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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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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的孤儿-吴浊流
亚细亚的孤儿自序
如今世界变灰色了,但是,如果探寻其底流,可能潜藏著令人忧虑的事。
历史经常会重演,在历史重演之前,我们探究正确的史实,指出过去由于被扭曲的历史所造成的命运,避免重蹈覆辙。因此,我们经常征诸过去的史实来寻求其教训。
《亚细亚的孤儿》这部小说,是我在战争时期中写的,也就是从一九四三年起稿,至一九四五年脱稿,以台湾在日本统治下的一部分史实做为背景。但当时这是任何人都不敢写的史实,这些事情我照史实毫不忌惮地描写出来。
说起来胡太明的一生,是在这里被扭曲的历史下的牺牲者,他追求精神上的寄托离开故乡,彷徨日本,也渡海到大陆,然而哪里都没有能够让他安住的乐园。因此,他一生苦闷,觉得没有光明,心情忧郁,他不断追寻理想,但理想往往背弃他,终于遭遇到战争的苛酷现实,他脆弱的心灵受不了,一下子就发疯了。
啊,胡太明终于发疯了。
有心的人,谁能不发疯呢?
写到这里原想就此搁笔,但我不知怎么想起执笔当时的情形,而觉得言犹未尽,这里说一下当时的状况。
战争到了一九四三年,对日本而言已到了国家存亡之秋。因此日本政府施行极端的战争政策,所以自然而然的日本人就分为顺应时局者和非顺应者两种,前者讴歌战争,后者经常被嘲笑为‘非国民’(背叛国家者)。同时,台湾人也一样,被区别为皇民与非皇民。
在这种矛盾中,人与人之间便起了不平、不满、猜疑、嫉妒,而在其缝隙谣言层出不穷。在那期间马尼拉被夺回,然后,美军究竟会到哪里呢?香港、台湾、琉球吗?不得而知。总有一处会成为被瞄准的目标,万一,台湾被登陆呢?日本军部会用何种方法动用台湾的知识份子呢?这个问题,知识份子心里都害怕那些散布的谣言,战战兢兢地无所适从。
然而,笔者把对谣言的害怕置之脑后,我心里涌起的一股冲动便是要完成这部小说。当时笔者居住的房屋,前面是一排台北警察的官舍,其中有认识的两三个特高警察。要写这部小说的第四篇、第五篇,是很不适宜的环境,因此我很畏惧。但俗语说:“灯台下光线暗‘,我觉得最不安全的地方反而安全,所以没有搬家。不过,不能不防万一,而细心注意着。写了两三张稿子便藏在厨房的炭篓里,累积了一些稿子便移开带回乡下的故乡。
如今回想起来不禁感到多么的小心翼翼,但在当时实在是无法粗心大意的时代,若是被发现了我写稿子那就糟糕了,不论稿子的内容如何,立刻就会被轻易地认定为叛逆者或反战者来论罪的吧。
总之,历史的巨轮必然是移动着的,事到如今无意味的牺牲就傻了。但话虽然这么说,空等着时机的到来又觉得难耐,再加上空袭越来越激烈,不知道在何时何地会如何,完全无法预料。因此我急于要完成这部小说。如今想来,好在我那时候写下来。现在恐怕就不容易写出这样的作品了。即使写了,也较难涌出当时的实际感受,因而作品的质素便不同吧。且不说这部小说的好坏,其第四篇、第五篇,确实是我冒生命危险写出的作品。
此次这部小说终于能够在日本出版,笔者的兴奋可想而知超过我的想像。读了这部小说,若是有益于读者,要感谢这是由于挚友上野重雄、中泽富美雄两氏的斡旋出版的友情和?牲所赐的。
最后,关于本书的出版,十年如一日鼓励笔者的工藤好美教授的精神上的支持,每一次回想,我都不禁热泪盈眶,同时对于先生的爱好文学精神肃然起敬,在此谨致谢忱。
一九五六年一月十日序于蓝园
苦楝花开的时节
春天暖和的太阳照在背上,胡太明被祖父胡老人牵着手,一边数着踏脚石一边走上后山的小径。小径两旁是杂木林,两三只不知名的小鸟,从树枝上飞渡过树枝上吱吱……地短促鸣啭。铺着踏脚石的上坡小径,看来仿佛无限绵延不尽似的。太明走着上坡气喘吁吁起来,不知不觉停止了数踏脚石。他发觉已落后祖父了。老人在坡径中途一处稍较平坦的地方,等着落后的太明。太明喘着气,总算上到那里。
老人解开长的黑色头布,使脑袋吹吹风,太明也模仿,脱下瓜皮帽,擦拭额头的汗。有点冒汗的发辫根感觉刺痒痒的,风立刻使汗消失了。老人大概想在那里吸菸,他把解下的头布又缠在头上,一股脑儿坐在石头上面,在他爱用的长竹烟管装入菸丝,让太明给他点火,很美味似的咻咻开始吸菸。那咻咻的声音,太明已经听习惯了。听着那声音,宛如它将引出一个长故事的迷人先声似的,把太明带入一种奇异的向往心情之中。
老人好像一时沉入昔时的回忆里,他把烟管的烟袋锅砰地磕打在石头上说:“这里改变了,阿公年轻的时候,这里有惊人高耸的大松或樟树或树的大森林……而且,树藤或蛇木繁茂,连白天里都有狐狸或松鼠大摇大摆出现,即使是很大胆的汉子,也不见得一个人经过这里。但是,太明阿公在二十岁的时候,有一天一个人走过这里呢。‘那山坡,昔日是土匪盗贼的抄道,倘若途中被盗了牛,无论如何决不会再回到牛主的手里。而穿龙颈(坡顶)那地方更可怕,就是有人在那一带被盗贼杀害了,也因为那里近蕃地,其暴行便被归为番人的所为,宪警的手也往往无济于事。然而老人在年轻时不知惧怕,有一天他轻率地一个人经过那里。当他走到坡地中途时,一阵难形容的带着凉冷阴气的大风凭空刮起突然向他袭来,啊,他闪避,本能的掩蔽身体,眼睛发花目眩,飞扬的黑砂尘遮蔽了视野,他的身体缩成一团动弹不得。好歹回神过来他看看脚下,横陈着一条雨伞节大蛇。他栗然后退两三步,捡起旁边的一颗石头摆好架势,但怎么搞的!蛇已经杳无痕迹。那仅是三、四秒间的事,太奇怪了,他把手里的石头抛到草丛,发呆了一会儿。然后若无其事的,仍前往目的地办事情。但是归途走到来时的那地方,却看见他抛到草丛的那颗石头,竟被安置在路的正中间。他感到背脊骨发冷哆嗦,他飞也似的急急跑回家,但就那样发烧了,头沉重,腰脱落似的痛。
他相信是碰到了‘鬼’,但并不‘驱鬼’,每天发高烧,骂起来:‘鬼呀!是你来找我,若喜欢金银财宝,要去找运气更坏的人,我是不会给你的啦!’这是他的作战方法,但是,鬼执拗地不走,他母亲担心,找算命者驱逐鬼。所谓的鬼,显然是指赤脚大头神。于是准备纸钱:金纸一千、银纸三百、线香五支、大身白虎一对、饭一碗、汤一碗、蛋一个,从病榻送出去至一百二十步外的地方。于是烧金银纸,第二天,霍然退烧了。其实并没有许鬼怪什么东西,一周之间坚持不懈,鬼怪不得不认输。老人这样说着豪放地笑了。
‘追忆谈’结束,老人说:‘那就走吧!太明!’他抬起腰站起来,又领先走。越过穿龙颈,视界开?了。醒目的新绿茶园一望无际,遥远的青绿尽头,横着如洗过一般清爽的中央山脉。太明刚刚听到的有关穿龙颈奇异的昔话,好像一场白日梦似的了无痕迹了。
从相思树荫下,传来了年轻女子们的歌声,那是采茶女卑俗的山歌。因为太明他们的脚步声,歌声突然停止。某种期待,使她们闭嘴。但是,看到了对方,她们便表示:‘哼!老阿伯和小孩啦!’失望的脸色明显的流露出来,她们说些开玩笑的话,发出淫媚的笑声。
‘风俗习惯相当不好的地方。’老人苦涩地喃喃说着,加快脚步巴不得早一刻走开那里。当时士君子和读书人的风习不唱山歌,老人对山歌忌如蛇蝎,仿佛听了山歌会污及他的耳朵似的。
不久两人走下一片松树的大斜坡,来到面对著有榕树广场的云梯书院。书院隔着榕树与一所庙相对,利用庙方的一栋房屋做为教室。狭窄的空间也有三、四十个学生,朗读声与学生们的嬉笑声混合,那杂然的教场气氛,传到了外面。老人带着太明走进暗淡的建筑物里面。因为从明亮的户外突然踏入光线阴暗的室内,一时视界看不清楚,但眼睛适应了,室内的样子便徐徐清楚地显现出来。一隅有一张床,那上面放置着一个方形的烟托盘。烟托盘上有一个酒精灯般的封灯,淡淡的小火光寂寥地闪着。而那暗淡的火光阴沈地照出杂乱地散放着的烟筒、烟盒、烟挑等鸦片吸饮用具,和在其旁边躺着的一个瘦老人。床前的桌子上堆积著书本,插着几支朱笔的笔筒(这时距夏天还有一段时间,笔筒里却插着一把脏污的羽毛扇,格外显眼),正面墙壁上有孔子像,线香的烟如缕袅袅上升,这一切使室内沉淀的隐居般的空气,更浓厚地显出来。
老人走到床前,很有礼貌地叫一声:“彭先生!‘床上的老人迟钝地睁开眼睛,注视着对方:’呀!胡先生!‘他从床上跳起来说:’哎呀!久违久违!‘出乎意外的是有劲的美好声音。
彭先生下了床,端正威仪,去探视隔壁的教场,喝斥一声什么,顽童们的吵嚷声音,便顿时鸦雀无声了。
彭先生和胡老人是同窗的穷秀才,他在学生时代曾经受过胡老人的照顾。勤勉苦读有成考中秀才,他拜访各大户人家时,富翁们赠予他祝贺的红包,因此彭秀才成为稍富有的小康了。但是他转眼就把那些钱花掉了,又恢复为原来的贫穷。
他仿佛说,这样才适合于我……。
在乡下,读书人的工作说来不过是地理师、医生、算命、教书等这几种。彭秀才选择走教书之途,成为云梯书院的教师,梦想着未来是举人或进士,而在学问上精进的充实自己。但是,台湾成为日本帝国的殖民地,教育法也随之改变,旧来的登龙之途被封闭了。彭秀才对于举人或进士的梦想幻灭,三十年恍若一场梦,他的生涯空虚地为私塾教育奉献。这与其说是为地方作育英才,不如说是藉以糊口较为适切。但是,他跟胡老人谈话时喜欢用文言文的的‘斯文坠地’、‘吾道衰微’等之词嗟叹汉学的不振,又连对胡太明说话也用:“贵公子几岁?‘之类郑重其事的措辞。这是他对于失落的事物的依依难舍,也是傲气。太明依照老人事先教他的话对答,使彭秀才很高兴。老人希望把为太明托彭秀才教育,所以今天带他来。彭秀才指出从通学的距离而言,对九岁的太明来说路途太远,建议暂且再等一年。但是,胡老人无论如何要让其孙子接受汉学教育,而因为村子里学童读汉文的书房都被关闭了,现在,除了赖云梯书院外别无地方。连这所云梯书院,都不知几时会遭受到关闭的命运,情势如此,无法从长计议再等一年。
结果由于胡老人热心的主张,要让太明入云梯书院,因为无法通学要让他寄宿。老人虽舍不得让可爱的孙子离家,但为了他的教育,不得不这样做。
告辞时,彭秀才把由红纽绳串的一厘钱一百二十枚的铜板一吊,挂在太明颈项赠予。而在苦楝花薰的四月,太明穿了母亲做的布鞋,辫发上戴瓜皮帽,入学云梯书院了。
云梯书院
胡太明开始时读三字经。跟着先生的朗读之后口诵。跟着覆诵两遍后自己一个人独习,一周之间要三、四次,当面背诵给先生听。
从艰深的人生哲学到人文历史由格言构成的三字经,对少年来说是太深奥了。他们只是认识字的读书。因为太明在家里时学习了若干的字,读三字经不觉得困难辛苦。课业的学习顺利。但云梯书院的顽童们,在勤勉学习的余暇,会发生一些愉快事件,下象棋、玩捉迷藏还可以,却甚至半有趣地偷摘附近邻人的蔬菜或水果。偷摘的水果,春天是桃子和李子,夏天少不了龙眼,秋天则是番石榴、柚子、柿子等,获得之水果格外丰富,冬天有橘子。顽童们的偷摘蔬果横行,像每天必作的事情,常常趁彭秀才午睡的时间而行(他很喜欢午睡,从中午起每天必睡二小时)。而他们的淘气常引起近邻人的物议。有趣的是顽童们的行为,自然而然的有原则,例如书院之邻的老好人老阿公的园子等,要偷摘尽可以偷摘,却免于被偷,而那有名的吝啬把拾得物藏起来的老阿婆的园子,是他们掠夺的对象。她戒备得越严密,顽童们就越感到钻漏洞的喜悦。这与其说是他们喜欢偷摘水果,不如说是他们对于这种行为-苦心绞脑汁想出来的狡智计策,巧妙地达成的过程,使他们感到真有说不出的魅力。
但是,这些顽童怕彭先生,他的教育方法极严格,对成绩不好者丝毫不宽待地处罚。而彭先生虽然吸食鸦片,但清晨起床很早。还没有天亮,便听见他吸水烟筒(菸经过水来吸的烟管)的咕噜咕噜声,吸烟声停了,房门呀地一声开了。
这开门声成为起床号,寄宿生们起床,出去室外为花卉浇水。彭秀才穿着像蚊帐一样的长袍,手在腰间稍提高下摆似的步下台阶来。除了教书时间以外,连白天他都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吸着鸦片地生活着,因此几乎瘦得无肉的脸苍白发青不见血色,即使是照着朝阳,他的脸上看不出红肤色。嘴唇青黑,牙齿也黑。他那拿着水烟筒的左手的指甲任其生长没剪,有一寸以上之长。
他除了鸦片以外,对于现世的一切事情都漠不关心,不跟人来往,对于学生除了上课以外也几乎不开口的怪人。但每天早上到院子里看花已成为日课一样,他尤其喜欢兰花和菊花。他三十年来,就过着这样的生活。
有一天,太明遭遇到一件意外的事。他在书院附近的野地和四、五个同学游戏,前方的一头水牛,一边吃草一边慢慢走近太明来。那在周围牧歌般的风物中呈显为可爱的点缀景,映入太明的眼帘。太明站起来,毫无警戒心地伸手摸水牛的两角,这是朴素的表示友善的动作。但是当他的两手触及水牛的角之瞬间,太明感到眼前一阵黑风,同时他的全身失去平衡,被痛击打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了。水牛吃一惊的摇头时,牛角刺入太明侧腹,他依稀记得有人抱他起来,于是又陷入昏睡中。醒来时他已躺卧在床上,父母担心地看着他,觉得侧腹发麻似的隐隐作痛。
太明看到母亲哭泣,反射般的了解到自己遇袭的事故。那被牛角刺入之一瞬的战栗回想起来了。然而,却像很久以前的记忆似的。
看见太明醒了,他父亲说:
‘已经无碍了,不要担心,伤口已敷上熊的胆汁,也喝了胡萝卜汁……’
他说着,回顾周围的人。他是汉医。彭秀才也陪在太明的枕畔,不禁脱口说:
‘恭禧!恭禧!’
啊,这里是云梯书院,看到彭秀才,太明心里若有所悟。他的父母亲听到发生这件意外之事,越过穿龙颈赶来看他。
第二天,为了让太明回家疗养,由云梯书院乘轿子回去。在家里过着疗养生活。因为西医少,伤口敷青草药。一方面,他母亲每天到处向‘伯公’、‘恩主’等神明许愿,祈求早日痊愈,出于迷信由庙里带香灰回家溶于开水给他喝下。幸而伤口没化脓,伤口的痊愈过程不错。然而太明离开病床时,已经是腊月时候了。
太明的伤口痊愈,腊月临近,家里渐渐忙碌起来。母亲晚上藉着小手提油灯的光,缝制太明的鞋子和妹妹的帽子心无杂念。母亲把褴褛的破烂衣服层层重叠,仔细穿针线密密缝成鞋底。鞋面用黑天鹅绒刺绣山茶花。妹妹的帽子绣着华丽的牡丹花和红鸡,帽缨还垂着两个铃子。父亲每天很早便出门,难得见到面。阿兄和长工下田收获甘薯工作到很晚,嫂嫂把甘薯蒸熟装入有盖子的圆木桶里,让它发酵制酒煞费苦心。在这种情形中,只有胡老人闲着。而孩子们喜欢过年,说到甜粄(年糕),说到新鞋自我吹嘘,屈指数着杀猪的日子,急切盼望着过年的到来。
书院从岁暮到正月过年放假,因此太明伤口虽痊愈仍然在家里。
为胡老人换水烟筒的水,是太明例行的工作,老人久未这样跟太明谈话,显然非常高兴,说起了拿手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又把他本身体验过之事讲给太明听。他说:‘太明,如今已是日本人的天年,日本人的社会盗贼或土匪少了,道路宽了,虽然也有方便之处,但是考举人或秀才之路被堵塞了。而且税金提高,应付不了。’新年就要到了。从旧历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一月五日,称为‘年驾’,在这期间不可口无遮栏,民众相信若说了不吉利的话,会碰到什么灾厄。太明的家,每年除夕要宰一头猪祭祀天公(玉帝)已成习惯。当日,在院子的中央设祭坛,其上座供着糕点、水果、五香、酒、长钱、金银纸等纸钱,下座供着鸡或肉类,两旁供着猪或羊的牲礼,从黎明前四点钟时候即一家都到院子里拜天公。而胡老人和其儿子穿着长礼服行‘三献礼’,向天公、观音菩萨、关帝爷、妈祖、伯公等众神许愿,祈祷一家繁昌,感谢过去一年的平安。元旦日从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处处爆竹齐鸣祭祀祖先和众神。人人不工作休闲,男人出去拜年或打牌,女人回娘家或到庙里烧香,悠闲地享受快乐的新春,这样持续到正月十五日。红纸门联和气象新的爆竹声年年不例外,洋溢着新春的气氛。
正月初三是俗称‘穷鬼日’,要烧一些门钱给穷鬼,这日习惯不出门。但是下午,彭秀才却破例来拜年。他站立在胡家中庭,欣赏着门上贴的春联,于是被请入正厅。彭秀才和胡老人寒暄后,太明端了一个托盘出来,托盘上有四碟糕点,他恭恭敬敬地捧到彭秀才面前。彭秀才说:“吃红枣年年好!‘说着吃两个红枣,又说:”吃冬瓜年年加!’取两条冬瓜糖吃。然后喝甜茶,又说:‘一庭鸡犬绕仙境,满径烟霞淡俗缘。很好,有脱俗的风格。若不是达观的人,写不出这样的句子。’他称赞胡家春联的句子。胡老人听了愧不敢当,问道:‘你今年写的春联呢?’促彭秀才说出来,彭秀才说:‘劣作。’他谦逊的说:‘大树不沾新雨露,云梯仍守旧家风。’他吟咏了,写在纸上给胡老人看。胡老人说:‘很好,仿佛伯夷叔齐的气概。’赞赏其句子,但忽然他的声音消沉。
‘可是,云梯书院的旧家风,像这句子一样,能够守得住吗?’胡老人喃喃地这样说,素来的挂心不禁脱口而出。
‘如果云梯书院被关闭了,那么汉学就灭亡了。’彭秀才黯然地说。
这时,太明和其哥哥,以及他父亲都出来寒暄,一座突然热闹起来,洋溢着新春的兴致。但是,不一会儿,彭秀才频频打哈欠,那是鸦片烟瘾发作的兆候。胡老人看了领会,机灵的把彭秀才带到自己的房间去吸食鸦片。
正好那时候,外面传来一阵热闹声,是新客人到了。那是胡老人之兄的儿子,也就是太明的伯父叫鸦片桶,许久没有来的访问。他是深入骨髓的鸦片吸食者,分家当时每年的一千数百石田地稻米收成的财产,悉数化为鸦片烟,从那时起本名胡传统,而却被人称为鸦片桶,他能说善道话术这方面的,也是艺人。鸦片桶来到,一座立刻谈笑风生。
太明对彭秀才和鸦片桶两位客人,心里稍稍加以评价。胡老人尊敬彭秀才,这从他格外招待彭秀才便可显现出来。但是太明不像他祖父胡老人那样,忆憬着秀才或举人的科考。他模糊地觉得那些将会趋于消失的宿命,吸引太明注意的是,鸦片桶的儿子志达。志达是‘巡查补’(警察补充人员),被人称为‘大人’,会说日本话。到哪里都吃得开,他吸的菸是‘敷岛’纸菸,用雪白的手帕,散发出香水味。村民看见他用白手帕擦汗,觉得很奢侈。而且志达走过时,闻到一股香皂的清爽味。那是乡下人称为‘日本味’的一种文化的气息。一般洗衣服是用木浪树之实或茶子来去污,连洗脸也是用山茶之实的时代,肥皂的气味,令人感到高价、珍贵。太明对于志达的观感,虽然觉得有点轻薄,但又感觉到一种新时代的风气。
但是,在村子里志达的‘人缘’欠佳。志达的亲戚对他有点疏远,村人对他则‘面从背反’。当面点头哈腰,他的影子一不见了,不,甚至连他的影子还看得见之中,便背后议论他。这不仅是对权力的反感而已,也是由于某种感情所致。
但是志达常到胡老人家里谈谈话。胡老人年轻时即了解香港、广东,又有一点涉猎了西洋文化,因此志达跟他有话题谈。志达顺着话风建议的说:‘叔公!让太明进学校读书吧!因为这是时势啦。’‘不论时势如何,因为在学校里不教四书五经!’老人的回答总是这样说。老人对西洋文化感到一种惊奇,但并不心服。何况是对日本文化呢,认为只不过其亚流罢了。老人的脑袋里,充满了对春秋的历史、孔孟的教化、汉唐的文章、宋明的理学等,光耀的中国古代的憧憬。他认为好歹要把这些还给子孙。
初三彭秀才来拜年,被挽留着在胡家住了四日。其实他也许想多住几天,但阿三、阿四之徒听说胡家大请客都赶来当食客,不仅如此,在胡老人和彭秀才文雅的话题(楚辞、离骚赋、诸子百家的议论)中,乱插嘴,使彭秀才感到很扫兴,便说要回去了。阿三、阿四是鸦片桶的同类伙伴,在村子里的绰号叫顺风旗,也就是拍马屁的徒辈。彭秀才若回去了,他们也难做食客,因此拼命挽留彭秀才,但彭秀才坚持要告辞,胡老人挽留着,也挽留不住他。
以食客三千的孟尝君为理想的胡老人,彭秀才回去后,其余的一切就交给儿子,撒手不管,懒得应酬阿三、阿四这类人。胡老人的儿子,也就是太明的父亲性格现实,食客待不住,悄悄的走了。如此这样中,过完年,到了十五日的元宵节。这天晚上称为‘迎花灯’,街上有种种节目,姑娘们由亲人陪着,穿戴得漂亮上街。映入眼帘的有很多年轻男子,这对于闺中小姐来说,是难得外出的机会,同时也是选夫婿的好机会。
太明和阿公为了看元宵节的‘迎花灯’,太阳还没有下山前就出门了。走到接近街上时,便听见打鼓、敲铜锣、吹唢呐和笛子声齐鸣。这天晚上因为有特别的‘迎花灯’,比往年热闹,台北都有人来看。老人和小孩被人潮拥挤着,简直插足困难。然而老人和太明被推挤推挤着,进入了热闹的人潮中。花灯正酣。种种花灯和火把缤纷的排成长龙令人眼花撩乱。
喇叭队、小唱班、小人和大人的化装行列。装饰着仙人仙女摇曳生动的‘艺阁’,它们淹埋在花和古董里,好像演戏一样。每当‘艺阁’经面前时,胡老人便把其来历剧目解释给太明听:这是‘昭君和蕃’啦,这是‘吴汉杀妻’啦,也有关公斩六将予人印象鲜明的场面,太明踮着脚尖,不厌倦地看着。行列的最后面是载着艺妓演唱的高台,人潮非常杂乱,挂着印有太阳旗灯笼的警察和壮丁在维持交通秩序。这时狂热的群众为争睹艺妓,更加挤得水泄不通,人潮中起了海啸似的动摇。于是从人潮中被挤出去的十几个人,一下子踩进花灯的行列中,立刻起了混乱。维持交通秩序的警察和壮丁大声喝叱:‘马鹿(混蛋)家伙!’警察怒喝用棍子驱赶被挤得闯入花灯行列的群众。胡老人无力挺住身体不知不觉被挤出人潮外,刹那之间,被卷入那混乱的漩涡中,不巧重重地挨到警察的棍子,一下子跌倒地上。
老人勉勉强强站起来,退避到安全的地方,满脸惊魂未定的神色:‘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叫苦连连。
太明抱住祖父:“阿公,我们回去吧!快一点回去吧!‘太明哭着这样说。胡老人咬紧下唇,含泪的眼睛向下望着太明。太明突然感到悲哀,眼泪潸潸落下,泪流不止。快乐的元宵节气氛,因为这突然发生的事情,而兴致完全被破坏了,两人无心再看花灯,心情颓丧,狼狈不堪的回家了。
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使太明的心受到很大的震动。次日,听到这事情的邻近的亲戚和朋友,都带着面线和蛋来多方慰问。但胡老人就像自尊心受伤似的默默无语。但时间能冲淡一切,对祖先的扫墓、对种种事情,经过了忙碌的日子,他心里的创伤自然而然的痊愈了。不久,桌子上摆的纯白水仙花变黄萎,鲜明的门联也褪色了,正月的年假结束,太明再回到云梯书院。书院的学生减少,空气完全改变似的萧条。
公学校(台湾人子弟读的国民小学)频频劝导学生入学,因此住在近街上的云梯书院的学生,多数转学就读公学校了。但彭秀才对一切顺其自然并不心慌,镇上的学校要招聘他去当汉文教师,他也辞退了。生活的穷困。藉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之吟咏来抒发,每天早上依然咕噜咕噜的吸水烟,给花浇水。
然而,不知什么风使他有所决定,当西瓜成熟时,彭秀才突然接受位于蕃界附近一所书房的礼聘,飘然赴任去了。胡老人失望,没有办法,就把太明带回家。从此他自己教太明读四书五经。
新旧潮流
在那期间,新文明的潮流,在沉滞的生活周围不断起伏动荡。这种情形在太明的身边,也从种种角度涌过来。太明首先深切感受到的,是在他母亲生日那天亲戚带来的孩子,他们围在院子里,大家一面合唱着鸽子咕咕的歌一面游戏,太明看到时的感受。太明这才了解到他自己所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存在着,感觉到自己在他们的圈子之外。他想起志达说过的话。
不仅如此,他父亲胡文卿也说:‘在官厅里,不懂日语的人等于呆子。’令人感觉到时代已经有很大的变化了。但祖父为什么让他读汉文呢?太明想着却不明白。
他父亲胡文卿对于新教育隐约有所期待,但当前他还有不得不解决的事,以致尚未决定该如何让儿子受教育。当前的问题是,对其父胡老人失去的土地,如何经由他的手购买回来。这是身为儿子的人应做的有意义之事,更是为他本身的利益不得不做的事。
但是费尽心力,土地失而复得,却发现这土地已有第三者的债权设定他没看清的差错。其次,自己的土地却因为测量的错误,而成为邻接土地持有主所有了。还有,他又感觉到自己不如西医,他身为汉医参加山崩现场的救护工作,公医俐落地处理,他只有束手旁观的份。一些他已认为无救的患者,也有注射一针就得救了。尤其是治疗性病,汉医常觉得难开出有效的处方笺。为了正确处理土地的问题,必须具有新的能活用的实用科学的能力,还有对于传染病的治疗,西医也比汉医有效多了,胡文卿深切地感受到这些,最重要的,西医和汉医比较,有利益多了。
尽管胡文卿关心应吸收新知识,才能够跟得上时代的潮流,他却仍然让自己的儿子太明由祖父施予汉学教育,这是因为他很明白老人头脑的顽固。太明就像飘流于两个时代潮流之间的,无意识的一叶小舟。
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太明进入公学校了。那是在公学校里任教的林先生,他不但富有汉学素养,而且善于捕捉年长者的心情,他巧妙地说服老人,使他同意让太明进入公学校。那一天,公学校的校长先生和担任通译的林先生,到胡家附近的池塘钓鱼,归途顺便到胡家,老人请他们喝茶,展开了话题。
太明从第二学期起进入公学校。当时的学校,从一年级即可以跳级入三年级,对资格并没有限制,可以中途插班。但公学校的气氛和私塾的空气完全不同,朝气蓬勃。太明顿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运动场或教室都场地宽大光线明亮。
太明于是住入大众庙的寄宿舍。学校里的堀内先生和林先生也住在那里面。五、六个寄宿生,他们的年龄都在二十岁左右,其中也有已娶妻者。太明安静,勤勉读书,大家都喜欢他,学业的进步顺利。
在学校里的见闻及一切的事象,都充满了新鲜感和令人惊奇。以前太明听人迷信的说拍摄照片,会被夺去魂魄,在学校里这种迷信轻易地被打破了,大家安心地被拍摄照片。
变化,不只是在太明一个人身上而已。隔了一段日子他放假回家看见,据说那有关胡家盛衰的松林备受重视地保存着,却已完全被砍伐了,变成无树的光秃秃惨状。因为谣传山林将会被全部收归国有,所以赶快把林木采伐下来。但是后来才知道那并非将归于官有,而是由官方保管。
胡文卿每天还是忙碌地出去为病人看诊。他父亲所失去的土地,由于他的收入又陆续买回来。看来走下坡的胡家,村人相信其家运又有了重新挽回的迹象。
经济情况的好转,胡文卿的衣服由黑色短衫不知不觉变成长衫,而其长衫,也由棉布变换为柔软的绸料子。他穿著有花纹的绸长衫,胡文卿神情得意。
但胡文卿的心里悄悄地据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影子,那是有一次他往诊的归途初遇的女人。她的名字叫阿玉。寄生虫阿三看出胡文卿私慕阿玉,便以充满诱惑的花言巧语在胡文卿的耳边说:‘胡先生,公鸡都会啼的,哪个男人不花心。阿玉漂亮,肌肤细嫩,而且温柔多情,娶为医师夫人都没有可挑剔之处。她家里只有一个母亲,家境清白。胡先生,你这样的人,不说没有娶三房,连二房都没有,说不过去呀。’胡文卿‘嗯,嗯’含糊其辞地回答着,但喜欢阿玉却使他大为动心了。阿三看穿胡文卿的心思。
‘先生,没有问题的,万事包在我身上……’阿三显露出卑鄙的笑,一脸领会万般事物的表情。
结果如阿三所安排的,阿玉接受胡文卿的金钱援助,她的家里增添了床、衣橱等新家具。拜金主义的胡文卿对妻子以外的女人初尝到如痴的喜悦。但他却不知道,他没去她那里时,他买给阿玉的那张床,阿三就躺着吸鸦片。
阿三贪心不足,他把阿玉介绍给胡文卿,得了一些甜头还意犹未足。他对阿玉说:‘金钱,要趁能够弄到时弄到手才聪明。对于猪,何须有爱呢,要从猪身上榨取到能够吃喝一生的钱,这要怎么样做你该知道吧!’阿玉是阿三亲戚的女儿,她叫阿三‘阿叔’。她听了阿三这一番话时,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阿三又再去游说阿玉的母亲,让她同意以胡文卿为对手演一场戏。
胡文卿一点也没发觉,照例在往诊的归途飘然到阿玉家。晚餐桌上有胡文卿喜欢吃的麻油鸡酒,阿玉比平时更深情地款待胡文卿。晚餐后,胡文卿陶醉地躺在自己买给她的床上。就如同这张床价钱昂贵一样,他就要把阿玉诱入高价的,但要让她忘掉它是高价的美妙陶醉的境界里。阿玉领会这一切,不一会儿她将如柔柔的空气一样,滑入胡文卿官能的销魂中。
像鸦片一样,连带着慵懒的陶醉一刻一刻地过去了,不久胡文卿落入惬意的睡眠里,那是半夜。
突然,一阵破门般的急急敲门声,打破了胡文卿的睡梦。从敲门声中,听见:‘是谁!偷睡人家妻子的家伙!打死他!开门,出来!猫奴!’不知谁这样大叫。胡文卿吃惊地跳起来。阿玉也跳起来,她一边合拢乱了的睡衣襟一边说:‘啊!是他啦!’阿玉以惊恐的尖声叫着。胡文卿面对这意外的事态,慌得哆嗦着。户外的声音仍然继续叫着。那中间传来阿玉的母亲求情的声音。奇怪的是,如此深夜,却好像阿三也来了。
‘等一等,交给我吧!交给我来处理!’屋里的人听见阿三拼老命极力制止闹起来的声音。
由于阿三的机智,胡文卿危险中捡回一命。条件是胡文卿要付一笔五百元慰藉费,写出一张借据,并把金表、金戒指、金链子、金丝边眼镜等,随身佩戴的贵重品作抵押,他狼狈不堪的逃回去了。
第二天,阿三以那张借据跟胡文卿换五百元现款。这是一场预先被设计的‘美人局’骗剧。而且阿三又以解救危局自居首功,又向胡文卿索取一百元。从那天起这件事情被人称为金丝猫事件,在村子里很快传开了。
胡文卿痛失六百元损失后,暂时受到教训,不再提起阿玉的事。但大约过了两个月后,从阿三口中听到阿玉被丈夫提出离婚了,他对阿玉那一份执着之情又复燃。因为她而痛失一大笔金钱,他无论如何忘不了。
于是他提出由阿三仲介,娶阿玉做妾。阿玉那边没问题,但困难的是要怎样使他的正室阿茶同意她纳妾呢。胡文卿和阿三商量,阿三便发挥他策士的点子。
有一天,阿三陪着一个据说是从中国渡海来的相士,装模做样地到胡家来。他戴着黑眼镜,手里拿一把大扇子,说起话来操着汀州口音。
‘胡家地灵人杰是不争的地理事实,尽管胡家的地理良好,但人各有命,命运有盛衰,自然的有长寿者,有短命者,这就是命运。不知命运而抗者是匹夫,纵然是大丈夫,单靠匹夫之力是无济于事的。不如采取逃避的方法。倘若项羽事先知道有垓下之危,他可以避免其灾,后来取得天下。真可惜,古今有多少名将、英雄不信命运,徒然以力抗衡命运。’他这样说了开场白,引用孔明、刘玄德、关羽、张飞等对抗命运之愚来说明。然后说,胡先生的脸上充满杀气的晦气,大概最近遭遇厄运险丧一命,但因为祖先的余德和胡先生自己的积善,因此免于灾厄。但是灾厄尚未完,要避免其厄运的方法-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以庄重的语气说,便是置二房之妾。
相士又说:‘让我拜见一下令夫人之相,双方都对照,才能够完全下判断。’胡文卿欣然让在一旁的妻子给看相。妻子顺从地听丈夫的话。相士说:‘夫人是百万富婆之相,但是显露出不能独占丈夫之相。否则,胡先生身上会有危难降临。“子午一冲”,今年正进入子运,一运走五年,不容易渡过。胡先生真是双妻命。’相士直言这样论断。
既然这样被断定,阿茶便看开了。何况丈夫纳妾,是社会上常见的事,她也不觉得有多大的痛苦。不知怎么她想起了跟纳妾关连的种种事情。阿茶以童养媳妇嫁到胡家来是十一岁的时候。当时的胡家是虚有其名的名望家,事实上家境贫困。虽然有土地的收入,但仅够付利息而已。她十六岁结婚,依然要劈柴或帮忙农事晒稻谷。其后,胡文卿的医业发达,土地的价值也上升,仅六、七年便还清债务。胡家的再兴,村人都说是由于阿茶的福禄。
阿茶从结婚至今已经二十五年了,她从没有一次跟丈夫一起回娘家,也没有到街上去看戏,阿茶也从没有想到自己是幸福或不幸。每日,从大清早就工作,疲倦了就休息,然后再工作。这阿茶终于不得不思索,是她的丈夫认识了阿玉之后的事。她怀念那什么都不必想的从前的日子。但是,阿茶最后想到自己有二男一女,即使死了,也有儿子给她端香炉,有女儿拿火把到坟墓,阿茶这样想着,从烦闷中解脱了。胡老人对于儿子要纳妾,并没特别反对态度,默默不表示意见。倒是长男志刚对于父亲的纳妾持反对态度。但这阿三对此也有智慧,他授予胡文卿计策:把志刚分家时应得的‘长孙田’多分配几甲地给他,以安抚这不满的长男。就这样,第二房夫人阿玉,便娶进了胡家之门。时代虽然变化了,但其反面社会依然如此不断重复。太明有时放假从学校回家,对家庭的这种变化不习惯,感觉无法融合。这是因为他对于家里产生的这种变化,观感太过于悬殊。例如他仿效当时前进的知识分子的风潮,把辫子剪了,成为光头,剃成光头的脑袋,还残留着辫子之痕的圆圈,爱嚼舌根的家伙便给他取一个‘石灰矸’的绰号。老人们则以‘身体发肤不可毁伤’的原则,认为断发等于断头,非难断发的做法。还说若照古时候的习惯而言,断发是对通奸者的一种私刑。
太明是以自己的意思剪去辫子的。断发后第一次回家时,母亲阿茶看了:‘太明,你这样子,死了会见不到祖先呢。’她绝望声音颤抖地说着,流下眼泪。哥哥志刚半嘲弄地脱下太明的帽子向大家介绍,妹妹连声说:“难看啦!难看啦!‘阿玉都待在里面,除了吃饭时以外,很少探出头来,而太明从学校回来时,她却像亲人一样的照料他。但是太明对于自己不在家的期间成为家庭里的一员的别人,无法亲近。总之,他和家庭之间产生了一种断层。他感到有一点无法弥合,放假照例回家一趟,看望了父母后又立刻回学校。而那无法填补的空虚,他以求学问求知识来充实自己。
身在浊流中
太明的性情温顺,所以学校里的老师都喜欢他,而他又帮忙单身的堀内先生煮饭,日常的交谈机会多,因此日语的进步也快。公学校毕业后,太明曾报考医学校,但落榜,考入国语学校的师范部。在那里度过的四年岁月,对他有很大的影响。虽然知识浅薄,但他以新一代的文化人而成长。在他的同窗中,也有身怀大志去日本留学者,他和许多师范部的毕业生一样,有被赋予的使命,被派到乡间去当教师。赴任的途中,他抽空回家。
太明的文官服装:金色鼓花缎滚边的帽子和衣服,腰佩短剑,在他的家乡引起了一阵小旋风。朋友、亲戚都聚集来,欢迎他,为他庆祝,非常热闹,门口爆竹霹雳哗啦响,老式的祝贺,七、八十个贺客一大座,酒席摆开,那鸦片桶站起来演说:‘在我们的村子里出了第一个文官,这是可以和从前的秀才匹敌的荣誉。我们的胡家从来没有这么值得可贺可喜的事。’总之,鸦片桶是藉这个机会让大家开怀的多喝几杯。太明接受新教育,他感到自己对于这一套已不习惯,内心里对于这种热闹场面颇不以为然。他没有在家里多停留,应酬一番,就匆匆赴任地去了。
他被派往的k公学校,是在一处偏僻的火车站下车后,再换乘制糖公司的台车,由台车摇晃一小时以后才到达的偏远地方。学生大部分是农家的孩子,教员十三人和校长。
太明和另一个刚从‘高等女学校’毕业的日本女性,同时到任。她的名字叫内藤久子。
太明和内藤久子到校长室报到,校长是日本人,因为秃头,看来显得有点老,其实才三十出头而已,在他旁边的首席训导,是一个四十四、五岁的台湾人,跟他身上穿的那不清洁的官服金色鼓花缎滚边已褪色了一样,他这个人看来也缺乏光彩。校长例行的训示后,学生们集合于礼堂,接着就介绍新来的导师。太明站在讲台上,无数的视线射向他,太明因为兴奋,也不知自己向学生讲了些什么。典礼完毕走出礼堂时,首席训导对他说:‘你精神充沛,口若悬河。’太明觉得这是调侃他,只是更感到难为情。
第二天下雨。太明下课后一个人留在静悄悄的教室里,他深深地望着窗外被雨淋湿的油桐花凋落校园的地面上,白色的花瓣染着泥,浑然一团泥污。
蓦地他听见两三个人的脚步声而回头看,只见是陈首席训导和李训导、黄姓代用教员三人。陈首席训导笑着走近来说:‘胡先生,你对学校的观感如何?’‘呃,我才初来报到,情形还不了解……’‘嗯……最初大家都这样,但是,很快就会习惯的。’然后他对李训导说:‘可是“猫”真阴险,昨晚据说在校长宿舍,举行了只有日本人教职员参加的,为内藤久子而开的欢迎会。’‘昨天开学典礼后,他说的,内地和台湾一样的“内台一如”啦、“教职员融合”啦,舌根都还没有干,他就做出这种内地人和台湾人有别的欢迎会。“内台一如”听了就使人生气。’除首席训导借着和李训导这样的对话,似乎是想藉此暗中挑起太明认清现实对校长心生不满。他们所说的“猫”是校长的绰号。太明对于这三个人以不像教育者风度的口吻,批评校长的说法,不以为然。他沉默着,眼睛看着窗外,装着没有听见的样子。陈首席训导说:‘胡先生,你认为如何?’他把话锋对着太明。太明说:‘嗯,我还没……’他含糊其辞的敷衍。三个人又说了一些对校长和日本人教员不满的话。然后说:‘你也早一点回去吧!那么,我们先走了……’留下这句话便走出教室。太明出乎意外地得知内地和台湾籍教员之间存在的隔阂,而感到心情很沉重。而且,是因为太明没有被招去参加欢迎会,成为陈首席训导等人不满的直接原因,使太明更感到难堪。太明本身,对于这一事,其实并不感到不满或不快……。
过了三天星期六下课后,陈首席训导到太明的教室来,耳语似的对他说,今晚只有我们的人为你举行欢迎会,你准备一下,他那带有什么阴谋的秘密口吻,使太明感到不快,太明了解这是要跟校长对新来的内藤久子举行的,只有日本人教员参加的欢迎会的对抗,其露骨的意图,太明心里有所领悟,从首席训导说的‘只有我们……’的措辞便带着特别的意味。只有我们自己的行动,通过集会在一起及其他的观感,渐渐清楚的成形,太明觉得这绝对不是好现象。这并非仅是内地和台湾的教员之间的隔阂,在学童的心情上显然也会投下暗影。至少,太明是这样想。所以太明说,大家的好意他心领了,无论如何不要这样做……他极力的推辞不愿意接受,但首席训导以为这是太明的谦虚,他说,因为已经都准备好了,硬要太明接受。
欢迎会就在太明的宿舍举行。那房间六席榻榻米,既没有壁橱,也没有纸门,发黄的榻榻米表面,显露出生活环境的水准,连接榻榻米室的泥土地厨房里,只放着一个炉子和水缸而已。太明住进来之前,黄代用教员一家五口住在这里。
时间到了,陈首席训导带着五、六个男女教师一拥而入。太明连招待客人坐的棉坐垫都没有,只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要被宴请的太明,却像站在主人这边的颠倒立场。
酒是他们带来的,料理由街上的餐馆叫的,酒宴开始,席间女教师为他们斟酒。酒过三巡,陈首席训导的话题便集中于校长身边的事。他把学校的校工当私用,为他家里劈柴、烧浴缸的洗澡水等杂事而忙碌。有出差的机会,几乎都由校长自己独占,偶尔有教员的慰劳出差,也几乎都派日本人的教员为优先,校长如此行使其权利。李训导聆听着这些批评。但是其他大部分的人,只是敷衍地附合著他的话而已,并没有注意聆听。其证据是,新的一道菜端上桌,大家都集中注意力于吃完菜,批评校长的话便成为有头无尾。
一座这样的气氛,使太明的心情渐渐不开朗。这与其说是衷心的欢迎太明,不如说是藉这个名目,大家吃吃喝喝一场罢了。
不久空酒瓶和杯盘狼藉时,陈首席训导和女教师先走一步回去了,还留下四、五个人,席散后仍然意犹未尽,他们带太明上街。
太明因为硬被劝酒喝醉了,脸发热,走到外面夜风吹着感觉爽快。忽然大胆起来,心里有一股冲动,想把自己心里的热烈想法,用什么过激的表现,对同僚们说出来,太明觉得同僚们只注意眼前小事象的想法,眼光未免太过于短浅。但从太明口里说出来的话,却断片的没有说服力,他想说的事的百分之一都没有说尽。李训导听了:‘你是大国民﹝大国民一词,是从日本侵略当初的一首歌转借而来,指日本人的走狗之意﹞啦,但是……’他以揶揄的口吻指出的说:‘但是,可惜你还青涩,从学校里的书本所学的知识,还不能了解现实的社会,世间如果都那么简单,人生就不必吃苦了。’不知不觉一行人已来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只有太明不知那是什么场所,那里是一行人预定前往之处。黄代用教员领先,他们进入其中的一家。垂着魅惑的红帘子,小房间里置着床,挂着绸蚊帐,其上面装饰着横额般的福州刺史,漆着的美丽凤凰看来像跳舞一样。那前面站着一个穿高领衣裳的佳人,摒住声音愉快地、挑逗地笑着。
太明忽然看见壁上挂的一幅西湖美人图上的对句:“英雄自古难忘色,葵蕊何心独向阳‘,他发现那对句隐藏的别有意味,不禁感到有一点满足。黄代用教员对那认识的女人说:’学校里新来的胡先生。‘他这样介绍太明时,太明接口说:’英葵小姐,初次见面……‘太明的话,使大家很惊讶。
‘胡先生,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呢?……’黄代用教员一直觉得讶异。
‘宰相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样说着,太明只是笑。那女郎本人被叫出名字,显然也觉得奇异。于是太明说,那一副联的对句,冠首有英、葵二字,所以知道的。他这样点明,便显露出他在这方面有一点素养。
接着黄代用教员唱起山歌,乘着这个机会,话题陆续出来。这天晚上,太明回宿舍上床后,想着台湾人教员对于日本人教员心里感到不平,和他到任以来环绕着他的不透明气氛,而又想起英葵所唱的‘叹?花’阴暗的歌词和旋律,想着这些而一直辗转睡不着。于是英葵的脸,不知不觉变成跟他同时到任的内藤久子的脸。想到久子,年轻的热血不觉滚烫起来。
亚细亚的孤儿久子
以每一学期划分的教坛生活朝夕匆匆忙忙的过着。暑假过完了,街上水果店头原摆着的西瓜,已换上了红滴滴的柿子色,令人感觉季节的推移是么的快。还有在那期间,地方制度已变为自治制,文官服装上那华丽的金色鼓花缎滚边,改为朴素的黑色滚边,腰间佩的短剑废止佩挂了。也有人执着于佩短剑,太明则觉得腰间轻松了,不论在精神上或肉体上都感到愉快的解脱心情。
到了入秋后暑热并未减弱,学校这时进入开运动会的期间,从校园就可以看见戴着碧空的大雪山,学生在操场每天游戏或练习跳舞。因为太明担任音乐主任,下课后仍然忙着弹风琴伴奏。但他为孩子们的练习跳舞伴奏着,有时他的心会忽然离开键盘,飘于无限的空间似的。于是节奏走调,学童的舞步跟着走样。教授跳舞的是女教员瑞娥和内藤久子,瑞娥一边擦汗一边走近太明:‘不行,先生弹的调子无法配合。’她轻瞪眼般的说,这与其说是责问,不如说是满脸示媚的眼色。
‘啊!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太明随口这样说,手肘在风琴上托起下巴,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那视线的片隅映入瑞娥轻喘息着般的乳房一带,几乎能触及的近距离。
因为太明停止弹风琴伴奏,内藤久子便吹哨子宣布停止跳舞,她慢慢的走向太明和瑞娥这边。瑞娥说:‘胡先生,真是不知怎么搞的呢。’瑞娥像要求得久子的共鸣般噘嘴,而她所说的话里,与其说嗔怪太明,不如说是出于对身近者的一种充满爱护和关心之情。
太明感觉得到瑞娥平常对他表示出的亲近之意,有时这便成为一种媚态。可是太明的心不知怎么无意跟她亲近。他的心里对于这无法呼应的接受瑞娥的爱,感到很抱歉。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现在太明的心里住者内藤久子的面影。因此他无暇想其他的事,顾到其他的人。连温柔地接近他的瑞娥的爱意,都使他觉得厌烦。
‘先生,风琴借我弹一下……’瑞娥连她的身体都投向他似的,要求太明让出风琴座位。太明勉勉强强地站起来让座,他想若是久子这样要求他那就好了。
瑞娥弹风琴,内藤久子跳起‘羽衣’舞,她那练过体操有弹性的肢体,跳起了这支舞蹈,显现出柔美的曲线,她翩翩回旋,裙裾随着轻盈地旋转成轮形掀起,两条花蕊一般洁白的腿便显现出来。
‘啊!那洁白的腿!’太明内心里喃喃自语,晃眼般的闭着眼睛。即使闭着眼睛,那双洁白的腿依然描着美丽的曲线,在他的眼睑里面娇艳地继续跳舞着。那是丰满温润的日本女生的腿。而像白蝴蝶一样在风中翩翩飞舞的有看头!太明想起有一次游艺会时,久子穿着洁白跳舞衣表演‘天女之舞’时的光景,那美艳的肢体和绝妙的舞蹈造诣,博得满堂摒息观赏。而有时她穿着美丽的和服,系华丽的锦缎鼓腰带散步时久子的美丽姿影,总是会引起太明对她情不自禁的遐思。
太明把闭着的眼睛睁开来。久子仍一心一意跳舞着。可是太明正视其舞姿感觉透不过气来。恋慕她的情感越被引起,越觉得久子和他之间的距离-因为她是日本人,而他自己是台湾人,使他觉得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拉近这距离。
太明的心现在患了相思病。她那俏皮的偶然随兴而起的跳舞举动,更加撩起太明对久子的思慕之心。这一天他借口头痛早退回去,一骨碌躺下来,眼睛望着天花板心里又想着久子。
‘她是日本人,我是台湾人,这是铁的事实,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事实!’他这样想着,胸口好像被抓破似的感到很痛苦。即使他能够跟她结婚,其后的生活将如何?日本女人的久子,她所要求的高水准生活,而他的生活能力不过如此,永远没有升迁机会的名为‘训导’的公学校教员身分。最好的情形不过是工作三十年,破格的被升为偏僻的临近蕃界的公学校的校长。学校里的陈首席训导,服务二十四、五年,还尚未升到六级俸的情形,最近日本人训导们给他一句‘旧脑筋’来形容。在陈首席训导看来,有许多事值得愤慨。但他要养五、六个孩子,只得忍耐着。校长把年轻的伊滕升为教务主任,不把陈首席训导放在眼里。而首席训导甘于这样的地位为学校服务,李训导背后批评他傻,但连李训导也因为每年增加一个孩子,对校长的态度渐渐的成为迎合的了。太明想着,将这些事情联想在一起,对一切都令人感到绝望了。
而在太明的观念中,他把内藤久子美化的来想,在他看来内藤久子就像‘羽衣’舞里无瑕疵的理想女性,近乎完美的女性。那几乎是近于偶像。而现实上的内藤久子,却对太明说:“本岛人不洗澡,胡先生大概也是有生以来从未洗过澡吧?‘太明不吃大蒜,却说太明大蒜臭。又动辄说:”因为本岛人那样,所以不行。’她说这些话也许没有什么恶意,但内心的优越感不知不觉的流露出来。这种情形不胜枚举。阴历过年时,地方上的保正请太明和久子一起吃饭,那时有一道菜是蒸整只全鸡。久子对太明低声耳语:“野蛮呀!‘但她一挟起来吃,便不禁称赞美味,贪婪地吃着。尽管她本身有优越感,仍然由于无知而显示出其自大自满。一个民族的智慧而产生的,无上的味觉之极致,她因为其美食之形而嘲笑为’野蛮呀!‘却终于屈服于其美味,而且并不感觉到自相矛盾。她那忘了谦虚、糊涂的健啖样子,显示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太明并非不知道这点。但连久子这种缺点都并未使太明对久子的思慕冲淡些,反而更加煽旺。她想着种种事情。这天晚上一直久久无法成眠。
‘父亲纳一个无知淫荡的女人为妾,而我身上也流着父亲这种血,这种业障我必须自己绝弃其浊,好自为之……’
思慕的挫折
运动会过了,然后便是准备升学考试,学生们以考上师范学校为目标,各个专心用功准备着。但是,每年能够考上师范学校的,录取率约一郡一人而已。郡下有十六所学校,仅六年级生就大约有二十班以上,一郡一人的录取率竞争当然激烈。
太明希望能够为自己服务的学校,争取到那一郡只有一名录取率的升学率,他每天早晨上课前为学生复习国语、算术,下课后为学生解答入学考试问题,晚上又把考生叫到自宅辅导,功课排得满满的,踏出了突破难关的第一步。但太明一旦着手为学生辅导,才发现考生中连三年级的基本教材都没有消化的呢,这真是使太明感到愕然。其下学年级担任训导(导师)教师的松懈程度可想而知。
太明很热心地全心全意为考生辅导,他无暇和同事们交谈什么,希望今年因此而从对内藤久子不能自拔的思慕泥沼中解脱出来。但是,他这样热心为考生辅导,却未必得到同事们好意的看法,甚至还有人背地里诬指这是太明博取名声的行为,或嘲笑他是徒劳无功的努力。李训导说,因为本岛人入中等学校的人数受到限制,不管如何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假定a学校的录取人数多一名,结果b学校的升学人数便减少一名,大局上没有改变,这就是蜗牛角上之争,他这样说着,在太明眼前露出冷笑。然而,这一切说法,不过是把他自己懒于为考生辅导的做法,做一个合理化的辩护罢了。太明对于周围的这种空气,相反的很不以为然的排斥。‘一切要看结果,等着瞧吧!’他督促考生朝夕学习,他的眼睛发红充血。
有一天晚上,一个风度不错的中年绅士,到太明的宿舍来拜访,他自称姓林,是镇上协议会的会员,人格高尚,有名望的绅士。林氏郑重地开口说:‘先生年轻有为,亲身照顾考生,令人敬佩,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情想拜托先生……’他有三个儿子,长男投考岛内的一些中等学校均落榜,没办法只好让他去日本留学。但是,在东京十年,只是混日子,学会打撞球和玩乐女人而已。于是一事无成的回来。次男也走同一路线去日本留学,而他投入思想运动,音讯断绝。林氏的期待便全部落在三男身上。他的愿望是至少让三男能在父母的眼前读岛内的中学。而三男就读太明服务的学校,今年是六年级生,被分在伊藤先生班上,这一班老师未给予课外指导,他谦虚地拜托伊藤先生给予特别指导,但被拒绝。他无计可施所以来拜托太明。不用说,以他现在的学业实力,是没有把握能考上中学的。
太明听了林氏的这一番话,他如此信赖太明,使年轻的太明又感动又兴奋。把其他班上的学生,纳入他辅导的考生之内,尤其是曾经诬指他是卖名者的伊藤班上的学生,他若这样做,他知道将会发生难料的情绪问题。但是,太明却接受了林氏的拜托。林氏的望子成龙之心感动了他,一股正义感在太明的心中沸腾着。
谈过了正事,林氏舒一口气,闲话家常起来,他环视室内说;‘这宿舍都没有整修,榻榻米不换吗?’‘已经三年没有换的样子了。’‘三年?但是预算上,每年都要换的嘛。’‘去年岁暮我曾经提出申请,但校长说没有预算。’‘没有预算?’林氏变了脸色的说。
‘这是那里的话……新年我到校长先生、伊藤先生以及女老师的宿舍拜年时,他们家里的榻榻米都漂亮的换新的了,真是过份!把预算挪用。’于是林氏又指出,校长和日本人教员的一连串独断专行之事,吐露其不平之鸣后才回去。
由于太明的努力,学生们的成绩进步,那清楚的进步迹象显露时,太明对于自己的努力有了酬报的喜悦,心里觉得温暖。
‘尽量辅导考生,尽力了,就是失败也无悔无憾!’太明感到一种战斗了的,充实的心情。
考试的日子到了!结果如何呢?那天太明从早上便感到心里忐忑不安。蓦地觉得至今累积的努力,好像都无益似的,涌起了一股没有把握的心情。可是到了如今,只有等待着那冷严的裁决结果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考试的结果,获得了预期之外的好成绩,太明辅导的考生,一个考上师范学校,两个考上中学。从一所学校有三名录取率,这是没有前例的好成绩。太明的心里有一股由衷的感谢天的心情,热泪盈眶,看著录取名单的视线模糊了。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着太明的肩膀,他回头,看到林氏。
‘大成功!恭喜!’林氏这样说者,衷心地,握着太明的手。但那一瞬间太明想到‘啊!林氏的孩子考得如何呢?’太明的心倏地冷了。他急着看全体的成绩,对于个别的学童,尤其是林氏的孩子忽略了。
太明的手被林氏握着:‘对不起,由于我的能力不足……’太明说着垂下头来,语尾带着难过的泪声。林氏反而鼓励太明的说:‘这是哪里的话,先生已经尽力了!结果是,我家的孩子能力不够。’林氏这样说,语尾流露黯然。
升学录取率获得破例的好成绩,谁都无法否认,这是由于太明的努力得来的。学校里和镇上都传遍了这消息。
太明自己心里感到欣慰,不禁也感到有面子。第二天,放学后,他收拾着准备回去时:‘胡先生!恭喜!’久子这样说,太明听了她的声音,顿时像全身触电似的发麻。
久子又说:‘你真的善于指导考生,领领他们坚持拚到底!’她说话的语气是平常少有的充满情感的口吻。此刻太明也诚心的接受她的祝福,两人交谈的话虽然少,但两人感觉到心灵沟通了,而默默的就站在那里。
但是,那个和谐的气氛,被瑞娥的话打破了:‘了不起呀!胡先生,恭喜!真的好极了!’瑞娥那高亢语调的兴冲冲声音,一下子打消了太明和久子之间的和谐气氛。
‘哎哎,这个女人为什么这样呢?’太明对于瑞娥这种完全显露的好意感到索然无味,没有力气跟她说话。而这种心情,反射般的变成对久子喘气似的渴仰。在他全心辅导考生准备升学考试时,一度以为已经超越过对久子的思慕了,其结果不过时一时的糊涂罢了。现在这样面对着她,听着久子的声音,看着久子的脸,他便这样情不自禁的被她吸引着,这证明他内心还是思慕着她。和久子道别后,太明对久子还是念念不忘。
其后,偶然的太明和久子不只一次相遇,在充满哀欢离情依依的毕业典礼时,接着在放假回家旅途中,又和久子不期而遇。于是久子请太明中途下车跟她一起到她父母家里。在久子来说,这也许是她对同事的表示友好的一般礼貌罢了,但对太明而言,对于其访问不禁感到一种紧张的意味。
久子的双亲很诚意地招待这位稀客。到她家时刚好是中午时分,便请他吃日本料理的午餐。炸虾、炸蔬菜和斑豆,太明倒也不觉得稀奇,但对于山药汁和生鱼片,太明吃不习惯。久子一边吸食着山药汁一边对太明说:‘哪!胡先生,它很美味可口,你吃一些看看。’她天真地劝太明吃,太明只稍微沾沾筷子而已。她母亲看太明对生鱼片未下箸,便对他说:“这是鲔鱼,你吃一片看看!‘长辈的劝他吃菜,太明只得挟了一片送入嘴里,他也不品尝,不稍咀嚼就吞下。但一吞下时,又马上反胃成为呕吐感涌上来,太明忍住,掏出手帕,装作擦嘴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吐在手帕里,眼睛里渗出了泪。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的苦涩的恋爱之味。久子好心的一家人并未发觉到太明的这种反应。他们认为自己吃来美味生鱼片,太明也会觉得美味的样子。太明告辞时,久子送太明到车站。火车出站时,她挥着手帕目送着。在新学期开始前,暂时见不到面,离别的哀伤啃着太明的心,在驶向故乡的列车中,太明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久子挥手帕目送着他的影子。
故乡的山河
离开故乡一段日子太明回到家里,一切都如以前一样。阿三和阿四还是老样子,鸦片桶仍然是鸦片桶,依然‘吹’着过日子。阿公也依然身体硬朗,咕噜咕噜抽着水烟筒。太明离家一段日子,回来想和阿公谈一谈话,而阿公对长大成人了的太明却像对待客人般,使太明困惑。但阿公依然健谈,话题从谈茶开始,而移到二十四孝的故事,太明回来,有了谈话的对象,他侃侃而谈,说个没完。说到彭秀才依然在蕃界附近的地方教书。而他父亲胡文卿依然热中于行医和累积财富。
但是,虽然说一切都如以前一样,其中还是有微妙的变化痕迹。就像阿三和阿四的额头皱纹加深一样,家中的调度或其他的事情,或许是由于太明的心理作用,他觉得有一种老废的阴影浓厚起来似的。
二十年前,聚集着一族几百人举行盛事的‘至善堂’公厅荒废了,墙壁被儿童们淘气的涂鸦弄污,‘至善堂’三字的金箔剥落了,神桌(佛坛)堆积着灰尘,烛台上,长年的蜡泪仍然粘附地垂着。一族人的团结失去后,有些人落伍,流落到南台湾或东台湾。或像阿三或阿四那样,无所事事的寄生虫。
‘阿三和阿四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太明漠然的想着。
各人的生活方法,有其一定,清楚地看得出来也颇为有趣。彭秀才逃避现实,太明的祖父超越现实。而胡文卿则热中于跟现实交手。这么说来,太明本身也是为现实的杂事疲于奔命。他是凭着年轻人的锐气和对未来的梦想。但是,仔细想来,有时连这些也觉得未免毫无意义。太明反而羡慕阿公那种超越现实的心境。
阿公讲二十四孝的故事,说明无后可以数为不孝,暗示希望太明早日娶妻。阿公的心里早就想到这件事,他希望趁太明学校放假回家的机会,实现其愿望。以当时的情形来说,男女亲事,通常,只打听女方的身世,并不先相亲就提亲了,是一般的习惯,相亲便已是结纳的意味,也就是决定婚事的表示了。太明反对这种旧式的结婚。而且他的心里只想着久子,然而尽管他如何爱久子,但不知道对方的心意如何,便无法可想。根本就不能用久子的事来推辞阿公希望太明早日结婚的客观根据理由。结果,太明不知如何是好。但他阿公也不过是探探太明的意向而已,并不再多提,话题又回到谈汉文方面的事。令太明感到惊讶的是,阿公的想法,不知不觉之间已有了新思想,他说:‘即使是千万篇的八股文,结果还是及不上一个炸弹的威力。时代进步了,仅是诗文的低徊趣味已不管用,现在已进入了科学时代。虽然诸子百家在儒教里被视为异端,并不把它们纳入学问之列,但日本人却能够加以活用,对于商鞅之法也有效的利用。下一代的人要在科学上用心。’这一番论断,使太明对阿公看时代的能力有了新的评价。但现在的太明,对人生没有深入洞察的余裕,他情不自禁的只是想着久子。就像现在这样听着阿公的谈话之间,太明的脑海里也浮现着久子的声音、久子的话,以及她的影子。
第二天,太明的哥哥志刚提出分家的问题。性格有点不开朗的志刚,绕着弯子犹未说到正题,被嫂嫂催促着才说出口。也就是,事情是这样的:他们的父亲之妾阿玉生了小孩,办理入籍的手续尚未完备,父亲正在想办法解决。照志刚的意见,在其手续未办理好之前分家,在财产的分配上对志刚和太明较有利,所以主张应趁早分家,因此太明应跟志刚采取共同的步调。
太明立刻察知其兄志刚的这种看法,其实是嫂嫂的意见。太明不同意这种做法。纵然是父亲之妾的孩子,都是父亲的儿子,应该视同兄弟,不分彼此,父亲正在为办理户口的手续奔走,却私下做出背叛的行为,太明看不过去,更没想到自己也要参与其事,他终于不愉快地说:‘我只有一个人,不需要什么财产,阿兄那么喜欢,你自己跟阿爸分产好啦。’他抛下这句话便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一个人了,心里想着亲人之间争财产的丑陃嘴脸,心情十分沉重。哥哥连明年妹妹秋云要读高等女子中学的学费也提到,使太明的愤慨加倍。哥哥既然如此,太明决心直到最后都站在父亲这边。
固然父亲纳妾实在不是好事,父亲有这弱点,太明的态度又如此,可能会照太明之兄志刚的如愿以偿了。嫂嫂在背后窃笑的脸,以及其他连带的可以获得的利益者的脸,太明都想像得出来。纳妾是不好,但所生的孩子是无辜的。太明这样想着,忽然想跟父亲说说话。被阿三和阿四,以及太明兄嫂包围着,父亲孤立无援,太明觉得父亲很可怜。太明走进父亲的起居间,把内心的话和盘托出之势,说出自己对于分家的意见。他一边说着一边流出了眼泪,任泪流着并不拭去。父亲及阿玉听着都很感动。
近来他的父亲胡文卿显著的老了,含着泪的眼睛带着无限的感谢和信赖望着太明,于是抱起小乳儿对太明说:‘他是你的弟弟,你要多照顾他。’太明把那天真地笑着的温暖小生命,从父亲的手里接过来抱着,体会到骨肉间的手足之情。
家庭对太明来说已不再是使他感到安心的场所。他的父亲胡文卿声明,要等他死后才分配财产,待分家问题的争论平息,太明不等到新学期开始回学校的宿舍。久子尚未回来的学校里,显得荒凉而寂寞。就是看到瑞娥也好,他走过乡下路在那可能是她家一带的地方徘徊着,但没有勇气敲门。他怅然而回宿舍,有一股冲动想发出声音呼叫爱人的名字,他忍住了。想以无意味的孤独的睡眠来忘记一切,但久久无法成眠。
暴风雨的季节
到了四月,新学期又开始了。有三、四个教职员调动。平常对新学期,如对纯白的纸一样,有新鲜的期待和紧张,但这一次那白底,像有什么激烈的、杀气似的紧张感。
每天早上照例举行教职员朝会和学生朝会。这朝会的时间,对太明来说,是最痛苦的时间。因为校长在朝会的训辞里,屡次以激越的语调,说到教员对于学生的训育态度。校长的训辞从不会国语(日本语)者是没有国民精神开始说起来,说到本岛人教员必须从自己的家庭国语化开始。连自己的家庭都不能教育者,便没有当教育者的资格。以这种论旨来责备教育态度的低调。太明每次听到这种训话,便觉得就像他自己被指责似的挨鞭子。还有规定值班教师必须每天检查学生的行为,在教职员朝会上报告。在那报告里若有人指出本岛人的家庭厕所不洁,便立刻导引出弄脏学校厕所的全是本岛人学生的结论上来。还有入学不久的学生,因为语学力的不足,回答问题话说得不对时,便又引起级任导师伊藤的不满,提出应该家庭调查这种过火的行为。太明对于这些事情,总是感到痛心。
有一天在朝会上,太明班上的班长,不知为了什么小事情,被值班的教师拉出去,被追究到其事的责任。该生尽量以他所能驱使的语言能力,试着解释事实。但是,这反而只是给值班教师坏印象而已。值班教师说:‘这个家伙,还顶嘴!傲慢不逊!’突然就伸手打那学生巴掌。那学生不再抗辩,眼睛里含满了泪。
值班教师看了他那副样子,似乎也觉得内疚吧,又说:‘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吧!’虽然他这样抚慰,但孩子的心一旦紧闭起来,这么一些话不可能就使他再打开心扉的。学生别扭地不吭声。于是值班教师又怒不可遏起来。
‘这个家伙!很别扭!’他歇斯底里地叫着,控制不住自己又一连打学生几个巴掌。
班长终于哭起来。于是值班教师又说:‘这么不争气,能够成为日本国民吗?’这样叱责。
太明看了,感觉就像他自己被打似的痛苦。他觉得这实在太过份了。但在当场,他并没有什么积极性的做法。
像着了什么魔似的,这种粗暴的空气在那一个期间笼罩着学校。街上一些对这种情形看不过去的有心人和家长,到学校来抗议,但仍未见改善。
然而,有一次因受体罚的学生引起中耳炎事件后,这种体罚学生的风气才下火。伊藤训导便在教职员会议中,提议以罚跪水泥地代替用暴力制裁顽皮的学生。这提案被采纳。硬施予学生这种对犯错的赎罪方法,看来比挨耳光更难受,在教室的一隅,经常可以看见膝盖跪在坚硬的水泥地上,露出哀诉的目光受‘刑’的学生。
太明对于教育渐渐感到怀疑。或者这是对于教育方法的怀疑吧。思考起来,有种种事情他难以理解。例如,日本人子弟读的小学校,不体罚而能收到教育效果,台湾人子弟读的公学校却采用体罚。还有,日本人小学依照学则办理,台湾人公学校则置重点于农业教育。但是太明对于这些,他只是心里感到有点疑惑不解,并未持有什么清楚的改革意见。
每月两次,学校举行‘实地教学研究批评会’,有一次在研究会上,因为有人提到公学校学生日语的音调欠佳,是本岛人教员的责任。由此而引发内地和台湾教员之间的感情问题。
若这种伤感情的问题就这样继续发展下去,将成为不妙的结果。沉重的,一触即发的沉默空气笼罩着整个会场。这时,向来从不发言,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引人注目的曾训导站起来,脸色苍白,向校长提出质问。他平常为人温厚,大家都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的一种紧张神情,倾耳听着曾训导的发言。
‘认为本导人教员的日语不好,但究竟我们本岛人,是从最初就懂得日语的吗?这日本语,岂不是你们教的吗?第一,校长本身,在朝会时命令学生’出水‘,倒还没听过有’出水‘这样的国语。还岂不是’出锤‘的口误吗?还有像伊藤先生那样,一句话第二言的发音又如何呢?例如:“??????????????????,料理法????????”,这样难道在教育上就不成问题吗?’曾训导的话,像泼了水似的回响着,使一座鸦雀无声,校长也如塑像般沉默着,一言不发。曾训导又继续说:“校长先生常常如口头禅的说:”内台一如“,内地和台湾平等,这句话的真义如何,我来示范一下吧。‘他说着,毫无顾忌地走到教职员名牌前面。不知将要发生什么,满座的视线都集中在曾训导身上。校长的脸色发青。曾训导锐利的目光对那些名牌一瞥:’教职员名牌的顺序,应该从职位的高低和年资来排列,因为是日本人就挂在前面是不对的,真正的”内台一如“是这样的。‘他一边说着,把十三块名牌不同日本人或台湾人,按照职位的高低,重新排列挂上去。
然后,慢慢地转向校长说:‘校长先生!真正的“内台一如”,是对人不怀偏见,不戴著有色的眼镜来看人。’他流露出的是一种凛然难犯的态度。从校长以下,没有人发出一言。在那气氛中,曾训导行一礼,以静静的脚步走出教职员室。纵然是有人叫住他,他也不会回头的,毅然决然的脚步……。
太明感到好像全身发出声音,沉入地狱的最底层似的,在自我丧失感中一直伫立着。直到如今他自己建立的那小小的自己合理化的理论,哗啦哗啦发出声音崩溃了,是这样一种无助的心情。他跄踉地走向归途,竟然不知道要怎样走。
曾训导的事件,在太明的心中带来一阵暴风雨。这并非因为曾训导平常不太引人注目,太明对他也并不特别关心。那曾训导的心里竟然有如此激烈的思想,实在是出人意料之外。但太明听人说,他非常用功读书……。
从第二天起,曾训导的影子就从学校里消失了。据说他自己提出辞呈。过了两三天,太明接到曾训导寄来的一封信。
‘胡君:世界的潮流正对着台湾这个孤岛汹涌而来,你知道吗?站立在狭窄的天地间的时代已过去了。我们要以更高的文化做为手段来思考教育的问题。说到教育,当今的台湾青年都认为这是出人头地手段的代名词。为了赚钱而选择走医生之路,或为了当做斗争的工具而选择走律师之路,这已成为一般的做法。但是,二十世纪是科学的时代。尤其是台湾人不拿手的理科这一门学问,更是应提早研究的领域。将来的人类显然将由科学之名来竞争胜败吧。即使设立了大公司,也缺乏台湾人的技师,连懂得高等数学者都很少。今后,我将做一个理科之学的学生走这条路。希望你展现你的个性,展现你博大的教育爱,使我没有后顾之忧。’大明对于这个跟自己的年龄相若的前辈所说的话,一字一字如饥似渴的读着。
埋葬彭秀才
放暑假后一周间,太明每天访问学生的家庭。被风吹着的木麻黄像淙淙流水声似的,他走在那乡间的道路,有一种奇异的孤独感。
有一天,他也是要去访问学生的家庭,走过一棵浓绿上更长出新绿的大榕树旁,榕树的叶子茂生下,有一个福德正神之祠,在那旁边有十几个农夫休息着。太明从在云梯书院读书的时候,老师便教他们经过福德祠之前要拜拜,因此太明停住脚步,恭恭敬敬的在祠前拜拜。
太明的这行为,农夫们看了很感动。
‘大人拜土地公哩!’农夫们交头接耳。太明说:‘我是学校的教员。。。’他向农夫们问路,于是才找到要家庭访问的那一家。
吠个不停。于是一个腰弯了的老阿婆出来急忙把狗赶开,向太明合掌叫:“大人!大人!‘打招呼。她那锐利的眼睛含着不安和恭顺的复杂感情。太明如同对刚才的农夫一样的态度,不喜欢不必要的给对方压迫感,所以立刻说明自己的身分。老阿婆说:’学校的先生吗?我以为又是大人呢。。。‘她这才安心了的样子。那时,太明的来访问,大家全知道了,从正厅的横门一带,流鼻涕的小孩,或背着婴儿的妇女们好奇的探头看。
‘学校的先生,可是没有佩剑。’也听见这样的悄悄低语,大家全带着敬畏的神情,远远的围着太明。
太明谆谆地向老阿婆说明,暑假中学生应注意的事项,便告辞了。而家庭访问也结束了。
暑假中的学校里空荡荡。太明留在学校里担任值班工作,上午,他花两三小时为准备升中学的考生补习功课,午后闲着没事,但经常有毕业后的学生来拜访他。
岛内的毕业生们目光短浅,视野狭窄,心情有一点沉滞,但到过日本的留学生则不同,见闻广,很活泼。他们谈到世界思潮和社会问题等,太明听了感到自己知识的落伍,而焦躁。
有一天,太明的一位师范学校前期的同学由中国大陆回来,他来访太明,他早太明六、七期毕业,在日本明治大学毕业后去中国大陆,在那里住了大约四年。
这位前辈对太明谈到的一些事情,使那时太明萌生想去日本留学的热情,引起强烈的动摇,而犹豫起来。据这位前辈所说的,台湾人到哪里都因为是台湾人,而处于受歧视的立场,尤其是在中国大陆,因为排日风气的煽动,台湾人也不被愉快地接纳。又说他自己,因为硬充实了一点学问,反而懂得种种事情而烦恼,在这不景气的情况下谋职不容易,没有人雇用,他说,倒不如索性当个农夫种田。但是,这位前辈同学过来人的一番话,仍未使太明完全打消留学的念头。总之,他的意向不变,他要以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各种事情。
‘总之,要走出去,总之。。。。。。’太明对他自己的心这样说。
暑假过了一半的时候,祖父突然派人来通知太明彭秀才去世的消息。祖父因为年纪大了,无法到交通不便的蕃界附近的彭秀才书院去一趟,因此希望太明代表他去吊丧。太明和彭秀才己经没有来往,但他曾经是仰以为师者,尤其又是祖父的命令,不能不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太明的心里这样喃喃念着,整理行装,立刻动身。
要去彭秀才的书院,必须先搭火车再乘汽车,然后被台车颠摇着,才能深入到达那偏僻的地方。台车并非营业性的交通工具,而是搬运煤炭的线路,内部被煤炭弄污。
太明乘上台车正要出发时,来了一个衣衫寒酸抱着孩子的妇人希望搭便车,她仰望着太明,但看见他穿著文官服装,而不敢说出口。
车夫看了,叱说:‘不要靠近大人!走开!走开!’那妇人像被弹出般的跳下,含泪的眼睛恳求地一直望着太明。太明对车夫说:‘没有关系,让她搭乘吧!’就让那妇人搭便车,但他觉得自己这种像高高在上的施予人慈善般的做法,以至对自己感到嫌恶。那妇人抱着的孩子患了肺炎发高烧,医生说要绝对安静,太明从那妇人小心谨慎的说明而得知时,他的心更加觉得受不了。仿佛眼前的妇人便是一种无言的抗议似的。
中途那妇人下车时,太明才觉得舒一口气,心情轻松了。
台车沿着溪谷穿越地前进。台车不断发出隆隆的如雷之响,在山间传出回声,随着台车的前进,眺望得到的景色陆续地变化。
仰望悬崖绝壁,从头上压下来似的,而眼下就是清水如碧的湛然深渊的展现,头上有鸢飞着,在这深奥之地的大自然中,人类就只有太明和车夫而已。太明的心灵体味到一种深深的孤独感。
而车夫看来虽然粗野的样子,其实很亲切,例如台车到了‘牛斗口’时,对于那一带的故事,加以种种说明。那一带,从前是蕃人出没有名的地方,曾经发生了几十个人的牺牲者。还有关于开拓这个地方的隘勇(当时台湾人警丁)的英雄故事,据说他们都只有少数一两个人在隘勇线上守备,维持地方治安。
台车接近煤矿坑时,便遇到许多搬运煤炭车,也看到矿工们。然后到达一条小街,那里充满了一种炭坑街特有的、粗犷的空气。
太明到了那笔迹熟悉题著「云梯书院‘的陋屋前时,已经是黄昏了。这荒凉的偏僻地方,做为一生奉献于礼教的彭秀才安息之地,实在过于苍凉。但这也是那已消失了的时代一个象征的风景。太明心里有复杂的感慨,他站在那门前,望着那熟悉的笔迹。
不过,彭秀才的葬礼相当体面,从他的遗族和门生中,太明看到昔日的同窗李乞食,其余大部分是不相识的云梯书院的前后期同学。
出殡仪式在翌日上午十点举行,仪式完毕后,出殡行列肃肃然出发,前头由写著「故秀才彭逸民先生‘的大帜作为前导,又立著「大梦南柯’、‘驾鹤仙游’等二、三十支的吊旗,送葬行列中,也有矿工休工来送,这是对在那小街过完其余生的彭秀才的最后相衬的装饰。
太明在葬仪完毕后,立即先回去了。他有一种好像从古代的亡灵、古代的空间中逃出来般的心情。彭秀才有彭秀才的时代,那里有他的努力、牺牲和开拓的功绩。也许他想在自己住惯的思想中,一直闭门永远地过着的吧。这样就随他这样吧。而我有我的时代。太明这样想着时,觉得辉煌灿烂的新时代,仿佛在向他招手似的。当他从冥想中冷静过来时,台车辘辘地发出声音已过了牛斗口,向街上,向街上一直跑着,两旁的山和树木向后向后跑过去了。
爱和告白
秋季的新学期虽开始了,但教职员室里还是笼罩着暑假休闲的空气,话题是去钓鱼或海水浴。在教职员室里,也看到内藤久子那像少女般晒过太阳健康的脸,还有瑞娥那依然如白瓜(越瓜)般苍白的脸。
有一天,太明陪校长到那冷清的龙眼林里面的甲长(部落长)家里去访问。甲长一家全专心在制作细竹器,一看到校长和太明,立刻一家人都忙起来招待贵宾。
太明今天是当校长的通译随行去的,看见甲长一家欢迎他们,忙着要买啤酒来招待,心里很难过他们的破费。这部落的人靠卖采收的龙眼为主要的收入,而龙眼每隔一年才收获一次,除此之外,便是像这位甲长这样勤做细竹器,或当苦力为副业,勉强来维持生计。学校里有些连学用品都购买不齐全的学生,大都是来自这一带地方。太明因为知道他们的生活困苦,而却接受他们的破费招待,所以心里感到难受。但是校长对于这些显然不大在意。太明当通译的心情沉重。
归途,校长因为喝了啤酒的醉意轻嘴起来,蓦地开玩笑般的对太明说:‘听说你和女教员交情不错,是内藤久子吗?还是瑞娥呢?若是你有意,我可以凑合。’因为校长的话突如其来,太明一时不知怎么说,脸色发红了。校长说话的轻薄和粗俗的语气,也使他不敢恭维,校长的话似乎有什么另外的意味,使太明注意,校长既然这么说,那么这事情在学校里无疑的已经成为风言风语。若既已成为这样,那就不妙了。不过,瑞娥的事姑且不论,久子的事,他爱慕她只存在他心里而已,所以太明无法以平静的心听到说,他跟她交情好。他并非不梦想跟她结婚,但要实现,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不过,这和恋慕的感情有别。校长这半带开玩笑的话,太明的恋情便被苦闷的挑了起来。
九月里的有一天,瑞娥急忙跑来告诉太明,久子将要调到别的学校。瑞娥说:‘久子老师,将要调动呢!’太明听到这句话时,感觉他脚下站立的大地倏地陷落似的,次一瞬间校长那天别有意味的话,在他的心里鲜明地回想了起来,愤怒和悲哀,和对久子恋慕的心情一时全混合著逆流上胸坎。他心里惊慌失措,想着:‘现在正是对她告白的时候。’失去了对她告白的这个机会,那么他将会永远失去获得久子之爱的机会。太明这样想着,坐立不安起来。
太明在瑞娥面前感到很难堪。
他找了一个理由让瑞娥先回去,一个人心情混乱的待在教室里,卑劣的校长显然是为了拆散太明和久子,而把她调动教职。久子究竟是知道这事情的吗?若是知道了,不知她的感受将如何呢?他想弄清久子的心情。
太明走到久子的教室前时,怦然停住脚步,隔着窗户,他看见久子迷惘的坐在桌子前,桌子上的东西已经收拾好准备回去,而仍然坐着沉思的样子。太明顿时鼓起勇气走进教室。
久子看到太明说:‘胡先生,我。。。。。。’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从她的样子看来,显然她也知道校长的做法。
太明说:‘久子老师,我知道。我。。。。。。’太明说到这里,心里的酸楚使他说不下第二句话,但他毅然说:‘久子老师,我有话跟你说,今晚你能给我一点时间吗?’他一口气说完。久子听了那话的瞬间显出吃一惊的样子,她仍然没有回过头来,以肩膀传来:‘嗯。’似有若无,低低的声音,她点点头,表示答应了。
‘啊,她也是有一种跟我相同的心情。。。。。。’太明知道她了解他的心情,他真想发出声音感谢上天。
这天晚上,太明草草吃了晚饭,趁着天黑走出宿舍,前往跟久子约好见面的地方。
到了约见的地方,四周已完全黑暗了。但太明还是能够辨视出久子站在树下避着人眼的黑影子。他忍住感动走近去:‘久子老师,你来啦,谢谢。。。。。。’他只能够这样说而已。
两人默默无言的向寂静无人的地方走着。太明无言。久子稍落后跟着他走,她低着头无言地移动脚步。但两人的心里有一股热流相通似的。
突然,太明的心里起了一股难于形容的热情冲动而停住脚步,他回转身,在黑暗中能够触及的近距离,久子的脸微微发白的浮现着,喘着的嘴唇,吐出的气息都闻得到那般的近。
‘啊,这嘴唇。。。。。。’太明觉得头晕。
若是现在他一口气凑近,他可以接触到那很近的嘴唇!但是,那对于他仿佛是永远无法触及的禁果,或者。。。。。
太明这样想着,情不自禁起来:‘久子老师,你。。。觉得我这个人如何?’太明不顾一切地只这样说。短短的,但他又觉得像无限长的时间的沉默后,太明控制着卜卜跳的心,听见久子断续的、但清楚的说:‘我,很高兴,可是。。。。。。还是不能够的,因为,我跟你。。。。。。不同。’什么不同呢?这是在当场不必听她说明也知道的,她还是拘泥于彼此的民族不同。
‘啊!’太明心里绝望地叫着,他感到脚下的大地仿佛崩落了。她的话是多么令人感到绝望的宣告,久子对太明而言,已经是遥不可及的人了。
青春的恸哭
大地上,和太明的心都进入了冬季。
久子回答了太明保守而肯定的拒绝之话后,便从太明面前消失了姿影。
‘啊,你走后天地之间是多么的空虚。’对于太明来说,未发出声音的恸哭日子持续着。
他发觉满目的天地是萧条和冬枯,来到的日子都是灰色的刮寒风的冬天。
太明一日一日信步在郊外走着,难以排遣的消沉,使他徘徊复徘徊。
太明沿着埤圳走着,芒草的白穗波摇曳,穗浪波绵延无尽。而如屏风般排列的相思树上停着白鹭。多么空虚的冬景。但是,农民不知太明的这种心情,他们从事着季节性的劳动,心无余念,挥锄头,或赶水牛,放牛的童子把田里锄出的土块堆叠起来,做成烧炭般的?炉,那红红燃烧的颜色勾起他的感伤。
不过,太明年轻的心,不久便从那感伤之底显露出恢复起来的预兆。
‘我应尽心力于现在的教职工作,以忘掉一切,或者归耕田园呢。。。。。。’他苦恼的心里,突然露出了一线光明。
‘对了,去留学,忘了过去的一切,去日本留学,以展开自己新生的一页。’他这样想着时,眼前豁然开朗了。
越过波涛
公厅里插着大的红蜡烛,煌煌点燃着。长发老祖父穿着长衫礼服在其旁恭敬地焚五香。鸦片桶、阿三、阿四及其他的所有亲戚都聚集一堂,这是欢祝太明壮途的饯别宴。庭院里烧着金纸和银纸的纸钱,爆竹声声大响爆开,在这村子里这是有人头一次要去日本留学,所以人人兴奋。
人人争相说着吉庆的话。鸦片桶说:“留学回来,总之,就是郡守(县长)了,若是在从前这里还要再立一根旗竿(科举时代考中举人的标帜)呢。‘他指着可以立旗竿的基石说。而阿三则说:’当郡守,不如当警察课长比较好。‘阿四说:’当警察课长,不如当警部。警部可以升为分室主任。‘大家都兴高彩烈的说笑,在一座的欢笑声中,太明的心是孤独的。
宴席散后,太明之兄志刚和阿三、阿四代表大家送太明到车站。不久列车出开出了冷清的车站。
太明扑向车窗般的望着后退而去的故乡的风物,他感到自己放下过去迎向未来前进。对于未来的光明想法,给太明一线希望。他?开对过去的淡淡感伤,与对未来的不安、期待,年轻的心交织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基隆,很难得的这日天气晴朗,这好像是祝福太明的壮途。他在基隆下车,太明从月台被拥挤的人潮推动着走到出口时,不料发现了一个人。
‘噢。’太明惊讶,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看到瑞娥。
‘啊,你怎么会来呢?’瑞娥对吃惊的太明微笑:‘我知道的,你将出发,消息灵通,了不起吧!’瑞娥依然是未脱诙谐十足逗人的样子。
他预期不到瑞娥会来送行,这使太明感到很愉快。他从未觉得瑞娥像此刻这么可爱。还有二小时船才出帆,两人在港口散步。太明这一天跟平日不同说的话多起来,他谈到留学后的抱负,瑞娥出神地听着,她有一点不像女教员常常很俏皮的样子,与港口近代化明朗的风景调和也令人愉快。她听说太明将于今天出发,便向学校请假到基隆来送行。
临别时,她说:‘一点小意思。。。。。。请留做纪念。。。。。。’她这样说着,给太明一个用丝线编织的小钱包和一个挂表袋。小意思,却是含着她的心的礼物。而挂表袋里还放入了关帝庙的神符。充分地流露出女子之心的温柔。
太明蓦地觉得瑞娥的眸子里露出的光,那是他从未注意到的,充满了热情的目光。
‘这里有一个女性,悄悄地、远远地向他表示好意地关切着。’太明这样想着,心里感动、胸口发热。他后悔自己一直到现在都不想知道她对他的好意。
时间快到了,两人从码头一起上船。甲板上拥挤着送行的人和被送行的人。别离的时间渐渐地迫近。太明和瑞娥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又说不出什么。
不久,开船的铜锣声慌慌响了。瑞娥夹杂在陆续下船的送行人中也走下舷梯。太明从甲板上向下望着,瑞娥夹杂在许多送行人之中站立在码头上的影子,从那距离看来小而可怜地映入太明的眼帘。终于解缆了的船渐渐离开码头,跟随着而站在码头上人们的影子渐渐的远退了,瑞娥热烈地挥着手帕的影子也消失了。。。。。。。
‘再见!瑞娥!再见!故乡!。。。。。。’太明的心里涌上了青春的哀愁,久久的伫立在甲板上,船逐渐增加速力,翻滚着白泡沫的水脉,滚滚而去,那前进的遥远彼方是日本。
留学日本
东京这大都市,熙熙攘攘人山人海,车辆也多,电车或汽车发出噪音,像潮水般地接连不绝。大家都很忙碌的样子。在步道走着,若不留神,还会跟人相撞。热闹的街景,令人眼花撩乱。太明在悠闲自在的台湾乡下成长,在他看来,人人走路都像小跑似的,他想:“东京为什么有这么多忙碌的人呢?‘他在来东京的途中,曾顺路到京都探望一个朋友。太明很喜欢这个古都。那里的人、市街、大自然的景致,一切的气氛沉静,很有品味。令人感觉到一种从悠久的历史,以及长久的岁月培养出的,芳香的高水准文化。太明接触到的人全对他很亲切,令人愉快。餐厅的服务生、旅馆的女服务生、公共汽车的车掌小姐,以及百货店的女店员,看来都像是具有高教养的人,尤其是女性的优美气质,使太明感到新鲜的惊讶。
‘优美的国土,优美的人民!’太明这样想着,都觉得满心高兴。
东京跟京都比较,不沉静,是一个使人神经疲劳的都市。不过,东京的人也很和气,太明每次向人问路,他们都恰当的,而且亲切地告诉他应走的路。不像在台湾的日本人,称呼台湾人‘你呀!’(你的意味,却含有侮蔑的口吻),所以他这个‘乡下人进城’也能够不迷路的到达目的地。他要去找的是在师范学校时代的蓝姓同窗。蓝同学在快要毕业时,因为一点小细故和教师发生冲突,被学校中途退学。他以这个机会到日本内地留学。在明治大学的法科读书,梦想不久的将来当律师或高等文官。
太明从在师范学校时代,就常常和蓝为谈论事情而争论,两人的世界观、思想虽然不同,但以一种论敌意识而结为知交的人。蓝的个性很偏激,因此议论起来不免走极端,而太明谈论采取中庸的立场。两人不倦地一再争论,偶而也会见解一致,只是到达一致的路程不同,因为方法论不同。
太明到了东京,他的脚自然而然走向蓝居住的地区方向。
蓝正好在寄宿处没出去。自从分别后以来几乎很少通信,但见面了,就像昨天才分别的朋友似的,若说两人之间有什么改变,便是蓝对留学生活有一技之长的他,已完全一副兄长的样子了。
‘胡君!无论怎么说,台湾是乡下,你所持有的思想,在这里不适用,你从一年级生开始从头学习吧。’他这样说,还中听,但他忽然把声音放低:‘你在这里最好不要说出自己是台湾人。台湾人说的日语很像九州口音,你就说自己是福冈或熊本地方的人。’他忠告太明时,像说什么不吉祥的事情似的,使太明感到不愉快,他不喜欢这种自卑的看法。这种不以为然的心情,在晚餐时,寄宿处的姑娘端晚餐进来的时候达到高潮。
蓝向姑娘介绍太明是他的朋友,姑娘问太明:‘府上是哪里?’蓝不等太明回答抢先说:‘跟我一样,是福冈。’太明听到蓝当着他的面这样瞎说,而且又是与太明他自己有关连的事,所以他更加觉得不愉快。太明因为觉得难为情与屈辱感,脸上痒痒的涌上血液。若是能够,他真想实话实说自己是台湾人。但是,想到蓝的立场,他又不能这样做。那姑娘就坐在那里侍候他们吃饭,太明懒得开口心情黯淡,他默默地挟饭菜入口,意识到蓝与他之间已有鸿沟。
不过,除了这一点之外,太明觉得蓝是个亲切的朋友,但不凑巧,蓝的寄宿处已没有空房间,在觅到寄宿处之前太明就暂时住在那里,一边寻找出租的房间。太明觉得另外找房子也不错。跟蓝住在一起,一直瞎说自己的出生地,不如自己租他处的房子,一开始便堂堂的说自己是台湾人。
这天晚上太明心情放松了,他给老阿公写了一封平安到达日本的信。写好了信,他又很想给教职调动而消息断绝的内藤久子写一封信,但想到内藤久子最后给他的苦涩心情又犹豫起来,总之,他现在对久子而言,已等于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给她写信又有什么用呢?不如保持沉默才是自然的,他这样的自问自答之后,终于没有提笔。然后他又想到瑞娥。现在他想到瑞娥对他流露好感,他能够沁入身里的体会得到。但是,给她写信他还是犹豫。他觉得自己应把过去的一切割断,现在专心于在学问之路精进,才是唯一之路。
这天晚上,他和蓝并枕同寝一室。虽然他对蓝觉得两人之间已有一道鸿沟,但隔了很久再见面,说到过去的种种事情,几乎谈了一整夜,天快亮时才朦胧地入睡了。
从第二天起,蓝也帮忙太明寻找出租的房子,顺利的在第三天就觅到了,那是一个陆军士官遗孀的家,家里有一个女儿和读小学的儿子,环境安静不错,太明马上签租约当天就搬进去住。他从起初就表明自己是台湾人。房东家的人,对于他是台湾人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并不因人而异的区别对待态度。
太明租住那里后,从那天开始便猛然用功起来。也上补习班。以台湾来的留学生而言,他与一般人有异,准备投考高等工业学校。房东家的人不干扰他读书,除了有时蓝来访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人会来找他,很适合读书的环境。房东的女儿名叫鹤子,非常客气的日常生活端来三餐等,有如干地渗入水滋润他的日常生活。
星期日等等,太明读书倦了躺在榻榻米上休息休息,听见楼下传来鹤子弹琴的声音。那幽静典雅的旋律,令人想到她的贤淑和美丽。太明随意听着,不禁想起内藤久子。于是又涌起了苦涩的记忆。触及旧创伤之感觉。他想到比内藤久子更美、更有教养似的房东女儿,模糊的希求着慰藉而自己反省:‘不要想女性,只专心读书,只全神贯注于读书。’他每次都这样的对自己说。
蓝偶尔来看太明,他仍然以激烈的口吻跟太明谈论种种问题。他曾带来一本‘台湾青年’同人杂志,劝太明也加入该杂志为同人。蓝走后,太明翻阅那本杂志,那些文章都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充满青年的血气方刚,容易激起读者的异常愤激。但太明感觉自己不会跟着他们走。
太明了解台湾青年被政治吸引住的心情,但太明觉得自己来日本留学目的便是求学问。
若青年都投向政治,不勤勉求学问,则台湾的学问土壤将会荒枯。就像曾训导说过的,不只是政治、艺术、哲学、科学、实业等所有的领域都等待着青年献身投入。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事。那么,太明觉得自己不受政治杂音影响,自己有自己的目的,做为科学上的一个学生应在那条路上勇往直前,这是太明的看法。然而他也并非就在那境地安心立命。就像蓝激烈的反对他这种看法时说的,不论要做什么事,若台湾青年首先要排除政治上的限制是先决的条件,那么,太明也觉得政治是青年应走之路。说到什么是最本质的问题,太明的思考常错综复杂,迷惘而难以决定。
但是,对于蓝执拗地劝诱太明加入‘台湾青年’杂志为同人,太明则借口忙于准备考试,没有时间,未答应加入。
日月流逝,终于高等工业学校入学之日到了。太明是第一个入高等工业学校的台湾人学生。入学当天晚上,蓝跟一个詹姓同学来给太明祝贺。而这些从事政治运动的信徒,趁来看太明的这个机会,也不放过劝他加入‘台湾青年’杂志为同人,说了种种议论。蓝带来的这个詹姓友人,是个观察力出色的、锐利的批评家,他甚至引用汉朝因为欲削弱王侯的势力,而实行推恩制度的例子,来说明‘日台共学制度’的矛盾(汉朝为了削弱诸侯的势力,王死亡时,即把王所有的土地财产平均分给王子,以分散势力的方法。日台共学制度,虚伪在美其名为‘一视同仁’之下,暗做差别,以不够皇民化、或学力不足等,其他种种理由来限制台湾人子弟的入学人数,巧妙地实行扼杀人材的制度)。然后又说,台湾的制糖事业制度的‘原料采取区域制’实不啻压迫土著的资本之点等等,明快的给予说明。当时,台湾为了保护制糖事业,采取在甲公司地域生产的甘蔗,不能卖给乙公司,实行这种所谓‘原料采取区域制’。这种政策阻止公平竞争,招致甘蔗收购价格仅由单方面决定。以致造成嘉南大圳方面的地区不得不实行‘三年轮作制’,致使几乎把资本都投下土地的台湾人陷入苦境。太明缺乏经济知识,虽然对于詹所说的情形并不很理解,但还是有点感觉得出其矛盾的情形,这显然是不合理的,当前,太明觉得却又无可奈何。
‘不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求学问。’太明总是以如此来逃避加入‘台湾青年’这个问题。蓝和詹见太明优柔寡断,怫然而回去。两人特地来庆祝太明入学,却以不愉快落幕。他感到心情空虚,身体躺在榻榻米上,想着自己与蓝等人之间无可奈何的鸿沟,但在心底把自己跟他们奔放的热情比较,他有点嫌厌自己不无贪图安逸。
异国之花
对太明来说,一个新的季节开始了。那是求学的季节。每天每天生活规律的、快适的。从学校回来寄宿处,早上散乱未整理就出门的房间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装饰坛插的花总是散发出新鲜的香气。好像子就在他身旁嚧寒问暖似的,使他感到鹤子温柔的好意。
太明的生活充实,充满了希望。这对于他的留学生活有很好的裨益。鹤子的存在,对他的生活带来愉快的刺激和滋润。但他并不从那里踏出一步。比如鹤子的存在,就像插在装饰坛的鲜花一样,静静的,谦虚的,使他的生活增添光彩,这样太明感到满足了。
鹤子的母亲,即是房东,是个温厚明理的人,因为太明很用功,放学回来仍然埋头书本里:‘胡桑,你这样用功对身体不大好,偶尔也出去散散步吧!’她这样说着,要让鹤子也跟太明一起出去散步,她这种‘开明’做法,使在对儒教墨守成规的环境中成长的太明,感到一种惊异。他虽然感谢女房东的好意,一旦要出去,跟鹤子一起出去散步,又使他觉得难为情而却步。但是,一个秋日,太明受邀连她母亲也一起三个人,到奥多摩去观赏红叶时,太明已无法借口拒绝。那天的印象,太明难忘。那满山争姘的红叶,对于生长在台湾四季如常夏的太明来说,红叶全看成花呢。
同行赏红叶的人也美丽。
‘日本的秋天真美!’太明好像醉了。
一路上太明并未和鹤子交谈了什么有意味的话,但那燃烧似的,如火如荼的红叶,以及站在红叶下,浴着反射红光的美人倩影,在太明的心里留下长久不消失的印象。
那天的情形还记忆犹新,而发觉秋去了,灰色的冬天已来到。有一天,太明读书倦了,到公园散步,不期然遇到蓝。自从那次的不愉快而散之后,两人一直未再见面。但是,蓝并不介意,走近太明:‘怎么样?仍然是啃书虫吗?’他这样说着,把他的手放在太明的肩膀:‘好久不见了,我们去喝一杯茶吧!’他邀太明到附近一家吃茶店,太明不问起,蓝自己说的仍然是办那同人杂志的事,因为经费筹集困难很伤脑筋。谈话之中,他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对了对了,今天其实要到一处有意思的地方,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听听?’他正要去中国同学会主办的演讲会。太明不怎么想去听,但和蓝隔了许久才见面,不想扫他的兴致,而且也有一点好奇心,便跟着他一起去了。
演讲尚未开始,但会场已来了许多听众,处处几个人聚集在一起交谈着。大家说的全是北京话,而这些说北京话的年轻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长发一丝不乱地梳得油光光,皮鞋也擦得一尘不染,而个子高高,脸色苍白,有一点文弱的样子。
蓝走近其中的一小群人,熟识地用北京话和他们打招呼,对方也立刻回应的打招呼。太明觉得自己也应该跟他们打招呼,但他只稍微谙北京话而已没有自信说出口,不觉说出了惯用的客家话。于是一个学生说:“你是客家人吗?那么,我给你介绍同乡。‘他说着,带来五、六个别的学生,这是梅县的刘君,这位是羊城的邱君、这位是蕉岭的黄君、、、这样一一介绍。太明笨拙地跟他们寒暄着,但没有说是台湾籍。
不一会儿演讲开始了,主办单位请到正巧到日本来访问的中国要人上讲坛,慷慨激昂的开始演讲,大概是说到三民主义与建国。听众热烈,太明因为不大听得懂演讲的内容,所以不怎么感动。只是演讲完毕时,主办者站起来,高呼:“建设新中国‘、’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听众跟着唱和的声音残留在太明的耳朵里。呼口号完了,然后是茶会。学生争先恐后地涌到要人们的面前,拿出名片自我介绍,蓝和詹也混在其中。蓝走到太明的身边说:’你趁这好机会,也去打个招呼。‘’不,我不必了。‘太明说着,站在那里没动。蓝对于太明的这种态度不以为然。
不久茶会正酣时,列席的要人们前后回去了,学生们的昂奋意犹未尽的样子,仍然未离开,各人说起对未来的抱负,或悲愤慷慨,其中,有一个年轻人若有所思的走到太明身边,自我介绍的说:‘敝姓陈,广东番禺人,早稻田大学出身,请多多指教。’太明看见他来打招呼的率直样子,也自我介绍:‘台湾出身的胡太明,现在就读于高等工业学校。’对方听了,脸色改变,刚才的亲近神情消失,脸上涨满了侮蔑之色,撇嘴说:‘什么,哼,台湾人呀!’他这样说着,再多说一句都憎厌般,就从太明身边走开了。两人的语言交锋,立刻传到周围。‘台湾人啦!’‘也许是间谍呢!’这样的窃窃私语如波潮一样扩展开来。一阵交头接耳的私语平息了,于是一种形容不出的沉重的沉默空气笼罩着四周。太明很难堪悄悄起身,逃也似的出了会场,他控制住说不出的愤怒,在行人稀少冷清的路上快步走着。
蓦地,背后传来脚步声,那是蓝,他以追上太明之势,用力抓住太明的肩膀愤怒的说:‘笨蛋!你不知道日本的特务政策,以一部分台湾人做为爪牙,在厦门一带为非做歹吗?’太明不吭声注视着蓝,蓝又骂他:‘竖子!’他吐出这句话就走了。竖子是范增骂项羽的话,也就是指不能共谋的意思。太明虽然被蓝狠狠骂了,奇异的是并未涌上怒气,只觉得有一种空虚落寞的心情,他心里想着:‘这是因为我们两人的心,已有无可奈何的隔阂。’这是两人在日本的最后一次见面。以后蓝不再走访太明,太明也未去看他,在太明毕业回台湾之前,两人没见过面。
重归故国
太明靠在船上甲板的栏杆,映入眼帘的是烟雨蒙蒙的基隆街景,像雾一样的雨,似有若无的毛毛雨中偶尔露出晴空的一角,船在蒙蒙细雨中缓缓绕过仙洞防波堤,徐徐由外港进入内港。远处,鸡笼山已微微可以看见,久违了再接触到的故国风光。见到故国港都的风景,太明的心里,自然地浮现出瑞娥和内藤久子的影子。现在这两人对他来说,已经是遥远的人了,但仍然感到怀念。连带的太明想起东京寄宿处的鹤子,也想起和鹤子与她的母亲及太明三个人去奥多摩观赏红叶。太明又想起跟鹤子去看樱花。燃烧般的红叶颜色,和樱花落满地的小径,都已成为遥远的回忆了。鹤子的影子虽然像红叶和樱花那般鲜明,然而那不过像青春之日忽然见过的花的幻影,短暂即消失的余象。
太明上陆后的第一步感想,是台湾跟东京比较,一切事物的节奏都缓慢。
‘这便是故国的情形。’太明这样想着,这时他体味到的,与其说是对故国有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心情,不如说是对故国不无感到失望,太明在苦力成群的埠头走着。然而搭乘南下的列车,心里便洋溢着久别回故乡的感动。铁路沿线的相思树成列,它们看来像欢欣雀跃地跟他打招呼似的。而火车终于到达冷清的乡下车站时,太明的心情达到依依难忘的高点。
胡家人仍然很热闹的迎接太明的归国。太明随着到车站来迎接的阿三和阿回到家门时,事先准备的爆竹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般,爆裂开地鸣放。但那爆竹声勾起太明莫名的焦躁感。他想:‘仍然是这么热闹的迎接,但自己的归乡真的值得如此盛大的迎接吗?’太明的心里隐隐感到的不安,使他无法溶入那热闹的气氛里。
太明回到家,便知道家中自阿公以下家人全平安。他想家里的人都平安无事的,但在未见到之前还是有一点不安。
‘家里的人全平安,便是最好的啦!’他想。
胡太明进入公厅,爆竹声更响。阿公点燃线香,恭敬地报告祖先太明留学回来。鸦片桶提高声音对大家吹捧的说:‘去日本留学,是我们的村子开辟以来的第一次,这是很不容易的事。留学首先有四种障碍,第一个难是,要有聪明的子弟;第二个难是,子弟纵然聪明,若意志不坚会半途而废;第三是父兄要经济富裕;第四,有钱而父兄没有学问也不行。从这个意味而言,太明的留学是胡家最大的荣耀,完全如祖先遗法所言“教子一经”的书香门第而来的。’鸦片桶的称赞,太明听了,低下头脸直红到耳根,在座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些浮泛的称赞话,阿三和阿四不了解太明的心情,又得意的说出他们自己的想法:‘与其当郡守,不如当警察课长,与其当警察课长,不如当外勤警部比较有权利,而且直接对人民有利益。’公厅神案上点燃着重达一斤半的红蜡蠋,蠋光煌煌灿烂。太明忙着接待亲戚、友人、村民,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婆婆们,她们发出奇声,不胜感动的注视着太明,连这些愚妇愚婆太明都不得不客客气气的接待,太明感到心烦,对于这样的场面心里暗暗求饶。这时,自愿来参加庆祝的村人请来一队‘子弟班’(乐队),乐队一面吹奏台湾音乐一面从大门进来。子弟班演奏‘刘新娘’、‘九连环’等的曲子,会场更加热闹起来。接着胡琴声以一种香艳之韵响起山歌,大家注意听着,顿时会场鸦雀无声。这时村子里的长者徐新伯若有所思地让子弟班唱古调的‘采茶’歌。男女老少都忘我地听着。但是少女们对太明比对子弟班的演奏有兴致,她们从四周的窗户外悄悄地窥视太明。庆祝的酒筵预定五点开席,但延到七点才开始。酒酣时候,大家对子弟班的兴趣渐渐淡了,阿四唱起山歌,阿三吹口哨为他伴奏,香艳的山歌声响遍会场。有人兴致勃勃的猜台湾拳,太明的同窗也不甘示弱热闹地猜和式拳,他们的猜拳样子给周围的乡下人异样的刺激,连老阿婆们都很有趣的看得入迷。太明的父母和哥哥都非常高兴。他父亲胡文卿有三大愿望:阿公的古稀寿庆、太明的毕业和结婚典礼,他说,两个愿望已如愿以偿,心里感到很欣慰。
这一夜,太明因为欢迎宴的应酬疲劳,和他返抵家门的安心,太明把一切都忘了,熟睡如泥。
无可救药的人们
从回家宴后的第二天,太明就拜托朋友找工作,他稍奔走便立刻知道谋职的困难。太明了解了现实,便渐渐的把愿望放小降低,甚至连中等学校的教员位置也留意,可是连这方面也没有缺。虽然如此,事到如今太明也无意回公学校当教员。即使他有这个意思,连公学校最近都为了接纳师范学校的毕业生,而处于淘汱旧教员的状态下,谋职实在很困难。甚至还有高等师范毕业者,而不得不安于公学校的准训导位置呢。银行、公司方面也在整顿人事,这种情形当然不会采用新人。太明为求职而疲于奔走,渐渐的心情渐渐陷于沉重的绝望中。而周围的人对他模糊的期待,也渐渐变成失望。其中有人在路上遇见太明时,故意讽刺地问他:‘几时,当大官呢?’年轻的太明敏锐地感觉到周围者对他看法的变化,而非常痛苦。他像落在陷井中似的,心情焦躁而绝望。
而有一天下午,在日本分别以来未见面的蓝和詹来访太明。彼此虽然那一次不愉快而散,但久违见面涌起了往日的怀旧之情。蓝和詹的脸上明显的流露出从事政治运动的疲劳焦躁,可是仍然燃烧着一股与懊恼战斗的年轻人的意气,寒暄完了,詹劈头便说:‘胡君,你的迷梦醒了吗?’詹揶揄着。‘你的脑袋受中庸之道的支配。但你不知道中庸之道是如何使人卑屈,有一天你知道的时期就会到来的。’詹以嘲笑的态度这样说。蓝接着说:‘怎么样?找工作疲惫了吗?描绘着像彩虹一样甜美的梦回来可怜噢。当然上面是挂着起用人材的招牌的,但能上那招牌的幸运儿,你想全岛有几个人呢?而且那些人完全不是靠他们本身的力量得到那职位的呢?如果你不相信吟味当了郡守或课长的那些人的背景吧!’他以讽刺的语调一一举出其背景来说明,隐含着希望太明断了谋职的念头,拉太明加入他们的阵容。但太明无论如何不苟同蓝的看法。蓝和詹两人看到太明犹豫不定的态度,虽然表示不满,但并未像上次那样的骂他。
‘哎,你好好考虑吧!’说了这句话,两人就回去了。
可是,第二天,管区的警察来访问太明,使他吃惊。蓝和詹是警方注意的人物,警察为了探听其种种动静,来向太明问话。太明随便敷衍的应付过去让警察走了。太明感到又增加了一件麻烦的事情般,心情沉重。为了使心情开朗些太明想跟阿公谈一谈。每当他的心情消沉时,听阿公说话,对他而言是一种安慰。
老阿公很能察觉得出太明屈折的心情,他举出种种昔日的例子,说明就宦途的困难来安慰太明。所谓候官,至少要等候三年。现在和昔日不同,忙碌的现代人没有这种余裕。不过老阿公的话,尽管如此,还是具有使太明的心转为平静的奇异作用。
太明的谋职很困难,再加上对胡家来说是一件不可喜的事又被人提出来。那是鸦片桶的儿子志达不干‘警察补’突然回村子了。这又给喜欢饶舌的村人一件批评的材料。
‘胡家的帽子又飞掉一顶啦(被免职)。’这种流言口口相传流布。
而有一天,太明经过村路时,在埤圳树荫下洗衣服的妇女们所说的话传入太明的耳朵:‘他的帽子已经飞了,不必顾忌他了,不只不必请他喝酒,水也免啦。’‘我阿母算来是志达的婶婶,而志达佩着剑威风,我阿母先给他打招呼,他都懒得跟她打招呼呢。’由此可见村人对于在官职者的反感,以及去职者之惨,太明目睹如此,逃也似的离开那里。而志达本人自从退职以来连老阿公这里也没好好地来请安,终日闷居家里闭门不出,但过了两三周,留下家人,再度飘然外出消失踪影。
然而,过年了,正月里志达又出现在胡家人的面前,他穿着新西装,情况不错的样子。据他说是当了律师的通译。当时的人敬畏律师如神。因此,‘律师通译’也一样令人敬畏。志达对新年正月聚集于胡家公厅的一族人,引例讲释法院的判决例子,使知识浅薄的乡下人听得很钦佩。于是志达更加得意地提出他的新计划。
他先从聚集在一起的人中选出一些主要的人物,招到志达自己的家里去商议。于是志达再说出一个提案。这个提案是,向来合在一起而行的,胡家祖先传下的祭祀事业,应分割而行。照他的说法,祭祀事业由一个人管理,容易产生弊端,第一,从经费之点看来负担过大。但是若分割由个人个别的名义而行,便可照大家的意思来做。对于经济困难的人,这个提案正是求之不得的佳饵。因此志达成功地获得大家的赞成。那就拜托你啦,大家这样说着,各自出资,给志达十元钱。
从那天的一周后,老阿公收到志达写的一封信,那是胡家族人中的主要人物连署的,对于祭祀公业的分割要求书。胡家祭祀公业的管理人是老阿公,这只是名义而已,实际管理的是胡文卿。胡文卿看了,脸色变青大怒的叫出:‘末劫了尾(败家子)!’不过胡文卿对于这预测不到的事态,不知如何处理,他便跟儿子太明商量。他是想求救于太明所具有的新知识。太明也没有什么法律知识,因此他认为从常识论的立场看来,祭祀公业是属于大家的共有物,所以他回答说,没有必要反对大家硬坚持到底来管理。但太明的这样回答,他父亲难满意。照他父亲胡文卿看来,分割祭祀公业是对祖先的冒渎,这关系到胡家的盛衰和名誉。对于这点,太明则指出祭祀公业的形式化,忘了其精神固执于形式,反而是对祖先的不孝,太明说出他这个主张。也就是父子两人形式论与本质论的对立。彼此各有主张便无法得出结论,所以最后便去征求老阿公的意见。出乎意外的老阿公对于这问题态度恬淡,他认为这次是由于对管理人的不满而发端的,这便是意味管理人的无德望,那么就要爽快的把管理的事让出来,才是理所当然的做法。
结果,照老阿公的意见,太明召集族人中的主要人物开会,各房(分家)一共推十四名代表参加。老阿公是族长聚集的代表都是他的侄子。
会议开始之前,老阿公对大家以缓慢而沉痛的语调说:‘先公到台湾后,备尝非常的辛酸奠定基础,义公又继续奋斗,于是给胡家一门留下莫大的财产。不肖的兄弟未得以继父祖之志,徒衣坐食因而失去财产诚然不幸,实在对祖先很惭愧。再说如今仅有的少数公产由本人管理,由于德行未至,给大家添麻烦,诚然很抱歉。’他说到这里便切断话题。老人的话深深地打动气势奋勇的代表之心,大家静悄悄的,没有人咳一声,其中已有人受良心的呵责后悔听从志达的话。鸦片桶打破沉默站起来说:‘所谓公业公产,只是剩下三十石(容量名,十斗为一石)而已,这对于祖先留下的莫大财产而言,仅三十石够少的很惭愧了,连这三十石都要分,我不懂大家的心。即使分了,一房也不过分到七石半,每人只分到一、二石罢了。’鸦片桶对于公产分割案提出异议,他不知道提出分割案的首谋者是自己的儿子志达。他的发言使代表们更深自反省,而使结论得到决定性了断的,是太明的堂兄志勇的发言:‘我们并非一定要分割,也并非觉得阿公管理不善。现在我就说出来,这个问题,是因为志达的煽动而起的。’他说出真相,事出意外鸦片桶愕然,鸦片桶的惊讶又变成愤怒。
‘志达这个家伙,我一定要让他知道知道我的严厉。’鸦片桶为了要诘问儿子变了脸色回自宅去了。
然而这件事,结果还是志达的狡黠获得胜利。志达非常狡猾,不因鸦片桶的叱责而气馁,反而对连署的代表说,如今若违背连署的协定,必须缴纳五百元违约金,以他的法律知识为楯来强迫各代表不能退缩。对于其胁迫,一人屈服二人屈服,终于全部代表落到不能不赞成分割案的境地。而且连一度反对的鸦片桶因为公产分割了,他自己可以入手三石五斗之利,而忽然动了食指。他想到卖了那田地,还可以再躺着吸鸦片一年,他就完全改变主张了。于是,分割案终于实现了。
最后到了举行仪式向祖先报告了。公产逐渐缩小,现在留下的少许不过是名义罢了,但长久以来与祖先共传的田产一旦废了。沉痛的感受很深。从老阿公起,各代表恭恭敬敬的在祭坛前焚五香。老阿公更对于自己的不德向祖先谢罪,他那悲痛的样子,撼动了大家的心。大家都悲痛起来。仪式完毕退下时,老阿公因为太过于悲伤脚步站不稳而踉跄,由大家扶着才走出公厅。连鸦片桶都说:‘都是志达这家伙提出的才这样……’到了这地步,他想藉贬斥自己的儿子,至少来缓和老阿公的悲哀。这是仅由志达一人的策谋,而无可奈何的善良人们的悲剧。
这个消息立刻传遍村中。
‘胡家也已不再用传统的拳头(空手)做法了,终于与祖先一决胜负啦。’村人这样说着,为胡家叹息。
然而,这件事情不只是胡家的不幸,渐渐地发展至全体村子的不幸。由于志达尝到因分割胡家公产的甜头,他就更加肆无忌惮,把向来由保正(村长)调解的村人之间一些纠纷,从旁插嘴,怂恿人由法律途径来解决。屡次如此保正的力量减弱,相反的志达的势力壮大,遇有纠纷争端,这很奸智的律师通译和他的主人律师的口袋就变成鼓鼓的了。
另一方面,老阿公自从分割公产以后突然元气大伤,村子里人家的招待他也不应酬,老阿公的和善,与临事判断不误的中庸精神,在胡家里,不问男女老幼都绝对信赖他,所以老阿公的这种变化如太阳西斜阴暗了似的,使胡家的空气冷清。看来老阿公淡淡地顺应大势,而公产分割之事,对他来说,显然还是很大的精神上的痛苦。不久,老阿公因为偶然的感冒而卧床不起,卧床一周之间已无法遏止病势很快的亢进,老阿公在家人的看护之下,终于寂寞地度完其长长的一生。但即使在他最后的弥留瞬间,他仍然保持着温暖的、开朗的心。而太明的心,因为老阿公的死,心里有一个大洞似的空虚。
阿玉的悲哀
老阿公的丧期将尽时,太明仍然还没有找到工作。不仅如此,太明的身边还涌来种种麻烦的事情。其中之一便是分家的问题。太明对于分家或继承财产这些事情,如他一向的做法并不认为是愉快的事,若是有继承的财产,不如淡泊地捐给公益事业。但是他母亲阿茶彻底反对太明的这种想法,她一看到太明,便极力对他说财产是多么的重要,而且主张趁阿玉还没有生很多小孩之前分家。胡文卿之妾阿玉也有她自己的看法,她希望在胡文卿健朗时,把这问题清楚的决定。太明之兄志刚,以及阿三和阿四,也由于各人有各个的考虑,而希望早日分家。老阿公死后,胡文卿看来显著地一下子老了,使大家更觉得不安。
关于分家的问题各人有各自的打算和主张中,最强烈的撼动太明之心的,便是父亲之妾阿玉的立场。胡文卿若死了,阿玉便将孤立无援。阿玉担心的是,文卿的长男志刚,贪婪成性,若是顺着他的贪性,也许会任意支配全部财产呢。
若是由志刚任意支配财产,她是妾,她的孩子是庶子,纵然争取也没有把握能够得到,那么她将抱着两个孩子流落街头。她因为一直担心着这问题,所以希望在胡文卿健在时,把一切问题做个明确的决定,这也是合乎常情的想法。
阿玉这种不安定的立场,太明对她感到同情。这使太明想到因为他一个人固执地反对分家,而发觉到周围者的都要应付他。阿玉流泪向太明诉说,使太明感动。阿玉的泪是糊涂的泪,但那是一个但愿活下去的人从切实之心所流出来的眼泪。而比较起来,太明觉得自己太过于理想论的。没有血缘关系徒具形式的理想论,在阿玉这一个为了活下去而竭力为自己设想的人面前,太明便感觉到自己的理想论之无力,对阿玉根本无济于事。总之,他希望早日解决这个麻烦的问题。而把分家的事,一切由父母处理。
终于到了分家的安排。志刚以太明用了一笔学资金为借口,要求属于他的长孙田增加一些。但母亲阿茶坚持不额外多分他田产。鸦片桶、阿三、阿四等人每天晚上,再三商量这些问题,大约经过半个月的努力,分家的问题便有了眉目。长孙田一百石,父母的养老田,父亲五十石,母亲五十石,其余财产分为三等分,因为阿玉的孩子是庶子,她的两个儿子合得一份。太明反对这种对庶子特别的做法,但无可奈何,然而,他也没有把自己分得到的那一份割爱的积极同情心。
分家的吉日到了。母亲的娘家、阿玉的娘家、嫂嫂的娘家,都各赠送厨房的用具来,从此将分为三个新家庭,因此亲戚或村人来道贺。已经决定了父亲和阿玉住在后堂,阿兄志刚住前厅左厕的一栋,太明住右侧的一栋。志刚指望母亲的养老田,所以多方想说动母亲跟他一起住,但母亲硬不肯。母亲和妹妹跟着太明住在一起。亲子三人在一起忽然倍感亲密,太明好像恢复在日本时的那种心情。由于争执不下的分家问题完全解决了,他舒一口气。于是他像从一切的麻烦事情中脱身般,多数日子都在书房里看书。
有一天,他散步途中,走进村子里的一家茶店,那家茶店是在路旁的一间独屋,接连着广阔的田圃,店前种着两三棵苦楝树,树下的竹长条椅上有农民和年轻人在那里休息。他们一看到太明便站起来跟他打招呼,称呼太明‘新头家(地主)’,以前人家跟太明打招呼都称他‘先生’或‘太明桑’,不称他‘头家’。他对于这新‘尊称’感到不好意思。那茶店卖一碗二分钱的‘仙草’。老板娘连忙端了一碗请太明吃。他并不想吃,但又不能无视于老板娘的盛意,只得吃一碗,想不到却是美味可口,农民们看了,喃喃高兴的说:“入乡随俗‘。当时有身份的人是不吃仙草的,太明这种随和的作风,使大家觉得他平易近人。
‘新头家,你的田畔大部分都崩塌了,是什么原因知道吗?’一个农民突然这样问太明,并没有下雨田畔不可能坍方,那话中一定含着嘲讽的意味。太明便直率地回答说:‘不知道。’农民笑着说:‘这是因为你太善良了,村人都为你感到愤慨呢。你的阿兄不应该这样,而更不应该的是鸦片桶、阿三、阿四那些家伙。而且都是志达在背后操纵的。长孙田分到一百石太多啦。看看阿三吧,近来开始穿西装了,简直是“沐猴而冠”呢,听旁人说,志刚给他八百元红包,你母亲也给他五百元红包呢。’连他没有问的事那农民都滔滔不绝地讲着。太明对于哥哥分到的财产较多,心里并不觉得不服,而是觉得自己以那分到的财产生活着才是不值得人同情。
他出了茶店信步在田畔上走着,一股形容不出的感情涌上来心里充满了苦涩之感。田里刚除过草的稻秧已长到六、七寸高了,田面青翠。在田畔上游玩的青蛙被他的脚步声惊吓,扑通扑通跳入田里。他忽然想到小时候跟阿兄志刚用小竹枝扎成束打小青蛙喂鸭子的事情。那时阿兄精力充沛而富有侠义心,总是保护着他。而如今却工心计,自私自利,简直是判若两人,他这样想着注视青蛙逃散的样子。蓦地抬起头看见一个穿宽大西装的人走近来,他是阿三。阿三讪讪地笑着想走过去。他不禁心里冒火,憎恶和愤激如波涛般汹涌起来,血往上冲,使他感到头昏。阿三好像跟他打了什么招呼,但没有传进他的耳朵里,阿三走过后他的愤怒仍然难消。这并非因为分财产的事对阿三的愤怒,而是对于半生以上在胡家做食客生活的阿三其卑鄙下流的一股憎恶。
迷惘与彷徨
春雨绵绵歇了,茶树的新叶散发出清香的时候,采茶女活泼的山歌处处可闻。入夜后,新叶的气味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胡琴的旋律迷入地飘送着。一切都显得朝气蓬勃,充满嫩嫩的青青香气的季节。
然而太明对于季节的变换也扭向一边置若未见,仍然只是待在书房里。他对于人生有一点抱着怀疑的心态。而想从书本里寻找出解答。但孔子、释迦、基督,以及康德、黑格尔都无法给他解答。于是他浮游于这个观念到那个观念的世界,过着没有目的之空虚的日子。而有一天,在他闭门不出的几个月后随便上街了。在村道上跟他擦身而过的人,如今都已忘了他似的,对他并不表示特别的关心。这样使他还觉得舒坦些。
太明最近身体瘦多了,感觉衣服宽大,他注意着肩膀一带的感觉走到了街上,他从大街到市场周边溜跶着。街上依然有很多人。他随着众人漫无目的闲逛着。
这时他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胡君!你是胡君吧?’太明回过头来,看见那是在公学校时代的同事黄代用教员。黄走到太明身边,跟他握手说:‘呀,好久不见了!太概有六、七年吧!’他怀念的望着太明的脸。
他的样子已完全改变了,俨然一副绅士派头,两人被街上的人潮推涌着无法站在那里说话,便挤出人潮,进入市场拐角的一家面店。黄说:‘好久不见了!喝一杯吧!’他高兴的这样说着,点了冬菜鸭和八宝菜。酒过数巡,渐渐地话也多起来,他谈起别后以来的动静。据他说,他在太明离开学校后不久,他也离开了公学校,而从事经营甘蔗农场。黄本来就有社交上的手腕,对于实务也擅长,因此他的甘蔗农场在制糖公司的支持下不断发展。而如今也很顺利的经营着农场。谈话告了一个段落,于是话题转移到公学校时代的往事。说着时,黄忽然改口吻问太明:‘而胡君,你呢?现在怎么样呢?’太明老实地说出近况,于是问他:‘黄桑,你的农场可以雇用我吗?’太明装作开玩笑的这样说。黄说:‘你到我农场……难道真的吗?’黄不相信,但太明一再表示有这个意思。
‘呃?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你有这意思吗?不是耍弄我的吧?’他叮问着。‘其实,现在农场的会计正缺人手而伤脑筋着,若你肯接受,那就太好了,帮了我的大忙呢!’太明的意思立刻就决定了。
‘拜托,让我去做吧!’‘真的吗?那真是多谢!’从开玩笑而弄假成真,黄高兴极了,用力握着太明的手。他那不变的友情太明高兴得几乎落泪。他抛下那小小的自尊心,认为在农场以农民为对象而工作,也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这样想着,积压在他心里已久的阴霾仿佛晴朗了似的。两人非常意气投合不禁多喝了几杯,相约再见告别时,彼此的双脚都有一点蹒跚不稳。
新生活
那是一望无际的甘蔗田,被锄起的赤土之畦,几百条平行规则整齐的一条条互有界限,一直伸展到远方。处处可看见戴斗笠的女工(被制糖公司雇用的农妇)之群散布于其间作业着。也看见了四、五辆运肥料的牛车发出格托格托悠悠然的声音。还有一条水量少了的河流,闪着白光流向远方隐约可见的海。
太明自从到农场工作后,心身恢复了活力。农场的面积有四十多甲步,会计的工作轻松,每天工作一小时便处理完了,其余的时间太明在农场内溜跶,或跟农民闲话家常,有时心血来潮,帮女工们整理或捡拾蔗苗。这样做使他的心身适度的疲劳,因此夜里在农场的宿舍里睡得很熟。太明便从那病态的心情,渐渐转成为快活的心情。
黄忙于跟外部的交涉,农场内的事情完全交给太明处理。
农场里在种下蔗苗后,要除草、中耕、培土、接连不断地有工作。他在那里过了三、四个月,太明自己都觉得气色好了,原来苍白的脸不知不觉已泛出血色。但是女工们因为工资很低,一天的收入只有三、四毛钱,因此她们中午自带的便当往往是蕃薯签。太明一个人吃白米饭觉得不好意思。当时经济不景气到谷底,中学毕业的人也只有二十七、八元的月薪。太明在农场的薪水是四十八元。虽然留学四年仍然如公学校训导时代一样的月薪。但在黄的农场里这已是最高所得了。
他常常用一部分薪水买些蕃石榴或柿子,请女工们吃。女工们都对他有好感,即使是私人的事情也找他商量,他也尽量照顾她们。
有一天,太明劝一个做工的孕妇都临足月了要在家里休养,但她不休息。工资是按日计算的哪有余裕休息。太明没有办法,尽量分配较轻便的工作给她作。这女工的名字叫阿新嫂。
有一天晚上,他在梦幻中被一阵慌张声惊醒跳起来。
来的是两三个女工,着急的说:‘阿新嫂难产,所以想借一些人参。’产妇出血须用人参止血,但太明很遗憾手头没有人参。她的家就在附近,太明立刻跑去,邻居的妇女已来了,纷纷表示意见,听见房内有人说:‘不能睡着呢。’激励产妇振作的声音传出。因为男人不可进入房内,她的丈夫阿新哥和孩子都站在房门口。太明从竹子编的墙壁缝窥视房间内,那不寻常的严重样子沉沉欲睡的产妇,旁人硬要她醒着而在她耳边频频大声叫:“阿新嫂!‘因为胎盘出不下来,出血不止,希望给产妇喝人参汤,然而到处找不到人参。太明提醒她们应让产妇安静才好,但充当助产的欧巴桑相信’睡着了会死‘的相传说法,不听太明的话。太明对于生产也没有知识,但以常识来说,他认为应让产妇安静的睡。然而无论如何最重要的是去请医生来,他飞奔到派出所打电话,但半夜里电话一直打不通。太明无奈只得回来。那时阿新哥在房门口惊慌失措,孩子们则:”阿姆!阿姆!’的哭叫着。
太明对于这些人的无知感到恼怒。这些人不相信现代医学。当太明要去请医生时,连阿新嫂本人也说:‘不要去请医生,若要给男人看,不如死了,算了。’她在痛苦的气息之下这样的叫着,表明不愿意给医生看。照这样子看来,纵然医生来了,也无法进行急救。至少若有个产婆在场,总是比较有面对难产的知识,而阿新嫂的难产却连产婆的帮助都没有。这些人认为,产婆是中产阶段的太太们生产时请的,农妇生产不必请产婆,顺其自然的生产。顺利的生产当然没问题,但若碰到难产就无法挽救了。由于其无知与顽固所形成的这种难破除的愚蠢习惯,往往便可以获救的母亲的生命,或有时甚至连婴儿生命都无意味的丧失。
阿新嫂也成为这种不幸之签抽中了的女人,应是庆生的分娩之床,一瞬之间化为死床。太明呆然在那里,心里想着:‘多么的糊涂、多么的愚蠢、多么的……’他的心里再三这样的想着之中,忽然想起了他记忆中的事,有一天,他为了什么事去阿新嫂家,夕阳已西下四周昏暗,院落端有猪‘呜呜’叫着,蚊子很多扑脸而来。室内黑暗尚未点灯。太明在院子里大声叫:“阿新哥!‘没有回答。他不停步的走到正厅,正想进入,蓦地看见地下有一团什么,他险些踩到,吃惊地停住脚步重新看看,那是小孩。大约五岁的小孩,身体裸着睡在地下。再里面也有两个躺看,他在门口更大声的叫’阿新嫂!‘听见从后面传来女人的声音,不一会儿阿新嫂挑着肥料桶,手里携着蔬菜回来了,看见太明高兴地殷勤打招呼,迅速把肥料桶放下院子,进入屋里,’心肝仔!‘她说着抱起孩子,亲亲脸,把孩子一个一个抱上台湾眠床。她这才点灯,请太明进屋。之后阿新哥也荷锹从田里回来了。夫妇两人都工作到很晚。尤其是阿新嫂,从农场回来,便到菜园浇水或施肥料,每天少不了这一课,然后才准备晚饭。孩子们等待得很累了,就睡在地上了。
太明把来一趟的意思交代清楚了,便马上要回去,但阿新哥站在门口,粗臂大张开拦着不让他回去。
‘就是蕃薯签或稀饭也罢,请你留下来吃吧!’他说着很热心地挽留,太明原不想打扰,但那非常的盛意不便拒绝就接受招待了。
阿新哥马上把小孩子叫醒帮忙剥花生壳,在暗淡的手提油灯下阿新哥一边剥花生壳一边说:‘年纪大了没用啦,年轻的时候,精力太充沛不听父老的话,种甘蔗失败了。我本来有八甲步山地,从甘蔗会社领取二、三百元,把山地完全开垦。会社很吝啬,补助金少得不如泪滴呢,每一甲步只补助四十元,仅是开垦费就高达一百五、六十元,而收成的甘蔗,由会社擅自订价格收购,价格太低了,无论如何不划算,而事先宣传一甲步地可以收获十几万斤甘蔗,我的土地是属于山地,所以至多收成六、七万斤,我们夫妻两人拼命工作,也没有办法,终于连山地也不得不卖掉。然而这也是运气,有一次遇到干旱完全歉收,那时连甘蔗苗的费用都未收回。本来农业五年里就有两年的天灾。若不是干旱就是暴风雨。不过,胡先生,你的头家善于交际所以经营得不错,他承包运输甘蔗,每年有几千元的杂收入,而且又是甘蔗栽培的奖励委员,从那里又能够领取奖金。我因为不懂日语所以不行。若我未从事种甘蔗也不会这么穷……不过那时候我也雇用过十几个苦力呢,哈哈……’他落寞地笑着,心里有无限的感慨。阿新嫂在隔壁厨房准备晚饭心无杂念,锅子里炒着,沙啦沙啦作响,花生香阵阵扑鼻。不久阿新嫂笑着出来。她再三的说没有什么菜,表示歉意,虽然显得很不好意思,但脸上又清楚的看得出来,因为太明能留下吃饭,而使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她说:‘先生来了呢就这一点便会发财!’她这样寒暄着,端菜上桌,阿新哥在太明的碗里斟满米酒,自己的碗里也斟满。两人一边吃花生一边喝酒,太明很愉快。他想到那时的情形,对于阿新嫂的死更加感到悲痛。
由于发生了这件事情,使太明深切地感到不仅儿童需要教育,连已经成为大人了的,这些无知的人也需要教育。为了使这些人不再由于无知而发生这种悲剧,他决心要用自己的知识来灌输她们。他认为教育不一定只在学校里施行,如今在他周围工作的女工们也都是应教育的对象。
太明一旦下了决心,立刻就利用午休的时间,每天对女工施行促成教育。他利用大树荫作临时教室。从日本语、算术等,渐渐地教她们一些生理卫生的基本知识。这年轻的教师受女工爱戴。而且女工们对于太明的教授法深深得益,她们对于这午休时间的授业很感兴趣,因此知识增长进步也快。太明接触着这些对于如干涸的砂地吸水般,不断吸收知识的女工们,他做为教育者的喜悦便如泉水般涌出来,而感到一天一天都是美好充实的。
然而农场生活,也并非都是明朗的一面,到了秋天农闲期女工们也不到农场来上工,太明趁着其余暇查查农场经营内容而感到愕然。他一向相信黄说的话,以为农场的经营,帐面上都是黑字,其实却是都呈现赤字。而且因为今年连续干旱,亏损更大,实际情形这样,为什么黄却不在意呢?太明感到纳闷不解,有一个机会时他便问黄这事情,但他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闯事业就是这样,像当教员一样的很诚实在社会上是难推展的。我从制糖公司融资二万元,其他的农场也这样。但这种情形若向社会公开将会破产,所以都对外宣称农场有盈余有盈余。其中也有的农场因为向制糖公司借的钱无力偿还,而宣告破产,可是,制糖公司是赚钱的一方,须有要领的依靠公司,而能够生活教育孩子便行了,这是我的人生哲学。’太明这才知道‘原来如此’,如今他才看到世间的另一面,然而若是这样的经营因难,他不应该还主张提高女工的工资,他反省自己的越分行为,太明说出这一点,黄说:‘若付得出会提高工资的,这样很好。’他的口吻很看得开,然后又说:‘到了收获的甘蔗搬运期又可以赚入几千元弥补。最可怜的是农民。他们受到鼓励种植甘蔗奖励人员之言鼓舞,非常努力的种甘蔗,但因为没有保障,甚至落到无法维持下去。但无论如何,像这样持续干旱,就没有办法可想了。若是越走越陷入因境,实在无法突破,我们两人再去当教员吧!’他说着,发出并不担心的豪爽的笑声。
辗转流离
平静的田园,严酷的现实步步逼近了。一方面,中秋节时候,镇上有一场某思想团体的演说会,演讲人与临场的警察发生了小冲突,一种不平静的空气低迷。太明没有去听那场演讲会,但过了三、四天,那经常来农场的刘保正,这一天又来了,他是个五十出头的乡绅,穿着笔挺西装,悠悠然的摇着白扇子进入农场的办公室:‘胡先生怎么样?最近忙吗?上次演讲会你没有去吧?’他说了开场白,然后便详细说起那次演讲会的情形,以及其前后镇上的动静。
‘在那思想团体要来这里演讲的前一天晚上,有一个便衣刑警来看我,他讪讪地笑,提醒我注意,演讲人的团体来时,我的工作是不可让镇上的人有大表欢迎的动作。听说那个团体到新竹时,街上的人放爆竹表示盛大的欢迎。为避免重蹈这种覆辙,他事先来我这里做事前工作。因为在我的“保内”我说的话保民都很听从的。刑警也很知道这种情形,所以到我那里来拜托。’刘保正得意的说,太明听了渐渐地感到不愉快。这是因为他那种采取旁观者的,胳膊扭不过大腿的明哲保身态度,明显的表露无遗,所以令太明不快。据刘保正说的,那思想团体演讲人中,似乎詹也在其内,如果蓝也来演讲,他想去看看蓝,但他知道蓝在此以前就因为思想问题而被监禁。至于詹不过是由于蓝的介绍而认识的朋友,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太明并不想特地去看他,心里正这样想着,刘保正又说:‘在那次的演讲会里有个“不知死”的家伙,演讲中,他大声喝采,这个家伙就是修理皮鞋的驼子,当场驼子安然多事,但第二天,他把修理皮鞋的用具放在路旁进入面店吃面时便被逮捕,关起来,若以违警例子而言,大概要吃上二十九日的囚禁。’他以这种口吻继续说,太明听着之中,对于刘保正,他的心里涌起了冒火似的一种嫌恶之情。
刘保正外表看来虽然有乡绅风采,但其私行颇令人觉得可疑。他曾经听闻女工说过,证明刘保正行为不堪的话。他跟别的女人有关系自不待言,他为了想当保正每天到派出所去,甚至为警察的女眷跑腿,诸如此类的事情。
把刘保正的这种种事情联系起来想一想,他的人格卑劣,更使太明觉得他是个令人生厌的卑鄙家伙,他走后,太明觉得的不愉快像残滓般仍然留在心里有好一会儿。
而比较起来,蓝和詹为了贯彻自己信奉的主义主张,不辞危险全力活跃的精神,不由得令人感到其英雄气概。跟他们相反的,太明想到自己的生活方式未免太毫无作为无意义了。经过这一番反省之后,太明那看来暂时安定下来的心境,又不断地感到苦涩的烦恼,那苦涩久久挥之不去。但他依然留在黄的农场里帮忙做事,在这个意味上他是黄的一个忠实协助者。而秋、冬过了,正月来到,农场的岁月流逝,到了四月的结算期时,黄的农场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在这以前,黄屡次向制糖公司贷款,而且大胆地硬强行采取扩充农场的政策,这样总算勉强的能够支持,想不到突然因为制糖公司的农务主任调动,新任的由日本派来的人,对于黄的周转金不再融通,而使他突然陷入困境。他虽然拜托前任的农务主任疏通,但无济于事。后来才知道这是公司高层决定的,并非一个农务主任的意思就能够决定。因为黄没有可靠的不动产,公司不再承认他为新的融资对象。
不仅如此,黄的农场从正月到春季期间亏损高达六千余元。
从正月后的整整两个月期间,勉强在其期日支付了开销,但因为有甘蔗田的高燥地带的爪畦种甘蔗,由于天气干旱,每甲步的收获量仅三万五千二百斤而已,再加米价下跌,蔗价被决定为每百斤仅四十三元六毛钱,平均每甲达一百五十元的赤字。其结果,对制糖公司便有二万五千余元的负债了。然而,黄仍然计画预定下年度再扩充十甲步,因此拟再向制糖公司预借。但现在估计预借不到,真的是一筹莫展了。
太明不忍坐视不救,提议把他的财产提供为黄周转应急,但黄不接受:‘谢谢!你的友情我很感谢,但因为我对你的友情,我坚决不能接受。’黄的意思坚定,不管太明如何劝他,黄还是不接受。他度过世间的重重艰难之途,因此,不愿意朋友连财产也为他牺牲。
‘你的决心既然这么坚定,那就顺你的意思了。为了农场的再兴,我很愿意协助你,但既然不能够,我只有祝福你再接再厉的努力!’太明这样的鼓励黄,他便离开农场,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过这对太明而言却是一个转机。女工们依依惜别的送他到车站,她们挥着手帕一直到列车看不见了才停。
‘她们都曾跟我一起工作,把我所学的教她们……’太明从车窗探头,和逐渐退远了的女工们挥别,心情渐渐感伤起来。
女工们的影子、车站、有农场的村子,转眼消失于原野的远方,他忽然发觉火车正全速力飞跑于一片无边无际起伏的木麻黄田野间,在那尽头闪着远方的海,像跟列车在赛跑似的。
大陆的呼声
太明久别回家,在他离家的期间,家里有种种的变化。首先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他还认为是孩子的妹妹秋云未婚夫婿已定,正在忙着准备结婚,未婚夫婿是他父亲胡文卿朋友之子,医专毕业的年轻医生。
另一个变化是,他哥哥志刚近来迷恋镇上的一个艺妓,志刚大概很少照顾家庭,因此和嫂嫂之间感情不睦。分家继承了财产,能自由的处理金钱,便立刻纳妾或玩艺妓,这是社会上常见的事。太明对于哥哥的这种变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只认为这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想到嫂嫂的立场,他也想忠告哥哥,但显然会被认为是多余的操心。而太明在村子里没有谈话的对手,便整理整理老阿公遗留下的书籍,忽然看到一本心有感触的书,便随心的细读,老阿公似乎还活在他留下的书籍中。其中的随园集和陶渊明诗集,处处有他阅读时用笔打的记号,显示出那是他喜欢读的书。太明被那些书吸引着,手不释卷地没入随园或陶渊明的世界里。太明的父母连妹妹都婉转地劝他结婚,但他置若罔闻,看来他是想在读书三昧中,渐渐地使心的调和恢复过来。然而宁静了的心,有一天因为发生一小事件,而使太明的心完全乱了。
那一天,太明的母亲阿茶,因为什么事大声嚷嚷着从后山跑下来。后山有胡家的墓地,一团工人就在那里挖掘,所以阿茶吃惊的跑下来。她看到那现场时,由于那里是祖先的墓地,为顾全起见,极力阻止,但一个自称监督的强硬汉走来:“啰嗦!‘并打了阿茶一巴掌,阿茶仍然抵抗着,但对方听不懂台湾话,又连连打了她几巴掌,阿茶因此哭嚷着从后山跑下来。
那时候,甘蔗栽培已发展到太明的村子,那工事是为了甘蔗栽培所需要的架设台车的轨道施工。
太明听了母亲所说的事情,勃然变色地跑到现场去。但是对手的汉子态度十分高压,对太明的抗议鼻子里哼着冷笑:‘我是柔道四段,你若走近来受伤我可不管,谁的土地我不管,你有理到公司去讲,公司里有三个法律顾问。’接着他又说:“我叫北野,你记住我的名字。‘很嚣张。
太明痛恨暴力。对方既然要用暴力,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因此他忍气吞声知难而退。这天晚上,那叫北野汉子的可憎面目浮现在眼前,使他难以成眠。
到了第二天,太明还是因为这件事而满肚子不舒服。母亲阿茶说:“啊啊!无妄之灾啦!‘她为了解厄消灾,吃素面和鸡蛋,她的样子是看开了。但太明年轻,又接受过新时代的教育,无法把它当作一场灾难而忘了。但是,若循法律途径抗争,由以前的种种情形来看,不论理由如何,台湾人从未胜诉过。那是从头便绝对胜不了的一场官司。而且,这次倘若受伤了,还有话说,仅是挨了一巴掌理由薄弱。若是以私有地被擅自挖掘这一点来做为问题,对方既然有其法律专家,自然会巧妙地找出遁辞。
这事情太明越想越觉得胸口好像胀裂似的难受。虽然母亲没有受伤,但太明的心却像受了深深的,难愈的创伤。
‘陶渊明也无力治愈这个创伤!’太明抛下书本,大声这样说。有什么解决的方法呢?他想到,他从小便喜欢常常这样设问,而自问的问题,从未在心里得到答案,于是不觉就忘掉了。但那并非忘掉了。而不过是沉于记忆之底罢了。每当他的心受到新的创伤时,便连沉淀的旧记忆,也跟着新的愤怒一起被挑动起来。于是他梦想着,能使自己从这苦闷之境脱身出来的,可以自由呼吸的新天地。在他的心里,梦想著有一天要到隔海的父祖之地的大陆。
这样的日子中,秋云的婚期快到了,家里忙着为她准备嫁妆,虽然近年来有心人主张结婚典礼简朴化,他还是依照旧习俗听年长者的意见。在许多的嫁妆中,妹妹所喜欢的近代式衣橱和三面镜梳妆台等格外显目。
终于到了结婚当天,那蜿蜒长长的嫁妆行列的排场,仍然足以让人想到名门世家的情形,亲戚、朋友、村里的热心人士都来道喜。
徐新伯保正身上穿着新做的礼服,胸前佩着绅章。他是主宾,坐在正厅的上座,主要的宾客都坐在正厅之席。鸦片桶代表胡家担任招待,太明亲自向客人敬酒,酒酣时候,徐新伯不客气的照例大声发表社会评论:‘不识时势出头的家伙是傻瓜,什么社交啦、关说啦,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从前也一样。只是说法有异,总之,不过是把有关于金钱的事说得好听罢了。从前则话说得露骨,所谓有钱有理,钱能左右正义,如今则是律师,或关说,其实还是钱在发挥作用。我在十几年前就知道这种事。公学校的训导价值二千元。’他稍停顿一下,得意的环视大家,于是用五根手指拨摸颚须说:‘留学生无价值,这批评,是当时我进步的看法,大家不懂还一直说我的头脑古板。怎么样?如今不懂的人还是不懂。上次胡先生的夫人被打。抛出二千元看看,那效果比十个留学生的智慧大多了。要关说将一个工头炒鱿鱼,别说要二千元关说费,五百元就足够了。若是我三百元就可让他被炒鱿鱼。’他趁着酒势放言高论,因为他是保正大家都默默的听着,但内心都不服。只有鸦片桶陪着笑脸。徐新伯又乘势说:‘太明君知道守本分,所以是了不起的,像我一个亲戚,法政大学毕业后出任名誉乡长,每个月只有三、四十元车马费,但月月的交际费、活动费等的开销,使他的父母叫苦连天,终于只当了一任期就差一点破产了。而辞了乡长职,委任官又当不成,当雇员可笑没面子不能做。结果当名誉乡长也不过是“赐金碗”(虚有其表)罢了。还有比这种情形更傻的呢,那就是一些搞思想运动的人,一时那么风光的到各地演讲,现在几乎都身系囹圄的呻吟着。曾经来庙口演讲的姓詹和姓蓝的都被关在牢里了。我夙有先见之间明,让子弟受教育,我认为受六年公学校教育就很够了…。’徐新伯像教训大家似的长篇大论终于完毕。酒过数巡,大家乘兴愉快地闹着,但向来这种场合总要说一言的鸦片桶,近年来遇到手头的不景气说话少了。阿三和阿四对徐新伯的话随声附和,助酒兴,但因为沦落到打零工,已不再在绅士之间饶舌。太明听了徐新伯这番话,忍着窝囊气,尽主人的礼貌招待他。
秋云出嫁的喜事办完,家里便只有太明和母亲两人。母亲虽然希望太明早日成亲,但因为本人无意也不勉强硬劝他。母亲为了排遣无聊,有时便到太明妹妹家。妹婿是开业的医师,处事得体的好人。有时妹妹回娘家他总是陪着来。太明原觉得医生就像卖蒸馏水,如剥削钱财的税务官一样,对这两种人没有好感,但他和妹婿谈笑之中,这种观念被修正了。妹婿曾这样说:‘我的对象是疾病,而不是金钱。我希望一生救助十万个人,但不想赚十万元。然而若救了十万人便可得十万元。’他说着笑了。他的说法令人觉得相当滑头,却不令人觉得是一个普通的俗医。
妹妹的结婚告一个段落,太明安心了,又闭入自己一个人的思考中。如今他对于祖父私淑陶渊明,醉心老庄的境涯感到羡慕。若是能够他希望春、夏、秋、冬都过去了,一下子成为老人。否则年轻的肉体里燃烧着希望和理想,使他对于现在的失业感到如深刻的刑罚似的。他为了要理清这种心情,以求得一处安住之地,那么他应往何处去呢?而老子的幽玄哲理、孔子的教诲都没有指示他一条路。他只有在荆棘的路上挣扎着独自寂寞地行走着。正月又到了。屋后的橘子结实累累。他徘徊着出去橘子园走着。蓦地看见去年剪了的枝子上长出新枝,结了金黄色的果实。那新枝比剪前结出更美的橘子。他那时把思考着的结婚问题,在心底仔细咀嚼地想起来。若是结婚了便会生孩子,生殖了一个跟自己一样的人。被人蔑称‘你呀!’他想,‘若是被叫你呀-,一代就够了’,他这样反覆的想着之中,突然听见母亲在后面叫他,母亲告诉他,公学校时代的同事曾训导来访。
太明对于他在公学校时代,对日本籍教员的横暴痛烈的批评后辞职离开学校,后来听说曾训导去日本留学,帝大毕业,接着便去中国大陆。这次突然在太明面前出现,是因为他父亲去世而回台湾。太明以惊讶、期待和敬畏,面对这位已变貌为很耀眼的友人。
曾所说他自己的近况,对太明而言一切都令他感到吃惊和新发现。他现在是中国某大学的教授,以宽阔的眼界,洞察新时代的动向。他从在公学校的教员时代,即有惹人注目的风貌和辩才的人,现在由于其人的成长成熟,已是有宽阔温厚的人格。这对于局限在狭小的天地未接触过杰出人物的太明而言,曾看来,是仰之弥高的人物。曾热心的地劝太明前往大陆发展时,太明的精神上心情上不觉涌起了一股青年的朝气。
曾不久就回大陆了,过了大约两个月左右的有一天,太明收到自大陆寄来的一封信,寄信件的人是曾,太明的手迫不及待的拆开封口,如饥似渴地急读着信。那是通知太明,他已推荐太明到国立模范女子中学去担任数学教师。
‘还是他的友情实在!’太明对曾以无限的信赖和感谢之念想着他的种种。太明对大陆的梦想,如今就要实现了。已经没有什么会阻挡他的去路。只等他去坚决实践。‘现在正是脱离这狭小的天地的时机啦!’太明在心里这样说着。
太明在大陆谋得一份教师职位的事,立刻传遍村子里。太明这个人物又从村人的遗忘中浮现出来再度受人注目。他父亲胡文卿说:‘专门学校的教师,说来相当于昔日的进士或翰林,这是很大的荣誉。’他说着很感欣慰。虽然儿子要去大陆,他感到有点寂寞和不安,但想到他的将来,也不便表示反对。
太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活力充沛的准备渡华的一些事情。他不打算再回来,因此向亲戚朋友一一访问并道别,对于故乡的风物也抱着一种惜别的心情。
母亲阿茶的发起决定一家团栾到城隍庙拜拜。母亲事前斋戒沐浴吃素的净身慎心。到了去拜拜当天,父亲穿长衫礼服,母亲也难得的脚穿鞋子,阿玉打扮得与她的年纪不相称的盛装,哥哥穿新西装,嫂嫂穿一件流行过时的裙子。一行八人,连妹妹夫妇都加入其中。母亲在城隍庙中堂的垫子上跪着恭敬虔诚地祈求太明的成功,父亲在供物前高声朗诵祈祷文。太明捧着线香恭敬地合掌。母亲为太明抽了一根神符之签是:上上吉。拜拜后,太明的妹婿提议拍撮一张纪念照,一行人便到当地第一的照相馆。摄影场在二楼必须脱鞋上去,太明领先走在前面,大家跟着纷纷上楼,阿茶上到楼梯中段时,突然听见后面有人说:‘喂!这老太婆!’男人这样骂的声音炸裂开来,一个穿和服结红色鼓形腰带的姑娘跑来:‘你呀!不可穿鞋子!’她责备的目光望着阿茶的鞋子,阿茶连忙脱下鞋子。阿茶第一次经验到要脱鞋入室。太明的脸全红了,他是兴奋,也是难为情。他遗憾由于自己的疏忽,使母亲丢脸。同时对于出之于以侮辱般态度的对方觉得可憎。他不想拍摄照片了,但父亲为了吉利,叫太明忍着不要介意。他为了顾到父亲的心情,勉勉强强站在中央拍摄记念照。归途,谁都不提及拍照片遇到的不愉快之事。妹婿故意开朗地饶舌,以引起大家的兴致,但只有太明默默地不作声。忽然看见大雪山笼罩着乌云像要下雨的样子。
他放心不下的是母亲,他妹婿了解他的心,答应他会照顾母亲。母亲也以前就希望和他妹妹住在一起。父亲有阿玉跟着,若发生问题的时候,哥哥也在近旁,没什么需要考虑的,他到哪里都没有后顾之忧是值得庆幸的。他细听着父老和前辈的意见,然而一想到拍摄照片之事,心情变得希望早日去大陆。他马上申请护照。郡公所的一位年轻警察恭敬地跟他打招呼,他以为警察认错人了,迟疑着答礼。那警察自称是他的学生,他惊讶地细看,才从以前的记忆中想起那学生的面影而喜出望外。那学生亲切地为他介绍郡守。郡守是一位温和的人,听了他渡华的目的说,会指示早日替他办理护照。他感谢郡守的厚意,告辞时,郡守说:“到中国去也辛苦。像你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如留在台湾,为岛上的文化尽力才好。‘他也并非没这样想,但他既然已下决心便不再三心二意。总之,由于郡守的关照,护照比他预想的早日发下。
他选择了吉日,以踏上勇跃向大陆发展的壮途,终于到了出发的当天。他到公厅焚五香,祈祷祖先的保佑。公厅的栋梁上悬挂著「贡元‘的匾额,匾额的金字已剥落骄傲的流露出古老的传统似的气氛。在中庭里则爆竹霹哩哗啦响。鸦片桶在胡家一族人的面前说:“一代做官三代富’。阿三和阿四的脸色有一种情况苍凉的神情,向太明说:”恭喜恭喜!‘亲戚和村子里的热心人也来送行。太明对于这盛大的送行,感到一种不成功死也不回来的心情。不,他决心不再回来。
爆竹声更响,他静静的从公厅走出来。站在两旁并列送行的人口口齐声说:“做大官恭喜!‘来到门楼时,鸦片桶对他说:’太明!在江南有胡家的祖庙,那是祖庙中最大的庙,因此财产也多。你若是做了大官一定要去拜拜,那你就可以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贴膝礼“金呢。‘他父亲春风满面地混在送行人之中,母亲阿茶流露着依依不舍的神情。太明走出门楼一再回头看自己的家。心里有一种就像得’贡元‘那样的,给胡家扬眉吐气的愿望。
太明的妹妹夫妇和哥哥志刚送他到基隆。基隆下着雾一样的细雨,下一阵毛毛细雨,晴一阵。他站在码头眺望对岸,想起了那年出国留学时,那避人眼目一个人来为他送行的女性。自从在这里别后便没有再见过面。想必她过着幸福的生活吧……听说夫君富有而且是医生,已有两三个孩子。太明想到自己至今仍然单身,一事无成……如果他和这个女性结婚,也许自己也在乡下过着满足而幸福的日子呢,他想起当时的情形心情落寞。
开船的铜锣声响了,妹妹秋云的眸子闪着依依的惜别之情。他的哥哥如小时候那样提醒太明注意种种事情,只有他妹婿并未显露感伤的神情,他笑着说:‘一句话说那里是大陆,其实上海跟台湾如眼睛跟鼻子之间的距离,比日本还要近,差不多从这里到台东去的时间罢了。’太明听了这话并没有深受感动,他只是放心不下父母,一再的一再的拜托他们照顾父母便上船。三千吨级的汽船离开码头,送行的人热烈地挥着手帕。青青的鸡隆山看来像缓慢地移动似的。船出了外港,暮色低垂,船身的摇晃激烈起来。他进入船舱里躺下。
翌日天气晴朗,是最好的航海风和丽日,他走到甲板上眺望,已看不见山影。洋洋大海黑潮汹涌。飞鱼随着船脚闪着白光飞跃。他忽然感到心情爽朗,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的诗情如轻音乐似的旋律在他的心里回响着,他一气呵成地作了一首七言律诗。几乎不需要推敲的诗,但第七句‘岂为封侯归故国’,似乎不妥。因为他是日本籍民,去大陆并非归故国。这一句他斟酌着用其他种种字眼来代替,但找不到适当之词。他蓦地想起清朝沉德潜的笔祸事件而栗然。沈是仿孔子的‘恶紫之夺朱’之句而咏黑牡丹,其诗句有:“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成为问题,而蒙冤罪被处极刑而死,因为明朝姓朱,所以被误解为诽谤明朝的皇帝。
太明想起阿公告诉过他的不少笔祸事件,使他觉得容易被人误解的句子应修改。他终于想到新句‘游大陆’来代替。于是用铅笔把那首诗抄在笔记本上。
优柔不断十余年忍睹云迷东海天拙策非惊才不足雄心未已意缠绵半生荆棘潸潸泪万顷波涛淡淡烟岂为封侯游大陆敢将文字博金钱他一边看着笔记本一边高声朗诵。他的脸上洋溢着愉快的微笑,心如浩瀚的大海般无限地舒展。以前的一些幼稚的想法现在觉得很可笑。蓦地看见遥远的地平线上大陆已微微的显露了。
可眺望紫金山之家
传说紫金山腾王气,每当夕日映照那山姿格外美,笼罩着整座山的紫色之霭,仿佛如传说的二千多年前,楚威王为了镇国而埋在那地下的黄金所散发出来的瑞气似的。到了秋天,那紫气看来更分外艳美。从山顶到玄武湖形成一条磊落的棱线形容不出的美。
太明学习北京语感到疲倦时,便从曾公馆二楼的窗户,眺望着这样的紫金山之美,他常常看得入神。把它与台湾习见的峻险的山姿比较,它还是有一种大陆的山才看得到的磊落之姿。
曾家的人住三楼,除了吃饭的时间以外不下来,因此二楼经常无人空落落。北京语教师每天来教授太明一小时课,他回去后简直连人影都没有。在这样的宁静中,太明与金山的山容相对着,思潮起伏,种种思绪不断地涌起。
太明到曾公馆来已住了将近一个月了,因为语吾不通,很少外出。曾那么极力劝太明来大陆,并且还为他找了一份教师的工作,但他却极端的恐怕他们两人的出身台湾被人知道。因此在太明由上海登岸时,他就一再提醒太明注意。
‘我们无论到哪里都不会被信用,如宿命的畸型儿似的。我们本身没有全何的罪,却要接受这种待遇是不公平的。但这是无可奈何的。我们不要有成为受排斥的继子根性,我们不是要用语言,而是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为建设中国而牺牲的热情,我们不落人后。’他说明这种复杂的立场。太明本身在日本留学时曾经于中国留日同学总会的席上,老实的自称是台湾人而受到意外的屈辱,因为自己有过这种经验,所以确实很了解曾的这种心情。可是因为是‘蕃薯仔’(台湾人的别称),为什么就必须忍受如此屈辱呢?太明这样想着心情暗澹起来。
然而,尽管如此,每日闭居曾公馆如同被软禁一班的生活,他感到受不了。至少也要上街走走,接触清新的中国气息。像如今的状态,不知哪一天他才能够操北京语,他希望能够早一天站立在讲坛上。但曾却对他说:‘胡君,建设中国的路程长远,决不要操之过急。你看那扬子江,悠悠长流,其实流速相当快呢,我们也必须具有这种大河的风格。’曾的态度沉着,但是太明在这种徒然耗费日子之中,起初对中国所抱热情就快要失去,而感到心中不安。
他无所事事,想起了船上陆后的那几天在上海所过的情形。上海呈现出生动的现实的中国风姿,使他感到他对中国的预备知识之浅薄和过时。尤其是法国租界一带飘着西欧的近代空气,使生长于农村的他完全被压倒。街上所见的年轻女性,从她们的时装下,涵藏着五千年来被锤炼的文化传统,它散发出高雅的芳香。
他在租界搭公车,公车上层空空的只坐着三个女学生,每个人都拿着封面美观的外国杂志或书本。同行的曾说明:‘这是上海女学生的流行,手拿书本是唯一的骄傲。’他认为这是以读书人为傲的封见思想的残滓,尽管如此,她们那洗练的趣味吸引他的视线。那优美的上海鞋子、袜子、手提包,从上衣到下衣,适合于自己而搭配的统一的颜色都颇堪吟味。她们流露儒家所谓的中庸之道,不走极端,不囫囵吞枣欧美的文化,保留自己的传统而显露出中国女性的理性。太明被吸引的看着那些女学生久久不移开视线。肌肤细腻,肌理娇嫩,灵活的眸子,使他看得出神。不禁令人感觉她们是比太明所处的社会更高的,仿佛贵族似的小姐。中国文学的诗味由女性表象,并且由儒家所培养的过去的历史,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这些古典的幽雅令人感觉活在近代的文明里。他极力的想听听她们谈话的内容,但没有人饶舌,偶尔听到的说话声则是极缓的语调,太明不懂其语言,但听来感觉得出其谨慎的话风。显然台湾女性粗野的谈吐不同具有洗练的韵味。他竖耳谛听着,希望能够听到她们说的一言半语,然而他一句也听不懂。直到现在他认为台湾话有闽南话和客家话两种,都属于中国话,他既然懂客家话和闽南话,到了大陆语言容易学,却是想得未免太简单了,实际面临,太明才知道自己所懂的话没有用,才后悔没有事先学习北京语。
太明跟随着曾在大上海观光几天。文化建设当然是在参观之内,六国饭店、小巷,连野鸡(卖笑妇)如洪水的街隅都蹓跶了。
上海,居住中国人、欧美人、日本人,大家杂然而居,形成不调和的调和。他也到共同租界徘徊,那里耸立着抹煞人性的金权主义的怪物般高层筑物压风景,而在那大楼之间,人与车的激流狂奔着。那激流的壮观,从路的这边要过街到对面都像冒死似的。他下了决心才穿越过马路,跳入对面的先施公司。而那里又是人的一切欲望的坩埚。那人工享乐气份,使人置身于其间一会儿仿佛会感到头痛似的。太明为了寻找清新的空气而上去那屋顶层,那里在暗淡的光线下充满了年轻男女,他们悄悄私语着,目光锐利的风尘女郎寻求着嫖客东跑西跑,也有人在太明面前拉到客便消失不见了。永安公司和大世界也都跟先施公司一样,这些地方只使人的灵魂麻痹,没有使人的灵魂安祥之物。
太明像逃也似的回到住宿处。但到了第二天,他为了看看这活动的城市之貌又走出旅馆。他见识到了种种人,有口含烟斗尊大的西洋人,或不知道李白之梦自做聪明的日本人,崇拜西洋的姑娘、乞丐、路上的病者等,还有躯体容貌都堂堂,但看来已完全被去势了的锡克族人,在银行、公司、工厂门前腰里佩挂着手枪以武装之姿的站立者。他们现在除了充当忠实的看门狗以糊口之外,没有别的生活方法了。不过锡克人虽然温和,但那所持的黑光的钢铁杀人武器-手枪-则是太明没见惯之物,而觉得非常可畏。
终于要去南京时,太明对上海没有一点恋恋不舍之情,而是想早一点离开那庞然大物般的都市。
从上海到南京的车窗所映入的风景,只看见一片荒凉,车过了苏州时,太明依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只是他的脑海里一闪掠过张继‘寒山寺’的诗而已。列车启动时,他的眼前突然开了一朵花似的,出现一个女性。是从苏州上车的年轻女客,大概是还在读书的学生。然而那艳丽的风姿,一眼就吸引住了太明。
‘这就是典型的苏州美人吧!’太明这样想着,自己的心对风景毫无感应,而对一个年轻女子立刻动心,他感到奇怪。火车到达南京时,她要从架子上取下行李,她就穿着鞋子即站在天鹅绒面的座席上取下行李。于是座椅上留下两个小而可爱的上海痕迹。她这种旁若无人没有公德心的做法,但因为鞋痕小而有可爱感,令人不忍责备。只不过是这种事情罢了,但那时的的事一直鲜明地刻在太明的脑海里。
太明早上起来就勤念北京语,晚上睡觉也念北京语,勤学不倦,曾说他简直要成为北京语狂了。他下的苦功没有白费,不知不觉他说的北京语进步了。他每天都有一股实际练习会话的冲动,但在家里没有对象,他不得不上街。起先只在极附近走一走,渐渐的便走到远些的地方。
有一天傍晚,曾以北京语突然对太明说:‘到外面走走吧!’俩人便踏着月影而行,从曾公馆的巷子到大街距离相当长。曾望着紫金山上的月亮说:‘到南京来了后我很少走路把散步的乐趣都忘了。今晚跟你这样的走一走,才深深地体会到大自然的可贵。’走出大街,曾立刻叫车,人力车载着两人向夫子庙方向而走,车到龙门店的餐馆前停下,两人即进去。曾频频告诉他国际情势紧张新闻。他对曾深深的感到亲近。太明喝了酒也侃侃而谈,忧郁的心情消除而愉快起来。曾对太明也显露出分外的亲切。走出餐馆时江南的月亮挂在头上照着。两人选了一条宁静的巷道走着,走到健康路转角时从黑暗中出来一个讨钱的乞丐。他摸摸口袋,恰巧口袋里没有零钱,他想对曾说,又不好意思开口。曾对乞丐的讨钱就像没听见的样子不停的走着。那乞丐以带着哀调的声音:“老爷老爷!‘地叫着,跟随着他们十公尺、二十公尺,大概乞丐看出他们无意施舍,更加大声的断断续续的哀求着,又跟随了他们五十余公尺,太明受不了那乞丐的声音,再一次摸索口袋里,还是没有摸到零钱,有几张十元钞票,但目前收入未固定,不能给一张大钞。曾为什么不给钱呢?他纳闷,同时对自己也有矛盾而感到难为情。乞丐最后念念,发出悲叹,几乎声泪俱下的哀求,那悲哀的哭声,响在黑暗里听来悲痛。
太明想着要不要给一张十元钞,再度犹豫着。太明的梭巡样子乞丐感觉得出吧,更加执拗地跟随着,而且号哭声更加提高。
‘没有办法,把这给了吧!’太明从口袋里抓了一张十元钞票。
‘讨厌的家伙,哪,拿去吧!’曾这时才出声,给乞丐钱。乞丐说:“谢谢!‘夸大的称谢,就不再跟随着他们了。太明看曾这做法,心里有点无法坦然。要给为什么不早一点给呢?直到最后不得不给的地步,他都视若无睹的样子,太明对曾的这种神经无法了解。然而,这在中国也许是普通的事情吧。他这样想着,酒意已经全消了。
这天晚上,他久久无法成眠,想着种种事情,思潮起伏。想着在上海所见的事,台湾的事,在日本的事…时间、场所、人物都混乱了。不久才终有了睡意。
‘人生有三掬泪:贫苦之泪、病苦之泪、才子佳人不能相会之泪|但哪一种泪最深刻呢?’他这样的想着之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时已天亮了。
太明住在曾公馆的生活中,难接受的一件事是每天早上吃稀饭。他向来不喜欢吃稀饭。但在别人家里做食客之身,不能挑剔。早上只得吃稀饭,难以忍受的是曾家的人食量都很小,只吃一碗稀饭。而太明即使吃三、四饭碗,未到中午肚子就很饿难忍。在曾家的人吃完时,他无论怎么吃得快,也只能吃两碗,因此他必须在大家没有吃完前,吃完三碗稀饭,这就需要很大的努力,当他全心吸喝着会烫焦舌头的热稀饭时,便深深地尝到食客生活的窝囊,为了早日脱离这种窝囊的生活,必须早日有自己的家。
不知不觉江南的秋意深了,北极阁的红叶飘落时候了。在南京人们已准备着过冬。在行人稀少的巷道,处处可见妇女们一边晒太阳一边缝棉被套。太明也做了一件棉袍。他穿了新做的长棉袍,便感觉到穿西装的麻烦。长袍有其外观不起眼的好处,它穿在身上宽松没有束缚,自由自在。有了一件这样的外衣,下衣穿什么都相宜。寒冷时里面可以穿几件。又可省去衬衫硬领和领带的麻烦。有时和衣躺一会儿也不起皱。实在是很好的服装,他立刻成为长袍的爱好者。他穿着长袍感觉连心情也改变了似的。穿着长袍上街,不再像以前那样有人目不转睛地看他,始感觉到自己跟他们是同一社会的人。而且他的北京语已可以派上用场了。他希望早一刻去担任教职,但曾却从容不迫,不理会太明的心急。他有时带太明到夫子庙去,但去的次数频频,太明便不起劲了。由于太明有一股专心一意出去活动的冲动,因此即使有时间他也没有心情去看电影或听戏。
天空飘着柳絮似的雪。曾公馆的二楼冷清空落落没有烧暖炉。他钻在被窝里来御寒看书,但心里还是不镇静。故乡的人一定在谈论著他吧……。尤其是阿三或阿四一定把他拿来炫耀,在村子里吹嘘一番的很得意吧……。他这样想着,坐立不安的心情。连日下着雪,闭居一室也无法好好地看书格外使他焦躁不安。从二楼眺望紫金山,山全体笼罩着雪,视线所及,一片白茫茫的银光。这一天午后,突然来了一个提着大皮箱的青年绅士,也是客家人,复旦大学的毕业生,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日语也稍懂得一些。据说是想托曾找关系人入国府宣传部工作而搬来。这青年很小心谨慎,每次走出房间必锁门。清楚的显示出中国人的习性。因为跟太明同住二楼,使他觉得不再像以前那样孤独寂寞。这青年姓赖是南洋的华侨,据说他父亲为革命运动捐献巨额运动费。他是个非常大而化之的人,笑口常开,那哈哈笑有一种孩子气。赖喜欢讲话,爱游乐,所以跟太明很快就熟不拘泥了。那天晚上,吃饭时他立即缠着曾太太拿酒给他喝,那种冒失的做法使太明咋舌。赖滔滔饶舌,但言不及义,谈的都是打麻将、看戏、跳舞等,都是太明不懂的事。
翌日,赖对太明说:‘胡先生,你不必急,闲着能玩的时候就游玩着始能了解社会。不精通社会的情形无法行公正的政治。你不会跳舞不会打麻将,倒没什么可说的,当教员都是很适合的性格。’他这样嘲弄太明。
不过他的说法天真,太明也不觉得听了有什么罪恶感。这天下午两人相约去澡堂洗澡。一走进那垂着不洁帘子的更衣室,顿时感到很暖和,室内燃着几个暖炉。大安乐椅上有几个浴客舒服地睡着了。太明在暖炉附近的椅子坐下,因为下雪天气寒冷的身体暖和起来像春天似的感觉。赖大摇大摆地高抬起双脚,让服务生替他脱鞋袜,连衣服、短裤都替他脱,一副大老爷派头。接着服务生要来侍候太明,但他不喜欢,自己迅速脱掉衣服,用大毛巾围着身体进入浴室。浴池热气蒸腾分为三池,他泡在那个水最温温的的浴池中静静的不动。不久服务生来请他躺在浴池边的长木板上,服务生用一条粗毛巾仔细地替他从头到脚全身无遗处的搓掉污垢。他那因为寒冷而缩的皮肤,经过泡热水皮肤恢复原样,再由服务生用毛巾轻重适宜地摩擦,使他感觉似痒又好像有点痛似的。洗了澡回到更衣室的椅子坐下,服务生来给他捶腿。赖还是一副尊大的派头,一边被捶腿一边看黄色新闻,于是赖好像中了催眠术似的睡着了。太明随着按摩节拍不知不觉也朦胧欲睡,已经把一切都忘了。学习北京语过程的苦涩,他所看到的徘徊街头的乞丐、野鸡的世界、破坏公园的动物,只知大炮数目的花花公子……,这时眼前无论有多少无礼者或看门狗,他也无所谓,心里感觉的舒畅不啻王侯,他躺在浴室的一隅终于睡着了。从梦中醒来时日色已暮。赖频频提议去吃饭、打牌(麻将)或听戏,但他不为所惑的说要回曾公馆。
赖也没办法便一起回去。在其归途中,赖一反常态,对太明大谈其幼稚的自由平等论。太明对于那些幼稚的议论只求耳根清静,根本没有听入多少,但自己对于中国式澡堂却感到其奇异的魅力,不禁觉得自己有一点矛盾。起初曾带他上澡堂时,他只觉得其不洁而不喜欢,而如今已全然浸入中国澡堂的气氛了。
‘中国澡堂也像鸦片烟一样会上瘾吗?’他想着在不知不觉之间使外来者的敢觉或神经麻痹的,中国社会所具有的奇异的同化作用。
曾公馆自从赖来了后突然热闹了。曾下班后,回到公馆也不再出去玩乐。赖每天晚上找人打麻将,尤其是曾太太非常喜欢打麻将。人数不够时,硬拉太明凑数上麻将桌。太明对打麻将觉得无聊,但身为食客不便拒绝。而打麻将不像学习北京语那样困难,听了一番说明后大致就会了。这也许是因为小时候他常看鸦片桶或阿三、阿四打四色牌赌博吧。他觉得麻将比四色牌容易了解,不到十天的工夫太明就已熟练得跟曾太太的牌技差不多了。然而每晚,为了这应酬要费时到半夜更深。通常大概打‘一环’就结束,除非兴趣很高不会打到‘二环’。但倘若曾输牌了,必定打到‘二环’‘三环’。若打‘二环’,那就要到深夜一时或二时才会结束。不管如何有趣,打到深夜二时,太明就觉得十分疲乏,感觉干吗要这样应付。
有一天夜里,打麻将中,大概是曾的婴儿着凉感冒,打喷嚏又哭泣,雇来照顾婴儿的阿妈抱着孩子小心翼翼的走到曾太太的身边:‘太太!公子好像肚子饿了。’她说着促请给婴儿喂奶。
‘好啦,喂他牛奶吧!’曾太太头也不回的说,她正专注地想做一副‘清一色’的牌,因为她的面前已有四对牌和两张同样的牌来了,她很高兴以为一定会清一色。这最后的北风圈,如果是清一色,她的心里盘算着,不但可以赢回前面输的钱,反而还超赢二千个子儿。婴儿在邻室大声哭个不停,阿妈哄不了,哄着哄着婴儿还是哭不停,因此她又走过来说:‘太太!公子好像有点发烧呢!’曾太太就像没有听见的样子,她希望一张‘一筒’,她的目光深注意着桌面上数著「一筒‘的牌,她看见它只出现一张而很高兴。她自己手里已有两张,另一张便不是一对了,有人一定会打出来,她这样想着心里很高兴。阿妈又以着急的语气说:’公子发烧呢,太太!‘’好啦,哄他睡觉吧!‘她回答着,焦急的等着别人打出一筒或三筒。而曾却等着白板,若白板来了就’大三元‘,他伸长脖子等着。太明看不过去说:’曾太太!小孩不舒服,暂停一下如何?‘但曾太太仍然低头注视自己的牌没有回答。邻室的婴儿哭声更激烈。阿妈无法只得再回到邻室去。那短暂的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婴儿的哭声而已。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看着桌上打出来的牌,并且预想着别人下一张将会打出什么牌而演练著作战之略。尤其是曾已把’二元‘置于桌面上,因此大家都小心注意着出牌,以免他成为’大三元‘。接着轮到曾打出牌,各个人都屏息注视着他,曾振奋地打出一张三筒,啊,曾太太不禁高兴的叫出声,她正等着三六九筒。赖蓦地站起来:’哪有人这么乱出牌呢?‘他说着仔细检视曾的牌,果然是曾犯了错,应该是出牌’一鸟‘才对的。犯错得到的惩罚是,曾要付出全部输掉的金额,因此他输了一万三千个子儿。曾手里握有大三元的牌感到很遗憾。赖则认为指出曾的错误有功,那当儿大家争着说话,曾提议再打一环。赖和太明都无意再打。邻室的婴儿大概哭累了,声音小了,但那阿妈却慌张地跑来告急的说:’孩子好像非常病重的样子……‘曾似乎并不在意,频频把麻将牌搅乱重新混合排列。曾太太这时才惊觉似的,跑到邻室去,曾看着她的背影大声说:’别慢吞吞的,快一点回来!‘但她没有回答。太明实在更加看不过去了:’孩子好像身体不舒服,时间也不早了,明天晚上再打吧!‘他顺着曾的性格婉言这样劝说。曾的嘴里’嗯‘地应一声,走到邻室去了,但立刻回来:’胡君,你帮我打电话到太平路的长春医院好吗?请医生来!‘他这样说,表情流露出很担心。但已经一点多钟了,电话迟迟不通。等到终于打通电话,医生到家里来时,已经两点半了。据医生的诊断,是急性肺炎,发烧到三十九度五分,叮咛家长必须小心注意看护着。太明不禁感到黯然,觉得打麻将也跟吸食鸦片一样会上瘾。
正月到了。南京的孩子用两根小棍子前端缚着细绳,巧妙地拉著「扯铃‘玩。孩子们穿着厚重的棉衣,在冷空气中,口鼻呼出白色的气息。听着拉动的扯铃嗡嗡作响声而高兴。正月里曾公馆的孩子们也玩得兴高采烈。太明对于过年没什么兴致,只是对于正月后便可以到学校执教觉得欣慰。至今那像冬天一样阴冷的心情,开朗起来。赖仍然悠悠自得其乐,一点也不着急,始终抱着候官主义。有一天他对太明说了一番大道理:’候官主义古今不变。外国留学生因为干劲十足,所以一回国就急着找工作。可是着急有什么用呢?不但无用,我觉得反而有害。“罗马不是一日造成的”,你求好心切,但如果别人都不同心协力,便亳无效果。你离国几年,如今才回来,对国内的事情缺乏了解,语言也尚未十分能运用自如,纵然顺利找到工作,也许不见得能够胜任愉快。所以倒不如抱着候官主义等一两年再说。这看起来好像吃亏,其实不见得,在等候的期间突然碰上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机会,这种事屡见不鲜。‘这就是赖的见解。但太明对于他的这种机会主义、打算主义不以为然。例如他常说的’做官发财‘等等,在他的观念里只把做官视为发财的手段,既无思想也没理想。但他对于官场里的事情却很了解。他说:’胡先生!你不必着急,若是我当了一年所得税课的课长,就够养你们吃一辈子了。‘又说:’中国的官吏并非阶段式的,有人原来在外国洋行当经纪人,摇身一变就做大官了,这才有趣。所以我认为第一是靠机会,第二还是靠机会。只要找到一个有力的好头子,地位便不成问题。若是当一年县长,有些地方比当十年省长还好呢。总之,当财政部长是最好的,其次是上海市长啦。这方面的事情,你不懂。‘他说了这些神情很得意。
亚细亚的孤儿淑春
正月了,太明如预定的到模范高中任教。他终于从闭居曾公馆的境遇中,走入实际社会里。虽然说是高中,但相当于台湾中学校的高年级程度,课业轻松。在语言方面,因为太明努力学习了,在教学上不成问题。而春风吹着大地时,他对于学校和学生都熟悉了。江南之春正酣的一日,他带着两三个女学生去游明孝陵。那天正是星期日,女学生们的穿着也跟平日不同,装扮漂亮。在明媚的风物中,太明跟具有柔软感性的她们接触,很久以来这时才使他有一种充实的感觉。她们是未来的为人母者,以他们柔软的感性,吸收太明的思想或教养,使太明自然而然的觉得为人师表之乐。她们不久将成长为够格的有教养的女性,对于建设新中国有益,太明这样想着,了解到教育工作,是一份多么有意义的工作。
太明被女学生们围绕着,站在台地上展望着春天的风光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年轻女性的说话声音,他无意中回头,看见一个西洋人带着两三个女学生也来游明孝陵,太明看到其中一个女学生,心里不觉叫了一声:‘啊!’那是当他从上海到南京来时的火车上,由苏州站上车,和他同车,在天鹅绒的座位上留下可爱鞋型的女子。他这样想着的当儿,对方只对太明他们一瞥,她便跟同伴一起走了。太明的女学生说:“她们是金陵大学的学生,那西洋人是她们的教师。‘太明觉得那女子就像瞬时出现又消失了的花的幻影。
因此女学生跟他说话,他答非所问,使她们发笑。
自从那天之后,太明觉得有一根不可思议的命运之线,把他与那个名字他都不知道的女子连结在一起,他好像被那根命运之线操纵着似的,寻求佳人的影子,闲暇时他便上街或到郊外徘徊。在鼓楼或北极阁、鸠鸣寺,到处都留下他的足迹。而有时他又突然不喜欢到热闹人多的地方,便选择行人少的冷清的地方走一走。
鸠鸣寺里有若干著名的历史古迹。
但是,那里却未留下一样六朝时代的华丽文化,只能从那些颓墙废井中,依稀辨认出一些历史残迹。胭脂井和台城的古迹常被人提起,如今却很难使人想像当时的面貌。太明从胭脂井走到台城的古迹,想到这是六朝最负盛名的故宫遗迹,即使非诗人也会一掬凭吊之泪。他忽然想起韦庄的诗‘金陵图’,心里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之感。他在心里再度念着: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他反覆的吟咏着,忽然感到人的一切努力都是空虚无意味。六朝的文化如今只能从台城的堤柳来辨认而已,而且那些堤柳遭遇过几多的兵祸,连那些堤柳现在所见的也是后人种植的。啊,人的力量,何其渺小!悠久的历史,只存在于大自然而已他这样想着。于是感到以前的为国家思考,为社会忧心,有一点糊涂。而以往的想法,他便觉得那是所谓的自负,这是人类共同的情形,孔子这样,孟子也如此。孔孟固执于自己的学说游说诸侯,当时大家全认为是迂远之说,没有被采用。但后世便获得许多知己,二千数百年以来采用着孔孟的学说,而王道却未实现过一日。这也是由于自负。释迦牟尼和基督的情形也一样。纵然有人为他们而哭泣,但没有人真的因他们而得救。不过若有人相信得走火入魔,他便连人们不怀疑的事也怀疑。于是他有一种想放弃一切逃避的心情,他觉得人应该有人的生活,于是他这样想着:‘人生的幸福,便是要与一个健康而志趣相同的,自己所爱的女性和平地生活。’对了,他至今总是想着一些不该想的事,这是自负。他怎么没发觉到这点呢?他感到纳闷,他为什么不追求人生的幸福呢?多么的傻。这样的想法,对他来说是划期性的思考。
他的心里浮现出了一些与恋爱相似的回忆,那是瑞娥、内藤久子,以及在日本时房东女儿鹤子的姿影。然而她们如今若要称为恋爱都已是过于淡淡的幻影罢了。而金陵大学的那个女性,比以往他所接触过的女性给予他更强烈的映象。
‘这就是恋爱吗?圣经上说:你求就必然会得到。恋爱果真追求了便会得到吗?’如果是这样,他的心里充满了想追求之情。
有一天,他照例到外面信步蹓跶,暮色低垂时才回到曾公馆。曾叫他:‘胡君,有一点事想跟你谈谈……’曾要谈的事情是,他除了自己专业的工作之外,还兼任私立日语学校的教师。
但是,最近他还不得不兼任外交部的新工作,所以日语学校的教师兼职便排不出时间。
‘所以胡君,希望你来接替我所教的课,担任日语学校的教师……’曾这样提议时,太明有点犹豫,但因为曾的热心劝他,结果就接受了。那是一所私立的而且规模小的学校,每周只要教课三小时。曾这样说。
‘你接替了,我便能安心的就任新工作。那么明天你马上就去学校好吗?’预料之外的急。但是,太明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立刻在次日下课后,拿着曾的介绍信到日语学校去拜访,校长很高兴的说:‘很快的就有像阁下这样的优秀人才来,太好了,聘请一位日语学校的教师,适任者很难请到呢。’校长立刻介绍他各班的情形,太明要负责任教的是三学级中的第二学级。那天,校长只介绍他各任课的教师就结束了,第二天立即正式授课。由校长向课堂上的学生介绍新来的教师后,太明便点名。他担任的第二学级,除了在学的学生,包括已踏出社会的人都是女性,教室里的色彩美好。太明对于异性们散发出的气氛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从出席簿的开始,一个一个点名。起先他好像有一点急,但渐渐的便恢复他自己身为教师的从容不迫,他徐徐抬起头来,环视全教室,而在教室的一隅发现一个预期不到的人,太明不禁在心中叫了一声:‘啊!’多么的偶然。太明第一次看到她是来南京的火车偶然同乘,其次是在明孝陵遇见,那金陵大学的女学生。而如今是太明连梦里都难忘的,深深栖于他心里的女子。
那天,太明由出席簿知道她的名字叫淑春。这一天的那一课,太明像发烧似的在沉醉中就结束了。下课后在回家途中,并且回到家以后,太明都一直想着:‘淑春,这个名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吧,这种偶然,我究竟应怎样感谢呢?’从那天起,太明的心里便燃起了一盏新的希望之灯。他祈求着,果然便得到了。而且他感觉他跟她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
然而,此后的两三周之间,太明和她并没有从通常的教师和学生的关系而进一步发展。若以教师的立场,并非无法求得接近她的机会,但太明不能这样做,何况还有其他学生的目光呢。可是跟表面相反的,太明内心里的热情日益增高起来。
而有一天,偶然的机会来临。那天的新闻,太明在早上看到‘中德文化协会’举办书画展览会的消息,他立刻想起淑春。他出于爱的本能,自以为知道淑春的教养、嗜好等的倾向,不,他相信自己了解她。
‘邀她去参观这展览会。’他极自然的这样下决心。
那天下课后,太明有一个对她说出的绝好机会。学生们匆匆收拾书本走出教室了,她收拾稍落后还一个人在教室里。太明感觉这是机会的女神在向他微笑。他便走到正在收拾的淑春旁边:‘淑春同学!’他以极自然的口吻叫她。在教师和学生之间,自然的教师对学生的好意,也有其程度的不同。教师对一个有好意的学生,在下课后以轻松的心情,和自己所喜欢的学生单独讲讲话,是很平常的事。太明自然的口吻,立刻传达给她,淑春应了一声:‘是的。’她的语气极自然温顺,停止收拾书本,抬头看着太明。
-今天,任何事都可以跟她说-因为这样的开始很自然,太明的心情轻松了。于是提起书画展览会,如果她有兴趣,一起去看好吗?这样邀她。
淑春欣然同意。由此可见她就如太明所想像的,是个有教养的对书画有兴趣的女性。于是约好下星期日,去参观展览会。
这一天整日,太明觉得世界看来好像笼罩在玫瑰色的空气里。他急切等待着这星期日的到来。到下星期日的期间,太明还要给她们上一两次课,讲坛上的太明和淑春之间,彷佛有一根无形的心照不宣之丝连系着似的,淑春看讲坛上的太明的视线,太明觉得她的目光里含著有以往所没有的亲切,那好像是说:‘先生!这个星期日哦,很好?’而其他的学生都不知道的,两人分享着其秘密似的,有时悄悄交换一个只有两人相通之意味的视线。以致太明误了测验之进行而脸红。
终于星期日到了。太明从早上便不镇静,忽然想到:‘如果她有什么事情而不能来呢……’他不安起来。她万万不可能爽约,但因为太幸福了,他有点不安。时间还很早他就出了曾公馆,在太平路和中山东路一带蹓跶.可是距相约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为了消磨时间他走进一家书店,随意翻阅一些书,但没有一行字进入头脑里。
‘不论如何精深的艺术,高迈的哲理,毕竟都抵不过淑春的微笑。’他这样想着微笑的走出书店。然后,时间差不多将近了,因此他就去玄湖酒家等她,选了一处不受人注意的角落的座位。在淑春来到之前,盼望地急切等待着,那当儿是心中不镇静的时间。
淑春终于来了。比约好的时间稍稍迟到而已,她来到之前,她想着;‘也许她不会来呢……’太明的心里便不安起来,一看到淑春,太明顿时恢复生色。淑春因为急着赶来脸有点发红,呼吸有点急促,她道歉迟到了。她那明亮的眸子,太明觉得很美。她穿一件花绸子的旗袍外加蓝色的上衣风姿清新。太明的感觉不像是老师和学生,而是对一个美丽的异性的酸甜心情。
两人在那酒家吃了简单的饭,便到上海路的中德文化协会去看书画展。书法方面,除了现代作品之外,还有一些著名的古代书法展出。其中历史上的名书,把中国优美文化的传统,从其墨痕中散发出来。晋代的书法中,虽然杂有不少临摹的,但虽是临摹的其中也有现代人所追随不及的。唐宋的书法自不在话下,清朝的邓石如、包世臣、石庵、板桥、铁宝等的书法都是不可错过欣赏的。绘画方面的作品,跟书法比较起来缺乏生彩。太明虽然不知道中国现代画坛的趋向,但以在这会场所看到来说,除了后期印象派画风的一些作品之外,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中国近代书画的缺陷在于艺术的贫乏无法从封建的羁绊挣脱出来的忧郁,艺术只是被悠久历史的伟大之伞荫蔽,无法从其阴影走出一步的积郁而来的了无创新和停滞的暗淡。
淑春对于绘画和书道的教养,果然如太明所想像的,她的批评,具有锐利的文明批评,显露出她不寻常的才气。然而她对太明的批评力,由衷钦佩似的样子。这样的一起参观书画展,把两人的心溶合在一起了。
愉快的知识上欣赏的兴奋,走出展览会场时仍余兴未尽。两人想彻夜相谈,自然而然的这是一种想彼此了解的心,连时间的经过都没注意,忽然发觉已经黄昏了。但两人都觉得这么美好的一日,就这样结束很遗憾。于是进入一家菜馆共吃晚餐。太明想吃过饭后就道别。跟她在一起太久,以一个教师的立场良心不允许。然而出乎意外的,她自己邀太明去听戏。太明从教师的体面而言,虽然觉得晚饭后就应该道别,但她一邀,就同意了。
在明星大戏院看着京戏舞台之间,太明对舞台,还不如注意力都放在旁边的淑春身上,淑春全神贯注在舞台,太明看她的样子,心想:‘也许她不像他那样,一心在她身上。’他不禁有些不安起来。那是恋爱者的不安,而夜深道别后,从幸福的满足感之底,还是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影子袭来。
后来的发展
那星期日一起度过后,两人的心情更接近了。两人已不只一次共度星期日,可以说几乎每个星期日都相约在一起。但是,其后并没有像最初的星期日那样有显著的发展。而季节已到了夏天。太明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有点停顿似的,慢得令他着急。他很想早日弄清楚淑春的真意,跟她结婚,完成他们的爱情心愿。
春天有春天的风情,而夏天有夏天的情感。季节的推移,不只是在风景之上的,在淑春的服装上也有鲜明的变化。从清爽的蓝色单衣的肩膀,淑春那白皙手臂线条美好,映着绿叶,肌肤细嫩、艳丽。这年轻轻的肉体,太明渴望地等待着能够拥抱之日的到来。两人同游玄武湖,或渡过秦淮河到石霸街杂乱的小巷逛着,总是不厌倦的散步。
有一个星期日,两人去游玄武湖。太明那天从早上心里就有一个渴切的期待,他希望两人的爱情有一个清楚的印证。
星期日的玄武湖,游人多而热闹。蓦地太明看见长堤的柳树下站着两个美丽的少女,那光景就像一幅画,两个少女像姊妹的样子。太明莫名的感伤,看着那光景不禁引起诗情,他作了一首即兴诗:万缕千丝浅绿宜长堤湖畔立多时那知姊妹谈何事顾影相怜妒柳枝太明自己认为写得还不错,便把它拿给淑春看。淑春拿着那张纸片,吟味一会儿:‘很不错呀!’然后她说:“不过那姊妹,似乎还不能说有妒柳的腰嘛。‘她委婉地批评了一句。这与其说是对太明所作的诗的挑剔,不如说是她对于诗中姊妹的嫉妒。而从其措辞中,也看得出初识所没有的一种熟不拘礼。
两人从长堤向五州公园走去。太明想抓住对她表白爱的机会,但感觉周围人太多。但走到停着几艘画舫的地方时,淑春提议乘坐画舫。这真一个绝好的机会。两人乘上画舫,向玄武湖的湖心缓慢地划出。
除了船头的姑娘缓慢地划着船之外,船上没有人干扰。两人的身体深深地靠坐在安乐椅里,沉浸在宁静的冥想心情中。
太明静静的等着求爱的时机。船离岸远了,湖上也没有其他的船影。他觉得现在这时机来了:‘淑春……’太明说,水拍着船舷,他说话之间只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
‘淑春……你觉得我们之间的事如何?’太明以冷静的语调说着,注视着淑春的脸。淑春无言的望着太明的脸。那脸因反射着碧水而摇动,显露出紧张的神情。
太明的心里有向内藤久子求爱时的苦涩记忆。这使他对求爱的方式格外慎重。他心里发誓绝不勉强对方。他的身体任由画舫的摇动,冷静的以理智的语气,把第一次在火车上看到她至今天他的心路历程讲出来。是平静的,控制住热情的求爱。
太明说完一番求爱的话后,两人之间沉默了起来。只听到水拍着船舷的声音而已。过了一会儿淑春说:‘先生的心情我了解,但我要稍为考虑一下。’她切断话,又说:‘不过,请不要误解。我对于结婚,也许想得太过于理想了一点,不过,我是想照它来实行呢。’其次便轮到淑春来说出她的一番话了。她说她对结婚持有理想。为了实现其理想,必须要有一个方法。照她的想法至少要保有三十个男朋友,从其中选择三个男性来谈恋爱,然后选择出自己的结婚对象。这诚然是新时代女性的自负。但反过来说,又未免让人感觉到其持论的公式化浅薄。淑春大约以三十分钟时间,大模大样地陈述自己的观点,然后她又说:‘不过请不要误解,我现在说的,跟爱不爱先生是另一回事。’太明在她的话尚未说完前,已隐约了解她持论的方向时,他又落入绝望的、暗澹的心境中。因为目前的现实甜蜜幸福,所以听淑春这样说,太明就像从安乐椅上被甩在坚硬的大地上似的更感到沉痛。
──这是婉转的拒绝。借新时代的理想结婚论来表示拒绝的意思──他几乎含泪的反刍着淑春的话,对于她用这种没有血肉的公式化理论来表示拒绝觉得很遗憾。如果她是一个有温柔之心的女性,为什么她不能忘记这一切,投入他的怀抱呢?
他又想起一个老于世故的朋友,那油条男子说的话:‘你呀!上海女子辣,也就是认为恋爱跟糖果一样,经常吃巧克力会厌倦,就如有必要换糖果一样,男人也必须更换,而且她们实践着这种观念。这岂不是很好的新时代女性吗?我倒想跟这样的女人谈恋爱呢,嗯,你说呢!’如果这样便是新时代的女性,那么淑春也一样可称为新时代的女性了。太明这样想着,觉得直到现在认为对他亲近的淑春,是他的手触不及的距离他很远的女子。
画舫不知不觉已划过鸡鸣寺,到紫金山麓一带了。太明失望,默默无语,淑春说:‘先生!对不起啦,我说的话任性……’她虽然道歉的这样说,但她的话依然带有保留着其说法的顽固。太明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作为回答,不想再说什么了。
爱情恢复
从此太明每天闷闷不乐。而跟淑春也自然的疏远了。既然无法获得淑春的爱,他觉得在日语学校教书也很痛苦,而想索性辞去这份兼课的工作。但结果他跟淑春之间的情形又朝太明所未预期的方向发展。人的心复杂而变动的。淑春说了一番自己的理想论,但现实未必能照她所说的公式而行。要合理地保持三十个男朋友不容易,因此想从其中选出三个优秀的人,再从其中选择一个结婚的对象,事情哪能如她所想的那么理想呢。当她感到其理想论的破绽时,淑春始觉得太明未尝不是一个难得的对象。
如同太明的心中有淑春一样,淑春的心中也有太明。那天淑春没有接受太明的求爱,只不过是她的心一时的骄傲罢了。
晚秋里的一天,太明对淑春的突然来访吃一惊。在教室里虽然会见面,但从那次以后,两人便没有在外面相会。
‘先生!跟我去散步好吗?’淑春明亮的媚眼望着太明这样邀他。太明应邀走出户外。季节已经令人感觉有点寒意,路旁的白杨叶子全枯了,只见那灰白色的树干立在冷风中。两人不知不觉走到陵园,默默地走着,从他们的脚边,寻找食物的鸽群啪的飞起来。
不久走到没有人影的草丛一带,两人便在那里坐下。
于是淑春突然把脸伏在太明的膝上:‘先生!上次的事情,请原谅我!’她说着扭动身体:‘我说了很任性的话……原谅我吧!’她断断续续的说。太明便知道她已接受他的爱,他的全身发热起来,他一下子扳起她的脸,注视着她那哭湿的眼睛,以低而有力的声音说:‘没什么原谅不原谅……我只是等候着而已。’他说完,她即发出激动的一声开始啜泣起来。但太明沸腾的热情不许她哭泣。许他的唇当前,吻她是爱她的男人的权利也是义务。太明已不再踌躇,淑春已不拒绝。两双如火一般燃烧的粘膜紧紧合一,那是完全溶合为一的心许。一个月后两人结婚,同时太明搬出曾公馆,在太平路附近筑新居。
亚细亚的孤儿相克
新婚生活和新春相随在一起而来。
淑春在这三月里的毕业以前,还有残留的学业,仍然到金陵大学去上课。太明依然继续教书,但那已是为了生活而从事教育工作。而家中的杂事由新雇来的阿妈料理一切。
太明是幸福的。他像沐着温水浴般在心满意足的心情中,以前对事物的深深思索或冥想或烦闷的习惯已消失,他只是耽溺在与淑春的生活里。就像他以往所求的一切只是淑春似的,他已满足。但是,这使他沉醉的幸福,并没有维持长久。淑春金陵大学毕业,在决定她今后要走的方向时,两人之间的种种意见开始对立了起来。
太明希望淑春毕业后在家做主妇,但淑春希望到社会工作。她对太明的看法说出自己的见解:‘你也是一旦事情临头,脑筋就像老人一样封建,我不希望受家庭束缚。婚姻并非契约,我不能因为结婚而抛弃自由。’她说出自己的主张,并且动辄说:‘男人把妻子当做长期契约的娼妇吧!’她说了诸如此类的过激之辞时,太明总是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寂寞。
淑春照自己的主张,无视太明的希望,由学校的介绍而进入外交部工作,终于踏入政治之路。太明觉得这可能会给家庭带来不良的结果。而他的预感果然并非杞忧。她的生活天天改变。星期日,已不再如以往那样对大自然的风景有兴趣而完全趋于不同的方向。有时太明提起《西厢记》的佳句或《红楼梦》里的诗为话题时,她已不再像以前那样表示兴趣,她的兴趣已转变到对跳舞或打麻将或听戏了。
南洋华侨的赖,其后进入政府的宣传部工作。赖以及外交部的一些年经官员围绕着淑春。不知不觉之间,太明的公馆变成这些人的俱乐部似的。而淑春也自负自己的美貌,就像自己是女王的样子。每天晚上他们来打麻将到深夜。太明起先勉强跟他们应酬,他原就对麻将视如鸦片般的觉得讨厌。而这些人起先如绅士,常来习惯了,在太明的面前也说一些下流的话。淑春把自由与平等像宗教般的信奉,她当然不忌惮。她说,男女在任何场合都绝对平等。她想做什么是她的自由,对丈夫没有顾虑的必要。她的生活渐渐奢华起来。她的化妆品或装饰品,大多是围绕着她的男性赠送她的礼物。
有一天晚上,赖和那几个无聊的人又聚集在胡家的客厅。赖把从上海买来的,据说是最新流行的上海鞋赠送淑春。淑春大悦,在客人面前打开来展现。那诚然是如淑春这喜欢时髦的女人会中意的,华丽意匠的鞋子。太明默默的望着其光景,赖显露出得意的笑脸,太明看了心里冒火。令人完全抹煞看得出赖赠鞋的下流底意,显示出赖那不洁的好色之笑。尤其是赖对太明这一家之主完全不看在眼里,一味迎合他的妻子,也使太明感到不愉快。
那天晚上的麻将一直打到深夜。太明不堪在场回到卧室上床睡了。但前面屋里传来的牌声和黄色的笑话声,使他睡不着。他蓦地想起父亲说的话,有一种不吉的预感而战栗。他父亲胡文卿常说:“狗(赌博)、婊(卖淫)、贼‘,认为这些是最下贱的。不知不觉自己的家里竟染上这种恶习。他这样想着的当儿,依然传来他那忘了谨慎的妻子大声的淫媚笑声。
‘不能这样下去,无论如何一定要想个办法。’他想着,为了妻子、为了自己、为了家庭一定要有什么处置才行。可是,这便需要妻子的协力同心,但一想到要去求她,太明便感到很绝望。妻子一定不会同意改变她的作风的,若他坚持硬要她改变,她恐怕会以夫妻两人的意见不一致为理由提出离婚的请求吧(在中国仅是夫妻意见不合便可构成离婚的理由)。她这种人,一定会把这事情在报纸上大登广告的,仅这样一想太明的勇气即挫折。
打完麻将客人回去后,已经三点多了。太明一直未能成眠。他在床上谛听着,妻子的脚步声近了,开了房门,啪地扭电灯开关。她看了太明说:‘啊,你还没睡吗?今晚仅是“抽头”就抽入了二佰元呢。’她的语气喜不自禁,太明不觉光火:‘臭钱!’他唾弃似的说,他自己都未预期的激烈的口气。淑春听了不禁怯然的注视着太明,但突然抛出钱:‘太过份了,真是的,你把人当野鸡!’她开始哭泣,太明看她那委屈样子,又觉得她可怜:‘我稍微说过份了。好啦,不要哭了吧!’太明不得不安慰她。
可是她的行为一直不改。因为总是到深夜才上床,早上常睡懒觉。太明因为过去的生活有规律,他即使很想早上睡觉也无法入眠。偶尔他醒了,故意仍然躺着不动身体几乎都发痛了,她还是不起床。因此他每天早晨,早起床一个人寂寞地等着妻子起床。星期日尤其为甚。若有事情叫她起来她发怒。等着等着仍然不起床的妻子,他仍然等着那心之焦躁,实在受不了。她一起来,首先阿妈用脸盆端水来,帮她梳洗睡迷糊的脸。漱口、喝咖啡、吃早餐,一切都要假阿妈的手。偶尔星期日阿妈不在,她便一直等到阿妈回来不洗脸。更有甚者,她靠坐在安乐椅上看报纸,不意报纸掉落地上。她频频按铃呼叫在楼下的阿妈。太明在旁看着以为她有什么事,她自己稍抬起躺着的身体便可捡起的报纸,却特意要阿妈上来替她捡起。太明怒上心头说不出话来。而她的嘴说来堂堂有理:‘新生活运动’、‘生活改善’、‘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等等。
凡是社会上流行的新运动她都举双手共鸣,她率先主张。但她自己却不实践。她自己不能实践的事,却能不在乎的说,太明觉得不可思议,而她自己却不觉得矛盾。
她的麻将热转移到跳舞,每晚到夫子庙的舞厅跳到深夜。她的舞伴当然是那些围绕着她的男性。太明连打麻将都讨厌,对跳舞更不懂,因此自然不会跟妻子一起去跳舞。而她不顾虑到丈夫的心情如何,不忌惮谁,随自己的自由,以这做为唯一的自傲而行动。若是把她的这些做法认为是黎明前的风潮,那也无所谓,但太明那能这么想得开,他苦涩瘦思,每天晚上一个人寂寞地等着妻子回来。有时晚上他无论如何无法一个人先睡,他的思绪便驰到舞厅,想像着这时她合著爵士音乐的节奏跟年轻男人挽手跳舞的场面,对其淫荡不禁会涌起一股憎恶心。他忽然想起鹤子,如果他跟鹤子结婚,也不会落到这样的辛酸而过着幸福的生活吧。有一天晚上,不知淑春居于什么想法,极力请太明一起去跳舞,太明忽然为好奇心所引,跟着她去夫子庙的国际饭店。她的四、五个同伴也来,当然赖也是其中的一人。
在那里太明所看到的种种情形,从他所持有的伦理感而言,是他难以容许的颓废的极致。男与女随着淫靡的旋律而狂舞,无任何羞耻之色。还有跳舞达到高潮时场内的照明消了时,处处可以听到接吻的声音。这种舞厅的气氛,若是跟自己不相干,仅是一个旁观者尚能忍受,但他所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妻子淫态的肢体,轮番跟男人跳舞。
‘淑春究竟为什么,特地要自己的丈夫来这里看这种情景呢?这便是所谓的新时代吗?’他终于无法在那里待下去,中场就回家。而从这天晚上起了奇怪的恶寒发冷,身体不支卧床。在那一个多月的病床生活中,他面对着一个问题:那便是妻子现在的这种生活,做丈夫的究竟是否可容许呢?
‘我对于已经成为过去了的封建观念,还无法拭切的残留着,这妨碍了理解新事物吗?’他这样的想着。以过去的事物为标准来判断,对于新时代的事物,不管是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难免带着防御或抗衡的态度而不抱好感。新事物,当然要用新道德律、文化感来理解,他这样想着。于是淑春那看来奇矫的行动,其实是新事物产生前,也就是在社会进化的过程中一个无法避免的现象,在这个意义上说来淑春也是一个牺牲者。他这样的想着,感觉有一点能谅解淑春了。但是,这种情形,在理论上纵然能够按捺住自己,太明的感情却还没有那么开明。现在妻子的这种态度他即使能够容许,太明预感到不久的将来妻子的贞操会出现危机。连这种妻子的不伦,都要以在社会变革过程中的牺牲,丈夫都不得不忍耐吗?他这样想着心很乱很乱。于是觉得现在就要想出一个事情来临时做丈夫的应处的态度。
太明终于从病床上起来了,他的心经过长时间的心理苦斗后,有一种安定的心绪。他想:‘妻是妻,我是我自己。应恢复因结婚而忘掉的自己。’许久以来,这时他才涌起了想亲近书本的心情。他读《春秋》或《诸子百家》。于是觉得自己以往的那些烦恼,都是微不足道的俗人的烦恼。
淑春自从太明不再干涉她的行动后,她称心如意,不断追求新刺激而乐此不疲。但冬天到了时,她的肉体发生异征,不再精力充沛。有一天晚上,太明听妻子告诉他怀孕,已经有五个月的样子。淑春告诉他时的神情,有一种她平常所未显露过的女性的温柔,与向丈夫撒娇的样子。太明对妻子也感觉到她心中的另种人格,对她的看法改观。而这天晚上两人许久以来罕有的以夫妻的亲密感情谈到夜深了。
‘生了孩子后,妻也许就会成为一个爱家庭的女人……’这是太明的希望。不久在那年的夏天,淑春生了一个女孩,因紫金山而取名紫媛。但是,太明寄托在爱儿出生的希望,随着日月的经过而成为泡影。淑春在产后肉体恢复,孩子交给阿妈照顾,她又恢复为‘新女性’了。
‘没有办法,随她的意思去吧!’太明已不再对妻子抱有任何期待了。
在家庭里未得到慰藉的太明,热情的发泄转向读书,以及集中精神于学校的工作。尤其那时候民众学习日语之热澎湃,日语学校的工作,有回响而使人起振奋。他自己的立场,现在已是学校的中坚教员地位不动,每周教学时间已增至六小时。
到日语学校来学日语者,不只是年轻人,社会各阶层的人都有,其中也有政府官员、实业家。
其中的一个张姓外交部参事,也是客家人,他对太明特别亲近。张常对太明谈一些社会现象或外交部的新闻。有一天,太明和张一起喝茶。张问了太明一些日本的事情后,便以他那青年外交官特有魅力的口才,告诉太明一些外交部有趣的新闻。
‘最近发生这样的事情:在南京的记者团从各方面都集注着亲日外交上,记者对外交部提出攻击性的质询,外交部一个黄姓官员出面,实在是大胆,而且奇特的回答说:“反正中国在走向灭亡的命运,既然迟早会灭亡,何不趁未灭亡之前,彼此两蒙其利呢!”他这辛辣的讽刺使大家哑然失色……。黄是意识到悲哀的历史转折,而说些自嘲的话来表现,但这岂不是对悲哀的中国现状的愤怒吗?他如此爆发出来,以唤醒大家的反省,这正是中国的悲哀。’张这样说着叹息。太明以暗淡的心情听着,心里也深深的反省。从此他和张成为知己朋友。星期假日常在一起。
其次的星期日适逢重阳节。这一天南京的文人墨客聚集在北极阁开诗会。太明想出席而走出家门,一个人去有点胆怯,他便去约张。张在家,但他对汉诗没有兴趣,提议去鸡鸣寺看庙会。太明也并非一定要去诗会,便顺着张的提议。
两人走到红叶正美的考试院一带时,进路两旁排列着许多乞丐,他们向人行乞着。乞丐人数多,他们的外观和行乞的方法各不相同各式各样,头发白而脸如涩纸色脏污,日晒了的老人,有人走过时便脑袋撞着砖头,额头流血的向人乞讨,有烂了半截脚的,有抱着小孩号哭的,还有那与其说像人,不如说像活动着的一团破烂布的小乞丐,男女老幼……看来简直像令人酸鼻的地狱图。如同太明在小时候跟母亲去寺庙时见到的十八地狱图现实所呈现的景观。太明一一给他们零钱而走过,张却置之不理迅速走过。不久两人上了山顶,在景阳楼旁边的一家茶店歇脚,在那里品味清香的龙井茶,一边瞭望玄武湖的风景,仿佛现在才发觉似的感到深秋的凉意沁人。
看着玄武湖,太明想起了和淑春结婚前的情形心里勾起怀念。从那时到现在并没有经过多久的岁月,如今结婚后的两人之间,连孩子都有了,但彼此之间却产生无可奈何的隔阂。
‘如果那时两人没有结婚的话……’他这样想着,心里有一种淡淡的哀愁。但同来的张这时面对着湖景也毫不感伤,他就像以挥着利刃之势,发挥他犀利的议论。他啜饮龙井茶润润喉咙说:‘胡先生,近来在南京的知识分子之间,以秦桧为例子的责难来评论汉奸的说法很流行,你的看法如何?’他先征求太明的意见,但这与其说是征求太明的意见,不如说是发表他自己的意见的开场白,他立刻接着说:‘凡是有利敌行为者都可称为汉奸,但汉奸的种类不只一样。在历史上所有的汉奸,据我看来,大约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是无知无能之辈,为了自己的生活不知不觉犯了跟汉奸一样的行为,其次是利欲薰心者,为了更积极的利益,而趋于利之所在,这些人大多是中产阶级或知识分子,看来好像有思想,其实是没有思想和节操的机会主义者。第三种,有充分的知识和能力,却忘了自己的国家的历史者,果断的、积极的协助敌人,这种人就是所谓的卖国者。第一种和第二种人不足为道,真正值得称为汉奸的是这第三种人。’‘要救中国,只有靠青年的纯真和热忱,这是最近实际发生的事情,复旦大学的学生因为对外交政策不满,在外交部长搭乘火车要去交涉外交时,就在发车间际躺在火车头前阻止开车。打算自己把鲜血流在铁轨上,藉此阻止事情的决死的热情,这便是救中国之力的源泉!’张的语尾因为感动而声音变得沙哑。其说法,太明不禁也很感动。他想到自己为私事懊恼,以读古典书籍来逃避,而深深的反省自己。其后张也仍然跟太明相聚。
于是张渐渐的给太明深深的影响,太明不知不觉的受他热烈的想法同化。
太明认为自己所能做到的,便是他现在从事的教育工作,通过对子弟的教育来鼓吹爱国心。而张对于近来读古典书籍的教养方面,他提出了一个革命性的意见。例如他说:中国的文化,令人感觉如长江一样,浊流滔滔,通古今,诚然伟大,即使想使浊流澄清也不能够,只有自然的任其氾滥之外别无他法。中国的文化由于过去的遗产很大,其债务也很多。倒不如索性放弃其遗产还好些吧?中国的文化完全是贵族享受的文化,是为少数人存在的文化,缺乏大众性,第一,其文字难,要学会得耗费十年时间。那么其文化即无普及性。一般大众有其生活,为生活所逐没时间学习那难解的文字。因此既然是使用汉字,结果大众都将成为文盲。总之,汉字已不合于时势,若没有更简便的文字,将落伍于其他的文明国家无法与之竞争。若是仅学会文字都要耗费半生时间,对于科学、文化都会没有余裕引进。从某种意义汉字是保护专制政治的墙壁。若使用汉字必然增加愚民。所以应该废汉字使用音标文字。这对于我们这一代虽然有点不方便,但为了子孙应断然而行。我们的时代若怠于改革,结果后人一样难以学习。
第二,不值得的是,由于其文字所产生的文学。由于难解,以其‘高尚’使俗人无法了解。因此懂得文字便可成为伟人。所以读书人长久统治天下。一般大众因而连信都不会写。执着于汉字,中国的新文化便无法建设。没有新文化,中国永远无法独立等等。他说了这类的话。
他这有点飞跃的论理,太明觉得有些跟不上,但太明对于其主张不得不承认有其一面之理。可是,若以为张的看法大体上是正确的而接受,那么在实践上如何推行呢?在长久的传统上所建筑成的文字,而且活于国民性之中,又是对其他的国家值得夸耀的丰饶的古典书籍的文字,就这么废去可以吗?它像鸦片一样对人有毒吗?太明没有断言的勇气,而他所得到的结论是:这应该给专家学者,及能够鉴赏者,以古典书籍,以学问而传留下来。他是一个彻底温和稳健的改良主义者。
亚细亚的孤儿一夜
外交部的一些人都酒量好,太明受到张的影响,近来稍会喝一两杯了。张亲近太明后,带太明到种种场合,那里所谈的话题都是政治方面的。
例如据张看来中国自从东北三省(满州)被夺后,人民倍感压力增加,也就是必然的预感到要站在最后关头之日。这种趋势引起一股学习日语热。这种情形不能认为只是一时的现象,因此有心人忧虑。在日语学校的学生中,有人甚至坦然的说:“反正中国正走向灭亡的命运,为了明天的面包必须趁现在学习日语。‘这种自嘲的话,听了能不落泪吗?但大家学习日语并非都出于这种心情。’日本的文化翻译作品很多,学习一种日语就可以方便的阅读世界上的一些文献。‘有人是由于这一点而学日语。又有一部分激进分子,是为了战争而研究。张这样说着含糊其词,不禁叹息。张说,若是能够最好一切问题都由外交上来解决,不希望有战争,但是若突然遭遇到悲哀的历史命运,人力不可抗也未可知,他说着语尾含糊其词。太明想起日俄战争稍前的事情而感到栗然。明治三十四、五年时,日本人因为鉴于日俄战争势必无法避免,日本国民一致地研究俄语。若日本语热是暴风雨前的现状的话,那是历史的大不幸,心情怎能只是默默的看着而已呢。
张突然将被调往日本赴任,太明被邀请参加其欢送会。这是志趣相同的同志聚集的内部聚会。太明按照张事先告诉他的路途,从书院街走到苛园。目的地的场所是苛园十二号。接待的人带领他进入内部,再带领他上二楼。二楼摆着一张大桌子和排列着大凳子。摆放着四盆美丽的鲜花。有四、五个青年外交官,还有上海美术学校的先生都到了。太明突然进入,但没有一个人认识,不知怎么样跟在座者打招呼,踌躇了一下。于是其中的一位年长者出来跟太明打招呼,并把太明向大家介绍。主宾的张尚未到,旁边站着的两个艺妓笑容满面地向太明打招呼。不一会儿楼下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引擎声一停,便听见上楼的鞋声,那是张,他胸前蔷薇色的丝手帕从口袋稍露出一点点,新西装、光亮的皮鞋。张上了二楼,一一和大家握手,客人都向他道贺:“恭喜恭喜!‘张再三谦虚,才在主宾席坐下。太明坐在末席,但因为他教了张日语,大家推着他坐在张旁边。席位一定,张站起来致谢词。
酒过数巡,一座谈论风发有趣。而美术学校的两位先生,因为美术上的些细观点的相异,而有点争论起来,两人一个是法国留学生出身,另一个是日本留学生出身。但留学法国的美术先生,终于感情性的,把这学问上的争论,下了一个荒谬的结论,他撇嘴自嘲的说:‘反正中国将成为你们的天下。法国的势力不可能支配中国的。’他吐出这句话时,不只是跟他起争论的先生哑口无言,一座都静悄悄的。令人发窘的沉默。好好的欢送会,使一座冷场。艺妓机伶唱起了‘天水关’,于是好歹又恢复了酒兴。而话题最后便转移到主宾张的被派往日本之事了。
张是从许多青年外交官中,被拔擢出来派往日本的。从这意味之点来说,一座的人对他都有很大的期待,张自己本身也因重大的使命感而有点紧张的样子。他的表情有如紧张的面临暴风雨前的非常感洋溢。张请太明表示他的意见时,太明说,希望他对东亚的危局预先设想没有后顾之忧的策略,全力以赴贯彻,太明说了诸如此类的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期待这样的做。’张这样的说,用力握着太明的手。张担负着重大的使命赴日本,太明由衷的愿他奋?到底。
这天晚上,太明罕见的喝醉了,记不得自己是怎样回家的,大概是谁叫了人力车送他回来。太明回家后,在苛园十二号,那由于男性政治气氛而来的兴奋仍有余韵,以其势,他对于这一天难得的比他早回家出来迎接的淑春说:‘茶!倒茶!’他用平常所没有的粗声语气命令。淑春意外的顺从,锐气受挫似的抬头看着太明:‘你喝酒了?’她怯怯似的说。太明以朦胧的醉眼定睛看她,感觉她那红唇有平常未见的露骨的姿意。
‘喂!你过来!’太明以粗鲁的动作抱住她的肩膀,她也是柔顺的。
‘哎,你真是的。’她反而用媚眼抬头看他。这一夜太明忘了一切像一只强壮的野兽如饥似渴地对着妻子的肉体。
风暴之前
在福昌饭店六楼的咖啡馆,虽然装饰普通,但气氛宁静,唱片播放的音乐高尚,因此知识人常集于那里。尤其是那咖啡馆的东侧适合于瞭望风景,睛朗的日子紫金山看来近在眼前似的。连夫子庙一带的街景,也一望看入眼里。
太明无目的地在街上蹓跶累了时,常到这里来坐坐,听听音乐,排遣孤独的时间。
他跟妻子的生活,依然持续着同样的状态,太明未从妻子身上获得慰藉,他从独生女紫媛找到安慰。紫媛没什么得到母爱,喜欢太明。他教这幼小的紫媛说说话所过的时间,是太明无味枯燥的生活中,最感到享受天伦之乐的时间。
但虽然在家庭里有女儿给他的安慰,他的心仍然不平静。
这是因为那时国内外紧迫的情势,使他的心神不宁,到了那时候,传说上海已组织成了‘人民战线’的新闻,加以在上海不断发生血腥的恐怖事件,社会骚动不安,在学校里也分为主战论与非战论两派对立,这发展到感情问题那样的,充满了不和谐的空气。太明为了要从这种漩涡中逃避出来,今天又到福昌饭店六楼的咖啡馆来,迷惘地排遣时间。
突然像挑动店内播放的音乐那样,过分响亮的喇叭声和群众的呐喊声,从下面大楼底的路上传来,打破太明的冥想,他从窗口向下望,那是学生的示威游行,喇叭鼓队奏着中国国歌,成群的学生合著国歌,齐声高喊‘打倒帝国主义!’‘抗战救国!’等的口号,整齐的队伍近了,随着其接近,脚步声像怒涛般高起来。
每当接触到这种光景,太明自然的会感到心乱。它令人感到一种不调和的、不镇静的焦躁心情。
他匆匆离席,像被驱逐似的出了咖啡馆。然后,他朝着与学生队伍的前进相反的方向,从中山路到新街口。但狂热的不只是游行的学生,热潮处处卷起漩涡,新街口的圆环,民众成群围绕着,其中心正在演说。
‘啊,这里的情形也一样。’太明这样想着,停下脚步,从人墙的背后倾耳听着演说。
一个接一个走上舞台的演说者都是年轻男女,演说的内容千篇一律悲愤慷慨的调子。但是那异常爱国热忱的语气打动人心,群众中不断涌起掌声。
蓦地,太明的目光注视着讲台上,一个演说者下坛,他的妻子淑春,在怒涛似的掌声中登上讲台。他以一种有兴味的,旁观者的冷静兴味,等着妻子开口。
‘亲爱的兄弟姊妹们!’讲台上的淑春这样呼叫群众后,进入本论的正题,她的语调便激昂起来。
但是她的演说虽然非常煽动的,郤没有什么内容。只不过是把武装的语言罗列的一种感情论罢了。不过民众听了仍然引起很大的共鸣而鼓掌。太明觉得很无聊,无话可说。太明对于她那没有理论根据,只把别人的宣传生吞活剥地向民众放言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感到憎恶。若是小孩他会教训的把她拉出场来打呢。不仅是淑春一人这样,其他的演说者也多是一些挟泰山以超北海之论的那种说法。历史上所行的那些政治性诈欺,他觉得便是由于民众大多数愚昧的缘故。若借曾所说的话而言,即使知道现象,也不明白真正的现实。一般大众自不在话下,连自己和他人都认为是一个知识分子者也有这种倾向的可以说约占百分之九十。如今在街头的演说也是一样的情形,嘴巴喊着必须抗战,但对两国的军备一言不提。只要战争就行。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论调来煽动民众的政治掮客,令人起鸡皮疙瘩。尤其是他很了解自己的妻子淑春。她不仅丝毫没有军事上的知识,连本国的军备也一点都不知道。而她却倡言主战论,实在令人遗憾。战争并非一厢情愿的事。越王勾践经过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也就是历尽二十年卧薪尝胆的艰苦才打败吴国。为了小忿而拔剑不聪明。没有胜算的把握绝对不要站出来。与其说他想到的是战争的胜负,不如说是对于妻子的没有军事知识却倡主战论使他感到恼火。他对于自己放任默认妻子的这种做法的身为丈夫的态度,感到遗憾。但是,她并不是一个会听丈夫意见的单纯女人,这样一想,他不禁叹息。
淑春演说的语调越来越热烈,听众的掌声也越来越高。太明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受不了,他逃也似的离开那场地,于是一种但愿早一刻离开那里的心情,而加快脚步,一边走一边想着他和淑春的婚姻生活,是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上,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折磨着他。
社会上这种热中的空气,其后仍然持续着,不只是持续着,而且越激烈起来。进入八月,政党的活动突然活跃了起来。而且各地组成了‘救国会’,其机关杂志《大众生活》发行了二十万部,震撼上海的出版界。而在这样的风潮中九月到了,南京的天气依然暑热未消。
太明对于这种紧迫的情势虽然切实地感觉到,但却不直视其现实背后的事物,而是做着适宜于自己的解释,从其解释中找出生活的平衡以过着平常日子。但是危机从意外的角度,涌到了他这旁观者的身上了。
九月中旬闷热的一天晚上,太明在院子里乘凉,曾公馆派人来,曾请他立刻去一趟,这是前所未有的例子,太明想像着种种事情,跟着来人一起去了。到了曾公馆一看,觉得情形有点跟平常不一样,像空屋似的静悄悄。然而,并非空屋。只有曾的书房点着电灯,他一个人在书房里等候着太明来。太明看了一眼室内的样子,不禁纳闷的问:‘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行李都整理了,书籍一本也没留下的收拾好了,室内一隅堆叠着三个旅行用大型皮箱。曾看着太明笑着说:‘时期到了,我今晚就出发。只这么说你便明白吧?但跟你道别想与你喝一杯。由被欢送者摆饯别席倒是奇妙,来,干一杯!’果然唯一仍未收拾的桌子上,已摆了一些酒菜。是吗?太明立刻了解事态,不必问他已知道曾要去哪里。他事先已在心里计划要溜到西北,今晚决行的打算。家眷可能他已先送走了。那么,事态已这么迫切了吗?太明对于事情的意外而呆然。
两人各有感慨,默默地交杯,已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曾要离开这里,便说明了他的思想。曾事先分析种种情势,思考着他自己应走的路,太明也知道他为了要与联合战线的人取得联络经常去上海,但没有料到他这么快就决然付诸行动。太明到了如今才反省自己的观望态度,感觉受到无言的叱责,觉得在曾的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于是道别的时候到了,曾用力握着太明的手说:‘抽象的理论已无济于事了,要救中国只有实际行动。你也快一点从观念之塔走出来,找出一条你自己应走的路,这是攸关将来你自己的命运的问题,并非别人的事。’太明听了这番话无法回答。他对于这位同乡的、富于信念与行动的前辈,自己却无法跟随他的这种性格感到悲哀,他只有欢送曾启程。
囚禁之室
抗战,以及国共合作,时代的潮流滔滔不绝而动。过了年,到了二月发生西安事件。笼罩着全国的乌云,延长到紫金山上了。花开的春天,而不安的气氛却浓厚,人心骚然。
一天夜里,太明睡梦中被人叫醒,他睁开眼睛,面前站着三、四个陌生汉子。
‘谁!’太明正要叫时,却被发自稳重而有自信的声音制止:‘我们是首都警察,半夜失礼,但有点事情需要调查,请随我们去一趟。’果然制服的肩章闪着冷峻之光,他递出的名片印着特高科长的头衔。
‘要来的事终于来了!’太明以全身直觉到了,但心里反而镇静起来。
‘好,我随你们去,不过,我收拾一下,请稍候。还有我的妻子尚未回来……’‘夫人吗……呃,是吗?总之,我们等一下。’特高警察科长从容自若地回答,他那绅士般的态度,反而令人感到一种形容不出的冷冷予人的威压,太明立刻判断不可让人久等。
恰好他正在收拾时淑春回来了。她显然立即了解事态,但并不慌乱。他简单地吩咐妻子一些事,便说:‘让各位久等了,我们走吧!’黑夜的街上,太明被警察带上的汽车由太平路到健康路,再弯过几条路继续跑着。对太明来说,令他觉得那是不会再回来的,遥远的路程。他的头脑冷静,像陷入地窖里似的一种丧失感中,他一直闭着眼睛。坐在他旁边的警察的体温经过衣服传到太明身上,使他觉得人的可亲。
不久车子在南京市街,不知是何地区的一角,一栋古老建筑物前停下。那并非首都警察厅。而是一处与外界隔离的特殊场所。
那建筑物里非常的阴气沉沉,进入门内,在暗淡的灯光照着的走廊,如走向地狱的通路般静悄悄的长长延下,太明由警察前后监护着走过长廊,经过一室又一室,被带到里面的一室,那里大概是调查室。放着一张威吓般的很大办公室。科长在桌前坐下,请太明坐在椅子上,立刻开始审问。
太明在警察到他家里时,对于被逮捕的理由,他已有一个预感。那是被逮捕的理由,显然由于他是台湾人,跟这点有关系。一经审问,果然不出太明所料。但既然如此,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身分,自从到大陆以来,他从未想到要掩饰自己出身的身分。
太明率直地承认自己是台湾人,尽管如此,他吐露出自己对于建设中国诚挚真情,他那真情洋溢的态度,显然使科长很感动。不过,他的同情和‘当局的方针’是两码子事。科长说:“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会做间谍的人。但是,我无权释放你,这是政府的命令,我不得不拘留你。‘结果是无望获得释放。经过一番审问后,他被带到另一房间里软禁,卡一声下锁了。天花板、墙壁都发黑,布着蜘蛛丝的阴森斗室他一个人被留下时,太明感到自己完全跟社会隔离,不论他如何挣扎,也没有办法。
那像贮藏室的房间,放了一张旧桌子和一张简陋的床,昏暗的电灯照着。太明在那床上坐下深深叹息,心里想着自己突然遭遇到的这环境的激变。又想到这时可能还有许多台湾人的政府官员,正遭遇着跟他一样的命运。为什么只因为是台湾人,便要遭受这样的迫害呢?他想起曾临走时所说的话:‘这并非别人的事,是攸关你自己的命运的问题。’──但他没有想到这时期会来得这么快。那么,究竟是谁去告密他是台湾人呢?他的妻子淑春吗?她不可能这么糊涂。那么是谁呢?想来真是不可思议,那些警察究竟是几时从哪里,像烟一样的侵入的呢?太明想着但什么都搞不清楚。
他钻入臭气薰人的脏被窝里,想着,想着,本想使疲乏的头脑休息,不论如何,但无法成眠。被窝的臭味过了一会儿便不大感觉得到了。他关掉电灯努力想入睡,眼睛反而清醒。他担心着女儿紫媛,紫媛已经四岁了,平日由女佣阿妈和太明照顾着,几乎没有获得母爱,近来他的妻子才有点得到孩子的亲近,这也是因为不需要母亲的照顾。他的妻子偶尔对孩子有趣地逗着玩。不过,紫媛还是会想念父亲吧。这样一想,太明因为爱孩子挂念着她,心里感觉更难受。四周静悄悄的,臭虫爬来吧,感觉很痒。辗转反侧之间天亮了。他起来看见臭虫咬过之迹如铜币大小的红肿。他以为次日可能会再审问,一整天空等待着。而除了狱吏送饭来之外,连脚步声都没听见。只有从小天窗射入微微的光而已。斗室里暗淡阴冷。想看书也没有书,想写点杂记又没有纸。心里思考着种种事情,但思想却归纳不起来。
夜晚又来临,狱中没人的气息之静完全是一种孤独的绝望的寂寞。也许是他的心理作用,连身体的颤抖都感觉得出来。他躺下来想睡,虽然脑袋模糊不清还是无法入睡。不知不觉眼前浮现出故乡的山河,他想起了被阿公带去云梯书院时的情形,那时很快乐。野外和山地都有蕃石榴,提着篮子可尽量摘,河川里鱼多,一根钓竿必定可以钓到一两斤鱼。那时的农村没有人吝啬,别人的橘子或柿子摘一两个没有谁会指责。村人几乎都没读书,大家都相信读书一定会成为伟人。太明也一样,童心里也相信读书后长大了成为伟人。但是他读书了,却没有成为伟人。然后他想起了老阿公的坟墓。那坟墓在一处小山冈上,前面是茶园,前园由相思树围绕着,连远方的中央山脉都能收入眼里景色宜人的地方。他来大陆的临行前,在阿公的墓前燃五根线香拜拜,誓言他将是埋骨大陆的第一代。祈求阿公保佑。可是他却不像曾那样的意志坚定。他不禁想回台湾。故乡的山河有美丽的诗或歌,不像江南那样杀风景的山。这样想着,他的心里涌起了思乡之情,那不下雪的地方,那里有香蕉和青青的椰子。
接着他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的脸,不知母亲现在的情形如何?他好久没有写信了。他这样想着,母亲消瘦的脸的幻影掠过脑海,父亲的脸、哥哥的脸都浮现出来,甚至连至今从未想过的村人都想起来了。
这次遭受到的嫌疑洗清后,就回去怀念的故乡吧,只要能够回故乡,他想无论如何的艰苦,如何的需要忍受也罢,他都愿意面对……,但是能够再回故乡吗?不得而知。于是他终于疲倦的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身上又增加了几个臭虫咬过之迹。
他接连过了几天孤寂的白昼和空寂的夜晚,那是令人感觉昼夜不区别的灰色时间的连续,身体瘦了,心也跟着细细瘦了,憔悴。他在烦闷和心神不宁中过了两周。既没有人来,也不再审问他,只有狱吏每天三次送饭来。那狱吏的来,都使他觉得能够看到人的一种欣慰。
一天深夜,他突然听到敲门声,他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竖耳听着,果然是由门传来的声音,他注视着门,又有敲门声。他无意识地想开门而爬起来,从门缝中投进了一张纸条。他反射般的小声问,谁呀?没有回答。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又恢复静静的夜。他提心吊胆地捡起那张纸条,毛笔的细字清楚地写着:忆昔陵园共赏花天教燕客降侬家素知吴越皆同种肯把先生任怨嗟是一首诗,末尾写著「丙丁‘二字。起先他以为这是人名,但在他的记忆中无丙丁其人,他终于明白丙丁是火的暗语,意思是阅读后烧掉。
他把这首诗反覆地读几遍,探寻其中的意味,而不是诗的意味。他想探寻其中隐藏着的意思。第一、在这深更半夜,谁会做这种的好奇的事呢?从笔迹看来是女性写的,究竟是谁呢?这时,他的心头闪现出一个领悟:‘啊,对了,一定是她。’他想起有一次他带了两三个女学生去游明孝陵时,他曾经把戏作的一首即兴诗显示给学生看,其中有一个学生出类拔萃,显露卓越的理解力,她自己也善于作诗,他记得她的名字叫素珠,那时他作了如此的一首诗:
春日山头望眼赊
樱云十里压群花
匡时无术非固醉
藉此消愁任怨嗟
而她和的诗是这样的:
留恋春光兴转赊
花中侬爱是樱花
江南一幅天然景
莫拟烽烟错怨嗟
听说素珠从学校毕业后,嫁给一个警官。啊,是吗?一切的疑问顿时得到解答了。多么像小说的传奇偶然。他被监禁在以前教过的学生家里。一首诗的这封信一定是素珠写的,太明突然感到心跳加速了。
亚细亚的孤儿逃出
但是,其后却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昼夜没什么不同,时间无限地连续着,而只在狱吏送饭来时,才把一日正确地分成三段时间。这是他唯一准许接触的人,素珠奇迹般的捎来讯息已不会再发生了吗?
与外界隔绝的狱舍,到了晚上连猫的声音都听不见。是深深的黑暗。看不见什么东西,只有非常深的漆黑之闇。他梦想着时脑海里浮现出黄经营的农场的景色,小孩在苦楝树下玩着,甘蔗园里一群女工在劳动着。夏日,在卖仙草店前聚集着一些女工津津有味地吃着仙草。他忽然想到自己是在狱中。啊,若是牺牲,应该是为人牺牲才有意义。他来到了南京,一点也没有达到来大陆的目的,过着不知为什么的生活而自己烦恼的糊涂情形更加明显。万一在这里被处决了,岂不是死无代价吗?没有人为你哭,没有人为你可怜,没有人烧一炷香,像没有棺材的流浪者,一样成为江南之土,孤魂无依所永远回不了故乡,在南京的地下如同乞丐,在金陵萧索的寒冬呜咽。他不觉微微轻声叹息。就在这时,太明突然听到低微的脚步声似的,是做梦吗?不,他醒着。也许不是他知不觉睡着了吧。是听错了吗?他竖耳谛听着。鞋子声停了。但的确不是他听错了。另有一个人在门外谛听的迹象,太明觉得连那气息都听得见似的,蓦地听见衣服的窸窣声,接着听见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太明屏息。
房门从外面无声地轻轻开了,一个黑影滑也似的进入:‘先生!是我,素珠’煞住动静的,气喘似的声音。啊,果然是她,年轻女性的体味在那里。这千真万确实在是素珠。难道是梦吗?但不是梦。次一瞬间,两人在黑暗中拥抱。素珠的胸气息大起伏着,直接传到太明的胸。然后两人抑低声音,在短时间内交谈了种种事情,但没有时间多说话。他明白素珠是来协助他逃走的,现在最重要的是逃出这重围外。
素珠准备周到,她用事先准备的钳子破坏断锁的螺丝钉,伪装成单身独自越狱的样子。
‘走吧!快一点!’素珠走在他前面,她说,她那当科长的丈夫今晚有应酬,饭局很晚才会散场。狱吏呢,她差遣他出去办事情。
一切都照她所计划的顺利进行,最后要把她绑起来,这也是为了伪装。已经一刻都没有时间容许他犹豫了。素珠被绑着示意他:“快走吧!‘两人百感交集,目光相接。
他照她的意思走到外面。从那条窄巷道向西快跑,深夜的鞋底声格外咯咯作响。他不顾一切地跑着,途中好像撞到了什么物体,事后想来是撞到了人。在巷道与巷道的十字路口停着一辆计程车等候着,车子左窗挂着一条手帕,黑夜中看见他闪出白色。他默默地上车,车内很暗看不清楚,他像跌落似的坐下,连旁边坐着的人也没有感觉到似的,他全身流汗,汽车立刻发动引擎开走了。
‘先生!是我。’那是耳熟的放低的声音,他转过头来看,脸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是幽香,她也曾经一起去陵园赏花的一人。幽香和素珠联络了在那里等候太明。幽香是一个有宽额头的聪明女孩,在太明所教过的学生中也是他喜欢的一人。在学校中,她和素珠都接受过太明为她们批改诗文,和数学的特别指导。两人都敬爱太明、喜欢他,与其说是师生情谊,不如说像诗友的关系。毕业后两人都回上海。其后的头两年还时常写信来,不知不觉消息断绝了。而后来两人又回到南京,但太明并不知道,这样的邂逅是非常富有戏剧性的。
计程车过了太平路,向中山东路而行,十字路口的巡警令人担心。但警察并没有拦阻。太明想回家一趟,但又想刚才路上撞到的人可能是狱吏,稍耽搁可能又会被逮捕,太明便断了回家的念头。幽香的意见也是劝他不要回家。她说,其后的事由她来联络。计程车已经由中山路到鼓楼。那里也有一个警察。为什么南京夜间如此警戒森严呢?坐在他旁边的幽香叫司机改走中央路,有点冷清的中央路没有夜间的警戒,顺利通过挹江门。计程车右转到了下关的埠头。果然停泊着日本的‘汉口丸’。
太明的逃脱,已有十分之八的成功,接着的便是要如何拜托搭上汉口丸。这种非合法的搭便船,不知船长肯不肯接受?若是被拒绝怎么办?太明决定,无论如何要试一试,不行再做打算。
再见吧!大陆
太明终於潜入上海了。从被拘禁到逃走,以及用非常的手段搭便船上了‘汉口丸’都是奇迹般的成功。黎明前太明在下关码头与幽香匆匆道别后,对于上船或被拒,他决定向汉口丸船长说明事情拜托让他乘船。幽香临走时给他眼前需要用的钱。汉口丸的船长是一位奇特的人,太明说话时,他哼哼地听着,听完了,蓦地以辛辣的口气说:‘你们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说出自己是日本国籍的人来求助,真会为自己打算呀!’令人觉得是拒绝的口气,但次一瞬间又吐出一句:‘没办法,你就上来隔壁船舱吧,不速之客不便拒绝!’那船长的措辞不和气,但显然可以信赖。在这动荡的情况下,在扬子江上上下下行船有其大肚量。太明上了船,就像坐上大船似的十分放心。下船时也需要一点演技,但都顺利通通了。
他潜入上海后,首先找一家不惹人注意地方的旅馆住下,柜台登记的名字用黄子铭。安排了住宿,他立刻去拜访幽香为他介绍的李姓男子。
李是幽香的姐夫,很温和的人,现在是做经纪人,以前是国民政府的官员。幽香的姐姐李太太是北京大学的毕业生,喜欢发表议论的女性,接待了太明,如同志般熟不拘礼地畅言着。
在上海时代的潮流加速度压倒性地旋转着,个人全被冲流得喘不过气来。救国会的活动实在异常显著,反日的工作进展一刻刻增大不安。租界是很好掩护场所。而社会上话题的中心全是战争。租界的咖啡馆、酒吧、舞厅等靡靡之音消声了,新的聂耳作曲的雄壮活泼的先锋队之歌登场到处被歌唱着。无言里时时刻刻作着战时体制的整备。在联合战线的口号下被统一的大众一齐站起来,对日本纺织的罢工之幕剪了。在街头则每天有学生或少年团的示威游行。台湾人变成站在那夹缝中,听说下落不明的台湾人日益增加。又听说朝鲜人也展开独立运动。面对着这种历史的激变,台湾人的归趋遭遇到重大的危机。自己人敌我分裂。这是日本特务的政策。使太明感到很悲痛。有一天晚上,李说:‘历史的力量会冲走一切,你一个人超然观望着也落寞吧?令人同情。你对于历史的旋转任何方向都无能为力。即使你抱持着某种信念,想为某方面尽一些自己的力量,但别人却不一定会信任你,甚至还会怀疑你是间谍呢。这样看来,你是一个畸形的孤儿。’李是半带开玩笑的揶揄的说。李如今感染了周围的人的爱国热,抛下本身的职务,热中于政治运动。
由于李的劝告,太明退了旅馆房间搬到李家暂住。李的想法是,大概打算利用太明做什么政治性的工作。但是,在租界的台湾人身边终于危险迫近了。日本的情治单位开始逮捕台湾人。太明渐渐感到其威胁。他问心无愧,但一说到住在租界的台湾人,便一律被视为不顺从分子,日本的官宪杀气腾腾的目光,显然没有余裕辨别顺从或不顺从。
那时太明接到从南京寄来上海给他的三封信,一封是他的妻子写的信,另外两封是素珠和幽香寄来的。她们和太明的妻子取得联络,太明如饥似渴地读着这一封一封的信。他和妻住在同一屋顶下生活时,她总是我行我素,如今太明过着如地下生活者一样的生活,隔了许久见到妻子的笔迹,觉得有一种如温泉似的使身体舒畅的暖和。她坚强地说,不必担心家里,又说紫媛长大多了,有时很淘气伤脑筋,还附了一张他的妻子和女儿紫媛合照的相片。开朗的妻子的脸,和短时期没见益发显得可爱的紫媛,在相片里活泼地笑着。太明一直记挂着家里,这才放心了。而协助他逃出来的两位女性,都欣慰地信里写了对太明一些勉励的话。太明暂且没有后顾之忧了。在他的心里犹豫不决的回乡念头,这时决定了。他和李商量,李也赞成太明暂时回台湾避难。
五月底的一天,太明在杨树浦码头搭乘‘嵩广丸’终于踏上回乡之途。混浊的黄浦江水被螺旋桨搅动,船渐渐离开埠头。除了李之外,没有送行人寂寞的船出航。
‘再见吧!大陆!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才能够再来!’太明望着江岸的景物慢慢地后退,他的心里有复杂的感慨。
江水缓缓冲洗着舷侧流去,从船下去的前方顺着上潮冲来什么奇妙之物,它几乎接触到舷侧漂来时,太明仔细看,是一具俯身浮着的男尸。无常而死于无情的大陆,一具浮尸都没有被人捞起。在这悠久的历史之流中,一具浮尸不过像少许的垃圾罢了。太明望着那缓慢地向上浮渐渐远去的无名男浮尸,太明再度说:‘再见吧!大陆!’横亘在江岸的上海市,这时暮色渐渐苍茫低垂了。
暗淡的故乡
回顾起来太明在祖先之地大陆所过的生活,像一场梦一样。回到台湾后,太明感到安心了,同时却又感觉到一种被找麻烦的情形。他在基隆上陆第一步的时候,这种感觉就紧跟着他。
水上署和海关对他的检查,虽然没有受到特别的盘问,但那极其严密的检查法,有点使人感到畏缩,他并没有做了什么犯法的事,但心里还是感觉惶恐。特别是当他站在刑警人员的面前时,全身不禁有点战栗。他在大陆已习惯了自由阔达的气氛,就像从广大的地方突然迷入狭窄的小巷似的感觉沉闷。
从基隆上了火车后,他仍然有这种感觉。途中,他在台北下车,在那里遇到一个目光锐利肤色淡黑的男子。然后在公共汽车上,或在咖啡店中,那人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太明。他到西门市场购物时,也看到那人。太明判断那人一定是跟踪他。太明感到浑身不舒服,他原预定要在台北多停留一些时间便改变主意,立刻回家。而当他到了那怀念中的故乡车站时,因为他事先未通知家人,没有人来迎接他,却由站长嘴里听到一个不令人高兴的传言,当他去行李房领行李时,站长对他说,有人要站长转告他去一趟派出所。
太明感到纳闷,但还是依照站长的话到车站的派出所去了。不过到了派出所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派出所的警察以非常殷勤的态度对待他,只问他种种关于中国的事情而已,不算是调查。太明出了派出所,便回家了。
就在大陆风云告急时,太明平安的回来,家乡的人都喜出望外。村子里从没有人去过大陆,只凭太明是去过大陆的人,村人便兴高釆烈,大家的兴奋多半是出于尊敬之念,尤其是他在大陆担任高等中学的教师,这是高等官,所以村人欢迎他回来的情绪高昂。村子里的人都谈论著他回来的消息。而从他回来的翌日,亲戚或朋友便接连不断地来探望他,问他中国的情形。
太明接待这些人,有点疲以应付。而在他回家的翌日午后,管区的警察来访,和他共进午餐。从他下船登岸以来,觉得有人跟踪他的心情,因而警察的来访,更加使他感到不安。使他觉得有点憋屈,仿佛四面八方都堵塞住似的一种闷得慌。使他觉得如今他在家乡已无法像以前那样住得悠然自在了。与太明的这种心情无关,那警察问了想问的事,说了想说的话后才走。
像这样太明回来后围绕着他的环境,并非都使他觉得愉快的。村子里的样子已和从前有很大的改观,生气勃勃,油加利树已生长得很高了,道路拓宽了,那宽了的路上,虽然是车体老旧的公共汽车,但每天有四、五班公共汽车的交通工具,散发著文明的气息。而年轻人显著地增加了,他们对太明大都不熟识,问起他们的父亲之名才认识。围绕着胡家的族人,也各有变化,更令人不胜今昔之感:鸦片桶已在三年前去世,阿三去年入了鬼籍,阿四戒鸦片了,跟着女婿一家离开了村子。堂兄志达已无法靠律师通译维持生活,在村子里赋闲,谁都不理他。太明的父亲胡文卿虽然年纪老了,身体还硬朗,尤其因为中医少了,求诊(往诊)的人增加,医生的工作更忙。而胡文卿的第二夫人阿玉,在家庭里的地位安定了,因此不再像以前那样化妆浓厚,显露出了良母的样子。而太明之兄志刚已被村人推戴为保正,有其保正的势力,看来很忙碌的样子。
因为新陈代谢,与顺应神的摄理村人也改变了。但只有胡家的公厅依然古色苍然地耸立着,太明进入公厅,点燃线香拜祖先,祈求阿公的冥福,无限感慨。金箔剥落的‘贡元’扁额上布着蜘蛛丝,神龛上的金属器具显出暗淡寂寂之光。太明去大陆时,决心埋骨江南而求祖先保佑,如今不得不回来,他觉得有一种愧对祖先的心情。
在这样的环境中,太明对于他今后的出路做种种打算。他父亲胡文卿看太明的这种情形,便劝戒他说:“做官虽然身分体面,但切不可以执着。‘太明哪想到做官,只是没有一份工作生活苦闷。在家里住了两三天,他感到缺憾、空虚,心里涌起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孤独感,心情无法平静。
他母亲阿茶,这时在他妹妹秋云家居住,太明还没有机会见到母亲。太明起先原计划把母亲接回来跟他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但他回家后看了情形,觉得还是让母亲住在妹妹家里对母亲好些。总之,要等到见到母亲后再做决定。他须早一点去看母亲的,却懒得出门迟延着之中,母亲和妹妹一起回来了。
妹妹一看到太明,连一句久违的欣喜打招呼也忘了,劈头就以埋怨的口吻说:‘阿兄,你也太满不在乎了,母亲那样的苦等着你呢……’母亲阿茶则说:‘太明回来了,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啊,这也是城隍爷的保佑。’她睁大眼睛注视着太明,又频频用手拭泪。
蓦地,太明看母亲的手,她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一只煮熟的鸡和一束线香,大概是要拜土地公或拜祖先,禀告太明已平安回家。妹妹手中的包袱里有一瓶花生米。母亲的慈爱太明不禁感到眼角发热,想在母亲的膝下尽情的哭,他想到自己的流浪之旅,不知使母亲感到多么的悲哀,太明觉得很对不起母亲。
这天晚上,他父亲胡文卿、哥哥志刚都在内,一家团圆。他母亲阿茶不愿意跨入丈夫之妾阿玉屋子的门槛,只有今晚,因为一心要见回乡的太明而打破前例。父亲胡文卿面对一家人长久以来始有的团聚,心里感到很满足,只有阿玉谦虚地没有一起上桌吃饭。她和阿茶虽没什么特别不和,但还是有一点不和睦。太明对于母亲阿茶的这种包容态度,不由得感到同情。
晚餐的气氛热闹。太明吃着最喜欢的花生,一边吃一边谈着大陆的风物。家人问他苏州和西湖的风光,但因为他没有实际去过,所以没有办法给大家满意的回答。但是,谈到上海和南京,他便滔滔不绝地说着,使大家听得很有趣。他父亲胡文卿非常高兴,说他希望一生能够到大陆去观光一次。母亲只是高兴地听着大家说的话。他哥哥志刚则夸言他把一部份房屋改造铺了日本榻榻米。他妹妹秋云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仍然淘气地对当了保正的哥哥从旁起哄的说:‘以后要去哪儿,我就要跟阿兄一起去。’‘为什么?’‘因为你是保正呀,据说,当保正的人,可以叫火车停呢,是吗?’他妹妹嘲讽的话,母亲听了,叫一声‘秋云’责备似的以慈祥的目光瞪她一眼。志刚苦笑的说:‘胡扯,那是从前的事。现在的保正没有什么特权,搭公共汽车拥挤时,可以先上车,公职人员不过如此而已。’他认真的辩解,妹妹默然。
总之,这天晚上,太明一家人忘了平常的种种情形,直到夜深还可以听到许久未闻的胡家的人开朗的笑声。太明决定暂时住在妹夫的广仁医院里。妹夫林东岳还是个年轻医师,有理想。他的医院,因为医师亲切药价便宜,在附近的农民之间颇获好评,被以‘新医院’之名而使人亲近。太明在广仁医院住下,本身没有事,便开始帮忙医院的事务性工作。所谓工作,无非是接待一些病患以外的许多访客。
于是他发觉了不正常的事,动辄因为何事,几乎每天似的特高警察或巡警到广仁医院来访。后来才明白,他们来访的不是广仁医院,而是来找太明,对于从大陆寄给太明的信件,也多方的想知道其内容。但因为他们太过于频繁来访,结果太明和他们便像友人同志一样心安了。不过彼此心照不宣。
‘如果出门旅行,请事先向分局报告。’特高警察若无其事的这样说。
有一次太明因事要去南部,太明忽然想起自己经常受到特高警察的注意,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他决定照办,去分局报告。他到了分局,那面熟的特高警察,并不仔细听太明说到的旅行之事,而是开玩笑似的说:‘这一点小事,何必特地来报告呢……’太明非常扫兴。但是出发旅行时,他才知道那特高警察对他的警戒决不含糊。他在高雄换乘去屏东的火车,在屏东下车,再等候下一班南下列车的时候,那当儿他出了车站在街上走一走以排遣候车时间,他在公园观看热带植物时,蓦地发觉自己的身后有人盯着他的视线,他吃惊的回头,同时看见有一个男子迅速掩身树荫下。他吓一跳。那是今天早晨他到分局时看到的人。他忽然感到不安,回车站。火车进站,他最先上车。而那人也坐在次节车厢,一路如影相随似的跟随着他。太明想:‘果然是被跟踪了。’太明去分局报告的时候,那特高警察跟他开着玩笑,装做并没有细听太明的报告,却悄悄派人暗中跟踪他。太明觉得不能不警惕。
‘以后必须尽量避免惹人注意的生活着。’他这样想着自戒。而从旅行回来后。他就不再在人前出现,都待在里面读书。社会上的人渐渐忘了太明时,那使人心烦的特高警察便不再来访问。
‘哎哎,这就安心了。’太明想。但是那时太明听说在大陆的台湾青年,陆续被遣送回台湾,而且被关入监狱。令人感到暴风雨的预兆般不平常的空气。
战争的阴影
要来的事终于来了。中国大陆的芦沟桥轰的一发枪声,在升高的危机上点火。
对于芦沟桥事变的发展,各方面的人看法不一样。
‘与满州事变同性质的,不会发展成全面性战争。’也有这种乐观论。因此以隔岸观火的态度对待,老人有这种看法的比较多。但是战火从华北扩大到上海时,那乐观论调消失了,在人人紧张的注视着之前,事态终于发展成全面的两国的冲突。然后便是一泻千里了。太明对这历史性的大转变感到惘然。
随着战争的发展,台湾也立刻染上战时的色彩。
无论是农村或街上,人们所谈的话都是战争,欢送出征军人或军夫的旗子处处飘扬。并且展开‘国民精神总动员’运动,连乡村的每一个角落都召开宣传其总动员的演讲会,这时除了户长,连家庭主妇到青年男女都被动员,去听乡长、校长、保正等的讲话。
有一天午后,太明和邻家米店老板一起去听演讲会,这一天的演讲会是有关于献出黄金的总动员,为了‘膺惩暴支’,呼吁人民献出持有的全部黄金。乡长和演讲人都强调私藏黄金者不配做‘国民’,而且以保正与甲长都清楚知道管辖保内持有黄金者的姓名,来威胁人民自动献出黄金,以免追悔私藏不献。
演讲会结束的归途,太明和米店老板慢慢走回家,他们两人的前后,也有从公会堂出来的群众,三三五五一群的走着。那当儿听见走在前面的两个妇女的高声交谈的话:‘我的戒指?我从未戴过它,我想没有关系吧。’‘不不,结婚典礼时保正来了的,他看过。’‘可是,它是结婚的纪念嘛。’‘……如果被搜索到了,就糟糕了!’那中年主妇这样说,提醒年轻的媳妇。说到这里大概是发觉太明两人从她们背后渐渐走近了,而吃惊地立刻停止说话,而且突然加快脚步拉大距离。大概她们误认太明是保甲人员。太明觉得无趣。米店老板用客家话说:‘开新山卖老田。’他这话的意思是,卖了好田来开垦,也就是新田还没开垦好时,连老田都卖了的警句。太明只是轻轻点头表示同意默默的未发一言。两人沉默片刻,米店老板又发出这样一句警语:‘鞭长不达腹背。’也就是说,鞭子过长,无搔痒的用处。太明领悟反问:‘你的意思是说徒劳无功吗?’米店老板显露出正是这个意思的神情。
‘胡先生是有见识的人。中国广袤有四百余州,一省抗战一年也要十八年。这好像在大操场上追捉老鼠一样,搞得不好,老鼠没有捉到,人倒精疲力尽了。’他又接着讲了一些中国历代的兴亡史,他似乎颇有汉学的素养,喜欢使用这种富于暗示的话。他又说:‘第三保的保正口口声声说“圣战”、“非国民”,究竟日本的正义在哪里呢?’他发泄平日的愤懑。
太明对此找不出话回答,只是默默地走着。
供出贵金属的当局要求,在妇女们之间引起很大的恐慌。太明的身边,也为了捐献金耳环的问题,妹妹秋云和哥哥志刚意见对立。志刚自从当了保正后,就变成一个热心的支持战争者,因此对于供出贵金属也很积极,他为了保正就立刻把房屋装修成日本式,设神龛,连乡村罕见的榻榻米室都铺设了。到神社参拜夫妇齐穿着和服的讲究。事变发生了,他对战争的气氛着了狂似的,担任日本人的先锋工作,一个人忙得团团转。对于要求民众供出贵金属,他自己为了提高保正的实绩,硬要胡家的人捐献。秋云出于年轻女性爱首饰之情,对于仅剩的一对耳环踌躇着捐献,他以半强迫的逼她交出来。并且恐吓她:‘若遭受到家宅搜索怎么办?’或‘你不交出来,我就报告警察!’这样敌对的态度,一点也不顾手足之情,结果秋云只得流下舍不得之泪放弃了。
有一天,太明在米店的店头跟老板闲话时,突然有三个戴委任官制帽的日本人很威风地走进店里来,几个坐在门口休息的农民说:‘大人来坐!’说着立刻让坐,然后悄悄溜走了。这三个日本人,一眼看来便知是米壳检查员。那些农民刚才正在批评‘米壳管理令’的不合情理。总之,‘米榖管理令’是政府为了战时工业化而想出来的毒辣法案,是当局为了征发低廉的劳力,压低米价,使农村人口转变为劳动人口的手段。当局颁发米榖管理令,以期收到一箭双雕的效果:一方面保护糖业,另一方面可以供出劳动力。是政府把由农民的血汗结晶所作的稻米的生产价格掠夺一半以上的计划。而且更牵强附会到的深犁田事件。这个事件是借土地改良的名义,以实行榨取的政策。因为农民若将稻田依照命令犁到所指定的深度,便不能种稻子,那么无论你愿不愿意,都不得不改种甘蔗了。当时日本的官宪虽然用种种手段来压迫农民,但农民不屈勇敢地反抗,而被关进监狱的人相当多。这次用天皇的敕令,而且又是在战时情况下,不能随便反抗命令,所以除了忍气含泪之外没别的办法了。农民正纷纷发牢骚的当儿,那三个日本人来到了米店。
米店老板迎接这些不速之客,感到惊慌失措,平常都是由日语说得流利的儿子接待的,但那天恰巧儿子外出。检查员看他儿子不在,显然感到不满的样子。若他儿子在店里,凡事懂得应付,习惯周到的招待那些检查员。米店老板用一言半语的日本话解释儿子不在家。
‘什么?不在家?检查日事先就知道的吧?’检查员不高兴地顶撞他,然后说:‘好吧,总之,检查吧!’检查员气势??地领先走,米店老板慌忙跟在他后面。打开米仓,袋袋的米高高地堆积着四、五列,检查员打量库存的米又看米店老板的脸,检查员的身体靠在米包用米见插的尖端刁难地在米袋上刺了几下,然后走到仓库的一隅和另外两个检查员悄悄地商量着什么,突然又转身对着门口喊带来的工人:‘喂!苦力!’苦力拿笊篱进来。于是其中的一个检查员,一下子用米见插刺入面前的一袋米,把积存于米见插的米摊开在掌心上检查,又把那些米故意胡乱抛入笊篱中,米碰到笊篱边缘撒落一地,检查员们一边用脚底去踩米,一边用米见插从一袋袋米的一端刺入检查,于是说:‘喂,有石子,检查不合格,全部重新精米!’检查员抛下这句话,其余的米也不检查了,迅速走出仓库回到米店。米店老板脸色发青紧跟着追,频频向他们求情,因为这批米近日就要装船运输,若检查不合格问题就大了。
太明亲眼看到这样的事,义愤填膺,心里气得直翻腾。超过一千袋以上的米,仅检查了十袋左右,其中的一袋偶然被发现了一粒小石子,便命令要全部再精米太过分了。但是,检查员结束了检查,并不立即回去,坐在店里把已凉了的茶无味似的喝着。显然另有居心,是一种垂涎欲滴的物欲态度。那时一个检查员看到放在院子的一个旧木臼,走过去看,他回过头大声对同伴说:‘是樟木的,上等品呢。’他说了,又垂涎地抚摸着。
‘什么?樟木的?’(樟木米臼用来当火,是当时在台湾的日本人最珍视的)
检查员之中的主任站起来,走过去看那米臼,然后笑嘻嘻地走回来对米店老板说:‘喂!把那臼子让给我好吗?’他狡狯地眯细着眼睛。所谓让,就是送给他的意思。太明看到这种情形,感到恶心,但他忽然想到若送他一个米臼,便可使那些通过检查,那也不得不送,因此他悄悄对米店老板耳语,劝他把米臼送给那人比较好。这老板不像他儿子会临机应变,既不懂日语又不会圆滑,不过听了太明的耳语,这才领会了。
赠送了米臼,主任突然就变成笑脸的说;‘对不起,不过老年人倒通情达理。’他的态度完全改变了,但仍然说:‘刚才检查的米调制不良,今后要注意。’然后他对部下说:‘今天就行了,给予通过。’他以眼神示意,部下听从也不检查,忙着全部盖上二等米的检查印。然后老板请他们喝酒,并硬请太明作陪,太明虽然无意在场,但为了给老板当通译便和他们同席。他们喝得有了醉意便说:‘当检查员最差的是植物检查员,最有甜头的是砂糖检查员,去糖厂不但有饭局,还有女人作陪。’‘是呀,说到喝酒,还是啤酒过瘾。’他们这样说着。女人和啤酒,这里都没有。他们是想去酒家。
‘这些家伙多么的贪婪无厌。’太明的心里这样想着。而他们话一说出口,不会就作罢的。结果老板又请他们上酒家达到目的,喝得醉醺醺的才搭最后一班火车回去了。
‘所谓圣战,今天的这些检查员的行为,报纸上的报导把中国人断定为杂草,称赞一把日本刀屠杀七十多人的事实为英雄事迹,这跟此类检查员之间的所做所为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太明想着。
这天晚上太明回家上床后,眼睛清醒着久久无法成眠。
被强征上征途
不久之后,太明从妹妹家回到自己的家居住。哥哥志刚仍然热衷于‘新体制’,不停地改善生活。但他的新体制,是建造一间新浴室,置着一个有木头香的桧木制大浴槽用来烧热水泡澡。他又认为红色是中国式的,因此家中的色彩也粉刷成日本式的颜色,连厕所也完全改造成和式的。
志刚迎接许久才回来的太明,问他:‘我的家,你看怎么样?’志刚问太明的口吻显露出得意的神情。因为太明知道妹妹秋云曾毫不客气的批评志刚的皇民化生活惹怒他,所以太明并不说一些批评的话。志刚便更得意,把他改善生活的苦心经验谈,宛如像对保甲民演讲时的语调说了一番后:‘今天午餐,请你吃日本式的吧!’他这样说,端上桌的是日本面条,志刚一面喝面汤,一面问太明:‘汤头的味道如何?你到过日本,口味高,这味道不错吧?’太明不想伤哥哥的自尊心,便附合著其意思说:‘口味我已经忘了,但大概是和这汤头差不多吧。’‘是吗?真的吗?’志刚更加得意。太明对于哥哥的这种单纯,心里涌起无法言喻的怜悯之情。
太明回家后,有时在院子里走一走,有时进入公厅看看。公厅的正中已设了新的日本式神龛,挂着日本风格的画轴,但是那幅画不出色单薄,看来跟大建筑物不调和。
他有时走出家里,信步在乡间路上走着,溜跶到街上。
街上的男女青年,女孩穿战时阿巴巴装,青年不约而同穿国民服。台湾装跟中国服一样,被视为‘敌性’的服装。因此布店和裁缝店生意兴隆。
太明不管在家里或上街,都感觉空虚,不论置身于多么狂热的群众中,他的心情都不会受到那热烈气氛的感染。而他的这种情绪,不久使他从无可奈何的格格不入中,再沉沦到孤独感的深渊里。他的这种看来虚无的表情,使他周围的亲人,尤其是母亲担心。当他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湎于孤独的思考时,母亲常像影子似的悄悄进入:‘太明!’母亲充满慈爱的、唯恐说错话的面露微笑叫他一声。这时,太明很了解母亲想说什么,母亲在很久以前,在太明尚未去大陆以前,劝他的一件事,近来她有时又会提起。她用淡淡的微笑先掩饰住想说的话,吞吞吐吐了一会儿,再叫他一声:‘嗯,太明!’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说;‘你还没有打定主意吗?嗯,还是再娶一个吧!’她又提到这件事。
她知道太明娶了淑春有一个女儿紫媛。但她的解释是,现在大陆上的战火完全扩大了,她们不一定平安无事。
纵然她们都平安无事。将来还能够团聚,一妻一妾,也不是令人感觉负疚的事。
但是,太明对于母亲说的:‘再娶一个吧!’的口吻,感到一种形容不出的抵抗。当然这是母亲出于爱太明的好意。只是她是一个生于旧时代守妇道的,一个平凡年老的妇人,但太明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她的思考方法。
在他的妻子行方未明前,他绝对无意再婚。这与其说是对妻子的爱,不如说是一种责任感。
每当夜深人静,他独自一个人,他不由得会想起妻子而感到苦恼。然而郤无可奈何。
‘还是只有等待时机吧!’他这样的自己对自己说,为了激励自己的心,他翻阅正在读的《墨子》。墨子是比孟子的和平论更积极的反对战争的非战论者,论旨极其明快,阅读着感到很痛快。墨子与历史的悲剧性潮流对抗,想阻挡住,但在战国时代的社会情势中他的论说,对于滔滔的历史浊流只不过是一滴清泉罢了。事实上无论墨子如何大声疾呼和平,他个人的力量微小不起作用。
太明合上《墨子》,心里思考着知识分子悲剧性的共通性。他认为有心人胸中必然常存着墨子。但是,这种过去的知识分子,无论在任何时代都被抛弃于历史之外,经常是徒然悲愤慷慨。这岂不是就像在滔滔的历史潮流中漂浮的无根浮萍吗?太明又想,为了避免被卷入这滔滔的历史洪流,昔日的老庄或陶渊明或许还能够办得到,但现代人却不能够。在现代这种总体战的体制下,个人的力量已等于零。不管你愿不愿意,任何人在国家这至上的命令下,都无法避免卷入战争漩涡中的命运。老庄和陶渊明的智慧对于现代已失去了规劝之力。
太明如此这般想着种种事情,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他的身边发生了一件可怕的变化之事,他突然接到一通命令,必须以海军军属(译注:“军属‘是军队或军事机关中,军人以外的工作人员)赴战场。那时的台湾青年,一批一批的被征召去当壮丁或军夫,太明虽然预期到自己可能也会被征集,但当他看到那纸命令时,全身不由自主的哆嗦着,复杂的感情无法镇静。
太明尽量装着平静的神情,走到母亲的房间,并且尽可能用不刺激母亲的语气,告诉母亲事情的来临。
但是不论他如何婉转的说,事实还是事实。母亲霎时脸色变了,一时说不出话来,突然;‘无天理!’她像绞断肝肠似的喊出这句话,便放声恸哭起来。太明不知要如何安慰母亲。只能告诉她在墩头湾登陆的军属都平安无事,努力的减轻母亲的担心。
终于到了上征途的当天,乡公所举办了一个欢送会,与太明同时被召集的还有两个青年。
这些被征召去当军属的都是有相当学历的本岛青年。首先乡长上台发表了一段千篇一律的致词,接着由出征者致词,其他两个被征当军宗的也轮流上台,慷慨激昂地披沥自己的决意,但仍然隐约的显露出被强征上征途的痛心之无奈。太明闭目,就像是对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一样,一点也不感动地听着。然后便轮到太明了,他实在不愿意上台讲话,但会场的空气容不得他不上台。
太明脚步沉重的走上讲台,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讲,但当他上了台,面对着会场中挤满了的无数听众的一张一张脸时……太明还是感到一种压迫,他机械般的开口了:‘诸位!’他说着环视会场时,蓦地看见他母亲坐在后排哭着。他勃然,但仍然勉强保持冷静:‘诸位!对于本日盛大的欢送会,我非常感谢!响应的,我将尽我的力量去做。’他只这样说,便一鞠躬下台。
因为他知道若再说下去,可能会说出不适当的话。听众原期待着太明会说出更长更热烈的话。而他却只简短地说了这些便迅速下台,一瞬之间失望似的愣住了,然后才发觉到似的,涌起如雷的掌声。
人间悲剧
淋漓的汗水拭不胜拭,不断地冒出来。在阳光晃眼的天空,飞机发出低沉的轰轰声,更使人感觉天气热得令人受不了。
太明应召入伍后,以军属身分被派遣到广东来。广东市内大体上已平静了,但居民还是有所怯怯的,过着不安的日子。太明在街上走着感觉到腰间挂着的不习惯军刀的重量,在街上遇到的市民,令太明感觉到都显露出一种形容不出的,无言的抵抗神情。市民们的态度,表面上恭顺的样子,但骨子里令太明感觉到充满了敌意。太明想对他们传达出自己的真情,但只是一点皮毛的同情倒不如不表示同情好,而且还不一定能表达得出来,因此他保持着沉重的沉默。
有一天,太明走过街上,在烈日似火照的桥畔,看到一个身体结实的汉子被八号线铁丝捆绑着。那时的广东市秩序相当恢复了,但依然还频频发生纵火、窃盗、暴动等事件。那汉子大概是属于这一类的人物。他被曝晒在烈日下,对于路人频频投以求救的目光。显然曾极力尝试欲逃走,全身历然可见其挣扎的痕迹。但路过的中国人都装作视若无睹的样子。那汉子的身旁竖立着一块木牌,黑黑的鲜明墨字写着他所犯窃盗的罪状,那中文的内容并以威吓的文句昭示大众:“作恶者一律与此人同罪。‘但是看那人的表情,有一点善良相,跟他身旁那木牌上所记载的罪状相比之下,令人觉得很可怜。
‘真可怜……这样被曝晒着,马上就会被晒干,成为木乃伊呢。’太明这样想着,感到一种无法正视那人的心情。
那人突然看出太明的眼睛里流露出同情之色,他的嘴要讲什么似的动着,但体力已非常衰弱,听不清楚他所说的话。
‘可能是湖北或山东人,不是当地的人。’太明从其口音推测他的出身地,对那人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太明扫视着四周,看清没有人影,便迅速解开自己的水壶,送到那人的嘴给他喝。那人的双眼露出无限感谢之色,咕噜咕噜发出声音,如获甘泉地喝着水,无暇说话。
这时,突然从对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大概是日本兵。
‘不可以!’太明慌忙把递出水壸的手缩回来,就想走开了,又觉得不忍心,想想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便从口袋掏出了仁丹,把容器里所剩的仁丹粒全部放入那人的口中,太明才走开了。那人不久将因饥饿与口渴和酷暑,被晒干而死吧。他给那人的这一点小惠,毕竟救不了这个人的生命。不过,在他临死前短暂的还有一口气时,那人因为获得了水与仁丹,少许的滋润了他的生命。他这样想着,感到有一点安慰。这天晚上太明回到宿舍后,仍然忘不了那人充满感谢的目光。
有一天黄昏时候,因为天气太热太明到土堤散步,草地上有三个士兵正在喝酒。
‘军属!你也来喝一杯吧!’打招呼声传来。他们都是喜欢亲近人的士兵。太明便走过去加入那一伙人消遣。
不一会儿他们喝得有了醉意,便开始谈论女人。
‘不过,广东姑娘的贞操观念很坚固呢。’其中的一个中年士兵这样说,表露了他在某次的行军归途,对一个广东乡下姑娘所施的暴行不遂的事。
‘她硬不肯就范,我便拔出长剑亮给她看,她不禁瘫坐地上,我正想这可好极了,就要动手,她却一溜烟跑了,逃得快极了……因此,眼看着到手的美妞儿又被逃走了。’他到如今说起来仍然感到非常可惜的神情。另一个士兵用舌头舔舔嘴唇,说起他的经验谈。
‘我遇到的可妙极了。那是我们在华中的乡下搜索敌人时,发现麦田中有动静觉得可疑,悄悄的走近去,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也有年轻女人的声音。顿时我感到心跳加速,跑进麦田,看见有差不多三十个以上的女人和小孩,他们哇的四散奔逃,但有两个年轻女人逃走不及,害怕得直发抖着我硬把她。。。我从未感觉过那么美妙。但是,事毕,我的战友那家伙唯恐以后事情暴露了麻烦,从那姑娘的背后一步枪给解决了。让我们取乐一番却马上就杀了她们,实在很罪过。’太明听着酒醉也清醒了。这些士兵还是比较老实善良的,也会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兽行。因此对他们有重新的看法。
他们不知道这引起太明的反感,另一个年轻的士兵又说起,与那中年士兵不相上下的他所经历过的事。
‘我们进入南京城时,难民区里挤满了金陵大学的女学生,随你挑选,她们个个皮肤细白又嫩,比广东姑娘更好。可是,我们先锋部队的人都年轻,没人下手。而其后来的年纪较大部队的人,把她们全部收拾了。真是很可惜。’‘捷足先登。陷落后的三天全是我们的天下,但后来宪兵会进入就不行了。老实人常吃亏嘛。’太明不想再听下去了。
‘谢谢招待!’他匆匆道谢,便逃也似的走开那里,一边走一边想:‘啊,战争是什么呢?战争究竟是什么呢?’他想像着战争背后所隐藏的无数惨无人道的暴行,而感到一种坐立不安的心情,简直要发疯呢。
然后又过了几日,那一天,太明所属的部队逮捕了八名‘抗日暴动’嫌疑犯,虽然只是嫌疑犯,但是一经被逮捕,他们的命运便决定了。首先审问一下,太明担任通译。他们看来全都很勇敢,具有坚定不移的信念,任何胁迫都不屈,显然对死已经有心理准备。
但是审问的结果,并没有确实的证据,因此那主持审问的军官渐渐不耐烦起来,而出诸于感情的下判断。他们被逮捕的直接动机,只不过是他们的手上沾有油渍这微不足道的理由,审问官硬认为那油是枪油,太明以那可能是机械油为理由,建议再慎重调查,但审问官不听。驳斥的说:‘别啰嗦了,这是上官的命令!’他一定要把那八名抗日暴动犯人处刑才满意。太明没有提出自己的意见的自由,他沉默着。于是审问官大声说:‘审问完毕,宣告死刑!’这宣判,太明以暗淡极了的心情听着。
逮捕‘抗日暴动分子’,其后仍然持续不断。依然是照例审问一遍,他们便被宣告死刑。也就是被逮捕了,便等于面临死亡。太明每次担任审问的通译工作,渐渐的对其职责感到说不出的痛苦。由他们从容就死的态度,表现出舍身殉国的崇高的勇气,使太明感到受压迫的心情,跟他们临死的精神安定比较,太明自己反而精神动摇与受到自责之心的折磨。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使太明的精神受到很大冲击的事件。那一天,部队逮捕了‘救国义勇队’的十名抗日暴动分子,其队长是一个年仅十八、九岁的白面英俊青年。
受审讯时这青年的态度,比以往的任何抗日暴动分子更坚定。
‘你所属的单位?’‘救国义勇队。’‘队长是谁?’‘不必说。’‘你的身分?’‘中队长。’‘阶级呢?’‘少校。’‘学历?’‘师范学校毕业。’‘你的部下有多少人?’‘……’‘部队的所在地在哪里?’‘不必讯问,要杀就杀!’他这样说着,一笑,充分地表现出勇敢无畏的态度。
那天下午,终于要被执行死刑,连昨天的人一共十八名,他们被押上一辆卡车,后面跟着一辆载着武装士兵的车,六挺轻机关枪紧对着这些俘虏的背,枪身发出可怖的黑光。
太明跟着执行官同乘另一辆车,驶向刑场。开往在郊外刑场的道路,盛夏的烈日照射着柏油,只感到晃眼。不久,一队人马到达目的地。囚犯们依次从车上被押下来,排成一列,那前面已挖了大濠沟,那将成为他们的墓场之穴,他们被命跪在墓穴前面。
行刑时间到了,面向墓穴跪着的囚犯们,已面临死亡,身体不动,伸出脖子,静静地等候着这一瞬。
‘嘿伊!’刽子手一声运气时所发出的呐喊,震动了四周的空气,盛夏的阳光反射,日本刀的刀身闪光挥出空中的那一瞬间,低沉的咕地一声,头颅脱离胴体,滚落穴里,而那失去头颅的胴体,失去中心,崩溃似的向前倾倒入墓穴中,从头颈的切口,紫黑的血,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喷出来,转眼之间四周的地面染满紫色的血斑。
随着执行处决的进展,太明感到无法形容的身上发出恶寒,几乎半失神似的他勉力忍着,但后来全身的恶寒使他发抖得牙齿都格格打颤,那颤抖无论如何止不住。
最后轮到那游击队长的处刑。
那时太明突然听到那队长叫他:‘军属!’那锐声传来,太明一边颤抖着一边走近去通译。
‘不要用刀砍,用枪决好吗?’‘那浪费子弹。’‘既然那没有办法,墓穴另外好吗?’‘只挖了一个穴,所以不成。’‘是吗?’‘还有什么遗言吗?’‘没有。请给我一根香烟吧!’‘好。’太明点燃一根香烟,让游击队长的嘴含着。游击队长美味地吸着,白烟从嘴里吐出来,吸完烟,断然地说:‘不必眼罩,我是军人!’然后又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十八年后又是一个好汉……’他的口中念着这句话将完未完时:‘嘿伊!’刽子手运气的声音一响,游击队长的头颤脱离胴体,骨碌碌地滚落穴中,接着胴体倒了。那一瞬间,太明觉得眼前发黑,脸上感到飒的一阵冷风,就那样昏过去了。
‘软弱的家伙!’他好像听见背后有人这样骂他,后来的事便记不得了。
从那天晚上起,太明便发高烧躺下来了,热度高到四十度,意识不清,嘴里不断地说着呓语。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周时间,仍然不见好转,他终于被送入陆军医院。
太明的病因,是由于激烈的精神冲击所引起的。他在前线连续经历了异常的体验,战争的残酷,使他的精神激烈的动摇,再加上肉体的疲劳,已使他的精神和肉体失去均衡,又加上在刑场目击的惨状,对于他衰弱的心身,实在是过于强烈的刺激。因此他一旦倒下,便不容易爬起来。对于他拖长的病状,军医终于也认为不可救药。
‘送还吧!既然已这样留在现地也没有用处。’军医的一言,便决定了他的命运。于是有一天,他终于要被送回台湾了。遣送船静静地下了珠江,没有风,平静的日子。太明的身体好不容易稍有好转,他从船上眺望着渐渐远退的广东城市。想来被征召的期间短,而他却觉得非常的漫长。而今后他将能够再有和平的日子,可是战云依然覆蔽在人人的头上,其中纵然有人能得到和平,那毕竟不是真正的和平。也许有一天他又会被卷入战争的漩涡中,太明想着心里感到不安。
恢复期
太明回到台湾后,起先暂时住在妹妹夫家林东岳的广仁医院里。因为他是生病而被遗送还乡,若要回到熟识的人很多的故乡,使他感到有一点顾忌。因此他打算暂时不见任何人,一个人安心静养。
由于异常的体验,太明荒废疲劳的精神,在故乡和平的风物中,渐渐地恢复健康,但体力仍然尚未完全恢复,什么事情也不能做。而且虽然说是静养,但广仁医院出入的人多,还是无法真正使神经得到休息。太明在广仁医院住了短时期后,不久便回到故乡。太明的故乡,最高兴的是他母亲阿茶。她对于历经生死的儿子又回到她身边,今后无论有任何事,她心里发誓不会再放手让他走。她等着太明恢复健康,再向他提起中断许久不曾再跟他谈判的婚事,这一次一定要实现。儿子娶妻,她也一起过着幸福和平的晚年生活,这是她唯一的愿望。
太明回来后饥渴似的体味着故乡的风物和亲情,身体恢复健康后,却又渐渐开始感到苦闷无聊。
有一天,太明到志刚的保甲事务所探望哥哥,适逢乡公所的乡长助理东先生和附近的四、五个知识分子在那里杂谈着。这些人都已改为日本姓名,东氏原来姓陈,他把陈的偏旁除去,以那‘东’做为新姓。
太明的哥哥志刚,也把胡姓分解为二,改为‘古月’的日本式之姓。他们彼此称呼‘东样’、‘古月样’、来满足他们的皇民意识。同时,这在处世上也是一种方便。
东一看到太明便展现他圆滑周到的本性,先称赞胡家的家世及太明的成就,然后说:‘可是太明兄、你还是跟哥哥一样,改姓吧!’于是又说:‘不过,刚改姓时也有诸多不方便,有一次我到城里去,县府里那没有见识的课长,替我介绍县长说,东先生是改姓名,原来姓陈,令我感到不愉快。但是冷静的想来,这是过渡期的现象无可奈何,为了后代子孙经过这过渡时期之苦,便可以成为堂堂的日本人?????’太明的样子看来显然不为这种意见所动,第一保甲的保正便从旁插嘴说:‘胡先生大概还不了解问题的切实之点吧。孩子到了进中学的阶段,就面临切实的问题了。不管任何保守的人,都会感到改姓的必要。’也就是说,未改姓者,升中学的入学考试的被录取率低,纵然录取了,将来学校方面依然会硬要他改姓。
太明听了他们改姓的论调,忽然想起‘物徕’这个日本人改姓的故事,他因为醉心于中国文化,而改为中国式的姓名,但后世的日本学者反而对此加以非难。毕竟一个人若除了自己本来的面目以外,没有别的能耐,不可能因为改姓名而产生出新的人格。而像这些人为了生活上方便的动机的改姓,令人感到其动机不纯的要素,太明不愿意这样。
那时流行着一首揶揄改姓的打油诗,公学校的低年级学童唱着:
厕所蝇(日语发音:阿卡泰,红鲷)
红鲷的改姓名
保正也不例外
厕所蝇厕所蝇
这首打油诗学童们有节奏的唱着,那是揶揄一些改姓名的人或国语家庭(日语家庭)有黑券配给的恩典,有时可以特别配给到红鲷。太明对于那从童心里唱出来的彻骨的讽刺精神,忍不住想笑,每当听到那最令人厌恶的厕所红头苍蝇,和最高级的红大头鲷并比,太明便觉得啼笑皆非,他脸上的表情复杂。他想起志刚的妻子用那在全保学校学来的简单生硬日语跟客人寒暄,寒暄将毕,满脸通红的跑进里面的光景。
‘厕所蝇和红鲷吗?台湾人的努力皇民化,终归是一场作秀罢了。’太明的心情觉得有点受不了。
又有这样的事,那时太明的母亲阿茶,为了生活上的自给自足,在自宅附近种蔬菜,种菜后有兴趣,又继续开垦新地。太明也帮忙母亲。不只种蔬菜,还种了三十棵香蕉苗,香蕉苗在新开垦的土地札根,日益迅速生长。
有一天,太明不厌其详的,仔细看着自己费心栽培的香蕉苗生长的情形时,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句日语的大声喝问:‘喂!这是你(?-?)种的吗?’太明回过头来,看见是水利会(水利组合)的巡视员,此人以前当警官。太明便回答:“是的。‘那人便以高压的口气说,这一带谷地是属于水利会管理的,不许擅自开垦种植农作物。可是,那谷地分明是胡家的所有地,太明理直地坚持那是胡家的地。但那巡视员强词夺理地说,谷里有水流着,便应视为河川,河川当然由水利会管理。并且硬说,连水埤侧的树木也是属于水利会的。
那时水利会的做法,受到普遍的批评,凡是与水有关系的都被视为课税的对象,这是水利会的做法。尤其这里来了这个巡视员以后,这种做法更明显。他是借口要对太明种的香蕉课税。为了要把他不当的课税要求合理化,那巡视员卖弄他的小聪明的法律知识,企图使太明屈服,这原是他们那些人的常套手段。太明听了,不由得怒气涌上心头,因此便严词反驳,那巡视员碰到这有理的反驳,便知道太明跟普遍的农民不同,是强硬的对手,说了几句话便回去了。
然而有一天,太明收到一封水利会寄来的通知书,事由是有关于水池的废止与对水池的特别水租,并且为了增产,应把水池填平,改为水田。水利会指定的应缴纳特别水租是十七元五角。太明看了,哼地呻吟。以上的特别水租每年须缴纳二次,共计三十五元。但是那水池改作水田后,每年不过只能收获稻谷一千斤左右,依照公定价格,仅值九十二元五角三分而已,对此课以三分之一以上的特别水租,再加上被课普通水租,那么种田做什么呢?若再加上开垦费和地租,比买新田的费用还高。而且,那水池并非仅仅是养鱼池而已,是弥补灌溉用水不足的蓄水池,是有切实需要而作的水池。
若把水池填平,池下方的四、五甲田,将成为干干没有水的看天田。显然是水利会无视实际情形的不当要求。太明决心去水利会一趟,询问其理由。
水利会的建筑物是堂堂的二层楼房,比乡公所有气派。这全是由不当课税在吸取大众的血汗之上所筑成的,太明战战兢兢地推门进入。一个年轻的台湾人办事员出来,太明简单的说明事情。那年轻的办事员从开始便以高压的态度对待太明,他说,增产是国家的当务之急,因此无法顾及一切的事情。而不同心协力者便是非国民。他的措词虽然不同,但其口吻,平常就听饱了,那是跟命令的口吻一样。是台湾人当日本人的爪牙来苛敛诛求台湾人。而且,借非常时期的名目???太明觉得不能退缩,但跟这个办事员交涉无益,他就鼓起勇气,要求跟社长见面。
社长以前当过乡下郡守,五十开外的人,身体硬朗的好好先生,跟那年轻的办事员不同,看来通情达理些,太明详细说明有关土地的事情和水池的原委。这些话无论谁听了都会同意的,条理分明的陈情。社长‘嗯,嗯’的听着,他说,增产计画是展望将来的方案,即使土地状况不适于改作水田,但还是有缴纳水租的义务,显露出有点妥协的意思。可是太明又把意见转到本质论上批评到水利会的做法,触怒了那社长,他的态度突然强硬起来,并且撤回前言,坚持一定要填没水池。太明了解自己不应该触怒他,但他相信自己所说的话没有错,不愿意委屈自己去迎合对方。
两人终于各自说得情绪激昂起来了。
那社长甚至说,为了遂行当局的方针,纵然水池下方的田都变成无水灌溉的看天田也在所不计。至此已没有妥协的余地了。这分明是一句暴言。太明毅然决然的从坐着的椅子站起来。或许为太明的气魄压到的吧,社长叫住太明,自动妥协的说,只缴纳水租,并且在一两年内水池仍然可以蓄水。多么的狡猾,讨价还价,那么何不一开始就说要这样处置呢?这也是政府机关处理事情的心理吗?太明愕然。他走出水利会建筑物,看见其后面有七、八户相当好的宿舍。那是水利会的职员宿舍。从里面传出留声机唱片播放的目下咖啡馆流行的,低级趣味的日本流行歌。
‘以水租之名由民众身上榨取的血汗,结果是注入这种事。’太明这样想着,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愤怒。他抬起那因为愤怒而发热的视线,看到浴着微弱的冬阳,掠过大雪山顶上那白云的来去,似乎也有点孕育着不稳的气候。
母亲之死
战争时的一年相当于平时的一百年。以平时所见不到的激烈的速度与压力,一切的事物都在改变着。连植根于台湾人的历史与传统的种种风俗或习惯也不能例外。首先,义民庙的拜拜改变了。以往每年到了七月中元节,十四乡的居民聚集,供上一千多头的牺牲猪,使数万民众狂热的榜寮义民庙的大拜拜,今年连台湾歌仔戏也不能上演,像火熄了一样。还有旧历改为新历,太明的家也与村人同步调,迎接非常时期的新历的新年。那是没有情绪的,仅是形式的过新年。他母亲阿茶只过新历年意犹不足,到了旧历过年,她念念不忘又私下做了年糕,再一次祭拜祖先和妈祖。
又在高喊增产声中,到了插秧的时期了,因为当局励行插秧要‘正条密植’,取缔严厉。由于没有励行正条密植,而被传去挨警察申斥的农民前仆后继。被叫去的农民,要罚跪水泥地上一小时以上,还被打耳光。尽管如此处罚,农民与巡察的技术人员,或乡公所的职员之间,还是不断发生争执。例如因为励行正条密植,插秧的间隔用尺测量,若没有按照规格:纵二十一公分,横二十公分,检查人员使挑剔、指责。
例如有一个老农,同一的田,从童年时一直种到七十岁了,凭他自己的经验,他知道最适当的而收获量也最多的插秧法,因此他不改变,但巡察人员用尺测量后说,不合规定而挑剔。
老农便说明,从他的经验中得来的方法没错,上田和下田不同,因此不能一律如规定的插秧,还有通风不良的低洼地,如果过于密植,出穗时容易发生稻热病,以及若没有适当的间隔,稻茎生长不粗等的情形,希望能够按照他自己的经验插秧。太明正巧为这个老农当通绎,觉得老农的话说得有道理,但乡公所的人不听老农说的话。
‘不行不行,不照规定绝对不行,重新插秧,否则明天到乡公所来!’最后是这样威胁。他们只知道要农民依照规定,实际如何无所谓,硬要把一切纳入规定的铸型中才行,即使因此而出现减产的结果也不顾……老农对于官员的这种石头脑袋非常气愤:‘你娘的……’他嘟囔着,咋舌,把犁放入田中挥鞭:“呵伊,嘘嘘‘的赶着牛,把一列一列整齐地刚插好稻秧,让牛惨不忍睹地践踏倒。老农因为慑于官员的命令,不得不把自己费劳力刚插好的稻秧,自己用犁头铲除,太明想到老农难受的心情,非常同情。官员们看了,这才同意:’好,我们回去吧!‘临走时对于这样的对待老农,官员也觉得尴尬,便对太明讨好似的说:’老头子的脑筋顽固,这方面年轻人就容易了解。‘在严厉的取缔下,所有的稻田,纵横都按照规格整然如棋盘一样被统一了,使当局满意。但结果显然并没有达到增产的效果。尽管如此,当局依然固执于在桌子上计算出来的增产目标,因为实际的收获量未达到,便怪到农民头上,农民对于这过大的要求叫苦连天。而这增产的要求,以更加严厉的形式,压在农民身上来。突然,台湾被分配到应提供一百万石的米,这提供米的运动开始了。
在农民之间有一句:“四五九月人情断绝‘的谚语。在农村里四、五、九月经济枯竭,所以人情淡薄。农民插秧后,应支付的费用都支付了,然后便期待着收获,灌溉、除草、撙节度日,盼望着收获的时期,四、五月的田圃放眼望去一片青青,是对于未来的收获孕育着希望的月份,但生计是苦的。而且,丰收歉收全赖天候而定,所以农民关切天候,祈祷不要有暴风雨,他们翘首而待收获之时。就在这样的农民头上,突然下达了供出一百万石米的命令。街上的人已都在谈论这件事,而当事的农村却还没让他们详细知道,因此蒙受最大牺牲的农民,尚不知道其实情。不过,随着街上传说的各种消息,农村不安的空气也展开了。
有一天太明在花生田里除草,附近的三、四个农民聚集来,说起了有关供米运动街上所传的流言。
‘听说街上已买不到米了,米店都空空无米。’其中有人说,米总是不够的,有人说,别的地方一定可以买到米,有各种意见。但米粮的问题已开始急迫了,显然已是没有怀疑之余地的事实。这天晚上,太明的母亲阿茶说,最近村子里频频被偷窃番薯。太明听了,认为这和米不足有关系,便把白天在花生田里听到的话告诉母亲。
阿茶听了说:‘这怎么办呢!不过,太明,你阿公在生时经常说,年年防饥,夜夜防盗,他不曝露稻谷,一定收藏好,晚上还要检视外门。尤其是晚年,为了以备万一,每年蓄存着很多米。阿母也跟阿公学了这种习惯,所以我们家里没问题啦。’然后,她又说起阿公的祖先时代,在中国闹大饥馑时的情形,由于发生暴动,看到有炊烟的地方,暴徒必来抢。但阿公的祖父,从那年的收获便预料到会有饥馑,对于四、五、九月的粮食事先有准备,他把稻谷混合赤土做成‘土角’(混土砖瑰),堆积在墙壁边,暴徒们屡次来抢,都没有被发现顺利避了难。但是,无米的情形,还是使阿茶担心,她低声问太明:‘可是太明,这种情形,真的要怎么办呢?’太明说,朝鲜和北九州的歉收是事实,但日本的政治和昔日的唐山(中国)不同,不致于招来饥馑,这样的说明以使母亲安心,但他母亲还是显出不安的样子。
翌日,当保正的志刚从‘供应粮食报告会议’开会后回来,向村人传达会议的结果,议决:每人每日配给一合米(合:容量单位,十合为一升),其余的米谷全部供出,拒绝者便是非国民,要受严罚。志刚的传达,立刻引起村人的恐慌。各人绞尽智慧,有人要提供一部份粮食,其余的设法私藏着,有人要把米磨成粉,或做年糕,有人要把米蒸熟晒成饭干,有人埋在地下,有人藏在池里,大费周章,但个人为了一家的安全之计,没有办法不得不这样做。太明一个人超然,但阿茶和其他的村人一样用种种方法藏匿粮食。
过了四、五天,搜索队也到太明的村落来了。村民战战兢兢,心里祈求妈祖或义民庙的神明保佑。而胆子大的人,派人守望着,而把粮食搬移到树林或竹林里藏着,却显出若无其事的神情,这种大批私藏粮食的人,讽刺的是却逃过搜索之网。
太明的家被搜索时,起先没有被发现什么,最后乡公所的一个官员说:‘那堆放番薯的地方十分可疑。’阿茶听了,脸变成土色。
于是一个青年团员,毫不客气地走到那堆番薯旁边去搜索。
‘有啦,有啦!’他高兴的发出声音,大家的视线都一齐集中于那里。青年团员得意的把搜出来的一个石油罐,高高举起来给大家看,很沉重,内容是什么很明显,乡公所官员恨恨的以客家话骂了一句:‘不知死,非国民!’于是一行人把石油罐的搜得物意气扬扬地搬走了。他母亲阿茶从最初的恐惧恢复过来,突然绝望地大胆起来了:‘呃,白昼土匪!’她的声音虽然低,但是充满憎恨的尖声,搬石油罐的青年团员表情霍地变了,但那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被说中了的,一瞬的狼狈似的。
搬石油罐的青年团员就那样默默的走了,乡公所的官员对身为保正的志刚嘟喃了几句什么。
当晚志刚来,激烈地诘难母亲。太明在旁边听着忍不住袒护的说:‘阿兄,那些米不是阿母藏的,是我,不要那样的责备阿母。’但是志刚还是责备个没完,太明不禁反问他:‘那么阿兄家里如何呢?一点也没有私藏吗?’志刚哑口无言,他当然也私藏粮食的,但因为有保正的身分,可以免于被搜查,他这种利用特权私藏粮食的做法,比一般人的私藏更不道德,他被太明说中了这弱点,又嘀咕了几句,便回去了。目送着志刚的背影,阿茶说:‘夭寿子食日本屎!’(当日本人走狗的笨儿子!)阿茶言词锐利地骂着,她的眼眶里含满了泪。她对自己的儿子骂说‘夭寿子’,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从那次日起,阿茶便躺下了,虽然那时过了两三天便下床了,但从此以后,像她那样勤劳的人,而常常说身体不舒服便躺着。身体的衰弱明显的看得出来。到了稻穗出盛的时候,嫁到广仁医院的妹妹秋云,不知以什么方法弄到手的,带了一斗米来探望母亲。
‘啊哎,阿母的脸色很不好!’那衰弱的样子使秋云吃惊。太明因为和母亲住在一起,每天看着不大感觉得出来,而秋云隔了许久才看到母亲,母亲身体的衰弱便很显著。事实上从那时起阿茶的身体已跟以前不一样了,到了将近稻子的收获期时,长久的人生疲劳一下子发出来似的,病卧床上了。广仁医院的林东岳尽心竭力为她诊治,但依然未见起色。有一天晚上阿茶把太明叫到枕畔,以振作的语气说:‘太明!稻子开始收割了吧?已可以安心了。’她又把种种蓄藏粮食的方法告诉太明,说的话很清楚,不久病状改变,进入昏睡状态,嘴里不时叫着爱子之名:‘太明!’而她的意识已不再清醒过来。林东岳始终不离左右地救治,但已没办法。她像朽木倒下般,长久的一生闭幕。
被摧残的青春
母亲的死,把太明原来就已减退了的生活意欲,更加的削减。他不想见到任何人,曾经使他感到心情平静的田园生活,看来也像笼罩着灰色的色彩般索漠。母亲去世过了‘百日’,他仍然没有走出书房,就这样不久岁暮,过年到了。
阿玉在阿茶死后,自然而然的代替为母亲,照料太明的生活。
她的儿子志南长大了,现在加入了青年团。
阿玉对太明由衷的一份好意,不知不觉的使太明的心体会到了。因此,在佃作问题上,她和佃农之间若有麻烦的纠纷时,太明便协助阿玉解决。阿玉的佃农是个抓住地主的弱点经常找些难题来的人。自从粮食供应运动开始后,佃农要求减租,或要把耕的田退还地主的事情层出不穷,那时候的情形是地主反而要向佃农低头。
正月十五日晚上,阿玉拜‘天公’,招待太明过去吃饭。这请吃饭包含着感谢太明平常对她的种种帮忙。太明对于阿玉的诚意,也就不客气的接受了,父亲胡文卿同席吃饭。
胡文卿虽然显著的老了,但身体仍然硬朗,喝了酒兴致好,便畅谈‘进出大陆论’。太明不赞成他父亲的进出大陆论的看法。这跟一般的进出大陆论者一样,他父亲也是中了日本人宣传的计,认为去大陆就是建设大陆。
但是,太明在大陆体会过生活,不赞同这种看法,不过太明看见父亲老了精神更好,还是很高兴。阿玉看着父子和睦的样子,欢欢喜喜地上菜,后来有点坐立不安的神情。太明关心地问她,才知道她儿子志南应青年团的召集,而尚未回来。召集间只有上午,邻家的团员已经回来了,只有志南到了晚上还没有回家。
尤其是近来因为青年团指导者粗暴的做法,使社会上的人常谈论著,因此她很担心自己的儿子出了什么事情吗?
到了九点,志南终于回来了,脸色苍白。
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因为校方劝他加入志愿兵,他拒绝,触怒学校的老师,把他禁闭到现在。
志南因为拒绝志愿服兵役,情绪暴躁起来的青年训练主任,把志南带到一室,狠狠地整志南一顿,罚他跪水泥地上,鞭打他,但是,志南还是不肯。
鞭打声连连响在志南背上时,志南猛然回身,从那主任手里夺下鞭子,当面把它卡嚓折成两段,然后从窗户跳出来,这是他所能做到的尽全力的抵抗。
但是,志南的这种行动,使学校的全体教职员都激动了起来,他们总动员来抓志南,志南不得不听天由命,乖乖地被带去办公室。
教职员们因为太激昂了,情绪失控的怒?志南,因此办公室内骚然沸腾,志南苍白的脸像石头般硬,忍受着被人痛骂,以一种不像年轻人的坚定口气说:‘老师!请把志愿兵的“志愿”二字,让我了解的说明好吗?’他不畏怯的这样说。这句话对于那些激昂的教职员,像被泼了三斗冷水似的有效果。这时,校长对事态看不下去,制止教职员再说话:‘你,跟我来一下:’校长说着,把志南叫去校长室。并且以温和的口气,详细劝说志南一番后:‘那么,你慢慢地考虑吧!’校长说完,把志南留在校长室走出去了,轮换的首席训导进来,他是台湾人,曾经当过志南的级任导师。他说:‘志南,老师并不认为你的看法是错的,只是时势由不得你有这种看法,不如就自己委屈一点,顺从地盖章吧!’于是他又把学校的方针和社会情势,详细地向志南说明,政府的做法是;有职业者在其服务单位参加志愿入伍,无职业者,由派出所办理志愿盖章。青年团员则由学校办理。世间的事情看来单纯,其实不然。这种名为志愿,其实并非出于自愿,但却可以产生由下而上的力量,促进征兵制的实施便是政府的方针。首席训导说明。然后又说:‘──所以老师不说对你无益的话,因为这后来会麻烦,你还是乖乖地听老师的话吧。今天你发生了这样的事,即使你志愿了,也绝对不必担心你会被征召,因为学校方面已没有勇气再推荐你,第一要模范青年才有资格……’他巧妙的游说志南。
志南终于听信他的话,在志愿书上盖章。听了志南说的这些话时,胡文卿和太明都暗然吞声。阿玉则从身为一个母亲而感到悲伤,掩脸哭着。
亚细亚的孤儿再会
映入眼帘的,听到耳朵里的事情,一切都使太明感到悲伤,他因为逃避现实,更加闭居家中,足不出书房。但是紧迫的时代动向,也毫不容赦地传入他的耳朵。首先在春去夏来时,突然传出德苏开战的消息。而德军立刻就席卷巴尔干半岛,使法国屈服,以破竹之势进行有利的对苏联展开战争,另一方面依然对英国作战,令人觉得世界现在已进入毁灭的时代似的。
太明的心情有点无法一直待在家不动,他想找一个可以谈谈话的人而走出书房。然而,却找不到他所希望的谈话对手,触目耳闻的,是唱着军歌割草的国民学校的学生或是年轻人去劳动服务后,农村只见老弱妇孺的景象,一切情形都呈现出战时的色彩。而在路上相遇的人,话题总是说,政府实施配给制后吃不到猪肉了,国语家庭(台湾人改日本姓名家庭)和日本人,纵然物资缺乏,因为有黑券配给(特别配给),依然可以配给到砂糖和其他种种民生物资。而民众应提供给政府的物资其范围扩大,米、番薯自不在话下,又增加了应提供猪、鸭、鹅、稻草、黄、月桃、菎麻、马草、竹、木材、苦楝子、拱树子、塞马头皮、扶蓉皮、以及金属类废品的破铜烂铁等二十几种,民众发牢骚,负担实在沉重得喘不过气。
有人自嘲地说:‘已经什么都属于国家的啦,儿子当然是国家的,马上连老婆也会成为国家的啦。’太明不得不重新好好的思考,首先为了改变心情,要换一个环境,他决定再寄居广仁医院。
他久未搭乘火车,在乡下习惯看山的眼睛,面对着明朗的海岸景色,眼睛一亮地感到新鲜。他望着海岸线的风物忘了时间。
‘呀,果然是你,好久不见了!’这样说着,站在太明眼前的是一个中年绅士。那是他师范学校的同窗,在日本的时候也见面相聚的蓝。他青年时代的神彩已消失,成为一个稳重的中年绅士的风貌。太明和他,是在到大陆去之前相见过而已,后来就没再晤面。
太明遇到了蓝,邀请他到广仁医院坐坐,叙叙旧。
他妹妹秋云迎接哥哥和他的朋友,高兴地招待他们。
蓝因为从事政治运动,坐过监狱,历尽种种遭遇,如今安定下来,开业当律师。他虽然已不像昔日那样的显露锐角,但话题一说到政治上的批判,从前的一鳞半爪便会现出来。
‘你知道吧?近来世间流行着:宁为瓦全,不为玉碎,这一种谬论。’他这样的说了开场白,便开始发表他的时局观,那是批判台湾人中的皇民派的看法。他们放弃自己的历史,?弃传统,一味希望皇民化,以为那样是为子孙谋幸福,因此皇民份子如雨后春笋般的增加。不仅如此,而且还陆续出现了皇民文士,皇民文学者。但是,纵然外表皇民化了,最后剩下的血统问题要怎么办呢?
‘那么,大概为政者便会认为必须连血统都一新,才是真正的皇民吧!’蓝这样说着叹息,然后他的枪口转到经济统制方面。
那时候,台湾也和日本内地一样,严厉施行‘经济统制’,但是在台湾于‘统制’之名下,巧妙地强化保护日本人的政策,统制公司的重要职位,高级职员全是日本人,而且大多数是老官僚,呈现出养老院之观。
而且,最近还有一种论调要把台湾人不断遣送到南洋,而把日本人移民到卫生状态已确立的台湾。乘着这种风潮,台湾人的所谓皇民派抬头了。这便是所谓的瓦全论。这实在是面临灭亡的民族,悲哀的一个侧面。
不过,太明则有另一种看法,他认为皇民化运动,的确是打击台湾人脊梁骨的政策,表面上看来,台湾人也许会因此而去势,但是事实上并未如此,因为中了这种政策之毒的,仅是一小部分因名利而眼睛看不清的台湾人,其他大多数的台湾人,尤其是在农民之间,依然保持着未受毒害的健全精神。
他们虽然没有知识没有学问,但有得自于大地的生活,由此而产生的生活感情,具有不为名利或空宣传所动摇的健全心理。他们与大地紧密相连,所以绝对不动摇。相比之下,有中间性格的皇民派容易动摇。这是因为他们由肉体的感觉而动的缘故,那是无根的浮萍,看来其浮力虽大,其实不然,稍微有一点风就会被流走。
这天夜里太明很晚才就寝,他又想起大陆上的情形,因为中日战争,由日本人捧出的,或自动自愿的,许多搭时局便车者进入大陆,他们施展各种手法呼唤民众前往,但民众却完全不为所动。因为这些搭便车到大陆去的‘指导人员’,是为了名利而出卖同胞,民众聪明的知道这种情形。太明想到这里时,觉得像黑暗中出现了一线曙光似的,那光代表什么呢?它无疑的象征着一种希望。
‘现在的黑暗,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不久便将天亮了。’这是太明思索之后得到的一个结论。他感到全身充满了清爽的活力。蓦地发觉天渐渐地亮了。
日美开战
病从心上起,这谚语的意思是,病情的好坏,在于情绪。太明的健康情形也是这样,他的苦恼是由于从他的思想上引起的,而在与蓝偶然再相遇的机会,不可思议的使他抱了一线希望。这虽然是淡淡的,却在直至如今他的绝望感中,投入一线曙光。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对光明的未来的想法,使他的心从消沉中振作了,因此,他的健康看来日益恢复了。
但另一方面,台湾的知识份子和年轻人在听任紧迫的环境中,因为不能照自己的意思有所作为而焦躁。即使有意到大陆去,但因为申请护照的麻烦手续,其梦想便破灭了。还有,台湾岛内的企业受到严格统制而无法动弹。甚至连祖先传下的事业,都因为受到统制而不得不放弃。就这样战争的压力,日益让人感觉到步步逼近。
那时,日本对美国的舆论强硬,开战危机一触即发。但太明相信日本还是有一些具有远见的良知之士,会避免引起战争之愚。然而,太明的这种希望无情地破灭了。
是十二月八日的事,隔壁米店老板拿着号外,慌忙跑来找太明。
‘我们的头家(日本的老板),终于跟富人开火了!’他兴奋地这样说,跟富人开火,结果是会失败的意思,他大概是为此而高兴的样子。
太明从米店老板的手里接过号外来看,读着那用跃出纸面的大标题报导的战果,那是出乎预期的大战果。
尽管日本旗开得胜,太明的内心里却想着:‘结果是重蹈中日战争的覆辙!’这使他心里才萌生出的最后一线希望,完全破灭了。
但从这种希望破灭的谷底,太明的心生出一个决意:趁这个机会再去大陆,过着没有矛盾的生活。他无法像米店老板那样说的。
‘我们不管世界怎样改变,只要身上有两块钱便行了。’(意思是若有两块钱便可以买一双高木屐,不管是洼洞或高岗都可行)。
太明无法这样袖手旁观,太明要去大陆,必须有大陆的签证,但太明在大陆的朋友,随着战争的进展都跑到腹地去了,并未留在日本占领的地域。眼前没有办法得到渡航许可。而且自从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上海的航路已三个月缺航,也没有航空的班机,想设想弄到签证,连其手段都没有,因此太明想去大陆的念头,不得不暂时打消。
亚细亚的孤儿新职
太平洋战争,转瞬之间扩大,进展。香港、新加坡也瞬间陷落。捷报涌到台湾,使皇民派或模范青年欣喜,他们都梦想着早日向南洋发展。但是,除了应召入伍以外,不能自由去南洋,所以梦想无法实现。
随着国际情势的急激变化,太明想回去大陆的念头更坚定起来,但依然一筹莫展。
他那热烈的大志,只因申请护照不得的原因而受挫折。那么他不得不暂时蛰伏以待时机。他这是守株待兔的做法,但探察他的心理状态,不见得完全是消极的,他好像是一只猫鼬(蒙鼠),看来潜藏着却不断窥伺对手的虚隙。
有一天,太明在院子里沉思着,忽然看见已结了无花果,那是掩蔽在大叶之阴,不注意不容易发现,结了好几个好几个丰硕的果实。他摘了一个用手剥分开来看,果肉里满满的是熟的通红的分布成花形状的籽,他注视着,心里涌起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感动。凡是生物有两种生存的方法,如扶桑花一样美丽地开了,不结实即凋谢,又如无花果一样,不醒目,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悄地结果实,这对于现在的太明,具有一种意味深长的启示。他对于无花果的生存方式,不由得心里受打动。
他一面把玩着无花果,一面走到篱笆边,台湾连翘整齐地挤入竹篱笆里,嫩叶萌芽似的筑成了青青的一面墙。太明看了那篱笆根,一根大树枝从篱笆底根编隙中间穿过,自由地伸展着他的手脚,他显露出惊异的目光,重新再看那树枝,如果它向上生出,或向横生长都必然会被修剪,而只有这根树枝能够免于被剪,任由它的生命力发展之姿,使太明深深地感动。
‘连台湾连翘都知道,不屈自己的个性挣扎着活下!’大自然的奥秘,使他开了眼界,他回顾自己,觉得自己连台湾连翘都不如很惭愧。
‘对了,要坚强地活着,像台湾连翿一样……’他这样下决心,这是意味着他将以往的消极态度中走出来,在环境条件许可下,尽量积极的生活着。他已踏入现实里。于是他在粮食局外围团体的米榖协会就职。
这个协会是由统制米榖而产生的掮客机关。表面上是承揽粮食局工作的辅助机关,实际上是以营利为目的。太明担任的是会计工作。会计上在各种预算项下,各有一两名职员分担其事务,太明的工作属于一般会计,主要的是处理薪俸和其他经费,每天平均工作半小时就行了。
太明的上司是会计主任,主任上面有股长,再上面有主管,主管上还有分处长。分处长由粮食局的事务所长兼任。这是因为他必须利用监督米榖业者的粮食局的势力,来大大控制米榖业者。因此分处长在这里只是一块重要的门面招牌,除了盲目盖章以外,不处理任何事。而盲目盖章的代价,则由协会领取旅费、津贴或奖金。
因为有这种额外收入,粮食局的官员大都兼任类似的工作,这个米榖协会似乎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太明是期待着工作而进入的,当他明了这种官僚机构的巧妙做法,感到非常失望。
股长和主任并没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业务,遇有客人来访,谈一些无意义的闲话便耗了几小时,上层的人既然这样,那些等候上级裁决的书记或雇员,自然手就空着无事可做了。他们因为闲得无聊,为了排遣时间,并使人看起来他们是在做事情,而把无用的文件或公文夹翻开来又合闭,苦心地消磨时间。
太明到这里来上班才知道这种情形,这一套要领似乎是上班族应自悟的原理原则。然而他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有这种心情。
有一天,他觉得白白浪费时间,不如把时间用来读书,他看的是一本跟工作无关的文学书籍。一阅读起来,自然的热中,时间的经过都忘了,蓦地发觉他?桌的书记用手触触他的腰,他吃惊的回头看,主管严厉的目光望着他,但旋即走开了,太明想,周围的同事还不是都在混时间,所以他继续看书。
过了一会儿,工友来叫他:‘胡先生,主管请你去一下。’工友的脸上露出颇有意味的表情,太明以为是有什么公事,主刻走去见主管,主管一看到太明,突然一喝:‘喂!现在还看敌国的书好吗?’太明心想,是为了这么一点事,便解释说:‘不,那本书是《浮士德》。’‘浮士德也罢,基督也罢都不行,蟹行文字都是敌性的。’‘但是,浮士德的作者歌德,和希特勒一样是德国人。德国是日本的盟邦,也是敌性的吗?’‘什么?德国?’主管因为自己暴露了自己的无知,顿时显露狼狈之色,但立刻改口说:‘哪有人在上班时间看书,糊涂!’‘是,我明白了。’太明难堪的回到自己的座位。
在这样的上司下面做事令人遗憾,而一些同事,没事做,却翻弄文件装做有工作,心里却一味巴望着下班时间来临,这种机关的风气实在令人觉得非常败坏。而在这主管下,有许多学历、教养良好、品德高尚的台湾人,但台湾人毕竟是台湾人,无法任官。太明实际在这种单位工作,才深深地体会到台湾人立场的悲哀。
第二天,太明上班时,台湾人同事们都安慰他的说:‘哎!昨天被整了。’大家对主管都很反感,虽然嘴上没有说出来,因此大家都同情太明,其中一个姓范的青年雇员,他对太明说:‘胡先生,对勤务员要特别小心。’勤务员是会计课长的绰号。太明并没有什么可让人挑剔之处,所以他觉得不必对谁有警戒心,不过大家关心他的好意,太明感谢。
这一天中午的休息时间,太明在办公室附近散步,提醒他注意的范姓青年,微笑地从后面追上了太明,突然用流畅的北京话跟他打招呼,太明立刻直觉到他是从大陆回来的青年。
于是像他乡遇故知似的,有一种亲切感。
范谈起了种种事情,他是厦门高中的毕业生,在大陆住了五、六年,因为中日战争而回台湾。
他的家富有,不必要有工作,但眼前‘国家总动员’,游手好闲不太好,因此来这米榖协会工作,他是一个快乐的,讨人喜欢的青年,因此协会里的台湾人同事都爱他。范告诉太明关于协会里的种种内幕事情,使太明知道这里也有各种派阀、追从,以及为了讨上司欢心的告密等,这种复杂的气流漩涡着。
而且这里的台湾人中,也是有皇民派,那个日本名字叫中岛的局里的办事员,便是其典型的人。
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皇民化,一直过着穿和服和喝味噌汤的生活,私立中学毕业后立即考上普通文官,很能干的人,对皇民化的努力也热心,但不知为什么,工作二十年没升进始终是一名雇员,不过薪俸是增加的,这反而妨碍他升迁,因为他的薪俸已跟股长相等,若要使他升官,至少须给一个主任的地位。那么就要立于日本人的头上了。因此,经过了二十年,他依然没有得到什么升官的机会,但这个悲哀的皇民派,很可怜的自已还不知道这原因,还以为自己不能升官的理由是皇民化不够的缘故,所以更加在这方面耗费精力。这种情形其他的皇民派也是相同的,那便是对台湾人妄自尊大,相反的,对于日本人却卑躬屈膝。而且他们连思想也效法日本人,还卖弄一知半解的话,幼稚的让人不忍卒听的对中国的批评,有一次他说:‘中国人是夸大妄想症,胡说八道的名人,什么白发三千丈,说这种荒唐无稽的话还自鸣得意,实在是无药可救的民族。’他在大家的面前如此放言,范以及一些平时就对中岛印象不好的人,都想狠狠整一整他的狂妄,而煽动太明。太明虽然觉得这样做没有大人气概,但他还是温和地反驳说:‘中岛先生,我和范桑都在中国居住过,中国是非常广大的国家,实在不容易捉摸,更何况像我这样平凡的人。不过,中岛先生所举出的“白发三千丈”之句,常被人用来说明中国人的夸张癖,但中岛先生,你知道其下句吗?’然而,中岛不知其下句,太明便说:‘大凡五言绝句,要把两句合起来才能了解其意味,其中有的甚至非把四句合起来才能了解。“白发三千丈”这句的情形也一样,不知下句,便不明白其真正的意义。因为被断章取义,所以才令人感到夸张。李白写,白发三千丈相比忧愁更长,李白的诗绝对不是夸张,会觉得夸张,那是因为不了解李白的忧愁。这首诗是李白被流刑夜郎后的作品,他的本心是爱国的,反而被判流刑之罪。像杜甫那样风格坚实的诗人,有时也会写出令人感觉夸张的诗,例如杜甫有一句“家书抵万金”,现代人花三分钱买邮票,即使是任何穷乡僻壤都可以通信,而不了解其心境,不过纵然是现代,若到大陆腹地或新畿内亚一带的地方去,大概便会了解杜甫的心境。日本人对“白发三千丈”任意解释,李白在地下也会苦笑吧。’太明这样半带开玩笑的说明,中岛说不出第二句话,其他的人舒了一口气,同时对太明学识的渊博,重新给予评价。
愚昧的后方
太明在米榖协会工作久了,对于其内部情形已详细了解,出差是他们增加收入的绝好时机。太明也曾和主任以调查‘检验手续费’的名义一起出差,从头到尾都有业者招待饭局。协会的检查员到米仓库检查,每人每日至少可以检验三、四千袋米,每袋的检验手续费三分钱,总数便相当可观,全岛的数量若以九百万袋计,仅是手续费便达几十万元,此外还有麻袋和碎米的外快。而且协会所做的检查只是预查,以后还要经过粮食局的复查。也就是说,实质上没有任何意义的事,协会却借粮食局的权限,坐享中间的利益。
而且,这个协会是老朽官吏的收容机关。因此,粮食局对于它的中间利益容忍,双方勾串好了,狼狈为奸。太明跟随着去出差的主任,拨了二十几年的算盘,为人沉默寡言,也许是由于出差在外的轻松心情,他对太明说:‘协会里的工作难做,但是要忍,服务十二年就可以领取四十个月的退休金和跟退休金相当的奖金,若是做到干部,退职也够吃一辈子。’由此可见,粮食局和米榖协会,与制糖公司或台拓、台电目的相同的机构。
分处长的妻子留在日本,因此他常出入玩乐场所,太明有一次看见一个可疑的女人来分处长处访问。
太明纳闷,便把那女人来的事问主任,主任翘起小指:‘她是牛(分处长的绰号)的这相好。’据主任的说明,分处长和那女人在值班室同宿,这种旁若无人的做法,太明惊讶,主任又说:‘你看这些。’主任说着,把几张餐馆的帐单显示给太明看。那些都是分处长消费的,已裁决由杂费项下支出,令人吃惊的公私不分的烂帐。不仅如此,又说:‘庆祝办事处落成时,业者赠送了几千元的礼金,牛把这些钱也都花在同一家餐馆里。’太明越听越感到吃惊。
但是这分处长不久应召也要入伍了,粮食局和协会联合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欢送会,这是最后了。他一走,从这天起,以往奉迎他的一些人,立刻像翻手掌般态度完全改变,批评他在任期内的横暴做法。还有,他爱好兰花,因为迎合他也爱兰花的一些人,变成对兰花连看都不看一眼了。
将新到任的分处长,听说喜欢钓鱼,会计股长便准备天蚕丝,大家忽然对钓鱼有兴趣起来,实在是很鲜明的变化,有人甚至早已把钓鱼竿带到办公室来。
新任的分处长是个年轻技师,在台湾出生看来稳重的日本人技师,果然如传闻的他喜欢钓鱼。所以大家对钓鱼的热度更高了。粮食局里的庶务股长把他自己做的挂鮠鱼袋特地带来,在中午休息的时间拿给大家看,大家顺口称赞,股长更得意,便讲解材料和制作方法,善于奉迎的人,即使是懂得的事也故意装作不知道地问他,使他更加的得意。
沾沾自喜的庶务股长,休息时间便到协会来,大谈其钓鱼经,那些以前热中于玩赏兰花的人,马上转向成为股长弟子的钓鱼党,没有人再回顾兰花了。那没有人回顾的兰花,太明有时照顾它们。他在前所长时代,并没有像大家那样为了奉迎上司而爱兰花,如今那些兰花无人回顾,他觉得兰花可怜,在中午休息时间,和范去散步顺便照料兰花。
所长主办了一个钓鮠鱼的比赛会,钓鱼热越来越盛,大家争先恐后的热中于钓鱼。
在前所长时得宠爱的一些人,又以同样的笔法得到新所长的欢心。只有太明不受这种风潮的影响,一个人超然。他的这种态度,上司似乎有一点不满意。
于是他渐渐地受到上司的冷待似的。
过了年,粮食局发表局长巡视的日程,因为局长兼任米榖协会的会长,大家期待万全的迎接。据说局长有一次视察某办事处时,因为汽车的联络不如意,局长勃然大怒。因此协会从前日便打扫办公室,尽管物资入手难,仍设法准备接待的茶点,办公室里的人全忙得不亦乐乎。
终于到了局长巡视的当天了,估计着局长莅临的时间,局员和协会职员当然要在办公室前迎接,望眼欲穿的等候着。可是时间过了,局长依然未到,大家等得很累,局长还是没来临,却看见局里的庶务主任急急忙忙跑来说:“局长因为坐火车累了,在旅馆里休息。‘大家听了都目瞪口呆,虽然没说出口,都感到很郁闷。于是像小学生一样行列散开随意聊天或用脚踢地上的石子。然后又过了两个钟头,得到通知局长离开旅馆了。大家连忙如先前一样列队等候。
不久传来嘟嘟的汽车声,车子在行列前停下,局长下车仅向大家轻轻点头,便走入办公室里了。诚然是个官僚派头的中年绅士。局长进去所长室大概不到十分钟。然后一巡厅舍即出来。大家恭恭敬敬地欢送。
但是局长对大家并不一顾,仅和所长说了两三句话,就匆匆上车走了。为了迎接局长的巡视,大家那样的神经紧张,却草草就落幕,因此非常失望。简直不过是‘瞻仰’了局长的脸而已。总之,协会所做的工作,都是一连串这种无聊极了的事。
范的操守
日军在南太平洋受到的反攻日益炽烈,军方这才发觉到敌军大量物资不知其底的威力,于是立刻向台湾岛内呼吁,谋求狂热地增强生产。与此呼应的,捐献金属运动加强了。所有金属制品,连锅釜在内都必须捐出来。这项捐出的工作以派出所为中心,透过乡公所和保甲人员来进行。金属制品搜集了相当数量后,便集中在一起,每街庄举行‘金属供出报国展览会’。以促进捐献的宣传效果。而每一次展览,协会的职员便被动员去参观,因此职员各自选择适当的时间去展览会参观。
那一天,太明邀范一起去展览会参观,会场内堆积着白铁罐、亚铅板、铁锈农具、铁窗栏、铁床、铁桶、铁板、铁轨、吊钟、铜锣等,不大的场地处处堆满着。而仓库那边,铁屑堆积如山。另外的一间特别陈列室,则陈列着铁制品、铝制品、铜制品、银制品等,还摆列着贵重的美术品,或祖先传下的家宝之类,宛如一间骨董店。赤铜花瓶、烟灰缸、仙人像、佛像、金银制作的装饰品等,价值一个自一百元至数千元之品有不少,而贵重品上都贴着捐献者的姓名牌子,那些全是知名人士之物。
太明看着这些物品,不知怎么有一种奇异的心情。一些出自名匠之手的有名的美术品,不久也将变成步枪炸弹或锐利的刀,供人做为大量杀人的目的。这真是和平与战争的象征。一样的金属,由于制作者和制作目的不同,可以成为优秀的美术品,也可以成为杀人的凶器。名匠煞费苦心制作成的美术品,却要将它重头改造为杀人的工具。这是多么糊涂透顶呀。他这样想着,兴趣索然冷了,连在会场里都感到痛苦,他催促范,匆匆地离开会场。
随着战局的越来越激烈,‘生产志愿兵制度’紧锣密鼓。在台湾,十八岁以上,三十八岁以下的男子,一律成为其征兵的对象。在协会方面也接到上面指示,应招募在职人员的志愿兵。但这与其说是招募,不如说是强制的,除非有正当的理由,必须志愿入伍。而所谓正当的理由,是指盲人或无用的残障者。但是太明因年龄已超过,所以没问题。
范在这种情势下,无论如何不肯志愿入伍,所长游说了他几次依然没有效果,因此他终于被协会解雇,他离开协会时,悄悄对太明说:‘被歪曲的历史潮流个人是无法力挽狂涛的,但是,希望自己能够超越。’太明从这个年轻友人的态度上,出乎意外的发现了他强?的精神,而感到鼓舞。
‘希望我们彼此都忠于自己,坚强些!’太明鼓励他。
范走后,太明突然感到寂寞。到协会去上班也觉得提不起劲,心里打算辞职,每天更是日益做着这准备。
有一天下班后,太明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并非有什么目的只是信步而行。街上没有任何景物使他觉得有趣,萧条的街头没有陈列一样他所喜欢的东西。他走累了,便进入一家吃茶店。
他许久没上茶店,叫了一杯红茶,店里的客人相当多,他一边喝茶一边看看四周,没有见到什么熟人。他一气地喝下一口红茶,那发红的红茶颜色使他想起大陆上的老红酒,他不禁想念起留在大陆的妻子和女儿。
‘紫媛长大了吧?她若是跟着淑春过着抗战之旅的生活,也许都没有好好读书呢。’他这样想着,亲子的切实感情由心里涌了出来,他想回大陆的冲动越炽烈。他觉得在协会上班糊涂,甚至连住在台湾都感到无意义。
蓦地他发觉坐在对面角落的一个男子正注视着他,太明觉得好像以前曾在哪儿见过那人,但一时想不起来。那人离开座位向这边走过来,向太明打招呼:‘你是胡君吧?’太明在其瞬间,从其说话的口吻勾起了从前的记忆,认出那人是佐藤。他认识佐藤是相当久以前的事了,太明从日本的高等工业学校毕业回台湾的归途在船上认识的。那时佐藤还是很年轻的青年,比现在瘦一些,左颊的一颗大黑痣依然如昔日一样。虽然只是相处了几天而已,但不知怎么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佐藤对事物锐利的批评,一直残留在他的脑海里。
两人很高兴有这样的邂逅。佐藤说最近才来台北,因为没有朋友极力劝太明到台北来。
太明听从佐藤的意见,打算辞去协会的工作,但因为种种关系无法立刻请辞,他等着适当的时机。
有一天,会计股长把裁决卷宗啪地丢在太明的桌子上,这是对太明的某种态度,也是跟两三天前的事有关系。股长说要太明帮忙他弄些花生米,帮忙是一句文雅的话,其实是希望太明送给他一些花生。这是上层部的人想获得战争时期难入手的物资常套手段,太明虽然了解却没有给他帮忙。所以他当面给太明一个难堪。太明平静地打开卷宗,看见原公文上被用红笔画了许多线。他仔细检讨那些被订正的文字,实在不合理。
股长或主任,可能是因为没有事情做,总是把原来的公文加以修改,这表示他们已经过目了。至于修改的方法,那是为了修改而修改,例如日志上写著「xx莅厅‘,便被修改为’xx巡视‘。可是这次的公文被修改的情形不同,全文都被红笔抹杀、订正。而被订正的新文章,读起来却文意不通。若就这样把公文发出去,各分所一定会困惑。虽然说已经被裁决了的公文太明没有责任,但他仍然没有勇气发出这种公文。他为了慎重起见,便去请示分处长。分处长对于这种不通的文字大概很惊讶,立刻把股长叫来问话,其结果,分处长了解股长订正的意图,分处长便苦笑着命他修改。分处长以苦笑置之,然后却留下无法以苦笑了结的问题。第二天,股长悄悄的把太明叫去,狠狠申斥一顿,那是不合道理的完全感情用事的斥责法,而最后竟然说:’好啦,我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你给我记住!‘没有什么记不记住,这时太明的心已决定了,在这样的空气中再待下去他受不了。他当天就提出辞呈不干了。
隔了好久他才回故乡,一年不见,他父亲胡文卿看起来老了十年似的。村人看来都明显的露出饥饿相,颧骨高突眼眶凹下,双颊落肉面无血色,再加上衣服破破烂烂,更显出一副邋遢相。一度为了改善生活而流行的阿巴巴装也不见了,又恢复穿原来的台湾服装。朋友们见了面总是互诉粮食缺乏的痛苦,太明很惊讶世情变化得这么快,他想到这是因为战争造成的。
胡文卿对于太明的回来非常高兴,一直到深夜了仍然在太明的屋里谈着话。
‘太明!我总感觉人民有一点被逼得走投无路,这种情形将怎么办呢?’他说出了对时局的不安。由于他是中医有职业上的不安。因为交通断绝,中药的药材已完全无法进口,代用品又没有药效,因此本来可以医治的病人也常无救死亡。医生在这种情形下已完了,他已对自己身为医生感到可怕。尽管如此求诊的人多,处置困难。尤其米是配给的,因此病人增加,以配给的量每天吃稀饭,一个月还欠十天无米可炊。而且,既无粮食代用品,也没副食物,一直营养不足。吃不饱而工作加倍,衰弱的身体没抵抗力,仅是必须去参加激烈的劳动服务就让人民吃不消。
胡文卿内心的不安,便是由此而来,他老了,很想依赖太明,容易的就流泪了,他又说:‘太明,当今的时世,简直超过秦始皇的恶政呢。’他叹息的这样说。秦朝采用商鞅的变法富国强兵,施行焚书坑儒的愚民政策,兴筑万里长城奴役人民,又实施保甲制度的铁锁政策。因此被称为中国有史以来的暴政。胡文卿把口碑相传的修建万里长城的情形,说给太明听:‘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单丁独子也须行。’也就是说,有三个壮丁的家庭须一人服役,五个壮丁的家庭须二人服役,单身或独子也须服役。并且是以保甲的连带责任征用,所以没有一个人能逃避。胡文卿说,现在政府所征召的军夫、军属、工人、服务队员,从比例上来说,已超过三抽一,五抽二以上了。而且实施配给制度,在不容许逃避这一点上,彻底发挥保甲制度以上的威压了。
太明找不出话来安慰年老了的父亲的叹息,他只能说再忍耐一时便会好转,但是他说的‘一时’,究竟还要多久?太明自己也不明白。
还有,他父亲担心的原因,便是在如今的情势下,他死的时候,恐怕连棺材也买不到。
‘你母亲有福气,葬礼和棺材,那时还能办理得风光。’他这样说着,怯怯地向太明提出:‘太明!我想趁现在先买一具棺材置放着……’太明对于身体这么硬朗的父亲,精神却如此衰弱,他的心里感到说不出的苍凉。
不过,胡文卿依然鞭策着老躯,尽他做医生的责任,他的诊所每天从早上便涌来许多的患者,他们大都是过劳或恶劣的粮食引起的疾病。太明探头看诊察室,得知战争的惨祸超过他预想以上深刻的情形,在医疗地方出现,他不禁感到暗然。有一个患者并非对谁而言,自言自语的说:‘我去“青埔仔”的公用地劳动服务,那里卫生恶劣,到处都是粪便,走出工寮,无论田圃、山岗,遍地都是粪便,我一想到这种情形无论如何就是吃不下饭。瞧瞧!我的皮肤变成这样了!’他这样说着用手指捏一下前臂的皮肤给大家看。在他旁边一个候诊的妇女,接下他的话,担心地问胡文卿:‘先生!我的病会好起来吗?身体这么虚弱……’她说她结婚六年,从未生过病。但自从去年,她丈夫应召入伍后每夜失眠。她挂念着丈夫,担心着孩子的抚养,想着想着天就亮了,因此身体渐渐衰弱,胸部难受。给任何医生看,都说担心对身体不好,可是担心却总是无法消除,她这样说着深深地叹息。
胡文卿听着患者的诉说,一一嗯嗯地回应表示他细听着,给予病人应有的安慰。他回头对太明说:‘唐诗里有:闺中只是空相忆,不见沙场愁煞人,这诗句大概就是写这样的境遇吧。’胡文卿显露出,他拯救不了这个病人的心灵的无奈表情给太明看。
太明有一天晚上接受熟识的农民的招待。太明出外就职好久了才回村子,所以农民要请他吃些料理。太明不好意思无视其盛情,便黑夜走了二公里路到那农民的家。到了看见四、五个认识的农民坐在竹子做的手提油灯昏暗的灯影摇曳下。他们见了太明都站起来让座。太明坐下,其中的一人说:‘先生,市内没有山猪,吃不到的吧?’山猪是指配给以外的黑市猪肉的隐语。然后:‘先生!’他打招呼,忽然压低声音:‘其实今晚,在我这里……’他说着,做出杀猪的手势。表示杀了猪,请太明吃。说过了私宰的话,大家等着夜深。
到了十一点了,锅里满满的烧着开水,三个农民走去猪舍,只听到一点声响而已,又恢复夜的寂静。只不过十分钟的时间便把猪装入笼子里来了。把那笼子连猪沉入水池中,猪一点也不哭,只听池水咕嘟咕嘟冒出声音而已。过了一会儿水又恢复原来的平静。农民把猪笼拖上来,担回来了。太明对于这样简单的处理法感到惊讶。他小时候,每年七月中元必会看到杀猪拜拜的,锐利的刀刺入猪的喉部,猪声嘶力竭地哀嚎,宰杀不俐落的不容易使猪猝死。太明想起小时候所看到的情形,不禁对私宰的巧妙感到吃惊。
农民把溺死的猪烫滚水剥皮,眼看着屠体被处理干净了,开腹后,附近的人不经通知自动地集来一人得到几斤。太明也分到四、五斤。猪肉分配好了,农民们立刻开始料理,农民一边切肉一边说:‘先生,新鲜的里脊肉很美味……’农民这样说着拿起那几乎还会颤动里脊肉给太明看,太明想,门外汉做的料理马马虎虎吧。猪肉煮好了,农民首先盛一碗请太明品尝。太明吃了一口,因为过于美味惊叹。也许是因为空腹,或是料理拿手,总之,那几乎是他有生以来从未尝过的美味。他喝着米酒,不客气地大吃大嚼。一边吃一边听着农民说的话:近来私宰的手法巧妙,绝对不会流传出去所以也就安心。村人全体饥饿,因此没有人会去告密。在黑市上,村人的心完全一致,不仅如此,大家预想到未来的大灾难,切实地感到必须同心协力。这是弱者的抵抗。所谓‘饿鸡不怕打’,饥饿的鸡任凭如何被打还是要偷食,同样的,饥饿的人不怕谁了。这对太明是一个教训。
第二天,太明到其兄志刚的保甲事务所打招呼。那里正聚集着一些甲长们,商量着供应鸭子的事。每一甲被分配到应供给四只。但鸭子的黑市价格已涨到公定价的十倍,因此没有人愿意照公定价格供应,因此正在商量对策。
结果决定,鸭子都照黑市价格换算,其差额由各户负担。
商量完了,一个老甲长对太明说:‘胡先生,我们都经常缴额外的税。昔日有所谓劫富救贫的义贼,如今却要劫贫济富。我七十岁了,这样的时世是第一次看到。’老甲长认为把民众供应的家畜和蔬菜,作为改日本姓名的‘国语家庭’和日本人的黑券配给的特别配给,视为一种劫贫济富的做法。志刚立刻责问的说:“这是什么话?连儿子都不是我们自己的,属于国家的了,若想想那些应召入伍的人,供应一些食物不能发牢骚。‘老甲长很惶恐。太明对于哥哥还是这种态度起反感,也没好好地寒暄致意就出来了。
又有这样的事,那一天,太明在村子里出名吝啬的阿旺的水池附近散步,看见两三个陌生的穿国民服的青年在钓鱼。他以为是派出所的警察大人,又觉得不是,看来像乡公所的人。各人的鱼篓里都钓得了几尾相当大的鲻鱼。太明看着的当儿又钓上了一尾。
‘若是被吝啬的阿旺看到了,一定很生气。’太明想。但是他离开那里没走多远,便遇见那吝啬的阿旺。
阿旺知道那些人在他的水池钓鱼,他发牢骚的说:‘衙门狗这些人,就像活阎王。’吝啬的阿旺对这些人也无可奈何。供应粮食、国民总动员,全是由他们办理的,如果被这些人盯上就完了,不但粮食的供应量增加,还会遭遇到意外的事情。而从战争以来,乡公所人的特权渐渐增大,如今已跟派出所的警察大人一样令民众畏惧。太明的哥哥志刚也罢,这种乡公所的人也罢,全是在强权背后,仗势欺人。
不愉快的事还有,去海南岛一段时间的志达回来了,他不知如何弄到一个据称是百万富翁之女的年轻貌美姑娘,志达带着她到处走访亲戚朋友,得意地吹牛。据他说,他到了海南岛后,施展他长年当律师通译磨练出来的辛辣手腕,赚了一大笔钱,受到一位百万长者的瞩目,而得他的女儿做妾。
志达那天也到太明家来访,果然那姑娘漂亮。但从太明在大陆上所见惯女性的眼光看来,自然地觉得她的教养低,不像一个大家闺秀。志达在太明这个中国通面前倒是不吹法螺。从志达所说的话推测,他不过是当日本军方的一名密探罢了。志达原是警察出身,他擅长此道是太明的看法。
志达说话时顺便故意把外国制上好的金表给太明看,说是那边的大官赠送的。太明觉得这显然是不义之物。志达走后,胡文卿问太明:‘依你看,他怎么样?’这句‘他怎么样’之言意味深长,可以做种种解释,太明汲取父亲之意说:‘志达终究如同没有物资保证的军票一样。’太明的意思是说,志达就像现在南洋所使用的军票一样,因为没有信用,会渐渐地变成无价值。胡文卿回应一声:‘嗯。’他的脸上浮现出同感的表情,又说:‘反正,像他那种性格的人到哪里都…’胡文卿把志达的为人提出来加以批评。太明认为不仅志达如此,现在一些搭时局便车者全是自私自利的人。
太明回来没多久,便目睹种种现实,但他已不感到悲伤,他认为这是过渡时期的必然现象,他心里对自己说,与其忧心忡忡,不如不要迷失自己。
虎狼之府
太明听从先前偶然再会的佐藤的劝说,到台北访问他。
佐藤在上次相会时,提议请太明帮忙他正从事的杂志编辑的工作。
太明的来访,佐藤高兴的迎接。而佐藤一知道太明已辞去协会的工作更欣慰。于是立刻说明发行杂志的宗旨。他的意图是,在极端言论的统制下,利用合法的局面以达到某种任务。
‘历史已来到转换时期,因此必须要有成熟的条件。小儿科般的走法没有用,必须踏踏实实稳扎稳打,着眼于本质的事物。对时局张起否定的论阵虽然简单,但那是自取灭亡。伪装成与时局同心协力,徐徐地让读者知道现实,这是杂志必须持有的编辑方向。’太明听了佐藤这一番话时,认为这也是一种见识,佐藤是跟向来太明所会过的日本人完全不同,自然而然的对他涌起尊敬之心,觉得他是个足以共事的人。
太明马上便和佐藤共同工作。太明的任务是照佐藤的编辑方针搜集材料,因此须采访台北的知识分子。这也并非多么难的工作,但先要认识一些人颇费苦工,然而习惯了,太明便觉得比在协会无为的浪费时间有意义。杂志一期一期地发行问世,使太明感到新鲜的喜悦。
佐藤在工作之中,常常讲起他自己对世界战局的推测,太明对于佐藤透彻的分析和洞察赞叹不已。而战局果然如佐藤所预言的进展。联军在诺曼第登陆了,而在太平洋继麦金、塔拉瓦之后传来塞班岛的玉碎。战局和政局都激烈动荡。到了这时候。在现实的险恶之前对太平洋战争的战局之肤浅乐观预测才消声息气。
太明不禁有一种不吉的预感。而那天他和佐藤上街,是炎热的日子,夏天的阳光照着柏油马路刺目。两人走着,从背后传来太平洋决战歌的合唱,那是本岛人青年的皇民炼成队的进行。因为两人慢慢的走,皇民炼成队随即超越了两人,四列纵队的队伍井然有序,但个个衣服褴褛,打赤脚徒步的青年看起来寒酸不忍卒睹。佐藤目送着那队伍说:‘你看,那些像败残兵似的样子……你再看看那些女人……’佐藤所说的那些女人,是指路上那些盛装逛街的日本女人,他又对太明说:‘你对于这两者的对照,认为如何?’虽然佐藤并不多说,但仅他的这两句话,两人彼此的感触相通。
佐藤这辛辣的批评家,一切的事情都是他评论的对象。例如家庭消防的训练也一样使他批评,照佐藤看来,那是无可救药的日本人非科学性的表现,是精神主义者所产生的愚昧作法。
这样看来,那在糕饼店和餐馆前大排长龙,衣着光鲜的日本妇女和摆派头的绅士,若把他们那傲慢的假面具剥了,还不是跟被贬低的台湾人一样,令人觉得面目可憎寒酸。
不一会儿两人走到荣町,进入一家吃茶店,相当大的店内,客人很多座无虚席。佐藤大概常来这家店,他站着,频频环视周围,显然是看看有没有熟人。于是从角落里有一个人站起来向佐藤招手。佐藤看到了:‘噢!’他应声,带着太明走过去。对方也有一个同伴,据称两人都是新闻记者。太明忽然发觉两人的胸前都佩著文学奉公会的会员章。太明想,他们是作家啦,心里就对他们涌起了敬畏之念。
坐下后,话题马上移到文学方面上,太明有些爱好汉诗,虽然对于文学也并非没接触,但对于现代文学,外国文学,以及文坛的趋势不大了解。因此他们所说的话,在他听来,全是耳新的,很新鲜。看见太明谦虚地听着他们的话,其中的一人又向太明讲解莫泊桑怎样、巴尔札克怎样,及俄国文学怎样,就像是对新入生的训辞似的,那渊博的学识使太明完全倾倒,使他觉得仿佛探到了未知的世界般,心里有一点感到兴奋。
不久,四人一起步出吃茶店。佐藤让对方的两人走在前面,他一边走一边对并肩同行的太明悄声耳语:‘胡君!瞧你对他们很敬佩的样子,其实也没什么可敬佩的,说穿了,这不过是把《世界文学全集》导读的现买现卖罢了。’佐藤照例以他那辛辣的说法一贬到底。太明对于佐藤锐利的批评眼和透彻的观察力表示敬意的,但这时候,佐藤泼冷水般的说法,不知怎么太明却觉得反感,觉得喜欢揭人疮疤也应适可而止。然而当太明随着他们到报社,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对于佐藤所说的话才了解。
报社内的情形,也许是因为截稿的时间到了,记者们都面对稿纸用铅笔疾书,谁走入编辑室都不注意,只埋头于自己的工作。那姓丁的和另外一名记者带着太明和佐藤走过室内中央,到了编辑室一隅,把挂在壁上裱装好的标语指示给他们看。这些全是照情报部的依嘱制作的,战意昂扬洋溢的标语,丁姓记者一张一张掀起给他们看,看到他自己的作品时便问:‘怎么样?这标语如何……’他只差自己没有称赞很不错吧,这样说着他打量佐藤和太明脸上的反应表情。太明对于丁的这种态度,忽然感到他很庸俗不像文学者,因此太明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僵硬了,同时,觉得连刚才他在茶馆所讲的文学漫谈,都有点浅薄,俗不可耐,这时他才想到佐藤所批评的话。太明这样想着,看来连那些宣传文句,都仅是光说不练的人嘴皮上的题目而已,所以太明更觉得讨厌。那是回避须实践的牺牲,仅用笔杆欺骗一切的口舌之徒。他觉得这种大言不惭的徒辈,偏偏会出头。而那仅是嘴皮上的题目,却误导不不知多少纯情的青年。他这样想着,连报社全体的空气,都令人觉得无法忍受。
不一会儿太明和佐藤两人走出报社,佐藤说:‘都是一些差劲的家伙!’佐藤不吐不快。
‘胡君!刚才你在茶馆里不是对他们很钦佩吗?如果这些家伙也有文学精神,文学家会痛哭呢。现在的作家哪会有良心,有良心的人就无法写了。日俄战争时代的作家还有几分良心,所以才能产生《一兵卒》这样优秀的作品。像现在的作家这样眼睛朦胧的家伙是看不见现实的可怕。所以他们一直心甘情愿做军部的爪牙。’佐藤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于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刚才那姓丁的说:从事文学工作,不这样不会成功。他们显然是把文学当作商品。但文学并非个人成功与否的问题,而是对人类是否能有更多贡献的问题。‘’胡君!报社里哪会有好人。近来报纸上频频提出台湾人的待遇问题而论,但从知道其内容者看来,会惊讶他们竟能真有脸写出那种论调。在这次的统制,他们这些从日本来的都是没有良知的人,据说一个最低阶的记者本俸也有一百九十五元,另外加俸五成,编辑局长本俸一千元,加俸五百元。而台湾人职位最高的处长却只能领到一百四十几元。但他们却在报纸上大书宣称:”改善台湾人的待遇“,胡君,他们是想打动天下人的心吗?‘佐藤以他一流的冷潮热讽这样说,但太明这时对他的话不像刚才那样起反感,而且,他觉得那些全是迎合时局以外无任何意义的作品,若是被后世的批评家注意到,那些失去灵魂,失去真实的文学精神的这个时代的文人,无疑的会被批评得体无完肤,因此他在心里对自己誓言:不如无为自然,不如用无策来因应。
塞班岛陷落后,随即喊出了台湾全岛要塞化。促起六百七十万岛民全体总跃起,为了要塞构筑,台湾人连六十岁者都被动员。
太明也接到动员令,须出席‘勤劳护国献身大会’。接到动员令者聚集于公会堂的大讲堂。因为特殊的职务,无法参加勤劳献身队者席设二楼。太明怀着佐藤为他酌情处理的证明书也挤在二楼等候着。大会开始时照例举行国民仪式,由主办单位代表致词,接着由军政长官说明其宗旨,皇民奉公会本部的主要人员大声疾呼地的演说。台湾人方面则御用绅士轮班上台呼吁民众以身殉护国大义,以一死捧报国之诚,他们的演说都获得如雷的掌声。
开完大会,数千市民分成各队,跟随着领队去从事构筑作业。最后还有一千余人左右留在楼上。这些人各持有证明书,或是残障者或病人。有证明书者几乎都是台湾人绅士,太明也在其中等候当局的检查。
不一会儿,市公所的五、六个职员上二楼来,他们是担任安排国民动员工作的人员,其中的一人站在正中间开始指挥。
这个指挥的人胸前佩着在乡军人记章特别惹目。不知为什么,他自始就杀气腾腾,用含着怒气的声音的大嗓子说明检查的顺序。大家鸦雀无声地静静听着。前面的话说完了,指挥者更大声的说:‘大家依次序走出去,从第一排起在左边的人向左走,在右边的人向右走出去,在办理人员前待命。’他这样命令,但并没有说明是从前面的第一排,或纵列第一排,因此出现两种行动;左列从前面第一排的人起步走,右列纵的第一排的人也要走,那指挥者看了,马上走过来,一连打了七、八个人的巴掌,说他们违反命令,其中挨打的一人勇敢地抗辩说:“照命令行动的。‘指挥者不听完他说的话,便大声怒斥:’马鹿野郎(混蛋)!‘同时抗辩者的脸上响起啪哒的打耳光声。
静悄悄的,没有人作声,但在场者无不对指挥者的残暴,内心里燃起熊熊的怒火,从那沉默中,令人感觉到火辣辣的无言的抵抗。
过了两小时太明才终于出了公会堂,也许是因为太激动了,脑袋昏昏的,跟他一起出来的每一个人看来全脸色苍白。
而经过半个月,太明又接到勤劳护国动员令。这次是动员上班族在星期日劳动服务一天,日本人也不例外。星期日到了,清早五点集合,各服务班编队出发,太明也荷着园艺用的铁锹去参加。
这些队伍宛如被赶引去屠宰场的羊一样无精打采,而还没走到两公里时,这些人已疲劳了,队伍已散乱不整齐了,被从后面而来的农民中队赶过。
农民们有活力,劳动服务的工具齐全。
超越前进了的农民,回头看着太明他们的队伍彼此说:‘连这种脸色苍白的人都被动员,真是太严厉了。’不久队伍到了╳╳公用地,已经有开始工作的班了。从乡间来的义勇报国队,卖力地挖土、挑土。但从城市里来的人因为工具不齐全,用手取粘土块,人人一手一手传递。
太明的那一班几乎都是薪水生活阶级。班长来到,把他们分成两组:用担架搬运组和挖土组。太明被分为搬运组人员,他的搭档是个年轻有精力的台湾人官吏,劳动服务非常起劲,好像跑也似的搬运,因此太明和他的步调配合不上,对方终于不耐烦要放慢脚步等候着与太明配合,便向班长报告太明偷懒,班长马上过来责问太明。
太明瞬间掩饰的说:‘实在是从昨晚就已肚子不适没有办法。’‘是吗?若是生病那也没办法。’班长倒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既然有病,就去休息吧!’他解除了太明的劳动。太明坐在树下看着大家劳动:‘这不是卑怯,也是一种消极的抵抗。’太明这样想着。这时两个日本人从太明的面前经过,但并没有注意到在树下的太明,大声说:‘工作由驴呀(指台湾人)去做,他们实在肯干。’‘是的,就像牛一样。’太明听了他们这样的对话,不禁怒红了脸。
第二天,佐藤见到太明,嘲弄的说:‘以锄头建飞机场的作业,怎么样啦,有进展吗?’然后,他又问太明:‘你对于台湾的要塞化和美军登陆,看法如何呢?’‘日本军希望在台湾作战吧?如果这样便可以利用台湾的物资和人力。昔日发生雾社事件的时候。其镇抚也是驱使周围番社的人去做。现在大陆上也扶持了汪精卫,采用以夷攘夷的政策。而且台湾又具备了做为要塞的绝好条件。但是美国不会把台湾做为什么问题,因为台湾对大局没什么影响。台湾要塞化,我认为结局对日本没什么利益,但对台湾人相当有利。’太明把平常所想的事,照实说出来。佐藤说:‘照你的看法来说,这便是恶意发挥了善意的效用。’佐藤这样说着笑了,从佐藤的话里听来,显然他也赞成太明的看法。然后他靠着安乐椅子眼睛看着天花板好像思索着什么。
‘今天我们到狼的根据地去走一趟!’佐藤这样说着,用力把菸蒂扔掉,霍地站起来。太明以为佐藤所说的狼的根据地,显然是指皇民奉公会本部,所以也没再追问什么,就跟他一起去了。然而出乎意外的,目的地是最高学府的大学。他想:‘为什么这里是狼的根据地呢?’但办完事情离开时,太明才终于了解佐藤所言的意味。
太明想起四、五天前的报纸上,登了一篇这所大学的校长和某教授所写关于日本语教育的论文,认为要使台湾人彻底皇民化,必须?杀台湾语才行,这是学者不应该有的暴论。由此可见御用学者对当局的政策奉承之心完全表露出来。太明这样想着,便觉得如佐藤说的这里就是狼的根据地吧。近来政府的官员太多由这所大学出身,皇民奉公会的顾问,也是由这里的教授担任。这所大学才是对殖民地榨取的合理化、其精神武装的根据地。这里的教授不忠实于学术和真理而忠实于政策,这只须从那么被认为不合理的,台湾全岛画一的‘正条密植’插秧政策,而这所大学的农学院无任何一位教授有异议便可以看得出来。在这里学问的精神已死亡,只有担任政策走卒的工作,是至上的命题。真的是挂着学问殿堂的招牌,扮演着精神上的虎狼角色。
到了十月,即有大空袭。
但空袭的目标都是军事设施,一般市民没有什么大危险。不过与空袭台湾呼应似的,美军登陆雷特岛。展开激烈的绝地反攻。这时候,日本人看来有一点气息奄奄。象征着帝国主义耸立着的总督府建筑物,也好像披上一袭丧服似的,看来有一点苍凉。
战局的展开日日不利,那一天佐藤突然说:‘德军只不过做着动物般的抵抗罢了,无意义的牺牲。马上就要看到历史的大转变了。’佐藤批评了战局,然后坦白地说:‘其实我想回日本。’他的意思是,现在就应回日本,对于将来的新形势做活动准备。他所说的新事态究意是指什么而言,太明从他平常的言行中想像,便有某种程度的了解。佐藤要回日本,太明感到寂寞不舍,但知道佐藤的决意坚定,没有办法挽留他。为他着想,应让他得到更有意义的活动场所和机会,现在应好好的庆祝他踏上壮途。而且佐藤所办的杂志,如今大体上已达到了目的,没有理由再挽留他。
终于到临别的时候了。太明略表心意的为佐藤饯行,两人喝了很多酒,对谈着,佐藤握着太明的手说:‘胡君!我喜欢你这种诚实的人,我一生不会忘了你。可是你太过于诗人气质,为人太过于洁白,拙于面对现实。今后对于这一点要十分注意。因为不伴随实践的理论,是空虚的理论。’佐藤由衷的这样忠告太明。
皇民派的悲哀
太明从台北又要回到故乡。佐藤回日本后,太明为了处理杂志社未做完的工作,仍然留在台北一些日子,如今都已处理完毕,便要回家乡了。杂志的停刊很可惜,但由于资料及其他原因,已无法继续出版,而且佐藤所期待的发行杂志的目的,已达到了某种程度的效果。
若想到已尽力奋斗了,太明不觉得遗憾。一旦要回去,太明对故乡满怀着一颗心,但仍然带着一抹哀愁上车。
太明回来后过了两三天,乡长助理东先生和两三个乡公所的职员,到志刚的保甲事务所来征收总动员献金,保甲内的住户舍不得掏出钱者都被叫去。胡文卿因为感冒在家里睡觉,所以太明代替父亲到场,被叫的人员到齐后,那乡长助理便对大家训话。
‘我们这一庄在进入大东亚战争以来,已有了长足的进步,从消除私心奉公服务到贯彻殉国的大义了。从这次的总动员运动看来,真的已表现出一亿一心之诚,不肖的我很有助理的面子。尤其是我们这一庄的某医师一个人就乐捐一万元以上的献金。相反的,今天聚集在这里的诸位,仅是少数目的捐献,就要我劳足而来,这太不光荣了。’他这样说着对大家一瞥,继续说:‘我国如今实在面临着非常时期,不,应该说是,超非常时期,敌人虎视耽耽窥隙,台湾要塞说不定有一天就变成台湾战场。为了万全之计,六百七十万人须团结一心真的总动员起来,忍受一切牺牲和一切痛苦,必须做到当局所要求的。这便是我们国民应尽的义务。诸位都是忠良的国民,想必已了解总动员的宗旨,不必现在我还要在这里啰啰嗦嗦的再说。总之,应好好的认识时势,不要让别人讥笑我们是非国民,自动献金!’他的语尾用力,非国民一词特别震撼大家的心。然后乡公所的职员一个一个调查,大家因为刚刚听了乡长助理的训示,尽管无法再说什么,但仍然举出家庭的情况或各人的种种理由来要求减免献金,但没有效果,其中有两三个人彻底求情,但结果还是不得不在认捐书上盖上私章。因为胡文卿本人没有来,最后才轮到太明。胡文卿是医生,乡公所的人说,捐款应照户税二倍才行,尤其说出应捐一千元。太明指出中医和西医不同收入少,而且胡文卿自身已年老无法出门往诊为理由,请求依照普通捐款。那乡长助理脸色一变:‘胡先生出身最高学府,而且还在大陆待过,是村子里的先觉者,做梦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不明事理的话。’他说了这种挖苦的话。太明心头火起,但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尽量冷静的回答:‘东先生以某医师做标准,把它当做不成文法般来要我们多捐献,同样是医生,但中医和西医大不相同。西医由当局配给法定价格的药,尽管如此,近来西医有人擅自把药价提高三、四倍,更有甚者,把药改换为红纸包或青纸包,当作贵重药品,一份药收费高达五元或十元,也就是从患者榨取的钱累积到一万元吧。而中医收取的是诊察费,看诊一人三角钱,十个人也仅有三元而已,在乡下一天有十个病人便是最多了。医生本来就是以仁术济世,与赚钱的商业不同,若把行医视为是赚钱的行业便错了。贤明的东先生,应该明白这一点道理的吧?’太明这样说着,心平气和的拜托让胡家以普通捐款额度献金。
但那乡长助理不准,举出胡文卿的不动产,硬要特别捐款。太明便再说明关于土地的收支情形,一甲步土地的收入,缴纳了税金、国民储金以及其他法外税款后,剩下的仅有一百元而已。但乡长助理仍然唠唠叨叨的坚持着,太明终于生气了:‘东先生,你以某医师为例子来要求人捐献,这也是合理的,例如像你这样人格高尚,富有爱国心的人,在捐献上一定可以做我们的好榜样,请恕我很失礼,为了给我们启蒙,请公开你的捐献数目好吗?’太明这样反击,乡长助理二话不说,马上让步了。太明知道他硬要别人捐钱,自己却是不出钱的人,因此胡文卿的捐款,才能够以普通的额度了事。一些和太明同时被叫去的人,对于太明的做法都心中称快,归途有人说:‘给台湾人一顶帽子(地位),他便不顾别人的死活啦。’这样纷纷批评乡长助理。
有乡长助理这样的人,但也有人打心底愿意皇民化,而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台湾人与日本之间的隔阂,因此而真正烦恼的台湾人。
有一天,突然来访太明的公学校时代的同事李训导,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二十年没见面,他看来很苍老简直判若别人,姓名也改为日本名的‘吉村’。他仍然过着教坛生活,但最近似乎精神很空虚的样子。
‘我执教鞭二十年了,因此都可以获得勋章了。在这期间,我诚心诚意的努力皇民化运动,做到’国语家庭‘化自不在话下,而且改姓名等,不顾父母的反对最先实行。我觉得自己一代的吃苦头,若能赚得子孙的幸福,还是划得来的。然而,现在的情形呢?我觉得越沿着其线努力,反而越离开其线。他们有属于自己的长久传统和历史,但我们却没有这些。这种隔阂是无可奈何的。结果如今看来,人为无可奈何的事,我却一直努力打拼着呢。’他这样说着,寂寞地笑了。我们无法说他这是愚昧的努力而笑。至少这里有一个从别的意味而言真的苦恼着的人。这也是台湾人的悲剧。太明无话可安慰他,只是暗然默默的。
恍然大悟
志刚的儿子达雄突然从大学回来,原因是为了要参加特别志愿兵。志刚迷于皇民化运动,儿子要志愿当兵,反而高兴,但他的妻子哭着阻止,但是达雄自身志愿的决意坚定,对于母亲的阻止不在意,反而说:‘阿母的脑筋古板。’达雄反驳母亲的固执。而他母亲还是不会就此放弃劝阻,她去拜托胡文卿规劝达雄,可是胡文卿还是没有一种能够使达雄的决意改变的理论和说服力。最后这劝解的差事轮到了太明。达雄的母亲哭着拜托他,太明答应了:‘好,我来试试吧!’太明看到了达雄。达雄了解太明也是想劝阻他,所以从开始他的态度就很坚决。太明要先从解开他的心情着手。便说:‘达雄!今天和叔叔两人闲话一番吧!这是我从中国带回来的茗茶,跟我们这里的茶叶有一点不一样,你品尝看。没什么可请你尝的,为了庆祝你的征途,喝一杯茶,哈哈哈……’太明若无其事的这样说出来,达雄的心情显然已缓和一些了。太明便又说:‘达雄!志愿是很可嘉的事,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呢?把你的信念说出来听听好吗?’达雄便满怀信心地,表露他所相信的事,据他所想的,台湾人今日正站在能不能成为日本人的大考验阶段。现在正进行着的圣战(他说是圣战),只有我们同心协力,才能够通过这考验。为了解放十亿东亚人民而当做人柱,便是我们青年人的宿愿。这种理论是很幼稚的看法。太明想:‘这里也有一个缺乏批判力的,可怜的年轻人!’太明突然回想起应召军属时的事情,他在大陆看到祖国的抗日青年,还不到当兵的年龄,而勇敢的为大义殉身的英勇之姿历历如在眼前。太明心情沉痛的望着达雄。
达雄就跟那些高唱军歌,神气十足的迈着大步,那种粗犷的,连人性都忘了似的青年完全一样。太明每当看到那些被巧妙地画一化、傀儡化的青年们,他总是会感到皮肤有些冷,而他却无能为力。但达雄是他的侄儿,有血缘关系,不,即使不是亲人,对一个即将误入歧途的青年,他也必须设法挽救他才对。太明这样想着,心里便涌起一股形容不出的热情。
他首先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谓伦理国家的理想,经常在霸道之前崩溃的过去历史说起,他说明这是因为国家的根本理念有矛盾。到了近代国家更形堕落,资本主义把其成立的基础的一方求诸于殖民地,经常压迫弱小民族的发展,纳粹德国更站在狭隘的世界观上,错觉自以为是最优秀的民族,梦想称霸世界。在台湾呢,不但是榨取台湾的物资,而且还加以精神上的破坏。
‘达雄!你看看在我们眼前的现实吧!’太明说到这里口气终于激烈起来:‘他们要台湾人成为日本人,一方面却采取强硬统制,把台湾人控制得无法动弹。现在你想抛出生命去作战,究竟你是为谁?为什么要抛出生命呢?你好好想一想吧!’太明自然而然的口气热烈起来,一向保守的他,很少在人前滔滔说出自己的信念,但现在他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要以自己的劝说,挽救出一个濒临在迷妄深渊的青年……
太明又说,战争中的大量杀人,以国家的名目而被合理化、英雄行为化了。一切的矛盾,从国家中怀胎而生。历史以国家的前提而歪曲,教科书把国家的存在正当化,不过是为了拥护其权利的宣传文罢了。从小学至大学的教育过程,总之,是其一贯的宣传过程而已。由于这种教育,人人习惯于国家生活,这又成为因袭再成为制度。制度把人纳入一个模型。不愿被纳入其铸型者,被称为异端者。
太明把其间的事情,引用中国的缠足为例子来说明。缠足以前在中国是一种美的标准,因为缠足而违背道德的一面则不被问及。全体社会都以为这是善的、美的,对它不生疑问。但是,因为接触了西洋的近代文化,以为缠足是美的看法便崩溃了。新的美的标准,新的道德标准登场。而中国女性的解放史,由于缠足的废止,而写下其第一页。制度有使人盲目的一个要因。太明再以国家与国家的对立问题而言,若社会进步了则其对立便会消失,战争的必要消失了。到了那时,战争将只是以过去曾经存在的残虐习惯记录于历史罢了,太明这样做结论。他所说的这种放弃战争的立场,不过是观念性的抽象论,但这里至少有更高的理想。虽然形式不同,达雄陶醉于一种观念,以它做为行动的基础,因此太明的这一番说法,对于达雄所抱的观念便有了说服的效果。
太明长长的热烈讲话结束时,达雄如梦初醒般,发红的脸舒了一口气。太明说及的内容,对于达雄,是他不曾听过的新鲜的惊讶。他不胜感叹地说:‘叔叔的看法实在与众不同,超过赤色分子。’‘我的看法,不是赤色的或黑色的,而只是把当然的事,当然的思考,把事实以事实来观察而已。对于事实有认清的勇气,这至少是知识分子应采取的态度,你认为如何?’太明这样说着,看达雄,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太明的那些话,显然达雄已了解。
‘叔叔!我很明白了,我会再重新考虑。’达雄这样说,一直低着头。太明感觉得到自己的劝止,已获得某种说服的效果。太明有一种感谢苍天的心情。
亚细亚的孤儿牺牲
第二天中午,胡家的门前停下了一辆军用卡车,从车中抬下一个躺在担架上的病人。发生了什么事呢?家人立刻奔到担架旁,那是阿玉的儿子志南。
志南从上月起被召集去劳动服务队,在××公用地做工。因为过度的劳动而倒下了。而劳动现地卫生状况差,而且也没有医生。因此病情日益恶化,终于无法救治了,最后才被护送回来。志南在担架上昏昏睡着,枯瘦的脸完全无血色,一瞥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志南,变得如此的惨澹极了。想到这就是那样的硬被逼着在志愿书上盖章,而被召集的志南,其凄惨,实在令人心酸。
家里顿时慌乱起来,胡文卿先诊察,因为病况已无法再拖延的恶化了,他一时很着急,立刻派人去请街上的西医。因为以他中医的医术已无法着手诊治了。医生马上赶来了,注射三针强心剂,说,然后要看经过的情形而定。病情已相当的急迫,从那医生的表情也看得出来。
太明在志南被抬回来的那一瞬间起,便对周遭的什么感到一种强烈的愤怒。究竟是谁把志南摧残成这样的呢?如果是他自愿的倒也罢了,他不愿意,硬威胁哄骗硬被征召的,摧残成这样的身体才送回来……他觉得这简直是太不负责任、太残酷的做法。
傍晚时分,也许是强心剂的效果,志南终于恢复意识,他对于站在床边的人,一一看着他们的脸,看到太明时:‘阿兄!’志南虚弱的叫他一声。
‘怎么啦,志南!你振作一点!’‘我已经不行了,以后拜托你照顾了。可是,落到这样的地步……实在遗憾……’然后他面对着胡文卿和母亲阿玉说:‘阿爸!阿母!再见……’志南就那样,脑袋突然搭拉垂下来,咽下最后一口气,真是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死了。
首先阿玉放声痛哭,胡文卿虽然没有哭出来:‘天呀!’他低声喃喃叫天,眼睛一直闭着。
太明全身哆哆嗦嗦,心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激动,这不仅仅是悲哀的感情,而是更深刻的,一种从灵魂之底被摇动起来的使人恸哭之情。志南那无声的尸体,被痛苦折磨曲了,在太明看来好像志南控诉着他的遭遇似的。
弟弟的死,不由得使太明必须与某一问题对质决定。弟弟的死,那是死于非命。他成为没有代价的牺牲,而失去了年轻的生命。这在弟弟本身,是无可奈何的,就像宿命般的情形。太明这样想着。而这种宿命,已经不只是弟弟的遭遇而已,不久无疑的也会降临到太明自己和他父亲的身上……。要‘活下去’的路已绝了,能够通往的是,走向死亡的路。太明想像亲人全死了以后,只有他一个人活着的情形,那是灵魂都冻住了般的活墓地。
而如果只不过是苟活着罢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来太明一直到现在的生活方式,非常的不彻底,他想认真的生活着,但事实如何呢?他从事过几种职业,但没有一项工作做长久。恋爱的情形也一样。
他想认真地生活着,然而对自己岂不是虚伪的吗?他没有克服现实的勇气,只是一切都妥协。他高等工业学校毕业,以台湾人来说是受了最高的教育,究竟这有什么用呢?他觉得自己简直跟蝼蚁之辈一样,是个软弱无力而没有用的人,对弟弟的死应感到惭愧!
太明是一个内向性的,然而对自己岂不是虚伪的吗?他没有克服现实的勇气,深深反省自己的人。这样的个性,这与其说成为他行动力的源泉,不如说束缚其行动,使他把所想的事十分之一都做不到的,一个非常保守的人。他到日本留学,然后又去大陆……他的行动看来似乎颇有作为,但其行动的骨子里又有什么呢?
此刻,很大的自责和反省之念,如狂风暴雨似的摇动着太明的身心。这对于他的肉体和精神来说,都是他忍受不了的。这时,他再度听到阿玉悲痛的哭声。这与其说是因志南的死而伤心,不如说是向天地哭诉的灵魂的恸哭。
那恸哭的哀号调子,渐渐的也感染了太明。那时太明好像忽然听到志南临终时呼叫的声音。死者不会呼叫的,是错觉吧。不,并非错觉,志南的确在呼叫。
‘啊!’这时太明思考脉络的经纬一下子全断了,他感觉头脑里充满了异样的混沌。他失魂落魄似的蹒跚地走出房屋,他的视线已经焦点不聚,目光漂于空中的样子。
亚细亚的孤儿疯狂
太明突然发疯了,这传闻扩展开来,有几件事实,可以用来证实。首先,志南死亡的第二天,太明在胡家公厅的神桌上脸涂得像关公一样红的坐着,壁上有太明的笔迹,墨痕新鲜的写着:
志为天下士
岂甘作贱民
击暴椎何在
英雄入梦频
汉魂终不灭
断然舍此身
驴呀驴呀意如何(日本叫台湾人)
奴隶生涯抱恨多
横暴蛮威奈若何
同心来复旧山河
六百万民齐蹶起
誓将热血为义死
但是,太明的言行虽然奇矫,似乎还不能断言他已经发狂。胡文卿害怕写在壁上的激越诗句被当局目击了不妙,立刻在那上面挂了一幅画遮蔽,但听到这事情从近邻来看的人挤满了胡家的公厅。这时,太明脸上仍然涂得通红,昂然走入公厅,在人人吃惊的骚然中,太明悠悠的端坐神桌上。
‘告诉汝等众生!’他大声说,那态度虽然异常,但却出奇的有一种逼人的神情,因此人人静悄悄的看着太明。太明接着朗朗吟诵:头家是大哥大哥是贼头人剥皮树剥皮山也剥皮
这些诗句,一句一句沁入众人的心底,如那诗句所言,如今山已经成为赤?,相思树的皮、桑树皮、塞麻头的皮都被剥光无余了。虽然人的皮还没有被剥去,但比被剥皮更甚的,许多人被驱使。而次一瞬间,坐在神桌上的太明,一改严肃的样子,用另一种调子:咿-呀-嗳白昼土匪哪-嗳-哟他以奇异的节奏唱起了山歌,在人人之间哄哄然的起了嘈杂声,在那嘈杂声中有人说:‘已经发狂了!’‘发狂了!’‘可怜呀!’人们交相这样说。太明这时突然站起来,空虚的视线望着空中,一面说:哎呀!瞧!
他们都是老虎其面。
像吃人肉的野蛮人那是发狂了,你的父亲、你的丈夫你的兄弟、你的儿子全都为了他-他为什么高呼为国家、国家。
这样高呼的家伙才是坏蛋。
借国家之力贪图一己的荣华。
是不道德汉子是白昼土匪。
杀人要被处死刑那家伙杀了那么多人却称他英雄!英雄!为什么?
混蛋!
是老虎是豺狼是野兽你们不知道吗?
他痛骂着,这些话贯彻入人们的肺腑。然而太明还没有骂完,他又说:混蛋!
你嘴里说同胞、同胞其实你是走狗!
是皇民之辈!
是模范青年!
是模范保正!
是赞成先生!
什么东西?
混蛋!
他大声说完了,又好像有谁在他眼前似的:喂!混蛋!他怒骂,太明的精神已完全错乱的状态。
从此以后,太明成为一个完全的狂人。
太明每天在外面徘徊,在养鱼池或商家的招牌上写‘白昼土匪’,这是指谁说的不难明白,虽然一时被人非议,但知道了那是狂人写的,对他也无可奈何。而有时他连日安静地端坐在胡家公厅。不久。由于村民们忙碌,也不再注意太明了。而不知几时太明从村子里消失了踪影。
经过了几个月,太明消失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但那时有一个到村子里来访的渔夫说,曾经有一个好像是太明的男子,坐他的渔船渡海到对岸。于是又有人说,在他乘船之前,看见他在海边徘徊。
这传闻尚未消失,又传说,太明从昆明的广播电台对日本广播喊话。然而,太明乘船渡海到对岸,或他在昆明,真相如何,没有人知道。只有他留在胡家公厅墙壁上的壁书,虽然不敢公开,这事情却悄悄的在民间流传,因此有不少人来看那笔迹。而那时太平洋战争,终于进入了酷烈的最后白热化阶段。
再版有感
写了《亚细亚的孤儿》已经过很长的时间了,现在突然听说将再版,笔者重新感到非常高兴。
大凡一个人,自己所做的事即使客观上是错误的,也不容易承认其不对。过去的日本帝国主义者,以东洋和平的虚伪口号侵略中国,引起战争,杀了许多人民,使台湾等成为殖民地。
第二次大战后,也有如日本一样的,强国侵略弱小国,引起战争,在正义之名下,使许多人命伤亡。
在此时出版写曾经是日本殖民地台湾现实的拙著《亚细亚的孤儿》,重新思考殖民地体制的本质,日本有这样的有心人,使我肃然起敬。
这部作品是笔者豁出生命写成的。当时因为我曾经去过大陆,在台湾成为被当局注意的人物,常常被刑警跟踪。如果我的原稿被发现了,恐怕我的生命便没有了。
从执笔至今经过了三十年岁月,其间本书在台湾和日本出版,在日本促成出版的中泽富美雄氏、神田孝一氏已去世了,由衷的祝福两位在天之灵的冥福。此次承蒙‘新人物往来社’的厚意,重新改装出版,最后加笔,做为决定版。
末了,对于出版时的关照,并给予校阅和解说的戴国辉博士深表谢意。
一九七三年三月六日
吴浊流于白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