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访办主任

信访办主任-张育新
第1章
　　滨江市****办主任冷志强，上班第一天闹了个大笑话。笑话不是出在****办，而是出在市委组织部，出在他原来的办公室门口。
　　冷志强是组织部资深的副部长，管了十多年干部。半个月前，组织部长裴士举确定调任政法委书记，上任之前，老裴找他这个副部长进行了一次组织谈话。本来他们之间很随便是无话不说的，但是这次谈话很正式。因为正式，两个人有些生分和突如其来的陌生。裴士举已经在组织程序上确定高升，民间传言，冷志强是市委常委的重量级人选。即使不稳坐组织部，去宣传部应该没有问题，再次之也可做个常委秘书长。每次干部调动之前，都有来自“民间组织部”的议论，这些来自民间的声音，在任免名单出来之前，一直言之凿凿。名单出台，很大一部分民间任命会得到证实。因为小道消息多来自大道消息，所以很多人已经对冷志强表示了祝贺。冷志强谦虚地谢着，说那就是“趋势”，只是个“趋势”，心底亦不免溢出几分喜色。人啊，都说把人生看透，要是真参透了人情百态，人生也缺少了许多趣味。人生的最佳况味，就在悟与未悟之间。
　　但是这次市委常委名单出炉，却让民间组织部没了声音。冷志强没有坐成组织部长的高位，也没有执掌宣传部。两个市管县的县委书记，执掌了滨江市的组织和宣传。新任组织部长即将到任，冷志强的存在成了问题。有强势的副部长存在，掣肘组织工作怎么办？如此，冷志强就由炙手可热，变成了烫手的山芋。同样是烫手，却有不同滋味。世界上很多事情没有折中，是非此即彼的。你不能驾驭风浪，就被风浪吞噬。官场上不见风浪，却到处都是暗礁。裴士举找冷志强谈话，就是确定他未来的去向。老裴斟酌半天，寻找合适的词汇。老裴没有找到合适的安慰词句，让谈话变得别扭。老裴感觉到了两个人之间的难堪，索性把话变得直接，他为难地笑了笑：“老冷，这个得罪人的话就得我来说了，现在看你不动已经不成，有些问题不是我能左右的，请你谅解老弟。”裴士举与冷志强同岁，生日小一个月。本来裴士举比冷志强还大几天，但是冷志强档案生日是阳历，裴士举档案生日是阴历，所以裴士举比冷志强小。“老冷，现在有这样几个局级位置，你可以选择一下。文化局局长老王下个月退休，还有就是新提格的旅游局，再有就是残联，残联从民政局分出来了，提格为正局级。”停了一下，裴士举又说：“还有一个地方你可能不愿意去，比较操心费神。”裴士举用手指了指地板，“一楼****办主任刘铁明，提前办理了退长还员手续，当了局级巡视员，空出了个位置。”冷志强面子上有些干涩。毕竟自己四十八岁了，也就是这最后一次机会。民谣都说了，过了四十八，咋干都白搭。冷志强在心里百味杂陈了一会，双手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搓了两遍脸，让自己发僵的肌肉变得活泛。裴士举还在等着他拿主意，他看着裴士举的眼睛笑笑，说：“裴部长，我看让我自己选择的话，还就是这个位置吧，忙乱点总比没事干要好。”冷志强的释然让裴士举如释重负，两个人突然的生分消失了，裴士举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一个人神经松弛之后，愿意多说一些诚恳的话，表白自己的诚恳。这次谈话不久，冷志强确定到****办当主任。
　　冷志强官场上的起落——其实也没有什么起落，不过就是传言中的升迁和贬谪，可重新到了民间组织部，马上变成另一番样子。传言说，冷志强本来是有希望接掌组织部的，但是市委书记王昶到任之后，组织开了一次常委会研究人事，本是列席的冷志强在会上犯倔，坚持否决了王书记提名的马玉三。王昶书记想让马玉三当市委办副主任，主持工作。马玉三口碑不是很好，喜欢跳个舞泡个妞儿打个麻将。这算什么问题？往好了说是热爱生活嘛。马玉三和王书记都来自天泉县。马玉三的大哥马玉魁是王书记的中学同学，在中纪委工作。王书记当时就冷了脸，所以冷志强是自己把自己打进了冷宫。
　　昨天，新任组织部长段永山把冷志强送到了****办，代表市委讲了话。无外乎****工作十分重要，所以市委决定派工作能力很强的冷志强同志，到这里领导开展工作。刘铁明面无表情地坐在对面，把手上吸了一半的一支中华烟搓成粉末，满屋飘起中华烟的糊香。轮到冷志强表态，他把钢笔在桌上有节奏地墩着说：“我和大家都认识，今天也不过是从六楼来到一楼，这是组织上照顾我年龄大了，爬楼不太方便。”会议室小小地骚动了一下，后面有人嘻地笑出声，觉得新来的领导幽默。冷志强待骚动稍停，接着说：“今后大家一个槽子吃食了，相互在工作上多支持。我对****是个门外汉，是真正的冷手抓着热馒头，希望大家多指教。”冷志强摊开自己的手，表示是冷手。会议室又骚动了一下，新主任姓冷，大家在冷志强的话里听出了俏皮。礼节性的掌声停了，冷志强把摞在桌角的两盒香烟撕开，一个人跟前扔了一支。坐在后面的年轻人，弓起身子接香烟，香烟像一颗颗飞弹，在空气中划过。接到香烟的年轻人，中弹一样坐回角落。
　　晚上，组织部送老迎新，欢送冷志强，迎新来的副部长，在双龙酒店张罗了一顿。新来的副部长廖群原来是滨溪县县长，廖群荣升，滨南县委副书记肖景龙接替廖群，任滨溪县长，和高树学搭班子。冷志强检查组织工作时，廖群经常陪同汇报，两个人已经办过交接，这个庄重的场合又拉拉手，算是重新认识。段永山接替裴士举，已经上任半个月，以组织部老人儿自居。祝酒辞说：“我们选择双龙酒店，是因为我们送走一条龙，又迎来一条龙，我们组织部藏龙卧虎。为了组织部的两条龙，我们干一杯。”
　　今天冷志强第一天到****办正式上班。昨天酒桌上气氛热烈，平时不太端杯的冷志强也多喝了几杯，早晨起来太阳穴往外鼓，听声音像隔着一层无形的东西。他信马由缰走到六楼，拿钥匙开办公室的门。钥匙没有打开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开门的是廖群，见了冷志强愕然地笑了笑：“哈哈，老部长回来了。”冷志强有些愣神，半晌反应过来。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昨天喝多了，信马由缰就上来了。”
　　廖群僵着的面皮松软下来，说：“老部长老马识途，老马识途。”冷志强尴尬地笑了几声，下到一楼嘴角上还挂着自嘲的笑纹。他想，老马识途和信马由缰，其实是一个意思的不同表述。因为老马识途，所以人们才可以信马由缰。
　　新主任第一天上任，****办的工作人员来得齐整。冷志强上楼下楼，耽搁了几分钟。****办来访接待处处长段立滨帮他打开门，把一串钥匙放在办公桌角。昨天下午，组织部和****办的年轻人已经帮冷志强搬了家。冷志强半个月前就知道自己的这一步，一些不需要的东西已经蚂蚁搬家一样，倒腾回了家。办公室剩下的都是书，刚好把****办新买的书柜填满。刘铁明退长还员，但还是正局级待遇，没有腾出办公室。常务副主任汪起运和另一个副主任张民商量，将原来的阅报室腾空，给冷志强倒出一间办公室。办公桌椅和书柜都是新买的，闷了一夜，还有刺鼻的信那水味道。段立滨帮冷志强打开窗子通气，一边对冷志强说：“冷主任，大家都在会议室里等你的指示呢！”冷志强把身后的窗户用花盆靠实，眼睛看着窗外说：“哪有什么指示，这段时间我是学生，得向大家学习呢！”窗外是几棵山丁子树，一树叶子绿得鲜亮，叶子中间，两只无名的鸟雀正在无忧无虑地鸣叫。楼下的风光又与楼上不同，楼上看出去的是别人的窗户，听不见鸟鸣。或许是他听见过鸟鸣，但是忽略了。处境不同毕竟心境不同。
第2章
　　有人小声敲门，段立滨迎出去看是汪起运。汪起运向冷志强哈哈腰：“同志们在等你训话呢！”段立滨回头看了一眼冷志强，又转回头看了一眼汪起运，借机出了屋。
　　本来汪起运是有机会接掌****办的，刘铁明退长还员，给了他这个扶正的机会。他把握着这个机会，也做了相应的运作。没想到冷志强的一个喷嚏，让他这个无辜者得了感冒，把个到手的机会堵死了。机关里有那么多职缺，你老冷选哪不好，偏偏看上了这个缺油少盐没啥滋味的****办。汪起运认命。虽然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是在态度上不能带出来。他殷勤地走在冷志强身后，侧身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
　　嘈杂的会议室立刻静了下来。长圆桌的一头，空着三把椅子，汪起运示意冷志强坐在中间。待冷志强坐好，汪起运挨着冷志强坐下。
　　冷志强身侧的另一把椅子一直空着，是留给刘铁明的，新主任到任，刘铁明知趣没有上班。本来刘铁明坐中间，现在空出一个人的位置。再往两侧，依次是各处室的一把手。这个座位习惯是约定俗成的，暗含着辈分和资历。都是处长，谁更靠近主要领导，谁的资历越高。冷志强进屋，满屋响起呱唧呱唧的掌声，冷志强坐定，掌声停息。冷志强环视一眼会议室，镇定一下说：“今天就算是个务虚的例会吧，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在大街上经常看见一些车的后挡风玻璃上贴着纸条，写着“新手上道，请多关照”。今天我就是新手上道，请大家多关照。现在上访是一个大问题，同志们还真别不把自己当回事。共产党建党那天开始，就表明是为穷苦人谋利益，但是现在的穷苦人还是挺多。我不相信，生活优越的人没事会去跑上访。我在****办的见习生活今天正式开始，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还请大家指导。”
　　汪起运看冷志强没有接着讲下去的意思，顺势接过话头。“我们这****工作是越来越难做了。过去，人们觉着打官司告状是不好看的事，现在呢？拿着没脸当官做，打官司告状跟抢金元宝似的，打破脑袋往里挤。觉着自己吃亏了，马上扬言上访。上访成了群众对政府威胁的手段。上访还专往腰窝上捅，给政府出难题，上眼药。前次x副总理来视察，差点让农民拦截住副总理的车队，这是我们当地政府的耻辱，也是我们的耻辱啊。”汪起运喝了口水，看着冷志强，软下口气说：
　　“冷主任你八成是不知道，上访接访老多乐子了。去年两会期间，我们派出一个专门的工作组，常驻北京，把上访的人员往回接。没坐过飞机的，要坐飞机，没坐过卧铺的，要坐卧铺，现在上访的才是大爷。咱们的立滨处长，在天安门广场上看见一个滨江口音的老大爷，以为也是上访的。立滨脑袋里紧绷接访这根弦儿，赶紧迎过去，劝老汉赶紧回滨江。老汉同意了，立滨还给他拿了五百元的路费。老头把钱掖好，冲着立滨说，我是来看姑娘的，顺便看看天安门。我回程的车票都买好了，谢谢你的赞助。”汪起运说到这儿，会议室里低低地哄笑一声。
　　大家听惯了这个故事，以前由刘铁明来讲，现在由汪起运来讲。有时故事代表****人的无奈，有时故事代表****人的机智，不同的听众有不同的内涵。
　　段立滨不愿意听这个段子。以前刘铁明讲，他没有办法不听着。
　　刘铁明提拔他做来访接待处长，所以这个段子出自刘铁明之口，他只有嬉笑着装傻。现在刘铁明不挂长了，但是也轮不到他汪起运。听着这个段子，不论说是机智，还是无奈，段立滨都听出自己有点二虎。汪起运讲得兴致勃勃，段立滨在笔记本上认真地画着，画了一个硕大的绿毛龟，****上发亮，还卡着一副眼镜。段立滨向后面把本子立起来，后面“噗”地笑了一声。笑声很有节制，刚刚爆发就草草收尾。段立滨画的绿毛龟，与汪起运有些神似。
　　副主任张民负责公检法的上访案件，讲了发生在公安局大接访中的一个段子。公安局实施大接访，一天一个老头找到接待的局长，说警察抢走了他一张貂皮，还踢了他一脚。这事不是小事，局长赶紧叫人把老头的讲述做成笔录，询问警察的姓名，所属部门。闹了归齐，老头说的是一九四四年的事，那时候滨江市还属于伪满洲国。这个段子比较搞笑，说的又是局外人局外事，大家听得轻松，笑成一片。
　　期间，冷志强出去接过两次电话。第一次电话是滨溪县委书记高树学打来的。高树学和冷志强是大学同学，上下铺。上铺的高树学星期天常睡到日上三竿，趁着翻身的工夫，把脏衣服扔进下铺冷志强的脸盆。冷志强去过滨溪县山区高树学的老家，管高树学的母亲叫盟娘。盟娘是文词，说白了就是干妈。高树学听说冷志强去了****办，打电话慰问老学友。冷志强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看见电话显示出高树学的名字，捏着电话到了走廊。电话那头高树学大着嗓门：“哥们儿怎么搞的，还等着你高升提拔我呢，怎么混到了****办？”冷志强：“你有顺风耳啊，还是我身边有你的间谍，怎么我刚上班第一天你就得到了消息。我觉得****办不错呀，比你还高着半格呢，我是自愿到****办来的。”高树学：“你得了吧，就是属鸭子的——毛湿嘴硬。‘油拉罐子’卡前失——全仗嘴支。哪天你到滨溪来，我给你摆一桌败败火。”
　　“油拉罐子”是一种长嘴大鸟。冷志强：“我天天吃苣荬菜，火早败干净了。”两个人又嘻哈了几句，高树学撂了电话。冷志强端着电话，看着手机的屏幕自动转暗，半天才合上手机。
　　打进第二个电话的是他内弟的同学马五，跟着内弟叫他姐夫。冷志强不熟悉这个电话，疑惑中按下接听键。电话一接通，里面传出马五的大嗓门：“怎么搞的姐夫，缺钱您吱声，咱哥们儿不差钱儿！”冷志强赶紧摁了电话，刚走到走廊，马五的电话又顽强地追了进来。“姐夫，现在这时候不能老根本，不送根本就是白扯，缺个三十万五十万的，您吱声。”冷志强苦笑着谢了马五的好意。马五现在经营着一家开发公司，口气比腰还粗。
　　两个电话破坏了冷志强的好心情。他想起了高树学奔求滨溪县委书记时，两个人推心置腹的一次长叹。冷志强说：“我们在大学的时候一腔热血，发誓要服务社会。可是官当了十几年，越当越大，却越来越像是为了当官而当官了，这是因为什么？”高树学苦笑着说：“进入政界就像是毛驴进了磨道，身不由己地往前跑。你要是中途掉队了，虽然你很解脱，但是在别人眼里你有问题了，要么是经济问题，要么就是站错了队，别人看你的眼神都是异样的。”官场上不站队没有机会，站错了队一样跌入冷宫。官场上看着热热闹闹送往迎来，其实是很残酷的。自己是中途掉队了么，是进了冷宫么，他没有回答自己。
　　冷志强回到会议室，张民的段子到了尾声，大家放肆的笑容还横溢在脸上。冷志强坐回座位，大家收敛了笑声。冷志强用茶杯盖刮开茶杯上漂浮的叶子，喝了一口茶，然后开始说话。
　　“同志们啊，在你们这些老****面前我是个外行，但是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听你们讲****的酸甜苦辣，我想起一段历史。大家都知道大禹治水，其实大禹的父亲鲧也是治水的，他采用堵的方式，结果天下水患无穷，牵累自己也丢了脑袋。大禹吸取了父亲的教训，开始疏浚河道，导千流归大海，结果治水成功。我们的****工作，单靠围追堵截是不行的，也要学会疏导，去解决问题。我们不能只对上边负责，让上边眼不见心不烦，我们也要对上访者负责，对于上访者的问题，要感同身受，要真正动情……”
　　段立滨没有表情地捏着半截香烟，摁死在烟缸里。对于冷志强的开场白，段立滨不以为然。****本来就是一个烂泥塘，清不清浑不浑的，不搅和还有泥水分明的时候，搅和起来就是一塘稀泥。段立滨不太相信，冷志强可以搅和得泥水分明。他把这看成冷志强的一种表态，每个主任上任时，都有大同小异的表态。会议室里只剩一个声音，大家在本子上刷刷地做着记录。一只鸽子跳上窗台，好奇地向室内张望着。
第3章
　　滨江市****办在市委办公大楼的一楼，目的是阻止上访人员楼上楼下乱闯，嘈杂和喧闹影响其他部门办公。事实上，上访人员未经特许，走到市委一楼办公室是不可能的。市委大门口除了门卫之外，还立着一丝不苟的武警战士，门卫开路条战士放人，战士只认路条不认人。门卫都经过严格的训练，是不可能给身份不明的上访者开路条的。哨兵的岗亭旁边立着一块短牌，上面写着：哨兵神圣，冲撞违法。
　　这是重庆发生哨兵被枪杀案后放上去的。在市委正门收发室旁边，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小二楼，这里才是上访接待中心。小楼是中华巴洛克的样式，立面图案是典型的巴洛克式的，细节上却都是民族风格。
　　按照主任、副主任接访排班，务虚例会的第二天该冷志强接访。
　　接访排班的事情由来访接待处安排，一把手主任一般安排在周五，大周末的，上访的也揣摩机关的规律，周末不太容易找人。即使****办有人，****办联系到相关部门，也多数会碰壁，所以周末接访相对比较清闲。主任副主任接访，各处室随着一帮人，登记谈话。接访的领导主要是协调和拍板。
　　冷主任今天没有犯同样的错误，没有再上六楼。在一楼门厅，碰见了组织部的同事，打哈哈说：“你们腿脚好，接着往上走吧，你们无限风光在险峰，我走下坡路了。”冲他们扬扬手拐进自己的办公室。冷志强有一个习惯，进门后一边琢磨当天的工作，一边泡上一壶茶。下午亦如是，一天两壶茶。他把茶刚泡好，来访接待处处长段立滨走过来，告诉他一会儿要接访。小段告诉他接访的大致内容，末了说周末人少，一会我把茶杯给您端过去。冷志强自我解嘲地笑了笑，笑自己角色转换还没有从心理上做好。他告诉段立滨：“小段，茶杯就别端了，让人看着是特殊化。”小段说：“那我在那边再给您准备一个。”
　　从办公楼去接访中心，经过一道狭长的甬道，甬道两侧是榆树矮墙，再往外是矮株的丁香和迎春。迎春花过了花期，剩一树洗眼的绿，紫色的丁香花一嘟噜一串的，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冷志强从一本地方志上看到，接访中心的小二楼，原来是大汉奸张景惠五姨太的私宅。
　　这个五姨太开了一个名动一时的饭店，旧址就是现在市委的主楼。时光还早，各色花草顶着露珠，向着阳光施礼。走上咯吱作响的木制外楼梯，冷志强回首走过的甬道，花树间闪烁着无数的亮眼。从组织部上升的“趋势”，走到人声嘈杂的****办，没有失落是不可能的。但是冷志强的失落并没有持续很久，他不是为官而官的官迷，更从不在官场上站队，这是他掌管组织工作十年的心得，也是他难以得到重用的赘壳。凡事有一得必有一失。从失落的情绪中拔出自己，冷志强有了新的认识。从另一个角度，他有了许多从前没有过的感悟。比如在机关二十多年，他从没有走过这条甬道，也没有发现这里竟然像世外桃源。换一条路走一走，会发现不同的风景。
　　接访大厅内已经各就各位，办公室干事毛莉莉一边擦着桌子一边抱怨，抱怨到处都是烟灰，把人呛个半死。刚清理过的烟缸里，还留着残存的烟灰。接访厅里的烟味是旷日持久的，是烟味连续积存在一块的混合味道。见着冷志强，毛莉莉“嘿”了一声，用抹布把冷志强办公桌前的竖道儿改成了横道儿。段立滨捧着一个白瓷杯，放在冷志强面前，里面的茶叶舒展着，像是蠢睡乍起的阔太伸着惬意的懒腰。
　　小楼向着街道一侧开着一道门，是上访者进入的门户。小街叫槭树街，很窄。没到上班时间，****办门户没开。外面的人行道上，有了三三两两的人在徘徊。一个女人浑身糊满报纸，报纸上写着墨字，冷志强约略辨认出“还我家园”的字样。女人将军似的踌躇满志地来回踱步，不让冷志强把其他字看真切。见冷志强仔细观察外面准备上访的人，段立滨说：“每天都这样，今天算是少的。那个女人精神上出了问题，十五年前，她们家着了一把火，三间平房烧成了废墟。消防部门认定是使用煤气不当，她家认为是电火，不服消防部门认定。如果是煤气使用不当，她们自己负责；如果认定为电火，电业部门有责任。十五年了，她一直痴心不改守着废墟，丈夫拗不过她和她离了婚。她现在每天都来，来了也不进屋，就在外面展览自己。你看她举手投足，像不像演戏的。”女人走到隔离带的边上，“唰”地来一个转身，雄赳赳气昂昂的，周身的报纸一阵飞扬。冷志强对****工作有了本质的认识。
　　八点半刚过，门前的窄街上突然一阵喧闹，两台农用四轮车停在****办门口。四轮车上插着彩旗，挂着横幅。横幅上写着：我们要土地，我们要吃饭。四轮车停稳，稀里呼噜下来四五十个农民。毛莉莉向窗外张望一眼，叹口气说：“真没办法，这些爹又来了。”听毛莉莉的口气，这拨农民是****办的常客。
　　公安局常年派人在****办门口维持秩序。维持秩序的刘全赶紧站在门口，冲着络绎而来的农民喊：“大家也不是第一次来了，要懂规矩，派出两名代表谈情况，其他人到对面树阴下等着。”等着上访反映情况的人，在窗口前排起队。“这些人经常来上访么？”冷志强站在窗前，看着外面乱哄哄的人群问。“滨溪县的上访农民，来例假似的，一个月一次。”见没有别人回答，毛莉莉口无遮拦地回应冷志强一句。冷志强回头乜了毛莉莉一眼，觉出这个女人的生猛。说完这话，毛莉莉抄起桌上的电话，联系滨溪县****办。“滨溪****办吗？我是市****办毛莉莉，你们怎么搞的，让你们那些爹又跑到这来了？我可告诉你们，赶紧来人把他们整回去，出了事你们兜不起。”冷志强没有听见那边说什么，这边的毛莉莉已经摔了电话。
　　冷志强接待的第一个农民代表是张成。张成已经不习惯猫着腰说话了，这缘于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变化。生理上说，张成中年发福，这几年日子过得滋润，原先界限分明的腰，已经模糊成一片，变得腆胸叠肚。一本专门登载暧昧文章的杂志说，女人喜欢男人微凸的小腹，说白了，这是成功男人的一种象征。整日为稻粮谋的男人，没有支撑微凸小腹的脂肪，更重要的是没有支撑微凸小腹的精神。这就说到了张成心理上的变化。从前，张成连年上访，进入各级政府的大门，腰是习惯性弯着的。猫着腰恳求门卫：我要见某某书记，或者某某市长。门卫会见窗口的玻璃上方扔出一份鄙夷：你事先约好了吗？书记市长开会去了。啪啦一声，关死会见的窗口。酸涩的失望爬上张成的眼睑，还要挤出几份感激：您忙吧，打搅了。然后，不自觉地弯着腰，一路沮丧到租住的小旅馆，准备下一次的希望和失望。张成现在正经是个人物了。
　　张成腋下夹着公文包，环顾一圈屋里的人物，径直走到冷志强桌前。冷志强本来想表现得亲民一点，准备站起来接待第一个上访者，看着张成腆胸叠肚的样子，放弃了自己的想法，拿眼睛盯着张成。张成大大咧咧地拉过一把椅子：“看来你就是新来的冷主任了，我们今天起个大早，就是想会会冷主任。”冷志强觉得这人不像是个上访的农民，倒像是个来访的官员。笑着说：“你消息很灵通啊，我今天接访的消息你都知道了。”张成自豪地说：“那是，不瞒你说，你还没上任我就知道消息了。”跟张成一起进屋的另一个代表是个女人，满脸凄惶，不知是风泪眼还是刚哭过，眼圈通红，时不时拿手背抹一下。冷志强心里不是滋味，不是因为张成知道自己到****办，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何况组织部门十天前就正式下了文儿。问题是张成怎么知道今天自己接访，这不是民间组织部管理的范畴，看来身边有人故意给上访户透信，张成的回话属于答非所问。毛莉莉在旁边插话道：“张成你算是个什么农民？惟恐天下不乱是不是！”张成偏过脸说：“小毛你别瞎说话，我就是夹皮沟村农民，如假包换。”张成说着叫过身后抹眼泪的妇女，“这是抗联老战士的儿媳妇，丈夫出车祸稀里糊涂死了，家里仅有的十多亩地，还被那家‘绿金’公司给霸占了，我给乡亲们出头有什么错？”
　　“你既然是村民代表，那就请你坐下来，把你掌握的实际情况仔细说说。”冷志强拦住张成满嘴跑舌头的话头。张成从公文包里拿出上访材料：“情况都在这上边呢，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村民上访了三年也没要回个说法。”冷志强把材料放在桌子上，问张成：“既然上访了三年，滨溪县里是个什么态度？”张成从公文包里摸出香烟，夹在两片嘴皮上：“县里的态度？县里有态度还用上访么？‘绿金’的幕后老板就是县里的大掌柜的。”冷志强宽容地笑笑：“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么？
　　没有证据的事不能瞎说。”张成把粘在嘴皮上的香烟拿下来，随手画了个弧线：“证据？哪有幕后老板给人留证据的？县里人都这么说，老话讲得好，无风不起浪，有风浪三丈。”毛莉莉说：“张大老板，你的舌头就能搅起八级大风。”张成身后的女人叫贾金枝，一直作为道具存在着，隔一会抹一把眼睛，一双眼睛抹成了两个烂桃。
　　了解完农民上访情况，已经接近中午。冷志强告诉张成，自己需要仔细看看他的材料，之后才能调查。如果情况属实，相信他会给农民朋友一个满意的答复。说过这话，冷志强看了看手表，叫过段立滨，吩咐办公室去买点包子。一百多里路一大早就赶到市区，这些农民大概还没有吃早饭。段立滨迟疑了一下，带着一个工作人员亲自去买包子。毛莉莉气呼呼地说：“上访的要是再供饭，更得天天来了。”说完这话把头转向冷志强：“老大，你这是第一次接访，要是这么供饭，咱得自己成立个银行。”冷志强没在意毛莉莉话中带刺，转个话题说：“你称呼张成大老板，这个宝贝到底是怎么个来头？”毛莉莉走过来依在冷志强的对面：“来头说不好，十几年前他还是个上访的，办里的老人儿都认识他。突然就发达了，开着丰田大吉普车，喜欢别人叫他老板。”毛莉莉停了一下，往冷志强身边探探身子，神秘兮兮地说：“听说这家伙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表哥，是中组部的部长。”冷志强在组织部门历练多年，对中组部的官员比较了解，哂笑一声说：“扯淡，中组部长就真是他表哥，跟他坐丰田大吉普有什么关系！”
　　外面的窄街上，农民或坐或站，开始吃起包子。段立滨想得挺周到，包子之外每人配了一瓶矿泉水。穿着报纸的女人，一上午走得疲倦，依在一块树阴下养神，稀里糊涂迷糊过去。树阴悄悄移动了身影，把她交给了大大的太阳。女人被太阳晒得满脸油汗，嘴角一条涎水欲断不断的，随着她的小鼾抖动。段立滨给农民分发完包子，经过女人身边。他迟疑一下，把两个包子放在她身上。女人惊醒了，不知身在何处，眼神迷瞪着充满了惊恐。看到身上的包子和脚边的矿泉水，突然泪流满面。
　　市委食堂在办公楼的后身，是一座不显山露水的灰色楼座子。看着农民们开始吃包子，段立滨陪着冷志强，准备到食堂用餐。市委食堂的伙食不错，三四样主食、五六样副食，还有两种清粥。机关下达了中午禁酒令，为防不得已破戒，很多人宁肯回食堂用餐，也不去外面饭馆。段立滨说：“头儿，都说那个女人是疯子，我看她不像有精神病。
　　刚才我把包子放她身上，她的眼泪哗哗的。”“人啊，憋在牛角尖里，转不过弯来，没有病也是病。”冷志强感慨。
　　刚走到木楼梯上，外面突然一阵嘈杂。冷志强跟着段立滨来到前院的槭树街，原来滨溪县上访农民的四轮车转弯时冲上人行道，刮折了一棵行道树。城管工作人员恰好看见，站在车前不让四轮车离开，坚持要罚款。农民索性坐回到树下，懒洋洋地晒起太阳。段立滨过去问：“这棵树得罚多少钱？”一边作势要掏兜。城管说：“不多，这是大树进城时栽种的树，连运费都算上，一千五百元吧。”段立滨停了掏兜的手：“兄弟，不能这么讹人吧，你那运费也不是就拉这一棵树。”“我们冲他们说话，跟你们****办说不着。”冷志强仔细查看那棵断树，也就一寸的胸径，再说，作为风景树，这棵树应该还可以憋出分杈。冷志强对城管说：“先让农民们走，这些人还有一百多里路要赶，赶回去还有农活要干，树的事冲我说。”城管不认识冷志强，乜了他一眼说：“你谁呀，说得轻巧，他们走了你能给栽上啊？”冷志强忽然感到一阵无明火撞上了脑门子，心说，好不容易让农民答应回乡，你们几个城管又把他们留到这，这边送神你们请神，还有没有个大局观！他指着乜斜自己的城管：“你们不要在这添乱好不好！你，就你！你现在给谢大脑袋打电话，就说我是冷志强，让他给我来电话。”城管见冷志强这个口气，直呼自己顶头上司的外号，觉得问题有些严重，又乜了冷志强一眼，走到一边去打电话。一会儿，冷志强的手机响了，来电话的是江畔区城管局长谢殿武，他在电话里连声给冷志强道歉：“老部长，手下的兄弟不懂事，以后我告诉他们，别在您门口找是非，那棵树算我个人的，算我个人的。”冷志强知道谢殿武在顺情说好话，还是忍不住说道：“殿武啊，农民不容易，别让你的部下狐假虎威的。”谢殿武是组织部派出去的干部，在组织部时任组织员办公室副主任。出任江畔区城管局长，还是冷志强亲自送去的，所以冷志强在谢殿武面前，还可以摆摆老部长的权威。四轮车冒着黑烟拐过街角，街心绿化带上留下半截撞折的树冠，还在没心没肺地绿着。收回眼神，冷志强感觉自己方才有些失态。组织部门历练多年，养成了平和内敛的性格，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暴躁了。
　　喊了半天话，冷志强感觉有些口渴，想起自己一上午没有喝茶。
　　上楼，拿过段立滨早晨捧过来的茶杯，发现里面漂浮着一颗烟头儿。
　　他看着烟头出神，杯里的茶水漾起碎纹，像极一个冷笑。
第4章
　　张成留给冷志强的上访材料，是经过精心整理的一份卷宗。卷宗很厚，很正规。前面几页是目录，内容上看，有承包合同书，有地籍地图，有村委会的证言，有历次上访的时间和答复，后面标着页码。卷宗是装订在一起的，边缘切得齐整。
　　冷志强粗略浏览一遍，认真地看起农民上访的主要问题。农民上访的中心问题已经在上午接访时询问过，卷宗上列举的事例更具体、更有条理。文通句顺的，一看就是经过高人点拨。
　　事情的起因在十年前。十年前，时任滨溪县委书记的邢原掀起一场运动，要求一季度消灭荒山。滨溪县属半山区的丘陵地带，荒山上滋生着不成材的荆棘，邢原要求所有的荒山都要承包到人，要让荒山成为林海。这项利国利民的政策，是国家林业政策的外延。国家林业部下发文件，要求加大造林力度，邢原抓住机会，弄出了响动。开垦山边子荒，是老百姓的来钱道儿。山区农民好讨生活，也是这个理。农民本身经营着荒山，开垦山坡荒地，不愿意再花钱搞承包。邢原一季消灭荒山的政策在农民身上搁浅，雷声大雨点稀。很多外来户看出这是个门道，仨瓜俩枣的，买一块山地放着。
　　三年前，在城郊开过农用车加油站的张德彪，带着一些横眉竖目的人，把四十多户农民的八千多亩山荒地圈上了。张德彪说，这些土地十年前就是他的，之所以这些年没经管，是觉着乡里乡亲的放一马，现在他要插桩收回。跟在大彪子身边的，都是劳改释放的人物。张德彪拿出一纸土地转让合同，上面有农民的签名，但是农民不承认在这上面签过名。张德彪成立一家绿金公司，经营这些土地。农民想要耕种土地，必须向绿金公司交租。张德彪在人前说，我这也是奶妈抱孩子——替别人操心。张德彪叫嚣，我到县委就是书记，到政府就是县长，到公安局就是局长，到法院就是法院院长。高书记是我磕头大哥，任县长是我干姐夫。
　　卷宗上的叙述之后，是一连串的质问。冷志强看得心潮起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老同学真的堕落至此。他在室内踱了一阵步子，在笔记本上写上：大地主——绿金—高树学，在后面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觉得，凭着自己对高树学的了解，高树学不该卷入这种事情。
　　当年的高树学多么意气风发呀，一心要改变社会的阴暗，是个心怀阳光的青年，怎么会掉进他当年最鄙夷的利益陷阱呢？莫非这些年他真的变了，变得自己不敢相认了？冷志强几次把手按在电话上，想要给高树学打个电话，以老同学的身份问问他，这个“大地主”到底是不是他，他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但是他的手又几次放下。如果高树学已经不是当初的高树学，这个电话会让他警觉，自己就是在犯错误。
　　冷志强给段立滨打了个电话，让他通知几个副主任、还有经手过滨溪农民上访案的同志，一起到会议室研究滨溪农民上访问题。几分钟后，段立滨走进来告诉他，几个副主任都到齐了，刘铁明主任身体不好，这两天没来上班。说到刘铁明，段立滨期期艾艾的，不知是不是还该叫主任。在官场，称呼错了也是毛病，犯忌。冷志强理解段立滨的难处，大度地接过他的话茬说：“刘主任身体不好，就让他休息吧，明天你跟我去看看他。”段立滨省了难说的半句话，笑呵呵地过来帮冷志强拿茶杯。冷志强看着小段端起茶杯，自嘲地说：“多年的恶习，一时半会儿还真难改掉，整天混个水饱。”
　　椭圆会议桌的两头各空着一个座位，是留给冷志强和段立滨的，汪起运和张民闷着头在看材料。冷志强扫了大家一眼，把张成的上访材料放在桌上。汪起运和张民合上材料，大家等着冷志强说话。
　　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冷志强先讲了个笑话：“有一次我去医院探望病人，旁边病床上的病人疼得大呼小叫的。医生冲着他喊，你叫唤啥，也就剩半个月了，当时我目瞪口呆。除却医德的问题不谈，这里可能有个司空见惯的问题。总是和死亡打交道，人心也变得硬了。下面我说说昨天接访的事，在你们这些老****跟前，我就是个实习医生，心还没有硬起来。所以我兴师动众地把大家叫到一起，研究一下滨溪县农民上访的事。”
　　“冷主任，其实上访的事情原因很复杂，我们已经两次组成调查组，进驻滨溪县进行调查，但是都很难拿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事情的最初起因是这样的，十年前滨溪县搞了个活动，要实现一季消灭荒山，最初的政策是由农民优先承包。但是你知道，农民是个既得利益的群体，他种着手里的私开荒地，就不想再拿钱去承包。县里把话放出去了，所有人都可以到滨溪县承包荒山。有一个路桥公司，承包了四千亩荒山，当时农民也都签字画了押。路桥公司当年也是看着邢书记的面子，才投资承包的，给滨溪县财政也交了钱。路桥公司七年没倒出手经营，农民的私开荒也一直种着。三年前，路桥公司资金链断了，把这四千亩荒山转包了，新的承包人要归拢自己的山地，和农民产生了冲突，所以才造成了上访。”
　　汪起运说完，拿眼睛瞄一眼段立滨：“去年和前年都是我和小段去调查的，说句不负责任的话，即使我们想倾向农民，也找不到可以倾向的理由。农民就是这个样子，认为我开的荒就是我的。现在已经不是跑马占荒的年月了，这些人就是这么没有法制观念。最近我听说，绿金公司要到法院起诉，依法收回地权。我看我们不如这样，等法院有结果再说，我们****机构，充其量是个协调部门，怎么也不能和法院的判决相违背呀！”
　　段立滨瞅着自己的笔记本，又开始专心致志地画绿毛龟。画了一会，抬头见冷志强看着自己，插好笔帽说：“汪主任我们一起做的调查，表面看是这样一种情况，但是有些细节还是有问题。比如，农民手中为什么也能拿出承包合同？并且签定日期在前。如果说当年农民同意路桥公司承包这些荒山和土地，新的合同签定后这些原有的合同应该收回存档，并且对农民有一定的补偿，现在这些都没有。”
　　汪起运点上烟，眯着眼睛深吸一口：“这些都是枝节问题，我们还是应该相信当地政府。”一直没有说话机会的毛莉莉突然插话说：“那个张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话题一下子从承包合同转到张成身上。
　　张民说：“现在有些事情真假难辨，这个张成上访了十几年，我刚到****办就接待过他，他和我一个姓，名字还都是一个单字，他就一口一个大哥地称呼我，现在摇身一变成了老板。上访十年，老耗子成精了，不排除他鼓动农民上访，自己从中捞好处的可能。”冷志强在笔记本上写上“张成”，在下面划上两道横线，又在旁边打了个问号。
　　进了这个门槛，冷志强才了解上访案件的复杂性，不是围棋子那样黑白分明。所有人都发表过了意见，冷志强合上笔记本。
　　“同志们啊，今天我有一个感慨，就是那句老话，叫做隔行如隔山。
　　都在市委的办公大楼里，说实在的，我以前很不了解****工作，以为不过是谈谈话，做个笔录，往有关部门一转交。再严重一点的上报给主管领导，以为这里不过是个橡胶坝，阻挡水流的直接冲击。现在看来，我们的工作很重要啊。关于滨溪县农民上访的案件，我们已经接手三年，给了几次答复，但是这些农民还坚持上访，这里面有问题呀！如果得不到解决，这些农民还会上访。究竟是农民确实有冤情，还是有人从中挑拨，我看这是个关键。这样吧小段，这两天有时间，你跟我到滨溪县去一趟，我到那边实地实习一下，了解点情况。”
第5章
　　大家收拾材料准备散会，段立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拉开椅子起身的冷志强说：“对了冷主任，大家让我向您提出一个申请，想今天晚上集体欢迎您一下，不过现在您是头儿，得您批准。”汪起运也停了手上的动作，瞅着冷志强随声附和：“是啊，我们得正式欢迎您加入****队伍啊，不过决定权在您，最后得您签字啊。”冷志强饶有兴致地瞅着大家：“大伙的意思是你们做东，让我请客，请我自己，是这个意思吗？”大伙哄地笑了，“那好，我同意，地方你们定，定个可以唱歌跳舞的地方，大家尽尽兴。”
　　冷志强家居住的地方，是滨江市最好的地段，紧靠着松花江边的环路，又不在松花江畔受清风。虽说不是触目江景，但是下楼两分钟就可以在滨江公园里甩手散步。现在地产界狂推江景豪宅，每平方米已经炒到一万五，按照这个计算法，冷志强的八十多平方米住房，价值早就超过百万。在冷志强内心，觉得自己的住宅优越于那些江景豪宅。他闲着没事翻过一些堪舆之书，认定直接迎风的住宅，都属于伤宅。滨江冬季主要刮北风，江景豪宅直接面对北风的风口。再者滨江市半年冬天，整天看着冰雪覆盖的江面，心情会很肃杀。楼市大涨，冷志强的住房凭空翻了几番，同事叫他冷百万。这个百万是把房子卖了之后的身价。
　　段立滨安排的晚宴，距离冷志强家不远，位于江景豪宅与环路之间的居民庭院。酒店是一个单独的五层小楼，最初的建筑用途是小区的会馆，现在改成了酒店。新建小区承诺给业主使用的会馆，很多都用作它途。酒店虽说在庭院中间，两侧却各与道路相连，院内可以停车。酒店有一个不显山露水但很有分量的招牌——名人私厨。从院内车的质量可以看出，出入这里的虽说不都是名人，但肯定都是有钱人。段立滨告诉冷志强晚宴的地点，冷志强开玩笑说：“好小子，敢下死手。”
　　冷志强回家取来两瓶茅台，带到名人私厨。两瓶酒闹出一点不愉快。前厅经理告诉冷志强，酒店不许自带酒水，要交给前台保存，否则不给上菜，典型的店大压客的意思。不知道冷志强的哪根神经短路，偏跟她叫起劲儿，一定要喝自带的茅台。冷了半个小时桌面，冷志强给江畔区工商局长丁士来打了个电话。丁士来就在左近吃饭，应酬另一个酒局，接了冷志强的电话赶紧过来解围。上楼之前，丁士来打电话找名人私厨的老板，告诉他赶紧给冷志强这桌上菜。他一个下野的组织部长，心里窝着半车皮炮仗呢，你们跟他叫什么劲。丁士来到了冷志强的房间，赶紧给冷志强道歉。前台经理一看这个架势，赶紧给冷志强一百八十度鞠躬。冷志强跟丁士来握手，像没看见身边还弯着一个活人。段立滨扒拉一下前台经理，告诉她赶紧滚蛋，以后别再狗眼看人低。冷志强说：“这两瓶茅台有意义，已经存了二十多年。”什么意义，冷志强没说。很快，两瓶“意义”见了底，丁士来又要上两瓶五粮液。酒店经理推荐水井坊，冷志强不喝水井坊。冷志强说：“酒跟人一样，都有品性。水井坊缺少深度，缺少层次，爆发户似的。”私厨经理一直坐在这桌，倒酒倒茶，有赔不是的意思。冷志强对水井坊的评价，私厨经理听着像是奚落自己，心里讪讪的，脸上还陪着热笑。这桌酒饭，除了两瓶茅台酒之外，由丁士来埋单。丁士来也没有从兜里掏钱，由私厨经理概括接受。私厨经理平白跑了一桌单，又把前台经理骂了一顿。
　　这个插曲没有影响大家的兴致，冷淡的开场之后，气氛逐渐热烈。
　　别看这些人平日里严肃着脸，玩起来热闹着呢。这让冷志强想起组织部的同事，家里外头都满腹心事的样子，看人时眼珠子转来转去的，既像未老先衰，又像满肚子鬼道。观察人是冷志强的专业，冷志强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看错。汪起运世故油滑，事事周详却不露声色；张民年龄大了，学会了淡泊；段立滨精明，却又有些锋芒；毛莉莉这个女人有点二虎，不是真的二虎，是装出来的二虎。毛莉莉顺冷志强身前绕出去唱歌，回来的时候有意无意把手摁在冷志强的裆上。这个动作让冷志强非常意外，意外到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毛莉莉已经没事似的，端起酒杯开始劝酒。冷志强告诉自己，对这个装虎的女人得多留点神。
　　中间，汪起运贴着冷志强的耳根子，说自己家里有点急事，然后悄悄地告退，段立滨的一首“少年壮志”正到高潮。
　　散了酒宴，冷志强让司机送其他人回家，自己顺着江边往家溜达。
　　包房里空气不好，虽说打着空调，但是烟味酒味加上汗味，闷得人心情不爽。冷志强回味自己的表现，感觉对待两瓶茅台酒的问题上有些过分。为什么呢？他突然想起这句因小品而走红的流行语。大概潜意识里还是有扬威立万的意思。冷志强啊冷志强，怎么活得越来越势利了？他自我解嘲地摇摇头。自家楼下，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车牌，是滨溪县的一号车。莫非高树学这个家伙到了滨江？到得跟前，高树学的秘书万方笑着迎过来：“冷部长，高书记等您半天了。”高树学踩着万方的尾音儿，笑呵呵地从车上走下来。“老同学，到了你家楼下，不请我喝一杯？你们上名人儿，我请不起，请你吃点烤串吧！”
　　“你这家伙比兔子耳朵还长，怎么知道我去了名人私厨？”
　　“别说这个，你还唱了一曲枟红河谷枠不是？听说你过两天要去滨溪会我，所以我夤夜前来拜访。”
　　高树学的话让冷志强心里很疑惑，自己分明在会上刚刚说过要去滨溪县，滨溪的书记马上就知道了。自己去哪家饭店吃饭，唱什么歌，都有人向高树学汇报。这个老同学是什么意思？莫非自己身边还有他的卧底？
　　拐出街口就是烧烤大排档，滨江市的夏夜有很多这样的大排档。
　　两个人选个街角的小桌坐好，万方和司机知趣地开着小车，隐藏到街道背后。
　　高树学点了几串肉串、羊腰子、鸡脖子，要了一盘毛豆，一盘水煮花生，还要了几串烤鱿鱼。张罗完吃喝，两个人坐下来正规地说话。
　　高树学说：“该叫嫂子一起下来，大长的夜一起唠会嗑。”冷志强的妻子甄洁在市医院妇科做护士长，冷志强瞥了一眼自家的方向：“我们家领导学医学出了毛病，街头烧烤一概拒绝，我这属于违反家庭纪律，回去要刷牙三次。”冷志强的话让高树学笑得差点喷酒。夏夜清凉，蚊虫在街灯下跳着舞蹈。夜空像古井一样深邃而清冽。
　　“树学，有一个事我心里还真没底，怎么我下午刚说的事你马上就知道了？”
　　高树学回避了这个话题，故作高深地说：“放心，不会对你构成伤害。我来是向你汇报农民上访问题的，作为县委书记，比你矮半格儿，应该主动汇报。”高树学神色一正，“老同学，其实你不知道基层的难处，这起农民上访问题，是我前任的前任留下的，至今十年，我还得跟着揩屁股。你知道我的为人，我不可能跟着前任踢周腚一脚，何况邢原现在还是环保局长，每年的环保经费还都给滨溪点关照。”
　　“你就差那点环保经费？我跟你说树学，农民问题不是小问题，你可以不跟着前任后边来个周腚一脚，但总得给农民一个可以接受的答复吧。”
　　“我也是农民出身，农民你还不知道嘛，就是爱贪小便宜，认为自己开出的地就得归自己，怎么解释都解释不通。我准备这样办，现在是法制社会，让他们到法院去解决。这是我现在的一个心得，法制社会应该发挥法律的作用，不能总让县委、政府去当群众的对立面。”
　　冷志强扔嘴里一颗水煮花生：“要我说这菜比名人的下酒，那里就是吃个讲究。哎树学，我怎么觉着你这话像是推卸责任？当年你往我的脸盆里扔脏衣服，也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是让我锻炼臂部肌肉力量，现在你这是在考验司法能力？”
　　高树学说：“不是考验，而是让他们解决问题。西方的政务官为什么好当？没有我们这些乱糟糟的事嘛。有问题找众议院，再找法院，这多好。”
　　“你就没有跟谁磕过头，做磕头大哥？”冷志强歪着头问。
　　“志强，这事我可用党性担保，那种拉帮结伙的事我不干。上学的时候咱们都没磕头，扔了四十奔五十，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什么事情都想通了，我不可能活得没了分寸。”
　　冷志强看着暗影里高树学认真的眼睛，使劲点点头。在心里，他相信这个老同学，不至于糊涂到黑白不分的地步。
　　夜深，两个人眼前的肉串、鸡脖子，作为两人唠嗑的作料，还好好地趴在盘子上。街边偶尔有经过的情侣，印在路灯下的影子是一个人。一个大个儿的蠓虫，恶狠狠地把自己撞懵在灯泡上，吧嗒跌落尘埃。
　　高树学的车子飞上环路，冷志强还困惑地站在路灯下，看着高树学扬出一片藕样的手掌。撞懵在灯泡上的蠓虫，自己翻过身来，爬向路边。
第6章
　　令冷志强疑惑的告密者，是****办副主任汪起运。汪起运上厕所的工夫，接到滨溪县常务副县长任来峰的邀请电话，让他马上赶到滨溪县，有个重要聚餐。汪起运顺便把冷志强的活动告诉了任来峰，任来峰又诡秘地告诉了高树学。
　　“高书记，我是老任，跟你汇报个事吧，咱们县农民上访的案子，现在你的老同学冷志强接手了，过两天要亲自过来调查。咱们商量的建设万亩果园办采摘节的事，拜完山神拜土地，可就剩这最后一哆嗦了，别让****办给坏喽，这个事看来就得你亲自出马了。”
　　“你的消息还真灵通，我的老同学做事认真。老任，你知不知道，冷志强现在在滨江市吗？”
　　“没错，他现在在滨江，正在名人私厨喝酒呢，还唱了一曲拿手的枟红河谷枠，据说很有专业水准。”
　　“老任，我看你做特工行，差不多能赶上枟潜伏枠里那个谁来着？
　　对，是余则成，你连人家喝什么酒唱什么歌都知道。好吧，我一会去会会我的这个老同学。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别从我这里开烧啊！”
　　汪起运离开名人私厨，开车去了滨溪县。在任来峰的山庄，有个酒宴正等着他呢！汪起运与高树学的车辆，在滨江市与滨溪县交界的蚂螂溪大桥上交错。进入滨溪县境内不远，公路进入半山区，汪起运轻车熟路，拐进夹皮沟村地界。顺着林阴路，车子开进山洼里，前面出现一栋独立的别墅。外面的宫灯闪着深红色的光，光影下是一团飘忽的黑斑。汪起运停住车，四周环顾了一圈，老爷岭上的林涛声像个调皮的孩子，呼啸着跑近，又嬉笑着跑远。
　　汪起运很喜欢这个地方。三面环山，一面向水，云飞天外，蛙鸣深溪，那叫一个意境。可惜，这么美妙的地方却归属了任来峰这么个俗人，不仅叫人惋惜。汪起运骨子里瞧不起任来峰，可是自己的儿子却恋上了任来峰的女儿，两个人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到深圳闯荡，受聘于一家证券公司，婚期定在“十一”。任来峰一口一个亲家，让汪起运顺势坐上他的班车。任来峰对汪起运感慨，过了五十的人了，剩下的时间像滚下山的石头，你连惊讶都来不及，自己已经到了谷底。所以呀，别那么认真了，等你退下来，我在山里也给你选个地界，弄一个别墅，咱哥俩打打麻将，喝点小酒，不是很神仙的日子？汪起运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潜意识里有寻摸别墅基址的意思。这层意思没在脑子里，却在意识里。意识里的东西是一种本能。
　　酒宴的地点在任来峰的山庄，坐庄的主人却是绿金公司的张德彪。张德彪公司里的弟兄，在山上猎获了一只狍子，三只松鸭，还拎回一袋野生的林蛙。张德彪正嬉笑着给大家讲母林蛙的故事。
　　“我和铁子在蛤蟆塘碰见两个偷捉林蛙的，今天高兴，我没难为他，我招手让他过来，我买他的林蛙。你猜怎么着，母林蛙十五元钱一只。看我真心买他的林蛙，小子说，这些公子送给你吧。******，这林蛙和人一样，都是母子值钱。”张德彪说完这话，屋里笑成一团。
　　汪起运在院子里给任来峰打个电话，说自己已经到了。任来峰的庄园里养着两条狼狗，生人根本接近不了屋门。汪起运放下电话，屋门轰隆一声推开，推出一屋的笑声。
　　“我亲家，市****办的汪主任。”屋里出来的人参差地叫着汪哥，等着任来峰介绍。“这位，滨溪县法院常务副院长穆松林，这位，公安局长常平，这位是检察长田颐。还有这边，这是小彪子，绿金集团的张德彪，这个是他的副手，绿金公司副总经理方铁强，人称“铁枪”，剩下这些都是他的弟兄。就等着你汪主任大驾了，来吧，大家都赶紧进屋入席。”
　　任来峰是滨溪的坐地炮，大家根据不同辈分，可以称呼他任县长、老任，任大哥。称呼他全称的是叫他外号。滨溪能叫他“人来疯”的，不超过五个。任来峰自我解嘲：我这名字我爹咋寻思取的。后来我问我爹，我爹说他在西湖看见飞来峰，踌躇满志让儿子成为任家的飞来峰，所以取名任来峰。任来峰的父亲是个老资格，跟着四野南下，后来到过西湖。任来峰嘴皮子利落，说话四六八句的，合辙押韵，有“人来疯”的神韵。
　　喝酒之前，任来峰卖个关子。“大哥现在经济滑坡，所以喝点便宜酒，大家不要见笑啊。”说着一挥手，“铁子，去把酒整上来。”方铁强应了一声，一会搬上一箱白酒。这箱白酒看起来很有历史，纸箱子已经看不出最初的模样，箱角磨损严重，黄色的纸壳变得暗黑。任来峰变魔术似的，拿着一瓶酒来回摇晃，“这酒，当年一块零八分一瓶。”大家看明白了，这是一箱北大荒白酒，普通的玻璃瓶子，上面的商标已经黄黑，瓶盖锈迹斑斑，与瓶嘴锈在一起，已经看不出瓶盖的样子。“这是县供销社的库底子，一九八零年的白酒，到现在已经二十八年。你们从背后看这商标的里面，有‘1980’的字样。这种酒供销社总共剩下三箱，供销社主任老肖给我拉来两箱。两箱酒才五十多块钱，我这不算受贿吧？”任来峰说完，大伙哄地笑了。
　　端杯之前，任来峰清了清嗓子，正了脸色：“今天召集大家喝酒，一是想大家了，想和大家沟通沟通感情。我老任还有三年就退休了，以后的天下是你们的，到时候在路上碰见老任头儿，躲不过去时就打个招呼。”任来峰说得沉重，桌上的人相互对视一眼，谁也没有笑。“还有就是一件正事。我为什么支持彪子的绿金公司，其实是县政府的意思。滨溪县是滨江市的东大门，我们应该把滨溪建成滨江市的后花园。我们现在有什么？有山有水，冬天有滑雪节，夏天有漂流节，但是还缺少市民能够群体参与的活动。县里研究，把夹皮沟村这万亩荒山，全部栽种上各种果树，像李子呀，苹果呀，总之品种越多越好，建成万亩绿色生态果园，几年后我们举办采摘节，让市民自己动手去采摘。
　　这样我们就多了一个旅游项目，也多了一个经济项目，一举多得。现在，有那么几个人，盯着那几亩山地去上访，是纯粹的小农意识。所以我在这里拜托了，拜托各位有个大局意识，能够配合县里的工作。我先提议，代表县委县政府敬大家一杯。”
　　这杯酒有县委县政府参与在里边，大家都豪爽地干了杯。陈了近三十年的北大荒，喝起来有茅台的感觉。
　　汪起运表态说话：“各位都是县里的顶梁柱，是重量级人物。其实****办算什么？说好听的，****办是领导和群众沟通的渠道，说白了就是市委和政府立的一块影壁墙，不能让群众直接面对领导。上访的情况很复杂，有理访无理也访，甚至用小利益干扰地方工作。我今天在这里表个态，一定尽量疏导上访群众，争取不给县里添乱。”
　　穆松林代表法院，田颐代表检察院，常平代表公安局，都做了表态性的敬酒。轮到张德彪敬酒，张德彪弓着身子站起来。“各位领导大哥，我代表滨溪县群众说句话。”说完这句，用询问的眼神瞅着任来峰，“任县长，我能代表群众吧？”得到任来峰有力的点头，张德彪继续他的祝酒辞。“我就是滨溪县的一介草民，能够有今天全凭各位领导大哥的支持。我们绿金公司绝不会让领导失望，一定办好万亩绿色生态果园，树立咱们滨溪县的形象。”张德彪弓着身子说完话，弓着身子干了杯，把酒杯底朝上向大家亮了一圈。
　　酒席散了，张德彪张罗着去洗澡、唱歌。汪起运不想去洗澡，也不想去唱歌，冷志强突然空降到****办，让他没有心理准备，心里压抑。
　　任来峰说：“一寸照片你少整景，没听顺口溜说吗，叫做‘洗不洗先泡上，跳不跳先抱上，喝不喝先倒上，干不干先套上’。”张德彪的手下齐声给任来峰叫好，任县长太有才了。任来峰意犹未尽，指点方铁强，把剩下的半箱酒装在汪起运的车上。“亲家，别嫌酒差，贿赂你二十元钱的。”
　　穆松林去上厕所，张德彪跟了过去。方便完了，张德彪问穆松林：“大哥，我听说咱侄子要出国？”“这个不省心的东西，要上新西兰留学，签证都办下来了。”“大哥可别怪我挑你理，这么大个事也不张罗一声。”张德彪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大信封：“没别的，给大侄子买个钢笔吧。”穆松林推脱了一下，被张德彪抢过公文包，把信封装了进去。
　　滨溪县法院开庭，审理张德彪状告夹皮沟村四十户农民非法侵占土地案。坐在被告席上的四十户农民，谁也不认识原告张德彪。张德彪嘟噜着一张脸，不时和旁边的律师小声交谈。主审席上，坐着副院长穆松林，县法院重视此案，由副院长领衔组成合议庭。依照程序，双方提供证据并相互质证。原告张德彪提供的证据，是一张与长征路桥公司签定的转包合同。被告律师提供的，是几户农民与村里签定的土地承包经营权证和五荒拍卖合同。被告律师质证认为，原告提供的是转包合同，诉讼主体还是长征路桥公司，张德彪的诉讼主体不成立。
　　原告律师质证认为，被告的合同是最初的合同，在与长征路桥公司签定合同之后，应该自动作废。因为长征路桥公司的合同上，有村民的签字和村委会的公章。穆松林与合议庭成员小声交流一下意见，宣布休庭，改日再审。
　　走出法院，张德彪接到了任来峰的电话。电话中，任来峰劈头盖脸给他一顿训斥：“你怎么那么大意，我不是让你找律师先看看材料吗？你弄一个转包合同去起诉，现在多被动。对方不好糊弄，他们也有律师，律师是什么，都是麻秆里榨油的家伙。你赶紧去找长征路桥公司，把转包合同变成转让合同。别小看这一个字，一字千斤。”张德彪嗨嗨地应着，钻进自己的越野车。
　　法院二度开庭，张德彪的转包合同变成了转让合同。白纸黑字，法院予以采信。穆松林还采信了原告律师的说法，认为农民手里的合同，是自动作废的合同。法院判决，四十户农民无偿将土地归还绿金公司，并赔偿相应的损失。如果农民想要继续耕种土地，需要向绿金公司缴纳承包费。判决之后，法庭内哭声一片。贾金枝两眼发直，怔怔地看着审判席上的法官，齁喽一声抽了过去，吐了一地白沫。乡民止了哭声，围过来掐人中，捶后背。贾金枝缓过气来，对围着的乡民惨然一笑，惟恐别人不信似的，用很诚恳的语调说：“活不下去了，活着真累，我真的不想活了。”
　　回到办公室，穆松林接到任来峰的电话。“怎么样？下面什么反应？”
　　“判了，哭声一片。”穆松林说得有气无力。
　　“正常，小农意识总有破碎的时候，该破碎就得破碎。”
第7章
　　夹皮沟村农民土地纠纷一案，四十户农民一审败诉。汪起运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撂下任来峰的电话，汪起运左手的拳头击打着右手的掌心，在办公室转了两圈。他盘算着，是否把这个消息马上告诉冷志强。他觉得还是应该告诉冷志强，一则表明自己对这起上访案全神贯注，再则说明自己消息灵通。
　　汪起运电话中说有重要事情向冷志强汇报，撂下电话来到冷志强的办公室。冷志强正在办公室里与刘铁明谈话。冷志强向段立滨说起过，要去看看生病的刘铁明。冷志强还没来得及去，刘铁明自己找上门来。早晨，冷志强刚进办公室，随后有人敲门，他说了声请进，拱进屋门的就是刘铁明环秃的脑袋。
　　“志强主任，我算正式向你报到来了，这段时间身体不舒服，也没和你好好谈谈。”
　　落座之后，刘铁明这样开场白。
　　冷志强让老主任坐在沙发上，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刘铁明的对面。
　　“铁明主任，我还念叨去看看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立滨跟我说了，你刚来事太多，哪能麻烦你过去。身体还能顶下去，主要是精神上出了问题。我今年五十八岁了，虚岁，年底正常二线，意志衰退了。”
　　说完这话，刘铁明自嘲地笑了笑。
　　“老主任，我初来乍到，有些事情还得向你请教。”
　　“那倒谈不上，不过****的工作确实不好干啊。领导看什么？看结果。****办能有多大能力？只能去协调，碰冷脸子。所以现在从上至下，****都是在堵窟窿，或者说是修面子，很难解决实际问题。问题压住了，就是好同志，否则就得挡枪口。去年****工作会上，我提了三个百分之八十，结果成了众矢之的。我那三个百分之八十不是瞎说的，是有调查研究的。百分之八十的群众上访是有道理的，百分之八十的问题是可以解决的，百分之八十的问题是基层没有解决好的。结果主管的邵鹏举副市长，认为我夸大问题。我急流勇退，不做恋栈老马，选择了提前退长还员，给你们这些年富力强的人腾地方。”
　　“老主任是老****了，是咱们****办的财富啊，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以后还有很多借重的地方。”
　　“志强，这么说吧，很多的****案件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比如你接手的滨溪县农民上访案件，里面有很多背景，你慢慢体会吧。”
　　这时冷志强接到汪起运的电话。刘铁明知趣地告辞，与汪起运碰在门口。
　　关上办公室的门，汪起运坐在冷志强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神秘地告诉冷志强：“冷主任，滨溪县土地纠纷的案子，滨溪县人民法院判决下来了，农民一审败诉。”
　　冷志强眼神霍地一跳，情绪在眼睛里激动了一瞬，看了一眼汪起运：“汪主任，这个案子你一直经手，依你的想法，你怎么看待这个判决？”
　　“我也是刚知道这个消息，说不好有什么后续的影响。但是我认为现在毕竟是法制社会，我们还是要相信法院的判决，毕竟他们是司法裁判机关，这也是解决上访问题的一个思路。”
　　“我不是不相信司法，但是就目前的国情看，我担心有人干预司法，指导办案。我听了两天汇报，法院的上访案件也不少啊。要是这样的话，这个判决很可能就是一条导火索。”
　　“那就再观察观察，看看后面的反应。”
　　汪起运向冷志强告辞，走廊里下意识地摇摇头，觉得自己这样急着去告诉冷志强，还是有点冒失。冷志强强调自己一直经手，是不是怀疑自己跟滨溪县有什么瓜葛？他这样患得患失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没心思看秘书送过来的文件，两手交叉放在椅子背上，仰望着天花板出了一会神。
　　起家之前，张德彪是滨溪县城郊的个体户，经营着一个柴油站，专门给农用四轮车加油。三间平房，一间住人，一间摆点简单的农用车配件，中间是过道和厨房。院子里支着一个大柴油桶，几天拉进一车柴油，泵进大桶里。张德彪是经理，老婆是出纳兼会计。院子里散放着几只鸡，围着柴油桶昂首阔步。
　　一次在酒桌上，张德彪认识了省高路局的处长陆然。张德彪宴请县农业局主管农机的副局长，主管农机的也管柴油。陆然是副局长的朋友，到滨溪县钓鱼，就这么坐到了一个桌上。张德彪是个有心计的人，看准了人敢于下笊篱。陆然是个实权处长，主管高速公路建设。
　　张德彪觉得结交此人以后会有用，所以豁出血本去联系感情。张德彪有个破捷达车，卖了三万元，请陆然吃饭，请陆然钓鱼。好在滨江市与滨溪县的距离，也就是一小时的车程。三万元吃得差不多了，陆然真诚地对他说：“彪弟儿，看你也是个实诚人，别再这么吃了，再吃哥哥都不好意思了。咱们应该在一块做点事儿，做个正经的生意。你成立个公司吧，我给你介绍一个修公路的工程。”
　　长征路桥公司成立了，法人不是张德彪，更不是陆然，而是陆然的小舅子。陆然的小舅子不参与经营，但是代表陆然拿百分之五十的股份。这是张德彪的意思，表示自己吃水不忘挖井人。张德彪还有一层想法，自己一个卖柴油的，突然成了路桥公司经理，太扎眼。张德彪不想图虚名，要的是实惠。有陆然的暗中帮忙，张德彪的公司顺利中标，修了两年公路。修公路需要砂石，农委主任任来峰开着一家砂石场。砂石场的法人是任来峰的弟弟任来岭。任来岭托人找张德彪，要给公路送石料。请张德彪吃饭时，任来峰作为任来岭的面子，领着老婆出席。任来峰的老婆张月波，是政府机关幼儿园园长。张月波随口叫张德彪小弟，张德彪顺水推舟，叫任来峰姐夫。
　　修公路，需要和黑白两道的各种人物打交道，张德彪雇佣了几个马仔，鞍前马后的，有事出头，没事显威风。张德彪收留方铁强是一个意外。张德彪作为公路承包人，有时候也住在工号。工号是绿色的帐篷，扎在公路旁边的地头上。方铁强因抢劫被判刑，监狱里，他把自己的肾弄坏了。怎么弄坏的，说不好，反正是个技术活。监狱怕他死在里面，给他办了保外就医。方铁强带着一颗半残废的肾，重新看见了自由的天空。为了这个自由，他付出了太大的代价。他发誓，一定活得轰轰烈烈的，否则对不起坏了的肾。方铁强从滨江市返回滨溪县，步行。中途在公路上昏了过去，肾功能衰竭引起的休克。工人报告给张德彪，张德彪用自己的路虎，把方铁强送到了医院。张德彪拣回方铁强的一条命。方铁强出院，一个头磕在张德彪脚前：我的一条命是彪哥给的，需要时随时拿走。从此方铁强跟在张德彪身边，一个月，张德彪出资给他做一次透析。
　　公路路过一片荒甸子，荒甸子有一处无主的坟。听说公路从这穿过，马上出来三户人家，趴在无主坟上认祖宗。协商资金从三千上升到三万，还是没有结果。三家轮流看着坟包，像看守着钱包。方铁强说这事交给我了。后半夜，方铁强带人把坟挖开，拣出里面的骨殖，放在一个红口袋里。然后扔进一捆稻草，自己跳下去躺在稻草上。方铁强吩咐工人，你们都回去睡觉，坑边上留两把铁锹。天明，三家过来巡视祖坟，发现祖坟被挖得干干净净，方铁强两手环胸，睡在坑地。听见动静，方铁强睁开眼睛，对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人说：“祖坟挖完了，你们的祖宗在旁边的口袋里。同意要的话骨头你们拿走，每家给你们一千元。不同意也好办，那有两把铁锹，你们把我活埋在这儿。”方铁强平和地说完这些话，语声陡然变得凄厉，“再闹，我收了他全家！我这有个诊断，是个半死人，我不差早死几天。”说完，闭上眼睛，等着他们添土。三家人面面相觑，都没了脾气。方铁强的弟兄站在坑口，数出三千元现金。三家人收了现金，却没有拿走红口袋。工人赌气，想把口袋扔在坑里再埋上。方铁强不同意：“别，那不人道。埋在公路底下，一天千车碾万车压的，是咱对不起人家。”他指点工人选择个地头，深埋了红口袋。
　　张德彪的脾气是和腰围一起长起来的。他开着自己的路虎，和县领导拍肩膀头，也和黑社会的兄弟在一起称兄道弟。说起张德彪，江湖上的评价是义气，黑白两道都走得开。滨溪县要修高等级公路，陆然到滨溪县调研。滨溪县拍卖五荒，像是在拍电影。县委书记邢原撺掇陆然，买一块五荒地，就是自己的花园。有了老邢这句话，同在桌子上的张德彪，以长征路桥公司的名义承包了四千亩荒山。三年前，陆然退休，让长征路桥公司落到自己名下。作为补偿，四千亩荒山给了张德彪，所以张德彪说十年前自己就是荒山的主人，而反映在起诉书上，却是三年前的事情。
　　夹皮沟村距离滨溪县城十五公里，是一九四六年小日本投降后改的屯名，原来的屯名叫夹屁股沟。夹屁股沟的屯名来源于地势——东面是老爷岭的山梁，算是人的脊梁，北面和南面是两个慢坡，像是两半个屁股，山脊与慢坡流下的山水，交错在一个山沟内，汇进前面的蚂螂溪。形象点说，这个山沟像是一个硕大的屁股沟。夹屁股沟村位于两半个屁股的交裆处，山坡上是农民开垦出来的耕地。新政府觉得夹屁股沟的老名不雅，改名叫夹皮沟村，与林海雪原里的夹皮沟重名。夹皮沟村印在县里各种地图上，当地农民还叫夹屁股沟。
　　法院一审判决下来，张德彪带着方铁强，领着手下的兄弟到夹屁股沟收地。刚交八月，地里的玉米还水着粒子，窜出的红樱天真烂漫的。大豆碧绿着豆荚，青春色的豆荚刚刚可以煮毛豆。方铁强带人，在判决区域的地头挖坑埋上界桩。方铁强的手下，一色迷彩服。夹屁股沟的村民，一开始以为这是一场军事行动。三三两两，相跟着到山边看热闹。界桩埋好，方铁强开始召集村民讲话。方铁强的讲话言简意赅，村民听了却面面相觑。方铁强说：“法院的判决下来之后，绿金公司要整顿秩序，现在的秩序太乱了。大家种着绿金的地，今后要给租金，不给租金的，土地一律收回。今天先给大家打个样儿。”方铁强说完，让位给张德彪。张德彪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乡亲们啊，这四千多亩地，就是我的地，何苦呢？谁挡我的财路，我就让他蹲大狱。”张德彪很领袖地一挥手，手下的迷彩战士开始打样儿。他们抡开镰刀，已经灌浆的玉米和大豆，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地，夭折在青春的年纪。
　　同时罹难的还有一只青蛙和一条笨狗。青蛙从小沟里蹦到玉米田捉虫，不料被绿金的人用镰刀头砍翻。青蛙翻起乳白的肚皮，四只小脚颤栗着，它努力翻了几次身，都没有效果，被方铁强一脚踢起，划出一道弧线飞进草丛。屯子里有一条笨狗，陈二蔫吧养的。陈二蔫吧学名叫陈和。笨狗通体黑色，白蹄白脑门，身上带着白色的斑点。夹屁股沟的人都喜欢这条笨狗。这条狗看着扎手舞脚的方铁强，感觉让外人在自己的地盘张狂，是对自己权威的挑衅，它使劲冲方铁强狂吠。方铁强说：“看见了吧，他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方铁强抡开手里的镰刀，豁开了笨狗的肚子。在笨狗的惨叫声中，村民本能地闭上眼睛。看着村民恨恨的眼神，方铁强挑衅：“不服么？我三千元钱买你一条腿，三万元可以要你的命。看见那只青蛙了么，看见那笨狗了么，我弄死你们就像弄死青蛙和狗。”方铁强的鞋尖上溅上了狗血，找地头的一块树根蹭了蹭。方铁强打样儿的地，是贾金枝的口粮田。听方铁强说买腿买命，贾金枝疯了似的扑进田里，夭折的玉米像她的孩子一样，疼得她心颤。两个身强力壮的“绿金”人员，拽着贾金枝的胳膊腿，把她甩到田边的沟里。沟里存着隔天的雨水，上面铺着刚砍倒的玉米秆。贾金枝没有受伤，软绵绵的玉米秆下返上的雨水，湿了她的衣服和头发，贾金枝披头散发，两只眼睛血红，看起来格外狰狞。爬起来的贾金枝，两个眼睛充满让人陌生的仇恨。她没有再向田里冲锋，而是扑向正在树根上蹭鞋的方铁强，她一个趔趄跪在地上，就势狠狠咬在方铁强的裆部。方铁强在猝不及防之下，被贾金枝咬个正着。方铁强是得意忘形，贾金枝是绝望生疯，拼了命。众人撕扯开贾金枝，方铁强痛得差点昏了过去。弟兄们检查，方铁强****的皮囊被贾金枝生生撕裂。张德彪黑着脸看着方铁强的伤口，忍不住还是笑了一声。“******，差点直接绝育。”他拍拍方铁强紧锁的额头，“兄弟，好好去养伤，哥哥会给你的小弟弟报仇的。”一挥手，让手下赶紧拉上方铁强，到滨溪县医院包扎。
　　贾金枝狼咬方铁强，在滨溪县成为传奇。群众在拍手称快之余感觉遗憾，遗憾贾金枝咬得偏了一点，要是咬下他的第三条腿，那才叫解气。
　　在怎么处理这个案件上，县里出现两派意见。任来峰认为，这是蓄意破坏改革，并且造成了伤害，应该从重从快。法院常务副院长穆松林不同意，土地纠纷案件一审刚判，对方是否提出上诉还不确定，也就是说判决还没有生效。即使生效的判决，也要由法院强制执行，不能由当事人自我执行，所以方铁强他们的行为是违法的，是在激化矛盾，所以不同意从重从快。任来峰狠狠地瞪了穆松林一眼，穆松林假作没看见。公安局长常平的意见，可以把贾金枝先行政拘留，看看后续情况能不能定伤害罪，再研究刑事。检察长田颐不说话，一个劲地抽烟。高树学总结大家的意见，先不要扩大事态，要安抚好双方的激动情绪，不能让上访的农民借机进京。等法院的判决生效，再研究下一步的策略。出了会议室，任来峰拐进厕所，岁数大了，老任前列腺有问题。常自嘲：大会不发言小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穆松林没尿，也跟进厕所，与任来峰并排站在小便池前，挤尿。厕所没有别人，穆松林侧头对任来峰说：“任县，张德彪这事干得太混蛋了，法院可以有倾向，但是不能让人看出倾向。判决没生效，他们这种做法违法。”任来峰提上裤子，拍拍穆松林的肩：“知道了，回去我教训他们。法院也不容易，明明是婊子，还得亮出个大牌坊。”
　　贾金枝没有给他们留下研究的时间，当天晚上，贾金枝喝农药自杀了。贾金枝的小姑子王****回家看母亲，闻到满屋的农药味。王****在贾金枝住的西屋炕前的地上，发现一个空的农药瓶。贾金枝口吐白沫，已经昏迷不醒。四轮车把贾金枝送进医院，洗胃灌肠，送进重症看护室，与住院观察的方铁强住在隔壁。
第8章
　　冷志强觉得滨溪县人民法院的判决欠妥。如果法院这样介入纠纷，不就沦落为打手吗？谁的打手？是政府的打手吗？悲哀呀，真是悲哀。他找来汪起运，又研究一次这个判决，越研究心里越没有底气。
　　汪起运宽慰冷志强：“这不还是一审判决嘛，真的有问题二审可以翻过来。”冷志强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何况法院独立办案，不受他这个****办主任干涉。
　　贾金枝喝药自杀，汪起运第一时间告诉了冷志强。这个第一时间是下意识的，他下意识地感到问题严重。“人没死，还在医院抢救，弄不好要成植物人。”接着又作补充：“自杀前，他咬伤了绿金公司的副总，那个副总也在住院。”
　　“别说了起运，你现在就跟我去一趟滨溪县。”
　　矛盾激化到这种程度，是冷志强没有预料到的。陪同去滨溪县的，还有综合指导处处长范川军。车上，冷志强回头问坐在后排的汪起运：“老汪，我问你一个尖刻的问题，依你的直觉，这个上访案件是利益纠纷，还是有人违法犯罪？”
　　汪起运眯着眼睛没有吭声。半天睁开眼睛说：“可能都有，但是我们能怎么样呢？我想好了自己的定位，老百姓的出气筒，政府工作的挡箭牌，咱们干涉不到那么深那么远。”
　　“老汪，这个悲观了，我们应该是老百姓合理要求的传声筒，是政府工作的参谋。”汪起运闭起眼睛假寐，没有接冷志强的话茬。
　　“参谋参谋，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老大，说句您不爱听的，下面根本不把咱们当回事，就扒拉自己的那几颗算盘珠子。”范川军回复冷志强。滨江市机关有一个不好的作风，都愿意管一把手叫老大，黑社会似的。
　　过了蚂螂溪大桥收费站，两台小车停在收费站口，等着冷志强一行。冷志强的车子出了收费站，小车上的几个人迎了过来。冷志强想问汪起运这是怎么回事，汪起运已经下了车，和迎过来的女人热烈地握手。冷志强心说：这个老汪啊，瞎整。
　　迎过来的女人叫柳菲，是滨溪县****办主任。汪起运介绍之后，柳菲拉着冷志强的手，亲热地摇晃：“冷主任，您也不到我们这里视察，要不是我们这里出了点事情，还欢迎不到您啊！”柳菲接着介绍，后面面色黧黑有些拔顶的中年人，是常务副县长任来峰，还有宣传部长佟顺、政府办公室主任蒋云来一干人等。蒋云来与汪起运握手时，任来峰调侃：“你们蒋汪一合流，我党可要遭殃了。”任来峰的戏谑，让气氛轻松起来。调侃之后，任来峰拉着冷志强，上了自己的车。
　　柳菲是一个精明的女性，原来是滨溪县委招待所的所长，还有一个职务是滨溪县委县政府接待办主任。招待所连年亏损，对外实行了承包，主任柳菲待岗。恰好****办主任耿士强出了车祸，在任来峰的举荐下，柳菲到了****办。柳菲本来不想接****办主任，原来的主任耿士强横死，民间有很多迷信的说法。任来峰是常务副县长，是柳菲的顶头上司，她做柳菲的工作：“去吧去吧，****办不错，背心改胸罩——虽属是平调，位置更重要。”
　　柳菲做接待办主任时，就认识冷志强。冷志强上了任来峰的车，柳菲上了冷志强的车。柳菲问汪起运：“汪主任，这次来得这么突然，就是因为贾金枝喝药这件事吗？贾金枝喝药在后，犯罪在前，她差点叫那个什么方铁强绝育。”想到贾金枝咬方铁强的地方，忍不住想笑。笑了两声后凛了脸色，“但是我们也仁至义尽了，现在她的医疗费用，还是****办垫付的。”
　　“柳主任，冷主任刚抓****，用他自己的话说还是个实习医生，没有经历过太多的生生死死，所以对这个案件很重视。小柳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认为这个上访案件，是纯粹的利益纠纷，还是有人违法犯罪？”汪起运把冷志强抛给自己的问题，原样踢给柳菲。
　　柳菲面容一软：“怎么能扯到犯罪呢，也就是利益纠纷吧，既得利益者不想放掉到手的利益。”
　　“你跟冷志强汇报的时候，这一点一定要讲明白。”范川军接了一句，“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柳菲挑了一下眉毛，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我明白了。”
　　滨溪县委县政府迁进新楼，原有的办公楼县委和政府是分开的。
　　县委是三层的日式小楼，是当年日占时期日本副县长的官邸。政府也是三层，是传统的大屋顶建筑，是伪县长的办公室。两座小楼之间是宽宽的过道。过道前有两棵榆树，修剪成上下两层蘑菇型。明白人知道，这寓意着冠（官）上加冠（官）。知道大院历史的，说这两棵树树龄在七十年以上，是伪满县长的手植树。伪满县长留下来的政绩，还有一座城隍庙。新楼落成，特意把两棵老榆树移到新楼门前。原来的县大院卖给了一家开发企业，顶了建设新办公楼的费用。移树当天，县电视台做了专门报道。工人挖了三米多深的大坑，尽可能保留榆树的根须。看了电视报道，高树学批评了政府办主任蒋云来，说他尽整弄巧成拙的事。高树学故意把拙念成“出”。高树学的顾忌是有道理的，很快下面传出，高书记迷信风水，迁衙门带着“冠上加冠”。
　　迁过来的两棵树一棵枝繁叶茂，另一棵青翠了一段之后，落尽所有的叶子，第二年春天再也没有返青。因为有前面移树是迷信的说法，下面传言说有大官要垮台。这个传言老百姓都知道，机关干部也知道，知道了不传。进了县府大院，冷志强远远看见两棵哨兵似的榆树，一棵枝繁叶茂，一棵枯枝虬杆。高树学等在枝繁叶茂的榆树下面，看着老同学远远伸出手来。握过手，冷志强仔细看看身边的“冠上加冠”，他以前在滨溪老县委见过这两株树，当时只是两株普通的树，没有传奇。高树学见冷志强看树，陪着绕树一圈，说本来两株对称，死了一株偏坠了。看来高树学还不知道“冠上加冠”枯死，将有大官垮台的传言，或者是知道但装不知道。高树学环顾滨溪的县大院，前面一条玉带河，引蚂螂溪水由东而入，在县委门前形成一道清澈的小河，从西面的暗渠排入松花江。再前面是宽阔的广场，有人在放风筝。冷志强心说：高树学你不是整个天安门么。
　　冷志强忽然独自发笑，笑过问高树学：“伙计，锅炉房烧开水的老任头哪去了？”高树学还是县委办公室主任时，冷志强在市委组织部组织员办，到滨溪县工作时看望老同学，认识了锅炉房烧水的老任头。
　　这个老人家滑稽诙谐，有人听他说话，他就开始讲自己在女人身上的过五关斩六将。什么困长春时大饼子换个大姑娘，什么海南岛的黎族姑娘温柔多情，什么在朝鲜战场朝鲜大姑娘倒追男人。冷志强独自发笑，是想起了那个“娱乐开讲”的老人。高树学说：“现在千万别提老任头，那是我们任来峰副县长的老爹。”冷志强不知道这层关系，看着在一边陪着汪起运、范川军说话的任来峰，感慨道：“‘人来疯’这家伙家学渊源啊。”
第9章
　　下午，一行人在县委会议室召开会议，专题研究土地纠纷引起的农民上访问题。高树学本来可以不出席，但是冷志强是自己的同学，所以拿着笔记本，坐在冷志强的旁边。冷志强的右手坐着任来峰，再往右是范川军。高树学的左手坐着汪起运，再往左是柳菲。范川军和柳菲之间，坐着秘书和县****办的副主任。汇报工作时，柳菲重点讲了怎么做农民的工作，在新的法制形势与经济形势下，让农民改掉占山为王的旧观念。柳菲着重强调，这次发生的事情是一场意外，不是主流，只是枝节问题，矛盾的焦点还是利益。任来峰接过话头说：“我们已经批评了绿金公司，这些人就是不懂法。法院刚刚一审判决，还没有生效，你去那里圈的什么地？规划万亩果园是县里的决策，但是也不差这么几天嘛。”任来峰说完，皱着眉接着抽烟。柳菲看着任来峰的表情，任来峰手背向外挥了挥，表示已经结束了插话。柳菲接着往下说，“为了降低影响，我们没有让公安部门介入调查贾金枝涉嫌伤害的问题，毕竟绿金违规在前。对于贾金枝的病情我们非常关心，任县长和我们一起到医院看望了她，还垫付了她的部分医疗费。”任来峰又插话道：“是副的，平时称呼我就认了，正式场合只能称副县长。”高树学调侃：“老任多亏你没姓傅，要是姓傅就麻烦了。”参加会议的人“噗”地笑了。笑过，柳菲接着汇报：“还有，我们协调了客运部门，注意上访农民外出的问题，不能让农民越级上访。我们具体的部署是……”
　　柳菲结束汇报，任来峰说自己没有补充，高树学摇摇头，示意冷志强讲话。冷志强把本子合上，侧头看看高树学：“树学，我现在做个随机调查，我们在座的父母是农民的举手。”冷志强先举起了右手。高树学看看冷志强，也举起了右手。只有县委办主任蒋云来没有举手，他的父母是城镇工人。大家的手都放下了，蒋云来举手，他说：“我的父母不是农民，但是我下过乡，当过五年农民。”蒋云来放下手，冷志强苦笑了一下：“跟我估计得差不多，我们大多数人的父母都是农民，这符合中国的现实，我们有十亿多农民嘛。在这里我说句犯错误的话，共产党执政的根基之所以稳固，是因为他有两个好儿子。一个虎儿子是解放军战士，九八大抗洪的时候我们见识过了，危难面前他们没有条件，不讲代价，甚至可以牺牲生命。感动啊同志们！还有一个傻儿子，就是我们的农民。他们要求非常低，耕者有其田就足矣。我们常说，农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但事实上我们对父母怎么样呢？我是****的新兵，不代表组织说句话，****靠堵是不行的，大禹治水还懂得疏导，堵的结果一定会溃坝。不要让农民指着我们骂，那样会很悲哀，悲哀呀同志们！我建议我们做一件事情之前，先回去问问我们的父母，看他们答应不答应。”冷志强平复一下情绪，缓和口气说：“今天我的话带着情绪，不代表市****办的意见。主要是到了树学的一亩三分地上，没拿自己当外人。”
　　出了会议室，冷志强跟着高树学去了书记办公室，叙旧。高树学关心冷志强的前程：“志强，怎么搞的，我都听说了，去旅游局也比****办强啊。”“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倒是很为你担心，一个县委书记三年解决不了农民的上访问题，说句严重的话，这不是一个共产党人应有的作为。”半年没见，高树学没想到冷志强会这么说话，谈话陷入难堪。高树学为冷志强沏上茶水，借机找到新的措辞：“志强，这些年你在组织部门，你高雅。组织部也杀人，但是不见血，所以高雅。你到****办你见了血，所以你受不了。我这里不行，推开门就是利益，公家利益个人利益，大利益小利益，相互矛盾相互冲突，摆在案板上等着你动刀，刀刀见血，我只能两利相权取其重，都满意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庸俗。”高树学回到座位，晃着脑袋对冷志强，也是对自己：“谁他妈想庸俗？”
　　过了半个月，滨溪县农民上访的案子还是出了问题。三十多位农民，抬着刚刚脱离危险的贾金枝去了北京。信息是****办驻京****接待处传回来的，主管副市长邵鹏举同时接到了这个报告。这次问题非常严重，农民们没有去国家****局，也没有去国务院，而是去了外国使馆区，去给外国人下跪。这是有辱国格的问题，所以冷志强脸色凝重，找邵鹏举汇报。
　　滨溪县为了防止农民越级进京上访，基础工作是相当扎实的。车站码头事先打了招呼，不拉这些上访人员，随时向****办汇报他们的可疑行踪。医院也打了招呼，贾金枝有什么行动，随时和****办联系。
　　被打招呼的医生都笑，贾金枝刚刚撤了呼吸机，能有个什么行动？夹皮沟村那边，也联系了几户局外的农民，帮着观察上访农民的动静。
　　半个月没有动静，****办都懈怠了。
　　上访农民是化整为零出去的，他们徒步走过蚂螂溪，沿着山路到了滨南县，在那里的车站集合。这是滨溪县****办事先没有料到的。
　　贾金枝生命体征平稳，农民生命力强，鬼门关转了一圈，没有丢命，也没有植物。打了半个多月的消炎针，连风泪眼都好了多半。贾金枝的丈夫王明智出车祸丢了性命。丢地的农民到医院来看贾金枝，问她地的事还告不告了。贾金枝抹了一把眼泪，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说：“我不还没死么？只要我没死就还得上访，还得往上告。要不，明智的命就白丢了。”贾金枝认定王明智的命丢得蹊跷。她咬牙切齿的样子，像一头发怒的母狼。
　　贾金枝这次逃出医院去上访有一定的技术性。贾金枝对医生说，自己命不好，可能是他们老王家祖坟埋错了地方。公公当年当抗联，没死在日本人手，刚过好日子却得了肺癌。丈夫刚刚四十多岁，就出车祸死了。贾金枝说：“大概是他们老王家的祖坟埋错了地方，冲撞了山神土地。我也整天病怏怏的，想找个人破破。”医生说：“这个你也信？”贾金枝说：“农民不信这个信啥？”说完就笑。笑完说：“滨南县那边有个大神儿，听人说挺准的，哪天我过去看看，治不好也治不坏。”贾金枝到滨南去看大神，医生忽略了。病急乱投医是病人的自由，所以没向****办报告。柳菲恨恨地说：“那个王大夫还是我高中同学呢，这么点破事也没整好，指望他破鞋扎了脚。”
　　在滨南县，上访群众雇了一台中巴，直接过了滨江市，在吉林省的蔡家沟下车，然后转乘火车。张成开着自己的丰田越野大吉普，提前到北京站等着。张成在北京熟车熟路，引导上访是捎带脚。他在车站会着贾金枝这群上访户，这些人贼着眼睛，看路边的行人。张成瞅着几十张木讷的黑脸：“哭丧着脸没用，这个事要想出头儿，要么死人，要么让全世界都知道！”上访的人听得心惊肉跳。贾金枝死了一回没死成，好不容易把她将就到北京，不能看着她在这再死一次。那么就最好想办法，把事情让全世界知道。怎么让全世界都知道，张成说找外国人，咱们那些头儿就怕外国人，外国人说人权了什么的，咱们的头儿就害怕。张成熟悉北京，告诉他们哪里是外国的使馆区，到那里看见外国人就下跪。张成说，大伙分散着去，到地方后统一行动。张成趾高气扬的，感觉自己像个统帅。
　　贾金枝这组是最重要的一组，抬着贾金枝的人到了使馆门口，把贾金枝放在地上。贾金枝挣扎着跪起来，一路奔波风泪眼犯病，烂瞎瞎的红，增加了悲情的效果。三十多个人相互看了看，分前后跪成两排，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冤啊……”人们的头顶上扯出一条横幅，写着农民土地被官员抢夺，农民要土地要吃饭。在使馆区游玩的人们纷纷举起相机，对准这些黑白相间的脑袋。
　　滨江市****办北京接访处得到消息，上访人员已经在使馆前跪了半个小时。张成踱着步看了一会效果，满意地乘车离去。北京接访处雇了一台大客，连哄带劝让他们上车。对于死活不上车的几位，接待处雇佣了保安，两个扯一个，抬到车上，拉回招待所。贾金枝发烧，直接送去就医。和保安算劳务费，保安要求多算五十元。讲价的时候没说有病人，弄不清什么病容易传染，多要的五十元就当打消炎针。接访处长说：“我多给一百，你们顺便把她送到医院。我们跟人护理，你们抬人就行。”
　　冷志强进了邵鹏举的办公室，邵鹏举正在为上访人员在外国使馆门前下跪一事恼火。土地纠纷，怎么也扯不到国际上去吧，美国人能给你土地么？能给你解决纠纷？你那么一跪，往小了说跪没了滨江市的形象，往大了说是造成国际影响。
　　“这些上访人员现在在什么地方？”
　　“现在已经被北京接待处接回招待所，至于怎么往回接，那边正在听下一步指示。”
　　“接回来，不惜代价，问问他们滨溪县，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一些上访人员提出没坐过飞机，要坐飞机回来。”
　　“这事跟任来峰说，他们有本事让这些人走回来，没有本事让飞机接回来。外面的影响怎么样？”
　　“国内媒体没有介入的，上访这块儿是媒体的禁区。国外媒体肯定有见报的，但是我们看不到，不知道具体影响到什么程度。”
　　“接回来以后，挑那些刺头，送到****学校去，先给他们转变转变思想。”
　　冷志强压下了邵副市长最后的指示。
第10章
　　蚂螂溪是滨溪县的主要河流，发源于老爷岭南坡，流经县域内五个乡镇，注入松花江。滨溪县得名于这条溪水。关于蚂螂溪得名，一说是源于蚂螂溪上游多蜻蜓，遮天蔽日的小飞机，成了蚂螂溪上的一景。当地俗称，把蜻蜓叫做蚂螂。还有一种说法，蚂螂是满语的音转，原来满语的意思已不可考。
　　市****办重组调查组，对滨溪县农民上访案重新调查。这类似一种规定动作，在新一波上访高潮之后，都会组一个这样的调查组。冷志强在会上强调，调查组一定要深入村屯农户，弄清农民的要求在哪里，哪些是合理要求，哪些是超过限度的要求。三年了，我们只知道这是一个土地纠纷，为什么会出现纠纷，是政策的问题，还是执行政策的问题，这次一定要弄出一个答案，否则无法向市委、市政府交代。冷志强开玩笑似的补充：“我不要求调查组如何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你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每个月的三千多元工资就可以了。”
　　调查组的人选还是前几次的人选，这个人选组合熟悉情况。具体依旧由汪起运副主任带队，成员包括来访接待处处长段立滨，工作人员毛莉莉。段立滨举手发言，说自己的老母亲住在医院，自己脱离不开。临时决定，段立滨的位置由综合指导处处长范川军代替。范川军很不情愿替代段立滨，他看了看冷志强，转头又看了看段立滨，执拗着点点头。段立滨似乎没看见范川军的眼神，哧啦点着一支烟，眯起一只眼睛，让自己躲在烟雾后面。
　　去滨溪县，汪起运轻车熟路。过了蚂螂溪大桥，柳菲一身白色的连衣裙，丰姿绰约地等着他。见了汪起运，柳菲熟头熟脸地握着他的手，摇了又摇。“看来我们真得时不常地出点事，要不迎不来你们的大驾呀。”柳菲薄施粉黛，看起来很娇媚，汪起运忍不住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滨溪县对农民上访案采取了超常的措施。市****办的消息传到县里，柳菲带着副主任，找任来峰做汇报，进行了自我批评。任来峰看着柳菲：“算了，你也别往自己身上揽屎了，你刚过来，这也不关你的事。怎么的，还要坐飞机回来，美得他！”当天下午，滨溪县召开了处理上访事件的紧急会议。会上，任来峰慷慨陈词：“这是一小撮上访分子在向党和政府讲价钱，要条件，如果就这么满足他们，就会让他们得寸进尺。”有了这个发言做基调，会议的前进方向由怎么接回上访者，转移到怎么处理上访者。到外国大使馆门前下跪，这是对政府的空前侮辱。会议决定，由****办和公安局出面，带一辆大客车和足够的拘留证，对在大使馆门前下跪的农民，以妨碍社会秩序罪，一律刑事拘留。
　　“我跟你们说，现在这件事的性质已经转变了，不再是土地纠纷，而是妨碍社会秩序。”任来峰总结时拍板说。
　　办公室派一台小车送调查组，临走在****办门口的饭店小酌了一顿。这顿小饭局冷志强没有参加。冷志强心里不踏实。他看见了范川军的眼神，范川军看自己看段立滨的眼神都很奇怪，有很深的意蕴。
　　尤其是段立滨不屑一顾的表情，让冷志强心里长满了荆棘，刺激得非常难受。冷志强想找段立滨唠唠，在来访接待处协警的刘全说，段立滨请了假，去医院看望母亲。段立滨的母亲住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内分泌科。
　　段立滨没料到冷志强会到医院看望自己的母亲。段立滨正在看书，母亲的胳膊上挂着吊瓶。听见敲门声，段立滨下意识说请进，抬头在门上方的小方玻璃上，看见了往屋里打量的冷志强。段立滨有些失措，赶紧把冷志强让进来。看看没有什么坐的地方，把母亲脚下的被子往里掖了掖，给冷志强腾出放屁股的地方。
　　“冷主任，你看你也不打个电话过来，老太太就是老年病，没啥大碍。”
　　听见来人，老太太睁开眼睛。段立滨说：“妈，这是我们冷主任。”
　　老太太挣扎着要坐起来，被冷志强拦住了。
　　“我和小段是同事，听说您有病了，过来看看。”说罢，把手上的水果放到床头。
　　“这孩子犟，你当领导的，得多管教。”
　　房间里一股淡淡的来苏味儿，窗台上放着一篮鲜花，花朵的边缘失去了水分，正逐渐地枯萎。冷志强寻思，自己也该买一篮鲜花，却没有想到这层，看来自己还是官僚了。他说段立滨：“大婶有病你该早吱声，办里有什么能力使什么劲儿，今天你要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段立滨笑了一下说：“老太太有点老年糖尿病，每年都得住几次院，我都习惯了。”
　　“立滨，其实我今天来看老人家，还是有个事想跟你聊聊。我看你今天拒绝去滨溪县的眼神，不像是仅因为老人家身体欠佳，我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头儿，说实话我心里没话，我这人一根筋，想法都写在脸上了。
　　就说滨溪县这点事吧，不是不能解决，而是县里不想解决。你知道任来峰吧，那人是滨溪的坐地炮，快刀切豆腐——八面见光。咱们敬爱的汪主任，与任来峰马上就要成为儿女亲家了。前面两次调查组我都参加了，但是都没有效果。我们一屁股坐在政府这面，政府一屁股坐在绿金这面，所以等同于我们坐在老百姓的对立面，这个调查怎么做？”
　　冷志强第一次听说这种关系，他问段立滨：“作为调查者，我们的态度应该是中立的，应该更多地倾听上访者的意见，怎么会有倾向呢？”
　　“他们说这是支持县里工作。我们两次调查，都在县里听汇报，没有到过夹屁股沟村。我曾建议老汪，对农民拿出的证据做技术认定，老汪说我不支持基层工作，屁股坐的位置不对。我为什么不愿意再去调查组，因为我不愿意再看群众失望的眼神。”
　　段立滨的话让冷志强心里犯疑惑，老汪是个老****了，怎么可以这么处理问题呢？心里有疑惑，冷志强半晌没有出声。“啪嗒”一声，一朵萎蔫的花离开枝头，掉落在地板上。“花又掉了。”半睡中的老太太闭着眼睛说，“我这也是熟透的瓜了。”
　　“你认为农民上访的症结究竟在什么地方，现在灌满我耳朵的，就是农民的小农意识，真是农民的跑马占荒意识造成的么？这里面有没有其他的梗阻问题？”
　　“农民手里有部分承包荒山的合同，还有土地使用证，所以不能说农民完全是跑马占荒意识。农民指望这点土地生存，农民失去土地就失去了活路，一个人到了没有活路的时候，他能不为了活路拼命么！”
　　“段儿，这话重了吧，我们的一级政府怎么可能堵了老百姓的活路呢。关于承包合同的问题，你觉得可以确定么？”
　　“这一点至少我们没有调查！”
　　“看来这里的水很深啊，不知道高树学他们怎么搞的！”
　　病房的门被推开一条缝，刘全捧着一篮鲜花走了进来。刘全叫了声冷主任，又叫了声段处长，把鲜花放在窗台上，把枯萎的花篮拿走，扔在走廊的门口。自来熟地忙完，刘全回头对段立滨说：“段处长，冷主任让我去买一个花篮，我也不知道买什么好，就买了一盆大的。这里面有康乃馨，说是对病人好，有祝愿的意思。冷主任，你们聊吧，我回单位了。”
　　刘全插了这一杠子，让本来灰暗的谈话气氛有了点亮色。冷志强直说：“这个刘全真会来事，买花不是我授意的。”“主任还真实在，我也知道不是你的意思，你进屋时看花的眼神就告诉我了。你觉得应该把枯花换掉了，可是你没带。”
　　“你小子，鬼精灵啊，能摸透人的心思。”
　　又说了一会刘全，冷志强起身告辞。门口，段立滨突然说：“冷主任，我是滨溪人，是夹屁股沟村的。我家老宅子在蚂螂溪南，屯子叫小南屯。”
　　“是么？这么巧。”冷志强一愣，这个信息让他吃惊不小，像得知汪起运与任来峰是儿女亲家时一样惊讶。
　　调查组到滨溪，滨溪对进京事件的处理已经接近尾声。三十五名上访人员，拘留三十二名。其中二十人交出土地，并保证不再继续上访，已经取保回家。贾金枝旧病复发，无法执行拘留，仍留在医院，体现政府的政策。有两名上访人员，因为连年上访没有着落，已经在别处安家。据说一个安家在山西，一个安家在大连，都在当地经营小生意。政府组织的大汽进北京之前，他们已经返回现在的居住地，公安局正在组织抓捕。
　　任来峰慷慨激昂：“这是跟我们的党和政府叫板，去向外国主子哭诉，外国主子能够给你煎饼果子么！我今天在这里放一句狠话，他们这是给我们的党和政府抹黑，这样的上访者不抓不足以平民愤。”
　　汪起运合上笔记本，讲了三条意见。“第一，我们拘留上访者，一定要有法律依据。没有依据的事情就是胡来，会给自己留下麻烦。”汪起运软了一下口气，“现在的互联网很厉害的，南边什么地方一个官员抽了高级烟，结果被人肉搜索出来，丢了官位判了刑。我想我们的官员不至于这么糊涂。”汪起运提了提声调，“第二，我们要考虑整个事件的影响，对那些依据法律判决，退出土地的农民，一定要减少滞纳金之类的罚没，这是政策的体现，我们不能与农民争利。”汪起运有力地挥挥手，会议室响起噼噼啪啪的掌声。掌声稍停，汪起运接着说第三。
　　“第三，要妥善安置好失地农民的生活。毕竟这里是老区，还有很多先烈在看着我们，我们不能让他们失望，不能让他们的后代生活艰难。总之，这个土地纠纷案到现在算是告一段落。用法律解决上访问题，这是一种尝试。要把这个案件办成铁案，办成典型。等我回去汇报一下，今年的****先进工作会议争取拿到滨溪县来召开。”汪起运的话音被噼噼啪啪的掌声淹没。
　　欢迎调查组的宴会设在滨溪最大的山珍酒店。山珍酒店不是夸张，是写实。在这里可以吃到狍子、野鸡、野鸭、大雁、飞龙、林蛙，这是活的山珍。还有植物山珍，包括野生鲜猴头、现摘的野生木耳，老蕨菜、刺嫩芽等等。今天比较特殊，弄到了一只梅花鹿。梅花鹿是放养在狩猎场的，供外国人打猎，每只八千美金。老板趴在任来峰的耳边，问梅花鹿上不上。任来峰说：“你能不能弄到东北虎，在这个地头上，弄到东北虎也一样上。”酒店老板讪讪地笑着，到后面安排做梅花鹿。
　　在喝酒的问题上，准亲家产生了分歧。任来峰的意思是来点白的，比如说茅台、五粮液，或者也可以来水井坊。汪起运说下午还有工作，至少要到夹屁股沟村去看看，看看农民的反映，脸红脖子粗的不好看，让农民反感，来杯啤酒意思意思得了。任来峰说你们来工作也不就是这一天，下午在宾馆休息，柳菲你给好好安排着，陪汪主任打八圈。汪起运还要分辩，任来峰说我给你讲个段子。听任来峰要讲段子，大家报一声好。任来峰说：“这不是段子，是一个酒店经理给我讲的顺口溜——只听一声车门响，来了一帮共产党，开始都说不能喝，最后都整七八两。”任来峰的段子又引来一阵掌声。
　　开始倒酒，任来峰从服务员手里要过酒瓶子，亲自斟酒。范川军一只手端杯，另一只手捂着杯口，强调自己血脂不正常，大夫告诫不能喝酒。任来峰说：“范处长你把手拿开，没听人说吗？‘能和一斤喝八两，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能和八两喝一斤，党和人民都放心。’你这样挡着，党和人民怎么放心。”任来峰的俏皮话又引来一阵笑声，范川军无奈地摇着头，痛苦地看着杯中酒：“任县长真是太有才了。”
　　倒了一圈酒，任来峰开始说话：“滨溪规矩不算多，我先倒酒我先说。今天，我们迎来滨溪县最尊贵的客人，帮助指导检查滨溪的工作，为了表示敬意，我提议先干了这杯。滨溪有句话，叫做‘松花江水浪打浪，谁先倒酒谁打样，现在我给大家打样。”任来峰干了杯，开始监酒。
　　范川军的杯中酒没干，被任来峰发现，范川军捂着酒杯讨饶：“我一拇，就能喝一拇。”一拇是酒桌上的计量单位，意指能喝酒杯中横着一拇指高的酒。任来峰说：“没让你喝多，就一拇，但是顺着的一拇。”任来峰攥着拳头，倒竖着拇指比量着，像足球比赛中球迷骂人的手势。
第11章
　　刘全认识张成，和张成是不错的朋友。这事滨江市****办都知道，只有冷志强不知道。
　　刘全不算是****办的职工，编制还在公安局。刘全属于协警，协助管理上访者的秩序。协警一共四个人，两班倒，所以刘全不上全班。
　　刘全上一三五，休二四六，外搭个礼拜天。刘全有个买卖，确切说是个旅店，再准确点说是个上访者聚集的旅店，俗称“上访者乐园”。休息时刘全泡在旅店，在最里间留个办公室，招待朋友们喝酒。旅店是末流的，这个单间是高档的。
　　刘全想让冷志强认识自己。到医院送一篮子鲜花，是碰巧的一次机会，相信冷志强会有一点印象。如何让这印象加深，需要做更细致的工作。刘全趴在自己的高档单间，手支着脑袋想心事，电脑屏幕上，幻灯似的走着美女。每个美女到他的脸前，都摆出一个诱人的造型，刘全视而不见。有人捅了一下刘全支脸的胳膊，刘全的脸失去了支撑，差点亲到显示屏上的美女。刘全有些恼火，回头看是晃着脑袋的张成。
　　刘全认识张成的时候，张成还是上访专业户。拎着一个掉了漆皮的人造革兜子，整天串政府的大门，待见不待见的都递上一份材料。在政府机关的铁门上磨蹭，张成练出一张铁脸皮，比他的人造革兜子抗打击。收材料的面无表情，告诉他回去等着，等着听信。虽说每次基本上都是石沉大海，张成每次仍旧满怀希望。
　　刘全的父母开着一爿小旅店，就是刘全眼下经营的这个旅店。张成递完上访材料，回到旅店等信儿。常年奔波在上访途中，没有退路也看不到希望，张成显得心事重重，眉头经常锁成一个“川”字。张成到刘全的旅店，属于故地重游，常游出一些感慨。比如，酒喝得差不多了，张成提高嗓门：想不到，真想不到，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那时的刘全警校毕业，在家等着分配的消息。
　　张成偶尔喝一杯闷酒，然后倒在小旅店简陋的房间里，一觉睡到太阳西下。张成有时幻想，如果自己这一觉睡下去不再醒来，是不是所有的烦恼都解脱了？但是他每天依旧要醒来，醒来之后惺惺着通红的眼睛，准时看新闻联播。旅店的电视破旧，是买来大宾馆的淘汰货，经常漫天雪花，看不清画面上的人物。人物说话的声音也像怕冷似的，直打哆嗦。有时候客房的破电视不出影，张成就依在经理室的门口看新闻联播。经理室就是刘全现在的单间。看完新闻联播，多好的节目也不再看，转回去研究他的上访材料。张成有一摞子上访材料，签字、批文，一家转到另一家。刘全经常看到张成紧锁着眉头，研究批文材料，寻找旷日持久上访可能的突破点。刘全劝过张成：“上访没有结果就拉倒吧，别就为屁大点事，把个好好的日子给毁了。”张成从材料上抬起眼睛，血红着看刘全：“我现在的心思根本不在鱼池上了，我要争的是一口气，我不相信最后没有一个说法。”接触时间长了，刘全佩服起这个农民的韧性，偶尔张成手头拮据，让他欠几个月的宿费。
　　张成没事的时候，爱看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跟刘全探讨国家的问题。
　　领导人的排位，领导人之间的关系——道听途说的，从街头花花杂志上看来的，张成都记得非常清楚。刘全觉得张成当农民有点可惜了。
　　开玩笑时刘全戏谑张成：“凭你这本事，当个组织部长都不成问题，你对国家领导人的研究，可能都超过市领导。”张成叹口气，很认真地说：
　　“大哥生不逢时啊，我要是赶上现在这个时候，怎么也是一个名牌大学毕业。”张成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有了踌躇满志的意味，瞬间又熄灭了。
　　刘全帮张成润色过上访材料的文字。
　　多年后张成在大街上叫住刘全，刘全没认出眼前这这个很领导的人是谁，旁边的丰田越野大吉普车更是扎眼。张成毫不介意地哈哈大笑：“老弟，我是滨溪县的老张啊，张成，忘了我在你家的旅店住过。”刘全这才恍然大悟，看着眼前气派恢弘的张成，怎么也找不到他当年落魄时的影子了。
　　拿张成突如其来的富贵，比自己按部就班的在小旅店里数富贵，刘全心里萌动着情绪，说不清是嫉妒还是羡慕。人真的需要机遇呀，落魄的张成竟然有了雄霸的气势，肯定有超过常人的机遇。对于任何人来说，机遇都是一个好东西。刘全独自在心里感慨了一个下午，把张成的事撂下了。毕竟自己和张成是鲤鱼和草根的关系，虽说生活在一个池塘，毕竟不在同一个层面。刘全没有料到，几天之后他接到张成的电话，约他到滨溪县去吃山珍、打麻将。刘全还在犹豫，张成说我的大吉普车就在门口呢！
　　张成的家装潢得非常考究，墙上挂着字画，字画的落款处大多是张成先生雅赏，或者嘱书。屋中间的实木隔断设计成屏风的样子，上面摆着一个陌生人的大相片。张成见刘全留意那张照片，随意地对刘全说：“那是咱表哥，中组部的部长。”张成领着刘全参观了自己的三居室，他告诉刘全，酒瓶子里泡着的人参是滨江市委书记送的，市场价值七八十万元呢！玉如意是清宫里的用品，前几天去北京，商务部的一个朋友送的。他带着讥讽意味说：“这些人谁都给我面子，还不是看在表哥的面子上，现在想当官都得有后台，我他妈现在成咱们这块儿官爷的后台了。等我再生个儿子，长大了一定让他当大官。”
　　刘全和张成又成了朋友。张成住店，住刘全的单间。
　　张成来找刘全，是探问滨溪县农民上访的事。张成如今夹的是品牌包，用的是高档手机，大吉普车停在门口。张成的大吉普车常让上访者看到希望和方向。
　　张成喝光了刘全倒给自己的铁观音，神秘地瞪着眼睛：“老弟，滨溪上访的事闹大了，抓起来三十二个，还不算那个半死不活的贾金枝。
　　听说半道跑了俩，公安局那帮东西正在抓。照这么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你个开棺材铺的还怕多死人？我看第一个该抓的就是你，没有你这条老鲇鱼，根本拐带不出一锅腥汤。”
　　“谁让咱是滨溪人了呢，总得为滨溪老百姓干点事吧。”张成对刘全的批评感到冤枉。
　　“都说现在有职业上访人，我看你老张财大气粗的，没这个必要吧？这才能攒出几个小钱。”
　　“不是我想干，是老百姓拉着我干，他们凑的那几个钱，还不够我这车喝油的呢！”
　　刘全知道张成的底细，张成也不避讳刘全。
　　“哎老弟，我进屋时看你手托香腮，想娘们啦？晚上大哥领你找去呀，一色的俄罗斯货，货真价实。”
　　“我哪有你那雅兴，有雅兴还没你那身体呢。有一次干部考核让你填表，在特长一项上，你填上你中间那东西特长。”刘全说完就笑。
　　张成说：“那是说你呢，你大哥可不是干部。”
　　“你不是组织部长吗？”
　　“那是地下的，见不了大天儿。”
　　说到正经事，刘全说：“我这几天正上火呢，公安局要让我们这几个人换岗。换岗就是换新人，我们得回原来的派出所，整天值班。现在的头儿新来，对我没印象，如果他点头还是可以留下的，我犯愁怎么能让他点头。”
　　“这还不容易吗？让他出来坐坐，沟通沟通。”
　　“不妥，我看这个冷主任一本正，不太好沟通。”
　　闷了一会，张成说：“现在有个机会，不知道你敢不敢把握。你把冷志强请出来，就说滨溪县那边有最新信息。请客的事我让小段儿负责，我跟他哥同学。你把酒菜好好掂对着，估计没问题。”
　　“就这儿？”
　　“就这儿，就这儿才能让他认识你。”
　　张成给段立滨打电话，开始段立滨不答应。张成说了什么车祸，段立滨在电话里警觉起来：“准么？那么好的，在刘全那好，肃静，背风。”
第12章
　　汪起运的调查组，第二天去了夹屁股沟村，城郊乡的党委书记王明旭等在乡里。车子到了城郊乡，王明旭穿着黄大衣等在乡政府的台阶上。任来峰点着王明旭：“身披军大衣，一看就是正科级，一天一只鸡，三天一只羊，村村都有丈母娘……”王明旭笑说：“任县长，你在城郊当过书记，城郊乡可是你的老窝子，我哪敢动你的自留地。”任来峰正色道：“我告诉你明旭，我可知道你和上访的‘带头大哥’王明智是叔伯兄弟，你有鼓动上访的嫌疑呀，明年县里研究干部得让你回避。”
　　王明旭苦着脸：“任县长，王明智我们真是一爷同孙，现在他们那一股人，见了我往旁边吐口水，嘴里骂杂，骂什么猪大狗小的，您让我回避是成全我了。”
　　去夹屁股沟村有两条路，一条是顺着左侧的屁股蛋有一条山路，山路铺了石子，可以直接开到村里。一条是顺着右侧的屁股蛋有一条小路，开不到村边，需要走一里多的山路。开不了车的路顶端右拐，再有两公里，就是任来峰的别墅。到别墅的道路铺了沙石，很宽敞，两侧种了扫帚梅，老远就能闻到花香。
　　任来峰要走右边这条路，把车停在别墅，调查组中午在别墅里用餐。汪起运在电话中制止了任来峰，让他把车子开回左侧的山梁。汪起运心说，这个老任就是土皇上，一点也不讲究个方式方法，也不在乎民意。你大白天的弄个车队晃悠到别墅吃吃喝喝，不是让老百姓往我们的脸上吐口水么！
　　夹屁股沟屯子里很肃静，偶尔一声犬吠，偶尔一声牛叫，四野里蝈蝈拉着长声。方铁强打样的地就在村边，被砍倒的没有成熟的玉米杆，被雨水沤得发白，靠近地面的部分已经烂得发黑。方铁强砍死的笨狗腐烂在地头，聚集了一个纵队的苍蝇。有人经过，很有气势地嗡一声。毛莉莉踮着脚尖，很困难地走过这条小道。她一直屏着呼吸，终于满脸通红地吐出浊气，吸进一口新鲜空气。然后说：“憋死我了！”
　　像溺水人爬上了岸。
　　任来峰很熟悉夹屁股沟的草木，他指着屯子周边的耕地说：“发生纠纷的就是这一部分，其余的远山近岭，已经对绿金实行了承包。我们有一个大的规划，就是要让这里成为滨江市的东花园。你想象一下，这些沟沟坎坎都飘满果香，游人可以亲自采摘，是不是一个很诱人的旅游景点？”
　　看着任来峰比划的规划，汪起运心里不落底儿。经过屯子中央，竟然没有看到一个青壮年，屯子里的人都哪去了？他向任来峰说了自己的担心。任来峰倒是不在乎，嬉笑着说：“你不知道，这些农民不抗吓唬，蹲了两天拘留，跑出去躲灾，过几天没事就回来了。农民嘛，要不怎么农民呢？”零零星星的几个看热闹的老小，远远地瞪着他们，眼神里充满敌意。“这些人就是小农意识，这里变成万亩果园，能够没有他们的生意吗？摘个果子还得个人手么！”任来峰自言自语说。
　　段立滨陪着冷志强来到刘全的旅店。旅店门面不大，是个半地下室。横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长虹旅店”。人行道上还有一个立着的牌子，中间是旅店的名称，下面标注着项目：二十四小时热水，有线电视，免费上网。免费上网一项是后加上去的，单独粘了一块白纸，上面写着黑字。进了地下室，里面光线较暗。两侧的房间大多半开着房门，有人在屋里看电视。这屋枪战，那屋言情，哭声和枪炮声杂糅成一片。进了最里面的单间，冷志强说：“小子，有这么一手，别有洞天啊。
　　我说整天琢磨着往家跑，原来还有个金屋藏娇的地方。”“藏啥娇啊，咱公安战士，还接受着市委市政府的领导，怎么也得表率不是？”****办的主管部门既是市委，又是市政府，一套人马两块牌子，刘全以****办代替了市委市政府。
　　地中间的八仙桌子上，更开人的眼界。刘全没用自己的厨师，而是请了名人小厨的掌灶。菜不是特别多，人也就是他们四位，菜品特别讲究质量。鲍翅、熊掌、飞龙，应有尽有，酒是五粮液，窖藏二十年的极品。冷志强进屋时，张成谦恭地站在门口，以迎宾礼仪的姿势，引导冷志强。从段立滨口中，冷志强知道在座的有张成，他之所以爽快地答应出席，是因为张成有机密话要说。毕竟身份不同，冷志强多年的组织部副部长，只和不同层级的干部打交道，所以见了张成有些隔膜，隔膜造成了语言障碍。张成的手势有些做作和夸张，让冷志强找到了话题：“刘全你好大的面子，弄了个百万富翁给你当招待。”冷志强这话是套用赵本山的小品语言。张成拍拍肚子：“我当招待肚子大了点，容易把客人吓跑。”
　　落座之前，冷志强对段立滨说：“小段，我怎么有被绑架的感觉？”
　　又指着刘全：“这小子弄这么个藏娇的地方，唱的是哪一出？”
　　调查组在滨溪县的最后一天，晚宴安排在任来峰的别墅。任来峰想早几天安排大家到别墅，汪起运一直拒绝。任来峰忍无可忍，自作主张将告别晚宴安排在山庄。第二天就要返回滨江了，玩一玩不算犯规。喝酒时任来峰逗毛莉莉：“要不是有你这么个女娇娘，我就给老汪他们每人找个美女。”毛莉莉嘴一撇说：“任大哥抠门，你能给他们找小姐，就不能给妹子找个帅哥？”爆笑声中，酒宴起了高潮。
　　柳菲挨着汪起运，柳菲殷勤地给汪起运满酒，夹菜，低低地说话。
　　任来峰跟汪起运开玩笑：“我说亲家，突飞猛进啊，刚来的时候你叫柳菲柳主任，第二天叫柳菲，现在叫小柳，接下去就得叫一个字了。”汪起运借着酒劲，冲着任来峰举举酒杯：“不对，应该是两个字，菲菲。来菲菲，陪大哥干一杯。”柳菲也没扭捏，豪爽地端起大杯，和汪起运碰了个响，两个人都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任来峰用筷子敲敲桌子，示意大伙肃静：“你们听好了，我现在讲个段子。我讲完大家同意了鼓掌通过，不同意的喝一大杯。其实这不是个段子，而是一个定律，是男人找情人的定律。定律说，现在男人找情人，一定要自己的年龄对折之后加八。太小了和女儿分不开，再大了和家里的黄脸婆接近。好容易放纵自己一次，所以年龄要小点。据说，这个定律相当准确。老汪你今年多大了？五十四吧。打对折是二十七，再加八是三十五。我们柳主任今年正好三十五，你们俩正符合黄金定律。大家说合适不合适？”庄园里爆出一阵掌声和叫喊，黑夜里传出去很远。柳菲不动声色地撇了任来峰一眼，撒娇着说：“汪大哥，定律都说咱俩正合适，得拉拉手吧。”柳菲伸出白藕一样的手片，放在汪起运伸出来的掌心。
　　餐后，任来峰陪着汪起运，看夜色微茫中的山色。山色宁静而悠远。不知名的野鸟在树丛中夜啼。汪起运正色敬告任来峰：“老任，你的别墅太扎眼，信老弟一句，把别墅甩喽，或者至少更一个户主。”任来峰使劲在汪起运的肩上拍了一掌：“信你的亲家，明天我就找人去办。”
　　第二天一早，任来峰发现两条纯种的德国狼狗死了，死在狗窝跟前儿，嘴巴前吐了一堆脏东西。任来峰撅一根柳条，仔细扒拉狼狗的呕吐物，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但是直观感觉，狗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这条狗生人喂它东西，它闻都不闻，怎么能药死呢？”任来峰百思难解。他扔下手中的柳条，心疼地摩挲着狗的脖子：“阶级斗争啊，”又眼泪汪汪地对着常平，“我说常局长，阶级斗争新动向啊。我是你的老百姓，你有义务保护我的生命财产安全。我告诉你，你得尽快把案子给我破喽，向人民交代。”
　　回县城的路上，任来峰坐柳菲开的小车。任来峰终于听了一回汪起运的劝，没有让自己的公车出现在庄园。柳菲水汪着眼睛看着任来峰：“真狠心，那么轻易就把我舍出去了。”“你说汪起运啊，我那个亲家有心没胆，也就敢摸摸你的手。”柳菲笑出一串铃声，任来峰轻轻地拍拍她的后背。柳菲一脚油门，飞蹿的小车惊飞了路边觅食的母鸡。
第13章
　　“冷主任，你到****办之前，滨溪县发生两起车祸。”张成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翅羹，眼睛瞅着冷志强。
　　贾金枝的丈夫王明智是第一起车祸的受害人。车祸的地点在省级公路向夹屁股沟转弯的地方。这是夹屁股沟的右山脊，前行十公里左右，是任来峰的庄园。村民把这条路叫做“来峰路”。过了庄园没有大路，只剩一条二尺宽的山道。王明智是坚决上访的农民之一。王明智有点背景，他的父亲是老抗联，在赵尚志的队伍上，还给省军区原副司令当过警卫员。父亲不识字，东北光复后死活要回家种地。每年过“八一”，民政局还给老爷子送两箱苹果。钱不多，但那是待遇。副司令在岗，到打过游击的滨溪县山区考察，都接见这个当年的警卫员，一起吃顿饭。有这个背景，王明智自己告，也撺掇别人告。上访时开着四轮车，上面插着彩旗。第一次打出的横幅是：革命老区群众上访团。
　　****办派车出人把他们接回县里。任来峰和王明智对话，王明智跟任来峰叫板：“天下是我们家老爷子打下来的，我们种点地犯了哪国的法了？”任来峰说：“你这棵高草，早晚我把你拔喽。”
　　出事当天，王明智去城郊乡政府所在地赶集买仔猪。夹屁股沟村也属于城郊乡，但是没有集市。夹屁股沟村吃的用的，都要赶每周三的集市。王明智和村民陈和、王三榔头一块去赶集，刚买完三头仔猪，在集市上碰见了村医李毅，李毅告诉他：“大智，你家大姨犯了头疼病，你妹妹刚到我家买完药。”李毅嘴里的大姨是王明智的母亲。妹妹头天早晨刚把母亲接走，去一天就犯病了，王明智心里不是滋味。他跟陈和与王三榔头打了声招呼，赶着去妹妹家看看。妹妹家住村西，自己家住村东。回自己家要走左边的山脊，去妹妹家走右边的山脊近便。
　　王明智回村，王三榔头和陈和觉着没意思，一个买了二斤卫生纸，一个买了两把镰刀，骑着车子回追王明智。三个人是屯子里的死党，王三榔头他们也想去看看王明智的母亲。他们和王明智差着二里多路的光景，估计到村头可以赶上王明智。距离转弯处不远的地方，王三榔头看见一辆吉普车，仓皇地拐上公路。吉普车的保险杠似乎撞了什么东西，有些粘稠的液体悠荡着。前挡风玻璃被撞炸，炸出连片的碎纹。王三郎头对陈和说：“开车的好像是方铁强。”陈和说：“探头看那个好像是大彪子。”骑行到岔路口，两个人看见了王明智的尸体。
　　王明智是被车迎头撞上、又从身上压过去的。整个人的身体被压扁，血肉模糊。车子被粉碎，迎着撞击一侧的铁丝笼里的仔猪，同样被撞死，另一侧的一只，被撞掉了腰子，拖着两条后腿在沟里挣扎。王三榔头拨打110，陈和拨打120，最后是交警队出的现场。120救护车过来看了一眼，司机问：“谁打的电话，人都这样了还打什么120，找病啊？”王三榔头本来想搭茬，看他这个态度就算了。领头的医生说：“你咋呼啥咋呼啥，你这一咋呼谁给车费。谁打的电话，把六十元车费付了。”没有人应声，急救车生着气走了。上车时医生还说司机：“以后管好开车的事，别跟着瞎咋呼。”司机说：“不给费用？到电信局调电话单子。”“调啥电话单子，你有工夫你去调吧！”车祸的结论是肇事逃逸，交警队组织人手调查抓捕，但是一直没有音讯。王三榔头和陈和开始等着交警队来调查目击者，交警队一直没来人。后来他们找到交警队，说自己是目击证人，交警队听完他们的讲述，问他们记住车号了么，记住车型了么？尤其是看见撞人现场了么？末了说这种大概其的目击，不能当作证言。
　　“王三榔头和陈和，就是逃到山西和大连做买卖的那两位，听说公安局已经布置人去抓了。”张成告诉冷志强，“往后还有呢，越来越蹊跷。来，冷主任，先干了这杯，我接着给你说。”
　　发送完了王明智，王三榔头和陈和去看王明智的母亲。王明智的妹妹说，她妈当天根本就没有什么头疼病。问李毅，李毅说王明智论着管自己叫姐夫，当时是逗他玩，让他着急。现在李毅搬走了，听说去了青岛，在那边开个诊所。因为是异地行医，被当地罚了一家伙，现在给一个叫佳康的药店当坐堂医。他在屯子时，治疗妇科病有一套，别的屯子有上赶着找他的，现在在那边还偷偷干着老本行。
　　“这些够疑点的吧，还有更疑点的。”张成的讲述让冷志强脸色凝重起来，他看了一眼段立滨，段立滨一样绷着脸，瞅着张成。坐在背门的刘全，站起来把开着缝的门关死。张成很重地把酒杯放在桌子上，看着冷志强。“我就是这时候介入的，受乡亲们委托吧。老耿你知道吧？”张成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冷志强，冷志强用眼神询问段立滨。段立滨说：“他说的那个老耿可能是滨溪县原来的****办主任，耿士强。”冷志强点点头。张成说：“对，就是耿士强。我和老耿可是哥们啊，就把这些疑点跟他说了。老耿那人真耿啊，人跟他那姓似的。老耿就开始调查，了解情况。死的是个上访人，他觉得里面有说道。这么说吧，老耿原来是副县长热门人选，就是太耿直让人给刷了大马勺。”
　　老耿以前找王明智了解过情况，也怀疑王明智死得蹊跷。他找王三榔头、陈和了解情况，又找村医核实当天的过程，那个村医突然就搬家了。耿士强把调查内容装在一个大档案袋里，准备移交给公安局，让他们作为线索继续调查。
　　“我啤酒多了，得放放水，你们先聊着。”张成干了杯里的啤酒，出门找厕所。
　　“右手，过俩门。”
　　“这我熟，二十年前就上过这个厕所，现在还是这个厕所。”
　　“二十年前他上访时就住这儿。”刘全解释说。
　　“这个张大肚子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冷志强问段立滨，也是在问自己。“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但基本事实应该存在，这些事不是随便编出来的。再说，他编这些骗咱们没有意义。”
　　“咣铛”一声，张成撞开门，他一手拎着裤子，一手往上拽着拉锁。
　　“我想起一段子，说是一个人在酒店，在酒店喝多了，出去找厕所，跑到了别的包房，看见墙角有一个痰盂，掀开盖子就尿。回来还说呢，这酒店真他妈火，厕所里还摆一桌呢！”回到座位，张成接着感慨：“你们说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憋尿的时候能找到厕所。憋着一泡尿，给你个索菲亚，就是那大嘴影星，你也找不到感觉，你白费。下面就是震撼的了，你们可得坐直喽，容易吓你们一溜跟头。我说两起车祸嘛，第二起车祸的主角就是耿士强。”
　　“耿士强军转干部出身，在部队当过正规军的团长。转业回地方，开始分在档案局，做正处级副局长。县里的副局长是副科级待遇。政府大院里都喊他‘耿团’。耿团管了一年多档案，一次军民共建，他的老师长到了滨溪县，捎带着表示了对耿团的关照，耿团因此到了****办，副科级变成了正科级。
　　耿团太不适合在****办工作，****办是个上下堵也上下通的衙门，说是衙门也是衙门，说不是衙门也不是衙门，整天大车店似的。老耿太认真，亲自接访不说，还亲自处理。一些小来小去的事大伙给个面子，上访的就说老耿办实事，一来二去老耿在****办干出名堂来了。
　　立滨你知道的，他是你们的十佳****干部。滨溪县农民上访的案子，老耿一直想弄清真相，两次在县里成立调查组，两次拿出对农民有利的结论。他拿着装着结论的档案袋找任来峰，被任来峰骂了一顿。任来峰也够绝的，他骂耿士强：‘市****办的调查组都有结论了，你还弄出一个真相调查，你以为你谁呀？你充其量就是小二，还是个店小二，就想管起大王了。’耿团说：‘我是县委县政府的****办主任，不是你任来峰的看家狗，请你跟我说话放尊重点。’‘你还县委县政府，我明天就让你小孩拉屎——挪挪窝，哪个井口背风让你上哪凉快去！’‘县委县政府不都是你任来峰，我相信天理也相信公道，更相信共产党。’耿士强拿着档案袋出了任来峰的办公室，任来峰让他把档案袋留下，老耿没留。两个人拍了这次桌子之后，一直相安无事。任来峰还给老耿道了歉，说自己当天中午喝了点酒，农民上访的事总被上面敲打，心里不顺才有些冲动。老耿也做了自我批评，说自己当时也是冲动，说出的那些话不合适，全部收回。
　　过了两个月吧，耿士强就出事了。你们知道滨溪县的经济很大一块靠石头，靠山吃山嘛。你看滨溪县到滨江的道路，去滨江的那面残破。为什么？去滨江的都是拉石头的重车嘛，所以道路损毁的就比较严重。石头大多数都出自七星砬子，七星砬子你们知道不？在滨溪县城东。任来峰有个弟弟任来岭，经营着一个采石场。大伙都说采石场是任来峰的，背后管任来峰叫任千万，你说任百万是十年前的事了。
　　现在还有叫任过亿的，我看没那么多，可也差不离。
　　耿团家住城西，靠着道边，还是平房。你看我这嘴叫耿团叫习惯了。拉石头的大车都得经过耿主任他们家门前。老耿那天夹着档案袋，一边沉思一边往家走。老话说抬头老婆低头汉，抬头老婆那是厉害茬，一般人惹不起，低头汉那是有心计，心里有算计。耿团总像有心事似的，所以总低头。一个拉石头的十****挂车，走到耿团身边，突然大箱板开裂。你知道那是二十来吨石头啊，瀑布一样就倒在耿团的身上了。等到把耿团从石头堆里扒拉出来，已经压成肉饼，周身的骨头没有超过两寸长的。那叫一个惨啊，事故就在耿团家门口，耿团的老婆当时就昏了过去，现在还有点魔魔怔怔的。我不说你也能猜出来，出事的车就是任来岭的。任来峰到现场，当众给了任来岭一个大嘴巴。司机拘留了，最后判了二年。任来岭给耿团赔偿三十八万，把耿团的儿子送到了滨江一中，那是滨江最好的中学了。这个事滨溪县都说任来峰仁义。可是有一个细节说不清楚，有人看见耿团当时夹着档案袋，但是抠出耿团时档案袋失踪了。王三榔头那小子脑瓜子够转，看大事不好投奔了在山西挖煤的连襟。陈和在屯子里孤掌难鸣，一看没辙去了大连，跟着渔船去海上捕鱼。陈和来信说，海上无风三尺浪，刚上船的时候，差点把苦胆吐出来。这两位八成知道点底细，要不公安局不能下这么大的功夫。
　　还有那个柳菲，是你们下边的****主任吧，我跟你说，那是任来峰的铁姘。原来那娘们就是宾馆的一个服务员，靠上任来峰之后，先是当前厅经理，接着当副主任，然后就转干当主任了。耿团出事，任来峰让她当****办主任，心里踏实。关键时候，那也是任来峰的武器，我跟你们说，也得加点小心。美女在旁，慢慢的就是美女在床了。”
　　“张成，你可别给我们整出一个大头菜新品种——瞪眼甘蓝。”段立滨拦住张成的话头。“蓝”是滨江土语，意谓昏天黑地、不着边际。
　　张成说：“不说了不说了，我还得去厕所。老张现在站在时代的前列，前列那个县长被双规，得准时到厕所交代问题。”
　　吃顿饭本是轻松的事，这顿饭的佐料太沉重，所以也吃得沉重。
　　冷志强又问了几个疑点，把吃饭吃成了接访办案。刘全说，我让我的厨师把菜热热，凉了味道差了。刘全往厨房端菜的工夫，冷志强借机对段立滨说：“段儿，不简单啊。我虽没被吓得一溜跟头，但是心里发凉。如果张成这不是瞎编，这里面的水就太深了，单靠我们****部门无能为力呀。”
　　“冷主任，枟资本论枠有一段话咋说的，是不是利润达到一定的程度，就会有人铤而走险。现在这种利益之争，就能让人丧心病狂啊！”
　　“看来我们汪主任这次的调查又是无功而返啊！”
　　“不能无功，他会弄出点功劳的，并且是不小的功劳。”
　　高树学半夜接到冷志强的电话，一时睡意全消。
　　高树学还在朦胧中，冷志强沉着声说：“树学，我给你打这个电话，证明我现在还信任你。你去洗把脸，给我清醒着听。”
　　冷志强把两次车祸和自己的分析讲完，想听听高树学的想法。
　　高树学沉吟半晌：“老同学，我一直以为现在是太平日子，自己当个太平书记，不贪不占就完了。没有想到，我们身边真的刀光剑影啊。
　　这样吧，我让公安局查一查，不放过所有的疑点。”
　　“你的公安局不太让人放心，我看你不能所托非人，那样就等于通风报信。如果这些问题属实，就不是简单的纠纷，而是明目张胆的犯罪了。”
　　“你放心吧，我还没有糊涂到那种程度。”
　　撂下冷志强的电话，高树学睡意全消。望着微茫的月色中泛白的屋顶，他有了一种恐惧感。他已经多年不再有这种恐惧感。恐惧感让他的后背被汗水浸透，潮潮地和床粘在一起。高树学的妻子燕萍是他的大学同学，现在滨溪县一中当校长，已经习惯了他这种折腾，呼吸匀实。高树学第一次有了羡慕老婆的想法。如果自己一直做个教书匠，不也可以酣睡如此么！
　　索性，他披上外衣来到书房，在笔记本上把冷志强讲述的要点理顺，分出层次。凌晨，他把手伸向电话，习惯性地拨打常平的手机。拨了几个号码之后，又颓然地撂下，他发现自己不认识常平了。高树学整理一下思路，把电话打给公安局政委樊永续。樊永续是高树学高中同学，两人私交甚好。
　　“永续吗？我高树学，请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高书记，是现在吗？”
　　“对，就现在。”
　　撂下电话，高树学去了办公室。此时东方微茫，晨练的老人在公园里喊着号子，耳朵里传来人们击打木桩的声音。树林里的鸟欢天喜地地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第14章
　　张成有一个恩人，就是原来滨溪县县长——现在的滨江市环保局局长邢原。那时候的张成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在蚂螂溪下段承包了一个鱼塘，鱼塘傍着夹皮沟煤矿。这个鱼塘是天然水面，两头与蚂螂溪连着，是在蚂螂溪的小汊子上筑起大坝。大坝中间下了涵管，涵管里夹了钢条焊成的箅子，丰水期阻挡鱼外游。夹皮沟煤矿是个小矿，矸石堆在蚂螂溪河道上，污染严重，省市环保部门查了多次，县里一直搪塞着，舍不得关掉。整了改改了整，一直半年开张半年闲。煤矿的矿脉距离张成的鱼塘不远。一天早晨，张成到鱼塘喂鱼，眼前的景象叫他傻了眼，面对满塘白花花的死鱼，他像魔怔了一样。夜里夹皮沟煤矿透水，把鱼塘里所有的水漏入煤矿的巷道，鱼塘成了干鱼塘。煤矿透水，阻在里面八个矿工。县里成立指挥部，组织抢救。大口径抽水机往外抽水，开始图省事，水排到张成的鱼池。组织抢救的专家发现了，把操作工一顿臭骂，排到张成鱼池的水成了循环水，所以巷道里水位不降。重新把排水管子接到蚂螂溪，矿井里的水位开始下降。到了下午，巷道里不再进新水，鱼池里的水漏没了。好在赶上枯水，要不会灌进去一条蚂螂溪。八个矿工安然无恙。
　　张成找到煤矿讨说法，煤矿的承包人是个山西老儿，眼看着煤矿没了指望，当晚卷了铺盖。张成找县里，县里让他找煤矿，煤矿已经没了人，剩下一堆废矸石。省市关了多年没关成的小煤矿，叫张成的鱼塘给关闭了。张成再找县里，****办这样给他算账：煤矿是县里的立县企业，每年利税都超过百万，现在你的鱼塘透水，把这个企业彻底报废，从这个角度讲，你张成的责任就大了。现在县里不追究你的问题，已经是很宽宏的表现，政府不能和你一个农民计较得失。你就别告了，告到哪也是这个道理。张成咽不下这口气，开始没完没了地上访，在滨溪到北京之间，奔波了十五年。十五年，把一个纯朴的农民变成油滑的上访专业户。
　　邢原到滨溪县当县长，开始全县大接访。省里有这个要求，邢原把省里的这个要求加上面碱，蒸成了馒头。要求还是那个要求，却在邢原这里放大了。邢原在县电视台公开了自己的手机号，全县人民都可以给他打电话。有人说邢原在作秀，但是敢于作这么大的秀也是气魄。张成就是在邢原的公开电话里认识邢原的，邢原把他请到办公室。邢原觉得张成的要求不过分，协调村里给了张成三十亩机动地，把张成上访的问题解决了。张成已经学会油滑，踩着鼻子上脸，跟邢原称兄道弟，成了朋友。邢原作为政治人物，跟前可以敞开心扉说话的人不多，有了张成这个农民朋友，是邢原的一个资本。当县长的时候，邢原每年都下乡看一次张成，这在当时是一段佳话。邢原是当年的省****先进个人，滨江晚报的报道中，热热地写了一笔这段佳话。
　　在刘全奢华的单间里，张成躺在床上过电影，突然萌生一个欲望，要去看看这个老县长。
　　秋阳透过玻璃窗，透过窗台上摆满的鲜花，在病房的床上、墙上描画出一块块光斑，像是鲜花的剪影。低眉敛气的护士无声地走来走去，病房的里里外外弥漫着来苏水的味道。邢原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厚厚的小说。他平时没有时间翻小说，现在翻小说也是对付漫长的时间。平时的时间太零碎，支离破碎的，好过。病床上的时间太完整，像件橡皮衣服，没有缝隙，让人难以透气。邢原翻的小说是王跃文的枟国画枠，研究的是现代官场。王跃文对现代官场的潜规则明运作，可以说是研究到家了。这本书触动了邢原的思绪，自己毕竟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了，一生在官场漂浮，也算是顺风顺水，可转眼就到了退二线的年龄。邢原很了解官场的世态炎凉，在位的时候送往迎来车水马龙，退位之后门前冷落车马稀。官员退休了不比学者，学者退休了金贵，岁数越大学问越值钱。退休官员离开闪光灯的光环，就是一个拎着笼子遛鸟的普通老头。拎着笼子遛鸟不好吗？多少人操劳一生想在人生的尽头有这样一个景致而不可得呢？但邢原不同，他毕竟不是一个市井小民。邢原还缺少什么吗？地位、金钱，他都不缺，他害怕的是晚景的寂寞。如果现在能进一步，熬到副市级，起码可以干到六十岁，人生就能多几年风光意趣。可是这般年龄提到副市级，如果没有特别接洽的后台，实在是没有什么指望的。他否认着自己的荒唐想法，下意识摇摇头。
　　邢原把眼光挪回到书上，还没有看完一页，病房门被人轻轻地敲响了。会是谁呢？自从住进医院，朋友下属一直往来不断，让他感到风光也感到厌倦。自己门前的车水马龙，总胜过隔壁一个离休老干部的门可罗雀，这也是他留恋更上一层楼的原因。他从书页上抬起头，眼睛盯着房门，轻轻地说了声“进来”。由于多年官场的摔打，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怒自威，尽管声音不大，但是暗含着分量。那些秘书甚至副手们，都很在意他的声音。如果是和接近的人说话，尽管言辞激烈，可是听者能听出其中的包容。是恨铁不成钢式的，有着家长的愤怒，也有着家长的承担。和生分的人说话，尽管说话轻柔，听者却能听出冷漠，能听出水在结冰。
　　门裂开一道缝，闪出一个中年人的半面胖脸。“哎呀，邢县长你真住这呀，可让我找到了！”来人很唐突，但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喜，推开门矮着身子走进来。邢原感觉来人很面熟，可是记不起什么时候打过交道。听到来人称呼“县长”，他才从懵懂中醒过腔，认出来人是滨溪县的农民张成。几年没见，这个张成富态了，肚子腆起来了，眉宇间农民的忧戚不见了。邢原放下书，半支起身子伸出手，带着惊讶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老张啊，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张成紧趋几步，拉住邢原伸过来的手，顺势扶住说：“邢县长您躺着，可不敢劳驾你起来。”
　　张成坐在沙发上，体贴地询问起邢原的病情。“五十几的人了，比不得年轻时候啊！”张成感情殷殷地叹到。这句话触动了邢原敏感的神经，邢原愣了下神，笑笑，把书放在床头的茶几上。张成掏出兜里的中华烟，要敬给邢原，邢原摆摆手，表示大夫不让他抽烟。张成知趣地收起烟盒：“是不该抽，哪能影响老县长的健康呢？”张成一口一个“老县长”，引起了邢原对几年前那段往事的回忆。那时节邢原踌躇满志，办事雷厉风行，确实为滨溪县干了不少好事。坐了一会，张成知趣地要告辞。邢原腿上的石膏刚刚除去，行动不便，支着身子跟张成告别。
　　张成跟邢原握过手，说了好好养病的老生常谈，临走时打开手机包，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千元人民币，语带恳切地说：“老县长你好好养病，身体好些的时候回滨溪县看看，那里的老百姓可念着你了。”邢原推脱着手里的信封，张成有些不高兴：“老县长，您是不是嫌乎少了，钱多钱少，这也是我代表滨溪县人民的心意呀！”邢原不再坚持推脱，把信封放在茶几上。他的眼睛竟然少有的感觉湿润，他被感动了。
　　张成夹起手机包，谦卑地告别，走到门口，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回身对邢原欲言又止。邢原沉浸在对农民真情的感动之中，抬头看见张成欲言又止的样子，和蔼地问道：“还有什么事吗？”张成回过身来，眼神有些空，还有些为自己的谦卑着急，他似乎没有想好该怎样开口，停顿一下突兀地说道：“老县长，我明天就飞北京，去参加我表哥孩子的婚礼。”这句话张成说得突兀，邢原一头雾水，不知他为什么说起这个，表情上都是疑问。见邢原疑问的表情，张成自我解嘲地笑笑：
　　“我这人说话颠三倒四的，老县长你别见怪。我表哥是中组部的部长。”
　　邢原不觉得唐突了，他对这个话题突然产生了兴趣，示意张成坐回到沙发上。张成坐下后，开始叙述关于表哥的来龙去脉。张成告诉邢原，自己母亲的老家在江西，和表哥的父亲是亲表兄妹，多年也没有什么来往。这几年家里条件好了，把这些老亲又都联系上了。自己这次去北京，随礼还是次要的，主要是和多年没见的表兄表弟都见个面，老辈人都没了，就得这辈人走动了。
　　多年来邢原对官场的潜规则又恨又爱，恨它是因为很多不如意都发生在这种潜规则上，爱它是因为这种潜规则能够让不可能变成可能。有一句顺口溜几乎成了民间真理：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之所以说这种真理是民间真理，是因为人们在台面上冠冕堂皇的时候，拒绝承认这种真理的正确性。潜规则就有这样大的魔力，让人身不由己地跟着这种规则去旋转。“老县长，这次我去就能见到表哥，这些年谁真心帮过我，我心里都记着呢，跟表哥过个话，都提拔提拔。”
　　邢原掀开褥子的一角，拿出一捆人民币，递给张成说：“这是五万元钱，你看我这腿伤还没全好，也不能跟你一块去，你拿上这些钱给我随个礼吧，见到表哥替我问候一声。”
　　当天晚上，冷志强让段立滨安排，请张成吃顿晚饭，毕竟张成提供了相当重要的情况，在饭局上也许会有新的发现。段立滨理解冷志强的意思，软着声音给张成打电话，不料张成已经有了饭局，请张成的是市环保局局长邢原。张成那边的声音不软，他粗门大嗓地揶揄段立滨：“你们那个穷地方就算了吧，再说哪有到饭口请人吃饭的，以为老张找不到饭票啊。”段立滨自嘲地笑了笑说：“张大老板是我错了，我忘了请你得排队”。“算了，哪天我请你吧，你请客得先算计着口袋里的钞票，酒都喝不踏实。”段立滨没理会张成的揶揄，他拿着听筒又笑了笑，有自嘲也有无奈，随后把听筒扣死。这世道真是风水轮流转，几年前还候在****办门口等着接见的张成，居然成了香饽饽，请吃饭需要预约了。
　　段立滨把请张成吃饭碰钉子的事汇报给冷志强。两个人正说着话，冷志强的手机响了，看来电显示，是环保局长邢原。冷志强主管组织工作时，有所有的局级领导的号码。
　　“冷主任吗？我邢原啊，冷主任到****办独当一面了，老哥得请请你呀。事太多，一忙乎起来就忘了。今天晚上怎么样？要不你把你的班子拉来，我们一对一地较量一下。”
　　“邢局长上管天空下管地，中间管空气，不忙就不对了。还是我请吧，张成是上访的农民代表，该着我接待。”
　　两个人在电话里又打了一阵哈哈，确定晚餐定在开发区的八府香鸭。现在吃海鲜痛风，吃猪鸡有激素，该着鸭子出头了。还有蘑菇，餐饮业流行小背篓。
　　汪起运的调查组风光地结束了滨溪县之行，带回来翔实的调查资料。****办召开全体干部会议，听汪起运副主任的汇报。汪起运的汇报材料是打印的，相当正规。冷志强坐在中间，刘铁明很知趣，坐在处长们的后面，副处长的前面。几个处长和他撕扯了半天，刘铁明执拗着不动地方，大家只好作罢。汪起运很自然地挨着冷志强，原来坐在后排的毛莉莉，破例被推让到前排。
　　汪起运的调查报告，对滨溪县处理进京上访事件相当肯定。“首先，滨溪县的行动非常迅速。北京接访处的信息刚到县里，县里马上成立****办牵头、公安局配合的接访小组，连夜赶到北京。一千五百多公里，十个小时连夜赶到北京。我想，至少在态度上是雷厉风行的，减少了上访事件的影响。这个行动得到了国家****局的肯定。”
　　“怎么个肯定，是下发了文件吗？”冷志强抬头问。
　　“啊，不是下发文件，是处理此事的中央****局的负责人的口头表扬。”汪起运转头看着冷志强，换了一种柔和的口气。
　　“其次，处理措施方法得当。”汪起运重新提高声音。“对于进京上访的群众，采取了多种措施。对于那些认识到越级上访的错误性质的群众，采取教育手段，放其回家；对于那些鼓动上访，造成严重影响的骨干分子，采取拘留措施，坚决打击，到目前为止，还有十余名骨干分子在押；对于身体不好的上访者，采取人道关怀。比如最坚决的上访者贾金枝，由于身体不好被直接送进医院。****办垫付了医药费，委派专人护理，体现了共产党人的人性。到目前为止，滨溪县内秩序平稳，人心稳定，呈现的是和谐的气氛。”
　　放下汇报材料，汪起运看着冷志强和身边的张民：“我有一个想法，事先没和几位沟通。在滨溪县的时候，我和树学书记有个简单的交流，我觉得这是处理群体上访事件的一个新途径，新方式，今年的****先进工作会议，我看可以确定在滨溪县召开。”
　　段立滨抬头看看冷志强，意思是汪起运果然带回了功劳，并且是不小的功劳。冷志强没有接段立滨的眼神，他在结束记录的笔记本上重重地划了两道横线，表示重点，然后把钢笔夹在笔记本中间，按上了笔记本的摁扣。他把五指插入头发，直直地向后梳，露出硕大的额头和白白的发根，然后开始总结。
　　“起运带着川军几位同志，在滨溪县马不停蹄地工作了一周，很辛苦，我代表在家的同志表示感谢了。照汪主任的调查来看，这起群体进京事件，基本上告一段落了，县里的工作很积极，没有产生严重的后果。对于这个结果，我们感到很欣慰。至于****先进工作会议是不是在滨溪县召开，不仅仅关乎一个进京上访的问题。先进会议在滨溪县开，对于那些常年做好基础工作，没有人越级上访的县份，是一种不公平，我看我们还需要议一议。”
　　汪起运没跟高树学说起过在滨溪县开****先进工作会议，他心血来潮做这番表态，是在任来峰召集的汇报会上。他满以为抬出高树学，冷志强顾虑着同学的面子，会顺利放行自己的提议，到滨溪县去开****先进工作会议。到时候他可以跟任来峰请功，也可以向高树学买好，没想到自己的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冷志强不买高树学的账，当场表示了不同意见。他嘎巴了两下嘴，没有发出声音。满心热气腾腾的兴致，没着没落的，在半空中悬着。
第15章
　　冷志强在****办的工作形成了规律，周一早晨有个务虚碰头会，然后看材料，研究上访案件。各处室报到冷志强案头的****案件都是重头戏，需要班子会研究。班子会研究也无法确定走向的复杂问题，每周二下午，向主管副市长邵鹏举汇报。很多案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是接访的没有理。每个月主管副市长邵鹏举都要主抓两起****案件，由来访接待处有选择地提出来，冷志强过目，再交由邵鹏举主持的办公会议敲定。邵鹏举亲办的案件，不要太复杂，要能够解决，或者是已经心里有谱，就等着上台亮嗓的那种，主管领导拍板定案，一起上访案件就此解决。给领导端出一个扯皮连筋的案件，那不是要领导难堪么？领导主要还是在当副市长，不是当****办主任。
　　每周五，冷志强接访，他要提前半小时进办公室，泡上一壶茶，喝透，然后一上午基本不再喝水。在接访的办公室喝茶，不留神容易喝进烟头。第一次发现水杯里的烟头，他以为这是谁给他的下马威，后来发现，用茶水灭烟头，完全是种下意识。在接访室喝茶，也完全是种下意识，所以很有可能在下意识中喝进烟头。在办公室喝完一杯茶，冷志强神清气爽精神饱满。冷志强自我解嘲，这是完成了工作钟转移。每个人都有生物钟，但是工作钟的说法，是冷志强的发明。
　　周五上访群众不多，可以看街头的风景。身披报纸的女人每天八点钟准时出现，在小街对面的人行道上昂首阔步。冷志强让段立滨请她进屋，女人抱着上次撞折的没有树冠的树，死活不进屋。冷志强说真是怪人怪事，天天到****办报到，又死活不进接待室，她图的啥呢？
　　女人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以后冷志强也不再过问。好奇心过了，所以熟视无睹。女人很有公德心，路口出现交通拥堵，主动过去帮助疏导。举手投足，浑身的报纸片舞动，像是舞台上的演出。随着身体的扭摆胳膊的舞动，报纸上的墨字上扬下卷，念不成句。一会是公道，一会是吃饭，再一会是我公。冷志强问段立滨，她身上究竟写着什么？
　　段立滨说，大概是还我公道，我要吃饭。拥堵时间长，会招来交警，交警不做手势，手指一样插在一起的车辆，没给他留下做手势的缝隙。
　　交警给这个撕单子，拍那个车盖子。交警的屁股顶上正做手势的女人，顺势把她推上道牙子。道牙子上的绿化树，深浅着白色的光斑，像是披了一身的银片。女人从道牙子上挤进车流，用屁股拱一下交警的屁股，然后再跳上道牙子。交警停了撕票子，指着她愤愤地说：你呀你呀……冷志强接到马五的电话，马五在电话里带着哭腔：“姐夫，我跟你说，我现在要去你那儿上访。”冷志强以为他开玩笑：“吃饱了撑的，不好好开发你上个屁访，我不接待。”“真事姐夫，我真得上访，你等着我一会就到。”
　　马五的公司拍下了一块棚户区，棚户区改造现在也都“招拍挂”，招是招商，拍是拍卖，挂是挂牌。马五经营多年了，找人疏通，做了暗拍，拿下了滨江市最有历史的一块地。这块地叫地包，最早是跑毛子时候老毛子住的地方。说是老毛子，其实大部分是犹太人。犹太人住着板夹泥的木头房子，院墙是一溜丁香，浪漫而旖旎。木头房子四周是沼泽，一条小道通向另一所木头房子。再向远处活动需要坐船，马槽似的小木船。现在沼泽变成了通衢，木头房子旁边长出高低错落的砖头房子，把木头房子重重包围。老毛子部分回国，部分去了澳大利亚，还有部分去了公墓。新的居民多数来自闯关东，开始在周边种菜，后来属于城市了，就在小工厂做工。孩子大了房子住不开，开始让房子也生育下一代。一个高屋顶接一个矮屋顶，再下面还有更矮的屋顶。屋顶下拥挤七八口人，院子里横着三轮车，养着鸡鸭，整个地方成了城市的下脚料。棚改办有要求，要先盖上回迁房，这样老百姓安居了，剩下的地皮你才能盖房子赚钱。
　　“姐夫，我现在拆迁那块儿基本上净地了，满打满算还有几个月上冻，我合计着上冻前可以打上地基，弄成正负零，明年开春开工，‘十一’就可以入住。可是我碰上一个软硬不吃的奶奶，守着一堆残土，就要让政府给说法。我问跟前的邻居，她都守了十五年了。人家在旧社会还能守得云开雾散，她现在守得家破人亡，整天跟精神病似的，我怎么办啊我。我都答应给她仨屋一厨了，够拿她当奶奶的了，可还是行不通，耽误一天那是钱哪，白花花的，白花花的钱哪！搁谁手里也不咬手。”
　　冷志强示意马五坐下，递给他一支“长白山”。“哎，我说小五子，你说话正经点，别云开雾散又家破人亡的。你知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
　　“姐夫，抽我的。”马五掏出自己的软包“中华”，“姐夫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啊，这女人在你们这都上班十五年了，老模范了，早来晚走的。”
　　冷志强没接马五的烟：“不行，我怕抽出瘾来养活不了自己。”冷志强点上长白山，把火机扔给马五。他想起门口站岗的女人，忍不住走到窗前看看，果然没有见到女人的身影。
　　“姐夫我供着你，不就是几包烟么，不算行贿。”
　　“段儿，那个女人怎么没来呀？她叫什么名字？在咱这有记录吗？
　　五子别整没用的，你来上访了就是我的当事人，给我拿烟就是贿赂。”
　　“那个女人叫林白露，一九六八年生人，跟我同龄所以我记住了。
　　一九八四年林白露家里着了冬天里的一把火，就开始没完没了地上访。有一段时间，她的行为过激，要杀人要放火的，****办协调她的家人，把她送进精神病院，诊断为妄想型精神病。她的家属要求****办负责费用，****办没这笔开销，所以她的家属把人接了回来。出来后她开始学乖，每天上访却不进屋，也没有过激行为，所以大家也就不管她，她现在已经把上访当成了职业。现在各行当不都讲形象代言么，我看她是把自己当成了上访者的形象代言人了。她的问题还真不能解决喽，咱不能让她在心理上失业。”
　　“别贫，她究竟有什么要求，对她的要求咱们当初是怎么答复的？
　　有没有个具体的解决办法？”
　　“说当初啊，她家大火之后，消防支队有一个火灾认定，认为是煤气灶软管老化起火，她们家负有间接责任。林白露不服，上诉要求复查，复查结果还是煤气灶软管老化起火。林白露不服，始终认为是电火，开始守着土堆上访。她的问题早就有结果了，可她就是缠访，把这个当营生。说起来也够惨的，丈夫离婚又再婚，孩子也不认她这个妈。
　　孩子考上滨江一中了，因为离咱这近，硬是转学去了五中。”
　　“钻牛角尖了，人啊就怕钻牛角尖出不来。这个陈白露啊，啊对了，是林白露，最近有几天没来了。”
　　“一周，差不多一周，本周一就没看见她，没她指挥交通司机都不会开车了。”
　　“可别提这一周了，我们俩天天约会，天天到她的房框子约会，死人说活了她就是要说法，不要房子要说法，我一个盖房子的能给她房子，还能给她什么说法？”
　　“强迁啊，你们不是很厉害吗？”
　　“我强迁啥呀？有房子我能强迁，可她就守着一堆土房框子，房框子顶上搭个帐篷，手里攥着一把药，太岁头上不得动土，动她的土就当场喝药。我说姐夫，我这是正式上访，你得救救我。”
　　“好吧，五子，明天我和段处长到你那里去了解一下情况，看看能不能起作用。不过我可不给你打包票，我这也是正常工作，出去不要胡说这个那个的。”
　　滨江市百年历史，百年前这个城市是散乱的零件，这一堆那一块。
　　经过百年的组装，整个城市严丝合缝了。马五开着宝马接冷志强，冷志强说没长那个屁股，怕把屁股惯出毛病来，坚持和段立滨坐自己的帕萨特。马五没办法，开着宝马给帕萨特开道。
　　宝马开不进地包，帕萨特也开不进地包。在地包边上，两辆车一前一后停下。马五拍下的三万多平方米的棚户区，大多数居民已经迁走。地包边的新市街上，起了临时市场。地包老户守着家里的旧东西摆地摊。生锈的钳子刀子气管子，掉页的小人书旧画报，坛子罐子饼干匣子，对襟小褂上肩棉袄，还有刚开的小花瑟瑟在塑料盆中，是地摊的一景。
　　顽固的钉子户林白露，半截房框子兀立在空场子上，靠在地包的坡下。地包是对整个区域的称呼，当年的水道也叫地包，真正的地包悬在空场上方，上面是一片新楼区，车水马龙。坡下的行道树上，还挂着标语。这边写着：依法拆迁，建设家园。那边是被拆迁人挂的，写着：反对官商勾结，还我家园。每个拆迁的现场，几乎都有这种打擂台似的标语。一行人踏着碎砖头，步行到林白露的房框子。林白露没在房框子里，房框子留着火烧的痕迹。根据房框子的残存，可以看出当初的格式。进屋是厨房，西里间是卧室。原先有个东里间，已经倾颓得看不出用途。西里间和厨房的一部分，苫上了一块帆布，犄角处露着天。里间西北角放着一张床，床边有一口小柜。厨房里有一个煤气罐，有一个白茬木搭的简易锅台，锅台角摆着碗筷。可以看出早餐是挂面，一个合金小盆里还有半盆面条。
　　“姐夫，看见了吧，这日子过了十五年，我能忍心强拆吗？强拆她得和我拼命。”
　　“我看你主要是怕她拼命，兔子急了咬手。”段立滨说。
　　冷志强没理会马五和段立滨斗嘴。他在里间转了一圈，回到厨房看看林白露的生活用品，不住地摇头。冷志强心里很震撼，这样的环境下一个人竟然可以坚持十五年。像马五说的，守得家破人亡，人未亡家却彻底破了。她图的什么，仅仅是钻牛角尖要个说法么？执拗的人可能存在心理问题，但是为什么不能疏导呢，****本身就是疏导的工作，是导千条大河向大海啊。冷志强摸摸林白露的米袋子，米袋子已经见了底，里面装着一个瓷碗，上面压着半斤挂面。白茬木板底下，有两个土豆和半棵白菜。冷志强正在信马由缰地琢磨，外面传来一声惊叫，林白露一个跟头跌进来，眼睛瞪得老大，脸上挂着惊恐。看见屋里的人没有动她的东西，她脸上的惊恐变为狐疑。
　　冷志强在东里间的废墟里拽出两块砖头，一块立在地上，另一块横在上面，给自己制造个板凳。他把手里公文包递给段立滨，坐在简易板凳上和林白露说话。
　　“我是市****办主任，我叫冷志强，这是我的证件。”
　　林白露没有接冷志强递过来的工作证。她撒眸一圈后，坐在西里间的门槛上，皱着眉头看着冷志强。刚刚四十岁，林白露满脸皱纹，鬓角黑发掺着白发。
　　冷志强把证件收起，对林白露说：“今天我没把自己当什么主任，我想当你一回大哥，跟你说几句话。”
　　林白露没答话，也没有反对，冷志强接着说：“今天我不想跟你说上访的对错，想跟你说上访值还是不值。”
　　林白露撂下眼皮：“怎么不值，这些年也没人给我个说法。”
　　冷志强要抽烟，发现烟忘在办公室，伸手冲马五：“给我一棵你那高档草料，我腐败一下。”
　　冷志强点上烟，被烟熏得一眼大一眼小的：“妹子，哥哥批评你一句，你想想，你这是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退一万步说，咱们要来说法为的啥？是为了生活。仅有说法是不能当生活的，也不能当挂面，也不能当白菜。”
　　林白露突然急匆匆地出去了，在外面拎回来几个塑料袋。一袋装着挂面，一袋装着倭瓜，还有几棵芹菜。刚才着急，把这些东西扔在了外面，冷志强说到挂面和白菜，让她想起了这些东西，跑到外面拎了进来。
　　“这些年生活得够苦的了。今天大哥劝你一句，你还有后半生啊，前半生这个样了，后半生不能还这个样。”
　　“反正我已经毁了半生，就不在乎下半生了。”林白露的眼睛有些潮润，在塑料袋中揪出一根芹菜，撕成一条一条的。脚下爬过一只潮虫，她伸脚将潮虫碾死。
　　“大哥有一个提议，你不用现在就回答。你看这样可不可以，要说法也不过就是要住房，要一个责任认定。我建议咱不做认定了，由我去协调棚改办和开发商，给你足够面积的住房。其他一些细节我们还可以商量。”冷志强拿出名片，“这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你想通了随时给我打电话。你想通之前，任何人都不能干扰你的生活。马总经理，这话我是对你说的，林白露的安全和生活现在都由你负责。”
　　林白露接了名片，眼泪流了满脸。
　　马五要请冷志强吃饭，要段立滨作陪。冷志强说：“吃你的就吃你的，吃小舅子一顿饭不算受贿。”去饭店的路上，冷志强对段立滨说：
　　“段儿，我想起一个段子。说是一个人因为飞机失事流落在荒岛上，荒岛上可以解决生活问题，但是却不能解决寂寞，尤其是******。于是这个人祈祷，上帝呀，给我来个异性吧，于是天上掉下来一头母牛。母牛也是异性啊，于是这个人想尽办法要和母牛发生关系，但是母牛高大，他总是难以得逞。每天研究母牛成了他的生活。上帝感觉他可怜，一天让又一架飞机失事，流落荒岛上一个美女。美女受到了此人的款待，生活无忧。她羞答答对此人说，你向我提出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此人咬咬嘴唇说，那就麻烦你了，你能不能帮我牵住母牛。”
　　段立滨笑了：“头儿，你也会讲黄段子。”
　　“坚持是一种美德，但是过于坚持就是偏执，就是钻牛角尖。过于坚持就会迷失自己最初想要的东西。林白露最初不就是想要得到赔偿改善住房么！可是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了。黄段子，大道理呀！”
第16章
　　按照高树学的吩咐，樊永续直接找刑警大队长侯勇，让他以单线联系的方式，调查两起车祸。樊永续没有说明这是高树学的意思，但是他告诉侯勇，这件事只能有他一个人知道。包括局长常平那里，也一定要隐瞒。侯勇不知道这里有什么猫腻，但是多年的官场经验告诉他，有些事不问为好。不问，出了问题好推脱，问了之后再做就是主动，就是站队。不怕干不好，就怕站错队，尤其是他这种豆饼干部。深思熟虑之后，侯勇安排了两个有经验的侦查员，调查车祸的来龙去脉。
　　两个侦查员一个叫赵杰，一个叫卢平，除了有调查经验之外，还都是侯勇的死党。这种侦查行为是违反纪律的，所以必须用死党。赵杰和卢平都明白，这牵扯到领导之间的关系，当然就关乎自己的身家性命，所以格外谨慎。
　　赵杰去了一次青岛。赵杰去年抓获了一个网上通缉的带枪逃犯，荣立二等功。作为奖励，可以带家属出去旅游一次，地点限于国内，妻子的旅费报销一半。赵杰跟常平道别说：“我老婆要去青岛，她说长这么大还没看过大海。”常平正在批卷宗，在卷宗的下脚批上自己的名字。“有什么看头，一次就够了，去吧去吧。”“头儿我回来给你带海鲜啊。”“去你的海鲜，你的海鲜都不如滨江市的大连海鲜酒楼的鲜，人家用飞机现运。”
　　赵杰在青岛溜达了两天，摸到了佳康药店。药店门面不大，在一个胡同里。胡同口两侧竖起铁杆，上面横一块牌子写着佳康药店，下面一行小字，写着祖传秘方，专制各类妇科疾病。上下的字不成比例，一看就是心虚。人的内心世界常表现在活动上，所以在人的活动中总能找到心理轨迹。
　　赵杰陪着老婆进药店买了一贴膏药，老婆有点风湿，吹了海风晚上睡不着觉。赵杰问了海马的价钱，表示想买点回去泡酒。店员说，海马好，海马泡酒补肾。转了一圈，赵杰认准了靠着椅子靠背打盹的李毅，李毅面前的长条桌上摆着个牌牌，抬头上写着祖传中医妇科，中间两个大字——李毅，下面注释着四个小字，写着“主治医师”，字体与抬头的文字一样大。
　　赵杰没买海马，说再走几家药店看看。店员说我们是小店，房租便宜利润低，别的药店你找不到这个价。赵杰到了门口，店员还在说，比过了再回来，咱就这个价，货真价实不骗你。出了药店，赵杰和青岛的刑警队取得联系，天下刑警是一家，彼此到地头上都有个帮助。下午，李毅被请进派出所。当地刑警联系派出所，帮忙调查李毅非法行医。佳康药店的小老板认识派出所管片民警，想拿两个钱疏通疏通。
　　管片民警说，这回不好使了，是上面交代下来的。
　　李毅跨地域非法行医属实，要被吊销行医资格。赵杰穿着警服参与审讯，他说：“李毅你抬起头，看着我。”李毅狐疑地抬起哭丧着的脸。
　　赵杰说：“你别把脸整那么长，我问你话你好好说就行了，没准还能放你一马。”李毅说：“你问吧，我一个摆弄妇女的，能知道个啥。”跟前的青岛民警扑哧笑了。赵杰也笑了，说：“没问你摆弄妇女的事，我问你认不认识王明智。”李毅的眼神霍地一跳，瞬间又黯淡了。“你不是青岛警察，你是滨溪县的。”赵杰拍了一下桌子：“说话，认不认识王明智。”李毅嗫嚅着回答：“认识，我们一个屯的，都住夹屁股沟村。”屯名又让青岛警察笑场。赵杰问：“王明智出事当天你都干了些啥，如实说。”李毅抬起脸说：“其实我也没干啥，早晨我去豆腐坊拣豆腐，碰见了他妹妹王****。我问她咋拣这么多豆腐，她说她妈在她那儿，老太太乐意吃豆腐。我在屯子里当大夫，不和他们掺和土地的事。张大彪子他们在屯子里转悠，多少还能照顾点生意，我也犯不上得罪他们。
　　方铁强到我的诊所让我给他看手，他的手划个口子，上了点消炎药粉。
　　他说王明智这小子太能得瑟，得治治他。我说我看见王明智赶集去了。他说你给王明智捎个信，就说他妈病了。我想王明智屯亲论着管我叫姐夫，在一块总闹，就想吓唬吓唬他。我正好要到县里进药，挂吊瓶的先锋霉素没了，就顺便给他捎个谎信，说他妈病了。”
　　“后来呢？”
　　“我是骑摩托去进的药，回来时听说王明智出事了，心里挺心疼的，也埋怨自个儿，不跟他开这个玩笑他就把灾星躲过去了。可后来不是那么回事了，方铁强的手不用上药了，还到我的诊所去，他告诉我不许对任何人说那天的事。后来****办的耿团也找我，让我回忆那天的过程。我想我惹不起躲得起，就跑到这边行医来了。”
　　“我告诉你，耿团死了。”
　　“咋能呢？那么好个人得了啥病，咋还说没就没了？”李毅突然见鬼似的，眼睛瞪得老大，大而空洞。
　　“车祸。”赵杰顿了一下，喝一口茶水，“也不叫车祸，应该叫事故，被一车沙石活埋了。”
　　李毅嘴唇发白，紧着用舌头去舔，看出他内心的紧张。
　　“李毅我告诉你，你马上换个诊所坐堂，不要和任何人联系，也别说见过我，谁问也不许说。包括你的家人，尤其是你姑爷，我听说他给张成开车。”
　　“是的是的，我谁也不联系。”
　　“你给我在记录上摁个手印。听见没，你听话这些青岛警察没人找你麻烦。你要是不懂事，那可说不好了。”
　　卢平闷在县里，暗中走访了耿团出事当天的目击者。一个卖鹅雏的老汉感慨：“阎王让人井里死，掉进河里也死不了，该着那人就是那么个死法。那车都在那儿停半个小时了，不知什么东西坏了一直在鼓捣着修。那人走到车后，突然自动装卸的翻斗翘起来了，一整车的沙石把那人活埋了。”
　　“大爷你看见是自动装卸的翻斗车翘起来了么，不是大箱板开裂？”
　　“不是不是不是，大箱板能开裂么，那是钢板焊的。是翻斗车的事，这事说到哪我都敢作证。”大爷摆着手笑卢平的迂腐，“现在早不是过去的大箱板了，翻斗车装卸，大箱板是死的。”
　　卢平留了卖鹅蛋大爷的地址。“大爷，有事我找你。”“找吧，我这一大把岁数，还能活几个七十八，不怕事。”
　　高树学带着老婆燕萍到冷志强家串门。冷志强的老婆甄洁在市医院妇科，最早做护士，后来做到护士长，和燕萍好得勾肩搭背的。每年，冷志强都带着甄洁和儿子冷冰，到滨溪县住几天，看看磨刀山，老爷岭，游游七星砬子，漂漂蚂螂溪。高树学两口子领着女儿高雪陪着。
　　冷志强说，咱俩做亲家吧！高树学说，你儿子够冷，我姑娘也够冷，还不得冻死咱俩。两个孩子说，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高树学带着燕萍来访，没有通知冷志强。下班前，甄洁给冷志强打个电话，问他回不回家吃饭。冷志强说我回家，天天在外面应酬肠子肚子造反了。冷志强锁办公室的门，刘铁明凑了过来，说老冷你着急走么？不着急我想跟你说个事。冷志强说不着急，就是回家吃饭，回去早了还得帮忙。冷志强重新打开办公室，把刘铁明让到沙发上。
　　刘铁明眼睛直直地盯着冷志强：“老冷，你过来两个多月了，我一直想跟你唠唠。”没容冷志强搭话，刘铁明哂笑一下，“我提前二线你不觉得奇怪吗？”冷志强把椅子拽到刘铁明对面，给刘铁明打开一瓶矿泉水，五大连池的冷山泉。“我不奇怪，我觉得这是你个人的选择，别人没有必要干预。就是我到这边来，冷手抓个热馒头，还需要老主任指点，关键时候老主任得帮忙啊。”
　　“志强，今天我想跟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这些话窝了我半年，不知道从何说，我觉得现在该对你说了。滨溪县的土地纠纷上访你知道吧，最近这次上访还是你亲自接待的。问题就出在滨溪县。今年春天，咱****办组织了第二波调查组，也没查出个子午卯酉。最后总结的时候我参加了，我提出一个问题，既然上访的三十多户农民，都不承认绿金合同上的签名是自己的，那么对合同上的签名做一下法律鉴定不就完了么？当时没人支持也没人反对。别说没人支持，小段儿支持我的意见，但那时他还是副处长挑头儿，说话不硬气。那天晚上我贪杯了，就是那个柳菲刚接任主任，小女子身前身后的频频劝酒，还有那个任副县长，说话一套一套的，我一高兴就贪杯了。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这话不假呀。半夜醒来，我发现身边躺着个一丝不挂的女子，不是，不是那个柳菲，是个我不认识的风尘女子。当时我的脑袋就一片空白，毕竟受党教育这么多年，我没经历过这个，所以赶紧叫她穿衣服走人。我记得那天是柳菲陪我到宾馆的，后面的事全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饭，任来峰问我小姑娘滋味怎么样，还说了四个基本不可能，其中我记住一个，叫靠老婆满足生理需要基本是不可能的。柳菲在旁边窃笑，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任来峰说这算啥，上面的官员还有到这点名要的，就要四大绿色食品。叫山野菜，小笨鸡儿，小醑酒，还有就是屯子妮儿。我不相信他们这是正常招待领导，我怀疑他们是冲我提议的司法鉴定来的，所以思前想后，我只有辞职，让别人来干。退下来之前，我把小段儿推了一步。这个小伙子是个可造之材。
　　别笑话老哥，我知道这事折腾到最后，他们有狗急跳墙那天，没准会把这事提出来，所以我跟你全坦白，等着组织处理。”
　　冷志强认真听着，看见刘铁明眼睛里有了泪花，心里也酸酸的。
　　他说：“老主任，我信任你，也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这事到这就到头了，以后有什么事情由我冷志强扛着。”
　　送刘铁明出门，他发现刚五十八岁的刘铁明后背有些驼，像是什么东西在压着。
　　一路上冷志强心情不好，回想着刘铁明的话，心里不是滋味，所以脸上一直阴着。回家，看见高树学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厨房里热气腾腾的，燕萍和甄洁一边唠嗑一边拾掇饭菜。冷志强的脸色多云转晴，说高树学：“越境啊，你这属于非法越境。”燕萍闻声从厨房出来：“怎么的，老同学不欢迎啊。”
　　冷志强脱下外衣挂在衣柜里，说：“欢迎你，不欢迎他。”甄洁跟出来说：“说实话了吧，我就知道你欢迎燕萍，上学时没追上，现在来个后发烧。”燕萍说：“嫂子你别听他扒瞎，他们男同学到一块，一点正经的都没有。”
　　赶上周末，燕萍第二天要到滨江医科大学看望高雪，高树学说我去看看老冷。两个人到医院找了甄洁，甄洁说老冷来电话今晚回家吃饭，不用给他打招呼，给他个惊喜。冷志强到家说给高雪打个电话，让她到家来。高雪说晚上有事，哪天再来看冷叔叔。冷志强说看见了吧看见了吧，我儿子要追高雪还得有点难度呢！甄洁说我看是你先相中儿媳妇了，儿子那边说不准还不给你面子呢！当妈的都是这个心思，就是开玩笑，也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上赶着。
　　晚上，甄洁想给高树学两口子安排在一个屋，高树学说跟老冷好长时间没有抵足而眠了，要重温一下。燕萍也说挺想甄洁的，要不就明天早晨赶早来了。两个女人叽叽喳喳进了屋，两个男人瞅着电视，电视上正演着枟潜伏枠，一群人明争暗斗的。高树学说：“这都是学问啊，一部枟潜伏枠演尽职场险恶。”冷志强看了一眼高树学：“树学，我在组织部的时候，感觉一直受人尊敬，现在想明白了，人们尊敬的是你那把椅子。你挪窝了，人家还拜那把椅子。这事就得想开，否则你就失落。这种官场风气要不得呀。”
　　女人说话从儿女开始，以减肥过渡，用衣服和美容做结。男人说话，以忧国忧民开始，以性玩笑过渡，以个人前程如何何时再进一步做结。
　　“我在组织部的时候，每天看到的都是笑脸，从来不知道人间还有这么多苦脸。现在上访成风，有理的上访，没理的也上访。开口三分利，不给也够本。我总结了一下，这是不负责任的官僚习气在作怪，往深里说，这是公权力丧失公信力的一种征兆啊。”冷志强换了个电视频道，枟潜伏枠已经告一段落，冷志强翻到了体育频道，“除了偶尔看电视剧，我就看这个。”
　　“志强，你还是没有到最基层，以前，做什么工作都讲究个奉献，现在奉献的被称为傻**，勇敢是虎**，一切都围绕经济利益。有利益就一定有争取利益的各方，这就是矛盾，就容易形成纠纷和上访。”
　　“人心浮躁啊，比如我接待一个上访案件，我根本不敢相信下面是否执行了相关政策，所以只好让下面去处理。下面单位为了息事宁人，甚至就是为了少找麻烦，即使没错也要给上访人赔偿，所以造成了上访人热衷上访。有的单位规定，谁手上的当事人上访，谁就停职，弄得人人自危，管上访的叫大爷，叫大娘，叫爷爷，叫姑奶奶，只要你不再上访就行。公权单位人人怕上访，恰恰加重了上访。现在的上访案件中，有一部分是处理上真有问题的，也有相当一部分是缠访。”
　　“志强，我跟你谈谈我们的那个案子。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呀。根据你的提议，我交给公安局政委樊永续主抓这个案子，现在多少摸出了一些头绪。至少证明，两起车祸都不太正常，有些来头啊。”
　　“别打草惊蛇，关键时候就请市刑侦支队进入，务必水落石出。没事是最好的，但也绝不能姑息养奸。我听说你们的那个柳菲挺招人的？”
　　“怎么的？你惦记上了。我跟你说，那可是阿庆嫂转世，绝对滴水不漏的人物。”
　　“我惦记，我惦记甄洁还不把我阉喽。我是觉得这个小妮子不简单，可以搅动一池春水呀。”冷志强的脑海里出现了弯着腰的刘铁明，又闪过巧笑殷殷的柳菲。
　　“志强，还有没有一步了？”
　　“够呛，步不步的成事在天，不想是瞎扯，但我不想强求。咱就一农家孩子，有了今天知足了。现在的官场绝对是柄双刃剑，暗地里的东西太多，容易伤着自己。”
　　“我也不想太多了，当个太平官，然后准备回城，找个闲差。”
　　“你这个思想还是有问题的，想当太平官不一定太平……”
　　刚要进入睡眠，冷志强的手机响了。冷志强接起手机，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哽咽。冷志强问：“你是谁？”半晌，手机里的女人哭着说：
　　“冷大哥，我想通了，我想通了，我浪费了十五年啊！”接着又是抽泣，随后女人挂断了电话。
　　“志强，弄出男女恩怨来了？”高树学也没有睡着。
　　“上访的，就上访一次，一次十五年，明天我领你见识见识。”冷志强暗影里说。
第17章
　　王三榔头去山西背煤，是那种小煤窑，靠人力把煤背出地面。背过煤的人浑身是黑的，只有牙是白的。反差的关系，黄牙也可以看成是白牙。有一个背煤人的笑话，说一个年轻媳妇去医院，医生检查发现小媳妇肚皮是白的，肋骨却是黑的，就告诉她要讲究卫生。小媳妇实在，羞赧地说，谁叫咱丈夫是背煤的。背小窑煤的矿工，毛孔眼都是黑的。
　　夹皮沟村没人知道王三榔头去了哪儿，偏巧山西那边出事了，一个煤矿透水，被困十五个矿工生死未卜。王三榔头的老婆二丫是隔四里地老烧锅村的，那村立屯子的是个造酒的，所以叫老烧锅。二丫活了四十来年，基本上就走夹皮沟和老烧锅这四里山道，赶趟乡里的大集等于进京，上一趟县城就算出国，对外面的世界了解不多。他以为山西就王三榔头背煤那一口小煤窑，看见电视上抽水机顺着煤窑往外抽水，坐在炕头上狼哇哇地嚎开了。
　　“三榔头哇，你咋这命苦唉，咱招谁惹谁了，咱惹不起也躲不起呀……”农村妇女的哭诉带有叙事性质，叙述事情的前因后果。二丫的哭诉引来一帮农村妇女，婶子大娘，七姑八姨，牵着孙子，抱着孩子，炕沿上窗台上挤了一溜。有的劝有的说，三榔头在山西煤矿生死不知的大事，夹皮沟村都知道了。
　　樊永续找高树学汇报案情，刚刚局党组会决定，要派人去山西抓捕王学，罪名还是妨碍公共安全。王学是王三榔头的大号。樊永续要把这个决定汇报给高树学，看看他的态度。高树学正主持一个常委扩大会，讨论新农村建设修路的问题。樊永续躲在常委秘书万方的办公室，怕任来峰从会议室出来发现自己。万方的办公桌上摆着一架头骨化石，万方说是城郊乡的党委书记王明旭送给他的。在蚂螂溪的高岸，去年挖掘出不少化石。樊永续说这事我知道，挖洞掏化石还砸死了哥俩，公安局出动把现场清理了。万方摆的化石是松花江野牛头骨化石，距现在有两万多年。野牛头骨刷上了清油，看起来亮锃锃的，很气派，很绅士。樊永续后悔，当初收上来好几个，自己咋就没弄这么一个呢。又想这个王明旭，走关系走到万方这了。送个野牛头，不显山不漏水的。乡党委书记这级的干部，都走常秘的关系，跟常秘称兄道弟的。常秘是书记身边的近臣。
　　修路的事吵得挺热闹，肖景龙县长力主村村都要通，越是偏远的地方越急着需要公路。肖景龙调查了东部的山区，虽然隔着一条浅浅的蚂螂溪，但是河南的玉米每斤要比河北的便宜两分钱，这是一笔大账。还有，河南不敢养猪，养猪出不了手。河南的山果不值钱，很多都烂在地里。河南农民娶媳妇，赶上雨季要背过河，所以这些地方架桥修路刻不容缓。任来峰说，我们要看看自己的家底，顶多可汤吃面，不能花过头钱好大喜功。就那点胭粉还是擦在脸上，不能先抹在屁股上。高树学最后定调，各部门先琢磨着“跑部钱进”，看看能不能取得上面的支持。再者各村也要拿出一部分资金，还可以让农民做义工修路，减少工程支出。总之，办法总比困难多，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回到办公室，高树学喝光了一杯凉茶，打开窗户透透空气。下午的阳光斜照在东墙上，糖槭树斑驳的阴影下，纳凉的人敲着象棋。
　　走廊里的脚步声停歇，樊永续从秘书室出来，推开高树学的办公室。高树学擦完汗，正在洗毛巾。看是樊永续进屋，告诉他先坐着，等自己先打扫一下个人卫生。一下午常委会，弄得脑袋多大。高树学和樊永续是不错的同学关系，关上门比较随便。高树学说，永续你去窗前看看，什么时候咱能像人家一样悠闲。一个白发老者，得意地进了一步马：“将军！”老头大喝一声，脸上凝着儿童一样灿烂的笑，看着对手抓耳挠腮。
　　“也快，我还有八年，八年就变成老樊头了，可以蹲在道牙子上下棋，争得面红耳赤。”
　　“那么说我还有十年，十年就熬得自由身了。”
　　高树学进里屋换了一件干净衬衫，坐在办公椅上，重新成了威严的高书记。“说吧永续，现在是个什么程度？”
　　樊永续坐在高树学对面的椅子上，这是下属汇报工作的座位。关于老樊头老高头的议论，只是一种议论，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地位就分出了高下。官僚机器是件变形机器，进入机器的运转程序就失去了自己。樊永续把局党组办公会的决定，以及自己的想法，向高树学原原本本做了汇报。樊永续的想法，索性将计就计，争取让赵杰和卢平去山西，摸清情况，可能的话把王学保护回来。高树学沉吟一下：“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们的县领导有人参与这个恶性刑事案件，我也不希望我当班长的时候，班子里会出现问题。现在我们的侦查方向还是事故本身，要保护性侦查，毕竟在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之前，绿金还是我们县比较大的民营企业，去年教师节还给每位老师买了一个电饭煲。”
　　林白露想通了，答应搬家。冷志强一上班就给马五打电话，让他准备车辆，把给林白露搬家的事弄得响动大一点。冷志强想了想，告诉马五先到自己的办公室来一趟，有些细节需要考虑得周全一些，张罗车的事安排给他的副手。
　　马五很快来到****办，进屋说：“姐夫你可帮我大忙了。”冷志强给他拿瓶矿泉水放在沙发扶手上：“五子，你先别忙着感谢，我琢磨着还有几个事得你去办，我得拿你做一篇文章。”冷志强在地上转了一圈，拉开百叶窗让阳光透进来，“你得先给林白露租个房子，这事好办，但是要先办。还有，要和棚改办协调，按照政策给她安排回迁房。她要求九十平方米面积，当然是建筑面积，政策不足的部分你给补足。”
　　“姐夫这好办，先前我自己都答应她仨屋一厨了。”
　　“她搬家的时候，****办、也就是我带人到场。这事要报道一下，安排记者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对了，还有一个事，你找个女同志去办，要心细的，去五中找到林白露的孩子，无论如何让她们母子见个面，争取能化解隔膜。再有什么你再想想，能解决的解决，解决不了的找我。”
　　马五急急地张罗去了，冷志强叫过段立滨，商量到林白露搬家现场的事宜。谁去，谁不去，找哪家媒体，具体落实给谁，该敲的事都敲定了。段立滨忽然想起似的提醒冷志强：“头儿，这个月还没安排邵副市长亲自办的上访案件呢？”冷志强抬头看看段立滨：“这是个事，你不提醒我还真忘了。这样吧，我马上去邵副市长那儿汇报，争取他能够亲自到场，亲自拍板解决林白露缠访十五年的问题。”
　　当天下午，马五就给林白露租到了房子。房子位于地包上坡，从窗户上可以看见回迁房建设。马五拉着林白露去看了看，林白露表示满意。一个月七百元房租，马五给交了半年。马五告诉林白露，到期如果她交不上房租，还可以找自己。“我马五这些年没干什么坏事也没干什么好事，就当是学习雷锋好榜样了。”下坡，马五顺势扯掉了行道树上一红一白的标语。
　　林白露搬家像是一场广场演出。林白露的房框子四周已净地完毕，满地都是平整的碎砖头，林白露的半截子建筑是最高大的建筑。
　　冷志强陪着邵鹏举，猫腰进了林白露的半截房子。邵鹏举看着屋里的家当，心下也是凄然。他拉着林白露的手，歉意地说：“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我们的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政府，棚改政策是阳光政策，要让我们的人民生活在阳光下。”邵副市长说完这些，从兜里掏出五百元钱，“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今后有什么困难，还可以找政府，找我。”
　　邵副市长的讲话赢得哗哗的掌声。电视媒体忙着录画面，各报纸的记者让邵副市长发表感想，邵副市长又把政府阳光拆迁的政策，向在场的记者和群众公布了一遍。围观的一位老大娘抹眼泪：“还是这时候好啊，过去谁管你呀。这丫头命不好，你看她那名起的，林白露，白露是天冷时的露水，林子里的白露见阳光就蒸发了，就没了，这孩子这命啊。”几个老太太附和着这个大娘的感慨，一起抹着眼泪。
　　林白露的东西不多，搬家车更多的是一种象征。简单的行李生活用具装好之后，林白露来到倾颓的东里间的缝隙里，掏出一团一团的报纸，报纸上带着字迹，看出是林白露每天穿着去****办的报纸。林白露把报纸抱在一堆，放在房框子前的空地上。她在兜里摸了半天，找出火柴，蹲在纸堆前把报纸点燃。底下的报纸有些返潮，不太爱着，林白露跪在地上使劲地吹了几口。报纸上出现了火苗，由弱到强，林白露拣一根树枝，挑着燃烧的报纸，让底下的报纸透进空气。一挑再挑，终于把整堆报纸化成了灰烬。这是林白露的自选动作，不是冷志强他们规定的。记者忙着拍照，围观的群众自发地给林白露鼓起掌。
　　最感人的一幕出现在最后，一上午没有露面的马五，开着宝马来到现场。车上下来一个孩子，急匆匆挤进人堆。孩子开始还有些羞赧，终于忍不住叫了声“妈”。林白露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男孩。男孩咬了咬嘴唇，瘪着嘴喊了一声“妈！”林白露身子微微一晃，火柴从手中掉下，眼泪从她的眼里流出来。她好像不太相信眼前的场景，疑惑地看看冷志强，看看邵鹏举，看看围观的群众。孩子看着林白露灰白的头发，一个跟头扑了过去，嘴里喊着“妈妈……”林白露突然苏醒，一把把孩子搂在怀里，声嘶力竭地喊了声“儿子……”拥着孩子跪倒在地上，娘俩在撕心裂肺的喊声里，双双跪倒尘埃。“儿子，妈不告了，妈再也不告了。”冷志强转过身，向着空旷的拆迁地，撸通了自己的鼻子，偷偷抹去流出的眼泪。
　　第二天早会前，****办的同志都在看报纸。有人看了头一天的电视，一边看报纸一边品评邵副市长和冷主任的形象。报纸上刊登了几张照片，有邵副市长捐钱给林白露的照片，有林白露流泪烧报纸的照片，还有母子俩跪倒尘埃相拥痛哭的照片。大同小异的题目是：十年风雨上访路，现场办公解疑难。副题是：上访者烧毁用具重回社会。
　　记者为了押韵，把林白露的上访时间缩短了五年。
　　段立滨看着报纸说：“这报道怎么像反讽，如果逆向思维的话怎么解释，人家都上访十年了，政府部门哪去了？”
　　冷志强眉毛一挑，瞥了一眼段立滨，把一沓报纸叠放在桌子上：
　　“你小子别动不动就逆向，咱们不是申公豹，学会往前看！”
第18章
　　林白露缠访案尘埃落定，****办像得了喜事，人人喜气洋洋。市委市政府的内部通报上，表扬了****办。冷志强拿着通报表扬，召开林白露上访事件的总结会。
　　冷志强的开场白吓了大家一跳。冷志强满脸春风，环顾部下的男男女女说：“同志们啊，不瞒大家说，林白露的案子是我办的一件人情案。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个案子是开发商马广财通过个人关系找我，马广财是我小舅子的发小儿，我总得给个面子，没办法才参与进去的。
　　在此之前，我没有想过要去林白露家的半截房子看看。我这不是自我批评，而是这个案子给了我一个启发，那就是作为****部门，要善于办人情案。当然，这里面有个区别，这个人情案不是马广财的那种，而是要真正对上访人有情，用情。同情也好，热情也好，总之要以情动人。”
　　“爱情。”毛莉莉在角落里说。毛莉莉的话引起一阵哄笑。
　　“爱情也不是不可以的，只要在合法的范畴内，同情可以引发爱情嘛，哪个未婚的同志爱上上访人，我老冷也是支持的。”下面又是一阵哄笑。冷志强接着自己的话，“比如说，我们漂亮的毛莉莉同志，随时渴望发生爱情。”
　　大家笑够，冷志强继续说道：“还说林白露这起案子，林白露钻进牛角尖十五年。十五年啊同志们，她每天就在我们的眼前晃悠，我们把她当成怪物，说好听的是当成风景，但是我们没有想过去进入她的内心，去真正地了解她、开导她。我们觉得她偏执，不可理喻，还是这个马五就是马广财教育了我呀。我与林白露掏心窝子长谈了一次，我告诉她想通了给我打电话，结果她想了两天，半夜想通了给我打电话，差点给我造出绯闻。”
　　下面又笑了一阵，有了叽叽喳喳的议论。
　　“大家不要笑，如果十五年前、十年前、哪怕是五年前，我们能够跟她有这样一次谈话，我相信她很早就会走出自己设置的魔障。魔由心生，我们没有早点驱除她心里的魔障，这是我们的失职啊同志们。不怕大家笑话，在现场我是流了眼泪的，在现场的其他同志也眼眶子湿润。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证明我们还有眼泪，有情有义，我们不是干巴巴的机器，我们需要这样的眼泪。下面大家议一议，看看我们的手中有没有这样的案子，可以通过化解心魔，来达到解决****问题的目的。这是一个题目，就叫做情感接访吧，大家对照着答一答这道题。”
　　张民一直靠着椅子背坐着，冷志强的话完了，张民看看冷志强，把身子靠在会议桌上说：“我手里还真有一个这样的案子，比这个时间更长。”张民眯着眼睛算了一下，“二十五六年吧，这个案子有二十五六年了。案子也不复杂，最初是件离婚案子。上访人叫李封仁，是滨南县的，今年有五十七八了。”张民说话比较慢，大家静静地听着。
　　“这个李封仁的老婆有了外心，跟大姑姐夫好上了。李封仁的姐姐不生育，两口子感情不好，先离了婚。是不是李封仁老婆搅和的，这个没说。李封仁当时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小的是个男孩，有五六岁，大的是个女孩，有七八岁。农村结婚都早，我那时候算晚的，二十二就有了我们家老大。李封仁老婆到法院起诉，说两个人感情不和。那时候刚文革结束吧，公检法刚恢复，有些事搁现在看都不太正常。莉莉，你方便给我倒杯水。”
　　毛莉莉起身，在热水器上给张民的茶杯满上开水，继续听张民慢条斯理地讲故事。
　　“法院判决两个人离婚了，李封仁的老婆接到判决半个月就嫁给了前大姑姐夫。当时法院出了个毛病，判决没有给两个人同时送达。
　　李封仁接到判决时，他老婆已经再婚了。李封仁提出起诉，告他老婆重婚。他老婆拿出判决，证明离婚判决过了半个月，已经生效。李封仁一气之下告法院，开始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告，现在还一手牵着一个，是他两个孩子的孩子，也都五六岁七八岁的光景。李封仁平时常驻北京，基本上算是一个北京人，每年都到国家****局去上十几趟，****局打电话让咱们去接。咱们去还接不到人，他在北京比咱们熟，在****村那边摆个摊子，专卖煎饼果子豆腐脑。他专门用东北的大豆，“李上访”的豆腐脑在那一带很有名气。前几天我在市法院门口看见他，他说****局有信转给市法院，要求市法院给他解决问题。我说你还告什么呀，孙子外孙子都这么大了？他说他后半辈子就告这一状，把法官告倒出气。我听说判他离婚案子的法官肺癌死了，当年的主管院长去年也退休了。我说这些人都不在岗了你还告什么劲儿，他听了就哭了，说你退休干啥你死了干啥，哭得可怜兮兮的，没有告的目标他还受不了了。”
　　张民低头喝水，会议室里笑成一团。
　　“这是一种特殊的感情，拿上访对象做目标，你在我就在。这个目标失去了，精神世界就崩塌了。”张民最后总结。
　　这个话题太沉重，半晌没有人接话茬。段立滨掏出香烟，射击似的弹给每个烟民，让每个烟民中弹。他把最后一颗烟弹向冷志强，在冷志强中弹的瞬间提出要求：“头儿，弟兄们都很辛苦，汪主任刚回来，今天晚上给汪头接风，大家轻松一下怎么样？”
　　“小子，这个建议我支持，但这是工作餐，继续讨论情感接访的主题，不准找大馆子下死手。”
　　会议结束，毛莉莉单独找冷志强汇报工作。毛莉莉随手关上冷志强办公室的门。冷志强正在看文件，头也没抬说：“开开，把门开开。”
　　毛莉莉扭头开门，说：“主任你不热呀，都快生蛆了。”冷志强抬头说：“这是风格，从组织部就养成了。”毛莉莉上半身趴在冷志强的办公桌上，看着冷志强的眼睛：“主任，我都六年正科了，能不能给我换个地方。”冷志强笑笑：“莉莉，怎么不愿意干接访了，我看你这个科长挺有水平嘛。”毛莉莉撒娇，半张脸差点贴上冷志强的眼睛，说：“主任你看，我这脸上的皱纹都赶上五线谱了，你要是不帮我换地方，我就按着这个调哭起来没完。”冷志强暖声说：“莉莉，现在****办就这个情况……”毛莉莉说：“主任，那我可想办法调走了，我调走了你不许想我。”这句话让冷志强不知如何回答。说想有些暧昧，也虚假，说不想又是自己的部下，会伤人。冷志强想了想说：“莉莉着急出嫁，到时候我送亲，娘家该回来还是要回来的。”
　　赵杰和卢平接手王学的案子。王学最大的问题是到过天安门，在美国大使馆门前下过跪。王明智车祸死了，贾金枝叫失地农民扶持成了主谋。主而不谋，主要是利用她烈属的身份和悲凉的身世。贾金枝打电话说去北京，问他们去不去。王学义气上过不去，约了陈和一起到北京。在美国使馆磕过头，王学就回了山西。陈和看他回了山西，自己坐火车回了大连。陈和已经适应了海上的颠簸，走在陆地上撇拉着脚，不会走路了。他们以为尽了义气就完了，没想到县里费了这么大操持。赵杰问卢平，“你是学法律的，你说这在外国使馆门前下跪的案子到底犯了哪条法，要刑警大队千里追捕？”卢平说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去山西就去山西呗，山西那边有个五台山，还有个悬空寺呢。
　　赵杰和卢平去了山西，山西的煤矿比他们想象的多。王学的连襟孟德全也是滨溪县人，几年前粮食不值钱，他把地撂荒了到山西打工。
　　现在土地值钱了，种地还给钱，孟德全想回来要地。他的户口还在夹屁股沟村。去年，他回到村里和王明礼打了一场官司。官司没赢，就更死了心，一心在外面打工。官司输了，孟德全着急回山西，临走时王学请他吃饭。酒酣之后他告诉王学，有为难事去山西投奔他，咱哥们在那边，一伸手遮住半拉天。王学当时没当回事，耿团出事了，王学感觉不妙，投奔了孟德全。王学也不知道耿团出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是他直觉嗅到了危险。其实孟德全的处境没有他白话的那么好，背小窑煤是个苦活，五面石头夹一条子肉，每天瞅着圆镜子大的一方天，恐惧着爬进这方天，希望着爬出这方天。他伸手能遮住的，就是这镜子大的一片天。背一吨煤三十块钱，小窑主就承包那么几年，所以不想多投入，巷道里的支撑桩能少就少，人走在矿井里，上面的岩层压得支撑桩咔咔响，听着瘆人。
　　王学到北京外国使馆门口下跪，那边山西一家小煤窑出了事故，瓦斯爆炸死了几个人。这个小煤窑挨着他们背煤的小煤窑。中央安监局下来严查，所有的小煤窑暂时停工。他们背煤的小煤窑近在咫尺，所以首先彻底停产。赵杰和卢平按照王学家里给的地址，找到他们背煤的小煤窑，只看到一堆煤矸石，小煤窑的井口已经爆破填平。
　　赵杰给王学打电话，王学的手机停机。又给孟德全打电话，手机也停机。卢平有些愤愤：“小子，家里那边通风报信了？”
　　其实王学是冤枉的，家里没人给他通风报信，家里也没有想到警察会千里迢迢地找他。王学到山西躲灾，躲的是看不见的危险，不是警察。王学返回山西，孟德全背煤的煤窑被炸毁，哥俩一时没了吃饭的地方。孟德全兜里还有几个积蓄，说王学：“榔头，哥请你，给你压压惊。”王学看着瓦斯爆炸的煤矿，眼睛发直，孟德全已经见怪不怪，所以要给王学压惊。两个人到了靠街的小店，要了一盘肥肠，一盘炒肝，醋放得太多，辣子也放得太多。小店老板是个湖南人，娶了个山西妹子。
　　哥俩辣得满头是汗，酸得龇牙咧嘴，算账时发现，搭在椅子背上的褂子不知啥时不见了。褂子里有孟德全的积蓄，还有他们俩的手机。
　　结账时没钱，服务员也是老板娘到后灶告诉了老板。老板也是大厨，用看不出颜色的白大褂擦着油手，从后灶走了出来。“我说怎么的，到我这蒙吃蒙喝来了！”“谁蒙吃蒙喝，在你的店里丢了褂子，你得赔偿。那里面有七百块钱，还有两部手机呢！”旁边的食客证实，他俩坐下时确实穿着褂子，是喝热了情不自禁把褂子挂在椅子背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顺手牵羊。争吵的结果，饭店饭菜免单，他们俩的损失自负。送他们出门，老板还说：“出门在外的，机灵着点，后脑勺上要长个眼睛。”
　　小煤窑炸了，但是工棚没散，工棚没散的原因，是小煤窑一次封掉太多，大家都找不到活干。孟德全的积蓄没全带在身上，所以孟德全还照吃照睡。王学不能总吃着孟德全，再者刚离开老婆孩子，有活干还好，没活时闲腊肉一块开始想家，想老婆孩子，看着房笆眨巴眼睛。
　　甚至想夹屁股沟的那个地方，东山梁西山梁，还有沟子底的那条蚂螂溪。
　　工棚也不是正规工棚，是煤窑附近的住家。房主有一部固定电话，木头匣子装着，上边挂个锁鼻子，整天锁着，怕这些盲流子打长途。
　　王学给房东的孩子刻个箭杆蝈蝈笼，又抓回了两只虎头虎脑的蝈蝈，才腆着脸求房东：“我就打一个电话，一分钟，就一分钟，报个平安。”
　　找不到王学，赵杰向常平做了汇报，常平指示技术部门上手段，把王学所有亲属的电话监控。王学没有像警察分析的那样拐弯抹角，直接把电话打到家里。他告诉媳妇：“这边小煤窑出了点事，不是我们那个煤窑，你别哭先听我说，这有很多小煤窑，这次中央下决心了，都封掉。我现在每天都吃姐夫的，不是常事。姐夫手里有一张卡，我告诉你卡号，你给我打点钱来。”
　　赵杰和卢平按照王学可能逃跑的路线，从大同寻访到忻州，接到侯勇的电话，电话监控结果显示，王学还在大同市的左云县。赵杰说真******，咱们满山遍野下夹子，这个东西眯在左云没动窝儿。赵杰两人连夜返回左云县，找到刑警队值班室，求他们帮忙确定了王学拨打的电话。赵杰、卢平和当地警察进入凌乱的工棚，摸小牌的一伙人以为是抓赌，跳出窗户躲到村后的煤场。煤场左一道山右一道梁，易躲难寻。王学打过电话心里踏实，流着口水还在酣睡。孟德全捅了捅他的肋条，王学睡梦中吧嗒着嘴。挂在窗棂上的蝈蝈，暗影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赵杰掀开王学的被子，喊了声“起来”，被惊醒的王学一脸迷茫。他没有想到警察会到山西找自己，更没想到因为丢了手机已经激起警察的火气。这边抓获了王学，电话向侯勇报告。那边当地的警察开始盘问房东，定他个提供场地赌博的罪名。房东拿出三千元罚金，左一声兄弟，右一声大哥，了了这个无妄之灾。
　　在左云县公安局，赵杰和卢平简单地询问了王学，王学向他们说明了要离家打工的原因——觉着有个影子跟着自己。赵杰觉得好笑：
　　“你说的影子是我们吗？”“不是。”王学回答。
　　押解王学回滨溪，常平亲自到机场迎接。王学是第一次坐飞机，飞机起飞时闭着眼睛，手一个劲地抖。飞机爬高，王学说“妈呀”，飞机降落，王学又说“妈呀”。飞机停稳了，王学才睁开眼睛。常平热烈地和赵杰、卢平握了手，直接开车到宾馆庆功。王学交给了其他刑警，送进看守所，刑事拘留十五天。王学的罪名有两个，一个是妨碍社会安全罪，一个是逃避处罚。逃避处罚不是罪，但是可以加重原罪。追捕王学，公安局付出很大的代价，花费了上万元的旅差费。庆功宴之后，赵杰找常平报销。常平说：“等着吧，哪个民警手上都有万八千的条子，一起考虑解决。”“我就一个小警察，都垫进去快两万了，我吃什么呀？”“别哭穷，关键时候让兄弟媳妇想办法。”赵杰指着常平的背影：
　　“你这个破局长啊，就得让兄弟媳妇挠你。”
　　王学落网第三天，陈和在村子里被抓获。陈和之所以自投罗网，是实在不习惯海上生活。吃了几天海鲜，后背上长个过敏疔毒，肿得馒头大。看守所里，陈和晃着走路，现在他不晕大海，晕平地。
第19章
　　滨江市西南部分城区，常有一股难闻的药味，有时候伴随着臭气。
　　不是一般的大粪之类臭气，而是令人闻之欲呕的化学气体的气味。城管110接过多次居民报警，也没有查出臭味的来源。城管110的调查，多少有点盲目，几个人一台车，陪着打电话的居民一起闻一会臭味，然后说回去调查。现场找不到臭源，回去查什么呢？
　　滨江市西南城区是个新城区，原来是菜队，生产茄子辣椒西红柿。
　　上世纪末，引进民营的北峰制药厂，圈了很大一块地。制药厂圈地，部分农民成了工人，部分农民成了商人。挨着北峰药厂，规划了三个大市场。第一个是蔬菜市场，本地蔬菜上市流通本地蔬菜，本地蔬菜罢园流通外地蔬菜。大卡车拉回山东寿光的蔬菜，在这里转运到小市场。再一个市场是水果市场，山东的湖南的海南的水果，按照季节依次推进。大商家占市场摊床，本地农民购进商家甩出来的次品，在门外摆地摊。不摆地摊的当清洁工，每天都拉出几车烂水果。烂水果的气味酸酸的，有点果酒的味道，女清洁工收拾完烂水果，常有醉酒的感觉。再有就是布匹市场兼带着成衣。这里可以生产各种名牌，前场后店的作坊里，有成袋子的商标，国外的皮尔卡丹，国内的七匹狼、报喜鸟，商标的线还连着，相中哪个牌子，剪下来缝在衣领上，袖口上。这个成衣兼布匹市场，很受刚上班的小青年欢迎。二百块钱，弄一件皮尔卡丹。
　　城市西扩，北峰药厂和三个市场成了市区，周边起了连片的楼房。
　　开始房价便宜，现在飞速上扬。居民住进楼房之后，每天都闻到臭味。
　　居民找开发商，开发商说这是污染，得找城管。城管来了几次，陪着闻几回臭味，然后告诉居民，这不是偶尔的臭味，如果街边偶发的臭味，比如有个死猫烂狗什么的，归城管处理。这是长久的气味，属于污染，责任应该归环保局。居民代表找环保局反映情况，接待的同志说你们写个情况材料，拿到材料后表示要调查。居民代表找得紧了，接待的同志不高兴了：你以为这是你们家遛狗啊，什么时候想遛牵着就下楼了！我们这也是有程序的，需要领导签字，还得监察大队检查，还得技术部门鉴定，回去等着吧！
　　等不到环保部门的结果，居民成立了“反臭味要清洁”小组，选出十个代表。代表们在热线里找到枟滨江晚报枠的龙记者，向龙记者反映情况，请求龙记者帮忙。“龙记者同志啊，天天闻着臭味，记忆力严重减退，头发一把一把的掉。”代表组长捋起自己的头发，露出白色的发根，“你看龙记者，搬到这一年，头发白了一半儿。”眼看着到了中午，居民代表说：“龙记者咱们出去谈吧，吃点饭，饭桌上继续谈。”
　　居民反映的情况让龙记者很义愤，龙记者表示，为百姓说话是记者的责任。龙记者在北峰药厂周边的居民区调查了三天，写出了一篇翔实的调查报告。稿件交上去之后，龙记者被主管总编辑约见。总编辑拿着已经上版的大样，和蔼地对小龙说：“小龙啊，你这篇调查写得非常不错，但是我遗憾地告诉你，这篇调查不能见报。北峰药厂的臭味扰民，居民意见确实非常大，市里也很了解这件事、重视这件事。前几天市里开环保会，把这个事当作一个专门的议题。但是目前市里经济有问题，今年整体搬迁制药厂有困难。当初是咱们把北峰引进来的，不能让人家说关就关，所以今年解决这个问题的可能性不大。咱们虽然是晚报，但也是党报，所以有个原则叫只帮忙不添乱。如果我们见报了，居民们势必拿着报纸上访，那样政府的工作就更被动。这样吧，不能让弟兄们做无用功，我给你个一等稿，你把它交给稿费科。”
　　说完这话，主管总编在报样上写上“一等”的字样，下面署上自己的名字。小龙悻悻然离开主管总编办公室，走进隔壁的稿费科。
　　小龙觉得对居民代表无法交代。自己跑了三天，这些人陪了三天。在电脑前呆坐半晌，小龙想出一个发泄的办法，把北峰药厂臭味扰民的事发在自己的博客上。
　　半个小时后，小龙的博客出现了这样一篇文字：
　　“小楼昨夜又西风，臭味不堪入梦愤懑中”。昨夜又几次被北峰制药厂放出的臭味熏醒，边生气地关窗户边在脑海里闪现出这可笑的套用的诗句。
　　一个城市的味道，标志着城市的文明程度。到法兰克福和巴黎，满街散发着花香、奶香和面包香。而滨江呢？整座城市散发着一种臭气。有关人士曾经千呼万唤，可是政府和企业却始终无动于衷，原因在于北峰制药厂的利税。于是，资本在说话为所欲为，老百姓只能敢怒而无处言。这臭气，把政府的威望熏到地平线以下，令受害百姓嗤之以鼻。据说，该企业迫于舆论的压力，表示要将释放毒气的车间搬迁，但是却没有具体的时间与地点，人们觉得又是玩的缓兵之计。对于这种口头承诺而继续释放臭气的做法，不知居民还能忍耐多久？
　　小龙的博客有很多的跟帖，但是跟帖的多数是受害者，还有感同深受的文人墨客。小龙的博文有一个表态性质，意思是告诉居民代表，我没有被收买。
　　受小龙博客的启发，居民代表成立了一个“反臭味要清洁”的论坛，什么人都可以在上面发表声音。大家在上面匿名说话，所以无所顾忌。
　　网友“过客”说：现在一切都向钱看，老百姓闻点臭味算什么。你们不知道，北峰药厂新址已经选定，在滨溪县开发区，准备到那里污染蚂螂溪。但是今年只能是个设想，北峰药厂向市政府提出二十亿搬迁费用，市政府砸锅卖铁也难解决。
　　“过客”像是潜伏在政府里的“深喉”。
　　下面“雁南飞”跟帖：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蚂螂溪是滨江市的水源地，如果药厂搬到蚂螂溪边，我们虽然闻不到臭味了，但是却要喝臭水，还不如闻臭味。朋友啊，如果是这样，也不要悲哀，滨江市的财政里有我们受过的害。
　　下面“蜗牛”发帖：开发商也不地道，买房子时候把这说成了花园，谁知道住进来却要闻臭味。我把全家的后半辈都押上了，如果药厂不搬迁该怎么办啊？我儿子上五年级，记忆力减退，明年他就要上中学了，想一想真是太可怕了。
　　下面“老学究”跟帖：现在污染是个世界性问题，尤其是制药企业的污染，属于至今没有攻克的难题。无论中药还是西药，生产过程中都要经过多次化学反应，化学反应产生上百种不明成分的气体，就是臭味的来源。现在这些气体究竟有多大的害处，还在未知阶段。未知就更可怕。
　　论坛里有人为居民说话，有人为药厂说话。有人幸灾乐祸，有人火上浇油。坛主踢出去几个捣乱分子，决定统一时间到政府去上访。
　　冷志强去单位上班，发现政府的正门、侧门都被上访的群众堵死。
　　里面的车鸣着喇叭出不来，外面的车堵在街口进不去，疏导交通的警察索性站在行道树下卖呆。出租车里的交通广播连续提醒，市委市政府附近道路交通紧张，请广大司机朋友绕行。
　　今天****办的接访主任是汪起运，但是群众代表没有进接待室，而是直接围了市政府的大门，要求市领导接见。汪起运没事干，隔着玻璃看着大街上的热闹。冷志强从前门进了****办，问汪起运：“今天上访的是哪个单位，怎么弄这么多人？”上访的人正在行道树上挂标语。汪起运看着窗外告诉冷志强：“不是哪个单位，是闻臭味的群众，北峰药厂每天释放臭味，他们的老板丁黎明有个外号叫‘臭半城’。其实咱们也是受害者，也应该跟着上访。”“起运，群众这么堵门不是办法，毕竟咱们是搞****的，这是咱们的分内工作。如果市领导因为群众堵门影响工作，也是咱们的失职。这样吧，咱俩出去和群众谈一谈，看看想什么办法让群众散开。”
　　冷志强和汪起运到了槭树街，所有人都专注着憋在门口的汽车，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行道树上已经挂上标语，一幅写着：迁走放毒企业，还我清洁家园。另一幅写着：财政数字重于泰山，市民生命轻于鸿毛。两个条幅都有小字的落款：反臭味要清洁委员会。标语经过高人的指点，第一幅针对企业，第二幅则是针对政府。邵副市长的车子堵在门口，他一个劲地看手表，九点钟在红旗宫有一个会议。看看时间紧迫，邵鹏举下了小车，钻进****办的接访室。接访室已经没有人，所有人都跟着冷志强去了门前的槭树街。邵鹏举本想冲他们发发火，没有找到对象。他从****室的前门走到小街上，看见冷志强正在向群众喊话。他悄悄地转过街角，走出很远坐上一台出租车。为官三十年，这是他最狼狈的一次。出租司机说：“您是个领导吧，我看出来了，您是逃出了包围圈儿。您逃出来了，可我们无处可逃，您没听说有这么句歌词吗，叫做‘房子买错了，房子买错了，臭味让我无处可逃’”。两句歌词司机是唱出来的，用的“青春梦”的曲调。邵鹏举没心思搭茬，给秘书打电话：“等到人群散喽，让车去红旗宫接我。”
第20章
　　槭树街上的群众还在等着市长，仨一圈俩一伙的，并不群情激奋，多年没见的老邻居，趁机会在一块聊天。汪起运站在两个条幅中间，费劲地喊了两嗓子，但是人群闹哄哄的，没有人听他说话。汪起运让毛莉莉回接待室搬出一把椅子，自己站在上面。他在人群中突然高出半截，群众都看见了他，把目光转到这里。汪起运两手卷成喇叭筒形，冲着人群喊：“大家静一静，我是****办的汪起运，请大家静一静。”后面的群众听不见他喊啥，问旁边的人：“他是市长吗？”旁边的人听清了汪起运的喊话，说：“不是，他只是****办的。”后面开始喊：“我们要见市长，我们要见市长。”汪起运说：“大家静一静，下面由我们冷主任讲话。”冷志强没想到汪起运这么快把球踢给自己，他还在愣神的工夫，汪起运已经跳下椅子，叫冷志强到椅子上讲话。众目睽睽中，冷志强站上椅子。
　　“各位兄弟姐妹，我是****办的冷志强，请大家听我说一句话。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这种方式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市长同志现在出来，也没法解决大家的问题。大家也看到了，现在已经过了上班时间一个小时，但是市政府的同志还无法正常工作，街路也无法正常通行，我想这不是大家愿意看到的。大家看这样好不好，大家选出群众代表，我们先谈一谈，然后把大家的想法和要求，向政府反映。我保证，政府一定会给大家一个答复。”
　　“反臭味要清洁”委员会选出的委员，这个时候不想往前站，谁也不想成为出头鸟。有句俗语，“枪打出头鸟”。还有句俗语，“出头椽子先烂”。古语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都是一个意思。见没有人愿意出来做群众代表，冷志强说：“总得有代表才能反映问题，这样吧，我现在开始指定吧。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代表群众。”被指定的几个人，有人是委员，有人不是委员。有人想往回缩，又被后面的人顶出来。几个人相互交换着眼神，用眼神说话。冷志强等着，等着他们用眼睛把话说完。看到他们坚定了眼神，有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概，冷志强跳下椅子，回了****室。
　　槭树街上的人群没散，但是稀疏了，不再堵住市政府的门口。小汽车鸣着喇叭，在人群中穿行。附近的小商贩赶过来凑热闹，叫卖冰糕和冰镇矿泉水。
　　“反臭味要清洁”的代表们拿着厚厚的一摞材料，反映的问题相当严重。居住于药厂周边的群众，夏天根本不敢开窗户，臭味还是无孔不入。有的居民因为闻了臭气，产生严重的哮喘。还有的居民把年迈的老人送到乡下，否则老人彻夜难眠。尤其是药厂附近小学的学生，成绩普遍不高。代表们拿来学生们的考试成绩，全市统考，这里的孩子们平均分要低十分。现在已经不是闻臭味的问题，而是严重影响居民健康与生活质量的问题。
　　冷志强和汪起运交叉着把材料看完。材料后面是居民血的签名和手印，有三十多页，三千多人。冷志强严肃着脸，把材料摞在一起。
　　“如果大家相信我的话，先把材料放在我这里。咱们的社会是个文明的社会，中国有敬老爱幼的传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是我们的传统美德。我相信，市长了解这些情况之后，也一定会非常着急。我向大家保证，一周之内给大家答复，是负责任的答复。”
　　代表们听了冷志强的发言，相互交换着眼神，表示相信政府能倾听民意，妥善解决北峰药厂污染的问题。代表们起身，和冷志强、汪起运依次握手，握手时加重了分量，另一只手包在上面，显示信任和托付。“这个事就交给你们了，这是老老少少的健康啊。”“放心吧，群众的事没有小事，我们马上向政府汇报这个问题。”送代表们出门，到了门口，汪起运调侃：“你们几个职称不低呀，******在井冈山的时候才是委员，我们敬爱的毛委员。”代表们谦虚：“我们几个不是委员，这不是冷主任指定的代表嘛。”代表们来到槭树街，松散的群众队伍收拢在一起，听代表们作了解释，然后东一波西一伙地散去。
　　冷志强站在窗口，看着散去的群众感慨：“这真是个问题呀，我说老汪，你们家那里也能闻到臭味么？”汪起运正在翻看手机上的信息，拿着手机走过来：“冷主任你看这条信息，民间真有能人啊。”冷志强看汪起运手机上的信息：“革命工作苦啊，反应慢的会被玩死，能力差的会被闲死，酒量小的会被灌死，身体差的会被累死，讲话直的会被整死，能干活的会被用死。所以呀同志，人不能太敬业了。董存瑞拿得太稳了，刘胡兰嘴巴太紧了，邱少云趴得太死了，黄继光扑得太准了，张思德跑得太晚了，白求恩会的太多了。教训啊同志们。”汪起运说深刻呀，冷志强嘁了一声：“深个屁刻，这是聪明没用到正地方，扯淡倒是有一套。”
　　眼见冷志强没搭这个话茬，汪起运收起手机，回答冷志强前面的问题：“我们家那还是重灾区呢，赶上药厂放毒，熏得头昏脑胀，要不我咋说我也该上访呢！”冷志强说：“那你也上访，我负责接待。”汪起运神色一凛，换了个话题：“冷主任，我觉得咱们今天对那几个群众代表说得太多了。咱们可以接待，可以表示向上汇报，但不该说答复的事。
　　如果政府答复不了，我们就坐了二寸粗的大蜡了。”“这是关系到几十万群众健康的大事，政府怎么能不答复呢？”汪起运欲言又止，放下做了一半的手势，很激昂的手势变成了无奈，他想了想说：“冷主任，这么说吧，我在****办干了十二年了……”
　　邵鹏举在红旗宫参加完合理利用外资的研讨会，回到市政府时上访的群众已经散去。秘书进来说，****办的冷志强主任想找您汇报工作。邵鹏举说：“让他过来吧，我还要找他呢。这个****办啊，怎么搞的，弄来两三千群众堵了政府的大门，书记市长都没法正常上班，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秘书出来告诉冷志强，可以进邵鹏举的办公室。秘书叮嘱冷志强，邵副市长好像不大高兴。冷志强拿着一摞材料进了邵鹏举的办公室，邵鹏举正在批文件。他在眼镜顶上投出两束目光，盯了冷志强半晌，用钢笔示意冷志强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几分钟后，邵鹏举收起笔，把文件合上。
　　“老冷啊，今天弄得我很难堪啊，我在会场接到建国市长的电话，王书记没进来市府的大门。我跟他说，我也是从****接待室的小门跑出来的，要不赶不上会议。建国市长奚落我，说我是个逃跑的主管市长，我的脸到现在还发烧呢。弄清楚没有，今天早晨的上访群众是哪个单位的，我们事先没有做安抚工作么！”
　　“邵市长，我正想跟你汇报这个问题。”冷志强把材料放在邵鹏举的办公桌边上，“今天早晨封堵市委市政府大门的群众，不是具体哪个部门的，而是北峰制药厂臭气覆盖区的市民。他们想面见市长，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希望北峰制药厂能够搬迁。邵市长，你看这是他们拿来的调查材料。”冷志强把群众的上访材料往邵鹏举面前推了推，“都是有名有姓的调查，触目惊心啊。”
　　邵鹏举信手翻了翻材料：“还成立一个组织？真是扯淡。关于北峰制药厂搬迁的事，咱们是怎么答复的？”冷志强探了探身子：“我们告诉上访的群众，相信政府会解决的，至于怎么解决，在一周之内给予答复。”邵鹏举眉毛一挑：“一周，你们怎么能这么答复呢？”邵鹏举把咱们换成了你们。“你们这是不负责任，我明确告诉你，一周之内市委市政府都答复不了，简直是乱弹琴。”邵鹏举激动地离开座位，在办公室踱开步子。“我的冷主任，****工作不是这么个做法，这叫逼领导表态，你站错了位置。”冷志强的脸有些发烧，他的眼神盯着踱步的邵鹏举：“邵市长，群众反映的不是小问题，那是几十万人的健康，政府总不能无动于衷吧！”
　　邵鹏举踱到桌前，把材料拿起来又很重地摔在桌上：“冷志强，谁无动于衷了？不要觉得就自己是群众的贴心小棉袄。我的父亲就是老工人，也住在药厂臭气的覆盖圈。”邵鹏举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放低了声音，“志强，政府有政府的难处，有些事一时难以解决。这么说吧，我今天破例，把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向你汇报，今天你就来当这个副市长，请你帮我想个解决的办法。”冷志强觉得邵副市长话重了，忙站起来解释。邵鹏举摆手拦住了他的解释，转身回到座位，掐着指头跟冷志强算账：“北峰制药厂是十多年前引进的企业，当时滨江市西南还一片荒凉，是连片的菜地。我们是许诺了人家很多优惠条件，才把人家招来的。当时谁也没想到，城市的发展会这么快。前两天我看一个材料，建国时北京市的城区面积是六十二平方公里，现在是一千零六十多平方公里，整整扩大了一千多平方公里，并且很大一部分是最近几年发展的。我们滨江市发展没有那么快，这几年的城区面积也得增加一倍多。北峰制药厂周边，原先可以说人烟稀少，现在成了主要城区，这是当时谁也没有料到的，我们也不能怪那届政府规划时没有眼光。现在我们要搬迁北峰制药厂，‘臭半城’丁黎明提出一个条件，要二十亿的搬迁费。市政府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咱们这个财政你也不是不知道，所以我们跟他谈判，准备无偿给他一块地，让他重新建厂房。滨溪县的高树学和肖景龙闻风就上，想把北峰制药厂迁到他们那儿。原本这也是一件好事，但是社科院的专家提出不同意见。随着城区扩大人口增多，原来的水厂满负荷供水，边远城区还得吃夜来水，所以专家提出建议，要在蚂螂溪上游修建水坝，建一个蚂螂溪水库，作为滨江市的备用水源地。肖景龙他们准备给北峰药厂提供的土地，恰好就在这个区域，所以现在搬迁新址搁浅。我的冷主任，现在你就是我这个角色，你说该给上访群众怎样的答复？”
　　在邵鹏举那里，冷志强没有讨到答复。邵副市长给他出的题目他一样无法回答。****不是围棋子，除了黑的就是白的，他明白了汪起运在****干了十二年的含义。他心情低落地回自己的办公室，路上他想，是不是自己真的不该来****办，如果当初去了旅游局，现在正坐着飞机游山玩水呢。
第21章
　　滨溪县是个半山区，由平原过渡到丘陵，最后进入矮山地带。进入秋季，平原区的水稻玉米由绿转黄，黄中又镶着一畦畦碧绿，是割了小麦种的白菜。黄中嵌绿过渡到丘陵地带的五花山色，把整个大地切割成一幅幅油画小品。
　　滨溪县处理土地纠纷雷厉风行，让上访的农民知难而退，****办的门口很长时间没来扯着旗子的四轮车了。冷志强心里却不踏实，他隐隐感到不安，却想不通这种不安的来源。冷志强到****办，是怀着干事的愿望来的，这种愿望也有一点功利性，潜意识里想表明，我冷志强不是官迷，从组织部的“趋势”，到****办的接待，在哪个岗位上都能发光。但是到了****办才明白，****错综复杂，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是不能黑也不能白的。贸然答应给“反臭味要清洁”委员会答复，就是一次老天真。由此想到滨溪县黑白分明一边倒的做法，十几个农民蹲在看守所，心里感到不安。他叫上段立滨，一起到滨溪去看看，实地了解一下情况。
　　车子过了蚂螂溪大桥，逐渐进入半山区，滨溪县城被南北两道山梁含着，风水学上叫二龙含珠。滨溪县城是进入丘陵的最后一道关口。看着满山的鹅黄嫩绿，冷志强的心情好起来，他侧身看着后座上的段立滨说：“段儿，我给你讲个段子。”冷志强要讲段子，段立滨在后座上身体前倾：“头儿，有进步啊，最近开始与民同乐了。”
　　“说是一个贵夫人到山区旅行，她看到满山的景色格外兴奋，大呼小叫的。这时她看到一个老农民在劳作，于是过去说，你看这景色多美呀，你生活在这里真是太幸福了。你可以每天在山边看风景，渴了喝清泉水，悠哉悠哉。老农直起腰说，我每天要干活，不能像你说的那样，我的狗倒是可以。”
　　段立滨扑哧笑了：“头儿，你是不是在骂我们自己。”
　　“段儿，农民还是很苦的。农民的要求最低，只要有土地可以劳作，只要吃饱饭，他们基本上是不会上访告状的。虽然这些年人们不再把打官司告状看成磕碜事，但民不与官斗的思想在农民那里还是根深蒂固。所以，我在心里有一种直觉，滨溪县这个处理方式有问题。”
　　一大早，高树学被北京来的枟新都报枠记者王凯堵在县委门口，王凯的后面跟着夹屁股沟的上访农民。王凯礼貌地打过招呼，拿出记者证让高树学过目。高树学说我不看。王凯主动把记者证打开，在高树学眼前晃了晃，然后把记者证揣进上衣的里兜。收拾利索，王凯开门见山，质问高树学，请他回答滨溪县委领导都是“大地主”的问题。王凯身后的农民是分散隐蔽的，农民认出高树学，指点王凯拦住高树学，他们才从小巷里鱼贯而出。高树学看着围拢过来的农民，表情上很窘迫，他不习惯被人压迫着在这种环境里回答问题。他告诉王凯，如果想要采访，请到办公室。这已经是客气的了，一般的采访要到宣传部，由宣传部统一安排。这种突袭式的采访，一概不接待。
　　王凯跟着高树学进了县委大院，上访农民被拦在大门之外。王凯要求，至少要进去几个农民代表，否则无法完成当场的质询。高树学说这你不要管了，由办公室负责安排。闻讯赶来的办公室主任蒋云来和常秘万方一直插不上嘴，书记的窘迫就是他们的窘迫，他们比书记还要窘迫。现在书记有了吩咐，蒋云来赶紧趋前一步，尴尬着一张笑脸表示，下面的事情由他和群众沟通。万方说我配合蒋主任。高树学冷着脸，头也不回地往楼里走。王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随在他的身后，让高树学如芒刺在背。
　　王凯是张成的朋友。张成上访十五年，在北京认识了很多朋友，王凯是其中之一。张成认识王凯时，王凯刚大学毕业，在枟新都报枠做见习记者。张成拿着状子上访，去****局也去报社。张成到枟新都报枠递状子，王凯的指导老师正研究股票，股市大动荡，指导老师被套进去三十万，看着屏幕上起伏的蓝线，指导老师感慨：“他妈妈的，盈利八万的时候没出手，现在整个被套上了。王凯，你到****室去一趟，有一个上访的看见热线找报社来了，你去应付一下。”指导老师高伸双臂，打了个悠长的哈欠，“我也要上访，我还要上吊呢我找谁去！”
　　王凯在****室认识了张成。王凯在报社地位卑微，所以和善。张成更卑微，所以感恩戴德。张成的上访问题没有解决，但时不常地给王凯打电话。张成发达了，到北京都看看王凯，带点滨溪的特产黑木耳，滨江的红肠，俄罗斯大列巴。不值多少钱，是一份心思。
　　邢原安排张成在八府香鸭吃饭，邢原面子大，冷志强和段立滨都到了场。邢原的伤还没有全好，腿上去了石膏却缠着绷带，用长裤挡着，走路一触一触的。邢原带伤张罗宴请张成，让大家都觉得诧异。
　　邢原看出了大家眼神的异样，解释说：“别看老张是农民，如今今非昔比了。”怎么个今非昔比，邢原没有往下说。冷志强看看邢原，心说怎么个今非昔比，不就是说他的表哥是中组部长么。别说不太可能，就是真的与他张成又有什么关系。如今的官场啊！冷志强心里感慨，没接邢原的话，等于让邢原的话掉在空地上。邢原不再说这个事，转了个话题。
　　“现在的网络很可怕呀，应该监管起来。南京一个房管局长，因为抽天价烟，戴名贵表，被网友人肉搜索，现在已经被撤职了。这个网络不管住，人人自危呀。”
　　“网络的力量也是一种监督力量，网络的监督应该可以做党政监督渠道的补充。”冷志强说。
　　两个人唇枪舌剑了两个来回，都说不说这个话题了，说点轻松的。
　　当晚，张成住在环保局下属的江都宾馆。宾馆是环保局的培训中心，平时对外开放。邢原带着张成到宾馆休息，宾馆经理见局长亲自带着客人，赶紧过来招呼。邢原对经理说：“这是我的朋友，农民企业家，不能慢待喽。”又对张成说，“这就是家，随时来随时住，我不在可以直接找经理。”房间里，张成再次对邢原信誓旦旦：“明天我见到表哥，一定跟表哥好好说说，我张成是一个农民不假，可我记着谁对我有恩。”
　　张成第二天飞到北京，他没去找表哥，却电话约王凯见面。两个人见面的地点在府右街宾馆，在中南海红墙的外边。张成上访的时候多次走过府右街，心里数着红墙这头到那头的距离。他不知道红墙里的春秋，却能感受到那份距离，叫咫尺天涯。现在他觉得那距离近了，天涯咫尺。顺着太仆寺街拐进去不远，就是府右街宾馆。张成愿意选择在这里入住，一是这里离红墙近，有一种心里的贴近感。再者，张成喜欢府右街宾馆的北京小吃，还有那种氛围。有传统有历史，有着不怒自威的力度。不像那些现代宾馆，尽管奢华却显得浅薄，有一副暴发户的嘴脸。
　　过午，北京的上空扬起沙尘，遮天蔽日的。沙尘打在行人脸上，麻辣辣的疼。街边风景树被狂风蹂躏着，跳着摇摆舞。昏黄的天空让人心情沉闷，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这是人与自然的感应，大自然的怒火反射在人类心灵的镜子上。一会，天上掉下豆粒大的雨点，劈里啪啦打在人们脸上，丝毫不留情面。雨滴压住了沙尘，让天空有了一丝朗意。雨水落在疾驶的车子上，开始是黄点，后来流下黄汤。街边步道板下的水沟里，有了汤汤的水声。
　　张成点了一只高档烤鸭，又点了几个配菜等着王凯。王凯已经不是做见习记者的王凯，已经是枟新都报枠社会观察栏目的主编。雨后交通拥堵，王凯比约定的时间晚来半个小时，同时带来一男一女两位不速之客。王凯介绍，这位头发花白的长者，曾任某部副部长，是某位国家原领导人的侄子。虽然已经离休，但是说话依然好使。老者说：“我们家那个老人家呀，活着时候对下一代要求太严，我们叔伯兄弟之间都不准走动，怕走动出是非，所以你们没听说过我们家有什么问题。”再介绍女士，是现任某位国家领导人秘书的妹妹，自己开着文化传播公司。公司业务很广泛，主要就是扩大中华文化在世界的影响力。女士拿出带着香水的名片，很平易地递给张成，请张成指教。王凯说：
　　“我们都是哥们，每个月都在一起聚几次。”这顿饭吃到很晚，天南地北六合八荒，张成插不上话。他心思崇拜地看着这个，看着那个，看老部长淡定地品酒，看女士优雅地夹菜，觉得不到北京还真不知道什么是文化。席散，王凯让前台叫来出租车，殷殷地将两位送走。
　　王凯叫张成开了眼界，开了眼的张成不愿意把眼睛闭上，王凯进了他的客房，他让王凯坐在沙发上，没完没了地询问，问完老部长再问女经理。王凯说：“这么跟你说吧，北京有个顺口溜，叫做‘七十小兄弟，八十办点事，九十跑一跑，百岁不算老。’啥意思？就是七十岁的时候，刚刚退下来，跟人办事的时候自称兄弟，大家也拍着肩膀叫兄弟。
　　方才那个某副部长，七十四了，我们就是这种兄弟。八十岁的时候，余荫未散，还可以帮别人办点事。到了九十岁，有些事就得亲自跑了，不跑人家想不起你来。北京这地方长寿的人多，一些百岁老人还在张罗着给人办事，所以百岁不算老。”张成说：“我**，还是北京啊！”王凯说：“那是，要不怎么说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有多小呢。其实人就活在圈子里，能不能办事不说，靠一张脸撑门面。有人需要撑门面，就找这张脸。”张成放软了声调，让人听出话里的诚恳：“老弟，你知道那些年我在上访村的地下室里蹲着我想什么吗？我想有那么一天，我一定风风光光地来北京。我在地下室里打我自己，打完左脸打右脸，我要让自己疼痛，疼痛能感觉活着。我以为我现在行了，其实我也就是在滨溪县行了。到北京，老看见沙尘暴，你哥我就是一粒沙子，沙尘暴里的沙子。”
　　王凯很给张成面子，答应随张成到滨溪县采访。张成说：“来回的路费我出，再给你五千润笔费。听人说现在记者都这样，笔不润不下水。”“别人是别人，我不用这个，农民能有几个钱。我儿子要学滑雪，我没给他琢磨到好滑雪鞋，方便的话给他弄双滑雪鞋吧。刚他妈十五，穿四十二号鞋。”
　　王凯的采访很深入，在夹屁股沟村转悠了三天。这三天，滨溪县没有得到一点消息。王凯把手上有承包合同的二十户农民召集一起，承包证与土地使用证复印，给哭哭啼啼的贾金枝拍照。贾金枝坐在炕沿上，蓬头垢面满脸是泪，王凯还给任来峰的别墅拍了照。采访结束，王凯让受访农民在采访本上签字。王凯吃过这样的亏，本来是一腔热血帮举报人写批评稿，结果被批评单位用钱把举报人招安了，弄得自己成了被告。拿到这些情况，王凯找高树学理直气壮。
　　王凯采访高树学很不顺利。王凯觉得自己代表农民，义愤填膺地拿出很多数据。比如：县委书记高树学占据土地五百亩，原县长廖群占据土地五百亩，副县长任来峰占据土地七百亩。高树学看着王凯的数据，把那张单子扔到地上。高树学火大，自己接邢原的后任当书记，邢原的一季消灭荒山工程早就成历史，怎么可能弄到五百亩土地。用半拉脑袋想想也不至于有这个结论啊，你痴呆呀！王凯没去拣那张单子，他看见两个农民已经进了办公楼，正在门口张望，便挥手让他们进来作证。农民看着高树学有些畏惧，吞吞吐吐地说：“这些话是绿金公司的张德彪说的。张德彪还说，高书记是他拜把子的大哥，他大哥让抓谁就抓谁，让关谁就关谁”。王凯说：“高书记，这些都是你的人民，你的老百姓当着你的面不敢说谎。”高树学抖着手把烟点着：“我的人民是不会说谎，但是他们会道听途说！你要是一个称职的记者，就把功夫再下一下，把道听途说的东西剔除去。我高树学以党性担保，我有一寸土一棵树，就从这五楼上跳下去！”王凯说：“书记你不要激动，不管如何，这是在滨溪县发生的纠纷，您有责任有义务把它处理好，否则影响和谐社会的建设。”高树学气不平，指着站在门口的农民说：
　　“你，还有你，给我出去！我告诉你王凯记者，如果这个社会没有记者，早就和谐了！”王凯说：“高书记，这是你说的话，这是你作为书记说的话？我很惊诧，我要把你的言论发在报纸上。”“你惊个屁诧，这就是真理，你发吧，随便你！”被记者逼上门来，高树学有些气急败坏。
　　冷志强到县委办时，王凯刚刚离开。秘书们噤若寒蝉，说话都在嗓子眼里。常委秘书万方与冷志强熟悉，加之刚跟着高树学夜会过冷志强，赶紧过来拉过手，到高树学办公室通报。高树学的一张脸还剑拔弩张着，秘书的半张脸从门缝里缩出来，冷志强已经进了高树学的办公室。看见冷志强进屋，高树学的脸色有些缓和。脸色缓和得太快，下半截柔软了，眉眼还冷着。冷志强不请自坐在沙发上，段立滨隔着茶几坐在对面，看着呼呼喘粗气的高树学。
　　“这是谁这么大胆子，把高老太爷气着了？”过去县官被称作县太爷，所以同学都管高树学叫高老太爷。
　　“志强，你说现在这工作真是难做，凭空我成了大地主，还占据了五百多亩土地。记者的调查一屁股坐在农民的利益上，你就不考虑考虑县委，一味地替农民说话忘了党的存在？”高树学压着嗓子说话，听起来有些闷。
　　“树学，这话危险啊，我们党历来都强调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不能把党的利益与群众的利益对立。我建议你呀赶紧找宣传部门，找到这个记者道个歉，把这句话收回。”
　　高树学也觉得对王凯说的话是太重了，毕竟人家远来是客。他按铃叫过万方，让他赶紧找宣传部长佟顺，留下王凯。一会万方进屋说，这个王凯根本没和宣传部联系，属于非法入境。
第22章
　　高树学的老家在滨溪县团山镇，大学时候，高树学领着冷志强回过老家，在团山子顶上找过野鸭窝。高树学家贫，老母亲得知他要领同学回来，割了二斤肉留着，他们回到团山子时，肉已经有了哈腊味儿。哈腊肉炒老蕨菜，炒刺嫩芽，现在想起来还是美味。说起往事，两个人不胜唏嘘，都跃跃欲试的，有了很多说话的主题。燕萍说不如叫甄洁也来，我们一起去团山子野餐。冷志强的司机回去接甄洁，燕萍开始准备野餐的东西。其实也不是燕萍准备，燕萍属于设计师，拿出野餐计划，采买备办的事由县委办公室安排。
　　团山子在七星砬子以东，中途路过缠缠绕绕的蚂螂溪。团山子是一连串的馒头山，没有南方石山的气势，但是显得憨厚。南方的山刀削斧剁盛气凌人。过了七星砬子水库，七星砬子逐渐露出真容。最后一道砬子叫人头砬子，沿峭壁下的狭长山路上望，可以看见一个刚毅的年轻人正在深情地望向远方。在当地有一个传说，传说这个年轻人是金代的勇士，朝廷需要英雄出征，贴出告示征求人才，并许诺胜利还朝之时，可以娶三公主为妻。后来此少年英雄得胜，高唱凯歌而回。
　　而朝廷不想把公主许配一个乡巴佬，欺骗公主说少年英雄已经阵亡。
　　三公主得知英雄已去，投井而死。少年英雄在此处得到消息，一夜化为石人，翘首等待他的妻子三公主。
　　车过人头砬子，高树学感慨：“现在已经没有才子佳人的故事了。
　　为什么？因为社会浮躁，大家在感情上也是急功近利。大学生争先恐后做二奶，漂亮的姑娘专门当第三者，搅得别人不得安宁。”冷志强说：
　　“树学你偏激了吧，现代社会还是有很多默默相守的夫妻，相濡以沫终老一生。因为他们默默相守，所以他们平淡，不会轰轰烈烈，不像二奶三奶那么撩拨社会的神经。”
　　后面的车上，甄洁和燕萍也在议论人头砬子。甄洁说：“燕萍，你说过去为什么有那么多一见钟情最后殉情的故事，现代社会却没有了？”燕萍透过车窗，使劲仰脸看着人头砬子，由于角度的关系，人头变形，变成一个老人，老态龙钟。燕萍收回脸说：“传说是一种向往，过去的妇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年见不到几个男人，所以容易一见钟情。
　　现在男男女女整日在一起厮混，好的男人之外有更好的男人，好的女人之外有更好的女人，如果见异思迁，就永远处在感情的跳槽中，没有归宿。”甄洁捅了一下燕萍：“真不愧是校长，见解就是深刻。”
　　团山子不高，车子爬到半山腰，还有两百米的距离需要爬山。冷志强爬到山顶有些气喘，高树学手掐着腰说：“志强你缺乏锻炼，咱们这个年龄什么重要，身体最重要。”冷志强回击高树学：“我们家那没山，感情你从小爬山，寡妇养孩子你有老底儿。”两个女士爬上山顶，你瞅我我瞅你，正笑对方狼狈，听了冷志强这话，燕萍说：“真不像话，不像在大学时装得正经。”甄洁撇嘴揶揄：“还主任呢，德性，就是人前装的。”高树学说：“不是德性，是惯性。”接着气喘吁吁讲了个笑话，“一个老教授乘公共汽车，汽车突然刹车，老教授撞到前面的一个女士，女士剜了老教授一眼说，德性。老教授连忙抓稳扶手说，不是德性，是惯性，惯性。”高树学的笑话，让甄洁和燕萍笑作一团。
　　团山子的山顶是个馒头形状，团团圆圆的，所以叫团山子。山顶有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平台，直径在五十米左右。山顶生长着一种独特的植物，当地人叫爬地松，学名叫偃松。松树枝露出地皮，不是笔直的向上，而是像西瓜秧一样，沿着地皮爬行。团山子四周无遮无挡，强劲的风吹得松树无法直腰，所以进化成了这种模样。办公室人员把箱子抬到山上，在山顶上搭起帐篷。冷志强和高树学没事，沿着山顶的四周溜达，下面云海翻腾，白云在树梢上游荡。冷志强扶起一棵偃松，对高树学说：“这是教材呀，人也得适应环境，环境让你长什么样你就得长什么样，否则可以做烈士，却失去了生存空间。”高树学把偃松拽得很长，偃松像西瓜秧一样，随着他的扯拽拉长。“这不像冷大主任的话呀，冷大主任一直教导我们，做人要正直呀！”“其实物竟天择适者生存是没错的，这是一个道理，我触景生情。但是人和植物毕竟不同，一个民族需要刚直，需要烈士，需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果一个民族的整体都像偃松一样，这个民族永远没有出息。”冷志强扔下手中的偃松，发表了一番感慨。
　　办公室的野餐准备得很丰盛，连烤串的槽子都抬上了山。肉串是在饭店定的，有羊排、腰子和乳鸽。酒是当地的酒，滨溪特酿。滨溪特酿不是名酒，但是口感相当不错。厂子的工程师是个老古板，每年烧酒不超过五千吨，所以滨溪特酿叫好叫座却没有名气，由于产量问题，在国家评不上什么奖。高树学说准备把这个工程师换掉，制约县域经济发展。冷志强说也别拔苗助长，萝卜快了不洗泥，倒了牌子不容易再扶起来。
　　喝了一会，冷志强拉开一张干豆腐，卷着香菜大葱和满族大酱，又有了感慨：“别小瞧这满族大酱，这是满族人的重要发明。我看金朝的野史，上面有这样一段记载，一个金朝高官处理一个犯官，说完公事翻小肠，说那个犯官，‘你做了几缸大酱，居然没给我送点儿’。这不是处斩犯官的理由，但是肯定起了催化剂的作用。”高树学说：“古今相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现今的官场忘了给谁孝敬大酱也能获罪。问题不在孝敬什么，而在于孝没孝敬，孝敬了谁没孝敬谁。但是现代官员隐晦，不会告诉你是因为你没孝敬大酱，所以获罪的人还蒙在鼓里，找不到原因。”甄洁插话：“你们没完没了地说这些，累不累呀？”冷志强没理会甄洁，他手中的第二张干豆腐还没有卷完，他的脸低着，手上卷着干豆腐，目光向上，斜斜地爬上高树学的脸：“树学，我这次来可不单是要你请客的，我对你们农民上访的案子相当不托底。我把段儿留下，留在县****办，就是想让他摸摸第一手材料。”高树学清了自己的酒杯，习惯性地杯口朝下，让冷志强看他的态度。随口接上冷志强的话。“志强你违规啊，咱们不是说好了么，偷得浮生半日闲，难得一聚不说工作。你把杯清了。”高树学拿着酒瓶等着冷志强清杯，看着冷志强把干豆腐咬到嘴里，接着说，“半日也不得闲，闲是骗人的呀。志强，跟你说句心里话，我为什么没有治理绿金，现在也算是放纵着任来峰，我是感觉任来峰的想法不错，应该支持。如果在夹皮沟建成万亩绿色生态果园，我们何苦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直接到万亩果园享受花香鸟语不好么？”
　　“你的绿金不简单，我怕这里面有社会问题呀。”
　　“上次你给我打过电话，我一直在关注着他们的动向。忘了，今天叫樊永续来好了，给你介绍全面情况。现在就当他是个疖子，我不能硬挤，我得等他出头儿，我那边的调查没有放松。我心里很清楚，绿金这边有问题，侵吞农民土地；农民那边也有问题，有些人没有土地使用权，跟着起哄。等疖子出头儿，我要把他们的脓水都挤出来。”
　　“我看是你有问题啊，不弄阳谋弄阴谋，用绿金开路，建你的万亩果园，然后让绿金陪葬。”
　　“你这话不对了，绿金只要合法经营，就永远是我滨溪县的重点民营企业。如果有违法行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甄洁和燕萍在悬崖边上照相，大呼小叫的，招呼他俩作陪衬。两个人重重地碰了一杯，起身过去做夫人们的背景。
　　山上下来的第三天，高树学接到一封挂号信，打开一看是一份枟新都报枠。与此同时，返回滨江市的冷志强也接到了这样一份报纸。滨江市的主要领导也都接到这样一份报纸。
　　枟新都报枠用整版的篇幅，报道了滨溪县农民土地纠纷一案。报纸引用了三十多个农民的故事，有喝药抗争的，说的是贾金枝；有四处躲灾的，说的是王三榔头和陈和；有到看守所给儿子下跪，求儿子不要再告的。通篇报道直指滨溪县委县政府，是他们********了农民的土地，并详细列表，县委书记高树学占地五百亩，原县长廖群占地五百亩，副县长任来峰占地七百亩……高树学“没有记者社会早和谐了”的言论，也引用在文中。报纸图文并茂，刊登了四幅照片。有贾金枝喝药后抢救的镜头，有任来峰山间别墅的图片，有农民给记者下跪、求记者做主的画面。明眼人一看，这个记者就是别有用心的。文章的最后，竟然用上了农民恳求的话，希望再来一次打土豪分田地。这是什么意思，共产党领导的滨溪县委不如国民党吗？
　　高树学刚看完报纸，后脊梁潮潮地有些冒汗。他在心里骂：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记者。他的心里很乱，自己接到报纸，那么市领导肯定也会接到报纸。虽然报纸上对自己的指控属于无中生有，但是怎么解释才能过关，需要好好盘算盘算。特别是报纸上有自己“没有记者社会早和谐了”的言论，别像南京那个什么局长，被抓住小辫子不放。他在办公室踱步，踱到桌前抓起报纸，扫两眼再扔到桌上。
　　踱步的过程中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冷志强。“树学，你看到报纸了吗？”“当然看到了，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我准备起诉记者，对我的指控纯属无中生有，用新闻手段造谣中伤，属于利用话语权进行诽谤。”
　　“树学，先不要自乱阵脚，现在不要提起诉记者的事。我的意思是争取主动，实事求是，千万别干出抓记者的荒唐事。”
　　“放心吧，我会的。”放下冷志强的电话，高树学有了要哭的冲动。
　　莫名奇妙的委屈与激动，让他润湿了眼角。
　　高树学走进套间，洗了把脸，终于下定决心，走出套间给滨江市委书记王昶打电话。王昶正在看这个报道，他询问秘书：“这个枟新都报枠是怎么个报纸？”秘书告诉他：“王书记，这是北京的一张市民报纸，性质跟枟滨江晚报枠类似。”“奇了怪了，一个远在天边的市民报纸，跑到滨江跟着起哄个什么劲儿？这个高树学呀，胆子太大了，竟然说出这么没有水准的话，真不像个县委书记。”正说着，秘书接了一个电话，然后捂着听筒说：“是滨溪县的高书记。”王昶示意秘书把电话给自己。
　　“王书记吗？我高树学，我正在去市里的路上，我想当面向您汇报滨溪县农民上访的事。”“高树学你胆子不小啊，竟然敢说没有记者社会就和谐了。我看你是没有吃过舆论的亏，你过来吧，我等着听你的解释。”高树学后怕，市委领导果然已经看到了报纸，如果不是自己争取主动，后果更不堪设想。
第23章
　　高树学不是冲着王昶一个人解释，滨溪县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市委班子都要听滨溪县的汇报。事情涉及到****，冷志强列席会议。高树学坐在书记办公室的小会议室里，有坐上被告席的感觉。冷志强进门，选择个角落坐下，与高树学斜对角。高树学看见了冷志强，冷志强冲他微微点点头。
　　邵鹏举正在棚改现场，一个钉子户自建个二楼，二楼跑的单砖，窗户都没有。棚改办确定为私建乱建，没有给他补偿。没有补偿钉子户坚决不搬迁，把小二楼当成了碉堡。今天，市政府组织多部门联合强迁，电视台、报社的记者围了一圈。住户眼看政府来了真的，光着膀子血红着眼珠子，拿着片刀站在院门口，扬言谁过来砍谁。邵鹏举把这个钉子户留到最后，就是要起到震慑作用。政府也不是舍粥棚，谁都可以来舀一碗。公安局调动防暴队，负责对暴力抗法采取严厉措施，防暴队长接近这个“钉子”，揶揄他：“你敢杀人么？你先给我来一刀。”“钉子”见队长步步逼近，把刀横过来贴上自己的脖子：“你别过来，我杀不了别人我杀自己。”队长说：“这个我信，不过你能找到颈动脉么？别砍得血呼啦的，还活遭罪。”队长到了跟前，“钉子”又把片刀从脖子上拿下，指着队长：“你再过来我真拼命。”这句话说得没有力度，带着说明和恳求，似乎此前的拼命是在作秀。队长伸出一只胳膊：
　　“来，你把他砍下来。”“钉子”回手又把片刀贴上脖子。队长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警匪片看多了，我告诉你颈动脉不在那儿。”趁“钉子”疑惑，队长的胳膊一个横劈，“钉子”的片刀掉在地上。“钉子”像是受了多大委屈，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这时候邵鹏举接到常委秘书电话，****出了大问题，让他马上回市委开会。
　　邵鹏举还没有看到报道，他急三火四赶到王昶的小会议室，高树学已经准备开始汇报。高树学准备得很充分，带着厚厚一摞材料。参加会议的领导到齐。王昶说：“开会吧，今天就一个事，听滨溪县高书记的汇报，然后拿出具体的解决意见。”高树学抬头冲领导们笑了一圈：“滨溪县又给市里惹了麻烦，我代表滨溪县的班子向领导道歉。”高树学拿出一沓报纸剪贴，冲着会议圆桌转了一圈。“我觉得想说清楚这个问题，得从十年前邢原任滨溪县委书记时说起。滨溪是八山半水分半田，就是山多田少，一些农民啃山边子荒，县里也没有太管。邢原由县长提升为书记时，提出了一个口号，叫做一季消灭荒山。当时市里对这项工作给予肯定，省市的报纸和电视台也做了大量报道。这是县委宣传部提供的报道剪贴，大概有三十多篇。”
　　“这个事情我知道，当时我在财政厅，去滨溪县检查工作，了解这个情况。”王昶插话说。邵鹏举翻看着报纸，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在两眼间立起一个川字。
　　“王书记，各位领导，当时这项工作推进得并不顺利，农民有个老思想，我不花钱就种地，谁还花钱买地种。当时调查的情况反映，农民买地的愿望不高，很多人观望，有人要买有人又反对，所以承包荒山的农民不多。最后当时的主要领导带头，自己出钱买荒山。这里有个数字，当时邢原买了一千亩，交了两万元钱。廖群买了八百亩，交了一万六千元。还有任来峰买了一千亩，交了两万元钱。当时很多机关干部都参与承包了荒山。当时雷声大雨点稀，承包之后并没有几个人真正地上山去绿化，农民该种地种地该开荒开荒。最近这二年不行了，土地值钱荒山也值钱。县里决定上马一个大项目，叫做万亩绿色生态果园工程，由任来峰副县长主抓。万亩果园的实施单位是绿金公司，占夹皮沟村的部分荒山。因为这个项目触动了部分农民的既得利益，所以引发了没完没了的上访。农民还有跑马占荒的观念，认为我开的荒就是我的田，我的田谁也不能动，这是矛盾冲突的主要原因。”
　　会议室里开始叽叽喳喳议论，高树学停了自己的汇报。王昶跟邵鹏举咬了一会耳朵，清了清嗓子，叽叽喳喳的议论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王昶。
　　王昶说：“这件事上滨溪县委县政府是有责任的，至少在态度上急躁，有理也要好好说嘛。现在既然问题出现了，就不能回避，也不是可以回避得了的。我建议，由****办牵头成立一个调查组，要拿出一个叫得硬的结论、让人信服的结论。再有，市委宣传部马上安排人去北京，去与记者和报社沟通，说明事实，争取把影响减少到最低。”
　　王昶说完，邵鹏举补充：“这是一个教训，我不想在这批评谁，****问题矛盾很突出，这是改革与发展带来的副产品，我希望大家一定要在意识里挂上档，要主动研究和解决问题，不要总是这么被动地堵窟窿。”
　　事情的发展出乎高树学意料，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枟新都报枠在见报当天，把这篇文章放在网上，引起各大小网站的疯狂转载。打开电脑，输入“滨溪、大地主”几个字，可以出现上百页网络标题。有单纯转载文章的，有转载文章配评论的，还有专门就此写论文的，论述现代大地主出现的封建文化基础。并引而申之，强调现代官僚大地主“炼成”的警示作用。
　　市委宣传部没有派人去北京，去北京已经没有意义。疯狂的网络文章起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作用，市委市政府不再批评滨溪县的工作，王昶和几个头头开了碰头会，认为这个事件不是单纯的报道，后面有背景，有一支看不见的手。查清事实是必要的，保护干部也是必要的。
　　所以高树学满嘴火泡奔走时，市里已经定下了调子。
　　铺天盖地的网络文章，让高树学萌生了退意。冷志强在市委门口碰见高树学，高树学是再次来汇报的。看守所里的几个农民，已经全部放回家。网络里的民愤引来中央的调查组，正在夹皮沟村开展工作，段立滨的调查组闪到一边，配合中央调查组的工作。看着高树学憔悴的样子，冷志强约他晚上到家吃饭。冷志强跟高树学握过手：“难得你能在市里多活动两天，晚上到家整两杯。”高树学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去你家不好吧，你还是****的主官。”冷志强说：“你怎么这么官场了，到什么时候咱不还是同学么。”
　　冷志强给甄洁打电话，告诉她老高来了，晚上在家准备几个菜。甄洁说去饭店吧，现在谁还在家里招待客人。冷志强说你不懂，你就张罗吧。想想又让甄洁给高雪打电话，这个时候高树学需要安慰。高树学不好再推脱，说我还得出去办点事，晚上准时到。
　　甄洁已从冷志强的口中知道滨溪县的那点事，她不是不欢迎高树学，但是当天她正班。他明白冷志强的意思，这种关键时刻在外面宴请高树学，容易被人误解。不宴请高树学，同学感情上说不过，所以选择在家里。冷志强说甄洁你不懂，其实甄洁懂。聪明的女人不与丈夫比聪明。甄洁与人串了班，又给高雪打电话。电话里高雪娇娇的，一口一个阿姨，听得甄洁心里软软的，恍惚觉得高雪真是自己的儿媳妇。
　　到家之前，甄洁路过家门口拐角的酒店，要了几盘外卖。一般酒店不做外卖生意，但这个酒店的小老板老婆难产，是甄洁帮忙顺生的，所以小老板给甄洁送外卖。
　　冷志强早退了几分钟，回家等高树学，这期间他接到留在滨溪县的段立滨的电话。段立滨告诉冷志强，滨溪县的土地纠纷肯定有问题，但是绿金的一帮人以妨碍发展地方经济为由，不配合调查。段立滨提了几点想法，冷志强做了简单的补充。放下电话想起有地方不妥，又回拨个电话再做补充。
　　高树学进门时，提着两瓶茅台。冷志强说你有病啊，拿的哪门子酒。高树学说是车上的，不是现张罗的。冷志强说你够腐败呀，车上带着茅台。正说着，高雪按门铃。进屋，阳光灿烂的高雪冲着甄洁：
　　“甄阿姨，抱一下抱一下。”甄洁疼爱地用自己的脸贴贴高雪的脸。高树学张着嘴看着女儿，脸上灿烂了一瞬，接着又恢复了疲态。高雪问候过母亲的情况，去厨房帮甄洁的忙。高树学按住冷志强斟水的手：
　　“志强，你别忙了咱俩说话。”高树学脸上阴晴不定着，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又像是经过艰苦的长跑。“我不想干了，想提出辞职。”高树学这话把冷志强吓了一跳。他端着紫砂壶看着高树学，像是没听明白。
　　“不干了，我辞职。”高树学补充了一句决心，语气中充满悲凉。
　　冷志强把紫砂壶放在绣花的杯垫上，坐在高树学对面，端着茶杯嗅着绿茶的味道。他的眼睛迷离着，没去看高树学。半晌，冷志强放下茶杯：“树学，你这只能是句气话，并且只能是跟我说这一次。现在放下，不是你敢作敢为，而是你身败名裂。”
　　“志强，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我从秘书干到现在，是一步一个脚印的，但是我没有干出响动。现在我一句出格的话，却让我在全国都拥有知名度。我做的事，我说错的话，我要负起责任，应该有这个担当。”
　　“幼稚，你怎么在官场泡了这么多年还有这个幼稚病？”批评完高树学幼稚，冷志强给他分析状态。
　　“报纸网络的声音迟早都要过去的，你不能反击，反击就是失败。
　　你要分析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声音，这是我们的执政信任出了问题。
　　你反击也没有人会听你的声音，网络上你是个弱势。你现在最大的毛病，就是说了一句错话，错话又是针对记者的，所以你得承受铺天盖地的声讨。这里边你应该反思，反思官老大的思想，这是很要不得的。
　　但是表面的喧嚣之下，我相信你高树学的清白。调查组不会因为一句话给一个人定性，还要有具体的调查结论。这个调查是针对土地纠纷，只要你没有占一寸农民的土地，你还是滨溪县委书记，滨溪的事还需要你掌舵。你现在撂挑子，属于临阵脱逃，最后对滨溪的调查没有问题，你临阵脱逃就是问题；如果调查出什么问题，你更难逃其责。”这时的冷志强恢复了组织部副部长的身份，像是跟干部严肃的谈话，“所以我的建议，你要积极配合调查组工作，不护短不遮丑。”
　　两个人的谈话太正式，气氛僵硬。意识到这点，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慢慢品着杯里的绿茶。冷志强泡的极品铁观音，一袋三十元。半晌，冷志强突然扑哧笑了一声，怪怪地看着高树学：“树学，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是滨南县一个党委书记给我讲的。有一个农民到乡政府上访，说村子人都侮辱他。书记问他，怎么个侮辱法，他说屯子人都说我**狗。书记又问他，你想怎么办？农民讷讷地说希望有个说法。书记想了想说，那就一个办法，明天我让你们村长，在大喇叭里喊一喊，某某没有**狗，你看行不行。农民看了这个书记一眼，想了想转身走了。现在你高树学就是那个农民，记者指控你**狗，你要不理会很快就过去了，你要是找个喇叭喊一喊，马上臭满街。”
　　高树学被冷志强的笑话弄得啼笑皆非，指着冷志强：“你呀，你呀……”僵硬的气氛变得有了韵律，舒缓与活跃起来。
　　甄洁和高雪已经摆好了桌子，张罗都到桌边就座。见他们前仰后合的，问什么事这么好笑，冷志强笑着打起偈语：“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此时门铃再次呼叫，甄洁说是冷冰。甄洁给高雪打完电话，又电话叫回自己的儿子。冷志强指指甄洁：“要注意啦，你私心啊。”
第24章
　　市委市政府的门口又被封堵了，邵鹏举异常恼火。封门的还是“反臭味要清洁”委员会。这次委员会组织的上访行动比上一次成功，上一次相对松散，多年没见的老邻居，凑在一起唠闲嗑，更像是赶了一次庙会。委员会经过网上动员和总结，决定精简人员，但要更有战斗力。上访不是上战场，战斗力不在兵强马壮，反而是老弱病残更有冲击。
　　封堵门口的第一层人员是十多个老年妇女，每个人带着马扎，颤颤巍巍的，能走则走能坐则坐；第二层是老年男人，咳嗽气喘喊爹骂娘；后面是扯着标语的壮年男女，一声不响只作撑旗的旗杆。一共这样几个方阵，堵住了市府大院的正门、侧门，还有两侧的道路。冷志强出面喊话，让代表的委员进屋谈判，但是因为上一次承诺答复的时间内没有答复，大家喊着口号，不再信任冷志强，强烈要求市长出面解答。冷志强明白，之所以自己不被上访者信任，是自己做了肯定的承诺而没有兑现，是他的一次二百五。这是二百五后遗症。二百五是东北的方言，意思是傻瓜，或者二虎。
　　上次从邵副市长办公室回来，汪起运给他讲了****的四字真经，叫做推、拖、骗、吓，这是****系统的不二法宝，是不传之秘。“推”就是有问题尽量推到下面去，哪个部门发生的上访由哪个部门解决。比如这次“反臭味要清洁”的上访，完全可以推给环保局，给环保局长邢原打个电话，至少他们应该派一个主管局长接访。接下来的事就是环保局的事，不再是****办的事。现在****办大包大揽，实质上是给自己上镣铐然后跳舞。“拖”就是一下子难以解决的事让它久拖不决，每次上访的来都让他看到希望，曙光在不远的地方。但是民间有一句话，叫做望山跑死马，曙光总在前头，但是总抓不到手。不能让上访群众绝望，那样会出现偏激的行为，比如杀人或者自杀。“骗”就比较好解释了，“推、拖”不成就让骗登场，设定一个解决期限。明知道这个期限是虚设的，还要信誓旦旦，坚决保证。期限到了再作解释，是什么原因耽误了时间，没有在期限内解决问题，然后再设一个期限。“吓”是前三种办法失灵后的最后法宝，比如搬出法律条文，证明上访者有法律上的问题，完全是看在对方无知，才网开一面，否则对方就要被采取法律措施。“吓”有虚实之分，虚的只是语言上的恫吓，实的就要抓住一个问题，采取断然法律措施，让上访者明白，政府是威严的政府，是可以杀伐决断的政府。冷志强初次听汪起运说，觉得恐怖，又觉得深刻。
　　汪起运说：“老冷，这事不能说在桌面上，说在桌面上就是问题，这就叫潜规则。”又说，“潜规则也是规则”。汪起运第一次叫冷志强老冷。
　　有了贸然答应给予“委员会”答复的教训，冷志强采取汪起运传授真经的第一个步骤——“推”。冷志强叫范川军给邢原打电话，让环保局的人来解答。不是冷志强油滑，而是有些专业性强的东西，不是本专业的人员根本无法回答。邢原的手机响了两声被摁了，再挂，又被摁掉。半天邢原回过来电话，说自己人在北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再说，邢原挂断了手机。再拨，已经关机。范川军骂：“真******”，把手机扔在办公桌上。邢原电话关机，打其他副局长的电话等于白打。
　　没有一把手的指示，贸然出手揽下差事，干好了等于没干，干不好了就是问题。俗话说得好，太监没卵子，没卵子干没卵子的事，犯不上找个茄子提拉着。
　　环保局没有人过来接访，冷志强和汪起运再度站到槭树街上。冷志强站上范川军搬出来的椅子，使劲挥动手臂让大家静一静。人群乱糟糟的，依旧喊着要见市长。几个老太太身体疲倦，索性坐在车辆进出的门口打盹。哨兵不受乱糟糟的环境影响，依旧目视前方。不在哨位的武警，约束着一道白线，不允许人们越过白线，否则有冲撞士兵的嫌疑。冷志强喊：“大家注意了，请听我说。政府已经做了研究，正在考察北峰药厂搬迁的新址，所以确切时间没有确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制药厂搬迁已经提到议事日程，请大家放心。”冷志强没有使用“拖”字诀，“拖”字诀由于二百五后遗症失效，所以直接用上了“骗”字诀。
　　冷志强还要再说下去，毛莉莉凑到身边，压着声音说邵市长来电话，让冷志强去一趟他的办公室。冷志强开始没听清楚，弯下身子再听一遍，听清楚后跳下椅子，告诉汪起运先应付着，等市里的决定。邵鹏举在这时候找自己，肯定与“反臭味爱清洁”委员会组织的这次上访有关。
　　邵鹏举正在办公室生气，方才朱建国市长电话关照过，尽快想办法让门口的人群散开。今天新华社和人民日报的记者站，对朱建国市长有一个和谐城市话题的联合专访，这是市委宣传部争取了很长时间才争取到的，我们不能用这种方式表述和谐。秘书在邵鹏举办公室露了一下脸，说冷主任来了。冷志强觉得这个时候不要再繁文缛节，秘书的脑袋缩回来，他人已经进了邵鹏举的办公室。
　　听过回报，邵鹏举点着冷志强：“老冷，上次我就提醒过你，但是没有引起你的注意。这些人还成立个什么委员会，这是违法的行为。他们这个委员会在民政局登记备案了么？他们集会游行通过公安部门了么？宪法规定人民有言论、结社与游行的自由，但是必须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他们在网上串联冲击政府，有没有背后的黑手？哪些人是领头的？往深了说就是犯罪，你们在脑袋里要挂上档。我现在不多说了，我建议你啊，抓紧和防暴支队联系，让他们派一个中队的防暴武警，赶紧清场。对于阻挠清场的所谓委员，采取拘留措施。不能拘留的送到****学校，让他们学习学习，换换脑筋。”
　　冷志强觉得市民的要求是合理的，对邵鹏举的部署有些想法。他询问邵鹏举，是不是再劝说一下，毕竟他们不是……下面的意思冷志强没说。邵鹏举怒意满脸：“迂腐，我跟你说冷主任，他们不是你在组织部要提拔的干部，还要考核谈话听取意见。他们现在违法违规，就一定要处理。我跟你说，一个小时之内市府门口一定清场。”邵鹏举看看表，“朱市长约定的采访时间是十一点，还有一个半小时，到时候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从邵鹏举办公室出来，冷志强心里很矛盾，楼梯口碰见廖群，廖群主动打个招呼，冷志强视而不见地擦身而过。廖群到了二楼的缓台，冷志强才察觉有人打招呼，回过头看是廖群，侧着身子对廖群“嗨”了一声，廖群冲他摆摆手。
　　回到大街上，冷志强的心思还散乱着，委员会带来的整齐方阵开始懈怠，前面的老人把马扎放在阴凉处，摇着报纸聊天。后面的“旗杆”凌乱在行道树旁，松弛的标语耷拉着。汪起运一只脚踩着椅子，还在做思想工作。这个姿势说不准他是想站上椅子，还是想从椅子上下来，突然就那么停止了。
　　“哎，我说那个老人家得一百来岁了吧，可别臭味没熏坏在这让太阳晒坏。你们当儿女的也真是的，大马勺掏耳朵——下的去眼儿啊，我说你们啊，这么闹有什么意思，不就是起起哄吗。”
　　“不这么闹能出头么？市长也得听听老百姓的声音。”
　　“我说你们不信，市长比你着急。就我们家，一样跟你们闻臭味，按说我都该跟着你们上访。但是上访能解决问题么，大不了把我的官闹没了，换个衙门口我还得谢谢你们。”
　　“那我们就接着闹，等着哪天你摆几桌谢我们。”
　　看见沉着脸的冷志强，汪起运把椅子上的那条腿拿下来，嘴里还在跟委员们唠着。冷志强终于明白自己想干什么，他要找汪起运一起拿主意。汪起运这个老****，不愠不火的功夫还真不是吹的。冷志强觉出自己的慌乱和失态，这是相当不应该的。按自己原来的性格，不愠不火的是自己才对。到了汪起运身边，冷志强已经控制住了情绪，笑着问几个委员：“你们的兵马懈怠了，看起来不是正规军啊。”冷志强冷不丁说出这话，汪起运笑了，委员们也都笑了。“你们接着整军，我和老汪商量商量怎么接待你们。”
　　碰头会两分钟散会，决定范川军协调刘全，调动防暴武警。****办没有调动防暴警察的权力，但是邵副市长有话，他们只需与公安局协调就可以了。张民副主任负责协调来两台大客，如果老头老太太撒泼，就地抬到车上。毛莉莉协调市医院，派来几个医生和护士，直接安排到大客车上，随时准备救人。冷志强与汪起运做最后的劝说，劝说无效采取强制措施。刘全又躲回了他的温柔窝，范川军给他打电话，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失职，赶紧协调防暴警察。
　　冷志强和汪起运回到槭树街，上访的队伍果然重新成军，“旗杆”们把标语重新抻直，老头老太太把马扎夹好，地面上乱扔着废报纸，随着风飘来荡去。张民协调来的大客车，已经停在街口，按喇叭示意，医生和护士已经就位。冷志强有了底气，清清嗓子又站上椅子。
　　“大家静一静，我是冷志强。”大家已经认识他是冷志强，没有静下来的意思。冷志强接着往下说，“大家有权反映问题，但是这种方式值得商榷。”汪起运仰脸看看冷志强，心说：商榷个屁，这时候还咬文嚼字的。“首先这种方式不合法，你们成立个委员会，没有到民政部门报批，就是一个非法组织，要被取缔的。再者，你们这样的集会违反了‘集会法’，瘫痪了公共秩序，这是一种犯罪行为。”冷志强越说越有激情，他在组织部从来不高声说话的。说话间他看见一个老人跌倒在地上，更起了无名火气。“再者，我最恨没有孝心的人，秋老虎还是很毒，大热的天把这些老人拉到这儿，出了问题你们谁能负责？”这时候他瞥见大客车后面又来了两辆大客，是防暴队的车辆。“我最后奉劝大家一句，如果现在大家散开，还可以既往不咎，如果继续封堵市府大门，我们将采取严厉措施。”
　　防暴警察的指挥官到了冷志强面前，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六十名防暴警察，占领了街角的有利地形。人群中起了一阵骚乱，但是没有散去的意思，恐慌中往中间聚了聚。汪起运指点防暴队员，哪些人是委员，防暴队员听了有些愣。汪起运说就是重点人，我已经记下了。
　　别看他们躲在人后，躲不过我老汪的眼睛。
　　清场从正门开始，两个战士强力搀起一个老人，熟练地送上客车。
　　有顺势倒在地上的老人，抬上大客车急救。“旗杆”是老人的儿女，往前蜂拥，汪起运指着“旗杆”们：“现在想起装孝子，晚了，把那几个挑头的弄到车上。”大客车拉着老人们去医院，有不愿去医院的，中途下车。五个领头的委员，被防暴支队带走，直接送到鳇鱼湾的****学校。
　　半个小时之内，市府门口清理一空，清洁工扫除了地上的废报纸，环卫局的洒水车鸣着喇叭洒上清水。行道树偏得一阵雨露，突然间精神飒爽。
　　这边结束了清场，冷志强去跟邵鹏举汇报，大院里碰见了丁士来。
　　老丁被邵鹏举找来，也是一件上访的事。上访的没有通过****办，直接写信给了常务市长。丁士来在邵市长那里打了保票，准备回去安顿这件事。和丁士来拉手时，冷志强忽然想起，手上有一封揭发江畔工商局的检举信，检举工商局一位在职干部，开着一家无照经营的收藏品市场。丁士来说：“这个市场确实存在，是我们干部家属经营的，在天使街上，这里面的是非一句话说不清楚。一家房地产商办了个收藏品市场，租的天使街宠物市场三楼。后来这个市场迁到别处，但是有些业户不愿意走，还在原处经营。也是宠物市场想扩大范围，给了这些业户许诺，相关手续正在办理。写信的是迁走那家市场吧，肯定是的。”
　　冷志强想起了天使街那家宠物市场，紧靠着教堂。教堂叫天使报喜教堂，所以那条街叫天使街。冷志强在宠物市场买过鱼食，但是想不起有什么收藏品市场。他叮嘱丁士来：“赶紧把火灭喽，手续该办抓紧办，别哪天再弄一些人来堵大门口。”冷志强对上访人封堵市府大门已经心有余悸。
　　邵鹏举已经知道门口的封堵清除了，清场结束，汪起运给他打来电话，汇报清场情况。末了说：“老冷啊，还是个知识分子。”邵鹏举没有评价他对冷志强的评论，含糊说：“清场就好，不要造成恶劣影响。”作为主管上级，不怕下属之间动点心眼，但是轻易不能表现好恶。汪起运是个老****，但是失之于油滑。冷志强坚持原则，但是失之于严谨。官场上，严谨是教条，是不会变通，因此严谨有时候是贬义词。
　　邵鹏举已经没有了早晨的火气，市府门口洒扫干净，迎接中央新闻单位的记者，本身就是一种和谐。
　　邵鹏举没让冷志强汇报，而是跟他拉起家常。“怎么样志强，****不比组织部吧，焦头烂额呀。”
　　“还好，冷手抓个热馒头，现在算刚刚适应。”
　　“****是个问题呀，国家有****局，各级都有****办，各部门都有****室，但是****事件还是层出不穷。社会发展就会带来新的矛盾，我这不是说官话，汽车停下来才没有污泥尘土，汽车飞奔得越快，越容易尘土飞扬。但是汽车就得跑，社会就得发展，所以我们做****的，就是想办法压住尘土污泥，别让他干扰开车的视线。市里掌舵的，还不就是王和朱嘛，我和你，都是马前张宝马后王横。”
　　邵鹏举如此说话，一来显得推心置腹，再者也是为早晨的发火委婉地道歉。
第25章
　　汪起运的眼睛真毒，“反臭味要清洁”委员会的五名委员，一个不剩的被请进****学校。其中有两个当过群众代表，与冷志强有过正面交锋，另外三个一直躲在行道树下的阴凉处，用手势指挥现场行动。
　　五个人有三个是个体小老板，其中两个开饭店，因为臭味弥漫，影响了他们的生意，才执意参与反臭味行动。还有一个是开蛋糕店的，也与食品有关。买蛋糕的闻到臭味，总怀疑是不是他的蛋糕过期霉变。另外两个，一个是民间诗人兼书法家，条幅标语出自他的手笔。
　　再一个在岗，是水果批发市场的供销部长。进了****学校，三个小老板除了叹息就是骂娘，民间诗人发表演说，评价政府的作为，只有供销部长一声不吭，十指使劲向后拢自己的头发，拢一遍再拢一遍，露出光光的额头和竖起的川字纹。做过代表的是诗人和供销部长，大家公推他俩有文化，两个人也觉得在文化上义不容辞。诗人在演说中，痛骂冷志强外表忠厚实则诡诈，他在指认代表时就存了心机，准备把我们送来蹲小号。三个小老板说，“我们就在人堆里，不也被指认出来了？
　　他们这是‘潜伏’，是克格勃。”这话虽然突兀，但在现实的场景中都能听懂。电视上正演着电视剧“潜伏”，如此说法是气愤有人当了间谍。
　　冷志强上任伊始，一直没有时间到****学校看看。办里开会时，****学校校长郭有德半开玩笑地抱怨，冷主任没把访校当成自己的孩子，别的处室是手心手背，我们访校是手指甲。意思是虽然也在冷志强的管辖范畴，但却无关痛痒。郭有德原来在办里做办公室副主任，照顾他年龄大了，给他提了半格，副处变成正处。郭有德自己也知道，仕途努力到了悬崖边上，再努力下去就是仕途失脚，掉下去变成路边下棋的老郭头，所以没大没小。冷志强打哈哈，你在那鳇鱼湾里当老大，不怕我去了坏你的好事。
　　五个反臭味委员进了访校，冷志强跟张民说，反臭味这个上访比较敏感，得去看看。张民分管访校，也是一年难得去那么几次。冷志强要去访校，张民安排人给访校打电话。这个电话的意思很明确，一是要准备汇报，把出丑的地方遮挡遮挡。再者鳇鱼湾远离市区，冷主任去了要留饭，到时现准备恐怕来不及，所以要打个提前量。
　　冷志强到了访校，先看见门楣上一行标语：欢迎冷主任一行检查指导工作。冷志强正和张民说笑，抬头看了这个标语，笑容僵在脸上。
　　本来舒展的眉毛，突然拧成一团。“老张，这是搞什么名堂，访校不是****办的下属单位么？”张民看出了冷志强的不高兴，又不能说以前办领导到这里都有这个待遇，支吾一下说：“冷主任别生气，我估计是郭有德这小子考虑您上任不久，憋出这么个新花样。老郭在办公室时间长，搞接待搞惯了。”
　　郭有德带着十几个工作人员等在门口，见冷志强的车停下，赶紧过来拉开车门，工作人员哗哗地鼓起掌。冷志强礼貌地依次握过手，郭有德凑到张民身边：“怎么老大不太高兴？”张民指指门楣上的标语：
　　“撤去，老大不喜欢。”张民平时只称呼冷志强冷主任，跟着郭有德顺了拐。
　　到郭有德办公室坐了几分钟，冷志强说去看看那些老上访。郭有德没安排这个项目，以为冷志强不过听听汇报，和员工拉拉家常以示平易，却没有想到冷志强提出这个要求。见郭有德迟疑，冷志强说怎么老郭，不方便么？郭有德连说方便方便，说完出去安排。走进冷志强视线的死角，郭有德冲张民招手。张民说我得方便一下，随即出了门。郭有德脸蛋子肉往中间挤兑，显得窄脸更长。“以前都没有这个节目，到底该咋安排你得吱声啊。”张民眨巴眨巴眼睛：“这我也没接待过，你看着办吧。对了，前天送过来那五个委员，一定安排见一见。”
　　“委员？什么委员？”“就是反臭味上访那几个代表，他们自己选的委员。”
　　张民“方便”回来，说这个老郭呀，干啥都要整个样儿。一会，郭有德过来请领导视察。冷志强笑了笑：“老郭你职业病啊，怎么不是检查指导就是视察？到自己的下属单位工作叫视察，传到市府大院里会怎样？别人还不以为冷志强精神出了问题，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摆权威装老大？”郭有德满脸无辜：“就是职业病嘛，在办公室管接待，一管十六年，就认识这么几个词。”老郭说完，大伙都笑。笑完，冷志强环顾一下四周说：“环境不错嘛。”“我们花园式办公，让上访的乐不思蜀。”
　　“应该是乐不思访。”张民在旁边插嘴。
　　冷志强主要是想看看几个委员，对于他们几个，冷志强狠不下心来。毕竟，他们是为老百姓说话，说的又是事实，是明摆着的事实，关系到十几万人的健康。但冷志强又不能辜负了郭有德的心意，所以先看了整洁的教室、宿舍，又看了一批一批****学生的决心书，同时听老郭汇报。程序走完，冷志强说想去看看几个委员。郭有德看看张民，又看看冷志强：“不是我不让领导去看他们，我怕他们有过激行为。”张民看看冷志强，希望他表个态，冷志强说：“没有问题吧，毕竟不是敌我矛盾。”
　　五个委员在一个房间里，正自怨自艾。一个餐馆老板后悔当什么委员，虽说饭店不景气，但也强似在这里办学习班。另一个问他主打什么菜，现在滨江市的餐馆也跟风，时兴一阵“豆捞”，又开始“大饼子咸鱼”。说着说着说到餐馆特色，感慨经营不能跟风。说到哪哪儿有一个驴肉馆，专门卖驴肉，还就卖一中午，天天饭口时得排队。那个说，他们的服务员爆粗口当特色，叫枟滨江晚报枠曝了光，说着捏着嗓子学起服务员报菜名。冷志强进屋，几个人都愣住了，相互看一眼迟疑着往起站，冷志强说都坐着都坐着。见没人答话，冷志强调侃说：“怎么，不欢迎我坐一会？”踅摸床边一个空位，直接坐了。供销部长说：
　　“我们哪有资格请你坐。”说着，供销部长挤到对面床上，腾出一张床的床沿。张民陪着坐在床沿，郭有德和工作人员站在门口。
　　“大家生活还习惯吗？不要紧张，我来就是想和大家唠唠。”
　　“有啥唠的，您是官员，我们是学员，我们找不到自己错在哪里，所以我们不能回家。”
　　“我来是告诉大家一句心里话，上访是公民的权利，反应市民急需解决的问题，也是正确的。”
　　诗人说：“屁的正确，正确的人能关起来么？”
　　冷志强摇摇头：“我要跟大家说的就是这句话，正确的意见需要正确的途径，****办每年能收到千条意见和建议，有很多是正确的，但是如果他们都采取围堵市府的途径，市府还能开门办公么？大家不知道做市长有多难，今天我算泄一回秘，跟大家通报个情况。”
　　冷志强把邵鹏举向他通报的情况，原原本本通报给了五个委员。
　　末了，冷志强提出了邵鹏举的疑问：“今天，你们就是市长，你们想一想，该怎样解决这个问题？”
　　冷志强的开诚布公，让几个人面面相觑。诗人首先说话：“市府还真是有难处，看来当官也不容易，并不像我们想象的每天都是吃吃喝喝。”
　　冷志强笑了笑：“不瞒几位说，到了****办我才知道工作有多难。
　　这几个月连和老婆温存的心思都没有，弄得老婆以为我有了外遇。”
　　冷志强的笑话活跃了气氛，郭有德绷着的脸也放松下来。
　　冷志强加重语气：“我的意思今天就请你们回去，我相信你们会做政府的宣传员。不是宣传假话，而是讲实情。上次我说政府会给答复，今天我还是这句话，我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政府了解大家的疾苦，一定会给大家一个答复。这个答复不是几句话，而是解除大家疾苦的行动。”
　　冷志强的话说完，五个委员哗哗地拍起巴掌。
　　送走五个委员，访校办公室主任过来招呼大家就餐。张民得空问冷志强：“就这么把五个人放回去，还不得掀更大的浪？”冷志强侧身看看张民：“老张你不上网络吧？”张民笑笑表示承认。冷志强接着说，“现在网络上悠悠之口难堵，网上的帖子说我们拘捕了反映民意的代表，话越说越难听。眼看着到了‘十一’，这个不安定因素必须排除。
　　他们回去了，我想网络上的舆情会发生改变。我还是那句话，善治水者疏堵兼用，以疏为主。”张民点头说有理有理。
　　郭有德安排了一场鱼宴，桌子上摆满各色鱼类。鲫花、白鱼、草根、青鱼应有尽有，做法上有红烧有清炖有干炸，还有一道杀生鱼。最具特色的是一道泥鳅钻豆腐，炖熟的豆腐里都有泥鳅钻在其中，冷志强端详半天，不知道这泥鳅是如何钻进去的。郭有德呵呵笑着喊厨师，赶紧到前边来一下。厨师不知道外面叫自己干什么，用围裙边擦着手边往外走。郭有德说：“你讲讲你讲讲，这个泥鳅是怎么钻进你豆腐里的？”厨师本以为菜品出了问题，所以脸上挂着紧张。听郭有德问这个，脸色缓了下来。
　　“做这道菜，先把锅炝好，加上高汤，然后把豆腐打成大小合适的块，放在锅里，用文火慢慢加热。这时候洗泥鳅，不要把泥鳅身上的粘液洗掉，无鳞鱼身上的粘液最有营养，大补。洗净的泥鳅放在锅里，这时的汤已经发热，泥鳅受不了汤的热度，拼命往豆腐里钻，最后炖成了就是这道菜。”
　　大伙又问泥鳅不去除内脏是不是不干净，又问需要炖多少时间。
　　厨师现场办了个讲座，让酒桌气氛一开始就进入高潮。
　　回到办公室，汪起运拿着一沓纸过来，说邵市长来过电话，要听“十一”期间****管控的汇报。汪起运拿的一沓纸，是他起草的方案，请冷志强过目。冷志强草草扫了一眼，问邵市长什么时候听汇报。汪起运说邵市长在办公室，我们随时可以过去。冷志强说我准备一下，咱们这就过去。汪起运拿着方案走了，冷志强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琢磨汪起运的意思。显然，汪起运给邵鹏举去过电话，他说邵鹏举要听电话，是自己想过去汇报。偏巧自己回来了，不得已过来打招呼。如果自己不回来，汪起运就会说，邵市长听汇报着急，只好自己先去了。这么个事上也要邀功请赏，怎么说呢？好听的叫工作意识超前，不好听的叫隔着锅台上炕。冷志强独自沉思了一会，觉得兴味索然。他站起身，用杯里的残茶漱漱口，把废茶叶扒拉到嘴里使劲嚼两下，吐到纸篓里。
　　邵鹏举开口就印证了冷志强的猜测：“听说你们搞了个国庆上访突发事件预案，我听听有什么新东西。”
　　冷志强和汪起运都坐在沙发上，冷志强向后伸展着身体，偶尔摸过矿泉水喝一口。汪起运向前弯着身子坐着，听邵鹏举要听新东西，抬头先冲着邵鹏举笑笑，拿着方案开始汇报。邵鹏举闭着眼睛听着，拿着红蓝铅笔的手，在桌子上敲出秧歌调。冷志强看着邵鹏举的脸色，心说：老邵中午也没少喝。
　　方案还是过去的方案，汪起运给起了个新标题。过去叫“国庆节期间****工作安排”，新标题叫“应对国庆期间****突发事件预案。”
　　里面一二三点的，文字上有所改动。汪起运汇报完，邵鹏举睁开眼睛。
　　“我不管你是工作安排还是预案，归根结底一条，就是不能出事。今年不比以往啊，国家也是多事之秋，西藏新疆都闹腾着，咱们不能再添乱。我有个建议，你们具体落实一下，对于重点的上访人，一定要做到死看死守，坚决不能进京。必要时可以协调公安部门，责任落实到人。
　　哦对了，上次咱们帮助解决问题的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林白露，她现在怎么样？”
　　“结婚了，给我们送了请柬，我们没去，后来送一包喜糖。”冷志强见问，坐直了身子回答。
　　“我就说你们啊，挂不上档，这事该去，电视台都该去。不过挺快呀，这才几个月嘛。”
　　从邵鹏举办公室回到****办，马上开始落实邵市长的建议。距离国庆还有半个月，相关的运作需要时间。冷志强抽空给高树学打个电话，让他在****上多上点心，滨溪县经不住折腾了，他高树学也不能再折腾。高树学正在一个会议上，压着声音说：“一会我给你回过去。”过了两分钟，高树学的电话打过来说：“我们正开常委会呢，研究国庆期间控制上访的事。我现在出来了，有事你说。”冷志强说：“那就好，我给你打电话也是这个意思。”高树学说：“天已经捅破了，还能闹到哪里？都说亡羊补牢其时未晚，那是羊没有亡净。我现在是羊已经跑光了，但是还要修羊圈做做样子。”又说，“任来峰姑娘十一结婚，嫁给你们汪主任的儿子，你收到请柬了么？”冷志强说：“可能还没到时候吧？”高树学声音低了几分说：“死的那棵‘冠上加冠’又发芽了，不是树冠返老还童，是树根上又长出新芽。”冷志强顺着他的话题：“现在不是发芽季节，可能早就发芽了，你没有注意。”
　　冷志强心里恍然，高树学肯定知道了“冠上加冠”枯死、县里要倒大干部的传闻，现在“冠上加冠”发芽，让他又看到了希望。冷志强在官场混了半辈子，看着身边本来不迷信的官员，随着地位增长却越来越不问苍生问鬼神，官场上的事看不明白了。
第26章
　　冷志强让范川军给邢原打电话，邢原说在北京有重要的事，接着关了手机。这事让冷志强很不舒服。邢原从北京回来，听说了“反臭味要清洁委员会”上访的事，主动给冷志强打电话，说是要检讨。冷志强说哪敢让你检讨，别折杀我，让他们少上点访就算照顾我了。两个人都是正局级，邢原提拔到正局级的岗位比冷志强早，官场上，这就是资本。
　　邢原在北京的重要事情与张成有关。邢原带伤宴请张成，促成了张成北京行。张成到北京请来了王凯，在滨溪县闹出一摊事情。邢原不知道此中委曲。张成回头对邢原说，在北京见了表哥，哎呀虽是兄弟还约了好几次。秘书答应又推了，推了再约，人家领导就是忙。又说表哥倒是挺和气，答应帮忙。邢原看着张成巧舌如簧，如同看到了希望，隔三岔五催问张成。邢原人等得起，年龄等不起。如果弄不上副市级，明年年底二线。二线是什么？是见习退休。
　　张成也在琢磨这事，看着邢原拿五万元钱随礼，就像是拿五毛钱，张成打心眼里感慨，当官的钱就是来得顺溜，一年住个把月院，床下铺的都是票子。
　　在****办门口，张成碰见了李封仁，两个人曾经是上访的访友，如今天上地下。李封仁还牵着两个孩子，上访当年离婚的事。李封仁一直认为法院错判。法院接访，原则上哪个法官的当事人哪个法官负责，判决李封仁离婚案的法官，已经去世两年，李封仁的事就没人愿意过问。上次刘全请冷志强、段立滨喝酒，一方面是让张成介绍滨溪县农民上访的背景情况，一方面也是跟冷志强套近乎。张成去厕所，刘全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想留在****办、不想换岗回派出所值夜班的想法。冷志强说：“别人都想离开****，你还愿意在这儿，精神可嘉。这样吧，多给你个担子，张民主任年纪大了，你帮他协调公检法的上访，这样公安局过问起来，我们有话说。”冷志强说有人要离开也是有感而发，毛莉莉跟他谈了两次，想换个岗位，不行就离开****办。整天皱着眉跟哭哭咧咧的上访人打交道，脸上的鱼尾纹都比别人多。刘全给法院打电话，法院没人愿意接李封仁，知道他也闹不出什么大动静，乐得看他表演。刘全抬头看张成和李封仁打招呼，张成是来探问滨溪县上访案消息的。刘全说：“他乡遇故知了张大老板，就麻烦你接待吧。”张成说：“没听说****办给我开工资啊？”还是把李封仁领走了，领走去喝酒。
　　张成请李封仁喝酒，心里有显摆的成分。当年都在北京泡地下室，现在却天上地下的不同。李封仁碰见熟人喝酒，倒满肚子的苦水，没在意张成的心思。两个人把酒盅的脖儿都捏细了，越说越贴心。李封仁拿出一张照片：“就这女人，你说人家能看上咱啥，还不是大哥人好，可是大哥娶不起，弄得人家伤心，这才去了大连。”张成看看李封仁手上的照片，女人年龄不太大，但是很妖。说：“场子里的吧？”张成把夜总会洗浴中心之类的地方，称为场子。李封仁没答话，把大半杯酒倒进喉咙，说不准是呛的还是动了感情，眼角湿湿的，用手背抹出一堆老泪。
　　张成突发奇想，问李封仁：“眼前就有一堆大富贵，不知道你敢不敢捡。”李封仁摸摸手边两个孩子的脑袋：“这年头还有捡来的富贵？”
　　“我现在在北京就有一炮大买卖，本来约好和别人一起做，看你这个潦倒样，这个机会给你，包你赚个十万八万的。”一个买卖自己能赚十万八万，李封仁有点信不实，他举着酒杯看张成的脸色，看他是不是喝多了在唠酒嗑。张成撕下一条鸡腿：“瞅啥瞅，还不认识了？什么也不用你老李干，也不用你出本金，我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就成了。”李封仁认真地看张成，过去在一起吹牛皮，现在鸟枪换炮，开着车拿着手机包，很像一个老板。李封仁没有细问张成是什么买卖，就爽快地答应了。只要有钱赚，又不是去杀人，还有什么不能干的呢？最不济就算再到天子脚下的北京城兜兜风呗！在北京卖了多年的“上访李”大果子豆腐脑，李封仁学会了玩世不恭。张成说就是安排李封仁去见一个人。又说这话说反了，是安排一个人去见李封仁。这个人是滨溪县原来的县长，后来做过书记，现在是滨江市环保局局长。李封仁摇着头说，这个人我不认识。张成说不认识就对了，认识的话你的十万八万就飘了。
　　张成给邢原打电话，在电话里哈哈了一阵天气，张成说到正题：
　　“邢局长，最近有个好机会，‘大哥’到北京疗养，已经到了北京了。前天‘大哥’给我来个电话，我又跟他提了你的事。‘大哥’的意思让你去北京一趟，当面聊聊。”张成口中的“大哥”，是当中组部长的表哥的哥哥。有些事中组部长不能亲自出面，所以都由“大哥”操持。有了这重念想，邢原一直盼望“大哥”早点来信。“大哥”到了北京，邢原自然要去拜望。邢原和张成商定，两个人分头去北京，具体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电话联系。
　　张成到了北京，先去枟新都报枠见了王凯，给王凯的儿子送去一双滑雪鞋。王凯看看牌子嘻了一声说：“张大哥，别看你人长得粗，心思可真细，一个小屁孩的事，你还惦记着。”张成说：“兄弟，现在一家一个小少爷，比过去的太子看得都重。哥哥就是把你的事忘了，也不能把孩子的事办差。老弟这次去滨溪县给哥哥出了气，得给哥哥个机会安排一桌，好好感谢感谢。”王凯推辞说：“大家都忙，谁愿意出去应酬，感谢就不必了。”张成说：“必须的，必须得感谢。”又说，“滨江来个环保局长，是咱哥们。你帮我联系一下上次那个部长，最好他能参加，让他看看哥哥这边的人气。”王凯说：“这就是一碟小菜，请他是给他面子。这样吧，就定在明天晚上，在‘那家花园’，您别管谁去谁不去，好就是。”“那家花园”在米市口大街金鱼胡同，在王府井一带很有名气，在北京城也有着一号。传说花园是慈禧太后送给弟弟的园子，所以叫“那家花园”。如今改作饭店，院子里的假山还是当年的假山。
　　第二天早晨，张成与邢原约好，赶紧飞来北京，晚上有几个上层次的朋友在一块吃饭。到了晚上，王凯给张成发条短信，让他直接领朋友到“那家花园”。张成接着邢原，一起到“那家花园”赴宴。白天，张成到“那家花园”踩了点，对邢原说：“‘那家花园’是北京上讲究的地方，院子里有个假山，假山石都是太湖石，假山上面坐落着凉亭，菜肴是老北京特色与王府风味。院子里一圈回廊，夏天可以在回廊里用餐，欣赏假山上的山石树影。”进了园子，王凯迎在门口。张成介绍邢原与王凯认识，王凯故意说，听说张大哥到北京，几个朋友想过来见见。晚宴果然安排在回廊，有几个人在聊天。张成过去，与一个老者握手，回头介绍给邢原，这是某部长，某部长矜持地捏捏邢原的手尖。
　　张成又和一位女士握手，说您又漂亮了董事长。坐中还有个女士，张成与邢原看着面熟，王凯说你们不认识得先罚三杯，想想中央电视台。
　　两个人恍然大悟，原来是央视的当红主持人。介绍之后落座，张成咬着邢原的耳根说，那个部长是国家某位原领导人的侄子，这个女董事长，你别小瞧，是现任某领导人秘书的妹妹。邢原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卑微地和大家碰杯，连说三生有幸。席中去洗手间，邢原告假说方便一下，张成说我也方便一下。回席时两个人上了趟假山，站在亭子中四望，喧嚣中独此宁静与素雅，邢原不由感慨，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又说，下了山我们就俗了。假山石四周，清澈的流水下鹅卵石温润如玉，摇曳的青竹像情人在叹息。
　　酒尽席散，王凯招手买单。服务员拿托盘托着账单，躬身站在王凯身边。张成事先塞给王凯一万元钱，要王凯付账。王凯不用现钞，潇洒地拿出一张信用卡，让服务员去划卡消费。如此一来，王凯宴请张成更加天衣无缝。张成和邢原依次和大家握别，当红主持握着张成的手，邀请张大哥在北京多逗留些日子，给自己一个机会。送走客人，张成与与邢原也要分手。邢原看着汇入车流的小车，羡慕地说：“老张在北京真有朋友。”张成梗了下脖子：“啥叫朋友，我老张如假包换就一农民，还不都是看着二哥的面子？”邢原借机问：“那个事什么时候见面？”张成说：“明天吧，明天晚上大哥有一个小时时间。”邢原说：“请大哥出来坐坐？”张成说：“你拉倒吧，大哥能跟他们一样？”张成用下巴尖儿指着大街上往来的车流。
　　第二天一早，张成开始做邢原与“大哥”见面的准备。张成带上李封仁，在王府井的商场给李封仁买了一套西装，打扮得像个老干部，庄重而不张扬。李封仁多年在社会闯荡，已经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从这个角度讲是个本色演员。他抬手抬腿，装模做样一番，让张成看看究竟像不像老干部。张成看了半天，赞叹自己知人善任。有一点美中不足，李封仁不像“大哥”的年龄。张成忽发奇想，给李封仁买了一顶带一截天线的帽子。人是衣裳马是鞍，经过这么一拾掇，李封仁有了老干部的形象。张成和李封仁住进府右街宾馆，晚上，在门口的烤鸭店，请李封仁吃烤鸭。这里的烤鸭不比府右街宾馆里的烤鸭，鸭皮不够酥脆，但是便宜。
　　回到宾馆房间，张成坐在李封仁对面，在心理上做最后的彩排。
　　“老李，现在开始你就是‘大哥’，要把腰直出风度。”他从头到尾考虑着细节，不想在细节上露出破绽，造成功亏一篑。张成把“篑”念成“簧”，开始是念别字，后来就是一种故意，是风格。现在功亏一“簧”、鸡飞蛋打的可不是小数目，张成跟人民币没仇，他特别热爱它们。张成想起，曾经跟邢原说过，“大哥”退休前是江西拖拉机制造厂厂长。
　　为了这个细节，他特意买来两条江西产的高级香烟，放在会客室的茶几上，让李封仁先抽两颗熟悉一下味道，避免因为不熟悉味道发生咳嗽。李封仁的帽子下露出的头发黑白参半，与七十多岁的身份有差距。避免穿帮，张成挤出一些牙膏，把李封仁帽子下檐儿露出的一圈头发染白。李封仁看着自己的满头白发，多少有点担心，害怕邢原如果心细一点，可能会发现破绽。张成不屑地给他打气说：“你别忘了你是‘大哥’，他见你面大气都不敢喘，能发现个鸟。”张成又叮嘱李封仁与邢原见面时都怎么说，特意嘱咐，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律不说。
　　“这帮家伙比鲇鱼都滑溜，话说多了容易露馅。”安排完这些，张成在屋里转了一圈，看看哪里还有破绽。他认为一切已经天衣无缝，叮嘱李封仁就在宾馆等着，自己出去联系邢原。
　　到北京去看“大哥”，邢原自然不能空着手，他准备了三十万元人民币，用黑色旅行包装着。张成与邢原电话中约了地点，见面，张成询问邢原带了多少货，邢原用手指头比划，说带了三十万。张成面露不悦地说：“那不行，办这么大个事没有百万那不是扯呢吗？这次是直接让‘大哥’找‘二哥’说话，人家啥没见过？你就下决心出点血吧！”
　　邢原想想张成说得也在理，如果搭上这个关系，能够提拔到副市级，哪里还不出几个钱？他对张成说：“按你的说法也行，可我手上现金不凑手，得现张罗，张罗得怎么样我再给你打电话。”张成回了宾馆，继续等着邢原的消息。
　　坐到邢原的位子上，不可能没有朋友。官场上的规则，没有朋友就没有市场，反过来没有市场也没有朋友。这一切皆由位子的高低大小来决定，位子高了市场自然就有了。邢原的脑子里像电影片头似的，拉过一长串名单，他琢磨找谁来帮忙合适。不能找官场上的人，官场上的人比较敏感，容易透风；不能找国有企业的朋友，国企的现金管控比较严格，查账时容易露馅。思谋半天，邢原忽然想起滨溪县一个私营企业家，在北京发展得不错，两个人曾经相当热络。企业家在滨溪县起步时，邢原帮过忙，两个人可以说是朋友。邢原给这个朋友打个电话，说自己急用七十万元现金。不一会儿，朋友开着宝马车送来一纸袋现金。朋友坐了一会儿，推脱有事离开宾馆，对邢原借钱的用途什么也没问。邢原松了口气，满意自己的高效率。
　　晚上，张成接到了邢原的电话，说他已到了宾馆楼下。张成又细看了一下自己的布置，李封仁头发上的牙膏已经发干，再用梳子梳一下，梳掉干硬的感觉，看起来更有白花花的视觉效果。他嘱咐李封仁千万不要说错话，否则就是前功尽弃鸡飞蛋打，煮熟的鸭子就飞走了。
　　门口，他又回头做个漫天飞扬的手势：十万八万飘了。李封仁看着他的手势在空中飞，像是看着漫天白花花的票子。
　　张成陪着邢原进了房间，李封仁正坐在沙发上喝茶。茶几上的两条江西烟已经打开一条，一盒抽了一半的香烟上，放着打火机。张成和邢原进屋，李封仁略略直直身子。张成对邢原说：“这是‘大哥’，特意为了这事从江西过来的。”邢原赶紧趋身上前跟“大哥”握了握手，问候“大哥”身体可好，自己这么点事还把“大哥”劳动了一趟。“大哥”说：“其实也是顺便，每年一次，过来例行检查身体。”又客套了几句闲话，“大哥”对邢原说：“你的事张成都跟我说了，你在滨溪县的时候没少照顾他。”邢原赶紧说：“‘大哥’这么说就见外了，都是应该的。”话题一转，“大哥”说：“你的事我可以帮你办。”邢原说：“你看我的事还麻烦了‘大哥’，真是不好意思。”又说了一堆感谢的话。张成不失时机地插话说：“‘大哥’，你就跟‘二哥’说句话，让邢原在滨江市当个常务副市长吧！”“大哥”回头看了一眼张成，宽厚地说：“用人的事上你不懂，常务副市长太扎眼，我看当最后一把副市长还是可以的。”邢原赶紧接过话头说：“这就相当不错了，我都不知该怎么感谢‘大哥’了。”这时，邢原的电话铃响，邢原在兜里把电话摁了。几秒钟之后，电话又顽强地挤进来，邢原掏出手机，上面显示的号码是范川军，范川军在邢原眼里不是重要人物，他放心地又把电话摁掉。坐了半个小时光景，邢原起身告辞。他对李封仁说：“‘大哥’，我不打扰您休息了，我给‘大哥’带了点礼物，不成敬意，让您见笑了。”走出宾馆，邢原给范川军回了个电话，说了声在北京有重要的事，随即关掉了手机。
　　张成送走邢原回到房间，李封仁撇着嘴坐在沙发上，烟灰缸里埋了几个烟头。看张成进来，李封仁感叹：“这高级烟还真好抽。”张成说：“这两条你拿着，可千万别养出毛病，那烟你抽不起。”张成点出十万元钱扔给李封仁：“这是给你的花花纸。”李封仁拿起一沓钱，在另一只手上像纸牌一样划过，一边冲张成说：“谢谢兄弟，这就是你嫂子。”
第27章
　　网络上滨溪县“大地主”事件持续延烧，已经大大超出滨江市管控的范围。佟顺这段时间一直在灭火，火势凶猛，让佟顺无从着手。他每天一个请示两个回报，向高树学汇报网络上的舆情。高树学苦笑着调侃，你这个“同花顺”啥时候变成了牛头马面。同花顺是佟顺的绰号，但没有几个人敢当面叫。牛头马面是传说里勾魂的鬼使，看见牛头马面，这个人的寿数到头了。
　　高树学每天都在配合调查组工作，天天起早到办公室，到了办公室也没有具体事。调查组的工作需要他回避，他也不去打搅，有电话过来让他协调什么，他交代给下面去办。除此之外，便是看着墙角的透叶莲发呆。佟顺一早到办公室，看高树学办公室的门开着，探进半个脸。高树学正双手摁着头顶用拇指揉太阳穴，瞥见了佟顺的半张脸说：“同花顺怎么鬼祟了，进来。”佟顺侧着身子进来说：“高书记，本来想不打扰你了，看你在这就汇报汇报。今天有中央电视台的记者过来，还是追踪采访土地纠纷的事。”
　　“采就采吧，你代表县委全面配合一下，想找谁就让他找谁，就给他找谁。我这两天思谋过了，这个事不能弄个半生不熟，那样说不清楚，把盖子揭开，让大家仔细看看，滨溪县这个铁扇公主的肚子里面都是什么下水。”佟顺说：“我安排他们先到宾馆，然后看他们想怎么采访，中午需要你陪的话，我给你打电话。”高树学说：“去吧去吧，现在由你接管县委。”
　　电视台在夹皮沟村采访，碰见另外两个记者也在采访。佟顺不认识，过去询问，说是一家网站的特派记者。没有记者证，网站的记者证没办下来，现在使用工作证，掏出工作证让佟顺验了。按理说持工作证不可以采访，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能再惹事，佟顺把工作证还给网络记者：“欢迎两位记者，怎么也不说一声，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中午，佟顺安排记者们去城郊乡蚂螂溪畔的渔村，网站的两个记者不去，说我们自己吃工作餐。电视台的记者的脸色尴尬了，候到网络记者离开，说佟顺：“要不我们也自己吃工作餐。”佟顺说：“谁出来采访背着饭锅，再说到了地方归地方党委领导，也就是个工作餐嘛。他们网络记者是野台班子，不懂规矩。”滨溪县这地方，把结伙出去唱二人转的民间艺人，称为野台班子，意思是没有走文化部门的正规手续。
　　点完了饭菜，佟顺给高树学打电话，问他能不能过来陪一陪，高树学说市****办的老冷来了，我在宾馆陪陪，那边你给我道个过。喝酒之前，佟顺先端起酒杯：“高书记刚来个电话，本来他是要过来陪陪几位的，但是调查组临时听汇报，所以只好抱歉了。他让我代表他，给大家敬杯酒，这第一杯就算是高书记的酒了，我替他敬大家。”
　　冷志强到滨溪县，名义上是检查国庆期间****工作的落实情况，实际上他另有心事。冷志强接到一封举报信，被举报的人是来访接待处处长段立滨。举报信写到：
　　尊敬的领导：
　　五月十八日，我因为父亲工伤的事到市****办上访，临去之前，亲属告诉我去找来访接待处处长段立滨。段立滨是我们夹皮沟人，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夹皮沟很多人都认识他，说他是个好人，没忘了家乡。
　　我在市****办门口打听段立滨时，一个男青年告诉我，大门口出来的就是段立滨。我过去做了自我介绍，他说你跟我来吧，我先安顿你住下。我跟他一起到了一个旅店，旅店的名字我还记得，叫“长虹旅店”，里面住着不少上访的人。我真的无法想象，在小旅店里，段立滨变成了禽兽，他把我……之后他说，我上访的事情他负责解决。旅店里的保安控制我出门。一个与我遭遇差不多的女人说，妹子你就在这吧，还有人帮咱们打官司。这个女人被强奸后，成了一个保安的情妇，负责在旅店做饭，大伙都叫她“吃一盆”。我被关在旅店里两个多月，这期间再没看见段立滨，保安说他到滨溪县调查去了。后来，我终于寻机跑了回来。我万万没有想到，在政府机关里还有这样的衣冠禽兽，我坚决要求严惩段立滨，把他法办，清除这条隐藏在政府机关里的恶狼。
　　举报信的落款是：被害人，叶菊香。
　　冷志强看完举报信，脑袋“嗡”的一声。他拿过举报信的信封，信封上的邮戳来自滨溪县。他希望这个举报信是诬陷，但举报信是实名举报，诬陷的可能性不大。他整个身体陷在椅子里，人有了虚脱的感觉。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段立滨的刚直和孤傲都是装出来的吗？我冷志强毕竟管了十多年的人事，自忖看人怎么也要胜过那些街头算命的，怎么就这么走眼呢？他的眼前出现段立滨孤傲的神情，又看看手中的举报信，“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晚上有个应酬，组织部有个老部下派到文化局做副局长。文化局是个清水衙门，但毕竟级别上去了。酒桌上大家的祝贺倒像是安慰：
　　文化局也不错，现在不比从前，还管着文化市场和网吧审批呢！被祝贺的也不隐瞒失落：我都五十二了，不能退在组织部吧，有个地方就行，退休了工资待遇不差。冷志强有心事，话不多，酒也不多。廖群私下和冷志强咬耳朵：“滨溪县的事我听说了，就是那么几个二八月庄稼人闹事。”滨溪县农村把不务正业的农民，称为二八月庄稼人。冷志强说：“中央来了调查组，在查，很快就会有真相。”廖群说：“都传我有几千亩地，那不是扯嘛。现在有几千亩地，给个正部长都不当了。”
　　晚上回家，甄洁还没有睡，俩脚泡在木盆里，眼睛盯着电视上的韩剧。冷志强进屋，甄洁头也没回，说：“丁士来到医院找我去了。”冷志强在换拖鞋，应道：“丁士来没事找你干什么？”“上访的事。他的前任胆大包天，用一张纸兼并了一家企业，现在企业工人上访。”“上访不到****办，找你能干什么。”“哎呀别说了，剧情正感人呢。丁士来怕工人国庆节这几天集体闹访，先打个招呼。”“这个丁士来！”冷志强说完，两手交叉枕在脑后，也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半晌，他说：“哎甄洁，你看段立滨这个人怎么样？”甄洁侧过头来说：“感觉还不错，就是挺冷的，好像平常人不咋好接触。”冷志强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甄洁问：“段立滨咋的了？”“没咋的。”脱衣服睡觉时，冷志强突兀地对甄洁说：“有人举报他强奸。”已经躺下的甄洁立起上半身，眼睛瞅着冷志强：“谁，你说谁强奸。”甄洁在脑子里接续上了冷志强的问话，大惊小怪地叫道：“天哪，真有这事？”“小点儿声，这还没调查呢。”冷志强说。
　　冷志强下午赶到滨溪县，先看了自己的调查组。段立滨在这呆了半个月，眼睛眍着，白眼仁上布满血丝。冷志强看着心里一动，又觉得自己的人看对了。他握着段立滨的手说你们辛苦了，使劲地捏捏，让段立滨感觉到自己在关心。调查组办公地设在****办，冷志强事先没打招呼，所以没有人到蚂螂溪桥迎接。冷志强进屋，柳菲惊呼着跑出来，热烈地同他握手，邀他到自己屋里坐坐。冷志强坐在柳菲的座位，段立滨坐在沙发上。柳菲在外面打半天电话，隔着茶几坐在段立滨旁边。女干部的办公室，弥漫着淡淡的香味。柳菲的电脑开着，屏幕上的画面是一片菜地，种着胡萝卜、茄子还有牧草。见冷志强摆弄鼠标，柳菲不好意思，说：“忙里偷闲，我在偷别人的白菜呢？”柳菲的语调很调皮。有刘铁明的介绍在先，冷志强对柳菲存了戒备，这种戒备又不能被看出来。柳菲的热情里带着天真的成分，不像是装出来的。
　　冷志强心里疑问自己，这个人也看走眼了？冷志强说：“今天晚上就吃柳主任偷回来的大白菜。”点了点鼠标说，“这还有胡萝卜。”回头对着柳菲和段立滨，“怪不得前天整顿机关作风会上，机关党委书记说，上班不好好上班，学着做贼，今后看见一个处理一个。原来就是这东西。”柳菲更不好意思，连说：“我们县里叫上访闹的，还没倒出工夫整顿，我先整顿自己，马上删掉。”段立滨说：“柳主任先别忙着删，以后提拔后备干部就在种菜偷菜这些人里出。”说到这儿，段立滨掏出手机，翻到短信接收，“听着，我给你们念一段，这是我同学发给我的段子。
　　今后选拔任用干部将主要从qq农场中选拔。依据是，‘种菜种得好，说明有头脑；种菜种得精，说明思路清；半夜偷菜忙，定是工作狂；种菜算得细，说明懂经济；偷菜不怕抓，胆子肯定大；偷了不吱声，说明城府深；被偷还种菜，提拔要加快；狗咬不投降，竞争意识强；被抓不撞墙，一定是栋梁。’”冷志强和柳菲听得哈哈笑了起来。笑罢，冷志强说：“选拔后备干部，我一定投小柳一票。”
　　“冷主任不对呀，来了也不打个招呼。”人没到声先到了，是副县长任来峰。方才柳菲进屋前的电话，是打给任来峰的。冷志强起身迎着任来峰的声音：“任县长日理万机，不敢随便打搅啊。”两个人在门口拉上手，拉着进了柳菲的办公室。推让半天，冷志强和任来峰坐在沙发上，柳菲归了自己的帅位，顺手关掉了电脑。段立滨与任来峰拉过手后，坐在柳菲对面的椅子上。这把椅子与柳菲隔着办公桌，是下属汇报时坐的，柳菲注意到这个细节，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拉段立滨坐自己的办公椅。段立滨努嘴示意柳菲，沙发上的两个领导在说话，用手势把柳菲安顿在椅子上。
第28章
　　任来峰一只胳膊侧放在茶几上，另一只手拍拍冷志强放在茶几上的胳膊，感慨说：“终于有眉目了，省里的调查组已经拿出初步意见，事实证明大多数跟着闹访的农民，是背后有人支着瞎起哄，真正有争议的山地还不到两千亩，我们这些‘大地主’冤枉啊。”说到“大地主”，几个人都会心地笑了。
　　冷志强还没来得及详细了解调查组的事，见任来峰主动提及，顺着任来峰说：“这是好事，查实真相有利于下一步工作，也洗脱了你们班子身上的压力。”
　　说到压力，任来峰有些幸灾乐祸：“你还没看见你的老同学吧，就这一个多月，脑袋上地中海了，只好地方支援中央。我跟他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几个小猴子盘杠子，还就把他们当孙悟空了？”又对柳菲，“晚上请高书记参加，他今天能有点喝酒的心思了，这一个月呀！”
　　任来峰喝了一口水，随着茶末吐出后半句，“******妈他姥姥的，一个月比一年都难过。”
　　高树学知道冷志强到了滨溪县，冷志强进滨溪县地界，先给高树学打了电话。省里的调查组要回省里汇报，临走时跟高树学通报一下情况，这在程序上是必需的。高树学压着声音和冷志强解释，冷志强让司机把车直接开到****办门前。滨溪县级机关搬进新楼，没给****办安排办公室，司法局进了办公楼，****办用了原来司法局的办公楼。
　　与原先在门房里办公比起来，已经是鸟枪换炮。高树学留调查组用过晚餐再走，就一个小时的车程。调查组说上面等着听汇报，再说就一个小时的车程。留客的和客人都把一小时车程当作理由，说完大伙都笑。高树学不好强留，把省里的调查组送到蚂螂溪大桥，握手告别。
　　调查组挥手上车，高树学接起不停振铃的电话。电话是柳菲打过来的，邀请高书记晚上陪客。高树学说我知道了，我正在送省里的调查组，晚上我尽量赶过去。高树学不能答应得太痛快，太痛快让下属觉得自己好说话，不像领导。这是官品，也是官架，是潜移默化养成的。
　　回到办公室，看见秘书放在桌子上的档案袋，万方进来提醒，档案袋是滨江市宏图律师事务所常律师送来的。高树学委托宏图律师事务所常鸣律师，给自己撰写一份诉状，状告枟新都报枠记者王凯诽谤。
　　常鸣是滨江市的名律师，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凡事不平则鸣，因为现在不平的事太多，所以律师要常鸣。挺平常个名字，叫他这样一解释很容易被记住了。常鸣是滨江市人大代表，与高树学一个讨论组。
　　律师说话无所顾忌，所以常鸣在讨论组经常率先开炮，得了个雅号“常不平”。高树学问万方：“常不平自己来的？”万方说：“常律师说是顺便，不打扰你。”
　　诽谤的事实很清楚，电脑网页上可以查出上千个“滨溪县大地主”，而省里的调查组查实，高树学名下没有一寸土地。高树学视线没有离开诉状，眼睛在诉状上沿，找到柳菲的电话回拨过去，告诉她办公室有客人，要晚到几分钟。诉状最后有两行小字，上面一行写着：律师提示，官司肯定能赢；下面一行写着：朋友忠言，最好不要起诉。高树学合上诉状时自语：这个常不平，真是个神仙。
　　高树学被迎宾员送进包房，酒已经倒好。等高树学的工夫，任来峰给大家讲段子。任来峰讲：“有一大一小两个耗子出去打食，小耗子在垃圾桶钻来钻去，钻到一只安全套里。它无法挣脱，只好回来找老耗子。老耗子一看气不打一处来，说你连饭都吃不上了，还有心思弄件皮夹克回来显摆。”滨溪县的山区气候，早晚很凉，高树学恰好穿着一件很薄的皮夹克。任来峰段子讲完，大伙看着刚进屋的高树学起哄地笑起来。任来峰赶紧说：“高书记，我可不知道你今天穿皮夹克，你也犯不着弄个皮夹克来配合我嘛。”高树学坐在冷志强与任来峰之间给他留出的空位，把夹克披在椅子背上。“你这个‘人来疯’啊，我不配合你了。”任来峰说：“我就这点好，本名和外号分不出来，所以我听着外号都是叫我大名。”柳菲在旁边儿溜缝：“任县长，别说外号，你的大名滨溪县有几个敢直呼的？”高树学坐好，揶揄任来峰：“任县长也不尽是过五关斩六将，也有走麦城的时候。”高树学接着讲起任来峰走麦城。“长春市有个净月潭知道吧？一次我们一起去长春开会，长春有一种酒叫净月酒。老任招呼服务员，你过来把月净酒给我拿一瓶。服务员是个小姑娘，当时就委屈哭了，到后面找她妈，她妈是女老板。小姑娘说有个男的耍流氓，要月经酒。老板娘从后面出来转出来问，谁要月经酒啊？老任举手说我，我要月经酒。老板娘凑到桌边，看着老任说，对不起，这个月刚走，想喝你下个月来吧！”高树学话音刚落，满桌哄地一声。任来峰说：“老高你编，吃铁丝拉笊篱，你就在肚子里编吧。”冷志强看看任来峰，幽幽地说：“任县，我可不是向着老高，这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高潮有结尾，倒像是个微型小说，但不像是编的。”
　　酒桌气氛热烈，柳菲拿出阿庆嫂的本事，穿梭着张罗，让两瓶酒很快见底。冷志强说不喝了，喝多了误事。任来峰说你晚上有什么事，不是暗示我给你安排个好事吧。高树学也说，一个多月尽喝憋屈酒了，今天你给我个机会尽兴吧。他说的憋屈酒是指陪调查组吃饭。陪调查组吃饭，不让酒怕挑理，让深了又怕说成拉拢，很难掌握这个分寸。任来峰说的安排个好事，让冷志强格外警觉，他想起刘铁明的遭遇，不由看了柳菲一眼。柳菲满面春风，正招呼服务员，再上两瓶五粮液。
　　柳菲落座，冷志强调侃：“凭咱小柳的本事，可以进常委当宣传部长，至少应该后备。”高树学一笑：“有这个可能啊，目前提拔干部的优势小柳全占。提拔干部流行‘无知少女’，小柳大概占了三项。”接着解释，“无是无党派，知是知识分子，少是少数民族，女是女干部。这几项小柳大概就不占少数民族。”柳菲开玩笑说：“别人是满族，我是不满族。”冷志强说：“看看，小柳直说不满足，开始要官了。”
　　任来峰犯了讲段子的瘾，看着柳菲说：“你们说小柳可做后备，我这有一个后备的段子。”柳菲撒娇：“任县长你又要作践人，不许说不许说。”任来峰用胳膊架开柳菲的手，掏出手机翻到短信：“听听啊，这是后备的心声。‘满腔热血投身社会，熬了十年混个后备。当个科级吃苦受累，摸爬滚打终日疲惫。急难险重必须到位，一日三餐时间不对。
　　屁大点事反复开会，逢年过节值班应对。一时一刻不敢离位，迎接检查让人崩溃。上级来人回回喝醉，工资不高还要交税。交往提拔处处破费，抛家舍业愧对长辈。回到家里还要惧内，有用功夫基本全废。
　　囊中羞涩见人惭愧，百姓还说我们受贿。青春年华如此狼狈，当个科级真他妈累。’”
　　任来峰念完，大伙鼓掌叫好。高树学感慨：“民间真有能人。”冷志强说：“深刻，应该是有切身感受的人写的。”于是大家碰杯，干了杯中酒。场面的百感交集中，柳菲突然问了一句：“有用功夫是什么功夫？”
　　柳菲有此一问，本来沉闷的气氛突然笑翻了。冷志强喘着说：“小柳真是单纯，真是单纯。”柳菲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家。任来峰坏笑着解释：“为啥回家惧内，因为功夫废了。你小柳做后备不存在这个问题。”柳菲终于明白是什么功夫，羞得满脸通红：“你们男人，你们男人……喝酒。”她本想说男人太坏了，想到在座的领导都是男人，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酒席拉得很长，有漂亮女人在座，大家都变得绅士。去厕所之前，先躬身说我方便一下。任来峰看着人起座落座，突然嘿嘿笑了起来。
　　柳菲说：“任县长你笑什么笑，你这么笑一定有故事。”高树学跟着搭腔：“还是柳菲了解老任，老任你想到了啥故事，说说听听。”
　　任来峰看着人都坐齐了，说：“我给大家讲个段子。”说完，任来峰看看左右，“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说是一个外国模特到中国走穴，就叫她索菲亚吧。本来有个名字，曲里拐弯的我老任没记住。国内的几个大企业想请索菲亚代言，一起请她喝酒。喝酒的过程中，男士起身出去，都绅士地躬身说，对不起，我方便一下。索菲亚不知道什么意思，微笑着点头。事后，索菲亚问翻译，中国人出去都说方便一下，是什么意思？翻译解释，中国人比较含蓄，不直说去洗手间，而说方便一下。索菲亚明白了，原来方便一下是去了厕所。这时候，索菲亚接到一个企业经理的电话。经理说，索菲亚小姐，经过我们董事会研究，决定聘请您做我们产品的形象大使。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在一起照几张相。索菲亚尖叫一声，不不不，我在方便的时候不和任何人照相。”任来峰段子讲完，自己不笑。大家反应过来，哄地一声笑开。挨着柳菲的段立滨戏谑说：“我们柳主任方便的时候也不和别人照相。”
　　刚刚停歇的笑声再次爆发，柳菲粉拳锤着段立滨的后背，边锤边说：
　　“就你拿我恶作剧。”
　　爆笑声中，高树学接到一个电话，声音忽然变得吃惊，连说什么什么？边质问边走出包房。酒桌上的人停了笑声，面面相觑的，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冷志强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可能还是农民上访的问题。”一会，高树学进屋，看着大伙说：“常平的电话，市局110接到报警，有两个在滨溪县采访的网络记者，遭到可疑车辆跟踪，可疑车辆打着警灯。110指示滨溪县公安局调查，常平调查说不是公安局的车辆。
　　我告诉常平马上派车，把记者护送回滨江。”
　　酒宴的气氛从沸腾一下子到了冰点。
第29章
　　冷志强的住宿安排在县委宾馆，与段立滨的调查组一层楼。柳菲到冷志强房间坐了一会，服务员送上果盘，泡上茶，柳菲起身告辞，让冷志强早点休息。柳菲刚走，段立滨敲门进来，与冷志强拉闲话。冷志强看段立滨还穿着短衫，说天凉了，回去取两件长衣服。总也不回家，是不是也是惧内呀。段立滨说有长衣服，偷着跑回去两次交公粮，不然老婆要造反。心里想着后备惧内的段子，说完都笑。
　　段立滨敛住笑容，向冷志强汇报调查组的工作。市里调查组主要是配合省里调查组的工作。现在查明，绿金用非法手段，强夺农民土地一千八百多亩。三十多户上访农民，有土地使用证的只有十四户，其他的属于跑马占荒。跑马占荒户私开山边子荒，不想交承包费，所以也跟着起哄上访。最被指责的任来峰的别墅，房产证等相关证据证明，任来峰山庄别墅的产权，属于五味子专业户叶海洋。叶海洋与任来峰是朋友，山庄常年闲置，所以常借给任来峰宴客。任来峰已经做了自我批评，表示以后会注意群众影响，再不到叶海洋的别墅去。叶海洋到调查组做了证明，在笔录上签了字画了押。
　　听完段立滨的汇报，冷志强身子陷在沙发中，半晌没有言语。冷志强不说话，段立滨也不说话。门外走廊的墙壁上挂着一台石英钟，室内可以清晰听到分针咔咔的声音。从迹象上看，王明智的死与耿团的死，都和绿金有关。但是仅仅为了不到两千亩土地，他们何以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段，露出自己的马脚呢？冷志强觉得眼前一团乱麻，还抽不出一根足以解释全局的线头。生活中的事本就不是石英钟，走着同一个步调。
　　夜很静，一片清凉，月牙穿过柳梢，在浮云中飘移，不知名的秋虫在窗外唧唧。秋凉如水的月夜下漫步，会有另一番情趣。冷志强让段立滨去加一件长衣服，陪他出去走走。县城安静得早，街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对习惯夜生活的城市人来说，十点钟光景才进入高潮，这里的夜生活已经开始打烊。月光如纱，罩着地面，每个脚步都很虚浮，让人产生幻觉。两个人感慨，县城的生活是闲适的，幸福指数高于大城市。有一个调查为证，中国幸福指数最高的地方，就是县城。县城生活没有省城的污染，更没有省城的压力，也不像农村的艰苦与劳作。县城人的性生活频率，也远远高于大城市和农村。别的不说，这个时间段的滨江市，就找不到这么清静的街路。
　　两个人在十字街口停顿一下，冷志强说咱们往西溜达，西行是老城区。过路口不远，有一个百年历史的牌坊，是一位卸任知县的功德牌坊。现在牌坊成了县里的保护建筑，周边用一圈一尺高的木栅栏围住，木栅栏里种着国庆菊，正含着花苞，等着在国庆节开放。看着牌坊段立滨想起一个说法，对冷志强说：“主任，滨溪县在文化上挺有名气呀，有那么一句话，叫做‘我省文风，滨溪尤著’，说的就是滨溪县出了很多文人。”冷志强说：“小段儿也是滨溪县的才子啊”，接着口占一句顺口溜，“我省文章属滨江，滨江文章属我乡，我乡文章属小段，我给小段改文章。”段立滨嘿嘿笑了几声：“头儿，没这么表扬自己的，我都不知道该赞成还是该反对了。”
　　过了牌坊，溜达到西门楼，西门楼北街口有一家驴肉馆还亮着灯。
　　冷志强告诉小段，当年自己和高树学常在这个小馆子吃驴肉蒸饺。到了近前，透过熏黑的玻璃窗，冷志强发现小店老板还是那个老板，正在桌旁扒蒜。桌子上半袋子蒜头，盆子里是扒好的蒜瓣。这个发现让冷志强来了兴致，推门进了屋。老板见有客人登门，用围裙擦着手迎过来。当年三十多岁的小老板，如今已经年近六十。满头黑发大多光荣下岗了，日光灯下闪着油光的头顶。
　　“两位先生来点宵夜，小店的蒸饺和驴肉汤是特色，现在还有凉拌腱子，热菜也能现炒。”
　　“等等，我们看看菜谱再说。”段立滨回应店老板。
　　冷志强选了旮旯的桌子坐了，对段立滨：“段儿，当年我们常坐的就是这个桌脚。没钱，就要一碗驴肉汤两盘子蒸饺，角落里没人注意。”回头对店老板，“还记不记得当年有两个穷学生，常在这张桌子吃蒸饺？”老板拿着菜谱恭敬地站着，见冷志强如此一问，似乎有个模糊印象，端详着说：“哎呀，我认出来了，你是那个大学生，与我们高书记同学。我跟人说，我这个小店风水好，县委书记当年都在这吃饭，他们不信。高书记现在是不来我这个小店吃饭了，我总能在电视上看见他。”段立滨给老板介绍：“这是我们市****办的冷主任，比你们高书记级别还高呢！”店老板连说：“真人不露相，真人不露相。”
　　冷志强看看表说：“我得骚扰一下高书记，不能让他睡得太安稳了。”说罢，给高树学打电话。
　　高树学今天睡得早，省里调查组有了基本的结论，他心情放松，回去和燕萍亲热了一回。两个人已经一个月没有亲热，燕萍说，我以为你练葵花宝典了呢。高树学说你也知道葵花宝典，这个金庸老头害人不浅啊。激情之后，两个人睡得香甜。朦胧中高树学的手机响铃，燕萍呓语似的说：“讨厌，刚刚睡着。”高树学迷糊中看是冷志强的手机号，打着哈欠接起来。
　　“树学，你猜我现在在哪？”高树学还没有完全清醒，问：“在哪？”
　　“我在西城门路北的驴肉馆，点了当年吃的驴肉蒸饺，还有驴肉汤。”高树学沉默了一会，让自己彻底回到现实，说：“好小子，找我怀旧啊？等着。”高树学起来穿衣服，燕萍问：“谁的电话？”高树学说：“老冷，跑到西城门那儿怀旧去了。”燕萍问：“志强啥时候到的？我也去。”
　　高树学没叫司机，自己也没开车，和燕萍打了一台三轮车。三轮司机说：“你真像电视上的高书记，不过高书记不可能坐我的三轮。”高树学玩笑说：“好几个人说我像高书记了，明天我找高书记去，给他当替身。”段立滨迎在门口，给付了三轮车钱，说高树学：“我怕高书记微服私访，兜里不带零钱。”三轮司机捏着手里的零钱自语：“还真是高书记，高书记怎么可能钻这么个饭馆？”三轮司机不解，摇着脑袋上车走了，三轮车的马达在暗夜里格外震撼。
　　燕萍过去问老同学好，小店老板迎着高树学，有些莫名的兴奋。
　　连连感叹，真是高书记，可是有些年没来了，似乎高树学是他多年未见的朋友。虽说刚刚在一起喝过，高树学又张罗着上酒，就要当年喝的滨溪白酒。老板拿着酒瓶子说，这酒当年一块零八分，现在涨价，三块八了。小店的杯大，一瓶白酒正好倒满三杯。燕萍不喝白酒，打开一瓶啤酒陪着。
　　冷志强端起酒杯问高树学：“树学，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当年在这个小店的争论？”高树学眨巴两下眼睛说：“怎么不记得，你说咱俩毕业以后不能在一起工作。不在一起可以做朋友，在一起就是俩叫驴，要相互踢咬。”燕萍好奇，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冷志强说：“当初我俩政见不同，总是拌嘴个没完没了。”燕萍笑了：“那会儿都是小屁孩，还政见呢。”
　　说了一会儿当年的意气风发，冷志强的话题又转到农民上访上。
　　他向高树学道出自己的疑惑：“仅仅为了不到两千亩地，他们为什么会动杀机？”高树学说：“我就知道你不光是为了怀旧，不过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难道王明智的死与耿团的死，都是巧合？”冷志强说：“耿团手上可能掌握证据，但是随着耿团出事，现在已经没有证据了。”高树学沉吟一下说：“证据还是会有的，我让樊永续盯得紧一点，不怕他不露出破绽。”冷志强看看段立滨，段立滨正和燕萍说话：“嫂子你说现在的孩子太难教育了，你说一句他有一百多条道理。嫂子你是专家，你说有什么办法让孩子听话？”燕萍说：“你这个说法就不对，你小的时候父母管教你，原因就是不听话。现在你当了父母，为什么要让孩子听你的话？要讲道理，他有一百多条道理，就让他说出来……”冷志强拿着筷子停顿了片刻，点了一下高树学说：“还有一个事，我想好了再和你谈。”
　　酒罢，已至深夜，几个人唠着嗑返回宾馆。谈到在大学校园时的大合唱，高树学与冷志强来了兴致，扯着脖子喊起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人民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燕萍说：“真是返老还童了，明天县医院得有排队治疗脚背的老百姓。”段立滨拿着小沈阳的腔调问：“嫂子，为什么呢？”燕萍说“滨溪县老百姓知道了真相，是冷大主任和他们的县委书记搅了他们的清梦，惊掉了一堆下巴，砸坏了脚背。”
　　冷志强在宾馆睡了个懒觉，醒来时已经将近九点。难得的怀旧情绪让他多贪了几杯，醒来太阳穴往外鼓，一蹦一蹦的。洗漱后，他跟高树学通了个电话。“树学，有个闹心事，想来想去还是得和你通个光。”
　　高树学说：“你过来吧，我也有个事想让你参谋参谋。”秘书万方迎着冷志强，让到高树学的办公室。高树学正认真审阅律师帮他写的诉状，决意起诉这个王凯。王凯未通过当地党委，以道听途说的所谓真相，在报纸上诽谤滨溪县委县政府，并且在网络上扩大传播，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冷志强见了高树学，说：“昨天喝高了，早晨起来还晃呢。”高树学收起诉状，一边给他倒茶水一边开玩笑：“喝多不要紧，早晨环保局接到群众投诉，说有人深夜鬼嚎扰民。”
　　冷志强接过高树学递过的茶杯，看着高树学的眼睛说：“树学，说正经的，这个事我觉得应该和你商量。”说着，从文件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高树学，“你先看看，看完再发表意见。”
　　冷志强递给高树学的信封里，就是控告段立滨的举报信。高树学看着看着皱起眉头，越皱越深。看完，在信纸上抬起脑袋：“我感觉不可能，这不是我认识的段立滨。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问题。”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不敢百分之百把握段立滨，百分之九十没问题。一个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人，表现不出那份孤傲。”冷志强停顿一下，“所以我考虑再三，决定和你商量。我觉得这个叶菊香是个关键，看看能不能让你的手下先找到叶菊香。”
　　“这个没问题，公安局政委樊永续是我中学同学，公益或者私交，他都该帮这个忙。”
　　“找到叶菊香之后，暗中让她看看段立滨。”冷志强的想法是，找到叶菊香之后，选择个特定场合让她私下看看段立滨，确定犯罪嫌疑人是不是段立滨。
　　说过举报信，高树学让冷志强看起诉书。冷志强简单看过起诉书，在逻辑、法律上都很严谨。冷志强把起诉书放在沙发上，说：“老高我给你提个建议，县委书记告记者的事你可能是先例，我个人保留意见，不同意你这么做。弄不好，”冷志强摸着长出胡茬的下巴，“弄不好，很容易成为网络上炒作的话题。我怕你即使赢了官司，也要输掉话语权，把自己变成一个三花脸。”
　　****办有事，冷志强着急返回滨江，高树学把他送到蚂螂溪大桥。
　　冷志强不让他送，说：“老同学送什么送？”高树学调侃：“老同学也不能坏了规矩。再说，山神土地都送了，也不差一个老同学。”****办的调查组结束了任务，段立滨和冷志强同车返回滨江。握别时冷志强使劲捏捏高树学的手，说：“你的事我保留意见，举报信的事就拜托了。”
第30章
　　****办有事就是上访的事。
　　丁士来找甄洁打预防针的事，没有闹腾起来，到底是市工商局技高一筹，把座活火山压下去了。民营的长天防火材料厂租用滨江市防火材料厂一间办公室，区工商局把长天防火材料厂的厂区也在批文上设置在这儿。加上两个厂长之间里勾外连，市防火材料厂的厂区被长天兼并了。市防火材料厂厂长贪污被拘，长天全面接管经营。公家人身份突然变成长天的私人雇员，职工们闹腾起来，举着横幅围了区工商局。丁士来找甄洁也是顺便，丁士来去市医院探病，走廊上看见甄洁，过来打个招呼。也是没话找话，把防火材料厂职工酝酿上访的事说了，无非是说工作难干，处处掣肘，还需要老领导关照。市工商局接待上访，把长天防火材料厂的厂区在文件上搬迁，限令企业停产，兼并是否合法等候调查处理。如此一来，这个鼓起来的气球，等于被市工商局扎了个洞眼，暂时没有爆炸之虞。甄洁跟冷志强说丁士来找了自己，冷志强没弄懂其中玄机，落实汪起运的“国庆****预案”，冷志强想起这还悬着一个马蜂窝，给丁士来打电话询问，丁士来说警报已经解除。
　　闹事的是谢殿武的城管局。国庆节和中秋节就隔两天，两节临近大街上多了摆水果摊的。两个城管局的工作人员处罚街头摆摊卖水果的一对夫妻，追进胡同撅了秤杆，苹果鸭梨滚了一地。小贩退无可退，两口子上阵对上了两名城管，结果四个人都挂了彩。男小贩的鼻梁骨骨折，女小贩手指挫伤，一侧乳房淤青。两个城管工作人员，一人胳膊被咬伤，另一人大腿被踢青。四个人都住在医院里，等着上面处理。市城管局出面协调处理，两种意见相持不下。一种意见认为小贩是严重的暴力抗法，应该刑事拘留。另一种意见觉得，不可将事态闹大，毕竟小贩受伤更重，鼻骨骨折可以构成轻伤害。
　　捅爆矛盾的是两家报纸。枟滨江晚报枠是市管报纸，本着对市政府帮忙不添乱的原则，从正面报道了这件事，口气站在城管局这边。新闻称，两节临近街路摆摊增多，严重影响市容，城管局在处理商贩时遭遇暴力抗法，两名城管队员受伤，市领导到医院慰问。枟滨江晨报枠是省管报纸，正在和枟滨江晚报枠争市场。枟滨江晨报枠的报道更倾向小商贩，不但采访了两个当事人，还寻找到两个目击证人。目击证人证实，小贩已经跑进了小胡同，但是城管队员追进死胡同，不由分说撅了秤杆，把苹果鸭梨踢得到处都是。从枟滨江晨报枠的行文看，直指城管野蛮执法。两张报纸的报道只有最后一句相同：目前，此事正在进一步调查处理中。
　　媒体的报道点燃了火药桶，小贩与城管同时爆炸。小贩炸向枟滨江晚报枠，男小贩鼻梁子粘着纱布，女小贩手上缠着绷带，到枟滨江晚报枠上访。报社的接待室，女小贩撩起衣襟，让记者看她青肿的乳房。
　　男记者万分尴尬，说你别这样别这样，出去换进个女记者。女记者也不想看她的乳房，说我们不是医生，看了没用。我们用的是城管局的情况通报，有什么问题你们去找城管局。小贩说你们没有向当事人核实，是虚假报道。小贩说出这番话，想来是有人指点。记者说，城管局是政府职能部门，他们有义务向我们提供真实的新闻。如果新闻失实，是城管局的责任。夫妻两个不想去城管局，不能找爹去告儿子。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像是战场下来的伤病，直接堵在****办门口。城管局受伤的队员，到枟滨江晨报枠要说法，晨报记者拿出采访记录，每一条下都有被采访人的签字。城管队员觉得受了委屈，你报纸有话语权，你采访了小贩那边的证人，我这边还有证人，你们采访了么？城管也扬言要串联起来上街，给自己讨说法。
　　冷志强去滨溪县，本意是去接触叶菊香，了解举报信反映的情况。
　　汪起运一大早给他打电话，汇报家里的情况，忧心忡忡说了小贩来上访城管要上街的事，看他是否能回来掌舵。末了说，邵市长还找你有事，具体事没说。邵鹏举有事找自己，汪起运却能先知道，让冷志强心里不舒服。车进滨江市区，他第一件事就是给邵鹏举打电话。邵鹏举说我在拆迁现场，下午两点在办公室。冷志强说那我下午过去汇报。
　　冷志强让段立滨回去休息两天，叫司机送他。段立滨说还是先到办公室吧，没事再说。又补充，眼瞅着国庆了，哪年都是这个时候紧张，没事也紧张。冷志强到办公室刚坐稳，毛莉莉花枝招展地推门进来，让冷志强很不适应。“莉莉，真的把自己嫁出去啦？”毛莉莉离婚，一直单身。毛莉莉说：“真的，冷主任你说好的，我把自己嫁出去你要送亲，我把自己嫁到环保局去了。”冷志强看着毛莉莉，知道她说的是工作调动的事，问她：“到那边做什么？”“办公室副主任，提个副处。”
　　段立滨过来找冷志强问事，接了话茬说：“不错莉莉，副处啦。”拉着毛莉莉坐在沙发上，“莉莉，不，是毛处长，什么时候骑驴上任啊。”毛莉莉不干了，嚷道：“凭什么你们走马我骑驴呀？”“这不是嘛，女生个小骑驴比较方便。”冷志强说段立滨：“说闹归说闹，莉莉高升了，立滨晚上张罗个局子，送送。”毛莉莉笑容满面地走了，段立滨问冷志强：“头儿，毛莉莉要走的事您不知道？”“知道，邢原跟我打过招呼。这个邢原啊。”
　　****接待室门外，小贩夫妻相互搀扶着，举着一块白纸，上面有八个字：野蛮执法，断民生路。男小贩把鼻梁子上的纱布贴得很厚，蒙住了半张脸，眼睛成了一道缝隙，女小贩的绷带一直缠到肘部。本来两个人的腿没有毛病，现在走路也一颠一颠的，配合着鼻子和胳膊。接待室让城管局接访，城管局长谢殿武不情愿，在电话里介绍了很多背景，说受伤的队员还住在医院，自己接“凶手”容易引发冲突。接待人员电话向段立滨请示，段立滨正在冷志强的办公室。冷志强说：“你把电话拨过去，我接。”电话接通了，段立滨说：“谢局长你等一下。”冷志强接过电话：“谢局长，我是老冷，冷志强，现在见你一面不容易呀。上次树冠撞断的事，你连面都不着，我这人记仇啊。”谢殿武听是冷志强，连忙说：“老部长，我哪敢啊，我有不好接访的理由。”“我跟你说谢大脑袋，赶紧过来，顺便把中午伙食安排喽，给我消气。”“一定，我现在跑步报到。”
　　到了冷志强的办公室，谢殿武还强调自己的理由。冷志强问：“小贩的秤杆是不是你们撅的？”谢殿武分辩：“头儿你不知道，现在不允许使用这种杆秤了。”冷志强哭笑不得：“谢局长，别欺负我不懂，你们城管局又变成计量监督了，你们有这个职能吗？我跟你说殿武，咱们撅了人家吃饭的家伙，人家能不拼命吗？”“这是市里的统一安排，要求干干净净迎国庆，所以我们只好统一要求，所有小商贩不准占道经营。”
　　“谢局长，民生比街道干净重要，你不让他吃饭，他不还是要闹嘛。前一段开那个什么运动会，把我们家跟前的早市撵到胡同里，运动会开完，现在弄到马路中央，这两天又开始整顿。这么个管法，别说老百姓，连我都有意见。”“老部长，我把他们接回去问题不大，问题是他们要赔偿，我怎么向住在医院里的队员交代。”“我看没什么不好交代的，哪条法律也没给你们撅秤杆子的特权。我看这样好了，由我们做一定的解释工作，告诉他们自己没理在先，抗法有错。这样只负责治疗，不负责赔偿。媒体那边要打招呼，不要再弄个乌龙出来，你的两名队员也别上报纸宣传了。再有，你们内部怎么表扬，怎么树典型是你们自己的事。”谢殿武还要再说什么，被冷志强伸手制止了：“谢大脑袋，你是不是觉得你脑袋上的那个乌纱太大，不想戴了？我跟你说，”冷志强压低了声音，“现在是什么火候，还看不出眉眼高低。国庆期间群体上访，责任人一律免职。”缓了口气又说，“中午的饭我就不吃了，你加在给他们的医药费里吧。”谢殿武说：“老领导，一码归一码，别埋汰我们城管局供不起您一顿饭。”
　　网络舆情复杂，在冷志强的建议下，设置了一个专人，监控网络舆情。说监控有些言过其实，就是把网络上的重点言论下载下来，提供给领导作参考。负责舆情的是刚考进公务员队伍的大学生张湘歌，大家给他取个绰号叫“张舆情”。冷志强也有绰号，叫“意义”，到****办报到当天，冷志强拿出两瓶茅台，说这两瓶茅台有意义。大家等着他解释意义，冷志强一直没说。所以冷志强在人后变成“意义”。
　　“张舆情”敲门，把两叠纸放在冷志强的桌子上，一份是关于滨溪县土地纠纷的舆情，一份是关于“反臭味要清洁委员会”的舆情。“反臭味”的舆情基本停滞在三天前，没有太激愤的表现。一些无关紧要的跟帖，属于大而空的论述，从国际反排放，说到城市居民寿命，无关具体上访运作。滨溪县土地纠纷案，本来相对寂静，接近尾声，一个记者遭遇警车跟踪的帖子，再度把清水搅浑，引来一片指责。张湘歌是个网络高手，一直等着冷志强的意见，见冷志强把两叠纸捋齐，说了自己的观点。“冷主任，我观察滨溪县的帖子，很多都是雇佣枪手的帖子，看起来义愤填膺的，其实放在很多事件后面都成。”冷志强谢了小张，小张退到门口哈了下腰，推门出去了。
　　中午，谢殿武打了两遍电话，请冷志强吃饭。冷志强揶揄他：“早干啥了？今天不去了。那就是个玩笑，别给你个棒槌你就当针（真），下午还得向邵市长汇报呢。”
第31章
　　下午，****办接访室门口围了一群人，女性居多，文质彬彬的，没扯横幅也没挂标语。段立滨把电话打给冷志强，汇报情况。冷志强询问是什么人，段立滨说是横湾区的中小学教师。横湾区是老工业区，老国企就是小社会，开商店办学校。企办校交给政府统一管理后，企业亏欠教师工资一直没兑现。多的过万，少的几千，加起来是个大数字，教师串联起来上访。到****办上访的一百名教师，代表一千多名教师的利益。教师是个良心活，上访选择了周三下午。周三，横湾区小学停半天课。冷志强问：“接待室那儿谁在接访？”段立滨说：“是汪主任。”冷志强本想过去接待，但是汪起运自称是接访专家，自己过去倒好像是不信任似的，沉吟一下说：“知道了，汪主任会处理的。”
　　汪起运接待了五名教师，这五个教师是代表的代表。代表拿着材料，强调生活很困难，还具体举了几个例子。汪起运这两天心烦，眼看着孩子要回来结婚，但是还不能休假。其实两个孩子在深圳那边已经领过证，发过喜糖，回来是举办民间婚礼。任来峰那边准备啥样，汪起运没法问。任来峰焦头烂额的，问了是不尊重。啄木鸟嗑箭杆——眼瞅着冷志强不是****里的虫，自己跟邵市长多了几次接触，冷志强似乎有所察觉。冷志强去访校，带着张民却不带自己。虽说张民负责访校，但毕竟自己是常务。冷志强擅自放了五个反臭味的“委员”，本以为这是一个机会，但是网络上却反响很好。如果冷志强砸稳了窝子，自己就更没有机会了。汪起运不瞅着省长也不瞅着市长，他在意****办主任啥时候会出现机会。本来下午没事，汪起运想迷糊一会，却不料刚到上班时间，来了一百娘子军堵门。教师上访，不哭不闹却要讲理，一二三条的，都是困难。汪起运说：“这么困难谁饿死了，不还都活着么。”汪起运这话对农民，就当是一句气话，农民不会跟他较真，会继续求爷爷告奶奶继续陈述困难。但是教师不行，教师要知识分子的尊严，说你这不是讲理的地方，我们找市长。一转身，一百人围了市府门口。
　　市府门卫不让进，带头的女老师拿出一个本本，门卫看了有些信不实，抬头看看递本子的人，又看看本本上的照片。印证无误，确实是本人。本本是一张人大代表证。门卫拿不定主意，不好放行又不敢不放，只好说你等一下，拿起电话打给市委办公室。办公室主任余伟很快到了门卫，看了证件。余伟问：“大家都是为人师表的，一定有困难才采取这种方式，请问大家有什么要求？”持证的老师叫朱玲，是全省优秀教师。朱玲收起代表证，说：“我们几个想见见市长。”余伟解释：
　　“市长们都在外面工作，不在办公室。要不这样，我领你们上楼参观一圈，看看有没有市长在家。”除了朱玲，其他几个教师没参观过市府，说：“那好，我们参观参观。”余伟领着几个教师参观市府，指点哪层是什么部门。市长办公的楼层静悄悄的，余伟说：“你看我不糊弄你们，市长真的不在。以后你们再来，事先打个招呼，横湾区还挺远的。”几个教师代表相互看看，说：“既然市长不在，我们就不打扰了。”汪起运一直跟着劝说教师们息访，教师们说他不说人话，坚决不和他对话。
　　汪起运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惹出这么大个麻烦，看着余伟把教师代表送出大门，心里一块石头才落地。汪起运转身想回****接待室，余伟喊住他说：“老汪，****办是不是非得饿死人才接待呀？以后啊，说话得看对象。”汪起运知道女教师把他告了，但心理不忿比自己年轻十来岁的余伟说话盛气凌人，软中带硬地应道：“岁数大了，不会说话，以后得多向余伟主任学着点。”
　　没走出多远，朱玲站住说，咱们得回去，杀个回马枪。杀回马枪是出其不意，不能仗着人多势众，所以大部分教师都返回学校，只有五个代表返回市府。朱玲对门卫说，我们跟余伟通了电话，余伟说市长刚回来，让我们去反映情况。门卫将信将疑，听她叫余伟的口气，不敢深问。看着他们走进办公楼。五个人的身影淹没在楼道里，门卫想起给余伟打电话：“余主任，您邀请的几个教师代表已经进楼了。”
　　警报解除，市长们的办公室相继裂开缝隙。朱玲带着几个教师，很轻易地来到市长办公层。朱玲认识市长朱建国，朱建国作报告时，自己在下面鼓过掌。朱建国到各桌给代表满酒，也语气殷殷地说过：
　　有事到政府找我。还开玩笑说，朱玲代表是我本家妹妹，本家妹妹找我有求必应。朱建国的办公室没扣严，朱玲推门进去了。朱建国一愣神，认出是朱玲，说了声：“本家妹妹，稀客呀。”站起来握手。接到门卫电话，余伟知道出事了，赶紧往市长办公楼层跑。跑到走廊，看见朱玲几个人的背影，进了朱市长办公室。余伟推开市长办公室，看见朱市长和朱玲在握手。余伟喘着说：“市长，对不起，我没看住。”朱建国回头看了一眼余伟：“你给我出去！”又说，“什么素质。”余伟马上反应过来，是自己说错了话，满脸通红地关上门。
　　朱建国回过身软下口气说：“别听他瞎说，你说现在干部这素质。
　　我刚从省里回来，去参加一个新农村建设会议，现在农村也要建设得像个样子。你们都知道有这样一句话，看一个男人的品味，要看他的袜子。看一个女人是否养尊处优，要看她的手。看你们的手一看就绵软滑润，在家都是一把手。是吧？”几个女教师腼腆地笑笑，看看自己的手指。“重要的一点，看一个国家的国民教育，要看他的公共厕所。
　　这次新农村建设，着重解决的就是农村公厕脏乱差的问题。”朱市长停止感慨，和蔼地看着朱玲，“朱老师，本家妹妹，找我一定有大事，说说是什么事。”朱玲把上千名教师被拖欠工资的事，一五一十做了汇报。
　　一个女教师感受了朱市长的温暖，把在****办受的委屈，倾诉给朱建国：“我们去****办，****办一个领导说，你们还没饿死，上什么访。”朱建国摇头说：“这素质，这都什么素质。放心，有我本家代表妹妹监督政府，我们肯定把事情办好。”
　　余伟被申斥出屋，站在门口没有离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冷志强到邵鹏举办公室汇报，看见余伟站在市长办公室门外，问余伟：“余主任，你像敬德似的，守在这干啥？”敬德是民间故事中的门神。余伟无心说笑，冲市长办公室努努嘴，又尴尬地摇摇头。朱建国在门缝里看见冷志强，喊了句：“冷主任你进来一下。”冷志强打个愣神，余伟示意是市长叫他，冷志强冲余伟做个鬼脸，进了市长办公室。朱建国指着教师代表对冷志强说：“冷主任，这个事正好要找你，这位是市人大的朱玲代表，这几位都是横湾区的老师。他们反映一个情况，看看****办是不是督办一下。告诉横湾区和他们欠账的企业，再穷不能穷教育，再亏不能亏教师。再一个，****办今天谁接访，怎么弄出还没饿死人的话？回去开会检讨一下，我们是个什么部门。”又向朱玲，“以后到****办直接找冷主任，他就代表我。”冷志强先回答谁接访的问题，他知道是汪起运在接访，但是直接汇报不地道，矮声说：“我刚从滨溪县回来，谁接访的事我回去查一查。”教师上访，朱市长表态要冷志强负责，冷志强知道自己负不了什么责任，但是在态度上要认真，他与五个代表依次握手：“请各位老师放心，别说有人大代表监督，就是没有监督，这也是我们分内的工作。”五个代表如释重负，走出市府大门，一个女老师说：“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看朱市长这态度，再看那两个小鬼，真是。”
　　送走教师代表，余伟到朱市长办公室承认错误。朱市长在批阅文件，看着余伟检讨，没有说对也没有说错。余伟说完，他用手背示意一下门口。余伟几乎是踉跄着走到走廊，再走到自己的办公室。跟着朱建国的人都知道：不怕市长骂，就怕市长不说话。朱市长一句话没说，余伟的心掉入酱菜坛子，五味杂陈。
　　冷志强到邵鹏举办公室汇报，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邵鹏举似乎是无意地抬起腕子，看看手表。冷志强解释说：“刚才碰见朱市长，说了几句教师上访的事。”又说，“教师上访更是个难题，朱市长打了保票，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亏不能亏教师。一千多人，不是个小数。”冷志强这话含混，不知是说一千多人不是个小数，还是亏欠的工资不是小数。
　　冷志强在邵鹏举对面的椅子上坐稳，邵鹏举拉开抽屉，扔到桌子上一封信。仅看信封，冷志强就认出是叶菊香的检举信。冷志强早就料到，市里的主要领导手上，可能都会有这封信。冷志强也把自己手上的那封信掏出来，两封信放在一起。无论是信封还是邮戳，都非常一致。邵鹏举让冷志强谈谈看法，冷志强哂笑一下：“我不相信这是段立滨，这其中可能有隐情。”邵鹏举两手捋头，十个指头做梳子，使劲梳向脑后，露出黑白参半的发根，说：“老冷，这事不能掉以轻心，如果这是真的，传出去就是震动全国的丑闻。网络上滨江的事已经不少了，我不希望再放卫星。”冷志强把上身向前倾倾，更接近邵鹏举的办公桌，汇报说：“我这次去滨溪县，就是想了解这个事情。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先找到叶菊香。叶菊香是不是确有其人，她被骗与被侵害到底是谁所为，让她暗中与段立滨接触后就可确定。这涉及一个处级干部的声誉，我不想先弄得满城风雨。”邵鹏举点点头：“你这个思路是正确的，我们不能让自己处于被动地位，必须争取主动。我对段立滨也有所了解，我也觉得不可相信。当然了，如果是他酒后无德，或者利令智昏，我们也绝不姑息。”
第32章
　　邢原给张成打过两次电话，询问“大哥”那边的态度。张成不能让这个气球吹爆，他要想办法自圆其说。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他觉得该让李封仁“消失”了。只有“大哥”死了才能死无对证。张成找到李封仁，讲明了他必须消失的理由。李封仁整天背个“大哥”的名分，也感觉是一种捆绑，乐得把“大哥”这个帽子还给张成，他答应自己一定消失。安排妥当，张成拿出一张北京号段的手机卡，交给李封仁，让他按照自己的安排给邢原打电话。张成把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让李封仁复述之后，示意他可以打电话了。
　　李封仁酝酿了一下情绪，清了清嗓子，按照张成的意思，换上北京的电话卡，以“大哥”的口气给邢原打电话。邢原正在办公室处理公务，桌子上摊开一堆文件，都需要他过目画圈儿。突然，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犹疑着是接还是不接，能知道自己号码的人不多，应该是自己的熟人。邢原在犹疑中接起电话，里面传出一个男人有气无力的苍老声音：“是邢原吗？我是‘大哥’……”
　　邢原心里一阵狂跳，是北京方面有了消息，“大哥”亲自来电话了。邢原换了个姿势，使得自己的姿势变得谦恭。尽管“大哥”看不到他的神态，但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自然地规范了自己的姿势。“大哥”告诉邢原，自己有病了，病得很重，住在北京301医院，提拔的事就让张成直接找他“二哥”吧。邢原赶紧问候“大哥”的身体，祝愿“大哥”早日康复。李封仁北京上访多年，练成一口京片子，惟妙惟肖。撂下电话，邢原激动的心思平复下来，心中又泛起一阵惆怅。过了一会儿，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打开手机找到“大哥”的电话号码，用桌子上的座机拨了回去。邢原要印证一下号码的真实性。电话中一个柔媚的女声告诉他：你拨打的是外地手机，需要在号码前面加拨0……邢原如释重负，才发觉自己已经汗湿了衣襟。
　　两天之后，张成忧心忡忡地来到邢原办公室，说自己要去北京，看望在301医院住院的“大哥”。张成哭丧着表情：“这次‘大哥’病得挺重，连日本的名医都请过来了，能不能挺过去还不好说。”“大哥”病重，邢原的心情同样很糟糕。他心情沉重地拿出十万元人民币，让张成转达一下自己的问候。“你跟‘大哥’说，让他安心养病，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张成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张成“悲痛”着离开邢原的办公室，回滨溪县躲了起来。几天以后，他带给邢原一个“噩耗”——“大哥”死了。邢原已经早有心理准备，一听说“大哥”就这样死了，心理上还是难以接受。看邢原情绪相当不好，张成劝慰说：“‘大哥’其实还不算完全死，目前世界上的医学水平还治不了他的病，‘二哥’最后听从了日本专家的建议，把‘大哥’运到日本冷冻了起来，等到医学发达的时候，再迅速解冻，重新恢复生理功能。那时候‘大哥’还可以活过来。”邢原自我解嘲说：“到那个时候我就死掉了，咱可没有人家的条件能搞什么冷冻。”看邢原心情有所好转，张成说：“‘大哥’临死的时候有过交代，这件事可以找家里的其他人，总之一句话，就冲你对我老张的恩德，冲你对‘大哥’的那份心思，你的事我肯定办了。”张成居高临下地使劲儿握了一下邢原的手，让邢原心生感动。
　　从滨江市返回滨溪县，张成再次给李封仁打电话。强调说：“老李，你已经死了，已经运到日本冷冻起来了，你再不能和邢原发生任何联系，如果出了问题你吃不了就得兜着。”“你放心吧，我一定死透透的，让他们看不见我。”“大哥”死了，找“大哥”家的什么人能够让邢原继续上钩呢？很快，一个现成的“大哥”家的人跳进张成的脑海。
　　张成有一个叔伯嫂子叫刘春凤，在内蒙古一家矿务局当过政工科长，已经退休。刘春凤的丈夫张林从滨溪县出去当兵，留在外面，曾经是件让人羡慕的事。张林年轻时回乡，领回了端庄的刘春凤，让乡里人赞叹不已。张林两口子都吃国家粮，每个月都有细粮，回家探亲时给老妈带成箱的挂面。张成的父母叫张林的父母二哥二嫂，张成的母亲感慨：看人家二哥二嫂，两口子拿着煤油炉煮面条吃，咱是没那个福分啊。屯子人教育孩子，以张林为努力的方向。这二年企业不景气，刘春凤家里生活困难。张成这些年发达了，想起当年还羡慕过张林两口子，骂人时直想日自己。张成的女儿结婚，按照乡俗通知了叔伯大爷。张林倔强，不愿意看张成小人得志的嘴脸，但是穷人要不得志气，两口子商量，让刘春凤回来一趟，随个份子，借着随礼的名义找张成借点钱。刘春凤有爱心，拉帮一个养子，一直没有工作。婚礼上，刘春凤看张成和各级领导来往密切，想让他借机会给说句话，帮忙给养子安排个地方。张成已经不是羡慕他们两口子吃供应粮的张成，觉得这个哥哥和嫂子，两个人在公家混，还把日子过得那么窝囊，一直对她没有什么好气儿。刘春凤扯出借钱的话头，张成借着酒劲掏出一捆人民币，在桌子上敲着二人转的鼓点，揶揄刘春凤：“钱是有，得自己去挣，自己想办法才能挣到钱。就你们那个窝囊样儿，财神爷看见你都得绕着走。整天胆小怕事的，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张成琢磨“大哥”的替代人选，脑袋里突然想到刘春凤。张成给刘春凤打电话，说让她到北京帮忙做一笔生意。之后可以给她一笔钱，还可以给她的养子安排工作。刘春凤追问：“你说的是什么生意，一定要到北京去谈？”张成说：“你个败家娘们儿问那么多干啥？到地方你就知道了，去不去随你，你要是怕钱咬手就不去。”张成叫刘春凤嫂子，平时说话就刻薄，刘春凤说：“你那张嘴呀，死后阎王爷得给你拔牙掌嘴，说吧，哪天到那儿。”
　　张成与刘春凤约定了到北京的时间，说好了会合的地点。刘春凤对北京并不陌生，说了声北京见吧，开始准备行囊。张成在北京与刘春凤见面，参谋着给刘春凤换了一身衣服。刘春凤本就是职业妇女出身，经过这么一拾掇，更像一个稳重的有地位的职业妇女。刘春凤随着张成住进府右街宾馆，张成这个导演开始说戏。他告诉刘春凤，你现在的身份是中组部长弟弟的妻子刘淑琴，在国家保密部门工作。你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阿臣，一个叫阿辉，一个在洙洲工作，一个在美国留学。张成告诉刘凤香：“我还是管你叫‘小嫂子’，邢原现在是滨江市环保局长，他想要提拔到副市级。一会我领他过来见面，他有什么要求你都答应下来。邢原当官心切，你答应帮助他活动，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张成安排妥当之后给邢原打电话，让他到北京见见“小嫂子”，小嫂子答应给他帮忙。张成告诉邢原，“小嫂子”是二哥的弟妹。邢原陪着张成见过副部长，深信张成的本事。张成的电话让他在行将溺水的一瞬，瞥见了救命稻草，又见到了提拔副市长的曙光。
　　邢原到了北京，轻车熟路来到府右街宾馆，经张成引见认识了刘春凤。刘春凤表现得很高贵，邢原进屋，她只是抬了抬手，示意邢原坐在自己对面的沙发上。寒暄之后，刘春凤对邢原说：“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但是这事不能着急，提拔干部是需要相应程序的，需要通过组织部门考核，还要看是不是后备干部。有些事情太着急反倒办不了，容易出纰漏。”张成插话说：“小嫂子，老邢又不是外人，你找人说句话不就定下来了。”邢原立即拦住张成的话头说：“这事你不明白，小嫂子说得对。”半生在官场沉浮，邢原明白干部的任用程序，与当过政工科长的刘春凤有了“共同语言”。刘春凤凭着政工科长的底子，对提拔干部程序说得头头是道，让邢原对她的身份深信不疑。临告辞时，邢原塞给刘春凤一个黑色的小皮包。“‘小嫂子’，我的事还麻烦到了你，这是一点纪念品，不成敬意。”张成留邢原一起吃饭，刘春凤说单位有事，不能多耽搁。邢原也推脱有事，约好了还要见个朋友，匆忙离开了宾馆。
　　张成打开邢原留下的皮包，里面是十万美元。
　　刘全在****办当班，在外面维持秩序。9段立滨接了一个电话之后告诉他，冷主任找他。刘全挠着头皮自我解嘲：“冷主任一般不找我，哪个事犯了呢？”段立滨说：“你事多，别说走了嘴，雁翎水勾起老冰排。”雁翎水是春天开江时江边的浮水，起了雁翎水，很快江上就要跑老冰排，以此比喻此事勾起彼事。
　　刘全敲敲冷志强办公室的门，门虚掩着，一敲裂开了缝隙。冷志强说了声“进来”，刘全微屈着腰说：“冷主任找我。”冷志强抬头看看刘全，又低头在文件上写了几行字，说：“你来吧，我给你看样东西。”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你坐吧，”翻着眼睛看看刘全，又说，“这不是你刘全的风格。”接访时刘全没大没小的，男女通吃，没像现在这样拘谨。
　　冷志强拿出两封外观一样的信，看看信的内容，把其中一封递给刘全。信还是那封举报信，递给刘全的这封被冷志强处理过，隐去了段立滨的名字。“刘全，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长虹旅店。”
　　看完举报信，刘全屁股底下像突然扎了钉子，在椅子上没地方落实，虚着屁股说：“冷主任，这事我冤枉，我真冤枉，我一点都不知道。”
　　冷志强靠在椅子上，胳膊支着扶手，两个大手指托着下巴。“冤枉不冤枉不是你一个人说就好使，现在市里的大小领导，至少有十多个人接到了这封信。作为特别案件，政法委裴士举书记特别重视，公安局刑侦支队已经直接介入，可能现在已经到了你的长虹旅店。没有直接询问你，是我在中间说了句话，长虹的老板是刘保青。”刘保青是刘全的父亲，退休教师。刘全面色涨得通红，眼睛看着冷志强，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冷志强看着刘全虚着屁股，说：“你坐下，我信任你才这样跟你谈话。我叮嘱过，查清事实，暂时不会动你的家人。刘全，你不想回公安局换岗，要求留在****办。我知道你是为了照顾买卖，但我没想到你走这么远。我现在就想听你一句实话，你究竟陷了多深？”
第33章
　　欢送毛莉莉的晚宴，安排在横湾区的“团团小磨”。“团团小磨”主打豆制品，提倡健康饮食，很火。毛莉莉换了一套衣服，白天花枝招展，晚上换成了葱绿色的风摆荷叶。冷志强与刘全谈过话，告诉他晚上一起参加宴会，送送莉莉。刘全抬头看看冷志强，想看看冷志强的底牌，有没有连自己一起送走的意思。冷志强的脸上不挂着喜怒，说了句：“站着看什么，去吧去吧，想想今天我和你的谈话。”
　　毛莉莉被安排在冷志强身边。平时她坐不上这个位置，但今天她是主角。毛莉莉把主角的位置发挥得淋漓尽致。先是喝酒，每个人敬一杯，跟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表述。“哥，这么多年了，妹妹心里明白，全在酒里了。”“弟，傻姐走了，真舍不得，来干了这杯。”每一句话听着都像暧昧，又都像真情流露。很快，四瓶白酒都见了底。接着唱歌，唱幽怨的“其实你不懂我的心”，拉着冷志强和她一起唱。冷志强推脱不过，只好拿着麦克风跟着张嘴。起哄点到段立滨，邀他上场再唱，唱“明明白白我的心”。
　　毛莉莉像满场翻飞的花蝴蝶，看在刘全眼里却全是失落。毛莉莉是通过刘全结识张成，通过张成认识邢原，通过邢原进的环保局。现在毛莉莉张扬了，高飞了，自己却出了问题。刘全影在角落里，像是真空，没有这个人。中间，刘全出去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参与封闭长虹旅店的警察，电话中表示歉意：“全哥，我们是到了旅店才知道的任务，没办法，兄弟们为了吃这碗饭，都动手了。”刘全敷衍：“没事，就是个误会，过去这几天就没事了。”另一个打来电话的是他父亲刘保青，老爷子说：“全子你在哪儿？旅店出事了。我们还好，帮你护生意的“四驴子”，还有他那个相好的‘吃一盆’，都被警察留下了，说是要调查。”刘全说：“我在单位开个会，没事的，就是个误会。”
　　“四驴子”是刘全的高中同学，刘全考上警校，“四驴子”下海经商。也没干过啥正经生意，出过床子，开过饭馆，还整过扑克机。扑克机被警方连窝端掉，人进到拘留所里面吃了几天大眼儿窝窝头，出来没事可做，帮刘全经营旅店。
　　“四驴子”改变等客上门的经营方式，雇用几个妇女，到****办附近转悠。遇有来自外地的上访者，介绍到长虹旅店住宿。长虹旅店距离市府较近，在背巷里，价格便宜。上访人住在这儿，到市府近便，看见市府车辆进出，这边往市府门前赶还来得及。上访人看了这个条件，愿意在这聚堆儿。张成和李封仁，都曾是长虹的常客。刘全到****办协警，有了近水楼台的方便，常帮忙递个举报信，联络个接访人。
　　有刘全的面子，****接待日，住在这里的人能先被接见。一传俩俩传仨，长虹旅店成了上访者乐园。
　　“吃一盆”大名陈玉珍，是滨南县农民。在农村，邻居间的园子中间就枷一道杖子。杖子顶头处，建一个简易厕所。厕所傍着院墙，院墙外是泄水沟。粪便泄到沟里，春天拌上腐殖土，是上好的肥料。街路两侧总弥漫着臭味。一天，陈玉珍上厕所出来，看见邻居站在杖子那边，看着自己。陈玉珍有些二虎，张口就问看什么看？邻居说我站在自家园里，想看就看。争吵引来围观，这种破事比病毒传播都快，满屯子都知道，陈玉珍被人看了。陈玉珍的丈夫愚鲁，拎着镐头找邻居算账，把邻居的腿骨砍折。陈玉珍的丈夫故意伤害，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陈玉珍认死理，认为对方看自己在先，丈夫砍人在后，所以丈夫无罪。法院审理结果，无法认定陈玉珍被偷看，即使对方有偷看行为，也在道德范畴内规范，没有触犯法律。陈玉珍不接受判决结果，开始没完没了地上访。“四驴子”雇用的妇女，把陈玉珍带进上访者乐园。
　　陈玉珍饭量大，吃饭之前总有个口头禅。不论米饭还是面条端上桌，陈玉珍手指点划着：“就这，我能吃一盆。”于是陈玉珍有了外号，大家私下叫她“吃一盆”。
　　“四驴子”进局子那会，他老婆跟人跑了。“四驴子”出来说跑了好，跑了干净。没了老婆，个人需要没法解决，“四驴子”相中了陈玉珍。见着陈玉珍，四驴子总是动手动脚的，嘴里叫着“相好”。陈玉珍反感“四驴子”，用手打“四驴子”摸自己的手。一次，“四驴子”借着酒劲，摸了陈玉珍的乳房，被陈玉珍咬了一口。“四驴子”暴跳如雷，狠揍了陈玉珍一顿嘴巴。揍过之后还不解气，按在床上把事办了。“四驴子”提上裤子告诉陈玉珍：“我跟你说‘吃一盆’，在这个门口，跟着我我就是靠山，不跟着我我就是泰山，我压死你。”陈玉珍的脸还肿着，嗫嚅着说：“四哥你这是干啥？你这样咱也没说啥。”第二天“四驴子”安排，让陈玉珍到后灶帮厨，每个月给五百元工资。“吃一盆”成了“四驴子”的情人。有女人到上访者乐园，“吃一盆”做思想工作：在这多好啊，有吃有住，安全，还能帮咱上访。“吃一盆”在做叶菊香工作时，泄了自己的底，让叶菊香在举报信上写了一条。
　　刘全知道“四驴子”和“吃一盆”的底，接完老父亲的电话，看着夜空翻了半天白眼。他不敢确定，“四驴子”忙活“吃一盆”的问题，还是不是个问题。刘全不用强奸这个词，而用“忙活”。“吃一盆”和“四驴子”姘上，刘全问过“吃一盆”，“咋的，让‘四驴子’忙活了？”刘全后悔有这一问，这表示自己对“忙活”这事知情。自己是警察，事情发生在自己家，如果追问起来，自己总是难逃干系。心里有事，刘全显得心神不宁。段立滨说：“你看小毛这一高升，把咱们刘全老弟整得魂不守舍的。谁跟谁动真情，看出来了。”大家把目光聚焦到刘全身上，刘全不自然地端起酒杯。说：“妹子，小毛就是妹子。”刘全的解释引来一阵哄笑。
　　毛莉莉强拉冷志强跳了一曲，大家用筷子敲着杯盘，胡乱打着拍子。毛莉莉回座位，经过刘全身边。刘全正全神贯注想心事，毛莉莉在他的裆上，重重地摁了一下。刘全心里一热，知道毛莉莉心里还记着自己。毛莉莉回到座位，大家起哄再给毛处长敬酒。毛莉莉解释：
　　副处，就是副处。段立滨清清嗓子，说大家都注些个意，我给大家讲一个副处的段子。酒桌上，讲段子是一个程序，不讲段子就没喝到尽兴。
　　在座的除了主任副主任之外，基本上都是段立滨来访接待处的部属，段立滨叫板，大家都静下来，结束了三三两两的小会座谈。段立滨拍拍毛莉莉肩膀，开始讲段子。
　　“话说一个青年才俊，被提拔为副处。身边几个兄弟，给他摆宴庆祝。”段立滨拍拍身边毛莉莉的手臂，岔开话头说，“就相当于今天我们恭贺莉莉高升。”段立滨提高嗓音，接上前边的抑扬顿挫。“酒后，相约来到歌屋，每人叫了一个小姐。”有人起哄，“这不是毛莉莉，毛莉莉得找帅哥。”段立滨接着讲，“几个人一口一个副处地恭维，让小姐们把他们的身份了然于胸。酒酣，要解决下面的问题。副处把小姐领到暗室，开始‘忙活’前问了一句，小姐，你是处女么？小姐说，这让人咋说，说不是吧我还没结婚；说是吧，就我们这个职业您也不信，我们也就算个副处吧。”
　　段立滨的段子让全场笑翻。刘全边笑边想，段处长也把那事叫做“忙活”。冷志强朝服务生要过麦克风，大家以为他要点歌。冷志强习惯性吹吹话筒，话筒里传出“噗噗”的声响。冷志强说：“我向大家透露一个秘密，段处长说的那个青年才俊，就是他自己，是他三十三岁提拔为副处的时候。”
　　长虹旅店停业，门上窗户上贴出歇业通告：本店因为内部装修，暂停营业。这个帖子是刘全在****接待室完成的，又自己动手在门上窗户上各张贴一份。张贴歇业告示，刘全内心凄然。没了店门前的大车小辆，长虹变得萧条。刘全在长虹旅店室内转了一圈，检查水电气，最后把门锁上。这时，刘全接到刑警支队工作的同学的电话，电话里说，刑侦支队审查“四驴子”和“吃一盆”，出现了戏剧性一幕。“四驴子”承认强奸，“吃一盆”否认被强奸。“吃一盆”说“四驴子”人好，是自己愿意的。这个电话让刘全宽心。离开长虹，刘全到****办协警，段立滨通知他，这两天先在家休息，冷主任的意思，是回公安局轮岗，还是另有其他差事，让他等一等。刘全想，长虹的事果然影响到自己。心里有这个预感，但事到临头还是六神无主的。离开****办，信马由缰走了一段，刘全停步想了想真没地方去，没事到哪都有朋友，有事了去哪都觉得心虚，刘全生出一股惆怅与愤懑，转悠回长虹旅店，把自己锁在里间的小会馆。
　　刘全把电视打开，声音放到最低。又把电脑打开，放在歌曲联播。
　　自己两腿大大地分开，跨在椅子上。前面的电视里人影瞳瞳，后面的电脑里歌声缠绵。屋子里毛莉莉的香气无处不在，而毛莉莉的人已经去了环保局。就在这个屋里，刘全宴请张成和毛莉莉。张成豪爽地答应，帮忙把毛莉莉办到环保局。张成有事先走，两个人送张成出门。
　　回屋时毛莉莉绊在门口，哎呀一声跌在刘全身上，刘全顺势把毛莉莉搂在怀里。毛莉莉没有挣脱，任由刘全的嘴找到自己的嘴。那时，电脑里放着歌曲，而电视上人影瞳瞳，没有声音。
　　第二天上班，毛莉莉像没事似的，让刘全感到惊讶。刘全偷空给毛莉莉发个短信：中邪了，脑袋里眼睛里都是你。过了一会毛莉莉回信息：温柔窝抢鸡蛋。刘全知道，毛莉莉指的温柔窝，就是自己的小会馆。人过三十，又独守空房，毛莉莉的火辣让刘全着迷。折腾过了，刘全给毛莉莉讲故事。说是一个农村大嫂，挎着一篮子鸡蛋去赶集，半道上碰见了劫匪。劫匪把大嫂劫进树林，实施了强暴，强暴之后劫匪逃走了。大嫂扑打扑打身上的灰土站起来说：多大的事啊，我还以为要抢我鸡蛋呢？毛莉莉不笑，听出了弦外之音：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比一篮子鸡蛋还便宜？刘全赶紧解释，莉莉你年轻又漂亮，跟鸡蛋叫什么劲。
　　刘全上午接访，下午回到温柔窝，等着毛莉莉。有了跟刘全的云雨，毛莉莉一天天变得花枝招展。温柔窝抢鸡蛋是两个人的暗语。
　　刘全还在胡思乱想，门被人砰砰地敲响。停了片刻，又是一阵砰砰的敲门。刘全不想动弹，外面有人高声说：“刘全，我知道你在里面……”刘全听出是毛莉莉的声音，不知怎么，泪水突然流了满脸。
第34章
　　长虹旅店的事还压在刑警队，侦查员调查了所有长虹的雇员，没有人承认认识叶菊香。“四驴子”咬着牙起誓，长虹旅店不可能有过什么叶菊香。“我连强奸都承认了，还怕说认识个什么香么。长虹旅店的耗子我都认识，进屋个蚊子都能分出公母，绝对没有叶菊香这号人。”叶菊香是一个具体人，还是什么人随便弄的代号，一时陷入迷蒙。
　　冷志强在办公室琢磨神秘的叶菊香，甄洁带人推开他的办公室。
　　甄洁第一次到冷志强在****办的办公室，把来人介绍给冷志强认识。
　　冷志强陪来人坐上沙发，甄洁自己到前窗后窗瞧瞧，熟悉老冷的新环境。前面是花坛甬路，后面是成排的槭树与柳树，矮枝的是迎春，树上有麻雀在叽叽喳喳。甄洁啧啧感叹，这里比组织部有诗情画意。甄洁带的人是市护校校长王化一，与甄洁在护校同学。甄洁毕业去了市医院，王化一是学生会主席，留在学校。先在学生科，又去团委，现在是市护校的校长。
　　几天前护校同学会，王化一知道甄洁的老公是****办主任。昨天打电话向甄洁求助，护校的三百多学生要集体上访。护校招生时承诺分配，现在政策发生改变，护校毕业生需要经过考试，才能取得护士证。有了护士证，才有机会竞聘上岗。由原来的毕业即上岗，到现在需要层层考试，考试过关后才取得可能上岗的机会，学生觉得受了愚弄，要上访讨说法。学生提出，赔偿每个人三年的青春。这是一个难解的命题，怎么给青春作价，谁也拿不出说法。
　　冷志强是****办主任不假，但是三百多学生每个人三年青春，到底价值几何实在无法衡量。听了学生的要求，冷志强开始觉得好笑，随后又觉得不好笑。一个人一辈子有多少个三年，去掉髫龄与耄耋，三年是人生很大的一块时间。如果需要在职业选择上重新起步，前面的三年约等于空白，十分之一的职业时段被凭空谋杀。冷志强帮着出了半天主意，有些主意是概念性的，出了等于没出。王化一告辞，冷志强送到楼门口，握手告别时强调，一定要稳定过国庆，这是一个大原则。王化一得到了很多支持，心情饱满；又好像没有得到什么支持，心里发空。他双手抱拳向冷志强搭了一躬表示感谢，一谢再谢。冷志强回屋，甄洁在弄窗台上的一盆墨兰，说墨兰该浇水了，又强调无论如何帮王化一个忙。冷志强说：“你呀还是回妇产科去查房吧，官场的事你根本不懂。这个上访只能拖，拖到学生们谋到职业，否则谁也解决不了。我不知道这个事还好，但是你把王化一领到这，而学生们依旧执意上访，别人知道就是我老冷解决不力。我说甄洁呀，你就当我是个太监，没事别给我找个茄子提拉着。”甄洁说：“看你这德性，好像咋地了似的。”冷志强冲甄洁一笑，捏着声音说：“不是德性，是惯性，惯性。”甄洁知道他在说笑话，扑哧乐了。
　　叶菊香人间蒸发了。高树学布置樊永续，樊永续布置侯勇，一定要找到叶菊香。侯勇把这个任务给了赵杰。冷志强提供的信息，叶菊香是城郊乡夹皮沟村人。顺着这条线索，赵杰很轻易地找到叶菊香的家。叶菊香的家在夹皮沟村中央，门前有一道水沟，山水下来，水沟里的水清澈见底。水沟两旁，是野生的柳条。柳条通的枝叶在空中交叉，溪水在绿荫中穿行，注入前面的蚂螂溪。叶菊香家有一条笨狗，卧在柳阴里，有几只芦花母鸡，在院子里捉虫。院子到小街之间铺着青石板，青石板两侧湿印着鹅鸭的爪痕。
　　村主任陪着赵杰，到了门口，村主任喊：“老秃爪子来客人了。”村主任解释，“我管老叶叫姐夫”。老叶叫叶海泉，是叶菊香的父亲。叶海泉和妻子两个人在家，听见狗叫迎出屋。见是村主任，说：“你个没老没少的东西，几天没见你，咬着草根眯到哪了？”叶海泉说村主任是兔子。村主任介绍赵杰，是县里的刑警。叶海泉神色黯然，说进屋吧进屋再说，把赵杰迎到屋里。叶海泉与赵杰握手，赵杰握到手里的是叶海泉的半张手。赵杰发现，叶海泉的右手只有拇指，其余四个指头的位置光秃秃的，握在手中心里发瘆。好好的手变成这个样子，让人心上起檩子，疙疙瘩瘩的。
　　坐到炕沿上，村主任说：“你家菊子呢？赵警官是为了菊子的事来的。”叶海泉说：“还说菊子呢，菊子为了我这只残手，到滨江去告状，到现在也没回来。”赵杰在屋子里撒眸一圈，叶海泉家比较贫寒，但是屋子收拾得挺干净。靠北墙一口躺柜，柜上并排两个相镜子，镜子里镶着各个时期的照片。赵杰指着镜子里一个女孩的明星照问：“这个女孩就是菊子吧？挺漂亮的。”说起菊子，叶海泉的老伴有些伤感，用衣襟擦着眼角说：“漂亮顶啥用，这个孩子命苦。”赵杰说：“我们接到了菊子的举报信，领导派我过来调查。这封举报信的地址写着夹皮沟村，邮戳是滨溪县邮局，从迹象上看，菊子应该还在滨溪。我们不知道她为啥要躲起来，看她实名举报的劲头，不像有躲起来的意思。”叶海泉似乎有难言之隐，垂着头半晌叹了口气说：“菊子确实不在家，在哪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话跟你们联系。”
　　赵杰把叶菊香失踪的事汇报给侯勇，侯勇汇报给樊永续，樊永续再汇报给高树学。高树学给冷志强打电话：叶菊香确实是夹皮沟村人，但是叶菊香失踪了。
　　高树学的电话让冷志强感到问题严重。叶菊香失踪的信息可以确定，叶菊香不是代号，而是一个真实的人。叶菊香在长虹旅店出现过，并且遭受过暴力。长虹旅店的员工都否认叶菊香的存在，可能叶菊香出现时不叫叶菊香。而叶菊香曾经用自己的名字写了举报信，出于目前还不得而知的原因，叶菊香失踪了。这个失踪可能是主动的，也就是叶菊香受到不明原因的外力，主动躲藏起来。主动躲藏不是最可怕的结果。如果叶菊香是被动失踪，被人绑架到什么地方，后果则不堪设想。冷志强把情况汇报给裴士举，裴士举召开会议协调情况。
　　刑侦支队长低着头在桌子上画着道道，脑袋里横竖思量着，突然一拍桌子：倒查。
　　倒查就是用照片查人。赵杰在叶海泉家借用了菊子很本色的一张照片，在网络上传给市刑侦支队。叶海泉想让赵杰拿叶菊香的明星照，赵杰说明星照不好，明星照修饰太多，生人不好辨认。侦查员把叶菊香的照片彩印出来，拿着相片询问“四驴子”和“吃一盆”，见没见过这个女人。四驴子端详半天说：“这不是小萍吗，是‘滨子’的相好的。”“吃一盆”看了也说：“这是‘滨子’留在我们那的相好，滨子说他俩闹了别扭，让我们帮忙看着点。小丫头痛经肚子疼，说出去买药再没回来。”倒查的结果让冷志强仿佛咽下一只苍蝇，一直梗在喉咙处，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在无法确定“滨子”是谁的情况下，段立滨又增加了一个疑点。本来可以让“吃一盆”和“四驴子”辨认段立滨，但是如果对方是陷害段立滨，这个辨认正好中计。再者无端去调查一个同志，假如“滨子”不是段立滨，会对同志感情造成伤害。裴士举指示公安局，要尽快落实证据，没有证据的前提下谁也不能动人。这个动人不是美丽动人，而是“动”进看守所的意思。
　　叶海泉想不明白，菊子一夜之间变得这么重要。赵杰拿走菊子照片的第二天，县公安局又来人调查菊子。赵杰有言在先，告诉老叶不要透露自己找过菊子。老叶看过来人的证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叶海泉发现此人牙齿发黄，笑声刺耳，不如赵杰顺眼。来人也询问菊子的情况，临走时拿了张菊子的明星照。
　　在邵鹏举口中，汪起运得知有一封段立滨的举报信。汪起运试探着问过冷志强，冷志强没有透露口风，让汪起运心里增加了不舒服。
　　与任来峰商量孩子婚礼事宜，汪起运含而不露地提示老任，别把事情弄巧成拙。汪起运不相信叶菊香指控的人真会是段立滨，凭他的预感，倒像是滨溪县绿金公司的人员。任来峰不相信，绿金的几个人会背着自己搞事，搞这么大的事。他掐着话筒，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向汪起运发誓，根本不可能。“绝对的，我跟你说亲家，那是绝对的。”
　　撂下电话，任来峰在椅子上靠了一会，想事情的前前后后与细枝末节，又觉得张德彪不是绝对的，他有这个可能。张德彪自己不可能，他的手下不让人放心。任来峰忍不住拨通张德彪的电话，问：“彪子你在哪儿呢，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对，就现在。”张德彪说：“姐夫我在山上呢，你大点声，信号不好，你说现在吗？好的，我马上。”张德彪听任来峰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也不敢确定有没有什么事情，赶紧开车赶回城内。
　　每次到任来峰办公室，张德彪都习惯性地敲门，听里面一声威严的“进来”。任来峰愿意感受这种威严，张德彪乐得给他制造这种威严。任来峰在沙发上假寐，张德彪拉着椅子坐在任来峰对面，说：“姐夫，多大的事让你兴师动众地找我？”任来峰看了一眼张德彪，张德彪眼神谦卑，随着任来峰的眼神移动。任来峰定下眼神，慢条斯理问了一句：“你的人背着我做了什么事情？”张德彪满脸愕然，很无辜地说：
　　“姐夫咱谁跟谁呀，你可别听人说闲话。你不知道，有些人不想看见别人好，专门造谣说瞎话，属于割****上供——祸害了人作践了神。”任来峰狐疑地盯着张德彪：“****办门口领走叶菊香的人，不是你们绿金的？”张德彪说：“姐夫怎么可能呢，我这几个人连皮带下水你还不知道斤两？”张德彪喝一口矿泉水，抹嘴问，“叶菊香是谁？谁把她领走了？”任来峰放下心，懈怠地挥挥手：“没你们的事就好，别的不需要你过问。”
　　叶菊香上访，勾起了任来峰的心病。五年前，任来峰还是县农委主任。一次，任来峰到农机厂调研，擅自开动了车床。就听“啊”的一声，正在修理机床的一个师傅，随着声音蹲在地上。师傅左手捂在右手上，指缝里冒出的血，像蚯蚓在爬，在车间的水泥地上，积成一滩。
　　他的四根手指被机床齐根切断。师傅姓叶，叫叶海泉。当时，任来峰正在竞争副县长。与任来峰竞争的，是发改委主任廖群。两个人一工一农一文一武，算是旗鼓相当。任来峰用车把叶师傅送到滨江市第五医院。滨江五院断肢再植远近闻名。叶师傅被直接送上手术台，医生清创后寻找断指，却发现谁也没有带着断指。由于紧张，断指遗落在机床上。等到一番电话联系后把断指送到医院，断指呈黑紫色，神经已经坏死。
　　检查工作时违章操作，致使工人严重伤残，这是压死任来峰这匹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叶海泉致残，任来峰托人与叶海泉商量，能不能暂时不报工伤。等副县长人事定盘子之后，一定给叶海泉亮亮堂堂报个工伤。这期间叶海泉的工伤闹得满城风雨，有人找叶海泉调查，答应给他报工伤，叶海泉咬着牙说，是自己误触了开关。任来峰如愿以偿当上了副县长，上面平衡关系，组织部长外调，廖群接任组织部长。后长的吊毛长过眉毛，廖群占了年轻两岁的便宜，又当了县委副书记。当上副县长的任来峰，忘了叶海泉这一档子事。当初任来峰到叶家探望，看见过十六七岁的叶菊香。叶菊香很瘦，穿着肥大的衣服，显得孩子更瘦。他抚摸着叶菊香的脑袋，告诉她说好好学习，伯伯不会忘了你的，有什么事情随时找我。任来峰义气，看着叶海泉光秃秃的手掌，当场认了磕头兄弟。
　　五年里，叶菊香长到二十岁，考上省内一所大学。叶海泉残疾的右手无法劳动，对菊子说，现在大学生都绊脚，大学毕业了也不好找工作。叶菊香知道，家里没有能力供自己上学。菊子躲在被窝里哭了半宿，撕了通知书，铁心在家务农活。任来峰当年手指一动，把叶菊香的未来搅浑，看不清方向。五年时光不短也不长，任来峰把那一幕抑制了，一直没有想起来。汪起运说到叶菊香上访，让当年那一幕复活了。
　　叶海泉的那声“啊”活了，活在空气中，让他随时听到那声“啊”。任来峰上厕所时用力，会听到这声“啊”，走在路上也会听到一声“啊”。
　　任来峰叫来常平，让他派人找到叶菊香。常平问：“什么理由，是上访问题么？”任来峰说：“别动不动就理由，让你找她，不是让你拘留她。找到她，把她请来。”常平似懂非懂，开玩笑似的给任来峰敬个军礼，说：“头儿，虽然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但是我保证，送你手上一个鲜活的叶菊香。”任来峰说：“少扯没用的，你当采蘑菇呢？”
第35章
　　冷志强接到任来峰的请柬，请他赴女儿的婚宴。段立滨也接到了请柬，在滨溪县调查土地纠纷，朝夕相处中公事成全了私交。交情如何不说，总之混个脸熟。段立滨询问冷志强，去不去参加任来峰那边的酒宴。冷志强说要去，咱们吃完原告吃被告。这句话是揶揄法官的，冷志强拿过来放在这，也算合适。段立滨扑哧乐了，说我得串个班，十一那天是我的正日子——接访。段立滨把打好的单子，亲自送一份到冷志强的办公室，单子上是每个人接访的日期。冷志强的日子安排得靠前，是九月三十日下午。段立滨跟冷志强闹笑：“冷主任，这个下午很重要，这是放假与上班的结合部，要防备老上访乘虚偷袭。”
　　冷志强带人到省委门口接访，意外地遇见市委办主任余伟。在路边的树阴下，余伟的车开着前后门。树上的叶子黄绿参半，开始零星地脱落，远看行道树，成了五花山。冷志强过去跟余伟拉拉手，说：“余主任怎么这么闲着，跑这受清风来了。”余伟苦笑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拿老弟开心，不是余主任了，我现在是余主席，残联的余主席。”冷志强还不知道这个人事变动，惊讶地问余伟：“老弟是什么时候独挑大梁的？”余伟抱怨：“别逗了，还独挑大梁，老弟这是发配了。还不就是上回教师上访的事，我一句话说秃噜扣了，就变成了余主席，伴君如伴虎，不假呀。”冷志强不好接着问下去，说：“余主任你忙，我到那边看看，我们的人在接访。”余伟冷笑一下说：“现在全国各个单位都在接访，冷主任，老弟这也是在接访，你得提出表扬啊。”冷志强回过头来挥挥手：“那是一定的。”
　　任来峰女儿的婚礼安排在滨溪宾馆，场面并不宏大，摆了十几桌。
　　主要的客人来自滨江市，任来峰人脉很宽，滨溪当地的朋友已经分拨宴请过。“十一”是女方的日子，滨江市各个部门都有人参加。汪起运那边是十月二日，公历农历都是双日子，取好事成双的意思，讨个吉祥。冷志强和认识的面熟的都握过手，有的人在一个楼里办公，却很久没见过面，在这碰上也很亲热。
　　冷志强被让进包房。包房里这一桌客人冷志强都认识。由县委书记高树学主陪，副陪是****办主任柳菲。冷志强和高树学几天未见，进屋拉拉手，寒暄中挨着坐下。高树学说柳菲：“老冷可是你的顶头上司，后不后备就看老冷的一票了。”柳菲满面春风地满茶倒酒，说：
　　“冷主任，小柳有没有前程，可全指望你的一句话了。”任来峰各屋见了礼，到冷志强这桌，又寒暄几句招待不周，说：“这屋给我留个位子，我先跑面后扎根，扎根在这屋闹革命。”冷志强说：“老任，今天你是主角，该忙啥忙啥。”
　　喝了一会儿，张德彪领着方铁强进屋敬酒。张德彪先向高树学打招呼，又向冷志强点头。冷志强见过张德彪，也笑着向他点头。捏了一圈手，张德彪介绍身后的方铁强：“各位老大，给大家介绍一位我的朋友，方铁强，外号铁子，是我的副总。”冷志强挑了一下眉毛，看看方铁强。方铁强随着张德彪的介绍，冲每个人谦恭地弯弯腰，像一个好好先生。冷志强没看出来，这么个干瘦的人物可以在道上叱诧风云。
　　握手到冷志强，方铁强隔着桌子把手伸得老长，谦卑地笑着说：“冷主任，我一农村孩子不懂事，给您添了麻烦。”像是学生向老师检讨。冷志强把线头扔给高树学：“铁子，你们没有给我添麻烦，你们发展的是滨溪县的经济，高书记很欣赏啊。”高树学接过话说：“德彪和铁子，干了这杯我跟你们有话说，你们开发绿色农业是好的，建设万亩绿色生态园林也是好的，但一定要守法经营，你没听我的老同学已经提出警告了么，发展经济不能以牺牲群众利益为代价。”说完，高树学从座位上站起，同桌的人见高树学起立，都七长八短地站起来，接受张德彪和方铁强的敬酒。
　　汪起运儿子大婚，没有参与“十一”接访。一些人眼中接访是个肥差，很多人都愿意去北京接访。****办的人和北京警方熟悉，可以消除上访人的案底。在北京警方留下上访案底，对单位的评优评先，以及领导的升迁影响很大。所以****办给哪个单位消除案底，都会得到些好处。这是公开的秘密。范川军带着两个人去北京接访，几天前已经动身。范川军给冷志强来电话：“头儿，今年北京这边真消停，基本上没看见几个上访的。一种可能是北京阅兵，可疑的外地人进不到中心地带；再一种可能就是上访者也讲政治了，知道在这种特殊时刻不给政府添乱，添乱对自己没好处。”范川军这话，有撇清自己的成分。
　　冷志强说：“川军啊，但愿上访户真的讲政治，越是静悄悄的时候越要防备突然爆发，眼睛还得睁着，耳朵还得竖着。”范川军属兔，知道冷主任在开玩笑，电话里笑了起来。
　　汪起运请冷志强给儿子做证婚人，冷志强不好推却，司仪过来给他戴上花，让他站在新人身边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上场之前，段立滨跟他开玩笑：“头儿，前两天一家结婚的请一个退休老局长证婚，老头从伊拉克讲到阿富汗，从奥运会讲到贸易壁垒，讲了一个半小时。您今天讲一个小时就可以了。”冷志强在他脖子上给了一巴掌：“小子，你就盼着我退休好接班是不？”
　　散了酒席，冷志强和甄洁开车到滨溪县，去七星砬子看五花山。
　　七星砬子新建了山庄，可以住宿，高树学邀请他们到山庄剪彩。每年的“十一”前后，是滨溪五花山最漂亮的时段。山上各种树的叶子变幻出最美丽的色彩，红的鲜亮，黄的纯粹，紫的高贵，赤橙黄绿斑驳其间，美轮美奂。
　　开发七星砬子之前，县委书记高树学、县长肖景龙和宣传部长佟顺，带着浩大的队伍到七星砬子考察。佟顺让宣传部新闻组跟县电视台打过招呼，派两个记者随行。七星砬子一处谷地是蚂螂溪源头，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蝴蝶谷。夏天，蝴蝶谷里飞舞着漫天的蝴蝶，以一种浑身油黑的大蝴蝶为多。谷内流出的泉水漫过色彩斑斓的树林，树林中铺上了本色的木板，人走在木板上，脚下是清澈的溪水，头上是深浅不一的树叶，真有画中游的意境。泉水流出蝴蝶谷，在谷口形成的溪流叫蛙鸣溪。蛙鸣溪的林蛙味道鲜美。过了蛙鸣溪有一株老榆树，树龄八百年，老杆虬枝，高树学亲自取名为麒麟树。取过名，看着麒麟树节节凸起的树瘤，高树学感慨说：“丑到极致就是美了，这个麒麟树就是证明。”麒麟树前行不远，是一株五百年古柳树，树冠硕大，树身上一个树洞，可藏五六个人。树洞为雷击电火所烧，仍可看出火烧的痕迹。民间传说树洞中住着妖精，被天兵天将的天眼发现，遭天火击杀。
　　大伙叫高树学再给树取名，高树学推辞给肖景龙。肖景龙推让一下说：“咱这风水宝地，有麒麟不可以没凤凰，干脆就叫凤凰树吧。”大家说好好，辟拉扒拉拍了几下巴掌。掌声停了，高树学补充：“有麒麟凤凰藏身滨溪县的山水间，是滨溪县的祥瑞之兆。”指着同行的佟顺说：
　　“你们宣传部门多动点脑筋，把这两株树弄点故事出来，像武士砬子，有故事才有看点。南方的文化底蕴很丰富，比如一盘麻婆豆腐，可以出一本民间故事集。我们北方的佳肴不少，但是吃了就吃了，没故事。
　　没故事就没文化，这是最大的不同啊！”
　　去滨溪县的路上，冷志强接到朱玲老师的电话，询问建国市长吩咐的那件事，目前处理到什么阶段了。冷志强说：“朱玲老师，我们目前正在跟横湾区委协商，如果企业拿不出这笔钱，看看区委能不能想办法解决。也可能要分步走，看看每年能解决多少。还是朱市长那句话，再亏不能亏教师。朱老师，我提前祝您两节快乐了。”朱玲说：“我这还不是拣了个事，啥时候问题解决了我就快乐了。”放下电话，冷志强向甄洁感慨：“官还是当大的好啊，上面一句话下面就得跑断腿。朱市长说让****办协调亏欠教师的工资，实权部门当官的大爷，哪个尿****办这壶。”甄洁侧过身子说：“当初说让你去旅游局，哪怕是文化局也不错，到这遭罪还不是你自己选的。”停了一下又说，“市委办那个余伟，听说是因为没接待好上访，被处理到残联去了？”冷志强说：“你怎么啥都知道，别跟着外面传那些没影的事。余伟到残联是重用，到残联独挑大梁。”“还独挑大梁呢，就管几个缺胳膊少腿的？就你啥都不知道，外面都在传，说你就是太死性不送礼，才没当上组织部长。”“我说你算了，组织上的事你别跟着掺和。”一个电话惹出一堆不愉快的对话，冷志强索性闭了嘴。甄洁也不说什么，眼睛搜索着五花山。一会惊呼：“快看，天哪太漂亮了！”
　　传言任来峰夜夜笙歌的别墅，调查证明是五味子专业户叶海洋的。任来峰在调查组协调会上，做了深刻检查，表示一定会注意影响。
　　这段时间别墅一直沉寂着，只剩一个看门的老头。常平把任来峰的狼狗尸体带回去化验，化验结果出来后，证明是毒鼠强中毒。毒鼠强是一种废止的老鼠药，民间还偶有使用。常平解释：“任县长，狼狗很可能是吃了毒鼠强毒死的老鼠。”任来峰撇了一嘴，说：“你拉倒吧，就是为你们的无能找借口。我这条狼狗，除了身边的几个人，别人喂它什么都不吃。”常平警觉地问：“任县长，你说说看喂食的几个人都是谁？
　　堡垒常在内部被攻破，没准黑手党来自内部。”任来峰扔给常平一颗烟，说：“你拉倒吧，还黑手党！除了我之外，这条狗赶上他们爹了。这事不用你调查了，你还是赶紧找叶菊香吧。”
　　有三伙人在寻找叶菊香。第一伙是赵杰，拿了叶菊香的照片让刑侦支队“倒查”，证明叶菊香确实存在。第二伙人是板黄牙“王老臭”。
　　“王老臭”大号王俊才，烟熏一口板黄牙，有肺心病，挂在刑警支队政秘科。常平觉得调查个叶菊香用不着兴师动众，弄个硬手刑警属于人才浪费，就让“王老臭”去夹屁股沟了解情况。“王老臭”的一口板黄牙，没给叶海泉留下好印象，所以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没跟他说赵杰也在调查叶菊香。第三伙人是方铁强和他的手下。任来峰把张德彪叫到办公室，询问叶菊香的事，张德彪咬钢嚼铁发誓，根本不知道谁是叶菊香。回到公司，张德彪把方铁强几个人找到一块，臭骂他们只会搅大粪。本来事情都消停了，一顿搅屎棍子臭了满大街，弄不好还要弄一身是非。张德彪告诉方铁强，赶紧找到叶菊香，一定要封住她的嘴。否则，你们几个马上消失。
　　冷志强说是到滨溪县看五花山，其实还是冲着叶菊香。山庄坐落在蛙鸣溪畔，举目五花山色，俯首溪水潺潺。透明的树影印在婆娑的溪水上，让人分不清树与水哪个更真实。
　　吃过午饭，两家人相约爬山。爬山的小径也修上了盘旋的栈道，走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冷志强环视山光水色感慨：“奔波了半生，退休后真想找个这样的地方，可以多苟延残喘几年。”高树学一手叉腰，看着前面的冷志强说：“志强，这没问题，我老高陪着你，免得你这条残喘的老狗寂寞。”燕萍在后边喘着说：“你们在这搭狗窝吧，我和甄洁可不钻你们的狗窝。我们俩跟儿子姑娘走，走哪跟哪。”高树学揶揄：“算了吧，我还没同意跟老冷做亲家呢！再说了，小狗崽子才不得意你们呢，在我们这老狗窝里趴着得了。”
　　山顶，秋风习习。脚下的林涛像调皮的孩子，跑过来跑过去的。
　　坐在石砬子边上，冷志强和高树学散开怀，让风吹着。冷志强说：“树学，我这叫敞开心扉吧？”高树学看了一眼冷志强，说：“你那心扉我早就领略了，当年是羊排，现在发展成了牛排。”一句笑谈让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说着话又说到工作，燕萍拉起甄洁说：“走甄洁，咱俩照相去，不听他俩说那些东西，出来玩也不闲着，比联合国主席还忙。”冷志强追了一句：“你不懂，联合国忙的是秘书长。”
　　两个女人走远，冷志强手里拣了根树枝，在地上随意划着。他侧头问高树学：“树学，叶菊香的事有没有眉目？”高树学两眼看着远方，视野里是滨溪县城，亮亮的蚂螂溪绕城而过。风吹着他的头发，他的眼睛眯着，有点高瞻远瞩的派头。听冷志强有此一问，高树学回过头说：“叶菊香失踪，目前没有下落。但是据樊永续那边了解，还有其他人在寻找叶菊香，所以可以确定，目前叶菊香没有生命危险。”“要找到她，要比别人先找到她，否则她就有生命危险。”冷志强把手边上的一颗石头用树枝挑进山谷，半晌传来回声。
　　任来峰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带着电视台慰问了叶海泉。任来峰把叶海泉的半张手掌握在手里，瘪着嘴唇叫声叶兄弟。任县长会同劳动和社会保障局现场办公，批准叶海泉为二级伤残，每月领取八百六十元补助。任来峰是亲自通知叶海泉县里的决定的。任来峰拉着叶海泉的残手，动感情地说：“告诉菊子，任伯伯会帮助她的，可能的话让孩子回来吧。”
　　在山庄的电视上，冷志强与高树学看见了县电视台播发的这条新闻。这条新闻之后，是五花山节的新闻。看新闻时，冷志强正在洗脚，脚还泡在洗脸盆里。电视屏幕里的五花山，镜头从山脚摇到山顶，被镜头浓缩的山色，像精心制作的明信片。高树学打破沉默说：“老任这个人还是有能力的，这个五花山节他费了不少心思，成了滨溪的一张名片。老任这个人的毛病就是有时候有痞气，江湖义气太重。”冷志强用抹布擦着脚说：“现在很多干部都欣赏江湖气，讲仗义，这很不符合党的组织原则。比如这个老任。我有一个不好的预感，‘人来疯’这个表态很可能是一个圈套，叶菊香如果现在出现，她一定会有危险。”
第36章
　　冷志强想买点五味子。高树学说：“滨溪的五味子满山都是，还买什么买，哪天叫人给你送半麻袋。”冷志强不同意高树学给自己送半麻袋五味子，他认为市场上的五味子真假难辨，还是自己去转转。他说：
　　“你忘了，甄洁是学医的，懂中药。”
　　滨溪有个自发的中药市场，卖各种地产的中药。市场里是地摊，地摊外沿是店铺，店铺门口标着中药价格。关防风五十四—六十五元；北柴胡三十八—六十元，甘草十三—十七元，黄芩十九—二十三元；太子参三十—四十五元；苦参五元八角—十元……标出不同的价格，证明中药不同的质量。冷志强冲店铺伙计要五味子，伙计在后台拿出一堆，让冷志强挑选。店家拿出的五味子，色红，粒小。冷志强说这不是真品的五味子。店家说，这就是真品五味子。如假包换。冷志强笑笑，没出声，甄洁对店家说：“你说这是真品五味子也不算错，这种五味子叫南五味子，学名又名南五味、山五味子、西五味、西五味子、川五味、川五味子、华中五味子、红铃子。是植物南五味子的成熟果实。
　　主产于山西、陕西、云南、四川。是五味子副品，品质较次。我要寻找的是北五味子，又名辽五味子，辽五味，北五味。为北五味子的成熟果实。主产于黑龙江、辽宁、吉林、河北等地，是传统正品，品质优良。”冷志强抓一把五味子，在半空中倾泻于五味子堆中。接着甄洁的话茬说到：“古医书称五味子为荎蕏、玄及、会及，最早列于神农本草经上品，中药功效在于滋补强壮之力，药用价值极高。习称‘北五味子’，或华中五味子。李时珍曾经说过，‘五味今有南北之分，南产者色红，北产者色黑，入滋补药必用北产者良’。你这是南五味子，不是五味子佳品。”店家见冷志强和甄洁在这背诵药书，知道遇见了行家，瞄了他们一眼说：“你们等等，我们经理在后面，我让他出来说话。”店家进入后堂，一会出来一位老者，打量着冷志强夫妇说：“两位精研五味子，老朽倒要请教了。”冷志强搭话说：“五味子原也不是什么上品，只不过我爱人恰巧学医，我跟着看了两本药书而已。”老者招招手，让冷志强夫妇跟他一起到后堂，老人拿出一袋果实带着褶皱的黑色五味子，说：“两位看看，这些五味子品质如何。”甄洁抓起一把五味子，选两颗放在嘴里嚼了嚼，边嚼边点头说：“老哥，你这才是上品的北五味。”老者说：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卖南五味子不是我的本意，在滨溪县没人不知道我是五味子大王。可是进货的不分真假，只挑便宜货，所以市场上到处都是南五味子。南五味子便宜，价格上北五味子没有竞争力，所以我也要进一些南五味子，应付市场。碰到真正的买家，我才拿出真正的北五味子。北五味子价格较高，每公斤的价格在五十五元左右，是南五味子的三倍还多，现在南五味子的市场价只有每公斤十五元。一些药店进货不看疗效看价格，所以疗效好的北五味子反倒受冷落，这几年种的也越来越少。”冷志强挑了一下眼角说：“老哥，都知道滨溪县的五味子大王是叶海洋，请问您贵姓？”老者扑哧一笑说：“没想到贱名还有人知道，我就是叶海洋。”
　　趁着“十一”长假，邢原到滨溪县故地重游。按照不成文的程序，市环保局办公室给滨溪县环保局打了招呼，说邢局长要到滨溪县调查。县环保局长梁凤鸣不能怠慢，汇报给常务副县长任来峰。任来峰给高树学打电话，讲了邢原要到滨溪县的事情。高树学沉吟一下说：
　　“但愿他不是又冲着造纸厂来的。”滨溪县有家小造纸厂，是邢原做县委书记时上马的项目。造纸厂污水直接排进蚂螂溪，整改多次也无法达标。要彻底整改，需要建一座污水处理厂，设计投资五千万元。造纸厂每年的利税不足百万，建这样一个污水处理厂，剜疮要带去一大块好肉。问题是滨溪县拿不出这么大一块好肉可剜，所以每次环保部门检查，工厂都要关停几天。邢原做县委书记时，由他陪着环保部门的客人应付检查。现在他的身份变了，滨溪县委现任领导，要应付邢原带人检查。任来峰与邢原长期搭班子，说话没有禁忌，他说邢原：
　　“人家都说撂下棍儿打花子，我说老邢你是属宋江的，带上官帽剿方腊，忘了自己当强盗的本了。”
　　冷志强去市场买五味子，高树学接到任来峰的电话，两个人决定约上肖景龙，一起到蚂螂溪大桥去接邢原。邢原的车子在蚂螂溪大桥桥头停下，邢原下了车远远地招手打招呼，见滨溪县三巨头都在迎接自己，心里非常高兴。高树学远远地伸出胳膊说：“欢迎啊，欢迎我们敬爱的邢局长回老家检查工作。”邢原心里很熨帖，嘴上却说：“老高你不对啊，老伙计了还见外。我这次不是来检查的，这时候来检查是找挨骂。我是假公济私，来看看一个槽子吃过食的老伙计。”肖景龙上前握过手说：“邢局长，我挑理了，你看望一个槽子吃过食的伙计，没我老肖的位子。”邢原说：“老肖你不能挑理，我老邢吃过食的槽子你接着吃，也算是一个槽子吃过食。”任来峰插话说：“闹了半天，我们几个成了猪悟能，还在争谁跟谁在一块吃一瓢糠。”任来峰的话让大家醒悟，争论槽子问题确实滑稽，不由都笑了起来。
　　在叶海洋的店铺里，冷志强长了很多关于中药的学问。比如，冷志强只知道五味子果实做中药，有益气生津、敛肺滋肾、止泻、涩精、安神的作用，可治久咳虚喘、津少口干、遗精久泻、健忘失眠。叶海洋告诉他：“五味子还能调节中枢神经系统的兴奋和抑制过程，促进肌体代谢，调节胃液和胆液分泌，对肝炎恢复期转氨酶升高者有降低作用。”
　　冷志强顺情说：“哎呀老哥，我们这些人常年在酒桌上转圈，肝脏都有问题，最起码是酒精肝。”叶海洋看了一眼甄洁，甄洁正在旁边研究其他药材。“这个岁数的男人，即使肝没有毛病，用点五味子也有好处。
　　五味子可以收敛固涩，益气生津，补肾宁心。看你的气色，老弟经常心神不宁吧？”冷志强看着叶海洋的眼睛，转了个话题说：“昨天看咱们滨溪县新闻，给一个工伤老职工定了伤残，那个老兄也姓叶，看你们的脸型还有些像呢。”叶海洋说：“咋能不像呢，那是我的弟弟，叫叶海泉。
　　海泉是个义气人，受了很多窝贬。两口子就一个姑娘，唉！”叶海洋停住不说了。
　　邢原到滨溪县，中午的饭局安排在七星砬子山庄，高树学给冷志强打来电话，说明邢原来了，让他赶回来一起用餐。冷志强撂下电话，看着叶海洋说：“老哥，不瞒你说我叫冷志强，是滨江市****办的。我这次到滨溪县想寻找一个人，就是叶海泉的女儿叶菊香。****办收到了她的举报信，要把这件事情查实。”叶海洋抬头乜了冷志强一眼。脸子冷下来：“开始我就看你不像买药的，菊子的事我不知情。”冷志强掏出自己的名片，双手递给叶海洋。“老哥，这上面有我的电话，你有什么事想跟我说，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也可以到你的山庄别墅去拜访您。”叶海洋的嘴角撇了撇：“山庄别墅？好吧山庄别墅。有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第37章
　　冷志强拿上包好的五味子，和甄洁赶回七星砬子山庄。路上，甄洁开玩笑：“我说你这次着急到滨溪来，还骗我说看五花山，我看你是着急找人家小姑娘。”冷志强回头看甄洁，甄洁正在坏坏地笑着。冷志强叹口气：“甄洁你不明白，这个小姑娘很危险。”冷志强到场，酒菜已经上了一半，冷志强和大家见过礼，拉过甄洁说：“我老婆甄洁，在市医院工作。”任来峰开玩笑：“还是冷主任有远见，找老婆找个保健医，二十四小时实施贴身监控。”冷志强听出任来峰有开玩笑的成分，反击说：“老任，你应该找个在殡仪馆做美容的，每天跟你亲热的感觉绝对不一般。”大伙哄的一声笑了，甄洁在后面捅了一下冷志强的后腰。
　　高树学张罗开席，邢原看看表说：“稍等等，我还约了一个特殊客人。”院子里轰隆隆一阵车响，开进一辆丰田大吉普。邢原说：“来了，我约的客人来了。”邢原话音刚落，服务员挑开门帘，张成夹着手提包钻进包房。进屋后，张成在门口作了个罗圈揖：“各位老大，不好意思，有点急事来晚了。”大伙给邢原面子，七长八短地说：“不晚，都等着呢。”张成入席，邢原给大伙介绍张成。在座的除了肖景龙之外，都认识张成。每介绍一个人，张成都哈一下腰，把手举在眼眉处，类似动画里的猴子敬礼。介绍到肖景龙，张成伸过手去说：“肖县长，我认识您，在电视上，今后还请多多关照。”敬了一轮酒，邢原再次推出张成，提议让张成敬一杯。张成喊了一声服务员，没有服务员应声，张成嘟囔着出去取酒，邢原压低嗓音神秘地说：“这小子不简单，是中组部长的表弟。他表哥那人，这么说吧，厉害。”冷志强第二次听邢原介绍张成是中组部长的表弟，心里非常不以为然。多年组织工作养成的作风，冷志强不习惯谈论领导之间的亲疏远近，也不议论哪个领导跟谁是亲属。为掩饰自己的态度，他把碟子里的一只林蛙夹给身边的甄洁，殷殷嘱咐甄洁：“多吃点，林蛙油营养价值非常高。”高树学和肖景龙谈论着七星砬子下一步开发的问题，把邢原泄出的这个秘密淹没了。任来峰看看张成，心说：知道这个小子富贵了，还不知道他是哪块驴粪蛋子发烧，弄来这么扎眼的富贵，原来根子在中组部。他接过张成敬的酒，举到与眼眉一平说：“老哥先喝为敬了。”
　　吃过饭，高树学和肖景龙说要陪邢局长打八圈。邢原说：“我知道你们忙，别为我这么个老家伙单摽一盘夹子，你们该忙啥忙啥，让凤鸣陪我就得了。”梁凤鸣接话说：“领导先忙着，我陪着邢局长，有啥事再勤请示勤汇报。”甄洁不知道他们的虚应故事，看着燕萍说：“下午我想去看看麒麟树和凤凰树，都说那儿挺好的，树洞里还住过妖精。”冷志强扯扯她的后衣襟，意思是这是官面上的客套，她不该这工夫说话。
　　高树学看看邢原说：“邢局长嫌我这张老脸碍眼，我就不陪了。下午我假公济私一把，陪陪老同学。”肖景龙说：“既然邢局长有别的事，那我先走。滨南那边过来几个老家伙，还等着我接待呢！”叫过车自己先走了。邢原要去县里的宾馆休息，出门时与任来峰耳语，找任来峰还有事。任来峰学着高树学的口气：“你要是嫌我这张满脸等号的脸太老，我给你找个嫩点的丫头陪着。四个人，能凑上一桌麻将。”
　　邢原找任来峰有事，原来是张成有事，张成想在滨溪县建一座现代化农场。张成手上没地，让邢原想办法，邢原来找任来峰。任来峰皱眉说：“老邢，这个事现在不是时机，你知道的，农民土地纠纷上访案，弄得滨溪县相当被动，网上现在还炒得有鼻子有眼的。等过了这段时间，由我想办法。”邢原用眼神询问张成，张成拍着胸脯说：“有任大哥这句话，我老张等着。今后有什么事用到老张，也请任大哥给个招呼，小弟没别的本事，也就是跑腿学舌。”任来峰要安排邢原去洗浴，没少喝酒，洗个澡做个按摩。张成说：“任大哥你目标太大，去一趟洗浴全城都知道。再说了，洗浴宾馆这套业务你不一定能赶上我熟，我和邢大哥去‘鼓浪屿之春’了，你要没事就一起过去。”“鼓浪屿之春”是滨溪最大的洗浴中心。
　　与邢原和张成闲聊的工夫，任来峰接到两个电话。第一个打进电话的是常平。常平汇报，还没有找到叶菊香的线索。“王老臭”在夹皮沟村走访了三天，村子人都说没看见菊子回来。“王老臭”其实就在村中待了一下午，他汇报时说成三天。任来峰说你们得继续注意，有线索随时打个招呼。说完摁了电话。任来峰的电话马上又振铃，他以为还是常平，接起电话却是张德彪。张德彪询问，叶菊香出现没有。任来峰说，现在还没有，估计会有消息的。
　　任来峰是真诚地对叶海泉表示歉意。但是启发他亲自看望叶海泉的是张德彪。任来峰对叶海泉很愧疚，当年若不是叶海泉力证，是自己不小心触碰了车床，任来峰大概没有今天的地位。任来峰当着张德彪，叙述了当年叶海泉的义气。任来峰面色很难看：“我这个兄弟义气，这些年没有找过我。”张德彪觑着任来峰的脸色：“姐夫，你这个人也仗义，你现在去看叶海泉是正常的工作，没有人联想当年的事故。
　　顺便把他的工伤解决了，不是一件政绩？你说他家的女儿叫什么菊子的，可以让她回来，我在公司给她安排个差事。”张德彪询问菊子的消息，任来峰认为张德彪是着急兑现承诺，给菊子安排工作。说：“你把位置留好，菊子回来我把她送过去。”
　　高树学把樊永续叫上七星砬子。介绍过冷志强的公职身份，高树学说：“冷主任不是外人，是我大学同学，我们俩上下铺。”樊永续说：
　　“咱俩中学同学，那我和冷主任就算是叔伯同学了。”又说，“冷主任，我高攀了。”甄洁跟樊永续认识过了，揶揄高树学：“高书记太讲究了，就老冷这么芝麻大的官，还弄一公安局政委来保护。”高树学假作正经说：“上级来的领导都要保护，哪天志强要是进了中央，我想保护还靠不上前了。”笑谈之后，两个女人拉着手去找麒麟树和凤凰树。燕萍对甄洁感慨：“男人都是政治动物。”燕萍两眼空洞地看着远处，心里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宣传部门已经给麒麟树和凤凰树制作出故事，摸麒麟树的树瘤鸿运照顶，钻凤凰树的树洞紫气东来。
　　叙过旧，高树学三人选个石砬子坐下，看着眼皮底下的白云松涛，谈话进了正题。根据目前掌握的王三榔头与陈和的口供，以及耿团车祸时目击证人的证词分析，绿金对耿团及王明智的死，有很大的嫌疑。
　　但是耿团临死时手里拿着的档案袋，却一直没有下落。现在又出了叶菊香一档子事，让事情复杂化了。樊永续提供一个新情况，据赵杰安排在夹皮沟村的眼线反映，方铁强的两个手下也在打听叶菊香的下落，因此可以确定，叶菊香举报的问题不排除与绿金有关，并且叶菊香目前是安全的。冷志强谈了自己的想法，他强调叶海泉突然按照工伤处理的问题，能不能是个圈套。如果是，叶菊香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很可能会上钩。樊永续让冷志强放心，叶海泉身边已经安排了人手。只要叶菊香出现，马上会被保护起来，而樊永续第一时间就会知道。冷志强舒了口气说，那让拐弯同学费心了。樊永续嘴里的叔伯同学，在冷志强嘴里变成了拐弯同学。
　　说完工作，话题变得轻松。樊永续说：“难得冷主任‘十一’出来轻松一下，一说起工作还是不轻松。高书记，能不能给老同学个面子，今天晚上我做东安排安排冷主任？”回头指着七星砬子山庄，“这地方的菜要的是身份，装着高贵，没有特点。我领你们去个地方，在稻田中间吃狗肉，吃朝鲜族风味。”冷志强表现出很向往的样子：“人家稻花香里说丰年，咱们稻田中央吃狗肉，不仅风雅而且也实惠啊。”冷志强的意识里，认定邢原还在滨溪县，潜意识里不希望与邢原和张成再坐上一桌。张成的带着傲慢的谦卑，让他心里不舒服。高树学顺水推舟说：“樊政委你不够意思，有这么好的地方你可没请过我。这要放在过去，是大不敬之罪。今天我算替你陪客，哪天得专门请我。”冷志强看着高树学插话道：“是没有孝敬大酱的罪过。”樊永续没听懂冷志强的话，知道是他俩之间的哑谜，故作委屈说：“高书记，我这是小鸡跟鸭子亲嘴，你嘴大我嘴小。本来替你招待客人，一转身都是你的理了，我反倒还欠你一个情，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跟我计较。”
第38章
　　晚上九点，冷志强接到叶海洋的电话。叶海洋说：“冷主任吧，我是老叶，叶海洋。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请你现在到我的中药铺来一趟，有事和你商量。”冷志强在稻田中央的朝鲜族民居喝过狗肉汤，洗过澡准备休息。甄洁已经先洗过澡，换上真丝内衣，外面罩上棉布的睡袍。
　　这对冷志强是一个暗示。虽然孩子都上了大学，两个人还是没有赤裸裸表达欲望的习惯，表达起来比较含蓄。接了叶海洋的电话，冷志强又穿上衣服，电话叫起司机拉自己出门。甄洁满腔的欲望正燃着，不知道他又要去干什么，抱怨说，跟你一起出来玩简直就是受罪。
　　拐进药材市场的小街，看见老叶的药铺还亮着灯。冷志强叫司机停车，耳朵眼睛警觉着点，自己贴着墙根走过去。老叶在灯下整理山上挖来的草药，晒干的草药分门别类包装。听到敲门声，叶海洋趴门缝向外看看，见是冷志强在不疾不徐地敲门，伸手把他拉进屋，又警觉地四下看看，才反手关上屋门。冷志强说：“老哥真是勤快，这么晚了还在整理药材。”叶海洋没接冷志强的话头，问：“就你一个人？”“嗯，还有个司机，我让他把车停在拐角。”叶海洋把一杯泡好的五味子茶推到冷志强手边，说：“冷兄弟，我看你是个直性子人，没有太多的官气。
　　我琢磨了一下午，觉得有些事该和你聊聊。”冷志强喝了一口五味子茶，说：“味道不错，老哥不愧是五味子大王。”
　　叶海洋沉默半晌，看着冷志强的眼睛说：“就从菊子说起吧。菊子是我侄女，现在她失踪也是我藏起来的。菊子这丫头去滨江上访，事先没和我商量。菊子出了事，回家写举报信，这事和我商量了。我分析举报信有三种可能的结果，一种是石沉大海，泥牛入海无消息。这不算是最坏的结果；还有一种结果，就是上边下来钦差，私访这个案子。这是最好的结果；最坏的结果就是，有人找菊子灭口。”叶海洋喝了一口搪瓷缸子里的茶水，搪瓷缸子茶锈斑驳，像是出土的古物。
　　冷志强说：“老哥，你现在感觉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这个结果出人意料。既有你这样的钦差来私访，也有人暗中找菊子，来者不善。话说回来，当初菊子把信寄出去，我告诉她必须出去躲躲风头，看看形势。张广才岭那边有我个朋友，养蜜蜂的。两口子创业艰难，我把山里的小房借给他们住，免得风吹雨淋的。我把菊子托付给他们，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找得到。”
　　叶海洋起身摇摇暖壶，给冷志强续水。冷志强一只手护着杯口，对叶海洋表示谢意。
　　“再说山庄别墅的事。我的家当全都在这呢，老婆子在里面睡觉，我不想让她听这些事，女人心眼儿小不担沉重。我有两个儿子，老大在滨江那边当老师，小儿子在深圳，给鬼子打工，他的老板是个日本人。海泉那边也两个小孩，大的是个小子，头几年因为吃夜摊烧烤抢座，和人动了刀子，十八就没了。剩下这么个姑娘，我们两家宝贝着。
　　当年任来峰答应给海泉办工伤，还和他称兄道弟的。这些年任来峰没动静，当初答应的事忘在耳门子后。海泉这人执拗，就是不找任来峰，找别人他找不回来工伤。当年他做过证，说事故的原因是由于自己违章操作。”
　　“老哥，那当初海泉工伤的原因是什么呢？”
　　“这事当时滨溪县人都知道，是因为任来峰在企业玩票，误操作车床。海泉嘴严，那么多人找他核实，他都牙缝没撬。因为这，任来峰当了副县长。菊子告状，把天捅了个窟窿，任来峰出面把工伤这事给解决了。任来峰托人跟我说，让我把别墅山庄应下来，说是有人在他眼睛里挑刺。一则它的别墅后面不远，有我一块种五味子的山地，跟前的人都知道；再则他用海泉办工伤这事感化我；还有就是威胁，说菊子诬告市****办的处长，公安局正在找她，我藏了菊子就是窝藏罪。他们分析菊子是我藏起来了。果不其然，公安局去了两拨人找菊子，把我这心思都弄糊涂了。”
　　叶海洋起身换茶续水，女人在里屋问：“我起来再烧点水？”叶海洋说：“不用，你睡吧。”
　　回到桌前，叶海洋问冷志强：“我说到哪了？”冷志强提醒他：“老哥说到公安局两拨人找菊子。”叶海洋叹口气说：“老了，记性大不如从前了。海泉跟我说这事，我跟他说让他们找，别给他们相互通光。我估摸着，这两伙人的意图不一样，摸不清楚意图之前，不知道哪伙人危险，哪伙人有利。这时候得观望，看他们演出。”
　　冷志强不由赞叹：“老哥真是老社会，有经验。”
　　“兄弟你别夸我，后面还有呢。大彪子你知道吧，他手下一个兄弟叫什么‘铁枪’，拿着做好的证件找我，让我把别墅山庄这事应下。”叶海洋在一个抽屉里掏出一个硬皮本，是山庄别墅的房照和土地使用证。药铺里靠墙的柜子上下都是抽屉。“这就是别墅山庄的证照，我是凭空得来一块富贵。‘铁枪’说了，应下这件事，担保菊子没事。我知道菊子在哪儿，也没在意他这话是胡扯还是威胁。其实我的态度还是错了，因为我没太在意他的威胁，所以他认定我知道菊子在哪儿。”
　　冷志强拿过证照看看，分辨不出真假。以任来峰的地位和铁腕作风，在房地局做一个真实的假证也不是没有可能。他把证照放在桌上，询问叶海洋：“这些事调查组知道么？”
　　“调查组找我了解过情况，但是有任来峰他们在跟前，我只好说这是我的别墅。‘铁枪’送证照时还给我一套钥匙，我领着调查组的人到别墅去过。别墅里那真是个款式，咱平头百姓哪养得起。”
　　冷志强抓着叶海洋的手，很动情地说：“叶老哥，我谢谢你信任我。
　　如果以后有可能，希望你能按照方才说的作证。再一个，我想见见菊子。”叶海洋思索一下说：“见菊子可以，但是得明天晚上。明天你带上车，我们一起去张广才岭那边。”冷志强知道，叶海洋还是留了一手，张广才岭幅员数千公里，一般说起来都说这是凤凰山，这是磨盘山，那是老爷岭，统一的说法是张广才岭余脉。叶海洋不说具体的哪道山脉，没有人领着，根本找不到一个养蜜蜂的人家。
　　回到山庄，甄洁已经睡了一觉。菊子有了下落，冷志强心情放松，扳过老婆要亲热。甄洁抱怨说：“本来人家挺有兴致的，可是你跑出去半宿，把人的心思都等凉了。”说着打个哈欠，“都困死了我。”冷志强把两只凉手伸进甄洁的被窝，说：“亲爱的，给你一个蘑菇你就会清醒的。”甄洁惊叫一声，把冷志强的手打出被窝，嘴里说：“缺德，死手”。
　　神智却清醒了。两个人的私房话，甄洁称冷志强的东西为蘑菇。
　　冷志强夜访叶海洋，回来后又补交了公粮，第二天睡了个大懒觉，醒来时高树学夫妇已经上山。冷志强被堵在被窝里，遭到老同学的奚落。餐后，他把甄洁丢在山庄，让她与燕萍上山去采蘑菇。有了昨夜的温存，甄洁心境很好，说采蘑菇就采蘑菇。燕萍不懂他们夫妻的私房话，说你外行啊，现在这个季节还长什么蘑菇。冷志强暧昧地笑笑：
　　“可以采老蘑菇。”甄洁啐了冷志强一口：“老没正形。”燕萍似懂非懂，怪怪地看了冷志强一眼，拉着甄洁说说笑笑地走了。
第39章
　　冷志强让高树学去忙自己的，自己去****办还有事情要办。高树学说我回办公室，中午怎么活动再联系。冷志强要在****办的网站上打印一张段立滨的照片，晚上带着让菊子辨认。冷志强的车子拐进滨溪县城，远远看见****办门口围了一群人，冷志强的第一反应，是又有上访的堵门。长假还没结束，****办有两个值班的工作人员。到门口发现，****办门口闹场的就一个人，一圈围着的是看热闹的群众。圈内一个老者，正在大声嚷嚷：“你们这些当官的，你们喝完酒在前面走，老母牛和牛犊子吓得直躲，你们******除了吹牛**就会扯犊子。”围观的群众给他喝一声彩，老者更兴奋，愈加起劲地表演起来。冷志强的司机陈师傅是个各县通，他告诉冷志强：“这个老头是城郊乡的农民，有点酒癫，因为醉酒辱骂王明旭，被乡派出所民警塞了一嘴马粪。老头喝醉了就闹上访，已经两三年了，乡里把他当精神病。没准，这是一早晨就喝了。”果然，****办值班的小伙子呵斥他：“咋的，你一大早晨就喝了！”冷志强示意陈师傅把车摆到后院。有些事缠杂不清，还是不过问为好。
　　柳菲的办公室半敞着，柳菲正在电脑上忙活。冷志强推门进了柳菲的办公室，开玩笑说：“柳主任忙活后备的事呢？”前面有过选择后备干部要从种菜勤快的人中提拔的段子，柳菲赶紧撇清：“冷主任您冤枉我，我现在可没去偷菜，我这是在写****工作的总结材料呢。节前，张民主任催了我一回，我寻思节日期间整理整理。再说了，您在滨溪县，我敢不来上班吗？”柳菲今天打扮得特土，头上扎着两根小辫，像个村妮。但是这种特土的打扮，放在柳菲身上产生一种特殊的韵味，让人眼前一亮，有一种加分的效果。正说着，柳菲的电脑想起“吱吱”的提示音，冷志强点着柳菲，话语中充满温情：“小柳你欲盖弥彰，网友提醒你回话了吧？”柳菲调皮地一笑：“冷主任，您的网名是啥？我得把您加为好友。”
　　冷志强一直琢磨不透柳菲。这个女人看着很单纯，说笑间还带着调皮。如果不是她城府特别深，就是特别浅，以白纸似的单纯对付弯弯绕的心计。在****办调取段立滨的照片，柳菲不可能不知情。冷志强设计了几种方式，都有缺陷。看着柳菲单纯的笑容，冷志强决定赌一把，就让柳菲给自己打印段立滨的照片。男人在漂亮女人面前很容易放松警惕。冷志强提出打印段立滨照片的要求，让柳菲帮忙。柳菲用询问的眼神看了一眼冷志强，没等冷志强说话，埋头在网上找到市****办的网站，很快，段立滨的照片被打印出来。照片上的段立滨，眉头皱着，目视前方，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柳菲拿在手上仔细看看，然后把照片递给冷志强，开玩笑说：“冷主任，你不是给段处长做媒吧，没听说段处长还是王老五啊？”柳菲的玩笑让冷志强的神经松弛下来。
　　中午，市财政局来了一伙客人，到七星砬子野游。高树学电话中问冷志强，跟不跟着掺和一下。冷志强说不好吧，一码是一码，掺和到一块都不舒服。高树学没有勉强，说那你自由活动。在滨溪县的地面上，只要甄洁允许，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晚上，财政局的客人没走，燕萍把甄洁拉到自己家中，孤家寡人的冷志强，由柳菲陪着，在宾馆简单用过晚餐。柳菲过意不去，要找人陪冷志强打几圈麻将，冷志强说小柳你该忙啥忙啥，我昨天喝高了，现在还冒虚汗，要好好歇一歇。柳菲送冷志强上车，冷志强要回七星砬子山庄。
　　新闻联播结束，冷志强叫上陈师傅，赶到药铺拉上叶海洋，去山里寻找叶菊香。叶海洋的路标很熟，常在看不见路的地方，指挥陈师傅左拐右拐。过了七星砬子大约三十公里，车子拐上村道。陈师傅看着黑黑的夜色发憷，问叶海洋前面还有多远。叶海洋说，你大胆地开，这附近都是砂石路。又过了大约五公里光景，黑暗中出现萤火虫似的光亮。车到近前，看清发出光亮的是一栋茅屋。有人蹲在门口的暗影里，听见车声亮起手电。叶海洋问：“是万全老弟吧？”暗影里的人说：
　　“是我，叶大哥吧。”
　　万全的茅屋是间独屋，后面靠着山崖。茅屋前脸顺着路的方向，前面是一块空地，空地上摆放着一箱箱蜜蜂。蜂箱的空隙里，是采蜜的塑料桶。万全拉开屋门，满屋的灯光泻出来，在门前的草叶上书写一道光斑，光斑里可见忘记归巢的蜜蜂，在草叶上嗡嘤。屋里还有两个人，是万全的妻子和一个女孩，女孩是叶菊香。叶海洋弓着身子进屋，叶菊香知道叶海洋要来，高兴地喊了声“大爷”。滨溪县这地方，叫伯父为“大爷”。看见叶海洋身后还有生人，叶菊香拘谨地站在原地，手搓着衣服角，不知如何是好。叶海洋说：“这是你冷叔叔，你的事就是他能做主。”叶菊香深深给冷志强鞠了一躬，说：“冷叔叔好。”万全的妻子赶紧找凳子，让他们坐。茅屋里就有两个凳子，其中一个是三条腿。万全歉意地说：“山里就这条件，没办法，就是这么个条件。”冷志强被让到好凳子上，叶海洋把三条腿的凳子在墙上靠实，试探着坐上去。万全找了一个旧蜂箱，立着，自己坐在上面。
　　叶菊香的讲述中，她不是在****接待室内找到的段立滨。
　　当时菊子执意上访，叶海泉说：“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面张罗这么大个事不易。要不你到****办提个人，这个人叫段立滨，老家住在南屯。”夹屁股沟村有三个自然屯，蚂螂溪北两个，溪南一个。段立滨的老家在蚂螂溪南。叶海泉告诉菊子：“人都说段立滨这人仗义，对家乡人热心。”叶菊香到****办询问段立滨，接待人员告诉她，今天段处长不接待上访，你有他的手机号可以给他打电话。菊子没有段立滨的电话，失望的菊子来到门口等，希望能碰见段处长。一会有个人告诉她，市委门口过来的人就是段处长。菊子拦住段处长，说自己是夹屁股沟村出来的，有事要上访。段立滨说你跟我来吧，我先安排你住的地方。
　　菊子心想真碰见了好人，跟着段立滨到了长虹旅店。
　　说到这，菊子眼圈泛红，不想往下说。叶海洋说孩子说吧，这都是你的大爷和叔叔，没人笑话你。菊子咬了半天下嘴唇，接着说下去。
　　段立滨给她开好了房间，陪着她进了屋。段立滨说天太热，你把外衣脱了吧。菊子顺从地脱下外衣，坐在房间的凳子上跟段立滨说话。房间里没有沙发，一个小茶桌摆着暖壶，暖壶两边是两个皮面椅子。说了会话，段立滨拉起菊子的手，说这手真不像干农活的手。菊子心里害怕，不敢往回抽，任由段立滨攥着。段立滨说别怕，你父亲工伤的事我负责了。后来，后来……
　　菊子抽泣着，不再说下去。
　　冷志强拿出段立滨的照片，递到菊子手上。
　　“你仔细看看，领你走的人是不是这个人。”
　　菊子擦了把眼泪，仔细端详照片，半晌摇摇头说：“不是，不是这个人。那人比他年轻，是寸头。”
　　冷志强再问：“那人身上还有什么特征？”
　　菊子抽噎两下，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两手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
　　万全媳妇示意几个男人出去，说：“你们在这儿，他一个小姑娘家有些话不好开口。”叶海洋出门，三条腿的凳子“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一会，万全媳妇掩上门出来，小声说：“菊子说了，那人的下体上有挺长的一道疤。”
　　冷志强告别万全夫妇，准备返回滨溪。叶海洋嘱咐万全媳妇：“弟妹，菊子那儿你多开导开导，别让她想不开。”万全媳妇说：“大哥你放心吧，菊子妹子在我这肯定没问题。”万全笑媳妇弄乱了辈分。冷志强拉开车窗和万全告别，万全把脸靠近车窗，突然神秘地说：“冷大哥，万方您认识吧，就是给高书记当秘书那位。我们是叔伯哥们儿，一爷同孙，现在人家当官了。”
　　返回滨溪的途中，陈师傅小声告诉冷志强：“头儿，咱们后边有车跟着。”冷志强要回头，陈师傅说：“你别回头，从倒车镜上看。一会前边转弯，你看后边的山洼。”果然，后面有辆车不疾不徐地跟着。陈师傅的车快，后面的车快。陈师傅的车慢，后面的车也慢下来。接近七星砬子山口，冷志强索性让陈师傅把车停下，咱们车上三个人，他们也不敢怎么样。见前面的车停了，后面的车靠了过来。冷志强看清，驾驶位置坐的是赵杰，副驾驶位置坐的竟然是樊永续。冷志强的气不打一处来，樊永续下车，冷志强没好气地说：“樊政委你不用费这么大心思吧，跟踪我可以直接跟我说，咱们坐一个车还省点油钱。”樊永续凑过来说：“冷主任，拐弯同学你误会了，这是高书记的指示，我可以不当这个政委，但是一定要保证你的安全。”
　　冷志强的心思抽紧了，是谁告密自己的行踪，难道是万方的叔伯兄弟万全？冷志强对高树学又看不明白了。
第40章
　　“十一”长假结束，滨江市再遭新闻震撼弹的袭击。中央某新闻单位驻滨江市记者站的记者，在自家媒体上登出长篇调查，以“药厂怪味多年持续扰民，居民代表反映问题遭拘”为题，把北峰制药厂臭味扰民的事捅破了天。
　　一上班，市委办新任主任马玉三通知冷志强到市委开会。冷志强已经看到关于北峰制药厂的报道，估摸刚一上班的紧急会议，肯定与这篇报道有关。冷志强把报纸卷在手上，去市委会议室开会。马玉三笑脸迎在门口，问候冷志强双节快乐。马玉三原任职务是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含在市委办公室内，出任办公室主任属于内调。马玉三兄弟三个，大哥马玉魁，是中纪委的一个副司长，级别不高，但是属于朝里人。所以马玉三不到四十岁，提拔为正局级，人们都说是马玉魁的关系。马玉三的二哥马玉仲，自己开买卖，做房地产。魁是第一，仲是老二，轮到马玉三，老爷子取名懈怠了，直接叫成马玉三。马玉三做办公室主任，让民间组织部又想起冷志强，说冷志强挡了他半年，他挡了冷志强后半生。冷志强的官场生涯不太可能再有大的起色了。不知道两位当事人是否知道这个传言，见面确是客客气气的。
　　冷志强进了会议室，看见市委书记王昶已经在座。宣传部长坐在他旁边，弓着身子跟他解释着什么。冷志强选择个角落，坐在后排。
　　王昶看起来面无表情，内心的情绪却在急剧变化之中。宣传部长说完，王昶突然怒声说：“现在这些记者，都赶上土匪了。节前，我和朱市长特意去拜山神拜土地，我还特别强调，今年比较特殊，不要在这个时候添乱，偏偏就出了乱子。你们宣传部门今后要强化这根神经，把上面媒体的情况掌握清楚。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弄得我们多被动。”宣传部长矮声说：“是我们的失误，我做检讨。”原来，节前市委办让宣传部拿出一份名单，宣传部长陪着王昶和朱建国，把名单上的新闻单位一一拜访了一遍。宣传部偏偏漏掉了登载长篇调查的这家新闻单位。
　　登载长篇调查，与王朱两人是否登门拜访不一定有直接关系，但是问题出来了，大家都往这个方向去想。这个娄子就等于是宣传部捅出来的，所以部长面皮发涩，紧着说检讨。
　　参加会议的人不多，市长朱建国，副市长邵鹏举，环保局长邢原，****办主任冷志强，还有国土资源局、工商局、税务局的一把手。马玉三列席会议，跟着做记录。王昶看看表，让马玉三给朱市长再打个电话。马玉三跑到走廊，正琢磨这个电话该怎么打，电梯门一开，朱市长到了。马玉三迎上去，把朱建国让进会议室。朱建国把公文包撂在桌上，抬眼看见了冷志强，开口说：“老冷，你们那里得掌握动向，方才我的车子进院，又看见有人打小旗了。”
　　会议就一个主题，研究北峰药厂的污染问题。王昶举了举手中的报纸，先开口讲话：“同志们，长假上班第一天，我们就接到一个震撼炸弹，大家都看到了，我就不再细说了。北峰药厂的问题，是城市发展过快带来的问题，也是人们维权意识提高带来的问题。逆向去想一想，也是个好事情。但是问题毕竟是问题，我们不能视而不见。关于北峰药厂的搬迁问题，我们已经讨论了几次，至今无法下定决心，主要还是经济杠杆在制约。说实话，我们在座的各位，抛开身上的公职来说也是市民，我们也不愿意闻药厂的臭味。大家有什么想法都说一说，所谓集思广益嘛。”
　　王昶说完话，侧头看看朱建国。朱建国正在文件上划横线，王昶的发言停了，他停下手中的笔，抬头时目光与王昶对接。朱建国清了清嗓子，以征询的口气说：“王书记，我看是不是这样，让环保局先介绍一下污染治理情况，然后国土资源、****办这些部门，再说说自己的想法。最后，我们统一一下认识。”
　　邢原见朱市长点到自己，拿出一本材料，准备汇报。王昶招手说：
　　“后面的都到前面来，前面可以坐开嘛。”坐在后排的人相互看看，辟拉扒拉坐到长圆桌跟前。邢原冲着王昶、又冲着朱建国、邵鹏举点点头，开始汇报。
　　“王书记、朱市长，带水分的话我就不说了，直接向领导汇报干的。
　　根据我们环保部门检测，北峰药厂最初选址就存在问题。药厂处于城市上风向，向大气散发的异味主要来自于青霉素车间产生的发酵气味，以及污水处理过程中产生的硫化氢等挥发性气体。”确定北峰药厂的厂址，是上一届班子的决策，所以邢原敢直接批评。王昶插话缓颊说：“最初的选址问题也不在决策者，那时候大家的脑袋里只有经济，没有环保。只要你能来建厂，想要哪里给你哪里，你的经济指标够大，要市府都行，提倡环保是这几年的事情。”王昶说到要市府都行，下面低低地笑了几声。
　　“从生产过程来看，异味来源有三：一是药品生产过程，二是废水处理过程，三是发酵基质干燥过程。生产过程是复杂的化学反应和生物发酵过程，其废气成分数以百计，很多成分至今不明。这两年，在环保部门的监督下，北峰药厂做了一些治理工作，比如在青霉素车间安装碱液回收罐，通过“碱洗法”减轻青霉素气味污染；对污水处理厂蓄水池挥发的气味，实施了封闭吸收处理。根据监测显示，大气中的污染物有所减轻，但是仍然存在，是群众反映的主要问题。”
　　介绍完这些，邢原翻了翻后面的材料，抬头看看王昶和朱建国：
　　“情况基本就是这么个情况，后面是一些具体数据，我就不一一汇报了。现在看来单靠环保部门的努力，指望对污染气体进行环保治理，很难完全消除群众反映的臭味。”
　　王昶和朱建国都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停顿了一下，朱建国抬头说：“冷主任，你说说****方面的情况。”
　　冷志强翻开笔记本，笔记本上没有记载他要说的东西，但还是习惯性地打开，这样显得重视。冷志强冲着书记市长歉意地笑笑：“群众上访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差点堵得各位领导出不了门。群众自发成立了一个‘反臭味要清洁委员会’，已经两次上访堵了市府的大门。经过我们果断的处置与积极的说服，很多群众表示理解政府，给政府一段解决问题的时间。但是这次报道出笼，很可能引发新的上访潮，我们****办班子已经开过碰头会，对此有心理准备。”
　　邵鹏举插话道：“什么‘委员会’，分明是个伪组织。他们也没向组织部申报一下，问问给他们定个什么级别？”邵鹏举的插话让大家哄地笑了，沉闷的空气像打开了窗子，迎来一丝清风。王昶点着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大家：“上访是个大问题，这个问题要解决好，我们不能等着群众给政府下最后通牒。”冷志强心里动了一下，面皮上一热，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能说群众“给政府一段解决问题的时间”，要说成群众期待政府解决问题。否则就变成了认可群众对政府的要挟，是自己工作的失误。
　　轮到国土资源局说话，局长一开口就是诉苦。“各位都了解，现在都说国土资源局是大爷，寸土寸金，但是我这个土老板闹地荒，在滨江周边地区，已经找不到可以接纳北峰药厂的地方。好不容易滨溪县的高树学和肖景龙愿意接纳，又和水源地搅和在一起。现在不同以往，新建可能产生污染的企业，必须通过环保部门评估。”他侧头瞅瞅邢原，“我拿出的计划得痛过邢局长的评估，邢局长不点头，我们提出的计划都得流产。”邢原开玩笑：“你得先有胎儿才能流产，你肚子里没货，先别提流产的事，没有一个妇女怕流产不怀孕的。”环保局的意思，北峰药厂的新址还在飘摇中，没有确定。王昶说：“你们国土资源局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事久拖不决。我跟你说，到这个月底一定要拿出三个备选的方案，供常委会选定。”国土资源局王局长是个老资格，这一届混到退休，听着王昶的申斥，嘻着嘴笑，脸都没红一下。官场的事情不好说，申斥不等于关系疏远，客气可能恰恰是生分。会议最后明确了一点，按照现在这种状态，靠企业自身上环保设备解决污染，已经不大可能。王昶总结说：“今天的会议就到这儿，马主任，你们办公室定个时间，”王昶食指向下随意划了个圈，“我们几位都在家的时候，到现场体验一下，看看这个污染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毕竟我们这里离厂区还远。”
　　冷志强回到****办，接待室门口聚集着二三十居民，没有列队也没有堵门。拿小旗的是两个孩子，父母在公企单位大门上拔下国庆时插的小旗，让孩子拿着玩耍。没有出现朱建国说的打小旗的上访，让冷志强放下悬着的心。有人认识冷志强，过来问问市府的态度。冷志强据实以告，让大家回去等消息。探消息的人散了，脸上有了喜色，说这回真的有希望了。
　　回到办公室，冷志强打开网站，找到“反臭味要清洁”网页，上面全文转帖了报纸上的长篇调查。下面跟帖的已经达到上千人，有人热烈响应，认为只有记者出面才能有出头之日。也有人抱持悲观态度，认为新闻可以造成轰动，却不能解决问题。只要市政府脑瓜皮够硬，脸皮够厚，挺过这几天就没事了。接着反问：现在政府的干部有几个脑瓜皮不够硬、脸皮不够厚的？张舆情送进一沓网摘，说：“冷主任，最近几天网上不热了。”冷志强抬头看看张舆情：“小子，不热是好事，你可千万别怕失业。”张舆情觉出自己说走了嘴，腼腆地笑了。退到门口，再点一下头，然后离开冷志强的办公室。
　　接待室这边，段立滨、范川军他们，正跟汪起运起哄。汪起运娶了儿媳妇，上班第一天穿了件新西服。大伙起哄，问是不是儿媳妇给买的。段立滨马上编了一个段子，绘声绘色地开讲：“汪主任上班穿着新西服，门口碰见了冷主任。冷主任问他，‘是不是儿媳妇给买的？’汪主任说‘是’。冷主任又问，‘怎么没把西裤也穿来？’汪主任回答，‘俺儿媳妇说了，只给上身不给下身。’”段立滨的段子非常诙谐，大家听明白里面的戏谑，都笑得前仰后合。冷志强过来看大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碰见大家笑场，笑着问：“看来大家的双节过得挺舒心啊，有什么开心事，中大奖了？”范川军笑着把段子学了一遍，把冷志强也逗笑了。汪起运在旁边点着段立滨：“这小子，这小子这嘴。”
　　汪起运说找冷志强有事。到了冷志强办公室，汪起运扔在桌子上一个红色纸袋，里面是两盒中华烟还有几块高级糖。冷志强把纸口袋撕开，剥了一块糖放进嘴里，说：“老汪有事你说。”汪起运犹豫着说：
　　“冷主任，我听说有一封段儿的举报信？”冷志强看着汪起运，停了嚼糖说：“有，确实有。”“我是这么个想法，干部不能带病工作，何况是刑事案件。我的意思是，是不是让段立滨暂时停止工作，等有结论再说。”
　　冷志强把糖吐进纸篓里，用茶水漱漱口：“太甜，沾点喜气得了，这个年龄段太容易得糖尿病。前天晚上吃饭，一个桌上有五个糖尿病患者。
　　老汪，我没在办里传达这封信的内容，其实是邵市长的意思。这种事，只要有响动必定满城风雨，我们要保护自己的干部，就不能弄出响。
　　我跟你交个实底儿，公安局正在调查呢！”从滨溪县回来，冷志强特意带着段立滨去刑侦支队沟通情况，以来信接待处处长的身份，询问了“吃一盆”几个上访户的问题。“吃一盆”表情木讷，不认识段立滨。
　　又把“四驴子”带来，核实情况。“四驴子”认识段立滨，但是一口一个段处长，显然不是他嘴里的滨子。本来，冷志强想说，公安部门已经排除了段立滨，他忽然动个心眼，没提这个茬。汪起运在滨溪县到底陷多深还不知道，说多了容易打草惊蛇。“那就好，那就好，其实小段儿人不错的，我也是为工作着想，为工作着想。”
　　汪起运起身离开，冷志强坐在办公桌前半晌没动地方。门上的自动锁啪啦一声锁死，冷志强心里开始混沌，混沌中出现任来峰，还有汪起运，还有高树学，可是他看不清他们的嘴脸。
第41章
　　市委开会研究北峰制药厂臭味问题的消息，很快在全城传开。说不清是哪个门缝透的风，会场上谁跟谁争吵谁的表情如何，传播过程中都活龙活现。过程中加入了很多主观的成分，逐渐成为以讹传讹。
　　有人说市委书记王昶和市长朱建国拍了桌子，因为“臭半城”丁黎明是朱建国的把兄弟，朱建国不同意制药厂异地重建。还有人说，这些都是瞎扯，制药厂的新厂房已经在滨溪县开建，滨溪县长肖景龙和丁黎明是连襟。丁黎明把厂址迁到滨溪，给了肖景龙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说，王昶的弟弟做着北峰的环保处长，年薪百万，所以王昶下不去手。更有人赌咒发誓，朱建国在北峰制药厂有霸王股，每年纯收入将近千万，省里调朱建国做常委宣传部长，朱建国眼睛都没眨一下。离开滨江，他的千万收入就没了。
　　丁黎明到上海参加秋季展销会，展示药厂的新产品。展销会还没开完，接到朋友开玩笑的电话，说你“臭半城”要臭出滨江臭向世界了。
　　丁黎明原以为朋友是用奚落的口气赞赏他，赞赏他的产品在展销会上抢手。假作谦虚说，你不知道，医药界现在有个“北药现象”，北方所有药厂的药品都很畅销。朋友说你还不知道啊？北峰制药厂的臭味扰民，市委已经开会研究，小道消息说，制药厂早晚得搬迁，地球上放不下，准备搬到月球上，所以你丁老臭这回要臭向宇宙了。丁黎明这一惊非同小可，向在家的副总问明情况，赶紧跑回来灭火。上飞机之前，丁黎明先跟环保局长邢原通了电话，要求见面。邢原接电话时告诉丁黎明，这次不同于以往，可能不好过关。邢原把媒体见报的长篇调查简单跟丁黎明说了一下，让他有心理准备。丁黎明不知道长篇调查的事，询问厂里的宣教中心。中心主任刘富雄告诉他，已经采集了样本，准备等他回来汇报。丁黎明气不打一处来，骂刘富雄：“我说你们猪脑子？这么大的事还坐得住金銮殿。企业虽说不是你们家的，也关系着你们饭碗，我告诉你们谁砸了企业的锅，我就摔了谁的碗。你们听着，我十二点的飞机回滨江，赶紧把样本送到机场。”上飞机之前，丁黎明再给邢原打电话，约邢原中午见面。“邢大哥，你晚膳一会，等着兄弟回去跟你一块膳。”丁黎明的玩笑听起来像无赖。
　　丁黎明吩咐把午餐定在香格里拉的钻石套房，严格限定陪餐人员。除了丁黎明和主管副厂长，再就是刘富雄。丁黎明约定邢原后，问他那面有几个人，邢原玩笑说就是孤家寡人。邢原的回答让丁黎明心中有数。工厂里有一个业余歌舞团，团员都是市内精选的美女，声色俱佳。丁黎明吩咐刘富雄，拉来顶尖的四个美女团员陪酒，美女的歌声都是数一数二的，身材更是百里挑一。
　　丁黎明从飞机场直接到香格里拉，邢原还没到酒店。尽管丁黎明赶得满头是汗，他心里明白邢原不可能早到。晚一点到场，是个“范儿”，是身份。丁黎明在钻石套房坐了十分钟，喝了一杯极品铁观音，服务员在门口喊：“老板好”。丁黎明从沙发上站起来，邢原笑着走到门口。初秋天气，邢原披件米色风衣，很领袖的样子，冲着丁黎明招招手。服务员接过邢原的风衣挂在衣橱里，丁黎明老远就伸出手等着，等着邢原脱下衣服交给服务员，腾出手的邢原矜持地握握丁黎明的手。
　　刘富雄电话里被骂了一顿，处处加着小心，惟恐一错再错。丁黎明和邢原闲聊，不便打搅，刘富雄贴着丁黎明的耳根，请示是不是上菜。丁黎明点点头，嘴上还扯着展销会上的轶事。酒菜上了一半，丁黎明请示邢原：“老大，咱哥几个整一瓶‘人头马面’？”酒桌上把洋酒人头马都叫“人头马面”，是赵本山小品里的发明。邢原王顾左右而言他：“现在吃什么喝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跟什么人喝。不是你丁大老板请客，一般的宴请我很少出席的。现在我们这些人，除了职务不高身体指标基本都高，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最近又有了个高血尿酸。”丁黎明明白邢原一则显示和自己感情不一般，再则是同意了喝人头马。招手叫过服务员，打一瓶“人头马面”。
　　歌舞团的小美女显然经常出席这种场合，身材最出挑的一位陪在邢原身边。其他的各寻一个领导，挨着坐下。刘富雄不常出席这种场合，又是厂歌舞团的头儿，陪着刘富雄的小美女显得拘谨。陪着邢原的小美女叫高琪，丁黎明说：“琪琪，今天你要把邢大哥陪好，我给你发奖金。要是陪不好，就让你下岗。”小美女经常受到这种威胁，并不真的害怕。高琪拉着邢原的一只胳膊：“邢大哥，你可千万别说我没陪好，我家里还有八十老娘……”高琪说的是李鬼碰见李逵讨饶的话，没说完自己先乐，邢原也被逗笑了。高琪像是小孩撒娇讨赏：“怎么样，邢老板乐了吧。”
　　有挨骂的底子，刘富雄情绪不高。丁黎明倒过一圈酒，说：“富雄该你说话了，怎么搞的，让小美女把你弄贴壳了？”贴壳是滨江话，意思包含着干瘪、透支、过度。这些都是，又都不准确，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刘富雄站起来倒酒，丁黎明讲刘富雄的笑话。“你不知道邢大哥，开始让富雄接管歌舞团，富雄不敢，说自己对美女过敏。我说你不是富雄吗，一天射一管儿，保证你脱敏。怎么样，现在他改名叫刘没雄，公粮都交不上去了。”美女们像没听到丁黎明放肆的玩笑，满脸端庄地看着刘富雄敬酒。
　　酒桌上，邢原介绍了制药厂搬迁与否所面对的客观条件。群众上访给市政府制造很大麻烦，中央媒体的新闻调查再次推波助澜，现在看来，市政府面临来自内外的很大压力，药厂搬迁势在必行。邢原看着丁黎明，说：“老丁你不知道那些上访群众闹的，插旗放炮封了市府大门，说你‘臭半城’是故意放毒，图财害命。你要图财害命了，市政府就是帮凶。”丁黎明专心对付着盘子里的大闸蟹，秋蟹正肥。他心里清楚，只要邢原单身赴宴，药厂搬迁的事情在邢原这里就有转机，但是他要让邢原把困难讲足，这样显得老邢特别用了心。丁黎明用湿巾擦着手上大闸蟹的汁水，说：“邢大哥你不知道，我们用仪器检测过，上马了新的环保设备之后，臭味已经减少了百分之九十，但是人的鼻子对臭味的灵敏度，比仪器还要灵敏一千倍，现在释放的那点味道，基本上对人体没有什么伤害。”邢原对丁黎明这几句表白很感兴趣，停了喝水晶碗中的翅羹，说：“好，这是个新情况，下次向市委市政府汇报时我会重点讲清楚。”丁黎明冲邢原笑了笑：“老大，你也不必过于勉为其难，你尽到心思，弟兄们心里有数。不管咋个结局，咱哥们永远是朋友，现在不提这个事了，”丁黎明拍拍身边小美女的后背，示意她去点歌，“这儿的音响比任何歌厅都强，现在听听我们几个小美女的歌声。过一会去洗浴，一条龙。邢大哥请你赏光，我们琪琪是歌舞团的金嗓子。”高琪的两只手，一有空闲就抱着邢原的一只胳膊，生怕一撒手邢原会不翼而飞。暖玉温香中，邢原显得兴奋。听了丁黎明的话，邢原与丁黎明碰响酒杯：“放心丁老板，屯子里有句话，叫做有话送给知人，有饭送给饥人。有你丁老板永远是朋友这句话，我老邢尽力而为。”高琪抱着邢原的胳膊，粉脸调皮地蹭了又蹭。
　　一个小美女唱了首张韶涵的“摇摆头”，“你很怪没逻辑傻笑很可爱，上班规矩你也很早睡……”小女孩的歌，小美女整个人随着曲子大幅度地摇摆，成了一株风中柳。又一个小美女唱了首张靓颖的“木兰星”，“这世界很宽，让孤独好满。荒野上的狼，它为谁流浪……”，很苍凉的歌词，却唱成了甜腻的味道。高琪出场，唱了首周杰伦的“菊花台”。“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惨白的月儿勾住过往，是谁在阁楼上冷冷的绝望，雨轻轻叹朱红色的窗……”高琪模仿着周杰伦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凄凉，有些混沌。邢原饶有兴致地听着，有节奏地鼓掌。每首曲子终了之后说：“好，确实好，就是没听懂。”高琪“菊花台”之后回座，脸贴上邢原的肩，嬉笑着抱起邢原的胳膊。邢原环顾大家说：“这就是代沟。我接到过这样一个短信，第一句是设问，什么是代沟？接着回答说，所谓的代沟，就是我问爸爸‘菊花台’怎么样，爸爸说没喝过。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菊花台’，歌词不错，演绎得也不错。”丁黎明率先鼓掌，说：“老大到底是有学问，这个段子好。”又冲着几个小美女，“你们几个动动脑子，唱这些哼哼之音，老大怎么能感兴趣？唱点我们这个年龄接受的革命像样歌。”高琪凑到邢原的耳边，邀请他唱“相思风雨中”，邢原侧着脑袋点点头。邢原的声音很浑厚，第一句唱罢，桌上的人拼命鼓掌。一曲终了，丁黎明说：“琪琪，拥抱老大一下。”高琪笑着和邢原来了个贴面熊抱，“马上换战场，让老大总是‘相思风雨中’，是我老丁的毛病。”丁黎明说。
　　星期五，轮到任志强接访。去接待室之前，他被邵鹏举叫去，说了半天****的事。滨溪县农民土地纠纷，虽说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但是省里迟迟没有下结论。分析省里不下结论的原因，大概想让这件事自消自灭。如果重新翻腾一下，等于拿搅屎棍子又搅了一遍，再重新臭一次。冷志强想，这也是那个被污为**狗农民的心态，不想拿着喇叭喊，自己没**狗。省里没结论，****办这边的耳朵还得竖着，避免节外生枝。还有教师上访的事，朱玲已经写成正式提案，作为一个值得关注的普遍问题，准备提交明年初的两会。在这期间，教师工资问题一定要有所进展。冷志强在本子上记下邵市长的指示要点。
　　回到接待室，冷志强看见几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接待室里唠嗑。范川军正打着电话，听内容是打给市中级法院。范川军喊：“喂，市法院吗？你们赶紧来人，把你们的‘大爷’、‘姑奶’接回去。”撂下电话，范川军向冷志强汇报。“头儿，这几个老人家都是老上访，开始分头来，现在相互认识了结伴来。这几个老神仙最小的七十五，岁数最大的八十二了，是咱****办的‘大爷’。”看冷志强不明白，范川军把冷志强拉进屋解释：“这几个老人家的案子法院早就判完了，几次上访几次复查，都没有问题。儿女们也不同意他们上访，但是老人家有点糊涂，想起来就来一趟。主审法官这个叫‘大爷’，那个叫‘姑奶’，哄着回去，还要出车送到家，怕中途出问题。咱们****办的那个‘大爷’，是个老革命，是国土资源局王局长的老爹。老人家一九四九年十月二日参加革命，根据规定按照退休办理。离休的杠儿卡在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之前。老人自己讲，他是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九日参加工作的，当时组织部接待的人给他开出报到信，跟他说你过了“十一”再报到吧，不差这一天。恰恰是因为这一天时间，把老头扣在离休的盔外。
　　离休干部一个月有二百元护理费，药费百分之百全报。退休干部没有每月二百元的待遇，药费报销百分之九十。老头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糊涂了就来上访。他都八十二了，当年能给他作证的人都作古了，这个事没法解决。王局长撂下句话，他爹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给他打电话，他负责往回接。”
　　正说着，国土资源局王局长到了门口，亲自来接老爷子。每次老爷子上访，他都是派司机来接，这次他问范川军，知道是冷志强的接访日，所以自己亲自过来接。一是跟冷志强过个话，显得尊重，再者他找冷志强还有点事情。老王大老远就打着哈哈，跟冷志强牵着手进了屋。
　　冷志强给老王倒上一杯菊花茶，放在老王手边说：“老伙计，现在实行菊花茶，菊花茶润肺。我们在****办，每天把肺都能气成气球，所以常备菊花茶。”老王俩手把茶杯抱在胸前，抬脸询问冷志强刘全的事有没有结论。老王说：“这个小兔崽子是我妻侄，老娘们总在家磨叽，让我给说句话。”
　　冷志强指着老王抱着的茶杯：“菊花润肺，常喝有好处。刘全的事现在还没有结论，有一起强奸案肯定是在他的旅店发生的，当时他在单位上班，并不知情。但是他的旅店操作上有问题，打着帮人上访的旗号，影响很坏。”
　　“冷主任，他那个旅店是我那大舅子开的，全子帮着张罗。我把我那大舅子好一顿批评，不能弄个破旅店影响孩子前程。”
　　“这样吧王局长，刘全的事我们再开会研究一下，我一个人不好马上做决定，也请王大哥多谅解谅解。”
　　“好吧冷老弟，哪天咱哥俩得喝一场，要不你把你的干将都拉上，跟我们国土局比一场？多长时间没在一块喝一场了。”
　　送王局长出门，冷志强发现门前聚拢一群年轻人，都是统一的服装，像是哪个学校的学生。王局长拉上老爹，顺便送走几个老头老太，冷志强拱手说：“多谢啊，多谢。”回过神发现，人行道已经被学生占满，学生们规规矩矩地坐成三排，拉出横幅：检举欺诈办学，还我三年青春。下面一行小字：卫生学校学生自助会。市卫校的学生又成立个非法组织。冷志强心中苦笑：这个王化一，到底还是把学生鼓捣到****办来了。突然他瞥眼看见，学生前面按喇叭的司机，竟然是环保局局长邢原。邢原自己开着车，副驾驶位置坐着一个漂亮的女孩，正把一瓣剥好的橘子，送进邢原的嘴里。
　　冷志强的电话振铃，接电话的工夫，邢原的车子拐过街角消失了。
　　来电话的是甄洁，问他中午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甄洁来了一对外地夫妇同学，想见见冷志强。冷志强说：“吃个屁饭，你的那个王化一，到底给我弄来三百小祖宗。”冷志强听见甄洁说：“天哪，我还要给王化一打电话呢！”
第42章
　　夜会叶菊香当晚，冷志强与樊永续又夜会了一次高树学。樊永续是汇报工作，冷志强是通报情况，身份不同说法不同。高树学起诉记者王凯诽谤案，已经在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立案，由大律师常鸣代理。
　　传票已经送达，几天后就将开庭。冷志强和樊永续到高树学办公室时，高树学正在研究诉状。通报情况之后，冷志强提出两点意见：一是必须保证叶菊香的安全。二是选择好最佳收网时机。这两点意见都是针对樊永续的，樊永续当场点头表示同意，向高树学做了保证。
　　叶菊香指证的嫌疑人，几个人猜测的指向都是方铁强。方铁强被贾金枝撕裂下体，已经成为滨溪县的笑料。但是都传方铁强肾衰，需要不时透析，没想到他还有这个能力。闲话之后，说到为防万一有误，要对方铁强进行确认——找张方铁强的照片叫叶菊香进行辨认。这个问题比较好办，任来峰女儿的婚宴上，张德彪领着方铁强挨桌敬酒，有方铁强与冷志强喝酒的照片。第二天冷志强与柳菲闲话，说：“哎小柳，老任女儿大婚，浪费了我那么多表情，怎么一张照片也不见？得问问任县长，差钱的话我花钱自己洗几张。”柳菲笑说：“拉倒吧冷主任，任县长那么大个领导还差几个洗相片钱，你跟他这么说，他得亲自把照片给你送来。”下午，柳菲拿来厚厚一摞相片，让冷志强自己挑选。冷志强把照片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基本上都是****办这些人的，他看到有几张照片上有方铁强，说：“小柳，你的效率太高了，我不过是说句笑谈，你还真把照片拿来了。参加婚礼的人，哪有朝人家要照片的。
　　这些照片我收了，段立滨他们的我给带回去，你替我谢谢任县长。”
　　冷志强跟叶海洋又去了趟山沟，万全的蜂场在老爷岭南坡。冷志强交给叶菊香一张照片，是冷志强、段立滨和方铁强一起喝酒的场面，让菊子辨认。让菊子辨认这张照片的深意，是让菊子再度确认一下，嫌疑人到底是他们中间的哪一个。已经见过一次面，菊子不像上次见面那么拘谨。接过冷志强递过来的照片，菊子很肯定地把嫌疑人指给他们看。菊子指证的嫌疑人，正是矮着身子敬酒的方铁强。之前，冷志强向叶海洋说明情况，让樊永续和赵杰参与指认。指认给冷志强看，法律上没有证据力。菊子指认方铁强，不出大家意料。赵杰和蔼地询问菊子，给菊子做了笔录，让菊子签上名字。接下来的工作由樊永续来完成，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联系，选择最佳时机收网。
　　没想到事情突然横生枝节，已经沉寂一段时日的耿士强车祸案，一夜之间又起了波折。耿士强家进了蟊贼，盗走的唯一物品是一台破电脑的主机。耿团的电脑是早就过时的五八六，没有上网。本来电脑主机被盗与耿团的死没有关系，但是人们联想到耿团死后失踪的档案袋，觉得电脑被盗绝非偶然。已经启动的抓捕方铁强的方案，紧急采取了硬性关机。案件已经不单纯是为嫁祸段立滨而引发的强奸案，人们隐约看到一个巨大的洞穴，在洞穴隐秘的深处，潜伏着更大的阴谋。
　　耿团家电脑被盗的小案，破例惊动了市领导。王昶和朱建国一起听汇报，政法委书记裴士举主持汇报。这次汇报是相当详细的，从土地纠纷，到王明智和耿士强的死，再到上访人员被强奸案，叶海洋冒名顶替山庄别墅主人，一直汇报到耿士强家电脑被盗。冷志强只负责****，不管案件的事，但是他沾了边插了手，找到了公安局也没找到的叶菊香，所以也一并参与汇报。王昶笑说：“志强当初应该去公安局，侦查起来蛮有经验的。”案件的盘子端上桌子，由领导们亲自参详。王昶和朱建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们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土地纠纷，会牵扯出这么多问题。汇报结束，冷志强小心地提出一个建议。冷志强认为，可以把盗走耿团电脑的人或者团伙称之为对手。对手之所以要盗窃耿团的电脑，一定是在寻找耿团丢失的档案袋里的东西。只要这个东西可能存在，对手就不会放心。对手铤而走险，可能是转移视线嫁祸段立滨的企图没有得逞。冷志强说，为迷惑对手，可以对外宣布，因为特殊问题段立滨工作暂停，等有了调查结论再说。这样就给了对手一颗定心丸，然后密切监视对手的下一步行动。王昶同意这个策略，但是段立滨的工作该怎么做必须细心。冷志强说，段立滨的工作由自己来做。朱建国又询问了公安部门下一步的打算，强调不要打草惊蛇。
　　周日晚上，冷志强把段立滨找到办公室，给他看了上访信。段立滨看完信，脸憋得通红：“这是瞎扯，我段立滨别说吃了这么多年党的饭，我就是一农民还知道礼义廉耻呢。”冷志强说：“段儿你别激动，找你就是不相信你有这事，现在已经基本调查清楚，是别人在陷害。市领导定了一个策略，准备将计就计。这样就需要委屈你一下，暂时停止工作。我们要给对手一颗定心丸。”段立滨脸上的表情变得松弛，玩笑说：“我支持领导的意见，但是求领导千万别下死手，弄得我以后家里外边解释不清楚，不好工作。”
　　段立滨没有参加周一早晨的例会，办公室主任让秘书再给段处长打个电话，冷志强冷着脸说：“不用了，现在就开始开会。”在会上，冷志强宣布：“由于特殊原因，段立滨暂时停止来访接待处处长的工作，由副处长暂代。段立滨何时重新工作，等有了调查结果再做决定。”冷志强宣布完决定，会议室响起叽叽喳喳的议论。冷志强怕时间长自己的脸子绷不住，大声宣布散会。
　　会后，汪起运跟到冷志强办公室，很惋惜地问：“小段这就给报停了，你看我虽说主张让他停一段工作，但也是从工作出发。现在小段真报停了，心里还真不舒服。”冷志强安慰汪起运：“老汪，这是市领导的意思，让我们配合公安局工作。否则小段还是个处长，到处调查指导****工作，被害人和知情人都不敢出证。其实我也不希望有这样的结果，但是既然问题出来了，就不能感情用事。”汪起运说：“那是，那是。从工作出发，我们还得支持市里的决定。”
　　方铁强开着撞死王明智的那台车，是一台快要报废的212吉普车，用的假牌照。车是方铁强搞回来的，在滨南县强要的赌账。开回来后一直跟着在山上作业，在滨溪没怎么露面。事后，两个人把车开到山里，推进一个黄土沟，埋上厚厚的黄土。看着万无一失了，去保险公司报失，骗了保险公司十万元现金。钱不在多少，来得顺手。方铁强意犹未尽，说张德彪：“彪哥，我看就干这个买卖不错，谁他妈也想不到。”张德彪添了几个钱，买了这台新款的捷达车，让方铁强开着玩。
　　警方寻找王明智车祸事故的肇事车辆，一直没有结果。
　　方铁强开着新捷达，拉着张德彪找任来峰吃饭。任来峰头一天晚上住在七星砬子山庄，省财政厅的几个处长相中了这个地方，每个月来上一回，任来峰都要身前身后地陪着。任来峰手头的大项目万亩绿色生态果园，需要省财政厅的项目资金支持。送走财政厅的几位，任来峰回客房来了个回笼觉。滨江这地方形容“四大香”，所谓“开江鱼下蛋鸡，回笼觉二房妻”，回笼觉是其中之一。张德彪敲门，任来峰打着哈欠开了门，趿拉着鞋坐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围住。睡眼惺忪地问张德彪：“彪子你什么大不了的事，像火上房了似的？”说完又打了个哈欠。张德彪喜形于色：“姐夫，你还不知道呢，市****办处处跟咱们作对的那个段立滨，出事了！看着人模狗样的，竟然强奸，强奸了夹皮沟的菊子，已经停止工作了。”任来峰完全清醒过来，眼角挂着打哈欠时憋出的眼泪，显得眼睛非常晶莹。他说：“别瞎说，不可能，段立滨那人不可能。”“姐夫，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又没在脸上贴帖，你怎么知道不可能，****办都开会宣布了。”
第43章
　　头一天晚上，任来峰正和财政厅的几位喝酒，汪起运就给他拨过电话。由口头亲家变成儿女宗亲，汪起运对任来峰这边的事更格外的关心。任来峰心里有数，却不想在张德彪他们面前流露。他活动几下下巴，说：“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共产党的队伍里出了这样的败类，应该感到悲哀。”任来峰斜乜一眼张德彪，“彪子，这是内部传达的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张德彪解释说：“那啥，是公安局的王老臭说的，常平让王老臭调查叶菊香失踪案，吃饭时随口跟我们说了。”话口一转，张德彪说，“姐夫，还有几个像你这样坚持原则的了，就你还是一本正。”
　　任来峰换了话题：“高老太爷在这没走，一会我请上他，咱们一起吃个饭。”高树学的绰号高老太爷，本来是同学间的专利，传到社会上，成为公用的绰号。
　　任来峰洗把脸，让自己彻底清醒。穿上衣服，遮蔽住松弛的小腹，任来峰恢复县长的尊严，方铁强殷勤地伺候上茶水。任来峰侧着头，用一个手指掏着耳朵。“岁数大了，身上死皮多，耳朵窝里老有垃圾。
　　我说彪子铁子，有个事总在我心里画魂，你们实话告诉我，王明智、还有那个耿团的死，到底跟你们有没有关系？”
　　张德彪凑到对坐的沙发上，脖子伸向任来峰：“我说姐夫，你咋信不过我们呢？王明智死与不死，跟咱们根本沾不上边。那个耿团死得可惜，充其量也就是事故。您当时给了来岭二哥一个大嘴巴，大家都看到了。其实与二哥有啥关系，二哥又不在现场，现场就一个司机。
　　咱们给了耿团家那么多赔偿，还不是看着您的面子。把耿团扒拉活喽，他到死也挣不回这个数。”
　　任来峰叹了口气：“不是我信不过你们，叶菊香的事给我触动很大。我老任是个义气人，不是义气人我走不到现在。但是我竟忘了对叶海泉的承诺，让人在心里骂我不仁不义。我在想，万亩果园是个好项目，是造福滨溪县的项目。我到人大政协之前，也就能干成这么个事了。我不想让这个项目沾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尤其是你们两个，不能背着我扯些没用的。人间正道是沧桑，这是老话。”
　　张德彪和方铁强赶紧说：“老大你说的是正事，我们兄弟记住了。
　　我们是商人，有项目在大家都有钱赚，绝对不给你惹事。”
　　说完这些，任来峰给高树学打电话。“高书记吗？我老任。绿金的张董和铁子来了，想向你汇报绿金万亩生态果园的进展。你中午有事吗？没啥特殊的事我想一块坐坐。”高树学电话里说：“好的任县长，今天没什么要紧事，本来‘同花顺’说市委宣传部要来人检查精神文明，临时改成明天了。一块坐坐吧，我也想听听万亩果园的情况。”任来峰撂下电话，瞅着张德彪两人：“听见了吧，高书记很重视这个项目，你们不能给我搞砸喽。”两人同声说：“哪能呢，我们肯定把项目做好。”
　　任来峰不知道耿团的死与张德彪有关。当时耿团找任来峰汇报，拿着真相调查报告。耿团心眼直，没想到这个标题就呛了任来峰的肺管子。任来峰主抓****，已经有了结论的事情，你弄出一个真相调查，那我老任的那一个不就是假象吗？老任冲着耿团发火，没有看他的调查报告。耿团也来了执拗，直接拿走了档案袋，所以任来峰一直不了解真相调查的内容。闲聊时，任来峰跟张德彪感慨：这个耿团啊，执拗得不可理喻。这边刚刚平息市里的调查，拿出一个调查结论，他那边整出一个真相调查。你的是真相，市里调查组的结论就是假象呗。张德彪嘴上附和着，心里却又惊又怕。他知道耿团的真相调查一旦报告上去，他的绿金就变成了大粪。张德彪与方铁强密谋，除掉耿团，再拴上任来峰。方铁强的一个小兄弟在任来岭的车队做司机，很容易做成一个事故假象。警察到现场之前，方铁强派人取走了装着真相调查的档案袋。耿团的死让任来峰感到困惑，但是没有解出这其中的因果。
　　张德彪与方铁强看了耿团的真相调查，不由一阵后怕。这个真相调查是要命的调查。张德彪跑到****办，帮着柳菲上电脑偷菜，给她加几个好友，暗中检查了柳菲的电脑。柳菲这台电脑就是耿团用过的电脑。电脑里没有真相调查的文档。调查组里，段立滨紧咬农民被强占的土地，要去现场复查。在从王明智手中抢来的山包上，方铁强领人栽植了果树，张德彪与他商量好，等着明年青草没棵，再动手他们的计划。也是人情急生昏，方铁强用了两招败笔，惹祸上身。其一是学小蟊贼的功夫，盗窃了耿士强家的电脑硬盘。耿士强儿子上大学，老婆病病怏怏，经常住在娘家，所以他们盗窃电脑硬盘几乎没费周折。
　　他们找专家复位了硬盘上的数据，没有发现真相调查文档。他们想不出，耿士强还会在哪台电脑上作业，寻找真相调查原始文本的工作暂时停止。他们唯有在心里祈祷，是耿士强自己彻底删除了硬盘上的文件。再一个败笔就是假扮段立滨强奸了叶菊香。方铁强手下有些农民干活，在山上挖树坑，等着春天栽树。农民唠闲嗑，说到叶海泉的工伤，说到任来峰不够意思，菊子要上访。方铁强留上了意，尾随着菊子到了滨江市。方铁强认识“四驴子”，事先踩好了窝子。他告诉“四驴子”，今后叫他滨哥。走江湖的人物，不管别人的是非变故，“四驴子”就叫方铁强滨哥。方铁强对菊子犯罪之后，软禁了她三天。方铁强临走时告诉“四驴子”，好好看着小萍。“四驴子”一直以为叶菊香叫小萍。听到段立滨被调查，方铁强认为计策成功，这才和张德彪一起来找任来峰喝酒。喝酒也有庆功的意思。
　　张德彪在山上带回一只狍子，让山庄后厨给整一桌鹿肉宴。秋鹿正肥，狍子像个牛犊子。张德彪返回车上，拿下一只母野鸡扔给厨师，说这个是凑数的，我们下山的时候，这个抱恋窝的畜生撞上了保险杠。
　　野鸡还有气，扔在地上扑棱着翅膀。
　　高树学进包房，赶上厨师往桌上端野鸡肉，野鸡炖山上的野蘑菇。
　　高树学紧吸了几下鼻子，说：“好香啊，什么好东西？”张德彪和方铁强迎在门口，张德彪说：“这可是活肉，知道高书记在山庄，这只野鸡主动撞到保险杠上。”任来峰在座位上站起身，打趣说：“高老太爷治下，畜生都学着会来事了，狍子也是撞到枪口上的。”高树学点着张德彪两人：“你们两个小子胆大**老虎，公安局这么禁枪，你们居然敢去打猎。
　　我跟你们说，别惹出是非，否则我大义灭亲。”高树学说大义灭亲，让张德彪心里暖洋洋的。高树学是把他们当成了心腹，才会说大义灭亲，否则何来灭亲一说。
　　高树学坐下，任来峰叹口气说：“老高，今年八月节你恐怕没口福了，你老大嫂住进医院，八成是癌症，病理还没出来。”高树学说：“你先别吓唬自己，嫂子那人吉人天相，没事的。”餐桌上，张德彪猴子献宝似的，急于让高树学知道段立滨被调查的消息，他没注意任来峰制止的眼神，倒酒时说：“高书记，你说人真是没场说去，****办那个段立滨，黑着脸人五人六的，竟然被审查了。”高树学饶有兴致地看看张德彪：
　　“前几天段处长还来过滨溪县，你说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就是昨天的事，听说涉嫌强奸上访的女青年。”高树学跟上去问了一句：“段立滨被调查的事，方才朋友来电话，我还以为是开玩笑。你怎么知道是因为涉嫌强奸？”张德彪觉出自己说走了嘴，掩饰说：“我也是听外面的人说的。”
　　下楼吃饭前，高树学刚接到冷志强的电话，转达了市委的决定。
　　决定中只说因为特殊问题，只字没有提到强奸。这个昨天刚做出的决定，更不可能外面的人都这么说。显然，是张德彪与方铁强制造了这起强奸案。高树学用异样的眼神看看两个人，说：“万亩绿色生态果园啊，可别最后给我画一个大饼。”任来峰气恼地看着张德彪和方铁强：
　　“你们两个装神弄鬼的，****办的冷主任和高书记大学同学，是‘抹泥’之交，还用得着你们当‘站丁’。”站丁是滨溪县特有的住民，清朝时经营驿站，负责给朝廷传达讯息。‘站丁’大多来自清朝削藩时吴三桂的俘虏，后人被称为站人。当地都知道‘站丁’这个群体，所以任来峰信手拈来作了比喻。高树学摆手挡住任来峰：“老任，我跟你说，老冷通报的情况还没有彪子说得细呢，要不怎么说民间电台的报道，总比正规的电台多些细节呢！”
　　任来峰讪笑着说：“你们让高老太爷见笑了吧？”又对高树学，“他们那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算不得真。”
第44章
　　冷志强到单位上班，接访的范川军给他打电话，说门口有个大学生找他。大学生说有重要的事，但是不见到****办主任不说。冷志强以为是市卫校学生自助会的头儿，说市卫校的事正在联系着，你让卫校的学生等着听消息吧。范川军说这个学生不是卫校的，是滨江工业大学的学生，别人不见只见冷主任。冷志强觉得蹊跷，说你让他等一会，我到接待室见他。
　　办公室到接待室的甬路，两边的草色已经微黄，树上的叶子表演着五花山的光景，渲染着浅红深绿。也有黄中带红的叶子，自然蜷曲着。叶片中藏身的秋虫不知死之将至，还在做最后的歌者，秋虫的歌声带着悲凉。俗话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看着自然的交替，豁达者感慨自然更迭，悲观者叹惋人生将暮。一只硕大的黑蝴蝶，翅膀上带着金色的圆圈，在残花间流连，让冷志强想起了滨溪蝴蝶谷里的蝴蝶。
　　滨溪的网该收了，不论网到的是黑鱼还是泥鳅。
　　到了接待室，冷志强问范川军：“川军，哪个找我？”范川军走到接待室门口，向外面招招手，冷志强看见靠近接待室一侧的行道树下，一个小伙子正在低头踱步。看见范川军招手，小伙子快步爬上台阶走进门。小伙子打量着冷志强问：“您就是冷主任？”冷志强笑着说：“****办就我一个姓冷的，还有一个姓温的副处长，目前还没有姓热的。小伙子，你点着姓找我什么事？你认识我吗？”小伙子脸一松：“冷叔叔，我是滨溪耿士强的儿子。”冷志强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范川军听见小伙子的话，放下手里的事赶过来问：“小伙子，你真是耿团的儿子？
　　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看看冷志强，又看看范川军，欲言又止。冷志强说：“这是范处长，范川军，有什么事你就说，不要怕。”范川军说：
　　“我认识你爸爸。”小伙子面色一暖：“我爸说过你，说过范叔叔。我叫耿直，在滨江工大自动化系上学。”小伙子的对话给冷志强留下好印象，冷志强说：“你爸是老耿直，你是小耿直，来，坐下说。”
　　耿直很口渴，喝干了范川军递过来的一杯纯净水，范川军又倒了一杯，小伙子接过来，抬抬屁股表示感谢，把水放在桌角。耿直再次看看冷志强，又看看范川军，说：“冷叔叔，范叔叔，我发现我爸留下的一个秘密。我不敢找滨溪县的人，想到我爸死时是滨溪县****办主任，就冒蒙来找你们了，希望这个秘密能对你们有用。”
　　耿直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链。耿直卖个关子：“秘密就在这个钥匙串里。”冷志强接过钥匙串，没有看出有什么秘密。范川军拿在手上研究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不同。耿直拿回钥匙串，打开一个钥匙坠。这是一个皮钥匙坠，摁扣扣着，上面有个大米粒大小的灯泡，外表看好像是楼道照明开锁用的小手电。耿直把钥匙坠的皮扣打开，里面出现一个usb插口。耿直说：“叔叔，这是一个移动硬盘。今年‘五一’开学前，我看着好玩，爸爸说送给你吧，送给你学习用。我使用这个硬盘时才发现，这里面有我爸爸写的一个调查材料。”
　　冷志强意识到，钥匙坠里的这个材料，很可能就是耿团出事时丢失材料的原始文本。也许耿团觉得硬盘上的原始文本没用了，连着硬盘一起给了儿子；也许耿团意识到了危险，把这个硬盘送给儿子，好让材料能够有机会重新面世。不管怎么说，如果硬盘上的文件是耿团的调查结果，对解开滨溪县土地纠纷的谜团，肯定大有帮助。
　　冷志强说：“孩子，你跟我来。”又对范川军，“川军你也一起过来。”穿过甬道，来到冷志强的办公室，在文件上打开了移动硬盘上的文件。
　　移动硬盘上只有一个文件名，写着滨溪县土地纠纷调查。打开这个文件，发现文件内容是耿团的调查报告。报告不是很长，有五千字左右。看着调查，冷志强紧绷着脸，虽是初秋天气，头上依旧冒出很多汗。额前的一缕散发，粘在脸上。范川军大气不出，一直躬身站在冷志强身后。看完调查，冷志强回头看看范川军，脸上挂着原来如此的表情。他使劲说话，第一句话哑在嗓子里，使劲咳嗽一声才吐出声音。
　　“就这个材料看，老耿是被灭口了。”范川军用手背抹了一下额角的汗水：“太可怕了，经济利益竟然能让这些人杀人越货。”
　　耿士强的调查材料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对死前的王明智的调查。在夹屁股沟的山里，王明智在承包的山地中发现了一块石碑。石碑是残碑，是整块石碑的碑额。
　　碑额上有十几个字，肉眼能分辨的字有“大金开国xx烈王”字样。还有一块碑身，碑身上的字小，加之王明智文化水平有限，难以辨识。王明智懂点简单的看风水的技艺，认为发现残碑的山包是一块龙穴，想把祖坟迁到这儿。山包背后是大荒山，也叫大黄山。大荒山上有一处山城，传说是金代的王城，叫黄大城子，也可能是王大城子。山包左右各是夹屁股沟的半个屁股蛋儿，前面是蚂螂溪。符合堪舆学上前有照后有靠，左环右抱的局势。张德彪听说黄大城子下的山包发现了墓碑，偷着找明白人看过。明白人告诉他，这个山包很可能是一座古墓的封堆。明白人卖弄，当年金朝攻灭北宋，徽钦二帝北狩，金朝拉空了汴梁皇城的财宝。宋徽宗效仿老祖宗治水的大禹，铸了九鼎。徽宗下诏：在中太一宫的南边修九座殿室安放九鼎，每殿周围城墙环绕，城墙上再筑一道矮墙，涂上颜色代表五个方向的泥土，外面再筑一道城墙环绕九殿，取名为九成宫。汴梁城破，金朝窃取的九鼎，一直没有下落。明白人说，这九鼎可能就藏在滨江市范围内的山中。如果得到其中一鼎，就是不可想象的富贵，价值连城。王明智成了张德彪盗掘古墓的障碍。王明智告诉耿团，自己只要还活着，就不会让张德彪他们争地得逞。王明智还说，张德彪一伙很可能对他下手。耿团不相信他们会如此心狠手辣，王明智凄惨车祸，留下很多疑团，耿士强在调查中留下自责的文字。
　　调查的第二部分，是王明智死后耿士强对相关人的调查。包括村医李毅，还有目击证人王三榔头与陈和。李毅证实，王明智车祸当天，方铁强曾找过他，两个人闲聊，李毅无意中说王明智的老妈去了村西的妹妹家。也是方铁强让他恶作剧，告诉王明智说他的老娘生病。有了王明智突然死亡的前例，耿士强建议李毅出去躲一躲，免得受到伤害。耿士强也了解了王三榔头与陈和，两个人作证，确实看清了肇事车辆。开车的是方铁强，坐在副驾驶位置探头的是张德彪。张德彪车辆挂失，让车祸杀人案失了证据，无法说清是车主还是盗车者驾驶车辆杀人。耿士强注明，寻找肇事车辆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调查的第三部分，是土地纠纷中农民确凿的被强占土地的数据，这个数据与后来的调查结果有出入。后来调查的一千七百余亩这个数字，仅为夹屁股沟村的面积，还有没有群众上访的山后村、山右村，都有山地被强占，总面积有五千多亩。数据下面是被强占土地农民的名字和具体亩数。
　　冷志强感慨，耿团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冷志强与范川军唏嘘一番，回过头来叮嘱耿直，一定不要跟别人说爸爸硬盘上的事情，一句也别说，免得给自己带来无妄之灾。耿直说，因为来时不知道冷主任是不是可以相信，他已经把这份文件，拷贝到一个朋友的硬盘上。冷志强询问，这个朋友可靠吗？耿直支吾了一下说，非常可靠，像我自己一样可靠。冷志强说，那就好。
　　冷志强留下耿直的硬盘，带着范川军向邵鹏举汇报。邵鹏举感觉案情重大，带着他们直接去找王昶。市长朱建国去北京参加城市建设会议，不在滨江。看了耿团留在硬盘上的调查，王昶半晌没出声。大家都看着他，等着他表态。他平定一下情绪，说：“我没有见过这个老耿，但是我很佩服他，有共产党人的筋骨，有实事求是的作风。现在看，滨溪县的土地纠纷上访事件，已经不单纯是土地纠纷这么简单，这里面有很深的背景，涉及到严重的犯罪，已经有了两条命案。我建议，现在就把裴士举请过来，研究部署下一步的工作。有了肿瘤就要切，不能等着它扩散，那是对工作对人民不负责任。”
　　裴士举协调公安局部署抓捕方铁强，足够的证据显示方铁强涉嫌强奸叶菊香，并且涉嫌制造车祸杀死王明智。滨溪土地纠纷如一团乱码，撬开方铁强的嘴，就等于找到解开乱码的密钥。
　　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配合滨溪县公安局，成立特别行动组准备抓捕方铁强。参加会议的常平中途上了趟厕所，在厕所里用电话向任来峰报信。任来峰怒问：“这是谁的决定？我怎么不知道！”常平说：“是市委，据说是王昶书记的意思。”任来峰矮了声音问：“什么罪名？”“涉嫌强奸，还有制造车祸杀人。”任来峰拿着听筒愣怔半晌，有气无力地说：
　　“知道了。”任来峰颓然放下电话，整个人突然松懈了，坍塌了。他不知道方铁强是否真的犯罪，但是他意识到，抓捕方铁强只是一个开始。
　　作为常务副县长，任来峰主抓政法，还主抓招商。现在他主抓的公安局抓捕他主抓的绿金公司的副总，而他自己却不知情，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任来峰从没有现在这么疲惫过。
　　在绿金公司，行动组没有找到方铁强。张德彪说，已经两天没有见到方铁强的影子了，山上一大摊子事都是他一个人负责，自己也正在找他。下午，城郊乡派出所接到群众报案，在黄大城子山脚发现一具尸体。派出所一边派员到现场，一边报告了刑警队。特别行动组得到情况，直接开车奔了黄大城子。去黄大城子原来没有能开车的路，张德彪有路桥公司的底子，用沙石铺成一条路。路不宽，两侧是荆柴棵子，再外侧是果园，栽植的果树已经长到一米高。到了现场，看见尸体在草丛中仰卧着，据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农民介绍，他在山脚放牛，看见这里躺着个人。开始以为是游客，这两年黄大城子这一带经常有散游的客人。还有人带着探测器满山找宝，有人探出过俗称高丽锅的行军用铁锅。放牛人见躺着的人一直不动，到跟前一看，发现是一个死人。绿金公司有在附近挖树坑的工人，上前辨认出死者是方铁强。
　　方铁强死亡了一段时间，但由于已是深秋，气候转凉，尸体还没有腐败。方铁强的脸上挂着不屑的笑容，似乎在说：怎么样，没想到吧？技术大队勘察现场检查尸体，确定方铁强是利用手枪自杀。造成他致命的枪伤在右太阳穴上，他右手还握着手枪。让侦查员没有想到的是，经过枪号检查，发现这把手枪是常平的配枪。侦查员满脸惊惧，把情况汇报给现场指挥的樊永续。樊永续大张着嘴巴，半晌说：“你没有看错吗？再检测一遍。”侦查员重新检测一遍，逐个数字核对了枪号，无可奈何地冲樊永续点点头。现场汇集了一些老百姓，围着现场指手画脚。樊永续这一惊超过了侦查员，他离开人群，到人圈外面打电话。
　　他拿着电话思考了一会，决定第一个电话打给高树学。高树学在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樊永续这头还在等着，催促说：“老太爷，您得抓紧拿个主意。”高树学脑袋里的思维紧急旋转着，他低声命令樊永续：“永续，这个事不是小事，先不要声张，等我向市领导请示。”高树学电话请示王昶，王昶在那头暴跳如雷：“这都什么素质，简直是胡闹。我告诉你树学，不管碰到谁，就一句话，按法律办事。”有了王昶的上方宝剑，高树学命令樊永续，继续侦查，该控制的控制，该拿下的拿下。
　　滨溪县委连夜召开常委会，公检法三长列席，研究处理方铁强自杀问题。高树学向各位常委和三长简单介绍情况后，由市局刑侦支队长介绍案情。支队长特别说明，案发现场发现枪支的枪号，经验证是滨溪县公安局的配枪。常平的脸色很难看，一支接一支抽烟，让自己躲在烟雾后面。高树学低声问常平：“常局长，你的配枪呢？”常平把半截香烟泡在茶杯里，无奈地说：“高书记，您直说了吧，方铁强自杀的枪支是我的配枪，走到这一步我咎由自取。”会议室里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大多数常委不知道这其中的秘密，都很惊诧地看着常平。常平重新点上一支烟，询问高树学：“高书记，能不能给我几分钟时间，让我说几句话？”高树学沉重地点点头。常平一口吸掉半截香烟，眼睛被烟熏得一睁一闭的，他不看会议室的任何人，哑着嗓子开始说话：“我不推卸责任，走到这一步都是这几年的哥们义气害的。就说配枪这个事吧，这两年我跟张德彪、方铁强经常在一块吃吃喝喝，我告诉自己，这也是工作，是保护投资者。在一起吃喝的时候，他们经常拿我的枪耍耍，我也不以为意。三天前，方铁强找我，说黄大城子山上出现了狍子，深秋狍子肥，想弄一只拉拉馋。他朝我借枪，我没有多想就同意了。侯勇向我汇报，说方铁强死于自杀，用的是手枪。我的第一感觉就是一切都结束了，我说的是我的一切。我已经收拾好了办公室，个人的东西已经打包，检查之后，麻烦让公安局的同志给我送回家去。”
　　常平沉默片刻，提高了声调，“在组织上没有宣布免职之前，我以公安局长的身份建议，立即抓捕张德彪。方铁强只不过是出头鸟，是张德彪拱的一步过河卒，是张德彪这只壁虎断尾求生切下的尾巴。现代社会，一个思想上准备不足的人意外发财，很容易和黑社会捆绑在一起。
　　黑社会借所谓大款发财，大款需要借黑社会保护，这是一对孪生的怪胎，是原罪。”
　　常平说完，摘下警帽工工整整地放在桌上，他不想带着警帽被宣布处理，他要对得起帽子上的国徽。纪检委书记与高树学交换一下眼神。开会之前，高树学与纪检委书记有一个简单的交流。纪检委书记清了清嗓子宣布：常平因为重大违纪被两规，要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向组织交代问题。纪检委的两名同志把常平带离了会场。
第45章
　　刘全到****办上班，怯生生敲开冷志强的办公室。在此之前，公安部门对长虹旅店做出处罚，因为经营中的违规行为，处罚金一万元。
　　长虹旅店这个上访者乐园彻底关门，门市租给一个开网吧的，开了家连锁网吧。“四驴子”被刑事拘留，涉嫌强奸妇女被移交到检察院。
　　“吃一盆”行政拘留十五天之后，已经离开看守所。冷志强示意刘全坐在对面，说：“小伙子，这是教训啊。我跟你说，要不是你姑父找我，我肯定让你脱了这身衣服。”冷志强如此说话，是表明自己给了国土局王局长的面子。人在官场，需要给人面子也需要别人给自己面子。面子就是价值。冷志强不是一块铁板，所以也未能免俗。
　　公安局通报了方铁强涉嫌犯罪的认定，汪起运过来找冷志强，刘全知趣地告辞。临出屋，扔在桌子上两盒极品中华。冷志强开玩笑喊住刘全：“小子你拿着，别两盒烟算我受贿。”刘全在门口回头咧咧嘴：
　　“冷主任，我拿了一条，大家都有，算我给大家赔礼。”段立滨第一天来上班，汪起运问候之后，买好说：“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那样的人，宣布那天我就跟冷主任说了，绝不是小段干的，怎么样？咱哥们这点最起码的了解和信任还是有的。我这就找冷主任，该恢复你工作了，这段时间焦头烂额的。”汪起运来找冷志强，刘全起身离开，汪起运过去把门拽严，神秘地说：“冷主任，我看小段该复职了吧，公安局那边有了结论，咱们不能还让自己的同志脑袋上总顶个屎盔子。”冷志强笑说：“好吧，一会开个会，你在会上宣布一下。”
　　方铁强的死是张德彪授意的。在山庄与高树学一起用过餐，张德彪闻到了危险的味道。高树学明知道段立滨停职的事，自己不说却引诱他们说，果然他们露出了马脚，段立滨宣布停职，并没有说因为强奸。而他们直说是因为强奸，显然落进了高树学的圈套。回到公司，张德彪闷坐在办公室，前因后果盘算一遍，他招呼方铁强进屋，问方铁强家还有什么人。方铁强马上明白了张德彪的用意，苦笑说，家中没有什么人了。老爹老娘让我气死了，兄弟姐妹也不来往。彪哥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方铁强出门找常平借枪，在黄大城子脚下自戕。
　　张德彪以为，方铁强死于非命，可以带走一切罪责。王明智死于非命的车祸，方铁强是肇事车辆的司机，强奸案是方铁强策划，还亲自下手实施，自己完全有理由脱离是非的漩涡。然而张德彪想错了，代理公安局长的樊永续，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收网，将张德彪拖出水面。
　　警车围住绿金公司，张德彪发觉不妙，给任来峰打电话求助，任来峰的手机无人接听。张德彪还不知道常平被双规，拨打常平的电话一样无人接听。张德彪觉得平时朋友很多，多到让人心烦，可是事到临头，他竟然找不到一个朋友。给柳菲打电话，柳菲在省委党校后备干部班学习，不知道县里的情况，也不知道任来峰在干什么。这个女人有一段时间总腻着任来峰，怎么关键时刻闪了？再想，如果任来峰事先知道公安局抓捕自己，一定会给自己报个信，看来公安局的行动连任来峰也不知情。他手心出汗，绝望地坐在老板椅上，看着樊永续进门。
　　推开张德彪的董事长办公室，樊永续坐在张德彪的对面。领导或者老板的办公室，都设置这样一个座位，方便下属汇报工作。简单的工作站着汇报，需要详细解说的，就坐在这个椅子上。张德彪看着樊永续，想着方铁强自杀之前，离开这里时就坐着这把椅子。张德彪冲樊永续笑笑：“樊政委，你终于进我的办公室了。其实你早进这个办公室，咱俩完全可以成为朋友。”樊永续也笑了笑：“张董，我不敢高攀你这个朋友，但我也没想到咱俩会以这种方式见面，这算是个意外吧。
　　有些问题需要你协助调查，所以只好我亲自来请你。你方才给常局长打电话了？他的手机现在在专案组手上。”
　　“常平怎么了？”张德彪一脸惊讶。
　　“看来你还在装糊涂，你真不知道么？那么我犯一次错误告诉你，方铁强自杀的手枪是常平的，常平需要交代清楚这个问题。这不是你想看到的么？”
　　张德彪颓然地一笑，他忘了自己布的这步棋。
　　张德彪落网，高树学并没有轻松起来。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意志中有颓废的成分。看着墙上他曾经最欣赏的条幅，现在竟是讽刺。高树学欣赏一副对子：随缘冷暖开怀酒，懒算输赢信手棋。一个相熟的书法家给他写成条幅，挂在墙上。滨溪县山水秀美，每年都有一批书画家到这里写生。有人建议在七星砬子建一个艺术家村，专门接待艺术家，这个建议也在高树学的考虑之中。冷志强曾批评他，这是一种颓废而不是一种境界，共产党人不能没有是非。他当时辩解，这是一种宽容的气度。现在看来，一味的宽容不是气度，而是一种气节的丧失。高树学把条幅摘下来，塞进办公桌侧面的卷缸。卷缸里堆着卷轴，是来滨江采风的书画家的作品。
　　常鸣突然到他的办公室造访。还有两天时间，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就要开庭，审理高树学诉枟新都报枠名誉侵权案。常鸣在临走之前，看看高树学对案件还有什么补充。高树学很落寞，与常鸣呆坐半晌，说：“常不平，我准备撤诉，不告了。”常鸣的表情比他最初坚决起诉时还要惊讶。“一定会赢的案子，怎么又不告了？”高树学平静地给常鸣复述一遍冷志强讲的段子，随即苦笑一下说：“常不平，我不能到北京用大喇叭喊我没**狗。你撤诉，费用我照给。”
　　高树学在常鸣处要来王凯记者的电话，王凯听到高树学报名，半天没说话。高树学说：“王凯老弟，我准备撤诉。”对方显然没有想到，紧跟着一句：“为什么？高书记为什么？”高树学叹了口气：“不为什么，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对案子有信心，但是我对滨溪县这起土地纠纷上访事件，还是负有责任。法律上这个官司我会赢，但是心理上我先输了。我跟你说王凯老弟，我撤诉不是因为你对，而是因为我没有做好。是你给了我警醒，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得感谢你。”对方迟疑了一下：“高书记，如果可以，我想我们可以成为朋友。”高树学说：“我欢迎你来，只要你能够真正客观公正，你随时可以来滨溪县做客。”
　　撂下王凯的电话，高树学觉得心情很好。他给冷志强打电话，讲了自己不打算与记者对簿公堂的决定。冷志强说：“我就知道你老高早晚能想明白。”高树学又通报了张德彪落网的消息。很多证据表明，张德彪采取了很多不法手段，霸占山产品销售市场。比如，滨溪一个贩运李子的大户，在山上采购了一批李子，存放在一个车库内。张德彪得知后，命令方铁强带人，把车库门钉死。然后对贩李子的说，你多少钱进的，这次给你，但是不能有下一次。从此市场上的李子就只有张德彪绿金一家经营。总之，这个绿金就是一黑社会。冷志强鼓励高树学：“别再懒算输赢了，还是得振作起来。”高树学哈哈一笑：“那个条幅收起来了。”
　　冷志强的门半开着，汪起运拿着笔记本来汇报工作。立在办公桌前，听完了冷志强与高树学的电话，坐在冷志强对面的椅子上说：“主任，我看滨溪县的上访事件是不是可以了结了？”冷志强脸上与高树学通话的兴奋，退潮一样慢慢地消退。跟高树学通电话时，他把脑袋放在椅子背上，眉飞色舞的。撂下电话，他身体前屈，看着汪起运。“老汪，你说怎么个了结法？”
　　“主任，我拟定了一个意见，你过过目，看看是否可以。”
　　冷志强接过汪起运递过来的报告，上面一二三四点的，是给市委汇报的材料。主要意见是，绿金公司蒙蔽了滨溪县委县政府，采取欺骗手段，霸占农民土地。经过调查，现已查明真相。绿金董事长被刑事拘留，土地将很快回到农民手中。冷志强用手背抚了抚汪起运的报告：“老汪，这就结案了？”汪起运看着冷志强疑问的眼神：“从我们****的角度，我们就能做到这点，其余的有刑事的部分，不在我们职责范畴之内。”冷志强笑了笑：“老汪，这个先放你那里，目前不是汇报的时候。咱们按照法律规定，先刑事后民事，等刑事部分结束了，再拿咱们的汇报。”
　　汪起运讪讪地走了，冷志强的电话再度振铃。冷志强接起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非常悦耳，是滨溪县的****办主任柳菲。柳菲在省委党校学习，表示要登门拜访。冷志强说：“欢迎欢迎啊，我在办公室等你，中午请柳美女吃饭。”柳菲说：“冷大哥，我过去是想单独和你谈点事情。”撂下电话，冷志强费了琢磨，滨溪县土地纠纷的盖子刚揭开，他不知道柳菲此时登门意欲何为。
　　一会儿，柳菲到了，秘书把她送到冷志强的办公室。今天的柳菲穿着素淡，真像个女大学生。聊了几句闲话，冷志强逗柳菲，这回真要后备了，是我老冷一句话带来的运气，小柳你得请我老冷吃饭。柳菲说只要冷大哥赏光，今天中午我就请你。闲聊过后，柳菲紧了脸色，说：“冷大哥，你是不是认为柳菲不是好人？”冷志强愣怔了，脸上是哭笑不得的表情。“怎么了小柳，老大哥一直认为你开朗热情，人又聪明，怎么你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柳菲咬着下嘴唇，抬起毛乎乎的眼睛看着冷志强：“冷大哥，你有兴趣听我的故事吗？”柳菲这个表情，就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让人忍不住顿生怜爱。冷志强不知道柳菲要说什么，把手中的笔插进笔筒，点点头说：“好啊好啊，我这个半老头子，很长时间没有听女孩的故事了。”冷志强的嘴里，柳菲已经不是柳主任，而是一个大女孩。
　　“我是大山里的姑娘，老家在滨溪县三岭乡，从滨溪县到我们家要过三道山岭。我小时候没出过门，最远的距离就到过乡政府那个屯子。我们那水好，姑娘都出落得水灵。冷大哥，我不谦虚了吧？高中，我到了滨溪，第一次看见县城。高中毕业，我考上了省旅游学院，本科毕业后回到滨溪。那时候滨溪县没有旅游局，开始要分配我去文化局，报到之前，我被别人顶了。顶我的是个中专生，男的，是一个局长的公子。原因就一个，说文化局要个男生下乡方便。我本身就是乡下人，下乡有什么不方便，就是个借口罢了。后来安排我到县招待所，说这和我的旅游专业对口。我当了半年迎宾员，又做前台经理。服务人员里，就我一个科班出身，论学问论素养我是鸭子群里的天鹅。这时候我已经认识了任县长，任县长喜欢我，我觉得他有能力有地位，也想让他拉一把。我和他，和他在一起了。我不是随便的人，山里女人不随便，但是我真心喜欢他，虽然他比我大二十多岁。我已经不纯粹了，我知道作为一个女人，我只有唯一的一件武器。冷大哥我是不是太下贱了？我今天在你跟前坦白一次，拿你当大哥。我们在一起就一次，任县长说他不想毁我的人生。如果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姑娘，他就随便下去了，但是我有灵魂。这是他的原话。他告诉我，要当我的大哥，从此他一直称我为他的亲妹妹，我们之间再也没发生过男女之间的事。外面传言我一个服务员有今天，就是给任来峰做小姘，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但是舌头在人家的嘴里，我又不能割人家的舌头，缝人家的嘴。我不是给任县长说好话，他是被人利用了。他太希望给滨溪县留下点影响子孙后代的事，所以被张德彪他们利用了。”
　　“小柳，感谢你这么坦白，老任的事不简单，你知道他的山庄别墅吗？”冷志强的脸色一直绷着，这个故事很沉，他想不明白柳菲为什么在自己跟前这么坦白。
　　“我不是说他没有问题，山庄别墅是他最致命的问题。那块地确实是他承包的，当年无人率先承包五荒，他是农委主任，所以交了几万元钱，承包了那片荒山。山庄别墅是张德彪给他盖的，张德彪认任来峰老伴张月波做大姐，说那别墅是给他大姐盖的。任来峰也没有过多的推辞，他有个想法，觉得自己干了大半辈子，晚年该享清福了。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那是犯罪。”
　　冷志强感慨：“我们有很多人，自觉对事业有功，觉得该享受了。
　　这种没有意识到犯罪的犯罪，对党的事业来说尤其可怕。”
　　柳菲有些激动，眼角泛着泪光，胸脯一起一伏的。她毫不掩饰地擦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个小东西，是一个移动硬盘。
　　“冷主任，这是我在耿士强主任的电脑中拷贝的，不知道对你们……对滨溪县的土地纠纷有没有用。”冷志强把硬盘插到电脑上，硬盘上只有一个文件，正是耿士强的真相调查文本，冷志强没有提耿直送来的硬盘，连说：“这个文件很重要，有助于我们的调查和定性。”柳菲如释重负：“冷大哥，别笑话我自私，我到****办后就在电脑上发现了这个文件，拷贝之后把原始文件彻底删除。我不敢拿出这个硬盘，我是一个小女人，没有耿团那么伟大。我要考虑以后的生活，所以我一直提心吊胆地藏着它，睡觉都不踏实。我自忖斗不过张德彪他们，我也提醒过任县长，不要跟他们搅和到一起，但是他说我是个小女人，不要参与他们的事。我知道方铁强死了，张德彪被抓，才拿出这个硬盘。您看看这个文件，其实任县长搅和的不多，他是手中没钱难以解决万亩果园的资金，才急功近利被张德彪他们蒙蔽的。”
　　冷志强温和地说：“小柳，你的意见我们可以参考，可以形成材料提供给检察院。我看这样，段儿受了委屈，今天第一天上班，你去看看他，中午咱们一起吃饭。”
　　柳菲放下心理包袱，调皮地对冷志强飞个媚眼，出门去看段立滨。
　　冷志强心说，面对这样的尤物，男人不动心才不是男人。他还是看不透这个女人，今天送来硬盘文件，算是反戈一击么？话里话外，看出她对任来峰还是回护的。一个小女人，也真难为她了。冷志强打内部电话叫范川军过来，一起再看一遍要了耿团性命的文件。
第46章
　　朱建国在北京开城市工作会议，回来与王昶碰头。朱建国感慨，会议上自己非常脸红。很多城市的市长私下开玩笑，都提到滨江市的臭味。有人引用网络上的跟帖，说滨江市有希望臭出地球走向月球。
　　还有人说，只要发扬光大滨江的臭味，外来敌对势力绝对不敢入侵，即使敢于入侵也会水土不服仓皇逃遁。
　　马玉三询问两巨头第二天是否有事，如果大家能凑到一起，安排车辆到北峰药厂做调研。两个一把手没有意见，说你安排好了。马玉三再询问邵鹏举，邵鹏举本来有事，但是自己的事要服从一把手，也说没事。马玉三的询问也是通知的性质，说邵市长那就确定了。之后，马玉三通知****办、国土局、环保局，上午九点到市府门口，跟着市领导的车辆，到药厂附近的居民家中现场了解情况。
　　出发之前，马玉三询问邵鹏举派不派前导车，邵鹏举负责常务，这事只能与他沟通。邵鹏举前后看看，说轻车简从吧，别弄得兴师动众的，还能少挨几句骂。马玉三临时调来迎宾车队的丰田大面包，大家坐在一个车上，方便交流和决策。
　　车子穿行过市区，怪味悄悄涌进车内。初闻称不上刺鼻，但越闻越不舒服。王昶感慨：“平时咱们也走这条路，但是没有感觉气味这么明显。”马玉三恭维说：“领导们心中都有大事，注意力集中在别的地方，当然闻不到气味。”王昶让车子停在一个路边的食杂店门口，十几个人一起下了车。朱建国胳膊支在柜台上，大声询问女店主：“老板，这个地方的气味大吗？”女店主瞅瞅朱建国，很不客气地说：“你闻不到么？”马玉三对店主说：“这是咱们朱市长，是专门调查臭味来的。”女店主暖了脸色，话依然不好听：“怪不得，市长哪有住这边的？别说市长，有能耐的都搬走了。我们这的居民，半夜被药厂的臭味熏醒是常事，我们这些草头百姓就得忍着。前一段成立个‘反臭味协会儿’，领头的叫****办抓去办了学习班，回来后再没人出头张罗了。枪打出头鸟，没人再去惹麻烦。”十几个人把食杂店挤满，店主是个爱说话的女人，说：“今儿可真新鲜，领导出来也没带个摄像的，晚上老百姓看什么？”
　　王昶背着手从食杂店出来，问冷志强：“咱们抓过‘反臭味协会儿’的人么？”冷志强趋前一步说：“当时情况特殊，二百多人堵了市府大门，中央媒体报道和谐社会专题，要到市府采访朱市长，所以采取了非常措施。也不是办学习班，是送到访校学习，第三天就都放回来了。”王昶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车子随便开进一个小区，这个小区进户不久，院子里还堆着装修的建筑垃圾。王昶询问绿地亭子里打纸牌的几个老太太：“大婶，住在这里多长时间了？能不能闻到臭味？”老太太嘎嘎笑了：“住了半年多了。咋闻不到臭味，臭味长腿儿，哪不去。臭味早先是全天的，现在老百姓反映大了，大部分集中在晚上九点以后。白天味还算淡的，等到半夜放气，比厕所还臭呢，我们就像躲瘟神一样，立刻关门关窗”。朱建国询问身边的国土局长老王，这里距离北峰制药厂有五公里吧？老王说大概不止。
　　车子开到北峰制药厂门口，却见一队花枝招展的女孩，分列在大门左右，手上捧着鲜花，齐声喊着：欢迎欢迎。高琪站在队列前头，列出一个身位，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办公室的门额上，悬挂着欢迎市领导检查指导工作的横幅。王昶回头看着自己带着的队伍，指点着开玩笑：“我跟你们说，有内奸啊。”邢原走过高琪身边，高琪不易察觉地点点头。丁黎明站在门口，满脸是笑迎上来，和市领导一一握手。冷志强走过女孩的列阵，觉得阵前的高琪面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心里自我解嘲：大概这是男人的通病，都觉得漂亮女孩自己见过。
　　厂区的味道比居民区里的浓郁得多，工人都带着口罩。丁黎明把一行人让进会议室，丁黎明让负责环保的高工汇报情况。高工拿着一沓图纸，按照图纸的设计进行介绍。企业正在建设高浓度废水预处理系统，这个投资一千余万元的处理系统，预计今年十二月投入使用，可将不同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废水，在未混合之前进行有针对性的分别处理。企业治污也正从末端治理向生产工艺延伸，正在改进中的包括酶法替代化学法、非接触性基质干燥等新型生产工艺，有望实现异味排放“明显改观”。高工的汇报中有很多专业名词，大家听得云山雾罩的。高工汇报完，朱建国说：“我就要你最后一句话，什么时候明显改观，能改观到什么程度？”高工看看丁黎明，犹豫一下说：“大概可以减少臭味排放的百分之九十吧。”朱建国说：“咱们别‘吧’，我不要大概其。”高工肯定地说：“就是百分之九十。”
　　北峰制药厂的会议室，不是探讨药厂是否搬迁的地方。邢原看出领导的意思，抢先说：“这离我们那儿近，到我们那去吧。还可以让我们的总工程师汇报一下，药厂的汇报难免有水分。”朱建国用眼神询问王昶，王昶没有特别的表示。朱建国说：“我看可以，就到你邢原的地盘上，听听你们环保专家的意见。”丁黎明悄声对马玉三说：“马主任，能不能留市领导在这吃顿饭，我们小食堂相当不错。”马玉三开玩笑：
　　“你的饭菜里有特别的佐料，我看就算了。”
　　路上，邢原给办公室打电话，让他们准备果盘，香烟。到了环保局会议室，毛莉莉跟进来，给每个领导倒上茶。到冷志强身边，毛莉莉躬下腰，鬓边的发丝撩拨到冷志强的脸上，偷声说：“冷主任你不够意思，你根本没想我。”邵鹏举见状说：“哎老冷，这丫头不是你的部下吗？”
　　毛莉莉直起身子，冲邵鹏举笑了笑。冷志强笑着说：“邵市长，是我不知人善任，让老邢挖了墙角，现在是老邢的办公室副主任。”邢原正忙着让人找总工，回头说：“你不知道邵市长，老冷有一个信条，兔子不吃窝边草，所以把这个丫头送到我这儿，回头好下手。”冷志强哂笑一声：
　　“老邢你不对啊，太不仗义，挖了我们****办的一枝花，得了便宜还卖乖。”
　　此前，邢原指示总工程师，在北峰药厂的监测数字上做了手脚，总工程师不愿意汇报，躲了出去。作为科学工作者，如此汇报让他良心难安。找不到总工程师，邢原脸色非常不好看。他向在座的各位解释：“不知道大家临时到这来开会，总工出去工作，一时赶不回来。好在材料是现成的，就由我越俎代庖，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下。”
　　邢原拿出环保局的北峰制药厂环境检测报告，一二三四点的，最后的结论是，制药厂排出的气体基本达标。邢原解释：“为什么现在人们还能闻到臭味？是因为人的嗅觉对恶臭气体的灵敏度是ppb级，比仪器的ppm级还要高一千倍，即使除掉了九成的臭味，人的嗅觉感觉可能只减少了一半。所以依照科学的检测结果，制药厂是不是一定要搬迁，还是向市民扩大科学知识宣传，避免对有味气体的恐慌，这个问题值得探讨。”
　　邢原汇报完，把检测报告捋齐，放好，眼睛看着各位领导。王昶捧着茶杯，朱建国托着下巴，邵鹏举和国土局的老王低头耳语，气氛显得诡异而难堪。冷志强“哧”的一声打开火机，点着刚才掐灭的半截烟卷，深吸一口说：“我来说几句，不是我信不过检测报告，科学的东西还是需要尊重的。但是老邢，我觉得你方才的说法有郑人买履的味道，宁信度无自信也。撇开检测报告不谈，一个人如果能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里而不头昏眼花，只能说明你是钢铁体格。钢铁体格在锈蚀的环境里还要生锈，所以我觉得，我们不能强求市民都有钢铁体格。”
　　邢原几次要拦住冷志强的话头，忍了又忍等着他说完。马上接上话茬说：“老冷咱们不能带着情绪表态，我说的是科学检测的结果，鲜花的气味好闻，一样有人花粉过敏。并不是说我反对北峰制药厂搬迁，而是考虑搬迁的综合效果，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老冷，****办要考虑市民的利益，但是****办是市委市政府的****办，还是要顾大局。”邢原知道，市里之所以迟迟没有下决心迁出北峰制药厂，实在是考虑兜里的散碎银子是不是够厚。邢原的话说到了王昶的心思上，王昶捧着茶杯，若有所思。冷志强把烟头摁灭在烟缸，突如其来地笑了笑：“老邢，其实是我小心眼，我在考虑，这个气味不除，老百姓持续上访怎么办？****办是个沟通的渠道，不能是挡水的堤坝。大禹治水采用的是疏导，导千流归大海。但是疏一样得有渠道，我觉得目前的疏导渠道就是解决问题。问题不解决，你让老百姓头昏眼花听你的科学，你觉得这个科学能讲得通吗？我们在着力打造中国夏都，要把滨江打造成旅游城市，如果臭名远播，你觉得这个夏都还会有人来么？”
　　邢原还要反驳几句，王昶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摆手说：“好了好了，你们谈的都很重要，谈话是为了工作，只不过是侧重点不同。我看是不是这样，制药厂上马了千万元的设备，还没有使用，我们不能让它马上灭火。制药厂搬迁，也不是一日之功。咱们两手准备着，一边等制药厂环保设备投入使用后，再次进行环境检测。一边继续寻找新的厂址，做搬迁的准备，搬迁的资金可以通过置换解决。老王你这个老顽童得有点正经事，抓紧确定待研究的地块。然后让发改局牵头，以土地转让为条件，招商建新厂。中标企业负责建设新厂房，北峰制药厂搬迁之后，可以开发北峰的旧有厂区。搬迁了制药厂，这个地段就是寸土寸金。”王昶说完，询问朱建国：“朱市长谈谈你的想法。”朱建国一只手抱在胸前，一只手呈八字，来回摩擦着下巴上的胡茬，说：“搬迁是个大问题，一定要慎重。但是就目前来看，如果无法消灭城市中的臭味，搬迁势在必行。我跟大家说，我可不想出去开会的时候，再被称为臭江市市长。大伙体谅体谅我这个市长，老朱这厢拜托了。”说完，朱建国放下摩擦胡茬的手，两手抱拳给大家作了个揖。王昶再问邵鹏举，邵鹏举摇摇头。“今天就到这儿，大家要心里有数，搬与不搬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治理好污染，让环境不再伤害百姓。我们不能遗祸子孙，让后辈指着我们的牌位骂娘。”王昶说得很动感情，听的人心里热热地跳了一下。
　　人群往外走，毛莉莉在后面拉了冷志强一下，询问刘全的事。冷志强笑说：“小子官复原职了。莉莉挺讲感情啊，惦记着刘全。”莉莉说：“在一起好几年了，小哥们，打听打听。”见冷志强落在后面，老王也故意往后坠。毛莉莉和冷志强说完，老王拽着冷志强的胳膊说：“老冷，咱哥俩的局子还没兑现呢，你现在回去招兵买马，我张罗场子，”老王右手大拇指小指伸出，蜷起其余三指放在耳边，做打电话状，“等我电话。”冷志强还要推辞，老王几步撵上前边的大队，回头说：“就这么定了。”
　　邢原要留书记市长在小食堂用饭，小食堂的师傅是特一级厨师，从大酒店聘来的。朱建国说老邢你挺奢侈啊，我们就不破坏你的自留地了。没留住书记市长吃饭，邢原殷殷送到门口，打开车门躬身让书记市长上车。各部门的头头有跟车回市府的，有自行其是的，在门口握别。和冷志强握手，邢原调侃：“老冷，就咱哥们儿是个直脾气，别人有话都不说。”冷志强自嘲：“我本位主义，不高尚，我是被上访的堵门堵怕了。”
第47章
　　张德彪进了拘留所，面对询问一句话也不说。他的朋友们还在外面，张德彪确信，他们为了保护自己也一定要保护张德彪。
　　法院重新委托鉴定滨溪县土地纠纷中的合同书，结果出炉，张德彪提供的合同书上的农民签名，有十七个是伪造的，涉及一千六百多亩土地。城郊乡党委书记王明旭，一手操控了这个合同。前任村委会主任王明礼，跟着王明旭跑前跑后的，偷着盖上了村委会的公章。夹屁股沟村王姓是大姓，名字上有同一个字的，有的已经出了五服。王明旭与王明礼是一爷同孙，王明智与他们只是一个祖宗。王明旭曾跟任来峰表白，他和王明智一爷同孙，那只是一个说法，说明自己承受的压力，是摆功。王明旭给万方打电话，要求见见高书记。高树学告诉万方，就说我不在，他见与不见我都没有什么意义，让他把事情说清楚。王明旭知道高树学在，他看见高树学的车子进了县委大院。万方与王明旭关系不错，此时却吞吞吐吐的。高树学不见面，让王明旭情绪很灰，心理上弥漫着绝望。
　　滨溪纪检委双规了一批干部，公安局长常平之外，还有法院常务副院长穆松林。穆松林需要交代的问题是枉法办案，在法官办案时下旨导棋，让法官秉承自己的旨意。穆松林双规当天，交代了受贿问题，为了儿子出国留学，收受了张德彪十万元的好处。枉法办案是收受贿赂的结果。随后双规的是王明旭，王明旭的问题也很严重，利用职权剥夺农民合法耕种的土地。王明旭解释，这是为了万亩果园项目。手段是错误的，但是目标是正确的，是希望通过错误的手段达到正确的目标。王明礼是落选的村委会主任，又不是公务员，不在双规之列。
　　夹皮沟村的百姓恨死了王明礼，不跟他说话。王明礼孤家寡人的，到山边对着树说话。“我听乡书记的，听县长的，咋就错了？”
　　任来峰睡觉喘不上气，总做恶梦，梦见一双毛茸茸的的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他拼命喊叫，叫声把自己喊醒，心脏犹自狂跳不止。他披衣起床，坐到沙发上吸烟，暗影里一点火星儿照着他的脸。局势已经很明显，任来峰的命运前景不乐观。常平被双规，穆松林被双规，王明旭被双规，他不知道他们能说出什么。曾经他觉得，很多事情都是正常的，比如张德彪给自己盖别墅，现在看都不正常了。任来峰要博一次，赌一把大的。
　　天明，任来峰打电话找张成，让他赶紧到七星砬子山庄来一趟。
　　张成说我在北京呢，得明天早晨到家。任来峰说，那这样吧，明天早晨你直接到七星砬子山庄，我们中午在一起吃饭。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到张成这棵救命稻草。楼外有几只鸽子在窄窄的空间里盘旋，逼仄的视野里，一片灰中带白的云彩，像擦拭楼角的手帕。任来峰盯着那片云朵，脑海里翻腾着张成的样子，把一支中华烟抽完。烟缸里摁死烟蒂，他决定把这个事情交给张成。在任何问题上，人不能总活在犹豫中。
　　没到中午，张成的豪华大吉普车摆进七星砬子山庄的车位。任来峰破例接出门，跟张成亲热地握手。进了房间，任来峰沉吟半晌，终于说出自己面临的处境。虽然自己没有什么大的劣迹，但是常平、穆松林这些人的事，可能会牵扯到自己。也怪自己太讲哥们义气，对这些人管教太松。张成满不在乎地看着任来峰：“任大哥，你也太谨小慎微了，只要我跑一趟北京，这个事基本上不是个事。”任来峰一方面觉得张成的表态有些不靠谱，一方面又希望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任来峰说：“只要安全着陆，哪怕让我现在上人大政协都行，钱不是问题。”任来峰把张成安顿在山庄，自己出去办事。
　　张成在宾馆里看了一上午电视，中间又询问一次任来峰，什么时候与自己联系，好确定什么时间去北京，北京那面的朋友等着安排接风酒宴呢！任来峰让他稍安勿躁，酒宴总还是来得及的。一边告诉他，一会有人跟他联系。将近中午，一个着职业装的女人敲开张成的房门。来人自我介绍说，是任来峰的妹妹。张成细看来人的脸型，说：
　　“像，你们长得还真像。”唠了一会儿，张成说：“任县长跟我说了，任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们就等着听消息吧。”来人说：“这件事是件棘手的事，就麻烦你帮忙了。”张成坐直了身子，正规地回答道：“再说客套话关系就远了，也就是举手之劳的事，没必要那么客气。”女人临走时，拿出十万元人民币放在茶几上。
　　送走任来峰的妹妹，张成瞅了瞅茶几上的一摞人民币，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是那种成就感与惶恐感交织的感觉。在县里声名显赫的任副县长，走人情居然走到自己身上，这真是一件滑稽事。他忍不住嘿嘿两声，把钱塞进手包。农民有农民的狡猾，他知道任来峰明知上当也不会举报自己。行贿受贿同罪，这些官场上的人物，看重自己的地位和面子，只能哑巴吃黄连。在张成身上哑巴吃黄连的，也不是任来峰一个。别说张成不认识中纪委的人，即使中纪委开在他的家门口，国家中组部长真是他表哥，他也决意不去找任何人。
　　张成躲在滨南的宾馆打了几天麻将。这段时间他本该在北京活动，所以他不想在滨溪县露面。他的大吉普车太扎眼，他不想惹出无谓的麻烦。比如，这期间滨溪县的哪个领导与任来峰联系，万一说起看到过张成，就会让整个圈套出现一个漏洞。张成非常注意这些细节，他认为细节决定成败。他有这种先天的悟性。张成在时间上吊足了任来峰的胃口，觉得已经让他坐立不安，发生暂时性弱智了，他给任来峰打了个电话。张成拖着声音，尽量让声音显得沙哑而疲惫。“我在北京折腾这几天，几乎天天泡在酒坛子里，你托付的事摆平了。”张成歇了一下道歉似的说：“不好意思，这两天嗓子有点发紧。我在北京找了表哥，表哥说他给滨江市委书记王昶来电话，这个事就到此为止了。”
　　滨溪县官场震动，受打击最大的是高树学。他从没像这两天这样惶惑不安，产生力不从心的感觉。任来峰是个能力很强的干部，“五一”的全省风筝大赛，十月的五花山节，都为滨溪县创造了影响。还有正在建设中的万亩绿色生态果园，从长远看一定是个好项目。然而从张德彪案的指向看，所有的线头都拴在任来峰身上。高树学频繁请示王昶，对任来峰该怎么办？王昶严厉地批评高树学：“怎么，下不去手？
　　我的同志，出了这样的干部我也很痛心，但是也不能姑息，所谓姑息养奸。我建议，对任来峰先实施双规，然后查实什么问题处理什么问题。”
　　任来峰一直等着中组部那边的消息。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中组部长给市委书记打电话，也就是举手之劳。万方给任来峰来电话，请任来峰到常委会议室开会。任来峰问万方是什么会，万方说不清楚是什么会，好像市委王书记刚来过电话。任来峰拿着话筒停顿了一下，听见万方在那边咔哒一声撂了听筒。任来峰自己分析，是不是中组部那边来了消息？如果是市委王书记那边的事情，应该与此有关。任来峰患得患失中来到常委会议室。会议室里人不多，圆桌旁坐着高树学和肖景龙，还有县纪委书记。挨着高树学坐着的一位，正侧头跟高树学说话。任来峰进屋，高树学转过头说：“来了老任，随便坐吧。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市纪委副书记王炳林同志。”任来峰心里咯噔一下，面皮上有些紧，说：“是王书记，初次见面。”任来峰坐在高树学对面，欠着身子，屁股底下坐得不实。王炳林表情严肃地看着任来峰：“任副县长，在反应滨溪县土地纠纷的问题上，我们了解到你涉嫌多项违纪，甚至触犯了法律。我代表滨江市纪委向你宣布一项决定，根据市纪委报请市委批准，决定对你实施双规，希望你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向组织交代你的问题。”任来峰眼前一黑，脑神经出现片刻短路。他努力镇定一下，向高树学、肖景龙点点头：“高书记、肖县长，我老任半生劳碌，对滨溪县是有贡献的，我相信这里面有误会，我会说清楚的。”停了一下，对高树学：“高书记，你老大嫂还在医院，肺癌，发现就是晚期，大概没有几天了。我希望你们不要把这事告诉她，让她带着我的美好形象离开。”
　　说完，任来峰脚步沉重地走向门口，市纪委和县纪委的同志，带着他离开了县委大院。任来峰走出会议室，高树学沉重叹了口气，在自己的脑门上狠狠地拍了一掌。
　　穆松林交代，接受了张德彪的十万元贿赂，被批准刑事拘留，案件由纪委移交到公安局刑侦大队办理。常平借出自己的配枪酿成了命案，也被刑事拘留。张德彪还指望着任来峰能够救自己，眼见着常平、穆松林都交代了问题，骂他们尿包，看着像个人样子，进来就怂了，比场子里那些娘们儿的什么还怂。骂归骂，张德彪的嘴开始撬缝。
　　双规的任来峰被带到县宾馆，五楼腾出一个套间，两个纪委办案人员看着他，给他足够的纸笔。头两天，他没有写出几个字，心里还寄望着中组部能有消息。中组部的消息迟迟不来，任来峰由期望变成了绝望。第三天，他开始写字。写他是烧开水老任头的儿子，从十六岁开始在政府办当通讯员，逐步走上领导岗位的经过。不像是交代问题，而像是撰写回忆录。任来峰每天写十几页，有时还问问纪委的同志，某件具体事件的时间。
　　任来峰就一个女儿，远在深圳。任来峰双规，任来岭带着老婆孩子常到医院去。糊弄任来峰老婆，说大哥出差了，到北京开会去了。
　　这天，任来峰老婆回光返照，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要回家过八月节，说要回去自己打月饼，一过节你高哥他们就来取月饼了。八月节已经过了，她在医院明白一阵糊涂一阵，记不住过节的日子。医生交代家属，需要注意了，病人随时会进入昏迷，可能再不会醒过来了。任来岭哭着找高树学：“高哥，能不能让大哥大嫂见最后一面。大嫂还惦记着，每年打月饼给你们吃呢。”高树学说：“来岭你先回去，我安排一下。”任来岭离开办公室，高树学强抑的眼泪流了满脸。任大嫂打的月饼，青丝红丝还有芝麻花生，比在外面买来的好吃多了。他在市委办当主任，任来峰在政府办当主任，相交二十多年，吃了任大嫂二十多年月饼。
　　高树学干搓几把脸，抑制住情绪，给王炳林打电话。高树学的嗓子有些哑，听起来异样。他说：“王书记，任来峰的老伴儿够呛了，请示你一下，看看能不能让他到医院看看？”王炳林在电话那头沉吟一下：
　　“高书记，你考虑一下能不能发生串供之类的问题，这是一个关键。如果出了问题，你我都不好交代。”高树学在脑子里迅速选择着表达的词汇：“王书记，我想……这时候让任来峰送送老婆，可能……可能会对他交代问题有催化作用。毕竟，老任是我们培养多年的干部。”王炳林在电话那边点头说：“好吧树学，我理解你的感情，共产党人也是讲感情的，注意分寸。”
　　高树学安排任来峰去医院，任来峰的老伴已经进入弥留，高树学叮嘱好纪委书记要注意的事项，自己先到了医院。任来峰的老伴带着呼吸机，身上插着各种管子。高树学在病床前躬下身子，轻声问：“大嫂，我是树学，还认识我吗？”任来峰的老伴有了反应，眼毛动了动，眼球费力地转着，寻找声音的方向。“我是树学，任大哥已经下了飞机，正往医院这儿赶，马上就到了。”正说着，任来峰已经到了病房门口。
　　看见高树学在病房，任来峰迟疑一下，没有往里走。纪委的一个小伙子贴着他耳边说：“任县，这是高书记安排的，你放心进去吧。”两个小伙子先进了屋，有意无意间站在窗前，欣赏窗台上的花篮，另有两个人站在病房门外。任来峰进屋，先跟高树学使劲地握握手，高树学低头出去了，在病房门外拿出面巾纸，用力擤通了鼻子，把纸巾团成一团，扔进垃圾箱。任来峰大弯着腰，脸几乎贴上了老伴的脸。“月波，月波，是我，是老家伙回来了。你怎么样啊？我接你到北京治病。”张月波听到了任来峰的招呼，泪水顺着眼角流成一条线，在枕畔浸湿了一小片。任来峰贴着张月波的耳朵：“老伙计，你不能先走，等着我给你找最好的医生。”过了十多分钟，窗台前的一个小伙子咳嗽一声，任来峰站起身，把翘起的被角掖了掖，用掌缘擦去张月波眼角的泪痕：“月波，我给你找医生去。”
　　当天下午，张月波在医院病逝。汪起运向冷志强请假，感伤地说：“冷主任，我的老亲家去世了，孩子正在往回赶，我得过去看看。”又说，“你知道的，是任来峰的老伴。世态炎凉啊，这个时候靠前的人不多了。”冷志强停了手里的工作，看着语带悲凉的汪起运：“老汪你去吧，孩子几点的飞机？用不用安排接一下。”汪起运往外走，边走边说：“不用了，高树学那边安排了。”
　　王炳林不放心任来峰，中午开车到了滨溪。下午，高树学陪着王炳林到了任来峰双规的地方。王炳林询问了任来峰交代的情况，纪委的同志向他作了汇报。高树学进了任来峰交代问题的房间，任来峰还在纸上写着。高树学低声说：“老任，大嫂走了。你不用惦记，我知会了来岭，在七星砬子山后的陵园，给她买了块墓地。”顿了顿，高树学又说，“来岭说，墓前有两棵松树，后面是一片白桦林，在墓前可以看见蚂螂溪。”
　　任来峰眼神木木的，想象着老伴墓地的光景，那也是他的最后归宿地。半晌，他苦笑道：“高书记，让你费心了。”
第48章
　　市领导环保局碰头会之后，丁黎明很快给邢原打来电话，询问市领导的意图。邢原说：“很难，电话里不好说。”丁黎明说：“这样大哥，我五分钟之后到你楼下，咱们去银河湾度假村。”
　　五分钟之后，丁黎明的灰色宝马车准时停在环保局对面。丁黎明给邢原的手机发条信息：我在路对面。邢原从窗子向外看看，丁黎明站在停在对过辅道上的车前躬身点烟，点着烟往楼上张望。他下楼直接过了道，拉开后座上了车，一个暖暖的身体靠过来。后座上坐着高琪，把咬了一半的冰激凌送到邢原嘴里。丁黎明说：“怎么样大哥，我们琪琪够温柔吧。我没敢往你楼下泊车，怕给你招风。”
　　银河湾度假村在松花江北岸，银河湾是松花江的汊子，与建设滨北铁路取土留下的深水沟相通。早前，一帮退休的老头在这玩天体浴，还有人钓野鱼，野鱼主要是自然生的老头鱼。老头玩的是天体浴，垂钓钓的是自然生的老头鱼，所以银河湾原有的俗名叫老头湾。世达桃源房地产开发公司相中了这地界，取得开发权之后，建起了银河湾度假村。银河湾度假村之外还有别墅区，别墅区很少有人常住，假日有人来短暂度假。不住人的别墅显得神秘，引来很多猜想。有人说这是一些高层政商人物的外宅，买下来会小蜜的。还有人说别墅主人都是上层社会的名流，有体育界明星，有演艺界大腕。别墅和别墅间互不相连，由自然湖泊和人工假山区隔。度假村大门上木雕了一副对子：天体浴师法自然通达天道，野钓湖曲水流觞俯仰乾坤。横批是：天人合一。对子不太工整，表达的是个意思。
　　度假村的设置与一般的酒店不同，进门的大厅里没有硕大的海鲜玻璃缸，是一道弯曲的流水，流水里游动着锦鲤。到各包房需要跨过流水上的石桥，隐喻着小桥流水人家。包房的门没有并排开在一起的，折折绕绕，门开在隐蔽处，每个门口都是一个独立的天地。如此设置的一个重要意图，是避免熟人见面的尴尬。包房里设有卫生间，人隐匿在包房里，暂时性与外界隔绝。
　　包房的名字取材于枟红楼梦枠，虽说是借用，也别具一格。潇湘馆门前，两根修竹，怡红院门廊，挑着猩红的灯笼。丁黎明把邢原让上小桥，低身引着方向。“本来想让老兄去怡红院，没想到怡红院昨天就预定了。现在这男人啊，太羡慕贾宝玉了。没听人说么，男人要做陈冠希，陈冠希这东西就是现代贾宝玉。”邢原笑了笑说：“你丁大老板整天暖玉温香，也不比陈冠希差呀？”丁黎明笑着转了话题：“潇湘馆太雅，雅得清苦，所以我选择了稻香村，到李纨的家坐坐。”邢原说：“没想到啊，没想到丁大老板对枟红楼梦枠也有研究。”丁黎明回首说：“兄弟也是中文系毕业，原本要在文坛一展身手，没想到青春理想竟成一梦黄粱，一不留神出溜到麻坛上。”丁黎明的玩笑中有一丝感伤。
　　稻香村门前一角铺着鹅卵石，鹅卵石里围住一丛香稻，似乎正在散发着稻香。门前服务员做侍女打扮，碎花的对襟小袄，梳着短辫，齐头圆脸的，是本色的村姑。稻香村里一圈古色古香的木椅，仿古典红木家具造型，靠背上嵌着玉石。玉石为特意精选，纹饰上深浅着山色，寓意背有靠山。从窗子外望，可见波光跃动的湖泊，窗户外摇曳着婆娑的芦苇。
　　落座之后，丁黎明说：“这个地方就一点好，幽静，曲径通幽处，手机一关就是桃源。”邢原说：“现在人人都是病态，严重手机依赖，没了手机失魂落魄的，其实手机开着，也未必有什么正经事。”闲聊中话归正题，邢原向丁黎明介绍了领导碰头会上的争吵，药厂搬迁与否，领导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有一点可以确定，关键还是减轻臭味，臭味不除，在王昶和朱建国身上都没法交代。邢原建议丁黎明，两个一把手身上还要下功夫，他们的决心动摇了，事情就有转机。再者要找一家新闻单位，最好是中央一级的，要比刊登臭味调查报告那家名气大。
　　给记者下点血本，让他们宣传一下，经过大力整治，制药厂排放的气体减少了百分之九十，对人体基本不再构成伤害。丁黎明笑着自嘲：“最好他们能这样报道，就说这种气体可以对人体起到免疫作用，比如‘非典’，这个区域的人口没有一例传染。”丁黎明就事感慨，“大哥你得抓紧再进一步，进一步才能枝叶发达，弟兄们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人少，缺少喝酒的气氛，三个人只喝了一瓶干红，结账时花了三千多元。丁黎明看着邢原：“老大，今天就是小酌，改日老弟正式宴请。”
　　说着，从手包里掏出另一只小包，放在两个人中间的桌子上，“这是兄弟的小意思，让老大费心了。”又从衣袋里拿出两把链在一起的钥匙，“后面的g座别墅，是我的一个小产业，一直也没来住，一会让琪琪陪你去休息休息。”又把车钥匙放在桌上，对高琪，“车子留给你，需要的话把老大送回去，我让厂里的车子过来接我，一会直接去飞机场。”丁黎明临上车前，回头对邢原比量一个ok的手势：“老大，如果药厂搬迁的事ok了，这座别墅我也用不着，就是你的。”
　　王明智承包的山包地，确权之后从绿金手里拿了回来，交给贾金枝经营，山包地上的果树已经一米多高。被强行剥夺经营权的农民都拿回了土地，各个千恩万谢眉开眼笑的。陈和晕平地的症状还没有完全消失，走路跨开很大的步幅，左摇右摇的，人们笑他是鸭子步。拿回地权，陈和一个头磕在地上，两只脚鸭子一样向外摆着。柳菲和农委主任给重新获得土地的农民开会，没想到会出现这一幕，这一幕让他们感慨也让他们尴尬。柳菲赶紧去拉陈和，陈和往起站时，脑袋拱在柳菲胸上，引起一阵骚动。农民偷笑，似乎陈和拣了个大便宜。柳菲的脸红了一下又恢复常态，坐回座位继续开会。农委主任代表县委说话，他建议农民，不要动已经栽植的树苗，还有二年树苗就可以挂果。万亩果园是个大项目，具体怎样经营县里正在规划。农民说政府放心吧，我们听政府的。重新获得土地，农民像拣了宝贝，惟恐宝贝再失去，每个人都积极地表态。
　　土地是农民承包的，地下的东西还是国家的。究竟这个山包有什么秘密，经过生生死死一场波折，高树学也产生了兴趣。他邀上肖景龙，两个人一起去踏查金朝的王爷墓。去踏查山包之前，高树学让冷志强利用原先的人脉，请两个专家帮忙论证一下，看看这个山包到底有什么价值。冷志强带着滨江市社科院历史所的所长老魏，还有他带的研究生，与高树学他们在蚂螂溪大桥会合，合乘一辆大面包，顺着夹屁股沟的山道，把车开进山里。小车司机空车放回县里，到宾馆等着。
　　进山的路路况不好，小车底盘低，很容易蹭肚皮。进山路经过任来峰的山庄别墅，山庄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房顶上接收电视信号的铁锅歪斜着，在秋阳下晃眼。门口的蒿子长了有半人高，把进院的路遮没了。
　　触景生情，冷志强和高树学谈起山庄。房子这东西也是有灵气的，没有人住的房子就没魂，显得破败。老任的别墅不像个别墅了。高树学语气很淡，说老任的交代材料写得很认真，有一百多页了。说完，高树学把目光投向远山，脸上的表情很落寞。高树学不想再谈任来峰，冷志强转了话题，与老魏说起金史。老魏说金朝初期的葬俗比较简单，不可能整个山包都是封堆。再者海陵王南迁北京，把金初的贵族墓葬全部迁往北京大房山，这边留下的只能是初葬陵，考古意义上不具有太大价值。倒不是说没有意义，至少可以开发成旅游景点。
　　王明智发现的残碑躺在山腰上，跟前是几个深浅不一的土坑，坑沿上裸露着岩石。说不清楚这些坑跟墓碑是否有关。猜测残碑的分量，几个人分别上去试试，都没有抱起来。高树学围着残碑转两圈，说残碑有三百多斤重。碑额那块略小，也有二百来斤。老魏说这是金初贵族的初葬陵，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陪葬的东西了。这两块残碑倒是很有价值，是金初的文物，大概能定上等级。围着山坡转了转，他们发现南侧山坡有一个洞，已经挖了两米深，上面用树枝覆盖着，不到跟前看不见洞口。老魏蹲下身，把树枝扒拉到一边，直径一米多的洞口整个露出来。“看来这帮家伙已经动手了。”老魏自语。老魏扒拉掉手上的土屑，对围过来的几人说：“这帮家伙找不到墓道。金初继承辽的葬俗，墓道呈东西向，以东为大。入主中原之后，才逐渐接受汉俗，改成座北朝南。这些人在南坡挖坑，别说没有墓穴，有墓穴他们也进不去。”老魏接着开玩笑：“你们要是以后把这个地方开发成景点，一定不要做成南北墓道，那样会贻笑大方。”他们站的地方是山包的顶端，却又是黄大城子俯瞰的地方，远处一条亮带，是蜿蜒的蚂螂溪。老魏说，这个地方符合古墓葬的风水。
　　几个人在山包上指点江山，忽然高树学的手机响了。在如此世外桃园的地方，手机铃声格外刺耳。高树学接起电话，脸上的神色突然变了，他对着话筒大声斥道：“你们纪委是干什么吃的！”撂下电话，高树学整个人像突然被抽走了筋骨，几个人都吃惊地看着他。高树学抖着手点上烟，深吸一口，颤声说：“任来峰自杀了，跳楼，从县委五楼跳下来，人已经没了。”
　　面包车疯了似的，尖叫着驰回县大院。任来峰的尸体已经运走，地上洇着一滩血渍，几个民警在现场维持秩序，阻挡看热闹的群众。
　　新建的县府大院是开放的，群众随时可以进入。任来峰摔落地点的旁边，是那株死而复生的“冠上加冠”。深秋，“冠上加冠”复活的叶子，由浅黄过渡到紫红，紫红的叶片像是血渍。
　　负责监管任来峰的两个纪委干部，已经吓得变颜变色。他们被带回宾馆，交代任来峰自杀的情况。这是重要的过程，任来峰是主动自杀还是有人授意自杀，必须要查清楚。王炳林得到了消息，指示在场的纪委干部，一定弄清楚事情经过。自己的车已经在路上，马上就到。
　　两个纪委干部证实，这两天任来峰的情绪相当好，主动找他们唠嗑，没有任何异样。高树学拦话说：“蠢，这就是异样。”纪委干部被吓晕，看着高树学的黑脸，半天才颤声接上话茬。说：“任县跟我们说，你们放心吧，我老任会把问题交代清楚的。拿着厚厚一沓材料，他说回忆一生等于重活了一次。他和我们商量，说有一个很重要的材料，锁在他的办公室。我们看他态度很配合，带着他回到他的办公室。任县坐在他的椅子上感慨半天，站起来拍拍椅子后背，按了按办公桌，挺留恋的样子。后来任县要上厕所，我们两个跟他一起去了，没想到，没想到他突然冲向窗口，我们措手不及，拉脱了他的一只鞋子。”回忆方才惊恐的一幕，纪委干部满脸惊惧，红红的眼圈挂着眼泪。在回味惊恐一幕的同时，也在痛悔，任来峰这一跳，毁了他们的前程。双规人员自杀，他们这些直接责任者少不了被处分。
　　王炳林黑着脸到了滨溪县委，在楼下看了看任来峰坠落的地点，皱着眉仰头看看办公楼五楼敞开的窗户，窗口像一个黑洞，楼顶上有鸽子在起落。任来峰的材料在他双规的房间，王炳林到来之前，没人动任来峰的交代材料。作为第一现场，要保留给王炳林。王炳林拿着任来峰的交代材料，一目十行地翻了翻，指稍弹着材料说：“整个就是表功嘛，向党和人民要功劳。”陪在身边的高树学插话说：“老任有这个权利，向培养他的组织讲明自己的一生。”顿了一下又缓颊说，“老任蜕变的过程，对干部们也是一个警示。”
　　傍晚，任来峰的交代材料上有了新发现。任来峰交代了自己走向腐化的过程，并没有粉饰自己。任来峰表示，没有参与王明智与耿士强的死亡案件。但任来峰自责，因为自己与张德彪走得太近，客观上给他们提供了信息，促使它们展开了邪恶的行动。任来峰最后透露的一条信息，让调查组震惊。任来峰表示，最对不起党和人民的，是在最后关头心存侥幸，相信了一个农民的谎言。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不能原谅自己。材料中，他详细交代了找张成平事的过程，自嘲说，精明了一辈子，最后关头却出了昏招，一招致命的昏招。任来峰表白自己最后的功劳，是修建了县里的拘留所。原来县里的拘留所是五十年代的建筑，空间逼仄，通风采光差，在任来峰的主持下，看守所异地重建，两年达标成为公安部的一级所。此时，任来峰已经下了自杀的决心，他在材料中写道：“新建看守所是我的政绩，我了解那里的每一扇窗户，我不能住进我自己精心建起的看守所。”
　　交代材料到此戛然而止。
第49章
　　任来峰双规期间跳楼自杀，成了滨溪县最轰动的新闻。传说过程中难免发生走样，有人言之凿凿，任来峰根本不是在双规期间自杀，而是自感绝望，在情人的小楼上跳下来的。有人捕风捉影，说任来峰确实是双规期间自杀的，因为张德彪交代，任来峰在绿金每年吃一百万的干股。传言者还说，本来上次换届，任来峰应该到滨南当县长，但是任来峰舍不得这块肥肉，现在让肥肉噎住了。
　　乍听传闻，张成吓了一跳，怕任来峰的死瓜葛上自己，跑到绥芬河躲了两天。两天之后，张成开始笑话自己胆小，任来峰都死了，别说任来峰不一定交代自己，就是交代了也死无对证，怕个老吊。张成回滨溪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市****办做了一面锦旗，带着贾金枝、王三榔头还有陈和，打着横幅送到****办。锦旗上的评语尤其有分量，是做锦旗的老板拟的词。老板以自己的职业经验建议：别怕把话说大，说多大他们都愿意听。按照老板的意思，红底金字的锦旗上绣上：农民之友，当代青天。
　　张民当班，接过锦旗递给范川军，说：“老张你还行啊，有这份心思。”张成拍拍凸起的肚子：“老张为农民代言，也是我对乡亲的本分。”张民留张成吃饭，张成推辞，说还要到环保局找邢原，不知道老邢召见有什么公干。张成把贾金枝他们送到公共汽车站，滨江去滨溪的公共汽车，半个小时一趟。陈和有些恋恋不舍张成的大吉普，羡慕地说：“张大哥有福，人家屁股底下坐着一栋楼。”王三榔头调侃：“你那外八字脚能长出富贵的屁股么，坐长了别再不会走道。”
　　邢原给张成打电话，让他直接去银河湾别墅的g座。和丁黎明吃饭，丁黎明再进一步的说法，触动了邢原的心思。年底两会涉及市里班子换届，副市长邵鹏举到届，很可能去人大政协。邢原希望张成赶紧找他的表哥，只要他说一句话，这个位置就是自己的。张成转悠半天才找到这个滨湖的别墅。g座别墅左侧面向湖，有鸥鸟在水面起落。靠近湖面的地方，是一人多高的芦苇，芦苇飞花扬着漫天的浪漫，在水边积成一片薄毯。后面是一个高丘，隔断与另一座别墅间的视线。右边是条鹅卵石甬路，用花石子拼成吉祥图案，一直通向停车场。
　　高琪像一只慵懒的小猫，侧趴在邢原的一条腿上，给邢原剥橘子皮。剥一瓣放在自己的唇边，再用舌头舔进邢原的嘴里，高琪灵巧的舌头成了邢原吃橘子的佐料。高琪带着长长的假睫毛，隐形眼镜是猫眼蓝色，冲着邢原闪眼睛时，邢原眼睛里看到的是只波斯猫。送走丁黎明，两个人疯狂了一个下午。邢原感觉自己年轻了，他想怪不得过去的皇帝要三宫六院，年轻女人确实能使男人年轻。傍晚，邢原要离开，高琪缠着她的脖子不舍，撒娇说：“车钥匙在我这里，你要回去得走回去。”邢原心里也不愿意离开，搂着高琪给家里打电话。“省里来了客人，在银河湾度假村呢，晚上要玩麻将，太晚就不回去了，你睡吧，别等，好好。”后面两个字是对老伴嘱咐少喝酒的回答。高琪支起身子，忽闪着眼睛说：“你胆子好大呀，敢说在银河湾。”邢原抚摸着高琪的后背：“小东西，这你就不懂了，说谎的最高境界就在于有一半是真实的。”邢原与高琪上床之后，一直叫她小东西。现在他想起来了，小东西是枟日出枠里的妓女。
　　高琪没忘了做邢原的思想工作。“大哥，你不想要这个别墅么？
　　还白搭一个漂亮妹妹。你帮丁老板这个忙，我和这个别墅都是你的了，你答应不答应啊。”邢原由着她撒娇，眯着眼睛不说话。他不能在这个貌似天真的女孩面前答应任何事。高琪见邢原没反应，说大哥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有一只蚊子，在一个人的胳膊上吸足了血。男人很生气，追着要打死它。蚊子实在无处可跑了，停下来说，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反正我肚子里已经有了你的骨血……”高琪讲完自己先乐，然后摇晃着邢原的胳膊：“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反正我肚子里有了你的骨血。”张成按响门铃时，两个人还在调情。邢原说是一个朋友，去把他放进来。高琪不情愿地起来看门，到门口还回头伸长下嘴唇，冲邢原筋起鼻子撒娇，意思是我很不高兴。
　　张成进屋开始咋呼：“老邢真行啊，金屋藏娇了。”邢原介绍高琪：
　　“老张，这是一个小朋友，你老张三妻四妾的，就不行老哥浪漫一把？”
　　张成对高琪：“妹子，岁数大懂得怜香惜玉，不像年轻的挂上档就开干，老包米煳着更香。”邢原申斥张成：“你那个破车嘴有个把门的，别整天撒气漏风。”
　　银河湾度假村可以送外卖，只给别墅区的住户送。高琪懒声要了伍佰元的套菜，点了一瓶红酒。张成说该整点白的，邢原点着他说：
　　“张老板，你啥时候学会讲点情调。”
　　等菜的工夫，邢原说起“小嫂子”，问张成：“北京那边有没有消息？市政府年底换届，成与不成这是一个机会，是不是跟‘小嫂子’再说说？”张成说：“这两天我去北京，再和‘小嫂子’敲定一次，不行我就直接找‘二哥’。”
　　门铃再响，送外卖的上门。小伙子手上提着竹篾的食盒，两层放着四道菜。侧面立着红酒。张成忍不住赞叹：“这吃的是啥？是个讲究，就是个讲究。”别墅的餐厅是外飘式的，两面是落地大玻璃窗。夏季用餐，可以将两面窗子打开，人的感觉是自然来到湖上。楼板下是天然的水声，两侧流动着自然风，风里飘着鸟鸣花香。现在已是深秋，芦苇泛黄，所以窗子关着，隔绝了外面的满耳秋声，却不隔断满目秋色。鸥鸟在湖面点水，鱼儿在水下翻花，活脱一幅秋日即景。
　　张成带着任务离开银河湾别墅，走到自己车前又回头赞叹：“情调，我老张也要研究个情调。”张成的意思，是也要买这样一栋别墅。
　　邢原看着张成车子的烟尘，对高琪感慨：“别小瞧这农民，手眼通天。”
　　下班之前，张民让工作人员拿着张成送的锦旗，跟着自己向冷志强汇报。冷志强到****办大半年，这是接到的第二面锦旗。第一面是林白露送的，挂在来访接待处。冷志强看看锦旗，说了句：“怪胎”。张民没听明白冷志强说什么，用眼睛询问。冷志强说：“给范川军吧，挂川军他们综合指导处。”
　　张民出门问工作人员：“方才冷主任说什么？”工作人员回答：“冷主任说，怪胎。”
第50章
　　任来峰交代问题的最后部分，后悔相信张成，让他找什么表哥平事。这件事是任来峰跳楼的催化剂。初步认定，张成的行为属于诈骗，牵扯到刑事问题。王炳林和高树学商量，让滨溪县公安部门介入，抓捕张成到案，核实全部案情。
　　公安局的案情分析会上，樊永续向大家通告了情况，认为张成可能躲起来。任来峰跳楼事件，三岁孩子都能说几句，张成不会不知道其中的成破厉害。会上决定，以赵杰为组长成立特别小组，抓捕张成。
　　赵杰天天在张成住的小区楼下蹲点，小区门口有一掌鞋匠，成了赵杰的朋友。赵杰用塑料袋兜着一只烧鸡，还带了两个猪手，请掌鞋匠喝酒。掌鞋匠租住着要动迁的平房，屋里漂浮着胶皮的气味。巴掌大的小窗透进的光线中，能看见虫子样的灰尘在光线里爬。掌鞋匠八岁的儿子，依着床脚向桌子这边张望。床是旧纸壳子摞在一起的，上面铺上棉被。赵杰撕下一条鸡腿，塞在孩子手里，孩子流着口水看爸爸的脸色。掌鞋匠说：“快谢谢叔叔，谢谢叔叔。”孩子说了声谢谢叔叔，把鸡腿塞进嘴里。赵杰说：“大哥，得让孩子上学呀，有什么困难我来帮忙。咱们这一辈子苦点就苦点了，不能让孩子这辈还苦啊。”掌鞋匠说：“兄弟有你这句话，我心里老舒坦了。这孩子聪明，户口是老家滨南二道沟乡的，在这上学要收建校费。我现在好赖糊弄着几张嘴，不至于饿着，交建校费不是不想，是真没能耐呀！”“大哥，别说了，这事我包了。”“兄弟，你在这转悠好几天了，有什么需要大哥的，你说话。”
　　张成没有躲藏，他认为与任来峰的交易死无对证。张成从银河湾度假村回到滨溪，像君主视察自己的领地，在街头巷脚转了一圈。带着煤尘气息的空气，让他心情爽朗。转悠够了，张成走进砂锅居，点了一个狮子头砂锅，要了半斤油饼。等菜上桌的间隙，到柜台前转了转，又要了两个茶叶蛋，一碟萝卜条咸菜。鞋匠大哥给赵杰来电话，看见张成的大吉普车停在胡同口，张成进了砂锅居。得到报告，赵杰和侦查小组的两个同志，迅速赶到砂锅店。
　　张成正在埋头吃油饼，小咸菜吃起来格外可口。他的两手突然被人抓住，背到了身后。他以为是哪个朋友跟他开玩笑。说了句“别闹”，想把手抽回来继续喝他的狮子头砂锅。一个威严的声音命令他：
　　“别动，张大老板，你张扬到头了！”张成的脸色瞬时变得惨白，他猛地站起来，大声嚷嚷：“你们一定是搞错了，你们抓错人了。你们让我给北京打个电话，否则你们抓我容易放我难！”“你到里面去说吧，没人相信你的鬼话了！”
　　国土资源局局长老王，提供了三个可供开发的地块，到碰头会上研究。一个地块的地点位于滨南县，在高速公路边上，属于滨南的经济开发区。这个地方现在看起来很合适，但是得顾虑以后的发展。按照现在的发展速度，滨南与滨江市区很可能连接。现在外面一直传言，滨南县将成为滨江市的滨南区。制药厂现在搬迁到那里，很可能在几年之内面临再次搬迁。第二个地块在滨溪县，城郊乡进入山区之前，有一个蚂螂溪的小冲积平原。制药厂规划到这里，不存在气味问题，但是废水会流进蚂螂溪，造成新的污染。再有一个地块比较偏远，位于江北银河湾度假村下游，面对着一片沼泽。这里不存在气味扰民问题，但是废水处理一定要达标，否则会对沼泽地的动植物造成伤害。
　　这是滨江市城区边缘最后一块原始湿地了。列席会议的肖景龙力主把制药厂搬进山口。县里可以出资，修建道路、完善电力增容等基础设施建设。滨南县长揶揄肖景龙：“老肖你刚到滨溪，就把屁股一下子坐到滨溪的炕头上，一点不讲老乡情面。”肖景龙修建基础设施的承诺，看出来让王昶和朱建国动了心思。朱建国说：“老肖你别着急，把你的想法详细说说。”肖景龙心里打过谱，头头是道地谈了自己的想法。本来是个务虚会，却开成了地块确定的办公会。邢原看着心里着急，突兀地笑了一声说：“大家不用面红耳赤地争，制药厂能否搬迁还要看治理的结果。最近我到制药厂调研，感觉环境有了很大改观。我还听到了这样一句戏言，说药厂弥散的气味是给市民免费免疫，市民不容易得病。”王昶看看邢原，笑笑说：“老邢你真有发明创造，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收市民的免疫费了？”冷志强接话说：“老邢这个新发明，最好申请个专利，我们也好拿着向市民解释，否则市民上访我们手上没有抓手。”参加会议的人都笑了，笑得很控制，哄地一声又戛然而止，听起来很闷。王昶开玩笑：“要笑就好好笑嘛，挺好个笑整得憋憋屈屈的。”邢原缓颊说：“我只是听到有这样的说法，也许是老百姓的气话，不一定有科学依据。”
　　马玉三推门进屋，在王昶耳边耳语了几分钟。王昶的脸上阴晴变化着，不住地点头。马玉三推门出去了，王昶扫视大家一眼说：“散会，今天的会就到这儿，这个问题大家再琢磨琢磨，不能出现今年重建过两年再搬迁的问题。”王昶说完，没有看任何人，拿着笔记本走出会议室。大家愣了一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朱建国也站起来离席，才辟拉扒拉拉开椅子往外走。
　　邢原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外走，王炳林出现在会议室门口，面无表情地叫住邢原：“邢局长，你先留一下，有点事情。”邢原迟疑一下站住了，对着话筒柔声说说：“等一下，等一下给你打过去。”会议室就剩下王炳林，王昶重又走回会议室，坐回原来的位置。纪检委的四名工作人员进屋，立在门的两边。邢原心里咯噔一下，尴尬着脸色说：“王书记，什么大事这么郑重。”王昶抬眼看看他没说话，王炳林看看王昶，王昶点点头。王炳林站起来严肃地宣布：“邢原同志，根据我们掌握的线索，你有重大行贿受贿嫌疑，从现在起对你实行双规，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向组织交代问题。”邢原求援似的看着王昶：“王书记，这不是玩笑吧？太突然了。”王昶说：“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你应该知道这不是玩笑。”“那我跟家里说一声。”邢原说着拿出手机。他的手机随即被纪委的工作人员收走。“你先跟组织说清楚吧，家属那边我们会通知的。”王炳林说。邢原的手机持续振铃，进来一条信息。工作人员看了信息，嘻地笑一声，递给了王炳林。王炳林扫了一眼，面无表情地递给了王昶。王昶看到邢原的手机上有两行字：快来呀，我都想死你了，爱你的小东西。王昶把手机拍在桌上：“还小东西，邢原你简直不是东西。”王昶无法相信，一个正局级领导干部，会向一个农民买官行贿。纪委副书记王炳林来向王昶汇报，赶上王昶领着大家开碰头会。马玉三进屋与王昶耳语，简单叙述了案情。原来是张成落网，交代了邢原两次到北京行贿的事实。王昶的脸上火烧火燎的，把王炳林的汇报临时变成了宣布，宣布邢原双规。邢原被带走，王昶大发雷霆：
　　“真是天大的笑话，局级领导干部向农民买官，还养个小东西，这是现代的天方夜谭！”
　　警方根据邢原手机上的信息，传高琪到刑警队作证。在高琪的手包里，有一个绿色笔记本，记录着与高琪有肉体关系的男人。第一个是丁黎明，最后一个是邢原，中间是政商界高层。裴士举带着这个本子，向王昶汇报，王昶说：“我不看，我嫌闹眼睛。”叫过马玉三，让他拿着日记本在碎纸机上碎掉。
第51章
　　两年后的八月十八日，冷志强接到滨溪县人大主任高树学的邀请，到滨溪县参加万亩果园的采摘节。
　　两年里，滨江官场发生了大地震。邢原买官案审理结束。邢原涉嫌百万巨资向骗子手上买官，凭借职权收取企业巨额贿赂，依法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张成涉嫌巨额诈骗，牵涉到科级到局级官员十二人，金额特别巨大，依法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张成带来的地震持续延烧，惶惶不安中，多名官员落马。民间的传言中，张成成了侠盗，是罗宾汉式的人物。邢原案件牵扯出“臭半城”行贿案，丁黎明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北峰制药厂实行股份制改制，重新选举董事长，搬迁到滨溪县山口。同时搬迁过来千万元污水处理设备，使水质达到了直接排放的标准。北峰制药厂原址建成洋气的现代社区，房价飙升到每平方米八千元。张德彪为争夺万亩果园的主导权，暗中盗掘金代古墓，策划杀死王明智和耿士强。虽不是亲自动手，但被认定为主谋，依法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张德彪提起上诉，二审维持原判。任来峰自杀，没有进一步结论。中国的传统文化中，讲究死了死了，死者为大。任来峰葬礼，县里主要领导都到了场，向终于闭上嘴巴的“人来疯”道别。没有追悼会，没有悼词。冷志强参加了遗体告别，特意握着任来峰女儿的手，用力捏了捏，在汪起运公子的肩头拍了拍。两个孩子满脸凄惶，眼神中透着孤独与迷茫。
　　在滨溪县，高树学换届中到人大常委会任主任，肖景龙接任书记。
　　新任的县长和常务县长，都是滨江市的下派干部。“同花顺”到人大做副主任，向高树学抱委屈：“我都被你管一辈子了，寻思这回离你远点，你还撵着管，看我这命。”柳菲后备两年后接替“同花顺”，任常委宣传部长。
　　冷志强这边，也进行了重新洗牌。刘铁明正式退休，单位欢送时，老刘少见的高兴。忘形时口吐脏话：“我老刘今后的生活，正式步入哄孩子做饭**他奶奶。”这本是退休干部的一句牢骚话。退休了，碰见原来的老同事询问：“现在忙什么呢？”“哄孩子做饭呗，还能干什么。**他奶奶的！”最后一句是牢骚的骂人话，演变成退休干部的第三项工作。汪起运与任来峰牵扯不清，写了两份材料，承认自己意识上有问题，没有警醒自己。在任来峰的别墅吃过几回饭，在场的都有谁谁谁。
　　汪起运的问题没有结论。刘铁明退休，汪起运申请退长还员，做了副巡视员。汪起运的遗缺段立滨接任。范川军竞争中落败，正式成为后备。范川军听过后备的段子，说：“这就是安慰赛，小孩不是哭闹么，给你塞个安慰奶嘴。”
　　高树学的小车等在蚂螂溪大桥。原先过了桥头不远有个收费站，接客人的小车等在收费站里侧。根据交通部的规定，二级路结束收费，拆除了收费站，接客人的车直接开到桥头。等客人时可以远观层峦雾霭，近赏水底游鱼。等冷志强时，高树学一手叉腰，很伟人似的目视远方。冷志强的小车到了桥头，高树学迎过来握手。冷志强说：“远看我以为在拍电影，拍毛主席视察大江南北呢？”高树学学着伟人的声调：“欢迎欢迎啊，中国人民是不会忘记老朋友的。”冷志强说：“老高你厉害呀，你一句欢迎词就把我弄出了国。”
　　柳菲陪着高树学来接冷志强，笑着上前和冷志强握手。冷志强点着柳菲说：“柳部长你欠我老冷一顿饭，还记得吧？”柳菲连声说：“记得记得，冷主任你真好记性，我今天就是专程来安排冷主任的。”高树学满脸疑惑：“老冷你不对呀，你这是对小柳搞核讹诈。小柳今天有三四十号记者朋友，交给了副部长接待，自己是留下来专程陪你的。”柳菲当上宣传部长后，与冷志强不是头一次见面，但是冷志强能明显感觉到柳菲生分的客气，以及见面后的尴尬。冷志强心里明白，柳菲是后悔在自己跟前的那一次真诚。那一次真诚，让冷志强掌握了她的秘密。冷志强不想掌握这个秘密，但是他无法清除记忆，更无法清除柳菲的尴尬，所以多用玩笑缓解尴尬的气氛。他说：“老高你不知道，小柳的后备是我提拔的，我一句玩笑，把小柳提拔成了部长，你说小柳该不该请我？”
　　玩笑中，几个人分别上车，三辆小车鱼贯进入夹屁股沟。进入万亩果园的路很窄，有的地方一面山坡一面沟壑，沟壑里次生林高低错落着，不时有鸟鸣声传出，却看不到鸟的影子。路上偶有水沟截断路面，山水越过路面流入沟壑，能听见水流的声响。打开的车窗涌进阵阵清香。渐次进入万亩果园地界，路两边出现挂果的果林，各种青青红红的果实，压垂了枝头。拐过一面山坡，前面出现茅屋的屋角，喧哗的嬉闹声在寂静的林地中显得格外清脆。
　　三辆小车停在茅屋前，茅屋前的空地上人声喧哗，宣传部配合旅游局组织的采摘节，开幕式还没有开始，记者们选取各自的角度，与果树合影。一个女记者把一小束红樱桃挂在胸前，调皮地摆着姿势说：
　　“好看吗，你看这样好看吗？”给她照相的男记者，选取了几个角度，幽幽地说：“长红樱桃的山坡更好看。”
　　冷志强下车说：“非常好，大气魄大手笔，就是路况还差点。”高树学一手叉腰，指点着远山近树：“路还是要修的，否则这里的水果外运还有问题。”柳菲跟冷志强道了声抱歉，过去指点开幕仪式。沿着草木掩映的弯曲小径，高树学和冷志强走向谷底。沿途的各种果木，冷志强有很多叫不出名字。一种很娇媚的果实，像是一颗颗散落在草丛中的红宝石，红得惹人怜爱。高树学说叫“托葩”，究竟是哪两个字，一直没有搞准。冷志强摘了一嘟噜“托葩”放在嘴里，嘴唇马上像染了口红。隔一段距离有一栋茅屋，掩映在树丛中。高树学告诉冷志强，这里的果实随便吃，不论是谁家的，能吃多少吃多少。如果带走的话，分不同果实，价格从三元到十元不等。高树学说：“那些上访的农民都回归了土地，县里组织他们出去学习，大伙认识到栽种果树可以致富，都同意万亩绿色生态果园计划。现在果园对外是县里的整体项目，实际上由农民分头经营。农民在自家茅屋里煳包米，蒸茄子倭瓜，酱炖蚂螂溪野生鱼，招待游客，弄得挺有声色。你还记得那个王凯吧，前两天柳菲把他请过来，现场采访万亩绿色生态果园对老百姓的实惠，今天他的专访见报，大约得下午能到县城。好家伙，我们俩不打不相识，喝了个天昏地暗。”
　　拐过几株李子树，密实的果实把枝条压得低垂，熟落的果子紫红了一地。一个妇女正在茅屋前拴狗。妇女对狗柔声说：“今天来的都是贵客，你别乱叫。”妇女抬头，看见了高树学和冷志强，一只手抿着额角的头发，怔怔地站住了。冷志强问高树学：“这个女人怎么这么面熟？”高树学说：“你怎么能不面熟呢，到你那儿上访磕头的贾金枝嘛。”贾金枝认出了两个人，讷讷着说：“是冷主任和高书记。”贾金枝错愕之后，恢复了热情说：“冷主任、高书记，你们可是稀客呀，进屋坐坐。”
　　贾金枝头上挽着发髻，风泪眼不再流泪，看不出当时的窦娥样子。
　　冷志强说：“经营得怎么样？挺好吧！”贾金枝说：“挺好挺好，我这不是困难嘛，政府给照顾的苗木。冷主任、高书记，中午到家吃饭啊？我这也招待客人，自己种的茄子辣椒，还有蚂螂溪的野杂鱼。”高树学摆手说：“不用了，今天采摘节，冷主任来了县里有安排。”转过贾金枝的茅屋，冷志强感慨：“人真是精神作用，贾金枝这一拾掇，跟当年上访时简直判若两人。”
　　谷底右转，是发现金代墓碑的山包。山包恢复了古墓的形制，修建了神道，两侧立起了石翁仲。墓前重新树了新碑，残碑被运往博物馆，定为国家二级文物。几个身穿满族服装的小姑娘，站在进入墓地的小桥上，等着迎接游客。山水从墓地四周流下，汇入水沟，经过小桥后，蜿蜒流入蚂螂溪。小桥既是一个景观，也是进入墓区的门户。小姑娘认识高树学，齐声问候高书记好。又对冷志强问候：客人好，欢迎参观指导。
　　两个人在王爷墓前徘徊了一会，高树学指着后边的山梁说：“任来峰的墓地就在黄大城子南坡，那边开发成了陵区，一个陵位现在都过万了。怎么样？想不想过去看看？”冷志强挑了挑眼神：“你对任来峰够意思啊，这是你特意安排的吧。”高树学叹了口气没有搭话。两个人出了金陵区，从山包后面爬上黄大城子山。两个人喘息着到了黄大城子山顶，高树学续上冷志强的话头，语调迷离地说：“老任这个人还是有能力的，今天这个采摘节就是他的点子。可惜，这一切与他无关了。
　　其实当初是给他夫人选的墓地，也备他百年之后再来，没想到他萌生了去意。”冷志强感慨道：“老任是个悲剧，这个悲剧有他自己霸道任性的内因，也与缺少制约的外因有关。真正的遏制腐败，应该有制度上的制约。否则每天都用社会上的各种诱惑考验我们的干部，金钱美女轿车洋房，还会有更多的很有能力的干部，被腐败这块石头绊倒。”话题一转，冷志强说：“树学，你知道去****办的第一年我有两个绰号，在组织部的时候叫‘趋势’，到了****办大家叫我‘意义’。‘趋势’好解释，代表对名利的向往。‘意义’不同，是我在****办第一次聚餐时拿出的两瓶茅台酒。我没有解释为什么那两瓶酒有意义。那两瓶酒是我当干部处副处长时第一次受贿。谁送的我就不说了，他裹着军大衣，里面揣着两瓶酒。我记得我当时的心情非常高兴，终于看到了权力带来的实惠。随后我警醒，任何一个人在权与利面前都有贪心的一面，如果不约束自己，就会走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个‘意义’对于我来说就是警示。老任缺少这个警示。”
　　任来峰墓前摆放着一束野花，不知是什么人采来摆放的。受了这个启示，两个人在山坡上采摘野花，一种蓝紫色的小花，看起来颜色非常高贵。他们每人采了一捧，摆在任来峰墓前。高树学开玩笑：“我摆大嫂这边，我吃了大嫂二十年月饼。”冷志强说：“我不怕犯错误，我摆老任这边。从某种意义上说，老任出事与我有关。”冷志强抬起头，幽幽地说，“我不能请老任原谅，但是我请老任理解，一个共产党人要敢于担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站在任来峰墓前，万亩绿色生态果园的范畴尽收眼底。采摘节小广场，彩旗成了一片炫目的光点。几声礼炮炸响，鸽子和气球同时腾空，一个声音宣布：滨溪县第一届采摘节现在开始！
　　冷志强眼前，腾空而起的气球和鸽子，渐成一片彩色的云霞。站在山巅的冷志强看着云霞升腾，渐渐弥漫成一片，竟一时不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