感到自己的内心是无比广大和坚强的,正好同他的外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这种并不能真实反映他广袤的内心世界的外貌,自然会让他畏惧.…………
这样看来,对卡夫卡来说,畏惧感是无处不在,随时会冒出来伤害他那敏感而脆弱的神经.然而,这一切的畏惧,全都是具体的、实在的、形而下的、有原因可究的畏惧. 尽管它们都不可回避,都必须以一种勇气和坚毅在现实的生活处境中加以抗拒,但是它们同个体的存在并没有与生俱来的必然联系,同信仰和选择没有必然的联系,因而并非真正的畏惧.真正的畏惧是形而上的,与存在一样是合理的. 它可以被感到,却不可言说;它可以被面对,却不可被消除. 它植根于人性的深处,并伴随着人所走过的每一步.“青春的荒唐.对青春的畏惧,对荒唐的畏惧,对非人生活的无意义的增长的畏惧.”
(《日记》,1914112)
这样的畏惧是不可言状的,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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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又是实实在在的. 在卡夫卡看来,它不可超越.只要我们稍稍回顾一下卡夫卡的生活历程,稍稍检阅一下他的日记、书信、小说、笔记等等,便可发现畏惧像巨大的、永不消散的阴影到处投射,到处被谈论. 而且,他十分坦然地承认,“属于我的份下的是畏惧”
(《致海德维希.W》,1907829)。当然,承认畏惧并能面对它,是需要巨大的勇B B B气的.作为叛逆者和挑战者的卡夫卡,确实不乏这样的勇气.不仅如此,他甚至是怀着欣喜若狂的心境去迎接这恐惧的:“完全承认恐惧的存在是合理的,比恐惧本身所需要的承认还要多,我这么做不是由于任何压力,而是欣喜若狂地将全部身心向它倾注.”
(《致密伦娜》)
向畏惧欣喜若狂地倾注全部身心,是一种非常人所能达到的境界,非大智大慧者不能至其极. 大概,这也是一种迷狂状态,或者是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的一种混合吧.有时,卡夫卡觉得畏惧是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像是一种无上命令似的召唤,也像是在侧耳聆听空谷足音,于静默中去领悟它的伟力.“老是同样的思想、欲望、恐惧. 但是比以往平静,就好像有一项伟大的发展正在进行,而我感觉到了它在远处的震颤. 说得太多了.”
(《日记》,191976)
B有时,他感到畏惧渗透到一切方面,同另一些令人感到可怕的东西交织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似乎比畏惧本身更可怕.“我总是力图传达一些不可传达的东西,解释一些不可解释的事情,叙述一些藏在我骨子里的东西和仅仅在这些骨子里所经历过的一切.是的,也许其实这并不是别的什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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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如此频繁地谈到的、但已蔓延到一切方面的恐惧,对最大事物和对最小事物的恐惧,由于说出一句话而令人痉挛的恐惧. 当然,这种恐惧也许不仅仅是恐惧,而且也是对某种东西的渴望,这东西比一切引起恐惧的因素还要可怕.“
(《致密伦娜》)
有时,他也感到畏惧的强大,自己一个人在它面前渺小,无能为力,希望有某种力量可以凭藉,犹如在急流之中渴望有可以抓住的救生之物.“密伦娜,没有你的帮助,我承受不了‘恐惧’。和它作对我太弱了,这些庞然大物我连俯瞰一下都不能,是它们夹带着我漂游而去的.”
(《致密伦娜》)
但是,更多的时候,卡夫卡是陷入沉思,认真地,仔细地,反复地从各个方面去反省他心中的畏惧,仿佛是在仔细审视和研究自己身上的伤痕. 通过反思内省,他实际上是想寻找到抗拒畏惧的道路和方法,同时也是迫使自己更加清醒、理智、坚强地去面对它. 人性中的高尚品格正是在这样的遭遇战中表现出来的,人生的意义也正在于此,并因为这种意义而放射出光彩. 因此,能这样去做的人,如卡夫卡,就绝不是营营苟苟之辈,也绝非营营苟苟之辈所能理解.他也有倾诉畏惧之时,但这倾诉往往不是为寻求同情和理解,而是一种平静的陈述,仅仅是陈述而已.“而只有我一个人怀着一切忧虑和恐惧,它们像蛇一样活跃,只有我一个人一直不断地看到它们内部,只有我知道它们的现状.”
(《致菲丽丝. 鲍尔》,1913822)
B B B沉思咀嚼畏惧的滋味肯定是不好受的. 而要将它们表达出来——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也并不那么容易.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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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我们在读卡夫卡表达畏惧时,如同在听他讲述梦中的一个情景:“划船时的恐惧,在平滑雪地上行走的战战兢兢,我今天读过的一个小故事又引起那个长期未予重视、却时时在我近旁的念头:我过去没落的原因是否仅仅确系极端的自私自利,确系那围绕着我的恐惧,诚非围绕更高的‘我’的恐惧,而是围绕着我那平庸的舒适感的恐惧. 这念头是如此确定不疑,以致我从我自身派出了复仇者……”(《日记》,1922212)
B也有非常理性的思考,你可以分明感到其中严肃的意味.“畏惧即不幸;但并不等于勇气即幸福. 幸福只是无所畏惧,而不是勇气,勇气也许比力量要求得更多……所以不是勇气,而是无所畏惧,平静的、直视的、忍受一切的(无所畏惧)。
不要强迫自己做任何事,但也不要为没有强迫自己或不得强迫自己而垂头丧气. 如果没有强迫自己,就不要老是围绕着强迫的可能性转.“
(《日记》,1922118)
B B B卡夫卡内心深处的畏惧感,除了他自己外,恐怕任何外人都难以说明白. 在其中,既有具体实在、形下的畏惧,又有朦胧遥远、形而上的畏惧;它们有时清晰可辨,有时又模糊不清;有时沉重如山,有时又令人欣喜;有时令人战栗,有时又让人平静.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畏惧感之于卡夫卡,与生俱来,无处不在,并相伴终生.同样,绝望感对卡夫卡来说,也是终生不可回避的一个事实,也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 正如他自己所说:“但无论我转向何方,总有黑浪迎面打来”
(《日记》,1919129)。
B也可以说,无论卡夫卡在这尘世上转向何方,都会迎面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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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的黑浪打来. 这是一个绝对的、严酷的事实.在卡夫卡看来,绝望并不是一种普遍的情绪或感觉,而是个体存在的独特性的一种表现. 他在《笔记》中提醒自己说:“强调独特性——绝望.”因此,不是人人都能感受到绝望,绝大多数人都满怀希望活着,尽管他们并不知道那希望是什么. 他认为,学校教育、家庭和社会都在尽力消除独特性,都在培养普遍性. 这实际上是对独特性的压制,也是一种专制行为. 不过,压制和专制也在为独特性提供激励,它们有时不但不能磨钝独特性,反而为使独特性更加突出. 按照这种观点,卡夫卡实际上是把绝望当作了他自己的独特性之一.绝望者的最大特点是在有生之年便“已经死了”
,但同时又幸存着、活着. 这一点是卡夫卡经常谈到的. 他大概是说,作为世俗意义上的凡人,他早就死了——没有家庭,没有婚姻,没有子女,没有朋友,没有财产;但作为在灵魂中不断战斗的作家来说,他又是活着的.他对绝望者作了这样的描述:“在生活中不能生气勃勃地对付生活的那种人需要用一只手把他的绝望稍稍挡在命运之上——这将是远远不够的——但他用另一只手可以将他在废虚下之所见记录下来,因为他之所见异于并多于他人,他毕竟在有生之年已是死了的啊,而同时又是幸存者. 这里的先决条件是,他不需要将双手和超过他所拥有的力量全部用来同绝望作斗争.”
(《日记》,19211019)
B B B绝望是真实地伴随人的存在而存在,并且不可超越的.但是,人可以凭自己的勇气和力量向绝望挑战,即使有时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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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却不可能被彻底征服. 人通过与绝望的搏斗,将显示出自己崇高壮烈的精神. 卡夫卡向绝望挑战的决心,实际上表明了他对自己,对人类力量的坚信. 如果说他对前途、命运、现实、制度、法律等感到绝望的话,那么他唯一没有绝望的,便正是上述那一点.因此,卡夫卡告诫自己:“不要绝望,也不要为你之不绝望而绝望. 在一切似乎行将终结之际,总会有新的力量相继而来,而这意味着,你活着. 如果它们不来,那么一切到此结束,一了百了.”
(《日记》,1913721)
B但在另一方面,卡夫卡经常被绝望感包围着,沉浸在绝望感之中,让我们感到他几乎要被绝望感淹没了,甚至打不起精神来同绝望感战斗.“无法解答的问题:我受到了挫折吗?
我在衰落吗?
几乎所有迹象都给予肯定的答复(寒冷、迟钝、神经状态、精神涣散、工作中的无能、头疼、失眠)
,几乎仅仅是希望在唱反调.“
(《日记》,1915107)
B B B这是他对眼下的生存状况的绝望.在他的生活境遇中,几乎没有什么事可以使他振奋起精神来. 即使对未来,他也不抱什么希望,因为照他的现实处境看,无法摆脱的绝望将会无止境地持续下去.“我当然是毫无计划,毫无前景的,我不能走入未来;而跳入未来、滚入未来、磕磕绊绊地进入未来是我能做到的,我最大的能耐是躺着不动. 但我真的没有计划和前景,我若情况良好,我便是完全为当前现实所充满;我若情况不佳,我便连当前也诅咒,更何况未来!”
(《致菲丽丝. 鲍尔》)
明白了卡夫卡的这些思想后,我们便容易理解为什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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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作品中总是笼罩着沉重的阴郁气氛,为什么他爱重复理想、目标、前途可望而不可即这一主题(《审判》,《城堡》,《中国长城》等)
,以及为什么他的作品总是充满着奇异的意象(大甲虫,猴子红彼德,饥饿艺术家等)。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卡夫卡的绝望,有时并不单纯是对他一己的生存处境和前途的绝望,而是对人类的绝望,对通过斗争是否能达到目标的绝望.卡夫卡的绝望是深刻而独特的,其中原因不光与他的身体状况、个性特征和生存状况有关,同时也与他受叔本华、尼采、克尔凯郭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悲观思想的影响大有关系. 尽管他的挑战和斗争意识从未消退过,但是他的畏惧感和绝望感同样也是从未消退过. 毋宁说,他短暂而匆忙的一生,是在向畏惧和绝望挑战与斗争之中结束的.其结果,则是给20世纪的全世界留下了一批沉重、阴郁,让人震惊和颤栗的伟大作品.他曾在《笔记》中写道:“在巴尔扎克的手杖柄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在我的手杖柄上写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共同的是‘一切’。”
其实,在卡夫卡那里,这两方面始终是交织在一起的:一切障碍在粉碎他,他同样也在粉碎一切障碍.
城堡的挑战者chengbaodetiaozhanzhe
从真正的敌对者那里有无穷的勇气输入你的体内.——卡夫卡:《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
他的疲惫是角斗士斗剑后的那种疲惫,他的工作是将小官吏工作室的一角刷白.——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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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差点被埋没的“业余作家”
也许,卡夫卡是西方近现代伟大作家中最独特的一位:他终生都是个“业余作家”
(他的正式职业是保险公司职员)
;虽然他一直坚持用业余时间写作,并且把写作看作是他自己存在的全部意义所在,但他从未想过以文学写作来谋生,更未想过以此来谋取现实的功名. 相反,他经常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或不断删改,或亲自销毁. 可以说,他完全是在以自己的生命和血泪在写作,是不为任何个人功利目的真正的写作.作为作家的卡夫卡,生前几乎不为人知. 他发表过的作品仅占现存九卷《卡夫卡全集》中的一卷,影响很有限. 他几乎不与布拉格犹太文学圈以外的作家交往,也几乎不怎么参加各种文学活动,不发表演讲. 除了上班、养病之外,他就关起门来写作,是个实实在在的独行者.如果没有卡夫卡的挚友马克斯. 布罗德,如果不是他违背卡夫卡生前的意愿未销毁卡夫卡的全部作品,那么卡夫卡这位天才早已被流逝的时光所埋没,20世纪的世界文坛将缺少一批惊世之作.卡夫卡生前要求在自己死后销毁遗留下的作品的意愿非常坚决,完全不容有任何改变销毁决定的余地. 为此,他曾给布罗德留下两张纸条,压在他的写字台上. 布罗德在整理卡夫卡的遗物时发现了这两张纸条,一张用墨水写成并折叠好,内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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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亲爱的马克斯,我最后的请求:我遗留的一切(在书籍里、五斗橱中、写字台内,在家里或办公室,或被移到其它什么地方并引起你注意的)日记、手稿、书信、别人的和自己的、图画及其它,毫无保留地、不加阅读地予以烧毁,还有你或其它人手头一切写的和画的,在别人手头的你应以我的名义索回. 人们不愿交给你的信,至少要叫他们保证自己烧掉.”
另一张纸条用铅笔写成,纸已发黄,写的时间约在1921年至1922年间,即卡夫卡去世二三年之前. 这张纸条说:“亲爱的马克斯,也许我这次再也站不起来了,在肺病引起发烧一个月后出现肺炎的可能性是够大的,甚至我将这话写下来也不能将它撵走,尽管写下来是有一定威力的.”因此,有必要在这里表达我关于处理我所写的一切东西的最后的愿望:“我所写的东西中,有点价值的只有这几本书:《判决》、《司炉》、《变形记》、《在流放地》、《乡村医生》和短篇故事《饥饿艺术家》(那几本《观察》可以保留,我不愿麻烦任何人花费力气把它们捣烂做纸浆,但是不可将任何作品重新付印)。我说那五本书和那篇小说有点价值,并不是说,我希望重印并留传后世. 恰恰相反,如果它们完全遗失了,倒正合我的本意. 由于它们已经存在,我不想阻止任何有兴趣的人得到它们.”与此相反,凡是我所写的其它一切(在杂志中刊载的,手稿或书信)
,只要可以拿到的,或通过向收信人请求能够得到(大多数收信人你都认识,主要是……尤其不要忘了……
城堡的挑战者 551
那里的那几个本子)
,毫无例外地——所有这一切都毫无例外地、最好不加阅读地(当然我不拒绝你翻阅,不过最好别这么做,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翻阅)——所有这一切必须毫无例外地烧掉,我请求你尽快执行.“
但是,马克斯. 布罗德并没有执行卡夫卡遗嘱中的要求销毁他的作品. 相反,卡夫卡去世后,布罗德就开始整理出版卡夫卡的作品.这些作品于30年代希特勒统治时期开始在法国和英语国家流行.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卡夫卡在战后德国和奥地利等德语国家被“重新发现”
,从此他的影响日益扩大.从1950年起,马克斯. 布罗德开始编辑《卡夫卡全集》。
到1959年为止,《全集》共编了九卷,囊括了差不多卡夫卡的全部遗作,成为研究卡夫卡的最权威的材料.除此之外,布罗德还于1937年写了一本《弗兰茨. 卡夫卡传》。由于他与卡夫卡的特殊关系,这本传记也成了研究卡夫卡的重要参考资料.传世的卡夫卡的作品(有些作品他生前自己已毁掉了)
主要有:小说(约占《全集》的三分之一)
,书信(约占《全集》的五分之三)
,日记,笔记,寓言,箴言,随笔和对话.其中,最值得重视的是小说、书信和日记.卡夫卡传世的小说有《美国》、《审判》和《城堡》三部长篇,均未完成.短篇小说一共77篇,其中生前发表过的43篇,另34篇是他去世后才发表的.德国出版商库尔特. 沃尔夫(KurtWolf,187—1963)在莱比锡的出版社,是卡夫卡生前作品的主要出版者. 沃尔夫出版社出版的杂志(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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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末日》)和文艺年鉴(如《新文学创作》)发表过卡夫卡的一些短篇,还出版过短篇小说集《乡村医生》(1919年,共收14个短篇)。
卡夫卡留下的书信在《全集》中占的篇幅最多,其中的精华是《致父亲的信》、《致菲丽丝. 鲍尔》和《致密伦娜.耶申斯卡》。
《致父亲的信》写于1919年11月,它是卡夫卡拟写的自传的试作. 卡夫卡在这封信中,通过父子关系这一矛盾焦点,全面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经历和主要思想,并且探讨了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畏惧、绝望、教育、宗教、婚姻等问题. 因此,我们大体上可以把这封长信当作卡夫卡的自传来读. 其实,卡夫卡早就有写自传的想法,他曾在日记中说:“……我无论如何要马上把写自传的欲望付诸实施.我必须在写作开始时将这么一种关键性的变更作为我暂定的目标,这样才能把握事件的总体. 尽管这种前景渺茫得可怕,但我眼下还看不到其它像它一样重要的变更. 写自传将是一种莫大的快乐,就像记下梦境一样轻松自如,但又会产生一种完全不同于梦的记录的、伟大的、永远影响着我的结果,同时容易为其他任何人所理解和感受.”
(《日记》,19111216)
但B B B是,卡夫卡写自传的愿望没能实现,而在《致父亲的信》中,基本上具备了一部自传的主要内容,毋宁说,它就是一部浓缩的卡夫卡自传.《致菲丽丝. 鲍尔》是卡夫卡写给恋人菲丽丝的情书,它在卡夫卡的书信中占的篇幅最大,一共有627封,包括信件、明信片和电报. 这批信件是由菲丽丝保存的,保存的相当齐全,时间从1912年9月到1917年10月,前后整整五年.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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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信件中,卡夫卡不仅充分表达了对爱情、婚姻的理想与矛盾,而且也进行了大量的自我观察和表达. 因而,它们已不单单是一般意义上的情书,同时也是卡夫卡自己心路历程的真实记录.《致密伦娜. 耶申斯卡》是卡夫卡写给情人密伦娜的情书. 与菲丽丝不同的是,密伦娜是有夫之妇,卡夫卡与她的往来只能偷偷地进行. 因此,卡夫卡给密伦娜的信没有署日期,也没有收信人的姓名,署名一般只有弗兰茨的缩写字母“F”
,有的只署“你的”
,时间一般写星期. 这些信一般是寄B到邮局,由密伦娜自己去取. 比起《致菲丽丝》来,《致密伦娜》文笔更优美,感情更热烈而真挚,表达技巧更含蓄. 其中除了爱情之外,最突出的是贯穿始终的恐惧感. 这也许同密伦娜有关,因为她是有夫之妇,并且不是犹太人. 正如这些信件的编者维利. 哈斯在《编后记》中所说:“对于作为犹太人的卡夫卡来说,他对一个非犹太女子的爱显然是个重大的、悲剧性的、受到灵魂和遗传心理的重压的问题. 这以种种形式表现出来,有时身为犹太人的自卑自贱会可怕地爆发.”
这些信件,不仅是卡夫卡怀着颤栗和恐惧的心情写出的爱情绝唱,而且也是研究卡夫卡的重要文献资料.卡夫卡从1910年开始记日记,一直到1923年,其间从未中断过,前后共14年. 这些日记写在13个四开本的笔记本上,日记手稿中还有卡夫卡亲手画的素描. 在日记中,卡夫卡记下了他的文学观,故事的开端,头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他对付周围敌对世界和讨厌的工作的努力,形象的灵感,平凡世界中所发生的事,以及梦境等等. 日记中所记载的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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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经常成为卡夫卡文学创作的起点,并且也是他观察自己、记录自己心路历程的方式. 可以说,这些日记既是认识卡夫卡内心世界最可靠的资料,也是优秀的文学作品.以上是卡夫卡遗作的概况. 现在,我们再回到马克斯.布罗德. 他作为作家的名气,远不如他作为卡夫卡的遗作编辑者的名气,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一个很明显的假设是,如果没有他违背卡夫卡的意愿将卡夫卡的遗作编辑出版,这个世界将不会发现卡夫卡这位天才. 那么,是什么想法促使布罗德坚持编辑出版卡夫卡的遗作的呢?
据布罗德讲,卡夫卡生前从不愿将自己的“涂鸦”拿出去发表,已经发表过的作品,几乎全是布罗德“巧施计谋和劝诱说服后才拿去的”。其中的原因,“首先在于某些悲伤的经历导致他自我怠工,因而也导致他对自己的作品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另一个原因(与上述原因无关)在于他的最高的、宗教式严格的标准来衡量这些作品……而这些作品又都是从各种各样的困惑中迸发出来的,希望不可能符合这种标准.”
(《〈审判〉第一版后记》,1925)这样,卡夫卡对自己的作品总是采取否定的态度. 他认为,已经写出来的和已经公开发表的作品,会使他对以后的创作茫然失措.布罗德说,他之所以没有销毁卡夫卡的遗作,主要是因为卡夫卡生前写好遗嘱后还口头要求他这么做,而他当时的回答是:“如果你当真指望我做这件事,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是不会满足你的要求的.”卡夫卡深知布罗德的话是认真的,却依然指定布罗德为遗嘱执行人,因此有理由认为卡夫卡实际上是让布罗德来处置他的遗作. 布罗德还列出了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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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理由:卡夫卡自己也没照“遗嘱”做,拿了一些作品去发表;卡夫卡在写“遗嘱”时“自我批评的倾向达到”了顶点,后来态度有所改变;既然是出版遗著,作者生前的一些顾虑就自然消失了.不过,布罗德所列举的这些理由,反倒不如他自己正面申述不销毁遗作的理由足以让人信服.他说:“卡夫卡的遗著是无价之宝,即使拿他自己的作品来衡量,那里面也包含着他的全部文字中的瑰宝. 我必须真诚地承认,即使我对卡夫卡遗嘱毫无异议,单凭他的遗著的文学和论理价值这一事实,就足以使我明确无误地作出决定,并且它的正确性是我无可反对的.”
(《〈审判〉第一版后记》)
这样,布罗德后半生的主要工作,就是搜集、整理、出版卡夫卡的遗作,为此,他竭尽了全力. 但是,卡夫卡自己生前销毁了不少作品,这一损失是无法弥补的. 据布罗德介绍,卡夫卡毁掉了十个大的四开笔记本和许多别的笔记本.因此,现存的卡夫卡遗作,并不是卡夫卡作品的全部.
二、读“咬人和刺人的书”
作为作家的卡夫卡,心目中也有自己所喜欢的作家. 对他这个倾向于尽善尽美的理想主义者来说,并不是每个著名作家都能得到他的青睐. 除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外,卡夫卡所喜欢的作家只有俄国作家契诃夫和果戈理、英国作家莎士比亚和狄更斯、德国作家席勒和歌德,以及法国作家福楼拜少数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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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选择作家的标准是严格的,因为他认为,读书并不是为了获得愉快,道理很简单,人们不读书也照样愉快.读书是一件严肃而重要的事,同人自身的存在有密切关系,因而必须加以严格选择. 正如他所说:“我认为,只应该去读那些咬人和刺人的书. 如果我们所读的一本书不能在我们脑门上击一猛掌,使我们惊醒,那我们为什么要读它呢?”
(《致奥斯卡. 波拉克》,1904127)
消闲娱乐的书自然不符合这B样的标准,而且卡夫卡也认为,他同样能写消闲娱乐的书,但这并不是他的喜好和追求.“我们需要的书是那种对我们产生的效果有如遭到一种不幸,这种不幸要能使我们非常痛苦,就像一个我们爱他胜过爱自己的人的死亡一样,就像我们被驱赶到了大森林里,远离所有的人一样,就像一种自杀一样,一本书必须是一把能劈开我们心中冰封的大海的斧子.”(同上)
由此可见,卡夫卡对待读书的态度和选择书籍、作家的尺度,是极为严格的,甚至在一般人看来是难以接受的. 按照这个标准,他喜欢上述作家的理由,当然就不是随心所欲的. 他在给密伦娜的信中说:“契诃夫我却非常喜爱,有时爱得完全发狂.”是什么原因促使他“爱的发狂”?这肯定同契诃夫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作为作家的社会责任感,认真严肃地思索人生的目的和文学创作的意义有关,同时也与他创作的风格独特、言简意赅、艺术精湛的抒情心理小说有关. 除此之外,作为犹太人的卡夫卡,似乎对俄国以及擅长描绘苦难的俄国文学有一种特别的偏爱,例如他的小说和小说中的主人公常与俄国有关. 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等俄国作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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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描写俄国人沉重的苦难感,尤其是描写心理苦难的高手.这样,他们能得到卡夫卡的青睐便不足为怪了.果戈理以“含泪的笑”的艺术风格在俄国文学中独树一帜. 他的作品在讽刺之中渗透着对没有理想和无所作为的人生所感到的悲哀,并且通过对俄国官僚制度的揭露,表达了同情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的强烈人道主义思想. 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杰出作家,曾受到果戈理创作的重要影响.正是这样一些原因,使卡夫卡对果戈理怀着一种特别崇敬的心情,就像他在日记中所说:“俄国(有)无穷的吸引力. 比果戈理的三马雪橇更出色地显示这一点的,是一幅画着黄水滔滔、宽阔无际的大河的画,到处是波浪,不过浪头不是很多.岸上荒芜蓬乱的原野,起伏的草. 没有什么也不比这个画面更有表现力了,一切反而都会暗然失色.”(《日记》,1915214)这表明,卡夫卡对俄国文学怀有深厚的热爱之B B B情.卡夫卡也崇敬莎士比亚. 他熟悉莎士比亚的作品,经常在日记中提到莎士比亚,并把莎士比亚同歌德、席勒以及自然、自由、鲜花和昆虫(卡夫卡对昆虫有特殊兴趣)相提并论.1912年6、7月,卡夫卡与马克斯. 布罗德到莱比锡、魏玛和波恩旅游时,在魏玛拜谒了莎士比亚纪念碑. 他最熟悉的莎士比亚作品是《哈姆莱特》。直到1922年3月卡夫卡病重时,他还在读莎士比亚的剧作《查理三世》。他虽然很少直接就莎士比亚及其作品发表意见,但这位英国大文豪对他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正像他在日记和书信中对尼采只字不提一样,而尼采的影响同样明显存在.
261卡夫卡:反抗人格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卡夫卡对杰出的英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狄更斯(CharlesDick-ens,1812—1870)的偏爱,则是谥于言表. 他曾说:“我一直在读狄更斯. 它是如此艰难,一个局外人所能理解的是:你从一个故事的开头便在自己内心体验它,从一个遥远的地点向上接近钢铁、煤炭和蒸汽的运动,并且你现在不但没有丢弃它,而且想要被它追赶,想有时间读它,因此被它追逐,你自己的意志在它之前奔跑,无论跑到它可以信赖和你可以诱惑它的什么地方.”
(《日记》,1911820)他还说:“昨晚我故意使自己阴郁,去散步,读B狄更斯,然后觉得好了一点儿,并失去了悲哀的力量.”
(《日记》,1911104)
B可见,卡夫卡毫不隐晦狄更斯对自己的吸引力和抚慰作用. 狄更斯年少时的经历在他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成年后靠自学坚持不懈地写作. 他描写了众多中、下层社会的小人物,以生动的细节描写、妙趣横生的幽默和细致入微的心理分析,塑造了许多令人难忘的艺术形象,并且揭露和批判了英国的议会制度、法律、司法制度和监狱等. 他常被誉为英国文学史上伟大的幽默家.也许正是这些原因,使得卡夫卡对狄更斯特别偏爱. 卡夫卡以少见的直率宣称,他所创作的长篇小说,是对狄更斯的作品“不加掩饰的模仿”
,足见狄更斯对他的影响之大. 他写道:“狄更斯的《科波菲尔》(《司炉》就是对狄更斯的不加掩饰的模仿;已计划的长篇小说更是如此)。箱子的故事,施福者与施魔者,下等劳动者,农庄上的女情人,肮脏的房舍等等,首先是方法. 我现在看清楚了,我原来的打算是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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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狄更斯式的长篇小说,只是用我取自时代的更强的烛照和用我自身较弱的微光来丰富它. 狄更斯的作品是富源和毫无阻挡的巨流,不过随之而来也有一些无力得可怕的场合,他只是疲惫地将已经获得的东西搅和一番. 毫无意义的整体给人的野蛮的印象. 显然,多亏我缺乏魄力和由于模仿所受到的教训才避免了这样的野蛮. 被感情所淹没的表情后面是冷酷. 这些粗糙刻划的大木块,它们人为地被钉在每个人的身上,没有这些木块当梯子,狄更斯根本不可能顺着他的故事爬上去.“
(《日记》,1917108)
B《大卫. 科波菲尔》(1850)
是狄更斯的半自传体小说,其成就超过了狄更斯的所有其它作品. 它通过一个孤儿的不幸遭遇,展示了一幅五光十色而广阔的社会画面,揭示了下层人民所遭受的不幸,司法界的黑暗腐败和议会的欺诈,表现了人道主义的理想.《司炉》是卡夫卡的长篇小说《美国》的第一章,写于1912年冬天到1913年春天,并于1913年5月发表在库尔特. 沃尔夫出版社的刊物《世界末日》第三卷上.《司炉》于1915年在德国获“冯塔纳文学奖”
,是卡夫卡生前发表过的作品中唯一获过奖的. 获奖的原因,也许是受狄更斯作品艺术的影响,借鉴了《大卫. 科波菲尔》的艺术技巧,塑造了17岁的少年卡尔. 罗斯曼的形象,并且取得了成功.不过,《司炉》不是自传体式的小说,其中的“美国”也不是现实中的美国,而是作者虚构的一个充满着敌意的陌生世界.卡尔. 罗斯曼是许多人的一种化身. 卡夫卡通过这个人物的遭遇,集中表现了个体存在的历史状况,即资本主义物质社会中的种种弊端. 在这一点上,它与狄更斯的《大卫. 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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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尔》是相似的,只不过狄更斯采用的是写实的手法,而卡夫卡采用的却是虚构的手法.席勒(FriedrichSchiler,1759—1805)和歌德(JohanWolfgangvonGoethe,1749—1832)
是18世纪后期德国文学“狂飙突进”
运动中两颗耀眼的巨星.卡夫卡自幼受德语和德国文化的熏陶,与其它国家的作家相比,这两位德国文学的巨匠对卡夫卡来说,更具有一种血缘似的亲情,他们受到卡夫卡的崇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当然,卡夫卡的崇敬之情绝不仅仅是语言和文化上的亲缘关系,更主要的是席勒和歌德在文学创作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和巨大影响,他们为卡夫卡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艺术资源,以及巨大的灵感源泉.席勒和歌德对卡夫卡的影响,不仅限于文学,而是全方位的. 他随时都在日记中提到这两位大师. 例如,他曾评论过德国画家、雕塑家夏多(GotfriedSchadow,1764—1850)于1804年画的一幅席勒的画像,认为席勒的鼻子最能显示出其面部的特征.他在听德国作曲家勃拉姆斯(JohanesBrahms,183—1897)
的《悲剧序曲》,联想到了席勒和歌德.1912年6月到7月,卡夫卡和马克斯. 布罗德去魏玛时,专门拜谒了席勒故居,并在旅游日记中详细记载了席勒故居中的情景:“席勒故居. 驼背女人,她迎上前来说了几句话,主要是用一种含有歉意的语调解释那些纪念品放在这里的原因. 台阶上的克利奥(塑像)是个写日记的女子形象.1859年11月10日一百周年诞辰的纪念像,拓宽了的、修葺一新的房子. 意大利风景画,出自贝拉乔奥之手,歌德送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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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是人的卷发,又黄又干,有如鬃毛. 玛丽亚. 巴甫洛夫娜,柔美的脖子,脸上长着又长又大的眼睛. 各种各样的席勒头像. 设备讲究的作家住处. 等候室,接待室,书房,睡觉的卧室.他的女儿尤诺特夫人像他.《根据小经验大规模植树》,《父亲的书》(《旅游日记》,1912630上午)。
B B B记录得如此详细,足以说明席勒在卡夫卡心目中的地位.然而,席勒的影响,肯定主要是在文学创作方面. 卡夫卡曾在日记中写道:“席勒在某个地方说过:主要的事情在于(或者与此近似)‘把情感转化为性格’。”(《日记》,1911119)席勒在他的《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中,将B诗人分成“就是自然”和“追寻自然”两类,前者属于“素朴的诗人”
,后者属于“感伤的诗人”
;素朴的诗人反映现实,感伤的诗人表现理想;歌德是素朴的诗人,他自己是感伤的诗人. 所谓“感伤的诗人”
,就是浪漫主义诗人,即注重对理想和激情的表现. 席勒还写过《论激情》的论文,上面卡夫卡提到的席勒的话,大概出自《论激情》。这个说法,指出了浪漫主义诗人创作过程的实质,是把生活中所体验过的情感,通过在创作中塑造的人物形象、刻划的人物性格表现出来,使作家对情感的表现有所依托. 这是浪漫主义文学创作中的一条重要原则. 卡夫卡在日记中提到这一创作原则,显然是出于对这一创作原则的重视.卡夫卡在日记中还说过:“……很长时间没有写作了,但这一次出于补偿,当我完成了《理查德与塞缪尔》(马克斯.布罗德与卡夫卡合作的一部小说——作者注)的第一章并检视它时,尤其是最初对在火车包厢里睡觉的描写,它的确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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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程度上是个成功. 我甚至还想到,在我内心所出现的某些情况非常接近席勒所说的把情感转化为性格.“
(《日记》,1911128)在这里,卡夫卡十分明确地说出了自己在创作B中受席勒提出的原则的影响.尽管卡夫卡不是浪漫主义作家,但这并不妨碍他借用某些浪漫主义的创作手法来丰富自己的创作,而且他自己对这样做是非常满意的.恩格斯曾经称赞席勒的戏剧《阴谋与爱情》“主要价值就在于它是德国第一部有政治倾向的戏剧.”(《致敏. 考茨基》,1851126)但卡夫卡对政治没有任何兴趣,在这个B方面,他也许并不欣赏席勒. 然而,卡夫卡的作品尽管常常很复杂,甚至很朦胧,却也同样具有倾向性,比如《变形记》就是代表. 因此,也可以说,席勒对卡夫卡的影响是复杂的.在卡夫卡所崇敬的作家中,居于最高地位的,恐怕要算是歌德了.卡夫卡在日记中提到次数最多的作家就是歌德,而且我们前面说到过,卡夫卡在1912年6月到7月同马克斯.布罗德曾去歌德生活和工作了半个世纪之久的德国文学圣地魏玛拜访歌德故居,并留下了在那里所见、所闻、所想的《旅游日记》。
与席勒相比,歌德更加多才多艺. 他不仅创作诗歌、戏剧、小说和其它文学作品,而且对地质学、矿物学、植物学和人体解剖等自然科学也有极大兴趣,进行过专门的研究.他还积极参与和促进各种文化、艺术活动,是“狂飙突进运动”时期主要的社会活动家. 在文学上,他很早就以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174)和悲剧《浮士德》的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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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6)
牢固奠定了自己的巨大名声.他的诗歌影响了整个19世纪和20世纪初期的德语诗歌,他的小说《威摩. 迈斯特》成为很多描述个人成长和发展的德国教育小说的榜样,而《浮士德》对德国和世界文学的巨大影响,则是举世公认的.歌德去世后,与席勒同葬于魏玛陵墓,被称为“歌德席勒合陵”。
卡夫卡把歌德这样的大师作为自己在文学创作上的向导,是十分自然的事. 歌德的作品是卡夫卡必读并且经常阅读的:“读了一些歌德的日记.”(《日记》,19101219)
B“歌德日记.”
(同上,1911929)
“热情渗透进我的每一个B部位,我怀着它阅读歌德(歌德谈话录、学生时代,与歌德在一起的时光,歌德访法兰克福)
,它使我停止了一切写作.“
(同上,191224)
“伴随着句子中连续不断的词语,冷和热B在我内心交替出现,我梦见旋律般的起伏迭宕,读歌德的诗句就如同我的全身心都在追寻那些重点.”(同上,1912213)
大概,卡夫卡在读他所热爱的作家的作品时,很B少有像读歌德作品这样的兴奋激动和全身心的投入. 这种心醉神迷的境界,在卡夫卡那里是罕见的,用他自己的标准来看,歌德的作品理应归入“咬人和刺人的书”之列.卡夫卡还不时地在日记中引述歌德的话,这种情况在其他作家那里也是少见的. 例如:“歌德:‘我对创造的喜悦是无限的.’”
(《日记》,191228)
“歌德作品中那些充满生B气的段落. 第265页,‘我因此带领我的朋友走入森林.’”
“歌德:第307页,‘在现在这段时间中,我没有听到任何拯救医学或自然史所关心的问题的谈话,而我的想象力完全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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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引到了另一个方向.‘“
(同上,19111229)
“1796年. 歌B德引述了赫尔曼9月上旬与他母亲在梨树旁的谈话. 他流泪了. ‘于是煮豆燃豆萁,’他说着拭干了泪水.”(同上,1912311)
B有趣的是,卡夫卡对歌德的生活方式很注意. 就他们两人的生存处境和状况而言,其差距之大,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歌德出身于贵族家庭,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长期在魏玛公国宫廷中供职. 卡夫卡出身于犹太中产阶级家庭,大学毕业后在保险公司任职员. 卡夫卡对歌德生活方式的兴趣,是同他对歌德这个人的景仰联系在一起的,是他关注并研究歌德的一个方面. 应当说,这对卡夫卡自己的文学创作也是有所帮助的. 他在日记中写道:“歌德有时喜欢吃冷食,还在他的箱子里准备了酒,还有为其他人准备的酒——重要的官员和朋友,他不常接待这些人.”
(《日记》,1912311)
“歌德B B B的父亲去世时年老体衰. 在他父亲最后患病之时,歌德正在写作《伊菲格涅亚》。”
(同上,191415)当然,卡夫卡的B这种兴趣中也包括歌德的为人和人格. 例如,他说:“宽恕是较仁慈的,也是较歌德似的.”
(《日记》,1912228)甚至B B B歌德的外貌也能引起卡夫卡的兴趣:“歌德很美的侧面像.看着这个完美人体时会同时产生矛盾的印象,因为要超过这等完美是不可想象的,而它看上去就像是偶然凑在一起的. 直立的姿势,垂着的两臂,细长的喉头,弯曲的膝盖.”
(《日记》,191225)
B B B不用说,对歌德全方位的关注和兴趣,使卡夫卡受到他的巨大影响,并且是有意识地、主动地接受歌德的影响.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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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歌德写作勤奋,而当自己疏懒时,他会想起歌德,并因此而自惭自责. 他从歌德日记中看到歌德整天忙忙碌碌,而自己似乎无所作为,便不由自主地感叹歌德工作起来从不知疲倦,像是精力永不会衰竭. 他曾在日记中坦率地说:“这个星期我觉得我完全受到歌德的影响,这种影响的力量已经耗尽,因此变得没有用处了.”
(《日记》,191217)
B B B卡夫卡在接受歌德影响时,不时要发表评论,谈自己的看法,甚至有时也有批评性的意见. 他认为,“由于其写作的力量,歌德很可能妨碍德语的发展. 尽管间或有散文风格偏离他的时候,但最终,如现在的情形,它依然以增强了的渴望返回到他,甚至采用在歌德身上可以找到的旧的风格,而除此之外同他没有任何特殊联系,以便享有它无限独立的完整性.”
(《日记》,19111225)在这里,卡夫卡肯定了歌B德作品在语言上的独特风格,但同时又指出,这种独特风格同德语的发展相背离,由于歌德的独特地位,他的影响很可能导致这种情形出现. 卡夫卡的言外之意是,不应盲目模仿歌德的语言风格,而要有自己的特色.卡夫卡曾打算写有关歌德的论文,他说这个念头是由一位朋友带给他几本歌德的书所激发的“发狂的兴奋”
引起的.他打算把文章称为《歌德的使人惊恐的天性》。不过,我们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把这打算付诸了实践. 他还就歌德的诗作发表了看法,认为“歌德的诗歌对朗诵者来说是无法达到的,但是人们不可能为这个理由发现朗诵的错误,因为每首诗都在朝目标前进.”
(《日记》,191233)
B对卡夫卡的影响仅次于歌德的,是法国作家福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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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staveFlaubert,1821—180)。其中的原因,主要在于福楼拜的艺术观为卡夫卡所欣赏,两人在这一点上有不少相似之处. 福楼拜要求自己以局外人的身份和科学精神来观察资本主义社会,观察是艺术创作的出发点. 观察首先应当从艺术家自身开始,艺术家的性情就是他存在的依据,因此,他时刻分析自己. 他认为艺术是展览,不是教诲,要公正地展览一切,不对事物下结论. 他还认为,艺术的性质和目的是“幻象”而不是“照像的真实”
,幻象才是真正的真实. 他的代表作《包法利夫人》和《情感教育》都体现了他的这些艺术主张. 从卡夫卡的创作和艺术观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这种影响的痕迹,并且是很深的痕迹. 比如他对自己内心世界的重视、观察和分析,比如他以局外人的身份对异化现象的展示,比如他的充满离奇怪诞幻象的小说,无不与福楼拜有某种关联.卡夫卡对福楼拜的作品十分喜爱,并且经常朗读. 他曾说他“怀着满足感大声读福楼拜”
(《日记》,1912316)。
B卡夫卡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时,用了近五年的时间推敲每一个字句,朗诵文章,要求音调抑扬顿挫,认为声调不和谐“就会压抑胸口,妨碍心跳,因而落在生命的条件以外”
(福楼拜为布耶的《遗诗》所写的序)。
像这样推敲出来的作品,当然值得大声朗读. 在与马克斯. 布罗德拜访歌德在魏玛的故居时,卡夫卡随身带着福楼拜的小说《情感教育》,由此可见他对这部小说的喜爱. 他在《旅游日记》中叙述说:“晚上我进入小屋时找不到火柴……痰盂在橱顶上,我的《情感教育》在枕头里,一个衣架在床单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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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2716)几天之后他还写道:“上午给Sch博士B读《情感教育》的第一章. 下午同他散步.”
(1912720)
B对于歌德,卡夫卡更多的是高山仰止般的崇敬,而对福楼拜,卡夫卡更多的是心心相印的亲近.他曾这样对自己说:“你的第一个任务毫无问题:成为一名战士.放弃你喜欢在你自己与一个福楼拜,一个克尔凯郭尔,一个格里尔帕泽尔(FranzGrilparzer,1791—1872,卡夫卡喜欢的奥地利作家——作者注)之间所作的太多的愚蠢比较. 这简直是幼稚的……福楼拜和克尔凯郭尔非常清楚地了解他们所面临的事情,他们是决断之人,不是打算,而是行动. 但你的情况是——连续不断重复地打算,四年的大起大落.”(《日记》,1916827)这是一种明显带有自责意味的比较. 自责和犹B豫决不是卡夫卡性格中的显著特征,它们构成了他性格复杂性的一部分. 自责总要依据一定的尺度,而这里提到的福楼拜、克尔凯郭尔和格里尔帕泽尔都是卡夫卡在生存处境中引为楷模的作家和思想家.这种楷模作用甚至延伸到了个人生活方面. 卡夫卡发过这样一段有意思的议论:“一个结核病患者有孩子不完全是一种犯罪. 福楼拜的父亲是结核病患者. 选择:或者是孩子的肺将发出音乐般的声音(医生用耳朵贴近人的胸腔去听时非常像听音乐)
,或者将是个福楼拜.“(《日记》,1917925)卡夫卡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是在他自己初次被B医生诊断为肺结核(1917年9月4日)之后不久. 在这个不寻常的时刻,他自然想得很多. 在这里以福楼拜的情形自我比较,一方面表明他对福楼拜的情况十分熟悉,另一方面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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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处境相似而增强了对福楼拜的亲近感.肯定地,这种亲近感更主要的是由于福楼拜是个取得了成功的著名作家. 卡夫卡的注意力也更多地是在这方面,尽可能寻找福楼拜与他自己的相似之处.他说过:“我正好在福楼拜的书信中读到这样的内容:‘我的小说是我正在攀援的悬崖,而我对这世上所发生的事却一无所知’——这话像我在5月9日就我自己所记下的内容.”
(《日记》,191266)这B里提到的同年5月9日的日记是这样的:“昨天晚上同皮克(OtoPick,187—1940,布拉格犹太人记者,卡夫卡的好友——作者注)在咖啡馆. 我不顾一切不安紧紧抓住我的小说(卡夫卡当时正在写长篇小说《美国》——作者注)
,从远处看去像纪念碑上的雕像牢牢坐落在基座上.“卡夫卡的意思是,他同福楼拜一样,都把文学创作视为自己的生命,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哪怕自己的作品不为世人所理解.福楼拜的巨著《情感教育》发表后,一时间无人问津,福楼拜为此郁郁寡欢. 直到十年之后,对《情感教育》的赞誉之声才响起来. 卡夫卡作品的遭遇也大同小异,它们在他生前不为常人所关心,而他去世后他的作品才逐渐走红.卡夫卡也在自己的创作中模仿福楼拜.1915年2月他写”狗“的故事(不是短篇小说《一条狗的研究》)时,曾说过这样的话:”我过早地写了我的《布法与白居谢》。如果这两种因素——大部分在《司炉》和《在流放地》里很明显——不能结合,那我就完了. 但是它们结合的前景存在吗?“
(《日记》,191529)《布法与白居谢》(BouvardetPe‘Bcuchet)
是福楼拜的最后一部小说,差一章没有完成.福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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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中嘲笑资产阶级研究科学无方法. 书中写了两个誊写生,有了钱后不誊写了,去搞科学研究,搞一门扔一门,最后什么都没搞成,依然回去誊写. 充满全书的不是事实,而是抽象的概念,因此有人称这部小说为《理智教育》。卡夫卡在日记中所说的“两种因素”
,大概是指理智与情感,或指意象与概念的矛盾. 它们之间的结合确非易事. 他说“过早地”写了《布法与白居谢》,当是指自己在创作中受福楼拜这部小说的影响,让理智或概念在作品中占了上风,所以他在同一则日记中说后来他读“狗”的故事的开头时,感到“它很丑,让我头痛”。这表明,盲目模仿名家的作品,有时会损害创作的成功.
三、内心世界向外部的巨大推进
在艺术观上,卡夫卡认为文学创作不是对外部现实的模仿,而是作家自我的“内心世界向外部的巨大推进”。这一观点,是对西方文学艺术中自古希腊以来在两千多年里占统治地位的“模仿论”的彻底反叛. 古典的文学和艺术都是人自身以外的世界的一面镜子,这条路在卡夫卡看来似乎在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那里已走到了尽头. 在现代资本主义物质文明飞速发展的社会中,人自身正在日益被物质的异化所吞没.在这种情况下,返回人本身,尤其是回到人类无限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便具有了十分突出的意义和价值. 因此,卡夫卡认为文学的创作过程,是作家“由内向外”表现自我意识的过程;通过对主观精神的揭示,直接获取人存在和生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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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质. 他说过:“我作为作家的命运非常简单. 我描绘自己梦一般的内心生活的才能,已使所有别的事情变得次要;我的生活已可怕地退化,也不会停止退化. 也没有任何事情能使我满足.”
(《日记》,191486)内心世界在卡夫卡那里具B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一观点仿佛让我们看到了叔本华“世界是意志的表象”这一看法的投影.从模仿和再现转向突现内心世界,是由传统转向现代的标志之一,开现代派文学这一先河的人,便是卡夫卡. 他在世纪之交,上承叔本华、尼采、克尔凯郭尔、陀思妥耶夫斯基,下启象征主义、荒诞主义、意识流、黑色幽默、超现实主义等诸多现代派,其意义的确非同凡响.然而,卡夫卡是以“业余作家”的身份为现代派文学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 他虽然身为业余作家,但却具有强烈的使命感和职责感,即使是在众多所谓“专业作家”身上,这种精神也是罕见的. 在卡夫卡看来,作家并非一种职业,而是一种使命. 作家作为整个人类的代表,不是表现自我或仅仅只对自我说话,而应当是面对全人类发言.他曾经这样说:“作家,一个这样的作家的定义及其作用(如果有那么一种作用的话)的解释是:他是人类的替罪羊,他允许人享受罪愆而不负罪,几乎不负罪.”(《致马克斯. 布罗德》,192275)
B这里面大有“我不去死谁去死”
的先驱者的献身精神.代人类受过受难,便是作家的使命和职责.单纯从职业的角度看,卡夫卡完全可以不以文学作为谋生的手段(他根本不可能这么认为)。倘若作为普通人,他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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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可以生活得较为舒适:没有婚姻子女的负担,没有赡养孤老的压力,个人收入大于生活所需费用,甚至还有余额用于旅游和投资(他曾投资于他大妹夫卡尔. 赫尔曼开办的石棉工厂)
,有时他父母还会给予经济上的支持. 这一切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肉体的生存,为了生命的延续. 但按照卡夫卡的观点,人的存在和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维持肉体的生存,而在精神寻找到自己的家园和归宿.正因为如此,文学创作这一寻求意义的活动,与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密切相关,如同生命中的阳光和空气一样. 卡夫卡感到,他的生活的幸福,他个人的能力,他在生活中所作所为的全部可能性,从来都存在于文学之中. 处在文学的创造性活动中,他会感到生命的充实,体悟到自我以及人类生命活动的极限. 这样,文学创作和谋生的职业便会发生冲突:谋生要履行表面上的、服从他人的义务,而文学创作只服从内心的义务. 这两种职业绝不能互相忍让,绝不会产生一种共享的幸福.“一个中的最小的幸福也会成为另一个中的莫大的不幸.”
(《日记》,1911328)
B然而,正像卡夫卡自己明白自己不是个决断的人那样,文学和谋职的矛盾成了他内心挥之不去的阴影. 在道理上,他非常清楚自己能做什么和应当做什么,而在现实中,他无法为了自己的意愿和理想而放弃一切、牺牲一切. 他的不幸和悲剧就在于:他内心异常清醒明白,行动上却做不到. 出路只剩下在矛盾着的两个方面来回运动和兼顾. 这给他内心造成的压抑和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尽管如此,在压抑和痛苦之中产生出来的作品具有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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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震撼力,并且,卡夫卡的心灵始终是指向服从自己的内心义务这个最高目标的. 所以,他自信地说:“我身上的一切都为一种诗的工作准备着,这种工作对于我是一种神圣的启示和真正的生命活力.”
(《日记》,1911103)是的,上帝安B排他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写作而存在;除此之外,他觉得自己一无长处,毫无价值,“只有被清扫掉的份”
(《致菲丽丝. 鲍尔》,1912111)。
“倘若我不写作,我就会被一只B坚定的手推出生活之外.”
(同上,19121220——21)
B对于这个问题,卡夫卡不断地、反复地谈到(主要是在给菲丽丝的信中)。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首先这同卡夫卡怯懦、犹豫不决的个性有关. 不断地提醒自己,催促自己,迫使自己朝规定的目标前进,不要停顿或懒惰. 其次,这样做也是为了随时加强自己的信念,增强同生存环境作斗争的勇气.另外,卡夫卡也是为了让菲丽丝和其他人认识和了解自己,使他们能够接受他对生活的这种态度. 正像他坦率地向菲丽丝说的:“写作是我根本的、好的本质. 如果说我身上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那便是它了. 假如没有它,没有脑子中这个希望获得解放的世界,我绝不敢萌发要获得你的念头. ……
如果我们今后能够相处在一起,你马上会发现,如果你有意识地或违心地不爱我的写作,你将一点都得不到本该掌握的东西.“
(《致菲丽丝. 鲍尔》,1913621)
B菲丽丝与卡夫卡两度订婚,又两度解除婚约,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无法从根本上心贴心地理解卡夫卡对文学创作的态度和观点;即使理解了,也无法自然而然地接受.于是,分道扬镳便势在必然. 卡夫卡还就此向菲丽丝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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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作过解释. 他说:“您只须想想这最重要的一点:我的全部本质都是建立在文学上的,一直到三十岁我都始终如一地坚持着这个方向;如果哪一天我离开这个方向,就等于我不再活着了. 不管我是什么或不是什么,全部导源于此.”
(《致卡尔. 鲍尔》,1913828)可以想见,卡尔. 鲍尔同B B B样是能够理解卡夫卡的心思,却无法接受. 毕竟,理解虽然重要,却离接受很遥远.对卡夫卡的父亲赫尔曼来说,卡夫卡的写作不仅是不可理解和不可接受的,而且是令他反感和厌恶的. 卡夫卡对他父亲说:“您一开始就对我从事的任何活动抱着一种反感,对我的兴趣爱好看不顺眼”。
“每次我把我的书给您看时,您总是那句口头禅:‘把它放在床头柜上!
‘“
(《致父亲的信》)卡夫卡对此已习以为常了,并不在意父亲对他的文学创作的态度. 反过来,卡夫卡把从事文学创作当作反抗父亲、争取人格独立的一种手段,当作逃避他父亲的一种方式,并且认为为此还取得了一些成功. 因此,我们也不能忽略卡夫卡的文学创作同他父亲的密切关系.对此,卡夫卡本人说得很清楚:“我写的书都与您有关,我在书里无非是倾诉了我当着您的面无法倾诉的话. 这是有意的离别您的延长,只不过,这种离别虽然是由您强加在我头上的,但它却是按着我所规定的方向进行的.”
(《致父亲的信》)联系到这个方面来看,卡夫卡把文学创作置于生命中的最高地位,既同他本人的人生观、价值观有密切联系,也同他与父亲赫尔曼之间永远不可解决的矛盾冲突密切相关.至此,我们已经非常明白,对卡夫卡来说,他的存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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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文学创作,只有这样的生活才是有意义和价值的.但是,卡夫卡从来不是一个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家,为创作而创作不是他所追求的目标. 文学创作只是一种存在方式,一种生活道路. 可以通过它逃避专制粗暴的父亲,也可以把它作为一种精神上的家园,更可以把它作为向现存制度和法律挑战与反抗的武器.他对写作本身具有的意义有着独特而奇妙的理解. 例如他说:“写作中存在着奇异的、神秘的、或许是危险的、或许是解脱的慰藉:它跳出了杀人犯的行列;它是对真实发生的事情的观察. 在这一过程中创造出一种更高的观察方式,更高,而不是更敏锐,它越高,‘行列’便越不可及,越无依赖性,越遵循自己的运动法则,它的道路便越是无法估量地、更加快乐地向上伸展.”
(《日记》,1922127)这个说法显然B同福楼拜把“观察”当作文学创作的出发点有关. 跳出当事人的圈子,做旁观者,才可能了解和发现事实的真相,就如中国的俗话所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既是一种人生态度,也是文学创作的一种方式,用卡夫卡的话说,它是文学“自己的运动法则”。这也让我们想起柏拉图所讲的“观照”
;“这时他凭临美的汪洋大海,凝神观照,心中涌起无限欣喜,于是孕育无数的优美崇高的思想语言,得到丰富的哲学收获. 如此精力弥满之后,他终于一旦豁然贯通唯一的涵盖一切的学问,以美为对象的学问.”
(《会饮》)
卡夫卡所说的“观察”与柏拉图所说的“观照”
,实际上在道理上是相通的. 只不过,卡夫卡凭临大海所观照的不是所谓“美的对象”
,而是世间的邪恶、罪孽、人性的异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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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的专制和法律的荒谬.“美”早已被这一切粉碎殆尽了.当卡夫卡在痛苦之中对这一切进行反复思考之时,他充分意识到了在平静时刻几乎被忘记的念头:他生活在一种极其虚弱、根本就不存在的土地之上,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神秘的暴力从黑暗之中任意产生出来摧残他的生命,只有文学创作在维系着他在黑暗中的生活.由此得到的报偿是什么呢?
是替魔鬼效劳,是不惜屈尊与黑暗势力为伍的行为,是与魔鬼拥抱.这就是文学创作,是他所知道的唯一的文学创作.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当他进入了那种境地,他便一清二楚地看到了魔鬼性质的东西.作为作家的他,没有把火星变成火焰,仅仅是利用火星来照亮他作为死人活着的“尸首”。因此,恐惧和绝望,便是永不可摆脱的劫难. 在这种境况中,写作无异于是一场恶梦重温,是对恶梦的仔细咀嚼和消化,然后再表达出来.也存在着另一种写作的境况:超越限度地敞开自己的心扉——不是面对生活,而是面对孤独,让心灵在漫长的孤寂之路上散步,用不着苦心思索,哪怕是误入歧途. 或者是一个人独自往深处挖掘,不用费尽心思而获得平时所得不到的灵感. 敞开自己的心扉需要特别的坦率和献身精神. 这两种品质在日常生活的人与人交往中早已荡然无存,而在写作中是需要的. 但是,坦率和献身精神仅仅只是外表,还不是写作所要汲取的最深的泉源,只有它们是远远不够的.因此,唯有在孤独状态之中,真正的作家才可能触及到世界和存在的内在本质. 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创作在本质上就是孤独.这些境况,大概就是卡夫卡所说的“最残酷的”写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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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吧(见《致罗伯特. 克罗普施托克》,1923年3月底)。他自己也说得十分明白:“……我怀着战战兢兢的恐惧,在种种干扰面前死死地抱着写作不放,而且不仅是写作,也包括写作所需要的孤独.”
(同上)像卡夫卡这样的艺术观,在西方文学史和艺术史上恐怕也是不多见的. 称他为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开创者,确乎是恰如其分的,因为他的这些看法,差不多就是艺术观领域中的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
卡夫卡也关注作家的创作与痛苦之间的关系. 他总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凡是优秀的作家几乎都能在处于痛苦的状态中把痛苦客观化,即通过自己的创作,把痛苦冷静而理智地告诉别人. 比如他自己,他说他的痛苦在内心火烧火燎的时候,竟能稳坐下来用书面写作的形式告诉别人:我是痛苦的.他认为,他还能比这更进一步,可以凭借自己的才能选择那些与痛苦毫无联系的华丽辞藻,从各个方面和各个角度来反复表达自己的痛苦. 并且,他非常明白这种夸饰的表达法不是出于虚伪而撒谎,而是为了增强艺术的感染力;同时他也明白,把痛苦表达出来,根本不可能平息痛苦,这二者完全是两回事. 作为作家的才能应当体现在如何艺术地表达痛苦之上.我们可以发现,只有在文学创作的领域内,卡夫卡才充分表现出完全的自信,这与生活中时刻惶恐不安的卡夫卡完全判若两人.我们也可以发现,上述卡夫卡有关艺术地表达痛苦的观点,在他的作品中,尤其是在《判决》、《在流放地》和《饥饿艺术家》中,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更进一步,几乎在他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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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阴郁而沉重的小说中,都有对于痛苦的不动声色、细致全面、冷静客观的描绘和表达,比如《美国》中卡尔. 罗斯曼的被放逐,《审判》中的约瑟夫.K最后被处决,《城堡》中土地测量员K的想方设法要进入“城堡”而未能进入,《中国长城》中被迫接受“最高长官”命令而修筑万里长城的普通百姓,以及《地洞》中的“我”和《变形记》中的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 萨姆沙等等. 这一点,正是卡夫卡的创作最典型的特色之一.另一个特色是,卡夫卡还关注在创作中对死亡的描写和表现,因为死亡问题本来也是他在生活中经常思考的人生重大问题. 他觉得,他的最好的作品(如他在给马克斯. 布罗德的要求销毁遗作的“遗嘱”中提到的《判决》、《司炉》、《变形记》、《在流放地》、《乡村医生》和《饥饿艺术家》等)
,都与成功地、心满意足地描写了死亡有关.为此,他几乎是怀有几分得意的心情说了这样一段话:“所有这些杰出的、有强大说服力的段落总是写到某人的死亡,这个人死得十分痛苦,承受着某种不公正待遇或至少是某种冷酷的遭遇,这对于读者,至少在我看来,是有感染力的. 但我却相信,诸如在待死的床上能够感到满足这类描写暗中具有游戏的性质,我希望能作为这么一个弥留者死去,所以有意识地利用读者集中在死亡上的注意力,头脑比他清醒得多,我估计他会在待死的床上叫苦的,而我的倾诉是尽可能完美的,也不像真的倾诉那样会突然中断,而是既美且纯地发展着. 就像我总是向母亲倾吐苦径那样,实际上的痛苦远甚于所倾诉的. 在母亲面前我当然不会像面对读者一样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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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那么多艺术手法.“
(《日记》,19141213)
B在这一段近乎自白的话中,卡夫卡已把他的作品成功的奥秘讲得一清二楚.他用作家的语言,而不是理论家的语言,概括了自己小说艺术的又一大特色:成功而感人地描写死亡.用不着我们多说,只要稍稍浏览一下卡夫卡的小说就会发现,他的说法毫不夸张,恰如其分,并有一批优秀的作品作证.唯一需要补充的是,卡夫卡完美地描写死亡所造成的艺术效果,并非只是让人感动,更不是让人悲痛悲伤,而是震惊,是类似于触电一般的强烈的颤抖. 在西方现代派作家中,恐怕只有卡夫卡才达到了这样的艺术境界. 与此同时,这种效果也是别致的:在读者意想不到的时刻,主人公就突然死去了(如《判决》中的儿子听到父亲的“判决”之后立刻冲出家门去投河,《在流放地》中的军官正不厌其烦地向旅行家讲述“杀人机器”
的构造和特点时,军官自愿地躺到了杀人机器下面以身作示范)。这些出人意料的描写初看上去是不可思议的,但认真仔细地想来却是必然的;情节和场面的突然转移,造成了使人惊异的效果,而一旦醒悟过来后,便是因痛苦和愤怒带来的颤栗.成功而完美地描写死亡和痛苦,这是西方现代派文学在本世纪最为突出的贡献,也是现代派文学对表现美与和谐的传统的最大反叛,更是现代派文学向现存社会、人存在的荒诞性和人性的罪恶的勇敢挑战. 如果说给卡夫卡以启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福楼拜等作家还是带着忧郁在描绘痛苦和死亡的话,那么卡夫卡则是冷酷地、令人触目惊心地展现痛苦和死亡. 痛苦和死亡在卡夫卡笔下是黑色的,冷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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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神秘的,单调得让人窒息的,恐怖的,绝望的,却又是无法回避和必须面对的.为此,卡夫卡几乎放弃了日常生活中的差不多所有的正常活动——吃、喝、玩、乐、性生活、哲学思考,让这些方面的能力萎缩,使全部精力为写作这一目的服务.他觉得,他并不是有意识地在寻找写作这个目的,而是这个目的在他身上自然而然地显现,是他的本质的自动的集中显现. 只有在写作中,他的全部才能才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有文思如泉涌的时候,有兴奋得难以自制的情形.“又受到了鼓舞. 我又抓住了自己,就像球从空中落下,在落下过程中被抓住一样. 明天,不,今天我就开始写一部较大的作品,我将无拘无束地进行. 只要力所能及,我就不松开它.宁可失眠,也不能这样昏昏噩噩地过下去.”(《日记》,1912316)这一年,他写了《判决》、《司炉》、《美国》、B B B《变形记》等代表作.但是,卡夫卡在总体上不是一个凭借灵感和冲动写作的作家. 在他的创作过程中,文思迟滞、苦苦思索或疏于写作的情形,是经常见到的.他常常需要有某种力量的再三推动,或者常常需要有较长时间的蕴酿鼓劲,才姗姗进入创作过程,并且在这些过程之中,不断改变原来的想法,不断产生出新的念头,出现各种矛盾冲突而妨碍写作的进展.有时候,在长达几个月的过程中他什么都写不出来,像是在“冬眠”。处在这种状况中,几乎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促使他“苏醒”过来,他自己对此是无能为力的. 这段时间一过,就像冰消雪融一样,他心血来潮,“再度想要与我自己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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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在他真的复苏过来进入”对话“状态时,他的确能找到创作的灵感之源,构思出一些奇妙的作品来. 他的作品较少宏篇巨制,大多非常短小,读起来就像一个又一个飘然而逝的梦境.它们多半是不断间歇、不断苦思之后所结出的果实.也有时候,他夜里上床睡觉之前有一种朦胧的、想要写点什么的念头,但很快便掀开被子躺上了床. 思绪在躺上床后逐渐活跃,逐渐强化,他却懒于起床工作,还找借口安慰自己,反复念叨着”这不利于健康,这不利于健康“
,想强制性地把活跃的思绪压迫下去. 结果,两种念头的冲突扰得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也无法工作,并且因此而失眠.还有的时候,他寻找到了良好的创作感觉,有了自信心,能够平静而敏捷地逐字逐句构思,甚至在一瞬间找到了具体的表达语言. 然而,当他马上坐到写字台边准备把想好的一切写下来时,他便感到了笔下十分笨拙,写出来的东西显得枯燥,东颠西倒,前后不连贯,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甚至畏畏缩缩,漏洞百出,而事先想好的构思在脑子里依然清晰明白.他非常向往思绪飞腾时“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境界,也恨不得把进入这种境界后的全部所思所感记录下来. 但他往往感到文不逮意,言不尽意,不得不盲目地、听凭偶然地从思绪的大海中随便抓取,抓到什么是什么. 然后写出来的东西,与那“巨大而复杂的内心世界”相去甚远,差距加大.正因为如此,卡夫卡很少有对自己的作品完全满意的时候,常常写了之后又划掉或毁掉,反反复复去修改. 对他来说:“斗酒诗百篇”的行云流水似的境界,几乎是陌生而遥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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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卡夫卡那些历尽艰辛写出来的作品,确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经得起反复的咀嚼和回味,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被淘汰. 这正好印证了他对作家与自己作品间关系的“理论”。
他认为,活着的作家同他自己创作的作品之间存在着一种“活的”关系,即作家要以自己的存在来捍卫自己的作品或者同自己的作品进行斗争. 这种斗争势必会掩盖作品本身的生命和价值,也会影响到作家对自己的作品采取较为客观公正的态度. 因此,他说:“一本书真正独立的生命要在作者死后才表现出来,说得更正确些,要在作者死去一段时间后才表现出来,因为这些血性的人在他们死后还会为他们的书斗争一番. 然后书就慢慢地孤单下来,只能依赖自己心脏的搏动了.”
(《致密伦娜》)
卡夫卡的意思很清楚:文学作品本身的价值是独立存在的;对它们的价值的判断,不应以作家本人的态度为依据(比如作家本人喜欢的作品不一定有价值,反过来也一样)
,而应以作品本身的尺度来评判. 所以,作家死了之后,他的作品才可能独立地发言,而与作家的好恶无关.这番“理论”
,真的言中了卡夫卡自己的情形. 他生前不愿发表作品,也不大愿意就自己的作品发表意见,作为作家的他几乎没有什么名气. 但是,他去世之后,他的作品便开始流行,并在20年后被重新“发现”。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时他的作品才“依赖自己的心脏的搏动”了. 这番经历实在是富有戏剧性.卡夫卡在制造震惊的艺术效果时,常使用“悖论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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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真正的“卡夫卡特色”之一. 他对语言问题有自己独到的研究和理解,运用起来力求精确、尖锐、完备和意蕴丰富. 他曾对密伦娜谈到过德语和捷克语. 他感到,他虽然从未在德国人民中生活过,但他的母语是德语(实际是波希米亚犹太德语,与德国本土的德语有所差别)
,因此对他来说德语是自然的,而捷克语对他来说则是亲切的(他生长在布拉格)
,并且是一种“语言的音乐”。
尽管他并不精通捷克语,但是凭着对语言的天赋,他的确懂得语言在表情达意方面的妙处.在文学语言的运用上,虽然卡夫卡深知常有“言不尽意”的时候,但他也懂得语言本身的无穷张力. 他作品中的每一个字,几乎都像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那样,经过了字斟句酌的反复推敲,一些关键性的语言,甚至达到了成为警句的地步. 比如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当他难以忍受疾病带来的巨大疼痛时,他提醒他的朋友和医生克洛普施托克博士兑现在最后时刻给他一针致命的吗啡针剂的诺言. 但克洛普施托克博士犹豫不决,卡夫卡却说:“杀死我吧,否则您就是凶手!”
有谁能像卡夫卡这样,在生命垂危疼痛难耐的弥留之际,还能说出这样充满睿智和幽默的“悖论语言”?因此,有人说卡夫卡是“用真正的‘最后一句话’辞别世界的天才”
(维利. 哈斯《〈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编后记》)。
另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在卡夫卡的小说中,从未出现过真正的爱情. 这在西方文学史上是不多见的. 他的小说里既没有爱情故事,也没有对性爱的正面描写,甚至连女主人公都很少. 这也是他的小说“冷峻”
、“单调”特色的一个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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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这种现象很可能与卡夫卡本人在情感方面的痛苦经历有关. 我们知道,卡夫卡并不是一个禁欲主义者. 他很早就涉足爱之河(1905年夏天22岁时初恋)
,体验过爱情的幸福和性爱的欢乐. 后来他在爱情和婚姻上一再受挫,内心留下了巨大的创痛和绝望. 但不幸的遭遇没有使他彻底放弃对理想爱情和婚姻的追求,实际上他把这种追求一直坚持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然而,挫折,创痛和绝望,不可能不在他的创作中留下痕迹. 如果从1904年底到1905年初卡夫卡写的第一篇小说《一场斗争的描述》算起,到1924年3月写的最后一篇小说《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为止,在长达20年的创作历程中,卡夫卡的创作出现过四次高潮;这四次高潮在时间上恰好和他在爱情上受到重大打击相吻合. 这难道是偶然的吗?显然不是.1914年7月,卡夫卡首次解除婚约(与菲丽丝. 鲍尔)。
从这年8月开始,他先后写了长篇小说《审判》和《美国》的最后一章,短篇小说《在流放地》、《乡村教师》和《老光棍布鲁姆弗尔德》。
1917年12月底,卡夫卡与菲丽丝. 鲍尔的第二次定婚破裂并最后分手. 在这之前不久,他写下了《守墓人》、《乡村医生》、《皇帝的圣旨》(为《中国长城》的一部分)
、《猎人格拉库斯》、《致科学院的报告》、《往事一页》、《杀兄》和《豺与阿拉伯人》等著名短篇小说.1919年11月,卡夫卡与尤丽. 沃里泽克定婚后的关系因卡夫卡父亲赫尔曼的反对而出现危机. 紧接着,卡夫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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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著名的、带有自传色彩的长信《致父亲的信》,以及格言《他》等作品.1921年1月,卡夫卡试图与交往了一年余的情人密伦娜。耶申斯卡断交,一直到1922年4、5月份俩人最后分手,在这痛苦(加上病痛)的一年多当中,卡夫卡写出了《骑桶者》、《饥饿艺术家》等短篇和最后一部长篇《城堡》。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卡夫卡一生中的大部分优秀作品,都是在爱情、婚姻方面受到打击,精神极度痛苦的境遇中创作出来的.可以设想,在对爱情、婚姻极度绝望的情况之下,他怎么可能去描绘、讴歌爱情和性爱?
可以说,卡夫卡的艺术,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为“孤独绝望的单身汉的艺术”。
然而,这种现象产生的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卡夫卡对文学目的的根本理解之上. 离开这一点,仅仅从他的个人情感经历中去找原因,只是抓住了表面而忽略了实质.在卡夫卡看来,文学不仅是观察自己内心世界、把自我的主观精神由内向外“巨大推进”的结果,也不仅是自我存在的实质的证明;它同时也是以特殊的方式向现实这一巨大的“城堡”进行挑战和反抗,是自己的勇气、决心、意志和绝望的表现. 他从来不承认现存一切——包括社会、物质文明、宗教传统、法律制度以及父子关系的合理性、正当性和有效性. 他从独立并走上社会那一天起,就开始全面反叛和挑战这一切,而他凭借的唯一的,又是全部的武器,就是文学. 在这个观念的指导下,他颠覆了所有的传统文学观,也颠覆了所有的传统文学的题材、技巧、方法和风格. 然后在这片废墟之上,他孤军奋战,并不企图重建新的理想和大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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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只做一个完完全全的反叛者和战斗者.这个以“城堡”
的反抗者和挑战者身份出现的卡夫卡,自然不会把爱情当作美好的事情来描写和讴歌. 勿宁说,描写和讴歌爱情,与他对现实的反叛风马牛不相及;生活中谈情说爱的卡夫卡是一回事,而文学中挑战和反抗“城堡”的卡夫卡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卡夫卡的艺术,不仅是“孤独绝望的单身汉的艺术”
,更主要的是“挑战和反抗‘城堡’的斗士的艺术”。
四、挑战和反抗“城堡”
卡夫卡遗留下来的全部三部长篇小说——《美国》、《审判》和《城堡》——联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反抗三部曲”。
17岁的《美国》中的主人公卡尔. 罗斯曼,30岁的《审判》中的主人公约瑟夫.K,30多岁的《城堡》中的主人公土地测量员K,这三个人物是同一性格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的具体展现和发展. 土地测量员K的故事没有完结,这意味着,反抗和挑战没有结束,没有结局.《美国》(America)写于1911年至1914年,首次发表于1927年,原名为《失踪的人》(《司炉》为《美国》的第一章,写于1912年冬至1913年春,发表于1913年5月)。主人公卡尔. 罗斯曼是个17岁的德国少年. 由于受一个30多岁的女仆引诱,卡尔同女仆有了一个孩子. 卡尔贫穷的父母为了惩罚他,把他放逐到了遥远而陌生的美国. 卡尔在美国这块陌生的土地上,身无分文,形单影只,尚不能以理智来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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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行为,完全凭意气用事,因而他在充满着种种弊端的现实社会中的一切努力,都毫无结果. 他的命运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支配着,摆布着.年轻的卡尔. 罗斯曼,实际上是社会罪恶的替罪羊,他的全部遭遇(被人引诱,被父母放逐,在陌生的国土上闯荡)
,是替罪羊的真实境况. 在小说中,卡夫卡用了抽象(这是卡夫卡小说的重要特点)的人物、事件、背景,来揭示尚不明世事的年轻人的生存处境. 他们不能控制自己,容易被他人引诱,但是在一个他们不能理解自己在其中地位的社会中,他们却不会被引诱去赞同现存制度.他们虽然不能自立,惶惶不安,犹豫不决,但却遵循着保持自己人格的完整、保持人格不受伤害这一基本准则. 他们在经历了种种挫折和迷惘之后,逐渐领悟到了自己独立的必要性,就像卡尔说的那样:“干什么种类的活儿,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能在一个地方站稳脚跟.”
的确,卡尔. 罗斯曼还不是一个反抗者.他还不明世事,还不具备反抗的性格,既不敢也不想反抗. 但他是个被社会遗弃了、放逐了的人(小说原名“失踪的人”本来就包含这个意思)
,他还相信这世界是好的,却又朦胧地意识到了发生在他和其他人身上的许多事不对劲儿. 这些都为日后的反抗奠定了基础.《审判》(TheTrial)写于1914年8月至1918年,全书未完成,于1925年发表,发表时有删节,后来还被改编成了电影.《审判》原定一共十六章,最后只完成了十章,未完成的六章是:“B的女友”
,“检查官”
,“拜访埃尔莎”
,“与副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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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的斗争“
,“房子”和“去母亲那里的途中”。
《审判》的“情节”
(这个术语不适合用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很简单:在一个晴朗的早晨,银行襄理约瑟夫.K“无缘无故地被捕了”。
他莫名其妙地受到一个非正式法庭拿不出任何罪证的审讯.约瑟夫.K没有犯任何罪,却被宣布为罪人.法庭并未扣押他,让他自由上班.他决心反抗这个看不见的、非正式的法庭,于是四处奔走申诉,找最高法官,找律师,找法院的画师,找谷物商. 这一切努力全是徒劳,根本就不知道最高法官是谁,反抗没有任何结果. 他终于悟到了:“这个法庭的种种作为是有强大的机构作为背景的. 它所干的就是把无罪的人抓起来,进行莫名其妙的审讯,这个机构拥有贪污受贿的密探,不负责任的看守和毫无才学的推事.”
一年之后,约瑟夫.K在一个黑夜里被处死了,他到死也没有弄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像卡夫卡众多的作品一样,《审判》的内容全是由充满神秘色彩的象征构成的. 它不是对真实生活的模仿和再现. 法庭不是实际存在的法庭,而是现存制度的象征,约瑟夫.K的案子,则是个人现实处境的象征. 因此,这种象征的本色就是离奇荒诞,同时这也是个体存在的本色.约瑟夫.K30岁,比起卡尔. 罗斯曼来,他已是个成熟的公民,已经有了独立自主和辨别是非的能力. 现存社会制度对他个人权利无缘无故的侵犯,迫使他起来捍卫自己的权利. 因此,他对制度的反抗还不是自觉的,而是被迫的. 但他毕竟有了觉悟,毕竟起来反抗了.约瑟夫.K所处的社会是一个没有正义的社会,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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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和制度把他卷入了一场毫无希望解决的诉讼冲突之中.制度可以不拿出任何理由和证据就随便进行抓捕和审讯,它也对这种荒谬的举动闭口不谈,大家都一副正常模样,似乎人人都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了. 法庭开始审判时,预审法官连K的身份职业都没搞清楚,他们手中没有一份关于约瑟夫。
K的材料. 约瑟夫.K起初还以为法庭中有“两个派别”
,似乎还有陪审团,但他仔细观察后才发现,所有人的衣领口都戴着同样的徽章——原来那些人全是一伙的,都是制度的爪牙. 这就是制度的特点.约瑟夫.K开始时强调他作为一个公民应有的基本权利,并以此为准则进行反抗. 但他后来逐渐发现,这种赋予给个人的法律权利极其抽象而空洞,纯属一纸空谈.于是,他改变反抗方式,完全抛弃自己有罪的念头,拒绝用体制的标准来看待这场审判. 同时,他也认识到必须打破孤军奋战的局面,争取同盟者. 后来他又认识到那些同盟者(毕尔斯特纳小姐,法庭差役的老婆,小巧的护理等)
全是靠不住的,并对体制本身进行了剖析. 这时他已经明白,他的案件不是个别事件,而是普通情况. 他的剖析对体制无疑是个威胁.体制惧怕被揭露. 它首先要求个体服从它的“规范”
,当这种方法失效,个体拒绝服从时,它就使用暴力消灭个体.经过长达一年的“审判”之后,约瑟夫.K被杀害了. 这实际上是制度对一个无辜个体的谋杀. 制度为这场谋杀进行了繁琐的准备,最后选择了用刀排除异己的方法. 一把屠夫用的又长又薄的双刃刀,“深深插入他的心脏,并转了两下”。
(卡夫卡在1911年11月2日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今天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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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很久以来头一次尝到了想象一把刀在我心脏中转动的快乐.“)约瑟夫.K最终屈服于”执行其死刑的法庭“
,使他终于明白了:他掉进了体制设置的陷阱之中,因为他拒绝服从,体制不可能容忍他. 体制无情地粉碎了个体的反抗.《城堡》(TheCastle)写于1922年,于同年发表,全书未完成. 它是卡夫卡小说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小说主人公土地测量员K(卡夫卡姓的第一个字母是K)
只身一人来到城堡外面,想进去见城堡的最高统治者,请求他批准在城堡附近的村子里安家落户. 他在雪夜的后半夜到达城堡附近,住进一个客栈. 然后,他想方设法进入城堡,先找了一个向导巴纳巴斯,走了整整一天仍然没有进去. 后来,他改变手段,勾引城堡官员的情妇,找村长,给学校当员工等等,手段用尽,他却始终没有进入城堡,无法见到最高长官.“城堡”同样是制度的象征,是“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
K是一个反抗者和挑战者的化身.他30多岁,比卡尔. 罗斯曼和约瑟夫.K都老练、成熟. 他明确地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主动去城堡挑战,试图改变那个现存的制度. 他是一位进攻者,他的口号是“以法制反对统治”。
K一住进客栈,就处在了制度的监视之中——官方机构不会轻易地让一个陌生人靠近自己而不受控制. 这样,K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孤立的境地,如果他不放弃挑战的念头,就必须鼓起勇气准备孤军奋战. 他知道自己逃避不了制度对他的监视,对此不再存有任何幻想,因为城堡里的人知道关于他的一切重要情况. 他没有觉得制度统治的存在是一桩天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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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义的事,他是为要求自由(在村子中落户)
而来斗争的.他也希望找到“值得尊敬”的人作为同盟者,但他找到的人除了作性伙伴之外,根本不可能成为同盟者.城堡是清晰可见的统治制度.当K进入城堡的要求被拒绝后,他没有气馁,依然沉着冷静,一心一意追求进入城堡的目标,任何挫折都不能使他放弃这个目标. 他成了反抗制度的代表人物. 同伴们离他而去,处境的孤立,社会地位的下降,变成他人的奴仆,这一切都没有使K失去勇气.K虽然一度被诱惑,但没有被诱惑到去赞同制度统治的地步. 他追求的目标是自由和公正,不需要有人作榜样,因为他已懂得了很多东西. 他单枪匹马,孤军奋战,终于失败了,但他还是说服并感染了汉斯. 布鲁翁斯威克. 汉斯想成为一个“像K这样的男子汉”。
《城堡》拒绝告诉我们K的结局.K有自己的弱点:不善于寻找同盟者. 但是可以想见,这样一个强壮的人,将会长久坚持下去,不会被制度征服.整个故事实际上要告诉我们:个体对制度的统治总会起来反抗和挑战的;反抗和挑战几乎没有胜利的希望,因为这是由个体所处的历史状况造成的.尽管如此,个体却不会被制度征服. 他可能承认自己的失败(像约瑟夫.K那样被谋杀)
,但会坚持下去. 挑战和反抗是永远没有结局的,但意义不在结局而在行动本身.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共有77篇)写作的年代跨度很大,但是它们相互间是有联系的. 大体上说: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基本上是围绕着人的存在与社会制度的统治这条主线展开的,并围绕着这条主线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诸如保护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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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法律是否存在?人在制度的统治之下为什么还没有自由?现存法律是否能保证人人平等?人在法律面前为什么没有真正的平等?对这些问题,卡夫卡的短篇小说作出了相应的回答:人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摆脱身上的枷锁,为自己争取到自由和法律上的平等.《乡间的婚礼筹备》(写于1907年至1908年,首次发表于1905年)展现了一些与人有关的支离破碎的场景和细节.这篇没有完成的小说描写了现实存在的缺陷,表明在人的现实环境中缺少一个有机整体,同时人在自我中也找不到整体.现存秩序虽已支离破碎,但却依然存在. 主人公爱德华. 拉班想象出一个成功的变形实验:“自我”
和自我的外表被分离开来,那个非自我的躯体“摇晃着”
、“跌跌撞撞”
、“哭泣着”到乡下去了;“自我”
“躺在床上,觉得自己有一个大甲虫、一个鹿角虫和一个金龟子的体态”。两个“自我”的分离表明,现实中的人要看清和找回自我,首先要跳出自我. 但是,拉班在实际上没有做到这一点. 他离做到这一点(找回自我)还有很长的距离.《判决》(写于1912年9月22日至23日,首次发表于1913年)
展现了年轻商人格奥尔格. 本德曼与他年老体弱而专横粗暴的父亲之间的冲突. 父亲是现存制度的象征,他同儿子格奥尔格. 本德曼之间的关系是现实中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的关系.父亲可以任意地、粗鲁地咒骂和羞侮儿子,起诉儿子,判决儿子去投河淹死.儿子是无辜的,不自由的,是在专制统治下被异化了的(他竟然接受“判决”真的去投河淹死了)。有罪的是父亲,是他所代表的制度. 当然,制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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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虚弱的:当父亲喊出“我现在判你去投河淹死”这句话时,他耗尽了力气,倒在了床上.儿子被制度非法判处了死刑,生活没有格奥尔格照样进行,制度也照样存在,正像格奥尔格松手落下桥去时最后看到的:“这时候,正好有一长串车辆从桥上驶过.”
《变形记》(写于1912年11月至12月,首次发表于1915年)展现了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 萨姆沙一夜之间变成一只大甲虫后到默默死去的痛苦经历.“甲虫”
在卡夫卡那里代表着人被赶出“人”的社会,正像《美国》中的卡尔. 罗斯曼被放逐到美国去一样. 格里高尔由人变成了非人,像甲虫一样再也没有用了. 但是格里高尔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变成甲虫之后,脑子里还在想着公司,还想返回到“人”的生活之中. 家里的人都把他当作异物,把他冷落在一边,到最后,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都把他当作一件物品,甚至成为别人的负担. 他的结局只能是在痛苦中默默地死去. 人变虫的经历,一方面揭示了个体在社会中的异化,另一方面也揭示了社会对异己的排斥和厌恶.《变形记》在卡夫卡生前的1915年11月以书的形式出版.在此之前,卡夫卡从出版社(库尔特. 沃尔夫出版社)
得知了这本集子封面设计的情况,他马上回信表示千万不能画“那昆虫”
(卡夫卡酷爱昆虫)
,而他自己对封面设计的意见是:“父母和商务代理人站在关闭的门前,或者更好的是,父母和妹妹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而通向一片黑暗的隔壁房间的门敞开着.”
卡夫卡的这个“创意”
已把小说的意蕴显示了出来:人的世界和非人的世界是疏远和被隔离开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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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还在给同一个出版社的信中表达过这样的看法:“《司炉》、《变形记》(篇幅相当于《司炉》的一倍半)和《判决》无论外表还是内蕴都是相通的,在它们之间存在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其实更应该说是秘密的联系. 希望能将它们收在一本比如叫作《儿子们》的书中,以表达这种联系. 我不会放弃这个希望.”
(1913411)
这种联系应当理解为:个B B B体在社会和统治中被放逐、被赶出“人”的世界,被非法地起诉和判决.因此,个体在社会里和统治之下是不自由的,现存制度中不存在公正的法律,它是专横而粗暴的.《在流放地》(写于1914年10月,首次发表于1915年5月)展示了一位旅行家在赤道附近的流放地目睹杀人机器处置“罪犯”的情景. 军官津津乐道地向旅行家介绍杀人机器,显示熟练修理的技巧,如同欣赏艺术品一样地欣赏那架杀人机器. 最后,军官竟自愿躺到机器下面,机器上的零件一个个掉了下来,再也开不动了. 流放地是现存非法制社会的象征,与人的故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军官是地地道道的杀人凶手,是制度的维护者,而杀人机器则是制度的象征. 军官声称执行死刑是对犯人的拯救. 这既是为制度和非法制社会所作的辩护,也是在自欺欺人. 旅行家考察了流放地后得出的结论是:“审判程序的不公正和处决的不人道是明摆着的.”
他甚至还向军官说:“我不赞成您的审判方式.”但是,他也明确表示,他没有责任干预这种不公正和不人道的行为. 他仅仅是一位旁观的“考察者”。
1916年11月,卡夫卡在慕尼黑朗读《在流放地》,许多听众当场逃走,甚至还有人晕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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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光棍布鲁姆费尔德》(写于1915年,未完成,首次发表于1935年)展示了一个光棍老头儿孤独的生活情景.他独自一人长期住在七层楼上的公寓里. 他害怕孤独,希望有什么来同他作伴.但他又习惯了孤独,害怕有什么来打扰他.当两个跳来跳去的小球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环境中时,他感到烦躁和不愉快,直到把小球送走,他才如释重负,感到了内心的安宁与平静. 这个老头儿孤独的境况,是现实社会中人存在的孤独境况的写照:人与人之间没有温情、关怀和爱,只有冷漠. 孤独是人的本质之一. 也只有在孤独中,个体才能找到平静与安宁.《中国长城》(写于1917年3月至4月,首次发表于1931年)以象征手法描写中国长城建造的情景. 中国长城不是真实的中国长城,而是现实社会中的统治者为了防范和稳定社会本身而建造的,根本不可能抵御外敌. 民工们生活中的唯一内容就是建墙. 他们竭力去领会掌权者的意图,但掌权者(皇帝)是谁却不知道,连朝代名称也不甚了了,也不知道建墙的目的是什么.民工们居住的村子离京城和皇帝很遥远,皇帝的圣旨到达不了他们那里.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不受统治约束,统治者为了控制他们,采取了分段建墙的办法,以便于控制民工. 小说表明,统治者与民众之间是疏远的,统治者采取了愚民政策,以随心所欲地操纵民众. 他们对民众实施的教育似乎达到了目的,因为民工关心的只是拿到报酬,并不要求看见自己劳动的结果.《致科学院的报告》(写于1917年5月至6月,首次发表于同年11月)描绘了一幅猴子红彼得变成人的漫画.红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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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邀到科学院向院士们报告它所经历的变人的生涯. 它力图摆脱猴子的生涯变成人,以为这样可以获得自由,以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实际上,它只在表面上有一种选择的自由,它变成人之后所获得的只是最普通的生活. 它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当我回顾我的发展道路,检阅我的成绩时,我既不妄自菲薄,但是也不志得意满.”
红彼得变成人后没有获得自由,只是得到了一条“出路”。所以它说:“有一句德国俗话真是至理名言:走最难走的路. 我正是这样做的,我走的正是最难走的路. 我的路已经走完了,只除了争取自由,但这本来不是我所选择的目标.”
《地洞》(写于1923年10月至12月,首次发表于1931年)写了一个小动物精心营造自己家园的故事.“我”这个小动物是现实社会中孤独的个体.“我”别无所求,只需要平平安安地孤独地待在自己的窝里. 但弱小怯懦的小动物随时都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忧郁感,外界稍有动静,就会惊慌失措.“我”几乎整天都在战战兢兢地生活,随时在提防天外飞来的横祸,即使地洞(家园)被营造得万无一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毁于一旦.但是,“我”
这个小动物虽然脆弱可怜,焦虑不安,却随时准备冒生命的风险来捍卫自己的和平与孤独.“我”这个小动物的心态,是现代社会中普通小人物、一般个体存在的普遍心态:在制度和没有真正平等的法律的社会中,个体生存的权利和自由、幸福是没有任何保障的,“家园”实际上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我”这个小动物的确弱小可怜,但是已经觉醒了,有意识地,并且下定决心要以生命来捍卫自己存在的权利. 小动物表现出了大无畏的勇气,表现
02卡夫卡:反抗人格
了明显的反抗意识. 至于反抗的结果,已经不重要了.《饥饿艺术家》(写于1922年2月,首次发表于同年10月)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对“饥饿艺术”爱得发狂的表演艺术家的艺术生涯.他可以为了“艺术”
而忍饥挨饿达40天之久,直到脸色异常苍白、全身瘦骨嶙峋而去当众表演. 挨饿成了艺术的象征. 艺术成了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 艺术家想方设法取悦于观众,付出的却是牺牲自己健康的惨重代价. 到最后,连观众都已厌弃了“饥饿艺术”
,艺术家失去了观众,自己存在的价值便丧失了,于是只有在郁闷孤苦中死去. 这表明,在现代社会中,艺术和艺术家已被异化了,真正的艺术与现存社会格格不入,艺术家为了生存却又不得不以付出生存为代价. 结果是艺术和艺术家的双双毁灭.《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写于1924年3月,首次发表于同年4月)是卡夫卡临终前的最后一篇作品. 女歌手约瑟芬是个艺术家,她知道艺术的伟大作用和歌声的力量,但在现实中,它们却毫无影响. 她知道,观众的喜爱和掌声表明他们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理解艺术.“耗子民族”惯于吃苦,毫不顾惜自己,当机立断,视死如归,长期生活在英勇胆大的氛围中,表面上显得有些胆小,而且繁殖力很强,十分胆大. 他们始终在自己拯救自己,并为此付出了牺牲. 这个民族,令我们想起卡夫卡自己所属的犹太民族. 这个民族从约瑟芬的歌声中感受到安静,谦卑和战斗之前的告别. 他们为了听约瑟芬的歌声喜欢聚集在一起,喜欢挤成一团. 她的歌声不能拯救他们,不能驱赶灾祸,但可以给他们以力量去承受不幸,是在代表他们发言.女歌手约瑟芬与“耗子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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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隐含着卡夫卡与犹太民族的关系. 他们为自己的家园一直在奋斗,卡夫卡深知这一点,并深怀理解与同情.卡夫卡这个人,把文学创作看作是一件纯属个人的事情,看作是向自己,向社会、制度、法律挑战的武器. 他把我们领进了一个光怪陆离,充满奇妙象征物,陌生而荒谬、忧郁沉重而又黑暗的世界,让我们在其中观察他人和自己,观察社会制度和法律. 他也许是决心让我们恐惧和绝望,也许是决心让我们在异化和荒诞面前惊醒和觉悟,也许是决心让我们一样也起来向“城堡”反抗和挑战. 总之,这一切都可以从他的作品里读出来.不管怎么说,卡夫卡毕竟比我们先行了一步. 对他的挑战姿态的最好说明,莫过于《城堡》开头极富象征性的那一幕:
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
后 记houji
读卡夫卡,写卡夫卡,是一件让人心情极其沉重的经历.当你进入那个极其丰富、极其复杂、充满矛盾、痛苦、恐惧、绝望、冷峻、严酷、黑色的世界时,当你的灵魂在他的作品中不断地艰难跋涉时,自我几乎不存在了,呼吸和心跳几乎全部停止了. 你早已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只知道在与那个仿佛永远活着的人在共苦同甘,在随着他那巨大的内心漩涡旋转,下沉和升腾. 最终,自己陷于其中而不能自拔.这,便是几个月来写这本卡夫卡评传时,我内心的真实感受.现在虽然不得不搁笔了,却总感到卡夫卡在我心中挥之
后 记 302
不去了,同时仍觉得意犹未尽.对他的评价,已毋庸赘言.这里想说的是,卡夫卡不仅是作家,也是儿子,情人,朋友,乃至普普通通的小职员. 他的这许多方面相互关联,却又相对呈现出各自独特的面貌.因此,要真正认识卡夫卡这个人,不仅要从他在社会中扮演的不同角色的角度去认识和把握,更应该从这些角色之间错综复杂的内在联系去认识和把握.我尤其感到,卡夫卡真实的生活经历、思想和情感世界,与他的小说所展现的世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天地. 虽然我不否认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但却认为硬把这两个世界拉扯到一起作牵强的比附和索隐,是十分愚蠢的做法. 它们之间的关系,正如蚕之于丝,是“师造化”
、“得心源”的真实体验与不断地开拓创造之间的关系. 树木与它的果实虽同出一源,毕意是不相同的;树木不断吸取阳光、养料而成长,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过程,结出的果实却具有自身的生命力,并可以不断孕育出新的生命.在这本小书中,我的主要着眼点和兴趣,当然是生活中真实存在着的卡夫卡,然后兼及他所创造出的作品世界. 因此,在材料的使用上,主要以表达卡夫卡真实生活状况和内心世界的书信、日记为主,并适当参考一些有关论著. 书中的多数材料出自英文(包括书信、日记)
,也参考了一些有关的中文资料.在这里谨表示我对有关作者、译者的诚挚谢意.此外,有些中文材料对照英文作了一些改动或重译.最后,谨向关心和帮助本书出版的朋友们,特别是长江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们,表示我最诚挚的感谢. 没有他们的大力支持,本书是无法面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