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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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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界-从维熙
第一章
草芽迟迟不肯返青吐翠,山沟沟的小河还铺着冰凌。索泓一走在晋北的螺旋形盘山小路上,心里也如同揣着一块冰砣,冷在心坎,凉遍全身。举头望去,这儿峦峰重叠,云是灰的,山也是灰的;云在山里,山在云中,山和天浑浊一色,似在混淆着人间和天堂的差别。
群山的绿意虽然珊珊不至,天空中的鹰鹞却开始觅食了。不,那不是一只鹰,索泓一终于把天上那只越来越大的飞禽,看个一清二楚——那是一只比鹰鹞要大上一倍的黑雕。它可能是把他看成了一头山林野猪,或者是离群掉队的骚狍子,竟然扇动着褐色的羽翼,朝他飞了过来。其实,索泓一此时早已走得两腿酸软,消失了和猛禽搏斗之力;出于一种动物共有的自卫本能,他慌乱地拽下他那顶丢了帽檐的蓝色棉帽子,在头上来回晃动着,好像这样就可以抵御黑雕的俯冲袭击似的。不知是这顶破帽子当真发挥了威力,还是这只猛禽对这个逃犯的神态产生了怜悯,反正它俯冲到索泓一头顶上空时,突然改变了方向,片刻之后就消失在云雾迷蒙的峡谷 ……
索泓一惊魂未定地坐倒在一块路旁山石上,他一边倒气儿,一边暗暗地骂着自己:索泓一呀索泓一,你是不是活腻味了!昔日在文工团时你曾经制作过黑雕的道具,那是凶神的象征。据书本记载:它在猎取动物时,就靠它那张弯弓般的利嘴,上百斤的大野猪狂奔着,它伏在猪背上像“锛凿木”啄树皮一样,不断啄着野猪的脑门,直到野猪在奔跑中被啄食而死。你倒是真够聪明的,居然摘下棉帽让它啄!难道你肚子里的那点文化水儿,也都随着劳改粪排泄出去了?
冷汗顺着他的脸流淌下来。索泓一掏出一块沾着馍馍渣儿的污旧手绢,慢斯斯地擦着额头,眼角,鼻窝,下巴。他扒开背包看看,四个黄馍已然荡然无存,他仔细地算计着吃下这几个馍馍的地点和时间,算计的结果明明是严丝合缝,但他心里总是感觉丢了一个馍馍似的,并幻觉出那只黄灿灿的馍馍滚下山坡,被浑身带刺儿的刺猬给叼进了洞穴。他感到肚饥,肠子一阵咕噜噜的鸣响,他把绉巴巴的手绢伸向嘴边,用门牙咬着一颗颗像盐粒般大小的馍馍残渣儿。暮冬早春的风,从峡谷的山嘴灌进来,戏弄着他棉帽下的两个耳扇,他耳旁陡然响起了元代作家马致远的诗词: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声如雷鸣,在峰峦中引起沙沙回声。
是的,他在劳改农场去写那些“认罪守法、前途光明”一类的标语时,曾经有一匹老得走路都打盹的瘦马,陪伴着他。后来那匹马被干部伙房宰掉吃了,劳改食堂喝了下水汤,他那个海碗里还飘着老马的耳朵,他把它泼进了马厩,以示对这匹老马悲惨命运的虔诚祈祷。
在这太行山脉的峰峦之间,有西风古道而无瘦马,冰下有淙淙流水而无小桥人家,有枯藤遍岭而无老树昏鸦;有的是枯黄的衰草,磷峋的兀石,飘忽不定的灰色流云,还有一个和命运抗争的逃犯……
霍地一下,把索泓一的饥饿感和苍凉情,驱赶得干干净净。他看见那只黑雕,从云片里重新露出身影,褐色的羽翅一动不动地在天空翱翔,它好像也因为饥饿在寻觅食物,当它肚饥难耐时,真有可能向地上的饥饿汉,发动一次真的袭击呢!索泓一有些紧张,他先系好棉帽耳扇下的垂带,又找来一根枯干了的枣木杖子,做好和黑雕拼命的准备。
黑雕在天空兜了几圈,当真像飞机扫射般地俯冲而下,那姿势简直让索泓一不寒而栗,它从半空中突然收拢了翅膀,像天穹射下来的一根梭镖,笔直地向地面飞奔而来。索泓一慌了手脚,他挥舞着枣木杖子,驱赶着从天而降的瘟神;只听“嗖” 地一声,黑雕从山石旁飞掠而过。索泓一闭上双眼,他甚至以为在劫难逃,将在这绵迹的太行山峦喂了猛禽;可是睁眼看看,一切都和刚才一样:灰的云,灰的山;黄的土,黄的路……
终于,他发现了这个秘密:原来黑雕并没有把他当成猎物,它飞梭般迅猛地追捕的,是一只在山路上奔跑的兔子。那兔子一蹦丈八地向前狂逃,黑雕在后边紧追不舍。有一两次黑雕的利爪,已经快要碰到了兔子的脊背,可是这兔子突然改变了逃向,待黑雕缓缓地扇动着羽翼转过方向时,这只兔子又和它拉开了距离,于是黑雕再次振翅追击……
索泓一的心抽缩成了一团,仿佛那只狂奔的狡兔,是他身体上的某个部位,牵动着他的全部感情。常言道“狡兔三窟”,他希望这只狡兔,在这荒山野岭能有几个藏身洞穴;它随便往哪个窝里一钻,老雕纵然有回天之力,也奈它不得了。可是,那狡免显然似没有洞穴藏身,它只是以不断的突然停足,使黑雕从它头上俯冲到前边去,来略略喘息休整;或忽而左,忽而右,忽而前,忽而后地突然改变奔逃路线,和黑雕打着游击。索泓一在这出大自然的戏剧面前看呆了,他难以估计到那只四条腿的兔子,体躯内到底还蕴藏多少能量,它还能和这只暴戾的天敌周旋多久。使索泓一感到惊异的是,那只黑雕竟然抓它不住,有时爪尖已然就要挨着它土黄色的脊背了,它东蹿西蹦地又逃离开利爪。看着看着,索泓一好像悟出了一点新的见解:这兔子绝非一个雏儿,而是一只老兔子了,在自然界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它学会了赖以生存下去的本领。他所以萌生了这个判断并非偶然,因为他看见了那只兔子明明跑近了一块岩石的裂缝,但它并没有钻进石缝,以逃避黑雕的追歼;而是围着那块石头转了个圈子,又拐身向山坡下跑去。黑雕被激怒了,两翅扇起风声,嘴里发出嘎嘎嘶鸣,离弦箭般地向山坡俯冲下去;狡兔好像有意激起黑雕的杀性似的,围着山坡上一棵被雷电烧掉了皮的老橡树,和黑雕周旋了几个圆弧,待等黑雕追随它转得头晕目眩时,它才向一片密麻麻的矮树棵子里狂奔。黑雕似已失去了自控能力,只想一爪抓着狡兔的脊背,把它提上空中,身子紧擦着山坡疾飞;狡兔钻进了乱树棵子,黑雕欲收翅而不能,一下被铁丝网般的干树枝子架住了翅膀。
“噢!”索泓一竟然呼叫出了声。
在这蛮荒的山野,狡猾的兔子竟然架住了捕猎它的黑雕。他先是感到无比新奇,接着他雀跃地向那片乱树棵子奔去。他不敢走近黑雕,在离它有六七米的一棵倒木上坐下,静看黑雕在乱丝无头的树枝中挣扎。黑雕拼命地蠕动着它的体躯,企图使双翅从枝网中解脱出来,但效果适得其反,它每蠕动一次,翅膀被叉住得越牢。这倒很像劳改农场里,队长对付抗拒改造的右派使用的狼牙铐:你越是想挣脱腕子上的手铐,那弹簧手铐勒得越紧,一直勒进你的皮肉,直到你老实地就范为止。
黑雕虽感劫难在即,但那双火焰般的眼睛依然闪闪发光。这儿没有引起它警觉的任何动物,只有索泓一这个两条腿的人;他既能让它重返云天,也能对它宣布死刑审判。索泓一心神恍惚地望着这只绞刑架上的凶神,心里琢磨着处置它的方案:放它回天?简直是助纣为虐!从他心头升腾而起的报复欲念,绞杀着他的善良和宽容。燃着一堆干柴,像原始人那么吞吃带着血丝的雕肉?这固然能够解饥,增加他跨过太行峦峰去阴阳谷的热力,但是索泓一感到这么处置它,无补于他的精神—— 一个逃犯,他需要活下去的精神力量。而大自然舞台上,刚刚谢幕了的这台弱者制服强者的戏剧,仿佛启示了他什么人生哲理。想来想去,他决定雕肉还是要充饥,但是把老雕的翅膀和弯嘴保存下来,做个黑雕标本带在身边,用以警示自己:为了生存下去,要记住这只黑雕和那只狡兔!
他开始收拢干柴。
他拾起地上的一根木棍。
他心里清楚:只有先把那只黑雕置于死地,才能剥下它的羽翼和外壳,把它的肌肉,化作为自己的肌肉。他缓缓地走近它,黑雕圆睁二目,摆出一副与他拼命的架势,使索泓一望而生畏。退下来,不甘心;扑上去,没胆量。直到他懦怯地绕到黑雕的背后,才鼓起勇气举起木棍,哗啦哗啦地一阵响,木棍虽然打中了黑雕,却也打断了乱树的枝条。尤其使索泓一心悸的是,负了伤的黑雕,扭转过脖颈直直地盯着他,那姿态犹如一条伏在树丛中的蟒蛇,向他昂起了不驯的头冠。这一霎间,他和它之间迅速地调换了位置,好像不是他在罚处黑雕,而是黑雕在罚处他。
木棍顺着指缝滑落到地上……
黑雕重新开始了在乱枝中的挣扎。
他沉郁地望着它,记起了自己被绑在耻辱柱上的那个夜晚。那天,在劳改农场的大堤上,他光着身子,被绑在凉棚的立柱上,他没有这只黑雕的赳赳雄姿;他低垂着头,像是挨霜打了的葫芦。对比这只猛禽,他不过是个地道的孬种。
猛然,他幻觉中出现了那只利爪下奔跑的狡兔,耳朵中似乎听见了这只兔子的吱吱哀鸣。他蓦地一惊,重新抓起滑落在地的木棍,把报复心理迸发出来的力量,都集于他的手臂之上,抡起木棍一阵乱打。乱木的枝条嘎叭嘎叭地断裂着,黑雕的羽绒也纷扬而落,待他喘息之际,看见那只黑雕不但没有死于木棍之下,反而因枝条的折断,它的一只翅膀已然开锁,它奋力地扇动着那只解禁的黑色羽翼,正欲带起另只翅膀腾空而起。索泓一顿感手足无措,就在他懵懵怔怔地发愣的时刻,那只受了伤的黑雕,翅膀突然奋力一扇,居然离树而起。它身子吃重地歪斜了几下,但没有重新坠落林网,围着树丛盘旋了一圈,便向上空升腾而去。不一会儿,它变成了云天之间的一个小小黑点,消失在苍茫的云天之间——它挣脱了死亡,枝头上只抛下它一团团的羽毛……
索泓一颓然地坐倒在树丛之中。他揪头,他捶胸,深感无地自容。过了半晌,他嘶厉地高声喊道:
“我是人吗?我……我还不如一只兔子!”
“兔子——兔子——”山峦响起悠远回声。
不久,另一种音响接瞳而起。那是叮铃叮铃地驮铃声,从山环里传了进来—— 一列和云天一色的毛驴队伍,背上驮着空煤篓儿,脖子下坠着铜铃,顺着盘山小路蹒跚而来……
第二章
两天前,索泓一西行出了娘子关。在进了晋阳地界不久的铁路沿线,一个形迹若同乞丐的少年浪儿,指给他一条能混个肚儿圆的生路:“那地盘名儿很怪,叫阴阳谷;只要肯出力气干活,就能在阳间活着,不至于当阴间的饿死鬼!”
“远吗?”
“不近。”浪儿指指矗立的群峰,“就在那座大山里边。”
“干什么活儿?”
“当煤黑子。”
“是国营大矿?”
“公社大队土法开采的小窑。”
“热闹吗?”索泓一要找冷僻的角落栖身。
“要是热闹我还不离开那儿呢!对了,那儿毛驴倒是不少,进山、出山、驮煤、运菜,都靠那四条腿的家什!”小叫花子一龇牙,比划了一个毛驴爬山的姿态, “它们脖子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个不停,受听倒是受听,就是清净得让人受不了。”
索泓一顿时动了心,他拍拍浪儿的肩膀说:“小兄弟,跟我一块进山吧!卖力气吃饭,比抱着瓢讨饭吃体面。”
“老哥,我的脸皮已经比城墙还厚了,扎一锥子也不会出血。”那浪儿笑笑说, “流浪汉有两句口头禅,这叫‘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老哥,咱们再见吧!”
他走了。
他也走了。
他俩相背而行……
在同一个蓝天之下。
锃亮的铁轨伸向无限遥远的深处。过峡谷,穿索桥。几何学上两点之间的直线,在这儿是找不到的。这正像流浪汉的命运,永远走着曲线和圆弧。六二年的残秋,他逃离劳改农场和自由世界中间的那道界河后,就开始了弯弯绕的脚步。
记得,他跑出芦花荡,先在一条小河沟洗净腿上的泥巴,胡乱地揉了揉被芦根扎破的脚掌,穿上鞋袜之后,第一眼就眺望着那无名小站上喷吐着滚滚白烟的火车。南下?北上?还是先去冀中农村去看看背着黑十字架,在一座大轮窑上服劳役的妈妈?他不是一个宿命论者,更非宗教虔诚信徒,可是他面对西沉的血红落日,朝天上攘起一把尘土。时正西北风乍起,尘土飘向东南;他立刻抉择向西北而行,因为他不愿意化作为随风而去的尘埃——我是人,该有开顶风船的蛮力。火车站虽然诱人,那儿可能支着捕雀的网;汽车站虽然离这儿也不算远,谁能保证没有寻踪他的眼睛?
准确地说,他是徒步溜进北京城的。白天他去西郊动物园排愁解忧,可是他看见笼里的狮子、老虎、鹦鹉、孔雀,总是敏感地想起他很可能重新人笼。夜晚,他凭借黑色天幕,摸回到他的家门,从大铁锁的斑斑锈迹上推断,在农村改造的妈妈,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回过家了。他用手抹掉锁头上的锈迹,惆怅地折身而去。去哪儿?火车站的长凳:用一顶破帽子盖上脸面,然后像死狗般地睡去。可是他的两条腿没有听从理智的支配,他迈上一辆乘客寥寥的无轨电车,居然朝后海的方向奔来了。
当他被押解到吉普车上时,从楼窗口闪烁出来的那双泪汪汪眼睛的苏雪,家就住在后海之滨。五七年盛夏,他记忆中没有鲜花,没有云朵,没有音乐;只有批斗他时森林般的拳头,和震耳欲聋的口号。苏雪是文工团惟一没有露面的人物(据说她当时病了),但在他登上囚车时,却留给他一双泪眼。他很珍惜她无言胜有言的馈赠,此时他踯躅海滨寻梦来了。
苏雪屋子的百叶窗依然如旧,院内梧桐的落叶沙沙。对了,就是这棵被秋风凋蔽了落叶的光秃秃的梧桐树,曾留下了他难忘的记忆。那似乎是在五七年的初夏,这棵梧桐的枝枝叉叉,都吐出了滴青流翠巴掌大小的叶片,他第一次被苏雪邀请到她家去作客。这是个开明的知识分子家庭,爸爸是考古学者,妈妈是个燕京大学家政系的老毕业生,在家操持家政。而苏雪是这个雅典家庭中的唯一宠儿。饭罢,苏雪执意要他到院子去走走,当他俩停步在这棵梧桐树下时,苏雪身穿飘逸的白底紫花的布拉吉,背靠着梧桐树干,诡秘地央求他做一件事。
“说吧!我有求必应。”索泓一诧异地凝视她。
“教我变魔术吧!”她说,“我想在舞台上当你的助手。”
“我是从小耳儒目染,才干上这个行当的。其实这是没有出息的行业,不信你去问问你爸爸!”索泓一朝他爸爸的房间努了努嘴。“你个性内向,不适合于登台献技,还是安心搞你的舞台美术设计,更符合你的气质。”
“我可以从内向转向外向,行星是围绕恒星转的!”
“我是恒星?”索泓一被这个形象词逗笑了。
“反正你喜欢的我都喜欢。”她抿着下嘴唇,不眨眼地望着他。
索泓一无奈,只好让步说:“行。只是这儿没有可变的玩艺儿!”
“有。”她背向树干的手一伸,拿出一副扑克牌,“我早就准备好了!”
索泓一迷惑不解地望着她:“我这魔术师却叫你给蒙了,刚才你手里并没有扑克牌呀!”
“这是个秘密。”她一笑,眼睛变得细长,越发显出猫咪的柔顺和调皮,“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索泓一伸手去接那副扑克牌时,她忽然又把双手向后一背。接着,她像个投降的士兵那样,将双手举过头顶,并在原地转了两圈,表示扑克牌已经消失。她笑吟吟地说:“你找吧!”
索泓一开始寻找那副失踪了的扑克牌。他先看看她的袖子,袖口敞开着,露出手腕以上的白皙胳膊;他再看的腰围,紧腰布拉吉裹着她纤细的腰肢,无处可以藏下那厚厚一叠扑克牌;最后,他狐疑的目光,盯在了她的前胸上,那儿是少女浑圆的双乳和挺立着的乳峰。索泓一像躲避夏日夜空的闪电强光一样,迅速地垂下自己的眼帘……
“你找呀!”她娇嗔地催促着。
索泓一抬起头来,觉得脸在发烧。
“你搜身吧!”她语音陡然跌落下来。
索泓一再次望望举着双手的苏雪,双手蠕动了一下又回归了原位。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他和她倒换了位置,她举着双手却分明在进攻,他却成了个被解除武装的溃兵似的。在苏雪面前,他不知所措。
她主动退却了,眯着细长的豆荚眼说:“想不到,魔术师被我这雏儿给糊弄了。瞧!它在这儿藏着呐!”苏雪闪开身,指着她身旁的梧桐树干。
噢!原来那树干上有个洞穴。扑克牌是从那儿变出来的,又是从那儿变没了的。苏雪看索泓一满脸惊愕神色,强耐着笑意告诉了他这个秘密:她爸爸妈妈常在这棵梧桐树下石桌上玩扑克,发现树身上有个天然洞穴,就把扑克牌放在这儿。她早想用这个天然道具来骗一下真魔术师,今天是如愿以偿了。
此时,苏雪的笑声犹如银铃贯耳,可是眼前景物皆非。梧桐树的枝头绿意已荡然无存。它就像他的经历一样,从生命的夏天走向了生命的秋天,任萧瑟秋风凋谢着盎然青春。当然,这颗梧桐到了早春时节,还会抽芽返青,而他的早春时节哪年哪月哪个时辰才能光临呢?!他望着院内灭着灯火的一间间屋子,突然感到心冷,苏雪和她的父母或许已经早就睡下了,但愿一个逃亡囚徒的脚步,不要惊扰了这一家人瑟静而绚丽的梦……
索泓一踯躅着脚步,缓缓离开了苏雪的家门。是哪本小说里写过这样的警句:失去了的才更显得其珍贵。索泓一非常眷恋他和苏雪昔日白雪般洁净晶莹的感情,因而几次停步,几次回首,听落叶沙沙,看梧桐在秋风中默立。街巷里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他从本栏深处收起最后一缕目光,立刻拉低了帽檐。这个动作是没有经过思索的本能行为,在火车站长椅上过夜时,他总是用帽檐遮住自己的脸,在喧闹的街市上穿行时,他把帽檐拉得贴近了眼睛。仿佛这顶帽子是成了他变魔术的另一个道具,在严酷的生活大舞台上以假乱真,以求生命的沿续和永存。
还算幸运,和他擦肩而过的是一男二女,没有穿官衣的警察。他从下三路看到一个老头儿的拐杖,一双老年妇女爱穿的软底鞋。似乎第二个女的比较年轻,他看见她古铜色的长裤靠着膝盖的部位,浅黄色的风衣下摆在飘动……这三个行者,仿佛是刚刚看夜戏归来,边走边争论着《红色娘子军》中吴琼花的造型,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似的。但是索泓一蓦地一怔,他分明地听到了对话中有苏雪的声音,这个声音像在枝头的悦耳黄鹏,他身不由己地放慢脚步,继而转回头来。
是把他看成贼了?还是他的身影唤起了苏雪的心电感应?两个老人踽踽而行之际,苏雪也正侧过身子向他的背影眺望呢!
闪电的强光。
无声的雷暴。
尽管他和她目光交织的时间,至多不过两秒钟,他分明地看见苏雪因惊愕而张开的菱角形嘴唇;她似乎并不十分相信他就是索泓一,因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这一瞬间,索泓一觉得自己是一株被雷电扒去了树皮的枯树,不;简直像是个被扒光了衣裳的乞丐,内疚伴随着的自尊,同时撕扯着他那一颗滴血的心。他忍耐不住这种折磨,迅速扭转身躯,向马路对面疾行。
“索泓一——”
“索泓一——”
……
这声音终于像缥缈在云际间的一线游丝,变得非常微弱了——他躺在北京站内角角上的一把长椅上,用帽子遮着脸颊,貌似因疲倦而昏昏睡去的一名普通旅客,其实,他头脑里正回荡着这微弱的心电讯号。他憎恶自己的冒失:已然是从坟头里爬出来的野鬼了,还去续哪门子阳间人的梦?!路灯下的短暂邂逅又匆匆诀别,不仅破坏了她一个人的平静,或许连她的父母都会因此而得了失眠症呢!右派是什么?是瘟症是鼠疫,是垃圾,是狗屎。昔日在劳改农场,被大雨淹死的饿死鬼丁琳,常以古人对于粪便的形象解释而自嘲:人闻之拂袖而去,狗闻之摇尾而来,此即“黄金塔”也!索泓一早已成为这样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了,还人面狗脸地去寻什么旧梦,实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矣。
有人在拨动他脸上的帽子。索泓一已经习惯于接受车站夜巡民警的检查,他安详自得地闭着双眼,果然,不一会儿那顶这颜的破帽子,又给他扣在了脸上。不过,索泓一还是在“平安无事”中嗅出了一点反常,在给他摘帽子和扣帽子的一霎,他鼻子嗅到了一股清冷的幽香。“或许是个女民警吧!”他暗暗揣度着,“女民警也是人,她也具有女人所有的癖好!亚当和夏娃创造人类时,夏娃一定也爱脂粉一类的玩艺儿,只是那时候还没有这类美容品罢了!”
不知是他的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这股清冷的幽香,使他想起了儿时家中庭院的那株紫丁香。每到夏日丁香盛开的时节,淡紫色的花朵开得重重叠叠,索泓一常常蹬着木凳,折几束下来,把它插进瓶子,让丁香花的香气溢满屋子。妈妈则把两束紫丁香,从瓶子里拔出来,一束夹在他的左耳上,一束夹在右耳上。然后,她拉着他的小手,到衣柜的穿衣镜前去照镜子,并招呼爸爸说:“快来瞧瞧咱们的宝贝儿子!头发再留得长一点儿,简直成了女孩儿家,这样儿真比得上白雪公主!”
爸爸从椅子上欠起身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摘下他耳缝夹着的丁香花,插回到花瓶里去;同时,用浓重的界音训斥妈妈说:“男儿就该是男儿!你怎么总想把他打扮成女儿家?!”
妈妈反驳着爸爸:“这不是逗他玩吗!”
爸爸振振有词地说:“叫他用墨笔默写岳飞的《满江红》。”
索泓一反抗着爸爸的决定。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爸爸拧着他的耳朵,一直拧到书桌前。当索泓一被迫铺开仿纸,蘸着浓浓的墨汁,写下《满江红》的第一句— —“壮怀激烈”四个大字时,妈妈正站在他身旁,用温厚绵软的手指,揉搓着他那只被爸爸拧红了的耳朵呢!
爸爸终于走完了他铮铮男儿的路程。妈妈善良、柔顺,只凭命运的摆布,没有向命运抗争的勇气,就像一瓣落红,只能顺着大潮飘浮而去,连回首一望的片刻挣扎都不会有。懦弱的女人!可怜的妈妈!
索泓一感到剜心般的疼痛,便从长椅上坐起来。他怕睡着了,耽误了西行火车的开车时间。他要去看妈妈,并突然地出现在妈妈面前,使她因这次意想不到的见面,而兴奋得颤栗。他要仔细地看看妈妈的额头纹,看看妈妈那双曾经像玉兰花瓣一样的纤巧的手。因为这双手不仅在他的耳缝夹过紫丁香,还给他缝过衣扣,织过毛袜——那是他终生也难以回报的无私的母爱……
候车室声音嘈杂。对面长椅上一个婴儿,正浸在母亲怀里,因奶头干瘪、无奶而哇哇大哭;离自己座位不远的地方,两个邋邋遢遢的男人,为了谁侵占了谁的座位而粗野地叫骂。尽管如此,那些为生活而劳碌奔忙的男人和女人,依然在条条长椅上睡得十分安然;那神态就像耳畔爆炸一颗原子弹,也驱赶不了附在他们身上的睡魔似的。当然,候车室里也有干部、学生和知识分子打扮的人,他们穿着千篇一律的四兜中山装,他们的脸色和他们的铁灰色制服一样,对这些声音毫无表情。女的两手穿梭般地织着御寒毛衣,男的在长椅的空隙间鸵鸟般地踱步。索泓一看见靠着大理石柱的一个戴着圈套圈近视镜的青年人,把厚厚的一本卷了书角的书,贴在了鼻尖上去看,书皮上印着三个大字(艳阳天)。那读书青年的身后,光洁的大理石墙板上,镶嵌着富有生气的金字标语:“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一个看上去比他的衣衫还要褴褛、头发花白的乞丐,正好站在那金色的“万岁”下面,往嘴里塞着从地上抬起来的面包渣儿。
一股扑鼻而来的霜脂气息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又一次嗅到了曾唤起他童年回忆的清冷幽香。难道那个女民警又蹓跶到这儿来了?他情不自禁地侧脸望去,周围没有一个戴大壳帽的警察,却有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姑娘,站在长椅的尽头;她正向他这儿眺望呢。那儿正好是灯光的暗影部位,他看不清姑娘的脸,但是她那略带忧郁的悲悯目光,一下子钳住了他的心。姑娘大概是发觉他看见她了,便从灯光的暗影中走了出来,天哪!她竟然是苏雪。
“我早就来了。”她显得很疲累。
“你……你是去外埠出差?”索泓一分明意识到她是追踪他而来,还是心口不一地询问着。
她没有回答,只是蠕动了一下圆圆的下巴颏。索泓一了解她的示意,茫然不知所措地和她走出大厅。这时,他才恍惚地猜测到刚才用手指挪开他那顶遮颜破帽子的人,不是女民警,而是苏雪;也许是怕惊扰他困倦的梦吧,她一直守候在长椅旁边,等他醒来。
车站前的广场,灯影清清,人影寥寥。他俩在一根灯杆下停步,久久地相对无言。
“你怎么知道我在车站过夜?”倒是索泓一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或许还不知道吧,前天文工团就传达下一道命令。”苏雪低声地说,“索泓一从劳改农场逃跑了,有可能流窜到北京,团里谁要发现他的踪迹,马上报告给人事保卫科。”
“这么说,你知道我是个在逃犯了!”
“嗯!”
“你爸妈也知道我是逃号吗?”
“嗯!”
“他们知道你来车站找我吗?”
“他们代替不了我,我不是几年前的幼稚单纯的女娃娃了!”
索泓一认真地打量了苏雪一眼,她的额头虽然还没有出现皱纹,但脸上雀跃的孩子气已消失尽迹。五七年到六二年底,对人生的长河来说,充其量不过是浪花一闪的弹指之间;她这个有幸生活于社会中上层家庭的人,眼角眉梢也留下了时代无形的烙痕。
“你大概想象不到,把你送去劳改以后,团里对我开了几次‘帮助会’。他们追问我,在你被押上囚车的一刹那,我为什么要落泪?”苏雪回忆起五年前的时光,两眼盈出了晶莹的泪光,“老索,从那个时辰,我和稚气的苏雪诀别。我说我所以掉眼泪,是得了热伤风;打喷嚏、流鼻涕、外加流眼泪。这些纯属感冒的病理反应。说着,我拿出一张医院诊断证明,以使他们无懈可击——其实,那是我爸爸为我免受灭顶之灾,找了个在医院当大夫的朋友,补开的一张假证明。结果,假的蒙过了真的。我过了五七年的大关!”
“你爸妈都好吗?”索泓一有意支开政治性话题。
苏雪偏偏把政治又拉了回来。她说:“妈妈好像得了惊吓症,常在梦里喊着 ‘蛇出洞了’;爸爸身子倒还结实,可是他自诩为冬天的寒蝉。他说这是焚书坑儒,知识分子的短促春天完结了!”
“我想去看看我妈妈。”索泓一挣脱着政治对他的缠绕——他怕听这些。
“之后呢?”
“流浪。”
“去哪儿?”
“东西南北中。”
“我来车站的时候,曾问过爸爸,能不能叫你在我们家住些日子。爸爸虽说脸色变得苍白,还是点了点头。可是妈妈却连连摇头,还阻拦我来车站。这年月,使平素看上去坚强的人变成鸡囗般的懦弱,却也使弱不禁风的人变得坚强——我推开门就跑了出来。”
“谢谢你的这番情意。”索泓一低声地喃喃。
“别这么说……”苏雪语声跌落下来,她哭了。
“苏雪……”
“……”
“开车的时间快到了。”
苏雪昂起头来:“我去买站台票。”
“不必了,我……”索泓一阻拦着。
“这是我从家里拿来的几件爸爸的衣裳,你们高矮差不了许多;你穿着可能肥一点,能挡寒也就行了!”说着,她用手绢沾了沾眼角上的泪花,向售站台票的窗口走去。
索泓一意识到了这是他和苏雪诀别的最好时机。一个劳改农场的逃犯,如同猎枪瞄准的一只动物,他如果不能果断地处理这一问题,迟早要把火药导线引向苏雪的家庭;可是他该怎么采取行动呢?把手里拎着衣服包裹扔在这儿?这正满足了车站扒手的御寒之求,是愚蠢的行为;自己把衣服包裹提走,来个不辞而别,似又冷酷到了不近人情……就在他踯躅广场,内心七上八下的时候,苏雪的母亲顺着广场匆匆而来。还用问吗,她是追寻女儿来的,索泓一立刻迎了上去:
“伯母…”
平素喜眉笑目的苏雪母亲,此时神色判若两人。她在幽暗的灯光下,分辨出和他说话的是索泓一,冰防般的脸上,又凝上了一层霜。她冷冷地问道:
“她在哪儿?”
索泓一自惭形秽地把苏雪递给他的包裹,交还给苏雪的母亲:“这些东西我不需要。她去买站台票了,您在这儿等她吧!她很快就会回来的。火车就要开了,再见——”
“索泓一,”苏雪母亲直呼着他的名字,毫不客气地对他下着示警的通牒, “你该知道你的身分,今后……今后你不要再和苏雪有任何来往了。古人说,‘君子应爱人以德’!”
索泓一连连应承:“是的!是的!”点头完毕,他转身就跑。当他已然坐在列车的座椅上时,还为刚才的场景而脸红心跳。是的,都怨自己自作多情,在这座早已不属于你的陌生城市里,你寻找什么昔日的温梦?!一场雷暴之后,大树低头,小草弯腰,花蕾脱落,万物变形……说不定在车站广场上,母女俩会因为自己而发生争吵呢!索泓一为此而深感内疚。
车厢之间的衔接处发出了巨大的撞击声,这是列车在挂钩。他的心灵也受到了再一次的撞击,因为他看见了站台上飘飞着的米色风衣。她奔跑着,呼喊着,还不时举起手中的包裹,以国引起索泓一的注意。索泓一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他站起身想启开车窗,并告诉她他在这儿;但是他喉头上似乎哽咽着什么东西,硬是喊不出声音。苏雪没有发现他,而这时列车缓缓移动了,他不敢再向窗外投视一眼,索性把头趴在小桌上,任那滚滚车轮把他和她拉开得更远、更远;让记忆长存,却永不再见……
一列火车当真鸣着响笛开了过来,踯躅在路心枕木上的索泓一清醒了,他迈出铁轨停步在铁路旁的小道上,目送着这趟列车的窗口,一个个从他面前飞逝而过。留给他的是山峦里车轮轰隆轰隆的回响,还有火车喷射出来一条长长的似云非雾的白烟。他目送着远去的列车,直到最后一节车厢拐进山谷,寂寞突然钳住了他的心,他感到春天的山像严冬一样荒凉。
太阳仿佛也被这列火车牵走了,它从两峰间的凹陷之处跌落下去,沉甸甸的大山暗影,顿时覆盖了大地的一切。银白色电线杆,披起褐色长裙;刚才还闪烁着金色光束的藤藤蔓蔓,变成一团团卷卧着的幽暗的蛇;锃亮的铁轨不久前还跳跃着太阳的光斑,此时它显得异常疲惫,像要昏昏睡去了似的,变得毫无一点生气。暮色张开无限大的羽翼,把山谷间的怪石,以及怪石缝间的乱荆杂木,都拢在她的怀里,让它们享受夜的恬静和安抚。
幽静的山谷,变得更加幽静。间或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牧童脆脆的鞭声, “叭一叭一叭一”地像锅里炒着豆子;接着山腰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火亮,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如同缥缈在天上的一缕柔丝,时续时断:“小狗子——回家吃饭喽——”这声音使索泓一如痴如醉,只是他这个天涯浪子无人喊归。在河北冀中农村的一个砖厂,他倒是看见了往窑上背坯的妈妈,那儿不是他和她的家——是没挂劳改砖厂牌子的劳动大队。妈妈背上的土坯爆起得那么高,简直像一座泥块堆成的塔,不,也许更像当年秦始皇修筑万里长城时,奴隶们背上背着的山。不要说喊儿吃饭了,当他和她对视第一眼时,妈妈吓得面色如土,手脚乱颤;她背上坯架子上的土坯,稀里哗啦地滚落到窑坡上。他不敢走上去帮她捡起土坯,也不能呼唤一声“妈妈”;母亲不敢看他第二眼,更不敢低吟一声“我的孩子”!——因为他是个在逃犯。
母亲吆呼儿子的声音跌落了下去,野鸟的蹄叫声响了起来。那好像是“回声布谷”在催春:
“赶一快一布一谷一”
“赶一快一布一谷一”
这悠扬悦耳的鸟啼,不但没有激起索泓一的春思;在他听来,倒挺像一只唱给他听的挽歌:
“早—晚—被—捕—”
“—一抔—黄—土—”
让我也像丁琳君那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也并不那么容易。逃出“楚河汉界” 的目的,就是为了活下去;沿着铁路线寻找落脚的码头,正是为了求生!死还不容易,在烧石灰窑时往窑门的烈火里一钻,如果怕烫得难受,找个气派的死法儿,像爸爸五七年跳楼时那样,随便从哪个山崖上往下来个后空翻,那样死能死得浪漫而潇洒。流星陨落时,要放射出生命的火焰;一分钱钢镚儿坠地时,还发出自己生命的音响。我不是无思维的陨石和钢镚儿——我是人,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万物之灵,怎么能那么轻生去寻死呢!
不远处出现了一星光亮,那是铁道旁边搬道房漏出来的一线光束。他本来不想去打扰那个搬道工,但小房内的熊熊炉火,使他深感夜行的寒冷和饥饿,便去叩响了那扇术门。
“哪儿来的?”长着一张枣红脸的老头儿审视着他。
“那边——”索泓一含糊其词,用手随便一指。
“那边是哪儿?”老头儿却不含糊。
“娘子关!”
“去哪儿?”
“阴阳谷。”
“你的工作……”
“民办学校的教师。”
大概是他脸上的风尘,没有完全湮没一点仅存的书卷气,老师傅对他产生了怜悯和信任,把他让进小屋来,给他倒上一杯开水,对他说:“铁路上有严格规定,道叉房不能留宿过路人。说句粗话,列车上的几千条小命,都在我手心攥着呐,不能有一点疏忽大意。”
索泓一从背包里掏出在娘子关买的金银面馍馍。一口水,一口馍,他狼吞虎咽地喝着嚼着。剩下四个冷馍,他用手绢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装进背包,不失礼貌地起身告辞:“谢谢老师傅,我走了!”
“进山的道你熟悉吗?”
“不熟,摸索着蹚吧!”
“黑天瞎火地咋个摸法呢!”老师傅绷紧他那张枣红脸,两眼望着玻璃窗外黑幽幽的山谷,“踩上活石头,会摔下去喂老鹰的。”
“我小心点就是了。”索泓一再次向老师傅道谢。
“这么办吧!你围上我的老羊皮袄,在我那张床上迷糊一会儿;天麻麻亮时我叫醒你。不过,万一有巡道车开过来,你得立刻走人;不然,我这饭碗子就砸了!”
还算幸运,这夜没开来巡道车。索泓一在暖和的炉火旁囫囵个儿地睡到天明。大清早,老师傅煮了一锅挂面,给索泓一满满地盛上一海碗,里边还洒上胡寂粉和辣椒面儿。索泓一眼睛湿润了,他不知这是辣椒面儿的作用,还是发自肺腑的激动之情:他掏出了五块钱,想留给这位老师傅,老头儿又给他塞回口兜,说道:“这年月虽说粮食比金子贵,可还有比粮食和金子更贵重的东西哩!知道吗?”
索泓一噙在眼里的泪水,刷地滚下腮边:“老师傅,昨天我瞒哄了您,我是个…… 是个……逃出劳改农场的右派……”
老头儿灰白的眉毛皱成了一团,惊恐地说:“别再讲下去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听见。你快走吧!”
索泓一向老师傅鞠了一躬,走出搬道房。那枣红脸的老师傅追了出来,叮咛他说:“阴阳谷那地盘倒是僻静,混口饭吃不难。记住,最好在喝水吃饭的时候张开嘴,其他时候紧上嘴巴当哑巴,可千万不能再向谁袒露你的身分了!”
“我记住了!”索泓一连声答应。
“从这山嘴往里拐,翻过两道山梁,就能碰到驮煤的驴驮子,跟他们走就能到那儿。”老师傅指了指插入云彩的山梁。“还有,到大山洼里,要多找野菜吃,那地盘老乡身体内缺蔬菜里边的什么素……净是坐地炮和武大郎!”
第三章
驮铃响处,索泓一当真看见了头一个侏儒。
他个头矮矮。大脑袋、粗脖儿,外带内八字脚。赶驴的驮夫们,都喊他“面缸胡”。这可能因为他体形没有曲线,从头到脚像一只盛粮食的缸瓮之故。虽说他外貌丑陋,但哄着毛驴队伍中的头驴,索泓一猜想:这侏儒一准是驮夫们的头头。
进山的驮篓里驮的都是花花绿绿的东西,给这早春的荒谷,增加了一点春的色彩;特别是偏骑在押队毛驴上的一个年轻媳妇,简直和这荒坡秃岭的容颜有失谐和。时正四月,乍暖还寒,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薄棉袄,葱绿色的裤子,在驴背上一颠一颠的露出一股与山野相悖的艳气,她和这群灰儿巴几的毛驴,以及满脸风尘的驴夫相比,若同是另个世界的东西,阳错阴差地错投到这太行山怀抱的野岭里来了。索泓一尾随着这只驴队,走在离驮子有二十米左右的地方,能恍恍惚惚看见这个小媳妇的脸盘儿:她约莫有三十岁里外,眉眼甜甜,脸上堆着莫名其妙的笑靥,仿佛眼前这荒芜的山谷和灰色的秃石、枯草对她说来都不存在,她正沉陷在什么有趣的回忆里——这真是个蛮有味儿的一副表情。从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上来看,索泓一曾认为她是个骑驴出嫁的媳妇,但是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推测,因为她脚上穿着一双蒙住白布的白鞋——这是丧志而不是婚志。
瞧那神情,她和这群驮夫并不陌生,无论哪个赶驴的汉子朝她笑,她都回报那男人一个笑眼。有时,她偏腿坐在驴背上,感到寂寞时,还拿声作调地和那“面缸胡”逗乐儿哩!“喂!胡(武)大郎,”她招猫逗狗地喊着,“这群人里,就你还是个光棍;眼珠子就别往上看了,你身高三尺,找个二尺半长的配对儿算了!”
那侏儒身子虽矮,说话却高得过广播喇叭:“小白鞋,我想攀高攀上你哩!反正躺在炕上有找齐的地方,不就行了吗?!黑灯瞎火的,谁还分得出哪个是独穗的铁秆高粱,哪个是多穗的矬子高粱?”
山弯里响起一阵哄笑……
连毛驴也呜哇地叫唤起来。
秃荒的山,蛮荒的人。索泓一找到了和这褐石秃岭底蕴一致的东西。尽管如此,索泓一对这女人,仍然百思不得一解。因为这些粗俗至极的话,并没使她有丝毫的不快和恼怒之情;正相反,她在驴背上也和那些驮夫一样,笑颤了腰。“真是少见的轻薄的女人相”,他想。
事情并没到此结束。那女人笑了一阵,又一次向牵头驴的驮夫,笑嘻嘻地喊道: “我说‘面缸胡’,来上一段让大伙开开心吧!在弯弯山道上骑驴,可太门人了!”
“行。不过得有来有往。”
“说。
“拿我开完了心你也得让驴把式们开开心。”那小矮子扭回脖子来,朝这女人叫道,“鸡蛋换醋[注],谁也不能亏了谁!”
“行!”那女人脆脆地应了一声。
那矬巴汉子“叭”地甩了个响鞭。在叮铃叮铃的驮铃声中,他扯开了破锣嗓子:
山沟沟的毛驴一对儿灰
小媳妇上驴赶脚的追
小媳妇骑驴打洋个
光着腚儿挽着个髻
小白鞋儿水红袄
里边裹着白娇娇
小媳妇你可别害臊
吹灯上炕咱睡觉……
下边的词儿不堪入耳,索泓一只觉脸上臊热难耐。可在驮夫的嬉闹声中,那女人毫无羞耻神色,她在驴背上笑得前仰后合。好在毛驴识途,蹄子哒哒哒哒地迈得十分安稳;不然,索泓一真担心她会从驴背上滚下悬崖呢!只听她笑颤颤地回答那矬巴汉子说:“白姑奶奶正缺你这么个儿哩,有你我就省得断后了!”
“给你种一个吧!”矬矬的侏儒停住了头驴,沿着驴驮子往后走,“你不是有言在先,让我们拿你开开心吗?”
头驴停蹄,后边的十几头毛驴也都戛然止步。那些驮夫扭着脖子,直眉瞪眼地观看矬巴汉子和‘小白鞋”之间将要发生的戏剧。“小白鞋”并不慌忙,她依然偏腿坐在驴背上,待那侏儒走近她时,她从口兜掏出一把糖球儿说:“说是说,笑是笑,这是为了打发道上的冷清。来,把这把糖块儿给弟兄们分着噙化了,省得嘴里干渴。”
“我不吃这糖豆子。”
“你真敢要光棍?”那女人跳下驴来,挺胸叠肚地问。
“刚才讲好了的嘛!”矬巴汉子仰脸看着她,一脸焦渴难耐的神气。
“行。咱俩到那树棵子里。”
矬巴汉子毫不怯阵:“走!”
那女人扭着腰肢,走起路来像风摆杨柳。那侏儒紧倒着两条短短的八字脚,跑起来还追她不上。她停步回头吆呼说:“快点呀!我等你哩!”待等那矬巴汉子走近她,她迈了几大步,俩人又拉开了距离。如此这般,周而复始,累得那矬汉气喘吁吁,还没挨近到那女人身边。
驮夫们哄笑着,吵嚷着……
索泓一醒过闷儿来了:这女人有意在要戏矬巴汉。固然,这是在戏剧舞台上难以见到的剧目,形象既可笑又可乐;但索泓一仍然觉得这女人实在太残酷了。看看那些驮夫们,麻木的脸上只是堆满了笑,仿佛这是他们在漫漫山道中,可以享受到的最大的——也是惟一的乐趣。
这样的追逐,大约进行了有五分钟,矬巴汉子终于自叹腿短,而舍弃了对“小白鞋”的欲念:“小白鞋”从树棵子中捡起一根黑雕遗落在乱枝中的一根翎毛,在手上玩弄了一阵,又用那羽毛抹了抹她的脸,幸冲冲地插在了那矬巴汉子的后脖梗里,向驮夫们宣布她的胜利:“给我儿插上个草标,改天进城卖了他。不多要价,一百斤粮票!”
那侏儒叫着骂着:“这根翎,是‘小白鞋’给我的相亲礼。早早晚晚,我要像老雕抓兔子那样……哼!”
索泓一马上从另个世界,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尽管山区里这些驮夫,显出原始的愚昧和粗俗,但他们还享受着自由和欢乐;自己虽然比他们进化脱俗,却是个鹰爪下不如兔子的逃亡之四。毛驴脖子上的驮铃,又开始奏乐了,它们迈着缓慢而均匀的步子,开始了向山梁背后的跋涉。索泓一不敢靠近毛驴队伍——他怕显形;又不敢远离毛驴队伍——他怕迷路。他和毛驴拉开不长不短的距离,向峦峰之顶登攀。
他很钦佩这些驮夫们的脚功。他们有驴不骑,却偏偏走着崎岖的山路;他们似乎早就磨就了一双铁脚板,走在羊肠石路上如走北京的柏油马路。索泓一早就像醉汉一样蹒跚了,他甚至觉得崖顶吹来的风都是他迈步的阻力;因而不得不走走停停,还间或在路旁石头上歇腿喘息。
驴驮子快行进到山顶了。那些驮夫停下脚步,在背风的凹洼处,打间吃干粮。风里送来一阵阵焦糊饼子的气息,使他更感迈步之艰难。他几次想快走几步,到那驮夫圈圈里去讨口吃的;但是刚才山路上那些粗俗鄙琐的情景,使他举足不前。突然,他在脚下发现了一个拳头大的小包包,抖开看来,竟是十几块糖球。他立刻记起这是驴背上的女人,耍戏侏儒时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他甚至下意识地感到这些糖球,像山道上的驴粪蛋一样肮脏,但是他一把攥在手里,就难以再把它抛回到山道上。他看看那些驮夫们,没有闲情来注意他这位浪子,两把就把十几个糖球塞进嘴里,像嚼硬茧豆一样,嘎崩崩地发出声响。虽然,几口糖水流淌进肠胃,并不能解除他爬山之饥,但只要是像牛那样反刍草料时蠕动着嘴唇和舌头,他心理上就感到安慰。正好,路旁有块大青石,他斜靠在这块石头上,眯缝起眼睛,一边嚼着糖渣子养神,一边静待驮铃声起,他好尾随着驴驮子向阴阳谷进发。
背后有山石遮风,前边有春阳斜照,索泓一心头升起微微的暖意。他脸上有点骚痒,最初他以为是山蚂蚁在脸上爬行,叭地拍击了一下,没拍住什么东西。他手刚垂下来,脸上又骚痒起来,他睁开眼看看,发现一根茅草茸茸在脸上晃来晃去。昂头一看,索泓一立刻失去了平静,原来是那个偏腿骑驴的女人,趴在他头顶之上的青石板上,把一根枯黄的茅草穗穗伸下来,在拂动他的脸腮呢!
她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她为什么用茅草耍逗他,索泓一更是不得一解。只见她嘻嘻地笑个不住,并不因索泓一发现了她,而收敛起她的放肆神情。那神态,仿佛他是一只大蛐蛐,她正用长长的茅草逗蛐蛐玩哩!
索泓一难为情地从石下站起来:“你这是……”
“我到这块大石头后边来撒尿,刚刚蹲下就看见你躺在这儿。”她依然趴在青石板上,笑吟吟地说。
索泓一的脸陡然充血:“我……我走开!”
“用不着。”她怨而不怒地说道,“我早撒完了!”
索泓一实党这个女人俗不可奈,只好装作没听见她的话,背过身子,把脊背甩给了她。
“你干啥躲着我,我又不是老虎!”
“……”索泓一不愿意和她搭讪。
“这山里只有野猪还有黄羊。”
索泓一仍无反应——他实在厌恶这个女人。
“哟!我这是进了乱坟岗子,和死人说话哩?”她声音尖利起来,“这真是活见鬼了。我那包糖球儿,就说是喂了狗,狗还会朝我摇摇尾巴哩!”
索泓一心里“格登”一声。是啊!是他嚼了那包糖球,此时那块包糖的手绢还摊在地上呢!驴儿偷走了,橛儿又没有拔掉,想赖账也赖不掉,索泓一内心失去了平衡。他嗫嚅、尴尬、内疚、羞愧……不觉低下头颅。
“看样儿比牲口通点人性。”她说,“还懂得害臊哩!”
索泓一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糖是他吞下肚子的,理应受骂;可是他不甘心让这个女人,指鼻子划脸地数落。他懵懵怔怔地站在山路上,竟然想不出个应付之策。最后,他从口兜里掏出两块钱,递给了青石板上的女人:“给。这是糖钱。”
也许只有近距离的目光流盼,索泓一才会有这个新奇的发现:她还有着一张妩媚的脸庞呢!典型的南瓜子脸,下巴额有一道丰腴而好看的肉褶,鼻梁隆起,笔直地通向眉心。她的眉毛黑而浓重,阵子晶亮有神,美中不足的有一点,她的右边眼珠似乎向鼻梁方向多靠了半厘米,和左眼有失对称。不过,这一只斗鸡眼看人时,比另一只眼睛显得更为专注,她眼睑下若隐若现的镶嵌着少许浅浅雀斑,使这个本来粗俗不堪的女人,却又有了几分脱俗的雅气。这是个矛盾,是个索泓一难以解释的谜。
她似乎并没有认真地端详他,把两块钱往口兜一装,问道:“你是哪个镇甸的?怎么看着眼生。”
“过路的。”
“去哪儿?”
“那边。”
“看你就像个讨吃鬼,硬要人面狗脸地假装斯文。”她撇了两片嘴唇,露出鄙夷的神气。
索泓一很怕露出他劳改犯的本相,忙不迭地说:“那些驴驮子已经上路了,他们正朝这儿看呢!”
风里传来的叮铃叮铃的驮铃声,解脱了索泓一的困境,她跳下那块大石头,朝索泓一辣辣地盯了一眼,便朝毛驴队伍追了过去。她边跑边喊:“好你个矬巴汉,也不喊姑奶奶一声就挥鞭,姑奶奶非叫你在炕头跪着顶灯,一直顶到星星落不可!”
驮夫们似都急于赶路,僻叭僻叭地甩着响鞭,没有人再和这个女人搭讪。这女人难耐寂寞,偏身骑着毛驴,又从口兜里掏出一把葵瓜籽儿,一边嗑着,一边向索泓一招呼:“喂!快跑两步,骑驴进山吧!”
索泓一只当充耳不闻,拖着沉重的双腿,耷拉着脑袋往前走。
“累死你这头犟驴儿!”她指桑骂槐地诅咒着索泓一,“让老雕扒你的膛,囗了你的五脏!”
索泓一仍然没有回声。
“驴毬儿戴礼帽,混充那门子圣人?”她对索泓一不依不饶。
索泓一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路上没有金元宝,只有驴粪蛋儿,你总低着脑袋干个啥?”她嘻嘻哈哈地向他喊着。
索泓一当真抬起头来了。这倒不是受命于她的指令,而是受自己理智的驱使:是啊!为什么总是耷拉着脑袋行路呢,这不是等于无声地告诉人家,你是个逃跑出来的劳改犯吗?树上的蝉,为了生存使自己蜕变成和树皮近似的颜色;就连那只架着黑雕翅膀的兔子,不是也和山上的茅草浑然一体吗?!悟到这些,索泓一不情愿地朝那驴背上的女人笑了笑。算作对她一连串“挑衅”的回答。
其实,索泓一的投笑纯属应付,毫无对这女人招待之意;但那女人却从驴背上跳了下来,等候索泓一和她同行。事已至此,索泓一也只好违心地快倒了几步,追上这女人,和她一块往前赶路。
“你是想混口饭吃,去挖煤的吧?”
“是的。”
“这事儿好说,包在我身上了!”她给索泓一吃着定心丸,“只是那活儿太苦了,不知你的身子骨儿,承受得了那活儿不?”
索泓一茫然地点点头。
“我看你不像高粱地里钻出来的‘盲流’……”她试探地问,目光在他脸上滚来滚去,“你喝过几斗文化水儿?”
索泓一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别像嘴里含着热豆腐似的,你到底从哪儿来的?”
“那边——”
“刚才我问你去哪儿,你回答‘那边’,眼下我问你从哪儿来的,还是‘那边’; ‘那边’是哪儿?美国?澳地(大)利亚?还是小日本?”她嘴唇一碰,跳出一串外国国名。
索泓一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一个山野俗妇,还知道山外有山,国外有国,虽说她对有的国名咬音欠准,但仍然引逗了他的好奇。他侧脸看她一眼,她也正在歪头窥视着他,目光撞击过后,那女人向他发难道:“你或许不是那边派遣到大陆来的特务吧?‘那边’天天叫喊着要反攻大陆呢!”
“不是。”索泓一心跳起来。
“那……你到底是只啥林子的鸟儿?”
“我是……”索泓一寻找着合适的词儿。
“我看你两只眼珠子虽说挺大,却闪着贼溜溜耗子般的眼光。”
“大嫂,我这眼睛有病,被石灰烧过。”索泓一慌乱地回答。
“谁是大嫂?我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她拿腔作调地说,“那些窑黑子喊我 ‘小白鞋’,你该喊我白大姐!”
“你进山去干什么?”索泓一第一次向她提问。
“卖货!”
“什么货?”
“你看——”那女人指指驴驮子上的背篓,“各色花布,针头线脑……外带油盐酱醋,曲酒白干,还有……”她低头嘻嘻地笑了两声。
本来,索泓一就不想知道她的一切,他之所以与她搭讪,完全出自于自卫的需要。他向她提问,是为了避免她向他提问,这样以攻为守的搭汕,可以掩饰自己不露马脚。
“这么说,你是个售货员了!”他继续问道。
“山里叫货郎担。”
“山路这么难走,为什么不叫男售货员进山?”
“这……这可是个秘密。”她用手背捂着嘴,低声笑着,“不过,告诉你一点其中奥妙也没啥要紧,要是男的进山,这些驮炭的驮夫,未必愿意在驴背上驮这些东西;我一进山,他们心甘情愿当我的运输大队。”
“为什么?”
“刚才你不是看见了么,我能给他们解闷!”
“只是太那个……那个了一点。”索泓一忍俊地说。
“哟!漫荒野岭的深山沟里,男人上炕认得媳妇,下炕认得鞋。不信,你进山一瞅就知道了。”她毫无愧意地摆起龙门阵,“对了,进了那小煤窑里还认得煤,爬出那小煤窑洞口,认得酒,认得向,虽说山墙上也涂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的白漆字儿,却没和尚和尼姑翻的那经书。你听——”
索泓一屏气细听,驮铃声中传来那矬巴汉吟唱的爬山调儿。他声音沙哑而粗犷:
小白鞋上绣着棵绿白菜
哥哥我不知妹妹几更在
小白鞋立刻对唱:
乌龟背上驮着个绿蛤蟆
妹妹我想哥想得满坑爬
矬巴汉继续唱道:
小白鞋家门口有条大黄狗
去妹妹家我不知该咋走
小白鞋挑着嗓子答唱:
你光着脚丫子手提着鞋
绕开前街你走后街
矬巴汉声音陡然高了:
小白鞋家宅有只鹅
哥哥我色大胆小心哆嗦
小白鞋的回应尖利刺耳:
妹子我住的西厢房
你别敲街门敲后墙
“好——”驮夫们喊叫着。
“真够妹子的!”
“就看‘面缸胡’你的本事了!”
矬巴汉红头涨脸地奔了过来,他两眼直溜溜地盯着小白鞋,那神情就像一只充了血的公牛。小白鞋毫无慌乱神色,指指她身旁的索泓一说:“给你介绍一下吧,这是我的表弟!”
矬巴汉仿佛刚刚发现索泓一存在似的,张开两厚厚的嘴唇。
索泓一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小白鞋一扯他的袖口道:“这是阴阳谷胡大队长的矬巴兄弟。你们互相认识一下吧!到煤窑跟你哥哥说个情,我表弟为饭碗想下煤窑。”
第四章
毛驴驮子停在大山背梁的凹凹里,最后一次歇脚。小白鞋提示索泓一长点眼力劲,索泓一按照她的提示,上前帮助驮夫从驴背上卸下草料口袋,给毛驴搅拌草料。矬巴汉仰脸问道:“你是哪个村来下窑的!”
“他老家葫芦谷的。”小白鞋话茬接得十分麻利,“我表弟和我约好了,在这山叉子会齐,叫我带他进山去挖煤。
“看你不像卖力气的。”矬巴汉说。
“民办教师。”索泓一答道,“当孩子王吃不饱肚子。”
“我栓子哥不缺煤黑子挖煤,倒是真缺一个咬文断字的,给他编编上报材料啥的。干得来吗?”
“还是让我挖煤吧!我……”
小白鞋风摆柳一样,移步到矬巴汉面前,截断索泓一的话说:“他干得来!他是我家乡的山沟沟里的土秀才。”
“叭”地一声,矬巴汉从干粮袋里掏出个白馍扔给他:“吃吧!解解肚饥!” 索泓一没能接住扔过来的白馍,冻得硬梆梆的白馍,像个石头蛋子骨碌碌顺着山坡往下滚。索泓一三步并成两步地抓上它,顺势坐在山坡上啃起来。
太阳离西山顶还有二尺高,索泓一望着那轮圆圆的大火球,真想把它拉得和这座大山更靠近一点。随着驴驮子进山的艰难跋涉,他走出一身虚汗,冷丁停步,热汗在脊梁上结了冰。湿腻腻、凉嗖嗖,如果太阳老爷能分出一点热能,给他烘干一下汗淋淋的脊梁该有多好。可惜,太阳老爷井不属于他,晴天时它每天给人间留下一个温暖而红艳的脸庞,让苦寒中的人们景仰、赞叹、顶礼膜拜,而又毫无所得。倒是这大山沟沟里的粗俗汉子,给他一个增加热力的白馍,使他那双疲软的双腿,有了一点继续行路的力气;那矬巴汉看他嚼白馍时像只饿狼,又从那皱巴巴的干粮袋里,扔给他一个白馍。他一边唱起了粗俗不堪的“四大白”,一边吆呼驴驮子上路。
翻过山梁,索泓一看见山脚下的村庄了。居高临下地俯视,那些房子小得如同火柴盒子;毛驴绕了好一阵子8字形盘山小道,他才能逐渐看清阴阳谷的村貌:这儿的房屋实在特别,一律是顺山坡而起的半脊石屋,就像一个完整的“人”字,被刀斧从头顶劈成两半,屋脊变成了一撇(丿)或一捺(丶)。这些半脊的石屋上的烟筒,在夕阳晚照之下,冒出一条条黄色烟龙,浓得像化不开的鼻涕,在山洼里痴呆地凝聚着,它遮盖住了刚刚吐翠的柳首,吞噬了刚刚返青的坡地。一句话——它显示着这山旮旯煤的富有。使索泓一感到欣然的是,煤村中间有一条小河,压山的日影照得它波光粼粼——小白鞋告诉他那是桑乾河窜流出来的一个小河叉。
紧把村口,有一座孤零零的武道庙。小庙旁边,有座石头垒成的土戏台。毛驴驮子进村时,大队长胡栓领着一群黑脸汉子,正在往台子上悬挂着喜庆彩纸。牵头驴的矬巴汉子喊了声“哥”,胡栓回过头来,索泓一想不到在这山沟沟,还有这样仪表堂堂的汉子。他个头高高,面孔白皙,在那群布置戏台的“黑车轴”中间,像是非洲部族里白种人;当他仔细打量这支毛驴队伍,嘴唇微微启开时,才露出与他面孔中不相村东西——他有着像水锈般的褐黄色牙齿。他的脸色似和搭彩台的气氛有失协调,“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矬巴兄弟的呼唤之后,眉宇之间流溢出一股躁气。所以,当小白鞋和矬巴汉凑上前去,提出来了个想下煤窑的苦力时,胡栓扫了索泓一一眼,立刻吐出两个斩钉截铁的字眼:
“不收。”
“哟!我说胡队长,他可是我表弟!”小白鞋声音尖尖。
“来得不是时候。”胡栓暴躁地回答。
“哥!我可应下了!”矬巴汉仰头望着他哥。
胡栓眼神暗淡下来:“你还不知道,老爹前个黑夜,中煤毒升天了!”
“啊?”
矬巴汉叫了一声两脚立刻钉在了那儿。小白鞋似乎也被这个消息惊呆了,脸上露出感伤神色。索泓一木然地站在那儿,发现自个脱生得不对时辰。刚才,他看见那群窑黑子搭彩台,还视若自己命运的喜兆;转眼之间,栖身希望化成飞灰。他实在琢磨不出胡大队长奔丧,还要布置这些彩台。
“嘿!你不只是会卖苦力吧?”小白鞋用目光提示着索泓一,’“你干过民办教师,写写算算的不是挺能吗?”
索泓一硬着头皮答腔:“还能画两笔。”
“还会干啥?”胡栓问道。
“小时候学过拉胡琴、吹过唢呐!”索泓一原想把自己完全隐蔽起来,只当个干活吃饭的窑黑子,当他意识到在这儿要失去生存契机的时候,只好亮相。
“能糊阴间的车马吗?”胡栓的热度有了回升。
索泓一心想:这总不会比舞台设计更难,便鸡啄米般地点头。
“会剪阴间的纸钱吗?”
“只要有剪子有纸。”
“会扎喜庆彩灯吗?”
“胡大队长,您不是办白事吗?”索泓一乍着胆子,反问了一句。
那矬巴汉不耐烦地一摆手:“眼下没时间跟你磨舌头,你到底会干不会干吧?回答得痛快点!”
“我都能干!”索泓一挺了挺胸脯,表示有充足的自信。
生活真是难以思议,索泓一一心想当洞洞里的窑黑子,这儿却偏偏不让他去挖煤。这天晚上,他栖身的地方,不是在盲流汉宿舍,而是在队部办公室的土炕上。胡栓急需这样一个手艺匠,索泓一应运而至;至于这对索泓一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他已失去了抉择的可能,听天由命好了。地炉烧得很旺,热炕烫人皮肉,他选择远离火墙的炕脚,囫囵个儿躺倒下去,爬岭过梁的驿路之劳,使他睡得如死狗一般,一觉睡到天亮。
鸡鸣声。
狗吠声。
惟独听不见人声。
有那么一瞬间,索泓一像是在飘飘忽忽的梦境中;但是,他从炕上爬起来时,他的思维立刻跳到了现实中来。昨晚,因灯光浑浊,他没有看到这间屋子的布置,只知道这儿有个大炕,有个落满灰尘的办公桌,还有几个木凳,以及生地炉的煤羔及劈柴一类的杂物;此时屋内亮堂起来,他第一眼就看见了被煤烟素黑的灰墙上,悬挂着的一幅标语,上写“干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字体虽然写得歪歪斜斜,写着“千万”两个字的纸头也因烟火蒸烤而垂落下来,但索泓一还是马上丢失了“伊甸园”的幻觉,找到了自己所在的“星座”。顺着标语往下看,墙上还悬挂着一面面锦旗,由于字体被煤尘遮挡,他难于辨认上边都写些什么字样,只有“模范”…… “先进”……“乡政府”、“区委会”的字迹还能断续地分辨出来。这真是阴差阳错,竟然叫他住在这间屋子的土炕上,索泓一深感命运难以琢磨。
院内有了细碎的脚步声,索泓一迅速收敛起四处巡看的目光。他揣摸着,一定是胡栓或者是他的矬巴兄弟来分配任务,便扣上纽扣,规规矩矩地坐在一只木凳上。门帘抖动了一下,小白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饣召子面进来,喜笑颜开地把大海碗往桌子上一放,上下嘴皮一碰,蹦出来一串话儿:“你夜里打鼾,我在西耳房都听见了,想给你抱床棉被进来吧,又觉得不合适!”
索泓一不知怎么回话,只是呆愣地听着。
“那两旁的东西耳房,是大队的客房,邮递员和区干部啥的,来了就住在那儿!里边有锅有灶,有粮有面,自做自吃!”小白鞋一边絮絮叨叨,同时偏腿往炕沿上一坐,催促索泓一说,“饿死鬼!吃呀!傻儿巴儿地看着我干个啥?这儿拿煤能换回来粮,你就是一顿吃上一斗粮,也吃不穷这阴阳谷。”
索泓一实实没有料到,在这饥荒年月,大山沟里还窝藏着个地上的“伊甸园”,他那嗅觉灵敏的鼻子,首先嗅到了芝麻油的香气,他已经久而不闻其香了,饥饿年代的劳改队,流行着这样几句顺口溜:早打油,晚打稠,落在最后喝泥粥。可是飘浮在菜碗上的星星点点油花,呈酱紫色,谁知道那是什么油!索泓一甚至怀疑过,那是把浇车轴的机器油洒在菜锅里了,嗅起来无味,沾在唇尖倒挺滑溜;即使这样,劳改队每到打饭的时候,人们还是挟着饭碗,紧倒着两条浮肿的腿,百米赛跑般地向那打饭的小窗口冲刺。这不仅仅因为油对肚饥的汉子们,有天然的诱惑力,还因为排在队尾,菜碗里就会盛上稠糊糊的泥根——劳改队伙房野菜洗得不净,谁赶在最后打饭谁倒楣。而索泓一眼前的大蓝花海碗里,飘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香油花,不由使他睁圆了眼睛。
“吃呀!发哪门子愣?”小白鞋笑道。
“我吃!”索泓一红头涨脸地拿起筷子。
“谁告诉你到这儿来下窑的?”
“一个流浪儿。”索泓一双手捧起了大海碗,咕噜噜地喝着面汤。
他暗笑自己真像是饿死鬼投生的,嘴唇上下一张,喉头上下一动,一大海碗带汤带水的饣召子面,就顺进了肚子。他难为情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表示已经吃饱了,小白鞋皱了皱眉,噗嗤一笑说道:“别人面狗脸地装斯文了,就冲你这狼吞虎咽的劲儿,至少还能吃上两大海碗。走吧!面锅在耳房,到那边去吃,省我一趟一趟地为你端面,当你的使唤丫头!”
索泓一只是站着不动。他的饥肠确实还在咕噜噜地叫食,可他不愿意为填饱肚子跟她去耳房。在他看来,小白鞋心眼虽说不坏,但绝非是个正经妇女,山路上和驮夫们的挑逗,声声脏人耳朵。一个浪迹到山沟来的“右派”,可以去卖苦力挖煤,还犯不上和这号女人同流合污呢!因而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我……真的吃饱了肚子!真的!”
小白鞋斜视着他:“饱了肚子也得过去。”
“呢?这为什么?”
“你以为阴阳谷的饣召子面,是白吃的哪!吃了就得给人家干活。昨天胡栓队长咋吩咐你的,你说说!”
“让我扎送殡的阴间纸车纸马。”索泓一喃喃地说。
“那你就到耳房去吧,彩纸、柳条和浆糊盆子都堆在我住的那间屋啦!”小白鞋从炕沿上下来,走到门口,身子斜靠在门框上,等着索泓一跟他出屋。
索泓一内心嘀咕开了:凭着他这双手,甭说纸车纸马,就是扎一座纸糊的金銮宝殿也没啥难处。可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还许可搞这些迷信玩艺儿吗?他抬头看了看那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心里上下折饼。昨天晚上,在村口的戏台前他答应了胡栓的要求,那只是为在这棵大树上落脚,此时当真要动真格的了,他心里嘀咕起来。
小白鞋看他像驴儿拉磨般地,在屋里转来转去,等得不耐烦了,便道:“我看出你的心思来了,你是瞅不起我这号的女人,怕我……怕我……告诉你,我嘴上下贱是为活着,身子可不下贱。随你的便吧,反正胡栓的矬巴兄弟传来他哥哥的口信,叫你两天之内把金车金马糊好;对了!还叫你画一对金童玉女啥的,怕你完不成差事,叫我给你打下手哩!”
“队上的人哩?”索泓一问道。
“打棺材的打棺材,余下的跟胡栓去山后挂马台迎亲去了。”小白鞋脸上全然没有了笑靥,正经八百地对他说,“你知道花轿抬个啥人进村吗?山后一个得了噎症(喉癌)刚死两天的黄花大闺女,明个儿先在台上并棺跟胡栓老爹结阴婚;热闹两天,再出殡埋人办白事!”
索泓一嘴巴张得大大,仍觉胸腔堵塞——他无法想象在这块被蚕食了一口的中国荷叶形版图上,竟然有这样一个村庄。他认真地看了看依门而立的小白鞋,似在用目光分辨着她这番话的真诚,使索泓一顿感哑然的是,此时的小白鞋脸上全然没有了半分轻佻之气。她的神色,就像一个从歪门斜道回归到正路上的良家妇女,半低着头,眼神里滴落出一缕黯然神伤之光。这种神情的变化,让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野火春风斗古城》,电影中扮演金环、银环的同是一个王晓棠,但她在银幕扮演的是性格相异的姐妹,迥然不同的两张面孔;小白鞋真是有这样的表演才能,短短分秒之内,她的魂儿如同从五行脱窍,不再是风摆柳般的小白鞋,而是另一个失去了蛮骚之气的女人了——这简直是个“谜”。
“真的?”索泓一机械地再问。
“嗯!”她点点头。
索泓一的双脚还是一动未动。
她挑开门帘,径自走了出去。
索泓一犹豫了老半天,端起碗筷奔向耳房。他对这个偏僻大山中的伊甸园,既充满混沌又充满新奇。进了耳房,他才知道小白鞋的话并不虚假——这间耳房的炕上地下,堆满了红纸、白纸、颜料,以及扎结纸车纸马用的柳条、秫秸一类的杂物,小白鞋正用剪刀,剪着要在棺木上张贴的“喜喜”字。她盘腿坐在炕上,面向窗户,仿佛有意躲避和索泓一目光相撞似的,索泓一进屋的脚步声,也没使她把头偏转过来。
索泓一深为误解了她的用意而内疚。他说:
“谢谢你了,这碗筷放在哪儿?”
“又不是吃的我的口粮,谢我干啥?”
“你煮的面条么!我当然要谢谢了!”
“是煮给我自个儿吃的,只是下锅时面条下多了!”她头也不回地答道,“那碗筷你爱放哪儿就放哪儿,屋里空地方多着哩!”
索泓一被噎得喘不上气儿来了。本来,他进屋时看见锅里还剩下半锅饣召子面,真想盛上一碗,足足地饱一回肚子,此时,被她迎面一瓢冷水,贪食的欲望一扫而光,他只好把碗筷放在水桶里洗测一阵,轻轻地放在墙角的条案上。
太阳已经照在窗棂上了,幽暗的山村小屋有了亮光。他不愿意自讨没趣,再和那妇女搭讪,便抓起一根柳条在手弯着,看看能否把柳条当成纸车的轮架使用;又看看那些纸张,扎金童玉女选择什么颜色的纸最好。低头琢磨了会儿,他开始工作了。为了两边的轮子大小一致,他选择了两根粗细相同、长短一样的柳条,把它们弯成360度的正圆,并用铁丝捆扎结实,然后,他把秫秸秆儿两头削成榫槽儿,镶嵌在柳圈上当车轮的支撑。
索泓一对自己这双巧手感到惊愕,他只在文工团搞过舞台的美术设计,没有干过裱糊匠人,可是那两个纸车的轮架很快就扎结完毕。这圆圆的车轮,撩逗起他异常遥远的思绪,那圆圆的,滚动着的车轮,曾把他载到鸭绿江桥;那“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军歌,曾给他青春的年华,披挂上绚烂的花冠。那时,他曾想到过血洒朝鲜三千里江山的壮烈情怀,他既无惶恐又无畏惧;他在严酷的战争中生存过来了,却对自己手里裱糊着的纸车轮子,有着莫名其妙的沮丧之感——这挂丧车,或许就是他自己的命运前兆吧?!
“你当过裱糊匠?”她在炕上问道。
他在地下含含混混地支应了一声。
“在哪儿?”
“在那边!”他在山路上已经这样对付过她了,此时他仍然略去了东西南北的方向概念。
炕上的她不吭气了。索泓一反问道:“你不是驮篓进山来售货的吗,还有义务操办这红白事?”
“你混饭吃,我和你一样。”
“你有正经工作,我可是个盲流!”
“正经……正经……正经早就喂了那尖嘴鹰鹞了!我倒是想当个盲流,一没有一双铁脚板,二欠缺去拜四方的决心。”她长叹一口气,就收住了话锋。
其实,索泓一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些什么,还是不住地点头应声,表示他对她已经有所了解。但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坐在炕上的她似乎也是个命运的弃儿,山路上那些粗俗之举,可能也是出自于生活的需要。
“我可了解你。”她说。
“我们素不相识。”索泓一急于表白。
“你是个‘黑人’!”她脱口而出。
“是啊!来挖煤能不黑吗?”索泓一回答。
“我说的不是煤黑,是……”
她在斟酌字眼的时候,索泓一心里有些紧张,他拦腰插断她的话,嬉笑两声说: “……是脸黑,我是脸黑……盲流,盲流,白天太阳晒,夜里宿街头。没有一个是小白脸的!”
“我说你是个‘黑户’!”她停了手里的活儿,扭头望着索泓一说,“‘黑户’ 就是在户口册之外,另一个花名册上的,你听懂了吗?”
索泓一目光和她眼神对视的瞬间,他想尽量装得心地坦然,但还是首先避开了她的视线。那是一双审视他的眼睛,睫毛一眨不眨地盯望他,虽然波光中饱含悲天悯人的光泽,却也闪烁出绝对的自信。索泓一手里的称秸秆儿,不自觉地掉在了地面上,他慌乱地把秫秸秆儿拾捡起来,想解释些什么,炕上的她又开腔了:
“你用不着瞒哄我。记得,那年我刚十三岁,土改工作队枪毙地主老财白凤鸣,让我这个当孙女的去陪绑。我哭着跪着求饶,那个执刑的拿我取乐说:‘地主家的小崽子,不拉你陪绑也行,你看见了吗,旁边有个河沟,你要是能像兔子一样蹦过去,就饶了你。’小时候我常在这条河边上玩,知道它足有一丈多宽,咋能蹦过去呢?可是那天也真是邪了门了,我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疯跑了一阵,闭着眼睛拼命地一跳,我当真跳过去了。赤着的脚板,扎进去几个蒺藜狗儿,我也不觉得疼,脚板淌出血,我也没看见。事后,我琢磨出一条理儿,人要是落在险处,啥难事都能变得不难,打个比方,你不是个裱糊匠,眼下却也能装得挺像那么一回事!对不?”
索泓一仰头看着炕上的小白鞋,嘴唇翕动了一阵,没答出半句话来。这时,他才悟出她貌似在闲聊她个人的经历,舌头一拐弯,却冷丁地给索泓一来了个当头一 “将”。她悄声细语地自叙,既不打雷,又不打闪,完全是一幅悠闲的架势,但却把索泓一平静的心撕得粉碎。这种慌乱,他在来阴阳谷的山路上萌生过,此时再次一波接一波地涌起涟漪——他觉得这个女人挺可怕的!
她全然没有理会索泓一的心境,一边翻转手腕剪着一对戏水鸳鸯,一边自言自语着:“……嗐!那时候我还以为逃过了陪绑的罪过了呢,哪知人家刚才叫我表演蹦过小河,是猫玩耗子拿我的害怕取乐。闹了归齐,我还是像小鸡子一样,被人家提着脖领揪了过来,跪在我爷爷旁边,浑身筛糠般地听那‘砰’地一声枪响。我被吓得昏了过去,屎尿流了一裤裆……该咋说才准确哩,那一枪当时吓出了我的苦胆;可从那一枪以后,我这个历经了大难的黄毛丫头,当真不知道啥叫害怕了。真的!我不像你这么哆哆嗦嗦地过活,我不给我这浑身黑羽毛上插孔雀翎子户
又是一声哑雷。在短短的瞬间,索泓一几乎失去了自控能力。他不知道搭讪好,还是紧闭着嘴巴装哑巴好。
“我够坦白的吧?”她第一次从炕上歪头,看着炕下的他,“你呢!”
“我……”
“我看你是良心叫狗叼去了!没有我你能坐在热炕沿上扎阴间车马?说句心窝子话吧,我这双眼珠子分不清那些穿着四个兜制服的干部身分,是句实话;要是分辨个黑户。逃犯或‘三只手’啥的,十拿九准。为啥?我和这类人生活境遇差不太多,能揣度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说得再直接一点,我一眼就能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信不?”小白鞋停下手中的活儿,偏转了一下屁股,盘腿正坐,直溜溜地审视着坐在炕沿上的索泓一。
索泓一的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在这短短的时间,他像个坐在审讯室内被看破了心机的囚犯。继续瞒哄下去,不但毫无意义,而且真地有损道义。小白鞋竹筒子倒小豆,先对他袒露了一切,而自己却一再以谎言欺骗真诚,实在愧对良心。他把手中那只糊好了的纸车轮靠在墙上,两手插进蓬乱的头发,使劲抓着揪着,好像这样可以给他增添做人的力量似的。过了老半天,他垂下双手,正视着小白鞋的那双眼睛,神情慌乱地说:“你看对了,可我……我不是一个……杀人越狱的逃犯。我是……我是个关在大墙圈里的右派!逃过界河来只求能活下去。”
“谁敢理睬杀人犯?!我看见你身上带着文化水儿!”小白鞋说道,“在盘山道上你靠在石崖上打盹,我拿草梢揉擦你的脸的时候,看见你稀破的棉袄口兜里挂着一支钢笔。我是售货员,我一眼看出那是一支“英雄牌”铱金笔,在这山野的村村店店,连公社书记——就算是县委的部长,也不买这样的笔用。我一琢磨,这个来挖煤的汉子,一定不是普通‘盲流’!”
索泓一低头看看,这支并不显眼的钢笔,依然插在上衣棉袄的小口兜里,他的脸红涨了一片。他口纳地说:“白大姐!亏你提醒了我!”说着,把钢笔从口兜里拿下来,装进裤子口兜。
小白鞋嘻嘻笑了起来:“这儿没有人注意你这个。”
“白大姐,我真心地感激你。”索泓一又慌乱地把钢笔拿出来,挂在口兜上。
“我真名叫蔡桂凤,因为脚下总穿着一双白帮鞋,都喊我‘小白鞋’!”她说, “你知道我为啥总穿白鞋吗?六○年冬天,我妈刚满六十八,缺粮断顿给饿死了。”
“你爸呢?”索泓一动情了。
“他……”轮到蔡桂凤语塞了。她迟疑了一会儿,皱了皱眉,还是毫不顾忌地道出了他爸爸的去处,“他去了海那边,当年他在国民党里当连长。眼下可倒好,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爷爷是镇压的地主,爸爸又是白狗子,我……能有个好吗?一个女子偏叫你下山区当货郎担。阴阳谷是我常来落脚的地盘。”
“噢!”蔡桂凤在索泓一眼里变得清晰了。
“要活下去就要学会应付生活,学会哭,学会笑——特别是个女子,还要学会比男子更多的本事。要不我早就和我爷爷一块作伴去了。”蔡桂凤说到伤心处,两眼愣愣地出神,眸子里蒙上一层影影绰绰的水气,然后掏出手绢迅速擦掉顺眼角滚出来的泪瓣儿。
“你生活真是比我还难。”索泓一感慨地叹了口气。
“嗐!说这些难处有啥用?今个儿是碰上你这扫帚星了,敢翻弄出来心里的酸菜坛子。平日我总是笑脸迎人,有时候连自个儿也觉得笑得牙碜,笑得下贱,笑得自个儿将来不得好死!谁叫我是地主家里的虫,白狗子爹的种儿呢!摊上这个出身,一辈子就像桥头驮着石碑的王八,只能爬着叫人取乐,直不起来身腰当人……”
“你别往下说了,我听了难受。”索泓一截断蔡桂凤的话说,“看样子天底下受难的不只我索泓一一个,你比我的难处还多。都是天涯沦落人,以后互相多多照应吧!”
索泓一本想以此来刹车,以避免陷入痛苦中不能自拔。哪知效果适得其反,蔡桂凤听了他这番暖人心肺的话语后,竟然低声地抽泣起来。开始时的嘤嘤低泣,已使索泓一心里乱成一团;后来她竟然嚎陶大哭,使索泓一陷入手足无措的境地。大队部虽说是一座远离村舍的孤零院落,但也难免隔墙有耳,万一这哭泣声招来好奇的乡亲,不但索泓一难以回答,就连蔡桂凤也无自圆的解数。因而,索泓一先是呼唤蔡桂凤清醒一点,看看不见成效,他两步迈到炕上,用手捂着了蔡桂凤的嘴。蔡桂凤的理智从极度的悲楚中苏醒过来,两手抓住索泓一那只捂她嘴的手,低咽着断续地说:“多少年我没听到过这些暖人心窝子的话了,我像在道沟里的泥,让车轮碾来碾去;我是庄稼苗里的草,让人锄来锄去……真谢谢你……真谢谢你……”泪瓣儿一串一串无声地顺着她的腮颊淌下来,她不再哭了。
索泓一原想顺势抽出握在她掌心中的手,但他觉得此时抽出手来,不但欠缺道义,而且是一种残酷。也许这个白天贱笑深夜低泣的蔡桂凤,从她在这个世界被插上白色标签以后,没有享受过一丝真正的人间温暖,之所以能生存到这个年纪,都靠在这片冷漠土地上蛇般地爬行。她是一株可有可无的小草既然已经破土而出,就需要头上的树冠为她遮挡霜寒。我索泓一虽不是什么树冠,也是风雨中凋敝的一片败叶,但到底还是个男人,昔日在劳改队的田野上,不是还看见过柔弱的蘑菇,为它脚边的小草,支撑起遮风挡雨的小伞吗?!
倒是蔡桂凤首先松开了手,她用袖口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独自喃喃着:“哭出来心里也就痛快了,只当裱糊这些纸车纸马和金童玉女,是为我妈送葬吧!她是用破门板装订成的棺材,送到乱坟岗子去的。死前,她很疼我,咽气前还对我说: ‘凤儿,找个正经八百工人啥的一块去过吧!妈走了你还要活几十年呢,别叫妈在地下难堪就行了!’”
索泓一跳下土炕,一边糊着奔往酆都城的纸车,一边宽慰她说:“对地富子女国家是有政策的,不能总叫你过这种日子!”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哩!我在商店销售额月月高出她们两三倍,等于一个人顶三个人使,可咋的了,评先进没有你,评劳模更没门,要是哪儿出了问题,却首先是怀疑对象。上个月底,突然一夜之间少了一屉麻团,在饥荒年这可比丢了金子事还大。让人纳闷的是,偷麻团的人没把木屉一块拿走,于是咬死了是住在店里三个售货员的问题;我们三个人里边,一个是县太爷小姨子的侄女,很快被解除了怀疑;另一个是县土特产公司门市部支部书记的女儿,被认为不可能办偷吃的坏事。三个人里两个被洗清了,当然眼珠子都盯在我这个孽种身上。那两个和我同住在一间宿舍的女伴,还算有良心,证明我夜里安安生生睡觉,没出过宿舍的门,可是那个铁青着脸的警察,硬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用阶级分析法一算就分析出来是我蔡桂凤,把我带进拘留所。我吵!我闹!我揪头发!我赌咒发誓!我骂爸骂娘!我捶床捶墙!结果手腕子上闹出来一只‘铁镯子’。到了第四天,那个警察忽然又为我解开手铐,把我放出拘留所,回到商店一问,才知道偷吃麻团的案子已经破了,你猜贼是谁吧?是一群红眼耗子,把叠放在最上边那屉麻团,推着滚着运进了地道。再一刨根问底,原来是紧靠商店的县粮库,发放荒年救济粮清了库底,吃不到粮食的耗子,硬打通了商店的地道。一个伙伴清扫墙角时,发现了芝麻粒儿,用锨往下一挖,挖出了麻团渣子。这群饿疯了的耗子,让我白白铐起来三天三夜,你说冤不冤?唉!都怨我投胎投错了门牌,要是投在三八式的人家里,凭我蔡桂凤这点机灵劲儿,早就从大学堂里毕业,挺胸叠肚地走在大城市马路上了,还能在这儿碰上你这讨吃鬼?!”
蔡桂凤明明还在讲着充满辛酸的往事,脸上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悲凉之情,她像给索泓一述说着什么新奇童话似的,一会儿眉梢高挑,一会儿吟吟嬉笑:那神色仿佛不是在说她自己,而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她经历了过多的磨难,对于国耗子闹妖,使她坐了三天班房的冤枉事,似乎只是顺嘴说说的小事一桩。
索泓一专注地望着她那张变幻无穷的脸,不禁想起了他昔日的舞台生涯。要是她经过戏剧专业的培训,一定可以在舞台上成为一个能演各种角色的演员:在山道上她是轻挑的破鞋,在这间石屋里她是精神裂变的村妇。她脸上一会儿晴天,一会儿阴天,一会儿雷电,一会儿下雨;而这些东西都有着自身的底蕴,没有这种生活经历的演员,无法捕捉到如此多变的精神层次,无法演出瞬息万变的人生脸谱。
他又想起劳改农场里的盲流李翠翠,她有着蔡桂凤同样善良的心肠,却没有蔡桂凤应变人生的种种手段,更没有在泥河里扯帆行舟的本领。不要看她是一个在山沟沟里滚来滚去的妇女,生活锻造她一身应变的招术,这是索泓一相形见绌所自愧不如的。
“干啥这样盯着我?”她翻翻眼皮说。
“我想起另一个人。”
“是男人还是女人?”
索泓一不愿意袒露这段生活经历,便扯谎道:“是个男人,他对我起了不小的作用。”
“这回就让一个女人对你开化开化吧!中吗?”她眼里闪烁着戏滤他的目光,并咧嘴微微一笑,“说话时要笑脸迎人,别总皱着你那疙瘩眉毛,受多大的委屈,夜里一个人咬着被角偷偷去哭。这是头一条。第二条,你要想在阴阳谷长期落脚,就要千方百计讨队长胡栓的喜欢,别看这个汉子身子在党,脑袋瓜儿里还装着不少鸡零狗碎的,让死了的老爹结阴婚,就能品出这个人来;好在他还挺义气的,你要是成了他离不开的拐棍,他啥都会掏给你,不过话还要说得透明一点,不管怎么说,胡栓也是个山沟沟里的上皇上,千万别拗着他的性子办事!”
“你这么熟悉这儿的队长?”索泓一非常好奇。
“嗯!”蔡桂凤用牙尖咬着下嘴唇,迟疑了片刻高声地宣布,“说了怕你见笑,我是他的相好的。”
这一句话,蔡桂凤在他眼里还俗了。使他惊愕地是,她那么坦然地说出口,全然没有一点口羞和脸红。
索泓一低垂下眼帘,用劲弯着纸车篷篷上用的荆条,由于用劲过猛,荆条折了。
“喝酸醋了?”她低声笑着。
“……”
“哪儿有煤窑,哪儿水就混!”
索泓一背过身去,弯着另一根荆条。
随着第一根藤条的断裂,蔡桂凤刚刚在他脑子里印上的那点美好的印象,伴着 “嘎叭”一声,完全消失了。
第五章
太阳压山光景,迎亲的轿子才从后山折回来。这是一顶结冥婚用的特殊轿子,轿帘没有花花绿绿的颜色,周围裹着一圈和棺木色泽近似的紫蓝色的布墙。尽管和活人结阳婚使用的花轿不同,但依然有乐器伴随抬着黄花闺女尸体的轿夫,才翻过后山山脊,高音唢呐和低音笛萧经鼓之声,就飞进了阴阳谷。娃子们往山道上奔跑,面孔乌黑的老头子和老奶奶,用手遮住阳光,翘首向山上遥望。
索泓一此时正往土戏台的后墙上,贴着大红喜喜字,看着这一幕他从没见过的阴婚戏,胸口部位不禁咚咚地敲起心鼓。昔日他在文工团走南闯北,还没见过这种纯属迷信和封建的民俗。他看看那些老者们的表情,个个神采飞扬,仿佛胡栓队长之举,给阴阳谷增加了荣耀一般。那胡栓的弟弟矬巴汉子,本来是指挥索泓一来布置冥婚现场的,看见轿夫们在山脊上露面,他狸猫似的一窜,跳上一座矮墙头,蹲在那儿直眉瞪眼地盯视着那顶抬死人的轿子。
另一座山洼处也有了响动,索泓一伸着脖子望去,山道上走下一群汉子,他们肩上伙扛着一口打就了的棺木,曲里拐弯地往山下走。
这边没有吹吹打打,人声喧喧沸沸地评议着棺木的木质和尺寸,谈论结阴婚的男女并排躺在里边是否过挤等话题。一阴一阳同时向索泓一逼近,他想到他正置身于阴阳交界的十字路口,——中国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不过,索泓一的新奇感迅速被压抑感代替。胡栓见他裱糊阴间车马手艺高超,喜喜字剪得工工整整,阴间纸钱剪得滴溜溜圆,在戏台前先是赞赏了一番,接着交给他一个突击任务,让他一夜之间给棺木涂上紫漆,并在棺木前描画出龙凤呈祥的图画来。对于涂漆,他欣然答应,对后半截任务,他有点犹豫,因为他回忆起在劳改农场时,曾给杨政委家描金绘凤,那时他还没有泯灭掉身上的傲性,曾在堂堂的政委面前显示知识分子的清高,结果招来无穷尽的麻烦,成了促使他当了逃犯的缘由之一。这儿既没有大墙,也没有铁丝网,更没有荷枪看管的岗哨,但在这大山旮旯,为了生存他还得像江湖艺人一样卖艺,只不过面前站立的不是白白胖胖的杨政委,而是彪壮汉子胡栓。生活真地又倒流回劳改队来了?
“咋的?你咋不说话?”胡栓队长声若问雷。
“涂漆我干得了,画龙画凤我……”
“你这人可就怪了,昨几个你在这儿说你会写会画,过一夜咋就变开八卦了!” 胡栓语音里冒出火药气息。
正在土戏台上点燃红喜灯的蔡桂凤,忙插嘴说:“胡队长,你还不知道他的秉性,他是实心眼的人,生怕应得太满,一旦画出来你不满意,把他看成吹牛皮、放响屁的人。其实,这些阴间车马已表现出了他的手艺,画个龙、凤啥的,没有一丁点难处。”蔡桂凤说完了“大塔”,又去说“旗杆”,转脸对索泓一说:“这儿今儿个来了你这么个舞文弄墨的,就是阴阳谷的头号秀才,放大胆子画吧,我给你端颜料盘子!咋样?”
索泓一惟恐节外生枝,砸了在阴阳谷讨吃的饭碗,便满口答应着:“行!行!我画不好,一定尽心尽力地去画。”
胡栓阴沉的脸开始放晴,他抹了抹脸上的尘土,舔了舔因着急上火而出来的满嘴大疱,粗粗的脖颈向下弯曲地蠕动了一下,以示对索泓一表态的赞许。他说: “你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我胡栓正需要识文断字秀才的时候,你来到阴阳谷,这是我爹生前积下的阴德,也是我胡栓和你的缘分!”说着,他伸出他那骨节很长的巴掌,主动和索泓一握了握手,风风火火地去了。走出老远,他又想起了什么,扭回头来,对那几个抬轿的煤黑子说:“精神着点,别打盹,别让山里野狗钻到轿子里撕尸!三更过后,换着班去厨房吃夜饭!”
天,渐渐黑了下来,土戏台上除了几盏红灯笼之外,又点起了一盏贼亮贼亮的汽灯。汽灯是专为索泓一在棺木前脸画“龙凤呈祥”而准备的,尽管索泓一不会吸烟,矬巴汉子还是给他拿来两盒香烟,一瓶烧酒,一件老羊皮板子,供他御寒。索泓一用牙咬掉了酒瓶盖子,咕噜噜地对着瓶嘴喝了两口,辣酒烧心,却也暖了身子,壮了胆子。土戏台上并排站着金童玉女都是纸糊的,并不可怕;使索泓一心理上不能适应的,是土台下那挂花花轿子,里边挺着的是一位死姑娘。据说,娘家人要价很高,理由是黄花大闺女嫁给七十多岁的老头子,要两吨煤,十担粮,外加二百斤胡麻油;轿夫们去后山娶亲时,已经先把十担粮捎过去了,煤炭和胡麻油由驮夫陆续驮运。亮灯时分,索泓一出于好奇心的驱使,曾挑开轿帘往里膘了一眼,过早夭折的村姑年龄确实不大,她脸色蜡黄,辫子乌黑,紧闭着双眼僵挺地半站半靠在轿子里。娘家人没有什么好衣裳陪葬,死者只穿着一身粗布裤褂,大概是因为结阴婚要合棺之故,发鬓上插了朵白纸花,粗布裤褂的口兜里装着半露在外的一叠叠阴间纸钱。索泓一心想:或许又是一个荒年的饿死鬼吧!
索泓一觉得环境压抑,甩开大刷子三下五除二地很快给白茬棺木,涂上一层紫漆。待他在棺木上画龙画凤时,几个看尸的轿夫,一块围拢上来,看索泓一手中那支神笔,画出的龙飞凤舞。
“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有这手艺干啥到这山旮旯来?”
“喂!索兄弟娶媳妇了没有?”
“就凭这双手,阴阳谷葱白一样的姑娘随你挑!”
索泓一缄默不答,给他端颜色盘子的蔡桂凤充当着“新闻发言人”的角色: “为啥到山旮旯来?这儿有粮有肉有油吃呀!你们为啥到这儿来挖煤,还不为的是混一个肚儿圆。人活一辈子,上啥山头,唱啥山歌,就能活得痛快,长命百岁!至于索兄弟的媳妇,用不着你们操心,胡栓队长就会大包大揽起来,就恐怕人家瞅不上咱这山沟沟的黑煤妞子呢!”
远山传来狗吠,那是由一只饿狼嗥叫引起的。一声、两声……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在这荒山秃岭引起沙沙回声。索泓一听见这悠远的狗吠合唱,心里当真升起了一点快意,是呵!这儿确实是个兔子逃避追捕的窝窝,用白灰书写在石墙上的阶级斗争标语,尽管十分醒目,给这座小山村披上了时代的外壳;可是瓤子里却还十分古老原始,人和人之间虽然不无等级,但彼此没有防线。不一会儿快意随着烧酒热力的消失,索泓一心中的快意也渐渐溜走了,他为自己卑贱而悲哀:我干的是什么活儿?给死人装点门面;不,这不仅仅是给死人涂彩,是给封建愚昧擦着脂粉,是给早已死去的奴隶制度招魂。不是吗?他记起昔日在大西北演出时,曾参观过陪葬的奴隶墓穴,那些卷曲着身子,或跪或蹲的活奴隶,随着奴隶主一起去死。历经人类几干年的进化,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世界正在叩响宇宙奥秘大门,卫星和宇宙飞船已经升上太空的时日,在中国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山村,还在煞有介事地操办阴婚,你索泓一还在为阴婚卖命,真是比江湖上卖艺的还低下了,多么可卑可悲!索泓一想到这里骤然停笔。他打开一盒烟,和那些卷“大炮皮”抽的煤黑子对着了火,拼命地吸吮起来。
“二十四拜只剩下一哆嗦了!你咋停笔了?”蔡桂凤怪异地问。
“我又不是奴隶!”索泓一忿然地回答,“还不许吸支烟!”
“哟!哪来的这多名词儿!你要有种到阴阳谷来干啥?再要觉着画这些龙呀凤的,丢了你这秀才的面子,你可以拔腿离开这山旮旯呀!干啥这么阴阳怪气的,跟我们这群粗俗的山里人要清高?嗯?”蔡桂凤高一声,低一声地对索泓一打开了 “机关枪”,“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年月你就真是一只凤凰,飞下梧桐树落地变成鸡,你也得学公鸡打鸣,像母鸡一样咯咯地下蛋。要是这只鸡还常做梧桐树的梦,就会觉得打鸣、下蛋,都不是它该干的事情。”
看尸的煤黑们面面相觑,他们只觉察出蔡桂凤在挖苦这个索艺人,却听不出话外之音。索泓一却敏感地如同一只兔子,从患得患失的精神状态中,一下跳回逃犯的身分上来,他忙不迭地向蔡桂凤表示谢意说:“谢谢你的提醒,是公鸡就要打鸣,母鸡就要下蛋!”为了表示答谢她的这番话,他甩掉手中半截烟蒂,蹲在棺木之前,开始了描龙画凤的扫尾工作。那些煤黑还在浑浑噩噩地琢磨他和她的对话的当儿,索泓一那龙那凤已然画完了。龙在棺木上昂首竖须,凤的尾翅像扇面一样张开七彩的羽屏……于是,那些煤黑们只顾去评论那龙那凤,把刚才他和她含着骨头露肉的谈话,丢到脖子后边去了。
为办这红事白事,胡栓宽敞的院子里搭起席棚。到了吃夜饭的时候,看尸的和张罗明天结阴婚的人们,坐在席棚里连吃带喝,总管事的是胡栓的矬巴兄弟。胡栓则把索泓一和蔡桂凤带进家室,在一张小炕桌上吃饭,这个两眼熬得如同红灯笼一样的魁梧汉子,把索泓一的突然出现在阴阳谷,看成是文魁星下凡。棺木上画的 “龙凤呈祥”图,使他惊喜地闭不上嘴巴,在炕桌上他不断往索泓一碗里夹肉,给索泓一杯里倒酒。往炕桌上端菜盘的是胡栓的老婆,这个女人的脸略嫌扁凹了一点,因而鼻子显得很小,她又有这一带许多山里人犯有的粗脖病,脖颈上凸出一块肉瘤子。索泓一除感到她和堂堂仪表的胡栓,相貌上有失起码的般配和谐和之外,还觉得这个女人太埋汰一点,她端菜盘子走到桌旁时,他的冷鼻子闻到一股说不出的气味。她目光顺从而略带痴呆,对于和胡栓相好的蔡桂凤视而不见,似乎这个女人与她生活无关,因而脸上没有一丝喜怒的表情。倒是蔡桂凤心中不安,她几次“嫂子嫂子”的甜叫,并拉她袖口让她上炕桌一块吃饭,这个女人都只回答“俺不”两个字,随后低头走出。
席间,索泓一看看室内陈设,石屋的墙壁上挂着一顶矿工用的柳条帽,墙角矗着一把下窑使用的敲梆问顶的长把铁铆头,除了这窑工家家有的东西以外,墙上还悬挂着带镜框的奖状,在奖状的间隙中贴着多幅“鱼跃龙门”之类的民间画儿。对索泓一构成刺激的,是门背后墙角角上,挂着一杆单筒猎枪,大概是胡栓刚刚使用不久,在汽灯照耀下枪口闪着蓝瓦瓦的光亮。几张野抱子皮大概是胡栓的战利品,铺开在热炕上,索泓一屁股底下,就坐着一张野山羊皮。那毛毛明明都柔软得如同棉絮,索泓一却总觉着如坐蒺藜针毯,因而他想早一点结束这顿夜饭,可是胡栓没完没了地对他劝酒:
“索兄弟,喝!虽说家里出了白事,我老爹在阴间也会知足了,有黄花闺女陪伴着,做儿子的我也算尽了孝道。”
索泓一只好又喝了一杯。
“兄弟这身手艺在哪疙瘩学来的?”胡栓被烧酒烧红了的脸膛,红得像赤面关公,他毫不掩饰景慕之情,敬重地望着索泓一,“我到过县上文化馆,那儿能画两笔的干部,跟你一比,差得天上地下。”
“我上过几天学堂,后来家里穷上不起学了,在城里跟一个庙宇修缮队的老师傅,学了几年手艺。饥荒年一来,在那儿混不圆肚子,回到家乡葫芦谷一看,比城市还不如,谁叫我是那儿的人呢,饿着肚皮干了两年民办教师,也算对家乡尽了我的心意,听说阴阳谷这儿有煤就有粮,就投奔朗队长这儿来了。”索泓一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谎话了,但有头有尾地编造谎话,这还是头一次。说这些心口不一的话时,他心里如同揣进一只兔子,连手脚都随着心跳失律而轻微哆嗦起来。
坐在索泓一对面的蔡桂凤,察觉出他的惶恐,话锋一转,堵住了胡栓问话的契机,她插话说:“胡队长,阴阳谷是隔门缝吹喇叭,名声可大了。远近的村镇不说,外省的盲流也往这山旮旯里钻。阴阳谷能搞到这个份上,跟胡队长的领导分不开,胡队长就该把这些事情向索兄弟摆摆。一么,让他对这个地盘有个了解;二么,往后他帮队里干个啥差事,省得走错了步点、敲错了庙门,对不?”
真是如同下棋一样,一步绝招能救活一盘棋。蔡桂凤一脚把球踢给了胡栓,解除了索泓一惶恐而尴尬的处境。索泓一悄悄打量着蔡桂凤,醉红了脸的一个乡野妇女,竟然有这么多对付生活难题的弯弯绕,对比之下,索泓一更感到自己是个呆子。他一方面十分厌恶她的粗俗和放荡,而求生存的心理天平上,却不自觉地朝着她的方向倾斜,他自知这是知识分子的堕落,但生活偏偏要求他这样做。因而,他攀附着蔡桂凤的话锋,也请求胡栓说说阴阳谷。
借着酒兴,胡栓摆开了阴阳谷的历史。在这个汉子嘴里,阴阳谷解放前有两大姓氏,一为胡姓,一为吴姓;尽管胡、吴字音非常相近,生活却距离很远。吴姓是个有二十口人的大家族,虽说只有一户,可附近梯田上的果木林都姓吴,吴家还在太原、阳泉开有煤栈买卖,是附近山区知名的富户,一家人住在阴阳谷能见太阳的阳坡。胡姓虽有几十户之多,因为都属于贫雇农成分。清一色地住在不见太阳的阴坡。桑乾河的小河又,正好流过谷底,形成为吴、胡两姓的楚河汉界。土改那年,’ 乾坤倒转,胡栓的爸爸是当年的农会主任,吴家被定为扫地出门的地主,吴老爷子被麻绳沾凉水抽打死在武道庙前,树倒猴孙散,吴姓一家散落到了山西、河北、内蒙各地,胡栓爸和几户赤贫搬进了阴阳谷的阳坡吴家的宅院——胡家升到天堂,吴家下了地狱。
土改那年月,谁也不知道山里埋着黑金子。直到胡栓接替了爸爸变为农业社一队之长的一九五六年,区里干部到阴阳谷来蹲点,才传来勘探队在阴阳谷附近发现煤线之说。一九五七年,由上边下来一个采样的煤炭技术干部,这事儿可惊动了整个阴阳谷,往山脚下打进去三米,真的挖出来黑煤。这时,这位干部才亮出了底牌:他姓吴,生在阳泉,阴阳谷是他的老家,他是主动请求到这山旮旯来为乡亲们找黑金子的。按吴家的家谱算算,这小子是吴老爷子的长门孙,还是在幼小时候坐轿来过阴阳谷,这时候在煤炭部门当技术员,这事很快成了阴阳谷第二号新闻。
依胡栓看来,这小子来这儿是一片诚心;可老爹一口咬定是来“卧底”,叫胡栓变着法儿把他撵走。胡栓说:“推完磨杀驴,那还叫人吗?人家是给阴阳谷的乡亲送财神来了,咋能翻脸不认人呢!”老爹说:“谁是他乡亲?‘亲不亲,阶级分’,这小子来这儿就没憋好屁!”胡栓不服,争辩道:“爹!人家可是国家干部,带着单位上的信来的!”老爹气得拍响炕席说:“孙猴儿还有钻到牛魔王肚子里去的本事哩,这有啥难的。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拜到鸡窝里来了!”胡栓还想说什么,他爹抢先堵住他的嘴说:“栓儿!你记住,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儿子会打洞。他就是吴家那只老红眼耗子生下的小耗子,到这儿借着挖煤打洞当由头,挖咱们胡家的房基来了!”
胡栓对老爹的话将信将疑,便留神对这吴家的小子进行观察。他跟那些开山挖煤的乡亲一块抡镐,一块在坑道架棚,脸上一抹黑,身上一身水。乡亲们也都说吴家这崽子叛了家道。没想到到了那年夏天,大城镇里闹大鸣大放时,这小子可显了原形,他向区里来蹲点的干部,上告胡家。他说:“解放前吴家造了孽,压榨山里百姓;解放后的胡栓一家,怎么也越来越像吴家了。刚刚挖出煤来,就往胡家院子里拉;别的乡亲还烧柴炕,他家就先升起地炉来了。多拿多占这还是小事,更让人心里不踏实的是,当年吴家祖宗三辈都当乡长,是封建等级的传宗接代;可是,胡栓老爹也是照方抓药,没经乡亲们选举,就叫胡栓当了一队之长。新民主主义革命打倒的玩艺,在社会主义建设中还魂了,这是严重的问题。我们不能再搞‘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了,那就是封建制度卷土重来。”区里这位干部,当天就把信儿透给了村里的土改元老胡栓的爹,老爹听罢抄起顶门棍,拦腰给了胡栓一棍子。胡栓这时才发觉上了阶级敌人的当,当天召开这老财小崽的批斗大会,胡栓一使眼色,吴家小子先被打掉了一颗槽牙;再使眼色,吴家崽子被五花大绑;胡栓一扭脸,几条山汉像牵狗一样拉着他上了山。送他回原单位不久,吴家这崽子头上就被箍上了党内右派铁帽。
“我胡栓不是个卸了磨杀驴的人,是这小子对阴阳谷下家伙了,我才打了这条蛇的‘三寸’!”胡栓把一杯酒倒进嘴里,抹了抹顺下巴淌下来的酒迹,长吁一口气说,“说实话,那小子真是个人才,能建成眼下的小煤窑都靠他的能耐,可是跟无产阶级心怀二意,唉!”
索泓一的心已龟缩成了一团,他甚至感到呼吸有一度窒息,但他看见胡栓推开酒杯,表示谈话已至尾声时,强制自己露出笑容,并违心地阿谀着胡栓说:“吴家小子只是开个洞口,小煤窑得以兴旺起来,都靠胡队长领导得力!”
蔡桂凤心情也有点压抑,她跟着驴驮子来售货,出入阴阳谷少说也有百八十次了,胡栓只对她讲起过小煤窑是金银洞,可没对她说起过小煤窑的由来,当然也就没有谈起过那个姓吴的地主崽儿。她看得出来,胡栓此时抖落出陈年的毂子芝麻,一半是白干酒烧出来的醉意,另一半不无对能人索泓一的告诫之意。很显然,他看见索泓一本能地想起了吴家小子,便借着半醉的酒意,显示胡家在阴阳谷是棵摇撼不动的大树。这至少说明这条山汉,对能人来阴阳谷不无警觉。因而,她对胡栓说道:“胡队长,索兄弟到阴阳谷来,是为了肚儿圆,没有别的鸡零狗碎。”
索泓一也顺水推舟地说:“我有体力,我请求下窑去挖煤。”
胡栓忙摇摆起两只大手:“这不是越说越远了吗?我胡栓开的煤窑,就恨吃干饭的太多,有能耐的手艺人才少哩!‘武大郎开店,比我高的别进店’,阴阳谷还有啥远景?这凭索兄弟这两只手,派他去挖煤不是把大梁当椽子使,活活糟蹋材料吗?这不行!”
索泓一焦急地说:“喝过点文化水的小知识分子,经受劳动锻炼,是向工农化迈步,怎么能说糟蹋材料呢!胡队长,我坚决要下煤窑。”
胡栓用手指叩打着脑瓜门,苦笑了一声:“往大里说,国有开国元勋;往小里说,村有村的功臣。我老爹是阴阳谷无产阶级的旗杆,领着胡家穷棒子,斗地主老财吴家,后来又闹互助组,办农业社,功劳和苦劳可以用外量了,为尽儿子的孝道,给老头子闹腾闹腾,把我快累趴了!这么办吧!等我睡上一大觉,脑子清楚清楚,再考虑着给索兄弟安排个差事,咋样?”
索泓一恨不得早点离开这间气闷的屋子,便麻利地从炕桌旁跳到地上说道:
“胡队长早点休息,我走了!”
“我也走。”蔡桂凤也从炕沿上溜到地上,两只脚却没挪动脚步。
索泓一知趣地匆匆走出屋子,他头也不回地穿过胡家宅院。刚才院子里席棚下坐满吃夜饭的煤黑子,此时已寂无一人,只有一盏汽灯还悬在影壁上,睁开着雪亮的眼睛,索泓一觉那盏灯亮得刺眼,两眼避开灯光,走出胡家两扇黑漆大门。
时间已过午夜,山村万籁无声,只有远山的野狗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吠鸣着。春夜的风凉嗖嗖地吹了过来,索泓一有些晕眩,这时他才后悔在饭桌上不该喝那么多烈性烧酒。诚然,这是他浪迹人生半年多的生涯中,第一次吃了如此丰盛的酒肉,作为人体肌肉的细胞虽然得到了充实,作为人体的精神细胞却在萎缩。“上啥山头,唱啥山歌”,这是蔡桂凤生命之舟的罗盘,索泓一恍恍惚惚真地觉得这混世哲学,在他的心灵里增值,他无力摆脱这个大口鲸的吞嚼……
这阴阳谷,不就像张着嘴的沙鲸吗?兀立的黑洞洞的巨石,正像它一颗颗尖利的牙齿。索泓一沿着淡月下稀依可辨的山路,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着,在他想象中,此时蔡桂凤那身白嫩的肉体,可能正像一条白条子鱼一样呈现在祭坛上。猛然,他身子发飘两脚拌蒜,重重地跌了一跤,待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揉揉疼痛的膝盖爬起身子来时,蔡桂凤已然笑嘻嘻地站在他身边了。
“你为啥先走了?”她抱怨着索泓一,“我一路紧追!”
“我以为你要被留宿在那儿呢!”索泓一坦白地说。
“你心眼够坏的。”她低声笑着。
索泓一借着酒力发作,大胆地说:“你和他不是相好的嘛!”
“他刚刚死了老爹,哪有这样的心思。”蔡桂凤说,“就是他有那心思,我也不能给他。我不知道你们男人怎么看待女人,我想一个女人被你们男人想着、看着、梦着,就是摸不着的时候,才最值银子。我是和胡栓相好,他怀着啥心思我明镜一般,我可不叫卒子撵过界河。”
索泓一明知不该再说这些事情,可是酒魔的威力仍在他胸膛发挥魔力,舌尖一动,又蹦出一句话来:“刚才你下炕来以后,好像有话跟他说。”
“着哇!是有话对他说呀!”蔡桂凤拉长声调地说,“我到这儿是流动售货来了,驮子背篓上那些百货,得带回钱去,我交给胡栓一张总的货款单据,让小煤窑的会计交上货款,至于由会计把这些百货卖给哪个煤黑子,我就不管了。跟你说吧,要不是和胡队长相好,我这货郎担能这么逍遥自在?还有空去糊那些金童、玉女?还能跟你一块在这山沟里夜游?”说着,她像怕他再次跌倒似的,把手插进他的胳膊弯里,半依半靠地搀扶着索汉一……
理智迅速地战胜了酒魔,他甩开搀扶的手:“我能走。”
“你能走,我脚底下还发飘呢!你喝了一肚子烧酒,我也灌了一肠子驴尿。说得牙碜一点,一个是瘸驴,一个是破磨,本该互相照顾着点,省得摔跤。”
索泓一很欣赏“瘸驴”和“破磨”的比喻,他清楚地知道他和蔡桂凤也理应互相照顾,但是几十年知识分子的积习,使他对她的粗俗举止不能适应。他歪头看了一眼蔡桂凤,她的步点确实有些飘忽,他不知这究竟是醉意所致,还是她在对他演戏。
“自私鬼——”蔡桂凤骂了一声,迈开大步独自向前走去。她步履蹒蹒跚跚,没有奔那座回队部客房必须经过的小石桥,两腿径直朝闪亮的小河叉走去。
索泓一心里一惊:“你……”
蔡桂凤毫不理睬索泓一的呼唤,歪斜的脚步反而加快了。这条桑乾河流经谷心的小河叉,因山区气温寒冷,以至到了暮春时节尚残留着一层浅冰。索泓一先是愣在那儿不知所措,直到他耳畔听到薄冰断裂声,才慌忙朝蔡桂凤追了过去。在小河边他一把抓住了她,可是这时她的一条腿已经站在冰冷的河水里了。他拼命往上拉她。她拼命像河心拖他。索泓一脚下的河卵石一打滑,他和她双腿都一块迈进了河水里。
蔡桂凤解恨地说:“你不是要醒酒吗?冷水能醒酒。”
“你疯了?”索泓一向后倒退着脚步,“会淹死的!”
蔡桂凤死死地拉着他,满不在乎地说道:“这河叉最深处齐腰深,要死我先死,我在你前边膛!”
索泓一拗她不过,真有心随她膛过去,但泡在河水里的双腿奇寒难耐,他到底还是挣脱了蔡桂凤的身,从冷水里跳上干岸,并吆呼蔡桂凤说:
“别撒酒疯了,上来!快上来!”
“你自个儿去走干岸吧!我下河一闭眼了!”
“你神经出了毛病吧?”索泓一再次招呼她上来。
“神经病也比自私鬼值钱。”她头也不回走向河心。
索泓一呆了傻了。他匆匆跑上石桥,站在桥拦上向下望着,他担心河水淹没了她,但在淡淡的月影下,他始终能看见她的头发,只是她在水中每往前走一步都十分吃力,就像随时可以在河心停步似的。他先是心中默愿她能平安过河,继而心头颤栗,他发现自己是个自私的懦夫,当她最需要支撑力量的时候,他离开了她;而她却给了他许多许多,包括能在阴阳谷栖身落脚。他再次想到“瘸驴”“破磨”的比喻,那似乎正是她命运的自白,而她为之负重并拉动的那盘破磨,不就是索泓一么!你为什么甩开她的手?你为什么此时站在桥头?你为什么……索泓一无时间再想,他匆匆从石桥上跑下,到小河对岸去迎接她,他没站在干岸上等待,而是哗啦哗啦地膛水到河心,并一把拉住了蔡桂凤的胳膊。
她半醉的酒意早已消失,冷得浑身哆嗦,她不想叫索泓一搀扶她,但已没有了挣脱的力气。索泓一顺势一背,把蔡桂凤背到身上。
“你放下我……放……下我!”她冷得牙打牙,语不成声。
“怨我。我们确实应该互相关照。”索泓一十分内疚。
“要是我被……我被河水……冲……冲走了,你是顺河沿……河沿喊人呢!还是跳下河来捞人?”
“…………”
“要是我死了呢?你……你能……能……能给我坟上添把土吗?”
“…………”
“在那些人面前,我我……我没有脸皮;那好比……比……是戏台,我……在演戏……在你面前,我是个人,是个要强要脸的……的……女人,你……”
索泓一粗粗地喘着气说,“你别再说下去了。”
当这两个水人儿,连颠带跑地回到大队部时,室内外一片漆黑。阴阳谷的上上下下,都去忙活胡家的冥婚,队部和客房的地炉,好在炉口上还有一点未烬的暗火亮儿,土炕尚有余温,两个浑身筛糠的人,蹲在地炉旁边各自拧着湿淋淋的衣裳。
索泓一划着一根火柴,搜寻着屋旮旯的干柴:“我把火生起来!”
蔡桂凤“扑”地一口吹灭了火亮。
“为什么?”
“弄得屋里大烟小气的,冻不死也会呛死!”她说。
“湿衣裳得烤烤干哪!”索泓一不解地说。
“烤在地炉旁边,天亮也就干了。”
“我回屋去了!”索泓一说,“队部那间房子,火比你这儿还旺一点!”
“别走了。”她高声说道,“再热的火炭,也没有身子暖着身子有火力!”
索泓一脑袋轰鸣了一声,若同炸了一声球雷。在他呆如木鸡的霎间,蔡桂凤已插上了门棍,把湿衣裳挂在地炉旁的椅子背上。从吊竿上拉下一条干毛巾,擦着身上的水迹,同时低声对索泓一说:“你知道为啥不叫你点灯了吗?”
地炉的火炭的光亮朦朦胧胧,索泓一面前站立着浑身赤裸。只穿一件短裤的蔡桂凤。她两腿圆润颀长,两个挺立着的乳峰,因她用力擦身而微微颤抖,她白哲的肩膀上长着一块黑痣,蔡桂凤毫不回避索泓一的目光,大大方方地指着那块黑痣说: “小时候,一个算命的老道曾说,这块黑痣长得不是地方,压在肩膀上,是挑担儿的命,注定一辈子肩上要压一根扁担,我这货郎担的工作,不正是应验了吗?”
索泓一强使自己低下头去。只觉喉头干渴,脖筋狂跳,一种难以压抑的欲望,小鹿般地冲撞着他的心田。他蓦地抬起头来,见她正弯腰用毛巾擦着脚背,散落下来的头发,披在她的肩上,他突然想起在美院附中学画画时,曾画过一幅用浴巾擦腿的模特素描,当时他只感到弯曲的女人体使他亢奋,因而手中画笔常常颤抖;此时蔡桂凤的婀娜身姿,唤起他的却是内心旋风般的骚动。为了镇静自己,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以平息心跳,接着下意识地把指骨捏得嘎叭山响;理智上告诉他,心河的堤坝即将崩塌,应该咬牙向屋门口走去,但他只是蠕动了一个脚尖——他的双脚粘住了。
“脑瓜里甭闹矛盾。愿意,就留下。”蔡桂凤直起身子,倒替着双脚,脱着腰上的短裤,毫不在意地说,“不愿意,你走!我给你去开门!”说着,赤裸着身子向门口走去,她边走边说,“你喝过墨水,是文化人;我是粗俗的村妇,你是瞧不上眼的,我蔡桂凤可别脏了你的身子!”
微微发亮的火光下,他像欣赏一件珍奇艺术品一样,看她扭动的腰肢和宽大的臀部。当她用手去拉动门插棍,索泓一心中堤坝坍塌了,他几步跑上去,想一把把蔡桂凤抱住;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水淋淋的棉裤,便匆忙甩去涸水的棉衣,蔡桂凤一头扎进索泓一的怀抱,她喃喃地对他耳语:“亲人!不会嫌弃我吧!我像个马戏团里走钢丝的角儿,不定那天会从钢丝上掉下来,掉进老虎嘴里,与其等到那时辰,还不如早点给一个我看上眼的男人哩!”她嘤嘤地低泣起来。
“上炕吧!太冷!”索泓一吸吮着她的眼泪说、“我实际比你还低下,我是囚徒!我是逃犯!”
热炕的被窝里,两个时代的不幸儿,如胶似漆地搂抱在一起了。索泓一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刻,会如此伤感,他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肉鼓鼓的双臀,一边对她低语说:“别哭!别哭!”自己眼泪却淌落在她的腮上。她像猫儿一样舔着他咸涩的眼泪,他像长颈鹿高颈般地用嘴亲吻着她肩上的那块黑痣……后来,另一种火从他和她的心底升起,烧干了泪,烧干了吻,他和她呼吸窒息了般地融化在一起。
……索泓一好像走在焦躁的炎夏铁轨上,没有云影,没有绿荫,有的只是噪耳的蝉呜。他干渴到难以忍受,仿佛在恍惚中见一枯井,纵身而下,泉水从井壁四溢而出,他喝个不够,觉得肚子饱了,便被上涨的泉水推出井口。他腾身而起,飘飘悠悠,似仙鹤一般腾云驾雾,迷迷糊糊,只觉心神畅快,甘甜至极……那是苏雪的微笑,那是李翠翠的圆硬的乳房,那是什么?森林中的瀑瀑小溪,有花,有草,有织春娘在叫,声音悠长,像病人在呻吟……长长的走廊上,穿白大褂的大夫,鱼贯而出……手术台,是手术台一个女人在剖腹,污血和婴儿同时而出……
“你不会怀孕吗?”他清醒了,有些后怕。
她还在甜醉之中,“听人说和真正相好的人,最容易怀上。”
“那不是苦了你吗?”
“我心甘情愿受那罪孽。”她迷着双眼,睫毛一动不动。
“我是个囚犯。”
“你愿意要,我养着;你不愿意要,我去找胡……胡……来上一回。说是他的种儿!”她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儿,看了看他,又把他抱紧了。
“是头一次?”
无声。
“问你话哪?”
她有声了,是反问:“你哪?”
“第一次。
“我是第二回了!”
“第一次是和……”
“一个县里的满脸麻坑的男人,他给我介绍了货郎担的工作。那是交换!”
“你真苦!”
“还要笑。”
“在山道上,我错看了你!”
“那也是我。这也是我。你没看错,那是我蔡桂凤的另一半。”她松开搂抱着他的手,有气无力地自白着,“我掂得出我的分量,是黄泥瓣不是黄铜,我知道配搭不上你,只当两颗苦瓜偶尔连到一棵藤上,苦中作乐一回吧!”
索泓一十分辛酸,把蔡桂凤身子贴在怀里:“你比我小几岁?”
“才两岁,心比你老十年。”
“小妹,我落在这个份儿上,还能嫌弃谁,只是我和你真地一起过日子了,会连累你的后半生。”索泓一把自己的经历——包括和苏雪、李翠翠的事情,都细细地跟她说了一遍,“说不定哪天,手铐、监狱在等待我呢!我成了一只两条腿的耗子,哪有地洞往哪儿钻,才来到阴阳谷这个大山旮旯。”
“别抖落苦水了,再亲热一回吧!行吗?”她询问他。
……鸡叫了。
第六章
喜日加丧日。结婚加出殡。阴阳谷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披红挂彩,一会儿麻衣孝带;一会儿鞭炮声声震天,一会儿满地飘飞着阴间纸钱。
胡栓是个孝子。在老爹弥留期间,他托人买来东北长白人参,云贵一带的白木耳,竭尽全力想延续老爹的生命。那知体虚到极至的老爹,经不起大补,反而加速了老爹驾返瑶池的日期。
老爹临闭眼之前,“开创江山元老”的心态毕露,他虽不会说话了,还用手指在空中乱指划什么。胡栓不懂其意,用铁簸箕收起烧烬的煤灰,老爹颤颤嗦嗦的手指,在白灰中蠕动了好一阵子,才歪歪斜斜地写出个“古”字;胡栓琢磨半天,琢磨不出门道,老爹紫青的手指又抖了好一阵子,又画出一个“月”字来。“古” “月”成胡,胡栓这才了解老爹的心思,在冥目之前,他对胡家江山的未来表示担忧,他对着老爹那双招风耳朵,尽量说些使他放心的话,老爹眼神依然滴露出惶惶之光,半僵半软的巴掌向上伸着,仿佛向他讨要什么东西似的。胡栓猜想老爹既然写出“胡”字,可能是要看一眼阴阳谷大队的橡皮图章,便叫人从大队部把戳子拿来,放在老爹掌心。老爹眼神果然安静了些,但手指仍在微微颤动,老人家在临走之前,似还要看一件什么东西,胡性的扁脸媳妇,猜测老爹要看存款折,便打开箱子上的铜锁,把折子交到老爹掌心。老爹晃晃瘦得像干丝瓜一样的脑瓜,折子顺他掌心滑落下来,胡栓揣摸老爹可能是在归西前,想起了后半辈子打光棍那几年,串山走岭讨饭时怀里抱着的那半个破瓢,便从粮缸里拿出来交在老爹掌心。像开密码锁一样,好像对上了老爹心事,他散淡的目光盯住这只手掌中的瓢,又看看另只手里的橡皮印章,肃立在老爹身前的胡家后代,一下都对老爹的心思一目了然了:这是老爹在闭气前,对胡家子孙进行阶级斗争中的印把子的教育。老爹合上双眼了,双手僵直地苦同鹰爪般地抓住那个破瓢和印章,胡氏家族哭嚎过升了天的老爹以后,才把那破瓢和图章从他手指中掰出来。
这个场景对胡栓刺激很大,因而在胡栓和索泓一、蔡桂凤吃夜饭时,情不自禁地把吴家小子的事情联想起来。一九五七年秋天——到一九六三年春末,整整五年半光景,一千七百多天的光阴,他早把吴家小子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能人索泓一在阴阳谷一出现,胡栓出自本能,把吴家小子的事讲给他听,等于告诫他既然在这儿落脚,就不能和胡家三心二意。
其实,胡栓这条山汉,原本是个诚实善良的后生。在刚刚不穿开裆棉裤的年代,阴阳谷土地改革开始了。有一次,在武道庙口的大槐树下斗争吴老爷子,胡栓老爹亲自上阵,用麻绳沾凉水抽打这个老财时,他竟然挤过人群,哇哇地哭着拉他老爹的手。为这件事,老爹狠狠地用放羊鞭子抽他的脊梁,直到他后背衣片乱飞。当时多亏他的矬巴兄弟,趴在了哥哥身上,老爹才扔下鞭子。事后,老爹对儿子进行询问,才知道吴老爷子有一次给过胡栓一只脖子上有一撮红毛的红靛(亥鸟)。老爹逼着胡栓把鸟笼子扔进灶膛烧掉,把那只吴老财养过的红靛(亥鸟)摔死;胡栓把鸟笼倒是用脚踩扁了,却把鸟儿偷偷地放生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胡栓从少年跨进了青年人的门坎。在前出廊后出厦的吴家故宅里,檐前重新出现了百灵、蓝靛、画眉、柳叶……一串鸟笼子,这是胡栓老爹豢养的。乡亲们挖地基盖房子,要给老爹来送礼;阴阳谷办红白事,老爹一律坐在上席;阴阳谷没出煤之前虽说穷得叮当响,胡栓家里柴米油盐样样全。胡栓仿佛从这种生活的变化中,咂摸出一点道理:谁把着阴阳谷的大印,谁就能当人上人。一通百通,胡栓不但理解了老爹,还不断从老爹那里学上几手,所以从他接了阴阳谷元老的班,心也逐渐变铁了;只是有时他天性中的宽厚,常常羁绊他的铁性这反而给这条山汉蒙上一层忠厚的色彩,使阴阳谷的浑浑众生对他更为臣服。
对胡家血缘之内的亲属,他尤其体贴。他看见矬巴兄弟由于相貌奇丑,在山里山外难以找到媳妇,便常常给他各种机遇,让他兄弟和他那位扁脸媳妇野合。好在这一带山区拉旁套——弟兄俩娶一个媳妇的也不少,胡栓用这一招棋,不但解决了矬巴兄弟难言之隐,胡栓还给自己开了方便之门,他那扁脸女人虽知胡栓和山里的许多妇女,有不成不淡的那种事情,也只当作视而不见。在昨晚上她给坐在炕上的蔡桂凤端饭端菜时,她头也不抬,既无妒忌之心,更无不快之意。她觉得胡栓这匹骏马,需要错亮的鞍甘心韂相配——她是不配当这个鞍韂的,阴阳谷随便哪个娘儿们都比她更俊俏,比她更有当鞍韂的份儿。
从外到内胡栓处理得如此得体,加上小煤窑是个地下聚宝盆,阴阳谷在饥荒年间,是个没有饥汉的太平世界。古代凡是太平盛世驾崩的皇帝,丧葬礼仪要沿续半个月之久,晨钟暮鼓,叩拜不停;小小的阴阳谷六三年正是鼎盛时期,虽无皇帝驾崩时的排场,却也够惊天动地的了,胡栓操办起连吴老爷子家族也没问津过的先婚后葬的冥婚。这天,前山后山的山民百姓翻山越岭,有的赶来看热闹,有的到阴阳谷来“赶穿”[注]。
武道庙前的空场显得突然小了,那些山汉们有的站在坡岭上;等着冥婚仪式,有的挤到空场里,从柳条大笸箩中一个接一个地吞着中间点着红朱砂印记的白馍。空场上除了那顶紫色的棺木和紫帐圈着的轿子之外,一律是白孝袍,白孝帽,再配搭上纸糊的银车银马银钱,阴阳谷像在四月天下了场鹅毛雪。索泓一和蔡桂凤隔着队部的石墙向外看去,被这场面弄得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难道就没有人管?”索泓一觉得不可思议。
“谁管?”
“县委和公社党委呀!”
“疯子才翻过三道梁,到这山旮旯来。”她撇撇嘴,“不过,你也别盼着上边来人,人来多了,你在这儿就呆得不安生了!”
“唉!”索泓一只好点头称是。
“这两天我也出不了山了。”她说。
“为什么?”
“啥棺后要‘排五’哪!”
“什么叫‘排五’?”
“五天后才下葬!”蔡桂凤告诉他,“下不了葬,驴驮子就出不了山,我只好就在这儿干等!”
“你非骑驴不可?”
“哟!多远的路哇!再说驴驮子回去,还要给县百货店驮点煤呢!你以为我肩膀上那块黑痞子是白长的哪!来是重担,回去也没有轻载!”
“真够难为你的!”索泓一郁郁地说。
“惯了!”她淡然地一笑,“不过。我这回没白来,了却了我一桩心愿。往常,我常在梦中醒来,问我自个儿:‘你这身子是谁家的?’我自个儿也回答不出来。可我不甘心交给我看不上眼的男人,我看上眼的男人又不一定能看上我。想来想去,我要在嫁给人之前,放开胆子去献给我喜欢的男人一回,以免往后后悔。这回,我就是嫁给‘鸡囗西瓜皮’那样的麻坑,或是‘坐地炮’那样的武大郎,我心里就心甘了!”
“你没有想到和我一块生活?”索泓一低声问道。
“没有。”
“为什么?”
“我攀不上你。”
“假如我愿意呢!”索泓一充满怜悯之情地说。
“……那也不行。你和我太门当户对了!一个逃犯,一个是被镇压的地主子女。往后,没法儿活下去。”蔡桂凤坦诚地自白着,“在‘阶级斗争’月月讲、天天讲的年月,你和我都需要有个镀金的牌房,当成支撑在脑瓜顶上的伞,省着挨雹子砸!”
索泓一只觉喉头哽咽,眼泪迅速地涌进眼帘。他不是为自己难过,而是为蔡桂凤的未来忧伤。在石板房他和她像是两只落到干岸上的螃蟹,相濡以沫地温存了半夜,原来这只是天上下的露水,太阳出来大地还要变成龟背似的裂纹。就像大地震之后,形成的枯河一样,她在那一岸郁郁远去,他在这一岸踏尘而行。至于归宿,她好像已为她设计好了,那就是有神灵在位的庙宇,有闪着红色佛光的门楼。那简直是一种没有虔诚的虔诚奉献,没有一丝快意也不想获得什么快意的自我牺牲。他甚至觉得这个有着婀娜身材,皮肤嫩白,对男人充满热力和魅力的她,就像紫色轿帏中那个殉葬的黄花闺女;惟一不同的是,那黄花闺女每根神经都已死亡,她对合棺在她身旁的死鬼,无喜怒哀乐,无任何感觉;而蔡桂凤浑身上下每个部位感觉却极其灵敏,在一夜温存中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颤抖,一会儿呻吟……真要让她去为这世道陪葬,简直是一种最大的残忍。
好在有石墙当屏风,索泓一拉起她的一只手,心弦颤得松了骨架般地轻轻地说:
“如果我在这儿站住脚,你能来吗?”
这唐突的提问,使蔡桂凤吃了一惊,她把五指张开,插进他的五指指缝,用力绞觉了一阵,回答说:“我愿意我俩天天这样,可老天不会随人愿的。论文化你该比我懂这世道,实际上你还没尝透这世道的艰辛。一旦有那么一天,你和我就真像前两天在炕上糊的金童玉女,只要有一把暗火,就全完蛋了。你看——”她从他指缝间抽出手来,指着武道庙前的火光说,“胡家小子们正在合格灵柜前,烧那一对金童玉女和纸车纸马呢!”
索泓一伸长脖子向墙外看着,火光燃烧之处,一片片纸灰飞起,顺风向墙头飘来。蔡桂凤从恍惚的状态中,突然苏醒过来,她惊讶地自语道:“今个儿是‘排五’ 的头一天,咋就开烧了呢!按照规矩要到第五天合格下葬时,才焚毁这些玩艺儿,好让男鬼死鬼坐着阴间马车去酆都城哩!”
“或许是提前出殡了吧?”索泓一猜测。
“怕死人臭了?这天气还能停放几天呐!”蔡桂凤神头神脑地胡乱猜着。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俩背后传来,矬巴汉子急吃白脸地跑到队部院子,用公鸡嗓吆呼他俩说:“嘿——别站在干岸上看热闹啦!我哥让村里能拿动扫帚的都出来扫街呢!”
“扫街干啥?又不是唱‘空城计’!”蔡桂凤打诨地说。
小矮子往前又跑了几步,压低了嗓门骂道:“我日他娘哩!往山里送信的邮差,把我哥办阴婚的事儿,给他娘的报到县里去了。头午,公社派人骑马到阴阳谷捎话来,说县里要派大干部来查实哩!”风刮过来了,形势发生突变,胡栓带着杠夫,抬着棺木去后山下葬,矬巴汉子代领妇女和娃子处理善后。胡栓认为检查人员没长着飞毛腿,用不着过于着急,因而锣鼓声、唢呐声。萧笛声还是照常地吹吹打打,出殡送葬的仪式照常进行,旅旅行行的人群,尾随着杠夫抬起的棺木直奔墓地。矬巴汉子心里没底,他站在一块兀石上,鸣呼呐喊地指挥着。妇女和娃子扫街扫得扬起尘土,拾捡地上阴间纸钱的弯着九十度的身腰,风一吹纸钱到处满飞,那些娃子们就拿出捕逮蚂炸的劲儿来,身子向前一扑一扑地拜个不止。
蔡桂凤和索泓一干着拆戏台的活儿,那一盏盏挂着的冥婚喜灯,是他俩糊好挂上的,里边的蜡烛还没有燃尽,现在他俩又要亲手把它搞下来,撕掉外皮,毁着灯架。索泓一干这活儿倒是满带劲儿,他像是对着这一盏盏喜灯宣泄着仇恨般地,哗啦哗啦地撕着灯纸,把灯架也顺手扔进火堆。矬巴汉子此时则像矮矮的拿破仑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沿街巡视街道,发现哪儿有漏检的一枚纸钱,则跳着高高儿扯开公鸡嗓子:“这是咋搞的?是安心往胡家眼儿里插棒槌是吧!捡干净——捡干净— —”
“简直像场皮影戏!”蔡桂凤嘟哝着。
“让我赶上看了!”索泓一感叹说,“我真想象不到中国还有这么一块地方。”
“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还欠火候。”
“修炼上几年,就能成仙。”
索泓一苦笑一声:“不是成仙,是成活鬼!”
“活鬼就活鬼吧,只要是不当被麻绳绑走的活鬼就行了!”
索泓一摇摇头:“难保,这风不是要刮过来了吗?”
“原本我想叫你在阴阳谷当个动笔杆的,省得下洞受累,眼下看起来下洞子挖煤,也有当黑鬼的好处。你见机行事吧!”蔡桂凤说,“说不定县里只是干打雷不下雨呢!他们不愿意爬过三道山梁到这疙瘩来!”
“听天由命好了。”索泓一神不守舍地望着焚烧的灯笼和纸钱,“这儿呆不住,就再换个码头!”
像刮过了一场狂风一样,阴阳谷办冥婚的痕迹,被吹得无影无踪。胡栓安葬完老爹,把孝袍孝带往炕上一甩,就匆匆奔队部而来,他担心索泓一的嘴走风露气,特意来这儿给他的嘴巴贴封条。蔡桂凤在厢房里用地炉蒸馍,胡栓和索泓一在正房谈话:
“对阴阳谷有啥印象?”胡栓一笑,露出了黄板牙齿。
“很好。”
“咋个好法?”
“阴阳谷丰衣足食。”
胡栓掏出一支烟卷,插在嘴里,又扔给索泓一一支,并给他燃着了火柴,喷烟吐雾地说:“瞎!别净唱喜歌,阴阳谷也可能有你看不惯的事儿,比如我给老爹操办了冥婚……”
索泓一马上答话:“一方山水有一方山水的风俗习惯,听说西藏死了人还要让老鹰吃呢!”
胡栓点点头,进一步试探说:“话是那么说,可县委早就有令,不许大办红事白事;人么,谁不是爹娘身上的肉,老的升天,总是想搞得红火一点,好对得住在天之灵!”
“我要是胡队长,我也会大办一下这红白事的。”索泓一说谎脸上有些发烧,好在面前镣绕的烟雾,给他遮住了毕露的窘态,“天底下的人,只要是父母生养的,都会称赞胡队长的一片孝心。”
“问题是县里可能派人来查落这件事!”胡栓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在索泓一脸上,“人多嘴杂,难保没人给队里添乱。”
“乡亲们不会干这事,我是胡队长收留下的外乡民办教师,当然更不会泯灭良心。对了,胡队长,你叫会计发我工服、水靴和一盏矿灯,我想明个儿就下窑挖煤了。”索泓一不失时机地解除着这条山汉对他的狐疑,并提出下井要求。他的潜台词是:我到洞子里去挖煤,就谁也见不到了,胡队长可以放心了吧?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来这儿可没有暗示你啥事的想法。县委下来人了解,你尽可以如实汇报。”胡栓忠厚的面孔下,潜藏着山汉的狡猾,“关于你下洞子挖煤的事,我已经考虑过了,曲柳有曲柳的用项,桦木有桦木的用项,阴阳谷需要有文化的能人,你就在队部院子的那间耳房里,当保管员吧!”
索泓一急于想说什么,胡栓不容他分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从腰带上哗啦啦地掏出一串钥匙,说了声“跟我来”,就步出正屋。索泓一只好跟随胡栓出屋,到院子下首一间紧靠石墙的耳房前停步。门锁打开,索泓一进屋看到炕上堆放着工服、水靴,靠墙的一张条案上,整齐地码放着一盏盏下井用的矿灯。条案下横躺竖卧摊着一堆挖煤用的锨镐之类的劳动工具。屋子光线昏暗,胡栓点着了带罩的马灯,索泓一这才发现靠窗户的地方,还有一张小桌,一把椅子,他立刻喜欢上了这间僻静的小屋。在他看来,保管员是一个闲差、手边有下窑用的各种工具,白天他时刻可以下窑;夜晚,可以在这个小书桌上胡涂乱抹一些画儿,画累了凭窗外望,桑乾河的小河叉从眼下流过,又可以胡思乱想。因而索泓一接下胡栓分配的差事,并表示他明天白天就进窑挖煤。
“你这个人耳朵有毛病吧!”胡栓对索泓一嘴上总挂着挖煤,表示出明显的不快,“再对你说一遍,我没有派你下窑去受罪,留你在这儿当保管员。如果你闲不住,抽空把村前村后的黑板报画画写写,抄上几段报纸。对!我差点忘了,明个儿早上,你先把大队部那幅标语撕下来,换上……换上”胡栓习惯地叩打着脑瓜门,手指弹了几下,抬起头来说,“换上去年九月毛主席在……那是几届几中全会上说的话了,里边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老长老长一段话,你把字儿写好一点,贴上。纸么!就用你和桂凤糊车糊马剩下的白纸,听清楚了吗?”
蔡桂凤蒸馍煮汤完毕,也到这屋来看稀罕,插嘴道:“用那纸写毛主席的话,不太丧气点了吗?”
“他老人家不讲迷信,阳盛就不怕阴虚!”胡栓振振有词。
“胡队长留在这儿吃吧?莅麦面馍杂面汤。尝尝我的手艺!肯赏脸吗?”蔡桂凤高声地说。
胡栓苦笑一声:“一肚子心火,就是山珍海味也没了味儿。”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两只大眼睛直溜溜地盯了蔡桂凤一阵子,问道:“你啥时候回县?”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驴驮子啥时候出山?”
胡栓瞄了一眼蔡桂凤隆起的胸脯:“丧事一完,我心也踏实下来了,天黑后到我家去一趟吧,我让会计给你窑工买百货的货款。你不是爱吃莅面吗?让驮子给你带上一麻袋。”
蔡桂凤只眨眼皮没张嘴。胡栓不等她作答,又说:“就这样吧!”言罢,迈着大步匆匆出屋。
蔡桂凤追到院子。索泓一隔着窗纸,听她低声央求道:
“钱,你让会计送这儿来不行吗?”
“不行,这回我还想要你一点东西呢!”胡栓嗓门压得很低,“你几次进山,都像泥鳅一样钻了泥巴,这回……”
“不行。正赶上我来月经!”
“我不嫌埋汰。”
无声了。
沉默了。
索泓一想象此时的胡栓,正在对蔡桂凤动手动脚。越是不敢出声,喉头越是酸痒难耐,便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随着这声咳嗽,院内的话音又续上了话茬。
“我走了,等你去拿货款!”说话的是胡栓。
“明个儿白天,不行吗?”提问的是蔡桂凤。
嘡嘡嘡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索泓一从小屋出来,只见蔡桂凤愣愣地站在石墙旁边出神,他走过去想说些安慰话,可是这体贴话该怎么开口呢?他隔着墙头,看那魁梧山汉的背影,想抖开嗓子吼上一阵,那其结果就是自己的“耗子洞”塌方,灵魂连同自己的肉体一块毁灭。到这时,他才悟出来阴阳谷实在名实相符,这里虚设大队部和会计室,但是钱柜和帐本都在胡栓家里,难怪这儿大门敞开,谁愿进来谁进来呢!
太阳跌到山背后去了,阴阳谷童话般地霎间变成墨色世界。山暗了,树隐了,阳坡和阴坡的高高低低的石屋,亮起了星星般幽幽灯火,像沿山而起的墓园碑石前的点点的萤光。索泓一不禁打了个冷颤,扭头看蔡桂凤,她仍一动未动站在那儿,犹如映在萤火之光中的一尊殉葬的仕女身雕。她明明在活着,却犹如早已死了;她虽貌似石雕,风却吹动着她的头发。
“呆子!去吃饭吧!”她回过了头。
“你吃得下吗?”他开门见山。
“你知道了……”
“我听见了。”
“听见也好,证明咋个夜里,我蔡桂凤没对你说假话。”
“今天夜里你……”索泓一说了半句话,他的嘴巴失去了灵性。
“先吃——先吃——有饭不吃的人,是天底下头一号傻瓜!”蔡桂凤扯着索泓一的衣袖,拉到她住的厢房,在地炉前,先用筷子给索泓一挑上满满一碗杂面条,又用筷子穿起两个莜面馍馍,一甩筷子,两个黏黏而有弹性的莜面馍馍,就飞到了索泓一怀里,“吃!吃!这年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就是出午门去挨刀,也等肚子饱了再说!”
索泓一把馍馍放下,低头不语。
“又不是你出午门,你干啥这份蔫样儿?”蔡桂凤往嘴里填着杂面面条,还嘎叭一声揪下墙上挂着的一头大蒜,剥剥皮儿,扔进面条碗里,“昨儿个我对你说过,我这踩钢丝的角儿,不定啥时候踩空了掉下峪底,你没听见?”
索泓一木讷地听着,没有回声。
“这也是咱俩只能露水夫妻一回的缘故。”蔡桂凤语声掺进了酸涩,“就是不跟胡栓有事儿,早晚也还要跟别人有事儿,只要你别把我看成是真正的‘破鞋’,记着在大山沟沟里和一个命硬的柴禾妞儿,有那儿一段缘分也就行了。”
索泓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从地炉旁站起来,泪滴就夺眶而出。尽管他心里骂着自己懦弱,眼泪并不理睬理性丝缀的约束,他只好背过身去,用深长的呼吸,平静着因悲楚难耐而狂乱的心绪。
蔡桂凤端着那碗杂面条儿,绕到他面前来,用筷子挑起面条,送到他嘴边说: “别那么没出息,来我喂喂你!”
索泓一躲闪着:“我没心思吃,你吃吧!”
蔡桂凤放下面条碗,掏出她口兜里一块绉巴巴的手绢,一手给他擦着眼泪,一手抚摸着他胡子拉楂的脸。索泓一猛地把她拉进胸前,她闭上眼睛等待他亲她、咬她,但索泓一只是用他手指轻轻舒展着风霜刻在她眼角上的浅而细碎的折纹,并对她耳语道:“能不去吗?”
“心疼我的身子?”她睁开了眼睛。
“不,是整个一个人。”
“人就是肉身子做的!”她说。
“肌肉里不是还有骨头吗!”
“我早就没了骨头。”
“有!有!”索泓一仿佛在给她力量。
“有也早就散了架子哩!”
“可以重新支撑起来。”索泓一坚毅地说。
蔡桂凤两手推开他:“你又说开呆话哩!”
“反正你不应该去当祭品,你不是猪,不是羊,不是鸡,不是鸭,你是个活人,长着脑袋的活人!”索泓一眼泪被心中悲忿之火烧干了,他对着蔡桂凤喊叫起来。
“你是活人不是?为啥来钻‘耗子洞’?嗯!”蔡桂凤双手插腰,火辣辣的目光直视着索泓一,“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以为我愿意去拿身子搞交换?我得吃饭,我得活下去呀!我是个女人——女人——”说着,她眼里盈着泪瓣儿,又用手掌抹抹,一屁股坐在地炉旁板凳上,往嘴里扒拉开了杂面条几。
索泓一马上发现了自己的无能。在这个地图上没名儿的小小阴阳谷,他没有任何办法为蔡桂凤解危。他只能用嘴巴讲精神,灵魂,肉体,筋骨……而这些属于知识分子的专用词汇,是写在书本里,写在小说中,涂抹在诗句中的彩虹,可望而不可及,不能把它一把抓下来,给蔡桂凤搭成一座彩桥,让她安然地踏桥而去。他坐在炕沿上,为难地注视她狼吞虎咽的神态,心中五味攻心,思绪如潮:她很聪明,又有一双纤巧的手,如果不是投错了胎,在城市里走出校门,是属于工作呱呱叫的干部。她的脸型很像《柳堡故事》中的女主角小英莲,她脸上少许星星点点的雀斑和那只略略贴进鼻梁一点的黑眸,还能使他看到她童年时的妩媚和天真。是的,她该有她的天堂的,大学的校徽,敞亮的课堂,然后随便走向什么地方,都会是姑娘群中的奇葩;可是此时此刻,她坐在地炉前,真像是吃着出刑前的盛餐,假如地炉旁边有一瓶白酒,她也会喝它个瓶底朝天的。她举止是那么粗俗,有时粗俗到接近下流,这是娘胎带来的吗,是人生的盘肠小路赐予她的礼物,她从呱呱坠地时起,命运之神就切断了她通向文雅脱俗的路……
“呆子!给我相了半天面,相出吉凶祸福来了吗?”蔡桂凤用舌头舔干了面条碗里的菜叶,歪斜着头,脸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神色。
“你还有心思说笑话?”索泓一木然地回答。
“谁跟你寻开心哩!我是说你心里算盘子儿,是咋扒拉的。你看过驴皮影《白蛇传》吗?”
“看过京戏。”
“白蛇不辞千辛万苦去采灵芝,盗回仙草是为给许仙醒酒,看看人家白蛇,那是一片真心!”蔡桂凤把大海碗往地上一放,抬起头来挑战似地向索泓一发问, “你呢!相面相了好个时辰,想出啥法儿来啦!”
“我想的是你的身世……”他口呐地说。
“墨水白白叫你喝了不少,你脑袋里还是一盆浆子,跟你说吧,要想不叫胡栓大腿缝里的牲口溜缰出糟,你要陪着我走一趟。理由么,就得瞎编胡扯了,你就说让一个妇女深更半夜地拿着货款回来,万一出个啥闪失……”
索泓一打断她的话说:“胡栓不是想留你一夜,明天早晨才回来吗?”
“哎呀呀——我说索呆子,你就装成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药嘛!屁股粘在他家炕席上,死皮赖脸地坐着不走。他色胆再大,总不敢当着你的面留我过夜,更不敢当着你的面,把我按在炕上干那事吧!我们不是沾亲的表姐表弟吗!”蔡桂凤那张巧嘴,像刀切面一般,吐出来她琢磨出来的一条退兵招数,等待索泓一的回声。
索泓一用拳头顶着下颏没有回答——他被这招数惊呆了。
“咋样?”
“…………”
“问你话呐,呆子!”
“我去。”索泓一咬了咬牙。
“那就快吃馍吧!馍都凉了!”蔡桂凤扔给他一个莜面馍馍。
索泓一拿着冷馍馍在手里转着怯懦地冒出来一句:“你看我去合适吗?他会不会认为……认为……我……我是有意去折
蔡桂凤脸色陡地变了,她从炕上拉下来棉袄,轮圆了往肩上一技,狠狠地跺了跺脚,又“呸”地朝索泓一脸上吐口唾沫,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子。索泓一浑湿麻木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反应,蔡桂凤已经两脚生风地跑出院门,直到他听到“嘡” 地一声院门响,意识到她已经去了胡栓家里,才疯了般地追了出去,吆呼着:
“你站一下——”
“你站一下——”
晚了!一切都晚了!蔡桂凤的背影,早已湮没在夜幕之中。索泓一神伤地坐在一块山石上,望望茫茫星空,望着幽幽山谷,再一次发现了自己灵魂卑琐。在这短短的瞬间,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屠格涅夫的小说《罗亭》,那是一个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这种精神上的残缺,不属俄国知识分子所独有,它跨越国界,超越时空,索泓一在自己身上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基因。当蔡桂凤面临厄运的时刻,她或许不需要空洞的怜悯,更厌恶他为她流的眼泪;她惟一需要的是为她解危的行动,而正是在这一点上,他深深刺伤了她那颗孤苦的心。
索泓一回到屋子,穿上抵御春夜苦寒的棉袄,又摘下梁上的那盏马灯,一边咒骂自己的卑鄙,一边出了院门。这时他才记起来他并不认识去往胡栓家的路,那天晚上往返胡栓家,是蔡桂凤当的引路向导,该走哪条石径小路呢?他想:胡栓家宅应当是灯火最亮的地方,因为他是这山沟沟里的一队之长,是一跺脚使阴阳谷乱颤的大人物。但举目四望,那些黑洞洞的房子窗口,灯火多数已经熄灭,山区老乡又有早睡早起的习惯,此时怕早已坠入了南轲一梦;只有几盏稀疏的灯光,还在像孤星一样眨巴着眼睛、他不愿再用种种理由,来羁绊自己的双脚,选择那盏最亮的灯奔去,因为他记得在胡栓家喝酒时,他墙上悬着的是一盏贼亮的汽灯,也许那盏最亮的灯,能把他引向自己灵魂和她的灵魂同时得到解脱的彼岸。
山路曲里拐弯,他还要不断瞄准那盏亮灯迈步,没走出多远,手里这盏马灯就打碎了罩子,他索性顺手一掷,将马灯抛出老远,跟头流星地在山路上急行。那盏亮亮的灯火,总算是越来越近了,待等他走到跟前一看,他失望到了极点,原来这儿是小煤窑的洞口,几个满脸漆黑露出白白牙齿的煤黑子,披着长过了膝盖的二大棉袄,在灯下的火堆旁烤食着干粮。
“是画匠来了!画匠来了!”
“蹲下吃点热馍馍吧!”
“你到这儿干啥来?”
“…………”
是啊!你到这儿来干什么?索泓一自叹命运蹉跎,那盏鬼火把它引到黑鬼旁边来了。他神不守舍地向窑工们苦笑,询问去胡队长家的路该怎么走,又招来了七嘴八舌:
“三星快正南了,这么晚了你找他干毯啥?”
“他早和那扁脸老婆钻被窝哩!”
“胡噙!那是‘坐地炮’的铺身褥子,胡老大从不和他同房!”
“那儿——你看那个灯亮儿——”一个老实巴交的山汉,指着一盏缥缈的灯光说道,“他还没睡哩!那盏灯就是胡队长窗子透出来的!”
索泓一忘记向那山汉道谢,马不停蹄地折回原路,向那盏鬼火般的光亮奔去。他实在太疲累了,心神比双腿还疲惫,在一片冥冥的黑色中,他像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
“你堕落了,为那么一个粗俗下流的人!
“是苏雪吗?布尔乔亚式的感情和我诀别了!”
“你还记得我吗?”
“怎么不记得,你追逐我一直到了火车站台!”
“你和她发生了那样的事,那真是爱吗?”
“是爱。只有沉沦到底层的人,才理解这种爱的意义!”
“我是谁?”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直到死不会忘记你,但你把我忘记吧!我的身分是逃犯!生活把我们扯向了南北两极!”
只因为两个字:生活
她好像哭了,声音如秋雨淅沥……
她好像在笑,杏核眼笑圆了……
“你做得对!比在劳改农场时到底像一点男子汉了!”
“噢!翠翠你理解我……”
“俺在农场秧田里为你偷偷笑哩!”
“劳改队长‘恨透铁’好吗?”
“对俺很好,可是为你准备的仍是手铐!”
“我不恨他,他是忠实执行任务的警察!”
“俺恨自己没给你像她那么多!”
“别那么说,没有你我还是网中的囚鸟,河底的睡螺!”
…………
他清醒过来了,什么声音也没有。阴阳谷在天穹的黑色羽翼下,醉死了一般。只有林丛中有几只夜猫子,间或咯咯地笑两声,在万籁无声的山谷,引起群山的回鸣。
“夜猫子学名猫头鹰,是专门夜间出来捕鼠的益鸟。”索泓一机械地倒着两只脚,下意识地想着,“可惜,他们只能看见四只爪子的耗子,而看不到我这变了形的两条腿的耗子!”突然,有一种不吉祥的直感,闪电般地升上他的心头,民间传说中的猫头鹰,是灾难的象征,是不是他来迟了一步呢!
灯,还在亮着。
他,奋力向着灯亮处迅跑。
大约离胡性家宅还有五十米左右的距离,灯的火舌高高跳动了几下,像咽气前的病人那样,回光返照只是少许的时间,终于熄灭了。
第七章
清晨,大队部院前那棵歪脖子死柳树上,拴系着一匹鬃毛长长的黑色瘦马。阴阳谷只有咴咴叫的驴群,外加一头被小煤窑瓦斯燃起的明火烧掉半截尾巴的黄牛。这头瘦马的出现,若同羊群中出现了骆驼,自然十分惹眼。
天刚蒙蒙亮,索泓一在库房窗纸上用舌尖舔出个小洞,闭着一只眼睛,圆睁着另一只眼睛,屏息地观察着连夜赶到阴阳谷的不速之客:黑黝黝的一张刀条脸,眉字间外溢着一股孩子气;虽说从年纪上看是个小青年,却穿着与山区青年不同的四兜制服,显示出他大小是个芝麻官儿。这青年在空荡荡的院子转了一阵,看看无人,只好出了院门,向村里走去。
索泓一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他估摸着这小子是县里下来的干部,一准是为胡栓大办冥婚而来。他后悔没有把胡栓交代给他的任务连夜写完,并立刻挂进大队部办公室。事不宜迟,他赶忙把被褥叠起,到蔡桂凤下榻的厢房,去拿纸笔,好写下毛主席那段话:“……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蔡桂凤还没有回来,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涌上他的心头。诚然,她把自己比作为一个踩钢丝的角色,早早晚晚有一脚踩空跌落下来的时日,但这次原本可以使她平安过桥的,由于他的自私和懦弱,竟然没能帮助她走过这座独木桥,而失足落水了。更深,他曾在胡栓的宅院外久久踯躅,悲凉酸楚地望着那扇灭了灯火的窗子。头脑中勾画出一幅幅胡栓和蔡桂凤在热炕上干那种事的情态,他也曾几次鼓起勇气想去叩打那带有铁环的门环,但为时已经太晚了。他又不愿毫无结果而回,最后还是隔着院墙,向那间屋子呼喊了两声蔡桂凤的名字,以示自己受良知的召唤,曾到这儿来过,但没有获得回声。门栓响了几下,出来的是矬巴汉子,他睡眼惺忪地问他三更半夜到胡宅来,究竟有啥事情,索泓一说他怕蔡桂凤拿着货款走夜路出啥闪失,来这儿接她。矬巴汉子巴嗒着小眼睛看他两眼,连连对他说:“她没来这疙瘩,她没来这疙瘩!”言毕,关上了院门。索泓一当时还存有过这样的幻想:也许她像鹰爪下的那只狡兔,使用什么招数,摆脱了胡栓的纠缠此时已回到队部的客房里呢!但等到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大队部,风风火火地闯进蔡桂凤住的厢房,凤没还巢,只有那锅杂面汤和几个莜面馍馍,还原样地摊在地炉旁边。地炉的火苗稀稀零零,像是要咽气的样子,为了御寒,他先往炉眼里加炭块,然后坐在青烟缭统的屋子里,木然地啃着硬得像铁块一般的馍馍。理智上他不再信她还会回来了,但还在苦等。直到山村传来第二遍鸡啼,他才强迫自己回到属于他的那间库房,囫囵个地躺在炕上,胡乱拉开棉被盖上身子。是糊阴间车马之故,还是他心情坏到了极点之故,索泓一自己也不清楚,反正他倒在炕上之后,就似睡似醒地作了个噩梦:他看见自己变成一个青面撩牙的阴间厉鬼,手拿着一把木枷去叩蔡桂凤的房门。他给她带上了像苏三起解一样的木枷,带她走上阴阳交界的一条河流,并催她快步走上悬在河心,由一根链绳搭成的阴阳桥。她身子歪歪斜斜向前移动着,走到河心上空,她回头央求他:“回吧!对岸是阴间酆都城!”他命令她说:“不许回头,一直向前走!” 咔嚓一声,桥断裂了,他和她都掉进水里。他可嗓子呼唤着:“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咱俩回去!咱俩回去——”哒哒哒哒的声音传进耳鼓,那是马蹄叩在石径路面上的幽谷回音,他一睁眼醒了,看见了连夜赶来阴阳谷的骑马人。
脑袋和脖颈上的每根青筋,都像小蛇般地狂跳,索泓一头疼得如同裂开了一道口子似的,神态茫然地摊开了白纸拿起笔。是白日作梦?还是那噩梦还在追随着他一根根神经,他提起笔来没有先写那幅横标,笔尖鬼使神差般地画下了精神恍惚中的那幅人鬼相间的流图:先出现的是一副人面,她俏俊、飘逸,嘴角带着玩世不恭的苦笑;后出现的是一副鬼脸,那是索泓一的头部轮廓,只是头皮直立,眼如铜铃,牙如刀齿,嘴如炭盆……索泓一画完梦中一幕,顿时把它揉搓成一团,本想顺手掷进地炉,却又把手收缩回来,摊开那一团皱纸,把它叠好放在炕席之下。
他静静紊乱的心思,开始默写那几句毛主席在八届十中全会上讲过的话。昔日在劳改队的黑板上,他已经不知写过了多少遍,可以说是背得滚瓜烂熟:“在社会主义这个历史阶段中,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我们从现在起,必须年年讲,月月饼,天天讲,使我们对这个问题,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有一条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路线。”他站在凳子上,揭下那张烟熏火燎的旧标语,纸上的煤尘乱飞,呛得他连打了两个喷嚏。他往墙上抹着浆糊,因烟尘太厚,浆糊失去了效能,他只好用破布把头包严,像阿拉伯人那样只露着一双眼睛,上下左右地挥舞扫帚,清扫着满屋的尘粉。约摸有个把钟头时间,这间大队部清扫完毕,当他刚刚把新写的阶级斗争标语贴在墙上,院子里有了杂乱的脚步声。头前走着胡栓和夜里来的那位青年干部,后边走着一夜未归的蔡桂凤。
看着面目一新的大队队部,胡栓脸上绽开了笑容,再看那幅新贴上去的横标,胡栓已捺不住心中的欢快之情。他抽出一支烟卷,递在索泓一手里:
“喘口气,抽一根吧!”
那小青年两眼放光地问道:“胡队长,你们啥时候来这么一位能耐人,方圆几十里可找不出这笔字来!”
“外乡的民办教师,投奔到阴阳谷解肚饥的!”胡栓眉飞色舞地介绍,“索兄弟,这是公社秘书金蛋,大名金三川,你们认识一下吧!”
索泓一正在窥视着蔡桂凤,她没有走进屋来,悠闲地靠在门框上嗑着兜里掏出的瓜籽。听胡栓一叫,他只好收回眼神,并伸出去那只满是煤尘的黑巴掌,神不守舍和金三川握了握手。好在他有破布缠头,胡栓和金三川都无法察觉出他此时此刻的愤懑心情,他觉得蔡桂凤远远地靠在门口,以那种与他莫不相干的清闲神态,边嗑边在地上投掷着瓜籽皮儿,是对他一夜奔波的嘲弄。在胡栓和他说话的当儿,她还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风凉话:
“胡队长!草驴要想吃草吃料,就得驼驮子,拉磨盘!”
“胡队长!叫他把大院这几间屋子都打扫打扫,要不,他吃下去莅面馍馍,咋能消化成大粪哩!”
“胡队长!……”
“胡队长!……”
过去,索泓一听她呼唤胡栓,没有一丝异常的感觉;今天,他觉得她语音中甜里带娇,一下把索泓一的思维,带回到来阴阳谷时的山路上去了。那些不堪入耳的爬山小调,曾使他极端厌恶,前两天对他垂泪的蔡桂凤已经死了,另一个蔡桂凤在这儿重现原形。索泓一不愿意再听到她的娇声媚气,便拿起扫帚去打扫别的屋子,那知胡栓夺下他手中的扫帚说道:“清扫大队部的事儿,就交别人去干,你过来一下,我有新差事交你去干!”
谈话是在他那间库房进行的。经胡栓一说,索泓一才知道原来这位公社秘书,所以骑马连夜赶到阴阳谷,正是因为阴阳谷大搞冥婚。新上任的县委书记,执意要亲自来阴阳谷查证此事,认为此事如属实,是封建迷信在山旮旯的复辟。公社党委正在千方百计,阻拦县委书记成行,为达到这一目的,公社要阴阳谷大队火速交上去一份材料,说明“真实情况”,材料明天由出山的驮夫,带到公社党委,届时估计县委书记也正出巡到公社,有辩解的文字材料当死证,又有那么多驮夫当人证;加上路途遥远,山路崎岖,县委书记有可能取消亲自来阴阳谷的打算。金三川和胡栓经过周密的思考,决定派索泓一代笔写这份“澄清事实”的材料。临了,胡栓亲热地拍拍索泓一的肩膀,并为他解去头上缠着的防尘破布,低声说道:“能对你讲这些事情,说明我胡栓已不把你当成外来户,索兄弟,就看你那支笔了!”
索泓一懵了,傻了一般,半天没喘上气来,就像是呼吸道堵塞了一块棉絮,只觉出气吐气都十分沉重。昔日在劳改队,因为不愿抛弃知识分子的自尊,吃了不少苦头,最后才铁了心逃过界河,来当一名流浪汉。在高山大峒下的小小山沟,生活重新向他提出难题,这道难题,比在劳改队时难度还要加番,因为胡栓分派他的差事,是叫他彻头彻尾地说谎;这还不算,还要把这些谎言编成abcd甲乙丙丁;要说得头头是道,有枝有蔓,有须有尾,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这使他有重新被囿于大墙以内之感。
胡栓眼神在他脸上咕睩睩地转了一阵,仿佛觉察出了他的犹豫,便甩过来一串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话:“说实话,是够难为你的。为我老爹办阴婚中,你和桂凤帮我糊金童玉女,银车银马,你还在那口合棺的灵柩上,画了龙凤呈祥图。眼下都为着那个孩邮差打了咱的小报告,风又反着刮过来了,初一求你,十五还得求索兄弟……”
索泓一哑然失色,他分辨出山汉胡栓的话弦外有音,不外在暗示他,闹冥婚的事件中也有他的份儿,大家都是一条线绳上拴着的蚂蚱,谁都离不开谁。胡栓虽然是以央求他帮忙的口吻说出这番话的,可是面团里裹蒺藜狗儿,软中带硬,使索泓一后退无路,处于只能就范的境地。
尽管如此,索泓一还是挣脱着绳套儿。他说:“胡队长交我办的差事,我只要能干的没有二话。‘龙凤呈祥图’我画了,大队部的标语我写了,我的本事就是涂涂抹抹;至于弄个文字材料什么的,我着实没那手艺!”
“火快烧上房哩!就靠你了!水浇灭了火,队里不会忘记你的!别推辞了,干吧!词儿啥的编不圆全,让你表姐桂凤参谋参谋。晚上,我来拿材料!”胡栓把商量的口气变成了命令,表示此事已无法更改。之后,拉着金三川找驮夫们串通“口供”去了。
索泓一像一只被粘住了翅膀的知了儿,欲叫无声,欲动不能。明明这大院空旷得如同一座荒庙,但无形的蛛网密织交错,把它给捆了个结结实实。他气闷得不行,从屋子里出来站在房檐下喘气,山区气候像美人的心,刚才阴阳谷还是金光灿灿,胡栓和他谈话的工夫,太阳已躲到了云层后边,灰色的水云洒下稀稀零零的迟来的春雨。迷迷离离的水气,把阴阳谷遮盖得若隐若现,这更增加了索泓一的几分愁楚心情。
在房檐下躲雨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吵叫着,追逐着,穿梭般地在索泓一头上飞来绕去,还不时拉下稀稀的鸟屎,落在他的脚边。索泓一愤怒地扬起胳膊哄它们,赶它们,但这些尾巴一翘一翘的老家贼,看出他只得吓唬而无对策时,便飞去又来,在他头上吵叫得两耳若聋。索泓一蹲在墙根,堵上耳朵,仿佛死了一般,两眼痴呆地望着越来越密的春雨,在地面上溅起的星星水花……
是的,我连个稻草人都不如了,稻草人还有吓走麻雀的本事,现在麻雀都往我头顶上拉屎了……我是死了,留下的只是一堆没有腐烂的肉体,爸爸死得何等悲壮,他是楼窗口飞身而下,在灰蒙蒙的天宇之中,他的抛物线化成了闪电的强光;而我这具活尸,苟且于荒山古庙的垂檐之下,没有生命的爆光,连一秒钟也没有;随波逐流,窝窝囊囊……对了,就挺像这颗顺石缝钻出来的蜗牛,每每往前迈上一步,都先伸出长长的须颈探问虚实;它的路途还有多么漫长?这种伸脖缩颈还要表现多少亿次?索泓一你不是个两条腿有思维的人吗,为什么要周而复始地扮演着蜗牛和乌龟才具有的生态本领……他抓起那只蜗牛,托在掌心仔细看着,越看越像自己,它此时把身躯龟缩进了那小小的壳贝,不正像他钻进这大山旮旯吗?!忽然,他发现眼前到处爬着蜗牛,那肉颤颤的身躯中,没有一根骨头,一步一弓地在雨地里爬行,爬行,爬行!索泓一闭上双目,冷却一下自己,待他重新睁开双眼时,那些蜗牛都不见了;这时他才意识到是眼睛发花——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只肯了几口冷馍呢!
蔡桂凤坐在炕沿上,吃着昨天剩下的半锅杂面汤,见索泓一进来,甩给他个脊梁骨,面朝墙壁有意把碗筷弄得叮当乱响,嘴里还发出吞吃面条时的稀溜声。索泓一顾不得这些,盛起一碗面条便吃,清冷的稀鼻涕滴落到碗里他毫无顾及。
她无话可说。
他也不吭声。
在这间石屋里,只有两个饥肠辘辘的人儿,狼吞虎咽地吞噬面条的声响。这种声音十分刺激,索泓一马上想起在劳改队的大通铺上,他和他的同类在嚼食着白薯掺玉米面的窝头,或捧喝那碗白菜汤时,发出的就是这种音响。阴阳谷并不缺粮,根本不存在饥饿问题,更不知道在这饥荒年间,在中国大地上躺倒千百万饿死鬼的秘闻;但这儿依然发出这种怕人的声音,就像饿猫在偷喝着鱼汤,野狗在舔食着粥碗。他偷眼瞟了一眼他想象中的那只舔吃剩汤的另一只母猫,或另一只母狗,背影依然婀娜,只是那一头乌发,像拆散了的柴禾垛,他猜想那个叫金三川的公社秘书去叩胡家院门时,他和她可能还躺在一个被窝里哩!那散乱的头发明明十分扎眼,可是索泓一眼神却偏偏粘在了那儿,仿佛那是一块磁石,连索泓一的心都被吸了过去一般。
“哎!昨天后半夜,我去胡家院墙外喊你,你听见了没有?”索泓一耐不住心中苦涩,终于开口了。
蔡桂凤漫不经心地回答:“听见了!”
“你为什么不借机会离开胡家?”
“瞅你问的,我为啥要离开胡家?”她仍面壁而坐,头也不回地说。
“不是你叫我去给你解危的吗?”索泓一觉得满腹委屈。
“谁稀罕你干事后诸葛亮的事儿?当时你为啥不陪我一块青胡栓家?”她反问道,“事后,你良心发现了?那太晚了,我这个人从来不吃后悔药,听你半夜扯嗓子喊我,那时胡栓正抱着我亲嘴摸奶哩!”
“蔡桂凤——”索泓一陡然来了火气,“你……”
“我咋的了?我是你的啥人?是你媳妇?还是你未婚妻?”蔡桂凤回过身来,高挑着眉毛气囊囊地叫道,“我把爹娘养的肉身子心甘情愿地给了你,是看中你是个喝过墨水的男子汉。可你这个男子汉是墨水喝多了?还是五脏中少了心肝,在节骨眼儿上,你是老西拉胡琴——自顾自的讨吃鬼。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一没吃你,二没喝你,还给你这讨吃鬼找了个避风的窝,你是咋的对我蔡桂凤的,下雨天让你给我头上支起一把伞,你都像掉了魂儿似的,犹犹豫豫,三心二意,嘴里像噙着一块热豆腐,没有一点男人的麻利劲儿。这怨我吗?你有啥脸面来问我?”
索泓一回避开她火辣的目光,低垂下头,他觉得任何辩解,在她面前都是无力的。为了生存,各自都在选择着自己的路,帆要借风力行驶,狡兔借洞穴躲避苍鹰;尽管如此,他还是为没能陪蔡桂凤去胡家而深深地内疚。
“别耷拉着脑袋和‘老二’算帐了!反正我早晚有这么一天。这也不错,万一我和你那一夜揣上了小崽子,我就可以往胡栓身上赖了!”蔡桂凤屁股离开炕沿,坐在地炉旁的小板凳上,手托着双腮,面对面地开导着索泓一说,“别看胡栓人长得高头大马,那东西是个缩头龟,咋的摆弄也进不了干河沟子。我对他说:‘胡队长,我怀了孕你可得娶我!’他说,‘我盼儿子盼得眼发蓝,就看你的命了!’我说,‘我准能给你生个胖小子!’他啃着我的腮帮子,气喘吁吁地答应,‘那就叫矬兄弟和扁脸婆去另立灶门,你给我来掌家。’我不信实,逼着他给我写条子按手印,他跳下炕,歪歪斜斜地写了张纸条,签了名还不算当地一下盖上阴阳谷大队部的戳子!你看——”
索泓一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生米都做成熟饭了,你看看吧!”
索泓一还是不睁眼皮,他为蔡桂凤命运的悲凉而难过。
“不看拉倒,反正就那么一回子事,我真盼着那一夜露水夫妻你在我身子里播下了种儿。”她嘟哝着,似在祈祷苍天保佑。
索泓一睁开眼睛:“那份材料的事,该怎么办?”
蔡桂凤一边往内衣口兜里装着那张字据,一边脆脆地回答索泓一说:“写呗!”
“让我编造弥天大谎,去欺骗县委领导?!”索泓一愕然地望着她,“这是犯罪!真正地犯罪!”
“你犯的罪还少吗?劳改犯逃出界河,冒充民办教师,又在这山旮旯乱搞男女关系,还给该打倒的封建的玩艺儿招魂!”蔡桂凤尖声尖气地说,“你这吃屎(知识)分子儿!脑袋咋就总想烙饼似的来回折个儿?你身子都掉在井里了,耳朵还能留在井口外边?眼下摆着的事儿是,想啥法别在这口井里沉了底儿。”
“我拿笔的手发颤呀!”索泓一迟疑不决地说。
“小时候我爷爷给我讲过(聊斋》,人变鬼,鬼变人;你只当是编‘聊斋’,胡乱地写上几张纸就行了。要想在阴阳谷立着脚窝,就甭那么认真!”
索泓一嘬响了牙花子无限感叹地自语:“也只有这步棋可走了。”
“说实在的,你就是写了,那县太爷还没准不看呢!你跟自个儿打肚皮官司,不是太不值了吗?”
午后,蔡桂凤冒雨去驮夫们的住处,给县百货公司装运粮。煤去了,索泓一硬着头皮,坐在库房小桌上为胡栓代笔写伪证。材料实在难产,他涂了改,改了涂,撕落一地纸屑,这份材料才写出了点眉目。伪证是这样编就的:
县委:
公社党委:
近日听说有人向县里反映阴阳谷大办冥婚,此事并不属实,特向上级领导说明情况如下:
一、阴阳谷虽地处遥远偏僻山乡,党的光辉思想依然可以照耀到这里,我们阴阳谷大队全体干部,一向遵照上级方针办事,在解放了十几年以后的新中国,不可能去操办冥婚等封建迷信的活动,上级可以来阴阳谷查实。
二、队长胡栓老爹,是民主革命时期的老农会主任,他的逝世,是阴阳谷的一大损失。凡事无风不起浪,乡亲们倒是提出来给老农会主任操办一个冥婚,让后半辈子打了光棍的胡栓老爹在地下有个安慰;胡栓身为队长,回绝了乡亲们的要求。是不是乡亲们想操办阴婚的想法,传到什么人的耳朵里,汇报给了上级,以至以讹传讹,传到了县委?!这是需要向上级写清楚的,相信上级能够明晰其中原委。
三、出殡那天,在山路上碰到县邮局背篓送信的小邮递员。一个抬杠的乡亲,和邮递员打招呼时说胡栓他老爹死了可以闭眼了,并指给邮递员看看画在棺木前脸上的一龙一风。其实,那只是画在棺木上的装饰,那小邮递员可能是误以为真,以为阴阳谷真地为胡栓他爹操办了阴婚。当然,作为一队之长,还是有值得警惕的东西,比如:胡栓老爹的丧事简办不够,这是我们的责任。在这份说明情况的材料里,顺便向上级检查此事。今后,阴阳谷将大力提倡红白事从简办理,以正视听。
阴阳谷大队×月×日
这两三张薄薄的纸,在索泓一手里窸窣作响,通读时他手在颤抖,脑门沁出了细碎的汗珠。一个在逃的劳改犯,居然为公社的基层组织,代笔编造起伪证来了;一旦露了馅儿……索泓一为此而坐立不安。
他几次想把这几张纸撕掉,但越来越暗的窗棂,告诉他天快黑了,不久,胡栓晚上会到这儿来取材料的,如果呈给他的是几张白纸,那将会有什么后果呢?!
他望着窗外连绵的春雨,每道雨丝却像根根绳索,把他的心绞成了锯齿;他听见那淅淅沥沥的声音,像是一曲忧郁的哀乐,每一滴雨声都像为他的命运而悲泣痛哭。
他在方寸之地的小屋,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像只困兽,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一条安全的通路。间或,他望见条案上摆放着的一盏盏矿灯,像一只只眼睛,向他投射过来莫名其妙的目光,其中出现爸爸的眼睛,妈妈的眼睛,苏雪的眼睛,翠翠的眼睛,……他感到无地自容,转身向小桌走去,抓起写好的材料,滋拉一声撕成两半,他如释重负地往椅子上一坐,若同待捕的囚徒迎接手铐一样,伸出两只瘦骨磷峋的手掌。他怨恨自己那双手,如果他是个不会写字,不会画画,不会在舞台变演使人眼花缘乱的魔术,而从小就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就没有进劳改队的厄运,当然也就不存在没完没了的精神痛苦。昨天,在盘山小路上他看见那些浑浑噩噩送殡的山汉们,跟着胡栓一块痛哭,跟着胡栓一样披麻戴孝,阴阳谷的芸芸众生,大概是人世间最快乐的人了。
磨难的网包围着他,使他如同丧失了挣扎力气的鸟儿,疲惫地合拢起精神的翅膀,加上一夜的山路奔波,他深感四肢酸软,便浑浑然地趴在小桌上,皱着眉心睡着了。等他被夜寒冻醒,睁开眼睛时,第一个发现就是小桌上的材料不翼而飞。库房的马灯不知是谁点着的,肩上的一件破棉大衣,也不知道是谁给披上的,他看看对面厢房,蔡桂凤的住房里没有灯光,黑洞洞的大院里,连绵的潇潇春雨叩打地面的声响。他猜想:这材料一定是被胡栓拿走了,简直是活见鬼!他把胳膊伸进袖筒,把领子竖起来,又从炕角抄起一个麻包片,往头上一披,就闯出屋子。
雨夜,天地一片漆黑。他刚刚迈出院门,就和迎面跑来水淋淋的人儿,撞了个满怀。
“你去干啥?”
蔡桂凤分辨出了索泓一。
“去找胡栓!”他头也不回钻向雨幕。
“站住——”
她从身后拉住他湿湿的棉大衣。
“你别管我!”
“我不管你谁还管你!”蔡桂凤不由分说地拖住了索泓一的胳膊,强拉硬拽把他拖回了库房。她摔掉身上那件过长的男用塑料雨衣,又掀掉索泓一头上披着的麻包片,厉声地说:“你是呆子就罢了,难道还是疯子?”
索泓一粗声地喘着气,鼻翼扇动得像只吹火的风箱。若同一头困狮,要撞破铁笼似地吼叫道:
“我要向胡栓要回那份材料!”
蔡桂凤只是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我不能干那亏心事,不能……”索泓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把那材料一把火烧了,那怕是去抱瓢讨饭……要饭……心里也落个坦荡踏实,不然睡到半夜会有野鬼叫门,让我一辈子不能安宁。”
“疯完了吗?”蔡桂凤撇撇嘴问道。
索泓一长叹一声,坐在了炕沿上。
“你觉着抱瓢讨吃的滋味好受?我在县里遇见过从四川来讨吃的黄花闺女,未张开嘴唇,脸就腾地罩上了一片火烧云。我就不信你能舍下那张脸,跟在人家身后, ‘赏口饽饽吃吧!赏口饽饽吃吧’地讨吃!”蔡桂凤边说,边作出讨吃鬼讨吃时可怜巴巴的样儿。
索泓一浪迹到晋阳地界之前,已在沿途上多次见到过这样场面,不禁埋下了头,用手狠狠抓弄着乱蓬蓬的头发。蔡桂凤用手扒在索泓一的头发看着:“长虱子了没有?”
索泓一无心回答。
“抬起头来。”她命令道。
索泓一依然弓背埋头,他陷入一团混沌之中。
他耳畔忽然响起了咯咔咯咔的推子声,一把凉凉的理发推子,沿着他后脖梗上缓缓上爬。她说:“明个儿我走了,谁给你这死鬼剃头?刚从胡栓家拿了把家伙来,干净干净你的门面。记住点,笑着活在世上的人,比锁着眉毛憋死的人要值银子!”
索泓一直起身腰,伸长脖颈,任蔡桂凤手中亮闪闪的铁推子,在他头发中钻来钻去。他实在难以揣摸出他身旁的风尘女子,身上究竟长了多少根肋骨,才能支撑起她来自体外的沉重负荷。
“白天,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索泓一“嗯”了一声,又矢口否认。
“谁也不用生谁的闲气,人人有本难念的经书。”蔡桂凤以手指代替梳子,拢拢索泓一的乱头发,理发推子又咔嚓咔嚓地响起来,“昨个夜里,我一跺脚走了,是有点赌气,嫌你这人骨头太软;事后琢磨琢磨,你也有你的难处。刚刚找到一个窝,出点事就要弄个鸡飞蛋打!”
“别说了,我难受!”
索泓一怕听她的自白。
“行。不说了!”
她应下他的央求。
静。
窗外的雨,还在沙沙而落。
库房内的推子咋咋作响。不一会儿,索泓一的满头乱发,被修剪得大体整齐。她像山区剃头的一样,不会把发型理得非常自然,在他头上留下黑白分明的一圈,还留下她的看不见的指纹。
索泓一掸掸头发茬,攥住她的手看着、亲着……蔡桂凤把手脱挣出来,突然从她口兜里掏出了几张纸,放在炕上说道:“你瞅瞅吧!这是啥东西?”
索泓一扫了一眼,目光顿时专注起来,因为她给他看的,正是那份被撕成两半的材料;只是现在摊在他眼前的几张纸撕开的地方已被浆子粘合起来了。他不禁喜出望外,问道:“你是从哪儿拿回来的?”
“胡栓家呗!”
“这材料不用了?”
“编得那么周全,能不用吗?”
“那他怎么能让你带回来?”
“人长着脑袋瓜干啥用的?当摆设的?还是切开血葫芦当瓢使的?”蔡桂凤瞅着呆傻的索泓一,笑吟吟地显摆着她的机灵,“实话对你说吧,我去他家时看见胡栓正用浆子裱糊着材料。我脑瓜一转,立刻猜到是你写了它,又撕了它。你这个人办事前思后虑,一准是怕留下字迹,将来麻烦。我上去一下把胡栓刚刚粘上的几张材料纸,揉成一团。他铃铛着两只大金鱼眼问我是啥意思,我说:‘就拿这糊糊裱裱的材料上交县委书记?我看你这阴阳谷的大队长是干到头了!’他急哧白脸地问我:‘眼下到了火上房的时候,就靠这几张符咒扑火呢!’我说:‘拿纸笔来!我给你照抄一份不就结了吗?词儿我编不这么周全,照葫芦画瓢的事我蔡桂凤还能干两下。’就这,我来了个狸猫换太子的招儿,把你写的材料拿回来了。我这个人身子贱,出啥麻烦事儿,让我去挨头刀!”
索泓一木讷地说:“招儿虽然挺好,但这是又踩上了一条新的钢丝,我不同意!”
“命里注定我是演这样的角儿。”
“你是为我负重,我心里不安。”
“别说胡涂话了,你说我为你负重,你又为谁负重,你和我都是后娘养的孩儿,都是猪八戒,都是戏台子上的丑角儿,就别分哪头是毛驴,哪头是骡子马了;也别分谁的载重八千,谁驮着一万了!”蔡桂凤神态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抓起雨衣披在肩上,“明早,我要随驴驮子出山,要睡觉去了!”
索泓一仿佛丢掉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心里蓦地一惊:“明天早晨你就走了?”
“你也睡吧!”蔡桂凤凄楚地一笑,就推开了房门。
“桂凤——”索泓一呼唤着,“你别走!”
她穿过夜雨织成的水帘,直奔了院子对面她住的那间厢房。她没有回答索泓一的呼唤,也没有回应索泓一的挽留。索泓一听见咋喀一声,他分辨出来——那是她推上了门插棍……
第八章
山环里响起了毛驴队伍的驮铃声:叮咚叮咚……
索泓一从炕上一跃而起。本来,他已铁下一条心,不再见蔡桂凤的面;但这铃声仿佛牵走了他的魂。
夜里,他在冷雨中曾两次去叩打她的门,居然没能敲开她的两扇心扉。
他说:“开开门!我有话要对你说。”
蔡桂凤回答说:“你要说的我都知道,烂在肚子里沤肥吧!在天上咱们是银河两岸的星星,只能互相瞅着;在地上一个属马,一个属牛,虽都属受累的命,但各拉各的磨。山里不是有这几句俗话吗?白马犯青牛,同类必定相克!”
索泓一忙解释道:“要你开门,我不是这个意思!”
蔡桂凤答道:“那你是啥意思?你也知道我已经是脏身子了!前个夜里,我还算是半个洁白身子;眼下,我再也不能脏你的身子啦!”
索泓一再次解释:“我没有那样的心思,我只是想送你一件临别的礼物!”
“你有啥礼物?除了虱子就是虮子。”
“是一张画。”索泓一在冷雨中直打哆嗦。
“那东西能顶钱花?还是能饱肚子?”蔡桂凤直截了当地回答,“我要它干啥?天上的月亮又不能当烧饼吃!”
“不。上边画的是你和我。你是人相,我是鬼脸!”索泓一坦诚地说,“白天我画了它,压在铺盖卷底下,把它送给你,算作我的一点心意。”
屋内沉寂了一会儿,索泓一以为是她下地开门来了,便把那张“人鬼图”,从贴身小褂里拿出来。哪知脚步响到门边就停住了,蔡桂凤话音里流露出悲凉的语声说:“说实话吧!我不能给你开门;我不怕你,怕我自个儿管不住自个儿……你就把它从门缝塞进来吧!”
索泓一连声说“好”,便把那张薄薄纸页从门缝塞了进去,往头上裹了裹挡雨的麻包片,一头扎回这间冷寂的库房里来。躺在炕上,他心里舒畅地吐出一口大气,他觉得那张人鬼相间的漫画,既是向她倾吐了敬重之情,又表现了一个小知识分子在苦难生活中的自悟——受良知的召唤,他必须向她出示自己心灵上的霉斑,才觉得对得起这个在黄连水中苦苦泅渡的女子。
索泓一如释重负地睡着了。由于心力交瘁,这是一个睡得坦然而又没有梦境的夜晚。直到清早出门的驮铃声飘进他的耳鼓,他才茫茫然地感到若有所失。从炕上爬起来,就看见小桌上有一张纸片,匆匆看上一眼,那是他昨夜隔着门缝送去的 “人鬼图”,“鬼”被剪刀剪下带走了,剩下那半张蔡桂凤的头部素描。很显然,是在他熟睡时她曾进过屋子,她留下使他难以忘却的又苦又甜的记忆。索泓一顿时觉得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向驮铃声声的毛驴队伍追去。
夜雨乍晴,阴阳谷的坡坡洼洼到处江水,草芽和树叶上,坠着一层亮呈呈的水珠。空气新鲜得使人心醉,加上悠扬悦耳的叮咚叮咚之声,索泓一心里居然复苏了几分喜悦之情。他连颠带跑,很快追上了毛驴(马夫)子。像阴阳谷的生活具有固定程式一样,这毛驴队伍也有它不变的规矩,矬巴汉子仍牵着头驴,俨然若同进山时那样,左摇右摆地走着;不同的一点;脚下穿上了一双奔丧的白鞋,嘴里少了进山时的淫词浪调,显得和灰不溜秋的毛驴同一个色彩。蔡桂凤还是偏腿坐在那头压队毛驴的脊梁上,进山时的那双小白鞋,已然被阴阳谷的煤尘染得乌青。她像一株开在山道旁的野山桃花,在湿漉漉的山道上,在阳光和水珠的交晖中,脸色白中映红,比进山时显得有了血色。
索泓一已经离驴尾几步远了,她并没有发现他,仍然面对着绿意萌生的山谷,呆呆地眺望着。索泓一走到了压队毛驴的旁边,又听到蔡桂凤轻声地哼唱着一只古老的歌:
小白菜呵
地里黄呵
三岁两岁
没了娘呵!
后娘脸子
冰冰凉呵
生了弟弟
比蜜糖呵!
弟弟吃面
我喝汤呵
弟弟上学
我放羊呵!
羊羔吃奶
声声叫娘
我无亲娘
苦断肠呵!
羊羔回圈
娘守身旁
我找亲娘
娘在何方!
在洒满了春阳的山麓,蔡桂凤低哼着的凄婉绝唱,使索泓一心跳失常。他失去了呼唤蔡桂凤的勇气,只是默默地跟在毛驴身后,木然地迈着双脚;直到歌儿唱完,他才在驴后喊了她一声:
“桂凤——”
尽管这呼唤声轻得不能再轻,蔡桂凤还是迅速有了回应,她在驴背上回过头来,迅速绽开一副笑脸,并从驴背上跳了下来:“你……你……干啥来?”
“送你。”他怕看她脸上的笑纹。
“一颗黄了心的白菜,你送个啥?”她收敛了笑意,自轻自贱地摇摇头。
“什么时候再进山来?”
“听头儿的,由不了我。”
“要是有条件,我出山去看看你。”
“别!别介,你在这儿搭个窝不容易,千万别毁了它。你撕材料的事,胡栓心里怕已起了狐疑。”蔡桂凤叮咛他说,“人有闪失,马有漏蹄,一步迈空了就啥都完了!”
“你说得对!”索泓一不住点头。
“另外,你万一下那座小煤窑里去干苦活,那是四面石头中间夹着人肉馅的地方,矿灯常往头顶上照着点,从劳改队跑出来,要是埋骨在这儿,真是太惨了。你命硬,又有吉星保佑着,估摸着不会有这倒楣的运气。”蔡桂凤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少到挖煤工作面去,那嘎斯(瓦斯)气可不管张王李赵,阴阳谷年年有毒气熏倒的鬼,到阎王爷那儿去报到。”
索泓一上牙咬着下嘴唇,他强抑住心中翻卷的酸楚之情,许久,他松开嘴唇说: “你走路比我还艰难,也要小心!”
“我是摔破了的瓦罐,锯锅的再难锯上它了。”蔡桂凤笑笑,脸上恢复了她那玩世不恭的神色,“万一我死在你前边,你打听到埋我的坟地,在我坟上添一把黄土就行了!记住,那时候你别掉眼泪疙瘩,我只盼着你记下我蔡桂凤,我可不稀罕你在坟前像女人那样哭哭裢裢!”
“你不会死,在哪儿你都能活。”
“一团滚刀向,连我自个儿都常常厌恶自个儿,觉得我是狗,是猪,是牛,是马,是省城公园里的‘四不像’,是带着笑脸的活死人!”她连连用动物诋毁她自己,“有一回县城里演动物电影,看那些四条腿的东西都挺像我,可那些东西还有人养着有人喂着,我这只会打呜,也会下蛋的野山鸡,还得东跑西颠地到处刨埋食吃!”
“别说这些了!”索泓一想求得分别时的宁静,“说点吉利话吧!”
“有啥吉利话说?神灵偏心眼儿,对你对我不施舍吉利。”她说。
“那县委书记会到阴阳谷来吗?”索泓一想到了掌管着这片大山命运的山神爷。
“让我掐指算上一卦!”蔡桂凤喜笑颜开、装模作样地掰开手指,嘴里胡乱数了一阵子、丑、寅、卯,煞有介事地说道,“云在西南,风起东北,阴阳谷这大山旮旯只听雷响,不见雨点……”
索泓一烦躁地打断她的话:“说正经的!”
蔡桂凤认真地盯视着索泓一,一钉一铆地说道:“这山旮旯要是通汽车的话,县委书记早坐着吉普车来了。我估摸着,为胡栓家闹阴婚的事,他不会骑马过三道山梁,放着县里的香的辣的不吃,到山沟沟来受苦。话也得说回来,县委书记里也有黑脸包公,要是那份材料挡不住他的驾,他要真来山旮旯明察暗访,首先例媚的还不是胡栓一家;人家一看小煤窑里窝着这么多盲流黑户,兴许放下阴婚不查,先抓阶级斗争,把你们个个问个瓶底朝天呢!”
这是索泓一没有料想到的,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冷颤。
“咋的哩?”
“我没想得这么透。”索泓一透出一口问气来。
“你呀!没法夸你,你那一肚子文化水儿,兴许都变成人尿,顺下身尿出去湿了地皮了吧?”蔡桂凤不无轻蔑地瞟着索泓一,“堂堂亮亮的知识分子儿,瞅你那六神无主的劲儿,早对你说得舌头起老茧了,‘到啥山头,唱啥山歌’。你知道不?”
索泓一不住点头:“我记住了!”
“那就盼着我摇的卦显灵吧!‘干打雷,不见雨’,你在阴阳谷还能活得安生些。”
索泓一神经质地仰头看看天——天万里无云。
“那些赶脚的都往这儿瞅呢!我走了!”话音落地,蔡桂凤身子已经风摆柳一般朝驮夫们跑去了。
索泓一伤神地望着,毛驴队伍已停蹄在山梁的凹口,驮夫们不断抽响手中的响鞭,催促蔡桂凤跟上毛驴队伍。没有诉说一句感情话,彼此没有碰一下指头,她就匆匆离去了,身影越变越小,驮影越变越模糊,一层水雾般的东西遮住了他的视线 ——那是他眼眶中涌出的大滴泪珠。他实不知他为什么要落泪,是悲泣她?还是悲泣自己?仰或是悲泣她和他的共同命运?他说不清楚,他只觉忍不住,眼睛的上下闸门被热泪冲开了……
他强抑自己登山梁眺望她背影的欲念,顺势躺在山道旁的一块青石板上。眼前蓝天如洗,苍穹深远无垠,天之角有一群小小黑点逐渐变大,那是排成“人”字形的雁阵,由南而北,“掠过蓝天。他下意识地数了数,一共十三只,刚刚数过十三数字,一只掉在雁阵后边的孤雁,又从天之角飞掠而来,它哀鸣声声,似在呼唤着雁群等候它一下,它是属于这个群体中的一员。
人!
人!
人!
留在他眼帘中不断叠印的斑影,竟是一个雁阵飞成的“人”字。他坐起身子,目送着天堂中的“人”和蓝天溶合而一。而那只孤雁仍然在苦苦地追踪着雁群,奋力地扇动着翅膀,契而不舍地在天空追寻。他感到那只孤雁的精神博大可敬,因为它苦苦地眷恋着它的伙伴和它的群体——母亲,索泓一顿感自己的渺小和卑微,他不但不能去寻找属于他的群体世界,反而在寻找一个藏身的陀螺巢穴。尤其牵动他思绪的是,他看见那群飞出天际的雁群,又突然折飞回来,在天空环绕徘徊,寻找着失落了的儿女和旅伴。当那只孤雁终于追上雁群,空中撒下来一阵悦耳的雁鸣,之后零乱的队形重新编成人字,一直向北飞去,向北飞去……
大山重新恢复了宁静。这时索泓一才察觉到看雁阵看得脖颈酸痛,眼睛酸湿,他垂下头颅,心中如堵塞了团无头的乱丝。他心情灰黯到了极点,寂寞和孤独撕裂着他的心,有一霎间他认为自己已然死去了,化作了山野一缕青烟;但睁眼看看,他还活着,他机械地舒展了一下腿脚,人的官能反应完全正常。再看看身旁的大自然,万物都在挺拔地上长,那峰连峰的绿色,那坡连坡的野花,都展示着宇宙的永恒。惟有他是一株枯黄的败草,阳光春雨却无力对他催生,他顺手揪下一朵鹅黄色的小花,在鼻子下嗅着。这是紧贴着地皮开着的苦麻花,在迎春花、野刺梅花。紫喇叭花中间身量最矮,最缺乏夺目的姿色;可是它体躯内的浆液,毕竟发生了作用,吐蕊开花,显示出它生命应有的风采。天上的太阳老爷,并不因其缺乏姿容,而对它格外怪吝;地上的土地爷,也并不因其无装点地衣之容颜,而使其枯干死亡。看起来,天地之神对万物都等同对待,惟有天地之间掌管人的命运之神,有尺度地赐给一些人幸福,无限度地赐给人痛苦与死亡。索泓一神往地凝视着手中苦麻麻结出的那朵小花,他觉得他比苦麻麻身上的苦浆还要咸苦,因为他无花可开,无果可结,即使在草木葱茏时节,他的命运也只有:枯萎!
爸爸的路,五七年就通向了墓地。
妈妈的路还在走,往一座砖窑里背坯,远看,那口烧砖的大轮窑,就像是欧洲中世纪的古城堡,里边尽管没有君主,却有着许多名义不是囚徒的囚徒。至今,她还在方寸大小的陡坡上,负重地登攀无尽的长途……
突然,他的零乱的冥想被遏制住了,一个十分刺激他中枢神经的东西,闪进他的眼帘。它不是垂着尾巴的狼,不是抖威的虎,而是只有一点点大在空飞着的鹰鹞。它邀游在蓝天深处,神态悠闲飘逸。索泓一的思维马上回到了现实中来,想到自己是个谋求生存的逃犯,不敢久在这荒山停留,便从青石板上站起来“打道回府”。
回到队部大院,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几间屋子的门窗,一律大敞大开,像家雀子般叽叽喳喳叫着的妇女们,在打扫各间屋子的卫生。屋内扫帚飞舞,屋外尘土飞扬,胡栓蹲在正房的檐下,阴沉着脸子抽着烟。
索泓一前腿迈进大院门坎,胡栓就快快地问道:“去哪儿了?”
“送我表姐!”
“库房的门咋没上锁?”
索泓一这才想起来早晨只顾去追毛驴驮子,真的忘了锁上库房的门。
他本呆呆地说:“我……我……忘锁了!”
“你得让我对你放心才行呵!”胡检站起身子,把长长的烟蒂扔出去老远,脸色铁青地说,“我把这间房交给你这外乡人,是看你靠得住,你办事咋就这么毛毛草草?”
索泓一半躬着身腰连忙检讨:“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他觉得这样两句话,难以使胡栓心情平复,自己也难以摆脱困境,便加油加醋地说道:
“是这么一回子事:昨天在队部那间屋贴标语时,不小心把眼镜腿儿掉折了,今天驮子走出老远,我才想起来该托她配只眼镜腿儿,急着去追驴驮子,便忘了锁库房的门。今后,我一定注意锁门!”
他检讨得天衣无缝前后合辙,应付事态的本领,比在劳改农场大有提高。他脸不红,心不跳,使胡栓对他的检讨无可挑剔。
胡栓点点头,又提出第二个问题:
“追上蔡桂凤了?”
“嗯”
“她……她……对你……对你说些啥话?”胡栓反常地出现了结巴。
索泓一揣摸着胡栓的心思:这条山汉可能是担心蔡桂凤把她在他家过夜的事儿,抖落给局外人听。便说:“她说那天夜里她没回队部客房来住,是胡家大嫂留下她,让她教胡大嫂蹬缝纫机。”
“对!是那么回事!”胡栓尖尖的喉骨蠕动了两下,嘴角慢慢露出笑纹,“蔡桂凤有两只利落手,还长着一双利落脚,骑自行车、蹬缝纫机她都能耐着哩!要找有啥不足,就是没进学堂识文学字,没你那几斗文化!”
索泓一陪着笑脸:“都怨她有个地主家庭出身!”
“是呵!你是啥出身?”胡栓收敛了笑意,唐突地问道。
“下中农。”索泓一懊悔失口提及了出身问题,只好信马由缰地胡编下去, “小时候也没上过学堂,亲戚里边有个教过书的二舅,没生儿女,爹妈便把我过继给他,教我写写画画。”
“噢!”胡栓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索泓一认为“审讯”已经完毕,等候着胡栓安排他干的活儿。胡栓“嘈”地划着火柴,又点燃了一支烟卷,喷烟吐雾地站在檐下一动不动。索泓一开始忐忑不安,在他眼里,胡栓这条原本憨厚的山汉,虽然由于社会塑造使他失去了少年时代的善良,但他所具有的狡黠,还带有山沟农民的原始性和透明性,使他能够一目了然;但眼前的胡栓,铁青着脸若有所思,分明是有什么沉重心事憋在胸膛,却又引而不发,使他心里感到发怵。
“我去写黑板报吧?”他试探地投了块石子。
“等等。”
“我去下窑!”索泓一又说。
“甭忙。”
“胡队长,你有什么事只管说好了!”索泓一干脆先发“第一枪”,以求有所回应。
“是有一件事,正要问问你哩!”胡栓两条男子汉的浓眉中间,因皱眉之故隆起一个小小肉丘,他眼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疑惑的狐光,劈头问道,“昨个儿我叫你写材料,你总该记得吧?”
“没忘。”索泓一连忙回答。
“材料你倒是写了,可又为啥把它撕成两半?”
突如其来的当头一“将”,索泓一脸色顿时红涨一片。他没有料想到粗粗拉拉的胡栓,能够提问他这个细节,因而没有任何设防,一时之间头脑有点发懵。有那么短短的霎间,他真想孤注一掷,把他真实的想法抖落出来,但他立刻想到,等待他的将是比“吴家小子”更为悲惨的下场。成了荒坟野鬼还倒好,只怕会重新戴上铁镯,送进大墙。形势迫使他必须迅速解除胡栓的狐疑。这对他并不困难,他脑瓜一转,立刻找出了答词。他避开胡栓目光,佯作回忆的神色,两眼望着墙外的巍峨青山说道:“胡队长你误解了我的用心,我昨天把材料写好以后,怎么看都不如人意,便一撕两半,想编一份更能说明问题的材料。趴在桌子上想来想去,绞尽脑汁也没编出新词儿来,本想把撕开的材料抄写一份,因这几天缺觉,自己便趴在桌子上睡住了!胡队长您想想(他把你字改称为您),我要是对阴阳谷怀有三心二意,昨天正下着雨,我把材料揉成纸团往院子一扔,材料就成浆了,何必还留在桌子上?!”
胡栓疑信掺半地瞥了他一眼,算作对他的回答。
“我说清楚了吗?”索泓一不自觉身子立正,作出在劳改队里,询问队长什么事情时的那种姿态。
大概任何时代的大小皇帝,都喜欢对他恭敬服贴的顺民。胡栓看索泓一这般虔诚,说了声:“你去写黑板报吧!”
索泓一心中的坠石落了地,他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儿,但是胡栓又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把索泓一从门坎里叫出来,吩咐道:“你尽快把这几间打扫干净的房子,布置起来,再把村里几块黑板都写满标语字画啥的。对了,你不是提出来要下窑吗?笔杆子的活儿干完了,我批准你下窑挖煤。”
过去,胡栓一直不同意他下窑,今个儿主动给他开了绿灯放行,使索泓一好生纳闷。胡栓一语倒了腹内心机,他对木呆呆的索泓一说:“你也知道,县委可要下来人了,你这外乡人在明眼的地方呆着,免不了要受些盘问。我看,你是不是先搬到盲流窑工的工棚去住,省得到时候费口舌。”
“阿弥陀佛!”索泓一心里暗暗地叫了一声。他巴不得躲开这块本来就不属于他的领地,钻到世人看不到的洞穴里去。尽管索泓一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叫他离开大队部的院落,是那几张一撕两半的材料招起了胡栓的疑心,胡栓生怕县委来了人,他提供阴阳谷闹冥婚的实情;这倒也算歪打正着,是他求之不得的向往。他二话没说,哗啦一声把房门钥匙交给了胡栓。
第九章
一条墨褐色的老牛,拉着满当当的一车煤块,在幽暗的小窑巷道,向洞口慢蹭蹭地走着。
这头牛是阴阳谷唯一的一头牛。胡栓队长有令:让盲流班班长——山东曹州为饱肚子来这儿挖煤的“秦大耳朵”,派索泓一干小窑中的轻活儿。索泓一从进窑洞起,就和这头老牛为伍了。
这头牛本是黄色的,由于旷日持久地往返于窖内容外,致使这头裹在”灯笼胚子”外边的皮毛,被煤粉染成了黑褐色。只有牛蹄子到膝骨之间的部位,还保留着黄白间杂的本色,这是因为巷道里积水很深,老牛膛水拉车不断洗涮小腿之故。
索泓一很心疼这头牛,在他眼里这头牛就像超期服役的老兵,虽然早已胡子拉楂地失去了战斗能力,但它从不用跟在煤车后边的索泓一吆呼,拉着重载一路奋蹄。只有索泓一“吁”地一声,它才停下脚步,这时索泓一便要拿根木棍,支起车辕,让它喘气时背上负重减轻一些;每逢这个歇脚时刻,他都要斜靠在巷道的支柱上,倾听着煤巷顶枝坠落下来的滴水声。一滴、两滴……水滴落到积水里,发出幽静的咚咚声响;这声音总是让他勾起那一串撒向天际的驮铃……
在山路上,蔡桂凤卜算的那一卦十分灵验,县头头始终没能大驾光临这大山旮旯。历经一场虚惊的阴阳谷,很快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土家前的那块石碑上,重新刻上后山那年轻女鬼的姓名,表示这馒头形的黄土堆里,合葬着一对阴间夫妻。村头街尾那几块黑板报上,为了应付上级而写下的那些标语,经夏天大雨淋涸,冬天的雪水冲刷,各种颜色的粉笔道道,变成扭曲了的花花脸儿,胡栓没有再次对此事问津。
这倒正符合索泓一的心愿,他白天在巷道里哄牛车运煤,夜晚躺在盲流的大通铺上挤豆豆般地睡觉。吃、喝、拉、撒、睡,如此这般地周而复始,他凹陷下去的双腮开始外凸,搓板一般的脊骨周围出现瓷实的肌肉。他感到在大饥饿后的满足,但在满足中,深感精神支柱正在坍塌。没有广播可听,没有报纸可读,小道消息没有,连大道消息也与这儿绝缘;他甚至感到他和那群煤黑是返了古、只是身上没长毛的猿人,封闭在窄小的大山之间,天天演绎着原始性的劳动。
曹州汉子秦大耳朵,耐不住这儿是男人国,奔腾在他体躯内的骚动,竟然发泄到那条拉车的母牛身上。有一天,索泓一和那些挖煤窑工,在幽暗的工作面上吃干粮,不见了大耳如佛的秦明礼。一个窑工到巷道拐弯的地方去解手,大叫一声跑回了工作面,他宣布了一件新闻:“弟兄们!咱们班长憋疯了,在那儿×牛呢!”
一片矿灯灯光,朝那辆牛车照射过去,索泓一看见了他生平想都没有想到过的画面:秦大耳朵跪在小平板车的前沿,一手掀着老牛的半截秃尾巴,正蠕动着他的身腰,把男人都有的家什,在牛后身里蹭着。
窑工们有的嬉笑,有的叫好,有的打诨地嚷嚷:
“大耳朵,小心身子着凉,这儿不是热炕!”
“大耳朵,谷里娘儿们多的是,你咋这么没出息!”
“大耳朵,快到春节了,回曹州去弄媳妇多好!”
“大耳朵,你叫秦明礼,该懂得点起码的礼仪么!”
索泓一只觉头涨如斗,在一片嘈杂的叫喊声中,先是低下头来,对这一幕装作视而不见;继而,一跃而起脱弦箭一般冲向牛车,揪着秦明礼胳膊,狠命地把他拉下车来。
秦大耳朵迷迷糊糊地从煤渣中爬起来,慌乱提起工裤遮住光腚,当他扭开柳条帽上的矿灯,看见站在面前的不是普通窑黑而是索泓一时,扬起的拳头哆嗦了好一阵,还是放了下来。他脸色煞白气哝哝地说:“你是胡大队长的眼前花,是走俏的大红人,惹你就打碎了挖煤的饭碗,为了肚儿圆,我……我……向你检讨!我还要向这头母牛检讨!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是猪,我是猪……”说着,他向那头呆立的老牛鞠了一躬,由于身子躬得太低了,卡在柳帽上的那盏矿灯,呱嗒一声滑落在煤渣上……
…………
牛车的车轮又转动了。索泓一裹紧身上窑工穿的涂胶雨衣,以防顶板滴水渗进他的衣裤。牛蹄子的趟水声伴随着他脚下水靴的踩水声,常常使索泓一想到脚下是一条长河。若真在水中行舟,那是人间一乐;而常年累月在洞子里膛着水走,使他感到是一潭死水中的浮虱,生命对于他来说,仅只是个符号。至于这头老牛,似乎连符号的价值都没有,它尾巴所以秃秃,是因为有一次正在工作面装煤,铁锨溅起的火星,引起了局部的瓦斯燃烧,一下烧着了小平车,惊牛就像大闹火龙阵一般,它拉着一车煤块飞跑,巷道积水救了驾,但这头牛尾已被燎去了半截。
残牛照常拉车,只是给索泓一那双眼睛不断地带来刺激。他觉得它很可怜,拉着重载每日往返于地下阴河,还要承受着突发性的侮辱。他觉得这头牛像自己的影子,更像蔡桂凤的命运。炎夏八月,他下了班在谷底小河叉里冲洗身上煤尘时,曾遇到过进山的驮夫,矬巴汉子把驴停在河边上,把只穿着一条短裤权的他叫到岸边,从驮篓里掏出一本蔡桂凤托矬巴汉子带给他的书,书名《煤矿生产大全》。索泓一对这本书没有兴趣,对蔡桂凤几个月来的情况却十分关切:
“带来信了吗?”
“没给你的,给我哥倒带来一封。”矬巴汉子问声闷气地回答,“哎!她可碰到难办的事,难过的桥了。”
索泓一拉他坐在一棵倒树上:“怎么回事?”
矬巴汉子的“爬山调”唱得虽挺花哨,说起话来却十分本分。他身子矮,智力低,心里没有八卦迷魂阵。他说:“你知道吗?你表姐肚子揣上我哥的种儿了。”
索泓一顿时愣住了——他想不到应了那夜的预言。
“依我看,公狗母狗还闹性哩!她揣上也就揣上吧!可是县里那些人,笑话她是只‘破鞋’!给我哥这封信,是她含着泪瓣儿交给我的。”矬巴汉子感慨地连声叹息,“我要是我哥把她接到阴阳谷来就完了,啥出身不出身的,像条大白羊,冬天往被窝一搂又暖和又舒坦。我那老嫂子过去不得烟抽,早就跟我相好,桂凤进胡家,神归庙,鬼归坟,也算两齐全。只是怕我哥干那事时图个快活,真要是接她来这山沟沟时,心又变,八卦……”
索泓一浑身水珠已然干了,他一直呆呆地坐在那儿。还是矬巴汉子提醒他“小心着凉”,他才木然地从河坡穿起长裤,披上褂子。他悔恨自己那天夜里感情失控,又深为她的处境担忧,她肚子里的小患,一时间虽不能确认是不是他的精血,可也难说就是大队长胡栓的。
矬巴汉子完全不了解索泓一此时心情之复杂,对他继续说道:“我回家要规劝我哥,让他把桂凤接进山里来算了。我一个人说服不了,把嫂子也拉扯上。她不会生孩子,胡家总不能断后呵!”
索泓一嘴上“嗯嗯”地应声,心里一片茫然,就像坡上升腾起来的滚滚做饭的浓烟,他的心飘在浓烟之中,不知被山风吹送到哪儿去了。
矬巴汉子抒发了心中憾慨,牵驴走了,索泓一心里开始了残酷的拼杀。道义告诉他,他该承担起责任;严峻的生活现实又告诉他,那是俩人捆在一块儿投河。夜来了,一钩弯弓月升起在山头,他久久地在河叉边徘徊,直到窑工班长秦大耳朵,深夜到河边来寻他。他一声吆喝:“索兄弟,我还以为你叫女鬼拉到河里去乐和了呢!快回工棚吧!大伙等你代笔写家信哩。你没忘吧,再过半个月,就是中秋节了!” 索泓一这才怏怏而归。
几天内索泓一神不守舍,他跟在牛车后边,像个幽灵似的向前走着,老牛识途,不需要索泓一柳条帽上那盏矿灯照路。在烦闷不堪时,他有意关闭掉头上的矿灯,让周围成为冥冥然的墨黑世界,以寻求心灵的安静。
间或的恍惚中,他开始了和她的对话:
“是我的吗?”
“盼着小东西是你的!”
“到底是我的还是他的?”
“我咋会知道?”
“我想出山去看看你!”
“别来,千万别来!”
“为什么?为什么?”
“你忘了老雕抓兔子的事了吧?”
“豁出去了,顶多弄回去加刑,继续劳改!”
“那你也没有必要来。”
“什么原因?”
“我自个儿能够活下去!他们骂我是破鞋,手心手背翻个个儿看看,骂我的那些丫头、娘们,碰上我这情况,早就找歪脖树上吊,躺在棺材里叫蛆给啃了!”
“桂凤……”
“噗”地一声,前面顶板坠落下来一块石头,溅起老高老高水花。老牛吓得停步,索泓一迅速拨亮了柳帽上的矿灯。似梦非梦的胡思乱想被打断了,矿灯在顶板巡视一阵,老牛重新迈蹄,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索泓一到底不愿意死在小窑,把矿灯拿在手里上下左右地照着,以防不测之祸。
这座小窑实在太原始了,顶板及两壁的棚架和支柱,因巷道潮湿,有的已经开始霉烂,发出一股呛鼻的朽木气味;那些没有霉烂的支柱,也是七斜八歪地站住,像一具具早已停止了呼吸的僵尸,失去了昔日生长在山野的挺拔生气。建窑初期,支柱上本来是有灯泡照明的,几年来一盏接一盏地坏了,没有人重新安灯,连那支柱上的电线,历经旷日持久的水洞,外皮都剥落下来,像缠绕在一根根死木上的枯藤。索泓一下窑的第三天,就曾对秦大耳朵提出过意见:“班长!巷道照明灯不能没有,你应该向胡大队长反映!”秦大耳朵,龇着大牙一笑说:“就你聪明?这意见早就提了,队长说头上有矿灯照明就行了。大能耐人,这窑你带不走,我也带不走,是阴阳谷胡家的,多管这些鸡巴毛炒韭菜的事干啥?!干活吃饭就结了!”索泓一心里不服,还是动员秦大耳朵去找胡栓,秦大耳朵拍拍索泓一的肩膀说:“你是不是怕砸死在小窑?你跟我干活就算福分,你看看我这两只长得像刘备一样的大耳扇,奶头子一样的大耳垂,保证你在阴阳谷混个肚儿圆,挣够了票子回家!”索泓一虽说心里完全不赞成秦大耳朵这番话,他并不想直接去找胡栓,第一、自己这条命比秦大耳朵还轻,秦大耳朵虽是盲流,却是注册的公民;而我是在另一本账上注册的,那就是劳动农场的逃犯花名册。第二、即使自己出于爱护煤矿资源之心,亲自找胡栓去提出意见,往好里设想,胡栓用“研究研究”给个软钉子碰;要是弄得不好,胡栓还要让自己重操耍笔杆的活儿,与其去干那种出卖眼睛的行当,还不如回避和他见面,让他忘却了自己的好。
使索泓一感到意外的是,这天他赶着牛车从窑洞口出来,胡栓正坐在卸煤溜子旁边的一棵橡子树下,等候他赶车出来。萦泓一拔掉小平车的后车围子,扛起车把奋力向上推着的时候,胡栓跑上来,帮他扛起另一根车把,满车的煤刷拉一声,顺着斜斜的铁皮溜子滚到了煤场。
“胡队长,您今天怎么有空来这儿!”索泓一只好首先搭讪。
“来看看你。你进窑好几个月了,身子骨儿怎么样?”
“还行。”索泓一弯腰系着牛肚带,他不想多在这儿停留,系好肚带,就拾起地上的赶牛鞭。
“在窑外喘喘气吧!”胡栓说,“窑里空气不好,坐这儿歇会儿再走!”
索泓一寻找借口,说:“工作面的煤堆得老高,不能陪胡队长了,驾——”他挥鞭哄牛。
“停下车,我找你有事。”胡栓话音很响。
索泓一最怕胡栓这句话,而这句话终于从胡栓嘴里吐了出来,他无退路可寻,便靠在煤溜子一根支柱上擦汗。擦汗的当儿,他猜测胡栓可能又要找他干那灭良心的差事了,有意把污黑的毛巾,在眉眼和鼻窝以及脖子上擦来擦去;又扒掉裹在身上的雨衣,用力抖落着上面的水气,然后把雨衣扔在一块石头上,先发制人地向胡栓提出问题:
“胡队长,煤巷的许多根支柱可该换了!”
“行。先让他们上山去砍伐木料。”
索泓一不等胡栓说话,又提出第二个问题:“煤巷的积水太深了,快淹过了高筒水靴,是不是把窑门口那台抽水泵抓紧修理一下,往窑外排排水?”
“我早就想到这事儿啦,可这儿没有人能修抽水泵!”
好在橡皮钉子碰在头上不疼,索泓一又提出第三个生产问题:“还有一件事情,胡队长您要想办法解决一下。由于棚架支护顶板不力,顶板不断往下掉石头,通到工作面的胶皮风筒,被砸得大窟窿小眼的,这就使窑外吹到工作面的自然风,风力严重退减。咱这小窑是属于超级瓦斯类型的,万一瓦斯突发,……”
胡栓听索泓一说起生产没完没了,不耐烦地截断了他的话锋:“窑里的活先凑合着干吧,咱这儿是座土煤窑,野蝈蝈不能跟那大洋马比身量高低。这些挖煤的事儿还有空谈,我今个儿找你是唠点窑外的事儿。”
窑外有狗蛋的事儿干?索泓一的条件反射立刻想到笔杆子上。不是写,就是画,甩不掉的差事还不完的债,顿时使他内心烦躁难耐。当着胡栓的面,他又无法发泄对这份差事的厌恶之情,只好像疥蛤蟆吃了成盐似的,干嗽两声说道:“是写是画,胡队长你就说吧!不过,这几天运煤的活儿正吃紧,写写画画的事儿,如果不是太急,我想过两天出窑。你看……”
“你想错了,这回不是叫你去装点门面,有点难办的事儿跟你来合计合计!” 胡栓嘿嘿一笑,咧开宽厚的嘴角,露出粘满牙痣的两排黄牙,“记得你对我说过,你是贫下中农出身,对吧?”
索泓一的头顿时轰鸣了一声,一种不吉祥的预感,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他想:也许是他在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被胡栓看在了眼里?不,不,他在窑工中间像个哑巴,除了巷道里的那头老牛,听到过他梦吧般的胡言乱语,除此之外他处处设防,生怕露出逃犯的蛛丝马迹,那头和他命运相依相伴的老牛,虽然深知他的心事,可它是受了损伤都不会作出反应的四条腿动物,这何以能招来胡栓审查他的出身呢?!索泓一还猜疑是不是劳改队通缉他的一纸公文,飞到了阴阳谷,他很快地否定了这个假设;劳改农场杨政委,此时肯定正在通过各种渠道寻觅他的踪迹,但龙须再长,也难以延伸到这大山旮旯里来。想起这些,索泓一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缓缓地回答说:
“是,我是贫下中农出身。”
“家里还有啥人?”
“没有人了。”
“父母呢?”
“死了。”
“亲戚呢?”
“从我过继给我舅舅,在老家就没有亲戚了!”
胡栓失意地喝着牙花子,发出“嗞嗞”的声响。索泓一明显地觉察到,胡栓不是在对他进行政审,而是和胡栓闷在心怀中的事儿有某种联系。“谜”在哪儿,索泓一无法知道。
胡栓又像驴儿绕磨道一般在地上转了几圈,一屁股坐在煤溜子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抓抓头皮,直截了当地对索泓一说道:“你知道我这是为谁花费心思吗?为你表姐蔡桂凤。她在县里日子过得不舒坦,我有心叫她到阴阳谷来落户,可她又和 ‘吴家小子’同是地主阶级这条藤蔓上的瓜,办起来有人戳我脊梁骨。我苦思苦想没有车辙,就想到拐个弯儿,在到阴阳谷来之前,先到你们老家那儿改个出身成分啥的,然后……可叹你老家又没啥亲戚了,这就断了过河的桥!”
“就是老家有人,出身成分也没法改呀!”索泓一对胡栓的话表示惊讶。
“有法儿。”
“什么法儿?”
“用煤。”
“煤?”
“煤在方圆百里内外是金子,给你们老家的村干部送去几吨,出身证明的大印就盖上了。”胡栓毫不犹疑煤的万能,为了证实这一点,他举一反三地掰着指头对索泓一说道,“这儿梯田上只有几片果林,还稀稀落落地种点苞米、谷子啥的,你们的口粮从哪儿来?都从这儿来!”他指指通向大山腹地的窑洞洞口。
“胡队长,你直接把她弄来不就省事了吗?”索泓一唐突地说,“她能帮队里干很多的事,你就可以大松心了!”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如果这么干了,县里怎么看我这个无产阶级!嗯?” 胡栓为难地晃晃脑袋,“一旦声扬出去,肯定要丢印把子,这是万万不能干的事儿。说白了,那等于我胡栓自掘自的祖坟,自钻自的上吊绳套!”
实话。全然是一片实话。虽说胡栓嘴里“印把子”“祖坟”之类的词儿,索泓一听起来十分刺耳,并从中嗅出世袭衣钵的霉烂气息,但胡栓能为蔡桂凤处境着想,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找到他这儿来,使索泓一觉得这条山汉,还没有全部丧失人味儿。矬巴汉子给胡栓带来她的信,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他虽不得而知,但从胡栓为此而焦躁不安的神色中,仿佛窥视到了这条汉子,正在为她和她体内蠕动着的小东西,寻找赖以生存下去的腹地。在这一点上,激起索泓一一点点对胡栓的尊敬,因而他说:“胡队长,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来找你寻主意呀!”
索泓一试探地说:
“要是叫公社想想办法呢?”
“他们帮我办这事,倒是不难;哪天有个风吹草动的,哄我下台也就有了把柄。这事和办阴婚的可不一样,这是阶级对阶级的大事,公社要捡我这个拐子,一枪一个死,阴阳谷就不再姓胡了!”胡栓把“胡”字吐得脆脆,仿佛怕索泓一听不清楚似的。
在索泓一眼里,胡栓身上百无禁忌。原来这条山汉,也在前后左右步步为营。这既使索泓一震惊,也使他感到悲凉。残留在他身上的质朴和憨厚,已被岁月咬噬得只剩下徒有其表,他若同挂在高枝上的一颗苹果,外表鲜嫩欲滴,而果核已被虫子吞嚼一空。
他时刻也在防范,只是和索泓一防范的形式和对象不同;索泓一自卫是为了求生存,胡栓像一只山狸子,时刻惊觉着导致捣毁胡家老窝的各种诱发因素和契机。索泓一实不知昔日的“吴老爷子”,也具有这样的本能,但在大山旮旯的一线天之下,索泓一看见了大山的原来风貌。
“索兄弟,你有啥好主意没有?”
胡栓用十分亲切的口吻询问着。
“你认识蔡桂凤很久了,为什么今天才想把她弄来阴阳谷落脚?”索泓一明知故问,他想通过胡栓的话来剥去他自己的外壳,“干脆再说得明白一点,胡队长是不是挺喜欢她?”
“这……”胡栓对卧槽一将没有防备。脸涨红了一片,嘿嘿一笑说,“你发现了啥?”
索泓一生怕语失,忙拉住话头:
“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心里头总感觉胡队长……”
“既然你问到这儿,我就跟你亮亮头上秃疮吧!”胡栓爽快地说,“你是外来户,还不知我胡家也有本难念的经。那天夜里,你在我家喝酒,也看见我那扁脸婆娘了,我倒是不嫌她丑,俗话说‘丑妻家中宝’么,丑就丑过一辈子!可你这丑嫂子有个毛病,不能生养,我胡栓都三十大几,成了过午的日头了,还没见胡家有后。我兄弟生来小板凳高,甭说黄花闺女了,就是麻脸寡妇也嫌他寒碜,靠他续胡家家业,如同白天做梦。你表姐有那意思,想跟我过日子生娃,她来信说,肚里已经有了!当初。我不想叫你知道,怕你知道,眼下逼得我不得不告诉你了,或许你能有啥高步儿,使死棋变活哩!”
索泓一低垂下头。心想:胡栓要是知道这娃有一半的可能姓索,该是什么滋味?
看胡栓对蔡桂凤怀娃真当成了大事,他心里反而产生了浓烈的内疚。出路在哪儿?他的老家及出身之说纯属编造,如同海市蜃楼般缥缈虚幻;而蔡桂凤腹中的小东西,正在膨胀体积,肚子如果显了形,不是在她背后又插上一个黑十字架吗?
“索兄弟,你咋不说话?”胡栓终于发现了索泓一沉郁的神情。
“胡队长都没主意,我能有什么办法呢!”索泓一抬起头来,掩饰着内心的惶惶不安说道,“我这么想,如果胡队长真想和她在一块生活,就得顶着头上的雷。其实,按照党的政策,桂凤只能算地主子女,电打雷劈也不该伤着她呀!”
胡栓两眼瞪得溜溜圆:“谁不知道那是座空桥?我胡栓不能去踩!”
索泓一看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索泓一一竿子插到底:“怎么会是空桥呢!大城市里的进城干部和地主子女成家的多的是。前有车,后有辙,又不是胡队长你的独创,怕什么?”
“这儿可是大山沟沟!”
胡栓指指身旁矗立的大山。
“山沟沟也在中国地图上,这就看胡队长是不是真地想离开丑嫂子,要娶桂凤了!”索泓一直率地说。
“娶?”
“是呵!”
胡栓用手指机械地抓弄着头皮:“实话对你说吧,我看重的是她肚子里的小娃!”
索泓一眉毛顿时皱成一团,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胡栓。
胡栓洋洋自得地继续吐露着腹内心机:“我爹生下我,我接了我爹用过的大戳子;谁接我的班呢,我就瞄准了那没出生的娃!戴上一顶右派反革命铁帽的‘吴家小子’,曾说阴阳谷是‘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这小子说得不错,历朝历代也没有‘牛打江山马坐殿’的美事。可是‘牛’要是断了后,就啥都完了。”
至此,索泓一已全然看清了胡栓的心思:他想接蔡桂凤来仅仅是个手段,目的在干胡家的子承父业。其中,谈不到他对她有什么感情,只是把她视若为传宗接代的生育机器,索泓一刚刚对胡栓产生的一点敬意,顿时云消雾散。
他不想和胡栓再说下去,又不敢流露出心中的怒意,口是心非地支应了胡栓几句,表示愿意帮他考虑考虑便胡乱地披上窑工雨衣,哄起牛车钻进窑洞。
几个月来,这儿是他的精神天堂,那头浑身煤尘的老牛,是和他命运相依的无言天使。从这次窑洞口的谈话以后,他更加敬重这头牛,就好像牛就是蔡桂凤的化身,他托出山的驮夫,花钱给这头老牛买来一套新的套具,特别是在头上配戴了红缨,脖子上坠上铜铃,使墨黑的死寂巷道,增添点生的气息,多几串欢悦的铃声……
那红缨穗穗很快变成了黑色,但那铃声却是煤尘所无法染指的,索泓一常在那叮咚叮咚的音响中,寻找着各种色彩的梦:
春天时漫山遍野的花蕾……
夏日时插满遮阳伞的海滨……
初秋时金黄色的树林……
冬日时遍地飘飞的银雪……
苏雪的身影……
李翠翠的发鬓……
母亲凝眸的微笑……
蓝天中远去的鹤群……
那是诗。
那是画。
那是梦。
梦永远是暂短的,而现实却是铁一般的坚硬和永恒。由于梦和现实的反差,是个无限大的阿拉伯数字,索泓一每次从昔日的梦魂中邀游回来,都倍感幽暗巷道的无尽深远。特别是他想起自己无力排解她任何一点忧愁,意识到自己就像原野上一株被夏日雷电剥去了树皮的枯树时,内心深处就像老牛拉破车般地沉重。
一天早晨,索泓一醒得迟了些。当他从窑工的大通铺上爬起来,发现窑黑子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一向不拘言笑,因而那些异乡的盲流,很少有拿他取乐的时刻;又由于他常常为窑工代写家信,填写出煤数量报表等等文字事宜,这些窑工们平日都敬重地称呼他:“大能耐人”。但这天早晨,气氛很让索泓一费解,咧着大嘴叉的秦大耳朵,朝他一阵傻笑,细脖大脑壳的窑黑马小田,也抿嘴暗笑不止。几次目光的碰撞之后,秦大耳朵首先开腔了:
“喂!我说索秀才,你夜里做梦了没有?”
索泓一摇摇头。
“嘿嘿……”马小田转动着光光的大脑壳笑了,“你起床前喊着一个人的名儿,大伙都听见了。不信,你问问这群窑哥儿们!”
索泓一懵懵怔怔地听着,他确实记不起夜里是否做梦了。工棚里的窑黑们,七嘴八舌地为秦大耳朵作证:
“就在刚才你还说梦话哩!”
“你喊的那个人名儿,大伙也都知道,就是县里来山区的货郎担,俗名小白鞋,大号叫蔡……蔡……”
“她叫蔡桂凤!”另一个窑工道出她的姓名。
“对!对!你一连喊她好几声!”
“我听见了!”
“我也听见了!”
索泓一脸色陡然红了,他确认这是真的,因为自从胡检和他在窑洞口谈话后,那个在蔡桂凤腹中萌生的小东西,如同有一半跑到他的体躯之内来了,使他苦思冥想坐卧不宁。在窑工面前,他不愿流露出一点愁楚之情,便解嘲地拿起脸盆和口杯,想到工棚下的小河叉去刷牙洗脸。假如这时不是秦大耳朵多说了一句话,事儿也就告一段落;偏偏在这时,秦大耳朵又插上了这么一句:“是呵!你这人也真叫我纳闷,你在梦里念道‘小白鞋’干啥?大能耐人,你可是有文化的,可万万不能跟那个走路像风摆柳一样的破鞋,有啥勾搭,她……”索泓一顿时炸了,他把脸盆往地上一扔,杯子从盆里蹦到了地面上,窑工们面面相觑之际,索泓一铁青着脸大声吼叫道:“秦明礼,你的嘴怎么这样脏!你怎么能咒骂人家是破鞋?你是什么东西,你才是一头两条腿的畜牲呢!你这么没有德性,进窑洞干活,小心掉下‘锅盖’拍死你!”
秦大耳朵惊呆了——他无从知道索泓一何以会突然暴怒;窑工们也被这场面懵住了——他们不了解索泓一何以会变成二目睁圆的铁面金刚。相持了片刻的沉默以后,那个细脖大脑壳的马小田,一边弓腰给索泓一拾捡着地上的刷牙杯子一边胆怯地说道:“秦明礼是干过畜牲的事儿,可是他今天说的都是人话,那个‘小白鞋’ 横看竖看都是一身骚气,‘大能耐人’你咋说我们……退一万步说,就说我们看错了她,大耳朵说错了她,你可以纠正我们么!咒人在井下吃‘锅盖’,是窑黑子最忌讳的话了!比骂日他亲娘祖奶奶还吃重。你……”
索泓一先是闭紧嘴角,强抑着自己不再说话,继而冷静地想想,觉着自己的话确实有失检点。记得,在进山的盘肠小路上,他也曾对蔡桂凤有过类似于窑工们的看法,只是当她剥去身上的层层伪装之后,他才逐渐看到了她的灵魂底色;而这些话说起来太长太长,又没有必要让窑工们改变对蔡桂凤的看法,因而索泓一当即向秦明礼表示了歉意,他说:“刚才那番话是火头上冒出来的,只当是咒我自己吧!不过,借这个机会我确实要提醒窑哥儿们一句,咱们采煤的这座小窑,窑里排水,通凤,支护……都存在着问题,加上小窑又是超级瓦斯煤窑,一旦出点事故,后果难以想象!”他怕口说无凭,便从枕边取出蔡桂凤托矬巴汉子带给他的那本有关煤矿生产知识方面的书,扔在床上,让粗通文字的窑工们过目。
“命由天定,该井里死的河里淹不死,操那分闲心干啥?”秦大耳朵当场宣布他的新闻,“告诉各位窑哥儿们,家里那口子来信了,说今年庄稼长得喜人,叫我春节前回山东,不在这儿当毯的盲流工了!”
“我家来信也这么说,大饥荒过去了,当地的粮票行情下降,街上卖吃食的饭铺重新开张了!”马小田晃摇着光光的大脑壳说,“再干几个月就拔丫子,身子离开这儿,管他娘的这座小窑塌方不塌方呢!反正它姓胡,又不姓马!”
“过了阳历年,我也回家!”
“我回河南!”
“我回四川!”
“我回陕西!”
“你呢?”秦大耳朵问索泓一,“熬过饥荒你这大能耐人回哪儿!”
索泓一像进山时那样信手一指:“那边!”他怕窑工们再刨根问底,端起脸盆走出工棚,到小河叉去洗脸了。
梦呓引起的小小风波平息了。但从这天早晨起,他的内心却失去了原有的平衡:原来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盲流窑工,都有一个安乐窝可去,只有他这位“大能耐人”,是没有去处可寻的。那黑幽幽的窑洞,似乎就是他的归宿,难怪那些窑工不关心煤窑的安危呢,年前年后,他们就要各奔前程,只留下索泓一和少许几个阴阳谷的黑鬼,在这洞子里挖煤了。
当晚,窑工们在大通铺上乱哄哄地打着扑克,索泓一带了纸笔溜出工棚,在一块大石头上坐定,用矿灯照亮给蔡桂凤写了一封信:
桂凤(他涂去了“同志”二字):
我一切都知道了。
改变你想嫁给胡栓的想法吧!他只想要你肚子里的孩子——而且必须是个男娃;对于你个人,他怕因你进宅,冲了胡家风水,毁了胡家的院墙。这是胡栓亲自对我说的。
跟我走吧!这不仅仅因为那娃子可能是你和我的,还考虑到你和我在这个世界上都属于没有窝的野鸟。在阴阳谷我向你讲了我的过去,你或许记得我还有个变魔术(变戏法)的艺技,凭这手艺,就是到边远城市去耍猴戏,也能吃饱肚子。我背着道具,牵着只毛猴儿;你背上小娃,跟我邀游江湖,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当然,要这么做,你要破除“两颗灾星”不能在同一座屋檐下生活的信条;不必讳言,跟我在一起过流浪生活,当然会担点风险,但总比你我这样活着,更像个人!
等你回音。
索泓一 ×月×日
信,是托串乡走店的邮递员带走的,他央求那位邮递员,回信一定要送到工棚里,以防让胡栓知道了消息而节外生枝。大约过了个把月的光景,蔡桂凤的回信来了,拆开信封一看,使索泓一吃了一惊。
洪(泓)一:
你不要在(再)想着我了。肚子里那小东西命薄,一个接生婆,用土法儿给我堕了胎。那个没有权力(利)在人间上出生的肉蛋,已经喂了野狗,据接生婆告诉我:已能看出那肉蛋是个男娃!
现在,我由双身子又变成一个人了。那些白眼狼还在说三道四,天天琢摸(磨)着谁是那团肉蛋的爸爸,我只是给她们一只耳朵,任那些长舌妇去猜谜,她们怎么猜,也不会知道那肉蛋是个逃犯的种儿!洪(泓)一,你也用不着为这事情难过,一个“黑人”和“黑户”生下来的小东西,比你我还要“黑”,干脆让他早点死了的好。
胡栓也不用在(再)作那小东西的梦了。阴阳谷会下蛋的母鸡有的是,随便抓一只播个种儿就行了。本来,我是想拿阴阳谷当窝的,他捎来口信,叫我先改出身成分在(再)进他的家,这条件太刁难人了;要是能改了地主子女的户头,谁还嫁给满嘴黄板牙的土老冒?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第一次失身是为了找工作,当年的那位麻脸干部年初死了女人。他说他资格老,不怕别人查我的祖宗三代,跟了他既算货归原主,我又有了一座挡风的高墙。他眼下答应把我先调出百货店,换个工作环镜(境)再和他成家……看到这儿,你就会知道我眼下的情况了,但愿恶运到头,否极太(泰)来。
你不要对社会义(异)想天开,出来耍猴戏、串野台子,不如在大山沟里活得安生。还想对你说好多心里话,只恨我文化水没有几斗,这封像蜘蛛爬一样的信,整整花了我两天的时间呢!
和那麻子老头真成了家,我会给你写信的。
桂凤 ×月×日
索泓一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几遍,装在贴身小褂里。他很惬意——因为在蔡桂凤的生活里,出现了一星转机;尽管是福是祸还很难预料,但到底没到这山旮旯,来当胡栓的生育机器。另外,使索泓一如释重负的事儿,是那“肉团团”已经上了西天正路,蔡桂凤拿它喂了野狗。索泓一虽感到过分残忍,但是留下这个孽种谁来抚养?天地虽大,头上哪方天是他的?脚下有他走的路吗?
当天晚上,索泓一从窑工那儿借来一瓶酒,咬掉瓶盖,对着瓶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让那又苦又辣的劣质白干,烧他的心,辣他的肺。他想笑,又想哭,在非哭非笑的神经失控中,他抓起窑工们正在木桌上玩弄的扑克牌,为窑工们表演魔术中天女散花的戏法儿。一张接一张的扑克牌,雪片般地从他的掌心飞向空中……
窑工们看得眼花缭乱,连连叫“好”之后,嘈声四起:
“有这手艺咋早不让我们过过眼瘾?”
“这是真人不露相,索兄弟你真是大能耐人!”
“你在哪儿学的这戏法手艺?”马小田呆了傻了般地询问。
“别问了,看不见酒瓶子吗?索兄弟今天喝了半瓶白干,像《白蛇传》里的白蛇,一下显了原形!”秦大耳朵粗声大气地说,“快把他铺盖拉开,让他睡下吧!”
窑工们七手八脚地给索泓一铺着行李,索泓一只觉胸闷如煮,接着一股难耐的恶心翻上喉头,“哇——”地一声,他呕吐了出来,莜面团团和粉条菜叶都吐在了被褥上……
第十章
月儿亏了。
月儿圆了。
黄了树叶……
红了高粱……
地上日月穿梭,天上法轮常转,转眼间已是一九六三年年底,雪花纹着冻雨,在晋西北高山大峒,纷扬而落。
索泓一赶着牛车从窑洞口出来,天空团团转的雪粒水滴,飘落在他脸上,他感到阴阳谷的冬天到了。抬头看看灰灰褐褐的天,他的心也像天上的雪雨一样翻腾起来:自从那次喝酒失控,窑工们简直把他捧若神明,特别是那山东大汉秦明礼,几乎天天晚上拉他一块喝上两盅,那又苦又辣的玩艺,很快拉近了他和他的距离。那汉子说:“索兄弟!我不打听你的来头,反正你不是和我们一样的盲流。如果兄弟看得上我大耳朵,跟我回山东曹州吧!那儿自古出英雄好汉,这是说武;说文么,那儿有天下最多最好看的牡丹花!家里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住的窝儿,就有你住的窝儿!你嫂子来信说今年十成年成,到山东吃白面,比在这煤窑里吃煤面强百倍了!”
索泓一连连推却:“谢谢秦大哥,我在阴阳谷习惯了!”
“你到底为啥到这大山旮旯里来的?”大脑壳马小田酒过三盅后问道,“向我们窑哥儿们说说,我们这里边没有去上天奏本的灶王爷!”
“盲流!和你们一样!”索泓一守口如瓶。
他分明看到窑工们火热的目光顿时黯淡了下去,他还是一口咬定是荒山野岭的民校教师,为解决肚饥来的阴阳谷。那些失望的目光曾使他深深内疚,但出于自卫的本能——对老雕抓狡兔的场景记忆犹新,他把心磨砺得如铁。但是,走出窑洞洞口,望见漫天飞舞的雪雨,他难以抑制内心的酸楚之情:他代读过那些窑工家中催归的封封家信,有女儿写给父亲的,有妻子写给丈夫的,有母亲写给儿子的,有弟弟写给哥哥的……每封家书都能勾起他的内心伤痛,使他联想到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在逃囚徒。而面前这冷丝丝的雪雨,更加重了飘零者的凄苦,他把牛车赶到煤溜子口,没有先去卸车,就坐在煤溜子旁边的一块长石上,呆呆地望着白茫茫的雪雨。
胡栓打猎回来,蓝瓦瓦的猎枪枪口挑着一对长尾巴山鸡,发现了呆坐的索泓一,便走了过来,劈头问道:
“你想啥心事哩!”
“歇歇脚。”索泓一有气无力地回答。
“是不是那些盲流要回家,你……”
“我不回。”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胡栓掏出一支烟卷塞进嘴角,鼻孔飞出两道烟龙说,“他们一走,大山旮旯想来挖煤的人多的是,你不用发愁没了伙计!”
“是呵!还有这头老牛!”索泓一不露声色地表示着自己的温怒。
“不愿使这头牛,给你换头毛驴!”胡栓说。
“胡队长,牛你倒是不用换,窑里的支柱和通风设备,借着更换窑工的当儿,也必须换一换了!”索泓一想起了倾斜发霉的巷道支柱,认真地向胡栓提出意见, “半年以前,窑工们就为这个找过你,就在这个地方,我也向你汇报过。前几天,挖煤工作面熏倒过两个盲流密工,牛车把他俩拉出洞来,在山坡上躺了半天,才倒上一口气儿来!”
胡栓漫不经心地晃摇着牛脖子上的铃档:“这是你给它买的?”
“是
“心倒是挺善的,像你表姐!”
索泓一不愿和他再谈蔡桂凤的事儿,解开牛肚带,开始往煤溜子口卸煤。胡栓没有像上次在这儿卸煤时那样,帮助索泓一扛起一边的小车车把,而是晃摇着牛脖上的铃铛,自言自语地说道:“真可惜,看上了鸡囗西瓜皮,硬跟定了那个黄土埋了半截的麻老头子!”
索泓一怒火中烧,双手把车把扬起,一车煤块哗啦啦地顺着煤溜子的斜坡,滚向了贮煤场。一股浓黑的粉尘飘飞起来,胡栓赶忙把猎枪往肩上一扛,绕过弥漫在空中的黑色煤尘,朝谷底走去。
索泓一把火气撒在了老牛身上,挥手赏了它一鞭子。
老牛一动不动,鞭子若同拍打在棉花篓上。
索泓一再次扬鞭,在这千分之一秒的霎间,他忽然看见了老牛秃秃的半截尾巴 ——那是工作面局部瓦斯闹妖,给老牛留下的标记。他不忍心把手中的鞭子再落下去,便颤嗦嗦地收住了手。
“驾——”他吆呼它,哄它进小窑洞口。
老牛仍然不动。
“驾——”
老牛居然从洞口向外倒退了两步。
索泓一正在迷惑不解的当儿,挖煤工作面的连珠炮声响了。一炮,两炮,到第三炮响起的时候,猛然从洞口卷出来飓风般的强大气浪,煤渣、木屑搅拌着巷道积水,一齐扑向牛车,扑向了索泓一。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到牛车被气流吹上了半空,就像童话中的飞车一样,歪歪斜斜地飞向了山谷对面的山坡,他被洞口涌出的强劲的旋风吹了个就地十八滚,头沉重地撞在了煤溜子口的钢板上,他疼痛地喊叫了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当他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窑洞外围满了阴阳谷的乡亲,他们浑浑噩噩地向被坍塌的煤石封死的洞口望着,哭叫着亲人的名字。窑内燃烧未烬,一股呛鼻的焦糊气息,从洞口的缝隙中飘散出来。不用询问,索泓一顿时明白了一切:这是昨天工作面的最后一声炮响,燃着了早已超过饱合状态的瓦斯,瓦斯爆炸引起强台风般的冲击波,一下摧倒了那些东倒西歪的霉烂支柱,于是窖内发生了天崩地裂,大自然瞬息间的惩罚,报废了这口阴阳谷的聚宝盆。
“秦明礼呢?”索泓一突然叫道。
“没能出来。”分不清谁在回答。
“马小田呢?”
“也埋在里边了。”
这时他忧熄地记起了牛车飞向半空,便爬起来寻找那头牛。矬巴汉子告诉他,老牛连同那挂小平车,被洞口涌出的气流吹向了对面山坡上,老牛被摔成了肉饼,小平车成了碎木条条;只有那两只车轱辘没被摔坏,滚到山沟底下的小河叉里去了。
索泓一虽然还戴着柳帽,头上还是撞起一个青包,如果没有钢板焊成的煤溜子挡住了他,他也摔到谷底下听蝈蝈叫去了。想起那些和他朝夕相处的盲流窑工,都被埋在坍塌的小窑里,索泓一两眼潮湿了,因为那一封封催归的家信,字字情,声声盼,曾搅动过他这浪子的愁楚心肠;但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随着瓦斯爆炸时的强光一闪,长着刘备那样一双福寿大耳的秦明礼,以及几十口本乡和盲流窑工,顿时在井下化为灰烬。
胡栓连夜去公社报丧。矮巴汉子挽扶着索泓一,到他家的土炕上养伤。他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头上那个青包不难消肿;可是脸上被飞出洞口的煤石,割破的长长一道口子,却无法填平了。他记得在五十年代看过一部苏联电影(牛虹),电影中的主人公的脸上就有这样一条深邃的疤痕……
他赖以躲避风雨的小煤窑,已经成了一座埋骨的石家,索泓一在两天以后,离开了大山旮旯的阴阳谷。没有人挽留,也没有人送行,这个小小山村沉默得如同被地火烧死、被那些冤枉鬼慑去了灵魂似的。没有鸡啼,没有狗吠,没有了昔日叮咚作响的驮铃之声。
天,灰蒙蒙的。
山,灰蒙蒙的。
盘肠山道弯弯曲曲地像一条蜷卧的蛇。
去哪方?
不知道。
去找谁?
不知道。
走。反正要走。走很远很远的路,直到无尽的尽头。
他那只迎风流泪的眼睛,在山风中泪水滚落而下。
泪水淌下脸颊,那煤石留在他脸上的深邃沟沟,便成了一条水汪汪的小河。
他用袖口胡乱地抹了一把,摘下那顶污黑的柳条帽,站在山之巅峰,向视线下变得模糊了的阴阳谷,久久地默视……
然后,他把柳条帽抛向了大山之谷。
一九八八年二月二十日(正月初四)
完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