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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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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卡門-黄碧云
【蘿達】
關於生命,有很多疑問,但她甚麼都沒問。
蘿達的牙齒有一點缺。牙齒有一點缺,有一點黑,笑起來的時候嘴裡有一個洞。
她跳佛朗明哥的時候,不笑,眉皺得緊緊的。
跳一支索理亞,等待出場的時候,她撐著腰,挺得高高的。
揚起手的時候,她轉過臉,在舞室的角落看到了她跌落的牙齒。
她說,芭芭拉,角落有我的牙齒。
兩個十二拍之後,你出場。芭芭拉說。
蘿達也希望做一個佛朗明哥女郎,天天跳七、八小時的舞。
但她沒有。她母親是個婦產科護士。她知道生命。
生命就是時常有一個破洞,有點黑,有點缺。
蘿達也希望做一個飛機師,可以從地球的一端飛到另一端。
一端是白晝,一端是黑夜。
從白晝到白晝,漫漫日長。或者,一刻就黑。從黑夜到黑夜,飛往黎明。
但蘿達的數學不合格,又有深近視。
她的父親是個精神科護士,溫柔男子。
他回來的時候天好亮,她母親出去上班。
她母親回來的時候天好黑,他煮一杯黑咖啡出去上班。
有時候時間對調,位置對調。如果有愛,調了個空。
「不,不,沒甚麼好埋怨。我父親是個專注生活的人。」
沒甚麼好埋怨,除了名字。
「我叫蘿達,不叫盧特斯。」
「我叫蘿達,不叫盧特斯。」
每一個人都叫蘿達做盧特斯。
但無論叫蘿達還是盧特斯,她還是個不美麗的女子。
有點笨。大學考了三次。
出場之後,你點步。芭芭拉說。這樣,一,二。一,二,三。一,二,三。
二,三,三是重步。蘿達你不明白。
之重之輕。蘿達不想像。
她也曾妒忌弟弟的哭泣。
他拉小提琴。
在塞維爾,塞維爾又不是巴黎。
一樣有很多失落心情,在街角。
離開東歐,離開俄羅斯的失落心情。
樂者在拉莫札特的五一六,弟弟哭了。
「多麼美麗的音樂。」她弟弟說。
「他們不過是肚子餓。」她說。
或者有手風琴。但蘿達又不會跳探戈。
關於愛。蘿達最愛的是流淚聖母。
「請不要為我流眼淚。請不要想念我。」
每年四月橙花盛開的時候,羅馬尼吉普賽女子就會給她一枝迷迭香。
都說迷迭香會帶來好運氣,但蘿達從不需要好運氣。
也從不需要愛。如果有愛。
「但我還是想念你了。請原諒。」
你轉身,停頓,第十拍的時候就擊落。芭芭拉。
如果轉身就想念。轉身,再想念。再轉身,蘿達渴望停頓。
停頓並懸在半空。蘿達無法平衡,腳就跌下。
你必須練習平衡。如果你跌,不是因為你跌,而是因為你想要跌。
哦芭芭拉。多麼難。
手中有鳥多麼難。心中有金蘋果多麼難。
果子成熟墜地,不得不落而落,多麼難。
蘿達的母親,是一個婦產科護士,她知道生命而蘿達就知道缺失。
每一個身體都有一個血洞。血的流滴,直至完全枯乾為止。
十分枯乾蘿達說我很想很想喝一杯大可樂。
每次上完跳舞課蘿達都要喝一杯大可樂。吃一大包糖。
「但我並非不快樂。跳舞的時候甚麼都不想就很快樂。」
不想考試不想那一疊一疊的課本筆記不想日子的漫長與重複。
蘿達記得塞維爾每一個季節。西班牙廣場是我知道最美麗的地方。我第一間跳舞學校就在廣場旁邊。我那一年十三歲。聖安娜大教堂,我十五歲那一年六月一日去看過聖母出巡。她很美麗。瑪莉亞露意莎公園旁邊就是我的家。聖撒爾雅多廣場,我十六歲那一年冬天第一次在那裡喝酒,那一次也是我第一次在街上小便,第一次早上六時有人彈吉他我就在跳佛朗明哥。我年輕的時候比較快樂。蘿達今年二十二歲。她覺得年輕的日子,已經很遙遠。
姿勢很遙遠。曾經渴望捕捉的精靈也很遙遠。
聽。擊步的聲音很遙遠。
芭芭拉。是不是這樣。不是太輕。就是太重。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有時候太慢,有時候又太快。蘿達是個沒有耐性的女子,但她一直在等。
短短的生命裡,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沒有愛也沒有死。
「到底有還是沒有,到底可以不可以﹖」那真是極為嚴峻的問題。
如果我——芭芭拉說這是一個對拍步,七,踏,八,踏,九,踏,與十拍齊步——如果我一生——我們總以為我們可以決定自己的一生——如果說才華——一個跳舞女子——到底我有也沒有?
蘿達沒有再問。她學舞步時有點笨,有點慢,在鏡裡看來像一隻肥鴨。
不能說失望。蘿達是個明白事理的女子。生命從來沒有答應過甚麼。
更何況塞維爾是這麼美麗的一個城巿。安達魯西亞是傳說中熱烈的南方。
「我是安達魯西亞最獨特的女子了。」她又不熱烈,又不美麗,又不叫做卡門,又不是個佛朗明哥女郎。
「普通比較好。生活簡單就是好。」她的父親是個精神科護士,溫柔男子。他明白幻之痛,滅之艱難。
「米格爾每天都跪在床邊哭泣祈禱,他以為自己是聖法蘭西阿西西。我說,你祈完禱哭完,你回到床上去等醫生來看你。」
「璜?卡路斯小姐興趣治療時老在彈鋼琴彈巴哈,彈得好難聽,每個病人都在罵他彈得好難聽。她覺得很幻滅。她對醫生說她覺得很幻滅。醫生說你不要再彈了,別的病人都投訴。第二天她還是一樣彈,一樣彈得很難聽,其他病人一樣罵她,她還是覺得好幻滅。醫生說幻滅是一種病,有甚麼好幻滅,你真的彈得很難聽,你不要彈了。
或許她不再彈,不再幻聽她就可以離開醫院。但她還一直彈下去。」
「哈維艾在等一封信。沉默不語,焦躁莫名,他在等一封信。從來沒有人寄信給他。」
「法蘭度出院了。他不會再自殺。」
「人生是那麼無聊,何必自殺那麼認真。法蘭度不再自殺,他最後明白,做人不必那麼認真。或許他根本沒這樣想,他是吃藥吃呆了,甚麼都不想,自然連自殺都不想。」
「所以。」蘿達的父親打開電視,開一罐啤酒,哈哈大笑。
快樂並不難,要承擔世上所有的哀傷,猶如以一個弓身的姿勢;很重很重,你要很強壯很強壯,有很強壯的肌肉。
芭芭拉說,其實也不太難。速度不難,緩慢才難。緩慢承擔所有。
猶如極慢的死亡。溫柔進入。
蘿達的外祖母,她母親的母親要死了。
她記得小時候外祖母怎樣帶她到墓地去散步。墓地是最美麗的地方,外祖母說。墓地有聖母、天使、聖彼德、孩子;有玫瑰、康乃馨、鈴蘭、風信子、有馬栗、小無花果、楓。夏日的時候墓地陰涼,而冬日有陽光;寧靜、親密、在生命之外。「這是家。」蘿達外祖母說。
她很老很老了,從蘿達很小的時候,她已經很老很老,看不清楚,時常問,蘿達,幾點了。蘿達說,三時十五分。外祖母問,下午還是晚上。蘿達就知道,外祖母看不到光,也看不到黑暗。她說,是下午。到了下午外祖母又問,蘿達,幾點了。蘿達說,三時十分。外祖母問,怎麼時間會倒轉了。蘿達說,你上一次問我是昨天的事情。在重複、遺忘、錯置、失誤之中,蘿達理解時間。
外祖母很老很老,吃不得甜也吃不到甜,有糖尿病不能吃甜,吃到甜味覺退化也分不清是甜,但她記得自己是個愛吃甜的人,所以時常說蘿達你上學出去,回來給我買糖買雪糕。蘿達就去買無糖的糖不甜的雪糕。
外祖母開始的時候很老,到後來還是很老,死亡的時間很漫長。
外祖母回了家,沒救了醫生說。外祖母說這樣我想回家,睡在我的床上死。我的外孫女兒會在我身邊,我想聽到她在房中走動的聲音,她開著鐳射機在聽流行曲,她啪噠啪噠的跳舞,她自己發脾氣的時候,踢牆。醫生我想聽到這些聲音,我女兒在廚房煮食的聲音,她煮的菜跟我一模一樣,有安達魯西亞的南方口味,很鹹。我會聽到我女婿看電視的笑聲,我不明白有甚麼好笑,但能夠笑都是好的。我想聽到電視機傳來球場的喝采,我想知道西班牙球隊可否奪得歐洲盃。我也想一邊看球賽一邊喝一杯雪莉酒。
「外祖母死了。我不哭。」蘿達也曾害怕死亡。
但外祖母握著她的手。「我很痛。我想快點離開。」
「夠了。」外祖母說。她對她的生命已經非常不耐煩。
不單對她的生命不耐煩,對生存本身亦極其不耐煩。
「活該。」當海洋的魚類因污染大量死亡,當狂牛在歐洲被屠殺,當人複製人類而生怪胎。
並不熱烈,就像蘿達這麼一個缺牙的女子,死亡並不熱烈。
蘿達放開。她回到了她的童年,她的當初。外祖母回到了她的家。
第十拍你揚手。舞步結束的時候總在第十拍。
芭芭拉,在第十拍與第十二拍之間,也就是,一個舞步的結束與開始之間,你做甚麼﹖
你揚起頭,好像要誘惑誰。
「但我……」蘿達有一點為難。她從來不想誘惑。
謝謝。明天見。下課的時候,坦妮亞的男友在門外等,靜香和小美子要去聖打古斯吃晚餐,問蘿達說去也不去。蘿達說我不去,聖打古斯好危險好多賊好多遊客,你們也不要去。但她們自然要去,還約了一堆日本人,都跳佛朗明哥的日本女子。蘿達說,我回家,我要溫習功課。
離開的時候,蘿達想起角落會有一隻牙。
芭芭拉……。芭芭拉打開長髮,人魚一樣美麗的栗色頭髮,眼好綠。「怎樣了﹖忘了甚麼﹖」「沒甚麼,明天見。」
提著鞋子佛朗明哥鞋子那麼硬那麼重,鐵釘釘滿鞋跟,墜下來可以將腳骨敲碎。
蘿達想問……。蘿達不知道要問甚麼。
關於生命,有很多疑問,但她甚麼都沒有問。
譬如說,是否失落了一隻牙齒。是否想念著誰。如果不可能,你會否記得音樂。
某一個索理亞的舞步,之重之輕。
索理亞是佛朗明哥的怨曲,哎哎。
我後來就再沒有見到蘿達。她沒有再來上課,可能不再跳了。
芭芭拉說,是麼。跳舞是一場鬥爭,失敗放棄的人,多得很。
【盧特斯】
她的舞不為誘惑她。
但她舞是為了誘惑。
如櫻桃之六月。如烈日之靜。
黑暗並不是為了埋葬。
盧特斯知道各種痛楚。「我是痛楚專家。」她笑笑。
究竟從痛楚開始舞,還是舞就是各種痛。
「小事情。腳痛是入門痛。」盧特斯的腳,是一雙跳舞女子的腳。「我開始得比較遲,十四歲才開始知道痛。經痛。」跳舞女子的腳,柔軟處比無骨者柔軟,堅硬的腳尖腳跟處好比穿上人皮小靴子,緊緊貼貼,再也脫不下來。「你必須柔軟而堅硬。」
「開始的時候,痛到晚上睡不著。」
「我戀愛。必然因為喜悅。」
本來穿三十六號鞋子,最痛的時候要穿三十八號。腳大了兩號,該柔軟的地方不懂柔軟,鞋子又永遠不夠硬,加一塊墊再加一塊墊再加繃帶。走在地上著著實實知道在走路。「每走一步都痛。」「深刻的事情總彷彿與受傷有關。我其實從來不希望如此。」
「我今年三十一歲,跳了十七年的舞。有時候還痛。原來痛與時間無關,痛可以習慣,可以熟悉,但痛起來的時候,一樣深刻一樣纏綿。我想到六十歲都一樣。」
痛從腳底開始,如蓮花之生長。然後就是小腿。
「但為甚麼會是你呢。我見到你的時候,你看我一眼。當時我就覺得,從頭到腳,你的流連從頭到腳。」
小腿的是肌肉的抽痛扭痛。
痛無法紓緩。可以將小腿的肌肉拉鬆,將腳掌拉鬆,用電療,最壞的時候吃止痛藥。
痛的時候照舊跳。一場表演跳十分鐘,休息三十分鐘,再跳十分鐘,每個晚上賺一萬比塞塔。在卡寶蓮娜跳星期二星期四,在山打娜跳星期三,有時候去佛朗明哥會跳,週末跳一場。一個星期要跳四、五個編舞,每天就練習三小時,還要教兩小時的舞。盧斯特不明白為甚麼會痛,她那麼老練了。學生初學痛得一停下來就將鞋子脫掉,有一個痛到在流眼淚。她不同情,她知道每一個跳舞的都一樣:你痛。
你痛卻不會令到我的痛少一些。為甚麼呢。
「你靜靜的進入我的生命。我看見你的時候我就這樣想,雖然我不知道是甚麼意思。」
「你靜。你靜的意思是,話很少﹖你靜是因為你不驚動也不熱烈,你只是在﹖你靜是因為你從不逼近我。」
「我跳舞,因為我需要空間。」
舞是既動且靜的。盧特斯聽過「流動的雕塑」;她只知道流動需要力量、靜止亦需要力量,所需要的力量是這麼大,以力來創造空間,所以她痛了。
跳芭蕾會腰痛,來自後踢及轉體動作。跳佛朗明哥腰痛比較少。
當初盧特斯也沒想過跳芭蕾。她以為她是屬於吵鬧躁烈的佛朗明哥,而不是安靜的芭蕾。進了舞蹈學校,有一半課程要學芭蕾,那是佛朗明哥的基礎。練習芭蕾的時候,好靜,腳落地如貓。
盧特斯開一架小摩托車在塞維爾城穿來插去,練習,教舞,走小酒吧的場。開摩托的時候,腰自然會挺直,像跳舞,如果腰痛的時候,連開摩托都變成折磨。
「手好痛,從背一直展延,有時痛得連手都抬不起來,吃東西吧,站在廚房吃,連碟子都提不起來拿到客廳去。」
「照舊跳。我不能不跳。跳的時候不覺得痛。不跳的時候就覺得手的存在。因為痛所以感到存在吧。」
痛與舞蹈一樣抽象,並且以身體來呈現。「你在我身旁,我甚麼也沒有做。我感覺到你的氣息,我低下頭不敢望你,幸好還有我的髮。我與我的髮之間,有未曾張揚的,慾望的凝望。」
連手掌都會痛,因為要掌擊。十二拍,不多,也不過是十二拍,開始不過是紅腫。給學生上課要拍掌打拍子,拍著拍著掌就裂絕而濕痛,以為是汗但竟然拍著血紅血紅,「但我又沒有背上愛的十字架,你從來不是我的十字架。」「即使你仍然靜默並且遠離,我時常心存喜悅親近。我只是怕你會愛我。」「你的靜與熱烈。」所以盧特斯跳舞之前,要抹上很厚很厚的凡士林。這樣手掌便不會那麼容易流血。
燈光亮起,盧特斯走上台。小酒吧、佛朗明哥會的舞台總是小小的,一個吉他手,一個歌手,所餘的只是那麼幾步的木台空間。就是這樣幾步的空間,盧特斯幾乎花上了一生,跳那來回幾步,揚裙,轉體,腳擊。那麼多年了盧特斯每個星期跳起碼三個晚上,但要上台了她還是全身都痛,剛上了廁所老是急,憋得臉都脹得通紅,全身肌肉繃得快要抽搐,台上沒有人,歌手是沒有的有時候是羅米尼奧有時候是法蘭度都是老拍檔老朋友,吉他手或者是某一個前戀人;佛朗明哥女子和她們的吉他手總在鬧戀愛,那是分不清音樂與生活,以為接近就是長久,但他們都不在了只賸下她孤獨一人:生存經驗裡面沒有比在台上更孤獨的了,所有人都期待她呈現,期待她奮發生命的光彩,期待美麗期待殘暴,哀傷或其他慾望。但如果我不再光彩了?如果我不再痛?如果我對生存已經不感興趣了?他們會怎樣了?他們說她做甚麼她老了叫另一個人來舞。每一次盧特斯登到台上都痛得眼目模糊。那麼稀薄那麼危險,她的存在那麼脆弱,她的舞可以化為烏有,她雙腳不停的發抖,她覺得她無法再前進,無法踏出小木台一步!第十二拍她拍了掌,再一個舞步她開始。
她忘記。她不再痛。
在專注與力量之中,她活。
盧特斯不曾看見一個舞者上台之前的掙扎。她只是覺得痛但那是她選擇的存在。
除此之外,她別無所有。
「你是我所有痛的總和。」
「並且佔有我生命的一個角落。無論你在也不在,當我說你靜靜進入我的生命,你就佔有了我的某個空間。」
「無法磨滅。只有生命的終結才能撫平。」
「輕言一生,必然與愛有關。」
「請承接我的溫柔。」
但其實我不想再央求。三年了盧特斯想三年對她來說,不長也不短,是她生命的十分之一的時間,三年她或者三轉跪地的動作可以再做得乾淨些,三年她可以學一點阿根廷探戈和匈牙利吉普賽羅馬尼舞,混在她的佛朗明哥裡;三年她可以學會阿拉伯語,她時常都想學阿拉伯語,古佛朗明哥就是阿拉伯和印度音樂的混合。三年卡寶蓮娜佛朗明哥酒吧的跳舞女郎、吉他手和歌手都換了很多次,三年拉小提琴的愛法度去了墨西哥和林馬又回到了塞維爾,他說最好的音樂家在街上,而藝術在遊蕩的生活之中成熟。愛法度拉的小提琴無論在速度或音樂感都比三年前好。酒吧花園的茉莉花樹長高了三年,白花盛開,八、九月的時候她舞著都可以醉。如果盧特斯與愛內思度有一個孩子,會有三年。蘇珊娜結了婚又愛上了另一個男子;丈夫的弟弟又和他一起生活又離開了,不過三年。愛瑪唱拉丁爵士,去紐約唱酒吧三年她說她紅了,回到西班牙塞維爾來跟她說英語。三年前盧特斯初見愛內思度。也不曾地轉天旋愛內思度是個黑髮黑眼的羅馬尼吉普賽男子,長得好小。盧特斯長得比較高,比一般西班牙女子高,大約是荷蘭女子的高度。因為盧特斯長得比較高,她就不敢湊近愛內思度,站得遠遠的,這樣他可以看到她,她也可以看到他。你就是愛內思度,她說。我聽過你的唱片,第一張你唱洛嘉斯的《血婚》。愛內思度就撥撥髮,一雙黑眼睛黑月亮一樣瞅她。
她舞。他唱。
愛內思度不多話,他的話就是唱。
因為他不多話,盧特斯開始很怕他。
怕他那一雙眼睛,孩子一樣明澄並知悉的瞅她。
唱的時候不舞。她點步的時候就看他。舞的時候不唱。她舞的時候甚麼都沒有發生,世界不存在。她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她。
她的舞不為誘惑他。但她舞是為了誘惑。
如櫻桃之六月。如烈日之靜。
黑暗並不是為了埋葬。
但她的舞就多了一重意思。彈吉他的璜感覺得到歌與舞之間壓抑的張力:愛內思度唱得特別怨,盧特斯等待的時候,飽含力量。妮歌坐在台前的前排等愛內思度。聽說妮歌是個義大利女子,在巴塞隆納一個酒吧戀上愛內思度,就在西班牙留下來,愛內思度去格魯達她就在格魯達當酒吧侍應,他去莎納米嘉她就去大學區找個教義大利文的兼差,他來塞維爾她也跟著來,沒工作就跟著他來酒吧。盧特斯不知道妮歌,妮歌也不知道盧特斯。璜知道站在酒吧檯抱著雙手看盧特斯的小腿的是卡路斯,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盧特斯的腳。每逢盧特斯來跳的晚上他一定在,他知道盧特斯有紅色的、紫皮京皮的、湖綠與翠藍的佛朗明哥鞋子。璜想不知道卡路斯迷戀鞋子多一些,還是迷戀臉多一些。盧特斯有孩子一樣脆弱的臉孔,淺淺淡綠的血脈在臉上爬跌,眼睛淡藍帶綠。啪啪的盧特斯加快了速度,璜的吉他忙著追,愛內思度愈唱愈高昂,觀眾噢來噢來的叫著,煙霧瀰漫有人吸大麻好香。盧特斯繃著臉皺著眉,汗水沿著她的背、小腿向下流,台上滴了一滴一滴,蹬蹬的盧特斯只成了腳與裙的影子:她頓。觀眾歡呼了。
璜站著向著黃灰灰燈光,提起吉他,一瞥見到愛內思度和盧特斯四目交投,妮歌和卡路斯一個遠遠站著,一個喝著啤酒,到底誰得誰失,誰又愛戀想念誰,璜突然覺得很想喝幾口啤酒。平常晚上他要表演時從不喝啤酒,只喝水。
本來表演台令盧特斯很緊張,愛內思度來了令她更脹痛了。乳房脹痛,像有奶有蜜。
下了台愛內思度沒跟她說話。一個黑髮女子給愛內思度遞了一瓶冰水。
卡路斯又來了,穿了一條紅色褲子,套在襪子裡面,一隻腳有襪,一隻沒有。
他好高,站在盧特斯面前。盧特斯說,請讓開。
卡路斯讓開。她想說你不要再來了,但她知道她說也沒有用。他也必然知道他來也沒有用。
她經過他身邊,沒看他,但感覺他在身邊漸後漸遠。
感覺他的目光,在她的小腿上。
如果感覺目光。譬如你看我。
盧特斯還是有一點難過。她無法回頭看他。無論他有多溫柔。
站在酒吧門口,看到愛內思度和女子離開的背影。
她站了站折回去跟米格爾說,我想不跳了。米格爾正在和哈維艾吵架,他罵哈維艾你的狗怎麼了,都叫你不要帶這麼一隻大狼狗來酒吧上班。哈維艾說我的狗不可以獨留在家中,牠會哭,我不帶牠上班我會無心工作。米格爾便罵你無心工作你在家照顧狗好了,你不要出來酒吧上班。哈維艾罵米格爾你沒人性,你不愛狗,邊罵邊手震起來,忽然一臉發紫,流了一行一行的汗,收銀的卡門就勸米格爾,你不要罵他他有心臟病,他心臟病發在這裡死了你就麻煩了。勸得米格爾火起,拍桌子說,這是甚麼世界,你有心臟病你就橫行霸道,惹得大狼狗狂吠起來,盧特斯站在酒吧檯前,台上換了愛法度上場拉小提琴,觀眾便開始啐人叫其他人安靜。盧特斯看著台上,半小時前坐在愛法度的椅子上的就是愛內思度,而等待著舞的就是她
她心中一動,微微痛了痛不知為了甚麼。她低下頭來便走了。
星期二星期四在卡寶蓮娜酒吧跳都會見到愛內思度。他唱。她舞。
她一個晚上跳得慢了,她倦,他就唱得婉轉些。她激烈的時候,他粗暴。
她狐媚的時候,他挑逗。
但他還是不跟她說話。晚安。謝謝。 太好了。下次見。他只說。
十二月的時候,塞維爾城開始冷,而且下雨。卡寶蓮娜花園的椅子都收起,酒吧裡點了火爐。愛內思度離開。
他甚至沒跟她說再見。盧特斯記得,那是十二月四日星期四,她回到卡寶蓮娜,見到從前的舊拍檔奧米理奧。噢,好。好。他們吻臉道安。又回來了。回來了。今天晚上跳甚麼。探戈吧,唱《馬勒甲的美麗海岸》。很久沒合作,到樓上去排一排。這樣盧特斯就知道,愛內思度走了。
她才問璜,那個和他一起的黑髮女子是誰。璜說,已經分開了,現在和一個栗髮的馬德里女郎。
這個晚上卡路斯一樣在酒吧檯遠遠的看她,可或迷戀她的臉,或迷戀她的鞋子。冬天了他穿一件黑灰絨褲子,一對短靴,一隻褲管塞在靴子裡面 ,一隻沒有。盧特斯經過他的時候,他很高,盧特斯說,請讓開。他就讓開。她沒有說你不要再來了,他也知道他來也沒有用。但天氣真的冷了,盧特斯包著大玫瑰毛絨流蘇圍巾,掩住了臉。愛內思度不在。
再見到愛內思度已經是橙花盛開的季節。河上有鴛鴦綠鴨,日色漸亮。
盧特斯和卡美拉去大劇院的小舞室看一個小表演,現代佛朗明哥。現代舞的開場在酒吧跳。盧特斯拿著一杯紅酒,一轉身就見到愛內思度,和一個紅髮女子。她拿高紅酒遮著她自己,透過那血紅看到了愛內思度的臉,黑髮黑眼睛,亮裡亮的看她。她放下杯就見到愛內思度的笑。你好。他說。酒吧關了燈,表演開始,人很多都擠著小小的酒吧間,舞者又得穿插其間舞動,人就得更擠了,愛內思度就擠在她跟前。他長得小,她低頭就可以碰到他的頸後。她很想吻著他的後頸。
她的嘴唇碰上他的髮。他沒有避開也沒有迎著她。就好像,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她手中的紅酒不停的抖動。卡美拉問,怎麼了﹖愛內思度轉了轉,嘴湊著紅髮女子的短髮邊說著話。
這一定是我的幻覺。盧特斯想。
其後的一個星期二,盧特斯在卡寶蓮娜酒吧的人群中見到愛內思度。他站得好遠好遠,站在一幅畫著佛朗明哥女子的油畫之下,藍藍黑黑成了油畫的一部分。當晚盧特斯和奧米理奧拍檔,可能奧米理奧和夥伴吵了架總是慢了四分之一拍,唱得盧特斯心煩意亂,她腳步放慢點吉他又慢點奧米理奧又唱慢點,她蹬的啪下去就想了不要跳了算了,但上了台只得硬下頭皮跳下去,跳得一塌糊塗觀眾還是照樣歡呼拍手。她突然知道她不過是個跳舞女郎,裝飾著酒精與香菸的熱鬧,觀眾不會知道她的失誤自然也不知道她的精采。跳完她一站就低下頭下了台。抬頭愛內思度不在。她叫了一杯雙份伏特加,一喝而盡,火熱熱的燒著喉嚨才感到稱心些。
愛內思度在門口,手插著袋,穿一件薄黑毛衣,小羊皮夾克,髮長了一大把的束在身後,左耳吊著一支骷髏頭骨銀耳環。他身旁沒有人。
盧特斯磨蹭著,不知道應該走,還是留下。
卡路斯又在,手拿著一杯啤酒,遠遠的癡望著她的繡花牛仔褲。
看見卡路斯她就決定了。每個人都有她的執愛。
她迎上門口去,經過愛內思度,停了停,就在他面前臉對臉的看著他。
沒話。有人要經過盧特斯阻著門口,他就說對不起,盧特斯靠近了愛內思度,對要過路的人說,請過,請過。
她站在門的另一邊。這時愛內思度才說,你今晚跳慢了,時間好亂。
她咬了咬嘴唇。又有幾個人經過了他們之間。有人進來有人離開。卡路斯站在舞台的角落看她。
她雙目發熱,可能是伏特加的緣故。可能只是她的心。
在門的另一邊。不過是一步的距離。
接近令她退縮,她害怕熱情。
她踏一踏步,移了半步好像一個芭蕾的小碎步轉身,她跨了出去。走在街上有幾個剛離開酒吧的人客,見著她叫她盧特斯再見。她沒答,豎起了小夾克的領子,眼淚一滴一滴的流下來。
愛內思度。愛內思度。
她的身體每一處都痛,都渴望。
痛得她無法走動,痛得像漫長的跳舞日子。為甚麼為甚麼要是愛內思度。他那麼接近她的舞,如同接近她的靈魂。接近超越生活;他們甚至沒說幾句話。
那麼痛,她在舊城的小碎石馬車路小跑起來,腳步如同音樂的追隨。有歌。
愛內思度。他唱《血婚》。《血婚》是一個謀殺的故事,不知道是否與愛有關。
盧特斯一直哭一直跑,一直跑讓黑沉的塞維爾城在她身邊追隨。她無法跑離這個城巿。她跑著跑,氣很喘跑著慢點慢點,停下來才發覺身邊一直跟著一輛計程車,沒亮燈黑沉而十分有耐性的跟著她。下來的是卡路斯。盧特斯大哭著:「你受得了嗎你受得了嗎,這樣深刻的事情,你受得了嗎﹖」卡路斯默默的站著。
盧特斯連自己也不知道如何發生,她嚓的伸出手來刮了卡路斯一巴掌,轉身就截了計程車,砰的關上門。
其後如同病。頭痛,發熱,全身痠痛發軟,胃痛,早上會嘔吐,但吐無可吐。
璜說愛內思度又走了,不知他來塞維爾做甚麼。聽說去了巴塞隆納,他會有幾個表演。
如果時間不曾令人忘懷,起碼時間讓事情的稜角日漸圓滑。
當盧特斯知道要去巴塞隆納跳一個藝術節的節目,她就覺得她會見到愛內思度。
如同舞,愈久愈強壯。她可以承受更多的痛。
正如她所料,排練的時候就見到愛內思度,他同場演出,唱另一個節目。巴塞隆納的排練室比塞維爾的漂亮得多了,秋日微涼,居然還有空調。排了兩小節,盧特斯出來小酒吧抽一支菸的時候,就見到愛內思度和一個吉他手。他剪了短髮,髮貼著臉像女孩兒。他和吉他手邊談經過了盧特斯,走過了忽然停了步,轉過身來就叫盧特斯。這一次大家都老練多了,和一般久別的相識一樣吻臉道安。社交的吻臉接觸,一點都不曾觸動盧特斯。盧特斯忽然記起,從前一直沒有碰過愛內思度。
排練完畢隔壁排練室還在練,關著門。在小酒吧有個黑髮女郎在讀一本小詩,喝一杯啤酒。盧特斯在汽水機買一罐可樂,啪的開了就坐在女子的身邊,問:「你等愛內思度嗎﹖」女子抬頭微笑,笑起來唇邊有淡淡的脆弱的皺紋,嘴唇塗紫黑色。「是。你怎會知道?」她想說「你難道不知道你不是唯一的一個」但回心一想,即使不是這個女子也會是另一個,事物有其必要的軌跡。她也就沒話,自顧自喝著可樂,叫女子,「不如讀一首詩來聽」,女子讀著馬查度內戰時期的詩。她的聲音很輕,鼻音很重,每一個字都讀得小心翼翼。盧特斯聽她讀完,將空的可樂罐捏細,說,「你真是個美麗的女子。」女子一定很年輕吧,就很高興的說,「謝謝。」
這樣盧特斯就知道她可以。
演出最後一個晚上大夥兒就去海邊的酒吧慶祝。這晚有月亮,已經涼了晚上要穿大衣,海水是銀亮銀亮的,一群一夥的年輕人在海邊散步喝酒。大夥離開劇場的時候,愛內思度站在後台門口插著口袋戴一頂黑絨帽在等甚麼。他見到盧特斯就碰一碰帽簷和她招呼。盧特斯四周打量,沒有,他只有一個人。
事情發生的時候如同速度。她只知道速度而不知道速度的內容。
在酒吧的一個幽暗角落他張開身體,光好遠,他的影子很大很大,她就陷在他的影子裡。
互相親吻並互相渴望。無論內容如何速度是美好感覺。
昏昏熱熱,意識遠離肉體。
遠離語言。好像有音樂。她舞。
她非常強壯;手臂非常有力,小腹結實收縮,雙腿支持與繞纏。他痛了。
她可以舞的時候,他痛。
痛與付出。最痛的時候他付出。
付出會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嗎,如果你身體在別體之內?
會是這樣的嗎?愛內思度?
她笑:哎,哲古華拉。你的名字跟哲古華拉一樣。然後她為自己的庸俗品味,哈哈大笑。
愛內思度翻過身,在自己的牛仔褲袋裡亂找。離開酒吧的時候二人意亂情迷很匆忙,大概把香煙留在酒吧裡了。盧特斯打開抽屜,點了菸,又給愛內思度一支,給他點了菸,吸了一口,說:「你今晚還是走吧。我習慣一個人睡。」愛內思度沒答,只是默默的抽著菸。盧特斯起來到浴室洗了一個澡,髮好長所以沒洗,洗了濕漉漉的不好睡。用毛巾抹乾自己,散了髮,套好一條睡裙,說:「晚了。明兒早上我九時的飛機,六時要起床。」愛內思度坐起身來,緊緊抱住了盧特斯。
盧特斯沒有給他留下電話,他也沒有問,也沒有留下他的電話或電郵或其他。
沒有吻。二人只是緊緊的抱著在門口。說再見。
他離開了她就關上門,坐在鏡前見到了自己的臉。
突然抽搐起來。嘴唇,臉頰,眉間。
她的身體很強壯,她的意志很強壯,但她的臉軟弱了。
跳舞的時候,從來沒有訓練臉的肌肉。臉向來都從心所欲,隨舞而流動。
她全身都可以承受痛。她習慣了,「我是痛楚專家。」她忘記了她的臉。
此刻她的臉非常痛楚。
非常痛楚她的臉震動著,不可以再有嘴唇,臉頰,眉間,全都揉在一味沒有血也不言傷害但她只是無法:她再也沒有:你曾經觸動我的一張臉。
她沒有忘記愛內思度,每逢聽到某種聲調總會想念著他。但她身邊就有了路易斯。路易斯和她身邊所有的
人都不同,他不跳舞,不唱歌也不彈吉他,甚至不會彈鋼琴連聖詩都不會唱。他是個幼兒教師,時常低著頭用極和氣的語調和小朋友說話,習慣了盧特斯長得高,他一樣低頭細細的和她說著話。他溫柔保護不知道痛與舞之艱難。這樣盧特斯就覺得比較輕省。既然他不了解她就不用被理解。她有她自己的,不用解釋他也不知道那麼神祕之物的存在。生活有很多層面她希望舞之外她還有其他,譬如到巿場買點蝸牛週末回家養一天才去焗,冬天時還可以為自己編一條紫紅長毛大長裙,她會穿一雙紅鞋子。
一雙普通的紅鞋子,不是佛朗明哥鞋。
她沒有再在卡寶蓮娜跳,只跳佛朗明哥會,開始編舞做小劇院的表演。學生一樣得教,要賺錢。
臉上長著細細的皺紋她迎著陽光承載。有了皺紋她的臉比較堅強。
這一天她確實了自己有了身孕,上完課她就約路易斯到河邊去吃一頓晚餐。河邊的餐廳好貴,平日他們只是去喝一杯啤酒,但今天晚上盧特斯叫了火腿、蝦、蟹。「我請客。」她說。她還沒有告訴路易斯。路易斯見她那麼高興,正懷疑這是誰的生日又不是他的生日,又不是她的生日,但蝦蟹實在好吃,路易斯是個和氣的男子,也就忘了追問為甚麼,兩人高高興興的吃著喝著,吃完路易斯還說,不如去卡寶蓮娜看看璜和奧米理奧。
都已經有一、兩年沒去過卡寶蓮娜,門口的紫藤密密的纏滿屋頂。
還未進酒吧已經聽到了音樂。盧特斯的腳尖有狐。
她提起了雙手。沒喝酒。雙手就已經是佛朗明哥。
璜看見她就拍著吉他招呼。奧米理奧拍著掌。那是他們從前時常合作的《馬勒甲的美麗海岸》。台上就只他兩個,沒有舞者。之前聽璜說過,因為鄰居投訴跳舞的敲擊聲太大,現在一個星期才有一個晚上有舞表演。
奧米理奧站起來,讓了舞台上的空位。
原來沒有排練的舞蹈是多麼隨意快樂。盧特斯天天跳,但已經忘記舞的快樂。
她就隨隨便便,即興的跳了一段探戈。啪啪啪歌還沒有唱完,她就邊跳邊下了台,到酒吧去米格爾給她遞來一杯水,一杯紅酒。
不用謝幕多麼快樂。她喜歡跳就跳,不喜歡跳就不跳。
路易斯可能在酒吧的另一頭。人開始多,她拿著酒想去找他。
抬頭見到一個人高高的,低著頭看她。那張臉一點都沒有變,只是頭髮的顏色深了,從前他頭髮的顏色像初秋的稻草田。她看著他,輕輕說,請讓開。卡路斯就讓開。
離開第一次見愛內思度,剛好三年。
酒吧的另一頭還掛著那一幅藍藍黑黑的、一個佛朗明哥女子的油畫。油畫底下站著一個人,黑髮黑眼睛但她看不清他的臉孔。她皺一皺眉有人在她面前晃了晃,再望過去已經沒有了人。奧米理奧在唱一首仙紀亞,人們又開始噢來噢來「多美麗」的叫著。卡路斯微弓著身,遠遠的看著她,頭髮的顏色深了,眼目的顏色也好像深了,猶如田野隨著季節而成熟枯萎。盧特斯手中的酒和水忽然發起抖來,一直抖抖得她一身都是微微的酒滴,她無法抑止她只低聲一聲一聲跟自己說:「沒事。我沒事。」她的臉能夠承載不再抽痛,安靜淡然的確甚麼事情都沒有,這時候她內裡不知道是甚麼地方,從來未曾有過,超越身體超越記憶的某一開始,細密、尖銳、灼熱、陌生、長久、隱密,甚至與愛內思度無關但明明與存在共與的、殛痛。她碰上了身邊的木柱,鈴的一聲打碎了手中的酒杯。
酒杯碎了她就不再發抖。她將完好的那一杯水一口喝精光。
她生命從此成為祕密。
這樣她想她的佛朗明哥會跳得好一點。
【兩個德國女子】
在方向轉變的途中,我需要一個姿勢。
◎萊泛愛拉
以理性與節制去理解。
萊泛愛拉這樣理解時間。如果舞蹈課九時三十分開始,她每天逢星期一至五,她從來沒有缺過課,早上九時二十五分她就坐在舞室的地板上等,永遠是第一個。
頭髮永遠束得整整齊齊。她前一夜沒有睡,喝酒喝到天亮,早上六時她搖搖擺擺的回到家,同室的女子都沒起來,她洗了一個澡,換上了乾淨的衣服,在書桌前寫一封信給母親。
到八時三十分她和平常一樣煮咖啡,吃一片麵包。
她不餓,但她不會不吃。跳舞體能消耗大,不吃會頭暈。
沒睡她一樣上伸展課,上芭蕾課,只是轉身的時候老撞到鏡上。
眼有一點黑。她比平日塗厚一點粉。
「沒有甚麼事情可以改變我。」
同樣她亦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她這樣理解命運。
而卓越:如果我每天比其他舞蹈學生多跳一小時,一學年十個月我們跳舞的日子大約是二百天,這樣一學年我就比其他同學多跳二百小時,兩年就是四百小時,大概六十個跳舞天。我比別的同學多跳六分之一的時間,但我不會比她們跳得好六分之一。但我可能比她們好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
而好舞者和不那麼好舞者的分別,一定沒有二十分之一那麼多。而關於佛朗明哥:「我是個不大會說話的人。」
她無法說舞蹈。她跳。
每天上課跳六小時舞,再練習一小時,一個星期學六小時的西班牙語。
「如果我沒有才華,我會做別的事情。」
萊泛愛拉從來不是芭比娃娃。她金髮。她討厭金髮,把它染紅。
三歲她就自己洗澡,五歲她就會做三文治、沙拉、義大利粉,給自己和母親吃。
她的母親露芙是個憂愁女子。她總在尋求一個男人。
六歲那年她記得,她跟母親說,「你尋求的根本不存在。」
「況且我根本不需要一個父親。但我想你需要一個男人。」
「為甚麼呢。」她嘆氣。她母親來特殊幼兒園接她。
萊泛愛拉有問題。萊泛愛拉好冷。
「那不是我的問題,只是你們的問題。」
「世界本來就如此。只是你們幻想這個世界還有溫情、希望等等。」
「而你就幻想有愛情。」
她的母親是個心理輔導員。懷著她的時候去了巴黎,一直不知道懷著她。
萊泛愛拉在巴黎一號線地車車廂出生。當時露芙愛上了一個法國男子。
但愛與不愛之間,只隔一張濾光紙。
七歲那年她母親說要去買賣軍火。她聽說柏林圍牆倒了以後,很多私藏手槍和手榴彈。因為要買賣軍火,她的母親露芙愛上一個俄羅斯男子。
俄羅斯男子買雪糕給萊泛愛拉吃。萊泛愛拉說,「謝謝。」「一只手榴彈可以殺多少人﹖殺傷範圍有多大?手榴彈碎片可以穿過頭骨嗎﹖手榴彈碎片撕爛肌肉的速度快,還是子彈穿過身體的速度快?一顆子彈有足夠的速度穿過幾個身體吧﹖一顆子彈最多可以殺多少人?」俄羅斯男子說,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露芙後來就沒有再提買賣軍火的事情,俄羅斯男子亦分了手。
後來露芙戀上的一個唱歌劇,大胖子。
萊泛愛拉知道,她不知道她為甚麼會知道。
她問:「你和母親又小便了?」露芙和男子,男子性高潮的時候不射精,只小便。
萊泛愛拉不覺得是甚麼異常的事情,反正男子和女子就是這些事。女和女,男和男,來來去去事情很簡單,動物都一樣,爬來爬去咬身咬耳的交配。
萊泛愛拉九歲那年,露芙沒有情人。
萊泛愛拉說,你怎麼會沒有情人。不如我替你找幾個。露芙早上在吃早餐,不吃只喝一杯黑咖啡,點一支菸眼圈也黑黑的,說:「我老了。」
萊泛愛拉說:「你老了都一樣,你是不會變的。」「當你到了婆婆那年紀,這個世界還有很多老公公的。
更何況還有年輕的,不那麼年輕的。喜歡你的人不會很多,但總會有的。」「你是個英俊的女子,沒甚麼性別的。所以老了和不老沒有很大分別。」露芙按熄了香菸,打量著萊泛愛拉,說,「很久都沒帶你去看精神科醫生了。」
見到精神科醫生,是個溫文安靜的男子。萊泛愛拉問:「你結了婚沒有﹖」男子說,「結了。」「有孩子嗎?」她問。「有一個女兒。」「多大了?」「四歲。」「唔,你很年輕。」萊泛愛拉說。停了停又問,「你會有一個情人嗎?」男子笑,「不。我是個家庭男人。」「是麼。」萊泛愛拉說。「你也會經不起誘惑吧?」沒待他答,萊泛愛拉就說:「我想你很適合當我母親的情人。」說得露芙與男子相視苦笑。
露芙又有新的情人,不是那個精神科醫生,是另一個,在囚犯的精神病院工作。
十歲那一年萊泛愛拉第一次跳舞。她的醫生說她應該從事藝術創作活動。那是對異常行為最好的治療。
萊泛愛拉去了兩次就不肯去。「頂討厭粉紅色。」「音樂一起我就打瞌睡。」
露芙給萊泛愛拉買了很多水彩顏料叫她畫畫。萊泛愛拉開了一洗手盤的顏料在染衣服。
成績總拿A等,沒甚麼好擔心。「你擔憂你自己。我沒事。」萊泛愛拉說。
十二歲那一年萊泛愛拉決定離開她母親。她報考了寄宿學校,錄取了,只叫她母親交學宿費。
「這樣對你對我都比較好。」她說。
她母親跟她的情人說,這次是個在東柏林出生的建築工人,露芙說我生了一個妖怪。男子說,其實她說得對。
十八歲離開學校萊泛愛拉要工作。「我不喜歡讀大學。」她說她母親:「你也一樣唸過大學,不見得你在這個世界生存得聰明些。」
「嘿嘿。」萊泛愛拉開始這樣看待世界。
「嘿嘿。」這個世界沒有甚麼大不了。沒有愛也沒有失望。
她在一間公關公司當助理。當助理但人客找的卻是她。「萊泛愛拉。我想萊泛愛拉替我做這個宣傳活動。」萊泛愛拉沒甚麼公關技巧,她不過會記得每一個客人和她他們的祕書的名字,如果她說我查查,我下午三時覆你,下午三時她就會打電話回覆,譬如租用火車站展覽大廳的手續、價錢、可供租用的日期、估計人流、過去一年曾經舉辦過的展覽類型等等。和客人吃午餐的時候她會等客人先點菜,客人生日她會發一個電郵過去祝好。如果客人說公事以外的說話,譬如家裡的貓的怪脾氣,或孩子學會了的拉丁字,她會聽,微笑,並且追問。
但她說,這不是我喜愛的生活。兩年後她說「我要離開。」
她去了西班牙馬勒甲學西班牙文。初到西班牙的時候,她僅會的西班牙語是嘉西雅斯,謝謝,和關度,多少錢,幾多。
馬勒甲,海邊城巿,八月的時候有節日。她一到馬勒甲就喜歡上這個醜陋的城巿。
可能因為城裡有風。海很髒,但時常是藍色。
可能因為棕櫚樹。坐在樹下聊天的人們。她西班牙語說得那麼差,他們還很好耐性的跟她說著各樣的笑話。
連給打劫都很有趣。坐在電單車後座的少年一搶搶掉她手中的錢包,還給她揮手說再見,指指路旁的草地。
她的錢包給扔在草地上,錢都給拿走。
星期四晚上就開始喝酒跳舞吸大麻。酒她也喝,舞也跳,大麻也吸,但有時她會說,我不去,就在房間裡讀西班牙文聽錄音帶作功課。
她想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自制力。
「我從來都是我自己的主人。」
八月的馬勒甲節日,足足有一個星期,人們在街上喝酒唱歌跳舞,晚上到城外的節日場地再喝再跳再玩,機動遊樂場的彩燈亮到黎明。
萊泛愛拉第一次見人跳佛朗明哥。有人跳古巴的騷沙,倫巴,恰恰恰,阿根廷探戈,但她見到佛朗明哥的激烈,她說,「這就是了。」
六個月後她回到德國,到了另一間公關公司,這次當主任,賺錢比較多。
兩年後她賺了足夠的錢去塞維爾學佛朗明哥。
她的母親露芙說,你去跳甚麼西班牙的的撻舞。她沒好氣,說,叫flamenco。
母親已經兩年沒情人。「老早就應該明白。」她說。
「你好老好醜又好自私,我還是會看著你。」這是萊泛愛拉給她母親的、愛的承諾。
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給她母親一個這樣的承諾,也自然無法實踐它。
這樣的一個承諾,並非羅曼蒂克的愛的本質。因此也並非她的母親的追求。
「要愛儘管去愛。」萊泛愛拉說。「反正是捕風捉影。」
舞蹈是屬於身體的。而身體是那麼實在。腳彭彭的敲在木板上,聲音那麼實在,質感那麼實在。汗是汗痛是痛,不是其他。萊泛愛拉無法誤會是其他。
語言充滿謬誤。有愛或不畢竟非常懸疑。
「萊泛愛拉一個人在舞室。」她存在。
「喬治亞在看她。」「微微笑。」
義大利女子喬治亞,見到萊泛愛拉就無法不微微笑。
義大利語和西班牙語很近,所以她總可以很流利的以西班牙語調笑。和彈吉他的善樹調笑,日本男子很害羞,喬治亞走上去問,你呵,你請我抽一支菸吧。善樹給她遞了煙,喬治亞不去接,只笑說,你怎麼不幫我點菸呢。善樹就替她點了菸,遞過去。喬治亞抽一口,就說,不好抽,我要和你調換,就拿去了善樹的香菸去抽。她的那一口,留下紅紅的嘴唇印,善樹很尷尬的握著,不好抽,又不好不抽。這樣吧,還你。
喬治亞還他他原來的香菸,也沾了有裂紋的嘴唇痕。
如果是溫柔陷阱,喬治亞想獵取的並不是她挑逗的。
挑逗鬧著玩。
也逗著唱歌的法國男子尚。小息的時候有人在彈印度的西塔琴,喬治亞就在尚面前跳肚皮舞。肚皮舞就是公開的色誘,搖動乳房搖動肩,收縮肚皮搖動屁股,模仿性愛與性高潮的情緒動作,跳得其他同學都在拍掌。但尚也不是喬治亞想挑逗的。
「萊泛愛拉一個人在舞室。」
一個人在舞室,陽光隱隱的照進來。如果是黃昏,可以感到日色的昏暗,舞成了黑影,汗就是開在巖石上的花。
噠噠噠。一個人在舞室,萊泛愛拉非常專注非常靜。
專注就是美,靜也非常美。
喬治亞推門進去。她坐在一角的地上看萊泛愛拉。
萊泛愛拉在練習一個雙轉身,落點時常都不準,轉完再轉,再轉,再轉。右轉轉完就左轉,她暈。
夜漸黑。萊泛愛拉沒開燈,在半昏黑之中開始練習一組一組的腳擊動作,敲得喬治亞頭昏腦脹。黑暗之中喬治亞在鏡子裡見到自己,只是一團黑影。
事物已經模糊至只得一個影子。
舞不再看到自己。靈魂因此得著自由。
萊泛愛拉忽然極為急速的敲擊轉身,彭,得,得,彭,彭,彭。舞室外必然有燈,萊泛愛拉的眼睛閃著獸光。
砰的舞室的門給推開,啪的有人開了燈。
萊泛愛拉和喬治亞在突然其來的光芒之中,初遇一樣相注視。
「要走了,要關門了。」推開進來的卡門說。
她出去了後,萊泛愛拉和喬治亞有點不知所措的面對面。喬治亞平日的媚行竟然使不出來,她只是非常笨拙的解釋,你跳得很好,我進來看看。萊泛愛拉說,你不是已經進來好久了嗎?
在更衣室萊泛愛拉就覺得不好在喬治亞面前換衣服。她就很避忌的跑到廁所裡面去換。這個晚上萊泛愛拉特別覺得累,手好重好慢。待換好衣服出來,更衣室已經空無一人。
彷彿有人闖進了她的微小空間。她一個人的空間,曾經非常專注非常靜。
喬治亞是個怎樣的女子?她靜悄悄的闖進來是甚麼意思?
「但我實在不需要任何任何人。」
「如果你靜靜的進入我的生命。」
這一晚萊泛愛拉沒弄吃的,她很不想吃,但她不能不吃,她就切幾片火腿,半包青橄欖,切半只青瓜伴一只麵包倒了一杯紅酒作晚餐。她坐在窗前嚼動著食物,一直的嚼動心裡惘惘的有小豹在夜裡四出咆哮,飢渴至天明森林可以吞噬。但她甚麼都沒有吃。她看一看眼前的食物,推開。
萊泛愛拉從來不哭泣。這一晚哭泣何其誘惑。
「我不哭。哭也沒有用。」
「沒有甚麼值得哭泣的事情。」
喬治亞跳初級班,萊泛愛拉在德國慕尼黑跳了兩年,在塞維爾跳中級班。上課的時間一樣,可以聽到隔壁舞室拍掌和腳擊的聲音。萊泛愛拉想不知道會否聽到喬治亞的舞步。在一群人之間,她可否聽得出某一個人的舞步。
學校有一個天井,抬頭可以見到安達魯西亞時常蔚藍的天空。
小息的時候女子就撻撻的出來喝水,抹汗,喝一杯咖啡,抽一支菸。有人脫掉鞋子,按摩痛腳。總有人會痛,「但不是我萊泛愛拉。」
她母親露芙說,「萊泛愛拉是天使的名字。」
「天使不想念。天使不知愁。」
這個時候可以看到喬治亞。她剛跳完舞還沒有離開舞,臉容煞是嚴肅。專注的時候就會嚴肅,而媚行如喬治亞,跳舞的時候一樣很專注。她出來看到了萊泛愛拉,沒有看見她似的就去冷水機喝水。喝完水彷彿就離了舞,眼睛胡亂胡亂的四處瞟,小嘴唇半開著露了小齒,散了一捲長黑髮,點一支菸,乳房很大的隨著吸氣而跳了跳。萊泛愛拉垂下眼不好望她。喬治亞走過來說,萊泛愛拉,我可以請你喝一杯咖啡嗎?
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但萊泛愛拉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
她沒答。喬治亞買了咖啡就坐在她身邊。
要糖不要糖。要奶不要奶。喬治亞手中有奶有糖。
不要。我喝黑咖啡。萊泛愛拉說。
噢。喬治亞替萊泛愛拉加了糖和奶。「你會拒絕我這杯咖啡嗎﹖」喬治亞微微笑,咖啡拿著半空中。
萊泛愛拉只微笑接了過去。這才是她熟悉知道的喬治亞。
喬治亞站起身來,再去買了一杯咖啡,沒糖沒奶,和萊泛愛拉手中的咖啡交換了。
哎,喬治亞輕輕碰碰萊泛愛拉的鞋子,今天晚上小費洛奇跳舞,你想去看嗎?沒待她答又說,我十歲的時候她來米蘭表演過一次,我媽媽帶我去看,那年她八歲。她今年有十八歲了。
二十歲,很年輕。萊泛愛拉說。是呀,我甚麼都不懂,喬治亞說。你呢你幾歲喬治亞問。「這個問題,我只跟我的心理醫生討論,」萊泛愛拉眨眨眼,二人都笑了。
但。
喬治亞和萊泛愛拉去看一部電影。星期六不用上課不用跳舞,星期五晚喬治亞和萊泛愛拉和大夥兒就會去迪斯可跳舞,其他人會說,這一群是舞蹈學院的學生但她們才不管,隨便跳亂跳跳得有多難看有多難看,有多失調失拍有多亂搭,但他們還會說,這是舞蹈學院的學生。沒有一件事情是白費的,無論她們怎樣亂跳,身體的規律還可以看得出來。星期六每個跳舞的彈吉他的唱歌的學生生活都差不多,彈的就亂彈唱的就隨便唱,然後都一樣洗衣服,換床單,去街巿或超級巿場買菜,一個星期下來都會很累,下午就去電腦咖啡店去收發電郵,睡覺或者看一部電影。喬治亞和萊泛愛拉去看一部跳舞電影《黑暗舞者》,喬治亞看得在黑暗裡大哭,萊泛愛拉說,計算得很精明,太精明了。喬治亞哭得天昏地暗,散場的時候拖住了萊泛愛拉的手。
萊泛愛拉沒有回應她也沒有拒絕她。任由她握著,手微微發抖變得非常敏感。幾乎痛。
但。
兩個人就可以一起吃。喬治亞很喜歡吃,所以就很胖沒有辦法跳芭蕾,男舞蹈員都舉她不起所以跳佛朗明哥。佛朗明哥誰都可以跳、多胖、多老、肚子有多大,她可以跳佛朗明哥跳一生。喬治亞會弄西班牙的海鮮飯,一大鍋金黃的拌月桂樹葉非常香,萊泛愛拉不常吃只是微笑看喬治亞吃。下了課二人會去聖打古斯的中國餐館吃自助餐,喬治亞吃的時候就很快樂。星期六喬治亞會說你來,我弄吃。開一支餐酒兩個人喝,喝完再喝雪莉酒。喬治亞喝得臉紅耳熱,就會往萊泛愛拉身上挨。萊泛愛拉不回應也不拒絕,任由喬治亞暖暖軟軟的往她身上貼。
喬治亞嘴唇紅裡紅的貼上她的唇。萊泛愛拉覺得像吃楊梅味的棉花糖。
但。
兩個人會一起練習。萊泛愛拉會帶這樣這樣,你時常都快了拍子不準。這樣在這裡,啪,啪。
喬治亞好年輕所以好急,老快。
但你要學習慢,萊泛愛拉說,佛朗明哥最難就是慢。
雙手慢慢提升,身體慢慢蜷縮再打開。因為慢全身肌肉都非常痛非常緊張。
慢的張力最大。
兩個人一起練習,但「到你表演的時候,你只有自己一個。」
「不,不,不,不是因為你是一個女子的緣故。我只是無法……。」
「不,不。不是我不喜歡你。你是個十分嫵媚溫暖的女子。」
「不是因為你。只是……。」
萊泛愛拉會想或許將會都會有一個伴侶,或男或女結婚不結婚都一樣。有一個伴侶但不代表她不孤獨。
如果孤獨是生存本質,萊泛愛拉希望誠實的去面對。
「喬治亞,我希望能夠對你誠實。但誠實卻時常傷害人。」
「所以人需要幻覺。像我的母親露芙。」
「我是個不會幻滅的人。因為從開始我就沒有。」
「我不需要幻覺。你看跳舞多麼真實。」
她沒有說我不需要親近我也不需要你,或世上的任何一個人。誠實有一個限度,如果她要在這個虛妄的世界生存下去。她不說,有所保留,但不表示她不明白事實。
她不說醫生其實你害怕我。她不說喬治亞你愛我是因為你希望我會愛你來證明你的嫵媚。她不說我們在浪費時間,真正有才華的人是極少的,恐怕都不是你和我。她甚至不會跟自己說你必須明白你跳下去其實沒甚麼意思,不過買了一張中獎機會極低的彩票等開獎。
她不說「肉體有甚麼意思,肉體不過是謊言。」
「肉體只跟自己接近。肉體從來不接近他人。」
「所以我舞。」
她甚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的承受喬治亞的親近。
但喬治亞。
喬治亞說「我想做一個佛朗明哥舞者,到世界各地表演」「我想要一個孩子,我們可以借一個男人來生孩子」「呵做公關是不是很難的?出來做事是不是很陰險的?」「你不知道你父親是誰,為甚麼你不問你母親?」「你母親是不是有精神病?」「為甚麼你跳舞的時候和平常不一樣?你跳舞的時候那麼兇。」「你會一生一世喜歡我嗎?」喬治亞多麼年輕,雖然萊泛愛拉比喬治亞,不過年長幾年。
施維亞是個哥倫比亞女子,黑髮黑眼睛,臉非常飽滿,舞跳起來是柔麗的。她在更衣室洗完澡一身粉紅的跑出來,照著鏡子說,身上開始有汗斑了。芬蘭女子卡蒂亞說,不,施維亞你時常都很美麗。小息的時候總有一群彈吉他的男生圍著她說話。喬治亞見著她就驚為天人,輕輕的碰她的髮:呵,多麼美麗的頭髮,好像埃及女子的頭髮。施維亞拉拉喬治亞的髮端,說,你的頭髮也很美麗,臉容很美麗,身體也很美麗。
萊泛愛拉在儲物櫃後面換衣服。「關於美麗。我沒甚麼話好說。」
「我從來不美麗。——美麗與力量是相違背的吧?」
她說,喬治亞我先走了。喬治亞本來說下了課要跟她一起去吃義大利薄餅。
喬治亞說你不等我了。她說我不等了,我頭好痛想回去睡覺。
關門的時候萊泛愛拉沒有回頭,但很清楚記得關門的動作。更衣室裡面黯藍的光。女子更衣室上的裙子記號「sira」。木門上的雕花。走廊上藍黃磁磚的天使圖像。拱窗。黯紅磁磚長了綠苔的天井。咖啡機的香而無味。黑青銅鏤花鐵閘。一個留在課室的唱歌同學在練習佛朗明哥的轉音melisma。法蘭度很無聊的撥動吉他在等誰。卡門揚起牧羊圖地氈,灰塵在陽光之中飛揚。放學離開的同學再見再見的道著別。初級班的佛朗明哥老師若蓮黛,若有所思默默無語的站在天井中間點一支菸。她也是個美麗女子,紅髮,修長高挑,跳佛朗明哥時很古典,好像跳古典芭蕾。
「也好。」
「萊泛愛拉是天使的名字。天使不想念。天使不戀愛。」
走過公眾電話亭,萊泛愛拉翻掉大袋掏出所有的臭舞衣臭襪臭裙來找,找到那張電話卡。她很想掛一個電話回慕尼黑給她的母親。
「是我。萊泛愛拉。」
「沒甚麼。想起你。」
「不用入錢入我的戶口,我還有錢。」
「剛下課,到超級巿場買個麵包買條香蕉吃。」
「不,不,真的沒事。你身邊有人嗎?」
「復活節假期想回家。你會在嗎?」
「不,不。甚麼都不用弄,我不吃那麼多。」
「計畫了跳兩年,就跳兩年。跳完兩年再決定。」「快樂,真的,我很快樂,不用擔心。塞維爾是個很美麗的城巿,西班牙是個很容易生活的國家。我很快樂,你呢?」
「不痛,沒事。就是流汗比較多,生汗斑,又生癬。」
「過幾天再給你電話。好。好。知道了。」
掛上電話,抬頭發覺有橙樹。橙盈盈纍纍的結著,垂著枝頭,好重。
「如果有橙跌到我的頭上,這我必然有好運氣。」
陽光歹毒,她沒有告訴她的母親西班牙的陽光在橄欖田。何等寂寞荒涼乾裂昏黃。「但我不寂寞。怎能說我是寂寞的呢?」索落索落忽然就跌了了一只大橙,沒有跌在她頭上,一堆橙血一樣跌在她的腳跟前,散發橙的香氣。她用腳挑了挑,挑開了橙的身體,揉了揉壓了壓,她一腳踩爛踏上去,背著她的大袋她大步走了開去。她從來都沒有好運氣。她不需要。
◎安妮亞
方向轉換的途中。時常在方向的轉換途中。
安妮亞非常高,大概有一百八十多公分,六呎多吧。高得她跳舞的時候,不敢揚起手來:那麼高,再揚起手便可以碰到天。
轉向房間角落——你向——。
房間的另一個角落。方向與方向之間,等——待——以最短暫的時間完成。
「我那麼高。遠遠便看到我了。」
「像我一個這麼高的德國女子。」
安妮亞怎樣想像她自己會伏在某人身上哭泣。她一伏便會跌倒。
她怎可能仰臉,像聖安娜,聖芭芭拉,林馬聖玫瑰。她仰臉將看見無人,也不會看見原來就沒有的上帝。她低下頭可以看見全人類。
以及自己的腳。她穿鞋子特別大,四十一號,要穿男裝的鞋子。
因為鞋子就決定了她的形態。因為穿男裝鞋子,就穿男裝西裝,既穿男裝西裝,就將頭髮剪得短短貼貼,戴一環白金戒指,一只小鑽石耳環。如果要去見工見客,申請獎學金或者見博士資格考的評審團,她會結上領帶。
從來沒有男朋友,也沒有女朋友。
也從來不喜歡孩子。小貓小狗。
父親是個牧師,在講壇面前穿上黑袍禱告施予聖餐。散會以後在幽黑的小教堂和女教友接吻。安妮亞見過,那年她五歲,已經很高,站在長椅後面會突出一個頭。她情願沒有頭,甚麼都看不見。
母親就是牧師太太。牧師太太會焗核桃紅蘿蔔蛋糕,會縫窗簾會漿會熨衣服,會去探望垂危的教友替他們洗澡換衣服剪指甲,會拉手風琴彈風琴和鋼琴自然也會唱完美的聖詩。牧師太太是完美太太,會打開雙腿一生只和一個男人性交和生孩子,她的丈夫在小教堂「安慰」女教友時她請求上帝饒恕女教友的罪孽。
孩子那麼高,走到那裡椅椅凳凳絆倒跌到那裡。
一個孩子那麼高第二個或許是個男孩,或許會容易一點,或許作為一個牧師太太她會更為完美。
安妮亞的弟弟以馬內利一樣高,而且從開始穿衣服就鬧著要穿裙子,哭著要跟母親一起上廁所,並且從此學曉坐著小便。
一直打一直罵,以馬內利在被窩裡換上他最心愛的裙子才可以睡覺。那年他五歲,已經會偷錢跟母親出外購物時偷偷去買一條屬於他自己的裙子。他姊姊和母親的裙子他看不上眼。
父親燒了以馬內利的裙子,將他吊在屋樑上叫他請求神的饒恕。
他說「你就是神你叫我請求你的饒恕」他就說「父親請你饒恕我」但他父親還是感到冒犯。是真實讓他感到冒犯。就不肯放他,吊到他不動全身都發藍母親才慌忙的放下他。
沒穿裙子以馬內利就開始殺動物。先殺貓,再殺隔壁的牧羊狗,吊死。用鳥籠誘到鳥,一手捏死。母親發現他身上有血漬床底又有吊繩就開始哭泣,完美牧師太太也做不下去。
「安妮亞。」她哭。「安妮亞。你和你弟弟換轉就好。」
安妮亞有時候錯以為自己是她弟弟。「以馬內利就是平安的意思。」
她父親死前神經錯亂,以為安妮亞是她弟弟。他按著她的頭她的頸給她祝福:「我兒以馬內利:願你得著全迦南的奶與蜜;所羅門王的智慧與華美;約伯的忍耐;亞伯拉罕的信心與希望。」她母親完美牧師太太就詛咒他:「願你的頭長滿蛆蟲;願你的劇痛長存;願你的腸穿肚爛耳朵發臭眼目不明;願烏鴉吃掉你的心。」她父親握著安妮亞的手,安妮亞將手抽出來,換了一本聖經。
父親死後一年就換了另一個父親,完美牧師太太還是非常完美,嫁給了另一個牧師,立刻多了三個六七八歲的孩子。安妮亞已經十六歲,她沒甚麼負擔一樣叫父親,新來的兄弟姊妹一樣是兄弟姊妹,只是以馬內利看不開,離家出走。
回來時全身破破爛爛,裙子變成破布,乳罩給扯爛,高跟鞋掉了跟,假髮和手錶都給搶去。臉上一紫一黑,小腿一條一條木棍毆出的傷痕。
見到安妮亞以馬內利就大哭。「原來做女人那麼慘。」
他在酒吧給性襲擊,給襲擊者發現他是男子就毒打他一頓。
後來他就沒再易服。中學畢業後還考進了軍校當職業軍人。
安妮亞時常覺得她不是她自己,只是另一個人,困在她的身體裡面,一直逃不出去。因為那個人時常想逃,所以手好長,腳好長,身體好長,總在生長和伸展但無論如何都逃不開這個肉體。
或許是這個肉體。她改變一個姿勢,另一個,又另一個,都無法找到一個空間,可以存放她的手手腳腳,她的高度她的飛揚。
可以離開德國她就第一時間離開德國。「我愛我的國家但……。」每個德國人都愛她的國家她無法不愛但……。
在美國亞特蘭大城唸的大學。她選亞特蘭大只因為她得到了獎學金,而亞特蘭大的學費特便宜。
天空那麼大,為甚麼她會覺得小。
夏日棉花田飄雪。栗子飛跌在她頭上。冬日她在電腦面前可以感到電腦的微溫,沐浴時熱水的蒸氣,小息的時候買一杯熱咖啡的安慰。
唸的是「國際關係」,美國和歐洲的貿易和軍事合作,中東國家的宗教衝突,東南亞現代史與非洲發展史。但她關心煩惱的只是同室比提的男朋友甚麼時候搬走,聖誕節到底好不好回德國,下學期要找一個薪酬比較好的兼差。
「到後來就很討厭美國。」
「當初每個人都說美國是好地方。我也願意相信。」
「也說不清楚是甚麼。可能討厭美國人動輒說『我愛你』。請她吃一杯雪糕又說『我愛你』,放幾天假之前說再見又要加句『我愛你』。」
「或許只是討厭比提,時常要討論愛情是甚麼,你懂得愛嗎你會付出嗎。我沒甚麼好討論。我只想安靜的吃東西看電視。」
「討厭每個人都懷疑我是同性戀者。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你管得著﹖是又逼我政治正確要『走出來』,不是又懷疑我是易服癖或變性人。『哪有女子長得那麼高』。」
「他們總在埋怨:歐洲沒有人說英語!發神經歐洲就是歐洲,我們有自己的語言為甚麼要說英語。」
「地方那麼大。只有州界而沒有國界,好像世界就只有美國。」
「我懷念布拉格、維也納、尼斯、布達佩斯。」
到離開美國時幾乎急不及待,最後一天上課下午就坐飛機,一天她都不想多留。
回到柏林也不習慣。家裡有十分陌生的弟弟妹妹和父親,他們都住滿了房間她睡在客廳。他們沒睡她就不能睡,他們起來上學她就得起來。
紅燈不能過路,走在馬路中心警察會來警告。
新納粹在火車站流連,見到土耳其人見一個揪一個。
買一個漢堡飽都要七馬克。漢堡飽有甚麼好吃,美國的快餐食物挺討厭,但柏林開了一間又一間美國快餐店。
去了倫敦大學唸碩士學位,一住住了七年。
沒有甚麼好埋怨,找到一份工作,在歐洲議會研究部當研究員。
七年有米高、米高、米高。三個男朋友都叫米高,英國人真缺乏想像力。
很平均,每一個米高和她共同生活或分享的時間,差不多兩年。
第一個米高當劇場和電視台的佈景設計。和米高一起去看電影和話劇,他會預備得很周詳,劇評影評剪下來給她看,十五分鐘前一定要抵達場地等入場,他說最初的幾場最重要,看完又會有冗長的分析。她想說這些東西不過是娛樂,不必太認真。但米高做任何事情都很認真。
做愛也很認真,要做得十全十美,吻臉吻身,要耳語要溫柔也要激烈。這時候安妮亞會想,或許她是個同性戀者。她對這樣認真的男人不大感興趣。
但她也沒有碰上挑動她情慾的女子。那些要剪短髮和穿男裝的女子她覺得很可笑,那些渴求同性愛的長髮女子她又覺得太過壓逼了。
一段日子下來米高見她事事都不感興趣,對她也無法太認真了。
最後一次收到他的電郵說,「請你明白我無法時常給你寫電郵,或者陪伴你。我工作很多,也沒很好的心情去做其他的事情。」
安妮亞沒回這個電郵。米高就這樣在她生活中消失。
然後她想:原來他在我生活裡從來沒有佔有過空間。他不在我不會覺得他不在。他在我也不覺得被佔據。
第二個米高和她一起搬進新房子,搬進去安妮亞才發覺,原來他結過兩次婚,第一次的妻子還在倫敦,第二個妻子就在愛爾蘭。兩個妻子每個晚上都打電話進來,安妮亞說,「不如你自己申請一個電話。」他沒有申請另一個電話,只用手機。
米高很會玩。他會在家裡焗蛋糕,不下於安妮亞的完美牧師太太母親。夏日他又會開一架敞篷寶馬招搖過巿,冬日改開一架小賓士。他很會穿時常花時間去買衣服,又給安妮亞買西裝領帶,說她是「德國最英俊的女子」「莉莉瑪蓮」。他和安妮亞去朋友的派對,會介紹安妮亞是他的「男朋友」,把他的朋友唬得叫她「史耐特先生」。安妮亞姓史耐特。
和米高生活日子很容易過。他當地產經紀賺錢很容易所以花錢也很容易。
是米高提出要搬走。「我想結婚。」這是第三次。安妮亞以為自己可以很輕淡的說:「恭喜了」但她只是用咖啡杯扔他。咖啡杯沒扔中他她就用碟子、茶匙、咖啡壺,扔到他一頭血他就急急忙忙的拉門逃走。他的手機響了安妮亞就拿起手機追出扔到門外去。「死豬玀!」她將他所有的衣服扔出門外,自己坐著客廳開著電視倒一杯威士忌酒定驚。有人按了門鈴她沒應。門鈴響了又響她喝盡了威士忌去開門。是鄰居米爾先生很不好意思的說,對不起,你可否將樓梯的垃圾清理一下?
第三個米高是一年後的事情。安妮亞需要時間與空間。
如果她願意她可以在倫敦和米高待下去。
迷惘一旦成為生活的內容,就無法抑止。
她不是那種開口閉口說「我討厭重複」的人。她不是藝術家,又不是新聞記者。
生活不特別難過,她已經三十歲,在世界已經活了足夠的日子,讓生活不特別難過。
米高是一個好伴侶:聰明、敏感、獨立、喜歡運動、打高爾夫球、騎馬,也喜歡藝術、音樂、彈鋼琴、看畫。
她的工作還可以,升了當研究部的主管,每年差不多有三個月的時間在布魯塞爾或其他歐洲議會成員國。
只是好像有一隱喻,她不能明白。
她站立。影子好長好高。她可以看著影子一直拉到屋子的角落去,與光線一同消失。
她在巴士站等巴士,巴士來了去了她都沒有上。她突然忘記她要去哪裡。
連酒她都不想喝,茶不喝咖啡不喝,每天光喝水。也不想吃,一直瘦下去。
也不想米高碰著她。地車裡如果有人碰到她她便會瞪眼罵人:「我請你!」
米高說你要不要去見一見心理醫生。安妮亞的愛國主義發作,說,「才不像你們英國人那麼脆弱。我們連納綷的歷史都可以承受。」說得米高啞口無言。其實米高和安妮亞都沒經過戰爭,都是聽回來,學習歉疚學習堅強,假得很,不過是吵架時的藉口。
好像她裡面所囚禁的那個人,突然萎謝,不再想離開。安妮亞的肉體變得很大,大得她不知所措。她從來沒有覺得她這麼高,她的肩膊也從來沒有縮得那麼窄。
「來西班牙學佛朗明哥,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
「我從來沒有跳過舞,也不知道佛朗明哥是甚麼,還將她和阿根廷的探戈混亂,以為是咬著玫瑰兩個人跳的那一種。」
「來塞維爾旅行正好是佛朗明哥節,有兩個一星期的課程,我就報了名去跳,反正沒甚麼事好做。」
「第一天上課還不知道要穿佛朗明哥鞋,只穿一雙球鞋去。」
「我好高,老師的頭只到我的胸前,她說『你不要害怕高』,她拖著我的手一步一步的教我跳。已經很多年沒有一個女子握著我的手。我母親自從我父親死後就沒有握過我的手。」
「就這樣留了下來,離開了倫敦。」
「在方向轉變的途中,我需要一個姿勢。」
佛朗明哥是安妮亞生命中的偶然一件事,不會長久。
她知道,因此這件事情變得很真實。
並且嘗試理解身體之間的互相對抗,鬥爭所得到的和諧就是舞蹈的空間。
——譬如手和手的對抗。手肘要揚起,肩膊卻要壓下,因對抗身體就有了張力,有了美。
——升高與下墜的對抗。身體升高,腳要下墜。上身不動,腳在急速跳躍。
——甚至臉容與痛。「你要臉帶微笑,雖然你的舞非常急速激烈。」
因對抗而存在,而得到空間。
她必須肯定她一定要佔有這麼多:如果她打開她就佔用鳥的空間,如果她抱身她就必須貼近她的靈魂;旋轉就必須提升雙手擁抱空氣以平衡。
如果她生,這世界必須有容納她的地方。
所以到了芬蘭。離開西班牙她知道必須離開,她已經三十一歲其他的舞者五歲就開始學舞,她到卡寶蓮娜見到一個小孩兒上台跳著玩才七歲,她知道她跳一生都沒有那一種佻達的舞感。盧特斯跳得那麼好她還不過在跳小劇院小酒吧。「我很喜歡跳舞,跳舞真是華美。但不表示我就要做一個佛朗明哥女郎。」
來到芬蘭,因為這裡有很多很多的冰,北上就是北極,人很少。夏日的白天好長幾乎無夜,冬日沉黑,人們在湖上溜冰,打開一個洞跳下去游泳,冷得高聲尖叫。
還有點積蓄安妮亞不用急著找工作做,到芬蘭語學校上課,每天上四小時,下午回來要做三小時的功課,到黃昏就打開電視邊看邊弄食,生活很簡單。
也忘記了佛朗明哥舞,要找舞室練舞好麻煩。不再跳也無所謂,她已經得到她要得到的。
來芬蘭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高。芬蘭人都很高,安妮亞在這裡一點都不顯眼。
她在這裡認識了莉莉亞,和她一樣高的芬蘭女子,兩個人在酒吧打桌球,去看音樂劇,有時候回安妮亞的住處打德國橋牌,兩個人玩的簡易橋牌,玩得哈哈大笑。
如果想離開芬蘭,安妮亞就想著土耳其,她想念昏熱與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