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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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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片香-西岭雪
第一章 猎艳
自古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
岂不知,那鸨儿爱钞,却也是打姐儿爱俏时候过来的。做老鸨的,多半是年轻时候自己被迫卖身,却半生节俭,攒得一副家当。既遇不到个好人家让她从从容容地上岸,又没有个长盛不衰的方儿让自己继续美艳,泥里去水里来地打了几十年滚儿,除了卖笑竟是一技无成,不继续操这皮肉的营生,可又让她做些什么去呢?
既然自己卖不动了,少不得买了更年轻的姑娘来,悉心调教着,把半生狐媚心得尽数传授,教她少走些弯路,多赚些银钱。偏那无知少女不知轻重,虽然身子进了风尘,却偏偏心比天高,毕竟是做梦的年龄,少不得存些傻想头,以为自己会遇到个才貌情郎,救风尘,做鸳鸯。然而抱此想法的,其下场多半比那死心塌地自轻自贱的妓女落得更惨,更伤心。
故而说,这鸨儿爱钞不但不是错,且是大道理,正该给普天下姐儿卖俏者做个好榜样。
闲言少叙,如今且说这一间粉窟香院,也有一个鸨儿,数个姐妹,便演了多少风情故事。本来早已随着香消玉殒入土化了,偏如今遇着这个怀旧的年代,少不得再挖出来。藏污纳垢,都只当脂痕粉渍看待;鬼哭狼嚎,何妨作淫词艳曲把玩。
再残忍的故事,隔了百年的烟尘望回去,也便都成了传奇。
凡妓院故事,无非"酒色财气"四个字。
逛妓院又叫作"吃花酒",所谓酒是色媒人么,自然要占了首席;吃了酒,嫖了色,免不了破费银钱,"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你道这名儿是好挣的,须得千金抬来百两送去,才好十年一觉呢,文人自命风流,说道是青楼薄幸,姐儿们刻薄,背后管这种人却只叫作"火坑孝子",那是把银钱当纸烧的;"酒色财"这三字都说过了,如今单说这一个"气"字,却当何解呢?莫非客人们花了钱,倒还要受气?
却原来,在勾栏里头,客人使钱嫖妓原是天经地义,不算难得。那真正的拈花里手,风流班头,逛妓院"做"姑娘儿,却不单单是为了"酒色"二事,倒专门是冲着这个"气"字去的。
气者,气场也,缘份也,情意也。你若不对一个姑娘真正动心情害相思,就会受她的气了?首先姑娘卖笑,为的是钱,哪里敢轻易给客人气受的?再者便是她给你气受,你也大可不理,又哪有当真动气之理?但既动了心,动了情,动了气,也就免不了相思烦恼,拈酸吃醋。于是客人们为了争姑娘流言飞语,甚或拳脚相向的大有人在;而姑娘们为了争客人,自也免不了明争暗斗,惹气生事。
这个地方唤作"沉香里",这间院门上写着"醉花荫",这位鸨儿人称"封十三娘",最是个好勇斗狠,爱钱使气的主儿。
封十三娘年轻时候便不是什么漂亮人物,也曾嫁过人,老公是个赌鬼,输死了,她自己梳了头出来做娘姨,侍候红姑娘的眉高眼低,积攒了一肚皮的学问在里面,便借了些钱来,要自己开一家院子,扬名立万。
起先本钱少,只买了几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供吃供穿,自己喝西北风,倒舍得让姑娘咂参汤披绫罗,咬着牙捱了三四年,才终于挂了牌子,正式营业了。因她以前做娘姨的时候颇认得几个好客人,这时候见她自己出来撑门立户,也多半愿意帮衬,一来二去的,倒真叫她做出些名堂来。
封十三娘大怒,对着脸便啐了一口:"我叫你做野鸡去跟客人硬要了?你不能明要,不会暗示么?你跟他讲说讲说,就说这个姐姐的戒指好,那个妹妹的镯子俏,就不信客人跟你一样,是聋子耳朵听不出音儿来。"
桃枝儿哭了,却仍然辩着:"何尝没有说呢?偏那客人就真是听不出音儿么,我能怎的?"
十三娘更恼,骂道:"你能怎的?你只好去灶头撞死,求灶王爷赶紧超生了你去,还少废些粮食。"说罢真个扯着桃枝儿头发要往灶房里去撞墙。
楼上翠袖倌人刚从前门送了客人回来,听到吵闹,忙从后门下到院子里来,拉住封十三娘劝解:"妈妈别生气,前厅里还有客人呢,小心人家听见笑话。"
且说这"醉花荫"布局,乃是临街门面,分为上下两层,从正门进去,楼下是大厅,并设暖阁雅座,楼上是姑娘们待客起居的地方。屋子自有后门,可通楼梯,从梯上下来,是为后院,院里另有几间房舍,轩廊亭榭,倒也精致,是十三娘并各娘姨丫头的下处,老师教习弹唱,以及灶房库房也都在院中,等闲人不得进来。
那崔子云箭衣马褂的,兴头头从前门进来,熟门熟路,也不等翠袖来接,也不等丫头去扶,自个上了楼径直进到翠袖屋里来,一眼看到烟榻上摆着台子,台子上点着烟灯,又一个中间胖两头窄的玻璃灯,两盏茶,并烟膏钎子等物,便知道翠袖刚才有客人,心里不乐,却不好说怎的,便找椅子坐了,却不上床去。
翠袖知他是嫌有人刚躺过,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却也不好说的,只命小丫头另沏了滚烫的茶来,又送上四色瓜果,自己亲捡了一枚荔枝剥了皮儿,将果肉衔了,且嘴对嘴儿地喂与他吃。崔子云方渐渐地喜了。翠袖便将三个指头做了个抽烟的手势,问他:"可要躺一躺么?"
崔子云仍是扭头不愿意,道:"只是吃筒水烟就好了。"
翠袖便又笑,地下站着的几个小丫头子也都掩着口笑。翠袖嗔骂:"笑什么?没听见崔老爷说要吃水烟么?"
底下人更笑成一片。十三娘趁机凑趣说:"每每崔老爷来了,屋子里总是满满的有说有笑,崔老爷一个人来,倒像是带了整桌酒席,以后倒是要常来的好,不来,我们翠袖盼着呢。"
那崔子云本来就是个多心的,又深知封十三娘为人,当下冷笑道:"这醉花荫,我有事没事一天也来两三趟,若说翠袖想我的人,好像没什么道理,倒是妈妈想我的钱吧?妈妈这话,可是讽刺我只管一个人来揩油,却不舍得给翠袖摆席面?我摆也倒摆得,只不犯着在这里摆。要请吃酒么,请哪里不好?偏要守着这个屋子才算请么?"
十三娘被堵这一句,底下想好的满腹话便都说不出来,虽不敢发作,却由不得沉了脸,淡淡地说:"可天下大了去了,凭崔老爷的本事,哪里去不得。天津上海的想往哪里摆席都随您的意,用轿子接了我们姑娘去皇宫里吃酒也使得。只是"给菩萨送酒送到城隍庙里去",我倒不敢嫌老爷不摆席,倒是怕亏了老爷一番心意呢!
翠袖见不是话,赶紧推十三娘说:"凭崔老爷在哪里摆席呢,便是摆在大街上,只要有我的份儿,我自然是领情的。妈妈也劳了一天的神,早点休息的好,这里有我照应着呢。"又不住向桃枝儿使眼色。
十三娘还待再说,终究不便和客人认真计较,只得嘟着嘴扶了桃枝儿的肩走下楼去。桃枝儿得意,心里说:"还教训我要暗示客人呢,这可暗示得好,被堵得实实儿的。"努嘴扬眉的,只不敢当真说出来。
这样说了,翠袖才抬起头来,款款地说:"妈也苦了这十几年,统共攒那点钱,买了我和桃枝儿几个讨人,偏桃枝儿又不争气,这一大家子人,只靠我一个撑场面。我自做了你后,客人都知道我和你好,不来了。你叫妈心里怎么能不急呢?她有时风言风语的说话不中听,你只当她是老背晦,别和她认真怄气才好,怄出毛病来,倒不犯着。"
翠袖下得楼来,果然看十三娘正独自守在灯下嗑瓜子儿,穿着家常的洒花杭绸棉袄,也不围毛领子,撒了一地的瓜子皮儿。便做出笑脸来,慢慢地上前说:"到底是妈妈有手段,两三句话放出来,凭他什么人,也降得服服帖帖的——你猜怎么着?那崔老爷刚才吃你两句话,愧得不得了,立刻便说明天要来我们院里摆酒呢,说是总要十几个人的台面。"
十三娘听着,喜欢起来,赶着叫:"乖女儿,到底是你心疼妈妈。"便一心一意地核计起来,明天摆席面,要撺掇着崔子云叫谁家的酒好,又是点谁家的菜好。
一时子云的条子来了,翠袖便要出去,十三娘偏又拉住问:"是去哪家里?谁的东道?"翠袖答:"是赖大帅请客,去荷花里瞿无凤家。"封十三娘问:"就是那个双手会使枪,弹无虚发,杀人不眨眼的赖福生大帅么?"翠凤道:"可不就是他。"
封十三娘便咂嘴儿羡慕:"这赖大帅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又好色拈花,倒是真大方,这一季里,做的姑娘没十个也有九个,各个都是大笔大笔地花钱。他又最喜欢替清倌人开苞,只要看得上眼,多少银子也不计较。只可惜你是没赶上,遇见他晚了,要不然,少不得也和他有一番姻缘的。如今我们醉花荫里,就桃枝儿一个清倌人,偏笨口笨舌的,别说赖大帅,我要是客人,连我也看不上。那几个才买的讨人,又年纪小得很,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像你这样,出出落落地出来做生意"唠唠叨叨,说了一车的话。
翠袖一乘轿子到了荷花里,只见满屋四五位老爷,六七个倌人,大多是熟人,便合屋问了一声好,自向崔子云身后坐了。
子云看她身上穿着一件八成新的织金兰花园景大镶大滚湖色杭绸袄,便问:"刚才我去那里,明明见你穿着水红新袄的,不是这一件,怎么出来见客,反倒换了旧的来。"
翠袖低声说:"就是太新了,巴巴的穿了来,倒像多炫耀似的。换就换了,只管问什么?"
子云一笑,不再说话。赖福生早已拿住,叫起来:"可见你们两个相好,见了面就只管唧唧哝哝说知己话儿,便让我们听一句半句又怎样?"说得众人都笑了。
翠袖不好意思地,问:"姐姐们都唱过了?唱的什么?"
瞿无凤的娘姨阿四代答:"一段昆曲,一段京戏。"翠袖便说:"既这样,我来段二黄可好?"便喝了门杯,拿过琵琶调弦弄索地唱起来。
赖福生又向无瞿无凤道:"你好歹也对我热乎着点儿,不然好叫崔老爷笑话呢。"说得人更笑了,崔子云忙道:"我敢笑话大帅,不怕挨枪子儿么?我倒教大帅一招,只管带一营的兵来,把这荷花里围了,齐刷刷地只管向无凤姑娘行军礼,问她到底是答应呢不答应?"
崔子云见她这样,倒有些不忍,自行转过话题,问赖福生:"我前些日子,恍惚听谁说府上买了几个绝色的丫头,却又被大帅夫人给撵出来了,可有这事?"
赖福生笑道:"哪里有几个?就一个罢了。是我那太太说新搬来城里,人手不够用,总得再买十几个丫头使唤。老六替我荐了几个来,其余的犹可,惟有一个叫夏烟湖的,长得水灵水秀,画儿里画的一样。偏我那太太起了醋心,说是一脸狐媚相,死活不要,又让老六领了回去,并不曾撵。"说罢咂嘴咂舌的,言下十分不舍。
崔子云上了心,紧着问:"可知道那姑娘后来去了哪里?老六又是哪个?"
崔子云凑趣道:"赖大帅真是个多情的,只见了一面,到现在还惦记着。就不怕无凤姑娘吃醋么?"赖福生笑道:"你这话问得好。她倒不吃醋,不过你刚才问得比我还积极,就不怕翠袖姑娘吃醋?"
翠袖正听得出神,忽然见说到她身上来,将身子一扭,做了个鬼脸儿。惹得席间人都笑了,也就将话头混过去,划起拳来。
一时崔子云输了,翠袖代饮。接下来是赖福生输了,也要无凤代饮,无凤却不肯,只将杯子交给娘姨阿四。赖福生又不肯,说:"你若不喝,我便喂你喝。不然真要开枪了。铁枪子儿还是肉枪子儿,你自己看。"拉拉扯扯,丑态百出。
这一场饮,直到午夜方休,各自酒足饭饱而散-
第二章 还席
次日崔子云还席,因为要请赖福生,格外经心。还是中午,已早早地来醉花荫签到。
彼时翠袖刚起来不多久,正自梳洗,听小丫头报:"崔老爷来了。"打起帘子来,果见子云头戴镶红宝顶子瓜皮小帽,脚登乌云匝地翻毛靴,手里挽着一只八宝食盒,笑嘻嘻地进来。
翠袖要了自鸣钟来瞧,问:"多早晚了,已经该吃饭了么?"命小丫头摆起桌子来,将食盒打开,却是四样熟食:一碟玫瑰肘子,一碟酱凤爪,一碟糟鸽蛋,一碟卤牛肉,另有白粥咸菜并一壶玫瑰烧,遂笑道:"怎么全是腌的酱的,这会子腻歪歪的,谁吃这个?"
子云道:"我想着今日的客多,客人连倌人,少说也二十几个,房间里坐不下,席面摆到厅里去,你家里存的几架屏风未必够用。若是用馆子里叫来的,又觉不雅,改天你妈又该说不体面了。所以我早早地过来,吃了饭,好叫你去姐妹处借几件场面屏风来,索性热热闹闹地吃他一天。"
翠袖听了,心下明白他表里是替自己做花酒,暗里其实存着巴结赖福生的心思,虽不愿意,也只得答应了。且陪子云用早饭,到底吃不下,只坐在一旁,慢慢地替他斟酒布菜。
子云也只吃了几口,喝了两盅,便说:"不能多吃酒,还要留着肚子侍候晚上呢。"
翠袖笑:"那又叫酒来。
子云说:"枉你侍候了这么多年酒席,连这也不懂得:这吃酒的人,最怕吃急酒,积在肚子里发散不开,才醉得快;若是先存了两杯打底,消消停停地隔一时再饮,倒是不容易醉的。这就和打猎的人,围猎前要先放开马慢跑几圈是一样的道理,他倒不怕浪费了体力,倒是怕身手没活动开,到了围场里拉不开弓。"
翠袖冷笑:"我当然不懂,没老爷懂得。老爷整天在花丛酒缸里打滚儿,所以有经验;我可有什么见识呢?又见过几次席面,认得几个客人,又吃过几杯酒?"
子云笑起来:"我说一篇话,倒惹你一通牢骚。说来说去,还是嫌我做你做得不殷勤。以后我天天在这醉花荫替你摆酒可好?"翠袖笑:"那也禁不起。"
一时吃过饭,翠袖便打发小丫头向各相好姐妹处去借屏风酒樽来,自己要了水重新洗过脸,又请崔子云洗了脸,才郑重妆扮起来。崔子云做了翠袖一两年,倒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她梳洗妆饰,只觉比平日席间春色,床笫意趣,另有一番风情。
崔子云听她两个对答,倒觉有趣,插嘴问道:"什么叫堕马髻?又怎么不配今日这场合?"
娘姨便笑了,说:"不怪崔老爷不知道,这都是我们娘儿们队里的行话呢。"
翠袖也笑道:"说起这堕马髻,还真是有典有据的呢。说是东汉时候,有位妃子发明的,就是发髻歪在一边,像刚从马上掉下来摔散的样子。堕马髻要配愁眉,就是又细又弯,中间挑起,像是皱着的眉;还有啼妆,就是眼皮儿底下,薄薄地打层胭脂,做出刚刚哭过的样子。"
崔子云笑道:"愁眉,啼妆,堕马髻,既有这些古怪的名字,想那情形必然是更古怪稀奇的。"
翠袖笑道:"真正古怪稀奇的还在后面呢,配合这套妆的,还有一整套作派呢,唤作折腰步,龋齿笑,说起来,才叫可笑。"
崔子云笑:"对,你最博学,你最有见识。是我井蛙之见,远不及你翠袖先生博闻广记,旁学杂收。"
翠袖拍手笑道:"那也不必这样肉麻,文诌诌的,还说不是卖弄?"因一一解释:"折腰步呢,顾名思义,就是断了腰一样的走路姿势;龋齿笑就更可怕了,是像害牙痛一样的笑。一个女人,皱着眉,哭丧脸,刚刚从马上掉下来,头发也歪了,腰也折了,又害着牙疼,你可想象那怪样子。"说罢用手帕掩了口在镜子里和姨娘对着笑。
崔子云悠然神往,赞叹:"这妆既然在前朝流行,想必有一定的道理。若说一个女子扭断了腰走路,必是拂摇款摆,有弱柳拂风之态。至于龋齿笑,大概是指那笑与不笑之间,其情可怜,其色可鉴。"便又撺掇翠袖说,"你不如今日就这样妆扮起来,倒也有趣。"
翠袖斥道:"亏你想得出。今天是你崔老爷做席面,我倒不领情,又愁眉又啼妆的,不是不给你崔老爷面子么?"
崔子云恍然大悟道:"难怪你说不适合今天这场面,果然有理。愁眉啼妆就算了,这龋齿笑,你现就做一个样子给我看好不好?"
封十四娘正在指挥着丫环抬进十几盆菊花来,"醉贵妃"也有,"念奴娇"也有,"武陵春色"也有,"柳浪闻莺"也有,又有什么"柳线","大笑","罗裳舞","霜里婵娟","淡扫蛾眉",也有叫不上名字来的,都含芳吐艳,姿态各妍。
崔子云背剪了手赏花,摇头晃脑,称赏不绝。便听门外一声喊:"崔兄好雅兴!"回头看时,却是邀的客人古董商庞天德已经来了,还携着一位年轻俊俏后生,向子云介绍:"这位是舒兄舒容。"
子云和舒容彼此厮见了,庞天德又说:"遇见舒兄,倒撞出一件故事来。这才叫无巧不成书——真是比一回书还巧。"
封十四娘便笑道:"像庞老爷这样的长情客人,几时也在我们醉花荫攀个相好就好了。"又问舒容:"舒二爷可有熟相好?"
舒容笑而不答。封十四娘见他腼腆,知道是个雏儿,更加亲亲热热地凑上来说道:"那便请崔老爷做个媒人可好?"
崔子云深知其意,少不得帮衬说:"舒兄若没有意中人,叫一个本堂局,倒也方便。"
封十四娘更加十二分殷勤说道:"我们桃枝儿是清倌人,我打保票,必合舒公子的意。"
舒容本不惯此道,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应允。
封十四娘兴头头地到桃枝儿屋里,说:"给姑娘道喜。你妈妈我半辈子看了多少男人,谁逃得过我的眼去?那个舒容一看就是个寿头。你要不要出息,就看今夜了。若连个雏儿也笼络不住,也不必做这行了。"
说着话,崔子云早带了庞天德和舒容进来,桃枝儿扭扭捏捏的,先给崔子云庞天德依次敬了水烟,便捻着裙角?
崔子云庞天德都笑了,拉他坐下道:"既然学做生意,以后这堂子里是要常来常往的,都这么着还了得?"
一时客人到齐,便开了席。
赖福生坐了首位,庞天德次之,其余客人各自散座。于是开了局票来,赖福生喜欢排场,除荷花里瞿无凤外,又另叫了三个局,庞天德写了莳花馆黄莺莺,舒容便是本堂局桃枝儿,其余客人也有带着局来的,也有现叫的,都出了条子,赖福生要来看了,觉得不热闹,又撺掇着各自多叫一个局,这才一总发下票去。
翠袖换过衣裳,上来筛了一轮酒。第一道鱼翅用过,各自叫的局也就陆续来到,一时间满堂绫罗拥挤,珠翠辉映,热闹非凡。
崔子云想起来,向庞天德问道:"方才你说的无巧不成书,必得赖帅来了才肯说,如今可说得了。"
赖福生正扭着瞿无凤要亲热,听到说话,转头问:"什么事要等我来?瞬潘怠!庞天德挤眉弄眼地笑道:"是大帅心头最惦记的一个人的故事,只怕说出来,惹无凤姑娘生气。"
瞿无凤一愣:"什么事怕我生气?"忽然省起,问道:"可是你们昨儿晚上说的,那个什么自卖自身,到帅府为奴,又被撵出来的夏姑娘?"
赖福生也想起来,问:"果然是她么?你知道她的下落了?"
庞天德便推舒容道:"你们只管问他去。"
赖福生更加惊讶,问:"莫非是你收了去?"
舒容满面通红,只是一个劲儿摆手摇头,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庞天德只得继续替他答道:"不是他,是他哥哥。"
赖福生问:"他哥哥又是哪个?"
舒容脸上红潮略褪,低头答道:"家兄讳培,是做南北行生意的。"
赖福生听得"舒培"二字,心里一动,沉吟半晌,倒忘记向下问话。还是崔子云心热,催问舒容道:"那夏烟湖,如今是在令兄府上?"
舒容点头:"说是自卖自身来府上做丫头的,做得一手好针线,又会做南北点心,又能诗擅赋,我哥哥嫂子都说她有造化,不该生在贫寒人家。说如果遇到好人家,须得好好发落她终身呢。"
翠袖便推子云道:"既这样,不如就你收了她吧。"崔子云笑道:"大帅眼里看中的人,我是什么身份,也敢惦记?"
赖福生思量这半晌,忽然想起,问舒容道:"你哥哥舒培,以前是做什么的?"舒容答:"行武。"赖福生点头道:"果然是他。"
众人都问:"大帅原来认得他哥哥。"
赖福生扬起一条左胳膊,冷笑道:"我便不认得,我这胳膊也须认得。想当年,这胳膊还吃他一颗枪子儿呢。"
众人一时都愣住。舒容唬得急忙站起:"大帅可是说笑?"
赖福生挥挥手道:"你且坐下,不与你相干。三年前,我与皖北胡大帅的军队争地盘,打得他落花流水,当场毙命,只不小心走脱了他妻子女儿两个。各位猜是怎样走得的?便是这舒培舒将军带兵死战,保她母女两个脱身。我一路追赶,吃了他一枪子儿,差点儿没命。后来子弹虽然取出,却落下病根儿,直到今天,逢阴雨天还觉酸麻呢。我带兵以来,枪林弹雨,从不曾伤得分毫,惟这一次吃了大亏,原来只说恨不能与这舒培重新一战,再分高下呢,却原来他改行做起生意来。到底还是?
众人听了,都面面相觑。舒容坠坠不安,嗫嚅难言。庞天德带了他来,原说夏烟湖一案已是无巧不成书,哪里想到更有这段故事,真是巧中有巧,悔犹不及,哪里敢再说话。惟有崔子云是东家,见席间冷场,少不得赔笑劝解:"那一仗,想必是赖大帅胜了。战场上各为其主,伤着了是难免的。既然大帅死里逃生,想是有神仙保佑,少不得今后大福大寿,必有享用不尽的好处。"
庞天德也说:"他哥哥舒培,与我也是相识,我原只知他是弃武从商,却不知还与赖帅有这段渊源。今天既能遇上,也是缘份。改日我叫他摆酒向大帅谢罪可好?"
赖福生此时正值拥红倚翠,志得意满之际,便不计较,挥手大笑说:"我不是记仇,想当年戎马生涯,不过白讲些故事,正好下酒。舒将军也是我生平仅遇的一个对手,若果然与他遇上,倒是要好好喝一回,交个朋友。"
众人听了,都舒一口气,纷纷敬酒奉承,说大帅果然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又说改日舒培请大帅酒时,也都愿做陪,不可错过这场难得盛会。
说得赖福生豪兴上来,面红耳热,便要好纸来写请柬,说:"既是这样,我索性也不等他请我,今天我先请他来叙一叙旧情。"
舒容却知道哥哥性情,只怕未必肯应,那时得罪了大帅却不好。便道:"我哥哥向来不肯到堂子里来,又不知道是大帅请他,这帖子须得我自己送去,当面解说明白。"
庞天德深知其意,也正担着心事,听此建议,忙说:"这样最好,你这便请去。"
于是崔子云写了帖子,叫了自己的小子陪舒容送去。又另叫几样酒菜,只等舒培来到,重开席面。
舒容回到家来,当面向兄长禀报了。舒培果然不肯赴宴,说:"一臣不事二主,当年我追随胡大帅出生入死,名虽主仆,情同兄弟。他既兵败,我原该以死殉主,奈何大帅临终遗命,要我务必保得夫人小姐周全。我护着胡夫人和小姐逃走,半路却被赖福生的军队拦阻,虽然侥幸打得他退,却因此与胡夫人小姐失散。这些年明察暗访,却只寻到了胡夫人一座坟头,小姐的下落,却至今杳无音信。每每思及辜负大帅种种,实觉惭愧。如今倒要我去与姓赖的攀交,如何对得起胡帅?"
舒容便讲了座中与赖大帅偶遇,说起沙场旧事,遍座宾客都久慕舒培高风亮节,渴求一见种种缘故,又向哥哥再四央求,田氏也帮着劝说:"今时不同往日,你已经弃武从商,赖福生手中却有兵权,果然惹恼了他,即刻便有祸事上门的。难得他今天被人奉承得高兴,要与你吃酒,正可趁机放下旧恩怨,免得日后祸患。俗话说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又道是"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若不肯去,那是给自己种下祸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舒培原本再不肯去的,禁不起他夫人和弟弟百般劝说,又看到儿子尚在稚龄,一派天真,又想着弟弟才出来学着做事,以后还要交际,便自己不理会,却不能把他将来的路一并堵绝,少不得长叹一声?田氏便叫夏烟湖拿衣裳来侍候穿戴,叫了两三声,烟湖才答应着进来,却见她眼睛红红的,仿佛哭过,诧异道:"好好的哭什么?叫这半天才答应。"
夏烟湖低头道:"不曾哭,是方才喂鹦哥时被掀了一头灰,迷了眼,正揉得睁不开,所以答应夫人迟了。"舒田氏道:"那扁毛畜牲这两日毛燥得很,不知是什么缘故。"
那舒容因为刚才座中客人连同赖福生都一个劲儿打听夏烟湖,以往原不留意,此刻却不禁将她死盯住仔细打量一番。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藕合色掐牙收腰小袄,下着湖绿撒花精绣镶滚的百褶裙子,行动时,连裙褶儿也无一丝摇摆,举止娴静,态度谦恭,果然清新不俗,秀气夺人。
这时丫环上来与舒容奉茶,那舒容只管盯着夏烟湖看,不提防,叫了两三声"二少爷"才听见,一抬手,差点打了碗,倒把自己和那丫环都唬了一跳。
田氏不禁"扑"地一笑,说:"二弟向来斯文害羞,今天是怎么了,眼也直了口也拙了,莫非那鹦哥儿也把你的眼睛迷了不成?"
说得舒容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却仍向夏烟湖偷觑。那烟湖却是落落大方的,正色敛容,只做听不见,取衣裳冠戴来服侍舒培换了,将里里外外皱皱褶褶都理顺展平,又取了斗篷来给他披上,且低下身去细细刷了?
舒容劝道:"哥哥不必过责,大帅当年只要你保护夫人和小姐逃脱,你已经保她们脱身了,不算辜负。虽然后来失散,可是都说那胡小姐聪明过人,美貌出众,又跟着大帅学过一些拳脚功夫,想三餐一宿,还难不倒她的。"
舒培说:"也只好天可怜见,若能让我和胡小姐见上一面,当面向他跪谢失责之罪,我也就死而瞑目了。"说罢向月亮拜了几拜,这才振衣前行。
却忽听身后一声娇唤:"将军。"回头看时,却是夏烟湖手里托着两块醒酒石急急追来,用撒花帕子裹着,一块授与舒容,另一块亲自塞到舒培衣袋里。
舒培看她一张俏脸在月光下分外皎洁,脸上珠光盈盈,恍惚有泪,欲待问时,又见弟弟催促,便低声道了谢,匆匆而去-
第三章 逃婢
青楼之风,早自南北朝开始,沿袭数千年,秦楼楚馆,六朝金粉,唐时的胡姬歌舞,明末的秦淮脂粉,不知留下多少风月佳话,到了清廷,八大胡同连皇上的魂儿也勾去了。民国时,这也"革命",那也"革命",然而窑姐妓女的命,却终究革不了,且索性发扬光大,推选起什么"花国大总统"来,所谓"妓女政治",也算一时盛事了。
是以这夜醉花荫之宴,舒培舒容两兄弟碰了赖大帅的杯,吃了崔子云的席,也就算正式鸣了锣,响了鼓,唱了过门儿,打进这本地的交际圈子里来了。
原为这一切都由古董商人庞天德而起,天德自觉有功,愈发要为二人热心谋划,计议说:"既然吃这碗生意饭,就少不了要广交朋友,常相往来。俗话说,"酒肉朋友",朋友往来,自然少不了吃酒。既要吃酒,便须还席,别人请你逛堂子吃花酒,你请别人去饭店吃素酒,一次两次可以,三次四次就显得见外,而且回回吃酒,人家叫局,你不叫,人家吃酒输了有人代酒,你只管一杯杯死灌,不仅面子上不好看,且也不便交际。依我说,二位不如都在堂子里攀个相好,以后朋友们来往时须方便些。"
舒培听了只是一笑,舒容却连连点头,说是"承教承教"。舒培便将兄弟看了两眼,笑笑说:"看这情形,敢情你是已经有了看入眼的了,就是那位醉花荫的清倌人桃枝儿姑娘吧?"
舒容羞红了面孔,低下头来。庞天德打趣道:"可见舒兄心思缜密,说是于这风流场上不留心,可是连人家名儿姓儿甚至是清倌人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可见是老手儿了。"
原来这舒容,自小失了父母,跟着哥哥长大。舒培少年老成,为人严肃谨慎,教导弟弟十分用心,无奈舒容不是读书的料子,念不多久就辍了学,恰逢征兵,两兄弟便一同入了胡大帅的队伍,干了几年,舒培直线升为大帅副官,舒容却还是个小兵。后来胡军兵败,舒培心灰意冷之余,弃武从商,舒容跟着哥哥,便也改行做生意,给哥哥打下手。因认识了庞天德,常听天德说些吃酒飞花的妙事,心里向往得紧,便撺掇着天德向他哥哥说情,说是这做生意攀交情,少不得应酬,原该出来走动走动长长见识才是,舒培虽不大赞成,却也没很反对,这才有了前日醉花荫吃酒之会。不料竟引出赖大帅叙旧一节来,也算节外生枝,意外之事。
伺兄弟走后,舒培便向妻子田氏说:"二弟年纪也不小了,该早些给他成家才是。前些日子我让你打听的事儿怎么样了?"
田氏道:"我何尝不在替他打听着?只是高不成低不就的,那贫门小户的二叔多半看不上眼,略有家底儿的,倒又嫌我们不是本地人了。"
舒培道:"只管论家底儿做什么??
田氏微笑:"既这样说,眼面前儿倒就有一桩好亲事,连妆奁彩礼都省了呢。"
舒培诧异:"是谁家?"看田氏努嘴夹眼睛的,忽然会意过来,道:"断然不可。"
田氏问:"那却是为何?依你说,这家底儿根基是不要紧的,只要姑娘品德端方。要论模样儿好,性情儿温顺,心灵手巧,可有哪一个比得过咱们这位呢?大家闺秀也不如她。"
舒培只管摇头不允。田氏笑道:"我猜着了,必是你自己看中了,要留下来收做二房吧?我倒也不是吃醋的人,你若真有此意,好好地跟我说,我就许你收了她。依我看那孩子平日里对你的情形,想必也是肯的。"
舒培恼怒:"越发胡说!我是觉得这夏烟湖来历不明,身份奇特,必非良配。当初收她做丫头已经失于大意,原以为真如她所说,只是贫家女儿,家乡受了灾才跑出来的,可是这几个月里,我留意她举止说话,分明是受过教育经过世面的,哪里像个寻常丫头?这样的尤物进门,是福是祸,尚难预料。若说娶作家眷,万万不可。"
田氏听他说得郑重,唬了一跳:"那不会是狐仙吧?"
且说舒容自那日见了桃枝儿,便上了心,一时半刻也放不下,思兹念兹,只想着怎么样找藉口再往醉花荫去一趟才好。因此听庞天德说要吃茶,立刻便豪气地接口儿应着:"我请,我请,要是晚上有吃酒,要叫姑娘,也是我请。"
舒容急吼吼地一心只要来醉花荫,及至来了,却又讪讪然起来,含笑不说话。庞天德替他说道:"妈妈不必忙,我们就到桃枝儿姑娘屋里去坐坐,随便吃盏茶聊会儿天就好。桃姑娘可在?"
封十四娘自把桃枝儿调理出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客人见了桃枝儿一面就赶着来第二次的,倒有些意外之喜,果然这桃枝儿也晓得巴结做生意,哪怕只是打打茶围吧,倒比别的姑娘有恩客做花酒还叫人高兴,因乐颠颠儿地冲里间喊着:"桃枝儿,舒二爷庞老爷看你来了。"
桃枝儿也觉意外,她在这醉花荫里,和翠袖一块儿买来,一块儿接客,做了这许多年,翠袖已经做了许多恩客,她却依然是个清倌人,倒不是因为她洁身自好,却是因为没人肯为她出那开苞酒的钱。封十四娘隔三差五拿她当牙签儿嚼,她也只想要好要强,无奈天生滞钝,没什么手段,虽然冷眼旁观地也每每向翠袖偷师学艺,扮娇扮痴,却终究东施效颦,棋逊一招。
倒叫庞天德看得新奇起来,笑道:"不曾领教,原来桃姑娘竟是这样知情知意的一个妙人儿,从前倒看走了眼。"
舒容见自己竟有本事逗得倌人笑,更加得意起来,越发妙语如珠。庞天德又只管跟着插科打诨,逗得旁边侍候的小丫头也都笑个不停。
这桃枝儿屋里是难得有笑声的,如今这般热闹,遂连翠袖也被惊动了过来,桃枝儿是看到翠袖就紧张的,赶紧站起来叫一声"姐姐",招呼完了,仍恭恭敬敬站着,不敢就坐。舒容不明就里,只当是堂子里的规矩大,原该如此,并不理论。庞天德却是在这几家院子里来往惯了的,深知个中因由,只觉好笑,却不便说破,斜着眼看着翠袖调笑说:"光是听一句半句的可不行,翠袖姑娘出了名的好口才,得给我们说上十句八句的才行。"
翠袖笑道:"我是说的没有唱的好,若是庞先生替我摆一席,我倒是可以唱给庞先生听的。"不等庞天德答应,又拉桃枝儿重新捱着舒容身边坐下说:"要不就是舒二爷替桃枝儿做一席,我倒也可以来凑凑趣儿。"
庞天德笑道:"说来说去,你只是要我们摆酒,你倒也真会照顾你妹子,不仅自己做得好生意,还教唆妹子巴结。"
翠袖冷笑说:"我们做倌人的,吃这口堂子饭,若不要客人摆酒叫局,我们岂不要吃西北风去?我因不会教人,这才说句话就被揪错儿,若是黄莺莺在这里,别说教唆了,就是指着你庞老爷的脸强讨强要,你只怕也听做是"莺声燕语"罢了。"
一句话说得屋里人都笑起来,庞天德撑不住,一口茶喷出,指着翠袖笑道:"你这张嘴呀,真是伶俐!?
他两个这里斗口,桃枝儿起先还只愣愣地听着,直到翠袖暗地里将她一推,才猛醒过来,不待说已经先红了脸,支支吾吾地问舒容:"可要吃酒?"
舒容还不明白,只说:"我不吃酒的,就吃杯茶好了。"桃枝儿忙摆手说:"不是的呀,不是说这个吃酒,我是说崔老爷前儿在这里请你吃酒,你可要还一席呀?"
舒容这才听明白了,心下倒也乐意,当即便叫庞天德代为写帖子张罗客人。庞天德却怕舒培怪他带坏舒容,不愿耽干系,因推脱说:"这件事,须得你哥哥出面才妥当,要摆酒,也总得你哥哥在吧?既然你哥哥要来,自然请的都该是他的生意朋友,怎好由我写帖子请人?你还是回去同舒大哥商量商量才好。"
舒容听了,站起身便说要走,这就回去讨哥哥主意去。还是翠袖笑着拉住,说:"要吃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你家舒大爷听了,还以为是我们姐妹挤兑你呢。那可好,真叫庞老爷说着了,教唆!大家好朋友,常来走动照应我们,也是一样的。"又推桃枝儿。
桃枝儿慌慌地说:"别急,常来走动,照应我们。"死拉着舒容袖子不放。
于是舒容复又坐下吃茶,正在意洽心和之际,忽听得走廊里有小丫头跑来跑去地说:"妈妈新买的讨人来了。"
翠袖益发诧异:"妈妈前几日才说要买个绝色的讨人进来,这样快就找到了?倒要看看是不是一位绝色。"匆匆走出去。
庞天德也觉好奇,遂也跟出去看热闹。那些侍烟提水的小丫头们都正是好事的年龄,哪有不好奇的,无奈舒容只是坐着不动,便也只好忍着,扭颈踮脚地,百般做态。
桃枝儿便问舒容:"你可也要去看看?"
舒容摇头说道:"我是看你来的,又看别人做什么?"
桃枝儿羞红了脸,低下头笑道:"你这人倒和别的客人不一样。"
舒容便问:"怎么不一样?"
桃枝儿扭着身子不肯说,舒容越发要知道,挨近了她问:"究竟怎么个不一样呢?"桃枝儿便仰着头想了一想,说:"你比别的人真,说话态度都真,你说的话,都带着真心。"
舒容咳嗽一声,振作起来说:"这就好比花虽美,却没有香气,毕竟少点什么。"
桃枝儿嗔道:"你说我是塑胶花?"
舒容搓着手:"这可呵呵,得罪了。"他口里说着得罪,脸上却是很得意的样子,似乎颇高兴有机会将桃枝儿小小地得罪一下,惹得她小小地嗔怒一下,这样的小儿女斗口角似的对答,似乎给了他无限的趣味。
适时翠袖看了热闹回来,咂舌说:"天神祖宗,果然是个百里挑一的,亏瘸子老六从哪里淘来,妈妈乐得嘴都合不拢呢。这可好了,我也算有了接班儿的了。"
桃枝儿诧异:"凭她怎么出色,还能越过姐姐的头去?我便不信。"庞天德也说:"不知道十四娘要留她几天才肯出来见客,她若挂牌,我是第一个要叫她的局的。"翠袖道:"依妈妈的意思,只怕怎么也要在报馆里发个消息,遍请一请这些贵客高官,把这花榜新题的文章做足了,才肯叫她正式挂牌待客呢。"
桃枝儿心领神会,点头儿答应。翠袖这才从容离去。舒容和庞天德又坐一坐,也便散了。
是夜舒容回家,便向哥哥商议摆酒吃席一事,又忍不住得意,将桃枝儿待他种种添油加醋地描述出来,"她是这样地扭着身子,这样地仰着脸,还把脚跺了一下,好像没有跺,记不真了,她说:你说我是塑胶花?嘿,那个娇俏的嘞,分明是撒娇。"
舒培听得两耳起油,不耐烦地塞他:"做倌人要是没这三言两语,他就做倌人了?"又道,"你因初入这花丛里,只管出风头摆花酒做恩客,你可知道桃枝儿是个清倌人?"
舒容道:"庞天德已经把规矩对我说了,我知道哥哥的意思,是怕我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我也并不是急色的人,给桃枝儿摆花酒,也不真是为了做姑娘。只是前夜无故吃了崔子云的酒席,想着总要还他一席才是,且也要和几个新交的朋友多做盘桓,权藉此事做个由头罢了。"
舒培听了,不禁笑起来:"你才出去几天,就学会这些花样回来?什么藉由头,是你自己安心要摆阔气出风头讨姑娘喜欢罢了。"但终不好太扫了兄弟的兴,也只得答应了,不过细细叮嘱说:"这样的事,可一不可再,你摆一台花酒是无妨的,以后吃酒叫局也无妨,但是真要认真"做"起姑娘来,那却不是我们家的能耐了。桃枝儿是清倌人,只陪酒不陪夜的,你若一心迷恋起她来,摆花酒,做恩客,不花费几千两银子是不要想的。我劝你尽早看破这一点,只偶尔逢场作戏也就罢了。"
舒容喏喏答应,心里到底不信。舒培还待再说,忽见妻子田氏拿着张纸慌慌张张地走进来说:"这可怎么好?烟湖那丫头竟跑了。"
贱婢夏烟湖,命薄运浅,半生零落,家逢变故,忽失怙恃,沧海一粟,如飘萍无根,风筝断线,受尽流离之苦,每被风霜所欺,恨不能追随父母于泉下矣。只因久慕将军云天高义,常恨无可为报,惟愿入府为奴,侍奉栉沐,略报恩情于万一。奈何天不我与,人各有志,故今日不辞而别,有负夫人厚爱,万死莫辞。叩头泣血,惟愿将军与夫人大福大寿,烟湖不才,如有来生,愿为牛马,报效阁下。顿首再拜。"
田氏道:"她写的满纸里又是报恩又是报效的,半文半白,论字面我都认得,却终究不懂她说些什么,故拿给老爷看。"
舒培慨叹:"她的意思是因为父母双亡,本来不想再活,只为要报恩,才自愿来府为奴的。可是究其实我对她有何恩义呢?她又为何不辞而别?我却不明白了。"因问田氏:"她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田氏道:"何曾委屈她来着?一向丫头丛里数她最温顺听话的,我对她向来连重话也舍不得说一句。只是从前天晚上起她忽然有些不同寻常,昨天还要请假外出,我因她本地并无亲无故,不肯给假。晚间她做完了活计,到底独个儿出去了半晚上,临天明才回。
舒容听了,急问:"这样看来,昨天出门必非无因,必是打点路子去了。家中可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不等田氏回答,舒培抢在头里说:"烟湖断不是这样的人。"
田氏也说:"我已经细细查点过,并不曾少什么东西。她是扫了地浇了花才走的,走前还把园里的花修剪了一番,连前些日子我叫她做的绣活儿也都做妥了,还替静哥儿多做了一个肚兜儿,绣的好精致活计,都搁在床上撂得好好儿的。"忽然想起,猛地一拍手,说:"莫不是为了那件事?我们今天说话,给她听到了?"
舒容问:"什么事?"
田氏正想回答,舒培摇手止住,道:"今早我才说过,她来历不明,身份奇特,绝非寻常仆婢之流。你只看这一手好字,她的出身,只怕比你我还要高贵隆重,若非生于书香之族,就必是个显宦名门,只不知为什么沦落到今天。如今她走了,想是有更好的去处吧,你也不必太难过了。"
舒容也劝解说:"她原是自己上门来的,并不是咱家花银子买来的,是个自由身,她既要走,又没拿什么东西,就由着她去吧。"
田氏拭泪说:"虽然如此,只是这些日子我使惯了她,忽然走了,倒觉舍手。"
正在议论,小丫头却又举着一样东西跑进来说:"老爷太太,刚才太太叫我取大毛衣裳才发现,原来夏烟湖果然偷了一样东西走。"
舒家兄弟及田氏听了,都急着问:"是什么?"-
第四章 花魁
正月里,醉花荫挂出了新倌人"夏烟湖"的牌子,一时间名满青楼,震动非小,每日花酒连席,局票不断,风头盖过风月行任何一届花魁,单是头个月的酒席,已经抵过整个醉花荫所有倌人一节里的局账。
封十四娘心满意足之余,也常常觉得蹊跷,闲里向翠袖偷偷议论说:"你说这烟湖,就跟打天上掉下来似的。我这里刚说想买个讨人呢,那里瘸子老六就把人带到了。我当初看见人长得标致,一高兴只管给钱,后来细问才知道,那卖身的钱竟然是她自个儿拿了。原来,她是孤身一个无父无母,自卖自身到咱这儿来的,不是老六找的她,倒是她找的老六。我还听老六说,这之前她已经托老六给她找过两个主儿了,一个是赖大帅,一个是舒将军,咱们是第三家,你说这事儿怪不怪?"
翠袖因烟湖一来便占了醉花荫里最大最好的房间,又抢了她的风头,正吃了一缸子的醋在肚里,只不好露在脸上,却假意顺着十四娘的话说:"妈妈若不把这话说破,我还不肯饶舌的,这夏烟湖来无影去无踪,走路连声音都没有,真是有点古怪的。我听桃枝儿说,舒二爷同她私底下说的,夏烟湖原在舒家的时候,那舒大奶奶就疑心她是狐狸精变的,连舒大爷都弄不清她的来历,说要防备她呢。"
这其中叫局最频的自然要算赖大帅庞天德等一干狐朋狗友,庞天德原以为赖福生惦记夏烟湖已久,既见烟湖果真出来堂子里挂牌开局,必然要头一个做恩客的,先还不敢十分兜揽,惟恐赖帅吃醋-
第五章 设局
赖福生自荷花里出来,只见霜清月冷,街道里空荡荡的,竟连一辆车也叫不到。原来随从以为他必定宿在瞿无凤处,自行散了,轿子也已打回。赖福生欲待叫起鸨儿来,又觉不耐烦,且心中欲火焚烧,倒也宁可清净走走,索性慢慢一路走过去。
绕过一条长街,便是沉香里,倒还是灯火通明的,轿子簇拥,情形是哪家堂子请客刚刚散局。方走到醉花荫门头,外场早已接着,通报进去:"赖大帅来了。"
封十四娘幸未睡下,正解了长长的缠脚布,将灯高高照着用金针挑鸡眼,听到外场传报,吃惊非小,不知是福是祸,顾不得裹脚,只随便缠两下,套上鞋子,换了条长裙罩住,急急迎出来接着,满面春风地奉承:"这可是凤凰飞进来了?我刚才听说大帅在荷花里做花酒,好大的排场,正自羡慕呢,刚在灯下起了一课,保佑着说什么时候大帅也到我们醉花荫来做一席,不知怎么惊动了玉皇大帝,竟真格儿一阵好风把赖大帅刮了来的。我倒要问问自己,敢是做梦呢还是发昏了,不是想大帅想入魔了,眼睛里看见海市蜃楼了吧?"
封十四娘便打着嘴说:"就是了,大帅是经过大阵仗的人,生死都由自己捏着的,自己就成了神了,还要别的神仙管?"口里只管奉承着,却左右弄不懂赖福生意思,也不知该叫哪个姑娘起来侍候,索性吩咐外场:"只管把姑娘都喊起来,睡着的没睡着的,都出来侍候大帅吃酒。"
赖福生正中下怀,便安坐楼下厅正中,四面环绕了七八个倌人娘姨,惟独不见桃枝儿。封十四娘恼怒:"这丫头睡死了,看我不拿剪子剪了她的瞌睡虫儿去。"
翠袖忙忙拉住,附耳细说。封十四娘诧异:"有这种事?"
赖福生道:"说的什么?让我听听?不是娘儿俩捣鼓着怎么孙二娘开店,拿我做人肉包子吧?"
翠袖笑着:"赖帅这话说得恶心,我们不怕枪子儿吗?实在是家丑不可外扬,不可说给大帅听。"
赖福生道:"堂子里能有什么家丑不家丑的?无非是哪个倌人养了小白脸,又或者十四娘嫖戏子跟别的妈妈打起来了。"
气得封十四娘又是笑又是骂,狠狠剜了赖福生一眼道:"大帅刻薄起人来,舌头比枪子还厉害呢。我是什么人?就敢嫖戏子养小白脸儿了。实话同你说罢,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女儿桃枝儿,竟然不声不响,擅自把舒二爷留下过夜了,连台花酒也没吃就想开苞,哪有这样的便宜?
翠袖说:"大帅说的正是呢。妈妈别担心,今夜且叫他们快活,明天舒二爷起来,女儿自有道理,断不肯让妈妈吃亏。倒不要现在臊了他们才好。"
赖福生也说:"就是,棒打鸳鸯,煞风景很很。我们不理他们,我们且自己乐起来。"
遂摆起台面,并不请一位客人,只命一应倌人丫头连同封十四娘都团团坐下,自己动手摆了十个庄,嚷着要与倌人们打通庄,输了也不要人代酒,只管一杯杯死灌,顷刻喝了四五杯。
封十四娘翠袖等都摸不着头脑,乐得陪着他闹,见他喝得十分狠了,方劝道:"不如代一杯吧。"
赖福生道:"也好。"竟将杯授与夏烟湖。
烟湖接过杯来,竟不答言,一仰而尽。
赖福生叫一声好,亲自又斟了一满杯授与烟湖,烟湖问:"是何名堂?"赖福生看着烟湖的眼睛说:"没有名堂,只是我想敬你酒喝,你给不给面子呢?"
赖福生嘿嘿而笑,便不再强敬烟湖吃酒,反自己接来一饮尽了。
封十四娘虽不明白所谓"有情义"典出何处,约摸也猜得到了,遂凑趣道:"烟湖是我的心肝儿宝贝,赖帅真想让烟湖吃酒,可不能只吃这般便宜酒,倒是替我们烟湖正儿八经摆个双台,吃回酒席才好。"
赖福生正等着这一句,更不迟疑,豪声应道:"这个容易,只要烟湖姑娘有命,本帅莫敢不从。"
众倌人嘻哈大笑,都推烟湖说话。
夏烟湖含笑向赖福生瞅了一眼,说:"谁稀罕呢?"话到一半,又咽住了,低下头咬着帕子微笑。
烟湖起初不语,半晌微抬了头,斜斜睨道:"你先时那般冷淡,现在忽然又要做我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赖福生长叹一口气,借了点酒意,遂剖心沥胆地表白道:"我十三岁起便逛堂子,从南到北,八大胡同,石塘嘴,上海滩,苏州阊门,哪里的规矩不知道,哪里的姑娘没做过?从来想做谁就做谁,从没失手过,也从没犹豫过。只是你,自打我第一次见了你便放不下,后来见你出来入了这一行,依我的个性,原该第一个就做了你才是,你道我为何只是冷眼旁观?却是因为中间碍着一个人。"
夏烟湖早已猜到答案,却偏偏明知故问:"是谁?"
赖福生冷笑两声,叹道:"还有哪个,就是我的生死对头,舒培舒将军。当年我与他一场恶战,杀了他的主子,他却也差点废了我一条胳膊,现在想起来还心惊胆颤呢。没想到冤家路窄,我和他倒又在这烟花场里遇到了,虽然说战场无父子,各为其主,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到底有个仇根儿在那里。偏偏你又是从他家里?
夏烟湖红了眼圈儿,几欲泪下,半晌方慢慢地道:"原来大帅这样想我,我还只道大帅看不上我这蒲柳之姿,恨我不懂巴结呢。"
赖福生见她这样委屈,心都化了,上赶着搂在怀里叫道:"心肝儿,你把我的心都揉碎了,我怎么会看不上你呢?睡里梦里都想着呢。"
夏烟湖将身子一扭,让开怀抱,正色道:"大帅,我虽微贱,入了这一行,到底还是处子之身。大帅取中我,是夏烟湖的福份,自然感恩戴德,但大帅是行中高手,岂会不知规矩?既要行周公之礼,总得摆酒下订,风风光光地让我跟了你,若要这般苟和,断然不可。"
封十四娘这半日一直隔着帘子偷听他两个说话,起先说到"只做一个"已经留意,又是什么"疑心",什么"清白",哪有不竖起耳朵的?待听到夏烟湖说要摆酒下订,正合心意,赶忙捣着小脚过来,笑道:"大帅既然看重我们烟湖姑娘,不如娶了她,不过,可不能这么草草行事。虽说我们烟湖命薄,入了这个行当,到底是个黄花闺女。这开苞破瓜,是一生一次的大事,过了这村,再没这店了,岂可儿戏?如果草率了,不仅姑娘一生落下心事,便是大帅面上,也不见得是真心要与我们姑娘好了。"
赖福生拍着胸脯子,豪声大气地说:"这容易。只是我最看不得这哼哼叽叽的样子,妈妈有什么张致,一总说来,我姓赖的都依了你们便是。"
封十四娘堆下笑来,说:"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从长计议。赖帅认识我们姑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姑娘可是那轻狂浮浪的?差一点的客人,便捧了金车银马来,我们姑娘也未必看得上。实是姑娘对大帅早已心许了,只是日子还浅,未见出大帅真心,今儿这话既又提起,可见大帅诚意。大帅既说要娶,这便请派人办去,礼单子送来,须得等上三天,看戏摆花酒,遍告亲友,到第三天上,才是正日子,再通摆一次大宴,便祝大帅与我们姑娘鸳鸯好合,白首偕老。"
赖福生笑道:"我去哪里?要去只好去荷花里,你们不吃醋么?"
自封十娘进来,烟湖半晌不言,此时方笑道:"我若这样喜欢吃醋,大帅也不喜欢我了。再说大帅做无凤姐姐在先,只有她吃我醋的道理,断无我吃她醋的道理。既便大帅今后做了我,若不忘旧情,仍旧还做无凤姐姐,我也是没有怨言的。只求大帅对我也像对无凤姐姐这般长情就好了。"
赖福生听了这番话,更加欢喜,笑道:"说你懂事,果然懂事。我赖福生四处留情,纵横花海数十年,今日娶了你这个风尘奇女子,也算不枉花名儿。"遂心满意足,辞别夏烟湖出来,仍往荷花里瞿无凤处睡下。
瞿无凤到底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白打了一夜的闷葫芦。
且说舒培在荷花里见了烟湖,心中感慨颇多,颇觉怅怅。次日一早起来,便叫人请弟弟过来,欲细打听烟湖之事,却不料家人报说舒容昨晚同他一道回来后,稍微盘桓一会儿便又偷偷走了。舒培这一气非小可,只差没有立时三刻往醉花荫拿人去。气得店里也不去,生意也不问,就守在家里等着舒容回来。
直到中午时候,舒容才施施然回来,吃得酒足饭饱,满脸通红。舒培一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等舒容落座,猛地将桌案一拍,喝道:"畜牲!"
舒容一惊,酒吓醒了一半,连忙跪下了。
舒培指着问道:"说,你昨晚哪里鬼混去了?"
舒容期期艾艾,欲待不说,却还有事求着哥哥,少不得实话实说:"昨晚在荷花里,我原按哥哥的话跟桃枝儿辞别来着,说从今以后再不去了。桃枝儿当时几乎没哭出来,台面上虽没说什么,席散后却托外场来家悄悄告诉我,说若我从此不去,她也不要活了。我怕惹出穷祸来,就去看看她,她一直在哭,我不好不劝"说到这里,满面通红,再不好意思说下去。
舒培恨声道:"你不声不响,连花酒也不吃,倒替人家姑娘开了苞了。想那醉花荫是什么地方?封十四娘是何许人物?她肯吃这个哑亏?必是十倍向你索还了去。你今天闹到这时候才回来,又喝成这个样子,是替人许了什么好处才放你走的吧?"
舒容见他哥哥都猜出来了,不禁磕头如捣蒜,眼泪鼻涕地说道:"我本来也的确想就此了断的,可是桃枝儿拉住了我,一时头昏,就做了错事。今天被她们妈妈拿住了,哭着闹着,说丢了醉花荫的人,要拿绳子勒死桃枝儿呢,最后还是翠袖说情,要我今晚补场酒席,娶了桃枝儿,又许了些钱。这是借据抄纸。"
舒培早料到封十四娘手段,知道这顿酒席是免不了的,然而听到借据,还是猛地一惊:"吃酒就吃酒,开苞就开苞,再破费也有个路数,怎么弄出借据来了?"
舒容哭哭啼啼地说:"我原也如此说来着,可是她们妈妈说了,我既然不吃酒就先替桃枝儿开了苞,和偷是一样的,说偷不雅,就是借吧。我借得,自然要立借据"说到这里,自己也知荒唐,只是不住磕头。
舒容迟疑嗫嚅:"哥哥教训得都对,现在想来,封十四娘和翠袖她们昨晚就该知道我在桃枝儿房里的,故意留到今天早晨才拿我,就是要我上当。但是桃枝儿的确是清倌人,她是不会骗我的,求哥哥答应我,我不做已经做了她这么久了,现在撂开手,这许多日子许多钱不都是白花了吗?"
舒培见他这样热迷不悟,恨不得拿枪来打死,舒培气得一脚踹过去,骂道:"你竟还不知死活,不肯悔改!你既立下字据,你就自己去还好了。不要找我!"又望空含泪道:"我这辈子,最辜负的就是两件事:一是对不起胡大帅,没有保护好他的妻子女儿;二就是辜负了爹娘,没有教育好你。有你这样的弟弟,是我做哥哥的该死!"说着猛击自己的头。
舒容吓得抱住哥哥的腿,滚在地上哭道:"我再不敢了,只求哥哥千万别责怪自己。哥哥管教一向严谨,是我油脂蒙了心,不知上进,今后必定闭门思过,再不敢留恋烟花了。"话虽如此,想到桃枝儿往昔情义,昨夜恩爱?
舒培见他哭得凄惨,还道他真心悔改,觉得心疼;再看借据,算一算足去掉半副身家,又复气恨。
正闹得不可开交,店里伙计却手持两张请帖来说,赖福生要替夏烟湖做花酒,醉花荫大宴三天,请两位舒老爷赴宴。舒培见了,更加气愤,拿过帖子来撕了个粉碎,犹不解气,还要跺上两脚,以示决断。
思量半晌,少不得还要替兄弟奔走,了却这场官司。想来想去,无别法可想,只得派小子送条子与庞天德,相约了在醉花荫见面,求他搭个便桥,帮忙撕掳。
两人在醉花荫会齐,舒培也不进房,只捡个雅座儿坐了,向封十四娘拱手道:"好手段,好生意。"
封十四娘明知善者不来,却也不惧怕,端正坐了,笑道:"生意嘛自然是这样的,托福两位老爷多多照应我们吧。"
庞天德便将借据抄本拍在桌上,开门见山地道:"十四娘,这醉花荫里我也是老客人了,本无向着外人之理,不过舒二爷是我的朋友,又是我引进醉花荫的,他和桃枝儿倌人的事也是我做的媒,如今走到这一步,我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十四娘,开苞吃酒是天经地义,不过写借据一说,莫非是醉花荫行了新规矩?"
封十四娘假意笑道:"醉花荫最近的新闻多,倒不是我想行什么新规矩,是我女孩儿不争气,和客人打伙儿骗我这当妈的,吃了我的穿了我的还不算,居然一点开苞酒钱也要省下来,偷偷摸摸就跟客人同了房了,把我这醉花荫当什么地方?我这儿可是挂牌营业的正经生意,不是野鸡窝,这新闻传出去,还不得把醉花荫的牌子砸了?"又命丫环道:"只管傻站着做什么?还不把那个不要脸的桃枝儿给我拖出来呢!"
庞天德看着不像,拉扯道:"你要教闺女,只管背地里教,像这样子乱吵乱骂的,成什么样子。"
十四娘冷笑一声,拉起桃枝儿衣袖来,露出道道红紫伤痕,故意地让舒培庞天德看了,咬牙道:"我的女儿没廉耻,我自然要教她。但是舒大爷现在人在这里,也求给我一个台阶下,只要顾全了醉花荫的名声,任凭你拿桃枝儿去打死,我也不皱一下眉头。"
桃枝儿羞得无地自容,拉扯袖子遮住手上伤痕,仍是不住磕头-
第六章 梅舞
桃枝儿做了几年倌人,虽然不红,吃酒应局却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从头至今,只有一个舒容当她是宝,因此这一番知遇之恩竟是出自真心。昨夜里台面上舒培告诉她哥哥的话,说要开消局账,从此不再往来,她听了,也是傻想头,以为只要自己贴了身子,便可笼络住舒容,叫他丢舍不下。遂悄悄托外场带信给舒容,约他相会,是夜两人情浓意洽,颠鸾倒凤,不知把天下有的没的山盟海誓说了几千几万遍。
及至醒来,刚起床,便被封十四娘带着一众人等拥进房里堵个正着,这才知闯了穷祸,除了跪下磕头,并无别话。遂由得封十四娘和翠袖唱红唱白,逼舒容写下借据,又许了花酒头面,这才撒手放行。
舒容走后,封十四娘命外场将桃枝儿吊起在后院柴房里,令所有倌人丫头站成一排,自己端把椅子当堂坐了,便叫打起来。
翠袖带头称一声"是",众倌人也都没口子地答应,直说"遵妈妈教诲。"
封十四娘环视一周,见一干人都低头栗栗,面色惨白,自觉起到警示了,这才慢慢地说道:"你们既然入了这个行当,做了这门生意,自然都是苦命的人。既然命苦,那也说不得抓乖享福的话了,少不得要懂规矩,小心做人。倌人这碗饭,说容易也容易,说难吃还真难吃。
封十四娘这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命外场将桃枝儿解下来,扛回房中安置。
舒培见她这样,倒有些不忍,正自沉吟,却听外场来报:"赖大帅来了。"
原来赖福生性急,惦记夏烟湖这许多日子,难得烟湖表白对他有意,岂有不急的?因此早早地就来布置台面。见到舒培庞天德也在,更加欢喜,拉住说:"这就好了,我正愁来得早了,不热闹,原来你二位一早已经在这里了。不知令弟来了没有?"
舒培有苦说不出,本不想吃酒,但既被抓个正着,自知无法脱身,只得含恨答应,却不许去叫他弟弟,只说舒容昨夜着了凉,现在家吃药。赖福生倒也不在意,只催促封十四娘摆起台面来,又叫人去催请客人,写下局票。
各人接到请客条子,听说赖福生终于决定要做夏烟湖,都觉又好笑又好奇,又听赖福生已经早早到了,都不敢太延俄扫了他的兴,少不得早早地到了。
夏烟湖因今天是自己的大喜日子,少不得略施了些脂粉,换了颜色衣裳,更觉艳光夺人,不可方物。众人见了,都大声喝彩,赞不绝口。赖福生心醉神驰,满心快意,也不等人齐,便自干三杯,摆了十个庄,挨个讨战。
十四娘因见众客人都穿着大氅皮篷,才知道外面下起雪来,于是命丫环多多地拢起几只火炉,重新加过炭火。门外大雪飘飞,门内却温暖如春,花国盛世,不同天地。一时众宾客划起拳来,满席上五魁手八匹马地乱叫。其间飞觥斗斛,钗摇钏动,竟是两只眼睛看不过来,一张嘴巴说不清楚。
已经酒过三巡,来客和倌人却还在陆续来到,将个醉花荫前厅挤得水泄不通。封十四娘亲率着所有娘姨大姐,穿梭招呼,因不见桃枝儿,遂命丫头去喊来。
稍顷丫头回来,说桃枝儿说实在起不来。十四娘更怒,便要亲自去揪她起来,夏烟湖忙拦住了,说:"妈妈过去,必定又要生气,今天是大帅头一天做我,别扫了兴。还是我亲自去请桃枝儿姐姐吧。"
夏烟湖见她这样,触动起自己的心事,倒说不出话来。一时丫头来催,烟湖方再次劝道:"不管怎么说,还是不要让自己吃亏的好,我先过去,跟妈妈说说情,你呆一下还是早点过来吧。"看到桃枝儿点了头,才站起来,扶着丫环的肩走出去。
及至走出院子,看到漫天的雪下得搓棉扯絮一般,不禁看住了,便叫丫头先往前面去,自己穿廊扶柱地,顺脚儿走至院中,站在雪里,思前想后,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烧似地,不由自主,竟随漫天飞雪一起舞蹈起来。
舒培在廊间看得满心怆恻,目眩神驰,心想她外面情形已是这样,心里竟不知是怎般地煎熬,忍不住,走上来说道:"你若不愿意,我还是赎你出去,不要做这劳什子了。"
夏烟湖不料他在,听到声音,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着舒培呆呆地出神。
舒培又道:"自你走后,夫人十分想念,静哥儿晚上每每不肯睡,哭着要你。我以为你自己要出来做倌人,不好来请你;既然你这样伤心,不如还是回去吧,以前的事,我们都不要提起。"
烟湖听了,那眼泪愈发断线珠子一样落下来,哭道:"舒将军,你的恩德,我拼了性命也报答不了——原想入府为婢,侍奉将军终生,只是烟湖身负血海深仇,不敢偷生——这是烟湖命中如此,有负将军,今后刀山火海,只任我自己去罢。"
舒培本想提醒她胡帅遗刀一事,却不忍拆穿她,欲待作罢,又想那是胡大帅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少不得含糊说道:"你与我主仆一场,要走,我原该相送,家里有什么是你看得上的,只要开口,我必无不允。不过有些东西,不适合你女孩儿家携带,虽然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于你却是无益。"
夏烟湖再次冷冷答道:"我只拿走了自己的东西。"
舒培恼怒,却终究不便多说,只得点点头,仍旧回去喝酒。心里到底惦记着烟湖,想要去安慰她几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若随了她去,又不心安;且为丢刀一事,又想起当初与胡帅妻女失散之憾;恰这时见桃枝儿穿戴了过来,不禁又想起弟弟舒容的官司,尚不知明日怎样再与封十四娘周旋,她既狮子大开口,不给她终是不了,然而给了她,岂非要关店大吉?因此一晚上惴惴地,不知觉喝多了几杯,有些头昏脑胀起来。
翠袖见她闷闷,笑问:"舒老爷可要吃口烟?"
舒培虽不吃烟,却想个地方躺一下,便道:"也好。"
一时席散,封十四娘与翠袖上得楼来,将手去推舒培时,却见他已经睡熟了,笑道:"这可是怎么好?要不叫他的家人来,背了去罢。"
翠袖说:"不好。这大雪天里,头上是水,底下是冰,仔细跌了或是冻着了,反为不美。依我说,不如就叫他在外间随便混一夜算了。他领了我们这点小恩小惠,明天再算起账来,也不好太那么凛言正色的了。"
封十四娘听她说得有理,笑着点头。
原来这烟花间里,不是相好客人,虽不作兴留夜,然而外间留宿,也叫"干煎",倒也平常。封十四娘道:"便是这样。"叫了小子上来,吩咐几句,让他去了,明早再来侍候。
小丫头便过来铺设被褥,夏烟湖却走来说:"翠袖姐姐这里不方便,崔老爷今夜虽不在这里,难保明早不来,若是不巧撞见,又要惹闲气生了。"
封十四娘想了想说:"也罢,那就是桃枝儿外间歇一宿吧。"
夏烟湖仍阻止说:"也不好。已经睡熟了,又楼上楼下地折腾。况且他弟弟舒容的事还没完,他心里正恨着桃枝儿呢,明天见了面,不知闹出什么故事来。不如就是我那里歇着吧,就在隔壁,也好腾挪。"
封十四娘说:"只是你还是个清倌人,倒不忌讳?且也怕赖大帅不痛快。"
夏烟湖忙说:"她不晓得,还是我自己收拾吧,倒是请桃枝儿妹子帮着妈妈扶将军过来便是。"
于是夏烟湖过去,亲自展平了绣金凤凰展翅的丝棉被,铺设停当,封十四娘和桃枝儿扶了舒培过来躺下,舒培脚下趔趄,口里支吾,半醒不醒的,一头倒下便睡熟了。
封十四娘领了桃枝儿下楼去,夏烟湖自己拧了手巾来替舒培净手净脸,舒培迷迷糊糊,执了她的手问道:"烟湖,你这到底为的什么?"
夏烟湖将手巾捂着脸,半晌忽然开口问道:"将军还记得胡帅的家人么?"
舒培半醒半醉,顺口答道:"怎不记得?胡大帅战死之前,亲口嘱我务必保全夫人和小姐,我护着她们母女边打边逃,可到底还是走散了。后来我也曾派人四处打听,走遍了三山五省,最后却只找到胡夫人的一座墓,碑上写着女儿燕侠敬立。但是胡小姐本人,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了。我,我对不起大帅"说罢长叹数???飨吕崂础?br>烟湖道:"原来那胡小姐闺名叫做燕侠。"
舒培拭泪道:"其实也不是她名字,胡小姐跟着大帅,也略学了一点武艺,曾说最佩服的便是那些燕赵侠士,所以替自己取名叫作燕侠。"
烟湖道:"将军好像很了解胡小姐?"
舒培含糊笑道:"在兵营里,都传说胡小姐长得天姿国色,但是总没几个人见过。她的故事,都是大家传来传去的,当兵的么,不聊些闲话怎么过日子呢?"
烟湖又问:"将军也没见过?"
舒培道:"见是见过,就是逃亡那次了,不过她母女为防万一,用锅底灰涂黑了面孔,我便是与胡小姐走个面对面,只怕也认不出,想要大海里捞针,谈何容易啊?"
烟湖便也叹息一声,又问:"那如果将军找到小姐,又待怎样?"
舒培道:"她是大帅遗孤,是我半主。如果天可怜见,让我寻到胡小姐,必竭我所有,奉养于她。"说着,酒劲重新涌上来,口齿渐渐含糊,重复睡去。
烟湖将手伸进被子里替他将中衣解了,然后坐在一旁,手托着腮,眼珠儿不错地盯着看了半晌,眼圈儿由不得又层层地红起来。抹了泪,咬一咬牙,掀起被子一角来,静悄悄躺下来偎在身边,半晌无语。
舒培虽然不懂,也不由得感动,忙挽起她说:"赖福生已经摆了席请了酒,只等三台酒后,便要娶你,你怎么"
烟湖止住他说:"现在不方便,他日你自然知晓。"
舒培见夏烟湖行动言语里总是透着一股子古怪,若说虚张声势,但她态度高贵,举止清华,却又不像,心下着实沉吟。烟湖也不再言语,只依偎着他,默默坐着。
天一点点地放亮了,床上宝蓝色的缎子被面泛着湖水一样的光,舒培和夏烟湖拥被坐着,听到窗外依稀鸡鸣狗吠,远远踏霜而来,都觉心下沧桑,感慨无言。
又坐了一刻,舒培穿衣起来,说:"昨晚唐突姑娘,明日必备金前来"
不等说完,烟湖却又止住,道:"昨夜将军酒醉,在我外间随便歇得一宿,除我姐妹并无人知,将军也不必悬于心上,以后大家见面,只当无事才好。"
十四娘听了,直如轰雷电掣一般,三魂去了两魄,半晌方回过神来,哭道:"女儿呀,你可害死我了。你这是什么糊涂油蒙了心了,做出这样没天理的事来?你明天就要做赖大帅的人了,有几个脑袋敢脚踩两只船?"说着便要跟舒培拼命。
封十四娘忙接口说:"那借据我这就拿来还给老爷,舒二爷吃酒的钱也只管我出,只求二爷出个名儿让我面上好看就是了,不然,我醉花荫的招牌还要不要做下去呢?"
舒培再料不到这件事竟能如此轻易解决,真是意外之喜,正欲告辞,忽然想起下午桃枝儿表白爱慕舒培之心,以及方才夏烟湖说的得饶人处且饶人之语,不禁心有所感,复又说道:"还有一事,要向十四娘讨个主意,求十四娘问问桃枝儿姑娘,是不是真心要跟我二弟?若是真心,还请十四娘给个准话,我想替桃姑娘赎身,十四娘允是不允?"说完眼里只管望着烟湖,见烟湖在十四娘身后轻轻点头,似有赞叹之意,自觉做了件好事,倒也感慨。
十四娘和舒培听了,都觉有理。舒培也不言声,站起身向着夏烟湖深施一礼,转身离去。
夏烟湖虽然身不能相送,眼睛却只管望着,直到他人影儿不见,这才回身躺下,身子侧向床里,任十四娘长篇大论,只不言语-
第七章 争风
舒培自醉花荫回来,自思无故受了夏烟湖一番盛情,深觉不安,形容闷闷地,半晌无语。舒容自哥哥出门,心里就坠坠地,他自小由哥哥养大,管教甚严,想这回闯了大祸,还不知要怎样教训。及至见到哥哥,却见他神色郁郁,却又并不似生气的模样,真正摸不着头脑。
舒田氏端上粥来,问舒培:"昨晚说你喝醉酒不回来了,害我担了一夜的心。今早倒回得这么早,还没吃呢吧?那件事可是谈好了?醉花荫的鸨儿怎么说?"
问了三四声,舒培只作没听见,一言不发,默默接过粥来三两口喝了,又出一回神,这才缓缓地向兄弟说了欲为桃枝儿赎身一事。舒容自然大喜过望,立刻便要去向桃枝儿报喜。
田氏却犹疑道:"兄弟尚未娶妻,倒先纳妾,只恐林家听了不愿意,倒耽误了正经婚事。"
舒培也觉扎手,思忖半晌,道:"可先同老鸨谈讲明白,在醉花荫照规矩替桃枝儿摆了开苞酒,却不必急着过门。表面上,桃枝儿仍在醉花荫做倌人,舒容只当是她恩客。直到舒容和林小姐完婚,过上半年,再将桃枝儿接出来,也就不妨了。"
田氏笑道:"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怕兄弟天天往那种地方吃酒,半年后开了眼,吃着碗里望着锅里,这山看着那山高,还不想娶桃枝儿了。"
舒容益发不好意思,低了头嘿嘿笑着,舒培心里有事,也不去教训他,只道:"去吧。"又向田氏道:"昨夜吃酒,一夜没睡好,我要补个回笼觉,没事的话,不要叫醒我。"自向里屋侧着身子躺下,其实辗转反侧,哪里睡得着?
闭上眼,满脑子里都是昨夜夏烟湖在雪中狂舞的身影,看她那般委屈模样,分明有着满腹心事,且又听她说什么身负血海深仇,更不知应做何解?若说胸中有什么重大谋图,然一个弱质女子,初而为婢,继而为妓,又能有什么大志向大事业了?少不得屏神静气,细细地想回头,自那夏烟湖自卖自身往府上为婢,后来盗刀留书,不辞而别想起,直至昨晚以身相侍,同床共枕。
想到同床之情,不禁荡气回肠;及至解围之义,又觉肃然起敬;又想烟湖一心替别人谋划,既解了自己的疑难,又想着要成全桃枝儿,却独独不许自己替她赎身,不知是何意思?
舒培大觉逆耳,冷笑道:"堂子里娶亲,逢场作戏,他倒做得兴兴头头的。"不愿赴宴,心里又挂念烟湖;若去吃酒,却又觉相见尴尬,便说:"昨晚吃酒,你没有去;今天你就替我去吃酒,也是一样的。"
舒容听他哥哥许他赴宴,倒也高兴,便不再相劝,又禀报说:"桃枝儿赎身的事儿也已经谈好了,要一千五百块大洋。"
舒培诧异,问道:"是封十四娘同你说的?"舒容道:"是桃枝儿说的。"舒培不禁冷笑一声,训斥道:"那桃枝儿又不是什么红牌姑娘,便赎身,满破也只得八百钱够了,十四娘昨天也只说要一千块,她倒狮子大开口,叫你给一千五,分明讹你冤大头。"
quot;那怎么会?"舒容不以为然,"从来只有姑娘和妈妈讨价还价的,哪有帮着抬价的,哥哥是多虑了。"
气得舒培下起劲"呸"了一口道:"她那是自抬身价,这点你也看不破?你那个桃枝儿倌人别的上倒还都罢了,只这小家子气,心浮志大,眼高手低,为了争面子轧风头什么都不顾,连大体也不识了。她为了要向你说明她自己是红牌姑娘,故意地要你出一千五来赎她,显示高贵。其实红不红,把她去年一年三节的局账查一查就知道了,哪里要自己说?"
但不论舒培怎么说,舒容只不肯信,但见哥哥烦燥,不敢驳回。舒培也不去理他,自行找来庞天德代为调停,到底只谈定一千大洋算数。桃枝儿还只管说舒容赚了便宜,不提。
且说瞿无凤因赖福生去而复返,大觉踟躇。及至次日听说醉花荫摆酒,方恍然大悟。当时虽不敢怎的,却等到第二天大帅回府,又打听到封十四娘陪着翠袖出局,桃枝儿也被舒容请去游湖,醉花荫里只有夏烟湖带着五六个丫头外场在,便带了娘姨相帮,浩浩荡荡,气势汹汹,一路杀向沉香里来。
进了门,也不打话,只说一声:"砸!但凡拿得起砸得坏的,都给我往烂里头砸!"那些人岂有不好事的,答应一声便撸胳膊挽袖子的,将厅里所有花瓶灯器,打了个稀巴烂。吓得醉花荫的几个丫头连唬带劝的,死拉活扯,大呼要命,又找人去给封十四娘报信。
夏烟湖穿戴了出来,站在楼梯上,厉声喝止醉花荫诸人:"都不许拦着。只管叫他们砸,砸烂了,自然有赖大帅给买新的。"
瞿无凤看到夏烟湖,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嗷"地一声扑上楼来,张开戴了指甲套的五爪便向烟湖脸上抓去。夏烟湖一闪躲过,却在脚下轻轻使个绊子,瞿无凤本来已经扑空,重心不稳,哪里还禁得起这轻轻一绊,顿时合身向楼下摔去,惊得楼下人都大叫"救命",眼看她要跌滚下来,夏烟湖却又斜刺里插进,一把抱住了。楼下众人这才挥一把汗,都停了手呆呆地看着。
众人正群龙无首,不仅醉花荫的人,便是瞿无凤带来的娘姨相帮因见自己小姐无话,也都只得乖乖听从夏烟湖,依命行事。
烟湖看见场面已经压服下来,便亲扶了瞿无凤进房,拉了她的手并肩坐在床上,细细劝道:"你我既做了倌人,无非为着一个钱字。赖大帅先做了姐姐,又做了我,是我抢了姐姐的生意;只是姐姐起初做大帅的时候,岂非也是从别的姐妹手里抢来的生意?这里是大帅送给我的衣裳头面,我现在转送姐姐,当作小妹的一点赔情礼,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瞿无凤听了诧异,停了泪问道:"这却是为何?赖大帅给你的,当然就是你的,你也是自己本事赚了来,给了我,你不是白做了他?"
众人没头没脑地闹这一场,再没想到会是这样,都六神无主,便答应一声散了。烟湖自己的丫头遂端上茶水来,请瞿无凤喝茶用点心。
无凤倒哧一声笑起来:"我们成日家给客人敬烟敬瓜子,现在倒轮到我自己做客人了,一做起来,先还就来做你这个红牌倌人。"说着坐到梳妆镜前,因见自己两边的头发松了,便向烟湖讨梳子。
烟湖说:"我替你梳吧。"自己取了梳子,饱蘸了刨花水,细细地替她把两边的头发刷进去,又说,"这脸上的妆也花了,补一补吧。"因见无凤死盯着妆台上一对郎红釉的六寸高康雍?捎窈?浩靠矗?愕溃骸敖憬阆不叮?舛云孔右菜徒憬恪!?br>无凤越发羞愧,自己嘲笑道:"早知道这样,刚才就该手下留情,少砸几个瓶子了,现在才知道,原来砸的都是我自己的东西。"
烟湖笑道:"不值提起。"又亲自用竹剪刀剪了一枝半开的玫瑰花替她簪在耳际,端量一番,笑道:"这才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花面不如人面娇呢。"
正自妆扮,封十四娘已接了信,带着翠袖忙忙地赶回来,原想醉花荫不知闹成什么样子,及至见到夏烟湖和瞿无凤手挽着手,正有说有笑地喝茶吃点心呢,倒闹了个糊里糊涂。
无凤见了十四娘,从容站起施礼,先赔情道:"封妈妈,刚才是我不稳重,这里已经向烟湖姐姐认过错了。醉花荫打坏的东西,我这就双倍地赔来,还望妈妈不要跟我这个小辈计较才好。"
封十四娘犹自不解,翠袖早携了无凤的手笑道:"每每说要和无凤姐姐好好聊聊的,只是见了面,不是应局就是吃酒,总没机会坐下来清静聊聊,说说知心话儿。难得姐姐到我们这里做客,是请也请不到的,说什么赔不赔的话呢?几件花瓶瓷器罢了,还怕烟湖没本事让赖大帅挪办来新的么?"
封十四娘听了,自觉颜面有光,便也不再追究上门闹事之罪,反命小丫头好烟好茶侍候瞿无凤,又留无凤吃饭。无凤笑道:"闹这半日,我也乏了,且也怕有客人叫局,耽误了姐姐的生意,这就告辞,改日再摆酒谢罪吧。"又寒暄数句,分手告辞。
十四娘又安抚烟湖几句,抽身下楼,将小丫头叫来细细盘问,听罢事情始末,倒诧异起来:"你果然看得清楚,烟湖竟会拳脚?"
小丫头说:"怎么没看真?当时的情形,真比一出戏还叫好看,烟湖倌人也不知怎么弄的,这样一脚,又这样一抱,就把那个瞿无凤摆弄得一丝脾气也没有。那瞿无凤来的时候本来气势汹汹的,被烟湖倌人摆弄这几下,眼见论打论说,都讨不了好去,这才服了软。"
说着翠袖也下来了,摒退丫头,向十四娘拍手道:"妈妈瞧,我起先说什么来着?这夏烟湖果真不是一般人,她若不是个狐狸变的,哪有这样本事?你看她处事为人,哪里像个凡人?竟连拳脚也会了。"
无凤一边脱了外边衣裳,一边笑嘻嘻道:"我去醉花荫了,把那里打得稀烂。"
赖福生哪里肯信,只说:"那可了不得?封十四娘不是要苦死?"
无凤道:"她才不怕,她说凡我打烂的东西,都要大帅去买了新的添来,她巴不得呢。"说着爬上炕去,捡了一遍桌上摆的干湿果品,别的且不理会,只将一碟五香开口松子取到面前来,剥了壳,将松子仁儿托在绢子上奉与赖福生。
赖福生道:"皮儿没去干净。"
无凤笑:"说你老土吧,太不恭敬些;说你矫情呢,你又必不服——就是这皮儿才有营养呢,那是松子可着劲儿长出来的精华,多少精气神儿才攒出张皮来,偏又要去了。"
赖福生听说,便不再争执,就手儿用力一吸,将松子仁儿尽数吸进咀里,一通乱嚼。惹得丫头们都笑了。
赖福生笑道:"有什么避人的,谁不知道我们两个好?"
无凤抢白道:"我就是吃醋了,你就得意成这样子?你做客人的,今天做这个,明天做那个,都凭着你高兴。我有什么资格吃醋?也犯不着醋给你看,让你得意成这样子。你小心今晚去了醉花荫,封十四娘叫你把家底儿都吐出来,替她置办家俱。"
赖福生一愣:"你真的把醉花荫砸了?"
无凤道:"真。怎么不真?不信你这就看看去,砸得稀烂,一点整的东西不剩。"
赖福生笑道:"你倒是真大气性,瞧这做派,不愧是我的相好,真有几分我的样子,蛮不讲理。"
无凤道:"对,你本事,你本事大了去了。我都为你哭死了在这里,气死了在这里。你试试看,今晚上再去醉花荫吃酒呀。"
赖福生道:"吃,怎么不吃?大不了吃完了,赶明儿你再砸一回,我多破费两件家俱就是了。"
无凤笑道:"我也没那力气砸了。你在我的席上吃了酒,却又到醉花荫去讨好,是砸了我的牌子,我不去闹他一顿,也太叫人看着荷花里瞿无凤好欺负。闹过了,就算我认了你和夏烟湖的事。只是你要答应我:虽然以后做了夏烟湖,可不许忘了我瞿无凤。我就许你去做她。"
赖福生笑道:"你这么大本事,我怎敢不答应呢?我就做你们两个,再不做第三个了,可好?"
无凤道:"我和夏烟湖说好了,以后你做了她,我们两个来看着你,跟你闹,不许你再做第三个。"
赖福生更加高兴,大笑道:"看来我是落在你们两个手里了。你们竟联起手来合计我,比我老婆管得我还死呢。我可怕了你们了。"遂穿戴起来,自往醉花荫去。
见了封十四娘问起,果然听说瞿无凤下午曾来这里大闹醉花荫,十四娘呈上打坏的瓷器家俱单子来,少不了趁机打秋风,多添些损失。赖福生也不计较,反添上两样,将单子交代给庞天德,要他按单办来。
十四娘看时,见是大毛两件,中毛两件,小毛两件,另外棉单夹纱无数,花梨紫檀满堂家俱以及钏臂钗环等物,看了,心中自是欢喜,合不拢嘴-
小说结局全集TXT 第八章 盛筵
到了第三日晚上,便是合卺正宴。醉花荫张灯结彩,花团锦簇,真格跟嫁闺女一样。宾客倌人,将屋子挤得水泄不通,那些花报记者,也都闻风而动,藉口前来,钻营些新闻。
封十四娘专门请了梳头师傅来替烟湖做头,又取出私己首饰来,将她打扮得花朵儿一般,细细叮嘱:"闺女啊,你能写会画,比我这当妈妈的强一百倍。可是论到烟花行里,你却还是个新人,经验差远了去了。前日不知你转错了什么念头,竟然将身子白送了给那个舒老爷,真是剜了你妈的心头肉呀。今儿个晚上,少不得你要打叠起十百倍的精神来,总得应付了过去。一个不小心,是要命的,万不可再行差踏错了。开苞夜,一定要见红,我教你的那些法门,可都记清楚了吗?"转眼间,忽然瞥见桃枝儿在门口探头探脑,气得喝道:"滚进来!"
十四娘正骂得起兴,猛然被剪了话头,直如热辣辣捱了一巴掌般,脸色煞白,瞪着眼看桃枝儿,不知道她是不是听说了些什么;夏烟湖却早已霍地起身,问道:"他在哪里?"桃枝儿答:"在后院我的房里,和舒二爷一道来的,我本来请他们前厅去坐,舒老爷说不是来吃酒的,是来给夏烟湖送礼,一表主仆之情,说几句话就走的。因此着我上来请。"
夏烟湖转身便走,十四娘忙一把拉住,急扯白脸地说:"我的姑奶奶,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去拉家常说闲话?外面客人记者少说也有几百人,若走漏了风声叫赖福生知道了,你不可怜妈妈我一把年纪,也想想你自己的小命儿呀。还不快把那什么输老爷赢老爷的好言好语打发走了呢。"又骂桃枝儿,"也不看看什么时候,有要紧的没要紧地只管来报,你腔子上头的不是脑袋是木墩子?早晚拧下来当凳子坐。"
急匆匆赶至桃枝儿房中,掀开帘子,果然见舒培舒容两兄弟端坐在内。烟湖与舒培隔夜重逢,倒像是几年未见一般,四目交投,难分难舍,却是一句话也没有。
舒容打量他二人情形,虽不明白,也知道非比寻常,站起说:"我去找桃枝儿说话。"自行避出,其实却是替兄长把风。他这些日子在堂子里走动已久,吃了些亏,也长了心眼,知道哥哥在大帅洞房之夜和烟湖见面,几乎与偷情一般,传出去非同小可,然而服从哥哥惯了,并不敢劝,只得手心里捏一把汗,暗暗祷告千万别有人闯进后院里撞见就好。
烟湖不语,一双眼睛眼珠儿不错地只是对舒培望着。舒培愈觉心酸,又道:"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烟湖缓缓摇头,仍自不语。
舒培焦燥起来,催促道:"你只管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后悔呢,还是不愿意?"
烟湖这方开口反问道:"我若不愿嫁,将军又有什么方法安置我呢?"
舒培道:"我已经仔细想过了,你那样对我,我舒培不是不负责任的人,自当接你回家,好好对待。"
烟湖双眼潮润,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又问道:"赖福生要娶我,已经闹得众人皆知,我现在走了,是一生的祸事。只是这一娶一嫁,只是表面文章,他新鲜劲儿过去,自然不再理会我。到那时,将军还会再像今天这样待我吗?"
舒培一愣,踌躇不知该做何答。
烟湖再问:"昔日我在将军府时,一直听将军念叨那胡小姐,却不知如果将军找到胡小姐,又做何安置呢?也要娶为妾侍么?"
舒培怒道:"那怎么会?胡小姐何等样人?我怎敢起这念头亵渎了她?我自当接她回府,好好奉养,再留心为她选一门当户对之佳偶,重礼出嫁。"
烟湖不接盒子,却顺手打开,取出簪来,忽然垂下两行泪来,悲泣说:"当年,我娘与我一路逃难,流离失所,半路上,娘染了瘟疫,为了不连累我,我娘就是以一支簪子自尽的。我去药店求了药回来,她已经去了,簪子刺在心口"
舒培脑里乱轰轰的,早已听得呆了,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一时不敢置信,喃喃问:"你娘,葬在哪里?"而烟湖已不再多言,径自将簪插在发际,深施一礼,自己打帘子走出去,不复回头。
封十四娘正在院中隔着帘子苦催苦求,见烟湖出来,直如接了凤凰下凡一样,叫一声佛,赶紧拉了便走。
方上楼来,小丫头已跑着来报,说楼下的客人都等急了,嚷着要新娘子下去敬酒呢,赖大帅在骂人,就要自己上楼来找,被翠袖带着众倌人死拦在那里。
封十四娘因烟湖哭花了脸,忙着七手八脚地替她补妆,一边叫外场放起鞭炮来,又命小丫头伺鞭炮放后,就在楼梯上响响亮亮地喊一声:"烟湖倌人出来了!"
楼下本来闹得沸反盈天的,听到这一嗓子,顿时鸦雀无声,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到。
封十四娘遂扶了夏烟湖娉娉婷婷地出来,只见她绫罗遍体,珠翠满头,整个人金妆玉裹的,晃得人眼睛都花了。楼下人静静望着,半晌方暴喝出一声"好"来,便都争着向赖福生敬酒,说是"大帅好艳福",赖福生志得意满,来者不拒,直喝得酩酊酣畅,又命烟湖向各位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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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枝儿撇嘴道:"哎呀,你当是只你一个人受委屈啦?你不过白求求哥哥嫂子,费点唇舌罢了。我可是为你捱一顿好打,这胳膊现在还抬不起来呢。要不是我跟妈妈说不嫁你就宁可吞烟死了,妈妈怎会一千块就将我许了你呢。你赚了便宜,倒还不领情?"
舒容赔笑道:"哪里敢不领情?我高兴死了。你放心,醉花荫里的花酒不算什么,等我接你正式过门那天,还要再摆一席呢,一定比这个更热闹,更排场。"
桃枝儿这才高兴了,便捅捅舒容,指给他:"你看人家都向赖帅敬酒呢,你好歹也灵活点,学些眉目眼色。"舒容点头,按计而言。
赖福生已经喝到第三轮,再也不能了,连连摆手告饶:"这个可比枪子儿还厉害呢,大家给我留点精神,等些还要洞房呢。"说得众人大笑起来。
于是客人倌人,次第上前,一杯接一杯,直将个赖福生灌得人事不知,被两个手下扛进房中才罢。
是夜,醉花荫一众宾主都醉得烂泥一般,天大亮时,犹沉睡不醒。
时值中午,外场先起来了,洒扫庭院,打开门做生意。又过一会儿,开始陆续有局票到,被叫到名字的姑娘们也就纷纷起来,打水洗脸,要干稀来吃;没有局票的姑娘却乐得多睡一会儿,也是遮羞,索性不起。
接着封十四娘也起了,第一件事先问丫头:"赖大帅起了没有?"小丫头摇头,说:"我才敲过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十四娘放下心来,笑道:"这可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了。"
等等到了下午,醉花荫又有客人摆酒,听说赖帅在,便要相请。十四娘便叫小丫头送洗脸水进去,趁机打听赖帅起了没有,自己且在楼下招呼客人。
等了片刻,忽听得楼上撕心裂腑一声惨叫,直惊得所有人头皮一紧,冷汗冒出,都急急问:"怎么的了?"
那丫头摔了铜盆,连滚带爬奔下楼来,手犹指着房间方向,口齿也不清楚了,面唇俱惨白地,哆着声音叫:"死了,死了,死了"
封十四娘急得一把推开,自己捣着小脚上楼,却也是惊叫一声,滚下楼来。
众人听一声喊,都怕祸事上身,哪里还敢停留,翠袖一个不留神,崔子云已经抢在头里夺门便跑,接着其他客人也都一拥而出,顿时跑了个十有七八。
舒容见众人奔跑,也自跟着向外跑,翠袖一把抓住,问:"哪里去?"舒容答:"回家去,找我哥。"翠袖将桃枝儿一拉,低声道:"我们跟你去。"
舒容踟躇:"我还没向哥哥禀报呢。"翠袖气得低喝:"桃枝儿已经是你的人了,走不走,是迟早的事,留在醉花荫,难道等着巡捕来拿人么?"一言提醒了舒容和桃枝儿,不再废话,忙忙夺门出去,觅路便跑。
少时差官来到,看了凶事现场,也不打话,只一条绳索将封十四娘及没有走脱的倌人丫头都锁了,齐齐带往差馆里去。
舒容带着翠袖桃枝儿一路没命地跑回家,见着舒培,只知喘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舒培见弟弟带了两个倌人回来,正自恼怒,翠袖早已敛容施礼,细细央告:"醉花荫出了命案,我姐妹是清白的,但若留在那里,必脱不了干系。听人家说,差馆里拿人,不论有罪没罪,都先吃一顿板子,我们虽是贱命,倒也从小儿养尊处优的,哪里禁得起那些铁链板子?只得来投奔舒老爷,求老爷可怜可怜我们姐妹,收容几日,就是翠袖和桃枝儿的再世父母,救命菩萨了。还有崔老爷那里,求舒老爷帮忙递个信儿,请来商量商量。"
舒培听了,大惊失色,忙问:"什么命案?慢慢说。"及至听说是赖福生毙命,更加惊骇,又问:"夏烟湖呢?她如今怎样?"及至问出,心中已约略猜出答案。
翠袖细想一想,遂形容给他看:"这么长,这么厚,柄上刻着一个字,好像是对了,是"胡"字。"
舒培听了,双泪横流,坐倒在椅上,半晌无话。
舒容只以为哥哥和自己一样,是吓坏了,倒不安起来,觑着脸问:"现在,怎么办呢?"
舒培摆手叫她不必惊慌,命丫环叫来弟弟舒容,且向他二人细细叮嘱:"醉花荫一案,与我家并无瓜葛,旁人议论,不可热心参与,免得说多错多。另外我家曾经失刀一事,绝不可向一个外人提起,便是桃枝儿面前也不可说起。"舒容与田氏也都知兹事体大,连连点头称是。
接着一早派去请崔子云的家丁回来,报说崔老爷有公干,近日要往京里去,改日再来拜访。翠袖听了,连连冷笑。桃枝儿惊惶问:"崔老爷平日里与姐姐那般恩爱,果真用到人的时候,居然好意思躲起来。依我说,我们姐妹就直接去他家里拜访,看他有什么脸?"
翠袖斥道:"说的胡话!我们是他什么人,要找到人家家里去?不是送上门给人家羞辱?"
桃枝儿便又撺掇:"姐姐的好客人也不止崔老爷一个,要不,都派人去请一请。俗话里说的,患难见真情,倒要看看到底哪一个待姐姐是真心的。"
田氏笑道:"还用你说?她们在这里,吃的用的,都跟我一样,哪里敢慢怠了?只是我有时想想倒觉好笑,家里出去了一个倌人,倒又进来了两个倌人,出出进进的,成了堂子了。"
于是舒培更多地加派人手,向四下里打听胡小姐下落,并叫留意询问夏烟湖去向。
消息倒听了不少,有说那晚上其实有丫头并未睡熟,眼见烟湖浑身缟素自房里出来,登檐走壁地去了的;有说眼见一条狐狸自房中逸出,转眼不见的;有说这赖大帅与夏烟湖原是前世恩仇,烟湖并非人类,来世间就是索命的;也有说在外乡见过一个绝似烟湖的伶人,在江上放船游歌,又是某家娶亲,那新娘子举止音容与烟湖相差无二。
每每得到些风声,不论真假,舒培都立时派人前去,却次次空手而返,到底也没个音信。
不久衙门里传出消息,说是封十四娘因为不堪审讯,竟在狱中自尽了。衙门里因胡乱派个畏罪自杀的名儿,将案了了,其余外场丫头,也都予以无罪释放。
舒培敬她为人,并不肯当作风尘女子看待,因特地请了一班戏子连摆三天台面,天天大戏,庆贺醉花荫劫后重生。
醉花荫经此一劫,声名更胜从前,竟成烟花里一代传奇,生意只会更好。这世上,只要有嫖客,便总会有妓女,又怎么会少了翠袖这般人才的一口饭吃呢?
只是那夏烟湖,却真如湖上轻烟一般,随风散去。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胡燕侠或是夏烟湖这个人的半分消息。
醉花荫的锣鼓铿铿锵锵地敲,喂喂呀呀地唱,一样的故事,唱了若许朝若许年,仍然一直地唱下去,曲调如旧,连戏词儿也不改,可是戏台上的人已经换了几茬儿了。
舒培眼睛望着台上,忽地想起那日众清客们关于夏烟湖的一番议论来,说烟湖这个人,是活得太隆重了,每次应局,进门前总要停定那么几分钟,仿佛在听锣鼓点儿,然后才将头猛地一抬,自个儿挑帘子进去——宛如英雄赴义一般。
想着,舒培的眼圈儿有几分湿了起来。舒容问哥哥:"想什么呢?"
舒培道:"没什么,看戏吧。"便扭头看戏,却不是刚才的《霍小玉传》了,因问:"刚才明明唱到霍小玉乔装复仇一段,怎么不是了?"
舒容道:"已经唱完了呀,这是另外一台。"
我们这一段传奇故事,到此也便唱完了,改头换面,轮到下一台……。
西岭雪三十三岁生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