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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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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说-梁晓声
第一章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
鲁迅先生在小说《祝福》的开篇写下这一行文字时,距今八十余载矣。
对于中国人,旧历的年底,依然最像年底。相比于阳历的元旦,许多方面,还简直是更像年底了。却也有另外的许多方面,逐渐丧失着年味。有些人想要拾回它来,于是千方百计在年底(当然是旧历的)前策划出种种怀旧的事情;而有些人却根本不计较它的存无,仅在乎假期的长短了;更有人一心逃避它,于是去旅游。或举家,或约友,甚或,只身。去到最没有旧历之年的年味的地方,在现实中过清静的虚拟的年,或在虚拟中过超现实的网络之年……
“鲁四爷”们,竟还是有的。无论城市里,小镇上,或是乡下。未必全姓鲁,也未必会被尊称为“爷”。他们过年的兴致,一般而言,是不如从前的“鲁四爷”们高了。他们通常是将过年这一桩事情当成“公关”的机会来抓住的。一经按既定方针办了,那阵势,那排场,那铺张,那豪奢,绝非八十余年前的小小一个鲁镇上的什么“鲁四爷”可以相提并论的了。而且,都是一点儿也不讲理学的。他们讲谋略,讲手段,讲关系,讲靠山,讲背景,讲明明无诚信而又似乎很诚信的智慧。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讲“厚黑学”。所以他们的智商绝对高于“鲁四爷”们,但德性,则比“鲁四爷”们差多了……
祥林嫂,也还是有的。
她们已断不会拦住一个知识分子(纵使对方如同一位八十余年后的鲁迅),神经兮兮地问什么——“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这一类疯话了。
她们要么说着可怜的话伸手乞讨。
要么,什么话也不说。还是伸手乞讨。
她们已谁的话都不相信,更不信知识分子们的种种鸟话。
至于“阿q”么,委实地不大好说了。大多数中国人早已不修习“精神胜利法”了,正如今天的“鲁四爷”们早已不讲理学。现而今的中国,是一个“物质胜利法”放之四海皆准的时代。据信,“阿q”的子孙们钻研此法的也不少,且产生了一些钻研到高层次的榜样。因为“假洋鬼子”们还在,又大抵是“物质胜利法”的推广和倡导者,迫使阿q的子孙们只得舍弃旧法,追随新学,所谓惑敌之计。打算某朝某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出奇制胜。
然而年底终究是年底,何况还是旧历的。芸芸众生,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大款贫民,公仆百姓,不管怎么个过法,谁都得过大年三十儿这一天的。哪一个中国人企图绕过去,道行再高也是没门儿的。
天空还是八十余年前的天空。和八百年前八千年前没什么两样。
夜幕已经降临,却迟迟没有“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未见爆竹的“闪光”和“钝响”,更没谁听到什么“震耳的大音”。空气里嘛,自然也是嗅不到“幽微的火药香”的。
也许,现在的鲁镇仍一如从前。
假如它还在,并且还叫鲁镇的话。
但是这一座北方的省会城市却是出奇的静谧,从天上到地上。
因为这一座城市几年前就颁布了禁放烟花爆竹的严格禁令了,至今尚未解除。
天空既缺少新年的气象,人们就在地上来加倍努力地营造。某些人士认为自己最有责任和使命使旧历的年底最像年底,于是纷纷聚往大大小小的饭店去犒劳肠胃。
话说一小撮本省本市的记者,正在某酒家吃喝到尾声,有一人道:“要是今天晚上,我们都能前往金鼎休闲度假村去玩乐个通宵,那这三十儿过得才算来劲儿!”
另一人道:“是啊是啊,听说今天夜晚,那儿欢度新年的盛况空前!”
于是众人一时沉默,面面相觑,都显出明知没资格前往因而心情大为索然的模样。
四个女记者中的一个,三十几岁了年龄最长也喝酒喝得最多的一个胸有成竹地说:“这有何难?”
众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大大咧咧地又说:“只消我一个电话打过去,王启兆他肯定会亲自恭候在度假村大门外边欢迎咱们。”
众人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刮目相看——都知道王启兆是金鼎休闲度假村的老板。
那女记者泛着酒晕的一无长项的脸于是得意洋洋。
她当着众人的面打起手机来。
“大哥,我是你小妹!哪个小妹?听不出来啦?我是王瑶呀!我在和些记者朋友吃饭。哎大哥,一会儿我们都去啊!去哪儿?去你那儿呗,就是去金鼎度假村呀!你在别处?郑岚她也不在度假村?那大哥你往度假村打个电话交代一下嘛!……”
她的表情渐渐地就变了。变着变着,变得更加不好看了。
众人的目光全都不忍再视地转向别处了。
而她拿手机的手也缓缓放下了。
显然,王启兆单方面结束了谈话。
忽然她破口大骂:“王八蛋!他撒谎!想不到他跟我也来这套!我非报复他不可!……”
她那张本就不耐看的脸,不但更加不好看了;而且,变得丑陋极了……
斯时,一架客机从城市上空掠过。
这是一架在本市离港飞往南方某市的客机。由于是大年三十儿这个日子,半数左右的座位空着。头等舱里,只有两位乘客。一位是本省的省委书记刘思毅,另一位是他的秘书小莫。头等舱的空姐预先已得知省委书记将乘此架班机,服务自是更加殷勤。反正空座不少,小莫便也沾了省委书记的光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头等舱。
几分钟后,刘思毅望着地面问小莫:“那是什么?”
小莫欠身也望了一眼,肯定地说:“一片灯光。”
刘思毅说:“我当然知道那是一片灯光。我指的是灯光之间那些忽高忽低、不断变幻着形状的东西。”
小莫又欠身望了一眼,更加肯定地说:“也包括那些东西。除了是灯光,不可能再是别的。”
刘思毅批评道:“你别动不动就这么武断好不好?我虽然怀疑那根本不是灯光,但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就不敢肯定地说那并不是一片灯光。我记得有位名人为自己写过两句座右铭——轻易不要怀疑别人的怀疑是不正确的;轻易不要肯定自己的看法不是不正确的……”
他边说边掏出眼镜戴上了。
小莫则嘟哝:“如果我记不清究竟是哪一位名人说过或写过什么话,我就不会动不动说有位名人怎么说怎么写的。”
他随手拿起一册航空杂志,不再理刘思毅了。
专为头等舱服务的空姐正在机舱前门那儿准备饮料。当秘书的居然敢跟省委书记斗嘴,这超乎她的常识,听了觉得怪好笑的。
她轻轻走入头等舱,一边向二人递送饮料一边以仲裁的口吻说:“那确实不是灯光。”
刘思毅就用胳膊肘碰了小莫一下,又板着脸问:“听到了吗?”
“爱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小莫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料空姐又说:“那是喷泉。”
闻听此言,二人的目光同时望向了空姐秀丽的脸,全都不胜惊讶。
“不会吧?这可是在冬季,在北方……”
刘思毅又变成了否定论之否定论者。
空姐微微笑道:“确实是喷泉。我们正从金鼎休闲度假村上空飞过。它的地下有温泉。冬季里的喷泉,是它独一无二的景观。”
是什么都不会觉得奇怪而又大为奇怪起来的小莫忍不住问:“它的老板叫王启兆是吧?”
空姐说:“是的。他是我们省最具儒商气质的儒商。一个人就构成了我们省商企界的一种儒商现象。”
她引以为荣。
刘思毅忽然忆起,省委副书记赵慧芝有次曾委婉地建议他,要安排时间去金鼎休闲度假村视察一番,听听它的主人的汇报,对本省的民营企业家体现体现关怀……
空姐离开后,刘思毅低语:“记着,咱们过完春节回来以后,你要提醒我早日前去认识认识那位王……王什么来着?”
小莫说:“王启兆。放心,慧芝书记也叮嘱过我同样的话了。”
小莫说完,掏出笔,在杂志的白边上写下了“王启兆”三个字。
刘思毅默记着,引颈回瞰,却已看不到那些绚丽的灯光和那些被灯光照射得同样绚丽的喷泉了……
然而满夜空开放着五彩缤纷的簇簇礼花了。
在那一片没有被禁令限制的夜空上,终于“也显现出了将到新年的气象”。礼花无声地绘画着梦幻般的天空,与鲁迅笔下那八十余年前的小小鲁镇的天空相比,等于是将美术大师的杰作与儿童在纸片上的胡乱涂鸦同日而语……
从近代到当代的八十余年的时间在中国地面上造成的变化,其巨大远远超出从一个一千年的古代到另一个一千年的古代的变迁。
“沧海桑田”一词,其实用以形容现代了的中国的发展进程才尤为恰当。
而飞机转眼间高升于万米,穿过了夜的云层——什么度假村,什么灯光,什么温泉也罢喷泉也罢是温泉的喷泉也罢,以及礼花,以及什么旧历的年底的迹象,如过眼烟云,皆不可见了。
刘思毅将身子坐正,往后一靠,陷入沉思……
当金鼎休闲度假村的上空绽放着绚丽多彩的簇簇礼花时,八里以外的县城里,市公安局的庆功会和春节联欢会刚刚结束。庆功会原本是要在阳历年的年底召开的。由于年底会议多,一拖再拖,就没能赶在年底开成,于是决定和春节联欢会一并开了。春节联欢会,公安局每年照例是开的,本着节俭的精神,也不请歌星演员助兴捧场,仅自己的同志们唱唱歌,出几个节目,集体热闹一二小时而已。也是加强干群关系的方式,成为传统了。
受奖的共有四位公安人员。刑侦队的张副队长、局长秘书小魏、小刘小孙两名年轻的警员。张副队长四十来岁了,在局里也算是老公安了。小魏则是女性,二十几岁,正与小刘恋爱着。而小孙,在工作中和小刘是搭档,关系特好。二人在张副队长的领导之下迅速地破了一桩案子,所以获奖。也不是什么大案要案,但却是一桩与金鼎休闲度假村有关的案子。王启兆和他的女秘书郑岚在欧洲旅游那半个月里,度假村被盗了一次。没造成什么直接的钱款损失,被盗走了十几幅画,还有些玉雕的工艺品。画也非是什么名家笔墨,是本省几位画家画的,一幅幅镶在或裱在框子里,悬挂于厅堂、走廊、高级的客房。当然,若在本省画界论起来,那几位画家确实也称得上是名家了。至于那几件工艺品,不过就是从玉石厂定购的。美观,却非什么上好玉石雕的。只一件有点儿特别的价值,是金鼎休闲度假村的“总设计师”、老雕塑家、省美协副主席的作品,不算太大,雕的是小爱神丘比特向他的母亲阿佛洛狄亚撒娇的情形。那些画全都被从框中抽去,或用刀沿着四边切割下来。而那些工艺品,大约是塞进麻袋里背走的。显然不是一个人干的。度假村的围墙很高,几个人甚或一伙人居然成功地实行了一番盗窃,在度假村引起不小的震惊。这要是传扬开来,肯定会影响入住率。几位临时负责人一商议,觉得还是先不急于打越洋电话向王启兆和郑岚汇报为上,怕干扰了二人旅游的好心情;却也不敢怠慢,立即向县公安局报案了。
离县城仅仅八里,肯定是县城里的不法之徒干的!度假村在县境内,刚开业没几个月,倘若经济收入受到严重损失,保障一方治安的县公安局是有连带责任的!……
度假村前去报案的一个副经理身分的人,话里话外有那么点儿兴师问罪的意思。
立案科的对方,知道金鼎休闲度假村是有背景的;知道老板王启兆非是平头百姓,而是省政协委员、省民营企业家协会副主席、省工商联副主席什么什么的;还知道王启兆曾一一拜访过包括公安局局长、书记在内的县委一干领导,极受礼遇——他既然知道这些情况,自然也不敢怠慢,诺诺连声,当即就向局长和书记汇报了。
局长和书记一听,就双双地亲自出面,将度假村的“副经理”请入会议室,细问案情。
其实那男人也不是什么副经理,只不过是负责管理保安队的一个小头目罢了。他惟恐引起的重视还不够,夸大其词,说那些画和那些艺术品,总价值一百多万呢!
局长和书记对视一眼,局长说:“一百多万,在本县,绝对够得上是大案要案了。近年,本县还没发生过价值一百多万的盗窃案呢!”——说罢,向书记暗丢眼色。
书记心领神会,紧接着说:“是啊是啊,那么现在就算正式立案了,但是责任得分明白。度假村并不是在我们县境内,而是在县境边儿上,靠县境外边的边儿上。也就是说,虽然离我们县城近,但实际上是在我们县公安局的治安辖区范围以外。在外边就是以外嘛。虽然离省城不近,一百六七十里,比离县城远多了,但却是在省市两级公安局的治安辖区范围以内。所以呢,从治安分工上讲,破这一桩案子应该是省公安厅或市公安局的事。但我们县公安局,毕竟也在省市公安局的垂直领导之下,既然你代表度假村方面首先向我们县公安局报案了,而我们局长刚才也表态了,要当成一桩大要案来立案,那么我们将一定指派骨干警力,从速侦破。能为省市两级公安局分担一桩案子,也是我们责无旁贷的嘛!”
到底是当书记的,说起话来,方圆有度,客客气气的滴水不漏。
“副经理”兴师问罪的来势,顿时被挫尽了,末了只有连连称谢不已。
局长和书记,却并不是相互配合得多么良好的两位公安领导同志,甚至也可以说,多年以来权力摩擦挺深的。但既然都与县里的一干头头脑脑被王老板隆重宴请过,既然当时都给过王老板名片,他们在对待那么一桩大要案的态度上,也就难得地较为一致。
刑侦队的张副队长和小刘小孙接受任务后,昼夜侦破,案件很快水落石出。那是一件没什么难度的案件,现场所遗案迹多多。一干盗犯,无一漏网,悉数捉拿,移交司法部门。不久便被一一判了刑。果然,每个都是县里的人,却并非县里一贯的不法分子。县里的治安情况近年挺好,没有什么一贯的不法分子。他们都是些曾在县里经营过私家洗浴场所的人。温泉被度假村的管道引走了。只有少数几个和县里的头头脑脑关系热乎或沾亲带故的人,还能继续沾点儿地下温泉的光,依旧营业。其他利用温泉所开的私家洗浴场所,一概被以这样或那样的法律理由勒令停业了。有人经营得正来劲儿,有人则刚刚贷了笔款,狠狠地投了一笔资金装修完毕。他们看着金鼎休闲度假村那里终日车水马龙,红红火火,而自己或断了奔小康的途径,或赔了个落花流水,自然恨不打一处来。于是某夜聚集在一起骂爹骂娘发泄了一通,光骂骂还不解气,便仗着几分醉胆,犯下了那桩一个个悔之晚矣的盗案。画是一幅也没销赃出去,工艺品也都保存完好,没磕破没缺角的。正所谓人赃俱获,一个个也供认不讳。做都做下了,就那么一桩事,就那么一种解解恨假以颜色的动机,有什么可拒不招供的呢?
那时王启兆和郑岚已双双从国外回来了,二人听了汇报,没表现得多么恼火。他们心情都很愉快嘛,觉得大可不必因为那么一桩事就破坏了从国外带回来的好心情。非但没表现得多么恼火,还夸奖了几个属下。认为他们处理得及时、得当。当时没打越洋电话向他俩汇报的想法,实在是很人性化的一种考虑。
王启兆又让郑岚用她那一手漂亮的字体写了两封感谢信。一封是写给公安局的,一封是写给法院的。备了两份钱,每份五万元,连同两封感谢信,隔日派人给公安局和法院送去了。
在王启兆和郑岚二人,没什么别的意思。感谢信嘛,左不过就是充满了感激之词的一封信。当下年月,不似以往时代。从前,心里感激,一封信就足以表达了。那种感谢之信,若是小百姓写去,自然还是能够被视为真情流露的。但对于一位私企大老板,则往往适得其反。也许被认为虚头巴脑,是铁公鸡、瓷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一毛不拔企图仅用几句好话哄人的主。现而今,就是“打的”将什么值钱的东西落出租车上了,要寻找回去,那除了感谢之词外,还得许下几百几千的吧?而你度假村被盗的是价值一百几十万的东西啊!你王启兆是腰缠万贯财大气粗就在本县县城边上拥有一座整个东三省独一无二的度假村的私企大老板啊!你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呀!你光派人送来一封感谢信,未免太那个点儿了吧!王启兆和郑岚当然都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正因为都不是小孩子,所以很懂他们那种大人理应都多少应该懂点儿的人情事理。所以让送两封感谢信的人,也带上了两份钱。为什么还要给法院也送去一封感谢信一份钱呢?因为他们考虑不能偏向一方啊!怎么,公安局破案辛苦,该受到感谢该获得一笔钱来犒劳一下弟兄们;法院审案、定案、宣判就是玩儿似的一件事了吗?怕法院那边挑理,所以一视同仁。他们并没认为那是行贿。破案了;人赃俱获了;招供了;签字画押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行的哪门子贿呢?根本犯不着嘛!除了一视同仁的考虑,还有借着这一件事的机会进一步和县里两大司法部门搞好关系的想法。度假村虽然不在县境之内,却毕竟在县境边儿上;自己虽然在省里市里公开或暗地里认得大小不少官员,但若也能和县里的公仆们搞好关系,不是好上加好吗?不是远有所交近有所依远则无虑近则无忧了么?那般考虑,如此想法,以平常心论,亦属正常。然公安局和法院两方面,是否便像他们所想的那么计较礼数,倒是未必的。只不过面对他们的一片真情实感,惟恐却之不恭罢了。王老板不但是商人,而且是很儒的商人啊。很儒的商人,从大的人民概念上来讲,那也是比良民还良的民啊!面对比良民还良的民的真情表白,更不好推三拒四的呀。所以公安局方面客气了几句,也就收下了他们那份比良民还良的民情。局长并不觉得那是一种贿,书记也不觉得。迅速地破了案,全部追回了赃物,比良民还良的民真情表白一份感谢,这又能算是什么贿呢?既然表彰可以是精神的,也可以是精神加物质的,感谢当然也可以是精神加物质的啰。
法院方面却有点儿意外。虽然审了,还没判啊,怎么就既送感谢信,又送钱来了呢?待“信使”替王老板作了真情表白,人家也就理解了。“信使”是由郑岚指派的。郑岚指派的“信使”,那能是口拙舌笨,说不清道不白,完不成使命的“信使”吗?当然不会。法院方面起初说,感谢信我们收下,五万元钱就免了吧。“信使”却说,信倒可以不收,纸上写的字,不过就是种感谢的形式;但钱却一定得收下。钱代表的是真感谢。县级的法院,编制少,工作量重,一年到头,每位法官每天要为人民大众多次开庭,辛苦啦。我们王老板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也是趁这个机会,代表人民大众对人民法官一年到头的辛苦作出感谢啊!信是就事论事,只能代表金鼎休闲度假村的。钱所代表的心意,却是超出信外,最能代表人民大众的呀。人家听了,觉得倒也言之有理。进一步一问,知道公安局那边已经连精神的感谢带物质的感谢一并全收,就不让“信使”为难了。
然而事情在法院这边儿却起了点儿微妙的变化。
领导跟法官郑重地打招呼,叮嘱道:“判决可不要受影响啊!该怎么判,还怎么判。归根到底,法律公正体现在量刑方面,须认真对待。”
问题就出在“须认真对待”五个字上。
那法官很年轻,上进心也很迫切。
年轻人上进心太过迫切了,往往便有种普遍的现象,或曰普遍的毛病也未尝不可。那就是——对领导照例嘱咐的某些话,不能照例来听,总是煞费苦心地进行琢磨。而那么一琢磨,领会上就出偏差了。
他想——领导嘱咐我“须认真对待”是什么意思呢?
想啊想的,就想出暗示的意味了。
这桩案子是我审的,当然也得由我来判。在我将判未判之前,金鼎休闲度假村的王老板那边,派人送来了精神的感谢加物质的感谢,而领导接着嘱咐我“须认真对待”……
我明白了。
他自作聪明,结果就判得特重。
莫须有的“暗示”,如此这般,对年轻法官的量刑起了影响。
几乎全县的民众,都很关注这一桩案子的判决呢。
金鼎休闲度假村依仗权力背景,轻而易举地垄断了地下温泉这一种公共资源的开发和受益,早已成为这个县广大民众的公敌了。温泉是本县人首先发现的嘛;发现在本县的地表下嘛;那么作为公共资源,首先是本县的公共资源嘛;既然如此,王老板凭什么大动其工,一条又粗又长的管子,将本县的温泉从源头上接到了本县以外去?接到了县境边儿上他的度假村去?虽然也留了一个小小的泉眼给本县的人受益,但粥少僧多,那能摊到寻常百姓的头上么?以前,全县的“小旅游”进行得何等之好哇!现在呢,好景一去不复返了。凡是一个本县的百姓,谁不恨金鼎休闲度假村的王老板呢?于是联了名四处投寄上告信,却封封信皆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反见那王老板本人,一天比一天更红起来了。他们意识到胳膊是扭不过大腿的,只有沉默。但沉默并不是屈服于现实,它更像是沉思。而老百姓一集体地沉思,往往就该出麻烦了。及至度假村被盗了,他们集体地解恨,集体地快感。上告信不起作用,他们都希望有人采取另外的行动。他们都觉得那一种行动也是替他们许多人出了口气的行动。他们都猜到了那几个行动者是哪些人,却不揭发,不检举,反而视那几个行动者为英雄豪杰似的。
都没想到案子那么快就破了,那么快就审了;而且是由本县公安局破的,由本县法院审的。
于是都期待着旁听宣判的结果。
却没公开宣判。
法院估计到了那一天旁听的人会很多很多,所以明智地不公开宣判。
都没想到会判得那么重,于是大哗。不是聚众大哗,是街谈巷议的那一种大哗。
大哗而又不公开地哗,有时候就可以用“地火在运行”来形容。
那年轻的法官自然清楚自己判得太重了,但按照领导的“暗示”来判,太重了也不为错。何为重?何为不重?又何为太重呢?这原本是很难评说的嘛。法律条文上并没写明只能判几年啊,写的是“一年到几年”啊!这在本县是大案要案,以最高刑期量刑当然没错。
他所作出的判决明明是由于受到了领导莫须有的“暗示”的影响,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听到了街谈巷议不进行反省,反而越发觉得自己判得正确有理了。
也不止他自己听到了些街谈巷议,法院里不少人都听到了。县法院的法官们也都是本县人啊。对老百姓此案之前此案之后的种种街谈巷议,他们有时候也是颇觉共鸣的呀。
于是街谈巷议引起了法院内部的议论纷纷。
终于领导们不得不出面在一次会上点评点评这桩案子了。
院长和书记相互谦让实则推诿地打了一套太极拳后,最终由院长来点评。业务方面的事,自然由院长来点评比较合适。
院长说:“关于盗窃金鼎休闲度假村那一桩案子的审判嘛,最近我听到了不少议论。有老百姓的议论,也有我们法院内部同志的议论。我们领导们认为,判得不重。大案要案嘛,理应重判。所以,我们的同志,不应受老百姓街谈巷议的影响。我们不是老百姓,我们代表法。我们在执法过程中,不应受地方观念的左右,更不能怀有地方保护主义的心理。以后,我们的同志自己不要再议论了。”
他也明明认为判重了。
之前他曾问那年轻的法官,为什么判得那么重?
年轻的法官回答——他以为院长叮嘱他“须认真对待”,就是“暗示”他要往重里判的意思。
院长又问:“你听出我的话有什么暗示的意思了吗?”
年轻的法官回答:“是啊院长同志。”
“原来你是这么领会我的话的。”
院长自言自语了一句,也就不好再问什么了。
不点评一下不行了。
指责年轻的部下将自己的话领会错了,又太失院长的风范。
所以,也只有揣着明白装糊涂,将此案的判决维护成一次公正无误的判决。
书记接着补充道:“还有件事,我也捎带说说。金鼎休闲度假村送来了一封感谢信,五万元钱。不是送给某位法官的,更不是送给某位领导的,而是送给我们县法院的。人家是代表全县人民的一片心意。这一份心意,和此案的判决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所以呢,正常的心意也要以正常之心去对待,去理解,去接受。偏不接受,那其实也就谈不上正常的对待正常的理解了。对于这一件挺正常的事,大家更不要不正常地去议论,尤其不要议论到外边去。现在老百姓的心是很浮躁的。对有些事,往往还不能正常地对待,正常地理解。所以,谁要是口无遮拦传出去了,引起了什么不良的误解,甚至不良的后果,那么,谁是要负责任的!……”
法官们自然都比老百姓觉悟高,从此就不再窃窃私议了。不议论案子判的轻重,也不议论那五万元钱了。“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的”两件事,哪一件也不议论了。五万元的事书记公开提到了,那就意味着年终人人都多份儿奖金了。还议论它干吗呢?等着年终分钱就是了嘛……
一个多月以后,县城里老百姓的街谈巷议,逐渐平息了。似乎……
然而王启兆和郑岚二人,却一点儿都不知道他们的真情表白所引起的初衷之外的情节。他们的眼从不屑于望向距度假村仅仅八里的县城,心里也从不寻思县城里的人们究竟怎么看他们以及他们所做的事情和他们的度假村。即使县城里那些有官职有权力的人,在他们心目中,也不过是些似官非官似有权非有权的人罢了。依他们想来,无论什么情况之下,县城里的人从官到民,那都是奈何不到他们头上也奈何不了他们的。他们挺愿与县城的人们保持一种互不相扰的也就是和谐的关系,所以他们认为他们送出去的那点儿小钱,是有积极作用的。他们倒是经常双双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度假村里既有菊,也有篱,双双“采菊东篱下”的闲逸情形,确乎是现实的情形,绝非超现实的。自然,那情形在度假村里是很浪漫的。度假村的南边没有山,但省城在度假村的南边。与他们根本不把八里外县城的人们放在眼里相反,他们是太在乎一百几十里外的省城的人们对他们的一举一动的反应了,在乎到了不放过蛛丝马迹秋毫之末的程度……
在省城里他们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口碑。由于传媒的宣传作用,老百姓以崇敬的心情谈论他们;由于老百姓那样,他们在方方面面的官员那里也获得了越来越良好的口碑。连以前对他们心存疑问的官员,见到他们也都热情多了。
悠然望省城时,他们往往是格外欣慰的。随之悠然西望,望向在地球另半边的欧洲,则欣慰加感奋。
他们就快要成为欧洲移民了呀!
在欧洲,在英国的乡间,正有一处庄园等待着他们去做它的主人呢!
在那庄园四周,草地是那么的绿,河水是那么的清,森林是那么的神秘,四季是那么的富有诗意,能不亢奋吗?
在这一个除夕夜晚之前,省城里传来的都是令他们愉快的信息。
而县公安局的张副队长以及小魏、小刘和小孙三个年轻人,在联欢会结束后,各自衣袋里揣着装在红纸信封里的两千元奖金一起走到外边时,都有那么点儿意犹未尽,都没娱乐够。
小魏获奖与金鼎休闲度假村的案件无关,她是因为在“三讲”答题比赛中分数最高而获奖的。自然,包括他们四个人在内的所有获奖同志的奖金,都出在王启兆派“信使”送去的那五万元里。
小魏说:“我沾你们三位的光了。”
张副队长反问:“什么意思啊小魏?”
小魏又说:“感谢呗!没有你们三个破了案,我兜里哪能有两千元揣着?别人也是的呀!咱们县公安局什么时候一次发过这么高的奖金?这次或多或少,人人有份,所以人人都应该感谢你们三个。”
小孙笑道:“要是照这个逻辑推论下去,最终得感谢‘金鼎’的王老板啰!人家不慷慨大方地送一份心意来,咱们也不能派人去要啊是不是?”
小刘接着说:“再推论下去,不是又得感谢那几个被逮着的家伙了吗?他们不犯下案,人家‘金鼎’的王老板也不会忽然地心血来潮,想到要对我们县公安局表示表示啊!”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喜欢抬杠,觉得好玩儿。
我们正处在一个流行抬杠的时代,也正处在一个可将许多事弄好玩儿了的时代。
而张副队长刚才问了小魏一句之后,心思走神儿想别的事去了,根本没听他们三个的话。
他忽然又说:“哎,小魏,咱俩还是换换吧!你那幅黑不溜秋的有什么看头呀?”
他指的是小魏的精神奖品。
夜幕中,四人兜里不但揣着奖金,腋下还都各夹着一卷画。
“金鼎”的老板王启兆信上既然写明,那些画那些工艺品全都不要了,公安局可以自行处理;那么局长和书记预先各选了一幅,其他的也就当精神奖品颁发了。剩下一幅,配了框子,挂在会议室了。至于那些工艺品,有的被喜欢的科长处长们捧到个人办公室保管去了,有的摆在会议室了。而那尊小爱神丘比特和他妈妈阿佛洛狄亚的合雕,被书记认领了。他当时说:“最小的那个,我办公室里有处地方摆着合适。”——别人包括局长,就不便再打什么主意了……
颁发给张副队长的是一幅唐代的仕女浣纱图。画上的三个女子,每个都很丰腴,很性感,半裸不裸的,应该说是一幅张副队长那种年龄的男人特别爱欣赏的画。可他却不喜欢,而偏偏喜欢小魏得到的一幅纯墨山水图。小魏原本对国画没什么鉴赏力,但觉得张副队长喜欢的,定是上品。任张副队长说来说去,就是不肯换。那批赃物不是价值一百多万的么?那么每幅画肯定也挺值钱吧?万一自己换了,多少年后两幅画一比拍卖的价,自己换亏了好几万,那多后悔啊!
她哄小孩儿似地说:“张副队长,别老惦着跟我换了,啊?你那幅,多好哇,让人看着心里边怪凉快的!”
小刘也接着说:“是的是的。张头儿,可不是我不帮着成全你啊,连我看着,也觉得还是你那幅好!你要是实在不喜欢自己那一幅,跟我换吧。”
他那一幅画的是一只怒目而视的雄鸡,仿佛要从画上飞下,扑向谁啄谁的眼。他那么说,意在维护他对象的既得利益。
张副队长不爱听他那种言不由衷两面光的话,不耐烦地嘟哝:“算了算了,都别啰嗦了!小魏,我再也不会跟你提一个换字了!……”
他还真觉得她太不给他面子,不高兴了。言罢,一转身大步向他的“切诺基”走去……
就在这时,一片五彩光芒炫上夜空,将他们夜幕中的脸,映照得全都上了颜色。四人不禁仰望……
半天插不上嘴想再说句什么话的小孙,奇怪地问小刘:“肯定是度假村那边在放礼花,可是怎么会离得这么近啊?”
小刘说:“他们那边有人上山了。这个季节在山上放礼花,是违反封山法令的。”
而小魏,却一边仰望着一边对张副队长说:“张哥,你要是能带我们进到度假村里去玩玩,我就和你换我的画!”
她是故意提个既为难张副队长,又表达转变态度的条件。
不料张副队长闻听此言,认真了,紧逼一句道:“一言为定?”
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小魏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只好指着小刘和小孙起誓:“他俩作证,我要反悔变癞皮狗!”
小刘瞪着她以训斥的口吻说:“你这是图的什么嘛你?”
小魏却说:“什么也不图。就图到‘金鼎’里逛一圈儿,见识见识,开开眼!”
“上车!上车!”
张副队长哪里还容他们再说,开了车门,将他们一个个推向他的车……
八里路,转眼就快到了,已见度假村内外辉煌灿烂的灯光;而度假村的上空,礼花绽放得更加绚丽了,将大片夜空装点得诗情画意。
张副队长对坐在旁边的小孙吩咐道:“把警灯放车顶上。”
他那是辆刚买不久的私车,按纪律是不许配警灯的,他却自己接了一盏警灯,平时倒也不用。想让它响时,伸出手去往车顶一放,吸在车顶一角,就等于是辆警车了。这一点局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局长和书记也是知道的。有次书记对他说:“哎,你那么做可是违纪的啊!”他说:“那违的什么纪?车是私车不假,可我还常开着它执行公务呢!没向局里要过一次油票,我风格够高的了!”因为他是名老公安了,局长书记不好太过认真,睁只眼闭只眼的,网开一面算了。
但现在四人可不是去执行什么公务,所以小孙有点儿犹豫。相比较而言,年轻些的同志,对明摆着违纪的事儿,心里反而打鼓。
他问:“可以吗?”
张副队长说:“别啰嗦,叫你放上,你就放上。”
于是小孙伸手窗外,将警灯放车顶角了。
张副队长轻动一指,接着就弄亮了它,弄响了它。
而那辆“切诺基”,警灯闪转,警笛长鸣,向金鼎休闲度假村疾驶而去……
四人竟都有那么点儿激动。尤其三个年轻人,一个个都兴奋起来,仿佛第一次跟着老师去参观太空城的小学生,全部的好奇心都被调动着了。到度假村里去逛一遭,是他们的共同夙愿。
小孙忍不住又问:“老张,你进去过吗?”
张副队长说:“以前也没那闲工夫。”
听他的语气,仿佛他拥有特权,只要有闲工夫了,想什么时候进去,什么时候就可以长驱直入似的。
“那,要是不许咱们进呢?”
“这话问的,你们跟的是谁呀?!”
张副队长笑了笑。其实他也清楚金鼎休闲度假村的大门,并不是谁开辆车都很容易通过的。虽然他们是公安人员,可毕竟没有特殊的理由。度假村是住宿休闲之处,不是公园。没有特殊理由,公安人员进公园那也照样得买门票啊!何况他已经听说了,今天晚上谁要开着车通过度假村的大门,那得凭贵宾卡。他又哪儿有什么贵宾卡呢?他之所以比较有把握,主要因为他认识度假村的保安队长。破那桩盗窃案时认识的。
他一边开车,一边在心里暗暗组织着他们一行四人要求顺利进去的正当理由。用上警灯,纯粹为了自己给自己一点儿心理支持……
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又从省城开来了几辆车,缓缓驶下公路,拐上便道,鱼贯通过拦路横杆……
大门那儿增加了两名保安,共有四名。一名在公路边儿上站着,指挥车辆开下公路,开上便道;一名控制拦路横杆;一名验看贵宾卡;还有一名手拿步话机,在横杆内来回走动,不时小声将身份特殊的贵宾业已到达的讯息通告给里边负责特殊接待的人员。
大冬天的,门里边却站了两列很经得起冷的迎宾小姐。有穿红旗袍的,有穿绿旗袍的。红绿间隔,垂臂侍立。旗袍的领口、袖口、开衿和袍边,翻现着雪白的小羊羔皮毛,特漂亮。凡有车入,她们便优美地深鞠其躬,齐道“欢迎”……
站在公路边儿上那名保安,听到警笛声,扭头看了一眼。但也就是扭头看了一眼,没当回事儿。以为是路过的一辆警车,根本没想到也是到度假村来的。
不料警车往便道上拐了。
它一往便道上拐,迎面的一辆“奥迪”停住了,礼让于它。
那名保安却不高兴了,朝警车一指,大喝:“退后!退后!”
尽管是辆警车,保安却没太将它放在眼里。他已经习惯了以车的档次来识别人的身分。从公路上开下便道的,那都是“奔驰”、“宝马”、“奥迪”什么的,一辆“切诺基”,里边能坐着什么高级的人物呢?警车也得先给“奥迪”让道!他已看清,那辆“奥迪”的前车牌上是公安厅的编号……
张副队长也看清了这一点。“切诺基”的前轮,已驶下公路了,已在便道上了。但他还是识趣地将他的车倒上了公路,往后避开了两米……
眼睁睁地看着“奥迪”在那名保安的指挥之下拐上了便道。
“奥迪”后边是一辆“宝马”……
“宝马”后边是一辆“奔驰”……
“奔驰”后边还是一辆“奔驰”……
接着又是一辆“奥迪”……
等公路上的五辆车依次都通过了横杆,那名保安才开始理睬“切诺基”——他看了一眼它的牌号,知道是辆县公安局的车了。他不但早已习惯了以车取人,还早已习惯了以车牌取人。车的档次加车牌编号,是这名保安决定自己以何种态度对待客人的综合依据。他自认为在这方面逐渐积累起来的经验培养起来的能力,能保证他在保安的位置上绝对称职。
张副队长按下车窗,伸出拿烟盒的手,主动说:“兄弟,吸一支不?”
保安看都不看他的手,盯着他脸冷冷地问:“你到底有事儿没事儿?”
张副队长只得自己讪讪地叼上了一支烟,故意装出从容不迫的样子,啪地按着打火机吸了一口。吐出之后,不卑不亢地反问:“有事儿怎么样?没事儿又怎么样?”
对方目中无人的架势,令他十分恼火。不就是一名受雇的保安嘛,在公安人员面前牛的什么啊!
对方偏偏正是一名很牛的保安。能成为金鼎休闲度假村的保安,他觉得虽是保安,却不是一般地方的保安,故而牛。由于是金鼎休闲度假村的保安,方方面面形形色色或官或商,什么样的人物都见过了,“指挥”过了,更觉得牛。
张副队长的话也让他恼火了。
他更加不客气地说:“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赶快开走!”
“不开走,就停在这儿不行吗?”
张副队长抬起杠来了。抬杠是为了找回点儿面子。车里坐着自己的三个年轻同志呢,面子丢不起呀。
“当然不行!大年三十儿晚上的,这里来的都是贵宾,你把辆警车停这儿算怎么回事儿?”
保安振振有词。
“我交养路费了!我停在公路边上,你管得着吗?”
张副队长理直气壮。
而车里,小魏、小刘和小孙三个,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有心帮着张副队长说几句,也就是帮着他争回点儿面子,又怕说得不得体,反而弄巧成拙。非但不能帮张副队长下台阶,还使事情变得更僵了。这会儿他们既不激动更不兴奋了。不就是一处度假村嘛,不就是一处专供有钱或有权的人们休闲享受的地方嘛,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啊?大年三十儿的,回家去和家人一道看电视不是更好吗?
他们都暗自地有些后悔了。又后悔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一个个缄默着。
小魏尤其后悔了。
她在车后小声说:“要不,咱们回去吧。我的画,照样跟你换……”
小魏此话未说犹可,一说,简直等于火上浇油。
张副队长悻悻地嘟哝:“老子他妈的还不跟你瞎耽误工夫了呢!”
他一给油,一打方向盘,“切诺基”呼地又牛冲到便道上,直朝度假村大门驶去……
那名保安往后一闪,站不稳,失足跌下路沟去了……
门首那儿的三名保安,斯时正朝公路这里望着。也就是暂时无事,望着并闲聊着而已。起初都以为是警车打听路,而他们的一个人在详细回答。后见情况突变,皆大为紧张起来。控制横杆的赶紧降下横杆;拿步话机的立即向保安队报告;另一个则迎车奔来,蛮英勇地伸出一支手臂作奋不顾身予以禁止状;跌下路沟那个,也大呼小叫地从后追了上来……
便道是一条坡道,张副队长恼火之下,没踩刹车;“切诺基”一直冲到横杆前才停住,车头距横杆已仅尺余;四名保安前后左右将车围住,如临大敌。
张副队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透过车窗望着横杆愣了一下,马上做出积极的反应,跳下车打算对自己一行四人的愿望进行友好的解释。
不待他开口,从后追上来的那名保安一步跨到他对面,指着他的脸大声向自己人指控:“他骂人!他张嘴就骂我!……”
另外三名保安不围着车了,一下子将张副队长围住了。
张副队长见自己的车并没撞断横杆,一颗心镇定了,强作一笑,讪讪地说:“别误会,你们别误会……”
“谁他妈误会了?你他妈的究竟想干什么?你穿身警服开辆警车就可以胡作非为了?……”
对方气势汹汹,出口侮人了。
车上小刘等三人,怕张副队长吃亏,也赶紧跳下了车……
而这时,又一队保安,大约有一个班十几个,排成两列从度假村深处跑到了门口。他们由两列而变为一横列,肩并肩严阵以待地防守着。门内的两列迎宾小姐们,却没有一个擅离位置的,只不过齐刷刷地扭头望着那一幕……
事情闹到这般田地,张副队长张张嘴,失语了。
小刘指着那名出口不逊的保安斥道:“你嘴里干净点啊,这可是我们队长!……”
而小孙,将一只手反伸到了屁股后;他的证件装在裤子后兜内,想主动掏出来给保安们看,借以缓解气氛;不料他那一动作顿时引起了保安们神经过敏的警惕。
保安班长大喊一声:“正当防卫!”
那是只有度假村的保安们一听就明白的内部口令。于是他们一个个从腰间取下了橡皮警棍,誓不两立地拿在手中……
张副队长见他们那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话来,最终嘟哝了一句:“演给谁看呀!”——不屑于再看着,原地背转过身了。
“绝对是场误会!……”
小孙及时将证件递给了保安班长。
保安班长擎举手电看时,小魏趁机上前说明他们的来意。
保安班长将证件还给小孙,态度缓和了,问小魏:“有卡吗?”
小魏被问得一怔。
保安班长又说:“就是贵宾卡。四种卡哪一种都行。”
保安班长的语气变得更平和了。显然,他希望自己能给小魏这一名秀气的女公安一种良好的印象。
小魏只得承认他们谁也没有卡,哪一种卡都没有;但是……她说他们四名公安可都是刚刚受了奖励的公安,是由于破了那桩盗窃度假村的案件受到奖励的;她说他们每人兜里还揣着奖金呢!说车上还放着奖给他们各自的画呢!……
小魏进行“公关”娓娓地说时,小孙从车上取来了自己那幅画,展开给保安班长看……
另外四名保安便也围上来看。
小孙将画卷起时,小魏赔着笑脸问保安班长:“相信我的话了吧?”
她看出对方希望能给她一种良好的印象;而她自然也希望能给对方同样良好的印象,以便张副队长的“切诺基”被允许开入度假村去……
证件也看过了,画也看过了,话也相信了,可保安班长却还是说:“你们哪种卡都没有 ,我难办啊!我上边还有队长,队长上边还有专管我们保安队的一位副经理,要是一级级追究下来,我承担不起呀!”
张副队长和小刘、小孙,见保安班长对小魏态度挺和气的,就索性都不开口了,任凭小魏自己进行交涉。对于他们三个,此番三十儿晚上能否进入度假村,已经成为男人的和公安人员的尊严问题了。不惟张副队长,连小刘和小孙都暗觉太丢面子了!以前他们在县城里可从没被如此这般地阻拦过啊!
“我们的车不开进去,只人进去行不行?”
小魏已不是在陈述愿望,而是在进行请求了。
“那我也没权力放你们进去。实话告诉你们吧,今天晚上这里顶不欢迎的就是你们公安。来的都是贵宾,都是有卡的,都是到这儿来想怎么娱乐想怎么享受就怎么娱乐怎么享受的,出现了你们四个穿警服的,多那个呀?我怎么交代呢?……”
保安班长大摇其头,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张副队长忽然开口道:“我刚才忘了告诉你了,我认识你们保安队长,是朋友!你现在立刻通知他,就说县公安局的张副队长在门口……”
于是他说出了一个名字。
保安班长想了想,说是有这么一个人。不过不是队长;和他一样,是班长。因为经常放些熟人进入,在度假村里逛公园似地四处闲逛,已经被开除了……
张副队长就又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好了……“请你们也给我个面子,快离开吧!要是往常,凭你们是公安局的这一点,你们找个借口,我给行个方便,让你们进去也就让你们进去了。但今天晚上可不行,真的不行。我不敢擅自做主。春节这几天都不行。你们快离开吧,万一又来贵宾了,见门口停辆警车,那对度假村就有不好的影响了……”
保安班长也等于是在请求了。
四名县公安局的干警只有面面相觑的份儿了。
保安班长悄声对小魏说:“过了春节这几天特殊的日子你们再来,那时我一定放你们进去……”
而张副队长仍像来时似地大声说出两个字:“上车!……”
四名县公安局的干警,一个个再也无计可施;情知继续争取下去,不但徒劳无益,还将更丢自己的面子。于是在众保安和迎宾小姐的注视之下,一个个默默转身,内心别别扭扭地上了“切诺基”……
张副队长也没好情绪开车了,坐到右前座去了。那是小孙来时坐的座位。小孙只得自己坐到驾驶座上,替张副队长开车。
度假村门口没有“切诺基”调头的余地。换种说法就是,在这个三十儿晚上以前,还没有一辆车已经开到了度假村门口却被阻拦住并勒令回转的情形发生。那位设计度假村的老雕塑家当初设计大门这里时,根本没为不许开车进去的司机着想过。
在众保安和众迎宾小姐的目光中,“切诺基”缓缓地顺着便道往公路上退,退,退;驶下来时是下坡道,带着一股子牛冲的势头;退回去时下坡道变上坡道了,再加上小孙驾技不熟,就退得极慢……
小孙透过前窗,看到迎宾小姐们乱了队列,和保安们跑到一起,一个个笑望着他们坐的车;保安们也一个个在笑……
他觉得无论是迎宾小姐们的笑,还是保安们的笑,都分明地是嘲笑。要不她们和他们笑什么呢?在这个三十儿的夜晚,金鼎休闲度假村不许县公安局的警车和干警进入,这,这又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呢?
然而他们和她们,分明地,都在笑……
张副队长也将那情形看在眼里,他有火没处撒,训斥了小孙一句:“你慢慢腾腾地干什么呢?!”
小孙一急,乱了方寸,车尾咚地撞在公路拐口那儿的一棵大树上。
小刘回头看一眼,替张副队长心疼地说:“一只后尾灯不亮了,大概撞碎了。”
小孙说:“我不开了。”
张副队长没好气地说:“接着开!你不开谁开?来时我开的,回去还我开啊?我是你们的司机吗?”
小孙只得一声不吭地接着开……
车入县城后,小魏说:“小孙,开到‘红楼’去,我请你们撮一顿!”
小孙扭头看张副队长,张副队长冷着脸没言语。
张副队长忽然很想喝个痛快,借以忘掉刚才那一场奇耻大辱。而且,最好是有人陪着喝。否则一醉方休也还是个不痛快。是的,对于他,刚才之事的确是一场奇耻大辱。在县城,他也是个一跺脚许多人腿软肝颤的人物啊!他何曾被那么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留地对待过呢?
小孙看出他是不反对的,遂将车开向了“红楼”。
所谓“红楼”,是县城里档次最高的一家饭店。因门面、门楼、几根柱子乃至门两旁的一对大石狮子全都漆成了红色的而得其名。县里的头头脑脑无论设公宴还是私宴,往往首选“红楼”。
因为是除夕夜,“红楼”热闹异常,一层的大厅桌桌围客。小魏一心做东,故抢先走在前边;小刘小孙两个居中;张副队长在外边吸着一支烟,叼着随入。
服务小姐见快十点了,忽有四位公安现身,又见他们的脸色都不大好,不知他们是来吃饭的,还是来干什么的,一个个竟不敢趋前了。
食客中也有不少人发现了他们,便都将猜测的目光投过去。后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皆投向他们了。
大厅里霎时一片肃静。连两个跑来跑去的孩子,也小耗子似地溜回大人们的桌边,怯怯地望着他们。
在除夕之夜,四名身着警服的公安来到这里,使这里的气氛为之一变。
小魏环视一遭,看出大厅里没有什么县城里的人物,尽是些举家来吃团圆饭的,心情放松了。她和望着他们的人一样,一步迈进来,也很意外。都快十点了,想不到这里依然客满。但由于是自己提议到这里来的,已经进了门,就不好再往外退了。局里有一条纪律,那就是下了班以后,不得再着警服出现在任何消费场所。刚才她忘了这条纪律了。小刘他们三个,显然也忘了。现在她又想到了这一条纪律,意识到自己和他们都已违纪了。看来小刘和小孙两个,却仍没意识到。至于张副队长,他嘛,老公安了,纪律不纪律的,平常总是不太往心里记的。即使违纪了,往往也容易随便找条理由自我辩解过去。但小魏不同的。她是名新党员,还是践行“三个代表”的优秀分子,不敢明知故犯……
她正犹犹豫豫的拿不定主意,小刘开口了。
他替她问一名服务员小姐楼上还有没有包间了。
那小姐摇头说包间里也都有客人了,几天前就订出去了。其中两间,还是老板在设宴招待自己的客人……于是小魏、小刘、小孙三个,你看我,我看他,之后一齐无奈地看张副队长;而张副队长,那会儿却正背对着他们,在看门旁一排大鱼缸里的观赏鱼……
小孙只得又对那小姐说:“快去告诉你们老板,让他怎么也得给我们临时腾出一个包间来。这么晚了,我们不想再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小姐不敢怠慢,转身急急地去了。
这世上之事,有时仿佛是有定数的。某人或某些人,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注定了要摊上什么事儿的话,那事儿仿佛就会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必然发生。仿佛它踡伏在那个日子里,专等着人去遭遇它,并挑起它对人的突袭。仿佛人怎么躲都是躲不开的。有时那个日子再过几个小时眼看就要过去了,而那事儿还是会在那个日子的最后一小时甚至最后十分钟几分钟里发生,一下子使人成为它爪下的猎物……
如果“红楼”的老板听了服务员小姐的汇报,并不太重视,那么四名县城里的公安干警也就只有离去了,那么接下来的一连串事件也就不会发生了。
然而在这个除夕之夜,“红楼”的老板情绪特好。他和他的朋友们早已吃饱喝足,餐桌也换了台布,两个包间里两伙男女都在打麻将。
他听了小姐的汇报,寻思一下,就跟他的朋友们商量。他说哥们儿,有四名公安忽然光临了。大伙儿能不能包涵我一下,咱们将两桌麻将并到一个包间里来,为人家腾出一个包间,啊?这么晚了,咱别让人家高兴而来,扫兴而去啊!……
他的朋友们就都通情达理地说:行啊,怎么不行?公安那都是咱们以后不定什么时候求得着的人。大年三十儿的,“红楼”应该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于是两伙打麻将的人就并到一个包间里去了……
“红楼”老板还吩咐小姐,将腾出来的房间的窗子敞一会儿,免得烟味酒味的,让人家四名公安嫌恶。
六七分钟以后,小姐匆匆奔下一层,礼貌地说腾出了一个包间,恭请县城里的四名公安上楼去……
六七分钟,小姐觉得,难题已经解决得够快了。可设身处地,替四名公安想一想,那可是挺长挺长的一段时间了。在这个县城里,他们何曾因为想要吃顿夜宵,扎堆儿站在什么饭店的门内等过六七分钟之久呢?等的过程中,反倒是张副队长显得特别有耐心了。他想他千万不能没有耐心啊,更不能说算了吧走吧之类的话啊!他若那么一说,小魏心里不是更加别扭了吗?他这一位公安局的副队长在度假村门前大丢面子,那还不是由于小魏的一个念头所致么?小魏心里别扭,小刘是她对象,心里能不别扭么?小魏小刘两个都心里别扭,小孙也高兴不起来呀。本来,大年三十儿的,四个人都受到了奖励,都很高兴的嘛。作为四人中年龄最长的一个,他认为自己有责任使三个年轻的同志重新高兴起来。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良好的愿望。
然而正是这一个良好的愿望,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牵着他们四个公安,更加接近踡伏着的那一个恶性事件了。他们都没有预感到,正有什么恶性的事件在伺机侵袭他们。尽管他们是公安人员,预感的本能是很强的。
四人都觉得等了很久,也就一个谢字也没说,跟随服务员小姐上楼去了。
为他们腾出的包间,敞了会儿窗子,烟味酒味倒是散尽了,但也放入了外边的冷空气,不温暖了。
小魏说:“这包间怎么这么冷啊?”
小姐就恭敬地解释,为了换换空气,敞了会儿窗子。
小刘说:“那你快开空调嘛!”
小姐说:“是开着的呀!”——仔细一看,又不是开着的了。拿起遥控器按来按去,还是启动不了。
已然坐下了,一直表现得很有耐心的张副队长,有点儿失去耐心了。
他说:“小姐,你现在听我的指示——第一,赶快上菜。我们也不自己点了。只管拣你们的特色菜和家常菜,上那么几道就行。第二,来条‘中华’,要那种软包装的。第三,来一瓶‘水井坊’,但可不许用瓶假的来糊弄我们。第四,通知你们的人,立刻把空调搞好。这么冷的包间,不开空调怎么行?……”
小姐诺诺连声,转身便去落实。
张副队长又说:“‘中华’烟我掏钱。‘水井坊’小孙你掏钱。小刘,你和小魏两个一块儿来结菜单!咱们不能让小魏一个人破费是不是?”
小魏连说:“破费什么呀,都别乱掺和,都别乱掺和!”
小刘小孙两个,连连点头称是。
维修工先来了,转眼将空调启动了。
菜一道接一道陆续上来了。
酒开盖儿了。
烟拆包了。
然而菜的口味不佳,或咸或淡,或火大了或火小了……
酒是冒牌货……
烟是假“中华”……
张副队长那是什么人?对好烟好酒极有品味的一个人啊!只吸一口就吸出是假的了,只饮一口就断定是冒牌货了。
确实就是他说的那么一回事儿。
饭店里有真假两种“中华”,有正道进的和歪道进的两类“水井坊”。那服务员小姐也不是成心要用假的冒牌的蒙他们。他们毕竟是四位穿警服的公安,人家小姐诚惶诚恐地招待他们还惟恐不周呢!她是匆匆忙忙之际晕了头,拿错了。既然已经拿错了,那也不能承认是拿错了呀。所以她只得言之凿凿地反驳,一口咬定“中华”绝对是真的“中华”,“水井坊”绝对不是冒牌儿的……
而那空调呢,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坏了那维修工就又来捣鼓捣鼓。一捣鼓,马上好了。刚一走,又坏了。
总之包间里一直没有温暖起来。
而陆续上齐的一道道菜,转眼间全都凉了。
这一顿三十儿的夜宵还怎么吃呢?
张副队长一忍再忍到底没能够继续忍住,他猛一拍桌子,大声说:“咱们走!不吃了!”
小魏、小刘、小孙三个,也都觉得这一顿三十儿的夜宵是没法儿在良好的气氛之下吃完了,就一齐站了起来……
小姐挡住了门,说几位还没买单啊?
小魏说,那你快去结账!
敢情人家小姐已经预先把账单结清了。快半夜了,大厨早已忙活烦了,哪里还会为他们精炒细做呢?只等他们这最后一拨光临的特殊客人一离去,就熄火了。不是因为他们身分特殊,那也不会为他们临时腾出一个包间啊!
小魏就一手接账单,一手掏自己的钱包。掏出钱包细看账单,有点儿傻眼了。
张副队长猜到了几分,一把掠过账单,也细看。看清之后,不禁火冒三丈。
“你们这他妈的是一桌什么饭菜?烟还是假的,酒还是冒牌儿的,还敢要一千多元?!……”
公安嘛,一生气,“他妈的”三个字脱口而出,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儿。中国的男人,谁还没说过几次“他妈的”呢?
但那一位服务员小姐可就受不了啦。偏偏她不但是长得顶有姿色的一个,而且是最受老板宠爱的一个。明铺暗盖的,已被老板笼络成床上服务员了。所以就认为自己在饭店里也是地位很特殊的,事实上也是那么一回子事儿。她以自己地位很特殊的一个服务员的身分,亲自招待身分很特殊的四位客人,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够特殊情况,特殊人物,特殊对待的了。不成想还特殊出麻烦来了,当然委屈,当然受不了。愣了愣,双手将一张颇有姿色的小脸儿一捂,仿佛受了什么凌辱似的,哇的一声大哭着扭身跑了……
结果,接下来的局面可就严峻了!
转瞬之间,老板和他的朋友们,六七个男的三四个女的,一齐从他们正打麻将的包间里拥出,冲到这一个包间的门口,将四名县城里的公安堵在了包间里!
“怎么?给脸不要脸啊?警司警监们我见得多了,你们算些个什么东西?穿身警服就可以吃白食呀?就可以欺负女服务员呀?……”
那和张副队长年龄不分上下的老板,满嘴喷着酒气。显然,一旦恼火起来了,那就根本不将四名县城里的公安放在眼里了。那种轻蔑的表情,那些轻蔑的话语,首先是冲着张副队长去的。
“你混蛋!”
张副队长立指对方回骂了一句。
“你才混蛋呢!”
老板一个朋友,欲替老板长威风,灭张副队长的志气,将张副队长伸指着的手臂一拨拉,一步跨到了张副队长跟前。那家伙膀壮腰圆,个头比张副队长高,双手一叉腰,一副俯视挑衅的样子。
还没等张副队长有反应呢,小孙那儿的火早被煽起来了。他在警校是擒拿冠军,会祖传武功的。他也没将那膀壮腰圆的家伙放在眼里。
他把张副队长往旁边一推,自己直面着对方,冷冷地说:“如果你们的饭店这么个开法,那可明摆着是不打算再开下去了!”
老板也不示弱地说:“如果你们不乖乖地把一千多元拍在桌上,那可明摆着是不打算好好儿地过年了!”
于是双方理论起来。男的对男的,女的对女的。只张副队长闪在一旁没参与理论,他已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忽然,啪的一声脆响……
之后张副队长发现小魏捂着自己的一边脸。分明地,在双方一片吵嚷声中,她挨了一耳光……小刘小孙二人,目光就一齐望向着张副队长了……
张副队长的脸顿时红得发紫。
“还反了你们了!”
他双目圆睁,大喊一声,将餐桌掀翻了。
于是双方大打出手……
对方毕竟人多势众,张副队长他们渐渐不敌;小魏被逼在一个角落,成了人质;他们三个男的,与对方从楼上打到了楼下;一层大厅里还有没有离去的食客,他们纷纷惊叫,一片混乱……
双方从大厅里打到了街上……
那个膀壮腰圆的家伙,不知何时操了一杆双筒猎枪在手,将小刘逼在一棵大树前,无路可退……
“跪下!你他妈跪不跪?!”
“你私藏枪支可是犯法的!你们麻烦大了!”
“去你妈的!”
不知是猎枪走火了,还是对方喝多了——张副队长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只见枪筒里喷出一道红光,大树上同时落下了一片雪……
紧接着,
第二章
早在下午三点整,省委机关大楼的小会议室,也就是常委们每次开常委会的那一间小会议室里,常委们都准时到齐了,只等着刘思毅的出现。
人人面前一杯茶,满室飘散着淡淡的茶香。尽管室外冰天雪地,而且受一股凛冽的西伯利亚寒流的影响,隔夜间气温骤降到了零下三十一二度,室内却温暖如春。窗台上,一盆君子兰和一盆水仙,花儿初开乍放。橘黄的洁白的花色,彼此衬托,赏心悦目。
常委们都知道,阴历年最后一天的这一次常委会,其实没什么实际的内容,只不过省委书记刘思毅想跟大家闲聊上那么一个来小时,相互增进点儿感情,也算是作为省委班子第一把手的人,给自己班子里的所有人同时拜个年了。
小莫预先已在电话里将刘思毅的这个意思表达给常委们听了。还一一向常委们强调——刘书记一再说,既然没什么实际内容,哪位常委有事不能来那也没关系。省委领导们也是人啊,一位位皆为分内的工作忙了一年,都三十儿了,谁还没有点儿自家的私事要办啊!可以理解的……
常委们无一缺席。看来,他们也都高兴有机会和从南方调到这一个北方省份做省委书记的刘思毅发生透明而又亲密的接触,以加强了解。没有什么实际的会议内容,又体现着第一把手很主动的良好愿望,说常委们的心情多么愉悦有点儿夸张,说很轻松却是千真万确的。他们能在仕途上荣升到今天这个高位,谁都不容易,一个个都是如履薄冰走过来的。仅凭时来运转就有资格坐在这个会议室里开省委常委会的人,在他们中间一个都没。像所有的省市级领导班子一样,常委中也有一位女性,而且是权力位置仅次于刘思毅的女性。她,便是担任过省委组织部长的赵慧芝。现在赵慧芝已是常务副书记,分管的工作最多。但即使是她,也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的背景,只不过在仕途的关键阶段,多少占了点儿年龄和性别的优势而已。她突出的工作能力表现在当上省委副书记以后。一种女性特有的亲和力,让她在老百姓中口碑极佳,在省委省政府两大机关的一般干部中也深受拥戴。总而言之,多年的干部考核和民意调查的结果表明,她几乎成了这个省两套领导班子的形象代言人。于是由副书记而常务副书记顺理成章,颇服众望。
相对而言,仕途是一种很容易使人身心疲惫的人生选择,古今中外都是这样。与人生浮名相比,权力是实在的,因而也往往须人付出实在的代价。其代价便是——愉快。职位越高,真愉快越少;权力越大,真性情越少。权力是一种魔异的花,谁喜欢它,谁就必须小心谨慎地侍弄它。人得将自己的愉快当成养料天天提供给它。它开得越美艳,人自己的愉快越是所剩无几。
那时,这些省委常委们,这些缺少真愉快的人们,都在耐心地等待刘思毅到来。愉快既少,轻松的时刻就仿佛具有值得品享的意味了。在这个会议室里,气氛一向是严肃的,甚至是凝重的。轻松的气氛因而显得稀罕,显得宝贵。说他们心情轻松其实也是姑妄言之。他们的心情并非彻底地完全地轻松。现而今,连普通人之心情彻底地完全地轻松着的好时刻都越来越少了,何况他们这样一些终日小心翼翼地在仕途上如履薄冰的人呢?据说,刘思毅这一位省委书记是一位手眼通天的人物,他的一句话,他对他们之中每一个人如何评价,很可能直接影响他们每一个人在仕途上的句号画得圆或不圆。尤其几位按年龄来说就要到达仕途终点的常委,谁不希望离开现在的职位以后,顺利地转到省人大或省政协去,再挂几年不负什么具体责任的闲职呢?果真如此,是谓功德圆满,不枉宦海半生。否则,哪一位都同样会感到郁闷无比,大大地失落。在以后的几年里,自己究竟和新来的省委书记关系磨合得怎样?会是一种配合默契的关系,还是一种令双方都觉得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是他们每一个人的头脑之中此时此刻都在沉思默想的问题。身在常委会议室这一具体的空间内,谁想要不想都不可能。他们偶尔彼此交谈几句,说说来自西伯利亚的这一股骤至的寒流,或发发牢骚,说说自己独当一面的诸项工作怎样的困难重重,多么的举步维艰……都是些一问一答的短句式的话。凡涉及对方工作也就是职权范围的事,答者绝不会一被问就喋喋不休说起来没完,问者即使不得要领也不会一问再问,刨根问底,显出很关心或很感兴趣很想趁机知道得多一点儿的样子。凡此种种表现,在他们之间是忌讳的,是不适当的,某时甚或是会引起戒备之心乃至反感的。
有人问:“小莫,你为我们沏的什么茶呀?闻起来很高级嘛!”
小莫说:“是很高级,一千多元一盒呢!不久前有人从我们那边来看刘书记,给他带了一盒。”
于是有人“噢”了一声。
那是很寻常的一声“噢”,纯粹无意识的一种发音现象。
但是不知为什么,小莫却似乎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他不由得循声望去,却发现坐在那个方向的几位常委都在瞧看墙上的挂钟。他一时判断不出来究竟是谁“噢”了一声,想了想,自言自语似地又说:“也许并不那么贵,是我自己把价格估计得太高了。”
没有谁对他的话作出什么反应。
小莫心里颇觉不安。他认为自己话多了,失言了。干吗非说多少钱一盒呢?
两个星期前,省报上发出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公仆与茶叶》——批评省委常委们多少年以来,每次开常委会喝的都是公茶。结束语是一句印成黑体字的问话——“大公仆们,你们还买不起点茶叶吗?”
常委们皆很恼火,说省报如果都这么干,那么大家还有法子再继续当公仆么?这不是成心出省级领导干部们的丑吗?于是有人坚决要求宣传部长作检讨,还有人主张干脆将省报主编撤了……
在“茶叶事件”之后的一次常委会上,常务副书记赵慧芝坦言——责任不能由宣传部长来负。那篇文章发表前她看过,是她点头同意省报才敢发的。
她严肃地说:“一盒茶叶几十元,我们常委三天两头开会,喝公茶习以为常。上行下效,省委机关厅处科室,几乎没人不喝公茶了。连司机班和食堂,也经常以开会为由到后勤管理处去领茶叶。这成何道理?这个问题我委婉地谈过多次了,遗憾的是同志们从不予以重视。省报也有责任对省委领导从大节到小节进行监督和批评。现在我郑重地将这一问题再次提出来,请我们的省委书记来作决定。因为我作为常务副书记,似乎还不够有权威作出什么决定……”
赵慧芝说时,刘思毅的一只手举在脸颊旁,用食指挠了挠腮帮子。
她的话说完以后,常委们都默默将脸转向了刘思毅。最具有亲和力的女性一严肃,男人们全体不好意思了。
刚刚讨论过的是一个国营大商场股份制以后仍然效益恶化终于不得不宣布倒闭的善后事宜,话题很沉重的。而且一时讨论不出什么良方,只得留待下次再议。刘思毅的思绪一时难以转移到茶叶问题上来。
在大家的注视之下,他沉吟片刻,微微一笑,低声说:“诸位,休息十分钟。高级烟民们,咱们可以出去吸支烟,啊?包括茶叶问题在内的几件事,今天上午,咱们接下来都初步议一遍,大家看怎么样?”
见大家频频点头,他首先站了起来,一边从兜里往外掏烟盒一边迈步向会议室的门那儿走。
在会议室门内,刘思毅和赵慧芝走了个对面。
刘思毅礼让着说:“你先。”
赵慧芝笑道:“你官大,你先。”
刘思毅也笑道:“哎,还是女士优先嘛!”——他挺绅士地从门前退开了一步。
“那我不客气了。”
赵慧芝又一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出去。
赵慧芝回办公室去打了一次电话,回来时,走廊里只有刘思毅一个人了。
赵慧芝看了一眼手表,以庆幸般的口吻说:“才过去七分钟,我可不想给你这第一把手留下不好的印象。”
刘思毅问:“你会给我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呢?”
赵慧芝说:“你每次开常委会都提前坐在会议室,我们当副手的如果还迟到的话,那能给你留下好印象吗?”
刘思毅说:“我怎么会那么鸡毛蒜皮呢!都是整天开会的人,谁还没迟到过几次呢?”——他示意赵慧芝跟他从会议室的门旁走开几步,又对她说:“哎,慧芝同志,你谈的那个茶叶问题,我完全赞同。关于我们常委们应该带头的意义,我觉得你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今天上午议的内容多,茶叶问题就放在最后来议吧。到时候,我第一个表态支持你就是了。我估计,别人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看法的。”
赵慧芝再次微笑了。她说:“行啊,怎么不行?你刚才说我似乎把你看成了一个鸡毛蒜皮的人,你这么郑重其事的,不是也等于把我看成了一个鸡毛蒜皮的人吗?”
刘思毅刚欲辩解,赵慧芝迅速地看一眼手表,扯他一下快言快语地说:“得啦得啦,别解释了。你有什么可解释的呀?到点了,你这个主持会议的人让大家等着可不好!……”
“是啊是啊……”
刘思毅向会议室大步走时,赵慧芝在他后肩上轻轻擂了一拳。在他们那么高职务的官员之间,其举动是很少见的。
这两位“公仆”早在十年前就认识了。他们是同一届中央党校高级班的学员。刘思毅是南方某省的省委宣传部长,赵慧芝是这一个北方省份的组织部副部长。当年他是她的班长。
两个星期前那一次常委会开到十二点半才结束。最后作总结性发言的,自是非刘思毅莫属。刘思毅望着大家,对诸项内容都谈了谈自己的看法。他觉得似乎还遗漏了什么内容没有谈到,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于是将目光停留在赵慧芝脸上。那是一种习惯,不为其他常委所知。十年前在中央党校他是高级学员班班长,动辄需要作总结性发言。那一届高级学员中有六位女性,而男学员们对赵慧芝的看法最为良好。刘思毅也是。他不但是学员中入党最早、职务最高的人,还是年龄最大的人。其实大也大不到哪儿去,但他这一位班长却极愿以老大哥自居。每次班里开讨论会,刘思毅总是让赵慧芝坐在自己身旁。是要求,也是请求。赵慧芝记性之好,在学员中是公认的。刘思毅作总结性发言时,一旦觉得有所遗漏,或者一时叫不出哪一位学员的名字,只消扭头看一眼赵慧芝,她就会及时地悄悄提示他一句。后来学员们就调侃他,说他这一位班长是不称职的“司仪”,说赵慧芝是绝对称职的“司仪助理”。刘思毅对大家的调侃备觉愉快,甚至备感欣慰。他这人明白某些官场之人有时候不明白乃至一辈子都不曾明白的道理。那样的一些道理连智商正常的贩夫走卒都普遍明白,而某些官场之人却干脆拒绝明白。比如刘思毅早就懂得——谁如果连一句别人对自己的调侃都听不到了,意味着这一个人已经完全没有什么魅力或亲和力可言了,人气太差了,呈现危机了。而所谓人气之对于这一个人,已仅仅是一种自己一厢情愿地臆想出来的,仅仅围着自己缭绕的,被从现实生活的大气象上剪断下来的一缕什么气罢了。到了这般田地,如果这个人还多少有一点点聪明劲儿,那么他仍有救。惟一的方法是,尽量寻找机会自己调侃自己。如果他的自我调侃并不引起反感,渐渐成为容易被别人愉快接受的现象,那么他在人气方面就得救了。反之,还是个没救。刘思毅这个人早就明白这种道理,证明他这个人的智商是很正常的,起码是不低于贩夫走卒的。与某些一辈子都不曾明白过这种简单的道理的官员相比,简直可以认为他的智商是很高的了。当年那一届学员班中的另五位女学员,曾集体到他的宿舍里与他辩论过。她们批判他自认为高明的道理是歪理;而他反驳道,不包括歪理成分在内的真理是不完全的真理。世上一切真理都是由正理和歪理相辅相成的,歪理是真理的必然组成部分。不能解析歪理之智慧的人,也不能智慧地领悟真理。她们又批判他的所谓道理没有普遍性,而他反驳道,等有普遍性的时候,不就是正理了么?她们五个人都辩不过他一个人,她们中的一个就急了,脱口质问出一句话——“那你这位省委宣传部部长,敢把你这一种关于真理的思想写成文章发表在你自己主管的省委机关报上吗?”刘思毅眯起眼注视了那位女学员片刻,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我们连为党宣传正理都还宣传得不够好,怎么可以在党的机关报上率先贩卖歪理呢?可是如果我们还不从现在起善于深入地研究歪理,解析歪理,我们又究竟到哪一天才能把正理宣传好呢?又究竟到哪一天才能提高我们正确认识和领悟真理的水平呢?”五位女学员听得张口结舌,个个眨眼,似乎有所明白,又似乎越发地糊涂了。他却接着慢条斯理地说:“什么叫真理?我们中国人把真理一词滥用了啊?!真理一词原本是宗教词典中的一个词,非是政治词典中的一个词,更非是人文词典中的一个词嘛。真理一词,在宗教教义中的意思那就是——别问为什么,只管相信就是。不但要相信,还要虔诚地相信。而政治的要义却是,凡事要不厌其烦地反复地解释清楚为什么一定这样而不那样。因为政治不可能最终成为一种宗教,不可能根本不许人问为什么;越不许问,人越要在头脑中想。而人文二字的要义却是,既要解释清楚为什么,还要致力于研究不肯相信的人们何以不肯相信并提倡尊重他们不肯相信的权力。从这一点上来说,政治和人文是反真理的,是主张合理的。包而括之,是谓之合。窃以为,我们这样一些从政的人,以后要少谈一点真理,多思考思考什么叫合理?……”
刘思毅平时并不喜欢与人辩论,也不喜欢侃侃而谈。他主持班上的会议或讨论,那是由于他身为班长,没法儿推的。作为主持人,他养成了喜欢注意倾听的习惯,而且乐此不疲。即使在别人听来索然无味的发言,他也会听得极有耐心。他做总结性发言时,话也不多,从未长篇大论过。也许是因为五位女学员打上门来,分明有通力围剿的架势,才迫使他动了一次真格的。
那五位女学员,也都非等闲女辈。两位中等城市的副市长、一位省教育厅的副厅长、一位省会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副院长、还有一位是省委统战部的副部长。她们其实并不是专门找他进行辩论的,人家是请他这位班长去看电影的。她们都听说他将许多书带到了党校,也是打算各自向他借几本书看的,不成想他一动真格的,就都听了他一大番谆谆教导。和五位女学员走在去往电影院的路上,刘思毅问赵慧芝怎么没和他们一道来。她们说赵慧芝在宿舍里整理笔记。那天上午,某名校的一位经济学教授,来给大家讲了一堂宏观经济与微观经济的关系。刘思毅说,听听也就罢了,那不值得记什么,更不值得记了还认真整理。因为只讲了些皮毛的常识概念,没讲出什么个人观点。她们都同意他对那一堂课的评价,还都一致称赞她们亲爱的赵慧芝同学勤奋的学习精神,个个由衷地表示以后要以她为榜样。其实,即使她们并不一致称赞,对于赵慧芝勤奋的学习精神,包括刘思毅在内的所有男学员,也是早已看在眼里了的。不论听报告还是听课,主讲者一开口,她便埋下头去起笔记录。主讲者的话不停止,她的头往往不会抬起来。哪怕主讲者讲得口吐莲花,妙语如珠,她的头也不会在掌声和笑声中抬起。仍记。仿佛掌声也罢,笑声也罢,阵阵质疑的议论也罢,都不入耳。仿佛她不是一位高级班的学员,更像是一名现场速记员,一名试用期的现场速记员。倘若记得不够快不够全,可能随时会被辞退似的。事实上她年轻时的确很下工夫地学过速记,还获过一次市里举办的速记比赛的二等奖。曾有学员问她:“凡是精彩的报告重要的讲课内容,过后都会发文字材料的,你干吗非记不可呢?”她一笑,说那不一样,究竟怎么不一样,没再说。她是个比较沉默寡言的人,你不一问再问,她绝不会问一答十。也曾有学员问她:“我们笑我们鼓掌,你没听到啊?”——她有点儿奇怪地看着人家,简短地回答:“听到了呀。”就回答四个字。仿佛奇怪于人家为什么问她那样的话。人家又问:“那你怎么连头都不抬一下呢?”她却说:“我不是在记录嘛!”结果问题就又回到了原点。她给人这么一种深刻的印象——仿佛一进入中央党校,就变成了一块水中炭,或海绵,方方面面的知识都相当贪婪地吸收。即使每一个泡隙都吸收满了,也还是宁愿泡在知识的水池里。她是学员中轻易不会迈出党校大门的一个。不像刘思毅,该请假就请假,想溜出党校去会晤什么朋友,哪怕不准假,最终也还是能人不知鬼不觉地溜将出去。而如果听那种满嘴空话套话的报告听得心烦意乱,刘思毅每每起身便走,还发牢骚:“我当省委宣传部长的人,自己已不知说过多少空话套话了,说够了。再听别人说,够上加够,只有不听。”当然,他也明智得很,区分作报告的或讲课的是什么人。倘是要人,那他是不敢开溜的。非但不敢,还像赵慧芝一样,时不时地煞有介事地记上几笔……
那一天晚上,班长刘思毅边走边自愧弗如地对五位女学员说:“咱们的慧芝同志,是位有一等定力的女性啊!从政的人,有一等之定力,必有一等之前途。”
走到电影院门口时,他又说:“请你们转告她,如果她以后也能积极踊跃地参加讨论,那就更是我们大家要学习的榜样了。”
下一次开讨论会的时候,照例主动坐在刘思毅身旁的赵慧芝,果然作了一次发言,是不时看一眼小本上的提纲发言的。讨论的是中国的环境污染与可持续发展问题。她列举了不少国内外因环境污染所造成的严重而又巨大的公害事件。别人包括刘思毅在内,讨论前都没翻阅过什么相关资料,发言时举不出多少实例来。有人虽然也举了例子,但举的都是语焉不详的例子。不像赵慧芝举的例子,时间、地点、生命伤亡、经济损失,言之凿凿,很具有说服力。于是大家对她刮目相看。最后她以她那一种女性特有的温良绵软的语调说:“我理解可持续发展的提出是建立在这样的一种前提之下的——法乎其上,守乎其中。再可持续,也必然还是阶段性的。一直持续、永远持续的发展,是人类历史上根本不曾有过的现象。以后也不可能有。我们力求可持续发展,无非是要通过科学的发展观的正确指导,使中国目前非常难得的、良好的发展时期延长些,再延长些。因而可持续发展包含有两方面的意思:第一还是要紧紧抓住发展机遇;第二绝不能以从前大跃进式的、粗暴的、企图一蹴而就的心理肆意利用机遇。中国的民工潮,数量上如同一个由几亿人组成的大国家,是中国的国中之国,是一个巨大的候鸟群般每年数次迁徙的国中之国,是世界上生存状态接近赤贫的国中之国。它每年数次的迁徙不可持续,也不可任由其持续。这个一直处在迁徙状态的国中之国,对于中国既有远虑,也有近忧。它年复一年的持续现象,对于我们力求的可持续发展显然是一种反作用力。当我们谈到经济发展问题时,有一种经常的说法叫软着陆。我想,中国也要特别认真地思考一下,如何使民工潮,使中国的这一个由几亿人组成的国中之国软着陆的问题。好比对于候鸟群,我们总得替它们创造几处适合它们降落下来得以正常生存的地方,不能眼看着它们总在天空飞,而要降落就只能降落在生存条件恶劣的地方……”
赵慧芝发言时,刘思毅一直侧身注视着她。她鬓角、耳根渐渐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来了。他想那五位女学员,肯定将他的话当天晚上就转告给她了。他想她为了在这一次寻常的班级讨论会上发一次言,显然做了扎实充分的准备啊!某些话那是思考的结晶啊,为在一次寻常的又是小范围的讨论会上发一次言而认真准备的中国人,现而今不多了呀。
那时刻刘思毅不禁生出一种大的感动来。
赵慧芝结束了她的发言,首先抬起头来转脸看着刘思毅,有点儿惴惴不安的样子。似乎明知自己的发言水平幼稚,因而不敢将目光望向大家。
刘思毅内心又是一番大的感动。
而今,在中国,大小是个公仆的人,还能保持有一种惭愧心理,自认为思想水平有限者也不多了啊。不,不是也不多了,是快绝迹了呀!何况她已经是一位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了呀!现而今的中国大小公仆们,还有谁不认为自己是天生的思想家理论家的呢?还有谁不是一有表现的机会就当仁不让,争先恐后的呢?还有谁不是一旦领导在场要员在场,抢个机会就赶紧证明自己是天生精英,满腹雄才大略,一头脑远见卓识的呢?所以在小范围的、没有领导和要员在场的、寻常的司空见惯的讨论会上,越来越难得听到一次既做了充分的准备又比较有实际内容比较有个人见解的发言了。有发言经验的人才不白白浪费精力呢!
刘思毅不但心生感动,而且不无反省了。
他拿起桌上的笔,在面前的白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字——好。
接着他带头鼓掌。
于是大家都鼓掌。
那一天,大家不但开始对赵慧芝刮目相看,简直还可以说敬意有加了。
后来刘思毅嘱咐她将发言整理成一篇文字稿,他替她修改了一番,定下来作为几天后代表高级班在全校大会上的发言稿,而且是惟一的一篇。赵慧芝却不愿亲自发言,她希望由别人代替她上台发言。
刘思毅坚定不移地说:“那不行,非你亲自上台发言不可!别忘了我们可是高级学员班,一位学员写的稿子,却由另一位学员上台去读,那不好。”
赵慧芝却还是一脸为难了她的样子。
刘思毅又说:“我就不信,你这位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以前没上台发过言。”
她说:“我和你区别大了呀!你是宣传部正部长,好多时候你不愿亲自登台发言那都不行,是不是?可我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算上我四位副部长呢!各管一摊。我是名次排在最后、默默无闻干实事的那一个,跑外调才是我经常带着人下去的事。至于登台发言,在省里怎么会轮到我呢?我怕我站在麦克风前的时候嗓子都会发紧。”
刘思毅看出她说的是真话,但仍坚持道:“那你更应该在中央党校受到锻炼。”
结果是,她代表高级学员班作大会发言时嗓子并没发紧。有些段落,几乎是不看稿子,眼望台下从容不迫地背出来的。
那一次台上端坐着一位中央要员。
据主持会议的党校领导说——她发言后,那位中央要员曾低声问他,她是来自哪一个省的学员?什么职务?姓甚名谁?并且一一记在小本上了。那一位党中央的要员那天只作了几分钟的讲话,对各级学员的研讨成果表示满意和欣慰。他在讲话中说,有位女学员的发言,尤其体现出了辩证的思想,前瞻的思想,观点较有个性。中央党校并不是一个一味削掉人的思想个性的地方。恰恰相反,既体现科学发展观又体现忧国忧民之意识的思想个性,在中央党校是应该受到鼓励的……
会后,高级学员班的不少学员,都到赵慧芝的宿舍去向她表示祝贺。如果代表高级学员班作大会发言的不是她,而是一个很喜欢充当发言代表角色的人,大家就不会去祝什么贺了。谁去了谁的行为反而会被认为多此一举。但代表大家发言的是赵慧芝啊,情况不同了嘛。
偏巧刘思毅约的一位朋友来看他,就没去向她祝贺。事后他听去了的同学说,在大家的祝贺话语中,赵慧芝像容易羞涩的少女般红了脸,一再声明功劳不在她,归于班长,因为是班长刘思毅将发言稿改得很有思想了。以她自己的思想水平,才不能将发言稿改得那么好呢。大家说那发言稿毕竟是根据你在讨论会上的发言整理的呀,主要内容毕竟还是你的呀,思想框架毕竟还是你的呀!她却说,连自己在讨论会上的发言,也吸收了不少刘思毅的思想。因为前一天晚上,她就自己的发言内容和思路,到刘思毅的宿舍去向刘思毅请教过,刘思毅陪她展开性地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思想漫谈,使她受益匪浅……
刘思毅听说了以上一些话,对他的“司仪助理”的印象好上加好。他觉得在仕途上,像赵慧芝这么毫无虚荣心的人,实在是不多见的。过了几天,党校校报派人将那篇发言稿要去了,决定发表。赵慧芝在电话里告诉刘思毅,她已经自作主张,将他的名字加上了,而且加在她自己名字前面了。刘思毅一听就急了,当即匆匆去往编辑部,将自己的名字勾掉了……
以后的十年中,二人各在南北一省发展自己的人生,实现着自己的价值,但感情联系始终没间断过,可以说是有增无减。倘言官场上也有真友谊,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当之无愧了。刘思毅在南方当上省委书记以后,赵慧芝去南方考察,还应刘思毅的妻子郝淑敏的诚挚邀请在刘思毅家里住过一夜。而赵慧芝当上省委副书记后,也曾盛情邀请郝淑敏到北方来赏冰观雪,并留郝淑敏在她家里连住数日。
刘思毅怎么也没想到,现在他会被从南方调来,成为这一个北方省份的省委书记。中组部的同志和他谈话时,他毫无心理准备。
这个北方省份的省长,由于国家外交工作的迫切需要,被调往外交部去了。而省委书记,体检时被诊断为癌症晚期……
“你不但要去任省委书记,还要暂时兼着省长。我们会尽快为这个北方省任命一位能力很强的省长。但眼下,你必得去一肩双挑。思毅同志,将你调往北方,其实中央早有考虑。现在,顾不得你个人有什么愿望了,个人要服从组织……”
刘思毅明白那番话的含意,当即表示无条件从命……
一个月前当上了这一北方省份的省委书记的刘思毅,当他在常委会上将目光望向十年前是自己的党校高级学员班同学的省委常务副书记赵慧芝时,他自己也许并没有意识到,那证明十年前他是党校高级学员班班长时的一种习惯,又自然而然地在他身上恢复了。就像我们和十年前曾很熟悉的朋友,分开了十年又忽然相聚在一起时,会自然而然地恢复某些双方都能心领神会的习惯一样。只不过十年后的今天,刘思毅不能再像当年似的半真半假地命令赵慧芝开常委会时一定得坐在他旁边了,更不能再将她视为“思毅助理”或“司仪助理”了。赵慧芝则每次开常委会时都坐在他对面。坐在他对面离他最远,但目光却离他最近……
赵慧芝见刘思毅在望她,立刻就明白是为什么了。女人果然天生比男人敏感。刘思毅自己并没意识到的,她本能地意识到了。
她向他举了举自己手中的杯。
常委中,只有赵慧芝一人是将自己在办公室用的保温杯带到会议室来的。
刘思毅忽然想起似地说:“哦,差点儿忘了。最后我要谈几句那个……关于茶叶的问题。这个问题嘛,我是这样看的——如果我和诸位以后能将省委省政府两方面的工作都做得令老百姓满意,不必十分满意,比较满意就行;不必处处满意,大体上满意就行。那么,这个这个,啊,关于茶叶的问题,即使登在报上,发动老百姓来讨论,我相信,大多数老百姓也会很通情达理地认为,不就是开会时喝了点儿茶嘛!开会时喝了点儿茶,总不至于被夸张成喝的是老百姓的血汗吧?开会时喝白开水,哪怕连杯白开水也不喝,gdp不会提高上去;开会时喝点儿招待处的公茶,那gdp也不会因而降下来一个百分点。但现在的情况是,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做到令老百姓比较满意。就业的机会还很少,失业的人数还很多,失业救济金还很低,某些企业和某些百姓的生存还很艰难……总而言之吧,老百姓的抱怨之声还终日不绝于耳。在这么一种情况之下,报上又对我们常委开会喝公茶的问题提出了批评,那我们就不能不改一改这个惯例了。我完全同意赵慧芝副书记的看法,报社主编不能撤,已经宣布处分了的记者,立即取消决定。我们执政的共产党人,何必因为些许小事,就给老百姓那么一种小肚鸡肠的印象呢?大家请看我们赵副书记的杯子……”
于是众常委将目光望向赵慧芝手中的保温杯。
刘思毅又说:“我请大家看的其实不是她的杯子。我指的是她杯中的茶。我们谁也看不见她杯中的茶,所以我也只能请大家注意她的杯。据我所知,她一向饮的就是从家里带来的茶。我们这些个人,谁家里缺茶呢?谁在家里饮的不是好茶呢?谁又自己家里花钱买过次茶呢?我承认,反正我从当局长的时候起就没饮过自己花钱买的茶了,也没买过烟了,也没买过酒了。而且,吸的还都是好烟,喝的还都是好酒。谁还没几个亲朋挚友呢?一个干部廉洁不廉洁,现在已经根本不体现于收没收过茶烟酒。我们的干部一个个一批批地倒了,也不是因为收过那些。那些都是原始腐蚀阶段拉拢干部的初级伎俩。而现在已经是拉拢干部的高级阶段了。不靠金钱美女,岂能打倒一名国家干部?扯远了扯远了,我的意思是,从我做起,咱们把亲朋挚友送咱们的茶,轮流带来一盒。那样,我和诸位也能经常饮到不同的茶。大家看这个办法怎么样?……”
常委们便都笑起来。
笑声一停,列席的宣传部长低声问:“那,要不要将常委会的这个决定在报上公布一下呢?也可以挽回一点儿不良影响……”
于是众人又将目光望向刘思毅。
省委书记低头沉思片刻,复抬起头环视着常委们问:“大家的意见呢?”
没谁开口说什么,似乎一时都缺少正确表态的把握。
刘思毅的目光又停留在赵慧芝脸上,赵慧芝微微摇头。
刘思毅就说:“快中午了,咱们不浪费时间了,我独断专行了。不那样。何必那样?那样反而不好。有些事,我们改正了,那一定得向老百姓宣传一下。而有些事,无论我们改或没改,都不是老百姓太关注的。既然如此,我们默默地改了,也就算了。”
那天晚上七点多钟,刘思毅估计赵慧芝到家了,往她家拨了一次电话。接电话的是她家保姆,说她还没回去,还在办公室。
刘思毅就又往赵慧芝的办公室拨电话,她果然在办公室。
刘思毅问:“你怎么还不回家?”
赵慧芝说:“我在看几份下边送上来的干部鉴定。有事吗?”
刘思毅回答:“没事。”停顿了一下,他语气郑重地说:“慧芝同志,谢谢你啊。”
赵慧芝反问:“为什么谢我啊?”
刘思毅说:“多亏有你暗中配合,茶叶事件才顺顺利利地解决了啊!”
他听到赵慧芝在电话那一端轻轻笑了。
她带着笑声说:“你是第一把手哎,我配合你一下还不是应该的?你这位省委书记大概忘了吧,十年前我可就是‘思毅助理’了啊!”
刘思毅也朗朗地笑起来了。
他说:“同志,现在我不能再把你看成‘司仪助理’了。尽管我觉得当这个省的大‘司仪’压力实在是不小。”
赵慧芝说:“我觉得你讲话的风格一点儿都没变。亦庄亦谐的,在别人的笑声中,就将对某些问题的看法都统一到一起了。”
刘思毅说:“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奇怪,像我这么讲话的人,怎么居然还能做到省委书记呢?”
赵慧芝说:“是啊,是啊,在全中国的省委书记中,像你这么讲话的人肯定是不多的呀。是你的综合能力获得了党对你的充分信任呗!”
刘思毅放下电话后,心情分外愉快。他想自己做官做到省委书记这么高的份儿上,居然还可以和班子里的一位常务副书记如此口无遮拦地说说话,简直算是一种幸运了!
……
而今天,常委们都在等着,刘思毅却被家里的一个电话耽误住了。
小莫又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已经三点十分了。
他说:“请领导们再耐心等会儿,刘书记马上就会来的。”
大家都说没什么,又不是一次正式的常委会,不急。
尽管大家那么说了,赵慧芝还是忍不住问小莫:“思毅书记在干什么?”
她对刘思毅的姗姗来迟感到奇怪。
小莫说:“在接一个电话。我去催催他。”
赵慧芝点了一下头。
她又想到了十年前自己曾是“思毅助理”,觉得有义务同意小莫去催催刘思毅。
小莫离开会议室,走到刘思毅办公室门前,举起手刚要敲门,缓缓地又将手放下了。
他有点儿不敢催促刘思毅。
因为常委们到来之前,他受到了刘思毅的批评,心中一直有点儿惴惴不安。
刘思毅问他都通知到了没有?
他说都通知到了。
如果他只那么回答了,他也就不至于受到批评了。
但他却多说了一句话。
他说:“他们一听,个个都挺高兴的。”
这本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然而刘思毅却作出了难以理解的反应。他正往一份材料上写批语,“噢”了一声之后,放下笔,抬头盯着小莫的脸郑重其事地又问:“那么说说,你是怎么通知的?”
小莫说:“我说——思毅书记有意和自己班子里的同志们聚一下,不作为一次正式的常委会,只不过随便聊聊,以利于增强感情,促进团结。”
刘思毅就站了起来,踱到窗口,背着手沉思。
小莫看着他背影,一时大为困惑,小声问:“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刘思毅说:“是的,你说错了三句话。一句是刚才对我说的话,两句是通知时说的话。”
小莫低下头想了想,不明白自己的话错在什么地方,嘟哝道:“我说的,差不多就是您的原话。”
刘思毅转过身,严肃地问:“我说了‘要和自己班子里的同志们’这样的话了么?我原话说的是‘要和常委们’对吧?为什么要篡改我的话?”
小莫分辩:“现在流行像我那么说,像我那么说显得更具有亲和力嘛!”
刘思毅表情和语气都更加严肃地说:“流行?我怎么没听说过?”
小莫说:“那是因为你不常看电视。昨天的电视新闻还这么报道过——布什总统和他新班子里的一干政要……”
不料刘思毅光火了,他挥了一下手,语气严厉地打断了小莫的话:“那是讲的美国!讲的布什!不许你以后再学国际新闻的报道用语,没必要在这方面和世界接轨!你要非学不可,那也要学中央电视台政治新闻的报道用语!那才是规范的政治机关的用语!……”
小莫是刘思毅带到北方来的秘书,从他是省委宣传部长时就做他的秘书了。十余年来刘思毅从没对小莫发过火,小莫一时有点儿接受不了,也挺激动地说:“要是照您这么挑剔字眼,那我以后没法儿开口说话了,也不知道再该怎么做您的秘书了。”
刘思毅愣了愣,绕到办公桌后,复又坐了下去。
他说:“同志,你也请坐。”
已经三十四岁、做了他十余年秘书的小莫,那一刻委屈得都快哭了,但还是顺从地坐在他侧面的沙发上。
刘思毅双臂往桌上一架,二手交叉,缓和了语气说:“你不要觉得委屈。你给我好好听着,让我来告诉你,你的话都错在什么地方。第一句话,就是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一句话——我是省委宣传部长,我是省委副书记时,包括我是省委常务副书记时,你提到省委的其他领导,从没说过‘他’如何如何,‘他们’怎样怎样,而一向说某某书记、某某省长副省长,或者一向说‘领导’们。现在,我是省委书记了,我要求你保持以前的说法,无论当面还是背后,都要叫某某书记,某某省长,他们职务上那个副字,可以省略不叫。但不许再‘他、他’的,‘他们、他们’的……”
小莫也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抢白道:“你自己现在又是怎么说的呢?”
刘思毅将脸一板:“我是我,你是你。还有,你以后对其他领导提到我,只称‘思毅同志’,不必非说‘思毅书记’。相比而言,第一句是一般性的错话,第二句却是一句原则性的错话。反映出的是你头脑里的一种极其严重的、日后也会极其有害的错误的思想意识。什么叫‘思毅书记要和自己班子里的同志’?这是什么鬼话?一级省委,它不是任何第一把手个人的所谓‘班子’,它是由党中央来组建的最高的地方政治领导机构!只能特别规范地说是‘省委领导班子’,说成是谁谁谁的‘班子’,那纯系胡说八道。你那么说惯了,别人还会以为是我头脑里那么思想惯了呢,明白吗?”
小莫终于不吭声了,明白地点了一下头。明白是明白了,可是暗自觉得,他自认为了解得不能再了解的刘思毅,一下子变得陌生极了,如同是一位刚刚开始第一次接触的领导了。
“下面批评你的第三句错话——我什么时候对你说的‘促进团结’四个字了?我根本没说过嘛,我只说‘增强感情’的嘛!是你自己加了一句话嘛!其他领导听了会怎么想?他们会认为是我的原话。也许还会认为,在我看来,省委常委之间已经不太团结了,需要由我来促进促进了!而我并不是这么看的,起码现在还没有任何根据这么看……”
刘思毅本已缓和了的口吻,渐渐又变得严肃了。
而三十四岁的、已跟他做了十余年秘书的小莫,一忍再忍没能忍住,到底还是流出了眼泪。
……
小莫听到在办公室里接电话的刘思毅不停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
他猜测一定是有人在电话里告诉了省委书记一件意外之事。
小莫不知如何是好地在办公室门外站了一会儿,默默转过身,又走向会议室去了。然而他在会议室门外站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进去了应该对常委们说什么。他真的有点儿感到,自己从一个省份调到另一个省份,自己已经做了十余年的秘书,自己了解的人做官已经做到省委书记了,自己已经不知替那个人说过多少连他自己都不便说、不愿说、懒得说,而那个人也认为自己说得很好、很有水平、甚至很智慧的话了,现在却分明地不会说话了!
这一种感受使他沮丧极了,心里产生了一种空前的挫败感,甚至连自己以后究竟还能否继续做一名好秘书都缺乏信心了。
他闪在门旁,往室内望了一眼。墙上的钟,分针已经指在三点十二分了。将全体常委都约来了,自己却让大家等了十二分钟还没从办公室出来,这对于那个调到此地来当省委书记的人是从没有过的事啊!
小莫正觉尴尬,忽然听到了脚步声。扭头一看,刘思毅已快步朝这里走过来了。
小莫顿觉获救,立即进入会议室通报。急切之下,他脱口说出的一句话居然是:“刘思毅来了!”
三三两两交谈着的常委们,随声都将目光望向了小莫。
小莫却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多么不得体,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又说:“事先还说,不管多么重要的电话都不接!”
赵慧芝听了他的牢骚,笑了。
她知道小莫跟了刘思毅十余年了。对小莫她也是很熟悉的。十余年中她与刘思毅间逢年过节的相互问候,有时候是由小莫转达的。
她说:“小莫,可小心有哪位领导将你的牢骚告诉给思毅同志听啊!”
小莫说:“随便!”
他发了两句牢骚,觉得心里痛快多了,似乎也渐渐恢复了点儿怎么说话的自信。
就在这时,刘思毅大步进入会议室了。他双手抱拳,当胸连拱,歉意地大声说:“诸位,让大家久等了,失礼,失礼!”——那样子,与其说是一位省委书记在跟省委常委们说话,倒莫如说更像是一位江湖义士在跟绿林好汉们打招呼。再加上他一反往日着装,没穿西服,没系领带,而是穿了件浅灰色的中式袄,更显得连整个人的气质都与往日不同了。
有人笑了。
赵慧芝笑道:“思毅,小莫刚才可发你的牢骚了啊!”
于是有几位正望着刘思毅的常委一齐将目光转向了赵慧芝。关于她十年前和刘思毅是中央党校高级班同学这一点,她从没对任何一位常委说起过,刘思毅调来以后自己也没说过,因而在常委之中还无人知晓。将目光望向赵慧芝的人都有几分奇怪——在她之前,还没有一位常委特别随意地直呼过刘思毅的名字。毕竟他这一位省委书记才上任三个多月,大家和他的关系并没磨合到那么一种程度。
刘思毅也颇感意外。他没想到赵慧芝会当着全体常委的面叫他“思毅”。那种叫法似乎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
“是吗?我迟到了,害他着急,他有理由发发牢骚嘛!”——刘思毅说着坐下了,觉得气氛还是有点儿不够轻松,又说:“我刘某人是越来越不敢发牢骚了,我的秘书小莫同志是越来越不甘不发牢骚了。所以,我活得是越来越不如我的秘书潇洒了。小莫,同意我的看法吗?”
于是众人又都笑将起来。
小莫在大家的笑声中红着脸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离开会议室,将门从外关上了。
而望着赵慧芝的人,便又将目光集中在刘思毅身上了。
这正是刘思毅所要达到的目的。
他觉得那些望着赵慧芝的人的目光中,显然具有某种研究的意味,他怕赵慧芝被望得不自然起来。十年前他是她的班长的时候,也每每一厢情愿地替她着想多多。
接着他郑重地向大家道歉。他说他是被家中打来的长途电话拖了十几分钟。说夫人也在电话里向他发了一大通牢骚,抱怨女儿不懂事,抱怨他这个当父亲的只顾自己一门心思往上爬,对女儿的人生缺乏责任感,等等,等等……
他从政多年以来,第一次面对着自己的一干同僚煞有介事地说谎。谎话内容是从办公室往会议室走来时迅速编织的。很寻常的谎话内容,没有创意可言,缺乏引人入胜的情节。然而也正因为寻常,听来那么的朴素,那么的可信。是那类使人倍生同情的谎言。
刘思毅说时,常委们频频点头,有人还发出轻微的叹息。
只有一个人没信。
便是赵慧芝。
她看出刘思毅的好心情是竭力装出来的,看出他正被一件不愿面对更不肯接受的事纠缠着。
“刚才说到了牢骚,我想我们今天这个会,权且就叫作牢骚会吧。牢骚会是神仙会的一种。我理解神仙会是无拘无束的意思。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首创的说法,但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发明的形式。古今中外,凡从政的人,没有不开神仙会的。丘吉尔就特别爱开神仙会,在二战那么局面严峻的时期还开过神仙会呢!压力之下的人一年到头没机会发几次牢骚是不行的。鲁迅先生的小说中写到过的,旧历的年底,最像年底。今天就是旧历年底的最后一天了,咱们这些公仆何不聚在一起一块儿发发牢骚呢?家事方面的牢骚,工作方面的牢骚,都可以发发。发牢骚也是一种心理方面的吐故纳新嘛!不善于吐故纳新,何言与时俱进呢!我带个头儿。我这个人的牢骚多着呐。发在平时,秘书听到了影响不好。你们诸位听到了,对我也会产生不良的印象。一总儿发在旧历年底的最后一天,而且发在这么一次神仙会上,我就不怕万一有人向中央打我的小报告了。我有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当面请教于诸位,为什么——从商的人如果由小做大,社会就认为他是一个有远大目标的人;从文的人由小文人成为大文豪,社会就对他敬意有加;从艺的人孜孜以求,社会说他是具有艺术献身精神的人;偏偏对我们这种从政的人,社会的评价始终不那么厚道?如果我们是小官,从前在中国叫我们吏。吏是一种很轻蔑的叫法,古书古戏中吏的形象没几个是可爱的,好的。如果我们是现在这么大的大官,在西方又叫我们政客。也是挺轻蔑的一种叫法。和我们中国古代‘侠客’一词中的‘客’字含意是完全不同的。我们太热衷于政治这一种工作,那很可能被视为官迷。不叫有政治使命感,很可能被视为有野心。我们求上进,又往往被叫作往上爬。别人这么看我们还罢了,有时还要听自己老婆也这么说。但如果我们几十年如一日始终是个默默无闻人微言轻的小小芝麻官呢,我们的夫人们先就瞧不大起我们了,将认为她们错误地嫁给了一个毫无出息的男人……”
刘思毅说着说着,居然还对墙上“禁止吸烟”的告示牌视而不见似地大模大样地吸起烟来。于是吸烟的几位公仆们,也都掏出烟盒,随之无所顾忌地吞云吐雾。
门外的小莫,并没走开。他要听听刘思毅究竟会说些什么,更主要是想听听刘思毅是如何当着全体常委们的面批评自己的秘书的。他以为刘思毅必提他通知常委们开会时说的那些所谓“错话”无疑。听了良久刘思毅却只字未提,这使他稍微感觉到了世事应有的公平。他站立门外没走,倾听,当然时间对于他来说就慢了,实际上刘思毅只不过作了个五六分钟的开场白。听着刘思毅不但自己谈笑风生,也引得别人一阵阵笑起来,小莫不由得又一阵阵来气。他想这个世上真是太没什么道理可讲的了,怎么你省委书记想讲什么就可以讲什么,想怎么讲就可以怎么讲,我仅仅遵照你的意思说了几句通知开会的话,你就鸡蛋里挑骨头地从中挑出了三句错的来了呢?还分成了一般性的错话、严重的错话、原则性的错话三等!而且还指责你的秘书篡改了你的话!真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他想刘思毅呀刘思毅,要说别人不了解你是一位什么样的官员,我莫秘书还不了解你吗?我跟随了你十余年呀!你以前也不这样啊!怎么一换了个地方当省委书记就开始如此这般地犯矫情难侍候了呢?难道说当官当到一定级别的男人,都必然会像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一样发生“级别更年期”么?
他一来气,不稀罕再听下去了。晚上八点半,他将和刘思毅一块儿搭机回南方过春节,行前还有好几件事得做稳妥呢!……
刘思毅在会议室内作开场白时,只有一个人始终没笑出声,此人便是赵慧芝。但她也并没一脸严肃来着,她也笑,不过笑得与满室男人们大为不同,是不露齿的很矜持很优雅的那一种抿唇微笑。一切女人那么笑时样子都特女人味儿,她也是。只有女人才善于那么笑,也只有女人那么笑时才有美感。那种无声的,纯粹表情式的微笑,对男人们往往有巨大的感染力。望着她们那样式的微笑,男人们心情不愉快也愉快了,不真愉快也真愉快了,正愉快着那就更愉快了。坐在刘思毅对面的赵慧芝,用她的微笑,用她的目光默默地告诉刘思毅,她很欣赏他那么谈笑风生而又收放自如的状态。刘思毅感受到了她的支持,话也就说得更加随意。他发现只要赵慧芝将目光望向谁,谁便会受到她那一种微笑的鼓励,自己也随即微笑了。
但有一点刘思毅是怎么也想不到的,那就是——赵慧芝一眼就看出了他心中有事;一眼就看出了那分明是一件很使他心烦意乱的事。他在心烦意乱的情况之下还那么不遗余力地要使气氛轻松愉快起来,使她竟对他产生同情了。她也是在有意识地用她的微笑来烘托他的谈笑风生,助他一臂之力……
刘思毅作完了他的开场白后,赵慧芝接着发言了。她忆起了她当组织部副部长时,父亲患绝症住院,命在旦夕,而工作又需要她必须亲自到远省去搞一次外调……等她几天后回到家里,父亲已不在人世了……
她的讲述使些个身为正副四品公仆的男人们,对女性从政之不易感同身受,都由衷地说了些崇敬之至的话。
第三章.1
她的讲述使些个身为正副四品公仆的男人们,对女性从政之不易感同身受,都由衷地说了些崇敬之至的话。
倘若赵慧芝并不接着刘思毅的话说什么,气氛还很可能会一时陷于尴尬。因为常委们头一次开这样的常委会,理论上是挺有必要的。常委们都是高智商的人,完全能领会那理论上的必要性。但神仙会的前提是与会者的头脑之中都有着自己可以神仙一下的意识。大家当公仆当惯了,终日说公仆们才说的那一种话也说惯了,偶尔一次被倡导像普通老百姓一样聊聊天,并且可以是发牢骚式的聊聊天,并且听着的都是另外的常委们,一时就都有点儿找不到正确的感觉了。而感觉这玩意儿,油然而生的才是,几经掂量,介入理性,非要首先在自己内心里确定了正确性之后才肯说出口,那就不太是感觉,而是明智了。凡当公仆当得太久了的人,无论大小,不分男女,渐渐地便都是些明智过剩、感觉稀少之人了。归根到底,谁肯表现点儿真性情,谁在这样的一次常委会上的感觉才对头。但是关于真性情,这些大公仆们原本也是有的,只不过早已不知被存放在哪一心角了,得从内心里仔细翻找出来。即使翻找出来了,还得愿意捧出来才行。
赵慧芝就是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全都不知说什么好的情况之下开口说话的。
她一带了头,接着便有几位也讲起自己的老父亲老母亲来。大公仆们竟都是孝子。有人讲时眼泪汪汪的。再接着有几位讲起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种种无奈,溢于言表。于是有人索性发牢骚了,抱怨如今的百姓人心不古,公仆这一只饭碗是越来越端不稳了……
原计划只开一个多小时的会,没想到五点半了才一个个意犹未尽地散去。
当大公仆们的“奥迪”专车一辆接一辆从省委机关大院开到马路上,北方的旧历的年底的天空,已经黑了下来。
常务副书记赵慧芝回到家里,接了两次电话,打了一次电话。
三十儿晚上嘛,第一次接的自然是拜年电话。给她拜年的是市里主管民营企业的副市长龚其敏。龚其敏原是某县乡镇企业办公室的主任,当年煞费苦心地经人引荐得以认识了赵慧芝。赵慧芝那一年已由组织部副部长升为部长,与龚其敏几次接触下来,认为他很值得栽培。于是在十余年间,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推他。他也没辜负她,在每一个台阶上都曾干得有声有色。没有赵慧芝起的作用,市里不会便少了一位副市长,自然也不会有了现在这位姓龚的副市长。
赵慧芝说:“其敏呀,下午咱们不是互相拜过年了嘛!”
龚其敏在电话那端说:“大姐,那不能算数。往年的春节,三十儿晚上必给你打电话拜年,今年怎么就能不打了呢?”
赵慧芝笑了。
她说:“你呀,咱们之间还需要讲究那么多礼数吗?你就是不打这个电话,我也不会怪你啊!”
电话那一端,龚其敏从赵慧芝的语调听出她的话是笑着说的。
这使他感到很愉快。
他又说:“大姐,整个春节假期,我就一次也不去看你了。我对你和对你全家的祝福,可都在这次电话里了啊!”
赵慧芝说:“打住打住,越说越见外啦。”
龚其敏却接着说:“还有,我给小宏寄了点儿美金去。孩子在国外经商,怪不容易的。何况他小姨和他姨夫一家三口也需要他挣钱贴补。我这个当叔叔的,离得再远,那春节也得有种表示啊!起码能让孩子知道,他龚叔叔心里始终惦记着他。”
他将话说完了,半天没听到赵慧芝的声音。一时不安起来,以为她对他的做法产生反感了。
他就又陪着小心说:“大姐……”
终于听到赵慧芝轻轻叹了口气。
接着听到她说:“其敏啊,我替小宏、也替我妹妹一家三口谢谢你啦。”
龚其敏从她的话中听出了很饱满的感动成分和感情成分。觉得自己也获得了一份厚重的春节礼物。又说了一两句感激的话,就识趣地将电话挂了。
赵慧芝的丈夫原是省电视台新闻部的主任,在率组采访的过程中心脏病突发而亡。那一年她刚当上省委副书记,夫妻感情笃深。公公不在世了,婆婆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失去丈夫以后,她仍对婆婆很好,当母亲一样孝敬着。并没找什么借口将婆婆安置到敬老院去,而是专为婆婆物色了一个顺安县护校毕业的女生做“阿姨”,主要职责是替她将婆婆侍奉得周周到到的。直到前年,才将八十几岁的婆婆也“发送”了。这一点,众口称颂,传为佳话。省委常委的男人们全体都比较尊敬她,这一点也是个态度基础。儿子和儿媳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双双去了新西兰。几年后没成为教授或学者,加入了新西兰的华人商群,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父母了。她的妹妹和妹夫都是省美术家协会的会员,在省里没搞出什么名堂。于是带着女儿也就是小宏的表妹也去了新西兰,以为在国外能有所发展,然而却仍没抓住什么机遇。
龚其敏在电话里说“对你和对你全家的祝福”,令赵慧芝在大年三十儿这天晚上一时百感交集。
所谓她的全家已都在新西兰。
而在这一套一百九十多平方米的多室多厅的住宅里,此刻只有她自己。
连那顺安县的“阿姨”都请准了假提前几天回家过春节去了。
她曾多次打算去新西兰探望探望骨肉亲人,但每一次又都犹犹豫豫没有成行。怕真去了,亲眼见到他们生活得不怎么样,自己回来以后平添心病。他们也并未强烈要求她去过,而这就使她有理由猜测他们的人生都是不太顺遂的。他们每隔一两年回国一次,每一次她都极力劝他们重返家乡。而他们却都发誓,还乡须衣锦。不衣锦,不还乡。
她正伶仃一人坐在沙发上想着那些心事,电话第二次响了。
是儿子从新西兰打来的,向是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妈问安。当然,也通报了自己的平安,希望她不必牵挂。
几句话后,当妈的单刀直入地问:“你龚叔叔又给你寄钱了吧?”
儿子在新西兰那边沉默片刻,回答是的。
她追问:“多少?”
儿子说:“没多少。”
“到底多少?!”
“五千……”
“胡说!”
“一万,一万一万!妈我刚才脑子走神儿了……”
“你还在撒谎!……”
“三万!我说实话行吧?妈你替我谢谢他吧,我怪不好意思给他打电话的……”
“今天是三十儿你别忘了!那也得打,那也得拜年!那也得亲口谢谢你龚叔叔!否则,你以后别回来见我了……”
“好好好,妈你别急,我听你的成了吧?……”
放下电话,赵慧芝又是一阵发呆。
对于龚其敏,她想她是一定要受之桃李,报之璧的。她知道他的愿望那也不过就是想在仕途上再登一个台阶,由副市长而副省长。她也知道无论对于他还是她,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当成一项“工程”来进行才有希望实现。她觉得自己确实应该予以考虑了。她认为这也算是一种投资,认为肯定有获得长线回报的可能……
想着想着,遂将电话从桌上捧起,放在膝上了。
她决定给刘思毅打个拜年的电话。
刘思毅暂时住在鸿祥宾馆的一套三间组成的客房里。它从前是省委招待所,现在是省委省政府迎来送往的定点宾馆。小莫住在隔壁的一套普间里。
赵慧芝的电话是直接拨到刘思毅的房间里的,这个电话只有常委们知道。小莫那时正在刘思毅的房间里帮他整理要带走的东西,电话一响,小莫立刻拿了起来。
他听出是赵慧芝的声音,小声问:“慧芝书记啊?我和思毅书记马上就要去机场了,他登机前想按摩几分钟,您有什么急事儿必须亲自跟他说吗?”
赵慧芝知道刘思毅有挺严重的颈肩综合症,也知道办公厅为他买了一张按摩椅。小莫的话,使她握着话筒一时愣住了。
小莫说:“喂,喂……”
赵慧芝说:“小莫,你以前可是叫我慧芝同志的啊。再说,我是副书记。只有对思毅书记,才能叫书记。你那么叫我,叫得可不对啊!”
小莫说:“加上那个副字,不是拗口嘛……”
赵慧芝打断道:“即使你觉得再叫我慧芝同志不妥了,那也要叫我‘慧芝副书记’或‘赵副书记’,拗口也得这么叫。记住,往后可不许像刚才那么随便乱叫了啊!”
小莫本想解释,不是他自己那么随便乱叫的,是刘思毅教导他那么叫的。话到嘴边,又吞咽回去了。他怕自己一解释,话中又出哪种错了。
他索性问:“您还没说您找思毅书记有什么事儿呢!”
赵慧芝说:“也没什么事儿,只不过想问问他,打算往家里带点儿什么不?……”
刘思毅却已穿戴整齐地从里间走到这个房间来了。小莫告诉他是赵慧芝的电话,他看一眼手表,毫不犹豫地接过了电话。
不待赵慧芝那一端说什么,他直截了当迫不及待地就问:“慧芝同志,你觉得下午的会开得怎么样?”
赵慧芝说:“很好啊,我也正想向你汇报汇报感想呢!”
刘思毅说:“咱们两个之间,别说官话。什么汇报不汇报的,给你五分钟时间,说说怎么个好法?”
赵慧芝说:“两个多小时差不多等于一年,还不好吗?”
刘思毅问:“此话怎讲?”
赵慧芝说:“一位省委书记,不是本省产生的,而是从外省调来的,他怎么也得用一年的时间了解他人,也使他人了解自己吧?通常,一年的时间已经算短了,而下午那会,达到了差不多的目的。”
刘思毅说:“你这么认为,我心里就踏实了。有些事,人想怎么做的时候,前思后想,想来想去,怎么想都会觉得那么做一下是必要的。可是真那么做了以后,心里却又会后悔了,就又会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很可能是做了一件授人以柄的事……”
赵慧芝说:“你该动身了,别说那么多了,更别想那么多了。你只听我说几句就是了——你的动机是良好的,这大家已经和我一样体会到了。不仅良好,还很良苦。效果也是不错的。可以说动机和效果是相一致的。好了,你真的该动身了,我也不跟你说太多了,祝你和淑敏同志过一个愉快的春节!”
刘思毅抢着又说了一句话:“先别放!再听我一句——我也替淑敏同志谢谢你!……”
“又来了,我不听了。一路顺风!……”
赵慧芝果断地将电话挂了。
而此刻,小莫已在向刘思毅指自己的手表了……
赵慧芝将电话放回桌上,想了想,认为自己在刘思毅临行之前不失时机地给他打这一次电话,百分百是打对了。对在这正是他心里没底的时候。倘一个人因自己所做之事而心里没底,别人恰在此时对他的动机表示充分的理解,对他的做法表示充分的肯定,那么,对方必然会给那个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起码会给那个人留下一次深刻的印象。如果以前对方给那个人留下的印象就很深,那么,以后对方在那个人心目中的印象必然就更深了……
那个人便是省委书记刘思毅,而自己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就是“对方”——这一点,难道还有什么疑义不成么?……
赵慧芝这位身为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性,虽然从来都不曾是一位智慧型的女性,却一向是一位经验型的女性。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在什么情况之下怎么说,在什么时候怎么做,主要凭的不是深思熟虑,而是凭的经验。她对她那一种经验的正确性,一向又是很自信的。什么话,在什么情况之下,经验告诉她该怎么说,她瞬间就会决定了那么说;什么事,在什么时候,经验告诉她该怎么做,她也马上就会那么去做。说过之后,做过之后,她又总是会独自沉思一下,检验自己是否是按照自己的某些经验去做的,有没有做得背离经验的地方。如果背离了,居然效果同样不错,那么她就会吸收成新的经验。如果并没有背离,效果却并不理想,甚至事与愿违,通常她也不会多么的后悔,更不会因而便怀疑自己经验的正确性,而首先怀疑和检讨自己运用那些经验的方式方法……
现在,她又多了一条做省委常务副书记的经验,那就是——倘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可以而且能够与一位省委书记建立较为密切的关系的话,在前提条件明明白白地存在着的情况下,坐失良机是遗憾的。也是迂腐的。
她很高兴在除夕之夜自己心里并没留下那么一种遗憾,也很高兴事实证明自己并不迂腐。
她又想了想,起身将家里所有的电话连线都拔掉了。接着,将手机也关了。
她这么做也是一种经验使然。
自从当上了省委组织部长以后,十余年来,一到节日长假,尤其在春节这一个最传统的节日期间,要往她家拨入一次电话那是很难的。打通她的手机那更是难上加难。因为在此之前,她该用电话和别人说的话,她已经说过了。她希望接到的电话,往往也接到了。由组织部长而省委副书记以后,在除夕之夜,她给别人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而在这一个除夕之夜,她觉得只给省委书记刘思毅一个人打一次电话就行了。如果说这次电话打得好,那么好在当止即止,尤其好在止于自己。其实她本就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要对刘思毅说,要的只不过是刘思毅的一种记忆——在这一个除夕之夜,她这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给他这一位从别省调来的省委书记打过电话了。如果他的时间很从容,她还真不知接下来应该再和刘思毅谈些什么呢。十余年前在中央党校,她和刘思毅较长时间地交谈了二三次。是她主动找他讨论某些政治学习方面的问题,可是十几分钟后,她就只提问题,不发表任何个人看法了。因为她虽然不够智慧,但很有自知之明。她当年的经验告诉她,她这样的一位女性,尽管当年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了,尽管刘思毅当年也只不过是省委宣传部长,但他们之间实在是难以在同一种思想水平的层面上讨论什么问题的。她看出刘思毅和她讨论问题时很是为难,显出挺吃力的样子。似乎说深了不是,说浅了也不是。幸而她有自知之明,刘思毅很快获得了解脱。起初她打算与他进行的讨论,后来变成了她向他讨教。这么一变,刘思毅轻松了,她自己也轻松了。事情成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一件事情了……现而今,赵慧芝虽然已由省委的一位副部长而省委常务副书记,但是她心底对刘思毅还是有几分怵畏。是的,不是敬畏,而是怵畏。也不是怵畏他这个人。对于刘思毅这个人,她一点儿也不怵畏,何况刘思毅是一个对人很和气、对女性尤其和气待之的男人。曾有党校同学时期是“思毅助理”的那么一种特殊关系,她对他这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可怵畏的。她怵畏的是他头脑里的思想。他是她所接触过的头脑里有着最具个性锋芒的思想的官员,个性鲜明得几乎可以用“另类”来形容。只要她企图尝试用自己的思想与刘思毅的思想发生“亲密接触”,那么她头脑里对中国之事,其实并没什么思想可言这一点,立刻便会在刘思毅面前完全暴露了。她怕的是这个。她也知道自己头脑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思想可言,有的只不过是某些身处高位的经验、感觉。综合起来说,只不过是某些适应性的“官场哲学”。“官场哲学”一旦遭遇有质量的“政治思想”,自然很容易就会暴露出不伦不类的马脚,这是她每觉无奈且苦闷的事。同时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官场上像她这样的人不少,像刘思毅那样的人委实不多。那么另类的他,怎么竟会平步青云几乎是顺顺当当地当上了省委书记呢?官场非歌仔乐坛,本不太见容另类的啊!所以有时候连她也不由得相信起某些传言来——刘思毅这一位从外省调来的省委书记是有政治背景的,是带着特殊使命来对这个省的领导班子进行大刀阔斧的整顿的。这种传言在本省从官至民,人人皆以为真。只不过民口播之,官腹测之,赵慧芝不由得也信了,心中难免有时隐存不安。
她希望自己是刘思毅这一位省委书记来到本省以后第一个信赖的人,以后是最信赖的人。一直信赖。永远信赖。对她信赖到她平安过渡到政协或者人大去那一天才称心如意……
赵慧芝独自在家里这么想着的时候,刘思毅的专车已向机场开去。
省委办公厅主任要亲自陪送到机场,刘思毅不许。
车开出市区,坐在前座的小莫从反照镜中发现,有辆车尾随着他们的车。
小莫回头向刘思毅汇报,说那肯定是省委机关的车,车内肯定坐的是办公厅主任无疑。
刘思毅就命司机将车靠路边停住了,尾随着的那一辆车也靠路边停住了。
小莫见刘思毅下了车向那一辆车走去,也立刻下了车,抢先几步,走在刘思毅前边。那一辆车里出来的果然是办公厅主任,一副忠心耿耿舍我其谁的样子。他是亲自开车尾随的。
刘思毅故意板着脸说:“嚯,大主任亲自开车护驾,水平如何啊?”
办公厅主任说:“还行。”
刘思毅问:“还行作何理解?”
办公厅主任说:“就是一般情况之下不会出什么事故的意思。”
小莫从旁证实道:“我坐过徐主任开的车。他谦虚,可以当驾教的水平。”
刘思毅又问:“不是有言在先,叫你别来吗?”
办公厅主任说:“这时候的治安,到处都可能发生情况。对你路上的安全我有责任,你不让我来,我怎么能放得下心?”
刘思毅终于板不住脸,笑了。
他一边往车里推着办公厅主任,一边说:“同志,别散布紧张气氛。大年三十儿的,你要是等我登机了再回家,那就后半夜了。没这个必要嘛。现在你就给我调转车头开回去!要平平安安地到家。我看着你的车开走,要不我的车不动……”
办公厅主任打开车门,可是还不太甘心就那么上车了,寻求声援地望着小莫。
黑夜之中,他们谁也看不清谁脸上的表情。
小莫说:“你望着我也没用啊,我不是也得听他的吗?”
刘思毅笑道:“这还是句明白话。徐主任,你以后应该向小莫学习。”——又转脸问小莫:“你有徐主任家的电话吗?”
小莫说,他有徐主任的手机号码。
刘思毅嘱咐道:“小莫,记着,咱们登机前下机后,都要给徐主任报个平安!免得徐主任惦记着咱们,三十儿也过不好。”
办公厅主任听小莫说记住了,这才钻入车里。
……
刘思毅和小莫搭乘的那次班机,晚点30分在九点半的时候起飞了。
当飞机冲上夜空,夜间的云层将飞机与万家灯火分隔开来以后,在地面,在距离那一座省会城市80多公里的地方,在金鼎休闲度假村里,开始上演一出无舞台的人间活报剧,并且引发了一些大情节……
顺安市是一个县级市,自然是县委和县政府所在地。连周边农村人口算在内只有三十几万人,而市区人口不超过十万。
由于人口少,马路和街道安静而又清洁。松花江的一脉支流从市中直穿而过,引出多条人工小河,布及市区东西南北。对水资源的充分利用,使绿化大受其益,园林和草地满目皆是。
对于城市,中国的也罢,外国的也罢;南方的也罢,北方的也罢;大也罢,小也罢;有水,便有阴柔之气。
城市有无阴柔之气,如同一个家里有没有女子。
远离了水资源的城市,人们想不浮躁都难;而即使是在浮躁时代,生活于阴柔之市,人心那也会颇觉知足。
仅就此点而言,顺安市的居民,原本该是些很有福分的人们。
夏季,人们尽可以在那些人工小河上悠然泛舟。每条小河都有方便登船的小码头。无论上了哪一条河的游船,最终都能环市一周。收费是很便宜的。水慷慨地施恩于百姓,百姓也很爱护水资源。
而到了冬季,每一条河上都能够滑冰。喜欢运动的人,自备一双或租一双滑冰鞋,做一次一个来小时的环市滑行,绝对是件快乐之事。要不就坐在爬犁上,由几条大狗或一头驯鹿拉着,在河边雪径起伏而驰,赏远近之玉树琼林,观冰面之弄姿身影,亦一大逍遥。自然,这等休闲娱乐,在省城的冬季也是有的。但最惬意的一项享受,在省城却是决然无处提供的。那就是之后还有温泉可泡。省城的溜冰场所比顺安县城里更多更大,还能经常观看到专业的速滑比赛和花样滑冰表演;省城有一支爬犁队,其上铺着狍皮,驭者身着统一的鄂伦春民族服装,出动时犬成群,鹿列阵,载歌载舞,蔚为壮观。但省城就是没有温泉,功亏一篑。亏在地利。相比而言,顺安市冬季的爬犁活动显得简陋了。不过是各家各户交一点儿管理费自主经营之事,难免寒酸。这县城至今没什么支柱型产业。从前人们很鄙弃自己这个看不到什么发展希望的家乡,但自从发现了地下温泉,人们普遍地开始爱它了。他们成立了一个什么“家乡旅游业促进会”,夏冬两季,派出些县城里的妹子,到省城去宣传,去拉客。许许多多的人家,都希望靠了地下温泉进而靠了旅游业,渐渐地过上好点儿的日子。而省城里一般收入的人们,每至夏冬两季,也极乐于到吃住玩都很便宜的顺安来放松放松。经专家鉴定,这儿的温泉,经常泡浴可治多种疾病。按广告词的说法,那就特神奇了,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宣传归宣传,宣传总是有夸张成分的。信不信由人,姑妄听之而已。但有一点却是千真万确的,谁一天早午晚泡上三次温泉,每次泡上个把钟头,四五天后,从脸到身,皮肤就发生明显的变化了。那种光洁程度,比做任何皮肤保健都见效。有什么一般皮肤病的,或轻了,或好了。没有的,皮肤细嫩了。而且,不必担心交叉传染,那温泉水本身,便是足以杀灭各种皮肤病菌的。爱美之心,男人女人皆有之啊。兽美其皮,人惜己肤。连年来,省城一般收入的人们,即使在每星期那两天公休日里,也络绎不绝地到顺安来。于是一个原本不起眼的小地方大噪其名,居民乃至周边农户,皆受益颇多。
然而忽一日,省市县以联合名义下达了一份“红头文件”,指出地下温泉乃国有水资源,所谓家庭旅馆,一概不得继续引用。由县级有关部门批发的营业执照,宣布统统无效。结果,当初主要由民间方式推动、民间方式吸引和民间经营搞活的旅游业,从此萧条冷落,一蹶不振。
而不久,在距县城七八里处,省城里有人在那儿征地动迁,大兴土木了。仅仅半年的时间里,“金鼎休闲度假村”拔地而起。营建之神速,令顺安居民以及周边农户瞠目结舌。拐下公路,车行片刻,便到“金鼎休闲度假村”的大门口了。那中西合璧的高大雄伟的牌楼门,气派!八根粗实的花岗岩门柱,托举着四块凌空牌脸,象征着四平八稳,也象征着四和八泰。那八根门柱,并非浑圆,故意弄出巨斧砍削凸凹不平见棱见角的效果,其上并无威龙,亦无祥凤,而是用现代科学的方法,牢牢固定着翠绿玉石浮雕的常青藤,绕柱盘升,仿佛要一直长到天上去。四块牌脸,罩着琉璃瓦顶,探出羊角似的飞檐。入将门去,两侧排列着欧美风格的人物雕塑,皆身高丈许。亚当斯的《手持睡莲的女人》,有;科伯特的《狩猎女神》,有;埃伯尔的《姑娘与睡醒了的小猫》,有;钱普兰的《天鹅姑娘》,有;卡多林的《生活的欢乐》,有;自然还有米开朗基罗的《大卫》、普拉克西特的《牧羊神》、古戎的《泉》、卡尔波的《花神》……等等,等等。总而言之,世上某些耳熟能详的,最具美感也最具经典性的雕塑,在金鼎休闲度假村里几乎皆可找到复制品。即使并非排列门内两侧,也会在苑中别处见到。而据说,度假村的老板本人对雕塑艺术并不多么的感兴趣,更谈不上懂得欣赏。他高酬聘请了一位在本省德高望重的老雕塑家,度假村的宏观风格完全是按照后者自己的审美追求来实现的。老雕塑家呈上草图敬请老板过目时,老板只马马虎虎看了一会儿,虽没看出什么名堂,却一锤定音痛痛快快地说:“行啊行啊,蛮好蛮好,就它了,抓紧弄抓紧弄!我只要求两个字——速度!”
老雕塑家受宠若惊,他还从没遇到过那等毫不挑剔的雇主,于是对同行们庆幸地说:“大老板就是大老板,大老板和小老板就是不一样!小老板恨不能花一元钱让你干10元钱的活,而真正是财神爷的大老板呢,既找到你,那就充分信任你。既充分信任你,那就会放心地将几百万拍给你,一切交给你了!这份儿痛快难得,这份儿痛快难得!”
老雕塑家此话,不知怎么一个传一个的,有天就传到了那老板的耳朵里。
老板就乐了。
他对手下人说:“我不是看不懂他画的那什么草图嘛!我找他设计,给他一大笔钱,纯粹是要买他的一个名。搞环境设计,他毕竟是内行,我毕竟是外行。外行指挥内行,那能指挥出什么好结果来呢?结果不好,不是糟蹋了我自己的钱吗?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我看重他的名,他自己更会看重他的名啊!这是挺大的设计项目,他既顾惜自己的名,那能不处处认真仔细吗?多谢他对别人说了我不少好话。一位著名的老雕塑家夸一位老板,那和一般人夸一位老板不一样,我不能白让人家替我到处树口碑。这么着吧,通知会计,再追加给人家十万元酬金。就说初次合作,是我的一点儿意思。”
可想而知,老雕塑家又收到了十万元,内心里会是多么的感动!
他果然将他的设计,当成他最重要的一件作品来完成。开工后,不必那老板再派人监督质量,老雕塑家自己就心甘情愿地变成那老板的义务质量监督员了。
在从始至终的合作过程中,老板和老雕塑家,二“老”互敬,皆大欢喜。
等到老板来验收时,彼“老”满意极了,不停地对老雕塑家说:“好,好,比我想像的还要好!完全符合我的愿望。按我的愿望,就是要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于是二人之间的这一次合作,在全省艺术家和老板之间赞为楷模。
第三章.2
当然他们的合作也不是一点儿摩擦都没发生。比如那由八根柱子前后交错形成的门,按草图设计就不是现在这样的。那八根柱子,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去,都是八根,哪一根也挡不住另一根。老板对这一点倒没什么意见,也承认想法很独特。但是他不喜欢那些柱子不一般高矮,更不喜欢其上是一群形态各异的长嘴的或宽嘴的扇翅的或单腿独立的水禽。
他皱着眉头问老雕塑家:“又不是在海边,弄出那么些海鸟干什么?”
老雕塑家耐心地解释:“那不是海鸟,只不过是水禽。凡有水的地方,它们都会飞来。您看,度假村内有河流绕来绕去的啊!……”
老板说:“反正都一样!不好不好。让人第一眼看到些鸟,没准会留下个鸟地方的记忆。砸掉,砸掉,统统砸掉!……”
于是统统砸掉了,按照他的旨意,改成了现在的牌楼式门顶。
还有就是迎宾主楼前的一尊鼎,高2888米;2象征21世纪,8嘛,自然是“发”的意思。通体镀金,太阳一照,金光闪闪。那东西原本是草图上没有的,是老板执意要弄出来矗立在那儿的。
老雕塑家曾苦口婆心相劝,说一有那东西存在,与度假村的整体风格太不协调了,只怕会给人一种既拜权又拜金的不良印象。
老板大不以为然,理直气壮地反问:“世上谁不拜权?谁不拜金?既不拜权又不拜金的人,那他还能算是一个人吗?尤其男人,一不拜权,二不拜金,那他还活个什么劲儿呢?我不拜权,能在这么理想的地方建起一处度假村么?我不拜金,我又投那么大的一笔资金搞它干什么?……”
二“老”说不到一块儿去,服从的只能是老雕塑家这一“老”。
剪彩那天,各方人士200余位光临祝贺。小汽车一辆接一辆驶至,将门前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一片场地排列得满满的。来者除了本省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不少是外地贵客。仅省里的市里的官员就到场20余位。那天赵慧芝没来,她说她主持一个会。龚其敏也没来,他秘书说他到一个厂视察去了。
一位省里的官员感慨万端地说:“就是省委省政府组织一次活动,召集了这么多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经济的杠杆真厉害!”
那天老雕塑家本人也是胸佩红花的嘉宾。他特担心,怕人们看到那尊镀金大鼎时,会说些不留情面的挖苦讽刺的话。没成想人们望见它时,一片赞叹,都道是太棒了啊!太有气魄了,太令人肃然起敬了!那鼎往那儿一立,不想记住金鼎休闲度假村怎么可能呢?它给人的视觉冲击力太大了,印象太深刻了。还都说,倒是这儿那儿的那些黑花岗岩石的、青铜的或洁白大理石的人物雕塑,反而相形见绌了。
老板将老雕塑家扯到一旁,悄问:“怎么样?听到了吗?”
老雕塑家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无地自容。
老板却理解地一笑,拍拍他肩又说:“你也别沮丧。我不会因为听了他们的那些话,就认为你搞的那些洋玩意不好了。那些很耐看嘛!看着就是养眼嘛!你搞的那些玩意好,我心里想要的这个大家伙也好。我心里想要个鼎,你就替我搞出了一个举世无双的鼎,它差不多是举世无双吧?……”
老雕塑家暗想——鼎嘛,纯粹中国古代才有的东西。没见过哪儿出土了那么又高又大的一尊鼎;近当代也没听说过哪儿造了那么又高又大的一尊鼎,那么它真的差不多是中国第一鼎了。只有中国才有的东西,若是中国第一,当然也就举世无双了。
老雕塑家郑重回答:“我想,是那样的吧。”
老板又拍拍他肩,高兴地说:“我心里想的,毕竟只不过是我心里想的。是你把它弄出来了,是你使我心想事成啊!而且,我预先并不清楚我想要一尊什么样的鼎,你搞的这个大家伙,让我明白了我要的正是那样式的!所以呢,别人们夸它好的那些话,也都是在夸你的水平嘛!连这只鼎的功劳,一大半也得归你呀!”
老雕塑家瞧着老板,备觉安慰,好感愈增,一时大有老板乃是天下惟一知己的意思,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斯时初秋季节,满园从外地引栽至此的奇菊盛开于芳草绿树之间,散紫翻红,争妍斗艳,令人赏心悦目,步步留连。又有众多佳丽,或端送饮料,殷勤周到地穿行于宾客之间;或三三两两,嫣笑盈盈地邀人在各处照相。窈窕倩影,娇娆脸庞,放眼皆是。而这美好情形,令男人们一个个都变得空前的斯文,空前的儒雅,空前的绅士。
看来老板确实对雕塑家的艺术成果是持极为肯定的态度的。宴会时,他将雕塑家安排在主桌。主桌除了他自己、雕塑家和一位二十七八岁的漂亮又气质成熟的女郎亦即他的贴身秘书而外,再就是省市来的几位干部。大领导们剪彩之后都匆匆离去。他们于百忙之中前来剪彩已经给足老板面子;小官员们轮不到坐在主桌;留下的是几位半大不小的干部,他们奉了大领导们的指示,代表大领导们予以的支持和重视,一定要坐到曲终人散的。
老板在答谢辞中,又以真诚的表彰性的话语,再次提到老雕塑家获得公认的艺术功绩,不吝溢美之词,藉以表达他作为本省一名成功的商界人士,对艺术的满怀的敬意,对艺术家的满怀的敬意。
老板的答谢辞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依次是半大不小的干部们代表省市方方面面朗读祝贺词。最后一位发言时,恰坐老雕塑家身旁的女郎,不失时机地对老雕塑家附耳道:“老师,您也说几句吧。我们老板刚才那么称赞您,您不说几句,显得多不得体呀!”
读者诸君都知道的,在咱们中国,除了教育工作者,其他一概职业特点与文艺行当沾边或沾点儿边的人士,也是往往被充分体现着敬意地称为“老师”的。老雕塑家乃是省文联副主席,在全国都有名气的。他被称为“老师”,那就更是天经地义了呀!女郎的几丝鬓发,触到了老雕塑家的脸颊,使老雕塑家脸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女郎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水味儿,使老雕塑家闻着激情荡漾。女郎叫他“老师”叫得那个甜劲儿,提醒的话儿说得那个亲密劲儿,平素不怎么愿意在那般热闹又那般铺张的场合抛头露面起立发言的老雕塑家觉得,若自己不即席说上几句什么话,简直就太对不起老板,也太对不起善解人意的那一位女郎了。
当最后发言的半大不小的干部朗读已毕,老雕塑家主动伸手要过了话筒。
老雕塑家平素不怎么愿意发言,并不意味着他不善于发言。搞艺术的人,有几个真不善于发言的呢?在咱们中国,但凡是个人物,不管多么的不愿意发言,一生中也必定发言过无数次了。表态式的发言那总是逃脱不掉的啊!六十好几的老雕塑家,就用起了他那在发言方面的看家本领,也就是每每在所难免的表态式发言的本领。
他缓缓站起,举目环视,仿佛天生不善表达,拙于舌,笨于口,所以不得不字斟句酌似地说——“艺术家和商界人士,看来是相互太缺乏沟通和了解的两类人。艺术家一向自命清高,不大瞧得起商业人士的。往往还错误地认为,无商不奸。比如我这一位艺术家,一向仅在书上、报刊上、广播里、电视里,才读到过听到过‘儒商’的说法。而儒商究竟儒在哪儿,以前无缘结识,也就不甚了了。现三生有幸与‘金鼎集团’的老总合作了一次。没合作不敢说,一合作方知道——世上真有儒商的呀!他就是一位真正的儒商嘛!儒在何处呢?儒就儒在,他不是为了家族而创基立业啊;他不是为了一己而聚敛财富啊;要非说他就是为了家族也未尝不可,那么那个家族的概念,在他这个人的心目中是很大的,大到是我们整个的省份。他是以一颗无限热爱家乡的赤子之心,将金鼎休闲度假村作为一份礼物,奉献给所有家乡人民的啊!儒商之聚敛财富,乃为天下之人也!在他们身上,具体而又充分地体现着仁者爱人的思想。是的,我所认识的、了解的这个度假村的产权人和法人代表,正是这样的一位儒商。我能与之合作,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老雕塑家发言时,一片肃静。因为人们真的都想听听,一位本省艺术界举足轻重的人物,是如何评价金鼎休闲度假村以及它的主人的。在场的相当一部分人,之前并没听说过老板的尊姓大名。对于在此地出现了一座如此占尽良好地利风水的度假村这一件事,之前也没获得过什么资讯,是受到邀请光临以后才大开眼界的。它的始作俑者,显然不是那种名声在外、凡事喜欢预先炒作的人,而肯定是一个脚踏实地、不张不扬、喜欢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将事情一举做成的人……
许多人在参观时,心里便已这么想着了。听了老雕塑家的即席发言,觉得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看法。而人若觉得自己的看法被别人对某事某人的评价印证了,通常都是会暗暗产生一点儿小得意的。大抵如此。
老雕塑家的发言结束时,那些人鼓掌鼓得最起劲儿。
奉承的话和金钱,一是功夫,一是刃器。
奉承之言是功夫,不是《功夫》一片里周星驰的如来神掌什么的;不是房租婆的“狮吼功”;不是武林第一高手怪模异样的蛤蟆功;甚至也不是隐姓埋名屈人檐下的三位义士那一类招招式式携带着威力的硬功夫,而有点儿像房租伯的柔软之功,有点儿像那两名江湖杀手的琴魔功,很难反击很难招架的。
金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刃器。自古以来,无坚不摧。世界虽然已经发展到了导弹的时代,但单挑独斗地对付一个一个的人,导弹那是派不上什么实际的用场的。即使用得特高明,也只不过能将一个人炸得无影无踪,却绝对不能将一个人的嘴心甘情愿地变成为自己的口碑。
六十好几的老雕塑家,活到那一天为止,所收的最大一笔酬金,乃是金鼎休闲度假村的老板付给的。那一笔酬金,比他以前曾获之全部酬金的总和的两倍还要多。如许可观之数额,将确保他安度晚年,不必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四处探听挣钱的机会了;更不必逮不着那种机会就唉声叹气,一旦逮着了就得全力以赴辛苦表现了。
而这一点,决定了他要么干脆不出席。但那对于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首先,干脆不来他就说服不了他自己。毕竟倾注了他一大番心血啊。不来,怎么能听得到别人们的评点呀!艺术家都在乎听到别人们的当面评点呀。要么,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任谁提醒任谁暗示都不开尊口。那样做,多让身旁的女郎感到没面子下不来台呀!那么光彩照人的一位女郎,使人家尴尬于心何忍呢?而既得起身说几句什么话,不拣付给自己一大笔酬金的人听着顺耳的话说,那也未免太不识趣太煞风景太不近情理了。煞主人的风景,还不等于是煞自己的风景吗?干吗非要煞主人的也煞自己的风景呢?再者说了,人家主人,不是先已在发言中说了不少自己爱听的话了么?……
老雕塑家的头脑之中既有以上想法,他的话就不能不是那么样的一番话了。
事实是,他被安排坐在主桌,是在老板的周密部署之内的事。老板安排自己漂亮的秘书坐在他身旁,也是出于总体部署的需要。老雕塑家自以为相当了解老板了,那仅证明老雕塑家毕竟还是挺单纯的。老板之了解雕塑家,判断只要自己的秘书莺声细语地一提醒,他必不至于拒绝发言;判断他一旦开口,必将说些什么,心里倒是十分有数,十拿九稳的。
果不其然。
老板先发制人的奉承功夫;老板已深刺入老雕塑家命穴的金钱刃器;再加上老板部署的美人之计,那一时刻一并在老雕塑家身上产生预期的良好反应了。
现而今,谁还愿听些个官员们评价私家老板呢?那不是都快成了某些官员热衷于赶场似的一种工作内容了么?他们的身份地位他们的话语,往往是暗地里有了出场价的呀。他们所言,都是要前思后想顾虑多多反复掂量的呀。既要对得起各自的身价,又要说得圆通,不留任何把柄——那样的话还有意思么?何况,大领导们参加完剪彩仪式都借故而去了,留下奉陪到底的只不过是些半大不小的角色了。说也罢,不说也罢,无非这么一种场合之下的四平八稳的套话,样板话,有什么可听的呢?
他们的发言,老板基本没往耳朵里入一句。那会儿他东夹一筷子西夹一筷子吃东西来着。他秘书直劲儿朝他丢眼色,他装没瞧见,置之不理,照吃他的。要说当老板也够不易的,方方面面来了那么许多人,都是按嘉宾贵客的身分请来的,有的必定还得亲自出马当面恳请或一次次打电话叮嘱。不应酬到了,失了礼节,下次再有事相请,人家还理你那个茬吗?大概他也是真饿了,所以得空儿往嘴里胡乱塞点儿。
等老雕塑家发言时,无需秘书女郎再朝他丢眼色,他放下筷子,自觉地不夹什么往嘴里塞了。他那样子,听得很扭捏,听得浑身不自在似的,仿佛一个顶不喜欢听别人当众而且当着自己的面说自己好话的低调君子。他坐立不安,抓耳挠腮;几次想要站起,夺过老雕塑家手中的话筒,将话题引向别处。但那是假装的。他装得真像那么回事似的。别人们,连同桌的人们也看不出他那是装的。这证明他装模作样的功底也是相当深厚的。要说一个人都没看出他那是装的不符合实际情况,还是有一个人心知肚明的。仅仅一个人,便是他的秘书郑岚。她和他之间,那是心领神会的。女郎即看出来了,女郎就不失大雅地及时予以配合。每当他似乎听得忍不住了要站起来了,女郎就扯他一下。她一扯他,他就又坐了下去。女郎扯他的动作不是太大。众目睽睽,动作太大了,别人们看着,就会觉得那不像秘书所为了。却也不是太小,动作太小了别人看不到,又会怀疑到老板。
本人的人格素质如何。在咱们中国,自古以来,谦虚一直是美德之一种啊。一位人格素质良好的人士,那么他就应该同时是一位谦虚的人士不是吗?既是一位谦虚的人士,在别人当场对面地几近于用称颂的话语来评说自己的时候,他不是就应该有谦虚的表现么?倘竟没有,那么他的人格素质不是就在别人们心目之中大打折扣了么?现而今,谦虚之美德,尽管在年轻人那儿已受质疑,但在中老年人那儿,仍是不失美德之魅力的啊!年轻人普遍地除了年轻,其他资本都是挺少的。若还一味儿谦虚,就大有可能什么长处都谦虚掉了,一无所有了。故谦虚这一种美德,如果从人文哲学的层面上来谈论终究还可以作为一种美德来看待的话,它对年轻的人们几乎是不适合的。谦虚的美德是需要人有些值得谦虚一下的资本垫底着,衬托着的。而年轻人普遍缺少的正是那些,谦虚不起,是有情可谅的。另当别论。
光临盛宴的人们,却十之八九皆是中老年人;老板自己也不年轻了,五十出头了。所以老雕塑家站在老板对面说着老板如何如何怎样怎样是一位可敬的儒商的话的时候,许多人的目光,就不约而同地望向老板,单看他有何反应了。又所以,老板仿佛听得浑身不自在,几次想要起身打断老雕塑家的话的反应,于他自己,就是非常之有必要的了。他的秘书几次将他扯坐下去的举动,于他,更是非常之有必要的配合了。
那人面桃花的郑岚,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以及怎么去做才是做得有分寸的好秘书啊!每当老板站起时,她就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着他西服的衣袖,轻扯他一下。那时她那一只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不同程度地或曲或直,呈现着一种特美妙的手姿。不仅美妙,那么一种手姿,视觉上还是夺目的,显然可见的。她也不是仅仅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着他的袖口扯他。老板是一位矮胖男人,矮而不是太矮,胖而不是太胖,矮而不矬,胖而不肥的那么一个男人。属于通体结结实实,俗话所说“五短身材,车轴汉子”那么一类男人。即使他已经是在站着了,如果女郎扯的是他的袖口,那举动就几乎是桌面以下的一种小举动,许多人是看不大到的。别人们看不到,也就完全失去了配合的意义和最佳效果。故女郎扯他的那一种举动是很别致的。她先将自己上身朝后微微一仰,这就不会挡住着别人们望向她的老板的视线了。接着她将她的一只手臂举了起来。举得不是太高,也不是太低。于是许多人的目光,就立刻被她吸引了去。再接着,她那一只小指好看地曲翘着,其余四指的指头刚刚过头的手,轻轻撩抚自己的头发——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环绕耳廓一经结束撩抚的动作,顺势伸向她老板,在他衣袖半截那儿,也就是胳膊肘那儿,手姿美妙地捏住着轻轻扯了一下。那么一种不经意似的优雅之至的不大不小的举动,使所有目光正在望着老板的人,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望着,都是一清二楚的。
她那一种举动所包含着的肢体语言是这么样一些内容:看啊,我的老板那可是一位特谦虚的人士,他哪儿能忍受别人当着众人也当着他自己的面,尽说些对他称颂不已的话语呢?他听不下去了呀,看他不是站了起来想要打断老雕塑家的话想要夺过话筒去了么?但我作为秘书,怎么能不提醒他一下千万别那么做呢?那么做了多不好啊!人家老雕塑家那也是在真心诚意地说着些自己对他的个人看法嘛!对搞艺术的人要特别尊重才是啊!人家也是有艺术身份有艺术地位的人啊,打断人家正在说着的话那显得多么失礼呀。我作为秘书我不一再地提醒一下我的老板行吗?那我太失职了呀。唉,唉,老板,老板,你这种时候怎么这样不大家风度一点儿呢?你怎么一次次地总是企图打断人家的话呢?大家风度那就是一种不管别人正在说着的是什么话,贬低自己的也罢,称颂自己的也罢,都应该微笑对待、洗耳恭听的一种风度啊。唉,老板,老板,你可别再往起站了,你已经使我当秘书的很为难了啊!……
那女郎一次次将她的老板扯坐下去之后,还脸红,还向同桌之人俏皮地眨她那一双妩媚的眼,如同一位年轻的母亲因了自己尚缺乏足够教养的孩子的不当举动,而在别人面前窘且羞惭似的。
那时刻,同桌的另外的男人们,即那些半大不小的干部们,皆对女郎心生出好得不得了的好感来。多么好的一位秘书啊!人长得好,职业表现也好。两好合一好,好啊,好啊。他们一忽儿看着车轴汉子似的老板,一忽儿看着花样容貌的女郎,心理都有点儿不平衡,都有点儿嫉妒。都是男人,为什么一旦当了国家干部,就禁止聘用女秘书了呢?这一种禁止也太不人文了呀!什么时候能人文些个废除了它呢?哪些人大代表哪些政协委员怎么体恤国家干部的?为什么不提出这个对国家干部太不人文的问题呢?
他们内心里如此这般地想着,老雕塑家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就都没注意听。正符合着这么一种中国现象——说什么是你的事,听不听是我的事。看似听着,内心里想什么那更是我的事。
这么一种中国现象,目前仍在各种时候,各种场合,感染着更多更大的人群。
老板看出了同桌的几位半大不小的干部并没注意听老雕塑家正在说什么。
他是不在乎他们听不听的。
在他心目中,他们其实没什么斤两,更没什么重要的位置。
直接影响他事业的,并非是他们那样的半大不小的国家干部。在他的部署之中,他们坐在主桌,只不过是一种场面所需的点缀罢了。
对于老雕塑家的话,他自己是听得内心里很舒服,两只耳朵很受用的。
雕塑家啊!搞艺术的人啊!在全国都有些名气的人啊!还是省文联的一位副主席省政协的一位常委呢!
现而今,啊,在中国,如果要点数出一小撮狷傲孤高、不阿谀奉承的人士,一堆堆一群群地拨拉来拨拉去,那还是得在搞艺术的人中去寻觅去发现啊!搞艺术的人中也所剩无几了。一部分被官场的巨大磁力吸引过去了,一部分被市场的巨大染缸染花了。但就算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吧,那也终归还是存在着的啊,并没完全断种绝代啊!
眼前正说着自己好话的这一位,便是几十年如一日,言行方面自标清流的一个嘛!
老板心中暗想,他一向多么的狷傲孤高,多么的自标清流,那是全省乃至全国一切知道他这么一位雕塑家的人公认的啊!那是一致的一种口碑啊!
诸位,诸位,且听他这么一位几十年如一日狷傲孤高自标清流的人如何评说我这一位你们还不太熟悉、不太了解,甚至此前都没怎么太听说过的其貌不扬的商人的吧。
他可不是那种谁付给他的酬金他就说谁好话的人啊!也不是那种谁付给他的酬金高他就对谁有良好印象的人啊!不是有那一种也付给了他挺高的酬金,也对他大师般地恭敬着,到头来却合作得极不愉快,给他留下了极差劲的印象的商人吗?不是有商人被他不点名地在报上进行抨击、贬损,认为他们浑身铜臭、目光短浅,聚敛钱财不择手段却又愚蠢透顶的事么?
对于同桌那几位半大不小的干部们,老板认为他们若能起到传话筒的作用那也就足够了。
剪彩活动从始至终进行得不错,与度假村老板合作的老雕塑家对老板的从商素质评价很高——仅向他们所代表的大领导们汇报这么一种总的印象,总的感觉,他寄托于他们的愿望和目的那也就实现了,达到了。
相比而言,他更在乎别的桌的,众多的嘉宾贵客们对老雕塑家的话作何反应。因为他们代表的乃是非官方的,全社会层层面面包括绝对不可轻觑的传媒界的反应。时代很不同了啊。理顺直接影响自己事业成败的官方关系也就是摆平几位大个儿的国家干部,对于他已是轻车熟路易如反掌熟能生巧之事了。何况呢,所谓官方印象,说白了还不就是大官印象大官态度么?半大不小的些个官儿,有几个真敢与大官印象大官态度相右其背的呢?
幸而有秘书一次次巧妙配合地扯他,老雕塑家一大番热情洋溢而又真诚之至的称颂性质的发言,一次次几乎被打断却又根本没被打断,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之中结束了。
真的,比起聆听领导干部们的发言,普遍的人们,还是更乐于听听搞艺术的人对人对事说些什么。同样是称颂之词,只要不太肉麻,人们的心理那还是易于接受的。搞艺术的人嘛,表达对人对事的看法,往往很浪漫色彩的。人们这么一想,也就不太计较搞艺术的人对人对事的看法是否言过其实评价过高了。再说,什么为实?眼见为实嘛!他们认为他们的眼观望得真真切切——人家老雕塑家的发言,那可不是预先有所安排的一种发言啊!更不是场面上司空见惯虚与委蛇的一种发言啊!人家那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之下发乎其情,情之所至的一种发言啊!一种激动起来了,有话要说非说不可的即席发言啊!他们既不反感他的称颂性质的发言,又宽厚地认为那只不过是太个人化太浪漫色彩的表达,也不计较他用词的得当与否,评价过高与否,人们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大受影响了。
“儒商”这类商人,在中国是被传说得很多,而实际上很少很少的一类商人。现在,那一天,在本省出现了一位!一位真正称得上是儒商的商人。本省一位几十年如一日狷傲孤高自标清流的老雕塑家,以亲身之感受,深刻之印象,证明了金鼎休闲度假村的老板,一位此前大隐隐于市,故而他们没太听说过的其貌不扬的老板,乃是一位当得起“儒商”二字的商人……
人们相信老雕塑家的话。起码比对某些官员的话相信,更比对某些传媒的话相信。现而今,某些官员一说某位商人的好话,即使那真是一位本本分分的商人,一位儒商,人们内心里的想法也就复杂了。适得其反,真儒也难儒了。而传媒要是称颂商人呢?大多数人直接的想法是——贱!嫌贫爱富!
人们经久不息的掌声是相当由衷的。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他们自己的耳自己的眼所鼓的。他们的耳朵对于发乎真情的话语已经久违了。他们的眼看到的是一位其貌不扬,而且显然文化也不太高,基本上没什么好气质可言的儒商。
早些年的咱们中国人,对金鼎休闲度假村老板这一类商界人士,那是全没半点儿好印象的,甚至往往是轻蔑的。往往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们不那么体面的“出身”,比如可能是更早些年的“倒爷”、“掮客”之类的人;或者联想得更糟……
现而今呢,相当年轻的商人出现了,形象也特别好气质也特别好修养也特别好学历还特别高甚至还是洋学历洋硕士洋博士之类“出身”的商人渐次产生了,咱们普遍的中国人,于是乎倒觉着还是以前那些也许出身不良的商人更可爱些。
这也不足以证明咱们中国人多么的古怪。
事实上,在仅有一点或一两点令我们不得不刮目相看甚或有时候难免会嫉妒一下的成功人士与诸方面都堪称一流种种的好都集于一身的成功人士之间,不管其是成功的商人还是别的什么成功人士,在同一性别的人心目中,那注定了还是前者更容易获得我们的好感。
那些将人世上诸般好条件都占全了的人,能在世上诸般好事之中游刃有余大获利益的人,在同性别的人看来是讨厌的、可憎恨的。有时那简直令同性别的人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只有在异性心目中才是魅力四射的……
“这老板人不错,你看他那样子,实实诚诚的!”
“是啊,不像别的些个老板,刚搞出点儿名堂,积累了千八百万的资产,就一副大亨派头,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你们注意到了吗?刚才咱们文联副主席说他几句好话的时候,他都听得坐不住了。要不是他秘书扯了他几次,他那儿要抢话筒,不让人家把话说完啦!”
“怎么没看见?就冲这一点,我对他有好感!”
掌声平息了;老雕塑家坐下了;别桌的人们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老板又往起站,他的秘书不拦他了。他从老雕塑家手中接过话筒,有几分不知所措地说:“我们敬爱的老雕塑家狠狠地飘(表)扬了我一番,让我说什么好呢?我只能说,惭愧,惭愧!除了惭愧,还说什么好呢?倒叫我说什么都不是了!这么着吧,我露一小手,给大家唱支歌儿吧!其实我唱歌儿的水平比我经商的水平那可强多了!……”
言罢,扯着公牛一般的嗓子吼起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闯呀,
莫回呀头!……
他唱歌儿的水平实在难以令人恭维,却勇气可嘉,唱得别提有多投入了,感情充沛,底气也特别充沛。虽然每一句都走调,但每一句都吼得震耳欲聋。
吼完最后一句,他那一张浑圆的黑不溜秋的脸都憋紫了。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夹杂着哄笑。
气氛一时变得活跃起来,连与之同桌的半大不小的几位公仆,也放下了一个个一直绷着放不下来的那一股子当公仆当久了的矜持劲儿,齐声大叫——“好!”
在掌声、哄笑声和喝彩声中,有位三十多岁、在女性中其貌不扬婚否无人知晓的女记者(虽说现而今咱们中国未婚男女的比例是1∶4,男四女一,但某个男人决定和那样相貌的女人结为夫妻,也还是需要非比寻常的道义精神的。)情绪极为波动地也是情不自禁地说:“我喜欢他!我他妈非得采访他不可!”
四周男女,皆因她的失态和她那一句“我他妈”瞠目结舌。
她却不管不顾,一起身便跑向老板那一桌,一手拿笔,一手拿小本,迫不及待地嚷:“我要采访你!我要采访你!你太征服我了!”
老板朗声笑道:“我不接受采访。我从不接受采访。我可不需要炒作浮名!”——他接过女记者双手呈递的名片扫了一眼,又正色道:“你高抬贵手,你笔下积德,千万别在你们那份八卦小报上登出我的名字贩卖我那点子如何发迹的破事儿!”
见女记者被噎得直翻白眼,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又一臂搂住她肩,嘴凑其耳却高声大嗓地说:“对不起啊,我是个粗人,喜欢直来直去的。要是你听不惯,多担待啊!吃东西去吃东西去,这么丰盛的宴席,你不大饱口福,着急忙慌采的哪门子访呢!”
女记者从没被那么不客气地拒绝过,很尴尬,泪盈盈的,快哭了。
“请请请,先归座,归座,我陪你吃点儿什么。哎你也给我个面子嘛!”
于是挽着女记者,一同走向她的座位。
立刻有人拖过一把椅子,表示欢迎地请他坐下。
老板一落座,抓起双筷子,这样那样,就不停地往女记者碗里夹,并且说:“同志,有点儿雅量行不行?别那么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你要是非想完成点儿什么采访任务呢,那你一会儿就去采访我小蜜!我那点儿经历,她一清二楚!……”
说时,还惴惴地怯怯地扭头朝他女秘书那边看了一眼。
举座愕然,因了他背后说他的秘书是他“小蜜”;还因他既背后那么说了,又不由得惴惴的怯怯的那一种模样。
他却正色道:“诸位别笑,真的。全方位服务的女秘书,那还不是小蜜吗?世上男女之事,没有一个情字,还不就那么回事儿?一旦有了个情字,那可就不是件一般的事儿了。我俩之间,好事多磨,一言难尽,一言难尽!我这人好色,但我专于一色。身边有一美女,眼中再不见世上万千佳丽!我这人心里想什么,嘴上说什么。对于我,不能说完全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的事。有。很少。所以,大家别见怪。我感激她,没她在我困难之时,举步维艰之时,抚慰我,鼓励我,鞭策我,我早不辛辛苦苦地干这干那了!图什么呀?我还愁钱不够花的么?是她一再对我说,我有能力为咱们省的商界争光,把事业做得更大更好……”
他又扭头朝女秘书那边望了一次。
他的眼,也像女记者刚才那双眼似的,泪盈盈的了。
他擎杯道:“来来来,诸位,干一杯干一杯!为好人一生平安!为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于是别人纷纷举杯,都与之杯杯轻撞,都重复他的话。而且,各自饮过之后,都一致以看着一个好人的眼光看着他了。
是啊是啊,大家都这么想,多好的一个男人啊!多好的一位老板啊!那么口无遮拦,那么直来直去!那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那么的,那个那……用时下的话来形容——有透明度!
不是好人的人能那么有透明度吗?敢那么有透明度吗?
能像他那么有透明度敢像他那么有透明度的男人,能不是一个好男人么?先甭管他是不是一位老板!岂止好,还蛮可爱的呢!
老板放下酒杯,环视众人,压低声音又说:“我不坐回去了,不想陪那几位官员了。跟他们坐一块儿,吃也吃不好,话也不知该如何说。我不坐回去,他们也不必相互拘着身分了,我也自由了不是。我就坐你们这儿了行不行?”
那话,说得真挚劲儿的!可怜劲儿的!简直像一个被父母逼着去上什么文艺班的不情愿的儿童,试图寻求到体恤自己的叔叔阿姨们的袒护。
就座此桌的,除了女记者,其他几位皆六旬以上老人。最年长的,是除了女记者而外的第二位女性。她年纪看去可以做老板的母亲,女记者的祖母了,却面色红润,精神焕发,一头银丝,烫出恰到好处的微波。她端坐着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过话。别人说话时,她那双比许多年轻人的眼还清澄的眼里,投出沉静又睿智的目光,默默地表情亲善地望着对方。她和他们皆是“明日黄花”。他们是省里各厅市里各局离休了的一二把手,有的还是公检法系统的前任老领导。至于她,前年过世了的老伴儿,曾任省安全厅的厅长;她本人是大学里离休了的法理学教授。在她退休以前,全省就她这么一位法理学教授。在本省公检法系统,老太太门下桃李数代。
她和他们,都不喜欢同桌的女记者。这么说也不太正确,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他们对某些小报专以贩卖八卦新闻为能事的现象,那是颇为反感的。这也难怪他们。从前他们都是一天不吃饭没什么,一天不读报不行的人。从前他们所读的报和现在的报太不一样了。现在他们也都是天天读报的老人,读完了就来气。整版的广告使他们来气;大幅的明星彩照使他们来气;标题挑逗的花边绯闻使他们来气;鸡零狗碎还偏要哗众取宠地报道成这个“内幕”那个“内幕”的“新闻”使他们来气;连对腐败的揭露批评,也使他们看了来气。因为他们作为国家干部时,都是堪称官品清白的。怎么一拨一拨没完没了地总有腐败分子啊,所以他们来气。亦忧。忧国。忧党。他们对小报的八卦现象既然如此反感,对本省最为八卦的一份小报的记者,自然是不大容易喜欢得起来的。除了老太太望着女记者的目光还算和蔼些(那是她身为教授的修养对她的要求),他们都是不愿拿正眼瞧女记者的。这也有女记者本身的问题。女记者嘛,女的嘛,不修边幅,给人的印象邋里邋遢,开口就是他们听起来很不着调的话语,还指间夹着烟大口大口地吸……非让他们全都表现出喜欢她的样子,也委实太难为他们了。女记者也看出了自己是不被喜欢的,再怎么说她也是一名记者,很敏感的。她本打算干脆离开这一桌,转移到别的桌去的。她也不情愿和些六旬以上的老人们坐在一桌啊。坐到别的桌去,兴许会碰上一下子就对自己产生了好感的人士呢!她心存侥幸地这么想。可是望来望去,哪一桌也没空位专等她转移过去。她也打算一走了之,可这盛宴的场面,又吸引住了她,使她不甘一走了之。她本能地觉得今天会有意外的收获,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收获,会使她意外到什么程度,却又茫茫然难以测之。她一直尴尴尬尬地坐在那儿,也使同桌的几位老人尴尬。
老板高调大嗓地拒绝采访的话,老者们全都听到了。他本来就是要说给众人听的,他的目的是达到了。否则,既然是俯耳说话,又何须那么的高调大嗓呢?
老者们全都听到了他的话,就全都对他心生出又一种好感来。因为他说出了他们早就想说而注定了越来越没机会可说,即使有什么机会可说别人们也将大不以为然的话。有人当众使一家八卦小报的记者下不来台,这是很使他们快意的事。而那个人还是这么排场的一次盛宴的主人,尤使老者们快感。又听他说了刚才那番话,也就是那番不愿坐回去相陪几位半大不小的干部的话,他们对他业已形成了的初级阶段的好印象,一下子膨化了,状态变大了,并且一下子跃上了高级阶段。竟不愿在自己操办的盛宴上和自己请来的官儿们坐在一起,多可爱的一位老板啊!可爱得多么与老板之众数不同啊!他们对坐在主桌的几位半大不小的官儿们,那也是颇不以为然的。不以为然于对方们理所当然的样子。论资格,对方怎么能与他们相比?论职位高低,他们现在如果还操权握柄着,那差不多都是对方的顶头上司。但他们毕竟卸职了,所以主桌就只能由对方去占据着了。对此他们是毫无怨言的。他们明了场面上的规矩,也都是涵养挺高故而十分可敬的老者。但没有怨言是一回事儿,半点儿都不失落那是另外一回事儿。失落不失落,往往与涵养无关,而是人头脑里的一种天生会这样或者会那样的化学反应。化学成分天生起反应,人的后天涵养能奈其何呢?
第四章.1
可爱的老板一请求和他们坐在同一桌,他们顿时都变得高兴了,头脑里起先那种化学反应一下子改变了,也就不再觉得怎么失落了。主人坐在这一桌了,此桌岂不就是主桌了么?
于是他们都说,好啊,好啊,就坐在这儿吧,哪儿也别去了!
连那女记者,也眉开眼笑了。
她说:“大哥,以后请多关照。”
老板将夹在她指间的烟捏了去,摁灭在烟灰缸里。那一支烟她刚吸了两口。
老板说:“既然你叫我大哥,那我以后就真拿你当一个妹妹看待。我对你的关照要从现在开始。别吸那么多烟。戒不了,也要克制着少吸点儿。女人养颜的首要一条那就是一定要少吸烟。再说,几位前辈坐在这儿,你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不是会呛着他们吗?”
女记者脸红了。
老者们却点头不已。一个个望着老板的目光里,满是温和。
“大哥”亲昵地搂着“妹妹”的肩,又小声说:“一会儿我叮嘱秘书,让她有问必答。既然你已经是我妹妹了,我经历中的一切事对你都不是秘密。哪些该登出来,哪些不该登出来,你作主了。你们也怪不容易的。我是你大哥,我当然要成全你完成一次采访任务啊!”
女记者就又泪盈盈的了。话里话外,批评有之,爱护有之,关照有之,能不感动么?
别说女记者了,连几位老者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也皆动容了啊!现而今,在中国,人心莫测,世事诡谲,君子设防,小人猖獗;那么实实诚诚地待人,难能可贵呀!
女记者擎杯,以内心里充满感激的语调说:“大哥,多谢了,那我敬你一杯!”——将小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老板苦笑道:“你这个妹妹啊!你大哥一不吸烟,二不饮酒,三不赌博,四不喜寻欢作乐。但既然你作为妹妹的干了,我作为大哥的那只能舍命陪小妹了!”——也将小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于是几位长者,这个往女记者小盘里夹菜,那个往老板小盘里夹菜。
幸而老板坐到了这一桌,此桌的气氛,不复沉闷,不复尴尬,渐渐变得活跃起来,融洽起来。
老板夸老太太风度好,气质好;女记者也夸,还猜老太太年轻时一定是天生丽质,教养极高的大家闺秀。
始终沉静端坐不怎么开口的老太太,再不开口就不好了。
她微笑道:“我年轻时嘛,天生丽质谈不上,但是大家闺秀却不假。仗着有那样的家庭作掩护,十四五岁就参加地下工作了,十六岁就秘密入党了……”
另外几位前辈都点头,表明着证实的意思。
于是老板和他“妹妹”肃然起敬。
老板又小学生似的向老太太请教——什么是法理学。他说他听过几堂法哲学的课,问法理学和法哲学有什么区别?说他正在加强自己的法律意识,法制观念。说自己要成为优秀的实业家,不懂法怎么行呢?
老太太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地说:“对的,对的。法哲学嘛,是将法上升到哲学的高度,探讨和研究法与国家,与社会,与每一个公民的实际关系。比如在西方有些国家里,长期以来关于是否应该有死刑的辩论,就是法哲学范围的问题;又如具体的一桩案子,怎么样才能客观公正地区分和界定正当防卫与防卫失当,那么这就是一个法理学方面的问题了。打一个比喻,法哲学探讨和研究的是战略思想,而法理学具体制定的是战役方案,懂了?”
好一个满腹经纶深藏不露的老太太,正应了那么一句话——贵人开口迟,开口皆知识。
老板和他“妹妹”,真的是刮目相看起来,都显出茅塞顿开,获益匪浅,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样子。
老太太终于也主动擎杯在手,她环视着另几位长者提议:“来来来,咱们也祝愿这两位年轻人在各自的事业上一帆风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都不必往起站了,与时俱进嘛,联网吧!”
于是她率先用杯底轻磕桌面上的转盘。
于是大家都响应之。
老太太又说:“都量力而行啊,意思到了就是了。别因为是我的提议,就非得饮尽了不可似的,我没那种野蛮的要求。”
满桌皆笑。
意思了意思之后,老太太悄问老板:“你不再坐回去,真的没什么吗?”
老板再次扭头朝原座望一眼,说没什么。你们看,有我秘书在那儿应酬着,我坐回去了也显得多余啊!
大家就都朝那一边望去,见几位半大不小的公仆,已和那漂亮的秘书稔熟了似的,正杯杯相敬,正其乐融融。
实际上,老板和他们的关系,早就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心有灵犀了,由利益锁定的那么一种关系了。他是故意冷落他们给众人看的。他们也希望当众被他冷落,以给大家这么一种假相——他们个人和他这一位老板一点儿特殊的关系也没有。他们来此,坐那儿,纯粹因为工作的需要。但私下里,老板若给他们打一个电话,说他有急事要见他们中的谁,限时二十分钟到达,他们一般绝不会半个小时过去了还不出现。往往的,会尽量提前出现在他面前。
背地里,他们早已都是愿意为他清除障碍,排忧解难的私仆了。有人,又简直可以说已是他这一位老板的忠仆了。
老板又说:“阿姨,我不年轻了啊,都五十出头了。”
这“阿姨”二字,忽然出于老板之口,竟说得那么的顺顺溜溜的,一点儿也没给人以唐突的感觉。仿佛从他打小的时候起就叫老太太阿姨了。叫了几十年了。
是的,除了女记者,一桌客中,再无其他人有什么诧异的反应。包括老太太本人也没有。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自己的年龄刚刚到了可以被别人家的孩子叫“阿姨”的时候,早已经整天价听他叫她“阿姨”了那么习惯。
晚年孤寂的老年人,无论男的或者女的,既不但变得尤其喜欢被尊敬,而且往往会变得尤其喜听到别人分外亲昵地称呼自己。这并不是老年人的什么毛病。这乃是人性的一种真相。谁老了都如此的。也是老年人很可爱的一点。因为我们由此感觉到这时候的老年人其实变得特单纯了,他或她是那么的容易被几句亲昵的话哄得满心喜悦地高兴起来,一下子觉得和对方之间的距离感缩短了,甚至根本不存在了。如同一个孩子一旦伸手接了某个大人的糖果,那糖果还是自己很久很久没有吃过的,于是对某个大人充满了信赖那么单纯。
女记者对她“大哥”叫老太太“阿姨”所作出的表情异样的反应,只不过是瞬间之事。那即是瞬间又很细微的反应(眉梢耸动了一下,看着她“哥”的眼神倏忽的有点儿讶然而已),呈现在她被一缕鬓发遮住了半边的脸上,基本上没有使她那会的表情发生多大改变,所以同桌的人没一个看出来了。何况另外的几位长者,都因为上了年纪而眼神儿不济了,即使盯着她呢也是看不大分明的。她的表情起了一下细微的反应的同时,心里边立刻在这么想——我不是刚才一脱口也叫出了他一声“大哥”的么?招待宴会这一种场合,本就具有着社交场合的意味儿,人人都想借机会让熟识自己的人对自己的印象更良好一点,与不熟识自己的人迅速拉近关系,聪明的人在这种场合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啊!她这么一想,对她的“大哥”又增添了几分喜欢。这老板,这男人,虽然看他的样子平平常常相貌毫无吸引别人的地方,但却既不但坦诚,还那么的敬爱老人,他可多好哇。要知道这几位老人,早已是隐退到社会边缘去了,对社会已经几乎没有什么作用力的人了呀!用年轻人的说法,是几位“过气”了的老人了。一位明摆着事业有成而且业绩令人羡慕的老板,竟能对“过气”了的老人那么敬爱,他本身也就值得敬爱了呀。
老板也没注意到女记者的脸上有什么耐人寻味的文章。他自己的脸朝向着老太太,只望着老太太一个人来着。仿佛自己是一块铁,老太太是一块吸铁石,自己完全被她那一种长者的丰采倾倒了似的。老太太感觉到了这一点。老太太清楚自己与别的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们相比,确实是一位很有风采的老太太。从形象到气质,那都非是很大众化的一般的些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可比的。她自己也很欣赏自己的老年风采,自然很愿意同样被晚辈们欣赏。
她放了杯后,用自己的一只手在老板的一只手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亲切又和蔼地说:“那,你在我们眼里,终究也还是一个年轻人嘛!”
她环视其他几位长者,他们都点头,样子也都那么的亲切又和蔼。
老太太接着说:“你好好听着啊,你呢,事业做到这个份儿上,不容易的。你可千万要珍惜自己的成功,以后的每一步,千万迈得稳着些,可别哪一步迈闪失了,前功尽弃呀!”
其他几位长者,又都点头。
女记者也洗耳恭听地点头,像是在分享着被如此可敬可爱的一位老太太所当面教诲的那么一种荣幸。对她“大哥”显然是荣幸,对她自然也是喽。
“阿姨,您放心,您放心。您的嘱咐,我将句句铭刻在头脑中,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上!我发誓,绝不让您老人家失望……”
老板的话虔诚无比。
老太太微笑了。
其他几位长者也微笑了。
五十余岁的老板,说的是“文革”时期林副统帅对学习“最高指示”的要求,所以她和他们微笑,以微笑回报他的幽默。
三十出头的女记者虽然不解她和他们笑什么,却也笑。她认为她“大哥”外拙内秀,还怪有口才的呢。他接连三句话,说得咋那么有水平那么让人爱听呢?简直像三句诗嘛!
老太太收敛了笑容,又在老板手背上轻拍了几下,一脸严肃一脸诚信地又说:“那么你记住,以后,只要你所做的事是有利于促进我们省的经济发展的,是对社会有益的,我们就都全心全意地支持你。你遇到了什么难处,什么挫折,什么误解和委屈,尽量找我们。我们虽然离职了,不在位了,没权了,但是在必要时为你参谋参谋,说几句公道话,那还是会有人肯听,也有人肯信的。因为我们本身都曾是党的一身清白的好干部嘛!”
老太太的话,那倒也基本符合事实。
也巧了,本身都曾是党的一身清白的好干部的长者,不知怎么全凑在一桌了。
他们自己当然想也想不到,他们全凑在一桌了那可不是偶然的,那是经过人家主人的精心安排才这样的。人家派人登门上府三番五次恭请之,正是冲着他们个个都曾是党的一身清白的好干部这一点啊!
老板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但凡是个性情中人,谁听了那么两番肺腑之言能不大受感动呢?何况老板已表现出了自己是个性情中人的种种性格特点,那时刻眼圈一下就红了是格外必要的。别说他了,连他“妹妹”的一双眼都一下子那样了。
老太太又环视另外几位。
他们都点头道:
“对的,对的……”
“代表我们……”
“有人肯听,有人肯信……”
老板就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住了老太太的一只手,就是那只轻轻拍过他的手背的手……
“哎呀阿姨,哎呀……哎呀我的阿姨……阿姨,我母亲去世得早,我从小没人疼没人爱的,可苦了……阿姨,您怎么使我觉着您就像我的……”
他的话语变调了。
他忽然站起,大声嚷嚷:“话筒呢?话筒呢?……”
他秘书应声跑过去,将话筒塞在他手里。
众人以为他又有话要讲,一时肃静。
他却高调大嗓地说:“我要唱歌!我还要唱歌!……今天,来到这里的各位,都是嘉宾。都是贵客,都是好人!都是看得起我赏我脸面的好人!如果有什么招待不周的,请大家原谅!我这人不善于交际,不善于表达;只有一颗永远以诚待人的心,只有一股子正正派派地干事业的劲头!别的我也不啰嗦了,我为大家唱一首《祝好人一生平安》吧!……”
于是吼起了那首完全不需要吼着唱,不吼着唱效果反而会好点儿的歌。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他唱时,老太太和同桌的那几位长者,皆心领神会地频频点头不止,还为他点指为拍。
他唱完一遍,意犹未尽,又重唱了一遍。
于是众人都为他拍手。
他“妹妹”受到气氛的感染,一时亢奋,起身走到他身旁,与之共持话筒陪他唱完了第二遍……
主桌那几位半大不小的干部,望着他,听着他唱,为他拍着手,心里边总难免的还是多少有点儿困惑;困惑他怎么就不坐回去了。他们若知道使他不愿离去的那一桌上坐的都是他们所在的厅所在的局所在的系统早几年的老领导、老干部,也便凑过去敬酒、寒晤、表达景仰了。可惜他们都不知道。老板成心不向他们介绍,也不向别人介绍。他成心将他们很容易就会对尊敬他们的人发生的好感,一点儿也不流失地由自个儿占尽占全了……
第四章.2
宴会结束以后,每位客人都领到了两袋子礼品。一个袋里装的是一套高级绒衣;另一个袋里装的是老板自己药厂里生产的营养药品,和五百元车马费。
当老板在与人握手,依依不舍地一拨拨送客时,他妹妹粘住了他秘书,问长问短地进行起对“大哥”的间接采访来。
那十分漂亮的秘书对那十分不漂亮的女记者果然不搪不塞,不敷不衍,基本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问必答。
采访罢了,当秘书的又塞给了已经是“妹妹”的一个厚厚的信封。
女记者明知故问:“什么呀什么呀,就往我手里塞!”
当秘书的说:“润笔费。你们当记者的,写出篇好稿子那多费心血呀,公司的一点儿意思。”
“不行,不行!这我算怎么回事儿,这怎么行呢?我可从不乱收润笔费的!……”
女记者仿佛受了羞辱,激赤白脸的。
当秘书的微笑道:“别这样。让人看见了多不好?这可是你大哥吩咐的,我不照办,我对他没法交待了!”
“他跟你也说,他以后是我大哥了?”
当秘书的点头。
女记者眉开眼笑。
她说:“既然是我大哥心疼我,那我只得收下了。”
一伸手就迅速地接过了信封。
又说:“既然他都跟你说他以后就是我大哥了,那我以后可拿你当妹妹了啊!”
漂亮的小女子莞尔一笑,算是默默的认可了。
当女记者坐在送她一个人回省城去的车里,一只手插在兜内,攥着那厚厚的信封时,觉得自己是那一天所有嘉宾贵客之中最幸运的一个。岂止觉得幸运,简直还觉得幸福啊!虽然自己只不过是一份市级八卦小报的记者,论身份论地位,没法儿和任何一位嘉宾贵客相提并论,但她的收获最实惠呀!
手的经验告诉她,信封里肯定是不多不少的一万元。自从她当记者以来,润笔费那是必收的。谁不懂这行规,她还生谁的气呢。但一万元的润笔费,她此前是连想也不敢想的。
何况金鼎休闲度假村的老板,也是一家药厂三处房地产的业主,已然是她“大哥”了;他的秘书,已然是她的“妹妹”了!而这两点,也是无形的收获啊!比一万元钱重要多了,不定对自己以后的人生起哪种宝贵的影响呢!
她想她那种本能的预感真是太灵了,觉得自己这一天必有不寻常的收获,结果不是就有了么?以后可得好好儿养护着自己的本能自己的预感,千万别让它给什么不良的东西破坏了,不灵了。
要说她内心里满是幸运满是幸福,别的一星半点儿的什么杂质也没有,那是不对的。她也多少有些不平衡。为什么呢?因为老板的女秘书太他妈的漂亮了。所谓明星脸蛋,魔鬼身材的那一类。如果再在电影学院或戏剧学院的表演系浸泡过,那么有理由预料,某届影后便非她莫属了。这世界上,什么东西一“太”怎样,就难免的要遭人恨了。包括人亦如此。太坏了当然千夫所指,皆诅咒之。太漂亮了或太英俊了,虽有异性幻想为梦中情人,却也会招致同性的嫉妒。“太”出名了也不行,下场一样的。太漂亮了太英俊了或太出名了,先就有不少挺漂亮挺英俊挺出名但还没到太的程度也永远到不了太的程度的人嫉妒他们的“太”隐恨着他们的“太”。“太”有权力的人也是不安全的,所以一定得坐防弹的汽车和专机。还须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卫队护驾。“太”富了的人也不是没有愁事儿的,整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于被绑架。绑架他们本人难,绑架者的主意便会打在他们的家眷身上。对方们一浮躁,也就是一犯急,兴许还会不管不顾地撕票呢!所以他们的出入也不自由,那也得雇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保镖。
女记者一见老板的秘书不但年龄上占着比自己小几岁的同性优势,而且还太他妈的漂亮了,心里就已产生了几分未尝不可以理解的妒恨。老板当众高调大嗓地拒绝了她的采访要求,她也将一股子气恼转移到了他太漂亮的秘书身上。等老板到了她那一桌坐下,竟对她和她那一桌的人说他女秘书是他“小蜜”,她对他“小蜜”的妒恨就猛然地在心里边胀成了满满登登的十分了!而当她叫了他一句“大哥”,他也承诺以后将她当妹妹看待时,她心中对他秘书的妒恨令她自己也特奇怪地竟一下子减少了一半。由十分而五分了。他对她说的那些批评着也流露着关怀爱护的话,又使她心中对他秘书的妒恨减少了一分,那么只剩一半儿的五分之四了。他秘书在替他接受采访时客客气气的,彬彬有礼的,于是五分之四的妒恨变成了五分之三。人家那漂亮的女秘书虽然没专门学过表演,但也不能就此便认为人家根本不懂一点点表演的诀窍。不。人家其实懂的,而且不仅懂一点点。对表演的真谛,人家也是很有一些独到的领悟的。说到底,表演有什么呀?那是人人胎里带的看家本领嘛!人家女秘书懂得,要在该表演一下的场合和时候才表演一下;在完全不需要表演的场合和时候,那就不必非要表演;在某些人面前才表演,而在另外一些人面前不表演。比如她动作夸张且优美地扯老板坐下时,是表演;老板离开那一桌了,只剩她和那些半大不小的官们时,她一点儿都不表演。因为在他们面前她根本没必要表演。人家绝不会在该表演一下的场合和时候不表演一下。人天生的表演天赋,那是有必要在某些场合某些时候高水平地温习一下的,否则会退化的。好比名牌的车,那一定得找机会到高速公路上去开一阵,否则发动机会发滞的。人家也绝不会在没什么必要表演的时候瞎表演,结果弄巧成拙,给人以惯于作秀的口实和不良印象。人家对女记者的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甚至还似乎有几分诚惶诚恐的接待,那纯粹是表演哎。女记者竟没看出,证明人家的表演那非是一般水平的表演,是层次很高的表演啊。明明表演着却让记者都看不出来是表演,那能是一般水平的表演吗?人家在她一名八卦小报的女记者面前诚惶诚恐个什么劲儿呢?亏她还对人家的“诚惶诚恐”自我感觉怪不错的。总而言之,老板的漂亮的秘书,那是不稀罕跻身演艺圈的演员,那是现实生活中年轻的女性表演艺术家。女记者与之相比,别的方面暂且都不论了,仅智商方面就显得有点儿二百五了。整天沤在鸡零狗碎的八卦“新闻”的“化粪池”里,原先不二百五的也二百五了。脑子进水,不,进粪了嘛。一直还不二百五反而是咄咄怪事了。
一万元“润笔费”使剩下的五分之三的妒恨又去掉了五分之二。那么只剩下五分之一了。她说冲着老板已经是她“大哥”这一层关系,她以后应该叫人家“妹妹”了,人家莞尔一笑,默点其头,于是最后五分之一的一多半,也风驱薄雾似的从心里消失了。如果女秘书不仅仅莞尔一笑,默点其头,再说句什么亲密的话,那么她心里边对女秘书的妒恨,就全无踪影了。她替人家遗憾着时,在已开至半路了。殊不知,人家老板的秘书才不遗憾呢。人家成心的只笑笑,只点点头,偏不回答她什么,偏让她那一天收获大大的那一种感觉,存在着稍微的那么一丁点儿,一丁丁点儿不圆满。
人家内心里是很鄙视她的。也是很嫌恶她的。
她却还在自作多情地想——可得认认真真地下番功夫写出一篇好的报道来,否则对不住兜里的一万元;更对不住对自己那么友爱的“大哥”;也对不住在自己这名记者面前有些诚惶诚恐的“妹妹”。既然人家视自己为一人物,自己就不能不往高水平上证明自己啊!……
而斯其时,老板已送走最后几位客人,在女秘书的陪同之下,有点儿身心疲惫地回到了一处客房。
那是很大的套间客房,共三间,200多平方米。最外一间是客厅;第二间是大温泉池。大得可供十人同时泡浴;第三间是卧室,舒适方便的卧室应备之物俱全。
装修极为奢侈华贵,像王宫里的套间。
同等高级的套间客房,度假村另外还有三处,这里是最令主人满意的一处。
秘书预先吩咐了,池里已放满温泉水。
老板一关上门,就在客厅里脱起衣服来。秘书上前帮他解衬衣扣子,并帮他从脚上往下扯袜子。
他温柔地说:“让我自己来吧。我知道,你这几天比我还操心,还累啊!”
她嫣然一笑。
第五章.1
此时此刻的她,一点儿都不表演。她的妩媚模样,是自然而然的。
老板知道这时候的她,独自和他在一起的她,一点儿都不表演。她最初做他秘书时,是表演过的。和他上了几次床以后,就再也没在他面前有过丝毫的表演。而自从二人彼此海誓山盟了,就都成了对方在这个世界上惟一信任的,最信任的人。按说当老板的男人和当秘书的女人之间一旦产生了他们那么一种关系,往往不是相互的信任多了,反而是相互的猜疑多了。但他们之间确乎是绝对信任的。也都绝对地对得起对方的信任。现而今,在中国,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感已经变得稀而又稀少而又少了,他们这样一对男女之间相互却是那么的信任,堪称奇迹,也匪夷所思。他们不但相互信任,而且相互爱着。是真爱的那一种爱,谁离开了谁都不愿再活在世上了那么的一种爱。这也是有点儿没法解释的。于他,是挺能让人明白的一件事儿;于她,就不那么容易使许多人明白了。拥有了她以前,他很花。欲火中烧时,即使下等娼妓也不嫌弃。拥有了她以后,他愈发地“色”了。但却专一于她,色心全奉。如他自己所言,眼中似乎再也看不到这世上另一些美女了。而她,在成为他的女人之前,却是处处言行紧束,守身如玉的。他是她爱上的第一个男人。此后她从没想过这辈子再爱任何别的男人。
他们单独在一起时,才都是真真实实的他们自己。比时下许许多多自诩活得多么真实多么自然的人更真实更自然。包括她只有在他面前才“原形毕露”的妩媚,以及勾人心目的娇态。
他没让她替自己扯下另一只袜子。他正坐在椅子上。他收回那一只脚,向前倾身,双手捧住她脸,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他说:“你到床上躺会儿去吧!我呢,一定要泡个澡。不泡泡,恐怕躺下也睡不着。”
秋季的衣服好脱。三下五除二他就脱得一丝不挂,奔入第二间里,跃入池中,坐了下去,让水没过双肩。
“超出预算了。”
传入她略显忧虑的声音,然而却是平静的。想像着她手拿计算器笔笔细核的样子,他的头在水面摇晃一下,无奈地笑了笑。以前,当她告诉他哪一项资金又超出预算时,她的表现总是惴惴不安的,仿佛于是便危机四伏,大事不妙了似的。而他认为那是财会专业出身之人的一种学科后遗症,听了总是要取笑她一番的。作为老板,他并非心中根本没有一笔账的人。果而那样,又怎么能当得成一位老板呢?在凡是和钱有关的事情上,他头脑中一向是算大账的。大账在他那儿也就是粗账的意思。比如对这一处度假村的投入,预算是一个亿以内。现在,据她统计已经超出一千多万了。超出了一千多万那就超出了一千多万嘛,他并不认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压力。一亿也罢,一亿一千多万也罢,在他这儿是没有什么太大区别的。反正都是银行的钱,他就完全没有像割自己身上的肉一般的疼楚。中国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大小银行,对于他,从哪几家再贷出个一亿两亿的,早就不是一件什么难以操作的事了。对于别人也许接近着是异想天开,对于他不是。对于他,有几家银行那简直就像是专门为他开的。何时资金周转不灵了,需要一笔钱救救急了,将行长约出来吃顿饭,“放松放松”,第二天派人去办办手续,两千万三千万就顺顺当当地转入到他公司的账目上了。而且,他还基本上没拖欠过还贷还息。在省里四五家和全国四五家银行之间,他玩所谓“借鸡下蛋”的把戏那还是玩得相当高超的。东贷西还,西贷东还这一种办法,他也能够应用自如。偶尔受阻,还有产业抵押一着。他的几处产业,那都是一眼可见,有据可查的。尽管有的产业已经重复抵押过了,但那是机密,除了他自己,再没第二个人了解。所以几家银行,对他还特别的支持,认为他是一位诚信的老板。他们对他的借贷信任度一向给予的评价是a级,那是银行所能给予公司企业的诚信度的最高认定。对于他,等于是法宝。凭着此等法宝,他的全部事业基础非但从没呈现过可能发生坍塌的险象,似乎还越来越巩固了。那是一种权力和金钱相互啮咬相互带动的关系的链条。原动力是他这一个人,好比蹬自行车的一个人。只要他们在蹬着,那链条就会转动不停。只要那链条维护和保养得良好,不出什么严重的毛病,他的“自行车”就一定会保持住平衡向前行驶,于是他自己以及一切与他发生权力和金钱关系的各类人等,在那行驶的过程中各得其所。而他自己所要操控的,无非就是平衡的技巧和速度的快慢。近十年不张不扬不显山不露水的苦心经营,他所意在必得的早已获得到了,那是微缩了的财富,由一个国外银行的账号所代表。自己想看看的时候,电脑上按几个密码键就从电脑屏幕上看见了。自己不想看如果她也不想看的话,那么除了那一家外国银行的某几位部门经理,这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人知道。当他第一次请她也从电脑上看看那三千多万美元组成的一串阿拉伯数字后,将密码告诉了她,并且将诸种取出手续所需的证件都交由她保存着了。她当时双手捂面,一下子偎在他怀里像个小女孩儿似的低声哭了。这是人性在现实生活中很奇怪的一种表现。在人类社会漫长的历史上,特别关注人性研究的形形色色的人士,总是错误地以为能够感动人心的,无非便是亲情、友情、爱情,以及由此而延伸了的同情、恩情;还有什么正义的冲动、道义的仁慈、自我牺牲的高尚情操等等。即使到了今天,西方的人类情感现象科学家们将所谓人性统统解构了,令人无法不信地分析为人脑神经束的化学现象了,也还是仅限于从以上方面来证明给我们看的。但是有谁指出过金钱也同样具有足以使人性大为感动的伟力这一事实呢?就那么一串代表三千多万美元的司空见惯的阿拉伯数字,它当时将他的秘书感动得一塌糊涂。虽然那时她已多次地与他同床共枕了,但是却还没有下定决心一辈子成为他的女人。如果那一串阿拉伯数字代表的仅仅是三千美元,她就连看都不屑于看一眼了。是三万的话,她也最多是为了给他点儿高兴扫一眼罢了。三十万美元情况将有所不同。但也不过就是二百多万人民币而已。那她将会因他的信任而多少感动一下,但还是不足以使她决心铁定。虽然她已经多次和他发生过肉体的亲密接触了,但那仅仅意味着性。除了性的彼此满足不再意味着别的。虽然他其貌不扬,在床上的表现却判若二人,能力高强,无懈可击。每一次他都能使她在性的方面,饱餐一顿,因而也就不怎么计较他的其貌不扬了。虽然此前她没有过另外的性感受,但某些杂志上的内容使她明白,像他那么持久善战的男人,确乎可以算是一等“伟哥”。还有某些杂志上的内容向她“揭秘”——说是在商场上不成功的男人,其性能力必然低下的比例,比其他业界的男人要多得多。在商场上还有一种另外的现象,可以称之为“商场特色”。那就是——即使成功男人性能力低下的比例,那也是大大超过于其他业界的男人的。为什么呢?因为商界的男人,整天所要打交道的对应事物乃是权力和金钱。权力的属性是冰冷的,它与性之能力相克,具有大大的抑制反应。金钱的属性从币制时代看,尽管也有金属的冰冷属性的一面,但金在常见的“五金”中又是代表亮色的,暖调的,因而本该是男人的性能力所喜欢的。那为什么即使事业成功的商界男人性能力低下的比例也反而多于其他业界的男人呢?一来是由于在咱们中国,商界的男人不仅要经常和金钱打交道,还要经常和权力打交道。往往,与权力打交道的时候,远比与金钱打交道的时候多。与权力打交道所产生的心理焦躁感,也远比与金钱打交道的时候强烈。尽管金钱一词由于与“金”字组合,具有了使人性愉悦的亮色和暖调;但当金钱大笔大笔地消耗了,丧失了,有时几乎像打水漂似的白扔了,那它的亮色和暖调不是就变到反面去了吗?商场上的男人,即使成功,在那成功的过程中,谁又没饱受过金钱反面色调对自己的情绪和心理的侵害式影响呢?而这一种侵害式的严重影响,那是不可能不从心理反映到生理方面去的。何况还有属性冰冷的权力对金钱的不断的巧取豪夺,令即使在商场上的男人不是丧失了而是赚取了大笔金钱的好时候,它也会将金钱的亮色和暖调抵消了不少部分。金钱在每一位老板那儿,都并不意味着是成捆的纸钞和一堆一堆的金币。现而今的人类社会,金币也不再是流通币了。流通币虽然有时候仍被叫作币,但基本上都体现为纸钞了。纸质的钞也就是纸钞,叫人民币也罢,美元也罢,英镑、马克、欧元也罢,即使整天手触眼见,对人的心理和生理,那都是没什么负面影响的。所谓无益却也无害。但商场上是老板的男人们,整天所不得不面对的,不得不去想的可非是纸钞。被千万双人手反反复复接来给去揣软弄旧的纸钞,那其实是手感挺不错的东西哎,是绝不至于对人的心理和生理有什么负面影响的嘛。但不幸的是,说起来对于商场上的是老板的男人们真是太大的不幸了;他们整天所不得不面对的头脑里所不得不思想情人一般思想着的,并不是什么纸钞。他们的手,也很少会亲自去点数纸钞。而是金钱的另一种形式——数字。数字本身是冰冷的,是排斥感性的。数字太大了,有时又是可怕的,令人毛骨耸然的。而性是特别感性之事,全靠感性的经验和激情去唤起对它的想象,对它的要求。不管它的品质是爱也罢,或仅仅是欲也罢。冰冷的,极端排斥感性的,成为金钱另一种形式的数字,无论是赤字抑或收入,天天盘算它,必使人脑的神经时时处于疲倦状态。神经疲倦了,男人有些方面就不可能不疲软啊!同样是数字,在音乐界的人士那儿,情况又大不一样了。仅仅七个数字,无论怎么组合,怎么让它们最终表达为声音,其过程对人性都是有益的……
她从那些杂志上获知,五短身材的男人,也就是某类结结实实的“车轴汉子”,若不是由于身染病患,一般而言在床上的表现那都是很可以的。以前她是根本不翻那样一些无聊杂志的,认为它们不教人学好。仅仅是想获得答案的好奇之心使然,才看了看。明白了点儿以后,就再也不看了,都扔了,皆被公司的勤杂工们捡去了。他也很反对她看,说那上边登的都是些文字垃圾。他还为她买了一套套精装的豪华本的世界名著,劝她有时间时莫如多读读名著。
他说:“印在名著里的文字,使人对文字产生敬意。而那些文字垃圾,使人觉得文字好像原本就是从人类产生的垃圾堆上刨捡出来的,冲洗净了,喷点儿香水,花里胡哨地组合一通而已。细闻,还是有混和的垃圾味儿。”
他的话曾使她感到羞惭。
他在别人面前往往声明自己缺少文化,也成心给人留下一种粗粗拉拉的印象;而几乎只有她一个人清楚,他实际上是一个非常爱看书的人。往往的,她都在他身边睡了一长觉了,猛然醒来,开目一看,他仍手握书卷在聚精会神地阅读着。他所读的,都是那类可以被出版界和文化人士们鼓吹为高尚的书,励志的书,对人具有思想启蒙意义的书。总而言之是开卷有益的书。对那些很八卦的报刊,和快餐类的解一时之闷的无聊书,他是不屑一顾的。真的不屑一顾,不是假的。
他穿衣很随便,反感名牌。有时也穿,是场合需要。或因为是她给他买的。
他对饮食几乎没什么特殊要求。基本属于素食动物。素食范围内,又几乎杂食,无所挑剔。粗茶淡饭最合他的胃口。山珍海味反而会使他闹肚子。
他不喜欢热闹,喜欢静。在她没成为他的女人之前,他实在静不下去了,才寻花问柳一番。彻底的拥有了她以后,他那毛病改了。似乎只要是和她单独在一起,就再也不会有静不下来的时候了。
他更不喜欢聚友娱乐;而这一点她和他一样。二人都是那种在娱乐场合下往往会变傻,变得木呆了的人。
她对他了解得越多,对他的其貌不扬就越不计较了,接受起来心理障碍就越少了。而且,倘若某一个人,尤其某一个男人,别人其实都不清楚真实的他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说起来又都挺了解似的,说的又都是一些表面印象,甚而是他故作的假象;那么,那个对真实的他最清楚不过的女人,那个由于惟一清楚最为清楚而与他发生了亲密关系的女人,对他就难免的会产生几分愿意爱护的心理了。如同动物学家爱护一种只有自己在偷偷养着的珍稀动物,或标本。而别人们,只不过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罢了。女人有时是很难理解的。有时作为惟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会使她们暗自得意。守住那真相,会使她们有一种特别的成就感。
但以上那些,还是不足以使她决心永远做他的女人,不计名分地永远做他的女人。
那决心之所以最终成为了她的决心,还是要归功于由一串阿拉伯数字所代表的三千多万美元。
不是三十万,也不是三百万,而且三千余万——于是她的心屈服于那一串数字了;于是从一颗屈服了的女人的心灵里,自然而然地生出老大老大的感动来;进而又由那老大老大的感动里形成了决心……
那三千余万美元,是他十年来有时候低声下气,奴颜婢膝;有时候不择手段运用阴谋苦心经营步步风险获得的。
是他这个人以后的命运。
他把它交给她了。以及一份不知什么时候替她办妥的长久可用的国外护照。
他说:“如果某一天我的船翻了,你就到国外去吧。这些美元够你在国外一辈子用的了。何况你很聪明,还可以用一部分开创你在国外的什么事业。”
她小声问:“那么你呢?”
他说:“我自杀。”
想了想,又说:“我自杀,你在国外才平安无事。”
“为什么不留给你的家人?你的妻子,你的儿子?”
他说 :“除了他们,我也再没什么家人了。他们早已在国外了,有别墅住着,有高级的车开着,上足了各种保险,还有一笔数目不小的存款,我该为他们想到的早已想到了,该为他们做到的早已做到了。连儿子他妈的三兄四妹我也都给解决了生计问题,还要我做得怎么样呢?”
想了想,又说:“但你对我不同。我这么一个男人,其貌不扬。尽管有几个臭钱,就配得上你了吗?以前和我好过的几个女人,哪一个不是用甜言蜜语哄我呢?稍一不满足,立刻就翻脸。一翻脸,就指着我鼻子大声嚷嚷:‘自己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德性,不靠钱,你凭什么占有我?凭什么夜夜玩儿我?’这话多让一个男人受不了?而你呢,我相信,即使我打你,你也不会那样。最多悄悄的离开我。即使别人威胁你,你也不会忍心对我说出那种话。从前,古人说——‘愿作花下鬼,便死也风流!’——死而无憾,那也得对方那个女人称得上是花。对于我,你就是花。我能拥有你这样一枝花,不枉我在世上活一场了。如果我的事情最终结束得圆满,三千多万美元是咱俩的。那时你是我的女王,我宁愿是你的奴仆。如果我没那么好的命,三千多万美元都是你个人的。清明那天,你不管在哪儿,为我烧点儿纸,念叨念叨我的名字就行。那我在地下,也还是会对你感恩不尽的。我要争取下辈子托生一副运动员的身材,一张葛里高利·派克那类型的脸,满人世找你。我知道你喜欢他。那么下辈子我不当什么老板了,也不想挣太多的钱了。我要争取当一位大学教授。我这辈子怎么也不可能是大学教授了。我知道你原本是希望嫁给一位年龄相当的大学教授的。我的形象这辈子也不可能再稍微变得好一点儿了。我这辈子,我……我是太欠着你的了!三千多万美元算什么?对你算什么呢?你花钱那么仔细,你又天生的反对奢侈……你这个女人,天生的,又美丽,又好啊!……”
她望着他的脸,静静地听他说着,说着。听到后来,他的话就不能说得那么平静了,语调哽咽了,有点儿说不下去了。他的眼中,也渐渐充满着泪水了,在眼眶里滴溜乱转。
“别说了。你什么都别说了……”
就是在那时,她双手一捂脸,偎在他怀里,无声地哭了……
按说,已经在国外银行里存着三千多万美元了,如果他确感疲惫了,那是可以罢手,再什么都不做了,带着她移民国外,去过他想过的一种生活的。
可是他告诉她不行。
为什么就不行呢?
他说,现而今,就是在中国,拍一部什么所谓大片,那还至少三千多万美元呢?自己辛辛苦苦十余年,到头来只赚了刚能拍一部国产大片的钱,他觉得自己做得太失败了。自尊心不允许……
她反对他那么想,认为他那一种自尊心问题,纯粹是一个人的思想方法问题。只要转变一下想法,他应该感到很有成就感才是啊!在中国,一个中国人,十余年内挣了三千余万,而且还是美元,这样的神话不多呀!……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说:“我的美人啊,也不全是自尊心问题啊!这十余年里,我自己每赚十元,那差不多就得舍得五元,有时甚至要舍得六元七元,去四处铺路。往往,有些用钱铺了半天的路,到头来那还是白铺了。但毕竟有些人相信过我,帮助过我。虽然他们从我手里也拿了不少钱,但我还是得感谢他们。没有他们,我做梦也别想有今天。所以呢,我不能金盆洗手,一走了之。那我留在中国的金钱窟窿,可就把他们连同他们的家都给毁了。那我还算人吗?不是作孽吗?那可就不是毁一个人两个人的事儿了,一毁就大大小小毁一批啊!……”
“那,你把存在国外那三千多万美元抽回来,多大的金钱窟窿还堵不上呢?堵上了,不就毁不着谁了吗?”
她不由得替他作主张了。
他沉默片刻,低头在她右眉梢那儿轻轻吻了一下,随之将她搂紧,又叹道:“如果现在就用存在国外那些美元堵窟窿,只怕也剩不下多少了。”
“那么……大的窟窿?!……”
她吃惊得声音都发颤了——仰起脸,瞪大双眼瞧着他,希望从他脸上看出开玩笑的样子。
他脸上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
但也没有什么愁容。
他又捧住她脸,在她左眉梢那儿亲一下,淡淡地笑了笑。
“别这种模样看着我。宝贝儿,没什么可怕的嘛。也不全是喂了狼了。有些钱是我诚心诚意地报恩,千方百计硬塞给人家的。还不收的,就塞给他们的老婆,孩子。或者和自己的做法一样,存在国外银行里,只给他们一个存折。钱这东西,像毒品,只要收下了一回,以后就没有拒绝那一说了。再不给了,有些人还不痛快了呢,话里话外地开口要呢!少不嫌少,多时,那也绝不嫌多。拍拍我肩,那就收下了。唉,今天讲给你听的太多了!那就都讲给你听了吧。细想想,有些人,原本挺好的人,挺好的干部。后来不太像人了,变得像狼了,像狮子像老虎了,是被我喂成了那样的。即使他们那样了,但我也还是要对得起他们。因为他们起先并不那样,某种程度上是我把他们变成那样的。话又说回来,那么大的窟窿,不全是由于我太大方了的原因,也不全是由于他们太贪了的原因。三分之一是我自己为自己交学费了;三分之一是前几年凡事太要面子,比排场,比气派,挥霍掉了。只三分之一左右花在了他们身上……”
“那也是天文数字呀!”
她的声音很细小。她当时感到窒息。被他紧搂的。也是被他一番接一番的番番长话实话所震撼的。
他又笑了笑。他反而满脸的无所谓,满脸的胸有成竹了。
“要不怎么说,我一走了之,那就毁了一批人和他们的家呢?我也不是从没有过一走了之的念头。有过的,还不止一次呢。但那是在我的命里还没有你出现之前。自从你出现在我的命里了,我就再一次也没起过那种念头了。从今以后,我要为你好好做……”
他满脸的雄心壮志,而不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这使她的窒息感小了许多,呼吸也正常了许多。
“那你还反对我处处核算?经商,不处处核算控制支出,怎么行呢?”
她苦口婆心起来。
他说:“宝贝儿,道理上你是对的。我也不是根本不核算,根本不考虑成本什么的。但我有我的账,那是另一种算法的账。该花的,必须花;该超的,就不能死按住预算不许超。那样,本能一举办成的大事,也许就会因为太死性办不成了。前功尽弃了。半途而废了。我考虑的是通盘。以后,要一笔笔把窟窿堵上,为你……”
“别总说为我……”
“我话没说完嘛!也为我。为咱们两个。首先为咱们两个,其次为所有那些和我牵在一起了的人……”
“那得……多少年以后?……”
“也不至于是很久以后吧。还有几处房地产在策划中;商场出租的效益一年比一年好。已经做成了的房地产在升值;有些与别的公司合股的股份也在升值。再把度假村建成,收回几成成本后,连房地产商场什么的统统一卖,我想窟窿也就差不多堵上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我刚才问你,那得……多少年……”
“五年以后,七八年以内。那时我快六十了。或者,已经六十多了,是个丑老头了……”
而她说:“那时,我还不到四十岁。往小了说,才三十二三岁。往大了说,三十五六岁。我将依然美丽!我等你。不但等你,还要帮你。那时,即使像你说的,你已经是个丑老头了,我也还是要一心属你,一生属你!……”
他嗫嚅地说:“可我,如果那时还……你帮我我高兴,但我不愿你为我耽误了自己一生该有的幸福美满的……自从你出现在……”
他说到他们的关系时,一次不说“自从你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而是次次必说“自从你出现在我的命里”……
第五章.2
每当他那么说,她的心都会猛地颤栗一下。接着,她觉得心还紧缩了一下似的。有那么几秒钟,仿佛停止了跳动。于是,周身的血也停止了循环。而脸部的血,就蓄住了。那时,她觉得自己的脸颊热起来了。她所以知道自己脸红了。如果他不是他,而是另外的某些人;比如诗人、作家、影视编剧,总之挺文学的,或自以为挺文学的些个人,那么她是不会那样的。肯定不会那样。即使他仅仅是一个爱读读诗,爱看言情小说,甚至仅仅是一个爱唱通俗歌曲的人,她都不至于会那样。因为对于以上诸类男人,他以为,他们如何说道一个女人与他们的关系,是不大靠得住的。因为他们想必皆是善于利用语言打动女人心灵的高手。或者是熟记流行歌曲里的糜词嗲句的男人。但他可不是那一类男人啊!除了几位在中国太著名的唐朝的诗人和宋朝的词人,他再说不出中外任何一位诗人的名字。而他居然也能背出的几首唐诗宋词,都是中小学的语文课本里就有的。他对言情小说嗤之以鼻。他连偶尔看碟也不看爱情片。她越告诉他那多么经典他越不想看。理由是爱情离他这个其貌不扬的五十出头的男人太远。经典的爱情离他更远。他不愿被与自己无缘的事件所影响。至于流行歌曲,有时候他倒是也唱一唱的。但是从没唱过情歌。连老情歌也没唱过。只唱某些很男人特点的歌。比如“送战友,上征程”、“几度风雨几度春秋”之类的歌。有几次她曾陪他唱过。可她刚唱几句,他反而不唱了。显然是因为她的嗓音很好,而他的嗓音太粗太哑,又只会吼着唱。还总跑调。在她面前,他的自尊心往往表现得又敏感又脆弱。因而,可怜。如同一个穿破鞋子的孩子,企图将顶出在破洞外边的脚趾尽量缩回鞋子里边去,却办不到。
“你为什么非说我是出现在你的命里了,而不说我是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呢?”
她曾这么问他。
而他,愣愣地看着她。分明的,一时搞不懂她问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回答呀。”
他想了半天,才含糊其词地说:“这有什么可问的嘛!我没事儿的时候总在想,你怎么就会出现在我的命里了呢?那么想的次数多了,当然说的时候也就那么说了……两种说法还有什么区别吗?”
他不但以其昏昏,使人昏昏,等于什么也没回答——居然还反问起来了。
而她之所以心灵震颤,正是震颤在这一点上。
“你怎么就会出现在我命里了呢?……”
原来他总在这么想。
如果一个男人总在这么想一个女人和他的关系,对他的意义——那么这个女人在他心里的位置,可就太不一般了!太重要了!太不可取代了。
在他们的关系中,这肯定是一个事实。
但他用“命里”两个字,而没用“生活里”三个字,其实还另有原因。在他那儿,觉得“生活里”三个字太过文绉绉的了,所以不愿那么说罢了。他觉得说“命里”,更意味着是在以俗常的字眼说话。他宁愿用俗常的字眼跟她说他们之间的关系。认为那才更能表达他的真情实感。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有些女性,天生就是容易“受”感动的。是的,此处我们谈论的是“受”,而不是“被”。“被”感动,那是另外一回事儿。实际上,人作为人,一生一世,大抵总是会“被”感动几回的。大抵。不曾“被”感动者,不是人。是类人的怪物。混迹于人中,比专门伤人害人的怪物更危险。更可怕。因为本性上既是怪物,又偏借托人样混迹于人中,便一定是时时处处想要专门干伤人害人之勾当的。真的那种怪物尚可防范,假托人样而又混迹人中,防不胜防。所以更危险。更可怕。
天生容易“受”感动的女性,上帝在她们的生命将形成未形成之际,自有想法地往里点进了一定量的悲悯。是一定量的。超量了,她们以后就无可救药地变傻了。上帝老伯在做这一件事儿时,其手是很有准头的。于是那一定量的悲悯,最终发酵在她们的人性之中了。如同“面引子”发酵在面团中了。再企图分解出来都没有办法了。
所以天生容易“受”感动的女性,无须乎别人成心感动她们,她们往往自己就把自己弄得大为感动了。以至于她们自己在感动着了,别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呢。
比如其貌不扬的是老板的男人,他虽然看出他的漂亮的秘书一副特别感动的小模样,却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主要是由于他在话中说了“命里”二字。
“命里”——“生活里”……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尤其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一般是不能敏感到二者之间的区别的。也根本不会去深究它们的区别。
作为说法,那实际上又真的有什么区别呢?
属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我们,就如此这般地属于着百分之九十九了。
一种字眼不同的说法——三千余万美元,兑换成人民币是两亿多啊!……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小孩儿——感动了我们的怎么竟可能不是后者而居然是前者呢?
如果谁某朝某日非常诚信地对我们说——喏,这三千余万美元今后属于你了……
那我们将会感动成什么样儿啊?!
我们很有可能感动得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于是失态地满地打滚,甚至神经崩溃。
但是那美人儿,却更对“命里”这一种不同的说法着迷!仿佛那两个字的价值是三千余万美元的数倍;是能不断地产生出三千余万美元的变钞机。
那么,这便是天生容易“受”感动的女人和我们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区别了。
我们永远“被”感动在实处。
天生容易“受”感动的女人,却往往“受”感动于虚无之境。
使我们“被”感动往往是很简单的事——把我们所喜欢的白白送给我们,倘还要说成“敬赠”,说成“请笑纳”,那么我们十之八九的时候便“被”感动了。
使天生容易受感动的女人大“受”感动,比起来似乎更简单——两个别人不常那么说的字眼,难道不比“敬赠”给女人三千余万美元是更简单的事儿吗?
但是要说难,也很难。虚无之境乃无穷之境;“形而上”在“形而下”的上边,和无边无际连在一起了——谁知道天生容易“受”感动的女人,所喜欢的究竟是那无穷之境中的什么稀罕玩艺呢?
那其貌不扬的是老板的男人——用他“妹妹”女记者的带口头语的说法真是——太他妈的幸运了。他从无穷之境中抓“六合彩”似的,碰巧抓着了“命里”这一个同样太他妈的虚无的字眼,又偏偏更他妈的碰巧是他的秘书,那天生容易“受”感动的美人儿一直想要却又一直不知跟谁去要的“东西”!
以往都是他亲吻她。她乖乖地被亲吻就是了。即被动,又谈不上有什么享受可言。她心里有的,主要是悲悯。悲悯于一个是自己老板的,其貌不扬的半老不老的男人,对她的美貌那一种小心翼翼的,有时候甚至是战战兢兢的,仿佛非分占有因而自感罪过似的膜拜顶礼式的爱欲。他在与她做爱时无疑是很能也很善于满足她的。但他在对她表示亲爱时,却几乎从没令她陶醉过。
但那一天情形发生了变化。
因为那一天她陶醉了。
她陶醉于“命里”二字。是从他口中说出的,所以连他对她的亲吻对她的爱抚,仿佛与以往相比也发生着妙不可言的质的变化了……
她不仅感到陶醉,还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主动的激情在她的心房里澎湃。
于是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主动亲吻起他来。
那是长时间的深吻。
她吻得极其动情。极其投入。也极其享受。如同第一次燃起情欲的维纳斯本人。
相反,其貌不扬的男人反而没怎么陶醉。他内心里甭提有多么的犯糊涂了。我们都有经验的,人一犯糊涂,该陶醉的时候那也难以全身心地陶醉了。
但他“被”深深地感动了。糊里糊涂地就“被”深深地感动了。她那么一反常态那么主动那么情欲饱满地爱他,让他受宠若惊,不知所措。
他向她指着那出现在电脑屏幕上代表着三千余万美元的一串阿拉伯数字时,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儿也没起一点儿异样的变化呀!他将意味着拥有权的一应文件交给她时,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儿还是没起一点儿异样的变化呀!
怎么她一下子就这样了这么主动了呢?
虽然不明所以,但毕竟是“被”感动了。
他就流泪了。
而天生容易“受”感动的女人,一下下用她的亲吻,轻轻吸去着淌在“被”感动了的男人脸上的泪行。
两个人那一天各自都感动得令地老令天荒似的。
事实上他们并没海誓山盟过。
那一天他们相互之间说的话,所问所答,基本上就算是了。如果有第三者听了,也许认为不是。但在他们各自心里,都给出了算是的结论。
容易“受”感动的女人,不禁容易令我们莫名其妙地感动于虚无之境,匪夷所思之时;还特别地喜欢升华她们那一种超现实的形而上层面的感动。靠的是只有她们头脑里才具有的不同寻常的想像力。我们不幸又幸运地归于了百分之九十九,是不具备那么一种想像力的。不具备自然难以快乐着她们的快乐幸福着她们的幸福,却也免除了苦恼着她们的苦恼忧郁着她们的忧郁那一种麻烦。到时那麻烦可就大了去了……
从那一天以后,当秘书的天生容易“受”感动的这一个美人儿,就真的爱上了是老板的那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
她想像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女人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外加上想像他是一个坦诚的男人。
她这么想像他,不是完全没有一点儿理由和根据的;但也不是一点儿思想阻力也没有一气呵成的。
他基本上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男人。自从她出现在他“命里”了,他再也不涉嫌任何低级趣味的事情了。连黄色的段子、黄色的手机短信息,都会引起他强烈的反感了。仅就此点而言,他简直也快属于百分之一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现而今,在咱中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尤其男人,不是对一切“黄”的事情“黄”的东西都欢迎得不得了暗地里或公开地乐此不疲么?
和我们归于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相比,认为他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男人,是可以成立的一个事实。
在这一点上,她对他的想象是不无理由不无根据的。
她想象他是一个纯粹的人,就遇到一点儿思想阻力了。也可以说并不是什么思想阻力,只不过是思想障碍。障碍产生在她自己的头脑里,非是什么外界影响强加给她的。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头脑里怎么会有如上那些关于人的标准了。总之有着的就是了。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之下竟印在头脑里了,她回忆不起来了。但每一想起,觉得是挺优美的几句话。但什么样的人才算是纯粹的人呢?什么样的男人又是纯粹的男人呢?她不能自己对自己给出一清二楚的结论了。所以她就想,一个纯粹的人,大约是自己希望本本色色地活着的人吧?她知道那一直是压抑在他心底的一种希望。他曾向她倾述过的。她理解了。也相信了。他只向她一个人倾述过,所以这世上也就只有她一个人了解那真相。同时他极力向她说明,他根本不可能本本色色地活着。因为他必须经常与许许多多和他一样不能够本本色色地活着于是将自己的本色厚厚实实地包裹起来的人打交道。于是她进一步想——一个自己希望本本色色地活着的男人,起码可以被看成是一个希望“纯粹”起来的男人吧?别人使他不能,是别人的过错啊!
于是在这一点上,似乎也有几分理由和根据了。
他坦诚么?
他无疑是坦诚的。但仅将坦诚奉献给她一个人——他膜拜顶礼,甘愿为奴为仆的美神。而对于一概的别人,他则是一点儿也不坦诚的。他所有对别人的坦诚那都是精心设计了的表演。如同造型师为这个星那个星精心设计形象。
但这世界上,有谁对这一概的别人们时时处处事事无比坦诚的先例么?没有的呀!连相互爱着的男女之间,坦诚也是十分可疑大打折扣的啊!能被一个几乎忘我地爱着自己的男人坦诚对待,已经很幸运了呀!现而今,在咱们中国,女人无论如何不能也不应该对男人要求太高呀!他若是不仅对自己,对一概的别人们也无比坦诚,那他不就是圣徒了么?自己凭什么要求他非得是一个圣徒不可呢?——这么一想,采取有保留的态度看待他,就也觉得他算是一个坦诚的男人了。
她清楚他绝对地不是一个高尚的人。
世上何曾有过什么高尚的商人呢?
他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不用掰开了也不用揉碎了细看;只要揭开盖子打眼一看,尽是伎俩;尽是阴谋诡计;尽是歪门斜道……
唉,唉,但是……但是仅仅就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而言,是不是也可以认为他是一个高尚的男人呢?
“如果我翻船了,那么我就自杀……”
“只有我死了,你在国外才是平安无事的……”
一个男人如此这般无私地爱一个出现在他“命里”的女人,难道爱得还不够高尚么?倘连毫不利己,专门利自己所爱的女人的一种爱,都不能说是一种高尚的爱,那么世上岂不是就没有一个女人能回答得清楚——爱得高尚的男人,究竟还应该对女人怎么个爱法了么!
于是,在她心目中,绝对地不是一个高尚的人的他,分明也显示出高尚的一面了。
而他是一个有益于女人的人,这已是一个毫无疑问的事实。自己便是一个证人。
但他也是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么?
她觉得——这,要看怎么评价了。
他做的事情,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也解决了许多人的工作问题,饭碗问题,家庭温饱问题。是他给他们开工资嘛!他们中,有些人显然不是人民,是人民的“公仆”。他自己不是也承认吗?——他使他们人不知鬼不觉地成了家私百万家私千万的偷偷富起来了的“公仆”。他们不是终究也是中国人么?而在他的公司里工作的大多数人,那就肯定的当属人民的一部分了——打工者;刚出校门因为找工作到处碰得头破血流的大学生,研究生;包括残疾人……凡是流落到他名下的,他都能给一份儿工作,给一份儿工资。有时明明不缺人,也收留。十来年里,他们成百上千。凡在他名下谋份差事的人,往往对他感恩戴德。因为他对他们,能在工资方面尽量体恤着点儿。在做度假村这一大项目之前,还从不许传媒宣传自己……
天生容易“受”感动的这一个小女子,靠了她那一种女人才特有的想象和她那一种女人才特有的思维方式,一次次的,一层台阶一层台阶的,将那个是她老板的,其貌不扬的,对她爱得特别“无私”因而也几乎可以说特别“高尚”的男人“重塑”了一番。
完成了对他的升华了的再认识之后,她甚至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之美丽也随之升华了似的。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仅仅美在其外的女人了似的。觉得自己的心灵也更美了似的。作为一个女人,她心灵中原本就是没有什么丑恶的。更没有什么邪恶。世人对美丽的女人历来大存偏见。源于嫉妒。源于她们的美使我们感到的自卑。是的,她们的美对我们这类外表淹没在“大众脸”中的人们,是巨大的精神压迫。所以我们常常对她们的美评头论足,说三道四,贬损之而后快之。其中最为卑鄙的贬损,便是似乎很一致地认为——女人的外表越美,心地必然相反。我们容忍有时候也愿意心平气和地面对这样的现象,即在文艺的形式中,外表美心地也美的女人,比邪恶的美女要多得多。但在现实生活里(而不是在我们的“命里”;在我们的“命里”,我们的态度那又截然不同了)我们的立场每每相反。我们宁愿坚持那些连我们自己都不深信的看法,并影响他人。一个人类社会的真相其实乃是——一个女人她如果有美好的容貌,正常情况之下,她心灵中的丑恶和邪恶,那就不会比我们相貌平平的人还多到哪儿去。即使她们不如我们聪明,哪怕与我们相比非常无知,她们的心灵还是要比我们干净。起码比相貌丑陋的人较容易变得干净。
而她,正是一个心灵和外表比较接近着一致的人。她每独自咀嚼他所说的“命里”二字,想象自己是一位女神。一位天使。要以自己的美,并且能以自己的美,去改造和拯救那个是她老板的其貌不扬的男人,助他事事成功。自从她出现在他“命里”,她比谁都看得清楚——他变了。他的某些想法也变了。于是她暗暗的自鸣得意。得意于自己的美丽的意义。
她暗中打听到了他的妻子他的儿子在国外的确切地址。
她做出了这么一种决定——如果某一天必须由她来办,那么她便毫不犹豫地将那三千余万美元转到对方们的名下。
她做出了这么一种决定以后,觉得自己同样变得接近着高尚了……
当她也从他对面缓缓没入温泉时,他望着她,满脸洋溢着幸福,愉快地笑了。
每一块瓷砖都是绿色的。没有任何图案的清一色的绿色。池底是浅浅的绿色。所谓芳草如茵的那一种茵绿。池壁和一级可供人坐的石阶是深深的绿色,所谓“林梢一抹青如黛”那一种“老”绿。绿到那么一种程度,再绿就不是纯正的绿色了。池外的每一块瓷砖就都不是纯正的绿色了,而是乌绿的。绿得几近于黑色了。绿中有黑。黑而不黑。黑而仍绿。于是绿得高贵。
那每一块瓷砖都价格不菲。从国外买来的。
她曾说:“我喜欢这度假村,辛辛苦苦的使它成为现实了,也给咱们自己留一套房间吧!”
他就为他们自己保留了这一套最高级的套房中位置最好的一套。位置最好就是最隐蔽的。为他们自己保留的意思那就是无论接待多么显要的客人,这套房间都是客人不得涉足的。
依他的主张,原本是要装修成红色的。也是由浅到深到黑红的三色瓷砖。
他想象在那样的三色瓷砖以及一池温泉的衬托之下,她那天生丽质的白玉也似的裸体,肯定会美得令他惊艳无比。
她当时分明猜到了他的想法。
她从后搂抱着他桶一般的腰身,与他脸脸相偎,小声对着他的一只耳朵说:“你呀,你真是满脑子对我有层出不穷的色情的想法。”
他不禁辩道:“不是色情的想法,是情色的想法。现在时兴说是情色了。”
她半使劲儿没使劲儿地咬了他的耳垂儿一下,以嗔怪的语调说:“以后不许你一想到我,满脑子尽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你整天那样,怎么能把想做的事情做好呢?”
他问:“那依你的打算,该用什么样颜色的呢?”
她说:“现在不告诉你!”
第六章.1
有时候,人们见着一位堪称漂亮的女郎,她心满意足地挽着一个其貌不扬的,以我们的看法来评论,是根本配不上她的男人;而我们又知道他是富有的老板,或曰“大款”,于是我们的头脑里,对这一种现象便往往会心生出格外酸溜溜的意见来了。我们会想,那肯定是金钱娶了美貌;美貌嫁给了财富,一种司空见惯的交易性质的男女关系。也许,还是摆不到台面上的男女关系呢!通常,我们的判断并没错。按一般规律而言,大抵是那样的。但也并非一概如此。须知,以女人的眼来看男人和以男人的眼来看女人,所看到的优缺点那是大相径庭,不能同日而语的。只有少女才会为帅哥痴狂得不行。少女一旦是女人了,她往往就不以貌取人了。因为她的眼已经能够看到某一个男人的侧面以及他的背面了。世人惯说少女是单纯的,这句话包含着少女还只能从正面看人的意思。而男人的优点和缺点却并不全都像标签一样贴在正面。少女一经是女人,她就从某个男人身上看到了以前她看不到以及别人也不太看得到的“东西”。一经有其独见,即生浪漫心得。哪怕仅只一两点是也符合自己做人好恶的,或者似乎符合,亦惊喜之。仿佛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还生成就感。且企图打上专利的印章,秘而不宣。于是认为世人世俗,眼蒙白翳,偏见太多,无视真相。又于是以那一两点为块根,细心培育,渐长成更加浪漫的情愫的佳木。别人替她们惋惜着,她们自己则得意着,飘飘然陶陶然,不以为然。思忖别人的惋惜是伪相,实际上是嫉妒。是“吃不着葡萄便说葡萄是酸的”。她们那么认为,又是特别真诚的。即真诚,也就实在难说,究竟是别人们大错特错,还是她们执迷不悟;究竟是别人们旁观者清,还是唯有她们自己当事者自明。这乃是某些女人之人性的一个微观特征。是的,很微观。尤其是某些漂亮的女人;又尤其是某些既不但漂亮,还无怨无悔地系情于其貌不扬的男人的——女人的一个人性的秘密。想像她们的抉择完完全全地因为他们是“大款”,是“财神爷”,真的是很低估了她们的情商的事情,也是特冤枉了他们的事情。比如我们这里所讲述的这一对男女,便是例子。
绿池、清波、玉体冰肌,与瓷砖是不是红色的也没什么区别。每次同浴,每次都使他心荡神迷,如醉如痴。这一次,他虽然疲倦,但事事顺心,剪彩仪式大功告成;精神上如释重负,彻底轻松了。他的心情难得地高兴着,看眼前美人,也就越看越美,越欣赏越欣赏不够。
他笑问:“怎么还改不了算小账的毛病?”
她说:“你没听说过这么一句话么?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会穷。”
他笑出了声,教诲道:“纯粹小老百姓的日子经,而且自相矛盾。小老百姓的小日子,那是吃也舍不得吃,穿也舍不得穿,再怎么精打细算,还不是得节省在吃穿方面?商界的事情可不是这样的。对于一位有尊严要尊严的商人,他可以破产,可以一夜之间变成穷光蛋,结果跳楼。但是他在跳楼之前那也一定要把他口袋里的最后一分钱花出去,为了把他最后做的那一件事做得风光一点儿。哪怕为此他又向最后一个相信他的人借了一笔债,死后毫无财产偿还,必遭咒骂,那也顾不了许多了。商人要有商人的气概,正如战士要有战士的精神……”
她大睁双眼,隔水定睛望他,认真地听着他慢条斯理深思熟虑地说出的每一句话。她那双好看的天赐的蛾眉,稍微地皱着。她一边的嘴角,被两颗小白牙的牙尖轻咬着,稍微的向内卷着。她那么一种模样使他看出,对于他的一番话,她实在难以全盘接受,但是却还没有想好应该怎么样反驳他。也许,还考虑到了他此刻的疲倦,心存体恤,不忍反驳。
在他们之间,这样的时候是不少的。
他一次次颠覆她这一个是他秘书的,年龄几乎比他小一半的,漂亮的小女子头脑里关于商场之事的思想,每如飓风。看着不像狂风台风那么来势汹汹,但一旦被他的大道理扫着了一下边,她自己的思想往往就四分五裂七零八落再也不能拼凑起来再也不能恢复原状了。以她头脑里那些对于商场之事的思想,与他那些来自于复杂多变的实践之中而又能凭借着处变不惊的大道理相碰撞,有如自以为有本领的小青蛇遭遇到了拔山移海易如反掌的巨灵神,不在一个层面上。几回合碰撞下来,甘拜下风的每次必然是她。所以她轻易也不敢反驳他了。所以在她心目之中,他越来越像是她的一位老师了。不,岂止是老师,简直还是处处点化她茅塞顿开,跃出迷津的导师啊!
“对我的话又犯疑惑了?”
她默默点头。
他用一只手从上到下抚去圆脸上蒸出的汗,仍以那种诲人不倦的口吻说:“在商场上,大商人随时都会面临最后一搏这一抉择。小商人一般不会面临这样的考验。所以小商人在气概上永远经历不到大的锻炼。气概也就永远小。所以几乎永远都只能一辈子是小商人。大商人则不一样。经历的大抉择大考验多了,气概也就大了。气概大了,面临最后一搏,勇气也就自然大。古人不是说过这么一句话么?——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猛虎啸于后而不心惊。大商人需要具有的,就是这么一种大气概,大勇气。比如美人儿,你就是一位大商人,你面临着一件决定你在商场命运的事做与不做。做了,那可能使你的事业冲天而起,但要冒巨大的风险;不做呢,就此平庸下去。平庸着但平安着。那不是意味着是最后的抉择最后的机会了么?那件事需要一百元才能做得好,也就是做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排排场场的了。而你只有一百五十元了,全是借的,别人的钱。这时候你该怎么办呢?你如果一味精打细算,心想五十元能不能做呢?精打细算嘛,有时候凑凑合合的也是能做的。你那么样做了。你的考虑是——万一失败了,还保留有一百元,还有点钱还给那借钱给你的人。你觉得你在作最后一搏时,竟能替别人有所考虑,你多么好啊,多么道德啊!但你错了美人儿,大错特错了。明明需要一百元才能做好的事,你只用五十元去做,能反而比用一百元做得还好么?当然不能。所以别人是能感觉得到的。别人一旦感觉到你在资金方面快山穷水尽了,那么你玩完了。哪还会有多少人来给你捧场呢?即使来了,那也是虚情假意,看着你在做得抠抠唆唆的事情中狼狈百出,穷于应付,他们心里就暗暗的瞧不起你了,还专等你一败涂地那一天幸灾乐祸地看你的笑话。这种情况下,本愿意帮你的人,包括那个已经借给你钱的人,才不会再帮助你了呢!他开始担心他借给你那一笔钱了呀。所以,你的最后一搏,根本没有什么成功的可能性了。更别说一飞冲天了!……”
“那,究竟该怎么做呢?”
她在水面下摆动的双臂,不再摆动了。手儿交叉地放在自己左右肩上了,一副虚心求教的虔诚模样。
这使他情绪亢奋起来,不疲倦了似的。这时候她想不让他再说了都不行了。她知道这一点的,只有乖坐在他对面洗耳恭听的份儿。
能有机会向美人儿滔滔不绝地贩卖自己的思想,是普遍的男人们特别提精神来劲儿的事。有快感。跟和她们做爱差不多的一种快感。何况,他是和美人儿同浴着呢。他征服她,靠两手。一靠床上表现;二靠嘴上功夫。没有人像她一样经常地领略他的思想风采。在她面前,他嘴上的功夫那也相当了得。“谈峡山垂座,说湖水在襟”——经商言商,他若对她言起商来,满头脑思想的火花仿佛穿颅而射似的。
“还没明白?那让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如果你最后的一搏要用一百元才能搏得胜算,而你还剩一百五十元,那么,一股脑儿全押上去做。既然是最后一搏,那就要博得尤其有胆量,有气概。如果这时候有人还肯借给你钱,那么借!借了再押上去!根本用不着替对方的得失考虑。小不仁而图大义,这才是大商人的仁义观嘛。那么,你用一百五十元二百元去做的事,当然比用一百元就足够的事做得更出色。于是人们都会这么想,这家伙出手太冲了!这家伙实力肯定还很雄厚。我的美人儿,你怎么还没看透呢,这压根儿就是一个嫌贫爱富的时代嘛!嫌贫爱富,这首先就是大大的不仁不义。他们捧你的场,那还不是为的巴结你?包括借给你钱的人……现而今哪有一大笔一大笔白借钱给别人的人呢?肯借钱给你的人那都是向你放高利贷的人啊!银行贷给你大笔的款那图的也是大笔的利息啊!商场上哪儿有谁对得起谁,谁又对不起谁的事儿呢?都只不过是交易罢了。赤裸裸的交易或者含情脉脉的交易罢了……”
她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脸一下子红了。本就被温泉泡得红扑扑的了,再羞得一红,红得快像樱桃了。她掩饰地双手撩水洗了洗脸,移身别处,不坐在他对面了。
他又笑出了声,扭头看着她,快乐地说:“你害羞个什么劲儿啊!想到哪儿去了呀?”
“去你的!”
她就朝他扬水。
他憋口气,潜入水中,三下两下,在她面前冒出了头。接着,他将她轻轻搂抱在怀里了,情不自禁地吻她。
她也将舌尖伸在他口中,很受用。于是软在水中,软在他怀里。
二人一番神魂颠倒的肌肤相亲之后,他仍搂抱着她,却仍大叫:“啊!好幸福!好、幸、福!……”
她吃吃地笑。
“干什么呀你?让人听到了多不好!”
他也笑道:“我还想让天下人都看到呢!让他们嫉妒死我这个丑男人!……”
“又乱说了!你想想那些丑星,一个个歪瓜劣枣似的,那都是些丑成什么样儿的男人了?还不是一个个都活得神气活现的?和他们比,你又有什么可自卑的呢?……”
本是开解他的话,他却一下子垂头丧气了,叹道:“我要是只丑,而命里没你,我也就不自卑了!”
她那颗间接泡在水里边的小女子心,又像海星被深刺了一下似的缩紧了。
是的,据她所知,与自己裸裸相搂的这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以前那也是像那些丑星似的,常常神气活现的。仿佛天下男人,原本没有什么美丑之分,都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确实,确实,只因她介入到他的“命里”了,他每每变得忧郁了。而且非因钱财方面的事,乃因她的美貌……
他爱她爱得令她心疼他。
她反而把他也搂紧了,主动深吻了他良久,之后挣出身子,岔开话题说:“你一凑过来,你的大道理也没说完,我正听得入神呢?”
他问:“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自己想!”
她在他肩上轻轻打了一下。
他就果然眯起双眼认真想。
趁那时刻,她转到了他背后,按摩他双肩。
他还真想起来了。
他接着说:“现而今这个时代,是一个嫌贫爱富的时代,那么一位商界人士,我指的是大商人们,那就永远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实力上快不行了。一旦给别人那么一种印象,就可能真的不行了。别人不与你合作了;官员不给方便了;银行不向你贷款了。你不一盘死棋了么?反过来呢,明明用一百元就能做成的事,你用一百五十元甚至二百元去做它,你能做得不比别人好么?合作者觉得你很有实力,还会撵着与你合作;给过你方便的官员们,觉得你也为他们长脸了,以后还会继续关照于你;银行呢,看官员们都信任你,支持你,见了你挺敬重似的,它的大门也会为你敞开着。银行是干什么的呢?就是时刻准备着一大笔一大笔地借给某人钱的地方嘛。银行不往外贷款,银行不早垮了么?这样一来呢,人人都爱你,你的一盘棋,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之下也死不了的。你的一概事儿,那不就全都有了可持续性了么?等你的最后一搏见成果了,该与合伙人利益分享的时候,别斤斤计较;该报答那些给过你方便的人的时候,一出手大方点儿,让他们多尝到点儿甜头,对你的印象深刻点儿;银行方面呢,本金啊,利息啊,主动还着点儿。只要按时还着利息,给他们一种能替你说得过去的理由,延缓本金,那还不是事在人为吗?至于你要一心情愿地报答哪一位无私地帮过你的人,用钱报答他就是了呀!在你困难的时候借给过你一百万?值得感恩一下啊,还他一百三十万,他不在人前夸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才怪了呢!而如果你有一天拿着二三十万小钱去找他,可怜兮兮地对他说我垮了,没咒念了,借你的钱还不上了。在最需要花钱的时候,我想到了无论如何我也得对得起你,省下了这二三十万没忍心花,现在剩多少来还你多少。你看我是多么好的一个人是吧?借你的钱虽然还不上了,但你总归得承认我是一个人品很好的人吧?……”
他说得严严肃肃的。
她被他的话逗得吃吃地笑。似乎他“你”、“你”地说着的,千真万确正是她似的。似乎经他一说解,一分析,用他的“大道理”那一面镜子一照,于是照出了自己的想法的可笑性似的。
她笑得是那么的不好意思。
她不好意思地笑时可爱得会使男人变傻。
幸而斯时他背对着她。否则,他一变傻,他的自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那就再没法说下去了。
她又使他的头靠在自己心窝那儿,继续按摩他的太阳穴。他胖而肉实的左脸和右脸,偎着她丰满的双乳,格外舒服。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头脑中那套大道理的逻辑,在贴温香亲软玉的美妙情况下,逻辑更加清晰。
“宝贝儿,你倒说说看,就你所知,中国也罢,外国也罢,国营的也罢,私营的也罢,尤其私营的,有几家上了规模的公司、企业,那是由自己主动宣布破产的?都不愿破产呀,都不甘心破产呀。破产,那多痛苦的事呀!看起来像是主动宣布的,其实都是不那样不行了嘛!更多的情况还不是,暴露出即将破产的破绽了,遮掩不住了,被心明眼亮的人指出来了?宝贝儿,现而今,在中国,你知道有多少人其实已经是在做着不管不顾,在使用最后一招花最后一笔钱的最后一搏?……”
“不知道。多少?”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那肯定为数不少。明明在做着最后一搏了,明明已快山穷水尽了,明明已在苟延残喘了,都还在努力做得排场,做得一片风光,做得雄心勃勃前途似锦前途无量似的。宝贝儿,这就是古今中外商界的真实另面,你看老美和伊拉克打仗,萨达姆那国内有什么像样的正规军呀?多不经打呀?可是他当时的那一种气焰,他的新闻部长的那一种镇定自若,不是挺唬人的么?从战略上讲,萨达姆没犯错误,那是逼到头上的最后一搏了呀!不那么唬唬老美,唬唬全世界,还能怎么样呢?老美倒没被他唬住,但是全世界被他唬住的人不少哇!还都以为他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接连失去,是佯退,是成心诱敌深入,是另有高招,是为了麻痹大敌,从而四面包剿趁其不备,一举歼灭……这是战略上不灵的一个例子。但古今中外,战略上很灵验的例子更多呀!‘空城计’,就很经典呀。司马懿要是大公仆,要是银行大老板,诸葛亮说要做什么项目,司马懿能不支持?说要贷一笔款,司马懿会对他的还贷能力起疑心吗?不会的吧?面对诸葛亮的‘空城计’,他不都以为城中必有千军万马一退再退了吗?所以,诸葛亮要是经商,那一定也是大手笔。玩空手道,空手套白狼,那肯定谁也玩不过他。肯定会把银行玩死,而他自己那一盘棋总也不死……”
“咱们……也是在进行最后一搏么?……”
她的水淋淋的指尖,停止了按摩。
她的语调很不安。
“是呀,怎么不是呢?这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呀?”
他的声音也变小了。而且,一大番一大番地说了那么多话,他已口干舌燥了,嗓子都快哑了。
他居然一低头,牛饮似的喝了一口池中水。
“哎你!……”
她在他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像打一个其实舍不得打的孩子。他用那口水在口中漱了几漱,吐到池外去了,复将头靠在她心窝那儿。
她又迟迟豫豫地问:“那……咱们也是在唱空城计吗?”
“当然啰,三个多亿的投资呢,要不咱们哪儿来的钱呢?”
他像刚才那么感到舒服,又微微闭上了双眼。
他说得洋洋自得。自得又自负。
“可是……这一点你没对我说过……”
在“可是”之后,停顿数秒,她才将话说完。那语调,听起来似乎说完了,又仿佛并没说完;还有话,被驱赶回心里去了,就不再冒然而出了。
她的声音细小得近乎耳语。然而,他还是听出了几分忧虑的成分。或者,竟是不满的意思。好像,因为他的头正偎靠在她心窝那儿,所以他连她心里想而并没说出口的什么话,也清清楚楚的谛听到了。
他反转身,睁开了眼睛,见她正俯视着他;两个人眼睛之间的距离不足半尺。他觉得她的眼里也有话。
他没立即回答,默默地仰视她,仿佛遭到了猜疑,因而受了莫大的委屈。
这使她暗暗的自责起来了。
“我也没有抱怨你的意思呀!……”
她嫣然一笑,俯首在他额上吻了一下。
他也笑了,以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坦诚的态度说:“你当然是有理由埋怨我的。但你得理解我。有些事,我翻来覆去地想,是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还是应该情况乐观了再告诉你。我不愿使你担心,所以一开始没告诉你。今天,即使你不问,我也是要告诉你的。”
“情况乐观了?”
“是的。”
“怎么乐观了?”
“一切都在预期之中;一切都已在掌控之中;每一步骤都相当完美。不错,每一分钱都是从银行贷出来的。贷了三亿五千万。当然也不是从一家银行贷出来的,从三家。现在我们才投入了三亿一千几百万,度假村却已经可以正式纳客了。我知道三亿一千几百万足够的,但我还是向第三家银行又贷了五千万。五千万的贷款,算不上一笔大数。稀松平常的事儿而已。为什么非多贷五千万呢?要用这五千万按期还三家银行的利息,还要填补度假村头几个月的亏损。五千万,在两三年内,绰绰有余了。而且呢,我已经请省里最权威的资产评估单位进行评估了。我出示的投资材料中,记录的都是总投资三亿六千万。他们评估的结果是——将近五亿。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到时候我编个理由,比如说本人长期辛苦,积劳成疾,难以再经营下去了,那么三家银行就会共同把度假村收回抵贷,当然会按五亿的评估结果收了。现而今,在中国,保值增值的东西其实是很少的。许多东西,一买到个人手里,转身就贬值了。惟有房地产,还是暴利。一片荒地上盖起了王宫似的度假村,增值一两亿,对哪儿哪儿都说得过去的。这片荒地是特批给咱们的,便宜得等于白给。我也分别跟三家银行的老总私下里达成了协定,只要我提出了,到时候他们共同以五亿收回抵贷绝对不成问题。这我们不就等于实际上赚了两亿多么?我们不是以前还欠银行的贷款么?冲抵了欠贷就是了呀!银行的老总们,还会一个个对我们的做法感激不尽呢!他们当初拍板贷给我的款,有个说法了啊,他们的职责压力减轻了啊!宝贝儿,美人儿,我现在告诉你,让你高兴,不是比一开始就告诉你,让你担心,是更对的一种做法儿么?……”
她心里又是一番大感动。这个男人,这个在别人看来其貌不扬的男人啊,他将一切的压力都独自承担了!他惟希望能与她分享成功的喜悦!自己还能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
刚才居然说了句有点儿抱怨他的话!
唉,唉,干吗说那么一句不当的话呢?
她后悔极了,恨不得化在温泉里。
“高兴吗?”
“高兴。”
她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双眼晶亮,再次俯首吻他。
他从她脉脉含情的目光里读到了她的心情,也备觉欣慰,也握住她的一只小手,拉到唇边亲了一下。
“你不是一向对我说,越有自信的事越要低调去做吗?那……”
“那为什么今天的剪彩仪式,还要搞得这么排场,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度假村不同别的项目,不弄出点儿大的动静就没有知名度。没有知名度效益就不好。我要它在以后的几年里,再赚个一两千万。那时,我就再对它进行一次评估,肯定价值又升高了么?”
“请的人是不是太多了呢?你后来去到那一桌上,那些老先生,都没谁知道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还有那一位老太太,她又是何方神圣?你对她那么恭恭敬敬的,像恭敬贾府的老祖宗似的……”
已经不是在质疑了,也不是诘问;只不过是在心情轻松地闲聊了,包括着想继续聆听教诲的愿望。
“哦,他们呀,在所有人中,他们是最值得请的。他们可都是口碑极好的人!一个个大半生操权握柄的,却两袖清风,没有丝毫污点。错事肯定也是做过的,但据说经济方面却是干干净净的。虽然早都退了,不在其位了。但他们要是为一个人说几句好话,那作用不可低估呀!我觉得我已经赢得了他们对我这一个人的好印象。谁没有老了那一天?谁没有离休了那一天?他们那种曾是老干部的老人, 有时候像小孩子,最好打交道了。而且没什么贪欲。谁仅仅恭敬他们几分,他们都会铭记在心的。一有机会不必你求,情愿的就说你的好话,为的是报答你对他们的那几分恭敬。什么是世间真情?这就是的呀!我太喜欢这些可爱的老人了!利用他们的嘴是有点儿罪过的。但是他们的作用明明存在着,不利用不是白不利用吗?他们也是一种公共资源呀。公共的,谁视而不见,不加以巧妙适当的利用,那证明谁弱智。利用得巧妙,尽量别使他们意识到你在利用他们的影响力,他们实际上就一点儿没受到伤害。他们觉得你很好,那么的恭敬他们,他们也高兴嘛!这就叫两厢情愿嘛!至于那老太太,她啊,更得另眼相看了。公检法系统遍是出自她门下的弟子,不少都是处以上干部了。她一个电话,谁能不给她点儿面子?当然我们也尽量别麻烦她。她就像我们认识的一位高明的医生。小疼小病的,犯不着去找人家。但谁又敢保证自己不会生一场大病重病呢?和一位专家级医生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不是心里多了一份安全感吗?对不对?……”
“对……”
“对你还笑?”
“我不是笑你的话。我是笑那名女记者。她口口声声在我面前说——‘我大哥’、‘我大哥’……你知道当时我得费多大的劲儿强忍着不笑啊?我容易吗我?都是你把人家搞的五迷三道神经兮兮的!……”
她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
他也扑哧笑了。
他说:“她呀?唉,可怜见儿的。长的那么不好看,穿的倒好看一点啊!穿的也那么没格没调的!……”
“我看,你俩倒是挺般配的一对儿!……”
她嘻嘻笑个不停,推开他,游到他对面去了;双手撑着池里的坐阶,使白皙的身体浮起来,让两只脚丫露出水面,挑逗他。
他抓了一下,没抓住她哪一只脚。
她又游到另一边去了,仍那样,还望着他媚笑。
他收了嬉闹的心思,正色道:“人不可以貌相啊!既然我已经当着一桌的人说出我以后是她大哥的话了,那你还真就得对她另眼相看着点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千万不能给她也给别人一种印象,似乎我纯粹是拿话哄人家一个对我有好感的年轻女子玩的。那不等于拿人家当二百五了么?那太伤人了。也太损了。”
她见他说得特严肃,自己也不由得庄重起来;不漂浮着她的身体了,不用脚丫挑逗他了;坐端正了,百分之百信得过地点了一下头。
“她虽然是一名小报记者,虽然写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八卦文章,但也是认认真真地写过几篇评价不错的好报道的。现而今,文凭贬值了。学中文的,求职难。成为小报记者,有点儿白瞎了。我要为咱们的度假村弄出一番大的动静,其实也犯不着指望她写第一篇报道……”
“那你还……”
她垂下目光,噘起了小嘴儿。
他笑笑,游到她身边,使她背对自己,也哪儿哪儿地为她按摩。
“说话呀!”
明显的醋意。三分真,七分假。
“第一篇报道发在省报上可不可以?当然可以。那还能成了件难事儿?但是老百姓有几个看省报的呢?……”
“但老百姓又有几个能来得起咱们这处度假村的呢?”
“你看你!自己说,今天几次打断我的话了?我对第一篇报道,要的不是什么度假村的广告效果。要的是对我这一位度假村老板的人物宣传。宣传了我,也就等于为度假村做广告了嘛!也不要那种板着一副郑重其事的面孔的宣传,那多讨嫌啊!要那种风趣的,读了让人忍不住一乐的报道。就是你说过的,写那些丑星的报道。咱们也别说人家是丑星了,多不厚道呢!现而今,在咱们中国,当一名成功的受人欢迎的,也就是人气旺盛的丑星……姑且还这么说吧,那比当一名长盛不衰的,特正面形象的大牌明星容易多了。《娱乐至死》这一本书你读过没有?……”
“没有。”
“好像都没听说过吧?”
“嗯。”
“我已经买了。抽空你要读一读。美国人很值得学习。他们把他们国家的今天和明天研究得太透彻了。我这个人,天分不足。但我善于学习。有愿意学习的意识。所以我觉得我就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人。我觉得我对于咱们中国也是多少有点儿研究的。什么叫娱乐的时代?是指一个时代的文艺的啦,文化的啦……明摆着的特点嘛!嘻嘻哈哈的那一种特点嘛!我要别人读完了报道我的文章后,心说这个是老板的男人,怪有意思,怪好玩儿的。诚信、正派、热忱待人、不是专门投机的那类老板;是图事业,一心为家乡做点儿什么奉献的那一类。这些呢,那都得不经意似的,半调侃不调侃地写出来,包装在嘻嘻哈哈的文字里。这也是功夫。她有那笔下的功夫。如果不是别人极力推荐,她叫我一声‘大哥’,我就那么待见地当着一桌子人叫她‘妹妹’?拉倒去吧她!再说呢,登在省报上,不仅没谁看得到,小报也不转载的。先登在小报上,情况不同了。八卦小报怎么登了一大篇不怎么八卦的文章呀?好奇,就非看看不可了。他们看了,对他们的宣传目的无形之中就达到了。再请哪位领导发句话,说那一篇报道很好嘛,省报也有义务宣传本省优秀的私营企业家嘛,不就转载了么?不就一举两得了吗?凡是官员,没有不乐于给私企老板一点儿方便的。他手中的权力可以合理合法的允许他那样,他又能从中渔利,获得好处,他偏不那样,他傻呀?白痴呀?但是呢,谁想让人家官员给自己点儿方便,谁也得为人家方便不方便考虑考虑吧?谁在老百姓中获得了好口碑,那么官员给予谁一点儿方便,自己做起来也就方便多了嘛!老百姓又真能知道什么呢?还不是报上怎么忽悠,渐渐的就怎么相信了?省报上登篇正面宣传谁的文章,那是比较慎重的一件事儿。小报没这心理负担。所以……”
“我明白了……”
她也将头靠在他心窝那儿了。像他刚才那样,仰视着他,一脸的崇拜。
他话题一转,又谈起了电影。他说他小时候看过一部南斯拉夫的电影,二战题材的。片名是什么,想不起来了。但有一个细节,给他留下很深很深的印象——一名南斯拉夫战士身中数弹,就要死了。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地上抓起了一颗小石子,向德国兵掷去……他说这就是他所佩服的,战士的气概。看人家那最后一搏,搏的何等壮烈!他说,他刚才特别强调的,大商人最后一搏的气概,也是指那么一种相同的气概……
她猛一反身,搂抱住了他。
“但我们其实不必那样,是不是?我们的最后一搏,已经成功了。就像你刚才说的,一切都在预期之中,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每一个步骤都很完美,是不是?……”
他稳操胜券胸有成竹地说:“那当然!那当然!我不过是就气概论气概。我们嘛,从现在起,必将一帆风顺了!宝贝儿,我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你啊!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什么都不再说。
她默默地将身子挺了挺,于是她一只半个玉球似的乳房,堵压住了他的嘴——她以那样的女人表达感动和感激的方式,向他奉献她的爱意。还有,她的崇拜。
……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劳蛛结网,必有一遗。
王启兆,这一个其貌不扬五短身材车轴汉子式的男人;这一条滋生于时代褶皱中的豸虫,当时怎么也料想不到,几个月后,他的“事业航母”竟会倾覆在除夕之夜。而且,并非是在他所自认为的“主航线”上。
世界上的一切事件,其实都只过是由一些起先的事情造成的……
斯时已经是除夕夜的十一点多了。
在北方,在顺安县城里,某些事情正迅速演变着,汇聚着,渐成大事件……
县公安局的张副队长,驱车直奔局里。
恰恰是刑侦队的正队长在值班,张副科长就简明扼要地将事件讲了一遍……
二男一女三位年轻的同志情况不明;而且对方们有枪支;而且对方们已经开了一枪……
正队长也认为事件非同小可。
当务之急是,前去解救同志,收缴枪支,缉拿持枪之人……
于是由张副科长向领导进一步汇报,请示;而正科长一一紧急通知全体刑警队员速到局里集合、待命……
张副科长与书记的关系比与局长的关系更好一些。
他纯粹是下意识地先往书记家里拨电话。接电话的是书记的夫人,她说书记近来身体不太好,白天头晕,晚上又失眠,总也睡不好。这不,刚一到家里,漱漱口,服了两片安眠药,就躺下了。说局里不是有明确分工的嘛,业务工作归局长领导,党政以及组织工作才归书记管。说如果是业务方面的事,你能不能先向局长汇报啊?……
她说的是实话,书记确实服了两片安眠药就躺下了。
末了她说:“张副科长呀,你们局里同志之间的事,按理我不该多掺言的。但你也不能因为和哪一位领导的关系好,就凡事先找哪一位领导同志汇报是不是?那么样久了,对你和对你们局长,别人们就会渐渐有看法的是不是?……”
张副科长刚说了一句“有紧急的情况要汇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是什么事儿呢,就只得默默地听着书记的夫人先说了,听到后来,只盼着她快放电话了。
“是的,是的,嫂夫人您提醒的很对……那,那我放电话了啊!……”
等不及书记的夫人那头先放电话,他自己这边干脆先把电话放了。
他抹去一脑门的汗,赶紧接着往局长家里拨电话。一拨再拨,怎么也拨不通。局长家里的电话恰恰是局长本人在家里占着呢。他正给县里的十几位领导,在省城里当处长当局长的中学同学大学同学们打电话拜年呢!那一拜起来还有个完?……
张副科长又抹去一脑门的汗,决定不再向谁请示向谁汇报了。他和正科长一商议——事不宜迟,干脆自己们作主了吧!
那会儿已经到了十几名同志了。张副科长匆匆将情况一讲,大家就都炸了!敢打公安局的人!还敢开枪!这是什么年头,还没变天呢!吃了熊心豹胆了?……
既然对方们有枪,并且首先开了枪,那么大家也就有了武装出动的完全正当的理由。于是都带上了枪,有的还穿上了防弹背心;可以说是群情激昂、义愤填膺,众志成城,同仇敌忾。除了张副科长的“切诺基”,又开出一辆警车两辆摩托,朝“红楼”一路鸣笛而去……
那时县城里不少人家,都不看春节联欢晚会了,都等着看一场大事件怎么个了结了。有电话有手机的年代,什么事儿传的快呀。住在“红楼”对面的人,或站在家窗前,或站在阳台上,密切注视着“红楼”前的事态。差不多还都拿着手机,仿佛进行现场报道的记者似的,随时准备将身临其境的情况,当成发生在本县城的重大新闻亲口报道给远在全省全国乃至国外的四面八方的亲朋好友们听……而不少家住别处的人,也不怎么打算错过是目击者的机会,有的就不顾寒冷,干脆走出了家门,三个一堆儿五个一伙的,蹓蹓跶跶的,仿佛在除夕夜散步似的,结了伴儿往“红楼”那边儿走……
在这个旧历的新年的年底的最后一小时,在县城里县城周围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又加进了凄厉的警笛声。
听来是很荒诞的一首乐章似的……
“红楼”那里,小刘小孙两个,终因寡不敌众,已被制服,并被各自绑在一把椅子上。他们倒也变老实了,不挣扎也不喊叫了,只有等着局里的同志们前来解救他们了。而小魏,却被押到了“红楼”老板的车上。事情闹大了,他的酒劲儿也过去了,一心只想自己能怎么将事情摆平。依他的如意算盘是——用小魏当个讲条件的砝码,公安局的人来了,双方可以进行谈判嘛。饭店损坏了那么多东西,他不要求赔偿了还不行吗?大年三十儿的,公安局那边儿呢,也别太和他们过不去,得放他们一马,不予追究才是。不打不成交,他再请全体公安的同志们在春节期间选个日子,到他的“红楼”来好吃好喝地聚上一餐,化干戈为玉帛,解恨憎结友谊,岂不是双方解决冲突的上策吗?在他看来,刚才那一场暴烈的冲突,跟寻常的一场流氓团伙之间的打架斗殴性质上似乎是差不太多的……
然而他那一个膀壮腰圆的朋友的酒劲儿却还没有过去。非但没过去,反而由于刚才那一场冲突的刺激,变得更加邪乎了。仿佛精神病患者由于刺激而歇斯底里大发作。他仅穿件黑毛衣,裸着颗光头,一手提着那一支双筒的猎枪,一手不停地在空中挥舞,嘴里骂骂咧咧地在“红楼”前的雪地上走来走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雄纠纠气昂昂浑身是胆的架势,单等着要和什么人单挑独斗决一雌雄似的。
饭店的服务小姐们,包括老板宠爱的那一个,却早已跑光了。大师傅和些个男性员工,怕受到牵连殃及自身,也都已远远躲开不知去向了。那时候除了小刘小孙两个被捆在掀翻了桌子的那个包间里,处处狼藉如同被洗劫了似的饭店,已经空荡荡的再无另外的一个人……
“红楼”的老板之所以还没驾车逃遁,乃因他那个膀壮腰圆的哥们儿偏要逞英豪不肯上车。马路对面已经聚了些赶来看热闹的人,而某些人家的窗口后边和阳台上,也有人影站立着,这使那家伙的神经那一时刻特别的亢奋。老板几次喊他,他仿佛没听到,不理不睬。老板也就只有坐在车里,心中仿佛有十五只吊桶在轮番汲水,一会儿七上八下,一会儿八上七下的。他将小魏押到他的车上,有些觉得骑虎难下了。打算将她推下车去还以人身自由吧,又怕连个和公安方面进行“谈判”的砝码都丧失了。他是那么的不甘束手就擒,接着被狠狠地“修理”。事情闹到这般田地,乖乖地束手就擒那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吗?但是若不将小魏推下车去放了呢,又惟恐日后担个绑架女公安人员的罪名。他也明白那要治不轻的罪……
第六章.2
警笛声传过来了……
警车雪亮的前灯以及车顶上旋转的血红警灯接近了……
“老k,甭逞英豪了,赶紧撤吧!”
车上的老板又探头车外喊了一嗓子。
说时迟,那时快,警车摩托,转眼已经驶到了距“红楼”十几米远的地方,齐刷刷地刹住了。
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的是张副科长。他这会儿总算找回是公安的好感觉了,平伸两臂,双手握枪,侧着身子,一边谨慎地一小步一小步地向那个逞英豪的家伙接近,一边高叫:“把枪放下!站在原地!双手抱头!……”
就像电影电视剧里常演的那样。
那膀壮腰圆的家伙愣了愣,突然拎着枪拔腿向老板的“宝马”跑去。
他终于意识到了跟公安逞英豪那实在是很傻的事。旋转的血红的警灯,使他被酒精烧得错乱了的神经,一下子又恢复正常了。神经一恢复正常,原本并不是英豪,只不过是个惯于争凶斗狠的地痞流氓的本相,一下子原形毕露了。一概的地痞流氓,也许不怕穿警服的公安,却没有不怕血红的警灯的。
张副科长又高叫:“站住!不许跑!……”
斯时,他的大多数同志们都冲入饭店去了。
但那膀壮腰圆的家伙却已逃上了车。
他瞪着小魏问:“把她弄车上干什么呀?”
老板也终于意识到,“谈判”的好事那是没有的了,自己太一厢情愿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他使了个眼色,那家伙会意地打开车门,将小魏推下去了。
小魏双脚一踏地,站直着身子,一时没敢轻举妄动。
张副科长见小魏从车上下来了,以为小刘小孙必还在车上,怕他俩被挟持而去,于是鸣枪示警。
枪声提醒了“红楼”的老板,他说:“还不把枪扔了!”
那家伙却说:“刚上的子弹,扔了也不能让他们太威风了!”
他又再次开车门,仅伸出枪筒,连勾两下,射光子弹,这才将枪远远一投;他倒会扔,枪筒扎在树根周围的雪堆上,斜立那儿了……
张副科长看得分明——叭、叭两响之际,小魏的身子猛烈地抖了两抖,如同连遭两次电击。那时小魏她也已经看到张副科长了,正欲向他走过去。她刚迈出一只脚,第一声枪响了。她的身子猛烈地抖动了一下,一脚前一脚后地站住了。显然的不太能站稳,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看那样子是需要他快去扶住她;但紧接着第二声枪就响了;她身子一挺,伸出的那只手扬向空中,五指叉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别人看不见而只有她自己才看得见的东西;似乎还被她抓住了,紧紧地抓在手心里了;似乎她所抓住的正是子弹,第二颗连同第一颗,被她一并全都紧紧地抓住在自己手心里了。接着,她缓缓朝后转身,像要看看到底是谁开的枪,像要也让开枪的人看看,两颗子弹全都在她手心里了……
然而她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地朝后转过去;确切地说是刚刚将头和上半身一转,便侧着栽倒了。身子一着地,双腿立刻蜷缩了……
“宝马”也在那时开走了……
张副科长的头脑里当时迅速地闪过三种想法。第一种想法是小魏中弹了;第二种想法是小刘小孙很可能还被挟迫在车上;第三种想法是不能让对方们驾车逃掉。三种想法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在他头脑里产生……
他作出的反应也是开枪,向车后窗开枪。
他手中的枪也响了。
然而遗憾的是,应该说可悲的是——那一颗子弹并没有向“宝马”车的后窗射去……
“宝马”一开走,他和车之间的距离一转眼由近变远了,这使他本能地追跑了几步……
有一位老作家在谈人生感悟时说过这样一句话——所谓人生的紧要处,其实只不过几步。有时那几步是人自己一定想要去那么走的,多少人劝都不行,非那么走不可。结果是一步错,步步错。人生毁败,悔之晚矣。有时并不是自己一定想要那么走;而是连自己也看清了,那么走大抵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但自己已被某种形势和局面逼在了犄角旯旮,只剩那么一步可走的了。所谓迫不得已。不那么走也得那么走。明知那么走是铤而走险,但形势和局面已经根本不由自己细析后果,只有怀着侥幸的心理先那么走一步再说。竟反而由迫不得已的一步改变了形势和局面,赢得了回旋的余地,于是使人生逢凶化吉的例子,现实中那也是很有些的。但还有些时候,人的想法根本是对的,是完全合情合理合法的。任何人在那些时候,都只能那么去做。不论谁那么去做了,都不会有人提出异议。但区别却是,一些人那么做了,结果和自己的动机是一致的。而另一些人那么做了,动机还是那种无可指责的动机,结果却适得其反,引出大的悲剧来。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主宰,偏偏要在那特殊的往往是十分紧要的时候和人作对;使某人成为重大悲剧的直接责任人,也使别人成为悲剧的牺牲者。这时,对于一切的发生,似乎只有用那么一句俗话来解释——命中注定。
设想,如果不是金鼎度假村那边有人居然踏雪蹬到离县城不远的山上去放礼花,张副科长他们就不见得能看到。八里以外呢,又不是用礼花炮放向夜空的,只不过一些普通的民间制做的礼花,射不了太高的。那么,小魏也就不至于会忽生愿望,偏偏在那时候提出要逛逛金鼎度假村……
设想,张副科长如果并不专执一念,非觉得人家小魏获得的那一幅画比自己获得的那一幅好,急欲交换;那么虽然小魏当时说了,他则可能一笑置之,并不认真对待。大年三十儿的,又到了晚上,自己又是有家有室的人,哪儿那么大的闲心,非要陪着自己三个年轻的同志去逛一次度假村呢?度假村也不过就是度假村,不是真的天堂;虽然离县城很近,作为县公安局刑侦队的一位副科长,始终不去又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呢?……
设想,如果人家度假村的保安们不让进,不当成人家是成心不给面子;更不当成是自己大大地丢了面子;总之不当成是什么奇耻大辱,而来个“理解万岁”——人家小魏也就不至于再提出请客,以补偿他的精神损失……
设想,在“红楼”饭店里,如果他一见人满为患,主动说一句:“我看咱们还是都回家陪着家人过三十儿夜算了!……”
设想……
设想……
设想他当时并没追跑那么几步,直接的就开了枪……
导致在小魏中弹之后,第二幕严重的悲剧随之发生的原因,恰恰是那么几步。
于他,那是很本能的事。也是很有经验的做法。
但在这一个除夕之夜由一连串情节所构成的整个事件中;在他过了春节不久马上就要接着过四十岁生日的人生中,那几步路仿佛是冥冥之中专尅他的命运的魔鬼给他设下的阴险陷阱。
否则,在这一个除夕之夜,在那一个县城里,在那一条笔直的马路上,就会只有小魏这一名女公安人员死于非命。虽然追究起来那他也是摆脱不了间接责任的,但也不过就是间接的责任。是受什么样的行政处分的责任;而绝不会是直接的人命关天的刑事责任……
张副科长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会在那么几步本能的追跑中猝然滑倒……
那一片雪下有冰。
那一片冰是由一辆给“红楼”饭店送活鱼的平板车造成的。平板车翻在那儿了,几只既装着活鱼又装着水的大塑料袋子摔破了……
而几位住在对面楼里的老人家,见那儿结了一大片冰,惟恐再有骑自行车的或步行过街的人滑倒;甚或有车辆因而失控酿成事故,于是好心好意地铲起路边的雪,将那一大片冰复盖上了……
那是白天的事。
大年三十儿,来往车辆少,雪没被车辆碾实在冰面上,有的地方是浮铺着的状态……
张副科长追跑那几步,最后一步偏偏踏在了那种地方……
结果,他身不由己地朝后一仰……
结果,他那一只握枪的手,必然地由向前瞄着而举向空中了……
就在他重重地仰面朝天倒在马路上时,他听到了一声枪响……
他知道是自己的枪走火了。
一颗本欲射向“宝马”车后窗的子弹,它斜着从枪膛里当空发射出去了;它射向了一幢居民楼的阳台……
在那一幢居民楼的三层的一个阳台上,站立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子,怀抱着一个一二岁的孩子。那小女子上身仅穿着一件毛衣;那孩子穿的也不多,由一床小被包着。那小女子她是那一人家的小阿姨。那一户人家的女主人当时不在家里,在“红楼”对面的人行道上站着看热闹呢。那是一个三口之家。她丈夫没在家里。她丈夫是“金鼎”盗窃案的主犯之一,被法院重重地判了,在县城的监狱里服刑呢。虽在服刑,心中自然是不服的。丈夫不服,她也不服。以她为首,那些犯人们的家属串连一起,正策划着联名上告呢!她恨县法院判案判得重;恨县公安局破案破得太快太认真。明明县公安局可以推委不办的案,偏偏责无旁贷似的接案而立,这是她尤其耿耿于怀的一点。所以她要亲眼看看,县公安局的人在和“红楼”老板那些嚣张跋扈的家伙们的冲突之中,怎么样的两败俱伤。站在自家阳台上自然也是可以看到的。但为了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她走出家门,走到了人行道上。前两声枪响以后,她和许多人一样,也看出小魏是中弹了。由于她是一个心怀隐恨的旁观者,所以她口中并没也像别人一样发出尖叫。而是冷冷地看着那一幕,幸灾乐祸。
她家的那个小阿姨也是非常想要亲眼目睹一场大事件的发生的。但是她被吩咐看好孩子,不许溜到外边去。孩子在床上玩儿,她坐在床边,防止孩子掉下。心不在焉,早已飞到马路上去了。她竖着耳朵倾听外边的动静,那两声枪响,自然听得清清楚楚。既然听到了,她就再也把持不住自己,再也无法老老实实地稳坐床边了。于是扯过小被,将孩子急忙一包,抱起来就奔到阳台上去了。而她刚一出现在阳台上,张副科长手中的枪响了……
那一颗仿佛被魔鬼所控制的子弹,不偏不斜,射入她前胸,在她心脏上穿了个洞;从她后背射出;又射穿玻璃,射到屋里去了……
她双手一松,孩子从阳台上掉下去了。孩子掉在半空时,小被从孩子身上飘开了;孩子落地时,头摔在人行道沿上,顿时脑浆四溅……
而张副科长,仰面朝天倒下时,棉帽也从头上脱落,滚到了一旁。
他也摔得眼冒金星,头脑里一片空白,处于脑震荡的那么一种状态。直到有一双手狠狠扼住他的脖子,欲活活掐死他,才又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的是一张令他一辈子都再也忘不了,什么时候一想起来都会令他感到恐怖的脸。
一张五官歪扭的女人的脸。一张女鬼般的脸……
那“女鬼”张开嘴就咬他脖子,像是明知不能很容易地掐死他,于是企图用牙齿将他脖子咬断……
幸而有几个人及时将那“女鬼”拉扯开了……
那一时刻,无论是在县城里,还是在金鼎休闲度假村里,礼花如旋,一束束一簇簇接二连三蹿上夜空,使夜空几乎成为一块瞬息万变的绚丽彩幕,同时四面八方又响起了更热闹的辞旧迎新的鞭炮声。
在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现场,男女主持人朗声宣告——新的一年它开始了!……
当郑岚十万火急地赶回到家乡,母亲已经气息奄奄,命系一线了。
她包租的那一辆出租车,在县城里被堵塞住了。确切地说,是和各式各样的许多车辆一道,被封锁在由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军警们组成的戒严包围圈里了。在出租车旁边,是一辆“奔驰”,车窗降落着;一个男人将手臂横担在车窗口,吸着烟,像是坐在由自己驾驶的名车里看戏似的,看着数百上千的男男女女,包括老人和儿童捋胳膊挽袖子诅天咒地哭喊叫骂的诸般情形。
而在出租车里,她的母亲蜷缩在后座上,枯发蓬乱的头枕着她的腿,昏迷不醒。
司机不着急,也吸烟。不时瞧一眼计价器,显然心里还有几分暗喜。
她隔车问坐在“奔驰”里的那男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搅得一座平常挺安静的县城乌烟瘴气人仰马翻的?
他说是由于一座小煤山被挖空了,塌了半个山头,埋住了几十号人。而矿主是县长曲里拐弯的什么亲戚,跑了。县里一开始组织抢救也不得力,三天了没抢救出一个人。接着还企图捂住真相,结果事态闹大了……
“你想想嘛,挖煤的煤黑子们,那都是农村的男人。而且都是家家户户的棒劳力,埋住一个,就起码惊动十几个人的心啊!这个村那个村的,亲套亲,戚连戚,那还不越聚人越多?县长也躲起来了,不躲,还不被活活打死呀?……”
她哇地就失声哭了。
他以为她也有父亲或者兄弟被埋住了,见她哭得可怜,下了自己的“奔驰”,走到她坐的出租车那儿想劝劝她;但发现出租车里还躺着个女人,立刻明白她何以急哭了。
任何一个男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都会特别热血衷肠地帮助任何一个美貌的女人。如果她正束手无策需要帮助的话;如果帮助她对他不是什么难事更不必舍身取义的话。
他便替她去向武警战士们诉说什么。执行任务的武警战士作不了主,将他带到了班长跟前。班长也作不了主,将他带到了排长跟前。
一位排长终于作主,指派两名战士协助她,将她的母亲从出租车里转移到了“奔驰”里;还为“奔驰”排开人群,命令警戒圈网开一面,使“奔驰”车挺快地就脱离了骚乱现场……
他一边开车一边说,让她和她的母亲到他的“奔驰”车里来,是因为他的车比出租车速度快,也稳,救人要紧;他说他绝没有什么不良的居心……
她说她并没那么猜疑。
他说应该感激那位排长——否则,得有人来一一登记了车牌号、驾证编号,验明正身,才能离开,不管是出租车还是别的什么车。说那么做是为了防止有坏人混出警戒圈……
她说她不仅感激那位排长,也很感激他。
她猛地想到,手包遗在出租车上了。手机、钱什么的,都在里边。
就又急哭了。
他向后反伸一只手,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请她只管用;他说他包里有些钱,大概足够为她母亲看病,交住院押金的,劝她不必急得直哭……。随即,他很快追上那辆出租车,给她讨回了手包钱物。
他的“奔驰”居然从骚乱现场脱离得挺快,但其后并不顺利——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句:“里边坐的是大官!”于是忽啦被围住了,前后灯被各砸碎了一只;前后盖也被砸塌了几处……
她发誓地说,一定会补偿他的损失。
他说:“我这可是奔驰新款顶级,往少了说你也得掏几万!”
见她愕住,一笑,又说:“放心,上了保险的,一分钱也不必你赔。”
……
幸而有这个男人,医院里的一切事情都顺顺利利的——母亲得到了相当及时的抢救;母亲住进了单间病房;母亲成了一位主治医生的特殊病人……一切事情都无需她来办理,他都替她代办了。仿佛,她根本成了一个多余的人。甚至连她自己带去的钱都没机会掏出一次……
“你放心,这是本省最好的一家医院。该打点的,上上下下全都打点过了,老太太在这儿肯定会享受到一流的医护服务的……”
其貌不扬的男人,那天穿的也随随便便。带领T恤衫、休闲裤、软底便脚皮鞋;天热,在医院里楼上楼下替她代办了一通,T恤衫的前后被汗湿透了。而鞋面上,不少黄泥点子,谁知在哪儿溅上的,看去像一双花面皮鞋了。但那么一双花面皮鞋是绝对不美观的,所以她发现,很有一些中老年男女以看一个人品可疑的中年男人那一种目光瞥视过他。的确,由于他的鞋,这其貌不扬的男人当时给人一种土包子赶时髦的印象。那自然是可怜的。他替她忙得急得一脸汗,分明的还丝毫也没觉察到。但他引荐到她跟前的每一位穿白大褂的人,却都对他客客气气敬意有加。既然对他那样,对她,更有点儿刮目相看了。而这使她对他的身份失去了一向具有的判断能力。起初她以为他只不过是一名好心的给别的什么人开“奔驰”的司机;又觉得肯定不是以后,她对他颇为疑惑了。随之,对他的动机也暗自发问了。
而他,一说完那几句话,竟转身就走!
“哎你等等!……”
她不由得追了他一步。
他站住,解释似地说:“对不起,我还有些事儿,我还有些事儿,得赶紧走了。我没骗你,我真的一切都替你办妥了……”
他急于抽身而去,抬腕看了一眼手表。
就有些人向他俩投过各种各样猜测的目光。在医院那种地方,一个她那么漂亮的女人,叫住他那么一个其貌不扬而又企图摆脱什么干系似的男人,使那些看他俩的人联想多多。
她小声说:“可我,以后到哪儿去谢你啊?……”
“这个……这个嘛……用不着谢。我高兴,我是在做我高兴做的事……”
“那可不行!还有钱,总共是多少钱呀?我带了,我现在就给你……”
“别别……别往外拿钱了!包儿里有钱你可注意点儿啊!……这是我的名片,还有什么难事需要我帮助的话,你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随时……”
她接过名片低头看时,他匆匆走掉了。显然,他真有急事要办……
三天后母亲撒手人寰……
过了几天,她臂上戴着黑纱,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找他,去还钱。
从那一天起,叫郑岚的这一个小女子,便成了叫王启兆的男人的秘书。
后来,也就是她做了他的秘书一个多月后,他又单独请她吃了一次饭。一个多月里他们的关系很正常,也可以说相安无事。他在她面前极为绅士,彬彬有礼,一句轻浮的话也没说过,一次令她反感的举动也没表现过。尤其是,在形形色色的客人们面前,他更是将她视为可敬的女性来尊敬着,而这使她倍觉自己是幸运的。
“你和我不认不识的,当初为什么那样热心地帮助我呢?”
二人又箸偶碰之间,她向他发问。
“你着急护送病人去医院,我着急回省城。我车里再没别人,又是顺路的事,这份热心,人人都该有的啊!”
他回答得很自然。仿佛怎么想的,便怎么说。
她自言自语:“在中国,人人都该有的热心,并不是人人都会有的热心。”
他同意地点头,说是啊是啊。
“所以你的回答不全面。”
他说是啊是啊,当然不全面,也不太诚实。
“想听诚实的回答吗?”
他放下筷子,饮了一口茶后,居然反问起她来。二人都不喜欢饮酒,那次也没要。
她默默注视着他,表示愿听其详。
“因为你漂亮。应该说,还因为你漂亮。两个原因加起来,使我那天一定要热心地帮助你。我这么回答,你觉得全面了么?”
他说时,摆弄筷子。眼晴并不盯着她的脸看她,而是瞧着筷子。分明的,他瞧着筷子,才不是由于自己当着她的面说那样一番话时,会不好意思起来。不,不是的。她觉得,他说那番话时心里很坦荡,一点儿羞耻感都没有。
倒是她自己的脸一下子红了,而且有些发热。夸她漂亮的话,从形形色色的男人们嘴里说出来,她早已听得惯惯的了。但从这一个刚是自己老板不久的男人嘴里说出来,她听了还是多少有点儿害羞。和意外不意外没关系。她根本不感到意外。而是因为他那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她之所以一问再问,也不是出于什么别的动机,只不过是想进一步由自己来证实一下——对于她这样一个女人,他内心里究竟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他对她那一种彬彬有礼,他对她那一种格外尊敬,又究竟有几分是虚伪的,有几分是发自内心的?亦或全部是虚伪。如果全部是虚伪,那么以她从小长到大渐渐培养起来的那一种对人的洞察力,是会得出八九不离十的结论的。
“那,在医院里,你帮我代办完了一切,还帮我垫上了那么多钱以后,为什么连个姓名都不留,转身就走呢?”
“第一,我正好带着一笔钱。第二,我这么一个男人,帮了你这么漂亮的女人一次忙,就黏黏糊糊地留姓名,留地址,再说些多么多么希望联系的话,那我成什么了我?我再丑我也是一个有身份的男人啊我!”
“你并不像你自己以为的那么丑……我觉得……你仿佛对自己的形象很悲观。这可不好。男人不必太在乎自己的形象问题。形象问题对有些男人也根本不成其为一个问题……”
她没有意识到,她这么说时,其实已经占尽了一个漂亮女人的形象的优势。而如果非是形象的优势在起作用的话,哪一个当秘书的女人,都是不敢像她那么肆无忌惮地跟自己的老板说话的。当然,她之所以偏偏敢,也还因为他们的关系不仅是秘书和老板的关系,还差不多是朋友之间的关系。并且知道,他也很希望他们之间存在有第二种关系。
“你用不着安慰我。安慰也没用……”
“可是,你当时不留姓名,不留地址,转身就走,那我又到哪儿去找你,怎么还你那么大一笔钱呢?……”
她有意将话题岔开了。
“那点儿钱!我是个在乎那点儿钱的男人吗?”
他终于扭头看了她一眼,也不摆弄筷子了。
“这个费那个费的,再加上住院押金,一万几千元呢!白白替一个不认不识的人花了……”
他打断她的话,纠正道:“一个不认不识的漂亮的女人。”
她微笑了一下,怕他抢先再说出什么会使自己不好意思起来的话,赶紧接着问:“那你觉得你那样值得吗?”
“值得啊!太值得啦!……”
他的声音提高了,他的目光望着她,不移开了。
她却垂下了自己的目光,然而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她的一只手当时放在桌上,他用自己的一只手轻轻抓住了她那只手,娓娓道来地说出了一番他认为值得的逻辑:
“你想啊,这世界上漂亮的女人是有限的。对吧?通常情况下,一般男人没多少机会帮一个漂亮的女人什么忙。尤其像我这样的一个丑男人,机会就更少了。我这样的一个丑男人嘛,漂亮的女人一不小心看到了一眼,会后悔干嘛朝我这一边看的。所以呢,我有机会急一个漂亮女人之所急,能帮上她一点儿什么忙,那是我的荣幸啊!我心里快乐啊!那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一种快乐感觉啊!在医院里,我一会儿这一会儿那,一会儿前楼一会儿后楼替你办理各种手续,一笔一笔地替你垫钱,你心里一定在想,这个丑男人,跟我不认不识的,帮我都帮出一身汗来了!于是呢,你心里就过意不去了。你当时心里很过意不去,这我看出来了。但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吗?我想,我王启兆终于也有机会帮一个漂亮女人一点儿忙了!这是我非常愿意的事,不是我不愿意的事。我王启兆毕竟也是一位老板,找我帮忙的女人那还会少吗?她们要我帮的那些忙,说到底那是都可以用一个钱字来概括的。而且一张口就是几万、十几万。那时候,在我眼里,她们再漂亮,也不漂亮了。平时显得再可爱,那时在我王启兆这一个丑男人眼里也不可爱了。我丑这不假,可我不是二百五啊!她们是别的男人喜欢的女人啊!是些官员啦、银行行长或者所谓社会名流喜欢的女人啊!有一次,甚至一家银行的一名小科长居然也给我打电话敲诈我!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他竟厚着脸皮说:‘哎,启兆,帮个忙。下午有个女孩子到你那儿去取点儿钱急用,八万十万的就行。你别开支票,准备好现金。我喜欢那女孩儿,这个忙你无论如何也得帮!’——这是人话吗?我这里是银行还是他那里是银行啊?但是我得给准备好现金!你想想,那破女孩儿她从我王启兆这儿拎了一袋子钱去,过后却对那银行的小科长娇三嗲四的,把自己百分百奉献给那银行的小科长!我明明不是二百五不也变成了地地道道的二百五么?她和我,我和她,那也不认不识的啊!你以为她心里会觉得过意不去吗?她才不会!我那钱白给的值吗?去年一年,光这种开支那就是几百万!几百万啊!我自己呢,我一清二楚,没有一个漂亮女人真的会在内心里对我好!我用自己公司里的大笔大笔的钱去替别的男人们讨他们的女人欢心!我不是很下贱吗?可我要不,我的公司就没法儿运转。因为我起家是靠了那些男人们手里掌握的大大小小的权!我再丑我也是个男人啊!我也有我那点儿生理要求啊!可我有时候却只能花钱去找那些三陪女!而那是她们的工作,我不过是她们的工作对象!连她们,一边服务于我,一边肯定也在想——今天真霉气,摊上了这么丑的一个男人!我……”
“你别说了!”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却将她的手攥得更紧,并且牢牢地压住在桌面上,使她那一只手动弹不得。
他又不看她了。他用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烟盒,低下头,像从前的某些算命者训练过的黄雀似的,靠两片厚唇灵巧地从烟盒里叼出了一支烟。
她怕搞得不欢而散,那只手一动也不动了,任他压住在桌面上。
然而她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因为感到屈辱。尽管当时服务员不在身旁。尽管她心里承认,她希望听到一个男人的实话,而他正在对她说实话。
有时候,实话是不太中听的。它往往使人尴尬,使人不自在;使人不快甚至使人恼火,还往往会吓着我们。总之在现实生活中,实话也就是真话令我们特别讨厌,乃因它的罪状一点儿也不比假话少,有时候反而比假话的罪状多得多……
他吸一口烟,缓缓地吹出一缕条云般的青雾,盯着烟的燃端又平静地说:“你为什么不高兴起来了呢?聊天嘛,不爱听的话,全当对方是在胡说八道不行吗?你这么一种表现可不好,别说是作为秘书不好了,就是作为一般社交场合的表现也不太好。你以后要改改,一定得改改。否则对你的人生发展肯定有负面的影响。”
他终于不牢牢地压着她的手了,就用自己那只手挠起头来。她立刻趁机缩回手。
斯时服务员小姐悄没声地走入,侍立其右,随时听候吩咐的样子。
他说:“小姐,这会儿不需要你,需要你的时候会叫你。”
那服务员小姐瞟了他一眼,识趣地悄然而去。
他的目光仍盯着烟,继续说:“对于我,那一天帮了你点儿忙,还为你垫付了点儿钱,当然是我很愉快的事了。我知道你心里现在想什么呢。你想问我,如果你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我还帮不帮你。让我告诉你,那我也照样会帮。那天情况太特殊嘛。不但也会帮,也会垫付那些钱,而且心情也会挺愉快的。不过愉快和愉快不同罢了。像我这种人,平时不太容易碰得上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也从没碰到一个纯粹出于好心而帮助我的人。我和某些人士之间,帮来帮去的,都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他们利用我,我明知是在利用我,还得装二百五,显着受抬举似的。而我利用他们,那成本可就大了去了!但是我图自己愉快帮了你一次,结果是多么的不一样!当时我真的打算一走了之的!你不叫住我,我绝不会给你名片的。那干嘛?那不是显得我这个男人不但丑,而且还心怀鬼胎了吗?老天爷在上,你问来问去的,不就是希望听我这个男人说点儿实话吗?我说的可句句是实话!事实证明老天爷他奖励我了啊!……”
“老天爷奖励你什么了呢?”
趁他吸烟的当儿,她赶紧问了一句。声音小小的,为的是挽回一下刚才自己不许他再说下去所造成的不和谐的影响。
他终于又看着她了,笑笑,以心满意足的语调说:“明摆着啊!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成了我这么丑的男人的秘书,那还不等于是老天爷在奖励我么?你聪明,你善解人意,你办事能力很强,你替我将许多事情都料理得那么细致,那么周全,连我没想到的,你都替我考虑到了,我还不该感激老天爷么?每天有你在我办公室里,我看着你像看一朵花,养我的眼。我看着你心里欢喜,遇到烦事儿也不像以前那么烦了,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所以你给我当秘书,对我尽管放心!我绝不会打你的什么歪主意的!再对你说一句最实在的实话,我和你之前那个秘书,我们之间有过那种事儿。那种事儿不过就是那种事嘛,没什么可耻的啊!但是对你,还是我说过的那句话,你尽管放心,我不会碰你一指头的!哪天我心急火燎地想那种事了,我就是花点儿小钱去解决,我也绝不碰你一指头!这种定力那我王启兆还是有的!我这人不信佛不信教的,根本不信那一套!但我比较信民间说的一句话——老天爷有眼。天底下的人,都应该珍惜老天爷对自己的奖励。否则呢,老天爷会生气的。老天爷一旦发怒,那他对人的奖励就变成他对人的惩罚了。所以,我王启兆可不敢成心惹老天爷生气……”
“咱们……换个话题好吗?……”
她也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很轻地握了一下,以表达出一种亲昵的意思。她觉得那是她那会儿最明智的一种表示了,也是最好的一种表示。既然自己希望听到实话,而他的回答基本上是实话,那么他不是也理应受到自己的奖励吗?而她没有意识到的是,从那时开始,她已经被他的话语魔力控制了。是的,话语魔力,这是他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所具有的一种特殊本领。只要他想,他几乎可以靠了那本领,相当快又相当成功地取得别人的信任,而且将他自己的心机掩藏得极为严密。这个经常佯装口拙舌笨不善言词而且也被许多人错误地认为不善言词的其貌不扬的男人,特别善于用实话去征服他人。实话一经被他当作武器巧妙地加以包装,进行战术式地应用,无论面对的是官员还是女人,被征服者十之八九。实话巧妙地加以包装,是比假话巧妙地加以包装更容易使人受到迷惑的事情。而他正是应用同样的战术,将他前一名秘书引诱到自己床上去的。他曾对她说:“你肯定不会喜欢我,这一点我清楚。我也不指望你喜欢我。但是你想想,凭你自己的收入,你哪年哪月才能买得起一套房子呢?看,现在一套房子的钥匙就在我手里,两室一厅,八十多平米。即使你以后结婚,小两口住着,那不是也挺理想的吗?而且在一条房价很贵的街上。而且装修好了。你一想通,它就是你的了。当然,你会认为这是一种交易。我挺喜欢你的,而你不喜欢我,我还特想和你之间有那么一种关系,当然我就得采取主动的态度和你进行交易了。要不我还能怎么办呢?我都把话和你挑明到这种程度了,你再想想,如果你不同意,我们之间的工作关系那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吗?那以后双方多别扭呀?结果呢,不是你自己辞职走人,就是我找借口开了你。那么一个结果,对我们双方可有什么好处呢?明摆着一点儿好处也没有是不是?你还要这么想一想,这世界上的许多事其实都只不过是交易呀!交易有什么不好呢?世上有交易,才成全了许多人的愿望嘛!只要公平,一切事都可以通过交易的方式开诚布公地来谈的嘛!道理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啊?现在许多人都是很虚伪的,明明可以通过交易的方式来互相满足的事,却偏要拒绝交易,偏要扭着来。结果谁也满足不了谁。结果浮躁的人越来越多!不少自认为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整天写文章,一会儿说浮躁是这种原因造成的,一会儿说浮躁是那种原因造成的。都瞎掰呢!都根本没分析到点子上。真正的原因是——都没有寻找到进行一场公平交易的对象嘛!有时候公平的交易机会就在身旁,自己却二意三思的,结果机会白白错过了。一场值得的交易,那也不是任谁都会天天碰到的呀……”
“你别说了……”
当郑岚也被他的实话实说征服了以后,他们那一顿午餐就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他没有再换一个话题继续和她聊下去。
他看了一眼手表,歉意地说:“哎呀,都到上班的钟点了。”
她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身来。她被桌裙绊了一下,差点儿倾倒。他及时扶她,扶得别提有多规矩,仅仅用双手把持住她的胳膊肘而已。如果一位淑女差点儿倾倒,什么宾馆或饭店的老侍者,通常便是那么去扶的。对女性的那种扶法,意味着一个男人即使非是绅士,那也是希望自己能做得像一位绅士一样优雅的。她一站稳,他的双手就放了开去。仿佛连在那会儿,他内心里想到的也还是自己对自己的要求——绝不碰她一指头。
当她走到餐厅门口时,他抢先一步,很绅士地替她开门,同时小声说:“真有点儿后悔对你说了那么多实话,把气氛搞得不太愉快了是吧?还不知道在你听来是不是实话……”
她脸红了。
她语调很温柔地说:“我很愉快呀!你可别因为说了实话就后悔啊!我爱听实话。”
想了想,又说:“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从那一天的下午起,他对她的态度是更加彬彬有礼了。她看出他竭力要在她面前作出温文尔雅的样子。而温文尔雅的样子,更主要是气质所决定的。举止的模仿,往往是无济于事的。何况他这一个男人,连温文尔雅的举止也模仿不到家,未免显得太过刻意,太过做作。
然而她理解,他完全是为了表示对她的尊重才变得那么可笑的。也委实是为了更成功地压抑自己才变得那么可怜的。
对待男人,怜悯一经在内心里萌生,女人的智商和情商就降低了。
第七章.1
就在二人之间礼貌得过分的关系中,渐渐开始变得无忧无虑起来的日子,浑然不觉地又过去了一个多月。郑岚对她的秘书工作是更加珍惜而且胜任愉快了。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够称心如意的地方,那反倒是因为老板王启兆对她太过彬彬有礼了。他彬彬有礼的程度简直就可以说是一种小心翼翼唯恐不经意间冒犯了她似的客气。他一白天不知会对她说多少遍“谢谢”,也许仅仅因为她为他的茶杯里续了点儿水。所以一个多月中,她也不知对他说了多少遍“别客气”。她觉得她和他之间,变得像两个在礼仪场合作示范的日本男女了似的。而他对别人,却每是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的。
是的,她开始希望,不,不仅仅是希望,而是心生出一种暗暗的需要来了——那就是他对她也那样。那怕一天之中只有一二次那样。那反倒会使她的工作状态变得更敏捷也更愉快。
有一天,确切地说是一个星期六,晚上九点多钟,她忽然想到传真机也许忘了开着了。记得星期五下班以前,他嘱咐过有几份文件会在星期六上午传过来的。她本已躺下了,赶紧穿上外衣,又“打的”去到公司里了。她是有一把董事长办公室的钥匙的。当她开了门走进去,所见情形使她一时的呆住了——两个赤裸的人体在地板上正粘连得难解难分,而传真机吐出的长长的纸张,已然垂到了地上;垂到地上的那一部分,已然被四只脚弄得破碎不堪,没法儿再当成传真文件加以保管了……
她看清了有一张脸是自己老板的脸之后,才猛省到自己当时所能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退出去。
她那么做了。
站在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外,她懵里懵懂,不知自己下一步还该做什么事。犹犹豫豫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片刻有一个女人出来了,是她的前任。
她的前任一边理头发一边说:“小郑你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说完还笑出一种顽皮的意味。
她没好气地抢白道:“里间屋明明有床,你们干吗非得在地毯上?!”
称她小郑的女人却说:“哟,我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你倒先不好意思起来了!在床上,有在床上的感觉。在地毯上,也有在地毯上的感觉。追求不同的感觉嘛!”
说罢,扬长而去。
接着门开了,他一边系皮带一边在门内说:“狼狈,狼狈,这么晚了你还来干什么?”
“我来收两份传真!”
她恶声恶气地回答,之后,就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他回头朝传真机那儿看了一眼,也有点儿没好气地说:“你别管了!”
于是她也扬长而去。
星期一她一出现在他面前,他又变得像往日那么姿态卑微似的了。仿佛是一个深受廉耻感折磨的重病之人,低声下气地进行解释。
他说:“求求你忘了那件事吧,彻底忘了它。那情形虽然当时使我们双方都很那个,但不就是一件男人和女人之间经常发生的事吗?是不是啊?……”
她一边打字一边说:“我认为你有能力将那种事安排在任何地方去做,而不是在办公室里,更不是在地毯上。办公室那就是办公室。地毯再干净那也绝不会比干净的床上更干净。你的床单是每三天就有人来给换洗一次的,但是那地毯经常洗吗?……”
三娘教子般的一种语气,恨铁不成钢的一种意味。
他则喏喏连声:“是啊是啊,你批评的对你批评的对。可是……我也没有一处家啊!多少年了,我已经习惯了在哪儿办公哪儿就是家了呀!再说呢,在任何别的地方那都有不便之处啊。你替我想想,万一有什么恨我的人想整我,成心出我的丑,成心把我俩当卖淫嫖娼的拘几天,那我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见人呢?那对她不是后果更严重了么?哪儿都不如在我自己的公司里自己的办公室里更是理想的地方啊……”
听了他振振有词的一番话,她又来气了,竟以训斥的口吻说:“你要是心里还割舍不了和她的关系,那你就抽空儿陪她到国外去几次嘛!外国总不至于有什么人恨你有什么人想整你有什么人成心出你的丑吧?我也就不会撞见你们在做那种事儿了吧?那我也眼不见心不烦啊!”
他不再说什么,长长地叹了一口郁闷之气,然而却不从她身边离开。
她不由得停止打字,扭头看他,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他的目光里有种深深的幽怨。她立刻就读解明白了那一种幽怨是什么,便找了个借口自己起身走掉了。
而她听到他在她背后嘟哝:“反正我做到了,到现在也没碰过你一指头……”
听来,他分明心怀着大的委屈。仿佛自己已经表现得难能可贵,理应受到表扬而不是嘲讽和挖苦,理应被设身处地的加以理解,给予奖励而不是训斥。
她不禁站住了一下,忽而又有那么点儿怜悯他了……
隔了半个月的某天,下班前,她听到他在阳台上用手机和什么人讲话。
“好啦好啦,别提钱字好不好?你们这些女孩儿怎么全这样?人还没到呢就先谈身价!只要你服务得好,我亏不了你就是了!还提钱!再提多少多少钱你干脆别来了!……”
他像一头被囚的兽,如同那阳台是笼子,显得特别愤闷地踱来踱去的。
她一听就明白了——他是在招“小姐”。
之后他催她走。说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她何不早一点儿下班呢?
她却成心整理整理这儿,翻动翻动那儿,偏磨磨蹭蹭地不早走。见他不时地看一眼手表,她不动声色,但内心里却已作出一种几乎可以形容为毅然决然的决定,并因而暗觉刺激,暗觉亢奋。
她在走廊里堵住了那位应召而至浓妆艳抹衣着花里胡哨的“小姐”。原以为只消三言两语便能毫不客气地将对方打发走,不成想人家根本不吃她那一套。“小姐”说是开私车来的,得赔偿她汽油钱;说为了急王老板之所急,拒绝了另一位老板的传呼,得赔偿经济的损失;还说为了准时到达,路上违章行驶了,被罚款了,也得赔偿。并且,真的出示了一张罚款单给郑岚看。总而言之,既不但得赔偿经济的损失,还得赔偿精神的损失呐!无奈,只有赔。
可那“小姐”嫌二百元太少,僵着不走,公事公办地说:“小姐,打发业余的呀?告诉你,我可是一位专业的!……”
“别叫我小姐!……”
郑岚被赖得生起气来,厉声训斥。
“那叫你什么?叫你二奶你高兴吗?我他妈不跟你交涉了。你别阻拦我,我要见王老板,和他当面谈判!”
那“小姐”也顿时强硬了,绕过她就要往前闯。
见对方是个惹不起的,她只得又乖乖掏出了钱包……
终于打发走那“小姐”,她转身进入董事长办公室,将门从里边反锁了。
“哎,亲爱的小姐,你可不够准时啊。迟到了十分钟呢,我要扣钱的!……”
套间也就是休息室里,传出了她的老板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调,听来情绪还挺好。
她没应声,默默脱去了西服套装,脱去了鞋和袜子;而且从容地将西服套装叠好,放在沙发上;将高跟鞋摆正在沙发前;将长筒丝袜搭在沙发扶手上。
“哎小姐你磨蹭什么呢?快点儿快点儿!……”
声音有些欠耐心了,犯急了。
当她赤着双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套间的门口时,那当着她的面发誓只欣赏她的美就已经对老天爷感激不尽了,绝不会碰她一指头的男人,望着她那只有乳罩和丝质短裤在身的白皙优美的胴体,仿佛灵魂出壳,一时的目瞪口呆。大睁双眼大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那时他已仰躺在床上,身上罩着白单子,头和肩靠着床……
她注视着他走过去,一声不响地上了床,一声不响地也仰躺在他身边。只不过头枕软枕,不靠床头,躺得很平,很直。接着,她自己动手,从胸前除去了乳罩……
他迅速地用手一挡双眼,似乎要不那样,就会被眼前的美惊艳得晕眩过去滚落床下。
她平静地说:“你是有身份的个人,你要自重。再召那些不干不净的女孩儿到这里来,我就没法儿瞧得起你了。也别再跟赵娜娜藕断丝连的了。人家都作妻子了。万一破坏了人家的小家庭那是多不道德的事情。只要你肯听我的劝,集中精力把公司管理得更有水平,我自己随时满足你的需要。我配你绰绰有余。而且我十年内也不打算结婚。而且我在这个世界上只身一人,谁也干涉不着我的情愿……”
听着她娓娓地说,他的手缓缓地从脸上放下来了。
他突然扑抱住她,抱得很紧很紧,使她透不过气儿。
他语无伦次地说:“哎呀,哎呀我的妈呀!哎呀老天爷呀!你……我……我可没敢有过这种……老天爷看见了,这可不是我……”
同时他心中暗喜欲擒故纵之战术的全面胜利。无论对于政府官员还是商界同行还是他想俘虏的女人,他应用得最天衣无缝的战术便是欲擒故纵。当然,指的是以前。作为一种克敌制胜的战术,近年他已经不太用了。一则政府官员们都太浮躁,都没耐心和他兜什么圈子了。都变得开门见山直来直去一锤定音速战速决了。一句话,都与时俱进了。权钱交易过程的节奏已变得空前的快了,每使他暗觉跟不上形势了。有落伍之忧了。他一“纵”,对方们不待他擒,就不愿跟他玩了。现在他对政府官员们常采取的是“苦肉计”,王佐断臂那一招。欲擒哪一位,那就得当机立断,先将存折毕恭毕敬地献给对方们。还得说区区几十万元,先请收下一点儿心意;公司最近经济周转有点儿吃紧,人情后补。商界同行们也是如此。不见兔子不撒鹰。至于女人们,当然指的是入他法眼的些个女人们,也都变得空前的聪明了。他那欲擒故纵的战术刚一开始第一招,人家就都看破了,反而嘲讽地说——大哥(或王总)想怎么的明说好不好哇?绕弯子多没劲呀?又不是在演纯情电影……所以常常搞的他挺索然的。没有战术过程太容易获得的“东西”,得到了往往也还是个没劲。往往的,虽然一下子就得着了实惠,却一向没得着过情调。自从郑岚成了他的秘书,他内心里对情调的追求又死灰复燃了。对于这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却又动辄支配百万千万巨额款项的男人,在男女关系方面对情调的追求总是伴随着他对战术的应用的。有战术则有情调,无战术则无情调可言。他这么觉得。但郑岚与他以前看得上眼的女人们相比是那么的不同。她一点儿主动性都没有。令他不敢轻举妄动。令他面临着一种战术方面的考验。思来谋去,别的战术应用起来似乎都没多大胜利的把握。只有旷久不用的欲擒故纵,倒还可以对她翻新一用。于是就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地应用起来了……
那一天这个男人获得了极大的满足。生理既满足,心理也满足。
那一天郑岚并没留宿在他那儿。
两个多小时后她走了,虽然浑身酸软,但还是说走就走了。
她走后,那大获全胜的男人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他细细回想他欲擒故纵之战术的每一环节,并认为是自己应用得最高明的一次。在医院里,什么什么手续都替她代办了,忙活得衣服都湿了,却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多么高明的一招啊!其实替她代办那些手续也不至于使他出汗。有医院里的一个熟人陪着他办,一次队也没排,别提办得有多么顺利。出汗主要是由于那一天热,还由于他胖。如果郑岚没有叫住他,那么他第二天会手捧鲜花去医院看她的母亲。总之他一惊艳于她的美丽,就不打算善罢甘休了。再细细回想自己对她说的一番番“实话”,尤其自鸣得意起来。那些“实话”说得多好哇!他对她有着强烈的痛苦的自我折磨的想法,这一点当然的必须的当面表达给她听——不流露她心里又怎么会知道呢?她不明白不知道,欲擒故纵那岂不是等于白“纵”了么?
但是绝不碰她一指头!
于是陷自己于可怜之境。
于是——结果哀兵必胜啊!
这个天生是战术家,凡事以成功地应用战术为乐的男人,越是细细地回想,越是觉得每一环节都无懈可击可圈可点而且有情有调的。
自己期待的是一名应召“小姐”,上了自己床的却是维纳斯!这还不够有情调么?……
那一天郑岚回到她租住的“家”里,生理和心理两方面也感到极大的满足。
那“家”只不过是一居室,然而厨房和卫生间都挺大,这非常中她的心意。她将她的“家”布置得怪舒适的。名副其实的安乐窝。
她从她老板的床上回归到自己的床,微微蜷着身子,静静地侧卧着,也回想起了某些往事……
她记得她在大学里读书时,老师曾在课堂上讲过鱼玄机、薛涛、李慎等等几位唐代的女诗人;记得鱼玄机被休出家做了女道人以后,写过一首令唐代的男人们感到惊世骇俗的诗,最后两句是“自当窥宋玉,何必怨王昌。”
她当然知道宋玉是美男子。
美男子就真的那么值得女人们去爱他们吗?
那一堂课后,同宿舍的女生们在宿舍里不约而同地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七言八语,说出的全是对世上的美男子们特有意见的看法。
鱼玄机的丈夫虽然称不上是美男子,可是据野史记载,也是位形象很不错的才子名流啊!
结果如何?他把她休了!
她不遭休,她后来又怎么落得个被开刀问斩的可悲下场呢?
还有那位大名鼎鼎的阮缜,薛涛爱他多么的死心塌地过啊!又为他写过多少令人唏嘘不止的痴情诗啊!可是他对薛涛,又是抛弃得多么干脆利落啊!
还有李慎,只不过身为男人的小妾;男人死,却被白居易写诗挖苦得以死殉节!
结论是——美男子大抵都是在感情方面靠不住的;准美男子也十有八九是朝秦暮楚的。
接着她的女同学们还议论到了某些当代出名的美女,于是发现了一条规律,那就是她们最终都嫁给了有钱的男人,而不是什么美男子。都说别看谁谁谁现在嫁给了美男子,那也过不长久的!
于是又得出了一种结论——金钱美女,理想爱情的铁律。
如此结论一经产生,形成,她们就都将目光望向着她了。
她那一天并没参与讨论,只不过从始至终默默听着而已。
看出了她们的目光里有询问的意思,她庄重地说:“我以后起码要找一个有风度的男人,绝不会因为一个男人有钱就爱上他的。”
于是她遭到了大家的围攻。
她们都说:
郑岚,那不少帅气的男生有风度的男人整天纠缠你,你怎么对谁都不动心?
郑岚你倒说说究竟什么是一个男人的风度?一个男人如果有着百万家产你觉得他缺少风度所以还不值得你爱的话,那么他某一天告诉你他其实身价千万呢?身价过亿呢?身价几个亿呢?还是同一个男人,保准你一下子另眼相看了,原先觉得他缺少风度那一天也会惊讶地发现他风度十足了!……
原先他一唱歌你就想捂耳朵,那一天你也会觉得他嗓子虽然天生不怎么好,可是唱歌的表情极好,使你爱看!……
原先你觉得他个子太矮,那一天你一定会刮目相视,认为他那样一位男士,个子再稍高一点儿反而会让你看着不对劲儿了!……
郑岚郑岚,你认为比尔·盖茨有风度么?如果他也算有风度,那么这世界上一半以上的男人都有风度了!如果你说他没风度,那么天底下的女人都会觉得你眼睛有问题的!
对她们的围攻她当时冷笑不已,觉得她们全都俗不可耐,她们的思想都很下贱。
她又想到了她爱过的那一个县委副书记的儿子,万分庆幸自己没成为那帅哥的妻子……
她还想到了自己自从成了王启兆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的秘书以后陪他接待过的形形色色的男人——处长、局长、更高职位的政府官员、文人、大学教授、所谓社会名流;他们在他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面前,往往也是何等的姿态猥琐!他们奉承他,称颂他,取悦于他。为的仅仅是哄他个高兴,达到他们各自的利益目的。那种时候情形恰恰相反,有权的男人在有钱的男人面前变得挺卑微。即使表面仍装出矜持种种的样子,言谈举止之间所暴露的心理迹象还是特别令她这个有钱的男人的女秘书感到厌恶。尤其是那些处长以上的“公仆”们,他们甚至不敢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约见他!他们和他相聚的时间大抵定在晚上八点以后,而且大抵是在某处诡诡秘秘的地方。他使一个眼色,她就心领神会地回避开去。那种时候情形根本不像他经常在她面前抱怨的那样——似乎他这个有钱的男人在有权的男人面前得装三孙子。不,根本不是那样。起码,他是交易双方绝对掌握主动的一方,因而占尽了心理优势。他甚至肆无忌惮地出言不逊,还以弦外有音的话语要挟过他们。她听不大明白他的话的弦外之音,但却能听出来他确实是在要挟他们。结果便是有权的男人在他这个有钱的男人面前不知所措噤若寒蝉了。那种时候她这位秘书心里觉得很痛快。因为她一直想做而又做不到的事情,他替她做到了。仿佛他替她做到了,也等于替她报复了那个县委副书记的儿子,并且间接地报复到了那小子的是县委副书记的老爸头上了似的。于是她又一次忆起当年女大学生宿舍里展开的那一场讨论;于是在她眼里,在王启兆这个有钱而又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男人和些个不但有权还有大学以上文化程度的男人们之间,倒真的显得她的老板王董事长王总王启兆先生更有气质,更有风度,更有男人的一股子自信了。而且,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看去也似乎哪儿都怪顺眼的了。起码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一个丑男人了。更不像他自己形容的那样女人一不小心看了一眼就后悔。那时,她曾细细地端详他,觉得在他的那张黑不溜秋的脸上,五官其实也没有什么长的特别不对劲儿的地方,只不过太一般化罢了……
然而以上一切原因,或者说以上一切她对他发生的心理变化,并非是她主动委身于他的真正原因。更不是全部原因。
真正原因或曰主要原因是,他的欲擒故纵的战术诱发了她那种女人往往都难免会有几分的争风吃醋的心理。
她这个漂亮的小女子竟吃起那个也做过他的秘书叫赵娜娜的女人的醋来了。赵娜娜比她大三岁。自然不如她漂亮。也不像她那么白净。但也是一个挺受看的女人。身材比她丰腴,因而比她多了几分性感。一笑,便习惯于将头一扭,手背掩口,特媚。特女人味儿。
是的,连她自己也始料不及她竟会吃她前任的醋。
仅仅吃赵娜娜的醋还则罢了,她居然还吃那个他召至的“小姐”的醋。由那个“小姐”,她臆想出了形形色色和他上过床的女人。
于是她不禁的每拿自己和赵娜娜比;和那个浑身透着股子俗气的“小姐”比;和自己臆想出来的形形色色的女人比。
越比,越觉得自己才是更令男人朝思暮想的女人。
然而他身边就有她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却偏和已婚了的赵娜娜藕断丝连偷偷摸摸!他却偏召那么下三烂的“小姐”来解饥解渴!
这反而使她感到被漠视了似的。
“我绝不碰你一指头!”——他这一句当着她的面所发的誓言,反而对她具有了侮辱的性质似的。
大多数女人都难以经受住这样的一种考验——是她老板的男人对她表现出对美神般的崇拜;而且他话里话外地告诉她,她是他的梦中情人;而且他在她面前时时显得备受欲火的煎熬,处境十分可怜的样子——但是却宁肯去和别的女人做爱!
这种考验对于女人的严峻性在于——它使心理原本很正常的她们也往往开始怀疑自己对于男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具有吸引力了;也开始怀疑那个是自己老板的男人他对自己的赞美之词究竟是不是发乎真心了……
我偏要试你有多大的克制力!
我偏要看你碰不碰我一指头!
我偏要让你的誓言自行瓦解!
我又没逼着你非得对我发那样的誓言,是你偏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要是还不采取点儿措施,倒好像我不是女人而是女巫成心以诱惑男人并且以折磨男人为能事为快事似的了!我才不担那一种该诅咒的罪过呢!……
以上一些她的心理变化,也是促使她主动委身于他的原因。当然那也不见得便是真正的原因,不见得便是主要的原因,总之毫无原因她是不至于做出那样的事的。哪一种原因才是真正的原因才是主要的原因,是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的。综合起来,就比较的全面了。
那一天夜里,这漂亮的小女子郑岚和那其貌不扬的男人王启兆一样,也沉浸在大获全胜的得意之中。两个人双方面都得意,不同的是,仅仅是——他有点儿累;她有点儿疼。从战术上讲,如果她的做法也可以称作是一种战术的话,那么他获得了欲擒故纵的胜利;而她获得了兵临城下的大捷。
当然,她并不认为自己运用了什么战术。在她,那只不过是一次放纵的行为而已。从小长到大,她还一次也没放纵过自己。一向的循规蹈矩,言行谨束。岂止是放纵了一次而已呢,简直就是放浪形骸呀!当她内心里如此这般地评论着自己的行为时,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同时她想,放浪形骸的感觉真好!那感觉当时像是坐上了过山车。一忽儿直上云霄,一忽儿俯冲疾下,惊玄刺激而又快感。以前我可是为谁时时刻刻地谨束着自己呢?她自问却不能自答。为以后成为自己丈夫的某个男人么?鬼知道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鬼知道他在成为自己丈夫之前,是不是也时时刻刻地谨束着自己!倘并不,倘他放浪形骸如家常便饭,那自己岂不是很亏么?倘他成为自己的丈夫以后依然故我,那么自己一向对自己的谨束要求,岂非不但是很亏的事,而且还是很愚昧很冤屈的事了么?继而这么一想,她为自己勇敢的行为找到了完全正当的理由。并且,责备自己觉悟得实在是太晚了!尽管没有什么情调可言,没有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铺垫,但单是那一种纯粹的生理的快感,也足令她死去活来的了。惟其纯粹,反觉满足得无以复加。好比自己是一口井,在两个多小时内被他不管不顾地将水抽干了,见底了。而这会儿,井水又渐渐地从井底渗将出来;渐渐地向上漫;渐渐地漫得比原先的水位还高了。而且,水质是更加的清澈了。于是整个身心感到极度的轻松。像血管里流着的是百分百的新血了。从许多新生婴儿的血管里抽出来再注入到自己血管里的那么一种新血。研究生毕业走向社会以后,具体说是去到了北京参加工作以后,她每听到某些男人们聚在一起不知羞耻地说,黑暗中做那种事,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哪一个美女,怀里搂抱着的便像是谁了。她听了总是会红着脸低下头去,内心里替女人们发出着强烈的抗议。当她上了他的床以后,竟也随手将床头灯关了。她那么做是很下意识的,因为起初她毕竟还是有几分本能地感到害羞。尽管自行地脱下衣服时脱得那么的毅然决然,义无反顾似的。而这会儿,她恍然大悟“梦中情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既然一切传媒都在公开地津津乐道那四个心照不宣的字,那么谁在现实的生活中活学活用又有什么值得羞耻的呢?既然男人们奉为经验,那么女人何以不可?她觉得那果然是一条好经验。尽管有点儿自欺欺人,但却使那一种纯粹生理上的快感变得似乎也不纯粹是生理上的了。而也有几分像是心理的了。好比盲人吃大排档,只要自己想象是在大快朵颐地享用满汉全席,真正的区别在盲人那儿不是太大的。
一名学子,尤其一名女学子,如果她在校园里未免是一名太过纯洁的女学子,那么社会对她的反面教化是易如反掌的。如同一只羽毛纯白的鸽子或别的什么鸟儿,一旦飞过烟囱林立空气污染严重的工业区的上空,一旦落在那些遍布污染粉尘的屋檐下或阳台上,羽毛没有不变色的。渐渐它会习惯于自己的羽毛由纯白而附着了污点,而变灰而渐渐变黑。即使还有几茎羽毛没那么变,它往往也要用自己的小嘴儿将其鹐掉。比较起来,倒是那类在校园里不怎么纯洁甚至完全丧失了纯洁的女生,闯到社会上以后反而少有判若两人的行为。因为社会照例要对她的纯洁实行彻底的解构之前,她早已自行地将它解构得很彻底了。她放纵也放纵过了;她叛逆也叛逆过了;她玩世不恭也玩世不恭过了,于是无悔。于是无畏。于是一往无前。然而漂亮的有硕士学位的无亲无戚孤身一人的郑岚这一个农家女,那一天既没有打算从此将自己的人生和那一个叫王启兆的其貌不扬的是自己老板而又在自己面前时时显得很卑恭的男人的人生拴结在一起,更没有打算长久地成为他的女人。无论是妻子还是情人……
那只不过就是一次放纵的行为。
起于争风吃醋。
止于胜利的得意和生理快感的初尝满足。
还有,自己对自己的勇敢和果绝的正面评价。
以及自己背叛了自己的自信。
人有时确乎能从而且需要从自己对自己的背叛之中树立另类的自信。那自信被自己感觉到时,人是很惊喜的。那过程倘还伴随着历险般的激动和刺激,人是不会疑问自己的行为究竟值得不值得的。
那一种自信的鼓舞往往超过于别人们对自己的称赞作用。
而且又往往的,想要再历一次……
……
那一个仲夏之季的夜晚;在金鼎休闲度假村的开业典礼隆重、排场而又一切顺利地大功告成地结束以后;在他们自己为自己保留的那一套全度假村最高级的房间里;在同浴之后而又同床共枕的时候;她早已不再关床头灯了。她早已习惯于在柔和的光线之下接受他的五短身材接受他烟叶一般黄的肤色接受他那张其貌不扬的脸了。并且,也早已习惯了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接受他对她的身体的一切亲爱了。她仍每每令他神魂颠倒忘乎所以。而她也早已开始以一种欣赏的眼光来重新看待他了。如果不以过分苛刻的爱情标准来衡量的话,那么可以认为他们确乎已是一对彼此爱着的男人和女人了。情人还是妻子的问题,在她那儿早已不予考虑了。是什么她都很心甘情愿的了。而在他那儿,每项重大的决定和举措,都基本上是出于对她的责任和惟恐使她失望将来可能会对不起她的种种思谋。有时对她说,有时不说。说或不说,出发点都是那样。她则有时问,有时不问,问或不问,都完全相信他的出发点是那样的。即使忍不住问,那也只不过是担心他太为她做什么冒险的孤注一掷的事。怕他太急于求成而事与愿违。只要她问,他则毫无保留地合盘托出,并且特别虚心地倾听她的看法。只要她提出异议,他采纳她的意见时每次都是心悦诚服的。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神明在助他们,直到那一天为止,一切事情对于他们皆呈现着良好的征兆,顺利得不能再顺利。用他的话来说,一切都按照他们的计划和意愿去发展,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土地在升值。房价在上涨。他们原有的固定资产在翻倍。旅游业休闲消费方式正被大经济环境所拉动,他们的金鼎休闲度假村前景看好,未来光明,这一点几乎也是没有什么疑义的了。几天前,他们甚至还谈论过公司要不要上市的话题。如果他们想,那似乎也不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因为全中国几乎所有的省份都在热忱地支持民营企业上市,这一个北方省份自然也不甘落后。但是最后他们统一了意见,都从头脑中彻底打消了那种念头。她心疼他,不愿他由一个男人而变成一家上市公司的辕马。他自己也不愿变成那样。他们还是觉得最初的打算更明智也更好——还清贷款,卖光资产,然后携几千万美元出国去。安享富有的一生。她的思想在和他同舟共济的过程,又有了一些转变。那过程使她近距离地看分明了许多丑陋。丑陋之中最丑陋的,乃是权钱的交易,权色的交易,钱色的交易,权、钱、色的交叉交易。也使她看分明了,这社会像江河湖海一样,分出着一层一层不同的水层。深浅不同因而水压不同。于是又分出适应不同水压不同水中光线和温度的各类水族。生存在浅表水层的水族们,那是根本看不到深水层里时刻都在发生着的彼此依赖又彼此提防彼此利用又彼此合作的生物链现象的。其危险远比浅水层里的危险现象更多。不动声色的凶恶事件也更多。他像一条早已适应了深水层的鱼,引导她这一条小鱼也一米一米地潜游到了深水层。起初她这一条只适应在浅水层中生存的小鱼,被深水层的种种现象吓坏了。一次次的惊心动魄。她也曾一度觉得他这一条鱼是一条可怕的怪鱼,但是亲眼目睹了他在深水层所施展的种种堪称高超的生存本领以后,她逐渐地钦佩他了。逐渐地崇拜他了。她头脑中也曾产生过一种特别自不量力因而特别冲动的念头,那就是通过利用他而向那社会的深水层发射一枚鱼雷,炸得水柱冲天;过后看形形色色一般人们在社会水域的表面轻易看不大到的深水层的丑陋水族仰翻漂浮,或死或伤,解解自己这一条浅水层的小鱼的心头之恨。我们都知道的,特别适应在深水层生存的水族们,总是以丑陋凶恶的家伙居多的。而她那一种狂妄的念头,乃是一个平常发现的丑陋有限,一下子猛然发现了太多丑陋的人内心里的必然反应。尽管他一向伪装得像是一个头脑简单,胸无城府,凡事喜欢直来直去的男人,但实际上却是何等的睿智啊!某天他同她进行了一次严严肃肃的谈话。他告诉她,她头脑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他承认他自己的头脑里也曾产生过同样的念头。他说那很愚蠢。那除了是将自己当成一颗自杀炸弹,不再意味着是别的念头。他说:“你既然打算那么做,你现在就可以做。你对于我本人和公司里的事,不是已经了解得不少了吗?你去公布某桩内幕吧。那么我必定完蛋了。那么许许多多的人,也必定会因为我完蛋了而跟着完蛋了。如果这么做真的能使你感到痛快和解恨,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按照自己的打算去做呢?”而她承认她不忍。沉吟片刻,抬起头看着他又说:“我已经有点儿爱上你了。”“但是我爱你爱到了事事处处为你着想的地步!不是为了你,我现在做的一切又何必?我身上有几国护照,我哪天携一大笔巨款出逃就像出国旅游一样容易!”
她知道他的话绝对不是夸大其词。
她感动了。
她噙着泪偎在他怀里了。
而他温柔地搂抱着她说:“痛快了,解恨了,那又怎么样呢?一批人完蛋了之后,一切现象还会继续存在。适者生存。适者英雄!有些事我为什么不避讳你不隐瞒你呢?就是要引导你看分明了啊!你看分明了。适应了。具有了利用那些现象的经验了。我才好依重你。你才能当好我的高参啊!我们的方式方法那肯定是全都摆不到桌面上的,但是你总不至于因而也怀疑我们的目的是良好的吧?我们得感谢那些现象啊!没有那些现象存在着,可以被我们加以利用,我们的目的又怎么能够达到呢?……”
于是她向他发誓,再也不起那种对他们十分可怕的念头了。
她也说到做到了。
……
在那一个仲夏之季的夜晚,他们的关系已经可以说是一种爱人加同志的关系了。
是的,若仅仅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当作爱来分析的话,他们已不但彼此爱得很铁,而且彼此爱得相当无私。他们的关系证明,一个漂亮的女人和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之间,真爱是完全可以发生的。只要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除了其貌不扬,还有令一个漂亮的女人另眼相看的方面。哪怕那一方面或那些方面,只有她一个人的眼看到了……
他们因为共同的目的而堪称同志。志同道合。
在他们那一种同志关系中,他有时候是导师,有时候是良友;她有时候是学生,有时候是高参。
现在,他睡着了。
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个时候,在这一处一切一切都那么气派那么崭新的度假村里,在此处一套最高级最隐蔽的房间里的舒适的卧室里,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忧患之事妨碍他高枕无忧了。起码相当长一个时期内大约没有。
他的一条手臂搂在她腰间,偶尔发出几声鼻鼾,睡得很香。
而她点燃了一支烟,缓缓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吸着。
不是由于她的头脑里还有什么烦恼她心里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
不,不是的。
她也和他一样,身心大为轻松,了无忧患。
她在思考如何调动她已积累得挺丰富的经验,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条件,为身旁这一个男人进行一番空前的包装。
既然他不反对;既然她自信能够做得效果良好;既然他们都一致认为也有必要那么做一番,那又为什么不开始思考如何去做呢?……
回到了南方回到了家里的刘思毅,一觉睡到了初一上午的十点来钟。醒了还懒得起床,半卧半坐,将一只枕头垫在腰后,靠着床头浏览家乡省的各报。
他的家已经搬出了省委领导们住的院子。在那全市地段最适合居住活动空间最大文明程度最高因而最出名的大院里,作为省委书记,他家住的曾是一幢独体的三层小楼,面积约四百平方米左右。并且前后都有小花园。而现在住的是一百九十几平方米的商品房,也在较理想的路段,楼里住的也基本上都是省委省政府的干部。
妻子脚步轻轻地走入卧室,问他想不想吃点儿什么?
他摇摇头表示什么都不想吃。
妻子又问他想见谁不?说如果他想见谁,她就先替他用电话和人家联系好,免得短短的几天节假里,人家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的,却没见上。
他再次摇头。
“真的谁都不想见?”
妻子在床边坐下了。
刘思毅放下报纸,笑了。
他说:“我最想见到的人,已经见着了啊!”
“昨天快半夜了才到家,今天上午还没出过门,你见谁了?梦里见到的吧?”
妻子认真起来。
“我最想见到的是你。昨天一到家我见着你了。此刻,你就坐在我身旁,我还想见谁呢?再谁都不想见了。我初五就得回北方去。连来带去才六天,以后的几天,我宁愿天天呆在家里。”
他的话说得也很认真。
刘思毅的妻子是市里一所重点中学的校长。省市两级领导们的儿女,只要不是太笨的,几乎全是那一所中学里的学生。
刘思毅指着一份报印在头版上的标题问:“这一篇关于你们中学的调查报告你看了吗?”
妻子瞥了一眼,说当然看过了;说春节前,老百姓街谈巷议,指责多多。
第七章.2
“真有意思,宣传部那边,在因为没有控制好新闻导向,一个劲儿地作检讨。把那么多领导干部的名字都列出来了,能不检讨吗?听说好几位领导特别生气,联名要求把宣传部长撤了。而宣传部长呢,为了表示谢罪,已经把报社的主编撤了。新上任的主编,又把那一名记者给开除了。那一名记者呢,又到法院把新上任的主编给告了。法院得到政法委书记的预先指示,不予立案。那名记者也较上劲儿了,又一纸诉状,向检察院把法院给告了。检查院不知该怎么办好,请示政法委书记,结果政法委书记也为难了。人大和政协两方面,又有许多代表和委员联名表态了,上书人大和政协,坚决支持那一名记者的鲜明立场。并且敦促人大和政协,春节后召开常委会,也要就此事公开表态。所以我要感谢你,我们的党派也要感谢你。关键时刻,贵执政党总是会及时地为我们民主党派指明怎么样做才不至于犯错误,起码会向我们指明,怎么样做才能离错误远一点儿。”
妻子说时,刘思毅听得骤精会神。因为妻子曾是一个民主党派的省委委员,而他是执政党的省委书记,故这个家庭和一般人家很不一样。不管什么话题,谈着谈着就变成政治的话题了。而一变成政治的话题,是民主党派省委委员的妻子,有心无心的,就往往会说出些令丈夫表情不太自然的话来。
两年前,在刘思毅还是家乡省份的省委书记时,就收到过不少群众来信和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们的意见书,都是针对妻子当校长的那一所重点中学的。认为再不纠正某些不良现象,那一所在解放前由民主党派人士所创办的,并且都能恪守分数面前人人平等之公平原则的重点中学,将渐渐堕落为特权子女中学,贵族子女中学。而且,也势必由于生源的良莠不齐,学习气氛衰败,渐失重点中学的本色,最终变成一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中学……
在这个经济发达,就业机会相对较多,普遍人们的生活水平包括农村人口的生活水平提高明显的省份,十几年来一直并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社会矛盾出现或潜伏。应该说,在这一个省份当官,无论是当省委书记还是当街道委员会主任或乡政府的干部,那都是比较省心的。只要有一定的自律意识,不腐败不堕落,当一名好公仆是不太难的。
刘思毅那时就敏感到,总有一天,妻子当校长的那一所重点中学的一些内幕将会部分或全部地曝光于社会。而一旦那样的事情发生,必将成为百姓批评官员的一个重点话题。走个后门,花几万元钱,将自己按成绩本不该进入一所重点中学读书的子女暗中塞入了重点中学,在别的省别的省会城市,对于省市一级的领导干部,也许不算是一件什么令人愤愤不平的事。民间即使知道了,也就不过议论一阵子而已。发发牢骚,说几句难听的话,往往也就一忘了之不再议论了。有不少严重矛盾存在着的省份和省会城市里的人们,谁会抓住点儿鸡毛蒜皮的现象对政府群起而攻之啊?那也不会有多少人助长情绪地呼应啊!但这一个省份这一个省会城市太不一样了。没有尖锐的矛盾存在着的地方,次要的比较起来无关宏旨的矛盾,一经揭示,那往往也会变成为焦点问题的。而什么事一变成了焦点问题,解决起来就被动了。解决得犹犹豫豫拖泥带水没有力度,领导干部们的形象就会大受其损,执政党的威望也必将削弱。
是的,当时刘思毅是想到了这些预见到了今天可能会出现的局面的。
但连他,当时也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着手解决。
怎么解决呢?
当时那所重点中学的问题还没发展到现在这么严重的程度,还没被曝光,还没被老百姓街谈巷议,还没引起司法纠纷,还没被许多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睽睽关注啊!
一位省委书记,在那么一种情况之下,忽然有一天在常委会上提出——大家来研究研究某某重点中学的问题吧?……
终于有一天,他劝妻子提前退休。
妻子很讶然,说我又不是胜任不了,我为什么要提前退休啊?
他就坦诚地说出自己的一番忧虑来。夫妻之间,自然可以说得要多坦诚有多坦诚,一点儿也不必拐弯抹角的。
最后他说:“万一在你是校长的时候,哪天你们重点中学的后门问题被捅了出来,公开化了,闹得满城风雨的,你不被动么?我不跟着陷于被动么?”
那天晚上,一向睡眠质量很好的妻子失眠了。
退休。她听从他的劝告,走后门开了一份高血压的诊断,提前退休了。
又不久,她以自己已经退休了为由,也辞去了她那一个民主党派的省委委员的身份……
在这一个初一的上午,职务业已由本省的省委书记变成了外省的省委书记的刘思毅明白,妻子在刚才那番话中最后说的两个感谢。虽然听来像是玩笑话,其实是挺由衷的。是对他具有先见之明的承认。否则,她必成焦点人物无疑。当然,也必成为老百姓指责的靶心。
那篇调查报告他看得很仔细。没从字里行间看到妻子和自己的名字,大为庆幸。调到外省去任省委书记了,毕竟还是一位省委书记。谅任何一份国内报纸,都不敢直接点出任何一位省委书记的名字予以造次的臧否。除非那省委书记已经被“双归”了。这一点,在他的眼球刚一被那篇调查报告的标题所吸引时,心中就是有数的。但间接地点出了对自己的影响也太不好呀。只要记者想要那么间接地点出,不是完全能将文字游戏玩得很漂亮吗?……
到了晚上,刘思毅发起烧来。等到他自己有所感觉,妻子让他用体温计一测,已经烧到三十八度了。
她说应该及时去医院打一针退烧针。
他说不用啊,服几片退烧的药就会没事的。
刚这么说完,电话响了;妻子接听后告诉他,是小莫打来的——说北方那边省政法委书记请他几分钟后务必亲自接听电话,有要事紧急汇报。
他不禁“哦”了一声。
按说,大年初一,应该是他这一位省委书记亲自值班的。他当家乡省份的省委书记的五年里,年年如此。全国所有省份的省委书记们,也差不多年年如此。特殊情况另当别论。而现在,自己没什么特殊情况,却远在南方的家里,而且是在床上。
这使他心里顿时大为不安。
虽然没什么特殊情况,特别理由那还是有点儿的——“淑敏同志”春节前几天刚出院,动了次清除结石的胆囊手术。属于小手术。可是小阿姨却已放走了。这就使刘思毅有点儿不放心,很想利用春节的几天假回来陪陪妻子……
他既有此心事,赵慧芝副书记岂能不知?
她说:“你放心回去吧。三十儿和初一,我都替你值班就是了”。
见他犹豫不决,又说:“我这个常务副书记替你值班,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他确实没什么不放心的。
于是他现在就在南方的家里了。在床上了。
“紧急汇报”四个字,尤其在大年初一,足令一切官员不安。
为什么要进行“紧急汇报”的是政法委书记,而不是正在省委值班的常务副书记赵慧芝呢?
这使他好生奇怪。
经验告诉他,一位政法委书记向一位省委书记紧急汇报之事,那性质往往是异乎寻常地严峻的。
妻子从他脸上看出他的不安来了,不再说什么,不再问什么,默默将药瓶和一杯温水放在床头柜上,将床头柜上的电话更向床边摆近一些,一声不响地退出去了。
刘思毅刚服下药,电话铃响了。在这一位省委书记听来,那电话铃的响声仿佛与上午的前几番不同,似乎更急骤。更大了。
他一把抓起电话,果然是政法委书记的声音。
“刘书记,省里出事了。大事件。”
对方尽量压低着声音,但语调惴然。“什么样的大事件?”
刘思毅的上身一下子挺直了。
“顺安县城里发生了大骚乱。他可以说,接近是一场大暴动。今天早晨,先是县城里的几百人围住了县公安局,要求严惩杀人凶手。接近中午的时候,又从四郊汇聚了几千名农民,涌入县城。现在整个县城已经完全失控,县委书记和县长不知去向,无法联系。而县公安局已经被砸了,公安局长和局党委书记据说成了暴民们的人质……”
刘思毅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他打断道:“请你从头说,我什么都没听明白!”
政法委书说说:“我自己也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哦……还要补充一点,据说顺安县昨天夜里死了三个人……这我也是几分钟前才得知的,未经核实……”
“那么……你此刻在哪儿?……”
“我在离顺安县八里远的公路上。我得知的情况是,几千人要沿着公路进省城。那么他们将途径另外两个县,万一另外两个县也有人加入他们的群体……今天可是初一,所以我率领省里的全部公安干警封锁了公路……”
“你……”
刘思毅打断政法委书记的话,想说一句什么批评的话,可是仅仅说出一个字,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大年初一,对方尽其职责地堵截在北方冰天雪地的公路上,而自己却在春光明媚的南方,在家里,在床上,还有什么批评的话能说得出口呢?对方除了采取那一种应对措施,另外还有什么别的对策可以选择呢?那已经是惟一正确的做法了呀!
“刘书记,刘书记,喂,听到吗?……”
电话那端,传来对方的大声呼叫。
“我在听。听得很清楚。我问你,赵副书记不是今天在值班吗?她为什么不直接向我汇报呢?……”
刘思毅此身哪里还能安卧床上!他已经下了床,一手捧着电话机在床边来回走动,将电话线拖长一地。
“赵副书记不在办公室,不知到哪里去了!”
“不知到哪里去了?!岂有此理!……”
电话那端,忽然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了。“喂!喂!……”
刘思毅也大声呼叫起来。
然而听筒里只有电波微小的嗡嗡声在响着了。
刘思毅发了一会儿愣,缓缓将电话机放回床头柜上。
他一转身,见妻子伫立门旁,正呆呆望他。
他镇定了一下情绪,低声说:“替我准备准备,再替我通知小莫,我得回北方去。”
她问:“什么时候?”
刘思毅说:“现象,立刻。”
她也愣了一会,又说:“可你们连机票还没有呢!”
刘思毅已经脱下睡衣,开始穿他从北方穿回来的丑陋 套衣服,一边穿一边说:“让小莫和我到机场去买票,买到哪一班的上哪一班的……”
“那,明天女儿一家三口来了,我怎么替你解释?”
刘思毅看她一眼,有些生气地说:“有什么可解释的?让他们理解就是了!”
“初三,怎么对你约的那些人说?”
“还要等到初三吗?我走后,你就替我通知他们别来了呀!……”
电话忽然又响——还政法委书记。对方说他刚才是用自己手机打的,手机没电了。说现在还是用手机打的,别人的。说自己一得知情况,立刻就与赵副书记联系,可她即没在办公室里,也没在家里,无法联系上。而其他领导们,凡是在市里的,都聚齐了,开过了一次紧急会议,自己是在执行紧急会议的决定。现在,所有省市领导都已在岗位上了,有的已经前往顺安县城里去了……
刘思毅打断道:“好了,不必再说了,我现在就赶回去。我登机前会通知你的,你这部手机的号码已经显示在我这部电话上了。你要派一辆车在机场接我!……”
当他放下电话时,见妻子已在替他整理皮包了……
赵慧芝准时坐在办公室里值班。
从家里到省委,十几分钟的车路。出了家门钻入车门,离开车里进到楼里,总共置身于室外车外不到一分钟,她竟没竟出天气与昨日相比冷了多少。
气温虽然骤降了五六度,接近着零下三十度了,却是一个天高云淡的大晴天。
北方人所言的“干冷干冷”的一天。
这样的日子,阳光却反而很好。所以干冷,由于寒风。寒风像扫帚似的打扫天空,所以天高云淡。天既高云既淡,普照到大地上的阳光自然格外耀眼。耀眼归耀眼,却并不怎么暖和。因为风不但将天空的云打扫得这躲那躲,也将阳光的热量刮走了。那样一天的阳光,可以说是一种有光无热的阳光。只有当寒风停息了以后,户外的人们才能享受到那样一个大晴天的阳光的温暖。
天气预报告知人们,初一到初三,从西伯利亚扑来的寒风是不会停息的,而且风级将一天比一天更强更猛。
好在是大年初一,人们尽可以闲适地猫在家里。
上午城市的每一条街道都是那么的寂寥,半天也看不到一个冒寒而行的身影。一条条马路难得且少见地安静,偶有车辆往来,给城市里这一个严寒凛冽的初一增添了些许活力和生气。
对于这一座城市,它的初一未免显得沉闷。
然而身在室内的人们,却大抵会因为初一这一个不平常的日子而心情多少有些观畅的。
比如这会儿的赵慧芝,心情就特别的好。对于这一个身为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人来说,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足以使她的心情好得分外激动了。自从建国以来,中国还没有产生过一位女性的省委书记。身为女人而能成为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她对自己的人生所能上升到的高度已经很知足了。她从没产生过当上省委书记的妄想。她清楚那基本上是一厢情愿的欲望,即没机会也没希望的。自己又没做出过什么公认的极为突出的业绩,凭什么中国的第一位女性省委书记就该轮到自己来做呢?在刘思毅调来当省委书记之前,这个身居仕途高层的女人早忆彻底放弃了在仕途上的继续追求。依她审时度势的分析,换届之时,她能过渡到省政协去继续当一届副主席,就等于是将自己的仕途经历画上一个很圆满的句号了。对比先例,她料想那基本上是不成问题的。但是自从刘思毅到任,正艺成为这个省的省委书记以后,她那颗原本很知足的心,又变得欲志萌生,不像以往那么波澜不兴了。还有两年多的时间才换届,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她想,两年多的时间里,只要自己还有主动追求的愿望,由副省级再跨上一个仕途的台阶是完全可能的。没机会成为一位省委书记,难道还没机会成为一位省政协主席吗?省政协主席,那也就是正省级的高干了呀。省委书记那是要由中组部来任免的。而省政协主席,省委的意见大抵就可以是决定性的意见的。既然如此,省委书记的意见则就显得至关重要了。而作为省委书记的刘思毅,他又怎么会不愿助她一臂之力,使她顺顺利利地成为省政协主席呢?他和她的特殊关系在那儿摆着的呀。虽然说到底那也没什么特殊的,但与另外几位省委副书记比起来,她和第一把手之间的关系毕竟还是多了一种感情成分啊。她以女人的经验判定,感情这种特殊的东西,无论在任何时候,无论在任何人之间,那总还是会起到某种微妙的影响作用的。事实上她的心情不但特别好,而且还有些振奋。这是因为,在昨天省委常委们之间的“聊天会”上,她看出了刘思毅这一位从别省调来的,刚刚上任的省委书记内心的孤独感。像王启兆这一个男人具有第一等的心理定力一样,她这一个是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人具有着第一等的洞察力。她所具有的洞察力不但高高超出于一般女人们之上,而且高高超出于一般男人们之上。她甚至常常暗自认为,也是高高超出于另外几位男性省委副书记们的。在昨天下午的“聊天会”上,她不但看出了刘思毅内心里有多么孤独,还看出了他有多么迫切地想要在最短的时日里与每一位副书记每一位常委实现相互了解的强烈愿望。尽管他企图将他那愿望掩饰住几分,不使它流露得一览无余;而她还是洞察到了他那愿望的迫切又强烈的性质。当然,她也高兴地看出来了,刘思毅试图通过她这一位常务副书记来达到目的。他看着她时的目光,跟她说话时的表情,以及他的口吻,他说的那些话本身,都是有别于他和另几位副书记另几位常委们说话时的状态的。他的目光中他的表情中他的口吻中,有了解,有信赖、有依重、有显然的感情色彩。而那一切,难道不是确乎的验证了她的经验总结吗?尤其是当她提出愿替他值初一初二两天班时,他居然最终欣然同意了,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她在他心目之中的位置就是与另几位副书记另几位常委们不一样吗?哪一个省的哪一位省委书记、不愿意省人大主任省政协主席是与自己有感情基础的人呢?他下一届肯定要连任这个北方省份的省委书记的啊,否则上边在他五十六岁时将他调到这个省来干嘛呢?……
她的好心情与这一天是不是初一没什么关系。
她心情好乃因她看到了自己在仕途上又迈高了一阶的大希望。另有一二位副书记也不无此种希望。但他们都比她年长好几岁,而这一点将很可能成为他们的劣势……
而她只有优势没有劣势……
而省委书记刘思毅的态度,届时将成为她一切优势中的优势……
赵副书记在办公室里首先做的事情,便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修改一篇稿子。也可以说是在认认真真地逐字逐句地修改一篇目“作文”那是刘思毅布置给副书记们的“作业”。他要求每位副书记写一篇“保先”的学习心得和体会。并且要求必须由自己亲自写,绝不可以让秘书代自己写,而自己只签个名了事。那是他上任之后对副书记们的第一个要求,目前为止还没提出第二个要求。这一要求提得很正式。很郑重。很严肃。体现了他这位第一把手一言既出如令下达的领导风格的另一面。既不但每一位副书记都必须写,还必须见报。他说,这意味着是一次公开的宣誓,应和当年的入党宣誓同等严肃地予以对待。说作为省一级的党政领导干部,自己究竟是打算怎么“保先”的,理应以公开的方式向老百姓汇报,老百姓也有正当的理由和完全合法的权力要求知道。刘思毅自己也不例外,以身作则,率先在报上发表了一篇学习心得,并且白纸黑字地定下了六条自律的“自我要求”,表达了欢迎老百姓和社会各界进行监督的态度。也许是由于副书记们春节前都太忙,目前还未见第二个人的第二篇文章公开发表出来。
而赵慧芝,她极想成为第二个发表文章的人也就是第一个完成第一把手严肃布置的“作业”的人。
她的文章的确是自己亲笔一个字一个字写成的。她是省委副书记中最早使用电脑打字的人。至今她的打字速度已经相当快。然而她并没用电脑来打她的文章。她一边用红笔在手写稿上反复推敲字斟句酌地勾改着,一边寻思着——是改完了再腾抄一遍直接让秘书送到报社去好呢?还是先不必急着腾抄,等刘思毅从南方回来了,将改过的这一程呈送给他看,虚心地请他提提宝贵意见的做法更好?寻思束寻思去的,还是觉得第二种做法更好。就像当年在党校是同学关系那样请他给修改修改,这一种做法当然更好!能够向他证明,许多年后的今天,她对他尊敬依旧嘛!
想到这里,她不禁地微笑了一下。
这个是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人,在自己的家里很少好好地坐着过。无论看电视,看报或看文件,总是喜欢使自己的身体尽量舒服地卷卧在沙发上。自从学会了用电脑,除了签名或圈阅文件,她已经没怎么用笔写过字了。而即使面对电脑,她坐的也不是椅子,而是一只专门定做的沙发,为了能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打字。但是只要一离开家门,只要一坐在桌子前边,不管是她办公室的这一张桌子;还是她作报告时讲台上的桌子;听报告时的简易写字桌;开会时圆桌;乃至省委机关饭堂里的餐桌……总而言之,一旦坐在桌子前边,不管周围有人无人;不管面对的是黑鸦鸦的一片听众,还是寥寥数人;不管桌上是纸笔或是话筒或是茶杯或是饭菜,她总是坐得端端正正。腰板挺直,双肩水平,头在双肩正中,不偏向左肩一分,也不歪向右肩一分。而桌下的双腿,膝盖并拢,鞋尖分开,就像一名女中学生堪称的典范地坐在自己的课桌前似的。这与其说是习惯,莫如说更是一种条件反射。对于一位女性省委副书记,那般无可挑剔的坐姿,绝对的能够令人肃然起敬。尤其会令男人们刮目相看。只有军人们的坐姿,能与之相提并论。
而这一点,是她最像一位女性省委常务副书记的方面。
如果她是坐在台上,那时望着她的人不禁地会想,瞧人家坐的那端正劲儿的!瞧人家那么端正地坐了那么久,连动也没稍动一下!瞧人家既没抓过耳也没挠过腮!人家那才叫坐有坐相啊!人家就凭人家那坐相,也不愧当官当到省委常委副书记啊!……
她那一种端正而且端庄的坐相,委实给她带来不少廉价的敬意。她知道这一点。还知道一个博得敬意的小密秘,那就是——如果谁不能以自己所做的事情博得到,那么就靠自己的作派去争取吧。而她靠了后一种选择做得很成功。一向给人以稳重、低调、谦虚,和霭可亲、平易近人的良好印象。至于敬意,她从无高标准高质量的奢求,恰恰是廉价的最容易满足她的感觉,多么益善。
办公室里亮亮堂堂,一派阳光。双层的塑钢窗很严密,室外的寒风一丝一毫也钻不进来。而透过玻璃照射遍室的阳光,仿佛被过滤了,更纯了,它的温暖也不至于被寒风抵消了。暖气烧得特别的热。一到冬季,锅炉工们惟恐暖气烧得不够热领导们觉得冷而挨批评,所以每每矫枉过正。
她热得有点儿烦躁起来,便将窗帘拉上了,将通风的小窗也开了。
省委副书记们的办公室一律两间。外间工作,里间可供休息。
她办公室的书橱里自然也一排排地摆满了书。革命导师们的经典著作那怕是作为摆设当然是必备的。书橱里除了政治、经济、历史、党史、哲学、社会学、管理学方面的书和各类文件汇编本而外,还有不少古今中外的世界名著。后一类书,是在其他几位省委领导们的办公室里不太常见的。她的书橱里甚至有《追忆似水年华》、《尤里西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以及泰戈尔、弥尔顿、华兹华斯和彭斯、惠特曼的抒情诗选。当然,还有《曾国藩》、《曾国藩家书》、《曾国藩书信集》。自从中国实行改革开放,确定经济工作是国家首要任务,从科长到省部级干部的书架上若没有几本经济学管理学方面的书,似乎就足以令人不解了。她对于北京的官场上又时兴看什么书是非常关注的。她是省委机关大楼里第一个买全了有关曾氏的系列书籍的人。并且是第一个替北京官场曾经风糜一时的那一读书现象作宣传的人。
她书橱里的书不仅是摆设。她也比较舍得时间翻看它们。
如果有谁发现一位女省委副书记端端正正地坐于某处,手捧一本书安安静静地看着,而那一本书竟是三十年代的西方现代派小说之一种,比如是意大利现代派女作家达契娅·马拉伊尼的《开往赫尔辛基的火车》吧,那个“谁”的头脑之中要是并不从此保留下那一宝贵而深刻的印象,那个“谁”的头脑不是就太不配叫作“头脑”了吗?而那个“谁”如果还是一 个大学中文系出身的人,他或她对于一位女省委副书记的印象能不深刻吗?过后能不向别人去宣传自己的印象吗?而我们都知道的,在各级公务员的序列中,大学中文系出身的人为数最多。倘那个“谁”竟偏巧不是一个大学中文系出身的人,赵慧芝这一位女省委常务副书记留意到了对方对自己正在看着的书产生好奇心,便会微微一笑,主动告诉对方自己看的是一本什么书。毕竟是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她的语言概括能力特强。短短几句话,就可以将作家和作品的文学地位介绍得一清二楚。
末了,每每会再补充一句诸如此类的话——“人生在世,不读几部文学作品不好。优秀的文学作品中传播使人情操高尚的人文思想啊!”一个“啊”字,往往拖得语重心长。
她的话听来完全是自言自语;然而诲人不倦的意味,那一种似乎是对方自己刻意咀嚼出来的,与她本人并不相干的诲人不倦的意味,同时也给对方留下了深刻又宝贵的印象。
她既不但比较的舍得时间读一读她的书,还比较舍得精力从书中摘抄某些格言、警句、或俏皮幽默的话。当然,那个专门用以摘抄的小本子,是她的隐私的一部分,从没被别人看到过。背多遍不如抄一遍,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是她的又一条经验。所以她的头脑之中,日积月累的,还真装入了些锦言妙语。
有次她在省委机关食堂独坐一隅吃午饭时,省委副秘书长和办公厅主任和几分名秘书一起走过去坐在了她周围。
副秘书长开玩笑地说:“赵副书记,我们将你团团包围,不会使你感到有什么不便吧?”
不料她一本正经地说:“但凡可能,我将阻止任何人给我带来任何不便”。
几个男人不由得都愣了。她却转而微微一笑,又说:“就许你们跟我开玩笑,不许我也跟你们开句玩笑吗?我刚才说的是《呼啸山庄》中的一句对话,在第二页。你们不信可以查实一下”。
于是男人们大惭,一个个显得无地自容。
副秘书长叹道:“我们相互传播的是手机段子,而赵副书记却有空儿就读古典名著。人的文化修养就是这么渐渐区分出来的啊!”
如果她不但坐在台上,而且还要轮到自己讲话。那么在没轮到她讲话之前,别人讲了些什么她是一概听不到的。那会儿,坐得端端正正的她,会集中了全部精力,在头脑之中反复修改她势必得说的那几句话。
有次召开的是全省大中小学的学生思想道德教育工作会议,轮到她最后做总结性讲话时,她一开口,一片肃静。
她是以她那温文尔雅的声音这么说的:“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大中小学生,既在这个总和之中,又在这个总和之外。而校园是这个总和的一部分,从来不可能是全部总和。学生意识不到这一点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是教师不可以意识不到这一点。教师相对于学生,既不但要传授知识,还要善于特别艺术性地引导是社会部分的学生有准备地融入是全部社会结构的总和……”
如果以为赵慧芝这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只不过是一个善于不露痕迹地作秀的女人,那么就大错特错了。
她的头脑之中是也有可以称之为思想的见解的。虽然并不独到,但是她善于包装它们。而一经也巧妙的包装,它们就有点儿像是与众不同的思想了。
在她的办公室里,除了书橱里的书的种类足以令人对她刮目相看,还有墙上的一幅字,取意于“虚怀若谷”这一成语。“若谷”被舍去了;“虚怀”赫然纸上。是本省最有名的一位书法家的墨宝。
曾有人问她为什么舍去“若谷”仅保留“虚怀”?
她态度真诚地回答:“唉,以我的悟性,能领会‘虚怀’的奥意就已经会变得可爱一点儿了,怎么敢强求‘若谷’之境呢?”……
在省委机关大楼里这一个以男人的数量为主体的地方,普遍的男人们都乐于不失时机地向她这一位惟一的女省委副书记表达好感。
而她总是回报以又谦虚又感激的微笑。……
现在,她将她的“保先”学习体会修改完毕了,感觉修改得很好。如果不是被电话打断了过,她认为将会修改得更好。
前两次电话都是办公厅那边转过来的。她已经交待过了,让陪同她值班的秘书在那里替她接电话,酌情转过来或不转过来。
第一次转过来的是一名报社女记者的电话——说是发现有不少老人聚集在一起大商场里。经了解,老人们居住的社区有几幢楼不知为什么从三十儿后半夜就停了暖气。老人们在家里冻得受不了啦,纷纷来到商场围着暖气不愿离开……
“我知道那一家商场,也知道那一个小区。它们都属于市里管辖。据我所知,负责全部供暖工作的应该是胡副市长。我建议你谁也不必再问了,直接将你了解到的情况反映给胡副市长吧。你稍等一下,我告诉你胡副市长家的电话,还有他的手机号码,你记一下……”
“这……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知道他今天并不值班。即使并不值班,他具体负责的工作出了问题那他也得管。你就说电话号码手机号码都是我亲口告诉你的,也是我让你直接找他的。放心,我相信他不但不会不高兴,还会感谢你这名记者及时向他反映了情况……”
此一番话她说得当机立断,但语调却是亲和又客气的。她对记者们的态度一向倍加尊重,因而也一向在记者们中保持有良好口碑。
女记者说:“赵副书记,那我首先要代表那些老人们衷心感谢您的关怀啊!……”
她笑道:“快别这么说。我做的是我应该做的事啊!我不是正在值班吗?即使我不是在值班,听到了你反映的情况那也不会无动于衷的啊!关乎人民生活的事无小事嘛!省里的干部,市里的干部,全都是百姓公仆啊!这一部分百姓,那一部分百姓,哪一级公仆先知道了他们的困难,都要予以关心嘛!我能因为自己是省委的一位副书记,对市里某些居民大年初一的家里停了暖气这样的事置若罔闻吗?”
女记者又说:“赵副书记,您的话说得太好了,我可以在报道稿中引用您的话吗?”
她又笑了,痛痛快快地说:“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你想引用哪一句就引用哪一句好了。印成大标题我也不反对。我也要感谢你们记者啊!你们是我们公仆的复眼啊。借助于你们的发现,我们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嘛……”
女记者受到称赞,自然高兴,向她保证,初二上午就见报,而且制版时要将她的话全用醒目的黑体字框起来……
放下电话,她自己也愉快了半天,还情不自禁地轻轻哼了一会儿歌……
第二次电话是秘书直接向她汇报的,说在省委机关大楼的后边,在锅炉房的煤灰堆那儿,发现了一个冻得半死不活的人。大概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弱智者。刚从锅炉房推出的煤灰是热的,所以猫在那儿取暖来着……
她考虑了几分钟,让秘书跟着,用自己的专车将那个人送到就近的一家医院去抢救。
秘书问:“那抢救经费怎么办呢?那抢救过来了又怎么办呢?”
她说:“先抢救生命再说。如果院方有异议,让院长亲自给我打电话!”
放下电话,她吩咐办公厅替她通知省民政厅长,让民政厅长随时准备接听她秘书的电话,亲自前往医院交涉抢救经费问题以及处理其后结果……
接着又打秘书的手机,告诉秘书情况,使秘书心中有底。
在改稿的过程中,以上两件事她处理得从容不迫,言简意赅,毫不犹豫,毫不罗嗦。非但没因为思路两受到干扰心烦意乱,反而还增添了几分高兴。
依她想来,如果自己值班的这一个大年初一居然没有任何事情向她反映,自己只不过在办公室里改出了一篇稿子,那倒是挺遗憾的。
值班的省委领导是要亲自作值班记录的。
她可不愿自己的值班记录是一页白纸。
她知道刘思毅从南方回来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那便肯定是将认认真真地看一遍副书记们春节期间的值班记录。
她确信,她的值班记录必会给刘思毅留下极深的印象和感想。
尤其后一件事,使她觉得简直像是上天对她的照顾一样发生得正中下怀。更尤其是,那是个已被冻得半死不活的人这一点,真是太具有恰到好处的情节性了。倘那是一个已然被冻死了的人,她反倒有些不知究竟该如何处理才妥当了。秘书没向她汇报,还则罢了。秘书既已汇报了,正在值班的她既已知道了情况,那么可让她这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拿一具发现在省委大楼一角的冻死之尸该怎么办呢?指示公安机关去处理?如果公安机关反过来请示究竟该运放到哪儿去,自己又该如何答复呢?那么似乎也只能驱逐离去,从速了之。总不能请入省委大楼,请入自己的办公室,管吃管喝,奉陪着度过大年初一这一天吧?还不能简简单地推往民政部门。那民政部门会有意见的啊!春节假日期间,民政部门也没处安置那么一个人呀。偏巧冻得半死不活的时候被发现了,他的处理方式也使无懈可击,充分体现人道关怀之精神了。即使没抢救过来,死在医院里了,那也是由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指示用自己的专车送往医院的;还派自己的秘书跟了去;还通知民政厅长也赶往医院去了……
这一件事所证明的不仅仅是她这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解决问题的能力啊,还意味着更多的内容啊,比如悲悯的情怀什么的……
刘思毅最在乎一个人,特别是一位领导干部是否真的对老百姓具有悲悯情怀了。当年她和他同是党校学员时,他动辄谈到人道主义和悲悯情怀,以致于还使某些人大不以为然,打他的小报告……
他在乎的,她体现了。
他用以衡量一名干部的首要标准她具备着了。
她怀着愉快的心情,将以上两件事亲笔记录在值班日记上了。
一想到明天,大年初二,报上将有她的话登载出来,并且是黑体字,她又不禁的轻轻哼起歌来。
接着她浇花。
窗台上有两盆花。一盆是腊梅,王启兆派人送的。一盆是水仙,也是王启兆派人送的。
她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喜欢花。
王启兆送给她的水仙和腊梅,都是由花匠挑选的。那盆腊梅虽然是小小的一盆,却是名贵的品种。枝干上挺,栖叉很少,花蕾也并不太多。但每一个蕾,似乎都是按照美术家最美妙的审美意趣来生长的。有的蕾,已盛开为花朵了。有的蕾,却将按照人赋于它的愿望,等到初二初三初四才开。直到初七,它天天都有新花可开。水仙却是一大盆,内浸着五六头花根。它的叶子是被修整过的。看似生长得毫无规律,却于那一种自由散漫的长势之中,透着率性的随意的生长之美。与叶子相反,所有的挺都集中着,自然所有的花骨朵也便集中着了。预示着将有更多的洁白的花,一族一族的分日子开放。
白的水仙和红的腊梅,在她的窗台上相互媲美,争研斗艳。
突然电话又响了。
她放在浇花的小小喷壶,拿起了电话。其实她主要是在观看,欣赏,浇花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举动;似乎要向腊梅和水仙表达她那一时刻的爱心。而对于那两种花,她的爱心却实是多此一举的。
“启兆?……”
电话那端的声音使她略微一愣,尽管那是她很熟悉的声音,却也是有时候并不太喜欢听到的声音。
“对,是我……”
王启兆的声音听来有点不同以往,低而沙哑,嗓子发炎了似的。
但她立刻做出了正确的反应,以亲热的语调说:“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呢,给你拜年。祝你鸡年吉祥,事业发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她说的是完全不走脑子的话。是写在她几天前寄给他的贺卡上的话。抢先随口一说。拜年的话,如果仅而被对方抢先说了,那自忆其后再说不就没意思了吗?
“谢谢,谢谢你的吉言。我也给你拜年了。”王启兆话语一转,紧接着说:“赵副书记,我得见你一面。”
他说的是“得”而不是“想”,使赵慧芝听出了他的迫切心情。
“现在?”
她皱起了眉头,猜到他又将给自己添什么麻烦了。
“对,就是现在。”
王启兆回答得一点儿都不含乎。
“你在哪儿呢?”
“我在市里。”
“到市里干什么来了?”
“就是为了来见你。这会儿,我的车就停在省委对面。”
“那……”
她犹豫着,一时不知说什么说。她还一次也没在省委大楼里,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单独地接见过他呢。她认为那是缺乏明智的做法。她不愿因为他的迫切心情就破一次例。恰恰相反,依她想来,他要见她的心情越显迫切,就越是意味着他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了。而越是在他遇到棘手的问题时,她在自己办公室里单独接见他便越是不明智的。
“赵副书记,我必须见到您,越快越好。”
王启兆催促着。
“有什么要紧的事非得今天就谈吗?”
她仍犹豫不决。
“不是今天别的时候,是现在。不但要紧,还挺紧急的。”
“你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
她刚才的好心情遭到破坏,话也说得有些不客气了。某些她和他之间共义共举之事,倒片似的,迅速在她头脑里回放了一遍,却也没感到有什么足以出纰漏的地方。所以她尽管心烦,却还镇定着。
“赵副书记,不是我个人遇到了什么麻烦。如果仅仅是我个人遇到了什么麻烦,我也不大年初一的上午偏要来跟您说。是度假村出了麻烦。您认为度假村出了麻烦,是我个人的麻烦,还是我们大家的麻烦呢?”
王启兆的话棉里藏针,也颇有些不客气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那就快来吧!”
“刚才我已经想直接进楼了,可传达室不允许……”
“我立刻通知传达室……”
放下电话,赵慧芝缓缓起身,想走到窗前去拉开窗帘,看王启兆的车是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真的已停在楼对面了。
这时,电话又急促地响了起来……
而在王启兆的车里,一种凝重的气氛,既压迫着他自己,也压迫着郑岚。很难讲究竟对他们二人之中谁的心理形成的压迫更大更强。他并没对赵慧芝说谎。他的车是停在省委大楼的对面。他是想直接进楼的。是遭到了传达室的阻拦。传达人员告诉他赵副书记的秘书在办公厅,让他先跟秘书联系。而那当然是他不愿意的。赵慧芝一点也没个痛快劲儿的态度,令他心里十分恼火。但有郑岚坐在身旁,他克制着丝毫也不发作。按说是他的心理所承受的压力才更大更大。因为度假村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是亲眼看见了的。将继续发生些什么情况,以他的头脑也不难料想得到。他本以为一和赵慧芝通上电话,她会立刻请他去见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嗯嗯啊啊地打起官腔来,显然并不欢迎他立刻去见她。而这就使他不得不说那几句实在不愿当着郑岚的面说出来的话了。来时他对她说,是赵副书记想他了,是赵副书记约见的他,所以她匆匆洗了把脸,高高兴兴地就跟着他来了。此刻,明摆着,她已听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了。只有傻瓜才听不出来啊!
所以他再怎么善于掩饰,内心里连那一种太尴尬和大不安,还是难遮难藏地表现了出来。
郑岚却只有佯装愚钝。明明看在眼中了,听在耳中了,偏要装出什么也没看出来,什么也没听出来的模样,这对于她那么敏感的女人是怪不容易的事。
所以,王启兆用手机与赵慧芝通话时,她也一直在低垂着头摆弄自己的手机,仿佛注意力全在自己的手机上。
王启兆合上手机之后,往座椅后背上一靠,无声地叹了口气。接着,闭上了双眼。他的手,将手机握得很紧,如一名被不见形迹之敌从四面八方渐渐包围的士兵,而手中仅剩了一件武器便是紧紧握住着的一枚手雷。
郑岚听到了他那几近于无声的叹息,而她自己则轻轻笑出了声——也是装的。
王启兆睁开双眼,扭头看她,小声问:“宝贝,干什么呢?”
她说:“看几条短信息,好玩儿的那种。有几条特可乐。”
说时,目光仍不离开手机,嘴角也仍呈现着笑意。
王启兆又小声叫她:“宝贝儿……”
她这才抬起头来转脸看他,眼神儿是诧异的,询问的,还有那么几分不太情愿似的。如同一个被打断了玩兴的女孩儿。
而他的目光却温情脉脉,隐隐约约地透出着若有若无的忧患。
“情况有点变化,是这样的……赵副书记那儿呢,正有人。但她又想立刻见到我,问我件事儿……当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所以……你要是和我一块儿去,双方面就都有些不方便了……”
他吞吞吐吐地说完,抓起她一只手来亲了一下,歉意的表示。
她抿唇一笑,梨窝浅现。知道那是自己最妩媚的笑容,企图用迷人的笑容消除他的歉意之感。
“那你快去吧,我在车里耐心等你就是。再说,其实我也不习惯于见大干部。拘拘束束的,有时自己都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了……”
她用那只被他亲过的手轻轻往车外推他,而上身却向他倾过去,也主动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王启兆这才欲言又止,依依不舍地下了车。
望着他那矮而宽厚的背影跨过马路,踏上省委的高台阶,她那可爱的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他被门卫伸臂拦住了一下,他掏出什么证件给对方看;她猜他掏出的或许是省政协委员的证件……
他在近入省委大楼之前,扭头朝他的汽车望了一眼。他知道那是因为她在车内,赶紧降下车窗朝他摆手。
他的背影进入大楼有一会儿了,她才收回目光不再望着那个方向了,才缓按几指,使车窗徐徐升上。
她并没穿那件貂皮大衣。穿的是一件刚刚过膝的瘦身呢大衣,而脚上穿的是一双高腰靴子。她也没穿长裤,大衣内是西服裙。裙裾和靴子之间,仅仅是长丝袜。
她预感到自己身上穿的太单薄了;也预感到不能很快回到度假村去了。但理,却没有预感到,自己从此再也不能在度假村里这儿那儿如同是女主人般的随便走动了。依她想来,即使陪他在城市里逗留到很晚,只要自己流露想回去的意思,她是必定会将车往回开去的。而属于他们的那一套房间,玻璃当然早已镶好;客厅里乱七八糟的情形已当然不复可见;收拾得有条不紊,处处一法不染。而水池里,当然也预先有人替他们放满了水,水面上飘着玫瑰的花瓣儿……
她是被他接着手直接从走廊内部的通道走到地下车库的。而且,他一将车开上地面,就直奔度假村的后门而去。那车是绕了一段土路才驶上公路的。王启兆的眼所看见的一切她都没看见。对于她,直到那时为止,金鼎度假村仍是他们的度假村。他和她的。他们的人生成果之“树”。他们的世外桃源之“村”。他们的天堂之“村”。正如在王启兆的头脑中,连度假村的保安们,都是他的保安。他们二人的一支保安队。她对度假村的感受,自然而然地仍停留或曰定格在大年初一这一天以前。而尤其是昨天的夜晚,亦即大年三十儿的夜晚,给她留下了极为美好的记忆……
那满夜空绚丽四射的礼花……
那到处如梦如幻的喷泉……
那些结满了霜挂的树,洁白中隐现着深绿浅绿。绿丛中拥着片片族族朵朵宛如新棉的洁白……
还有那些腊梅挪些菊、雪衬花娇,花映雪开……
还有那种除了度假村全省再没有第二处地方可以领略到的雾景,游移飘渺,忽浓忽淡,使一切看去仿佛海市蜃楼,恍如仙境……
那些女人的粉面桃腮,姝颜丽貌;那些男士们的趾高气扬,挥金如土。
那些嗲吟大笑间杂浪声浪调……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不喜欢那些的,甚至是排斥那些厌恶那些更甚至是哧之以鼻敌视那些的。起码,是不习惯那些的。而现在看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自己的认识和了解多么的不够全面!原来她一旦置身其中,笼络周旋,奉承别人或被别人所奉承,感觉竟是那么的好!好得无法形容。好得穿梭于杯盏恍错灯红酒棣之间的沉缅迷醉,不忍离开!
是的,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变了。不知不觉就变了。变得迅速而又情愿。就像一条塘鱼被放进了高级的鱼缸里,很快就与一些观赏鱼厮混成群彼此视为同类了……
然而当汽车里只剩下她自己时,她还是变得忧心忡忡闷闷不乐起来。因为她感觉小小空间里那一种无形的压力,全集中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了。
对于此刻的她来说,不安其实是并没有什么具体缘由的。仅仅因为她看到了王启兆心里有事,表现诚惶。
她是受到了他的影响才有点心心中忐忑的。
但是她左思右想,怎么也猜测不到究竟是什么事使他一反常态的。
昨天夜晚一切不是都还一派大好吗?
于是,她转而一想,以为自己神经过敏。而神经过敏的原因,是由于自己昨夜玩得太晚了。明明玩得太晚了而又亢奋不已,还不一回到房间就赶紧睡,还泡澡嬉水做爱……而今天又醒得太早了,又是被惊醒的,醒了见到的又是乱七八糟的情形……
空调一直开着,她感到身上燥热起来,太阳穴别别的跳,头也有点儿疼了……
于是她将空调关上了。
半盒烟塞上杂物格断里,被她的眼发现了。她拿起了那半盒烟,是“中南海”牌的。他虽然已是省工商联副主席了,偶尔所吸,却还是情有独钟的“中南海”,焦油含量最低的那一种。
那半盒烟使她想起了一件同样记忆深刻的事——他也曾将车停在过另一幢楼的马路对面,当时他同样焦虑不安,在车里大口大口地吸烟。只不过那件事发生在夜晚,而现在是白天。当时他迫切希望见到的是租住在那一幢老的居民楼里的另一个女人;一个是他秘书叫郑岚的年轻女人;是她自己;而非一个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人……
在自己和一个是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人之间,究竟谁更是他的人生的保护神呢?亦或反过来说,他更重视他和谁的关系呢?
这一问题一经由自己对自忆在心里边提出壶,她忽然烦恼起来。
她明知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是任何别的女人所不可取代的,哪怕那是一位女王!女王也不见得都漂亮。而真正称得上漂亮的女人,尽管各有千秋,对男人的吸引力却是不分轩轾的。
是的,纵然真有一位女王要与她竞争在他心里边的位置,那她也丝毫都不怀疑,稳操胜券的必定是她。
第八章.1
但那个猝不及防的问题,却像魔咒一般牢牢粘在她头脑里了。
尽管那半盒烟早已干了,尽管自己一向视吸烟为恶习,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取出了一支叼在嘴上,并按了一下燃烟器……
她很想吸一支他那一个夜晚在那一幢老旧的居民住宅楼对面吸过的烟。
她很想重温一下自己当时又好气又好笑又有点儿怜悯他心疼他的情绪……
对于她,那是一种挺不错的情绪,像鸡尾酒。即使不饮,看着都会使人醉意微微的……
而此时,王启兆的短而粗的胖手指,礼貌地轻轨地敲在赵慧芝这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办公室的门上。敲过之后,里边寂静之声。正欲再敲,门开了,却不见人。他怀着满腹狐疑刚刚近入进去,门在他背后关上了。他一转身,这才看到赵慧芝,她开六门将自己隐在门后了。赵慧芝脸色苍白,一副恨容,亦满面慌张。
王启兆心中立刻明白,发生在度假村里的事,看来她已经知道了。
其实赵慧芝几分钟前才知道。他走进省委大楼时,她刚刚放下电话。
电话是顺安县的县委书记的秘书打到省委的。她的秘书不在办公厅,按照她的吩咐,坐她的专车,护送那个冻得半死不活的人到医院去了。是办公厅一位值班的副主任接的电话,听了几句,感到事态严峻,马上将电话转到她的办公室来了。
县委书记的秘书语无论次地将昨天夜里发生在县城的事件讲述了一遍,接着说今天上午县公安局被砸了,县委被占领了,县长和县委书记被扣押作人质了,而其他几位县里的领导,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安然不明,估计凶多吉少。至于那秘书自己,他说他本人也一度和县长,县委书记一块儿被扣押作人质了,是趁对方们不备溜掉的。……
“怎么办?怎么办还有一部分暴民直扑度假村去了,请省里赶快调军队来进行威慑吧!不调军队来,我看是没法平息的了!……”
那小秘书情急之下,忘了自己的身份,竟说起根本不该是秘书说的话来了……
这会儿的赵慧芝,已不记得自己听到紧急汇报之后都说了些什么,作出过什么具体的指示了。
算上王启兆用手机打给她的电话,一上午她已经接到四次电话了。而这第四次电话,使她头脑发懵了。
事实上她只听来着,什么话都没说。更没作出任何指示。如此严峻的事件,又发生得如此宛然,预先连点儿征兆和信息都没有——这种她从没面临过的情况,太超出她也会作出冷静指示的能力了,因而她也就根本没有什么指示可作。
事实上,她一言没发就在无意识之中将电话放下了。
而电话当然立刻又响起来了。
那小秘书求救般地说:“请下指示,请千万下达一个指示!……”
而她却只有反复都哝:“让我冷静一下,让我冷静一下,等我和其他领导们研究之后,等我和其他领导们研究之后再……”
现在,她手里如果有一支手枪,她恨不得一枪将王启兆打死!如果她有足够的胆量,并且也在行,恨不得一枪将王启兆打死之后,再大卸八块,再焚尸灭迹……
尽管她还来不及梳理清楚发生在顺安县城里的事和金鼎度假村发生在顺安县城里的事和金鼎度假压之间究竟有什么内在的联系,但从暴民们其后又直扑度假村这一点来看,显然是有着因果关系的。那么金鼎度假村,具体说也就是王启兆,毫无疑问难逃追究了!
如果他……
那么自己……
这等严峻的恶性事件,想掩盖都掩盖不成了呀!谁有能力掩盖都来不及掩盖了呀!将肯定惊动中央的呀!……
而自己又哪儿有那种一手遮天予以掩盖的能力啊!
这时这身为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人顿时也暗恨起自己的权力还不够大能力还不够大来……
她瞪着王启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是:“姓王的,你闯了塌天大祸了!”
王启兆一愣,接着不停地眨巴他那双厚眼皮的小眼晴。他本是前来汇报情况,寻求权力帮助的,却不料被劈面训斥了一句。
他张了几张嘴,成功地克制住了隐恼未使发作起来,像一个被冤枉了的好孩子似的自信清白地一笑,以无辜的语调问:“赵副书记,这我就不太明白了,我闯了什么祸了?”
“到这时候了,你还在我面前装糊涂!顺安县城里昨天一夜死了三个人,一名女警,一个小保姆,还有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人命关天的大事件,县城里的人和周边农村里的人一块儿闹起来了,砸了公安局,占据了县委,扣押了县委书记和县长!这么大的事件能不惊动中央么?!还有谁能替你摆平?!又有谁敢替你摆平?!你来找我又有什么用处?!你,你……弄出这么大的事件来你不是作死吗?!……”
赵慧芝一边说,一边在王启兆面前不停地走动。从他左边走到他右边,再从他右边走到他左边,绕着一段看不见的弧线走。走得王启兆别提有多么的心烦意乱了。而且,她的话每一严厉,她的一根白嫩细长的手指便从不同角度指王启兆面门,有几次差点儿戳了他的眼。
王启兆却半步没退。相反,他尽量将他那五短身材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即使在她的手指几乎戳着了他的眼的时候,他也还是一动不动,只不过将头朝后仰一仰而已。她的话也使他心内震惊不已。度假村离县城那么的近,昨天夜里也就是大年三十儿的夜里县城里死了三个人,他却直到此刻才从赵慧芝这一位省常委副书记的口中知道!他因自己之消息闭塞的程度而在她面前感到羞惭。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明白。
非但什么都没明白,反而如坠五里雾中,更加疑惑多多,糊涂一片了。
等到赵慧芝终于将她的话说完了,在他正对面站定了,瞪着他认为他没有任何必要再继续愚蠢而又可憎地装糊涂了,期待着他对他惹起的“塌天大祸”给出某种交待时,他才尊口打开。
他说:“死人的事, 那是天天发生的。那一年的日历上都没写着三十儿晚上不得死人。党中央也是没有下过这样的红头文件的。我母亲还是三十晚上死的呢!顺安县城里那也毕竟十来万人口,三十儿晚上死了三个人那也只能说是天意。是他们命定的事情。和我王启兆又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我王启兆雇黑社会杀掉他们的!我王启兆也从不跟黑社会有什么瓜瓜葛葛的勾当啊。我所认识的人,又哪一个不是正人君子呢?比如你,比如胡副市长,都是倍受尊敬的人物啊!那三个人更不是我亲手杀掉的呀!我整天把心思放在事业方面,忽然杀人玩儿干什么呢?你看我像变成一个杀人狂了吗?”
尽管疑惑多多,糊涂一片,但因自己确实跟县城里那三条人命的死没有任何关系,王启兆的一番话,居然还能说得从容镇定,振振有词的。
赵慧芝也像刚才似的张了几张嘴。他刚才那样,最终还是问出一句话来了。而她却干张了几张嘴,一时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什么话也问不出来,失语了。
县城里那三条人命绝非王启兆他雇人杀掉的,也绝非他亲手杀掉的;这一点赵慧芝那还是确信不疑的。此刻她对人的认识能力悄悄告诉她,王启兆根本不是那种敢做出杀人行径的一个。即使他有过那么一种念头,也绝不会有那么一种胆量。正因为几经他的考验,证明了他不是那种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全然不计后果的难操难控之徒,她不是才决定“扶持”于他的么?
既然顺安县城里那三条人命的死根本不可能与王启兆有什么直接的关系,那么自己刚才的一通当面指诉,不是太近于是强加在他头上的莫须有的罪名了吗?不是很失态吗?
她也感到有几分羞惭,几分内疚了。
她那张由于惊慌失措而苍白了脸,渐渐的红了。
王启兆见她哑口无言,小声问了一句:“我可以坐下了吗?”
赵慧芝这才稍稍的恢复了一点常态。她转身走到自己的座位那儿坐下去,朝沙发摆了摆她的下巴。
王启兆在沙发上坐下之后,将自己胖乎乎的双手夹在膝盖之间,垂着目光,字斟句酌地说:“赵副书记,我来,也是要向你当面汇报一些突然情况的。可以说,也是属于一桩恶性的突然事件。今天早晨,也有许多人闯入度假村去进行破坏,乱砸乱毁,还要把咱们那尊金鼎用大绳拽倒……”
赵慧芝一皱双眉打断道:“你用词考虑点儿,什么‘咱们’那尊金鼎不金鼎的!”
王启兆的话就嘎然而止了。
他抬起头,转脸看赵慧芝;而她也正瞪视着他。二人的目光,互相较量了几秒钟,还是王启兆首先妥协了。他不再看着赵慧芝了,缓缓将脸再一转,接着又低下头去,目光又瞧着自己的膝盖了。
他并没有对赵慧芝因而解释什么,很快回到自己的思路上继续说下去:“刚才你告诉我,顺安县城里死了三个人,还有一名女警。而我刚才也告诉你了,我和那三个人的死毫无关系。直到你刚才告诉我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件事儿。我想,情况会不会是这样?——是县公司安的人不知为什么与民众发生冲突了,闯下祸了,要不人们砸公安局干什么呢?而县委处理事件的方式方法又不够及时,不够得当,对县公安局有偏袒,致使事态扩大了,矛盾激化了。要不人们占据县委干什么呀?这年头,心里憋着一股窝囊气的老百姓多着呢,有时候沾火就着。何况,也不排除有居心叵测的人扇风点火的可能。结果呢,不论是县城里的,还是周边农村的,心里有这股火那股气的老百姓,可一下子逮着了一个什么理由,于是就群起闹事,心想法不责众,所以胡作非为,集体发泄。而度假村,就成了无辜的遭殃之地。老百姓一旦变成暴民,破坏一旦带来了痛快,可不哪儿好哪儿高级就蜂涌到哪儿去进行破坏呗……”
王启兆第二次抬起头,第二次将脸转向赵慧芝;而赵慧芝却正低着头,用她叉开着五指的手撑着她的额。
王启兆说时,她一直在认真听。自己既已惊慌失措,丧失分析和判断的能力了,她倒很希望听听另一个的看法了。不管对方是王启兆或不是王启兆。
她觉得他的看法也是能够自圆其说的。
王启兆见她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不得不试探地问:“你认为我的分析也多少有点儿道理吗?”
这时倏的他,内心里充满了对赵慧宽阔这一位身为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人的鄙视。他是依据从她口中获得到的情况来作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断的。而一经形成结论,他便对自己推导出的那一结论深信不疑起来。于是此前缠绕心头的不安的预感,种种疑惑和糊涂全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似的。
金鼎度假村不幸成了无辜的遭殃之地——这看法使他的心理开始平定了。
事后谁们将来承担度假村的损失呢?——他竟开始想这样的一个问题了。
赵慧芝将手从额上放下,与另一只手交叉握在一起,扭头望着窗台上的腊梅和水仙,祈祷似的说:“但愿是你说的那样吧!”
她仿佛不再打算看王启兆一眼了,仿佛希望他赶快从自己面前消失。
王启兆心里又恼火起来。
然而他不动声色,语调平静又缓慢地说:“您看,我和您,再加上胡副市长,还有郑岚,我们四个人,是不是应该聚在一起,共同的,进一步分析分析情况,防患于未然?总不能都像没事儿人似的,任凭破坏的行为在度假村里继续下去吧?……”
不料赵慧芝的脸猛朝他一转,瞪着他冷言冷语地说:“郑岚算老几?度假村的一切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王启兆一愣,随即讪笑道:“她虽然年轻,却是个明白人,思考能力挺缜密的。而且,经得起事,是我们信任的人……”
赵慧芝却不胜其烦地说:“得啦得啦,你给我立刻打住好不好?第一,她仅仅是你信任的人!以后你在我面少提她。非提她不可的时候,更别‘我们’、‘我们’的!第二,我喜欢的恰恰是糊涂人,我讨厌那些个所谓明白人!许多事情,不是坏在糊涂人身上,而恰恰是坏在明白人身上!所以我警告你,有些事,你少让她知道!更要少让她掺和进来!……”
“明白,明白,我只不过以为,多一个多一种思路……”
王启兆喏喏连声。
他第一次遭到她如此这般不留情面的训斥。
他刚才说郑岚“经得起事”时,将那四个字说出了格外强调的意味。弦外有音,其实也等于在说——“您赵副书记也经得起点事儿好不好?”
而赵慧芝头脑虽然有点儿乱了,大失方寸;耳朵却依然如故地敏感,听出了王启兆的话弦外有音。所以她也一下子恼火起来了。所以她当即予以训斥。绝不允许王启兆在自己面前有放肆的表现,这是他们之间的原则。她自己单方面确立的原则。即使现在这么一种面临考验的情况之下,她也还是要本能地维护那一套原则。
王启兆却“喷儿”地笑了。
赵慧芝生气地问:“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王启兆是在笑他自忆。她既然已经声明了她讨厌明白人,而自己却一迭声地说“明白”、“明白”,使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很蠢,却又实在是蠢得可爱。同时,内心里对赵慧芝的鄙视一下子又增加了许多。想到郑岚对她的印象那么好,她对郑岚的态度也增伪装得那么亲善,他不禁的替郑岚倍觉悲哀,也将赵慧芝这一个和自己一条绳拴两端的女人的虚伪又看深了一层。
面对赵慧芝的质问,他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为好,电话突然响了。
于是二人的目光都落在电话上了。
电话连响数声,赵慧芝伸手缩手,想拿起又不敢拿起,似乎那不是电话,而是一颗定时炸弹。
王启兆忍不住说:“您毕竟正在值班,接,肯定比不接要好……”
赵慧芝这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拿起了电话。
“对,是我……”
接着她就嗯嗯啊啊起来。
王启兆察颜观色,想要听出点儿什么,却什么也听不出来,急得抓耳挠腮。
她感觉到了他那种迫切的目光,竟站了起来,一转身,背对着他了。
赵慧芝又嗯嗯啊啊了一阵,终于放下电话。她放电话时仍背对着王启兆。之后低下头,一手托肘,一手托下巴,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王启兆望着她背影,屏息敛气。
那一时刻,办公室里静极了,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慧芝长出一口气,终于缓缓地向王启兆转过了身。
她们一手托肘,一手托下巴,也不看盾王启兆,自言自语的说:“是胡崇汉打来的电话。他了解到了确定的情况。看来你分析的对,发生在顺安县城里的事件,是和我们毫无关系。”
由于起初的好心情早已荡然无存,此刻余悸未消,连对胡副市长她也干脆直呼其名了。仿佛破坏了她好心情的责任,对方也是有一份的。而且,她也“我们”起来了。仿佛可以那么说仅仅是她一个人的特权,王启兆是根本不配也那么说的。
然而王启兆咧嘴笑了。和她相反,他的种种不好的心情,此时也一扫而光,荡然无存了。他自从进入她的办公室以后,第一次有心思将目光望向了窗外。接着,往回一收,落在他送给她的腊梅和水仙上。
他谄媚地说:“你将那两盆花待弄得可真好!”
斯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外面的寒风止息了,办公室里的阳光更加明耀了。
王启兆内心里也充满了阳光。
一颗心业已笃定,他倒盼着快点儿结束谈话;快点儿回到他的汽车里,回到郑岚身边去;快点儿将自己又充满的阳光的好心情带给予她了……
赵慧芝放下手臂,重新坐在椅子上,身子朝后仰,舒服地靠着椅背,语调不紧不慢地又说:“有些具体的情况,对于你也就不必非得保秘了,免得你大难临头似的。顺安县城里的事件是这么引起——昨天夜晚县公安局刑侦科一名姓张的副科长带着二男一女两名手下……”
王启兆说:“我知道那个张副张长……”
赵慧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打断我的话干什么?如果你自己什么都知道了,你还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您接着说,您接着说……”
王启兆赶紧显出卑恭之相。
赵慧芝就接着说道:“他们公安局的四个人,在县城里最好的一家饭店,叫什么‘红楼酒家’里,和老板发生了暴力冲突。那一句女警被扣留了,结果县公安局就去了更多的人。而老板胆大包天,居然用自制的枪支打死了那一句女警,现在正与一句同伙驾车逃亡。那名小保姆,是那个张副科长的枪支走火打死的。至于那一个孩子的死因,现在还不太清楚……”
把个王启兆听得顿时心惊肉跳,面如死灰!
他心里的阳光完全消失了,变为一片黑暗了。
此时他才有点真正地明白了——为什么许多人直扑他的度假村而来进行破坏。
这座城市有数座跨江大桥。
第八章.2
最后竣工也最新启用的一座江桥,相对应的乃是城市的一处边缘。隔着冰封的江面,从彼岸望过来,城市的灯光显然疏少了许多。
那是远离城市喧嚣之声的彼岸。即使白天亦如此。即使昨天——三十儿的夜晚,一阵比一阵密集的爆竹声,在江的这一段彼岸听来也是依稀的、遥远的。
而此刻,这里是静谧的。
风势傍晚收敛了。
此刻这里只能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在光秃秃的高树梢头和干枯得极其锋利的草尖上掠来掠去的声音。那是寒风的残势不情愿消失而去的幽啸。不定什么时候响起,不定从哪儿传来。像是伏敌相互进行联系所吹的口哨。它刚一引起人耳的注意,人耳刚一打算捕捉到它的方向,它却消停了。
于是四周又开始静谧着。
这里沿岸排列着十几幢小小的木板房,造型各异。若在白天,颜色也不同。它们有的有主,门上钉着写有主人姓名的木牌,还一一落着锁。有的却没主,门已脱轴了,或歪斜敞开着,或干脆倒在了门前的雪地上。
它们属于本市的钓鱼爱好者协会。
若在夏秋两季,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那儿的岸边总是少不了垂钓者或立或坐的身影。白天小房子的烟囱会冒出缭绕的炊烟,意味着有刚从江里被钓到的鱼儿可怜地成了锅中之物。晚上小房子的窗口发散着光亮,或拉着窗帘,或没拉,人影绰约。如果拉着,意味着里边并没有鱼在遭受苦难,而是有人在享受快感……
钓鱼爱好者们既然深爱此道,那么在冬季里也是兴趣高涨的。
江面上这儿那儿凿穿了冰层的一些钓口便是明证。像江面这个大棋盘上仅剩数子的残局。怕发生意外有人掉下去,每一个钓口都用环状的铁刺障碍围住着。
此刻,江面上只有一个人。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冰上盖雪的江面。
他显然不是一个垂钓爱好者。
因为他没带任何一样钓具。
他仿佛是为了观赏满天星斗才仰躺在那儿的。
在他和一个钓口之间是铁刺。月光使每一个铁刺的尖端都寒光闪闪。
那钓口的直径宛如缸口。结了一层薄冰。在一米多厚的冰面下依然故我地涌流着的江水,似乎企图从这个冰面最薄脆之处往上翻溢,致使刚结满的那一层薄冰不时地微微浮动一下。
然而水既已结为冰,往往就变成水的克敌了。
薄的冰仿佛具有某种韧性。它靠了那特殊的韧性,尽管危机显见地伏动着,却就是不再轻易破裂了。似乎要向江水证明,它结为冰的天然使命正是防止江水向上翻溢。
那个钓口还证明,尽管这一个夜晚是大年初一的夜晚,但还是有一个酷爱垂钓的人刚刚离去。
那人大约是用钓竿的握端在深雪上画写出了四个大字是——“命中注定”。
不知那四个字意味着他满载而归还是一无所获。
仰躺着似乎在观赏星星的人,走到这儿发现了那四个字,于是就选中这儿仰躺下去了。
他正好躺在了“命”字的上下结构之间,如同是那个“命”字粗而短的一横。
他是王启兆。
“无处可去”这一句话,对于身无分文的乞丐意味着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对于真正的流浪汉却意味着天下之大,可处处为家,流浪到哪儿算哪儿,走一步看一步。很随便的那么一种态度。此种态度也堪称是一种人生的哲学。其玄妙之点在于,相信“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故流浪汉们虽也沿途乞讨,但与乞丐们相比,骨子里却总是多多少少透着份儿达观甚至没什么来由的乐观的。同是“无处可去”这一句话,对于亡命之徒,比如王启兆的小舅子之类,则只能意味着是“无处可逃”的别一种说法了。
但对于王启兆颇为不然。
对于他,“无处可去”意味着不知哪儿才是自己愿意去的地方。起码,在大年初一的当天是这样。在此日,从本省本市到外省外市,从国内到国外,他可以直接去或间接去的地方,那还是很多很多的。所谓偌大世界,欲往便往,没什么阻因的。只要那轻便的文件箱没丢失、也没被窃被抢,去到这个世界的哪儿,起初的日子都会是无羁无绊,无忧无虑的。只不过虽然如此,却哪儿都是他并不怎么愿意去的地方罢了。
是的,这确乎是他离开胡副市长说是别人“借给”自己的那一幢别墅后的心境。
但哪儿都是不怎么愿意去的地方,那也必须去某一个地方啊!因为还有郑岚就要和他在一起了啊!二人不能总是呆在一辆小汽车里啊!
他心里很清楚,对于自己,过了初一,初二将会怎样,那已是一件相当难说之事了。即使初二也平安无事,初三初四则断不会仍然平安无事的了。当局的神经一旦大受刺激,所作必然反应极为神速。这一常识他是有的。也就是说他很清楚,对于自己山穷水尽是注定了的,柳暗花明是毫无指望的……
最终他所选择的去处是“鸿祥宾馆”。它是由从前的省委招待所改造成的四星级宾馆。受传统的影响,那儿仍是个严肃的地方,也仍以接待省委省政府的客人为主。严肃的地方等于寡趣的地方。当今之中国人,无论男女,出门在外,大抵都是希望找点儿出门在外才有机会亲身体会的乐子的。所以一般来到这一座城市的人,对于那样的一家四星级宾馆是敬而远之退避三舍的。即使在夏冬两个旅游旺季,它也还是喜欢清静的人们理想的下榻之处。而省委省政府,并不认为它有必要不是一个严肃的地方。反正各种会议惠顾着它,再怎么寡趣也不至于亏损。
王启兆在接到郑岚之前便决定了去“鸿祥宾馆”,不是多么青睐于它的严肃,而是属意于它的清静。
郑岚一听他说不回度假村了,显出了一丝丝的不快。自从成为金鼎休闲度假村的副经理,她对城市是越来越从心理上开始主动的疏远了。以至于一来到城市里,感觉上就特别的空虚。如同从前的一个中国人,确切地说是如同从前的一个没有城市户口的女人万不得已才进城了一样。而只有在金鼎休闲度假村里,她才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有价值的人。一个真正有尊严的人。因而是一个心里充实的人。一个真正受到理所当然的尊敬的人。
关于尊严和尊敬,她心里太清楚了。她在城市里所见的那些人,也就是替王启兆或代表他所见的那些人,其实根本没有谁真的尊敬过她。在他们心目中,她只不过是王启兆的情人而已。甚至只不过是他的姘妇而已。他们对她的尊敬态度无一不是伪装的。是由于他们和王启兆本人的种种特殊关系所决定了的。而她的尊严,则是她靠了自己对尊严的强烈要求和维护尊严的高超能力从他们那儿“争夺”来的。她也清楚自己的尊严是先天的残缺不全的。所以她对它的要求反而格外强烈。所以她维护它的能力反而特别高超。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王启兆这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是真的尊敬她的。而不仅仅是爱她。这是他与别的许多男人不同的地方。她不是那种只要被爱就如愿以偿的女人。
是他使她作为女人的尊严残缺不全的。
却也正是他竭力修补了那一种残缺不全。
用他既有感恩成分也有崇拜成分的爱。
于是每使她觉得修补得比完好无缺还好。
所以使她觉得自己从他那儿所获得的尊严接近着是合成后的尊严。好比是从一团普通面粉揉成的面团中揪下了一块,之后揉入了大小相等的精白粉面团,于是使原先的面团更具有“筋劲儿”了。
但是她已经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女人——如果不是睡她所异常熟悉的金鼎度假村里的那一套属于他们的房间的那一张属于他们的床上,而是睡在另外一张床上,不管是四星级宾馆的床上还是五星级宾馆的床上,那她都是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彻夜失眠的。
事实上自从他们固定性地拥有了那一套房间那一张床,她就再没有在任何别的房间里的任何一张别的床上睡过。会失眠只不过是她的一种想像罢了。也是她不愿在这一座城市里过夜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宝贝儿,不知为什么,我这会儿实在是有些困倦了,都快睁不动眼睛了。我怕在这种情况下还硬撑着开车,安全没有保障……”
他将自己的理由陈述得也很正当。
“那由我来开车。一路你尽可以躺在后座睡上一大觉……”
她还是希望他能改变想法。
“宝贝儿,听我说,咱们是要去鸿祥宾馆住一夜。鸿祥宾馆你知道的吧,就是以前的省委招待宾馆。大年初一的,那里肯定住客极少。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喜欢清静。我想那里今天肯定更清静了。我们去开一间套房……”
他迂回地、尽量地争取使她同意他的想法。而且希望她能够同意得高高兴兴。
听他说是鸿祥宾馆,她果然有点儿高兴起来了。
“那好吧,听你的。”
她之所以有点儿高兴起来了,乃因她心里的不安一下子又云消雾散了。她想,看来并没有什么真的值得她忧虑的事发生了而他一直瞒着她不愿说吧?否则他还会选择去到鸿祥宾馆住下吗?纵然他真的有什么事瞒着她不愿说,那也肯定的只不过是使他心烦之事,而断不会是使他感到不祥之事。令他或她心烦之事,隔不久就会生出一件的嘛!只要非是不祥之事,那么她的不安便真的多余了。他选择住在鸿祥宾馆,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与省委省政府的关系依然良好如初吗?而这就足以令她大大地安心了呀。
他偏偏选择鸿祥宾馆去住下的目的于是达到了……
鸿祥宾馆的大堂当班小姐是知道王启兆这个人物的,荣幸之至地为他们登记了一间套房。经理正巧在那时出现,显得比当班小姐还倍加荣幸。对于他这样一位与省委赵副书记关系非同一般的人物的光临,经理几乎当成是赵副书记亲自来开房一般重视地亲自接待。并且亲自将他和郑岚陪送到了房间门口。
这使郑岚更加有理由大大地安心了。
权力的辐射线射到哪儿,它就在哪儿作用于人们的关系。有时使人对人亲;有时令目目恶对。
当套房的房门一关上,郑岚立刻就走到床边坐下了。继而仰面躺了下去。
从早上到下午几乎一直坐在车里来着,她也觉得有点儿乏了。
她感到他走到床边来了,躺着没动。
当他帮她脱靴子时,她才慵懒地缓缓坐起来,却见他是双膝跪在那儿动作轻轻地代劳着。
她任凭他双膝跪着将她的两只靴子都脱了下来。
没有一个女人不曾幻想过有某一个男人双膝跪在自己跟前替自己轻轻从脚上脱下靴子或鞋子。正如没有一只小猫或小狗不爱被主人抱在怀里予以抚摸。
那一时刻她那一种女人的尊严和虚荣心满足极了。
满足着而又迅速膨胀着。
于是她的眼神儿就温柔并且妩媚了。
“唉,你呀,你对我好得常常叫我自己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习惯成自然地摩挲他那粗硬的染得漆黑的刷子般的平头。还将手伸入他那竖起来的羽绒服的高领里边去,摩挲他那短而结实的脖颈。
而他,像捧两轴精裱的名画似的,将她那双被丝袜裹得更加优美的秀腿慢慢捧起,轻轻放在床上。接着,就想将她压住在自己身下……
她嗔道:“门呀!……”
他双手从她的身体两边按在床上,撑起上身,扭回头看了一眼,顾不了那么多地说:“管它呢!……”
她却一滚,从床的那一边下了地,踮着脚跟跑到门前,将安全锁也锁上了。刚一转身,被他拦腰横抱了起来……
她小声说:“野猪!……”
自从他们离开了度假村,各自的神经就几乎都没有稳定过。一忽儿紧张,一忽儿松弛;一忽儿忐忑不安,一忽儿否极泰来;一忽儿她由于从他脸上看出了隐患而自己忧心忡忡,一忽儿他出于照顾她的感受而强作镇定,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此刻,他们都想要放松放松他们倍经折磨的神经了。
他们的神经也都十分默契地怂恿他们随心所欲了。
狎昵,亲爱,如胶似漆,缠绵难分……
做爱成为自然而然之事……
他们的神经都渴望达到亢奋的高潮……
但是他却疲软了。
疲软得无可救药。
对于王启兆这一个雄野猪一般慓壮的男人,这是从没发生过的现象。在他人生的各个阶段,他都发生过精神疲软的经历。却一次也没有过在床上,在和女人做爱的关键时刻一软到底的纪录。从她成为他惟一的女人那一天起,他一次也没令她扫兴过,更没使自己沮丧过。
“嘿他妈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他内心里谙知其故,却做出百思不解的表情。
仿佛是一个明明被出卖了,又偏不肯承认被出卖了的人。
然而她也并没觉得多么的失望。她的神经初步亢奋了一阵之后,也随之疲软了。正如他之生理性质的疲软。
她抚慰了他一番,让他怀拥着自己,竟渐渐睡过去了。
事实证明,人这种三分之一生命在床上度过的动物,虽然高级,但毕竟也只不过是动物。真的倦意袭来,对床是没那么苛刻的要求的。
第九章
当她被电话扰醒,他已不在房间里了。窗外,夜幕降临在城市上空。城市这只异眼兽,睁开着千万只各种形状各种色彩的诡幻之眼了。
“宝贝儿……”
王启兆的声音不知远近地传入她耳中。
“你又到哪去了?”
她嗔怪,又奇怪。
他说:“我现在在哪儿不重要,现在你要认认真真地听我说的每一句话。我从度假村带出来的那只文件箱,它就在你的身旁,你看见它了吗?”
她伸手一摸,摸到了,就说:“看见了。”
她照例又身体直溜溜的仰躺着了,困劲儿犹在,双眼半睁半闭的。
“宝贝儿,从现在起,你必须对那只文件箱担负起高度的责任感来,明白?”
“明白。可是你……”
“别打断我,继续听我说。让我告诉你里边都有些什么——有一个牛皮纸的大文件袋。当我们结束通话后,你要做的第一件事那就是,立即销毁它。你要连同文件袋撕得碎碎的,冲进马桶里,一个纸片都不留地冲进马桶里……”
她不由得坐了起来,双眼也顿时完全睁开着了。
“里边还有一份护照,你的。就是咱们出国旅游那一次你办的那份。还没过期。还有效。凭它,你可以畅通无阻地远离中国。直接或者辗转去到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国家。还有一份国外银行开出的存折,其上存着一百五十万美元。还有一个皮夹子,里边是一万美元的现钞。还有一枚镶钻石的戒指。那是我私下里为你买的,向往在我们正式结婚那一天,亲手戴在你指上。还有几十张你的正面照,从一寸到四寸,黑白的、彩色的、全了。为的是你应急的时候,有备无患……”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是不是想和我分开了?!……”
“又打断我。你别激动宝贝儿,你听着。在车上,我自言自语地说过一句话——‘看来,像是要破’。你记得吗?”
“……”
“回答我啊!”
“记得。”
“你当时问我:‘什么?’——对吧?”
“对。”
“我当时把话岔开了,对吧?”
“对。”
“现在让我告诉你,我指的是什么。是网。我多年苦心编结的一张网,它是我的无形资产。今天早上,它被撕破了。我以为仅仅破了一个边角。现在看来破的不是边角。是正中央的地方。已经没法再补好了。将破得不可收拾了。再明白一点儿告诉你——我王启兆彻底完了。没咒可念了。度假村也将一败涂地了。即使不,那也不会再属于我们了。我们的一切共同的计划,都纯粹是梦想了……”
她听得呆如木石。
“你还在认真听吗?”
“在……”
她的声音微小极了。
“但是与我的名字连在一起的一切一切事情,统统都与你无关。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让你参与太多的真正原因。宝贝儿,你要相信我,在法律上你是绝对清白的。只不过是我的秘书。度假村的管理者,每月从我这儿开一份工资而已。但为了你减少麻烦,我要求你明天一早离开中国。我询问过了,明天上午有飞往新加坡的航班,在宾馆前台就可以直接出票。至于那份存折,我已将账面做得万无一失。所以你只管放心携带。以后,完全属于你了。其实我自己的护照也曾在文件箱里的。我离开宾馆时把它带出来了。现在,已经把它销毁了。我绝对不能和你一块儿走。那样一来,你必受我牵连无疑……”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们说好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她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宝贝儿,别哭。别哭……”
他的声音听来却冷静异常。
“宝贝儿,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此刻的一些想法。比如我让你千万千万要替我销毁的那一个文件袋,里边的材料中,详详细细地记载了我和某些官员之间的权钱交易。少说也有二十几个人的名字。如果他们每个人到时候再交代几个,那么被牵扯到头上的人一百多都不止了!大多数人都上有老下有小的。哪家没有个三四口人?一百多个家庭完蛋了,那么多孩子老婆老父老母死不了活不好的,我又能获得到什么呢?顶多获得到一点儿心理平衡是吧?我干吗到了这般地步,还非要获得到一点儿心理上的平衡呢?我这么想也挺高尚的吧宝贝儿?……”
“启兆,你在哪儿?你回来!我要你回来,我要你回来……”
她哀泣而言。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宝贝儿,别哭,别哭嘛!糟糕,我的手机快没电了,我要抓紧时间再跟你快说几句话。听着——如果真有来世,我祈祷上苍使我托生为另一类男人。有体育运动员的身材,但是绝不成为体育明星。有演员的堂堂相貌,但是绝不到文艺圈去发展。有一等的智商,但是绝不经商。有丰富的想像力,但是绝不当作家。我要当一位中学校长。农村普通中学的校长。我祈祷上苍使你成为那一所中学的女老师,教语文。而且,我们相爱了……”
她不再能听得到他的话了。
可是他还在说着:“人人羡慕我们,夸我们是一对金童玉女式的结合。我呢,不会像今世这样,总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配不上你了……”
她再拿着电话已经毫无意义了,不得不放下了。
“你给我回来!……”
她忽然双手握拳,同时擂床、擂枕。转瞬后,放声大哭……
王启兆站起身,一步跨过铁刺滚网时,由于腿短,裤子被刮破了一个大口子。
他骂道:“他妈的!”
他站在冰窟窿前,将握在手中的手机揣入羽绒服的内兜里,还将兜口的拉链拉上了。好像在他即将前往的另一个世界里,有给手机充电的地方。而只要有手机,仍能随时与郑岚进行联系。
现在,他觉得自己终于是有一个明确的地方可去了。
他坐下了,首先将双腿探入冰窟窿里。还没冻结实的冰,如同镜子一般被他踏碎了。
冷!……
一股冰冷钻透了他的脚踝,泛向心间,使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大哆嗦。
他想要立刻将双腿缩上来,却又咬咬牙坚持住了。如同一个正预备舒舒服服地泡澡的人坚持住了太烫的水温的考验。
接着他双手撑住冰面,连身子也滑入冰窟了。
然而他的双手却抗拒他的心念不懈劲儿。
结果他就不能沉没下去。
生命本身还不情愿自行了断。
他感觉到了湍急的水流将他的下半身冲斜了。
“一、二、三!……”
他自己为自己喊着口号,双手同时朝上一举——像投降。
没有支撑之力了,人却还是沉没不下去。
羽绒服的浮力在起作用。
冰冷的江水已将他的裤子浸透了,他上下两排牙齿开始互相磕碰。
他冷得实在受不了,不得已从冰窟中爬了上来。
而一爬到冰上,更觉冷了。湿衣服很快就和冰面冻结在一起了。
他有点儿一筹莫展了。
他没有想到他决心要去的地方还挺不容易去的。
要达到目的那就只有不怕麻烦。
又挣扎着站立起来,又一次跨过铁刺滚网,跑向岸边。他的一只鞋已掉在江里了。等他从岸边搬起一块大石头来,另一只湿鞋也不知粘住在哪一步冰面上了。袜子自然也是湿的,被冰面一次次往下撕扯着。
再回到冰窟前的他,已是一个赤脚之人了。
他怕羽绒服妨碍他一举成功,就将羽绒服脱下来了。可又不愿他的羽绒服被谁发现,寻思了一下,用羽绒服包住了那块大石头……
“一、二、三……”
他旱地拔葱般双脚一蹦,抱着大石头垂直跳入了冰窟……
他终于成功。
他刚一沉没,石头便从怀中失落了。
湍急的江水,一下子将他的身体冲出了十几米远。
冷彻骨髓。
一片漆黑。
冰冷的江水咕嘟咕嘟直往他无法闭上的口腔里灌。
他后悔了。
但是晚了。
他小时候是会几下子“狗刨”的。
生命本身不甘心就如此这般地结束自己。
但是“狗刨”已无济于事了。
他的身体一次次随着手脚不停止的乱蹬乱划而向上升浮,他的头却一次次被冰层撞晕。
封严了大江的一米多厚的冰层,绝对地不可能是他的头所能撞破的……
冷彻骨髓。
一片漆黑。
生命无处逃生……
一根细长的日光灯管,里边塞满碎冰,外边用墨汁通体刷得漆黑,然后放在一个避暖的角落,任里边的冰慢慢地融化……
报废的日光灯管里的碎冰终于化成了一管冰冷冰冷的水,混杂着尚未完全融化的冰碴……
然后一只还没长出来毛的老鼠崽子也被塞入了日光灯管里……
日光灯管被用黄泥封住了口;它被拿在一双手中,一双孩子的手中,像演孙悟空的儿童演员拿着“金箍棒”,旋得如轮般飞转……
那孩子就是小时候的王启兆。
但是现在他成了那一只老鼠崽子……
在他徒劳无益的挣扎过程中,冰层下的江水用无形的手,帮着他将他脱成了个一丝不着的人,如同那一只还没长出毛来的耗子崽儿……
黑暗……
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
旋转……
无法停止的旋转……
老鼠崽子……
正在抽水的抽水马桶……
文件袋……
纸片儿……
弯来绕去的下水管道……
刷得漆黑的日光灯管……
老鼠崽子……旋转……
四肢叉开着,像风车一般在旋转的赤裸裸的一个男孩的身体……
一个声音念咒似的唱着:
没有人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每个人都要你心爱的东西……
声音在遥远处……
声音就在耳畔……
破了……破了……
心爱的东西……心爱的东西……
……
乱七八糟的一些幻象;和一些似有若无的声音,试图唤醒着一息尚存的生命的残留意识。
徒劳无益。
和那赤裸裸的身体刚才的挣扎一样徒劳无益。
在一米多厚的冰层之下,大江旋转着那身体。
冲走着它,冲走着它……
警笛啸叫如初生儿暴啼。
两辆“奥迪”的前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辆警车,它们已将城市远远地抛在其后了。而城市的万千双眼仍不肯善罢甘休地遥瞪着它们。
刘思毅乘坐的那一辆“奥迪”自然居中。别人们怎么安排,他都一言不发,持一种悉听尊便的态度。
那女孩儿已被留在“鸿祥宾馆”了。
她与赵慧芝分开的情形令后者格外尴尬。如同一只小狗认错了主人,而“主人”是那么的嫌恶“它”。
以至于,当保卫处长抓住那女孩儿的手将她带入宾馆时,赵慧芝竟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了这么一句不像话的话:“其实,我也只不过在到顺安县视察的时候,有一次见到了她和她父亲在一起。”
是的,刘思毅认为她那句话不像话。
他很想装糊涂地问一句:“那么她父亲是谁呢?”
暗思一忖,觉得自己若果而那么问了,也是一句很不像话的话,甚而是一个很不像话的人了。
所以他就没忍心那么问她。
他假装没听到她的话,也不看她,低头吸着了一支烟。
手中有了烟,他就可以更少地看她了,而且还显得极其正常。
他甚至也不忍心多看她一眼。
赵慧芝又说:“思毅书记,我也在这儿下车吧?我的意思是……我还是代表你去一次北京吧,那样是不是更好呢?也能证明你对上边的汇报是及时的……”
刘思毅缓缓吐出一缕烟,盯着烟头说:“我想,你还是跟我到顺安县去的好。汇报的事,让办公厅书面进行也是可以的。”
他沉默了几秒钟,又说:“有你在我身边,我心里比较的踏实。”
又沉默了几秒钟,第二次补充道:“与我相比,你对顺安县方方面面的情况毕竟比我熟悉得多。”
那一时刻,刘思毅开始觉得,自己无论跟她说什么话,问也罢,回答也罢;无论以怎样的一种语调说,似乎实难避免地也都成了一些不像话的话了。而且越补充越修正越不像话。
“我替你把窗升上吧,怕你受风。你尽管吸你的。你早就应该知道,我是习惯了烟味儿的……”
赵慧芝说着,一斜身,向他那边的车门伸过手臂去,自作主张地替他将车窗升上了。
刘思毅连说:“谢谢,谢谢……”
赵慧芝坐端正了之后说:“可是,一张机票不是会作废的吗?我好不容易才亲自买到一张普舱的票。还是打折的。打折的票只能后延一天。你可是最反对浪费行政开支的啊!……”
刘思毅轻轻叹道:“有些浪费,那也是没法子的。你去北京的事儿,咱们就不再说了吧。”
赵慧芝又缓缓将脸转向了车窗。她再也没主动开口说话……
保卫处长和那女孩迈出电梯时,等待着的王启兆正巧往电梯里进,和那女孩撞了个满怀。双方三人谁也不认识谁。上苍安排世上的什么事,往往连细节都不放过……
三辆车已飞速地开到半路了。
沿途,每隔几里,便见一辆警车停在路边。车内坐的或是公安,或是便衣,或是荷枪实弹的武警。
百余里的公路无形中已被严密封锁。
封锁不了的只有消息。它已开始在后边的城市里广为漫延,所谓不胫而走。
赵慧芝却不怕刘思毅受风了。她将她那一边的车窗降了下来,并从兜里掏出什么,双手交替细细地撕着。
刘思毅知她是在撕机票,内心里很不是滋味。
彻底毁掉一个人是需要彻底狠下心肠来的。
他默默对自己说——刘思毅但是你已别无选择……
赵慧芝将一只手伸到窗外,纸片眨眼间被风从她手中刮光了。
她缓缓缩回手,却并不将车窗再升上去。反而将头偏向车窗,任灌入车内的风刮她的脸,刮乱她的头发。
那风声噪耳,使得刘思毅心绪烦乱。
他也像她那样,斜过身去,伸长手臂,替她将车窗升上去了。
同时他说:“你也小心别受了风。”
当他的手收回时,无意中碰到了她另一只手。
他忍不住将她那只手轻轻握了一下。
而赵慧芝的脸仍朝向着车窗。
刘思毅想起了什么,他将另一只手探进大衣兜去……
“慧芝同志,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这才向他转过脸来,在车内灯的光照之下,她脸色如灰。
刘思毅将妻子放在他兜里那张六寸照片摸了出来,塞在赵慧芝手里……
她问:“什么?……”
他说:“你自己看嘛……”
赵慧芝将包照片的纸团握在手里,狐疑地凝视着他。
“你再看看背面……”
赵慧芝将照片翻过来一看,倏地又将脸转向了车窗——背面写着“亲密的慧芝同志留念!”
刘思毅说:“是我的双胞胎孙子。”
他也再次将脸转向了车窗。
她说:“替我谢谢淑敏同志……”
他说:“她总跟我念叨你。”
他觉得自己的眼角也有湿漉漉的东西溢淌下来了……
他就又想轻握一下她的手……
而他们坐的那辆“奥迪”猛地刹住了,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之声——二人失去了平衡,身体都不由得向前一倾,并同时用双手撑住了前座的靠背……
有一辆车从一条野路冲上了公路,横在公路中央,像一只黑色的拦路大虫。
警车虽然反应快速,急刹车后的惯力还是使它撞上了那辆居心不良的“奔驰”的后门那儿,将“奔驰”撞得在公路上横移数米……
居中的“奥迪”撞上了警车的车尾……
第二辆“奥迪”也撞上了第一辆“奥迪”的车尾……
当三辆车的司机和车里的每一个人还在发呆发愣,没来得及缓过神儿时,那辆“奔驰”的另一侧前门无声一展。显然,司机座位这一边的前门已经无法从里边推开来了……
一个高挑的身影,仅仅上半身的身影出现在所有惊愕着的眼睛里,像是一名黑衣侠,不但阻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而且——专执一念要和他们全体决斗!
风向后吹撩着那人的长发——女人……
她望着三辆追尾的官方车冷笑不已,对自己制造的大麻烦不仅得意,而且快感。
她的半截身影在车后缓缓横移,终于绕过“奔驰”车头,整体出现在人们视线的前方了——如同一个冲击视觉的细长的惊叹号自天而降……
忽然,她左条腿一弯,单膝跪在马路中央了。而她的右手,按住在冰雪覆盖的路面上。
那条长手臂直直地支撑着,使她不会伏倒下去。
但她的头却缓缓地缓缓地低垂下去了,于是长发掩面。
然而分明地,她的右手高高地擎举起来了;手中有什么特别的“武器”。仿佛靠了它,足以骁勇无敌,战无不胜。
那却只不过是一只厚厚的牛皮纸的文件袋罢了……
小莫回头对刘思毅说:“您别管。”
然而刘思毅已打开了车门;他一只脚还没踏在地上,赵慧芝扯住了他的衣角。
她说:“思毅,我……我是不是等于……从现在起……就失去自由了?……”
刘思毅见她脸上淌着泪。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哀求。刘思毅难过地低下了头,又见她那只手,将他的衣角紧紧地抓住着。
他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更不知怎么做才好。他不知所措。他低头看着赵慧芝那只手,呆愣着。
小莫却已下了车,扶着后车门,弯下腰对刘思毅说:“你别下车,就在车里坐着。”
刘思毅突然吼道:“你住口!”
小莫只得默默地退开了。
而赵慧芝的手,终于缓缓松开了他的衣角。她吃惊地瞪着他,仿佛他的话是冲她吼的。
“慧芝同志,别胡思乱想……”
刘思毅也终于对赵慧芝说出了一句话。刚一说完,不失时机地就下了车。双脚落地,他站在那儿想了想,像小莫刚才似的,也一手扶着后车门,弯下腰对赵慧芝又说:“别胡思乱想,啊?”
除了这么一句话,他再无话可说。
赵慧芝凝视着他,目光里已全没了哀求,只剩下绝望了。他也凝视着她,仿佛希望把她的样子印在记忆中。他清楚,从此以后,在这个世界上,他将成为她最痛恨最诅咒的人了。
在他将车门关上时,赵慧芝又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显然是想再扯拽住他。然而车门使她没有来得及那样,反而将她的手撞了一下,撞得她很疼。
刘思毅朝小莫转过了身,小莫板着脸说:“您何必冒充交警?”
刘思毅却说:“听着。你不必跟我到顺安去了。你陪慧芝书记回市里,把她送到家门口。”——见小莫满脸疑惑,显然不知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低声又说:“向公安厅传达我的指示,派两名得力的女干部,再加上你,你们三个人要一直陪慧芝书记住在她家里。她如果抗议,就跟她说,是我要求你们的。别的话也就不必多说了。她要发火,你们就忍耐。直到我从顺安回去为止……”
看着小莫复坐入车里,那一辆“奥迪”调转车头往回开了,刘思毅这才向前边望去——那女子和她的“奔驰”,被随行的男人们四周围住着。
保卫处长快步走到刘思毅跟前,汇报说:“她自称她是‘金鼎’的副总经理,叫郑岚。她要见比赵副书记更大的省委领导。”
而那时,赵慧芝在车里痛哭失声……
刘思毅走到郑岚对面,稳定了一下情绪,平静地说:“我是省委书记刘思毅。”
她就将用双手紧按胸前的那一只厚厚的牛皮纸的文件袋朝他一递;他刚欲接,她却又将文件袋紧捂在胸前了。
刘思毅抬腕看一眼手表,仍以平静的语调说:“一分钟内,请你作出两种选择中的一种——或者,我们同车去往顺安;或者,我派人护送你回到市里。无论哪一种选择,我都保证你是安全的。”
从顺安县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枪声
保卫处长们一齐朝那个方向扭过头去……
刘思毅如同没听到,又说:“我重复一遍我的话,无论哪一种选择,我都保证你是安全的。”
郑岚不再犹豫,到底还是把文件袋交给了刘思毅;刘思毅就抓住她一只手,像领着一个孩子似的,将她带到了另一辆“奥迪”车前……
那时,已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了几辆车。
刘思毅问:“你怕不怕?”
郑岚摇头。
“不怕就好。没什么可怕的。”
刘思毅打开车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当所有的车都朝顺安县的方向驶去以后,公路上随之出现了一些身影,迅速将被撞凹了车门的“奔驰”推到路旁的一片蒿丛后面。紧接着,那些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北风嗖嗖,树梢哨响。
啪——一大坨枝头积雪,倏坠于公路路面……
大年初一,此夜诡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