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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马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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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马山庄-孙惠芬
第一章
月月结婚正是一个风暖河开,地头青草返绿的初春时节,这时节,爬行在辽南歇马山庄旷野上的日子,经历一个古老节日“年”的引渡,由忙腊月、耍正月、闹二月的热闹,再次走向平常的空落、孤寂,出民工的男人们纷纷收起与家人相聚的欢颜,打点行装等待那个心底谋定的时辰的到来。月月的婚礼,事实上为她娘家婆家所在的歇马山庄的男人女人创造了一个以酒话别的氛围。他们以“赶人情”为借口,在八人一桌的宴席上,大碗地喝着酒,大声地喊着话。男人们原本告别的是妻儿、土地,他们在酒桌上却不看自家婆娘,个个贼贼地睃着月月,好像他们告别的是月月;女人们原本几天来就烦乱不安,无事找事地骂鸡骂狗,这一天却扯耳抓腮地朗朗大笑,好像她们恨不得男人们快一点滚蛋。歇马山庄的男人女人,在青草返青的阳春三月,借一对青春男女的结婚喜庆,把他们对家园的留恋,对丈夫的依恋,以一种外人不易察觉的方式,倾洒得淋漓尽致。而月月,则用乡村女子特有的敏感和聪慧,自觉自愿地配合他们,与新夫亲嘴,给公公点烟,给客人倒酒,一跳一跳地飘动在人群中间,一直闹到日头滚进谷底。
当泥坯垒就的锅灶里的柴火燃尽了最后一星火苗,当赶礼的人终于吃饱喝足,留下一串让人脸红的戏弄新娘的疯话扬长而去,歇马山庄林家大院里哄嚷了一天的喜庆氛围也仿佛锅底里的火苗消尽,余韵余热涟漪似的被大院外面汪汪的狗叫声扯散。月月站在新家的门口,粉红的脸蛋汪着一团迷人的红晕,她微笑着,细眯着化了妆的眉眼,满怀柔情地看着新家里正在打扫庭院的公公婆母、小姑子小青、火花和新夫国军。她是执意要参与的,可是婆母坚决不让,说新媳妇结婚这天干活都是不可以的。为了表示顺从听话,月月就一直袖着手站在木杆举着的灯下。灯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闪烁、跳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团红晕,这红晕既像火爆、喧闹的白昼充足了底色,又像厚重、沉寂的夜晚凝结了白昼的浮色。这光辉一刹那融化了月月,罩住月月,使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与这个原本陌生的家庭的亲近、亲切。月月走近正在扫院的公公,轻轻地叫了声爸,走近正在擦桌的婆母,轻轻地叫了声妈。月月说,爸妈,你们太累了,这些活留明天干吧,明天换了衣服,我来干。这句本是月月融入陌生人家的体己话,却对症下药似的一下子起了另外的作用,月月婆母马上停住手里活计,抬头说,真是的他爸,当是没有明天,赶紧睡觉吧。
听了婆母的话月月顿然醒悟,可是解释或者改口已经没有必要,好在婆母并没马上停活进家。月月的脸唰拉拉红到脖的同时,与国军四目相对,月月一咧嘴露出一副娇态,转身回到香气四溢的新房。
月月回到新房不久,小姑子小青和火花也随之进来。小青进门冲月月诡秘地一笑,灵动的飞眼儿电光似的打在了月月的眼仁里。小青只比月月小两岁,但对男女婚事的了解和理解并不比月月少,她少女的目光里有一种难以用语言说清的调皮。月月会心地笑笑,心说调皮鬼你也快了。月月知道两个小姑子这个时刻走进屋来的具体任务,若不是国军有两个妹妹,村里的女人们早就争抢着把自己的女儿留下来“放被”。这个使女人一生真正发生关键性变化的道具是必须由局外人布置的,而这局外人必须是未婚女人。自古以来,辽南乡村歇马山庄的女孩对男女婚姻的觉悟是从给崖婚人放被这一情节开始的。小青和火花,早在两天之前,就被母亲摊派了给新婚哥嫂放被的活,并交给她们歇马山庄说了几百年几千年的古话:花被一铺儿女满屋,花被一放儿女满炕。这些老掉牙的旧话小青听后捧腹大笑,说都什么年月了,还儿女满炕,计划生育不罚死你。小青是县卫校学生,暗自编了两句新词:窗帘一遮只生一个,被褥一碰亲密无缝。专等哥嫂结婚这天来让他们吃惊。可是不知是因为正欲放被时母亲走了进来,还是见窗帘早已拉上,临了还是别无选择地说出了老掉牙的古话:花被一铺儿女满屋,花被一放儿女满炕。
未婚女孩巫师一样的话,让月月一瞬间感到了由女孩到女人的庄严和庄重。月月的新婚之夜,就是在这样一种庄严的时刻开始的。
国军进门时,母亲和放被的妹妹已经离去,光彩照人的新房里,月月正在那里归弄母亲放在犄角旮旯的压柜钱、面鱼儿。国军轻轻走到月月身后,合抱揽住月月柔软的腰肢。国军高大魁梧、臂长胸宽,月月被他抱进怀里的情景就像一只大熊抱住一只小熊。月月开始做挣扎状,两手抓住国军的手坚硬地抵挡,嘴上连说等等嘛等等。国军一股热乎乎的呼吸雾似的喷上月月脸庞,月月彻底松弛下来,舌头蛇信子一样舔进国军下腭,嘴唇被国军死死地咂住,整个身子仿佛一只气球,在颤栗中飘浮起来。
国军抱着月月,在屋里连转几圈,老鹰叼小鸡似的在旋转中一口一口啄着这张粉中透红的脸,当转到最后半圈,国军特意放松手上的力度,让月月有被甩出的感觉。月月嗷叫一声,猛力抓住国军臂膀,国军开心大笑用足力气将月月死死箍进怀里,约两分钟,雕塑一样一动不动,而后突然的就将月月抛进绵软的床上。
国军将月月抛了出去,抛得很重,很有力度,但并不显得粗野。国军的心情是急切的,动作却是优雅的。他远远地看着小鸟一样瑟缩着的月月,眉头微蹙,刚才灯光下放浪痴迷的神色隐匿起来,变得难以琢磨,扑朔迷离。月月平息着激动,慢慢翻转身体,仰面向上,将优美的曲线挑战似的划进国军的眼睛。月月感受着国军将神情隐匿起来的时刻,她知道这是他激情爆发的前奏,他们第一次在南山姑嫂石篷幽会,他亲她吻她之后,就这么一下子把她推远,神情突然由热情变得阴冷。当时月月以为他有什么恐惧症,惊吓得面色苍白腿肚发软,两分钟之后,他猛虎似的将她掠进怀中疯狂地撕扯她,边撕扯边呻唤着月月我的月月。月月知道这静止的两分钟正是激情如脱缰的野马在体内凶猛狂奔的两分钟。
月月得意而深情地看着他,水红麻纱内衣托着丰满的乳峰,在那里静静地扇情,两条滚圆的大腿于欲拢还张的情景中诉说着无尽的语言。默默中月月听到洪水裹挟山石从屋外滚滚而来的咔嚓声,这声音如同外边剧团来演出的摇滚乐,让人头晕心跳。然而国军并没像往常那样立时疯狂,他一步步走到月月跟前,两手在她衣扣上轻轻弹动,动作优雅而缓慢,就像在粮种场工作时搞种子检查,月月水红的内衣和洁白的乳罩被他剔除坏种子似的褪到床边,两只粉红的乳头立时裸露在透着红色的灯光下。国军小眼睛依然隐在深深的眼眶里,脸上看不出欣喜和激越。他给月月脱了上衣,手又在她的裤腰上动作。当袒露着上身的月月感到下身一点点凉到脚底,她蓦地爬起来抱住国军,先是在国军脸上狂亲狂吻,而后松开他,一双机灵的小手一瞬间就除掉了裹掩国军躯体的衣衫。
歇马山庄人人皆知的好小伙好姑娘就在这一刻全部暴露在彼此的目光下。这一刻,他们彻底的震撼了。其实他们一年以前就走到一起,可是那时是在漆黑的野地里,在说不出的紧张中,而眼前他们完全不同,他们因为有了一个仪式,可以光明正大,可以肆意放纵。月月长久地望着国军,嘴唇花瓣遇到微风似的翕动着,国军把月月的身体放在床上然后躺下来偎着她,手臂的交合和大腿的相触不是疯狂的撕扭而是轻轻的抚摩——当月月真正彻彻底底属于国军,他居然一改以往的急躁火爆,手悠悠地抚摩着月月的脖颈、后背、乳房。国军始终不去理会那个生命交合的关键部位,他亲遍她的全身惟独漏下那块芳草地。他用短暂的冷落积蓄着自己的热情,就像一个馋嘴的孩子把一块鸡肉叼在嘴边而不吞咽。月月受不住蛊惑,动作有了某种暗示,这时国军痴迷的眼神终于亮开来,国军说月月你知道吗?你可终于属于我了,是我生命里的了。
月月说我早就是你的了。
国军说,不,你不知道歇马山庄,歇马镇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我可从来没有踏实过。
月月说林国军这一回你踏实吧,我向你正式宣布:一只白鹅飞出鸟(我),西下美女长得好(要),君人单尔一世宝(你)。
不待月月说完,国军再也控制不住一直束在体内的狂动、野蛮,他把宽阔的胸脯紧紧压下月月酥软的胸脯,任那曾被有意冷落的部位肆意撞击。许是前奏太悠长太曲折,关在门外的激情在压抑中不自觉地升腾;许是被冷落的时刻里蓄积了冲天的爆发力,两具光洁的、沉醉的、癫狂的躯体严丝合缝绞到一起,男人女人,都感到了天撼地动、五雷轰顶。
月月和国军在一股难耐的潮热中品尝着至高无上的人生滋味的时候,国军的父亲林治帮和母亲古淑平正在东屋灯影里数点白天收下的礼钱。一张大红方纸上飞翔的姓名、钱数像一排排报春的雁阵。看着这些雁阵,多天来疲劳不堪的古淑平荡着满脸喜气。屋里屋外炕上地下忙活的一个月来,她无时不在盼望睡觉,可是那雁阵后边托着的结果让她没有丝毫睡意。如果说在辽南乡下,在歇马山庄,儿女结婚的喜庆,是串在漫长的没有变化的日子间的一个金坠,让乡下人昼里夜里打发时光有了盼头,那么在喜事上回收的礼钱便是这金坠上的宝石,使乡下人时而的能够看见庸长凡俗日子的光辉。在城里人为人情的烦乱抱怨,并极力为挣脱这种烦乱做出冷淡举动的时候,歇马山庄仍然被一股强大的相互往来的风气密不透风地裹挟着。广阔的土地,日头连着月亮没有变化的苍郁和寂寞,实在需要人情的搅动,到别人家去搅动是出礼钱,把别人唤到自家来搅动是回收礼钱,一出一收,便是乡村相对永恒的生活主题。古淑平看着丈夫算账的目光就像她的儿子看儿媳的目光,生动中蕴藏着激情。一些年来,他们赶给乡邻的礼钱已无法计算,她早就盼望儿子结婚这天一网打尽回收转来。六年前,一个晨光透明的早上她从墙头上拣回一个女婴,丈夫说是天降大福,搞了一次隆重的庆贺,可是那次庆贺丈夫决定不收任何人礼钱,目的是为让全村人知道林家的福门福地,顺便也好在村人的意念里给拣来的孩子报上户口。自从拣来这个女婴,林家的好事接连不断,丈夫当村委会主任,小青上了县卫校,国军找了好媳妇。那次五千块钱的付出把古淑平对收礼的期盼发掘到极致。林治帮一手指着飞翔的人名、钱数,一手在一张写有中共歇马山庄村委会的稿纸上,记着二十元五十元不等的数字,四个一组四个一组。
山乡的夜晚没有一点响动,夜籁在笔尖嚓嚓的划动中于屋内低徊,偶尔伴有里屋小青和火花匀细的鼻息,偶尔伴有隔着厨房的西屋一对新人碎碎的细语。当林治帮把最后一组钱数写完算完,挥笔在稿纸底端写下合计一万二千元,古淑平眼睛突然瞪大,她用粗糙的大手使劲刮着丈夫的后背,说你个老东西真有本儿。
一万二千元钱在林治帮眼里还是一个很有分量的数字,它的分量绝不是林治帮没有见过大钱,十年前,他作为第一批基建队的包工头从山里杀出去,赚过几十万元,虽然几年来大手大脚,盖房子,为儿女办工作折腾一些,手头礼钱的十倍还是有的。林治帮看重这一万二千块钱的分量,是因为它展示了山庄人对村主任的尊重,展示了他作为一个农民儿子办事过日子的宽阔道路。在歇马山庄,谁家喜事收五千块钱都是少有的,一万二千元绝对是天方夜谭,那些自己曾恩典过的、镇里来的、过去的好友,礼钱都是一百二百。林治帮把钱往柜里装的时候狠劲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之后眼仁里含定一丝知足瞅准老婆。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一缕红红的火光在挡着窗帘的窗外鬼火似的闪动,林治帮一愣,揉揉眼睛,再瞪眼去看,一个可怕的事实已经清清晰晰打进了林治帮的脑际。林治帮大喊着火了……林治帮大喊着火时,国军和月月正在那里忘我地向那个极乐世界攀爬,汗水和潮气雨雾一样包围着他们。那时那刻,世间的一切都离他们远去,肌肤的交合所生发的癫狂便是他们的一切。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个并不很高的声音却穿透雨雾滑进他们正激荡不已的神经的中枢,林国军突然球似的弹起,月月惊愣一瞬也一跃爬起。他们顾不得那个温热而凶猛的搏击是怎样的形状,迅速穿上衣服跑到院外。
火是在院外苞米秸垛上燃起的,三月的雨水未到,干脆的草捆一瞬间噼噼啪啪跳起欢快的舞蹈。尽管是夜里九点,屯里人却在林治帮挑来两桶水时就纷纷赶来。好在白天操办喜事在院子里设了水缸,余下的大半缸水挑起来十分顺手。火势很快减弱,一股焦糊的气味和浓密的烟雾很快罩住林家大院。
火浇息之后,帮忙救火的人们悄声离开现场,没有任何人去议论起火的原因。分产到户之后,在辽南乡下,在歇马山庄,小队队长、村长村干部家草垛起火、庄稼被砍、菜苗被拔已不是新鲜事,只要你有机会为征粮或分地得罪了谁,或者你路数不正贪赃枉法,一根火柴就发泄了所有的情绪。去春后川队长扣了一个村民一袋化肥给自己小舅子,这村民口吃不能争辩,夏天苞米苗刚长一尺高,一夜之间,就被拦腰砍断在田垄上,让人目不忍睹痛心疾首。这种发泄因为是暗地里的行为,人们叫它“黑眼风”。在辽南乡下,黑眼风是法律威慑不到的非法行为,即使每个人心都十分清楚是谁所为,也不会有人举报。在现代乡村,再好的村干部,只要你天天走门串户收费收税,总会有人生气和嫉妒。黑眼风于是在乡下就像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他们嘴上骂着放风者缺德,多日来积压的微妙的情绪却会得到平衡平和——当干部真是没什么好处!
林治帮也没有向散去的人们道别,相对的静默其实是在昭示人们猜测和思考。他走回家去就当着惊魂未定的家人们打开礼单,他朗朗地念着上边排列有序的名字,念完后看看国军、小青和老婆,说,咱屯有谁没来吗?众人想一想,都摇着头。林治帮马上合上礼单,自嘲地笑了笑,妈的,我也真傻,能不来就是和你明着来了。
后半夜家里人谁也没睡,小青蒙在被里捂着咚咚跳的心口,慌乱的心跳使她身子抖动不止。火花瞪着亮亮的小眼睛,侧脸向窗外看着,没靠枕头那边的耳朵竖着,警觉地搜索着夜籁。林治帮则和衣坐在炕沿,双喜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为了不使老婆瞎乱叨叨,他关了灯。闭灯的时候,林治帮眼前立时撞进一个人,那人小脸盘,大眼睛,一口黄黄的牙齿,满脸横肉,活生生站在自己跟前,正龇口黄牙冲着自己哧哧发笑。林治帮吸一口烟就用拿烟的手向空中触去,突然那人消失,眼前又涌来另一个人,这人刀把脸,柳梢眼,肩膀佝偻着永远低着头……林治帮在脑里过电影一样一个一个过着,都像又都不像,那些面孔总是在黑咕隆咚的空间里冲着他笑。
国军和月月新婚之夜的大好时光让一场大火给搅了,但他们并不气馁,他们关上屋门相互都做出再次冲刺的姿态,月月这次自己脱光衣服钻到被里,在那里静静等待国军的动作,而国军此时仿佛一个欲上战场的士兵,火的骚扰已经使他失去了初夜时的耐心,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就掀开被子。他大山似的一下压下去,两手紧紧抚住月月光洁的臂膀,嘴咬着月月冰凉的唇。他用半疯半痴的语调说,我要给翁月月下种子了,多少人想给翁月月下种偏偏轮到了我,我可是专搞良种研究的,月月你听着你是我的地。然而,两个躯体蛇一样扭动半天,疯话痴语说了半箩筐,终是不见那个下种的器具深入土地,它在那里没头没脑的乱蹿,怎么也硬不起来。月月虽然没有经验却无师自通地用力配合,可是,他们花样翻新扯烂了新婚的被子,终是没有奏效,两个人同时爬起来紧紧搂到一起。国军宽宽的肩膀在灯光下反着肌肤的光亮却再也没有了初夜时的抖动,他几乎是直声地叫着,月月,月月,我……我完了。湿湿凉凉的东西于是同时濡湿了两人的肩膀,月月抚着国军水洗似的面颊,失声说,我爱你国军,你不会完的,你是吓的,肯定会有办法的……
歇马山庄村主任林治帮家在儿子结婚的夜晚遭了黑眼风,这是外人谁都知道的不幸,而林治帮的儿子林国军因为一场大火,没能尽尝人生滋味,便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紧紧地拥在纤尘不染的新被褥里,用重复一万遍也不厌倦的体己话打发着漫长而凝重的深夜时光。一对新人的心疼被时光分分秒秒冲淡,当晨曦爬上地面抹上了贴着大红双喜的窗帷,当他们从渐亮的窗帷上看到新的一天的来临,他们怀抱一定能从老人那里讨回偏方的希望,相拥着睡去。
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林家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小女儿火花不见了。小青说后半夜她其实一直没睡,傍天亮时眯了一觉,醒后就没看见火花。林治帮老两口也觉非常奇怪,火花出门必经他们的屋子,而一晚他们自觉没睡怎么就毫无感觉?火花失踪的事他们没让任何人知道,一场大火已让他们喜庆的一天罩了阴影,不能再让大家说三道四,他们相信太阳出来之前一定能够找到。林治帮说,定是失火吓毛愣了,看看厕所和厦子里,还有东墙根儿,她不就爱睡墙根儿?古淑平看了一通,摇摇头,说猫娘养的孩子就是怪,能上哪儿去?古淑平上厕所找时,顺便蹲下撒一泡尿,当撒完尿提裤站起,她看见西南冈梁姑嫂石篷的东坡,有一个猫一样的小东西在向家的方向蠕动。
火花其实是在大火熄灭、一家人重又躺下很久以后,才蹑手蹑脚走出家的。夜重又归复平静之后,她的神经清醒异常,满耳朵都是白天与小花猫一起捕捉蝴蝶噗啦噗啦的声音。她一直是侧棱耳朵,那噗啦啦的声音开始在窗根底响动,那声音不像小猫抓蝴蝶,而是用唾沫洗澡之后用力晃耳朵,不久,就变成了大人鞋底磨擦地面的声音,噗啦啦变成嘁嚓嚓。火花轻轻爬起来,她想是不是有人点了草垛再点房子,她要跟出去看看究竟是谁。她尽管很小,但跟着爸妈天天在屯子转,屯子里的人她都认识。火花穿过爸妈屋里时看到爸爸躺在那里抽烟,火星一闪一闪,吓得她差点绊倒。火花轻轻推开风门,在一股焦糊的气味中走进院里。院里什么声音也没有,白日办喜事用的大锅在那里仰望黑洞洞的天空,大锅下的黑影比天空还黑。火花走过去,跷脚去望大锅,看是否有人躺在里边。正跷脚时,她发现声音原来不在院子里,而在屋子里,在哥哥结婚的屋里,不过这声音不是噗啦啦也不是嘁嚓嚓,而是哭泣。她不明白白日欢天喜地的哥嫂为什么会哭泣,于是趴到窗前去看,窗纱是遮严的,没有缝隙,但她透过薄薄的纱幔能够看出,两个人是在光着身子打仗。这样的场面她曾在南梁姑嫂石篷里见到过,那是一个要过吃粽子节的日子,她跟邻居伙伴于冰冰用槐叶夹了湿泥学包粽子,包好后假装往邻居家送,姑嫂石篷是他们假设的邻居家。就在她和于冰冰气喘吁吁窜上山梁钻进石篷,一个女人蓬乱着头发被一个光脑袋男人压在身底,石篷边一束阳光照在男人光光的腚蛋上,恍如地里裂瓣的大蒜,她几乎是一露面就被那人身底的女人骂了出去。那女人她不认识,那光头男人她知道是常到家里串门的治亮老叔。当她跳跃着穿过田边的草地直奔老婶家要把事情告诉老婶,治亮老叔一呼哧从后边撵上她,一把把她抱起,一边亲着她的脸蛋一边说,火花,那个女人偷过你婶手表,让我抓着揍了一通,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老叔光光的脑袋从此就给了火花有力气的大好人的印象。她只是不知道男人打女人为什么要光着身子,衣服里的力气是不是只有脱下后才能使出来?火花看着哥哥嫂子,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新嫂子刚进门怎么就偷哥哥的手表,重要的是,为什么要在结婚这天里又要起火又要打仗。火花想到起火,夜晚出来的初衷就又回到了她的心中,她走出墙根儿向远处望去,院墙外的远处是一片隆起的山梁,山梁的黑与天空的黑不一个样,是什么颜色她也说不清楚。火花想那点火的人怎么就不怕大山看见他呢?她是一直把夜里对面的山当成一个人来看的,就在这时,一个念头撞击了火花小小的心灵,她想那坏人会不会藏在南梁的姑嫂石篷里呢?坏人也许都要躲到石篷里,专等治亮老叔这样的好人发现,去把他打个稀巴烂。她站在门口静静地往姑嫂石看了一会儿,就决定摸黑到山梁上去看一看。
这时东边已经现出微微的光亮,老天好像专门为了不让她害怕为她壮胆,其实她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她沿着门口的街道向西边水库坝边的大道上走去,那大道通着山梁的坡地,在坡地中间有一条绒草铺成的小道,火花因为步小走得很慢,当一里半路走到,晨光已经能够使人辨出哪是房子哪是树。石篷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一堆乱草,露水洇湿石篷使篷屋充满凉气,火花失望地站在那里,心里再次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她原以为她还会抓着坏蛋让老叔来打,之后让治亮老叔抱她下山,那种被大人抱着一蹿一蹿的感觉真好。然而,就在火花刚要转身时,她看到乱草里有几根火柴棍和几颗烟头,这一发现令她大喜过望,她证实坏蛋真的在这里呆过,只是她晚来了一步。
火花一步一步从山上走下来时,屯里已有好多早起送粪的男人在那里惊诧地观望。这个墙头上拣来的野种曾使许多人不拿正眼看她,虽然林治帮把她当成大福的迹象向全村人展示,但她那大白天躺在墙根儿跟狗猫混在一起的毛病,一双鱼一样圆圆的小眼,从无畏惧的冷冷的目光,尤其长到六岁了还说不清楚话的事实,都让人想到她的来历。许多人传讲她是水库上边仙人洞庙里尼姑生的,那尼姑跟了广宇寺的和尚。老辈人说凡是庙里跑出来的,都是阴道儿上偷跑出来的不吉之物。关于火花的传说伴着她的成长铺天盖地,起初人们真的相信是谁家大姑娘生的,看上林治帮做包工头有钱,希望送他托个福地。后来就演绎出许多离奇古怪的枝节,人们从火花爱睡墙根儿的毛病推演出她是人狗交合之物,从她冷漠无话的毛病推演出她是人鱼交合之物。人们把姑嫂石篷当成她的出生地一遍遍传讲她的怪异她的不祥。可是这些话在林治帮那里毫无作用,他总是抿嘴窃笑,说大家是眼馋他不劳而获。
一个大喜之日被人放了黑眼风的人家,不劳而获的六岁的孩子,天刚蒙蒙亮时从姑嫂石篷翩翩而下,村人不禁有些毛骨悚然。送粪的男人们远远的相互传达着眼神,心说看吧,不是什么好兆头。
看火花在南梁姑嫂石篷往下走,一夜未睡的古淑平感到一种惊惧袭来,她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紧,肌肤一阵阵起栗。几年来,人们的传讲并没有影响她对收养这个私生子的看法,她喜欢女孩,重要的是火花非常懂事,从拣回家那天她就不哭不闹,九个月会走,十二个月会哼歌,惟一缺欠是不爱说话,如果不是同与她同龄的孩子一块玩,她几乎从不说话。与猫狗睡墙根儿其实是孩子两岁那年,古淑平与村里女人上水库洗衣服将她扔在院里的缘故,那次回来她发现孩子哭累了睡在墙根儿,从此她有事没事都去墙根躺上一会儿。而现在的举动却让她不寒而栗,一个六岁的孩子居然夜里上了歇马山梁,关键是这个夜晚发生了黑眼风,这个夜晚又是林家的大喜之夜。
把这个女孩拣回家的情景古淑平至今历历在目。那是六年前正月初八的早上。那年正月,男人在外面做基建队包工头五年,突然抛出不再出去,守一家老小过日子的决定。古淑平过够了一个人的日子,听到男人这个决定她从心里往外欢喜,就是这个持续着欢喜的正月初八的早上,朝霞普照,歇马山梁满坡银雪锃亮,古淑平早晨起来怀着山里女人不易多得的美好心情,上外面送一早起来的第一泡尿,她在厕所刚刚蹲下,就听东边墙头传来婴孩的哭声,起初她以为是谁家出远门串亲戚因为早起委屈了孩子,后来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像就在眼前,一泡尿尿完,古淑平提着裤子走了出来,一个彤红彤红的布包打进她的眼帘。那布包在又高又宽的东墙头上被初升的霞光照着刚入眼时,恍如一束火苗。哭声透过彤红的火苗清脆而又响亮地震动着歇马山后坡。古淑平三步并成两步跑过墙头跷脚抱下孩子,当时她把孩子抱进家里送到男人跟前,男人看都不看,他说咱都快五十的人了,哪有精力伺候孩子。古淑平说,你说那话,放在咱家墙头还能不拣?男人说你不拣肯定有人愿意拣。可是不一会儿他就改口,说既然是女孩,你又欢喜,也中,这是瞧得起咱,没准是咱家的好兆头。古淑平因为看重她到来的时机,又看重第一眼看见时那红彤彤的感觉,便真的觉得上天是送福送贵来了。为了让人记住这个火红的时候,他们给她起名火苗,后来觉得苗叫起来有些飘忽,不响亮,就改叫火花。火花夜里出走的事情在林家只有林治帮和老婆知道,他们没有把惊异转达给其他人。当古淑平用笑容迎回山梁归来的女儿,她什么没说领回火花,在堂屋里为她烤着冻红的小手,之后烧火准备这一天的早饭。
第二章
夜里发生的事情并没影响早饭的气氛,古淑平满脸带笑话语不断,边吃饭边用眼睛盯着月月和小青,说她们俩那么像姊妹,都是大眼睛,尖嘴巴,都是柳眉麻杆腰;说就是月月个子比小青高,月月笑和说话慢条斯理,不像小青愣头愣脑。为了不使家人感知婆母是在有意无话找话,月月噗哧一声笑了,月月说妈可真是不知道,人家小青这叫口齿伶俐,反应机敏。古淑平说可别像季敏,那老季家敏子说起话来像狗咬仗似的汪汪直叫,可别像她。全家人于是一阵哄笑。一早一直没话的国军也笑了起来,他用肩膀捅了一下月月,谁知这一捅月月愈发憋不住,咯咯咯笑个不停,端着饭碗的手一个劲颤抖。月月的笑一团火似的烘热了新家的气氛,所有人脸上都荡开了笑意。
这种火热的气氛是林家很少有过的。很长时间以来林家吃饭很少有话,先是国军在外边念中专,国军回来到歇马镇粮种站上班,又是小青上县卫校念书。村里人眼热有儿女在外,他们却不知道一家人到不了一起的空落。现在一家人都全了,国军娶回了月月,小青从卫校请假回来,关键是有了媳妇,家里有了媳妇的日子就是不一样,以往国军不但没有笑面,说话的时候也是并不多见的。以往古淑平要说起小青如何,不管是夸是贬,他会转身就走,惟一的反应就是一句愚昧!只因有了一个媳妇,每个人都有了另一种面目,古淑平的眼角边绽出菊花瓣样的笑容。
林家从未有过的和乐气氛令火花感到非常奇怪,饭桌上她边吃饭边冷冷地看着大家,她觉得哥哥和月月嫂子真有意思,他们夜里打架哭成一个团,早上又有说有笑,一定是哥哥找回了手表。火花想到哥哥找回了手表,月月嫂子没做坏事,就对她生出好感,火花直直地看着月月,她的动作非常好看,伸筷收筷都像小猫在玩耍蜻蜓,关键是她那笑,她笑的时候叫人心里发亮,就像水库里的水被日光照着一样亮。吃罢早饭,趁一家人在外边继续收拾东西的工夫,月月把小青叫到西屋,月月先是翻厢倒柜拿一些新衣服给小青看,而后瞅准一个合适机会,启齿说话。月月话没出口脸先一红到脖,原本红肿的眼皮蓦地变成深红。月月说,小青,想跟你说一个事儿,这事按理不该跟你说,可我觉得你学医你懂。小青突然警觉,说是不是达不到高潮?月月说不是,你哥他……昨晚起火时,你哥他……吓回去了,再硬不起来了,可怎么办?小青马上轻松下来咧咧嘴,我以为什么呢,你以为那是自来水,担一千遍都不完,你们做的次数太多了还不累的。月月狠擂小青后背,你个鬼妹子,哪是呢,我们一次都没做完。小青一听,眼睛当时瞪圆,我的妈呀,那是多长时间呀,从睡觉到起火,那是一个多小时,一个多小时没做完一次,那是你让人硬挺着,人家生气了。
见总也引不起小青的重视和同情,又不愿把床上的事说得太细,国军毕竟是小青的哥哥,月月深沉下来不再说话。见月月无话,小青说嫂子,你说的是真的?月月点头,眼泪唰一下滚珠子似的滚下来。月月说其实我倒不在意,不管怎样我都爱他,可他老说这很重要,压力很大,他说听说惊吓得的病最不好治。小青说不会的,我后天假满上学,给你找县里大夫打听,不过一定要再试试,你要多用一些方法,要有耐心,要动手去操作,懂吗?月月蒙住泪花的眼睛充满了感激,她羞怯地看着小青——向一个未婚女子诉说房事让她羞怯。
第二天早上,小青趁哥哥不在屋的时候钻进西屋,看见月月一双美丽的大眼肿成樱桃一样透明的红泡泡,小青明白事实已经不可逆转。
小青没有等到假满,当天下午就起程返回县卫校。月月回家“沾酒”这日,是结婚之后的第三个早上。乡间俗规,姑娘婚后第七天,必须双双回娘家给爹娘送酒,重视孝道的祖先为让出嫁女子永远记住孝敬父母,特意用一个规矩加以强调。不知是如今孩子少,父母初送女儿过于想念,有意改了规矩,还是刚出嫁的女儿太想父母,不想倍受熬煎,不知不觉就变七日为三日。婚后第三日,月月和国军带着八瓶酒一条四斤重的大鱼,带着新婚获得的满腹抑郁,踏上了通往水库下游下河口的山路。
月月家是辽南有名的大户人家,祖上曾经出过朝廷里的御史,出过大学士。翁氏祖宗翁占鳌明末清初以小舢板起家,四十岁时就成为海上巨商。康熙年间,海外贸易发达,他驶一艘帆船,贩苏州纺织品、景德镇陶瓷周游东南亚各国,会七国语言。传说翁占鳌四十五岁时穿过马六甲海峡,从印度岛贩回一个居住在印度的古巴女人。他独占这个洋女人,在茫茫无边的海上疯狂地挥洒了二十八个昼夜之后回到半岛海岸。因为孤独,因为雄心,因为海天茫茫一色,被爱和欲而彻底吞没的男人,无法体会家人长年望海盼望的心情,当他兴致盎然将一碧眼女郎领出船舱,一岸族人一哄而上,欲将洋女人驱向海底。为了逃命,他上船重新启航一直北上,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到黄海北岸一个叫红崖子镇的地方登陆。从此,一个高男人领一个洋女人常常在小镇的染坊、货栈上露面,勾来众多小镇人的目光。后来翁占鳌在红崖口给洋女人盖了座三出三进的中国式洋房,十几年间,生下了五男三女八个混血孩子。于是,一个洋女人和八个半洋不洋的孩子,从此成为红崖镇的一道风景。乡下人每到集日赶上马车满街吆喝,走哇,去看翁古人。后来人们知道那洋女人叫古丽丝。翁占鳌和他的古丽丝在红崖山上作古。他们的八个孩子有三个成了红崖镇的大商人,一个搞金融、一个开染坊、一个倒烟丝,两个考中进士,祖业的兴旺令全镇人震撼,交口称赞杂货水的优良。据传,红崖镇被翁氏兄妹的商品和名气大包围时,红崖镇从此一点点被演化成翁古城。一百五十年后,翁占鳌的后人因为贩卖鸦片再创祖业辉煌,可是不过几十年,到了月月爷爷的爷爷,翁氏的家道被大烟一口一口吞没,败落的家族已经无法住进镇上的老宅,携儿带女一路逃荒北上。穷途末路的乞讨者走到水绕山过、树围路长、凄迷苍郁的歇马山庄突然再不动步,他们先是露宿街头草垛,在这里吃草穿草盖草,而后蓄满了力气打基造屋。
月月爷爷的爷爷沦为农民之后,从零做起。到月月爷爷这辈,已略微有了点家业,已经供得起儿女上学。月月的爷爷老实巴交,奶奶却伶牙俐齿说一不二。爷爷因为娶了奶奶这个辽南东沟县城基督教教徒的长女,从此威风大振。奶奶重家教讲排场讲体面,勒紧裤带也要将四儿一女供上私塾学堂。自此,人们看到讨女人对光宗耀祖有多么重要。月月也因此在妙龄时期,在歇马山庄身价倍增,那些日子平平从无起色的草房人家,都曾被月月牵动过热辣心肠。高考落榜之后,歇马镇中学在数十名落榜生中留下月月做代课教师,校长在支部会上一再提到翁氏家族人的修养,说做教师知识重要,修养也很重要,它能使学生耳濡目染。家族使月月十几岁起就在心底有种无形的依托,无声的骄傲。即使后来父亲被斗,叔叔被打成黑五类,哥哥们因为社会关系问题当不上工人,那种无形的支撑也从未削弱过。
初春时节的山路上黄草已微微返绿,野地里间或冒出的羊奶子探头探脑,显出一种小心翼翼的神情。下河口在一派暖暖的春光中很快映入眼帘。月月手搭在国军后背上,凹凸不平的土路使自行车一颠一颠像小兔子蹦高。月月自己有自行车的,结婚那天随陪嫁的车一同拉来,可是一早国军执意载月月走,那个说不出口的病症带来的恐惧,使他一刻也不愿离开月月。月月一路一个劲儿地咯吱着国军,中指一会儿伸到他的腋窝,一会儿伸到他的腰间,宽阔厚实的身躯仿佛一架五弦琴,让月月弹出喝喝嘿嘿的声响。
这具膀大腰圆的躯体最初来到月月生活中她并不是十分接受。月月喜欢高个,但必须是瘦削的身材,属于宽肩细腰那一种,类似美国电影中的西部牛仔。过早发胖的男人总给月月油滑黏腻的感觉。然而那些宽肩细腰的追求者最终没一个打动月月的心。月月后来发现,她是那种不喜欢用语言和行为追求的女子,她对殷勤有一种本能的拒绝。国军从不和她说话,上班下班路上相遇目光总是冷冷的,他总是撵上她后,一声不吱超过她给她一个后背,不像那些人蚊子似的嗡嗡营营在她前后左右。国军的冷漠让她大大生出兴趣,使她的目光常常透过身边小伙子的缝隙盯上国军的后背。国军是用冷漠的方式进攻月月的,让月月反过来用尽一个女孩全部的聪慧追赶国军,让他变冷漠为火热。国军一路迎着风尘气喘吁吁,在月月灵动手指弹拨下,他心情变得开朗、轻松。骑到下河口河套小树林的时候,他下车陡然转身盯着月月,说都怪你弹拨,我现在就想要你。月月眯眼看着国军的眼睛,一缕霞光蓦地飞上三天来日渐瘦削的面颊,说,那怎么办,这树又没长叶。国军说咱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月月狠劲向国军捅去,喝喝的笑声豆腐脑似的,一颤一颤随溪水流去。当两人以婚后几天来最好的心情回到翁家老宅,一个奇异的景象使他们目瞪口呆——一只单轮车上放着老母碎花布面被褥,一个老式麻织的包袱打着蝴蝶样的扣结放在被褥上面。老母坐在门口,目光直直地盯着回门的女儿,眼里盈满泪花。
三哥三嫂都不在家,只有大哥的儿子凤卜木然地坐在小车车杠上。见到老母面容苍黄,月月和国军赶紧蹲下。月月喊妈。国军喊妈。老母笑了,凄楚地笑笑,而后翕动嘴唇,说分家了。没事。我轮着过。老母低缓的语言在笑容中渗出,有一种石头落井的感觉。这感觉在月月心头蔓延时,三嫂秀娟从屋里走到月月面前。
秀娟告诉月月,是在昨天上午,下河口队长厚运成领人在前坡量地,按一年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登记,搞每年一次土地调整时,才使她生出与婆母分家念头的。厚运成是秀娟的表哥,月月三哥兴安不爱下地又不爱出民工,每天在家聚一伙人泡天泡地做发财梦。秀娟管不了去找表哥,要他帮忙劝劝,劝兴安出工到外边挣钱。表哥厚眼皮裹着黑黑的眼球,看一眼秀娟,说叫你当初攀高枝,你以为翁家都是好种,我那么追你你都不干,躲我像躲瘟疫。秀娟低下头去,说谁能走到前边看看,这都是命。看秀娟可怜兮兮的样子表哥动了恻隐之心,说就兴安那样子挣一个花俩,逼出去你就放心?月月结婚,地我就不收了,他能老老实实种地就不错。谁知昨天量地厚运成一口否认许诺,说三百号人六百只眼睛我可不能有偏有向。如果不是表哥答应,如果不是因为还有更多的地值得男人留在家里,秀娟准备月月婚前就提出分家,让老人轮着养活的,她要在婆母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放心大胆吵嘴打仗,叫兴安知家顾业惜力做活。秀娟得知被表哥耍了的结果没吵没闹,当即找到正在屯街上悠荡的兴安,告诉他她要分家,要哥仨轮着养活老妈。
虽然刚刚送走小姑子就提分家不是什么光彩事情,可秀娟已经义无反顾。讲虚荣已经让她大吃苦头,结婚十二年她从来没像别家女人样充充裕裕花钱,婆母疼她,分家故意提出和老三一起过,把月月和两个哥哥给的养老费交给她花,这种姑息迁就,使一个大壮男人从来不知过日子的难处,伸手花老人的钱已令秀娟在翁家哥嫂面前丢尽面子,她宁愿丢了孝顺儿媳的名声,也要要回自食其力的体面,这也算对老人尽了真正的孝道。可是,秀娟想不到的是,当从下街找来队长表哥,找来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丈夫兴安头撞南墙以死相挟,说要分家我就去死。这种靠威胁来充当孝顺儿子的方式并没引起人们的同情,分家人当机立断:老人从此以后,由三个儿子轮着抚养,每月逢一搬家,大月小月摊谁是谁,轮到谁处,谁必须主动去搬老人行李,老人的两间房子作价五千,老三抚养十年,作掉两千,其余三千三份均分,现房由老三来住,必须在一年内返给老大老二各一千块钱。耍了秀娟的队长厚运成,见到秀娟没有流露半点惭色,坐在人群中间念着契约的样子,好像正是他成全了一桩好事。
月月的母亲,是一个性格温良的老辈女人,同秀娟一样,她的父母就是冲着翁古家族在辽南地区的响亮名声,从东城子远嫁过来的。与秀娟不同的是,她嫁过来时正赶上翁古家族做三代农民,日子在土地上大有起色的时候。咬紧牙关供完四儿一女读书的婆母四十几岁当上婆婆,家规家业就现出了与百姓人家不同的风范,大儿子当国兵,二儿子在沈阳读美院,三儿子在安东跑买卖,四儿子在兴城做铁路工人。四个儿媳,除了月月母亲是山里地主的女儿没有文化,其它三个全部读过国高。月月母亲嫁给经商的父亲,便全权承担了翁家大家族的日子,养活老人,供奉在外面工作的兄弟媳妇回乡下的衣食住行。多少年伺候公婆,月月母亲是辽南乡下极有名望的好媳妇,她贤惠的名望是跟婆母当家立业强女人的名望比翼双飞的。并且在婆母的引领下,省吃俭用供四个孩子读完高中。然而,极少有人知道她的忍耐她的包容她的付出。看上去她是那样娇小懦弱,但关键时是那样坚强无比。她的坚强同婆母不同,不是血气上的冲动语气上的尖锐,而是打进骨头揉进肉的那种冷静。那年月月父亲因倒大布被土匪绑架,屯里人传过话来说要零割活埋,号称强女人的婆母在冈梁上手抓泥土大哭不止,好像她的儿子已经埋在地下,月月母亲却把孩子牵到山坡,撸一筐槐花,回家蹲在灶坑蒸槐花窝头儿。文革期间月月父亲被定为投机倒把分子回乡种地,一有雷雨就坐在炕上大叫,完了,你听这雨,完了,庄稼完了。月月和哥哥们听到父亲大叫,用被蒙头以为真要大祸临头,她却无声无息若无其事,但如果是晚上,与母亲一个被窝的月月会发现她的身上洗了澡一样汗水淋淋——谁不晓得庄稼对庄稼人日子的重要。多年之后,月月懂得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女人,她们从不把怕和疼表现出来,她们的坦然是做为母亲大怕大疼之后的责任的外化。而这个从不流泪,对日子从不气馁的乡下女人,面对让儿女来为自己负责,却无声地流出眼泪。
其实自从月月父亲去世,自从儿子分家那天定出养老费,不管她还能做多少活路,都证实了她已是被儿女负担着的。然而,只要没有离开睡了五十多年的大炕,她都还觉得自个有根基,有力量。在那并不明亮的屋子里,有挂在墙上五十年不坏的俄式挂钟,日伪时期丈夫买回家来的铜制梳妆台,景德镇陶砖镶嵌的迎面柜,檀色枣木立柜、太师椅,还有说不清楚哪个朝代留下来的花瓶。有它们在,她就觉得身后有一大群人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她,伴着她。面对三个儿子和分家人、队长,月月母亲说:想叫俺活下去,俺这屋就别动,兴安秀娟谁嫌碍事,就吱个声,把俺和它们一块儿埋掉。
老人混浊的泪水在月月白皙的掌心上滚动,月月母亲说,妈就是要等你回来再走,妈怕你扑了个空心里难受。说到这里,老人又鼓了鼓腮帮希望鼓出一丝笑来,好久,笑终于和泪花一起淌了出来,老人说,不难受,都是儿子家,其实一样的,走,咱上你嫂子家吃饭。说着老人一手撑地用力站了起来。走哇凤卜,走。脸上的笑淌得更欢。
月月没有当即返身,她起身时走进住过二十八年的老屋。枣木立柜老式挂钟桌椅花瓶,张扬着一种强烈的陈旧的气息把她包围,这气息与上河口林家的新婚居室很不相同,然而它和新婚居室一样叫她感到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月月母亲那代,媳妇永远是受命于婆母之下,在月月嫂子这代,媳妇则永远是婆母的权威,因为时代给乡村生存结构带来变化。上学的时候,月月用少吃饭少说话多干活这种一般女孩少有的懂事,找寻着在这个家庭中的位置,上班之后,她用交给嫂子乡下女孩所没有的丰厚的工资,维系着她和母亲寄生哥嫂家中的踏实。父亲去世以后,这个房间的物件无论多么沉重,她都时时感到她与母亲分量的飘浮。在辽南乡下,只要婆母把操持生活的权力交给媳妇,做小姑子的,就不再拥有主人的感觉。为了让母亲永远感受自己的分量,她几乎付出了几年来做代课教师工资的全部,外加对嫂子姐姐似的体贴关照,对日子主人似的操心……却不想结了婚,嫂子就不再相信自己。
月月看着三嫂,脸上没有丝毫抱怨的意思,她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放进三嫂掌心,说春天买化肥用吧,三哥那样,我知道你的难处。三嫂一边推脱一边挂不住眼泪。
母亲、侄子、国军、月月一行四人推着一辆三轮车来到长街拐弯处大嫂家的时候,大嫂正在一只偌大的菜板上切着酸菜,腐烂的酸菜水弥漫着刺鼻的酸臭气息。月月刚入门口就喊了一声嫂子,我们来了,故意用略显随便的话语打破母亲在她回门这天改换门庭的尴尬。几年以前,妯娌分家的时候,大哥大嫂曾以长子身份要过母亲。母亲却用大嫂家孩子多为由,执意跟了三哥,当时谁都晓得母亲心中的小九九,是想替小儿子分担生活困难,如今年岁大了,干不动活了,月月结了婚无人往家送钱了,才想起三个儿子轮着养……走进大嫂院子最初一瞬,敏感的月月就像小时候弄坏了黑板怕见老师一样紧张,她实在不愿一生忍耐付出的母亲在年老之际自尊心受到半点挫伤。还好,大嫂是个无论心底想什么,面子上都会叫人过得去的女人,她一边喊,正安,妈来了,一边逗着月月和国军,说大嫂正给你们包回门饺子呢。大哥马上要出民工,正在屋里收拾瓦工器具。月月把婚礼选在初春就是为了哥哥们能够在家,却想不到出发的日子这么快就来到。
月月掏出一百块钱,差只比自己小五岁的侄子凤卜上集买肉买菜。因为大哥加入歇马山庄汹涌的民工潮,给家庭带来了一年收入几十张嘎嘎新大票的希望。大嫂的情绪同三嫂大不一样,那长年在山地干活晒成栗色的脸皮,在灶坑的蒸气里随便一抖,都能见出恍如少女正值初恋似的甜蜜。大嫂的欢欣由大哥开始,借了大哥出走这个主题,却发挥在婆母的到来和小姑子回门的内容上,使她女主人的姿态体面而又有光彩。然而,正在一家人因为女主人的营造而沉浸在过年一样欢快的气氛中时,墙头上飞来了一个尖刀划破玻璃似的声音。
这声音快捷,且又一波三折地在翁正安家院里着落,将月月刚刚有点好转的心情打翻在地,它全面而详尽地描述着村书记林治帮家大喜之日如何遭到黑眼风,墙头拣来的女孩如何夜闯姑嫂石篷,它干脆就断定这个有权有势的林治帮好日子已经到头,那个火花就是山神庙里派下来给林家送灾送难的怪物。墙头那边的讲者本是冲着大嫂一人,墙头这边却有大嫂之外的好多双耳朵。月月的心情一下子就由母亲的遭遇回到自己的遭遇上,使她一整晌午和下午,胸口都塞了乱麻一样憋闷难受。
大哥闻声先是将老婆臭嚼烂骂一顿,说熊老娘们舌尖比马鞭还长,而后瞅机会把国军叫到一边,正颜厉色地说,治帮叔弄到这般好光景也就可以了,我看那主任不易再当,天下民众哪个不恨官,你治帮叔再公平,也有不周正的时候,你就是周正了,也有人看中那位子,说你坏话……大哥说你回去转告你爸,就说我说的,退下来过两年安闲日子。国军殷殷点头,说谁愿意他干?他愣是贪恋吆五喝六一呼百应,还张罗着搞什么村办企业。
一双新婚夫妇从下河口返回上河口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可怕的谣言,使月月想从母亲和嫂子那里讨问治疗男人阳痿偏方的念头彻底消失,她决心将自己的遭遇守口如瓶,不在任何人跟前流露半句。如果有人知道事情真相,说不定自己也会被说成灾星四下流传。然而临近门口,治亮老婶心直口快的一席话,叫他们又在心底铸定了另外一番打算。
林治亮女人是村里有名的万事通,谁家男人外面有手儿,谁家儿子在学校偷看女生厕所,以至谁家牲口交配时叫了几声她无所不知。她的通晓世事不是纪实,而是通过自己脑袋加工和创作了之后的故事,如果听人讲某某男人赶集拉着某某女人,这个男人在她那里,就一定是在后山小树林里扒了女人裤子干了坏事。她通晓和创作的故事全跟裤带下有关,却永远不知道自己男人裤带下有什么故事,那副乐天的态度,就像全歇马山庄所有人都在受罪,只有她大富大贵。她在门口站了一下午了,等来月月和国军,眉眼低低地看着两人突然就笑个不停,笑够了上前堵住月月,说那天哪,那场大火肯定是惊了你俩,是不是正欢畅着就……咯咯咯……月月蓦地两颊飞红,国军也在一旁局促不安地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她说,有什么差头可全是火花那小鬼头造的孽,你治亮叔说他亲眼看见你们新婚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从姑嫂石篷下来,走道火苗似的一颤一颤,你们可一定要躲着她点。
做着中学代课教师的月月坚决不信村里人的谣言,广大的空间没有尽头的时间,是谣言产生的最好土壤。然而当她走进家门,与火花冷冷的目光突然相对,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火花偎在墙根,一双小手不住拍打地面,直直地审视月月,样子就像在心里许着什么诺言。
夜里十点,伸手不见五指,月月和国军轻手轻脚走出家门直奔姑嫂石篷,他们每人手捧一只装有信纸的信封,两手合抱,行为端正步履轻快。两年来他们在这里做过无数次只有夫妻才做过的事,每次月月给学生补课,让国军晚上接她,他们都要在姑嫂石篷亲近一番。是不是过早地享用了女孩子不该享用的东西触怒了俗规,或者不该那样忘形忘我,或者不该在姑嫂石篷里,姑嫂石篷是唐代一个将军的坟的传说歇马山庄大人孩子无人不晓。说心里话,如果不是在歇马镇上教书,做着妇联主任的宫玉兰偷偷送她一盒避孕套,再忘我她也会保留最后一道防线。在姑嫂石篷里亲昵做爱的远不止他们,他们常常在走近时听到有人便返身走开。可是是不是别人都没有达到他们那种无与伦比的高峰?他们在石篷南面跪下,两封信每人背诵一遍,然后划火点着,然后三拜九叩。月月说,老天爷,我们错了,不要以这种方式惩罚我们,我们发誓再也不疯了,我们发誓。只要你还我们自由,我们肯定不疯了,肯定不。说到后来国军随上,肯定不,肯定不疯了。
两人烧完纸许完愿磕完头,挽着手一起往回走的时候,月月给国军讲了一个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故事。说古时候有一对新人婚后如胶似漆,结果没到一年女人就得了痨病死了,在给女人出殡的时候,只见对面过来一个白胡子老翁,老翁走近棺木,鼓乐声奇异地嘎然而止,这时只听老翁说,夫妻本是一对冤家,不是冤家不到头。男人听了直摇头不信,再娶妻时还如胶似漆,一年以后又死,再娶妻时,一天吵三遍,没事也要找事来吵,结果活到八十多岁。国军说那今后咱就吵架,月月说倒不是让你信这故事,是说,信点什么会使咱们解脱出来。
这晚,他们没有再试,他们因为有了那个愿,踏踏实实睡了一宿好觉。
第三章
遭了黑眼风之后,林治帮人前打招呼说话和以前一样,调转头回到家里就变了模样,默默地像有了重重心事。林治帮一想到黑眼风心口就有些慌乱,有些做了坏事似的不安。谁都知道当个村头,得罪人实属正常,大可不必往心里去,可是他怎么劝自己都作不到。这使他想到那年竞选村长,十四个代表得十二票,所有人都为他庆贺,他也高兴得不得了,可是没有多久,他就被到底谁没投自己票缚住了心情,因为十四位代表都当面向他表过态。当然这一次缚住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好像勾起了他封存多年的往事。
歇马山庄三百多户人家,林治帮确实记不住当村长以来得罪过哪户,一年前为了一桩地边纠纷罚过动手打人的愣头小伙子。过后那小伙子负担不起伤者医药费他帮忙交齐。倒是另一桩事情让他一次性得罪过几十户人家,那是大前年春天,省外贸来镇里推广葫芦菌种的种植技术,说葫芦条是日本特需蔬菜,一年下来一户农民可赚五千元。他们大张旗鼓宣传种植出口菜是乡村致富的好途径。他因为在外边闯荡过,知道这些出口日本的蔬菜曾发过一批又一批城郊农民,就在镇长无论怎么向各村宣传都无动于衷的情况下,他没经商量大胆上报二十户,之后回村苦口婆心动员歇马山庄农民。结果,那年秋天省外贸下来一个红头文件,因为对日贸易关系的暂时紧张葫芦条一律不收。因为相信公家,春天没有合同,秋天无据可依,一辈子精明强干的他没想到一阵脑热上了公家的当。在外面个人承包基建的时候,他是从不会上这样的当的。那时他以私对公,格外小心,现在做了村干部,做的是公家事,以公对公,就放松了警惕。后来他当众人作了检查,许诺由他个人赔偿大家三年损失。这次的教训使他再不敢大手大脚做事,他开始懂得,改革开放,公家事因为不像私人事那样含有浓重的感情色彩将愈发难做,然而正是这事使他林治帮的为人品格在歇马山庄得到张扬光大,使更多的人了解到,他在外面赚够钱之后回到村里当村长的目的,是真心为大家做事。应该承认,最初他回来竞选村长有许多人抵触,认为他会像当年的大地主一夜之间把歇马山庄变成他个人的天下。几年来他利用他的活络通达为歇马山庄安了自来水,每家每户上了电磨,做了许多好事,他与大家的磨合,几乎有些严丝合缝,他对自己暗自里是非常满意的,可是……
月月“沾酒”那天午后,林治帮的三弟林治亮一路哼着小曲来到林家大院,他好像十分清楚哥哥心病似的,进门就把火花擎到脖上玩耍,一会儿往后仰一会儿往前倾,腰身前后扭动暴露着粗糙的猪皮裤带和白白的肚皮,动作灵活一点不像五十多岁。逗完玩完踱到正在院里拆锅灶的哥哥跟前,佯装帮忙,悄声对哥哥说,烧把草垛,正常事,想开就是。见哥哥没反应又说,我也喜欢这孩子,可是她真是太怪了,你得想个法子,不能让她祸害了咱林家的日子,你说你当六年村干部,哪一点不好?这不眼看着是一场鬼火。
林治亮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语气调得温和自然,可是还是触怒了哥哥。林治帮突然抬腰,把一块土坯砸到脚下,鸡巴胡言乱语,尽听些胡言乱语,你能把一个活条条的人扔了,杀了,还是怎么着?林治亮知难而进,送人呗。林治帮重重干咳一声,吐了一口唾沫,语气比刚才更重,像把土坯砸进锅里,我告诉你林治亮,别叫老娘们儿天天瞎巴乱讲无事生非,火花怎么了你们?硬跟她过不去,那是一个人。人还有没有点血性?哥哥的话火柴头触了脸腮肉似的让林治亮感到脸皮火辣辣疼。二十年前一个新月皎洁万籁俱寂的夜晚,林治亮送给老婆接生的潘秀英回家。正值初夏,空气里溢满黏腻和燥热。潘秀英只穿一件黄色短袖小褂,旧式家茧丝裤子紧绷腰臀凸着滚圆的屁股,潘秀英走路胳膊前后摆动,胯骨也仿佛吊豆腐布包似的来去乱扭。他俩一前一后,不时有微香的汗味从扭动的腋窝散发出来,明晃的月光映着她前后突出的部位一颤一颤。一路走着,看着,林治亮听见自己身体内有一股水一样的东西在流。他已经四个月没跟女人有事了,当走到歇马山庄后坡,潘秀英因为害怕慢下来牵住他的手,林治亮就抱猪崽一样一把把她抱进怀里。潘秀英与想象不同,猛力地不迭声地骂着流氓臭流氓我要告你。许是夜晚和四个月没有靠近女人的缘故,他如入无人之境似的扭她绞她直到她终于息声敛气,她的肉体在他的奋力争取之后荷花一样绽开时,给了他从未有过的销魂。临近末尾,潘秀英竟偎住他的下体厉声地哭泣起来。她说臭流氓你败坏了俺你这是强奸。林治亮说你早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啪,潘秀英狠狠一巴掌打下去,而后奋起身,却被林治亮光身抱住,我错了,你是个好女人,我还想要你。那一夜,他们在歇马山后坡忘乎所以,到最后两人一摊泥似的偎躺在潮湿的草地上。潘秀英说了句让林治亮一生不忘的话,你是有贼心又有贼胆的男人,我喜欢,我愿意为你当破鞋。从那以后,他们不知又有过多少次,二十年来一直没有中断。林治亮知道,潘秀英因为给整个歇马山庄女人接生,又是五十多岁女人中最风流的一个,与别的男人肯定云雨过,包括自己的哥哥,但他只要跟她在一起从不过问,他只相信一点,二十年前他是她的第一个野男人,这就足够。
作为歇马山庄一个无职无权的男人,他希望他和潘秀英的事被所有人知道,只是不希望他的老婆知道。自从火花发现他那勾当,他一直害怕火花通风报信儿,可是今天来劝哥哥绝对是为了他好,几乎全街人都在诅咒火花。
为了哥哥,却遭到一顿训斥,林治亮悻悻地离开林家大院。然而他的脚步刚刚迈过两家中间的墙界,就看见哥哥抱着火花走出院子,迈着方步往街西走去,似乎故意让大家看到他对收养火花信心的坚定。
从来没有抱过火花的男人,抱火花在大街上走了一个来回。被两个胳膊托起的火花,看见太阳变成了一个彤红彤红的火球,屯街上的瓦房明光锃亮。火花感到万分惊奇,这个男人自她记事儿起,大多的时候一直是冷着她躲着她,只有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他才朝她点头,摸摸她的手或抓抓她细黄的头发,好像她是苞米稞上结的一穗苞米,好像他是传说那个动辄没有粮吃的小偷。他在没有人的时候,脸色和平常大不一样,在村人面前和在哥姐跟前,他的脸就像成熟的苞米粒,外皮紧绷而油亮,而一在没人的时候,他的脸就成了苞米粒爆成的苞米花,白花花地放光。为了这张脸经常能白花花地放光,她就经常躺到墙根边、树荫里,躲到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等他来找。他有时真就不声不响地找来,直直地看看她,咧咧嘴一笑。她一直认为这个叫着爸爸的男人是这个家里最爱她的人。可是,他从来没有抱过她,她曾想过,他若能像治亮老叔那样抱她多好,为了这一点她曾在着火的夜里作过努力,可是她的努力并没成功。她发现起火之后,即使在没人的时候看见她,他的脸上也不再有苞米花一样的光亮。这让她感到像丢了糖一样难受。然而现在,想不到他会突然之间将她抱在怀里,会在屯街走上一圈,会用他那短短的胡须在她额上又扎又蹭……火花在走回门口那个瞬间,小嘴高高努起来,感激地亲了这个男人一下。
人们无法想象,那场只烧了草垛的当代乡村司空见惯的黑眼风,会使歇马山庄村委主任林治帮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他的忧虑好像并不为是谁放的火,而是由放火事件引起的另外的什么东西。他似乎真的相信,那火并不是人为纵火,而是冥冥之中的事情。一星期之后,他召集全村各小队队长开会,研究征报化肥和布置庆国庆文艺汇演,对于黑眼风的事他竟只字未提。
不管林治帮怎样自我琢磨、折磨,不管闲暇里人们有多少猜测和议论,歇马山庄村民还是没有忘记庄稼人在春天里的主题。留在家里的老男人们牵了牲口到库区边遛马饮水,因特殊情况不能离开的年轻的男人们则在房前屋后挖土翻地,在院里地里收拾农具晾晒粪土,年富力强有手艺有力气的泥瓦匠则纷纷收衣打包,准备出发。这时节,正是歇马山庄的人们刚刚从对土地的迷醉中醒悟过来的时候。才几年以前,林治帮还是一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人,他当小队会计,田边地头走走站站总有脱产的机会,分田到户则一下子显了原形,比庄稼还多的山辣椒细甜谷三夹菜在地里隆重聚会,使能过日子的村人谁见谁笑。然而笑到秋天人们发现,林治帮并不在家,小年那天一辆小解放拉了一车年货驶过水库大坝,在上河口林家门口停下,鞭炮米面啤酒搬个不停——那时歇马山庄刚刚兴起喝啤酒,人们知道在歇马山庄外边,在翁古城或更远的什么城市,有着庄稼人可去赚钱的地方,只要肯去就能赚着大钱。可是,尽管人们对小解放上卸下的东西不无羡慕,却依然以为庄稼人只有种地才是人间正道,私下里对林治帮并不正眼相看。林治帮第二年带走了几个不愿干农活的小青年,第三年又带走一群。从泥瓦工到包工头,他干了六年,他用六年时光将歇马山庄山民对土地的认识翻了个个儿,当他不知什么原因一气之下打道回府,民工潮已经滚雪球一样势不可挡。这雪球荒芜了山庄的土地却芳草萋萋地成长着庄户人的希望。男人们由喝自酿的黄酒改为喝马尿味的啤酒,女人们小花棉袄上套出了质地略差的羊毛衫。在歇马山庄,一年四季活跃在山里田里的其实只剩三八六部队——女人和老人,而活跃在人们心底里的,却是掩饰不住的热滋滋的过日子的希望,就像雨天过后歇马山山头上缭绕的白雾,怎么也掩不住山尖明亮的日光。
月月婚日之后,整个歇马山庄又恢复了惯常的孤寂。男人女人的分手只是风门栓与门轴吱扭一声转响,没有打锣敲鼓,没有难舍难分。走不了的男人则在田里静静地张望,耐心等待某个时辰,有人在门口高喊,他叔,租一天牲口,之后大摇大摆赶着牲口前去。出民工的人家将家里的活路留给了不出民工的人家,自然给不出的人家带来零星赚钱的机会。那钱尽管廉价,常常租了牲口配上人,却也多少平和着,粘合着乡下的日子。然而就在人们无声无息告别的时候,歇马山庄传出一个震梁动谷的消息,前川在歇马镇开理发店的厚庆珠掉进水库灌死了。
发现庆珠的是水库灌区管理处保卫人员,五十岁未婚的刘青山。他每晚十点早六点,都要沿水库堤坝巡视一遍,这水库保卫人员应尽的职责,已经成为他多年不动的生活习惯。他先是大步流星走到坝堤东端,而后掬一把水洗头洗脸,洗完后,脖梗儿鸭子戏水似的轻轻一甩时,一个气球一样圆圆的东西一下撞入他的眼帘。他初始一愣,以为上游谁洗的衣服不小心冲了下来,揉揉眼细看,只见绿色的气球前端飘着一绺黑黑的头发。刘青山蓦地毛孔起栗,他赶紧返到东侧的树林间劈一枝树杈,而后走入坝边水中,用树杈绞住头发慢慢往外牵引,一张乌紫的脸随之露出水面,上面沾着粘粘的泥巴。当看清是张女人的脸,从未沾过女人的刘青山本能地撸一把自己刚洗过的头发,忽悠一下,一股压不住的恶心顺五脏六腑一涌而上。
买子一早听街上人喊水库里灌死一女子,起初并没在意,一晚的失眠折腾得他脑里像装团浆糊,一股没能畅通的气流在他腰部背部心口来回窜着堵着。他在街脖上愈发混乱的呼喊声中导引着气流,想也许自己过于敏感,或者太小心眼儿,原本一切都很正常,昨晚实在不该闹小性子让庆珠自己走山路,当然是她太气着他,也是她见他生气自己挣着要走。当买子躺在那里追忆起那个挣脱了自己的黑长的背影,忽的,一只受惊的马似的一高蹿起,他三下两下穿上衣服跳下炕,脸都没洗就顺街脖往水库跑去。
歇马山庄的人们一瞬间就将堤坝东侧的平地围满,几个女人的哭声清亮亮地震撼着山谷。买子蓬头撒野拨开人群,直奔人群中心,当他看见一具软软的女人体上罩着一层水绿的色彩,他那曾经为这水绿无数次掀动的心窝蓦地蹿到嗓眼儿,他扑嗵一声扑到在尸体旁边,大声叫着庆珠,你这是怎么了庆珠……
厚庆珠的爸妈几乎跟买子一同赶到,他们看到是自己女儿,一声没哭出来就气绝倒地。年岁大的女人们这时陷入一阵忙乱,掐人中啃脚跟,呜嗷喊着叫着。许久,才见两老人喘上一口气。老人醒过来,场上突然间陷入寂静,几个号哭的女人几乎是嘎然而止,突然的寂静衬着买子粗犷的哭声,一阵阵揪人心肺。
昨天下晌,林治亮女人从歇马镇街烫头回来,直奔在门口摆弄砖头的买子,说买子你怎么还不结婚呵?再不结婚不怕媳妇飞啦?买子抬头看看满头羊卷的女人,惊诧地眨着眼没有搭话。林治亮女人吱吱扭扭停了一会,欲言又止欲止又不肯的样子,最后终是憋不住,就坦坦荡荡地说,买子你可得留心眼儿,我今儿个在庆珠那烫头,看见一些戴墨镜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在那里里出外进,那些人倒不怕,庆珠不是那样人,要知道那里离镇政府近,要是有些头头常去……
许是见自己没有说明白,她打个顿后接着说,我今儿个在那坐了仨钟头,就有一个什么镇长的去剪头,庆珠跟人家可亲热呢。镇长刚走,那些小流氓就来找庆珠岔,说些难听话……
林治亮女人走后买子骑车一口气儿蹬到镇里理发店,进门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看着庆珠。庆珠见他来旁若无人,继续迎客送客继续干她手中的活,直到天黑下来屋里断了客人,才转过身冲买子笑笑,示意帮她关门。两人关门从店里出来,就一直奔向通往歇马山庄的山路。买子一路无话,不像以往接她时扯东拉西说个没完。买子故意以不说话的方式让她警觉他在生她的气——生她跟镇长套近乎的气。可是买子无话庆珠也不说话,好像完全明白买子在想什么故意置之不理。庆珠的置之不理使买子心里的气越来越盛,临到庆珠家前川的岔道时,见庆珠并无下车的意思,买子猛蹬一阵超过庆珠在前边挡住她,之后依然一言不发,将庆珠往以往每回都要在那亲近一会儿的小树林拽。庆珠没有强扭,顺从地跟到小树林,只是脸上始终没有现出平常治气之后的娇嗔和温柔。到了小树林,买子沉着脸,心底因嫉妒和气愤欲火中烧,神情却是异常冷静。他盯着庆珠长睫毛下阴郁不动的眼睛,盯着她开理发店以来在屋里捂得有些发白的脖颈,想象她一笑起来就如喇叭花一样明媚的脸庞,再加上格外的亲热是怎样的楚楚动人。买子这么看着想着,心里一阵阵灼疼,像被火苗燎了心尖一样灼疼。这灼疼一点点烧着升腾起来的欲火,使他直直站着就顺庆珠白皙的领脖解开衣扣。一条饿了多时的狗遇到生肉似的贪婪地将头拱入庆珠怀里,舌尖在两乳间胡乱舔着,正当买子体下一股潮湿的洪流让他欲猛力掼倒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躯体,另一股湿湿的东西流进他的脖子。他从游移的醉态中惊愣镇定下来,而后抬起头来重新盯住庆珠。这时,他发现她的目光蓄满委屈和一种难以表达的跟孤傲相近的东西,当他用感觉触到这份孤傲,刚刚被灼疼的心尖再次疼痛起来。他突然推开庆珠,在呼哧直喘的不平中喊着,厚庆珠你说话呵……
这一声喊像广播的开关,一下子真的打开了庆珠的话匣。她一边哭一边说,买子,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买子,一个月前,是你鼓动我到镇上开理发店,你珍惜我心灵手巧不愿我下地做活,我发誓为你挣钱,为你多病的老母治病,为了这些我在镇上忍受那些地痞流氓欺负,可是你倒好,看我就是另一种眼光,好像我天天在外边做坏事儿……我实在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买子,你现在变得像电视里的醋罐子。
庆珠说着说着泪没有了,话语清楚而柔和,目光渐渐的有了娇嗔。买子握住庆珠手,说庆珠我爱你,我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我不知道会是这样,咱不干了,咱马上结婚,回家来干点别的好吗?当买子听到庆珠说出了憋了多少天的话,买子发现,庆珠目光中的娇嗔抽丝一样消失了,她重新恢复刚才的委屈和孤傲。她的表情几乎呈现一种躲避灾难的冰冷,这种含在庆珠表情里的冰冷蓦地划出一道距离。庆珠缓慢地摇着头,她的摇头说不上是对买子的做法感到意外,还是在回答买子的话。她没有接上买子的话,倒是过了许久,她才文不对题似是而非的补了一句,你为什么不是镇长?!
这句话究竟表达了什么意思买子一无所知。这句话却那样猛烈地撞进买子一直不平的心绪,这句话刚一出口,就被买子阴冷的笑声击个粉碎,他扔下庆珠扬长而去。
整整一夜买子火烧火燎辗转反侧,庆珠刺伤他心窝的话长了翅膀的老鹰似的,一整夜里都在他黑暗的屋子里盘旋。在歇马山庄,不管翁姓古姓厚姓李姓,每一姓氏都有自己的根系家族,都有不下五户以上的堂兄堂弟,那些家族过年请年鬼节送灯,成帮结群声威一家家比着,只有他单枪匹马形单影只可怜兮兮。买子的父亲程御业是一个脑瓜活络不安于现状的庄稼人,十几岁时,每到夏天,歇马山庄人多地少没活干,村民们在家闲着下五福,他领妹妹到野地里刈草沤肥,向小队卖工分,当村人发现一车车绿肥拉到公家的粪场,也催促儿女涌向山野,他竟突然停止刈草,自制鱼竿和鱼钩,到村民们从不认为会有什么收获的河套里垂钓,每天竟能有一二斤地瓜鱼上钩到集上卖钱。冬天封冻大家猫冬的时候,他又让母亲烀几个大饼子挂在车把上,领妹妹到八十里外的翁古城海港扫空船上的化肥、煤炭或米粒。因为动作和收获总是出其不意,村人们叫他“脑后眼”。二十二年前,买子四岁的时候,翁古县发生了几十年不遇的水灾,全县人饥不饱腹,觅食的人们把脚印踩到了任何一个能够踩到的地方,他便携儿带妻逃到黑龙江鸡西市梨树镇,在那里安然地生活下来。十五年后,他得了肺病,嘱托他的妻儿一定回到辽南乡下,说程家的香火在辽南乡下,便撒手人寰。母亲遵父亲遗嘱带买子回到歇马山庄之后,才知道爷奶去世、姑姑嫁进翁古城,身边没有任何亲人。分田到户尽管没有淡化乡亲的情谊,人们收留暂住,送白菜土豆猪大油,可间隙的也能听到一些抱怨。人们看到一对受难的母子,纷纷把责任推在他的父亲程御业身上,说不叫他的不安分老婆孩子哪至于这样。买子的父亲是一个脑瓜活又责任感强的男人,可也确因如此而最终失去家园。为了给父亲争气,为了重建家园,他用队里挨家挨户抽出来的一份平原好地还回歇马山庄一块陡坡,然后就山坡陡崖深挖下去,挖出一个可供居住的窑洞。与现代乡村极不和谐的窑洞是他建在歇马山庄的一个新家,亦是他挖在心中的一块创痛,他每看见它就心口难受,它的孤立总让他想到黑龙江野地一只无路可走的狼,洞开着大嘴目光哀怜。因为仅有的一点土地换了山崖,他最先跟林治帮到外面做活,三年挣了六千块钱,又在窑洞下盖起两间土房。土房盖成,老母却得下类风湿病不能走路。因为老母有病,他一年一年留下来不能外出做活。留下来他没有游手好闲,而是一年到头拖土坯到镇上去卖,一车土坯能赚十几元,而一车土坯要挥汗如雨连日带夜大干四五天。有天他夜里身心疲惫,睡在偌大一块野地上,张望黑森森的窑洞,突然就有了新的创意:把土坯装进原来做家的窑洞里,在洞下挖出深坑点火来烧,他就真的烧出砖来。几个月工夫连出几窑砖,使他仿佛山顶洞人似的长发垂肩。山庄村民把他传得神乎其神,说他是遵了父亲遗嘱回乡挖窑的,说他父亲临死回光反照叫来妻子和儿子,告诉他们一定回到辽南乡下,母亲说没房怎么办?父亲说好办,歇马山庄东山口有一个陡崖,就在那里挖洞当家,那里是块金银宝地,它会主咱程家兴旺发达。因为有了这种传讲,于是又有人传说买子总是夜里干活,定是怕光天化日破了风水祥和。当然也是这时,人们又把买子的创造归于他那不安分的血脉,他的父亲年轻时的故事在村里得到空前的播送。
买子大白天披着长发走进厚家大院无疑带着满身神秘气息,人们一哄涌向大院。厚老爷子因为多年没见男人留着长发,无处下剪,手指不住地颤抖,庆珠就是在这时,在给男人剪了一辈子头的爷爷无处下剪时,在买子的生命中毅然登场的。她要过爷爷剪子三下五除二露了买子原相。如其说是给爷爷解围不如说是满足好奇心,当老式穿衣镜映出的那张桑枣一样紫黑的脸上闪出洁白的牙齿幽蓝的眼睛,当那口白牙和那双蓝眼透过镜子,现出一丝乡村人少有的坚毅和倔犟时,厚庆珠从未开窍的少女的心扉,一下子被撼动。
这种撼动二十六岁的买子看在眼里不敢相信,到有一天她穿一身素色外衣来到窑前,仙女似的站在月光下,他才知道,他从此将因一个女孩的走近不再孤独,他的家族将由他和女孩的开始有所光大。为了表达对庆珠不嫌自己无根无底的感激,他一开始就摆出大男人的架式,大张旗鼓鼓动她到镇上开店——一直没有家族感的买子,把厚家家族当成自己家族,他希望庆珠把厚家老爷子的手艺带到镇上去。庆珠走后他才知道,别人的永远是别人的,庆珠代表着的永远是厚家家族,没有任何人会把她跟他联系起来。尤其重要的是,她随时可以和任何人联系起来,却并不牢固地属于一个没根没底的打土坯烧窑的他。
你为什么不是镇长?这话让买子一夜眼里发亮。他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对一句话的认真竟会酿成如此大祸。
因为同时从水库捞出自行车,又从坝基上看到车子滚落的痕迹,人们普遍认为是下坡时没下车一不小心掉下去的。买子也这么认为。庆珠的死跟他有关,他没有送她,而只要送她,他们注定是步行过坝的。庆珠一定是一赌气蹬上自行车拼力加速,一鼓气儿钻到水底。出了人命人们自然通知库区派出所,他们把惟一可疑的对象程买子从现场找去,程买子复述了头天到镇上接庆珠的时间,说因为不放心家里老母,只送她到上河口村口就让她自己走。他隐去了两人赌气和为那句话分手的全部细节。买子在厚家大院守灵时,照样复述在派出所里复述的话,人们没有一点怀疑。只是买子在哭殡的人群里,看见林治亮女人忽闪的眼神时,他的心口忽的炙痛了一下。月月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是和国军一同上班的路上。前川和上河口交叉而过,从通往歇马镇的大道上看,前川是上河口甩在肩下的一只手掌,水库堤坝是伸出去的胳膊,月月和国军骑车半路上坡的时候,前川在镇棉织厂上班的邹华忠追上告诉了他们。月月初听以为听错了人名,再问一遍,邹华忠仍说前川老厚家庆珠掉水库灌死了,月月就感到一阵轰鸣随发梢、头皮、胸腔鱼贯而下,月月扶车站在路上,含泪的眼睛把同自己一样惊愣的国军幻成鳞鳞碎片。许久,她抹了下眼睛,说国军,我上午有课不能请假,只得等下午再回去看庆珠了。国军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激动,下午就下午吧。月月告别国军,在学校宁静的操场上嚓嚓嚓前行时,满脑子都是庆珠的笑脸和声音。
她们是中学最要好的同学,双双高考落榜,毕业后学校留了月月而没留庆珠,月月好像自己欠了庆珠,每到周日都走过大坝去找庆珠说些安慰话。而庆珠总是金鱼眼一眯,说你别以为当教师好就想我也爱干,那根本不是我的理想,我喜欢自由自在。一个乡村女子,考不上大学,却说当教师不是自己理想,月月一直以为是善解人意之后的推托之辞。可是一天夜里,她却突然小马驹似的,一跳一跳跑到下河口翁家老宅,把月月拽到幽黑的月光下,直言不讳地告诉月月,说我越来越发现,咱俩心里追求的东西很不一样。
月月当时就像摸不到空中月亮似的摸不到头脑,耐心等下来,庆珠自言自语地说,你喜欢当教师和你爱上林国军是有联系的,是一码事,你喜欢有规有矩。
你难道不是?月月问。
庆珠说念书时我以为咱俩差不多,毕业后我越来越觉得我喜欢散漫、随意,比方我就不可能爱上林国军那种人。
月月说林国军是哪一种人?
庆珠说中专毕业一下子就没了纯朴,举止优雅显得很有修养,四平八稳。
月月说那么你喜欢哪一种人?
我喜欢随意散漫、不拘小节,不管是在深渊还是在天堂,都能泰然自若。
月月笑了,说那是电影里的人物,那种人咱歇马镇里没有。
有!庆珠斩钉截铁,在上河口窑洞里。
月月蓦地仿佛发现奇异怪物似的盯着她。月月的惊讶,绝不是因为庆珠有根有底有模有样,而买子是个住过窑洞的粗野人——当初听说有人住山洞,都传是个野人,而是因为她对那个粗野人和林国军的对比、评价。在月月心中,买子无论如何不能和国军类比。
庆珠令她刮目相看。这个时候月月知道,庆珠不想当教师或许是真实的,人和人其实很不相同。那个住过窑洞后来又烧窑的买子与国军一个屯落,国军曾拿他当故事来讲,说他如何蓄着长发,如何吃饭不用筷子,窑洞如何没有窗户,门口钉着塑料布如何漆黑一片,村里的小孩们又是如何动辄跑到洞口去拉屎撒尿。月月见过买子一次,惟一的印象是黑黑的肌肤上有一口白白的牙齿。如果村里人知道庆珠拿国军和买子比,大家会一瞬间当成笑话传扬出去。这么说绝不意味月月或村里人是势利眼,是以貌和地位取人,绝不是。人们无法不看重一个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切断了跟土地的联系——国军通过自己的努力切断了与土地的联系,乡下人奔着奔着,倘若还有梦想,便无不是飞出土地。
走火入魔的庆珠却一见她就对比国军和买子,或者说见她的目的就是为了对比国军和买子。她说买子血管里装的是苦水,国军血管里装的是甜水,苦生涩,涩才有味,甜生糖,糖最腻人。月月说你不能拿生活条件比较,依你看外国人都是又粘又腻的大糖包。月月的反驳使庆珠大为激动,一再强调她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可是是什么意思她一时又说不清。直到有一天,庆珠在镇上开了一个理发店,她才从买子支持鼓动她干这件事的事实,试着说清买子与国军的不同。她说在买子那种不拘小节的随意和散漫里边,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忘我,这忘我火一样自顾自地烧着,以至于能烘烤别人,而国军的优雅平稳,恰是将这种火浇灭,他身边不会有任何人受他任何心情的感染。
因为看清庆珠是被买子爱情的火焰烧得痴迷,月月不再认真对待庆珠的评价。只是结婚那天,月月怂恿当伴娘的庆珠,说还不快把你那火炉喊来,让我也烤一烤。庆珠却脸一红摇摇头,眼圈顿时布上红晕。月月不知半月不见,庆珠心里在想什么,但她敢肯定庆珠有了重重心事,因为吃过午饭临分手时,庆珠贴月月耳边小声说,也许你是对的,等你过完婚假,我去找你。就这么月月自从上班,就一直等着庆珠,却一直没有等来。
午后月月来到前川厚家大院时,奔丧的人前呼后拥堵住了门口。因为是春天,更多的男人出外不在家,院子里攒动的大半是女人的脑袋。不管谁家有丧事都走在头里的大嫂队长潘秀英见有人来,就扶着庆珠家的人陪着哭丧。显然庆珠的母亲已经因为过于悲痛起不了炕,被潘秀英扶着的是庆珠的姐姐。潘秀英的角色在乡下丧事中叫“扶丧”,这是丧事中最最硬性的一种事体,三天三夜不能合眼,陪着亡者亲属守灵,亡者亲属可以交替着休息,惟“扶丧”不可以休息,熬三天三夜,还要哭三天三夜。对于“扶丧”的付出俗规中设有重奖——孝布和礼物。文革前,一般是七尺白布和两袋草子糕,文革后则变成十二尺白布,或四样八样不等的各种白酒和罐头,人们没有因为这个丰厚的礼遇而抢着去做,因为人们认为此人必须是大家公认的有影响的人物。潘秀英三十年前刚结婚时就在歇马山庄做着接生和“扶丧”,多少年来已在村人心中培植了比礼物更重的威望,到后来即使她有一些风流韵事,也被村人视为天经地义。他们向后代传讲,说“扶丧”的人必须是与常人不同的风流人物,只有这样的人传送播放的哭悼才能被已踏上阴间大路的鬼魂收听。至于为什么是这样没有人关心。月月无法像村里人那样一入门口,哭声就招之即来有声有调,她先是无声地抽泣,而后受到无比壮大的嚎啕声的蛊惑,发出一种细细的,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哭韵。
在辽南乡下,哭丧是女人无师自通的一种抒发感情的方式,谁家死人,不管是否沾亲带故,只要自家成员曾经与亡者家庭成员有过倒进倒出借借换换之类交往,就毫无疑问要前去哭丧。哭作为一种形式的存在,既交流了两家人的情谊,又抒发了哭丧者自己打发日子的艰难和伤感,嘴上哭是他爷你死得好惨,心里骂的是他爸你活得好窝囊。什么儿媳不孝顺,儿子不听话,什么田里庄稼遭了害虫,队长逼着交税钱,不拘各种内容只要不顺心全可以表达。有的哭着哭着竟忘了亡者,边哭边将委屈说了出来。当然也有日子过得舒坦或无论多难都不知愁的人家,这样人家女人哭丧则更有趣味,她们唱唱儿似的号嘹,调子没有抑扬没有起伏,下河口一对女人哭丧时表达的语言竟被大家讲成笑话。那是给下河口一范姓老人送殡,浩浩荡荡一群女人带着孝帽跟在灵柩后边,前边女人发现道上有牛屎,就边哭边说,她二婶呀,地上有牛屎呀,留心别踩上呀。后边的女人边哭边接上,他大妈呀,俺听见了,谢谢你呀。大家虽讲,却并没有诋毁的意思,只是当成一段生活趣事。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突然的过世,在人们心中产生了强大的悲痛和震撼,为庆珠家哭丧的女人没有一点浪声浪气。她们特别投入,她们的泪融合着鼻涕,每一声哭喊都揪着人心让人心口发疼,她们将心比心,投入而痛切地体会着做母亲失去女儿的滋味,体会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难过,她们在门口随来人一遍一遍走近庆珠尸体,观瞻她那已经完全走了相的容颜,哭已经融会了乡下女人情感里最最无法表达的语言。
买子一直跪在庆珠灵堂旁边,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一尊泥佛。月月撕心裂肺地哭过之后,走到泥佛一样僵直的买子身旁。这是月月与听到过许多描述的买子的第一次走近。作为庆珠的朋友,月月觉得她有这个义务,她走近来当然不是为了说些安慰话——这种时候,说什么话都是雪上加霜。月月是想让买子感到,她是庆珠好友,在这个世界上,她会同庆珠一样来关心他,照顾他,这也一定是庆珠所希望的。月月走近买子,伸出手来轻轻触动他的肩膀,然后慢慢跪下来,伸手去握买子的手。
买子木然地握了握月月的手,目光露出一丝活泛和悸动,跟着,就恢复了原来的僵木。
庆珠出殡那天天阴沉得很,云翳叠成丝织布一样的纹路隐匿了从不疲倦的太阳。十几个年岁大的男人,抬着一只紫红棺木缓慢蠕动在歇马山山脊上,恍如搬家的蚂蚁。因为同庆珠没有结婚买子进不了坟地,他只有退出送葬的队伍跪在村头地边远远地目送。月月请了假传了课一直送庆珠安息到地下。她同许多人一样不想返回厚家大院去吃午饭,潘秀英一路带着小跑撵上月月,要月月无论如何也要守一会庆珠母亲和爷爷。听主事人相劝,月月真的去见了庆珠母亲和爷爷,两位老人握住月月的手嘴唇发抖,眼看月月却喊庆珠。月月见她留下对老人并无好处,就说下午学校有课坚持走掉。月月走出厚家大院时,感到太阳恍如一汪血水。
第四章
庆珠出殡之后,歇马山庄下了一场透雨,人们在跟着经受了一场天灾人祸的洗礼之后,大自然也经历了一场春雨润物的洗礼。一场透雨使田间地头原来微绿的青草和野菜突然之间冒出嫩芽,阳光下等待耕种的泥土喷着浓烈的粪香。随着雨水的降过,大面积耕种季节已经到来。因为春耕的繁累,人们传讲庆珠的死已经不是主要话题,偶尔有人提到,也皆因了外乡人路过歇马山庄即兴过问,或在外边工作学习的山庄人回乡来需要讲起。事情就是这样,在歇马山庄,任何一件大事的震动都只能是三天五天十天八天。节气的变化,时光的推进,会使许多人认为过不去的事情过去了,并最终消失得没有一丝痕迹。耕种季节,山庄平地坡地均撒种子一样稀落地撒着播种苞米的人们,如蚁的人和牲畜相互牵引走来走去。山旷地阔,田野上除了偶尔传来哦哦哒哒吆喝牲口的声音,相邻的人家在地垄上错过时问一问种子和肥料的多少,没有任何声响。乡村的田野,如果不是秋深草高,永远都有一种寥廓的宁静。正是在这春天的宁静之中,在县城翁古城念书的小青走回山野。
小青在姑嫂石旁坡路上冒头时,扭腰摆臀的样子好像一只下过蛋的母鸭,过了冈梁来到后坡,她的形状才发生变化,才由墩实的母鸭变成苗条的仙鹤。她长发披肩,牛仔裤紧绷屁股,两条细腿筷子似的颠来倒去。刘麻子在田垄上瞄过一眼马上扭头,跟在后头捻种的女人意会男人的心理,于是嘟噜一句,都叫当官的爹宠的。小青的每次回来,都能给寂静的山野带来一丝躁动,她冬天里的超短裙,夏天里的大膀头儿,总要激起人们一些议论。她的奇装异服,除了让人想到她有权有钱的爹,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当然她从来就不在乎人们怎么说她。治亮老婶见她冬天里穿起超短裙,街脖子上远远就喊,光腚多利落,穿个裙子不嫌麻烦?她听了不恼不怒,咧嘴一笑好像吃了甜枣,依然大摇大摆走路,依然叔呀婶呀打着招呼。
小青这次下山却没有了以往的兴致,对路上人也是不顾不看,一路目不斜视耳不旁闻。临近家门看见火花,也不像往常那样立马摸兜掏糖,当进了院门看到蹲在灶坑做饭的母亲,竟哇地哭出声来。古淑平极少见小青哭,以为是刚刚知道庆珠的事心里难过,说都快十天了,真可怜。小青说什么十天才就昨天的事儿。见两人说的不是一码事,古淑平直腰仰脖,眼睛直直冲着小青盯着,昨天甚么事?小青把包往里屋一甩,坐在木凳上肩膀不住抽动,看样子十分委屈。母亲了解女儿脾性,越敬越歪歪腚,就假装埋头不理,伸头去看灶坑里的火。然而刚瞅见一星火苗儿,想到小青极少有头晌回来的时候,事情一定不小,就故意胡猜乱猜引小青讲话。小青开始绝不就范,到后来母亲说是不是被学校开除?她才忍不住开口。
事情原来非常简单,昨天下午下班之后,卫校校长苗得水打发办公室主任将小青找到校长室,拿出万分心焦的样子告诉她,毕业分配的事彻底泡汤了,因为有人告状,从今年开始,卫校代培生一律不予分配,如有谁以权谋私,以党籍处分,小青只有到家乡所在村卫生所谋职。而这个道貌岸然的卫校校长,曾让小青失去女孩的全部。
小青向母亲诉说时,隐去了自己失身的事实,因为跟校长发生关系的每一步骤,都是小青自觉设计操作,她一上学那一天就在心底做定了以女儿身换取毕业分到好工作的计划,一步一步用感情的方式打钓校长的过程是兴奋而快乐的,她的委屈并不在于自己失去女儿身,而在于学了两年最终还得返回乡下。
听了小青诉说母亲非但没有难过,且得了大好事似的眼睛一亮,说这样再好不过,俺早就稀罕你回来,当潘秀英那个角,不愁吃不愁穿,人见人敬……不待说完,小青嗷地大叫,短见识我才不当,那尖锐的话音像玻璃碴子划在了铜片上。
林治帮上镇上开会中午没有回家吃饭,小青在难耐的等待中扒几口饭就到东屋蒙被躺下。其实她毫无睡意,她只想寻找一些方式来尽快地消磨等待的时光。可是一间小屋里,蒙被放躺确实不是什么好招,她的大脑,竟在幕布一样的大被下上演着两年来她亲手导演的打钓校长的一幕一幕。电影的上演是从她读重点高中时就开始了的,那是县重点高中第一年设立自费生,渴望儿女成才的林治帮为小青花了四千块钱送她上县读高中。因为懂得父亲心情,也因为懂事后从没打算在乡下做一辈子干家务活的女人,她刻苦学习,常常一夜只睡三四个小时的觉,学校不让十点以后学习,她就抱书到操场路灯下。半年不到,她的学习成绩名列中上,一年以后,林小青这个名字竟经常出现在各科成绩排行榜的前三四名。于是,操场路灯下的学习成了全校学生人尽皆知的事情,老师校长抓成绩一举例都要提到小青,说歇马山庄来的一个自费生撵到了比录取生还好的水平。为了张扬她的肯学,老师校长故意提到乡下来的自费生,小青也丝毫没有因为这种提法而感到伤害自尊,反倒觉得提气。可是第三学期末,小青学习成绩急剧下降,令所有师生感到惊讶。看到那些惊讶的目光小青躲瘟神一样躲着,只有小青知道自己成绩下降的原因所在。她不知不觉恋上了新分来的语文教师房一鸣,他那一梗脖一甩发的昂扬的情态几乎一夜之间摧毁了她建筑一年之久的学习意志,她坐在哪里都能看到一张昂扬的面孔,并无时无刻不在盼望上语文课。这盼望像蝗虫似的吞噬着她在其它课堂上的认真和耐心,而当语文课真的到来,她又如饥似渴地欣赏他的举手投足,全力灌注地吞噬着他带进教室来的奇异气息,所讲知识充耳不闻。初恋由一个人的一梗脖一甩发开始,一瞬间就变成了滋生少女春潮的汪洋大海。小青眼看着被无岸无际的大海吞没毫无自救的办法,小青不但不能自救,且常常鬼使神差走到房一鸣办公室和宿舍门口堵他——她在心里从不叫他老师而叫他房一鸣。一次见办公室只有房一鸣一人,小青走进去,小青说房……房老师,我有话跟你说。房一鸣赶紧让坐,为一个成绩下降的学生不找班主任而找自己谈心而感到高兴。小青坐下来,直直地看了一会昂扬的面孔,而后低垂眼睑,长长的睫毛扇动着羞怯:房老师,我学习下降跟你有关,你走进我心里怎么也清除不掉。
房一鸣先是一惊,而后突然变脸,昂扬的面孔几乎有些扭曲,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学生?你是一个乡下孩子,你这样会毁了自己。
小青的诉说遭到训斥却并没削减她对这个人的相思。几天以后,她被调到另外班级,语文课换了另外一张面孔,这对小青是一次致命的打击,她的焦灼几近精神分裂,她在走廊里的来回走动被学生们看成病态。但慢慢的,她从大洋里渡了上来,不再如疯如痴,不再神经兮兮,可回头一看,一切都来不及,高考已经临近,落榜显而易见。正在她焦头烂额时,房一鸣把她找去,对眼前一个戴着眼镜,同房一鸣一样有着昂扬面孔的中年人说,苗校长,这就是我向你推荐的学生,她家住翁古城北歇马山庄,素质相当好,肯定比你卫校从基层招来的生源好得多,她上不了大学挺可惜,你就信我留下她吧。苗校长当即记下了她的学年、姓名、住址,没等高考开始,她就得到通知,被录取为当年度卫校代培生。
房一鸣曾没鼻子没脸地训斥了自己,最后又有模有样地帮了自己,小青琢磨几日终于悟出其中道理——没有男人拒绝爱情,不管相差层次多高。这道理一经被小青悟出,立时变成了一个乡下女子占领城市世界的有力武器,她从不在乎个人出身,经常大摇大摆出入校长办公室,有时去问人体各个部位构造,重复讨教白天课堂上的问题,有时买一支雪糕送去说,这雪糕真好吃,我一吃好东西就想起校长。她发现校长开始对她有点厌烦,说话时眉头挤在镜片里一个劲看表,后来脸上就露出笑容,说她是个调皮的女孩。当他对她的经常串动习以为常。小青突然打住,一个月不去串动。一个月之后再去校长办公室,小青就噘着嘴不说话,眼睑低垂着,任校长一再问一个月跑哪去了,就是不吱声,最后,猛一抬头,含情脉脉,小青说不能再见你,我……我爱上你了。小青因为说的不是真话,头皮有些起栗,但话语的音调、节奏都把握得极富羞涩感。与小青想象大相径庭的是,苗得水和房一鸣很不相同,房一鸣是刚分到学校的高才生,事业与婚姻都在高高的台阶上向他招手;苗得水人过半百,因为失意才落进卫校,婚姻这桌宴席被回荡的老风吹成股股馊味,正需要一股清新剂来充添他乏味的生活,他已用尚存不多的权力在卫校女子情感这湾水里搅动过无数次浪花,玩赏过许多自愿上钩的女孩。他的老道就在于他会让对方觉得他老朽无知他在上当,他会一直按兵不动地等你说出那句话,而后戏剧开始。听完小青的表达苗得水马上挪过身子,将小青搂到怀里,说林小青是他卫校学生中最最机灵的女孩,毕业一定设法将你留进城,最低也安排乡卫生院。搂抱的动作小青始料不及,心里隐隐有些反感,可当那始料不及的动作后边跟出一串比想象还到位的话,一股感激之情与兴奋相携,汇成一种勇气让她渐渐偎依在校长怀里。
这在小青是没有准备的,她从未想过她要依偎在一个老男人的怀里。苗得水很快就将毛绒绒的大手伸进小青胸间,在那里轻轻抚动,一边抚着一边说人体的这个部位是性器官,是男人最喜欢的地方,这里边有——小青感到一阵不设防的窒息,这只大手在她胸前抚摩弹拨让她感到一阵喘不上气的窒息,接着,就开始不住地颤抖。这颤抖不是痛苦而是难以说清的愉悦,既不像被老师表扬又不像考试得了满分,它好像跟过年发纸时听到全街都放鞭炮时的感觉相似,但又完全不同,它使她的整个心跳到嗓眼儿,渴望整个躯体都嵌到另一个躯体上去。她闭上眼睛,一任躯体向另一个躯体靠近,胡茬扎疼了脸腮,嘴唇压疼了嘴唇,当她感到一股水似的潮水在自己体内汹涌撞击,苗得水将她重新放到椅子上,两手捂着欲醉的眼睛,连连支吾我混我混,我这是怎么啦?苗得水作出十分痛苦的表情,眉头挤成绳头样的疙瘩,低头说林小青你走吧,我不能害你,你以后再也不要来了。谁知这句话刚刚出口,小青便奋不顾身偎进苗得水怀里,我要来嘛我要来,我就要你害……
小青知道只用语言表达根本达不到她想要的结果,那结果需要漫长的行动才能完成,那结果在一个行为结果后边,而他们刚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这结果在意念里等待着延伸着激荡着,这结果引援着一老一少……校长抱着小青开了门锁,来到办公室里屋床上,小青终于在初尝禁果的同时满意地看到了结果。
失去少女贞操不是小青本意,可是失去少女贞操没给小青带来丝毫阴影,她不爱他,但他让她快乐。她在接近一年的快乐里,一直以为那个结果是确定无疑不可更改的,所以当校长告诉她一切都不可能,她难过极了。夜晚她几乎一夜没睡,她恨他也恨那个党籍,但她从没有起过告他的念头,她不是那种气急败坏的女孩……
小青被大被捂出一身热汗,被窝里的回想让小青突然觉得自己太窝囊太不走运,她忽地起身把被团成一团,狠狠地把它扔到墙角,好像那被就是苗得水就是房一鸣就是窝囊就是不走运。然而这一扔好像真的扔掉了小青的委屈,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出去走走,适应一下山庄环境,好好看一看山庄的山山水水。
小青出门时,火花正躺在墙根边,她大白天躺在墙根听地底下的声音已经是日子里必不可少的事情,她只要耳朵触到地面,就能听到大风摇晃树枝似的吱吱声,每当这时,她都闭上眼睛,她的眼睛里就出现一些柔软的物体,这些物体从空中的大气中伸展下来,既像蜻蜓的翅膀又像猫狗的腿,被风一吹它们搅动着碰撞着,叽哇乱叫。它们发出了火花熟悉的所有动物的叫声,而后瞬间变幻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动物世界,小猫小狗在她身边疯耍嬉闹,蝴蝶和蜻蜓在她头上狂飞乱舞。火花与土地的亲近,小青一向十分反感,然而这天小青出门时,到墙根拽起了火花的手。火花的小手凉凉的,沾着一些黄色的沙土,见姐姐牵手她警觉地扑撸扑撸,而后甩着苞米缨似的稀发跟出门口。暮春的斜阳挥洒着燥人的赤热,水库西边的远山山脊泛着刺眼的白光,山脊下边的山坡则被湛蓝的库水映出粼粼波痕,歇马山许是因为太近,倒显出一种灯光下的暗淡,姑嫂石篷被暗淡影射,恍如一座神秘的迷宫。小青牵着火花直奔歇马山上的迷宫。歇马山庄几百年来每一代儿童,都在懂事的时候听到过大人们讲关于歇马山的故事。唐朝末年,一位名薛礼字仁贵的名将,为了平定盘踞在鸭绿江一带的土寇盖苏文,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当走到辽南腹地山区,一座东西横起的无名山挡住了去路,这时日已偏西,人困马乏,薛礼下令歇马造饭,次日赶路。可是刚刚下马,山林里突然窜出两股兵马,薛礼立时迎战,可是战刀刚刚对准匪寇,只见刀下的匪寇突然化作一缕烟雾。他冲出烟雾登上山坡,只见高峰上有一座石篷,石篷前的阴坡上,立着三个死板的石头人,身长七尺开外,腰围两抱有余,满面汗水漉漉。薛礼见有汗水,突起疑心,抡刀就斩,三个脑袋登时落地。就在机智的薛礼刚刚胜利之际,再望山下,匪寇已是众志成城,众兵压境无力还击,薛礼焦急如焚满头大汗,正在这时,只听战马突然嘶鸣长啸而后一跃而起,踏上山峰的石篷飞向九天。从此,这个无名山就因薛礼在这歇过马而叫歇马山,可是歇马山上的石篷却不知为什么不叫歇马石而叫姑嫂石。人们在讲着歇马山传说的同时也讲着姑嫂石的故事。是说有一个小姑和嫂子,同时爱上一个染坊的染工,可是染工只爱嫂子。哥哥不在家的夜晚,嫂子捎信让染工来家偷情。月黑风高染工偷偷钻进门楼从窗户爬进西屋,因为怕人发现不能点灯,染工进屋之后,就摸黑脱掉女人的衣服自己的衣服,就爬上女人身子,事毕之后,女人体下潮湿一片,女人扳过男人的脸,告诉他我不是嫂子,我是小姑,我爱你。染工说为什么是这样?这是为什么?小姑说我说出来你定要原谅我,我想你想疯了,就把嫂子骗回娘家,又冒充嫂子给你捎信。染工听后大怒,为自己的耻辱大怒。他大怒没对戏耍骗局的小姑子怎么样,而是回染坊后一头栽进染缸自杀。嫂子回来后,听到染工自杀,悲痛欲绝,可是男人已经回来又不能哭出声来,就一个人跑到歇马山石篷,她去后见小姑子已在那里滚来滚去。小姑子看见嫂子,不再滚动,说明真相,两人于是抱头大哭,哭够了,天黑下来,到了回家的时刻,嫂子说你回吧,我不回了。小姑子说你干什么?嫂子说我跟他一块儿走。小姑说不能呵嫂子,你不能丢下哥哥不管。就在这时,小姑子发现嫂子头碰石壁鲜血四溅,小姑子上前阻止,狠抓一把却什么也没有抓到,嫂子化作一团烟雾飞出石壁。小姑子当场吓昏,待她苏醒过来,已是第二天天明。她醒后发现身后一堆白骨,想起是自己害了两个人,想起无法面对自家哥哥,便爬到石篷顶端一跃登天。两个传说并不矛盾,这个石篷既拯救了薛礼又拯救了一对姑嫂,只是那石壁上的战蹄印又被人们说成神马蹄印时,带着一股巫气。然而正是这种神秘的巫气,使歇马山庄一代一代流浪逃荒来的乡下人有了根源感有了历史感,向外人讲时有一种根深蒂固的骄傲。薛礼征东为什么在这里歇马?姑嫂为什么在这里登天?关键是石篷为什么坐落在这个山头而不是别的山头?老辈人在传讲故事时总要跟着问几个为什么,以造足山庄的奇特。
也像火花这个年龄,或比火花大一点的时候,小青对歇马山庄的热爱简直无与伦比,那时的眼里山川秀美,绵长的地垄就像做衣服的条绒布,山上的野花和树林全生着蜡笔样鲜艳的颜色,这些布和颜色因为有了一位威武大将歇马时的观赏,使她能够嗅到空气里流溢的迷人的气息,她和孩子们常常将自己装扮成大将在山上舞刀弄枪,只是那刀枪都是树杈做成,一点都不锋利。然而自从读完小学,到山前的镇子去念中学,自从树杈再也不能在心灵里充当刀枪,歇马山庄便一夜之间失去了原有的神奇。从镇子里繁华的集市回来,从书本里丰富多彩的故事中出来,姑嫂石的孤寂、荒芜,空旷、单调,突然的就从裸露的土黄和深绿中显示出来,就像老人臂上的血管。原来心中的神奇竟然晨露似的无风自散,从那时起,她就作定将来肯定不回山庄的打算。这打算当然有母亲和婶子动辄就蓬头垢面钻进鸡窝往外拣蛋的形象作为铺垫,可是从初中到高中到卫校,六年的铺垫足以使理想沸腾百丈千丈……最终却还是断不了打道回府,且不知道父亲肯不肯把那个潘秀英拿掉换上自己。
闻着空气中土腥的气味,看着山庄四周从小到大从未变过的山川坡地,小青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她的步履尽管很慢,还是不一会儿就爬上山坡挨近姑嫂石。因为占据高位,斜阳下的颜色已没有了刚出门时的明暗之分,脚下的山峰和远处的山脊统呈一派浑厚的明亮。小青爬上石篷石壁,在传说的马蹄印上站定,之后拽上火花,两臂向上,一脚抬起做了个登天的姿势。可是脚和身子都很沉,不但没能飞起且差一点跌落下来。小青说登天真难。小青虽然语音很轻,可带着叹息,好像是对火花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小青下山时遇到一个人,这个人从水库坝堤过来,神情慌张,步伐零乱,他手里提着一串鱼网和一只巨大的胶皮袋子,一入眼小青就知道是上水库偷鱼的。当擦肩而过,那曾被一堆城里的事情隔开已久的事情清楚起来,她想起二十天前家里那场大火,她突然就认定这人肯定就是纵火者。每天都在心底盼着小青回来的月月,门口第一眼看见小青,双眼便笑成了月牙。她赶紧拽住小青,问怎么才回来?虽然情绪不爽,但小青还是跟嫂子诡秘地笑了,说方子讨回了一大堆,就是不知道哪个好使。月月见小青说话无遮无挡,就把她拽进西屋使个眼色,说小点声嘛。小青说妈是个愚人,听不懂的。小青见嫂子着急,就试着背诵讨来的方子,可是刚说到一碗温水一块绒布,就想不起来赶紧去找背包。小青从牛仔布包里掏出一个蓝皮笔记本,打开来上边记着十条方子。头一条是一碗温水一块绒布,月月说这哪里是药方这是魔术道具。小青说对,就这道具就能把那东西变硬,你今晚就试,先叫我哥用一碗温水把那东西浸进去,你在水里用绒布将它托起,来回在水里滑动,十几分钟保证变硬。第二条,是一根银针,一根头发,头发系住关键部位用手提起,然后用针尖轻扎。整个十条没有一条是药物治疗,最后一条竟然是找一个陌生女子行房事。月月有些生气,说小青你怎么糟治我和你哥,你糊弄我,你还卫校学生呢,简直是个巫医鬼神。小青说嫂子,我怎么能糊弄你,我问了许多大夫,都说哥哥受惊吓千万别相信西医中医,这是神经上的短路,而治这短路最好的办法是刺激它,这十条前七条是别人传的,后三条是我挖空心思想的,我敢保证要有女孩愿为哥哥做肯定会好。月月说你怎么就不想我愿不愿。
尽管听上去像是一派胡言,月月还是特别盼着夜赶紧降临,她在箱子里翻出了做旗袍剩的大红金丝绒放在枕边。可是夜晚好像与她作对似的迟迟不来。公公林治帮镇上开会回来,一进门就跟进村里几个老人,他们全不顾林家还没吃饭。老人们进门就问开会是不是为增收教育基金的事,问听说每人收四十是不是真的。林治帮闷声不响点头称是,几个老人就嗡嗡营营嘈吵起来,骂混账东西是谁规定的?旧社会念书拿钱不念书也没听说拿钱,这世道越来越花花,收钱肯定让老师贪了,这年头就发了老师。月月听后很想过去解释几句,说这是翁古县人大常委会根据全县校舍教具情况讨论决定的,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为改善全县的教育环境,专款专用,老师根本贪不了。可见公公都不发话自己又是新媳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是一个对于月月和小青都是迟来的晚上。窗棂和风门被东南风推动得咝啦啦闷响,林家大院发着牢骚的老人月挂树梢才陆续离去,林治帮在大家七言八语时始终一言没发。许多时候作为一村书记都该说话,他却极有耐心地一味地抽着烟卷。月月结婚之后,发现公公和以往到婆家做客时的公公大不一样。以往也不说话,但以往的面部表情是和善的、轻松的,粗黑的胡茬上抖着一种喜气和威风。而现在的他眉目拘谨,表情凝重,胡茬上蓄着黄土似的重重心事。把来人送走,开始吃饭,林治帮坐在一家人中间,草草扒几口稀饭,放筷子时郑重其事地说,吃完饭先别睡觉,到东屋开会。
国军结婚前,家里开过一次短会,父亲把国军、小青、火花全叫到堂前,父亲说,月月是咱山庄有名的翁大家族的人,祖上有德行有教养,讲求礼节,不像咱林家这一支人粗皮潦草,到咱家来你们可都管严自个,别让人笑话。事隔不到一个月,又是当着媳妇的面,能说什么?小青狐疑地看看母亲,母亲没有吱声,便帮嫂子无声地拾掇碗盘。两人很快拾掇完毕,一起来到东屋堂前。许是新的会引起了火花对过去那个会的回忆,火花在月月身后一个劲地往炕里退着,月月坐定,顺手送上一只棉垫。林治帮和刚才有外人在时一样,拼命吸着烟,一支烟吸了,又点一支。古淑平忍不住,快说嘛拉屎念嗑嗑。林治帮扫了老婆一眼,目光的余辉里显然流露出不满。又停一会儿,灯光的光线无端地跳了一下,好像有意要给主人拉场,林治帮开始说话。他说,村长,我决定秋天退下了。
话音落下,一阵寂静。好一会儿,小青说,爸我知道是谁放黑眼风,肯定是虎爪子。
别瞎乱猜。林治帮说,谁放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咱家喜日子里起了火,这是兆头……说到这里,林治帮停了下来,眼仁里有一缕机警的光点打在土墙上。他说,小青毕业眼看着得回到咱山庄,小青顶下潘秀英倒是顺理成章,潘秀英都快六十了,咱山庄又没有念卫校的学生,可是那结果可以想象。
你怕舆论?小青问。
我进进出出这么些年,什么话都听过,我怕甚!我是说两件事凑到一块,就起了火,而起了火,我就知道大势已去,那是天意不要我干了,天意不可违。我的风光已尽了。林治帮的话出口脆快、结实,既像石头落地咯啷有声,又像萤火虫消失在山洞,给人带来遥不可测的玄秘。
国军说,不干也好,只要小青安排了,也没了心思,那天去下河口“沾酒”,正安大哥就说这话。
林治帮吸了一口烟,看定国军,说今儿个说给你们,就是让你们知道你们的父亲快没有权力了,快从山庄政坛退下来了,没有权力就没有光,当年国军毕业,要是不叫我当了村干部上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认识农委主任,咱送礼都找不到门。现在你们自个照应自个,要小点脚步走路。
室内依然寂静,能听到电灯钨丝嘶嘶的鸣响。林治帮又说,月月,你翁家人可不能从此小瞧了林家人。早先,林家人游手好闲,日子过得不成样子,咱山庄人都知道,后来我赶上政策好,挣了钱,又当了村干部,把山庄踩得土平,我值了!得回去宣传宣传,我林治帮是自个不干的不是被谁整掉。
月月说爸看你说的,我嫁国军压根就没看重你是村干部。
林治帮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不过记着,代课教师不是铁饭碗,该打点谁来家吱个声,咱打点打点,现时兴这个。小青我就不多说,乡下不是县城,穿衣戴帽太扎眼你就容易糟心,你得向你嫂子学。
不设防的会议给林家所有人带来不设防的沉重。如果要口供,国军小青都不会承认他们看重父亲的村干部,可是事实证明,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父亲的位置都曾作为他们无形的依托和支撑,月月也不例外。和国军恋爱之后,镇上教学遇到熟人,人们介绍她时不说是翁家的谁谁,而说是林治帮的儿媳。在乡下,一个村干部确实就是一个小小的灯塔,上传下达走门串户,收粮分地劝架分家,很是耀人眼目。重要的是,他因为肩负着上传下达的任务而知道歇马镇和翁古城以外的事,他会使他们感到,即使在乡下,也没有被国家遗忘。这对国军、小青这样一心向外奔着的年轻人尤为重要。
临散会时,月月提出一个想法,说我同意爸退,但应该物色培养一个年轻的,不能一下甩手。林治帮笑了,你们不懂,村这级干部,也是要经过选举的,要有村民代表投票。国军说候选人不也是你提,你看重谁很重要。林治帮说,也是,可是咱山庄谁行?有点脓水的男人都出去了,虎爪子倒想干,潘秀英家的金水倒想干,那是根本不行的。
林治帮的话给林家的夜晚带来一股沉重而又恐怖的气息,兆头这个提法让每个人都陷入沉思,让每个人心头都像塞了一团乱麻。古淑平因为日里听到人们对火花的议论太多,心好多天都不能平静。那日之后,她几乎一见火花就莫名的烦躁,夜里枕边向男人诉说,却遭到男人好一顿训斥。她本以为男人是坚决不信兆头这种说法的,却想不到因为兆头他已经有了如此重大的决定。这决定不但没消除她心中的不安,反使她更加不安,因为她始终坚信一切都是火花带来的,而火花在林家生活里无所不在。
这天晚上散会之后,心情最坏的要数月月,林家的日子一直很好,为什么自己嫁过来就带来了可怕的改变?其实黑眼风的事她并没在意,她在意的是吓坏了国军的身子。国军的病石头一样一直压在她的心上,无论上课下课,无论人前人后,她只要稍一凝神,就能实实在在清清楚楚触摸到它,它是那样坚硬那样有分量,又是那样的说不得提不得。那日姑嫂石篷许下诺言后,她一直没再去试那个地方,她不敢再试,她怕她彻底绝望——许下那个愿如果说是许下一份安慰,不如说是为了故意打消自己再试的念头,永远不去触摸绝望。每天白天,她最怕的事情就是夜里与国军在一起,那种因为肉体的接触而生出在血管里的渴望,那么强烈地折磨着她的感情,而要命的是她总得假装没事,假装说一些题外的话搅乱国军敏感的思维。可是事情往往适得其反,她越假装平静国军越不平静。他常常抚着月月的下体,眼对着月月的秀眼看着看着就无声地哭泣起来。多少天来,两人白天好人一样,一到晚上就是以泪洗面。月月心头一直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使林家的日子遭受不祥,今天公公公开说出对这种不祥的认识,她的心就一下子卤水点豆腐似的点出一团烦恼,公公如果知道儿子的一切,不把林家的不祥怪罪到自己头上才怪!
月月抚着国军凉滑的肌肤,微笑着把被蹬开,而后把水端给国军,让他跪下,将那个稀软的物体放进水里。国军自己端着水,月月从枕底翻出绒布,按小青教给的样子,洇到水里,托起那个物体,而后用手抻住绒布两边压向盆边——月月装水的器皿不是碗,而是一只比碗大不太多的盆子。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两边滚动,那物体仿佛一个装了一半水的球体在绒布上滚来滚去。国军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奇痒,端水的两手哆嗦不止。就在这时,就在国军哆嗦的时候,窗外传来哇的一声小孩的尖叫,吓得一盆水咣地扣到褥子上。月月惊慌地撤掉褥子,拖被盖上国军身子,之后猛着胆子掀开窗帘。月月掀开窗帘,看到一张小小的灰白的脸和一双比猫还亮的眼睛。
火花上炕睡觉的时候,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不来,就像哥哥结婚那天觉一直不来一样。爸爸再次提起着火的事情让她再次感到这事有多重要。火花的耳朵里灌满各种声音,爸妈外屋炕上嘀嘀咕咕,窗外猪圈吭哧吭哧,还有身边小猫睡觉的喘息声。可是突然,她又听到了如着火那天晚上一样的大人脚步的踏踏声,这声音开始时沙啦沙啦,后来变成沙沙啦啦。火花推推小青,小青没反应,就又只身下地走到屋外。可是推门之后除了一股冷气吹来,夜幕黑糊糊一片,什么也听不清,那沙啦沙啦的脚步声根本就不存在,夜是那种人的宁静。火花侧棱耳朵,细细辨听,就听见那声音原来是在地下,是白天在墙根下听到的大地里的声音,觉得有些泄气,火花愣愣地站着,可是就在火花六神无主的时候,她看见一只偌大的物体从天上飘落下来,那物体柔软,像白天睡墙根时看到的动物世界里的毛腿和狗脚,它们混乱地搅在一起,从天空飘荡下来带来一片骇人的黑暗,从不知害怕的火花于是大叫一声。
月月出门叫回火花。火花依然瞪着那双猫一样亮的眼睛。月月说火花你怎不睡觉?火花不语,月月说虫子已经捉出去了,你别害怕,哥哥一直肚子疼,是虫子咬的,嫂子用红布给引了出来。火花说虫子那么大,把天都遮住了。月月想可不把日子都遮黑了。月月说火花快睡觉去。火花两只小手在头上摸摸,然后小鸡奔窝似的往屋里走去。
月月没有马上回屋,她长吁一口气,之后任滚烫的液体在从喉口、眼窝涌出。她竭力压抑着,控制着,把已经蹿到喉口的声音压进五脏六腑,而后,张着泪眼,去看苍穹清冷的眨巴着眼睛的星星,月月在看到银河两旁眨巴着眼睛的星星时,浑身的毛孔放大了十倍。
这一夜,月月和国军试到天亮,那个吓坏了的物件一直没有挺立。
第五章
按着小青传回的十条办法一一操作,终是不见效果,月月便不再相信神经短路之说,亲自到医院求医拿药。大夫把此种病说得非常平常,不到十分钟就开了由十多种草药组成的“阳痿不举方”:熟地30克,山茱萸12克,远志、巴戟、肉苁蓉、杜仲各3克,肉桂、茯苓各9克,白术15克,人参9克。开方简单,抓药却使月月跑遍歇马镇所有中药铺,一种叫着山茱萸的草药终是没有抓到,月月就在没有课程的午后,骑车到傍着歇马山的月亮山上寻找。因为刚入夏季,山茱萸的叶芽在地表上刚刚形成两片梳子形的齿片,做药材用的根部只是一个才刚坐胎的地瓜模样。月月等不及它长大,她用铁铲把手指粗的山茱萸挖了一兜又一兜。从此,歇马山庄上河口的林家大院,便被苦味糊味相混淆的难闻的气味充溢。月月隐去国军得病的过程,却无法隐去国军吃药的事实,她以国军患有阑尾炎的骗局蒙过公婆的询问。可是,只要是国军在吃药,公婆就无法不为娶了媳妇就得了病的儿子疑虑。月月已经不能顾及那么许多,她惟一能够做到的就是每晚和每早蹲在油炉前熬药时哼着节奏欢快的小曲儿。药在药吊里鼓泡的形态让她想起水库下游二道河的泉眼,于是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的甜润的歌声,就让公婆感到吃药原来并不是多么不好和多么不祥的事情。可是只要离开林家大院,她的整个喉口和心窝就被又苦又糊的药味灌满,那肉体里的苦味和着衣服上的苦味,在学校的办公室里和课堂上经久不散。
月月忽略了药味的时候也有,那便是和学生一起朗读鲁迅先生的小说《故乡》,或给学生讲解日本作家水上勉的散文《母亲架设的桥》。故乡那个冰冷的早晨,那个站在门口细脚伶仃的圆规给她带来许多童年的回忆。月月每读《故乡》讲《故乡》,都能想到下河口老家的屯街和来回在屯街上挑水的锣匠媳妇。男人因为偷山被打进监狱的锣匠媳妇瘦得几乎就是一根圆规;而《母亲架设的桥》中的那个在小溪上架桥的母亲,又让月月想起自己母亲在她童年里的默不作声。月月的母亲没在自家与通往自家的谷田修桥,可是母亲在别人惊慌的、挺不住了的时刻的默默,是引渡她童年脆弱心灵走向坚强的一座巨形的桥。每到这时,月月的脸上就现出了结婚之前在学生眼中的明媚、恬静和温顺。课堂上,月月常常如一朵山芍药花似的,静静地凝望着窗外的天空,那天空透过玻璃,映现着细脚伶仃的锣匠媳妇,默不作声的小脚母亲;映现着或遥远或纷繁的往事——庆珠,秀娟,正安大哥……
就在一个课间,在月月忘了有病的国军和浸满苦味的药汤时,一张槐树皮一样灰黑的脸映在了她的眼前。月月乍一看到感觉有些恍惚,光线在玻璃上的闪烁迷离了她的认知能力。当月月躲开直射的光线,猛一定睛,月月便看清,那张灰黑的脸嵌着一双黑亮的小眼睛和一口洁白的牙齿正冲自己觑视。月月径直推开教室的屋门喊了一声买子。买子在教室门口的突然出现使月月心口无端地掀动了一下。月月说买子,你怎么来啦?找我有事?买子笑了,长满黑绒绒胡茬的上唇轻轻一咧。月月还是第一次见买子笑,庆珠葬礼上他的脸一直是阴着。令月月意外的是这张脸依然是阴着的,可那上唇轻轻一咧,就有阴雨过后,云缝刚刚开裂的亮丽,给人一种比阳光普照还透彻的悸动。因为买子就在门口,月月冲出门时离买子很近。买子后退一步,小眼睛看着月月,再一次咧一下上唇,说我在镇上卖花砖,路过这里,就……
月月笑了,月月第一次听买子说话。买子是黑龙江口音,语音很正,不像辽南话那么土,有种海蛎子味。月月想原因肯定不会这么简单,肯定跟庆珠有关,可是一时间月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已经死了的女友的未婚夫,又正在上课。
正在月月迟疑时,买子的笑收了回去,像云缝再度重合。买子收敛笑容,低下了头,稀黄的头发垂了下来,说,翁老师,我想跟你说说话。买子一口普通话真是好听,像电视里的播音员。月月看了看表,说好的,十分钟,在操场边,就等十分钟。
下课的铃声响起,月月夹着课本奔向操场边的买子。这时日光已在西天上给买子投下长长的影子。月月踩在影子上,看到买子那双无处可放的粗糙的大手,就想起一个多月前把自己的手握上去的情景,这一握使她和庆珠的友情得到延伸,延伸到与歇马山庄相距十几里外的学校操场边。买子的嘴唇又一次裂开一道云缝,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霞光。买子说翁老师,我想请你下饭店。
月月当了五年代课教师,与镇子上许多人有过交往,却从来没有谁单独请她吃饭。不是镇上人守旧,歇马镇这时节确实还没有人习惯这种消费,没有人习惯这种朋友交往的方式,就连国军挣工资和自己又是恋人也没这么做过。刚刚走出山洞没几年的买子居然提出请自己下饭店……月月在吃惊中露出一丝难为情,买子却毅然转过头,朝学校门口通往镇街的方向走去。月月只好被动地跟着,眼睛看着买子瘦得只剩骨架的身躯在那里挪动,心里猜测这个黑脸小子能向自己诉说什么。
一个简陋的叫做中街的小吃部里,买子要了三个菜。买子进饭店叫菜的样子很随意也很地道,没给月月带来一丝一毫的尴尬。他动作很快,一会儿就自己抹了桌子,重洗了筷子,拿来凳子,给月月递凳子送筷子都像一个周到的哥哥。真正坐下来,他冲月月笑笑,说,这地方,我和庆珠吃过好多次饭。月月看一眼买子,嘴角动了动。买子说,翁老师,你是庆珠的好友,我有话就想找你说。买子用异常平淡、平静的语气,开始了他要说给月月的一切。
庆珠离开人世之后,买子大病一场,高烧持续不退连日说着胡话,吓得瘫痪的母亲瞪着深陷的眼睛直喊买子。后来烧退,神志有些清醒,一个幻影里无处不在的穿着绿纱裙的庆珠渐渐隐去,空荡荡的屋宇间就一下子被痛悔和自责涌满——为什么要怀疑庆珠,为什么要折磨庆珠,是自己逼死了庆珠……痛悔和自责洪水猛兽似的一瞬间漫成一汪水域,吞淹着歇马山庄东崖口的草房小屋。买子挣扎着,游动着,粗粗的喘息旋动着气流,反复的辗转阻挡着母亲的亲近。母亲在儿子卧炕时拼力爬起,一匹折了双腿的老马似的,缩着身子在灶坑与屋子间慢慢蠕动,给儿子摊鸡蛋熬稀粥。买子对食物视而不见。他一次次战兢兢爬起,又一次次颤巍巍躺下,他痛悔自己在最初时辰没有当着庆珠亲人实话实说。那时他若实说,庆珠的亲人会把他打成肉酱。而现在,他最盼望的事情就是有人把他打成肉酱。他的胸口压着铁锅似的憋闷,他的胸口积郁着一团气体直灌脑顶。他一次又一次地追问,为什么要逼庆珠,为什么怀疑庆珠?为了什么?是因为她的天地大了?因为她提到镇长?他回答自己。当买子的意识里一下子走进镇长,憋闷的心绪蓦地有了转化,自责和痛悔像露水似的咝咝蒸发,空荡的屋宇间蓦地飞进无数句“你为什么不是镇长”!买子嗷一声爬起,冲着窗外高呼,镇长顶屁!他的叫喊惊动了院子里正在晒太阳的狗,狗颠颠地跑到炕前摇头摆尾。和狗的目光相对,他突然就低下头来,钻进被窝。他的号叫只能惊动一条狗尾的摆动令他羞怯又失望,他蒙被三天三夜,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当他再度醒来,已经是个阳光灿烂的早上,他慢慢爬起来,穿了衣服,把母亲抱到炕上,母亲在他病重的几天里一直没能上炕,地下吃地下睡。当他贴着母亲的脸闻到一股柴草灰的气味,他的眼泪滚落下来,这是庆珠死后他第一次落泪。就在这时,买子感到,有一种东西,一种坚硬的有些可怕的东西,虫子似的爬进了他的心窝、血管、筋骨。
买子起炕后的第一天里,铲下山崖口多日不曾动铲的黄土,用小推车到河套里推了一车湿沙,在门口用缸里的剩水搅拌成黏稠的糕状,之后用扫帚扫平门前的一块平地,拿下雁尾形土坯坯挂,一个个脱造起来。因为身子虚弱,买子的动作战战兢兢,一蹲一起偶尔晃一个趔趄。买子在起炕后的第一天里只造了一小车沙土的雁尾形花砖。而仅能装上土窑四分之一的花砖丝毫没有影响买子一如既往的烘烤时间。柴火在暗夜里燃成一团铁水似的火龙,火龙滚动着向窑膛深处攀爬,火龙在买子眼前舞出无数缕缥缈不定的形态。火龙一棵一棵点燃柞木木桩,柞木桩一经点燃便发出咝咝的呻吟和哔哔啪啪的声响。买子日前爬行在血管里的意念便随这声声响动,铸成了一窑数量不多但足够拉到歇马镇街去卖的花砖。
买子一爬起来就投入小批量的生产,并非为了检验自己能力,而是为了尽快上镇。买子这天给母亲做好一碗肉酱面条放进盆里,就用单轮车推砖上路。因为砖少,省去了雇车的程序,锈红的花砖不等上镇,就在月亮山下荒地的路口上遇到买主。姚姓买主见到一小车花砖仿佛遇到亲爹亲娘,欢喜得一路喊着来啦来啦。原来姚姓人家为娶媳妇刚盖了新房,村中人家院墙千篇一律方砖垒成空心花,儿媳不中意,儿媳曾在集镇上见到过买子卖的雁尾花砖,偏要花砖。买主挖空心思地等待,买买子的花砖,并预订了三窑。因为车空,买子有些失望,卖不卖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到歇马镇去,空车使他没有了上镇的由头。不过,迟疑一会儿,买子还是推着空车继续前行。这回他可是直奔主题,他把空车放在镇汽车站门口的空场上,只身走到挂有“中共翁古县歇马镇政府”黑体字牌匾的镇政府,这里他经常路过却从来没有走近过,政府类地方好像与他这种吃苦卖力过日子的乡巴佬从来无缘。可是买子走进去时,并没有受到谁的阻拦。镇政府是个套院,前边一排瓦房,后边一排瓦房,瓦房与瓦房之间是一个平板水泥通道。买子在前排瓦房里转了一会,两个穿着蓝灰制服的人在写着“人大”字样的屋门里朝自己看了两眼,顺人大一溜排去是镇党委办、镇政府办、计生办、农业办、工业办、宣传办。正在买子袖着手,一牌一牌放眼细看时,一串清脆而悦耳的铃声响起,接着,就听有人喊喂,是我,是歇马镇,省里来五个人?知道了,五个人。买子听完电话,得意地笑了笑,而后走到后院,走到写有书记室、镇长室的走廊门牌旁。书记室没人,他看见镇长室里一个扁平脸男人在那看着什么材料,买子门口停停,迟疑一会,在衣兜里展开手中的纸条,心里默念着纸条上的话:镇长大人,小心你的乌纱帽,你等着,总有一天,歇马镇会有一个毛头小子顶掉你的狗尾巴官。买子越过镇长门前,朝书记室走去,他把一张写有十几个蝇头小字的字条塞进门缝随后大摇大摆走出后院。买子从后院往前院走动时,故意迈着方步,两手背着,脖子板得很直。从镇政府出来,买子去了一趟庆珠生前租下的理发店,那里边一切都没变,只是庆珠二字改成秀秀。那个叫着秀秀的女孩朝他笑笑,就听身后卖杂货的男人喊快看,这就是死了的那个庆珠的对象。买子没有回头,买子一直前行,绕过百货栈来到月月学校。月月一直以为,买子请自己下饭店是要说说对庆珠的怀念,说说日子的艰难,烧窑的劳累,月月知道每个山里青年都有一旺火热的理想。可是买子要了两瓶歇马镇自制的汽水和月月对着喝,只问一些学校的事就什么也不说了,好像在他那里什么理想都不存在,什么艰难都被消化。他看上去很平静,并没有想象中的悲痛。买子不说,月月便不能挑起别人的伤痛。月月看着被庆珠说成一团火的买子,他人已瘦得不像样子,方方的下颏就像一只铲豆腐的木铲,木铲下喉节高高隆起。他一会儿关照一下月月,让月月吃菜,一会儿自顾自吃,那吃相好像好多天没有吃饭,一盘熘豆腐、一盘熘肝尖、一盘油煎土豆丸一会工夫就减少一半。月月细细地看着,从他身上寻找着庆珠传递给她的那种与国军不同的感觉。他吃一会儿,抬起头冲月月笑一下,之后拿起装有熘肝尖的盘子,也不管月月是否嫌弃,顺手倒到月月的碗里,翁老师,你吃,我请你来就是吃饭,我希望你能吃好。
小饭店里,他们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月月在买子带动下吃了一碗小豆米饭,打扫了菜底儿。买子给母亲要了一包猪头肉后坐在离她很近的对面。月月发现,买子确实与国军不同,国军不会请她吃饭,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会让一个异性朋友毫不尴尬地把饭桌扫劫一空。买子身上确有庆珠说的那种随意流淌的热情、散漫、不拘小节,并且这种不拘小节让人感到熨贴、舒服,有种舒心的暖意,有种热热的气流,只是月月不知道这热情后来怎么就使庆珠产生痛苦。买子吃完喝完,看着月月吃完喝完,重重抹一把脸上细密的汗珠,拉开洇有砖红污渍的旧秋衣拉链,说,翁月月老师,今天对我很重要,我能请出你来对我很重要,我永远不会忘记你……那天庆珠葬礼上你握住我的手,我就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你和别人不一样……月月不知道买子说的不一样,是说她大方、开放,能够跟他出来吃饭,还是指她没把他当成粗野的人看待把他看重。其实如果不是通过庆珠,她是不会这么对他的,当然这么对他她没有丝毫后悔,他确让她感到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分手时,买子没有回头,他提一包猪头肉很快消失在百货栈门前的拐弯处。月月目送他,心上突然涌出一个灵感,买子——接公公班的最好人选。
一个靠烧几窑花砖维持没有土地的乡村生活的农民,竟然能够请客吃饭,给月月心灵带来了巨大的震撼,这震撼在当时并没显现它的全貌,当月月离开饭店返回学校,想到自己镇上工作五年,与国军恋爱四年,却没有真正做一次镇街的主人,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便由反思起始往心底深处下沉,形成一种久久的波动。当然震撼的不是吃饭本身,而是导致这种行为方式的意识,而是对生活的另一种安排,歇马山庄的日子早就该有另一种样子的安排。
月月震撼之余,忘了为丈夫国军熬药的苦味,恨不能赶紧回家见到公公。可是事情偏有不巧,月月刚回学校坐回自己办公桌,就发现桌上放一纸条:翁老师,你妈捎信让你下班后回娘家一趟。这是学生笔迹,半楷半草,没落姓名。月月把纸条团起来,问对桌李老师谁送的?李老师说好像是四班的学生。月月又把纸条展开,重读一遍,目光在回娘家几个字上打住。月月不知道下河口家里究竟发生什么事情,她好久没有回去了,可能是老母太想自己,那种串门似的轮着抚养一定让老母深尝了老来无家可归的滋味,月月不由得心底发酸,眼圈放红。结婚之后,一触及母亲,她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因为有下河口在呼唤,月月在心底把买子的事情放在后边,她给国军打了一个电话,告了假便一个人回娘家去了。
夏风扇动着热浪一涌一涌从歇马山的余脉流淌而来,田野以它不尽相同的绿色向月月敞开胸怀。因为好久不曾像以往那样下班直接回家,走进前川屯街时,心上涌出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就像歇马山草丛里无论花开花谢长年飘香的五香草,恍惚间能够闻到,当你细心找寻,它又不复存在。走过屯街,是一条小河,小河对岸,是一片葱郁苍翠的树林,小树林后边就是下河口。月月脱鞋趟过小河,而后放下自行车,在河对岸的一块石板上,脱下袜子蹲下洗脚。然而就在月月蹲在石板上时,只听有人趟着河水哗啦哗啦走来。月月回头,一个庞大的身影抓起自行车推起就走,月月立马站起,来不及穿鞋连声喊道,干嘛推车干嘛推车?月月喊出两声,那人停了下来转回头,冲月月诡谲地一笑,一双虎牙龇出阔大的嘴角。月月说是你,你想偷车?那人说不偷车,偷你。月月不再说话,低头穿鞋,当月月穿好鞋跟了上来,那人已经走进小树林。
那人走进小树林,突然的就停下来,把车子推给月月,让月月来接。因为欲接车必走过靠近那人的一侧,月月迟疑着不动。那人说,翁月月你别怕,我不会动你一指,给你推一会儿车就是一种享受。
月月勇敢地抬头,大大方方迎上对方于黑暗中射过来的目光,虎哥,我已经结婚,你这是何必?
那人却不看她,说这说明什么?你和林国军其实并不幸福,会越来越不幸福。
听到这话,月月脑袋嗡的一声,仿佛一个闷雷炸在脑壳深处,之后浑身肌肉缩紧,嘴唇发抖。这句很概念的话让月月一瞬间触到了一个可怕的具体的灾祸,这灾祸发生在她和林国军的新婚之夜,这灾祸跟眼前这个男人有关,是这个男人在她新婚之夜的关键时刻种的火。一股怒火蓦地在月月胸口燃起,她上前从左侧拽住车子往男人身上撞,边撞边骂,虎爪子你个不学好的虎爪子,老天会报应你。
虎爪子不火,也不说话,任月月用车撞他。许久,他一把按住车子,说翁月月,你骂吧,我偷鸡摸狗无恶不作,你骂吧……你当年要是理我我不会坏了自个名声的,我要是有个好名声,我不会放你给林国军……我想沾你轻而易举,可是我没沾你,你得感谢我,我爱你五年没沾你你得感谢我呵——虎爪子将嗓音压得低低,每个字出口,都给人野狼大口大口吃肉的感觉。
月月再次拽回车子,大声说道,我告诉你,就你这样的甭想动我一根毫毛,你名声在歇马山庄臭成什么样你不会不知道!虎爪子说,知道,我知道,翁月月,我今儿个捎信叫你回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那场大火绝不是我有意,你嫁国军我实在气不过。
听说火果然是虎爪子种的,并且今天的信也是他捣的鬼,愤怒在月月胸里已经和屈辱相接,一种受污辱受欺负的屈辱,使月月恨不能冲上去用手指抓他的喉口。这个恶魔亲手毁坏了她的生活还要幸灾乐祸地告诉她!屈辱的泪水混合着愤怒的泪水,瞬间顺脸腮奔涌而下。月月强忍住哭声,像那个受到火花惊吓的夜晚一样,将一个升腾的声音拼力压向胸腔,她的肩膀不住地抖动。这时,虎爪子抓起自行车重重一放,说对不起翁月月,我实在不是有意,可是,可是我想不到会吓坏国军,这也大概是天命,老天不让他得到你。
虎爪子说完,朝小树林扬长而去。月月推起车子,翕动的胸口让她呼吸不畅,月月冲虎爪子背影大声喊道:老天也要报应你——之后转身,背对小树林的方向,再次摸黑穿过河套,走上返回上河口婆家的路。
受到极大伤害的月月此时特别急于回到国军身边,她要把事情真相告诉丈夫,告诉公公以及林家所有人。这个歇马山庄有名的恶棍得不到重重的惩治曾使多少人摩拳擦掌,他一直想当队长却一直没有当上,两年前为了报复现任队长厚运成,在厚家杀完年猪的当夜,钻进厚家偏厦偷走所有猪肉,偷完后在厦门口写一纸条:千瓢食万瓢糠该留猪肘你尝尝念你挨家挨户收小钱儿吃与不吃都一样所有人都意会是他干的,却因找不到证据任他逍遥法外。他不偷贫困户不偷亲戚邻居,偷对他只是一种情感抒发。如果偷不能解决问题,他就故意挑起事端动手殴打。那年水库下游市里修引水第一期工程,剩下十二包水泥让库区治安主任拉回家中,他领一伙人去把主任烂打一顿,拉回水泥私下分赃。最激起民愤的是,在歇马山庄民工潮兴起之后,他不外出做民工,也不在自家地上干活,专拣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家串门,他用帮助女人挑水拉车借犁的承诺,使许多女人受骗上当被他占有。这民愤起初来自山庄的老男人老女人,后来渐渐蔓延到出民工回来的男人。可气的是,男人们听到此风组织起来要去打他杀他,女人们在家呼天号地阻止不让。为了不使自家女人丢人现眼,最终只有将自家女人毒打一顿了事。人们对虎爪子的行恶,就像眼看着蚊虫在脚背上吸血却够不着打一样难受。他在山间土坎上行走,人们见他像见到鬼怪,一些老人哄孩子管不住孩子,就大声叫喊,虎爪子来啦!因为大人们平时里咬牙切齿的传讲,孩子一听虎爪子来了立马乖乖老实。
虎爪子成为山庄有名的鬼怪人物还因为他有一双能提二百斤粮食的长手臂,这手臂偷东西打人无不让人惧怕。几年来月月一直躲他,月月躲他不是怕他偷抢,而是怕他那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他总用充满色情的虎视眈眈的眼睛看她,并时常去月月上河套洗衣服或下地薅草时半路拦住她,向她说一些让她听来似懂非懂却让她脸红的混话。有一段时间,他几乎天天到学校门口等她。应该承认,他最初名声并不很坏,只是月月不喜欢直追直上那种类型。是不是因为月月一直对他不予理会才使他破罐子破摔,月月根本无法知道。因为论辈分,他是舅母的外甥沾着远亲,月月从未感到他对自己有什么威胁,然而想不到他竟这般恶毒伤害了月月。
月月在漆黑的山路上踽踽独行。月月发誓一定把他告进监狱为山庄除害。她只要告诉国军国军绝不会饶恕他。上河口刚刚亮起的灯光引发着她的愤懑,林家大院房檐下蒸腾着的热气远远地熏陶着她的信念。可是刚一走上屯街,月月又被一个意外的念头改变了主意,告状没有任何证据。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国军已经变得特别敏感,如果让他知道是一个男人亲手毁了他的幸福他的自尊,他会气得发疯发狂直至不能安生过好每一分钟,更重要的是,国军失去的自尊不能让大家知道。月月在临近家门时鼻子一酸立时扭头,月月深一脚浅一脚再次走回回娘家的路。她不知自己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双脚在土路上崴了几次,当她满身风尘回到三嫂院子时,母亲的炕上已经放好被子。
最大的幸运是母亲正好轮到三嫂居住的翁家老宅,月月在情急之下已经忘了母亲的游历生涯。见月月回来母亲乐得眼角一抽一抽,叶脉一样的抬头纹骤然抻平。许是母亲刚刚轮回来的缘故,老屋里有一种日久不透空气而捂出的朽浊气息,俄式挂钟的钟摆仿佛一个十字架悬在那里。三嫂秀娟见到月月格外热情,赶紧烧火热饭。回门饭没吃上和三百块钱化肥钱积蓄的歉意叫她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并一直盯着月月在灯光下曾被泪水濡湿过睫毛的眼睛询问,怎么才回来?月月温和地笑着,月月说这些日子课程太紧,早就想回来看看,上边又收教育基金,我知道家里没有钱。
信口拾来的理由一下子从西屋唤出三哥。三哥兴安大嚷着说,不是咱家没有钱,谁家都抗不住,一人四十,五六个人的家就得二三百。月月说,咱妈和侄子的份儿我拿。三哥说大伙都说不合理,咱凭什么拿?月月说了一些外面听到的关于翁古县兴起教育基金的决定。正讲着,风门打开,二哥二嫂大嫂和凤卜侄儿一轰隆走进来,显然是三嫂的儿子凤龙报的信儿。
不管他们为日子对养老有过怎样的计较,关键时候,一奶血统还是流淌着挥之不去的亲和,除了出民工的大哥,翁姓父亲这支人的后人全因月月的回来而聚集在母亲膝下。他们要月月把教育基金的事再讲一遍,然后讲屯里小队队长厚运成挨家征收不受欢迎的情况,说收到虎爪子家,虎爪子竟然放狗咬他。没有人发现提到厚运成时秀娟眉梢的蹙动,也没有人发现提到虎爪子时月月脸色的变化。大嫂后来把话题引到庆珠,非要月月讲讲庆珠死时的模样,说村人都传庆珠是镇上开理发店变了心,让买子给推到水库害死的。不待月月开口,大嫂的话就被付安、兴安挡了回去,说你准又是听那西院讲的,这话可不能乱讲,人命关天。二哥浇灭了闲谈的话题,渐渐又引出另一个话题,二哥说如今在家种点地确实不行,庆珠他爷讲庆珠开那理发店不到一个月赚了一千元。月月说,咱家谁能去烫头?兴安说咱不烫发干点别的,我就不信非得抛家舍业上城里去挣钱。月月没有吱声,月月终于明白见她回来大家一轰隆涌来的内在原因,他们想让月月帮在镇边想点买卖。付安说,月妹,你三哥没有手艺,又不能出力,我想用我这点木工手艺带带他,你认识镇上人,看能不能在镇边租个房子,办个小家具店儿……
月月一时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文革之后,他们家多少年来一直忌讳说“买卖”二字,是父亲的跑买卖,让翁家人多少年来做农民都没有光彩。分田到户,允许工匠单干,上河口的林治帮挣了大钱,他们却从不认为这于“买卖”有什么关系,付安会点木工活,前村后店串着挣点手艺钱,从未想过做“买卖”……月月尽管心里没有一点思路,但她还是掩饰不住高兴,她终于从哥哥身上看到一点父亲的遗传,月月没说行与不行,只说这想法很好,容她慢慢托人。
这一夜月月心里缠了一团乱麻,买子、虎爪子、买卖,放电影似的反反复复播放在她眼前,然而最终一气贯到天亮的还是二哥三哥的买卖。月月发现,只要回家,回到母亲身旁,听到母亲不再均匀的带有微鼾的呼吸,看到由母亲生养的一奶同胞,她个人的遭遇、情感,都污渍见到洗衣粉似的一洗而光。月月知道这是奶奶的遗传,母亲的遗传,是性格也是命运。
第二天一早,月月早起将窗户打开,给母亲的老屋搞了一次结婚后的第一次彻底清扫。母亲在月月擦洗瓷砖镶嵌的迎面柜时,将迎面柜底层抽屉里的一个红纸包拿出放在月月手中。月月惊诧地看着母亲,以为是三嫂退回买化肥的三百块钱。一张厚厚的黄表纸一层一层叠着,月月慢慢展开,折叠的地方已露出破损的痕迹,映入月月眼帘的是一幅画,一幅画着古宫式三进三出宅院的画图,那上边有一行隶书书法,月月仔细辨认,才一点点认清,是红崖镇翁占鳌庭房草图。
母亲在夜里儿女相聚的时候,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大家走后剩下月月自己,母亲也没像以往那样问长问短,月月一直以为母亲初回老屋心情踏实,睡了一宿好觉。不曾想,她的踏实是因为哥哥终于讲到“买卖”,母亲能在儿女们谈到买卖之后的早晨,将保存多少代从未拿出的、翁氏祖宗翁占鳌在红崖镇给洋女人盖的中国式庭房草图拿出来,月月再次看到母亲储蓄在那孱弱瘦小的躯体里的博大胸怀,亦领悟母亲对自己寄予的希望。
第六章
庆珠开理发店不到一个月赚了一千块钱的消息,如庆珠死后那场透雨,一夜之间润透歇马山庄每一寸土地。山庄女人因为丈夫一年在外,一个人孤单地种庄稼,孤单地操持家务,孤单地供孩子上学,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极不平静,她们恨不能搭上汽车,到城里把出一年民工只能赚三四千元的丈夫找回来,让他们在家种地自己去开理发店。这个消息在山庄女人内心深处产生的躁动就像几年前山庄民工潮引起的躁动。她们相互传递时的语音粘滞、晦涩,缺乏已往拉呱讲古时的流畅。“听说,人家一个月就挣一千块钱。”“谁?”“死的那个庆珠。”她们在话语的间歇里,注入了只有山里女人自己才能懂得的眼气、羡慕和背后里对眼下日子的哀怨。她们在电视上见过许多赚钱的能人,可是自己山庄的年轻女子轻而易举就赚了大钱,让她们对在土地里与泥坷垃厮混的日子,有了一点点的动摇或惶惑。在一颗颗担负着庄户人家过日子的艰辛的心灵,皆因白昼话音与耳朵的碰撞而夜里暇想与梦幻碰撞的时候,林治亮女人和林治亮度过了一个险些打出人命的夜晚。这个绰号万事通的女人听到山庄人可在镇上挣钱的消息,风风火火从豆子地里走出,一路小跑冲回家中的小卖店,一股野地里的气息和一阵咬豆一样脆快的辱骂一瞬间灌进小店。林治亮女人指着男人脖领,你个熊完蛋的,成天弄个小店隐身子,地里活丁点儿不干,挣几个臭钱?你个熊完蛋的,我说过多少遍,你上镇上租个地方,一月里多往家进些,你偏不听,像个老娘们儿似的守着家门口,你怕你老婆在家偷贼养汉呵?林治亮正在一爿小店里跟张守山的父亲老面叔下五福,女人劈头盖脸泼水似的辱骂让他突然张开的嘴好久无法闭上。他不知是谁招惹了她叫她回家撒气。林治亮以为,让她骂一通,就会自消自灭,可是自己屁话没有,她更加肆虐,说我倒了八辈子霉找了你这么个好吃懒做的熊完蛋的。根儿是大事,老林家哪有一个勤快的,嗯?你哥你哥也是那样,不知老天怎么瞎了眼让他发了一笔大财又弄在村上游手好闲。见老婆的骂声吸引来了店外玩耍的一帮孩子,见老婆骂的内容里无端地扯进哥哥,林治亮粗糙的脖子上蓦地跳起一根青筋。他站了起来,右手食指轻轻勾住老婆衣服纽扣间的豁口,之后使劲捏住衣服往外拽。老婆没有执拗,趾高气昂地跟出来,一直跟到后院家中。当老婆跟到后院家中关了风门,林治帮便一把薅住老婆头发向灶坑秌去,老婆刚刚倒地,头撞锅台咚一声,林治亮又抓起来再秌。老婆一声不吭,男人从未有过的勇敢让她猝不及防,自从跟男人进了屋子,女人的大喉咙仿佛被谁割断似的一声不吭。当林治亮第三次抓住女人头发,欲在推搡之际用手扇上两个巴掌,老婆腾一下从灶坑跃起扑向林治亮前胸,趁男人来不及改变动作疯狗似的一口咬了上去。林治亮哇的一声,两臂顿觉发软,而后倚向风门,直到老婆松口还叫个不停。
老婆松口林治亮没有还手,默默看着胸膛上殷红的血和汗洇到一起。因为打了老婆,出点血受点伤他情愿自作自受。多少年来,除了老婆骂他闹他,他从没惩治过老婆,老婆在被窝里絮絮叨叨逼他到镇上开店的话说过无数遍,可是她从没敢提到过林家的根儿,从没敢提到过哥哥,这两句话像往伤疤上撒了盐似的让他感到疼痛。他的父亲林罗锅年轻时是辽南海边有名的央子,所谓央子就是明知自个是个窝囊废还要充大爷,要饭吃还要坐上热炕头。四十年代跟父亲从河北曲阳要饭要到辽南海边,在海边安营扎寨后跟渔民出海打鱼,可是由于经不住出海的劳累,没过几天好日子又拎起饭筐。一个恬恬静静的男人领着四个孩子穿着一身要来的衣衫,不把谁家吃烦绝不离开。人怕没脸树怕没皮,那时山庄人谁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领一群孩子从屯街上走来,便赶紧插门。因为一小就跟父母乞讨为生,他们兄弟姐妹从不知道操心和出力。长大以后,两个妹妹生有姣好的脸蛋十七八就嫁了出去,剩下他和哥哥二十六七岁娶不上媳妇,有人保媒,见面还好好的,一打听就没了戏。这结果使他们渐渐懂得庄稼人多么看重惜力,看重脸皮。可是懂得绝不意味着能做,多少年来他一寻思出大力就像要他下地狱一样。哥哥出去挣大钱之后,受哥哥启发,也是哥哥指点,他在门口办起杂货店,虽然是歇马山庄第一个杂货店,却因为歇马山庄的日子均为女人把持,女人们极少舍得花钱,即使有钱,也因为她们种地过日子太闷,把日间仅有的消费变成逛集的理由送到歇马镇去。除了年节他的日卖钱只有几十元。他也不是不可以上镇,有人提出过到镇上开店,可是屯街上那种不争不抢的闲散和清静,已让他像每年找一次潘秀英样习惯。林治亮自己清楚,一切癖性都是父亲的遗传,可他从不愿老婆提到父亲,他不愿意日间在小卖店里获得的那点脸皮上的光彩被父亲抹掉。林治帮在外边挣了钱回来当村干部,林治亮更是十二分充足地获得了昔日不曾有过的光彩。哥哥为林家在歇马山庄争得的光彩盖过了父亲留下的灰痕,盖过了他们年轻时留下的灰痕,庄上人在提到下河口翁古人家这一代不行了的同时,马上就会有人提到林治帮。翁月月能嫁给侄子国军,这本身就说明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老婆愣是用那张臭嘴筢子似的揭开覆盖在林家这座山皮上的绒绒草叶,不打她像狗一样疯狂怪自个手懒。真的动起手来,史无前例地站起来维护林家祖宗的脸面,林治亮在女人面前找到了一种顶天立地的男人的感觉。
老婆咬破男人胸口之后,一直没有话。她在灶坑磨了半圈,手按锅台站起腰身往里屋走。林治亮以为从未挨过打的老婆被他打服了,系好上衣扣子心安理得走回杂货店。老面叔已经不在,玩耍的孩子们见店里没人,把葵花籽、糖块之类好吃的东西抓得乱七八糟。林治亮悉心收拾着见少的物品,想熊老娘们最是破财的主。正哈腰在地上拣,林治亮感到门被拉开,一束短短的影子从门口打进来,抬头一看,是火花。火花手里捏着一只已经咽了气的蝙蝠,一进门就举到头上,眼睛里有烟一样的东西在流动,上唇下唇不住地将唾液粘合又抻开,抻成咕噜咕噜的泡泡。不知是火花口中的唾沫粘成一串大小不等的泡泡启发了灵感,还是火花那怪怪的目光传递着一种不祥的征兆。林治亮看定火花,他呼的一下感到后背透凉,他扔下手中糖果,老骡尥脚子似的几大步窜到后房里屋。当他走进里屋,老婆已经口吐白沫两眼发直。
老车把式温胜利把马车赶得惊马一样奔跑,歇马镇卫生院里一阵猪灌肠似的上下通涮,终于使那个揭了男人伤疤的女人睁开眼睛。看到女人睁开眼睛,曾在推搡女人那一刹获得一种顶天立地做男人光彩的林治亮,当着一群人的面立时顺床跪下,一双比庄稼人细腻白洁的手握着老婆裂有干口子的手声泪俱下,桂云,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
不管这种醒悟是否彻底,不管这种悔改是否发自内心,能够治出男人这么一句话来的女人,在歇马山庄乃至辽南乡下并不多见。并非这里的男人不怕老婆,这里的男人视话语为男人的筋骨、精血一样贵重,话语上服输了就等于抽了男人的精血和筋骨,怕老婆的男人宁愿给女人跪下。治亮老婆用她寻死的勇敢抽了男人的精血,马车拉回村子,迎着屯街上的乡亲,竟英雄凯旋归来似的又说又笑。几小时之前与死神的会面好像是她为山里女人创下的业绩。镇中学念书的两个儿子放学回家,得知真情却不像母亲那样得意,老大国威走进家门,
见母亲正当几个前来探望的女人细心描述下晌与父亲交战的场面,厨房里喝一口凉水把瓢摔得直响。当女人们陆续离去,国威走到母亲身旁沉沉着脸噘着嘴巴说,妈,用不用把全村人都召集来让你作个报告,好好讲讲你是怎么喝的药。母亲说你个死鬼,我还以为有什么好话。进门一直站在里屋柜前面对墙壁的老二国风,闷闷地甩出一句,我不念了,我上镇开店。
由庆珠鬼魂搅起在林治亮夫妻间的战事,在两个儿子带有气恼的戏言中告一段落,林家的日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可是林治亮的心却没有平静。第二天一早,他打开店门,就将手伸向窗外,招呼着正在哥哥家门口独自跳格子的火花。火花见他招手,把通向小店的距离当成格子一蹦一蹦跳了过来。火花今天的目光是清冽而明亮的,霞光在她眼仁里凝成一个红红的珠体,治亮递过去一块高粱饴软糖,之后从窗口轻轻一抓将火花抱进怀里。治亮说你是一个很怪的孩子,你救了老叔,你怎么就知道你的老婶服药了。火花像是听懂了,摇摇头。治亮说,那只蝙蝠从哪弄来?火花挣脱出老叔怀抱,跑出屋子往前指,治亮一望,是姑嫂石的方向。林治亮一看火花指姑嫂石,身上汗毛蓦地站立,他直直地盯着火花,浑身关节嘎吧嘎吧直响。有一会儿,他竟觉得火花眼里凝住的通红的珠体突然变成一只蝙蝠飞了出来。
治亮老叔对自己的态度让火花感到非常奇怪,他总是在抽冷子的什么时候不给防备地把自己抱起,给她亲热,从前的亲热火花永远不懂因为什么,而这次她似乎朦胧知道是那只蝙蝠救了治亮老婶。她从老叔那里知道那鸟叫蝙蝠。
蝙蝠怎么能够救了治亮老婶?火花无法知道,那场大火之后,好久了,她就觉得生活没有一点意思,小花猫肚子大了一天天赖着不动,邻居家常和自己过家家玩的于冰冰一见自己就躲,母亲上山下田从来不领自己,她无事可做就一个人偎在墙根听地底下的声音,那风扫树林似的沙沙声和猫狗叽叽哇哇的嘈叫声好听极了,好听的声音穿织着鲜艳的色彩使火花感到无比热闹。一连几天,火花都以这种自己最最熟悉的方式消除着孤单。可是,昨天下午,她偎在墙根一下睡着了,她睡着之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直躲着自己的于冰冰在院外大喊火花火花,听到喊声她兴奋起来,跑出去,她跟着于冰冰往姑嫂石跑着,可刚到山坡,冰冰不见了,火花喊冰冰——怎么喊也喊不出声,后来梦醒,见还在墙根,就爬起来往山上去。走到姑嫂石篷,她藏猫猫似的蹑手蹑脚绕着,最后绕进石篷,不见冰冰,却见一只怪怪的鸟在地上打扑噜。火花静静看着,鸟的嘴里吐着白白的泡沫。一会儿,鸟不动了,火花知道它已死了,就顺手拿起,学着鸟的样子一个劲鼓泡泡。开始时她怎么鼓也鼓不出来,一鼓就发出扑扑的声音,当走到家里,看见于冰冰和几个孩子围在治亮老叔门口嘁嘁喳喳,一见自己撒腿跑散,她嘴中的泡终于鼓出来,一串一串生了灭灭了生十分有趣,她很想让于冰冰他们看到她嘴上的泡泡,可是他们蜻蜓遇到追赶的蛛网似的,一会儿工夫跑得无影无踪。就在这时火花看见治亮老叔,治亮老叔脸上冷冷冰冰,眉梢缩着只豆虫,火花不知道治亮老叔能不能喜欢她的泡泡,但全街上没有一个人,她太想太想让人看到她嘴上的泡泡,就一撒野撞进了憋闷的小店……谁知……
林治亮放下火花之后,关了店门,回家告诉老婆他要进货,就骑车走出屯街一颠一颠地上路,到前川路口,林治亮跳下车子,调回车头,没有往镇上去而是拐进通往前川后街的小道。
每次挨老婆骂,沾一身污浊之气,林治亮都以上镇为借口到潘秀英家刹一头,不是故意用不忠的行为在意念里报复老婆,而是老婆的絮叨、野泼、不懂事,常让他想起潘秀英的沉稳、顺和、善解人意。潘秀英能跟他好,恰恰因了他不像山庄那些就知种地过日子的庄稼人那么古朴老实,那么满身土腥味,老婆看不惯他的一切,却正是潘秀英喜欢他的地方,比如指甲里没有灰尘,穿衣服没有褶子,嘴里没有大葱味,潘秀英说他不像一个庄稼佬。不像庄稼佬的理由,是不是他无权无势却可以多年与她风流云雨的重要因素,林治亮不敢承认,但有一点应该肯定,潘秀英和他偷情是无比快乐的,平时顺和的潘秀英跟他偷情时比老婆跟他打架时还要野泼。尽管这次挨骂导致了很严重的后果,尽管在那后果之后他曾痛切地悔过自新,林治亮还是抑制不住迈向前川潘秀英家的脚步。在这个有过许多男人的山庄风流女人那里,有林治亮在老婆面前,在村里所有女人面前找不到的、却真正属于他的作男人脸上的光彩。
可是,在潘秀英家与屯街远离的独门瓦房门口,林治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男人的身影。那男人的侧影透过比一般庄户人家明亮的玻璃印进他的眼仁时,林治亮不由得停下脚步。他细眯双眼认真辨认银灰色上衣上那张面孔,当他确定无疑在潘秀英家炕头坐着的是自己的哥哥林治帮时,林治亮心头一阵悸动,转身朝院外走去。林治亮返身上车后,心里的感觉不是吃苍蝇不是碰壁,而是一种难以说清的心乱。此时林治帮正安然坐在潘秀英炕头的炕沿边,吐着烟圈同潘秀英悉心唠着歇马山庄四五十年来的故事。林治帮当村书记以来,从没到他的大嫂主任家来过一次,如果不是开会,如果不是有情况需要商量,平时他总有意无意躲着她。潘秀英是歇马山庄出众又神奇的女子,说她出众,是说她面皮清白好看,聪明伶俐识书达理,村里不管谁家男女不和,婆媳不和,婚丧嫁娶,大事小情,她都能料理得妥妥帖帖;说她奇,是她不论跟多大干部在一起都会成为中心人物。那一年农业学大寨修水库,省里领导下来检查工作,潘秀英在堤坝上遇到领导,只说了句各位领导你们好,就被领导拽着让她来讲两天两夜修坝工程进展情况,把做了缜密准备的库区工程领导晾在一边。水库修好,作为参战民工,她代表民工上台讲用,下台不到一小时,就被省军区一个军官拉走,说要把她配给军区司令。潘秀英坚决不干,不到一个月就执意返回山庄,她的出众更因军区司令的介入传为佳话。从此在流言中,看上她的男人一个排一个连地增多,沾过她的男人也一个连一个营地增多,她却嫁给了一个当时村里最窝囊最老实的金得义。真正神奇的是,不管她与多少男人相好,都不影响她在群众中的威信。林治帮二十来岁,刚刚夜里做梦胯下一片潮湿,就朦胧记得那梦里拥着的柔软的女人是潘秀英。在月亮山后坡穿行要饭时,他曾趴在草丛里偷看过她一走一扭的臀,她对他却从来没有直视一次。多少年以后,时光游移,生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他从外边携着乡下人想都不敢想的几十万存款回到歇马山庄,振兴林氏家族。村部砖房里,潘秀英一改过去对他的态度,把由温和的目光和熨帖的话语作成的气息肆意倾洒,林治帮却故作粗心从不经意闻吸。林治帮拒绝温润气息的浸入并不单对潘秀英,是因为几年以前那次进城的经历,那次经历他不敢回顾,每回顾都有一种莫明的惧怕,那次说不出口的经历铁环一样深深箍进他的骨骼他的肉体,让他对女人有一种本能的恐惧。然而自从那天晚上,在家里开了那样一个意义重大的家庭会议,林治帮完全变了一个人,潘秀英上村部开会,他主动上前跟她搭话。有一天需填一张计划生育表,厚得拴的拴字不会写,潘秀英拿表过来找林治帮,林治帮看看表又看看人,说你三十来岁就给小孩拴气带不会写拴?潘秀英说,我五年前就想拿东西拴住你那玩意儿你老躲我怎能会写?!以往逢上这时林治帮会蓦地变脸默不作声,这一会他不但不变脸,且哧一声笑了,说我那玩意儿你潘大娘们儿拴了还不抹了你的脸。潘秀英见村长接话,有些受宠若惊,得了吧,不知道怕抹了谁的脸呢,有种你试试。同村长把玩笑话说到这种地步,潘秀英得意得眉飞色舞,都五六十岁了,胸脯还皮球似的在林治帮面前一弹一弹。林治帮没睬那一对弹动的暄肉,却把话往纵深引进一步,他说是呵,相处五年了,也该有个纪念,你在家等着,改天我去试试。潘秀英做梦也没想到,这平素一本正经的老东西说来就真的来了,也不管她男人在不在家。
林治帮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进院同潘秀英男人金得义哥呀弟呀寒暄几句,说我找潘秀英有事商量就弃下正准备下田的金得义大摇大摆进屋。因为有三天前那句玩笑话,潘秀英看见林治帮时,慌得小女孩似的东一手西一脚,两人照面她竟满脸通红,平时流利的口齿顿时变得嚅嗫,你……你,你来了快坐。
林治帮久经沙场的大将似的泰然自若毫无惶悚,他进门稳稳当当坐下来,而后摸出随身带的红双喜,说还不招待火柴,怎么麻了爪了,俺又不是虎豹。潘秀英足足十分钟没有说出一句得体的话,炕上一把地下一把打扫卫生,说来也不提前告一声,让我把家收拾得干净一点。林治帮笑了,说你当我来相亲看家,只你人干净就中。这么说潘秀英更没了言辞,很久才缓过神来,用一种极柔和极迟疑的口气说,书记,你,你真想作个纪念?林治帮说,我什么时候也没说过假话。潘秀英说,那咱……我一点没有准备。林治帮说,什么准备也不要,咱开板就来。潘秀英惊诧地看着老书记,心想你怎么变得这么凶猛,是不是吃错了药?这时,林治帮掐灭烟头,吁一口长气,说潘秀英可千万别当真,你真以为我是圈里那猪,我今天找你来,是要跟你说些掏心窝的话。
潘秀英目光柔和下来,刚才那片紧张中闪出来的羞怯的云朵立时隐了回去,她说你可从来没跟我掏心窝子啊。
林治帮说我其实从来都想向你掏心窝子,可是你知道你是谁?你是咱山庄三十多年来众手捧出来的月亮星星,我是谁?我是翻上几页就漏了白板的劣质书。
潘秀英说可别那么说,我也是昨日黄花,我都老成什么样了。
林治帮说你是老了,三十年前你那两条大辫在山上一甩,多少男人被缠倒啊,可你现在在咱山庄威信不老。这几天我就寻思,威信是什么?是咱水库里流不完的水,是咱姑嫂石篷上挖不走的马蹄印儿,你在咱山庄蓄了水,踩下了蹄印!可我什么都没有。
潘秀英说这说哪去了,你是咱山庄书记,你的威信是顶在帽沿上明摆着的。
林治帮说你说得对,是顶在帽沿上的,可是帽子摘了就什么也不是了。潘秀英,这些天我就寻思,我不要了这帽沿上的东西,我不干了,我也像你那样,不靠权力,靠一副热心肠,在歇马山庄这块地上踩上自个的脚印。
潘秀英被林治帮劈头盖脑一番话说得心里滚热。林治帮这么看重自己她一点都不知道。三十多年,她确是靠着一副热辣辣的心肠走门串户帮东帮西,那年为姑娘,前川刘春茂的儿子难产死了,她夜里偷跑到二十里外一个叫崔接生的女人家跟学接生,从此,山庄所有女人生孩子她都包下来,不分昼夜。她帮大家从不计较得失,年岁一长山庄人感情上过意不去,三斤糖二斤果子送上门来,她也从不让人空着回去。为村人“扶丧”得过一些孝布,赶上谁家孩子百日生日她又自制一件兜兜绣上红花送出去,祝贺孩子好养活。她这么做着,没想得什么威信踩什么蹄印,只是一种情愿一种快乐,她在这么做的时候是无比快乐的。这些年田分给个人工归了自己,她给大伙做事的人情厚了,许多人街上撞到,送来眼气的话语,说潘秀英比谁都好,不出山庄,就能混上好日子,她没高兴也没不高兴,这是命,是老天给了她这份东西没有办法。经林治帮一说她才知道,这是蓄来的水踩出的印,这是修来的威信。潘秀英感激地看着村书记,心想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对世事有自己的眼光和看法。她说你的意思是想不当村干部了?林治帮说是,你是第一个知道我想法的人,我想倒给小青年干吧,老早倒位子没准也是往水库里蓄水,这水自个受益大伙也受益,你说是吗?
潘秀英看着言语平实却句句真话的林治帮,说老哥你说的有理,这么说我也不想干那个大嫂主任了,倒给别人干吧。我原先还怕你家小青回来顶了我的角,其实就应该让她顶,你说呢?她学的招法新,定是比我强,干脆别让她留在外边,回咱山庄。林治帮叹了口气,语调突然变重,说我可不希望她回来,那孩子娇性,干不出你那影响,再说啦,她要回来,山庄人还不说我以权谋私?潘秀英急了,说,这是往咱水库蓄水,大伙受益,什么以权谋私,到时我去跟大伙讲。
说着日影升上房顶,室内明亮开来,不似一早那么羞涩。见已近晌午,林治帮慢慢站起来,看着脸上挤满皱纹的潘秀英,说看来这些年我跟你话说得太少咧,不过也好,出不了动静……老了老了,我还是把心窝话掏给你,你就知道你在我林治帮心里的位置,就像你脸上的褶子,是日子刻下来的。
见林治帮要走,潘秀英有些不舍,说吃过饭走嘛,听你讲话心窝里热火,你不说作个纪念吗?在这吃饭留个纪念。林治帮说和你说话就是纪念,你不用拴住我那玩意儿,拴住我的嘴巴比那玩意儿值钱。潘秀英挤满鱼尾纹的脸漫上一丝不好意思,她说其实什么纪念我都想要。林治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哎唷差点忘了,国庆节咱村出节目,咱俩上镇唱个歌儿,扭个秧歌。
林治帮一步步挪出院子。当林治帮走出潘秀英家院门,走进地边的林子里,看见潘秀英还在门口直直的张望,一种胜利的喜悦蓦地水似的流遍他的全身。这多少天辗转反侧运筹在胸的计划终于由一句玩笑顺利起始,一句真话圆满完成。那个拴字的介入实在是天意的成全。然而,当他走上歇马山坡,看到洼处一片一片绿油油的田野,他的心上有种乱糟糟塞了草须似的感觉。他不知道是因一桩计划的顺利实施,让他真正看到了自己在歇马山庄威风的落地,还是因为他再度看到自己六年以前在城市那些年来的狡猾再度显现。
吃过午饭,林治帮省去了午间小憩,紧锣密鼓实施他计划的第二个步骤。他到治亮小店买了两瓶酒两盒罐头——他在买罐头时没有注意治亮那暗淡的眼神儿,自顾默默地打包默默地记账默默地离开。通往目的地的路线必经歇马山庄村部,林治帮上路恍如平时上班一样走道。坐落在库区东北凹地的村部和村小学毗邻,被一排绿树怀抱,远望好像城里孩子玩的积木,这就是歇马山庄的上流社会。好些年以前文化大革命、知青下乡,批这个批那个,这里作为国家的末梢神经,曾经没衷一时地喧闹、翻腾,那时村里人觉得进出这里的大队干部像有好几个妈的孩子倍受宠爱,而平民百姓则是没妈的孩子。因为大队干部掌管着招工、当兵、批地等一应热门权力,山庄人敬大队干部就像敬宗谱上的祖宗。这些年地分了,权力下放了,原来叫作大队的村部没有了往日的喧闹翻腾,却因为分地分义务工收税收费一些与国家血脉有关的琐事,更因为一年下来还有几千块钱工钱,依然是山庄人嘴里念着心里想着的上流社会。林治帮能在弃城返乡之后,一步踏入山庄的上流社会,与一个人的相助有着秘不可宣的联系,那人是歇马山庄的铁杆贫下中农,叫唐义贵。唐义贵一小讨饭出身,七岁给地主扛活,他的讨饭与林治帮的讨饭因为有着解放前解放后背景的区别,文革前后一直受到党的信任和重用。十几年受压迫,脸朝黄土背朝天,十几年受重用,昂首挺胸。十几年脱产的大队书记一下子分产到户,自己需要下地,一张生着疮疤的紫茄老脸满是阴霾,但他一辈子听党的话,相信党总是对的,对党没有半句牢骚。只是他的地比别人的地杂草多,他的谷子比别人谷子米粒浅。林治帮欲从城里返回相中村书记这个位置之后,把唐义贵从家史到革命史横里竖里翻看,终是没有翻出丁点毛病,情急之下拿出城里闯天下的本事走动乡政府乡人大。出乎意料,乡人大主任上村上找唐义贵谈,老人痛痛快快让位,说中,只要苦孩子出身,我认。
一个老人因为对时代背景的模糊,也因为对党的深信不疑让位给林治帮,召集老党员和参政意识并不很强的群众代表开了一天的会,强调只有贫苦人才能翻身做主人的意义。而事过之后,林治帮当选,他提着礼物到唐义贵家,白昼里义正辞严的唐义贵,竟把头低进裤裆半晌不语,林治帮以为他已知道此前做的手脚,心情十分不安连声叫着老哥,却只见他缓缓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双眼已被老泪淹没成雨后的湖泊。林治帮从混浊的湖泊掩映的那弯月牙中,看到的是对故去的人生光景的留恋,对退出歇马山庄上流社会的挖骨剜肉的疼痛。这个时候,林治帮知道,解放前的讨饭和解放后的讨饭本质的不同在于,解放前的讨饭是为了活命,解放后的讨饭是为了不出力活命,他们有着智慧的差异。在一个解放前深受地主压迫的讨饭出身的老革命那里,永远不会知道林治帮获取党的信任的简捷办法。他从裤裆抬起头来,抬起那双湖泊一样汪着泪水的老眼,泣不成声地说,老弟,年头月尽,多开几回党员会;年头月尽,路过这旯旮,进门瞧俺一眼,党只要还关心俺,俺就知足。只这一席话,便使林治帮得意中掺杂了愧疚的心情,徒然生出怜悯和感激,使他日后每到节日,都提上两瓶酒两盒罐头让儿子送来。开始是亲自去送,后来就派儿子去送。林治帮之所以不亲自登门,是不愿看到老人兴奋后追惜往日光景的眼神,那眼神会毫不费力气就勾起他的愧疚。如今自个也要走下歇马山庄上流社会,沦为同类会使唐义贵从此找到心里平衡的自信,使他挨近唐义贵家门时,前脚后脚的节奏开始加快。
林治帮在院门口干咳一声,而后缓慢而沉着地唤着老哥老哥——老哥没有出门,出门的是只剩几颗当门牙说话漏风的老嫂。如今乡村再有资格的老人也免不了与儿女分家另居。与一对儿女分了家的唐义贵女人穿着被猪食水洇成花朵的灰色衣裤,站门外愣愣瞅上好一会儿,才引进林治帮。进门之后,老女人又告诉林治帮,唐义贵在后坡地里挑水浇地。林治帮说,大晌午也不歇一会儿?老女人说,他现在恨不能和庄稼一块儿过。
林治帮在一块叶子打柳的苞米地里,找到了光着脊梁的唐义贵。春末夏初,庄稼才只齐腰,唐义贵在地里露着半截腰肢,嶙峋的肩胛骨被日光熏烤得犹如炭火里的鸡翅,灼红处浮着星星点点油亮,与干燥的苞米叶形成色彩与水分的反差。林治帮瞅他浇完一桶水抬腰拿扁担的工夫,喊一声老哥。唐义贵闻声眯起眼睛,朝林治帮睨视。林治帮见还没认出自己,就说老哥,我是上河口林治帮。老人依然眯着眼睛,寻思一会儿,淡淡地点一下头,没有半点兴奋地又挑起扁担往地头走。走到林治帮跟前,唐义贵停了下来,沾满泥巴的脚丫在地边草梗上一勾一勾。说旱了,俺浇地,不想开会。林治帮说,老哥,不开会,我就想来看看你。唐义贵根本没有放下扁担与林治帮说话的意思,说俺一点不想知道村上的事,俺就想浇地。林治帮说我也想浇田,来,水桶给我。林治帮说着就拽过唐义贵肩上的扁担,什么不说顺坡路向水库支流的库眼走去。唐义贵呆呆地瞅着林治帮的后背,被汗溪包围着的眼睛在苇蔑编织的草帽下面久久也不眨巴。许久,他在草丛上蹭蹭脚丫缝的泥巴,就地坐了下来,摸出腰上别了一辈子的旱烟袋,撮了半锅,又在地上掐几根被太阳晒焦的苞米叶搓碎,掺合进去,就着吸了起来。烟末燃烧得迟缓,唐义贵伸着脖颈深吸一口,让烟在喉口和鼻孔间久久回旋。寥寥一点烟雾一经鼻孔呼出,就与田野间覆盖的热气融为一体。
唐义贵吸完一袋烟的工夫,林治帮挑水回来,人影在坡地冒头时,唐义贵以为是只被孩童打折翅膀的老鹰。近了,唐义贵咧嘴笑开来,说还不如俺一个老头子,干部越当越稀拉。
林治帮也笑了,说我再过几天就和你一样,就不稀拉了。
唐义贵表情平和,并没感到意外,说是嘛,早晚的事。
林治帮说不当了,我就是来告诉老哥一声,我也当不了了。
唐义贵说,那好,到俺这年龄你就会知道地和人是多么亲和,俺一辈子干革命,心漂浮在地皮上面,没什么觉悟,我现在干自个的,才知道只有地能让你活得踏实,活着不漂浮,活着亲和。庄稼人一遭觉悟了人和地的亲和,你就什么什么都不会想了,你就是地地道道的劳动者了,吃自个打的粮你就觉放个屁都不臭了,即使臭你也会觉那声调像唱歌。
林治帮说,老哥,你说这些我懂,我这些天也有一些觉悟,好像心是往下沉的,不是年轻那阵往上飞,那沉的样子就像才刚挑水脚跟往地里扎。
唐义贵听了,眼眶里有一丝光亮,好像终于接通线路亮了灯,他说你也有这觉悟?你怎么会有这觉悟?这觉悟好像是老了的缘故,可是有时在地里干活累了斗蛐蛐,又觉自个像小孩,那年扛活给老朱家间豆苗,地当中朱管家看不见,斗了一头晌蛐蛐,结果晌午没捞着饭吃,那晌是粳米捞干饭,馋得俺呀。
林治帮见拉开了唐义贵的话匣,有些扯远,就切回话题,说老哥,你说咱山庄还哪个年轻人能行,能够当家作主人。唐义贵陷进馋粳米饭的感觉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当林治帮又重复一遍,他眨眨眼睛,捏捏烟袋,说你去问你的波罗盖吧,俺可不知道,俺就知道俺是地的主人,你自个琢磨吧。
应该承认,唐义贵的行为、话语对林治帮的计划是一个不设防的破坏和歪曲。这破坏和歪曲并不因为他没有提出候选接班人,而在于他对自己的让位没有半点惊喜的态度,他找唐义贵掏心窝话,一个很执着的念头就是听听老革命对他让位姿态的夸奖,让他从老辈人的夸奖中,看到让位并不是消没威信,而是增加威信。唐义贵离位痛惜的是往日风光,而林治帮在乎的是人们心底里对自己的评价。从唐义贵家山坡地出来,想到他一再强调的与土地的亲和,林治帮对自己的未来突然升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和不安。
第七章
干旱,一日一日在晴朗的天空下展现开来。歇马山庄村民对于干旱的认识,是从唐义贵浇地时水桶吱吱扭扭的声音开始的,苞米、大豆、高粱、谷子,一些身体细弱的农作物一经人们认识到干旱,便一个个羞于见人的山庄女孩似的袖起手耷下脑袋。其实它们早就挺不起头来张不起叶子,只是人们贪恋晴日的干爽、明亮,一时间忽视了庄稼的情态。歇马山庄山地田垄,满山遍野响着水桶吱吱扭扭的摇晃声,这声音在傍晚时分尤为响脆。日落之后,田地里消退了火烤一样的赤热,人们的精神格外抖擞。干旱使山庄女人、老男人、懒男人纷纷倾巢出动。月月的三哥兴安和林治亮歪歪扭扭挑担水桶在田垄边大喘气的样子,给上河口下河口女人们偶尔在水库边的相遇增加了不少谈资,瞧,厚兴安都下地了,可见干的程度。什么呀,林治亮不比厚兴安懒,人家今晚小衬褂上还染了泥水。干旱也使在小镇上班的人们下班后走进土地,月月和国军换了衣服挽了裤腿完全一副庄稼人的样子。就在歇马山庄男女老少所有心思都用在抗旱浇地的傍晚,一直没有地种也没有地浇的买子撞入林治帮家家门。
这个很少被上河口人想起,每每想起都是当作故事来讲的买子走进林家大院引来一阵狗叫,古淑平听见狗叫赶紧推开风门。刚刚推开风门,买子就一阵风似的放下手中挡狗的槐条,一溜溜进林家屋子。
初见买子林治帮以为是来要地,以为入夏以来顶不住脱坯烧窑的燥热突生要地的念头。五年以前,林治帮在歇马山庄当政不久,还真想过住窑洞的一对母子没地种如何处理。山里地薄人多,庄稼人指地为生,抽了谁的都仿佛抽了骨血,曾经费尽心力抽出来的一块地还让他换了山崖挖了窑洞。令林治帮惊奇的是,这位黑不溜秋的毛小子自从有了窑洞从未找过政府一回。买子提了两瓶酒,一进门就龇口白牙朝古淑平和林治帮笑了。见他提些礼物,古淑平一时有些惶悚。村里人常来串门,为地为化肥为种子也为娶媳分家,从没有谁拿礼上门,纵是男人帮了谁给谁有些好处,都是赶上年节拣上鸡蛋或猪肘作为回报,山庄人的人情账全写在年节上。买子的到来非年非节不说,在古淑平的印象里男人没帮过他任何大事小情。买子将酒放在里屋镶有油画玻璃的高低柜上,之后笑盈盈在沙发上坐下。林治帮习惯有人拜访就像习惯火花在墙根睡觉,眼神和表情都显得木然。他说来了?买子说来了。他说地的事儿,你没找我,我就没用心,赶明儿我找队长研究研究,歇马石后坡有块柞林,看看能不能割一块山。买子手一扬说林叔我不要地,我根本不会种地……买子正说着火花推门进来,并引进了刚刚停止疯叫的狗,狗一进门就汪汪叫了两声,让买子一机灵吞回了后边的话。古淑平忽地从灶坑奔过来,拽出火花,骂你个兔崽子越来越祸害人,快滚。火花将狗领出,买子干脆站了起来,走到林治帮坐着的炕沿边,直言直语的样子,说林叔,我有一个念想可能要冲犯你,可是我明人不做暗事,我要和你竞选村干部。买子将这样一句林治帮乃至整个山庄人都会觉得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时异常沉稳、平静,就像向买雁尾砖的人讲述砖的制作过程,小眼睛平和地瞅着林治帮。
林治帮盯着买子,初时他像在野地里突然发现一条黄鼠狼似的,目光蓦地凝住,脸腮肌肉下意识抖了两下,少顷,他凝住的目光游动起来。林治帮开口,你有什么家什?
买子说,两个,第一,铁匠炉变成雁尾砖场;第二,留下出民工的男人搞庭院经济。
林治帮说,谁都会这么说,你拿什么叫大伙信,村干部可是大家选的。
买子说,我当大家许愿,用人格担保。
林治帮和买子的对话是痛快而流利的,但在林治帮思想里就如同在冰上打滑,没留丁点痕迹。一个没根没底不懂庄稼人的黄毛小子争当村长让他想起虎爪子,虎爪子当初的许诺比买子声势浩大,说保证不到两年让歇马山庄家家建起沼气,人均收入达到一千二百元。与买子不同的是他跑到村部与他叫号,而不像买子客客气气来到家里还备了礼物。林治帮再一次将笑漫上胡须,那笑的肤浅和轻慢就像浮在水面的泡沫。买子坐回沙发,说林叔,今儿个来不是求你什么,只是想提前向你打个招呼,怕你到时候怪我小辈无礼,我是和你竞选。买子说完站起来,朝门外走去,一阵狗叫蓦地响彻整个院子。
林治帮做梦不曾想到,就在这个晚上,他的思路发生了关键性变化,这关键性的变化首先缘于他的老婆古淑平。买子走后,古淑平扔了灶坑的火,直接奔到里屋打开塑料编织的网兜,见是两瓶尖庄两瓶德惠大曲,便兴奋得直问男人买子作甚送这么大的礼?林治帮说作甚,想当村长!古淑平顿然眼角皱纹扯平,唉唷一声,他也敢想。少许,老婆就缓下话来,说也别说,这黑小子没准儿有些脓水,人家一个上北大荒讨饭的,回来一分地没有,脱土坯就过起了日子,咱山庄还没这么一个。老婆讨饭的说法仿佛雨打蛛网,一下子给林治帮木讷的大脑打开一个透亮的洞,是的,讨饭的,唐义贵讨过饭,自个儿讨过饭。林治帮的神经这时节不经意地抖了一下,难道歇马山庄团弄在讨饭出身的人身上已是命定?!那场大火之后,林治帮对兆头,对冥冥之中潜来的事物已经过分敏感,这敏感让他的思维晒蔫的生菜突然浸进水里似的在买子身上滋润开来。而恰在这时,国军和月月浇地回来,他们一进门古淑平就通报了信息,古淑平说完月月兴奋地大叫一声,这是真的?我早就想向爸爸推荐我怎么给忘了。
一段时间以来,月月上班忙于在镇上给哥哥租房,下班忙于给国军熬药,忙于参与婆家园里地里的活路,买子那天在饭店里给自己的启发让她早已忘在脑后。婆母的通风报信令月月异常兴奋,她想不到她竟那么准的与买子思路相撞。月月点上柴油火炉,把草药泡在水中坐上去,来到公公房内。因为有儿媳妇,林治帮一夏天不敢光膀,他见儿媳进来欠了欠身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月月说爸,买子是死了的庆珠的对象,庆珠是我朋友,我了解他,他接你班最合适。月月没提那天吃饭的事,为了表示郑重其事,为了不用谈自己对买子的感觉就能把语言的分量加重,月月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了解他,他接你班最合适。
自从知道儿子身体有病,古淑平在月月跟前总是故意找寻机会依顺,古淑平甩着浸了水的手进屋来,说我和月月想的一样,我倒不是因为他拿了贵重的酒,你想那厚庆珠的爷爷在咱山庄多有根底,他能看中,准不是一般人。就在半年之前,林家人讲到厚庆珠嫁给买子,古淑平还说老厚家笑话人丧了天良,出了个疯痴女看上一个野人。如今突然改口,古淑平感到有点别扭,她说完话赶紧离开。林治帮思谋半天,回答儿媳,说山庄人可不一定认他,太嫩。
月月说爸,我只是提个意见供你参考,一切都由你自个来定。
儿媳的话在林治帮那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一个刚过门的儿媳向他推荐人选他不能不考虑,这与他喜欢儿媳的懂事有教养没有关系。关键在于,在这个晚上,林治帮却从各个角度分析了买子,这个平素从不被注意的年轻人一旦引起注意,便玻璃球放到日光下似的浑身见光。那些年跟自己出民工,阴雨天大伙休工,民工们都在工棚睡大觉,只他一人往漏雨的工棚上上水泥;谁都以为他换了山崖挖洞住还会向大家要地,他却从未吱过一声;那些土坯一块只卖二分钱,居然也让他挣出三间房屋;在窑洞里烧砖,人们传说他头发长得像野人,那和花砖一起传到歇马镇市场的知名度竟然就没掺半点“五马六混”之类泥沙;就是今晚上门送礼,也不是希望通过送礼买通什么,而是情理之中的尊重……
林治帮于夜半十二点时,在老婆刚刚入睡的鼾声中爬起来写了一纸辞呈。林治帮写完辞呈,点着一颗烟,对自己满意地笑了。多亏自己对一场大火之后冥冥之中的东西有着超然的领悟,使自己提早做着准备,变年末的被动为现在的主动。他还感激老天,天命不可违,老天让自己早早把握了命运,使原本是恶运的结果变成好运的开始,他料定自己主动举推买子会使买子大为惊讶和感动,而后永念自己恩情,这也是往水库里蓄水的一种方式。
七点半钟,镇政府刚刚上班的时候,林治帮骑车来到歇马镇政府后院。镇党委王书记见他来老远在走廊里打招呼。王书记前年从万里乡刚调来时对林治帮并不是很好,开会见面脸子冷冷,也很少过问歇马山庄的情况。自从去年年初,省外贸来商量歇马镇为日商种植葫芦条,镇长反复鼓动宣传只有歇马山庄一村报了二十户,王书记再看林治帮就有了笑面,说他为他在发展庭院经济上拿来关键一分,后来不知是日商变卦还是外贸出尔反尔,葫芦加工成条上边却一斤不收,酿成全县有名的葫芦条事件。林治帮又立时承诺歇马山庄的损失全由他个人负担,不给镇里添半点麻烦。王书记对林治帮的感激便更加无以言表,他亲自在镇招待所请了林治帮一顿,说最初以为一个包工头靠钱买通职务心里总觉不对头,现在才知道一个农民能成为包工头挣了大钱,绝对是度量和胸怀的体现,才知道林治帮绝对是大有可为的人物。王书记酒干话稠热心话说了很多,就是没有说定林治帮到底是不是靠钱买的职务。不过林治帮有一大堆好话垫底灌顶,已经没了更多的计较,他们相搀着走出招待所时,王书记竟改了村长的称谓直呼林老弟。尽管酒醒之后王老兄依然变成高高在上的王书记,他对林治帮却有了永远不变的真挚的微笑。
林治帮报以微笑,大概是夜里睡眠太少的缘故,发沉的眼皮有些浮肿。在书记办公室坐下,林治帮二话没说就掏出一张纸条交给书记。王书记见有纸条,迅速收回笑容,展开来细读,读到末尾,抬头瞅着林治帮,陌生人似的,说怎么,就一场黑眼风就打消了气焰?林治帮摇头,说那算屁事儿,我看中一个年轻人比我有作为,想早点儿倒位儿。
这……显然王书记被林治帮的高姿态吓住,有些不信。不管镇干部还是村干部,大小都是官场中人,据王书记近十年的官场经验,没有一个人培养接班人是为了自己提早让位儿,都是组织要求下的无奈而为。作为村级干部,上边还没有提出培养接班人的要求。王书记放下辞呈,表情由惊讶转为沉思,而后叹了口气,有些焦虑地说,老林,这可不是小事,你寻思好,你的年龄再干两届没问题,你在歇马山庄又没有什么反映。林治帮没有回话,只是摇头。这时王书记有点沉不住,说老林,你是不是又想了什么新道道,干够了村长想去干点别的,我可知道你脑瓜后边长眼。林治帮急了,手抓着头皮,顿了顿,极严肃地说,王书记,咱俩的交情,有什么事儿我能瞒你,我真是想倒位儿给年轻人,程买子是我推荐的人选,就是镇街上独一份卖雁尾砖那小子。这小子没有毛病,又有本事,镇党委要同意,我真就倒给他,我负责回庄做大伙工作,我保证扶上马送一程,我拿人格担保。王书记见林治帮十分坚定,说既然是真的,让组织委员下去考核考核,党委可是信任你。
王书记和林治帮被突然说定的事情推到了一个语言的荒野,谁都不再说话,两人直直地看着隔在他们中间的桌子。很久,王书记张开嘴,好像终于在荒野上看见了什么,叹口气说,哎,这一气儿咱歇马镇挺邪性,你遭黑眼风倒没什么,有人还上县告我呢,说我拿水库里的鱼行贿。
从镇政府出来,林治帮自觉一阵轻松、高兴,就像卸下了一个包袱,他想他要继续干下去,说不定也会有人编造什么告自己呢,见好就收绝对是明智之举。也只有他林治帮才会这么说上就上说下就下来去轻松。
乡上来歇马山庄的考核在唐义贵、潘秀英和几个村委委员中秘密进行,考核从旱季进行到雨季,毛毛细雨使人们几乎无法在山上或田里谈论买子.雨过天晴,关系到林治帮和买子命运的日期商定下来了,林治帮以智者的口气支使儿媳去叫买子,一件关系到儿子和儿媳的命运,关系到林家大院是否一如既往安泰的事情已颤巍着冒出须芽。
那是买子来林家大院送礼的第三天,那是干旱已经到了尽头雨云渐渐密布天空的傍晚,月月下班回来拾掇满满一盆衣服奔向屯西水库。虽然结婚刚过三个月,她走在屯街上完全是一种老媳妇感觉,一些婆娘同她打招呼都问国军的病怎么样了。为了不使屯人闻到满街的中药味胡乱猜测,月月婆母到处声扬儿子是阑尾炎,本是没事,自从来了媳妇过于疼爱就逼着吃药。许是婆母的口气里尽量夸张着对儿媳的满意,许是翁家女子懂理懂事早有相传,女人们在街脖上跟月月说起国军的病一点没有责怪月月小题大作,月月也习以为常地应着,没有丝毫假话真说的感觉,这感觉来自于她对国军的病已经没有了初始的性急、慌张,许多大夫都说肯定会治好只是要有耐心。月月一路说着笑着赶着街上的鸡鸭,当她来到水库下游小溪,晚霞也把小溪波波的粼光作成了一幅画。歇马山庄女人洗衣大半都在午饭之后的下晌,只有上班的女人或跟婆母一起过的年轻媳妇才在傍晚下河。水流很小,但因没人搅扰,异常清澈。月月搬来一块石头坐下,脚一瞬间就没进了清冽的水流,月月将所有衣服都泡进河底踩着,之后动作麻利地一件件搓洗,哗哗的溅水声是月月耳边惟一的声音,哗哗的溅水声交汇着三个月来许多混乱且清晰、断续又完整的场景映在溪水上,让月月边洗边在心底静静地审视、观看。在辽南山乡,女人在洗衣时心情是最沉静最恬适的,它和哭丧既相同又不相同,它们的相同之处在于哭丧和洗衣都能调动大脑贮存的繁杂、纷乱的经验和往事,那些经验和往事流动的状态溪水似的湍流不停,而它们的不同在于,哭丧会使女人在这湍流不停的经验往事中抽动出最危难最动情那一部分输入心底让你动情,而洗衣会使任何危难动情都如水一样潺潺流掉,让你局外人似的静观自己。洗衣的女人也恰因了这一点而有一种超然的生动,不以物喜不以物悲的沉静。月月并不知道自己的此时此刻是什么样子,只知专注地将衣服搓出五光十色的泡沫,在泡沫里读着那生生灭灭的往事。然而,当她最后一件衣服洗完抬起头来,坝堤上一个光着脊梁的小伙正站在往事的一端冲他微笑。
买子到大坝来其实是在怀念庆珠,一段时间以来他动辄就来到大坝,没在水里静静地想一会儿,他此时的思念不是折磨自己也不是责怪庆珠,而是一种淡淡的思念。买子在淡淡地思念着庆珠的时候,看见在下游洗衣服的月月。
见月月看见自己,买子一溜小跑走下坝堤,来到月月跟前,他显然是刚从库水里出来,黄黄的头发一绺一绺滴着水珠,紫色的胸肌拱出凹凸不平的色块,在晚霞中泛着水湿的光亮。月月第一眼看见买子心头猛的一动,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月月来不及想,这亲切感和多天以前的小饭店有关,还是和三天以前登门造访袒露了和月月巧合的心情有关,还是与他那纯朴的、没有任何包装的笑有关,反正当买子带着一股缓缓的晚风挨近月月,月月感到了一股缓缓的被一种坦荡荡的流风包围了的感觉。买子说,翁老师,我看见你真高兴,就像看见我姐。买子立在水里一边撸着打绺的头发一边说,嘴角显出刚毅。买子的爽快使月月感到心里很舒服。月月说你有姐?买子说有,在黑龙江。月月说那你就把我当成你姐吧。月月也学着爽快,边说边洗脚穿鞋。买子一直自家人似的看着月月,粗粗的喘息着。月月一只脚穿好鞋踩在石板上,另一只刚伸进鞋里,便晃了一个趔趄,买子慌忙伸手去扶,当买子粗糙的大手握住了月月纤细的胳膊时蓦地一泓温水在月月心间弥散开来。月月故作自然地哎哟一声,说你抓痛了我。买子却难为情地说我这脱坯的手,太重。
黄昏吞没了溪流上粼粼的波光,买子端着月月满满一盆衣服与月月并行着向屯街走来,买子调皮的孩子似的一忽儿把盆顶在头上,一会儿把盆夹在腋窝。月月一直想说话却一直找不到什么话,思路的堵塞让月月对自己大不满意。她狠狠甩了甩脑袋,渴望让思路爬上一个什么藤蔓,可是那思路东撞西撞总是找不到路子,快近屯街的时候,买子说翁老师,我是个粗人,今后有什么事,还望你多包涵。
买子抓痛了月月,使月月再不说话,令他有些意外,买子不知道怎样挽回这意想不到的局面,他一时间想到庆珠,你就是把庆珠胳膊剜一块肉只要不是恶意,她也不会生气,翁老师毕竟是翁老师,而不是庆珠。月月噗哧一声笑了,看你说的那算什么?因为买子再一次提到粗人,月月的思路一下子爬到那双手烧的雁尾砖,月月说真是的买子,我什么时候去看你烧雁尾砖?无话找出来的一句话,像一个安了很久却一直没有通电的灯突然一亮,照在了上河口黑下来的屯街泥道上,令月月买子眼前一片开朗。买子说对呀,你什么时候去看看,去看我那时像个灰耗子。月月恨不能现在就去,她想这么长时间,怎么就想不到去看看。买子说现在跟我走吧。月月说,不了,再去吧,婆婆等我。一旦打开话匣,月月又想到买子竞选村长的事,可是刚想出口,火花已从大街迎过来,亮亮的小眼睛透着她等待的焦急。月月转身欲接过脸盆,买子递过去,月月很自然地扫了一眼买子,说谢谢。买子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细眯的眼睛和黑黑的瘦脸相互团结着,再一次释放出一种纯朴亲切的气息。月月轻轻点了点头,走出这气息,月月说什么时候去看你烧砖。
回到家里,一家人正围在桌旁等月月吃饭,林家人对儿媳的重视让月月多日来深受感动。在娘家的时候,什么事都是她为母亲、为哥哥嫂子想着,干活在前吃饭总是在后,做了媳妇就大不一样。月月为了不让大家等她,衣服没晾就去吃饭。
吃了饭,晾了衣,月月开始给国军熬药。月月给国军熬药时,婆母走过来,说你把方法教给我,我就熬了。月月说你不会。月月其实是不愿给婆母添麻烦才谎编了理由。婆母说,国军那阑尾到底强没强?月月说强多了,再喝一个疗程就差不多了。
不知为什么,月月这晚熬药有些性急,她特别想快一点熬完上床睡觉。当药终于熬完看国军喝下去,月月就拉了窗帘关了门,上前抱住国军。因为屡屡尝试失败,好长时间他们都回避着如胶似漆的亲密。国军不知月月为什么毫不掩饰自己的主动和性急,像只发情的小猫。国军呼应着月月,使劲拥住她将她舌尖含在嘴里,月月的手指狂乱地在他胸膛上抚摸,在他的腹部和腰间抚摸,月月的手在摸到国军腰间时打开了国军的裤带,随后等待国军像惯常那样脱下自己的裙子。国军褪下月月的裙子,月月蛇似的绞上国军的躯体,嘴里连连说道:我要你,国军我要你。月月的声音像蒸锅里冒出的气儿,有一种被蒸发又被压抑的扭曲感。国军吻着月月的嘴唇、脖颈、乳房,之后将下体用力往月月的下体里揉,汗水浸没了两个饥饿的小兽,让他们拼命地翻动撕扭,可是他们浑身粘湿精疲力尽,那个柔软的物体终是没有挺进一湾池塘。他们不无绝望地停下动作,月月被火烧的发红的眼睛仿佛一个已经看到丰盛的宴席却愣是被赶出去的饥饿者。看到月月的样子,国军扑向身边的枕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国军的哭声低沉、空洞,像从深渊里传出。听见国军哭,月月一点点收回痴痴的发红的目光,爬起抱住国军,迭声说着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国军你别这样。
月月的检讨是真心而痛切的,她真的不该流露自己的渴望让国军着急,她更不该主动去揭国军的痛处,即使是尝试,也要等待国军的主动。可是自己今儿个怎么就变得这么不通人情呢?月月抱住国军,一边用国军的泪洗自己的脸,一边在思想里追寻着自己不同以往的原因。今儿个好像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傍晚她见了买子,买子抓了她的胳膊,那一抓给她带来一点别样的感觉,可是那感觉很快就消失掉了,根本没有带到家里来的。月月懵懂地追寻着,一晚上都毫无所获。
月月的命运已被一只魔掌握于掌心她却懵懂不知。即使这个夜晚的后来,国军焦渴、焦虑的心随深下去的夜晚潜入睡眠,月月没有半点睡意的眸子里再度走进买子,她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也没有丝毫预感。月月再次想起买子,好像与那一抓无关,是在她看着国军时,想起庆珠拿买子和国军的比较,于是她就把傍晚河边的事想了起来,她想庆珠说的不错,换成国军,绝不会光着膀子就去见一个并不很熟的女子,国军是个有修养的人。国军尤其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看见你真高兴,国军说话向来讲究分寸。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买子让人感到有股热热的气息,买子的没有修养不讲分寸恰恰造出一股热热的气息。月月想这大概就是庆珠说的,他自顾自地烧着,却能让你跟着发热。月月对比来去,还是在关键的一抓上停住——此时,月月发现,她前边那些残缺不全的比较,正是为了对后边那被抓了的感觉的体悟,而这体悟,使在傍晚水库边被抓时心里涌进的水流有不招即来的意味。
接下来的日子,歇马山庄乃至整个辽南地区都下起了农历六月的第一场雨,由开始的淅淅沥沥到后来的铺天盖地。在这连阴雨的季节,一个念头仿佛雨水浸入土地一样侵扰着月月的心情。她每早起来,都想晚上下班如果天好,去买子的窑炉里看看,晚上下班天仍阴着下着,就想等待明天;明天一早还想,晚上下班如果天好,去买子窑炉看看。有时天偶尔在头晌和半下午的时候,突然露一露笑脸,可不一会儿就又收了回去。月月在雨季里盼望天好的情景就像庄稼人春天在地里拉犁,而去买子窑炉看看的念头并不像庄稼人等待秋收那样一直是明显的、赤裸的、呈高高悬挂的姿态,它是时隐时现的,忽远又忽近的,它是一歇息下来就如鲠在喉,一忙活起来就消失若无的。这念头从那个不眠之夜袭来,让她每一看到都会生出会有什么好事发生的新奇。月月在雨季里于心头反复回转的念头不是焦渴的熬煎,也不是等待的折磨,它完全是一种好事多磨由它而去的状态。至于看一看买子的窑砖到底算什么好事她并没细细去想。
云彩终于知趣地四散开去,太阳仿佛庄户人总也逃不脱的平淡日子,一如既往地照射下来。不管日子多么平淡,有喧闹、繁累作着比较,这最初的日子都叫人无比地轻松、欣喜。日光晒干了泥泞的道路,照亮了肥润的庄稼,给人带来无与伦比的喜悦。月月在这一天里终于看到她的那个念头呈出的赤裸的、悬挂的姿态。这天晚上,月月回家急急帮婆母烧火做饭,做饭间歇时点上油炉熬药。就在她刚刚点上油炉,揣想晚上出去领不领火花时,公公在屋子里发出了让她始料不及的命令:月月,你去把买子叫来。
其实林治帮完全可以自己亲自登门拜访,几年的包工头和几年的村长使他在小辈人面前有些顾忌。支使月月而不支使国军也因为最初是月月向自己推荐了买子,让月月去叫就等于向儿媳有了交待,并也让儿媳向买子有个交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表示他对月月的看重。种种原因铸就的机会使月月堂堂正正走入命运的歧途。
苗条的月月领着瘦小的火花在街东铺满绿草的沟谷边前行时,恍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雨后的黄昏有一种让人心悸的光色。火花一路引着月月,先是穿了苞米地边的沟坝,而后从沟坝上拾坡而上,当月月走到坡顶,顺火花的指向向下望去,三间草房傍着一方锈红色砖地呈在了月月眼前。这是一片崭新的领地,这是一个与整个歇马山庄都不和谐的有着工业色彩的地方,一座土窑面房而卧,侧壁嵌有厚厚的铁门,铁门外边有两个二尺多高的木槽,中间安有一条滑轮,与院子相通的开阔地上便是石绵瓦覆盖的沙土和水泥袋子。月月在挨近草房时,心底有种莫名的激动,那个与买子前途相关的事由她亲自传达,让她激动,当然比这更重要的是,这方领地斑斓的色彩在落日时分有种神秘的气息。月月站在门口,草房屋门静静洞开着,院内院外没有一点声音。见没有声音,月月突然有些失望,买子是否又在水库洗澡或到了别的什么地方去?正当月月往屋门走去,准备问问买子卧床不起的老母的时候,只听身后一声脆响——翁老师。月月立时转身,窑门侧面,挨着崖口一个长廊一样的胡同口,买子席地而坐,比晚霞还红的火苗映着那张瘦削黧黑却是神采奕奕的脸。月月第一眼看见买子,先是一阵惊喜,而后,不待欣喜推动月月将公公的嘱托说出,就转成一种肉体的疼痛。月月在看定买子席地而坐满面草灰时,肉体的某个部位狠狠的疼了一下。这令月月始料不及。当一股由疼汇成的气流涌向喉口,月月竟感到有一种委屈的情绪,一种为什么好多天不得见面的委屈情绪。
月月先是笑笑,轮廓分明的嘴唇咧成一个弧形,之后径直走过去,收拢咧开的嘴唇,眼睛不看买子,而是去看炉膛里的柴火。月月静静地看着,不说话,急得火花直摇月月手指。一会儿,月月调整了自己——她觉得自己的样子像小孩而不像一个已婚女人。月月再次笑了,目光转向买子.这次,当月月率真地把目光转向买子,看见买子裸露的、砖地一样开阔的胸脯上滚动的肌肉块,看见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射出一丝坦荡的兴奋、欢喜,她刚才疼的那个地方被谁嵌了一道缝似的豁然开朗,月月的笑发自心底地荡了出来,仿佛亲人久未相见,仿佛憋得太久太久,月月一经笑开,再难收回。
买子说我天天盼你来。买子从来不知掩饰自己,声音是欢快而跳跃的。
月月无话,月月被突如其来的欢喜浸泡得忘了回话,也忘了公公要她来的目的。那目的原本也并不是她的目的,她的好像就是痴痴的无遮无拦地傻笑。晚霞在两张脸之间落上一束耀眼的光带,刺得月月有些不自然。许久,月月说,我并不是来看砖,并不是。买子目光不易察觉地暗淡下来,说是的,其实这破砖,真是没什么看的,就是小孩和泥玩。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使买子产生了误解,月月肉体里某个部位又疼了一下,她连说不……不我……月月语无伦次,脸涨得通红,买子撸着沾有草灰的头发,喉节在脖子上滑动,但没有运作出声音。月月立在窑坑前,说我想看砖。买子终于又兴奋起来,领月月看了装有滑轮的坯芯和模型,说最初是手工往地上脱,就和小时和泥摔娃娃一样,后来一步步改进,就成了有点科技含量的生产。买子又领月月上窑门边伸手触摸,说过来烤烤看,能烤成肉干,说雁尾砖正在里边说悄悄话。月月说,说什么?买子说,它说你好你好翁老师你好!月月朗声笑开,说你往里装时告诉它我今儿个能来?买子说那可不,早就告诉了。
他们说着笑着,月月又自动走进买子院子,拉开屋门。屋里并没有常年居住病人的霉味,三间草房倒是异常空旷,水缸和锅灶卧在地上显得很沉重,像一个垂头丧气的老人。买子跟上月月,进门叫起母亲,把母亲抱着坐起来依在炕头,说妈,翁老师,这是庆珠的朋友翁老师。
月月是因为庆珠才认识买子才有了今天的见面,可是月月发现,此时此刻,买子提到庆珠,就像浇花的人故意掐了花心去浇花根,有种事与愿违的别扭。月月愣了一下,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月月说大妈,买子要当村干部了,我公公要退下来了。显然是为了安慰形容枯槁的老人才想起公公的支使,而这件事一经想起,月月神经猛的一抖,说,快,买子,咱们该走啦。
老人火星一样闪了一下的目光随着他们的离屋委顿下去。买子舀了一盆凉水,站在院子里从上到下泼下来,而后不顾短裤的粘湿,搭件背心就颠颠地跟出来。他大步流星跟上月月,上坡时走在前边,欲拽月月上坡,月月的手刚伸出就又缩回。买子说对不起我忘了我这粗手叫你疼。买子的话和他的一连串动作一样,是随意而随便的,可月月却感到又一种心疼。她迟疑一会儿,伸出手来,与买子粗大的手相握,一盆早已装满的水强烈地晃动起来,上次河边的一抓因为没有铺垫,那感觉是心里边的水在溢漫,而现在历经了一个雨季一个黄昏的铺垫,月月心湖盛满的渴望一下子倾如雨柱,胸脯和心窝噗噗直跳,一股热热的血顿时涌遍全身。月月看着买子,目光执着、率真。许久,她低下头来,说你不是抓疼我的手,你抓疼了我的心。买子初始以为听错了话,伫立着细嚼一遍,当确认一字一句没有半点差错,他小眼睛大放异彩,像庄户人旱季里看见第一片浓云。他不顾火花在场一把抓住月月双手,目光炉膛里的火似的烧着月月,翁老师我谢谢你,我刚才见到你出现在院子里就像见到庆珠,我不敢想让你疼我,你和庆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月月信口问道。
买子被问住,嗫嚅好久才说,你好像是一个讲身份的人,庆珠不是。买子的话如何刺伤月月的,他毫无所知,就是这种刺伤月月的话,使月月在后来的日子里,几乎是大踏步地走出道德的庄园。
第八章
林治帮打发月月叫来买子说了极简单的几句话,大意是咱爷俩不搞竞选,我现在就让位给你。你要搞清是我让位给你,要竞选你未必选得上。买子说不,林叔我不要你让我,我选不上情愿。林治帮说不必再说,咱爷俩有这情分,不是几瓶酒,是我看重你白手起家的本事,也是天意,当真等到年底男人回来,这位儿搞不定是谁的。
为别人做了如此大事却没有絮絮叨叨,林治帮对自己特别满意,他不想让年轻人看到自己对山庄上流社会的留恋。六年以前,唐义贵退位时的可怜相留给他太深的印象,关键是这符合他的性格,他在所有决定形成之后,都毅然决然斩钉截铁。只是买子走后,林治帮想起唐义贵上台,有十几年革命家史的铺垫,自己上台,在歇马山庄酒馆花掉几千块钱,而轮到买子,竟只是几瓶酒启动的念头,三代讨饭出身的人走上歇马山庄上流社会的历程,一个比一个简捷通达,一代一代大不一样的光景使林治帮充满感慨。
虽然国军对歇马山庄的事从来不感兴趣,可是送走买子,看着买子长着稀黄头发的脑袋,国军有了一丝反感。国军走进父亲屋里,说爸,这小子挺傲,你不该强调天意,你应该让他知道你是他的恩人。林治帮泰然地摇摇脑袋,说是杂水你就是用钉子钉他也钉不住,是好种你放他千里他也会找到家门。父亲的超然姿态让国军的认真走了断桥,月月用另外一句话接续那半截桥板,月月说,买子不是那种人,买子绝不是国军想象那种人。
夜晚上床,国军扳过月月,说翁月月同志,你的判断不一定准确,我看那个瘦猴一样的野人挺傲慢。月月有些不高兴,月月说国军,你怎么说人家瘦猴?国军说我向来都说他瘦猴,我早给你讲过瘦猴的故事。国军认真地端详着月月,继续说,真有点奇怪,你能向爸推荐他?爸居然就能真用他?月月说,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买子。国军愣愣地看着月月,那么说你懂?月月一时无话。国军说,我也承认他有脓水,可是他那粗里粗气的样,我就觉得登不了大雅之堂,也就庆珠抬高了他的身价。提到庆珠,月月刚刚有些沉稳的心口又有些捣腾。从东崖口买子家回来,她心底一直翻腾着,买子说的自己和庆珠不一样的话让她心底很不平静,她怎么就和庆珠不一样呢?在买子眼里,自己是否就像国军在庆珠眼里那样优雅平稳?可是,买子怎样看自己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她就是她,她当然和庆珠不一样,她为什么要和庆珠一样呢?月月看看没有睡意的国军,说也许你是对的,他其实没什么了不起,都是庆珠抬高了他的身价。国军手抚弄过来,翁月月,记住,我的话永远不会错。自从认识国军,每争论什么问题,最终都是以月月的服从而告终,这使国军有种习以为常的自负。此时此刻,因为买子那句话的伤害,月月特别愿意国军表现自负。突然得到的信息并没使买子有多么兴奋,他不但没有兴奋,且有一种前方战火正急,自己马上就要告别家园奋勇出征的紧张。几年以前,把土坯在窑洞里变成第一批雁尾砖时,他曾高兴得手舞足蹈,觉得全世界的阳光都照在自己身上,而现在他没有了这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征战的士兵。在此之前,他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从此之后,他将为了追逐庆珠的追逐而活着,为了庆珠死前让他恼火的那句话而活着——他为了那句话设立了一个跟自己以往的追求完全相反的目标。现在那个目标吸引自己启动脚步,他竟生出一种牺牲之前的悲壮感觉。出笼的又一批雁尾砖散发着烟熏之后的土香,买子戴一副手套,一行一行码着花砖,就在他码砖的时候,那些铸定已久,却一直因为时机不到,只能在心灵这个窑口烧着的计划,便如这雨季之后第一窑花砖,一块块搬动出来被他码成一个雁阵样的方队。
第二天上午,买子到温胜利那里租来马车,和温胜利一道把一批花砖装进车上,奔向歇马镇。尚未干透的土道压出胶皮轱辘印。歇马镇街道口,早有一群岁数偏大的男人在那里等待花砖。日子逐渐改进的歇马镇人们对整治院落修门扩院的热衷,就像刚分地时每家每户对犁杖车马的重新置办。买子卖完花砖就把花砖的钱变成一串猪下货一兜青菜一箱啤酒。温胜利说,庆珠死了,你小子又想娶谁?买子说娶她的魂。
下午,买子分别到下河口和后川走了一趟,去找虎爪子和潘秀英的儿子金水。这两个歇马山庄最不安分的青年一般很少在家,金水到翁古城去了,潘秀英说晚五点左右才能回来。买子说大婶,金水回来叫他到我那去一趟。虎爪子父母正在地垄边薅草,看见买子有一种本能的敌视,四只混浊的老眼离开草梗,把买子上下好一顿打量,当买子自报家门,说是上河口烧雁尾砖的买子,做母亲的低下眼睑,咕哝说在家躺着,一双无奈的眼睛露出惆怅。买子在走进虎爪子家零乱不堪的草房小院时重重地咳了两声,然后径直走进里屋,拽住虎爪子熊掌似的脚板,说操,你还是爹娘揍的,让老人在那薅草,你膀大腰圆在家睡觉。虎爪子翻了个身,没有反应,买子就用手挠他的脚心,虎爪子终于经不住痒,睁开眼,瞅是买子,愣了一下又闭上眼睛。买子说哥们儿来请你去喝酒。
一听喝酒,虎爪子一高跳起,真的?操,你请我?虎爪子的目光仿佛一个一直未能得逞的窃贼突然拣到一堆钱币。买子说我请你,但你必须帮你爹妈把草薅完再走,到时你手上要是没有染上草绿,就别登我家门。
买子回头忙了一整下晌,他烀了猪下货又一样样炒菜,一头锅上一头锅下累得满头大汗。每样菜炒好之后,买子都先盛出一盘送给母亲。因为没有菜园没有土地,他的生活和庄户人家的生活有着本质的区别,不用细水长流的计算,没有下来土豆总吃土豆下来茄子总吃茄子的重复。买子用花砖换回的一日三餐量不大,却有日所不同的丰富,用那些歇马镇上流行的新鲜菜肉充实了胃口的同时,也区别着他和那些有根有底庄户人对水一样平淡日子的感觉,他觉得他的日子是充满色彩的。当然这感觉只能是关起家门某一时刻锅爆油香的瞬间,一旦走向田野,大块的绿或大块的黄映满整个视野,心中那点虚妄的涌动便自消自灭。当然他从没因为没有土地而不踏实过,在买子心中,双手就是土地。
虎爪子几乎和金水一同进院,因为他们常在集口转悠,买子曾请他们下过小馆,有时虎爪子馋了涎着脸非要买子请。买子在歇马山庄无亲无故,就宁愿损失钱财讨取虎爪子金水之流的欢欣。这是歇马山庄能同买子沾点酒桌情分的两个青年,也是和买子一样,心中永远没有土地的两个青年,高中毕业,他们就从来没有下过大田。三人一同坐定方桌,虎爪子不拿筷子就伸手抓菜。买子阻止他,说不要这样,我有话要说。虎爪子还是叼了一口肥肠,腻亮的白油登时挂住嘴角。买子说哥们儿,今儿个是鸿门宴,哥们儿想当歇马山庄村长。买子看定大家,目光很严肃。金水不以为然,说操,快喝酒,喝了再讲。虎爪子愣了一下,眼珠蓦地瞪圆,好像刚才那口肥肠噎在喉口。买子说,这位从前你俩想过我知道,金水想是想光彩你妈的门面,虎爪子想是想收拾山庄所有女人,哥们儿想是想让山庄男人都回来,让山庄热闹起来。买子说的不是真话,可是他觉得他说得很贴切,很像那么回事。这至少比说白自己的目的要好。他说谁同意哥们儿干,就举杯喝酒。金水马上响应,金水说操,你翻的是老皇历,我早就不想村长那位,我想在镇上办个放像点,今儿个已拿了执照。虎爪子眼珠一直瞪着,闷闷着不说话。买子说看来你不同意。许久,虎爪子说,你是想把歇马山庄男人招回来看住女人?买子点头。虎爪子说,你是说我现在还干那勾当?买子没点头也没摇头,虎爪子突然拿出酒杯,作往桌子上摔的姿势,但迅即又送到嘴边,咕咚咕咚喝下去。喝完,大张着嘴,说操,你程买子有俩钱请得起酒,就压我威风,就敢瞧不起我。买子说,不敢瞧不起,你虎爪子还是有腕,要不能占了别人女人还挨不了揍,我服你。
这句话作为真正鸿门宴的开场白时,大抖了虎爪子威风,金水附和着说,服你,我也服你。虎爪子就连连喝酒,讲他玩女人的点金术,说他不用眼神就会把女人魂勾出来,女人魂出来了还不知自个是咋回事。说着,他伸出一只手,说就凭这只手就可把女人侍候得舒舒服服。买子说你真行,我勾出了庆珠魂,却又把那魂弄跑了,我不行。买子说到这节,眼窝潮了,说,你们不知道,庆珠死前魂已不在我身上了,我就恨这!见买子伤感,金水和虎爪子一同将杯盏举过来,说喝,哥们儿,喝!又一杯酒下肚,虎爪子眼也红了,虎爪子说,不过,你们也别学我,玩女人上了瘾不是什么好事,那段时间我就像你脱坯,脱这个想那个,我成天像个大烟鬼。金水说你真行,你能稀罕山庄女人,我不行,我对山庄女人不感兴趣,我看山庄女人就像看贴在门上的门童。这句话,好像一个弹片打中了正在飞动的树叶,虎爪子翻飞的嘴唇蓦地停止嚅动,他痴痴地看着金水,厚厚的眼皮上下翻着,少顷,他亮开嗓门,你小子这是瞧不起我,你知道我真正稀罕谁?下河口的翁月月——虎爪子几乎是在喊叫,那口气好像翁月月可以压倒所有城里女人。买子惊愣地睨着小眼睛看着虎爪子,虎爪子接着喊,我他妈的对所有山里女子都没兴趣,我走下坡路都因为翁月月不理我,我想她都想疯了,她嫁了白面虎林国军,我就不服他上过什么中专。买子插话,说哥们儿,要紧的并不是什么中专,是你那名声,不过,你现在就是正过来,月月也是人家的了。虎爪子说那可不一定,我没死心。村长的事我早死了心,翁月月我没死心。你瞧着我吧。买子说你可不能对月月起歹心,我告诉你你决不能对月月有歹心。虎爪子说我要有歹心,翁月月就不是现在这成色。买子说,那么,你是说你不跟我争村长?虎爪子说,谁争谁是王八。买子说不和我争,是我今儿个要的一个结果,还有一个,我想让你俩帮我办厂,办雁尾砖厂。金水摇头,虎爪子思谋一会儿,也摇头,说我不坏你事就是成全你,想让我帮你卖命,没门儿。买子说,不是卖命,是想让你们跟我挣大钱,走正路,找老婆。虎爪子眼又瞪起来,说又瞧不起我是不是,你就等着看吧!买子最后举起酒杯,来,哥们儿,为我们心里边没有土地,为我们用自己的本事开垦另外一块土地干杯!
三个青年在东崖口草房里喝得烂醉一夜昏睡之后,一个人在窑前坡草丛里高声大喊姑嫂石篷被人砸啦——姑嫂石篷被人砸啦——买子初听,以为是隔几个月就窜到乡间那个吆喝塑料换碗的小老头,仔细一听,是说有人要砸姑嫂石篷。他捅虎爪子和金水,说不好啦,有人要砸姑嫂石篷。虎爪子金水似醒非醒毫无反应,一会儿,只听金水哧的一吸鼻子,说,砸了才好,省得那歇马山上鬼鬼神神引人烧香念佛。买子说不对,那是文物,那是很重要的文物。买子匆忙穿上裤子,不顾虎爪子金水,一溜小跑直奔姑嫂石篷。只见村长林治帮,村委刘海,和一个买子不认识的矮个子站在姑嫂石篷前,吵嚷着怎样安排炸药才能炸得彻底。村民陆续从四面赶来看光景,有年岁大的说石篷是歇马山庄的风水可不能乱动,被村长林治帮一句话呛了回去,林治帮说歇马山庄风水在哪?男人不在家女人被占,大喜日子放黑眼风,好端端女子掉水库灌死,炸!那个穿一身灰制服的矮个子看看四周,说大家隔远点,炸药一会儿就拿来,别伤着。这时买子疯了似的窜到林治帮跟前,指着林治帮鼻子大喊你犯罪你破坏文物。林治帮不动声色,说,什么文物不文物,炸!
买子见说已没用,就顺姑嫂石的前臂往上爬,边爬边喊,今儿个谁要炸就连我一块炸,我绝不下去。女人们嘁嘁喳喳,说石篷里常年养奸藏贼,炸掉最好。人们愣愣地看着林治帮,看着面色黑红满脸怒气的买子,这个被称为野人的买子以这种方式站在众人面前时,给大家更加粗野的印象。一会儿,后川承包果园的古本来也跟买子爬上石顶,说要炸还有我一个。这时,只见林治帮缓下气来,面上闪出诡秘地一笑,说二位下来吧,歇马山庄有一个不同意炸我们也不能放炮,二位请跟我们到村部。
来到村部之后买子才恍然大悟,这是乡里忽发奇想考核他的方式。昨天下午,市文物保护单位请来考古专家,这些专家已经来过两次,这是最后一次要给姑嫂石篷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当时镇组织委员在场,说大家都说程买子太嫩,没有行政意识,我们可否进一步考核一下。大家说怎么考核?组织委员说,其实只需明天造个假相,一个想在歇马山庄当政的人如果不知保护姑嫂石,就是一个败家饭桶,再有本事也不行,谁都知道那是有历史传说的物件。林治帮听后有些不安,他已向买子提前有了承诺,倘若买子对炸姑嫂石没有反应,这些天的工作就等于白作。但为了取信于村委,他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想不到程买子没有辜负他。林治帮在看到买子往石篷上爬的一瞬,感到的不是买子的不负众望,而是自己的不负众望,他当时确有一种往水库蓄水的感觉,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
买子刚刚离开歇马山冈,两个陌生人就引来了几个村民抬来一块石碑,上边写着省级文物保护某某某某年。石碑在几个人挖出的深坑里刚刚站起,围观的人群里就爆出一阵哄嚷声,说野人还真不熊,让他说中了。
这忽发奇想的考核,给买子走进歇马山庄上流社会铺垫了基石。八月十八号,当一个由十名妇女代表、五位小队队长、三名村委委员参加的选举大会结束,买子竟以满票当选通过。
买子当选那日,好几个妇女缠着他让他讲怎么知道姑嫂石篷是文物。买子说,六岁那年,父亲带他和姐姐到黑龙江逃荒之前,领他到姑嫂石来过一次,父亲拿着香纸引他跪下一拜再拜。买子说父亲当时向他讲了许多话,但因为年龄太小,他只朦胧记住两句,一句是父亲的爷爷告诉他,这是唐朝末年的一位名将的坟,买子问唐朝是什么时候,父亲说一千多年以前。父亲说记住,我不一定回来,你要回来,你一定记住这是歇马山庄最有价值的文物。
买子的回想让人想起几年前人们对他父亲遗嘱的神秘传讲,这传讲加了一个将军坟的传说,使当了村长的买子仿佛爬满墙壁的青藤,终于有了根系有了株蔓,有了郁郁葱葱的叶芽。林治帮在歇马山庄一步步成功地实施退下政坛计划的时候,他的女儿小青在县城一步步实施着撤离县城的计划。小青的撤离计划其实仍然以占领为目的,她一方面续继和苗校长保持联系,假装并没对他的失言生气,拿出就要分手恋恋不舍的情态让他为她延伸最后一线希望;一方面向一个从不理会自己,家住县城的男生许强发起猛烈进攻。小青和苗校长在一起时,既是一个清纯女孩又是一个荡妇,她会把重复不变的相见作得花样翻新,今天捧出一枚贺卡,贺卡上写着亲爱的老师,永远记着你;明天拿去一只袜子说这就是老情种的避孕套。而在进攻许强时,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法则,许强已经有了女朋友,是小青卫校同学名叫吕晶晶。班里人对小青和校长的关系早有传闻,吕晶晶一向对小青爱搭不理。小青懂得,一个人只有让人同情才会博得别人的好感,于是在吕晶晶跟前哭诉别离的难过,几次之后,吕晶晶立时改变态度,陪小青散步、看电影,她在陪小青时总是叫着许强。小青用眼泪浸没了自己的污渍,与吕晶晶恍如亲姊热妹。吕晶晶同许强约会,本是不用小青传话,却要特意增设过节,让小青在友情中打发难耐。因为毕业迫在眉睫,进攻速度必须抓紧,汪国真的诗和暗送秋波都是慢性中药。小青第二次到许强家替吕晶晶传约,就在楼道里搂住许强脖子,娇嗔而忧伤地细语道,许强你让我多痛苦你无法知道。小青说着就把正待丰满的乳房贴上许强,说我的整个青春都在为你燃烧。许强恋吕晶晶恋了半年,梦里千万次呼唤也没有撞过她的肌肤,小青颤巍巍的乳房使他一阵眩晕。许强一边向外推着,一边情不自禁地拥着,当小青热辣辣的小嘴陡然贴近,他竟战栗了一下马上拥她入怀。在恋了半年吕晶晶的许强不由分说拥小青入怀的刹那,小青心底又一次响起一个声音,没有男人拒绝爱情。但是许强毕竟是青年男孩,梦醒之时能够审视自己情感的分寸,当他发现吕晶晶开始疏远他,他竟痛骂自己疯狂地向吕晶晶追去。
歇马山庄林家的小青,不管骨子里有多么强烈的现代意识,终是没有像她父亲在乡下那样步步成功。好在缕缕伤痕对小青只能算作一道风景。她一直认为受伤的是对方而不是自己,因为卫校校长在她毕业那天目光明显有些阴郁。
为了拖延回乡的脚步,为了在校长那道阴郁的目光里刻下深深的印迹,小青临行之前在校长办公室约见了一次苗得水。这是一个星期日,整个大楼空旷寂静,九点一刻,小青咔啷咔啷的脚步声犹如放大音倍的钟表秒针的走动。校长的门虚掩着,小青轻轻一推,就被一双大手揽进怀抱。小青的脸被一张干燥坚硬的老脸抚擦着,乳房被一只干燥坚硬的手逗弄着,两脚顺应着弹拨的节律时而绞扭时而分开。苗得水的手一只老鹰似的隔着小青衣服山里海里一次次滑翔,在那蓬勃潮湿处筑一个深深的巢然后高高飞起,在光洁柔软的峰顶风快地舞蹈。一只老手在最后时辰里的弹拨滑翔,焕发出小青阵阵兴奋、阵阵吟叫,小青亢奋的吟叫反弹出蓝绿相间的火舌,使陷入欲望深井的苗得水抱着小青走向屏风后的床板。然而刚刚走到屏风后边,小青腾一声翻跃下地。小青翻跃之迅速快捷就像鲤鱼跳龙门,她站在苗得水对面咯咯地笑着,冲着他眼中迷醉在半路无法返回的火舌,高高亮一嗓子,我尊敬的苗校长,拜拜啦——话音刚落,咔啷咔啷的脚步声便跨出了她在县城最后的分分秒秒。
小青以为,她对苗得水最后的伤害会使她返乡的心情不会有半点沮丧,可是,当她坐上通往歇马山庄的汽车,一颠一颠由柏油路驶入尘土飞扬的乡级公路,当她在土路边看见一个个蓬头垢面的乡下女人,一股说不出的酸楚顿然涌出她的眼角。
许是有了充足的时间难过,那分难过的情绪被水一样汩汩流淌着的时间丝丝流掉。小青回到家后倒变得异常平静,异常冷静,真正长大了似的跟父母对话,问今年庄稼的长势,问父亲退下来有没有失落,问火花几时上学,说马上她要在村部上班,她可同火花一起走路。傍晚,哥嫂回来,她又问哥春播结束,菌种站是不是空闲下来。当小青最后看见嫂子,竟惊讶地叫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刚说一半,脑里立刻浮现出一桩往事,便随即打住,马上转换内容,说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想俺。月月笑了,说俺想你你也不知道,你可把家忘了,一走不回来。小青说这回回来还不走了,人都说嫂子小姑一台戏,没准常在一块能闹翻天。随后哧哧大笑起来。
晚饭后,小青约月月出去走走,两人就顺街脖来到水库坝堤。小青说嫂子你瘦得厉害,你脖上的筋都看出来,好像被胸脯上那两个玩意给抻了。月月不说话,痴痴地看着库水,小青说俺哥的病肯定会治好,我带回好些中药,你别太熬煎。月月说不是,我没熬煎,我知道会治好。小青说是不是上课太累,现在初中课程太紧?月月摇头,我就愿意上课。小青说那你怎瘦成这样?月月说我苦夏,一到夏天就瘦。
她们在坝堤上站一会儿,又往回走。月月提议往东崖口走走,那里幽静。她们一路走着,小青就不间断地讲着人生呵理想呵什么的,月月敷衍着,羡慕地看着小青,心想自己像小青那样没有结婚时,也是总跟人谈人生理想,那时看未来是那样美好,她们私下里谈着人生的苦恼,理想的不易达到就像饥饿时玩赏一个刚刚到手的热馒头,而一经结婚,那憧憬就仿佛装在沉船上的空瓶,咕噜咕噜一会工夫就灌满水沉入海底。问题是月月心里灌进的水是别人无法体会的,是歇马山庄任何新婚女人都无法体会的。她初始以为只要有爱情,那个瞬间的快乐可以不要。那个时刻那么短暂,却不知为何一旦没有,就一点点掠去她的快乐,许多个夜晚,月月不敢深想也不敢正视自己,她看着国军厚敦结实的肩膀,竟然怎么想象从前那样弹拨他咯吱他也伸不出手去,那个冷漠的后背似乎无论怎样宽厚都释放不出热量,都无法叫自己激动。月月好像一个母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一只不知去向的船载走,一点点揪心地远离了与国军的粘合和赤热。粘合和赤热的行为时常温习,而那粘合和赤热当中因为缺少一个令人颤栗的接触、沟通,使她渐渐感到国军和自己关系在扯断。常常的,看着国军后背,月月就会产生一种同情,那同情是理念的东西,月月陷入深深的迷茫,因为那时她会想到另一个人。月月说不清是因为有了另一个人才使她和国军断开,还是因为她和国军断开,才有了另一个人的加入。这个人通过简单的一抓一只绿蚕爬上桑叶似的爬上了她的心叶,一口一口噬咬她的心,让她日日憔悴。他蚕噬月月往往要在夜里国军睡去之后,她望着国军坚挺板板的后背,那个粗糙的躯体就在她眼前蠢蠢欲动。那躯体每晚必到,展露着白白的牙齿,黑黑的膀臂。那躯体因为衬在国军洁白的背上,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可是每当月月想到自己在这个躯体面前的价值和庆珠不一样,她就用感觉拼尽全力地掳抓他,搏捉他,将他向自己拉近,向自己的肉体拉近。适得其反,当一种感觉告诉她她在向他走近,另一种感觉又告诉月月他离自己很远,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夜晚的折磨一旦过去,晨光把它的光色挥洒在大院挥洒在并没褪去簇新的新房,托举着一个与自己同样不轻松的面孔,月月的心又被另外一种虫子样的东西噬咬。这噬咬从天亮开始,一直到走进小镇教室。只有走进学校教室,那个夜里噬咬她的躯体才隐在远远的歇马山,在那里默默等候。这昼与夜的轮换,让她觉得,国军和买子,就像母亲拔牙之后,牙龈还没愈合就戴在嘴里的两具假牙,只要轻轻咬动,上下的牙龈就钻心地疼痛,而两具牙齿却永远不会知道。与母亲假牙不同的是,牙龈会随时光的推移渐渐愈合,月月的疼痛却是越来越深越来越重……一日下班,治亮婶一见月月,就讲买子在姑嫂石篷的神奇表现,说嘿哟那野人可了不得,不怕死,弄了归齐,你猜怎么样,让人说对了,那是什么文,文物,还是省里的。治亮婶一提野人,月月的心就敏感地提溜起来,就像汽车快速下坡将心悬起来,而后久久地弥漫着惶乱、不安。三天前回一趟娘家,大嫂告诉她,说那程买子当选村长后,她在街口看见一回,穿一件新衣裳,扎活得像个人样,还是真不错的一个小伙。一股炙心烙肺的炽热不觉间就蒸热了她的整个身体,她长时间看着大嫂和母亲,说不出一句得体的话。
她们不觉间走出屯街,来到东崖口的坡路,小青感到嫂子对自己的话有些敷衍,知道哥哥的病还是深深地笼罩了嫂子的心,就不再说话。走到崖口的时候,月月抬头说话,月月说小青,再说说你那理想吧,你理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青说我的人生理想特别空洞,我只想找一个好的工作环境,那环境能有许多许多朋友,至于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现在还不能把理想打在一个人身上。
月月说那你其实是假话,咱山庄女子哪个不嫁人?小青说跟你说吧嫂子,我没有一句假话,我想等玩够了再结婚。
怎么玩?
小青噗嗤一声笑了,说嫂子其实我们很不一样,你是天生工工整整、一笔一画写出的字,我是天生龙飞凤舞的狂草,不管一笔一画还是龙飞凤舞,都是字,只是写法不同,咱俩的活法很不一样,你是不会想象我早已不是处女。
月月说这没什么不能想象,我婚前也和你哥有了关系。月月在此时说到关系感到一种久违了的亲切。
小青说我和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有了关系,我这样的人不会把同谁有了关系看成是种关系,我同多少人有了关系也不会决定终生与他有关系,这是咱们的不同。
小青一再强调不同,一时令月月思维有些拥挤,买子说她和庆珠不同,自己究竟与庆珠与小青有什么不同呢?是的她当然不会像小青那样在两性关系上随随便便,翁家人近年来在歇马山庄的影响、威望,都因为有了奶奶和母亲这样正派、正直、重教育重家法一丝不苟任劳任怨的付出。月月对翁家传统的操守、把持,不是一种理性的选择,是已经深入了血液铸成了性格。如果让月月同许多男人胡搞乱搞,她会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狗和猫并因此无颜亲近人类,小青却把这当成玩,当成跳格子踢毽打扑克一样轻松的事体。月月说,小青,咱们是有不同,但那在我看来绝不是楷体和草体的问题,那是汉语和鸟语的不同,是人与兽的不同。
小青说,或许真的不是楷体和草体的不同,你教书不会不知道外国人的性解放,性解放就是性自由、不压抑。
月月说咱们毕竟不是外国人。小青说好啦嫂子,你是教书先生,我不一定能讲过你,但我想告诉你,我的理想就是不压抑自己,当然,这也许不是理想,是性格,我生就了跟歇马山庄格格不入的性格。
月月不再说话,月月想小青竟然有这样的理想,不压抑,这会成为一种理想吗?人不压抑自己怎么会使别人快乐,比如她若去找买子,那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呢?然而就在月月寻着小青的思路往下走又七差八落走不下去的时候,小青突然停下来,小青停下来看定月月阴郁的目光,小青说嫂子,你是不是不爱哥哥?好像正在台上入迷地讲课突然有人抽了讲台的底板,月月一个激灵,眼皮跳动两下。月月说这是哪跟哪?你这不是瞎说嘛?!
小青说嫂子你别吃惊,这不是不可能的事,你的目光,我刚才一转头看到你的目光。
月月说告诉你吧小青,我活着是林家的人死了是林家的鬼,你放心好啦。月月在起誓时出了一身冷汗。
小青仍然盯住嫂子,一种复杂的心绪使她再也说不出轻松的话。
第九章
买子上任的第一件事是收到村大嫂主任潘秀英的一纸辞呈。辞呈上写:我因体老年迈不适走门串户,申请辞掉大嫂主任和村卫生员职务。并在呈纸上提议让林小青接班。买子拿着辞呈在村委会上念时,在座的村委全都作出早已知道不用讨论的姿态。村委刘海说老村长已跟我们说过,只要潘秀英同意。刘海还说,咱村早该有个年轻卫生员,老村长闺女出去学了还能回来,是咱歇马山庄的好事。因为买子不是党员,村支书仍由林治帮兼着仍得参加村委会,林治帮在场一言不发,林治帮的表情同买子以前见过的两次大不一样,完全是一种平和、和蔼的样子,没有一点辈分和身份的威严。他的这个样子反而让年轻村长倍生尊敬和爱戴。
买子当日拜见潘秀英时,潘秀英正在家里系一块大红绸布扭二人转,录音机里播放的二人转小调清脆悦耳。买子说婶子这是干啥嘛?潘秀英说,镇上今年国庆节要搞汇演,林支书给我报了节目,叫我和他扭二人转,也算我俩退出政府的一次汇报演出,林支书说他严严肃肃好几十年,老了老了要潇洒一回。潘秀英说你不知道我二十岁时大秧歌扭火了歇马镇,不过那个时候林支书还是穷光棍,站在边上心里直抖眼里干看。买子说潘婶,你这辞呈村委已经同意,你盖个印就中。潘秀英从柜里取出一方木盒,从里边拿出旧木印章,呵了呵气,将呈纸摁到柜顶,用力压去,之后买子告辞。买子在离开潘秀英家院子时,看到一个男人正在耳房搓绳,他灰灰的面孔正在那里一扬一扬,好像对二人转的曲调特别喜欢。
从后川出来,买子向一个女人打听,古本来家在哪,之后顺着女人指的方向跨过两道地沟直奔一片果林。这是歇马山庄第一片果林,古本来当年用一千元钱租定这片荒山时,没有任何人感到他的英明。三年之后的秋天,这片荒山几千棵果树结出红彤彤的苹果,并一车一车往外拉卖出好价钱,山庄人才对山外人对苹果的需求引起兴趣。然而,因为三年才能结果,不似出民工一年一收获,谁也没去发展。古本来家在山坡下边一个石罅旁。买子进院时古本来正在那里跟女人铡牲口草料。几天前姑嫂石篷不期而遇的相通,并没使两人一见如故,他放下铡刀甩着汗珠,结在眼角的两团肉疙瘩同阴霾的目光一起审视买子。买子走过拴有两匹马两匹骡子的马厩,说古叔,我叫程买子,我来看你。古本来脸沉沉着,鼻孔轻微吭出一声,似表示知道,继而,就又抬起铡刀,示意女人续草,一铡刀喳喳喳铡下去。随着铡草的喳喳声,古本来说程买子,可不要占茅坑不拉屎,那村干部可不光是收收费啊税啊管管女人生孩子。买子点点头。又一铡刀喳喳喳铡下去,说你毛头小伙,知道歇马山庄日子应该是甚么过法?买子没点头也没摇头。又一铡刀喳喳喳铡下去,这时买子觉得那飞出去的草秸是自己脑袋,古本来的力气里好像有一股又冲又猛的什么情绪。买子说古叔,你是咱山庄惟一靠地发家的人,我找你是……
铡刀轻轻地放下,古本来长吁一口气,离开草堆向外走去,买子紧跟了出来。马厩墙外边,古本来拽把稻草坐下来,买子就地坐下,古本来依然用审视的目光瞅着嫩头嫩脑的买子,眼角的肉疙瘩被日光晃得有点发亮,他说你找我有事?买子说老叔没事,就来看看你。
其实即使没有石篷上的相遇,买子也要在请完虎爪子金水之后拜见古本来,只因林治帮的早退,使他任职前的拜访的滞后有些故意摆谱的味道。在辽南乡下,古本来几乎与林治帮齐名,在买子印象里,人们只要讲到林治帮在城里如何赚大钱必定同时提到古本来。当然人们在传讲时,心底里真正羡慕的还是林治帮。人们之所以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是说同是赚钱,在地垄上累死累活远不如在城里动脑使嘴——不知为什么,歇马山庄多少辈指地为生的人们,一旦走出土地,即使赚很少的钱,对指地为生的人们也都报以可怜,就像一个有了一大帮孩子的男人又见自己老婆隆起肚皮,收获总与繁重相连,繁重即是宿命。买子佩服林治帮,任何一种不安于土地的拼挣他都报以叹服、理解,哪怕结果是失败,哪怕方式是虎爪子那样的无恶不作。但他更佩服古本来,能在庄户人与土地永扯不断的宿命里挣扎、拼力,这是又一种骨气。父亲在临去之前说过一句话让他永志不忘:人想好,先得认命!你只有认命,才能改变命运。这句话乍听上去,好像与只有不服输才能是赢家的说法自相矛盾,可是买子却认为,父亲的话说的是从头做起从一点一滴做起。回到辽南,能在山崖上挖基造屋当然依仗父亲九泉之下的激励。正因为既理解妄想型的人,又佩服实干型的人,买子在立志竞争村长时心里作定三桩计划:一是拜见林治帮,让一个有过一段辉煌的庄稼人通过四瓶酒看到他对一个智者的尊重;二是宴请金水和虎爪子,让这两个心一直漂浮在土地之上的刺儿头,心平气和地看着他如何一步一步走上庄稼人心灵的舞台;三是拜见古本来,让他通过自己彻底的交心来了解自己的雄心壮志——他愿意一个能在地垄上玩出花样的庄稼人了解自己的雄心壮志。
买子随古本来刚坐下来,他的女人就从屋里端出一瓢去年的苹果。身后的牲口打了重重两声响鼻,粗闷的声音顿然搅动了深远的空间。买子团着手里那纸辞呈,说本来叔,有件事想跟你商量。这件事刚才还模糊不清,现在买子觉得它如鲠在喉。买子说,鱼头嘴有片沙地,十七亩,这几年上集上卖砖我看谁也没有用心种,你能不能包了去种蔬菜。古本来说,我想过,可我没有那么多人手,本昌、本盛和举满他们都在果园。买子说,本来叔,你有一定势力,不一定限于自家人,可以在村里雇嘛,你多雇几个,咱村男人就少出去几个。古本来听完买子的话,眼角的肉球蓦地由淡红变为紫红,你说什么?雇工?
东北沦陷时期,家住歇马山庄的马凤山与侵华日军勾结,认日军头目大古田亲爹,改名姓古,在其保护下种植罂粟贩卖鸦片,获取暴利后大肆兼并土地,成为歇马山庄头号大地主。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改叫古凤山的马凤山又以大古田作后台,把第三个儿子古兴田送到劳工大队当队长,统管翁古城、岩城、凤城、安东等县的劳工大队。这个被当地百姓暗称黑霸手的古兴田,靠延长劳工的劳动时间获取资本囤积粮食兼并土地,在歇马山庄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发起一起又一起殴打的劳工事件,到东北光复前夕,古兴田用各种手段兼并土地一百一十多亩。光复之后,古兴田被活埋,文革期间,古兴田的儿子,古本来的父亲古万泉被打死,古氏家族所有男女都遭批斗,使古本来一谈雇工一谈包地就满脸乌紫。几年前承包荒山,是眷恋女人的悲壮之举——因为遭受迫害,古本来四十娶妻,对女人一直有着火炭一样的感情,一天不愿离开女人,好像要在余生将耽搁的青春拼命捞取回来。那些沙地,古本来早就看在眼里,那是种山芋种根芹的最好地块,如果有人手,将沙地拌上碱泥,种出的山芋对山楂在锅里熬酒,一定能买出好价钱。然而这念头只能像鬼火似的在夜里一闪一闪,他从未认真仔细地想下去。那念头鬼火一样一闪一闪的时候,古本来常常有一种莫名的、对于自身的恐惧,他看着自己干裂的皮肤青筋暴起的胳膊,常想这里怎么就淌着这么古怪的血?!
古本来惊愣地看着买子,买子小眼睛执着地看着这块僵硬的肌肉,好一会儿,古本来说,苗头瞅得挺对,那是一块大粒沙地,不过我可是坚决不包,我不想再雇人。买子说,本来叔,包这地就你行,你把歇马山庄这湾水搅活,我再把雁尾砖场办起来,家里有活,男人不外流,咱山庄的日子才是真正的红红火火。古本来眉眼顿时活泛起来,说你小子和我想到一处去,男人真的不一定非得出去。他边说边撑起来,伸手指向外边园墙,说你看这排榆树,长成一扎卖椽头一棵树卖一百元,五年就成材,我这房前屋后一共六十棵,咱山庄山地多房屋稀,哪家房前屋后不止栽五六十棵?按五十棵算,五年五千元一年就是一千元,还有这沟边这地边,我那是二百棵树,这沟边地边埋的都是钱,要紧的不是那块沙地谁包,是赶紧发展果树,我这果树三年坐果,一个庄稼人有一百棵果树,一年弄万八千不成问题。到外边出民工,那是苦力,前几年我上城里送果,亲眼见到那些民工住的吃的,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咱山庄女人常年守寡,那不叫日子!改革开放,庄稼人就非得往外奔?我看不一定。林治帮脑瓜活,咱山庄可不都是林治帮。
古本来话越说越多,越说越来劲,那情形好像是他请买子来训话。他说你林治帮有种赚钱我服,赚了钱回来守女人我也服,你回山庄当村干部,可没为山庄做什么大事,那年葫芦条出差儿,就再不敢伸膀,不伸膀不行!我看透了,林治帮回山庄其实是图虚名,图门面堂皇,他对庄户人并不看重。古本来话语不重,却让买子感到瓦片划破心尖一样的利锐。他心里装着一个不被任何人知道、与庆珠有着联系的隐密的目的。那目的正是有个堂皇的虚名在前边引路。买子局促起来,胳膊卡住腰肢,喘了一口粗气,说本来叔,我记着你的话,我找你来就是想听你指教,你是咱山庄最有心数的庄稼人。那块沙地,还请你琢磨琢磨。
从古本来家出来,买子心中生出一些杂芜的、一时无法理清的感受,几天来抖落在山路上的自信好像细弱的稻苗遇到急雨,嫩嫩的苗杆有些倾斜。跟古本来这样多年研究乡村日子的老人相比,自个算个甚么?关键在于,把歇马山庄搞好确实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隐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搞好山庄只不过是他的一发子弹,一个打法。
买子回到村部,村部旁边的小学校已响过放学的铃声,一群孩子燕子似的一呼涌出教室冲出操场。村委刘海还在村部等着买子,买子进门时他坐在椅子上笑了笑,一动没动。早先和林治帮在一起,刘海说话总是站着点头哈腰,眉眼下垂,尽管他比林治帮大着三岁。如今换上买子,刘海再也不用站起,头和腰昂扬了许多,他将一本稿纸从桌上推过来,说程买子,咱林书记可能已跟你讲过,他要你把这表和申请一块填写好,下晌交上来。买子拿过稿纸,见是写着入党申请书眉头的信纸和一张入党志愿表。选举那天,乡组织委员鞠同新跟他说过,要他尽快向党表达个认识,好把支书村长两个职务一肩挑起来。买子说我还不知如何表达,鞠同新说,让林书记给你写好,你抄一份。看到林治帮已替自己写好的入党申请书和那份醒目地印着籍贯、成份、家庭成员的表格,买子心口噗噗跳了两下,浑身一瞬间就潮热起来,那感动好像不光因为林书记,而是因为一个“党”字。他从来没有思考过对党的认识,也从没和党走到过这么亲近,几个月前,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同党有什么联系,他当时躁动在心底的,其实只是神奇而神密的探求什么的愿望,是一种带有悲壮意味的冲动。当然他在偷偷溜进镇政府,看到张张门牌,听到悦耳电话声的刹那,曾感到了一种他至今也说不清楚的什么东西,可他从不知道这说不清楚的东西后面,会有这么一件清楚的事情发生。
刘海说,程买子,我有句话想问你。买子抬头,刘海说,你认林治帮干爹啦?买子愣住,没有!绝对没有!刘海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大伙都传你认了林书记干爹。买子没有吱声,他感到潮热一丝丝退却。刘海说,要不是你小子有章法,就是林书记心里有鬼,他退位退得太急,让人犯琢磨。买子静静地看着信纸上的“党”字,看着日光把“党”字晃出一叠叠重影,买子特想说几句什么,可是此时此刻他什么也说不出,只觉得又一个坚挺的念头虫子似的爬进他的血管。在村委刘海询问买子是否认了林书记干爹的时候,一个消息早就传遍歇马山庄沟沟岔岔:买子当村长之前,上林治帮家送了厚礼。这消息最初是由林治亮老婆播放的,说那天傍黑,买子在她家小店买去四瓶酒直奔了她的大伯哥家。人们最初并没在意,以为林治帮暗里帮了什么忙要作答谢,只嘁喳说一阵当村长还是有好处,生儿长大就叫当干部这类话了事。买子当上村长之后,四瓶酒便仿佛是四颗炸弹,一下子炸乱了山庄人心里的平静,它先是滚雪球一样由四瓶酒变成八瓶酒,而后由八瓶酒变成送给干爹的厚礼,再后,由并非“答人情”变成“浇油”。在歇马山庄,事成之后答人情送礼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风俗习惯,买子的四瓶酒,让他们突然发现了在他们惯常不变的生活机制里,潜藏着一种他们一直未曾觉悟的方式,那便是“浇油”。浇油工程是车行之前的工程,是先于目的的工程,浇油的灵感也许来自于某一个赶车人偶尔的联想。“浇油”风鼓噪着歇马山庄,水库两岸的所有人家都被一种欲望滋润着,就像春雨复苏了土地,家家户户都在毫不相干的村干部乡干部身上收索着希望。在歇马山庄的新时期里,“浇油”事件其实早就有过,林治帮从镇基建队队长手中敲下第一个工程,古本来为了两个儿子,每年下苹果时把老师请来家吃一顿而后载走一筐苹果,包括那些年想出民工的男人年底杀猪请林治帮到家里吃猪肉,都属“浇油”,只是有的进行在暗里,不被乡亲知道,或者即使知道,也因为那目的太遥远,浇的油太少太不起眼,而阻隔了大家的思索。买子由一个野人似的窑民一跃而为村长,“浇油”这种无中生有的魔力便如歇马山庄生命力顽强无比的爬墙虎,在曲折的街脖上伸展、攀爬。
八月的歇马山庄格外宁静,高粱、大豆、苞米、水稻在宁静中的茁壮成长,使人们无论在田野里还是在树荫下,都能听到时光流动、游移的声音。经历一场喧嚣和议论之后,山庄男人女人在街面和田间相撞,不再一见面就嘁嘁喳喳,也不再有人闲暇时走门串户,他们自顾自地干活的情景好像浇油和他们压根就毫不相干,他们的心从来就没受到骚扰。然而只要有人留心注意,就会发现这青藤其实已从墙外悄悄爬进墙内,爬进了玻璃门窗内,在每一个草房人家或有声或无声的茁壮成长。林治亮老婆在走门串户妈呀爹呀以惊讶的口吻传播了她的发现后,回家里同男人又撒了一通泼,她先是骂男人无能,从来想不到给哥哥送酒,一奶骨血也是需要浇油的,愣是让自家的水流给别人的田,而后骂大伯哥缺德,说大伯哥从来没把一奶兄弟放在眼里,这些年什么光也没沾着,再后就缓和语气,改骂为讲,同男人商量要不要给买子送酒,老大国威眼望考不上高中,叫他回来跟买子烧砖,听说买子要在村子办个砖厂。男人有过前一次打仗服输的经验,一直默不作声,到后来见女人缓和下来,才跃跃欲试,说给买子送酒还不如给大哥送,大哥扶了买子,说话总会好使。老婆说去你个熊马脑子,那个妖气闺女昨个回来了,还不指定在咱村当卫生员,你以为你哥是为谁才扶了买子?男人见自个怎么也没有老婆通达,就顺水推舟,说送就送。一向老实无话的温胜利女人,回家把旧木老柜打开,拿出里面年年过年走人情攒下的所有酒瓶果盒,细心看着那上边有些褪色的商标,心想要是能给儿子在镇上找个工作,不叫他年轻轻外出做民工,就是把这些酒都送了也认。虎爪子父母夜里唉声叹气,说儿子没有出息成人,都因为没有本事浇油……浇油风在歇马山庄的兴起,使山庄地道的庄稼人对自己过日子原则开始迷失。也使他们周而复始一成不变的日子有了一些活泛气息和新的希望。
浇油风由街巷吹入室内在每个人心田里,搅出一圈圈亮锃锃的希望的时候,月月在学校里被他的三哥兴安找了回去。自从母亲从一只木箱拿出翁氏祖先三进三出房子构造图之后,月月在小镇上到处求人打听,寻找地点好又租金低的可做家具生意的地方,可是几经反复终是没有找到。后来听对桌李老师说,在歇马镇下街河岸,镇供销社有两间代销点常年不用,租下来搞家具加工是个好地方,那两间房外有一个挺宽的平地,只要走通供销社主任,一月五十元租金保准拿下。又经几番探究,得知供销社主任跟镇政府文教助理扣世军是亲戚,而文教助理扣世军是国军中学同学,国军结婚时他还来赶礼祝贺。谁知道月月回家去求国军国军勃然大怒,你叫我求他?求那洋洋得意的小子?国军的恼怒月月第一次发现,就像在灰白色的纸张上涂摸雪的痕迹,肤浅中含着不易察觉的冷意。月月不知如何才能阻止扑面而来的冷意,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国军却并没有收回的意思继续释放:我不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知道哥他们着急,翁家后人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该争取点机会。可是你知道扣世军那小子结婚之后什么成色,脸溜光,肋巴骨上都是笑,你叫我求他?国军说着眼睛转向墙壁,好像那里正有一串肋巴骨冲他微笑。月月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说国军对不起,我不该……月月没再说下去。
国军婚后的阳痿不举,使他做男人的自尊在自信的逐渐削弱中愈发水落石出,月月感触到这冰冷的自尊就再也没敢提过一次,她一连多天动回家的念头最后都迟疑没回。三哥兴安在学校操场打发学生喊月月,那口信里有一种不可违抗的执拗:翁老师,你哥哥捎信叫你今晚回家。兴安瞅见月月看他,转身蹬上自行车。
母亲又轮回三嫂家,又是二哥三哥大嫂凤卜凤英们围她而坐。月月说路子探清了些,就是……不待月月说完,付安赶紧接话,好,只要有路子就好,咱浇油,咱马上浇油。二哥说着,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甩到炕沿边,说买两条烟,明天就送上。二哥钱甩得非常慷慨,好像只要能够慷慨甩钱,就再没有难事,一点都没考虑月月往一个陌生的车轮上浇油的心理负担。月月没提国军和扣世军,当她感到这件事情在翁家只有她能冲上去并且必须冲上去,她伸手推回二百块钱,也借机掩盖了那心中的伤痕,说钱我有,我明天就办。月月在说这话时,有一种挺身而出的感觉。第二天是临放暑假的前一天,月月早早告别母亲哥嫂往歇马镇奔去,月月买下两条烟放在包里时,心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有些慌乱。七点十分,她来到镇政府门口,站在一个不显眼却能看到所有上班人的地方,她做出漫不经心的表情,如果发现不是扣世军,她就赶紧背过身去。月月在几次再三的转动中缜密地编织着语言。如果说送烟本身是浇油,那么这送时的语言便是浇油油缸的喷嘴,嘴大嘴小直接影响到浇油的水平。月月在编织语言时并不像教学那样坦然,心里一忽悠一忽悠往上蹿着无法预知的焦急、燥热。而就在这时,国军和扣世军从政府侧门的小道上一同走来,月月赶紧躲到一个摆地摊的摊位上蹲下,隔着地摊,月月看见国军那张灰蓬蓬的脸和扣世军那张闪着油光的脸,月月来不及对比它们的不同挖掘心中的伤痛,她机敏地在丈夫国军快步走进政府东院之后,冲向扣世军。她在冲出去的刹那大脑一片空白,她彻底忘了初衷而嘴里一遍遍呼唤着扣大哥扣大哥。扣世军停了下来,当他回头见是国军媳妇翁月月,脸上闪现出蓦然簇拥的兴奋。
翁月月你找我?
月月走过去,说大哥我找你有事。
扣世军跟出来,一直跟到政府东边油脂厂的大墙外。见月月挺神秘,扣世军停下时探头向四处望了望。
月月说扣大哥,我想托你办宗事儿,我想求你把这条烟送给供销社王主任,租他下街两间房子,在河岸边。
扣世军愣了一下,脸上的兴奋继而变成一种思索,但没有丝毫惊讶。扣世军说,他现在知道?
月月说不,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得托你给说过去。
扣世军说,你怎不让国军找我?这小子不知为甚老是躲着我。
月月笑了,两条柳眉轻轻一扬,月月说是我娘家的事,自然自己说好。
扣世军说行,你翁月月瞧得起我我肯定办。扣世军走时,对月月说,你明天来找我听信,明天中午吧。
第二天中午月月如期来到政府办门外,此时扣世军已经候在门口,油亮的脑门上闪烁着急不可待的找寻。他一见月月就欣喜地大张着嘴,说妥了,租金让我压到三十,一周以后就写合同。月月心里恍如久封不散的云彩突然散去,说太好了大哥,我该谢你。扣世军直直盯了一下月月,说翁月月求我,什么也不用谢。
月月用目光将扣世军送到政府院里,而后掩不住内心的喜悦转过身子。就在月月转身的刹那,月月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从政府东院的房子里一闪而过,月月不由得心里格登一下。因为有了一个后背在心中作梗,月月下班没有回到娘家向哥哥通风报信。她在通往下河口的岔道上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拐向上河口。公公和火花正在墙外的街巷上绕着,婆母和小青则在菜园里侍弄菜地。月月第一次见到公公和火花在人面上近乎,也是第一次见到婆母和小青在一起干活。公公的退位,小姑子的回乡,使家里的人际关系呈现了全新的格局。在这格局里,她和国军也发生了微妙变化,他们好久就上班下班不再一起走路,这种分离没有什么直接原因,好像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国军越发贪恋睡早,没有了起早陪月月早走的积极性,月月也没有叫国军陪自己的积极性。月月只在期末最后一天进家看到家里人全新组合的时候,对国军和自己目前的状态才偶有感觉。月月同园里的婆母和小青笑笑,之后放下自行车直奔西屋。听到月月进屋,国军一张冷色调的脸,翁月月,你,你心里根本没有我林国军,你根本不拿我林国军当回事。钝器撞击的声音透过银灰的冰面扇出一股料峭的寒意,在夏秋之交的温热中弥漫,一层层包裹住月月刚刚还在歉意地笑着的瓜子脸。
你不能这样对我,国军。月月依然柔和地说。
你,你现在瞧不起我,你和扣世军一样瞧不起我。
钝器再次撞击冰面,驱逐着夏秋之际的温热。这时,月月镇静下来,月月收回冷却在脸上的笑,平静地看着国军,说国军,其实我们都是受害者,你有病我就好受?我怎么能瞧不起你?
国军说,说的正是,你受害,你不愿意受害,就找着理由整治我,就背着我去取悦扣世军,我早就发现你心里没我。
月月知道国军说的全是气话,上前抱住国军,可是当她从镇静中松弛下来,用滚烫的舌头去吮吸他的脸他的唇,月月知道,国军气话中蕴含的那层意思,已经是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只是与那事实深切相关的人物不是扣世军,而是另外一个人,因为此时此刻,当月月像以往那样将舌头触到国军脸上唇上时,她感到她触到的不是肉体,而是一个厚厚的铁皮一样的外壳,这外壳让她的身体毫无反应,不但如此,她的唇触上他的脸的时候,心里涌起了一层淡淡的负罪感。
国军木楞一会儿之后,冷色调的脸染上一层晦涩的、凄楚的暖意,说我知道我冤枉了你,可是你不了解男人,我吃了多少服药了,还不见好,我怎么能是这样?月月说你发火吧,我了解男人,你火吧。月月眼角顿时潮起一汪泪水,肌肤上的感觉没有了,可感情里的东西还在。这东西由婚前的吸引、激动变成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怜惜、同情。月月推开国军,换上一件在家穿的水红衣裙,说我明天放暑假,我想陪你上市里去治治。国军说,我也想过,可那么兴师动众爸妈会怎么想?月月说就说一同去开会。国军说不,我自个去,暑假你回下河口去陪陪咱妈,你结婚后很少回去。我把这一批菌种发酵计划拿出来就走。月月点点头,说好吧,爸妈进来了,咱们吃饭吧。
第十章
国军编了一个开会的理由,在月月放假第五天就独自起程了。从歇马山庄到歇马镇的山路国军骑车载着月月,这是他们丢失已久的默契。然而在为婚姻生活作着不屈努力的新婚夫妻,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分手将意味着什么。月月之所以作着努力,是在奋勇地向自己的命运发起挑战,月月希望那个暗涌在心底的事实会被国军重新崛起的疯狂彻底捣碎,他们在车站分手的刹那,月月深情地看着国军,那深情却有做的成份,然而致志去做一种深情不能不说是月月的良苦用心。当然月月不会知道,仅在三天之后,这深情的目光就不可阻挡的自然而然地爬进另一个人的心灵。
送走国军第二天,月月回到家中,带二哥三哥和供销社主任在扣世军的引见下接头,而后找车拉了二哥的所有木工工具。在镇上干木匠活,搞木材加工,在月月看来,实在不算什么能赚大钱的活路,月月的兴奋,只在看到翁氏家族终于有了做生意的意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就像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月月没有久住。老母正在大哥家,而大哥家只有一铺炕,关键是后川娘患病误课的学生张小敏和治亮老叔的二儿子等她去补课。第三天下晌,月月帮大嫂拆洗完被褥衣服,带着大嫂从院边拔下的一捆茴香回到上河口家中。
这是一个空旷寂寥的夜晚,这又是一个灵魂自由飞翔的夜晚。结婚之后,月月还是第一次在夜晚独处。她没开电视,她草草地收拾了国军换下来的衣服就上炕躺下。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月月感到灯光无限幽秘。月月的思绪好像月色下两棵相挨很近的树,憋闷、压抑。月月一层层放纵着自己的知觉,她先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着,任性地收腹伸腿,任性地躬腰曲背,背弯曲时,腿贴近着温柔的乳胸,腿伸展时,便呈一条曲线急转直下,使整个肢体有种轻飘、放松的感觉。月月动着动着,停止下来。窗外万籁俱寂,夜晚的空旷、宁静和身体的渴念在幽秘的灯光下会面,相互送着秋波给着暗示,月月再次收腹、伸腿、躬腰曲背,然而这一次跟上一次大不相同,这一次在交替、交错的动作中,月月感到刚才那种肢体的轻飘和轻浮,气球遇到重压似的向地面拽去。这气球不是一个,不是两个,是无数个,它把重心缚在月月体内,在一种看不见的外力的作用下打捞着月月,使月月仿佛既不是在天上,又不是在地上,有一种悬浮的、无处抓摸的、无处依靠的感觉。这感觉让月月十分难过。月月静静地体验着难过,任难过在心灵里穿针引线。然而,月月没能让难过在心灵里打基筑巢,她猛然翻身,这时,月月突的由被打捞变成掌网人,她是那个操纵一切的掌网人,她打捞着浮在空中的气球,一丝一丝地拽着,一缕一缕地收着,希望它们变成一种压力,一种很重很重,能将自己压偏挤小的压力。可是,压力终于没有走近躯体,难过的情绪历经艰难险阻终于爬出石缝的小树似的,昂首屹立在月月的感觉里、触觉里。月月的思绪由难过作着导引,一点点呈出了未婚时才有的向前的,向着未知方向爬行的状态。一棵簇新的小树爬出心穴的石缝,在月月眼前展出了一个久已不见,却从没有忘记过的形象。他起初很不完整,只是一个木讷的剪影,一双粗糙的手,而后是操场上突然走近的一口白牙,再就是大河里流动的身影,火窑前静止的眼神,再就是一个生动的、具有某种侵略性的男人的形象……
月月身体彻底平静下来,以一种平和的姿态让位给思维的前行。月月穿上了一件碎花蓝布褂,那是她婚前最愿穿的一件衣服。她站在买子跟前,那地点是河岸,又是草房小院,最后变成开阔的操场。他深情地看着她。不,是她深情地看着他。不,是她有意躲闪着他。月月最初与国军约会都是她有意躲闪着他。可是买子和国军不同,买子也许不希望躲避,买子那纯朴的亲切和随意容不得躲避,目光一开始就泊在了一起,而后牵引着,走出操场,或者走进草房,他们说着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们的目光有火炭一样的热度,让她体验生吞活剥似的感觉。后来,他说,月月,你真好。不,那是国军的话,买子应该说我真喜欢你。月月侦探似的,探出一条迷雾蒙蒙的幽径,不,不是幽径,简直是铺满绿茵的康庄大道。大道上买子和国军交替登场,他们有时并肩而行,却丝毫没有因为同时挤在一条道上而抱怨、恼怒,他们相处得那么和谐融洽,几乎堪称同胞兄弟。月月痴痴地盯着买子,他个子不算太高,但肩膀很宽,腰肢很瘦,他的胸脯有隆起的肌块,他的喉节翕张着深深的激动,使月月身体里流出奔腾的溪流。这溪流潺缓溢漫,一会儿就潮动了静静地躺在炕上的月月,月月感到身内身外通体湿透,月月再次翻搅着,眼睛瞅准墙壁上的买子,轻声呼唤着买子……买子……
一串细碎的脚步声从东屋响起,接着是轻微的开门的声音。门开了又是一串细碎的脚步声。买子从屋外走过来,动作沉稳而麻利。这时,月月看到,买子的面孔变成了小青的面孔,变成了一张小鼻子小脑袋小眼睛笑眯眯的面孔。
小青说,想什么呢还不睡?月月痴迷地看着小青,没有反应。小青突然的撞入使月月走远的思维一时拉不回来。小青说,我睡不着,就过来陪你。月月还是没有反应。见月月没有反应,小青紧跟句,你不爱俺哥是吗?这回月月有了反应,她眨眨眼,咬紧下唇,说我说过那样的事不会发生。但月月发现,这语调已经苍白得没有半点力度。
如果不是小青夜半的撞入打断了月月飞奔的思绪,月月会不会在细腻而漫长的想象中把一腔的渴念消耗殆尽,从而推迟事情的发展进程?无法预知。第二天早上吃罢早饭,送走第一天上班的小青,收拾完碗筷,帮婆母喂完猪鸡,月月就穿着蓝碎花衣服拿着两本教材向婆母告假,说上后川给张小敏补课。婆母笑着点头,说去吧,晌午早点回来吃饭。月月七点不到就推着车子走出屯街。晨光挂在东天油炸饼一样爆着油花,月月直把车子推到街头才骑上车子。月月上车刚骑不久,就在墨绿的苞米围就的沟坝上跳了下来。月月下车没有丝毫迟疑就拐上了往东崖口去的小道。白昼的明丽,热水融化冰块一样消融了月月夜里向纵深发展的思维,辽阔而深邃的夏秋之交的乡野却又发育着一颗不安分的躁动的心灵的嫩芽,嫩芽在微风中生长、伸张,无拘无束,那随风摇动的恣肆特像夜里思绪的恣肆。正是一颗骚动的心灵恣肆飞扬在深邃的野地边,一个新奇、崭新、有着印象里西方牛仔特征的形象,一段时间里无数次拼接却总得不到印证的形象撞入月月面前。
买子从崖口深处的小道向月月走来。看到穿戴整洁、讲究的买子,月月几乎有些不能自制,旧的白衬衣扎在蓝色的牛仔裤里,给人一种清冽冽的感觉。很久以前,还是借书本知识和电视故事勾画青春梦想的时候,那种宽肩细腰、长腿长臂的西部牛仔形象就占据了她的心,现在这形象竟山倒显平地似的蓦然来到自己面前,月月激动得心口涨潮似的一掀一掀,深情的目光无遮无拦地爬向买子的双臂、双肩、双眼。买子也异常惊喜,当选村长之后,他一直没有见到月月,为了避开村人们对他和林治帮之间关系的猜忌,他多次萌动去看看翁老师的念头,临了又改变主意。那日他第一次上镇上开会,散会后本想到学校请她出来吃饭,却被邻近两个村的老村长叫了去,要他与他们一块儿去向镇书记反映黑眼风不治村干部没法干的情况。买子叫一声翁老师,之后就感受了对方通过羞红的脸迷乱的目光发射出来的信息。买子兴奋而不安地接受着这信息,似不敢相信,又坚定不移地相信。买子的不信一方面因为月月已经结婚,因为月月的出身、教养——月月给他的印象是那样工整、雅致、有板有眼,而自己则是那么毛糙、粗砺、无拘无束;买子坚定不移地相信,是因为她羞怯而执着的神情从工整和雅致中卸却出心旌摇荡,那摇荡让他不能逃避,给了他强烈的想拥抱的感觉。
当月月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息突然的来到买子跟前,买子与翁老师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买子露出洁白的牙齿,买子脸上也布满了纯朴的一览无余的真诚。我挺想你的。这是月月一直叫响在心底的话,却让买子率先说了出来,而买子一旦说出来就像划着的火柴扔进干草堆,月月的心猛烈地荡开了,月月心疼地看着买子,恨不能一下子扑进他的怀抱,恨不能让他把自己揉裂揉碎。可是买子没有抱她揉她,买子只是动情地盯住她。月月的目光由炙烫变为阴郁,月月低下头。而就在这时,买子上前轻轻抱住月月,一股潮热的气息从买子瘦小的体内缓缓包围过来,月月眼前一阵眩晕,月月在眩晕中将那双焦渴的唇抚向买子。买子于是推倒自行车,两手紧紧扎住月月的腰部,黑粗的脸腮贴上月月细滑的腮时,牙在嘴里有力地咬了一下月月舌头,那意思好像是在强调快乐的程度,欣喜的程度。月月此时却变得虚无了弱小了,烟雾一样虚无缥缈了。月月几乎是晕倒在买子怀里,月月心里说,天呵,这是怎么了呵?那声音近乎一种哀叫、呻吟。然而,蓦地,月月又真实起来,强大起来,月月被一种强大的东西支撑着突然挣脱出买子怀抱。她低着头,但她能觉察出对方那迷蒙而疑惑的寻视。她说晚上我来看你烧砖,好吗?买子俯视着月月在柔软中挣扎的发丝,颤巍地嗯了一声,说我等你。就放开月月,像放飞扑进窗中的蝴蝶。他帮月月扶起车子,看着月月依依的离去。
留下一句相约的话月月其实毫无准备。一整天月月都在为这句话欣喜着,激动着,甜蜜着。临近傍晚,一家人都回到院子里,月月才为这句话感到恐惧。然而,这一点儿都不影响她为这句话负责,为自己负责。那样一个发自骨髓里的呼唤、推动,使月月无法抗拒。为了不让小青缠她夜里散步,月月在太阳还没落山时就谎称为张小敏补课走出家门,并骑着自行车。月月拐进沟谷小道时,西下的日光为她的后背染了一层绚丽的、迷人的色彩。推车走上山坡再走下山坡,色彩便变成一滴滴汁液,唱着美妙无比的歌。买子想不到月月会真来并来得这么早,灶坑里发现时欣喜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将月月径直引进西屋,简陋的、只有一张炕席一床被褥的大炕向月月展示着无限的诱惑。月月羞涩地低下头,说我先过去看看老人。买子会意地努着嘴,堵着那个言不由衷的发声渠道,买子疯狂地吸吮着那里的汁液那里的朝露,而后绕住月月脖颈,小眼睛细眯着看着月月,好像在看一手令人骄傲的扑克牌,好像在牌中悉心找寻与上一把牌局的差别。月月确实同庆珠不同,月月欢喜时目光也是阴郁的,并总用眼睛说话,那深潭一样的眸子有一种不可测的秘密,不像庆珠,语言总是走在情绪前边,所有的心事都写在眼里,清澈见底。月月几乎什么都没跟自己说就大胆地闯进家门。
买子尽管并不知道月月对他的感情有多深,他却懂得他们将要发生的一切已经在劫难逃。其实这一天里买子的心情极不平静,他一方面一幕一幕闪现着与月月接触的过程,月月的家庭、丈夫,一些混乱的缠绕搞得买子大脑疲惫不堪;一方面又一刻一刻地等待夜晚时刻的降临,一个清晰的盼望搞得买子神魂颠倒。月月与庆珠不同,庆珠起先看重他,进了小镇就对他两样,而月月不是,月月在镇上工作四五年,月月找了一个有学历、有教养、有根底的丈夫,月月的所有现状都让买子为月月的举止感动、激动,让他看出月月的品质。他这么说并不是说庆珠品质不好,这只是说买子从中看到自己的优秀,自己的价值和魅力。买子一早在沟谷边看到含情脉脉的月月时,心底里的兴奋多半来自于对自己的肯定,月月的友爱像一面镜子,让他照见自己。而这一天里的下半晌,买子便由兴奋转为焦急的等待。买子在焦急地等待着并怀疑那一刻是否会来时,自己是否优秀是否有魅力已经不再存留心中,从村部回家以后,买子已经没有理智,完全被一种感情占有。在他二十六年男人生涯中,庆珠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庆珠只让他领略了焦渴、领略了孤独,却并没给予他女人的全部。月月在慌乱中走进他的家门的刹那,买子血管里奔涌的是做男人的幸福与骄傲。
买子迷醉地看着月月,粗粗的喘息声仿佛胡同口的西北风,呼哧呼哧。一会儿,就把月月搂进怀里,说,你是一个多好的女子。买子本是为自己的骄傲寻找着言辞,却不经意地刺疼了月月的心窝——这么好的女子却要遭遇不幸……因为心疼,那不可抗拒的诱惑突然被撕扯了一下,似有些面目全非。少许,当买子把月月抱上炕沿,那面目全非的诱惑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月月从炕沿上委下来,两手狠抓着买子的下颏、脖颈、肩膀,月月在抓紧它们时心底里回荡着烫心炙肺的语言:爱你,爱你呵买子——月月一双匀细的手指越过买子肩膀向胸前走来时,狠抓变成了轻轻的抚摸。月月的手指在买子健壮的肌肉块上抚摸,月月对男人的身体从来不感兴趣,既使当初与国军相爱,身体接受了国军那富有节律的疯狂,她也从来没有主动爱抚过国军的身体。现在不同了,现在她那么想将买子全身亲吻个遍,那么想将他所有的存在都变成自己的,自己的一部分。这种抚摸的快乐,这种令人心疼的抚摸的快乐,简直令月月不能想象。顺着买子下移的手指,买子脱掉上衣,又解开裤带,裤子咚一声落到脚下。月月的手却在买子腰间停下来,月月沉吟地唤一声买子,就坐在炕沿任买子摆布。
焦灼的渴念轻而易举就打破了残余在心灵边缘那点理念,事实上那理念在这间草房屋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他们年轻的身体全方位融在一起,他们在炕上来回滚开。火本燃在他们心里,燃烧在他们相互挤压的肌体里,却仿佛火烧在了他们裸露的背上、臂上、腿上,因为他们在床上滚动的样子像要扑掉身后的火。火终于将他们烧成一个球体。买子对男女之事毫无经验,月月的牵引和配合却使他畅通直入勇往直前。买子平生第一次体验那种快乐,那种让人有些绝望的感觉,买子一次次颠簸着身躯,一次次在迅猛的冲撞中险些流离失所。不知是感情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攀附了身体,还是身体这个具体的物体攀附了感情,得以让生命进入神化之境,月月顺从着颠簸,冲撞时,感受了一千次一万次的毁灭。月月呻吟着,为这满目焦土满身洪水,为这一切的不复存在的毁灭。然而,当那最后的颠簸和冲撞终于浇铸成一个结局、一个美丽的瞬间,月月感到一个女人,一个完整的女人,在毁灭中诞生!月月哭了,月月的泪水珠子似的一串一串。他们并躺着,买子用嘴亲吻着月月眼角的泪水,亲吻着她的额,她的鼻,她的脖子和胸脯。买子说,你给了我骄傲,月月老师。
月月抚着买子肩膀,边哭边说,不,不是这样。
买子说月月老师,你不是可怜我吧?
听到这话,月月泪水流得更欢,月月说,我爱你,爱你,你懂吗?
买子点头,再一次俯身拥住月月:你怎么能瞧得起我?歇马山庄谁想你我都不敢想你。
月月用手梳着买子头发,连连说不,不,这么说对你不公平,你和别人很不一样。
是的,没有根底,没有家教,没有……
不待买子说完,月月打断他,不,不是,你不能这么说,你的根底不在祖威里,在你自己的血管里。
此时此刻,月月最想听到的话和最想说的话不是这个,而是我爱你。可是她的柔情,并没得到买子的准确领悟,买子的话表明了买子并不知道她对他的爱有多深,这令她有些难过。月月突然有些难过,放下手,幽暗中静静地看着买子,不再说话。见月月脸和眼睛一同忧郁下来,买子有些惶悚,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错在哪里。买子把手放在月月圆润的肩膀上,摇晃着月月,说怎么了?你有什么不开心?你,你觉得我不值得是吗?月月不说话,眼角的泪再一次涌出,月月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委屈,为他,为她。她轻微侧了侧身,静静地看着买子,看着买子身后的墙壁。屋内已经彻底黑下来,视野昏暗一片,突然,在这混浊的影像里,月月感到窗玻璃上好像有个物体在闪动。月月蓦地爬起,寻找衣服,月月说我要走啦。买子抱住月月肩膀,说还会来吗?月月先是点头,而后摇头。月月迅速地穿上衣服,好像大梦初醒似的,慌忙地亲了亲买子的额,走出西屋。当月月走出西屋,走进黑黝黝的院子,月月初始知道,她在这一天里做了一件对自己是多么重大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她才知道她所做的事情是多么可怕。刚才窗玻璃上那一团闪动,其实不是什么真实的物体,是被遗忘了的现实在向她发出警告。
黑夜是实实在在的黑夜,旷野是实实在在的旷野,空间里到处弥漫着野生的庄稼的气息。因为现实的提示,月月执意不让买子送她,顾不得分手的痛疼,她头也不回带着小跑推车上坡下坡,在切入屯街街头的岔路口,月月险些被土坎绊倒,那并不很高的坎基挡了车子后轮把她使劲往后拽了一下,当月月终于在怆惶的心跳中走上屯街,月月脑袋嗡一声涨大,浑身毛孔往外起栗——就在她近前路旁,站着一个幽灵一样的小兽——火花。
很少说话的火花见到她清悠悠叫了一声嫂子,使寂静的路口顿然升腾了无数个回音。月月伫立在火花跟前,月月想到她在那间草房屋里模糊的感觉,火花分明不可能去到那里,可她偏认定那团闪动就是火花。一种恐怖,对于冥冥之中操纵着人的命运的那个东西的恐怖,一瞬间袭遍她的心里身外,月月好像已经看到一个清楚的可怕的现实。她把火花抱到车上,与火花肉体相融时她的心脏无端地紧缩了一下。月月说小妹真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出来迎嫂子,嫂子去给学生补课,那学生很笨。火花说,嫂子的学生是个小偷偷了嫂子东西吗?月月说是,嫂子的学生是个坏学生,打他也不学。月月说完这话脖颈一直发热,她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月月无法知道她的话在火花只有六年的经验阅历的小小心中,会激起怎样的反应,月月只在用滑稽可笑的对话稳定情绪,强作一种泰然的姿态走进灯光晃晃的院门之后,默默在心底下定一个决心,永远不再去找买子。
林治帮退位之后度过了一段清静、闲散、无牵无挂的时光,歇马山庄村部成为他人生永恒的背景,衬托在生命中的山坳里,他极少再去亮相,并不苍老然而绝不年轻的面孔一改以往的冷峻、若有所思。他没有像唐义贵那样经历一场灾难深重的失落之后全身心融入土地,也没有像潘秀英那样积极地为最后的出演劳心费神,林治帮完全是一种出世的泰然。每日里除了帮女人端端猪食、扫扫院子,就是夹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牵着火花,到门前菜地南头的合欢树下翻看。那种清闲、散淡既像个解甲归田的士兵,又像一个看透世事的智者。林治帮突然散淡下来的样子现出一种老态,这老态是林治帮半年来早已设计好了的。林治帮与唐义贵潘秀英的不同在于,他能在自己设计的道路上走得心安理得泰然自若,换一句话说,只要没有偏离他的设计,不管未知的一切怎样,他都会心安理得泰然自若。那本薄薄的小书是关于土匪许二马棒的故事,林治帮自从退下来迷上了两样东西——小书和火花。那本小书是十几岁要饭时,从一位老翁手里要来的。那里的故事充满了传奇色彩,昨天还是穷途末路的许二马棒,在被乡客埋进雪海之后被一黑瞎子救下,又路遇腰缠万贯的独行者;刚刚住进茅草屋,一夜之间又被马贼掠掳;尤其引人入胜的是,许二马棒当着几百号土匪枪杀一对通奸的父女时,竟突然得知那父亲是自己的叔叔,那女子是自己的女儿。林治帮很早就读过这本小书,如今还要细细品读。重新点燃的对于传奇故事的兴趣使他在退位之后的日子里,对火花的感情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他读书之后就是逗弄火花。他把火花牵在手里揽在怀里,他与火花之间的亲密是断续而持久的,他常常逗弄一会儿火花,又马上移目遥远的天际,好像在火花和远天之间,有一段比小书的故事还精彩的文字。林治帮移目远天时的表情常常变化多端,有时眼眶骤然的就罩下了阴影;有时腮帮则在瞬间闪出一星爆米花一样的笑容。林治帮对火花态度的明显变化,引起村里人广泛的议论。关键是,以往几年,人面上他对火花从来置之不理,就连老婆古淑平都觉得林治帮有些过分,男人好像故意把她半年来消失掉的对火花的热情拾掇起来扔给火花。你这是发贱!古淑平在林治帮身后咬牙切齿时,这句话是不吐不快的。思想简单的村人说林治帮退下来掉了威风没了念想,团弄火花是没事找事;爱绕圈子的人便说失火之后,林治帮找土门沟张瞎子算过命,算命先生一见林治帮就说六年前他拣回家来一个小兽,是举世无双的灾星,弃掉已不可能,只有退下位来哄她三七二十一年才会免遭横祸。林治帮弃老婆咒语和一切议论于不顾,对火花的亲密毫不收敛,有时走到弟弟林治亮的小店,一买就是一板娃哈哈酸奶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好像故意招惹村人眼目让人们咬牙。
这是一个夏秋之交的午后,微风把炎热的气流冲积在上河口屯落的房前屋后。林治帮吃罢午饭,就引火花向菜地南头的合欢树走去。火花对林治帮的牵引心有灵犀,只要他斜睨一眼,就赶紧扎撒着小脚扯着衣襟跟在身后。林治帮在小店里拿了一盒烟一板酸奶,而后越过自家门口向屯西走去。屯街上一高一矮一跳一荡的样子仿佛一匹老马领着刚刚出世的马驹。过一个小沟,前面就是遮天蔽日的合欢树,那上边尖尖的蝉鸣不绝于耳。走到合欢树下,林治帮没有停步,他迟疑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向侧拐去。齐腰深的庄稼将田间小道围成迷宫似的长廊,庄稼凝住一股闷闷的气流,使一老一少满脸是汗。火花不知道林治帮要去什么地方,只是欣喜满怀地跟着前行。一些天来她孤单的生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她几乎每天都有机会坐在爸爸腿上,几乎每天都能蹭到爸爸脸上的胡茬。这个平素待他冷冷的男人的脸整天都是爆开的苞米花,给了她睡墙根听大地里的声音不一样的快乐。每当天快放亮的时候和快入睡的时候,她都能听见心窝有一种闹嚷嚷的笑声在那里抓她,她都能看见自己在同伴跟前噘着小嘴美滋滋的样子。火花扯着衣襟向前走着,她不知前面是什么地方,她不管前面是什么地方,只要跟一个人在一起她就高兴,那人肥大的裤腿里扇动着一股温暖的气体让她欢欣。走过一个慢坡的山冈,火花明白,要到姑嫂石篷了。这时林治帮突然停下转过身子,斜睨一眼火花等她走近,火花走近林治帮一把把她抓起,悬在半空的飘浮让她快乐极了。林治帮擎住她的双腋,大步流星向山顶走去,粗粗的喘息仿佛灶坑的小吹风机,当跨上一块光秃秃的山尖,见到平坦、阔大的石篷,林治帮喘息舒缓下来,吹风机变成一个留声机,播放出浪细浪细的小曲。林治帮从来不哼小曲,这小曲火花却好像曾经听过。直到把火花丢进石篷干枯的须草上,小曲嘎然而止。火花小猫似的被丢在石篷里,她的小眼睛直直地瞄着林治帮,就在直直地瞄着的刹那,火花的眼睛里、耳朵里重温了与眼下特别相似的场景。那时好像也是庄稼齐腰,火花记不清是头晌还是下晌,只隐约记得天气很热,粗粗的喘息、浪细浪细的小曲,丢包袱似的猛力一丢,她因为才会走路差一点跌倒。一切一切都那么相似……火花移动了目光,火花发现林治帮土黄色的老脸现出一丝得意,他得意地看一会儿火花,而后从裤腰里掏出那本小书,小书里夹着一张白纸和一支笔。林治帮在下午剩下的时间里用心做的惟一一件事情是在白纸上写字。蚂蚁一样的黑字一个一个往白纸上爬着,一会儿就爬成密密麻麻的一片,火花摘下林治帮头上的凉帽,用尽全力给他扇风。扇着扇着,自己也是一身水湿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林治帮站起来,把小书和写有黑字的纸掖进裤腰,把火花手中的麦秸凉帽扣到头上,向山下走去。火花以为林治帮写完字能抱她亲她,因为她从来没有给他扇过风。可是,林治帮离开石篷时,不但没有抱她,且大步流星把她落下挺远。想象和现实的差距使火花心里升出隐隐的失落,然而火花不知更大的失落还在后边,当他们走下山坡走入屯街,遇到温胜利飞燕似的马车,林治帮一高跳上去,坐稳之后冲身后的火花高喊,回去吧你……我上镇上去一趟……
连日来林治帮无论上哪都带火花,这使火花对林治帮的突然离去很不适应。火花一个人在屯街上没着没落失魂落魄,小嘴再也噘不起来。她没有直接回家,在门口玩一会儿睡懒觉的狗尾巴,玩得很是没趣,就去找于冰冰。谁知于冰冰生了火花的气,堵住门口坚决不让进去,连说臭酸奶你滚你滚。火花喝了多日的酸奶顿时对自己有些不满,自己喝了酸奶于冰冰没喝,是酸奶隔开了她跟于冰冰。火花急了,她一遍遍把鼻子贴到胳膊上闻吸,她真的吸到一股酸奶味,火花顿时想哭。可就在这时,她看到嫂子月月,嫂子正推着车子往东走去。倍感失落委屈的火花在屯街上一眼看到嫂子,注意力马上铁屑遇到磁石似的被她吸去。火花顿时打起精神跟上月月——多少天以前,嫂子曾经牵手领她出来走过,她想让嫂子再次牵手领她。可是月月一出屯街就骑上车子扬长而去,火花焦急地跑着,撵着,嫂子已经消失了踪影。岔路口上,火花停了下来,不知该往哪去,少顷,就奔着曾经走过的沟坝向东崖口走去。当看到草房院门口放着的自行车正是嫂子的车子,一股温暖的气息蓦地托起火花小小的身子。她跳跃着走进小院,她一直在小院里磨蹭着等着嫂子,可是天一点点黑下来,嫂子终是不出,她就爬上窗户。东屋里一个老人在炕上虫子似的慢慢蠕动,她又趴上西窗,西屋里嫂子和另一个男人马蛇似的缠绕。火花吓了一跳,嫂子遭受欺负使火花吓了一跳,她转回身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回家叫母亲,结果不等见到母亲她就美滋滋地坐在了嫂子的身上。
月月载着火花回到院中时,正在焦急等待的古淑平一把薅下火花,骂死鬼怎坐你嫂子车你爸哪去啦?火花突然想起走下歇马山爸爸跳上马车之后那声呼喊,赶紧告诉母亲,爸上镇上去了。古淑平没有吱声,一段时间以来古淑平对男人的样子很是担心,他对生活的漫不经心,对火花的过分关心。林治帮虽然体格健壮无病无灾,他的反常却让古淑平暗生忧虑。其实这反常几个月之前就已露出蛛丝马迹,比如他大可不必为一场大火生出退休之念。古淑平娘家二哥扶犁趟了三天地,地垄刚刚备好,他就在夜晚回家,往槽里栓牲口的时候猝死在马槽底下。林治帮的夜晚不归让古淑平腋下一阵阵渗汗,她做好饭就和小青街脖上分头寻找,她们甚至去了姑嫂石篷,有人说看见林治帮一晌和火花一前一后奔了姑嫂石篷。
又是姑嫂石篷!古淑平不禁在热天打了个寒颤,火花与姑嫂石篷的联系再一次在她脑门罩上一片阴云,使她把男人的反常再一次推到火花身上。
古淑平从车上拽下火花其实是发泄着一股无名的怨怒,为这女孩她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到头来却是养活了一个祸害。谁知她的少有的家长风范,竟打骡惊马似的让月月心慌意乱,使她刚进家门的泰然丝毫不见。月月在见到一向笑脸的婆母严肃气恼时,对自己下午走出家门做下的永远对不起林家的行为产生后怕。这后怕因为有火花在时时提醒,使她在国军离家的余下时光里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为了掩饰自己,为了让独处的时光被一些现实的东西占有,她故意叫过小青和火花与自己同床,将电视开到最大音量,并在白天自觉自愿地给火花上课。
第十一章
小青终于以崭新的面目在歇马山庄村部卫生所上班。尽管许过诺言绝不在歇马山庄长治久安,上班的日子她还是神采奕奕神清气爽。她身穿红花短袖衫削着短发,乳房挺得高高,她的与山庄极不和谐的装扮使许多人不敢看她又想多看两眼。引她打开卫生所屋门的是村委刘海,刘海看见小青眼睛里闪出一团阴霾的雾气。潘秀英到来之后,买子才从村部过来。这是小青和买子的第一次见面,小青对替换爸爸的村长并不太感兴趣,他们没有对话没有握手只是相对一笑。买子要潘秀英领小青下屯走走,熟悉熟悉情况。潘秀英是个明理之人,没有丝毫推迟,她先是打开抽屉,交出计划生育一览表、全村节育妇女情况登记表、怀孕妇女生产日期登记表,而后领小青走访了下河口、前川、后川和岭水。小青和潘秀英的下乡,原本就是一幅招贴画,向全村报告一个新的潘秀英的出现,让大家生儿育女不要找错了家门。小青却觉出大家对她并不是情愿接受,下河口怀孕妇女吕桂桂是小青同班同学,见到潘秀英欢喜得又说又笑,一见后面的小青便露出不悦之色,当听说一个月以后要小青来为她接生,吊吊的眉梢顿时滑下,像耷拉的兔子耳朵,隆起的肚皮恨不能一下子缩回去。不过小青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她的性格更像林治帮——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只要心里认定,就不会被任何人左右。
小青在潘秀英引领下在歇马山庄走下了一圈,解开了林治帮退休以来一直团在山庄人心中的一个谜——退是为了进。人们不去过问小青最初上县卫校读书是不是林治帮的作用,纷纷认定这一步绝对是林治帮的手腕。在讲到手腕时人们再一次表示着对林治帮的服气,人家一个要饭出身的,竟把歇马山庄山地踩得吭吭直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些留恋潘秀英的女人当着小青面不好表达对潘秀英的留恋,闲暇爬山过岭来到潘秀英家里,以一种挑拨的方式说潘婶你怎么能倒给小青,你上了林治帮的当。月月大嫂家的西院的女人指着潘秀英说:你个臭养汉的一准跟了林治亮又跟了林治帮,要不怎痛痛快快舍了那位儿。潘秀英说妹妹哎,可是短见识,政府哪条政策也没规定生孩子非得找谁,再说啦,我的位儿在大家心中,谁能推了大家心中的位?挑拨的人一时愣住,咂舌惊叹,还是潘秀英高明——她虽在卫生所的位儿没了,她在歇马山庄人心中的位儿依然存在,接生时完全可以找她。见大家琢磨,潘秀英又接着说,人记着,多做好事就是往水库里蓄水,小青毕竟年轻,我这是往咱歇马山庄水库里蓄水。潘秀英的前言不达后语叫山庄女人对这个一向聪明伶俐能说会道的女人大为不解,大家仍把一个扣子系在潘秀英和林治帮的关系上,理由是潘秀英没有放过一个有职有权的男人。先是潘秀英上了林治帮的当,后又觉得林治帮上了潘秀英的当,到最后人们又觉得大家都上了林小青的当。这个妖里妖气的小女子在屯街上走路目不斜视从不正眼看人,住了几天县城就眉眼上纹出两道黑虫,最最顶眼的是她走路的姿势,脚跟一垫一垫,腚蛋子在半空扭动的样子好像放在风轮车上的鹅孵石蛋。这么一个目中无人的黄毛丫头能为山庄带来什么好事?一个风骚张狂的黄毛丫头这么早就去接触女人下面肯定出息不了好东西!山庄人对歇马山庄新生事物的议论是过了电带了风的,就像议论黑眼风,议论浇油风。然而这一切林小青压根就没在意,她一道风景似的出现在歇马山庄大街小巷,从此便持久地搅活了山庄人平淡而孤寂的日月。
跟潘秀英走完歇马山庄之后,小青在卫生所里迎来了第一个漫长而孤寂的日子。前来拿药扎针的人寥寥无几。山庄女人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即使有病也要等到她们的男人回来再治,因为男人在遥远的外面舍命赚钱,她们从不忍心在家里放手花钱,等到男人回来病情加重,才知道这么做简直是背着石头倒上山。然而等下一个年头来临,她们依然如故。小青懂得山庄女人,从来不会向男人要宠却能处处宠着男人,到最终落下一身病患。一整上午,卫生所的屋门只响了一下,下河口厚明远女人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前来看病。那个干瘦的男孩一张小脸像泡了黄疸水,小青扒扒眼睛就断定是黄疸性肝炎,叫他赶紧到乡卫生院治病。厚明远女人听后立即变了脸色,说怎么会是肝炎?她一甩门离开小青的样子仿佛小青是在咒她。小青目送一对母子灰蒙蒙的背影消失在小学校房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滋味再一次告诉她,绝不要在乡下呆得久长。
送走一对母子,卫生所的门就再也没有响过。日光静静地射进来,透过玻璃照在铝制高压锅上,照在破旧的槐木案板上。歇马山庄卫生所的日子是寂寥而漫长的,它因为与村部、铁匠炉和村小学比邻,那不相干的又时时侵扰过来的喧闹像河流对岸的群山,时时映现着情景中的孤寂。小青对打发乡村日子有着充分的准备,比如绝不与家庭妇女同流合污,绝不在乡村找对象结婚,可是当那一片片丛山里、野地里延伸过来的漫长、孤寂的时光袭扰而来时,小青心底里便不时涌出烦躁、烦闷。这烦躁和烦闷是不期而至的,是她在县城里用想象的触须抓摸不到的。在县城里想乡下,就像一朵在枝头的花蕾俯视着它那粗劣的黑黝黝的根部,只知其丑陋,并不能体会其每时每刻最本质的承受;而在乡下想城市,就像一个做了好梦的人醒来之后意识到梦的美妙,想重新续上却怎么也无法再续,到后来竟连好梦是什么样子都难再追忆。小青的烦躁、烦闷,发源于一种不能追忆的遗憾。当然她要追忆的不是苗校长、房一鸣和刘晶晶,而是那曾经莫衷一时的、走出山庄的自信和理想,那种推动自己一再冲撞的内在动力。漫长的寂寥的现实是那梦醒之后的长夜,小青不知如何打发这长夜。她常常推开屋门,站在门口,看村部几个村干部煞有介事地出来进去,看那些锤打农具的不刷牙的铁匠龇着黄牙在那里开怀大笑。这些人与她毫不相干,小青看他们时,常想若能同他们同流合污没准是件快活的事情。
这是小青心底烦闷却又无比空洞的日子。买子因为一连几天没有见到月月心情开始烦躁,他在村委砖场筹建方案结束时,趁大家走出村部的当口笑着来到小青跟前。小青看到买子就像看到天边一朵云彩,没有一丝反应。买子说林小青怎么样?
小青斜睨着这个黑黑的男人,什么怎么样?买子说听庆珠讲过你。买子的话不连贯,听出并不是非要小青回答,只是一个见面礼,像城里人的握手。买子瞥一眼小青,轰隆隆开门进屋,说,这活其实干好不容易。
小青说你以为你容易,你更不容易。买子说的是普通话,这给小青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兴致。早在县里上学时就有这种感觉,普通话像一件漂亮的外衣,能够无形中给人带来一种档次。买子的普通话刺激了小青的说话欲,小青说你可是出尽了风头。
买子说,那多亏了你爸,还有翁老师。
小青噗哧一声笑了,假话,你这种人不会感谢别人。
买子说,我是什么人?
小青说,自以为是,苦大仇深。
买子说,越苦大仇深越能记住别人的好处。
小青说,那是记给别人看的,其实心底里觉得全世界都欠你的。
买子愣住,好像在说你这女孩目光真毒。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青说,从我爸那里,他就是那种人。
买子不说话,一边想这女孩挺有意思,一边去寻走岔了道的话题,停一会儿,买子说,翁老师是哪一种人?
小青瞅一眼买子,不假思索,和你恰恰相反,出身优越,却偏觉得自己欠所有人。
你了解她?买子问得很投入。
小青说,当然,她是我嫂子。
买子陷入沉思,黑脸上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小青见买子在嫂子身上停下话题,似有所悟,说你也恋过我嫂子?买子摇摇头,脸上的红晕渗得更透。他站起来,往外走着,说林小青,谢谢你对我的评价,从来没有人这么评价我,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
小青抖抖肩膀,拿出一副娇嗔的样子,那还用说!
买子走后,小青的烦闷和空洞里有了一丝恬淡的情味。这种对话小青在歇马山庄很少有过,它好像与乡村土地不很谐调,有着金属样的光泽,使小青有机会在寂寞中领略一分刺激。
后来小青知道,买子找自己的整个一席对话都是为了她的嫂子;后来小青知道,就是在孤寂中的一席对话,使她后来走入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像一粒种子浸进温热的池塘,国军在市里经历了人流、车流滚热的气流的浸泡,经历了一家又一家医院的一个又一个名师名医的探询的目光的浸泡,国军在打游击一样的四处游动中,原来在城里念书曾经有过的优越感消失殆尽。那个羞于诉说的病需要一遍又一遍复诉,大夫那每每欲言又止的神态需要一次又一次回味,从中推理对病是轻是重的判断。国军在异常懊恼、颓丧的情绪中加增着各种中药药方的剂量。走一家医院一个药方,每一个药方要开七付到十付药量,他在农业局上班的同学的帮助下走了最后一家医院,拿了最后一种药物,在秋林招待所门口,国军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老乡——虎爪子。
当时国军正拖着疲惫的双脚爬上招待所台阶,只听身后一声粗砺的喊声,国军回头,见虎爪子在一辆货车上坐着冲他招手。国军转回身子,将提在手里的药塞进背兜,朝前动步。你干什么?虎爪子跳下车,抹着脸上的汗,说押货。国军心下狐疑,是谁这么胆大,敢让虎爪子押货。国军说,给谁押?虎爪子没有直接回答,走到驾驶室旁叫道,老牛,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歇马镇种子站的林国军,我哥们儿。老牛爱搭不理斜睨一下,似笑非笑。虎爪子见没有唤出对方热情,又补充一句,他爹是工头、大款。老牛从摇下的车门里伸出手来,国军也伸出手去。两手相握时,虎爪子说国军,老牛是咱县里有名的人物,养着一个车队。国军完全不知该作如何表示,平素在村里在镇口,与虎爪子见面互为路人,谁知道换了地点,就亲切得像是哥们儿。握完手国军知趣地退出来,虎爪子跟着说,操,就不能给咱哥们儿壮壮腰,吹咱几句。国军说,你做了黑保?虎爪子不置可否。虎爪子望望对面车塞得满满的,见一时走不了,就从头讲起他的来路。
一个月以前,在买子家喝完酒后,虎爪子用心想了一下自己的后路。几年来,他从没觉得金水买子比自己强多少,金水和自己一样,一下学来就一摇三晃不务正业,买子整天黑不溜秋窑里集上转,虽挣了点钱却像个野人似的毛毛糙糙。在心底他从来都没瞧起他们,可是一顿烧酒照出两个臭小子的野心,虎爪子竟然受到很大刺激,他们都可以有野心我怎么就不可以有?于是便在不久之后的一个日子,打点行装离开家门来到县城。他不知道他能干什么,他就这么轻而易举来到县城。然而,想不到他会遇到另外一桩事情,是这桩事情划定了他的离家之后的生活道路。汽车站刚刚下车,他不小心踩了一个刀鞘脸人的脚遭到泼骂,虎爪子和颜悦色地走到跟前,手在刀鞘脸的肩上轻轻一动,那小子就空翻倒地。虎爪子闪出虎牙笑了一下看都没看,扬长而去。谁知刚走不远,刀鞘脸追上前来,迭声叫着大哥大哥交下吧。虎爪子虽然多年来无恶不作,却不懂这黑道上的话是何用意,愣怔地站住。刀鞘脸说,我是个体户老牛的黑保,我看你人高马大,刚才是故意试你的拳脚,老牛让我请回一个保镖,一个月两万元。虎爪子问这么多?刀鞘脸说是黑保,有风险。虎爪子长这么大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风险,二话没说就跟到老牛跟前画了押。几天前,老牛抢了县城一公家运输车队运输蛤蜊的活,公家车队不服,每天在半路设障,虎爪子和这位刀鞘脸的任务是保证货物安全运到。虎爪子说,操,不出来永远不知道,黑道比白道还义气。因为几次仗都打得非常漂亮,老牛天天啤酒鱼肉供他,且当场就甩近千元的辛苦费。可是有一天刚刚离开县城,虎爪子在后斗上看到在路旁赶集的舅舅,手指突然发痒,脱下衣服兜一包蛤蜊扔下去,被老牛发现,三天没有请他吃肉喝酒。
国军听完没有言声,慢慢移动脚步向车前走去,走到车门口,国军从腰里掏出一包烟,甩进两颗给司机和老牛,说朋友,我这老乡是地道人,放心用就是啦。老牛将烟点上火,深吸两口,吐出一缕烟雾,缓慢地点了一下头。这时,国军决定撤退,国军转向虎爪子,说可要保住性命。虎爪子猛虎一样的身板挺出一个“半”字形,伸出簸箕一样的爪子握住国军,重重地说,谢谢。国军的细手被虎爪子强有力地握住时,感到自己体下的那个半年来被当成了主题的东西萎缩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告别虎爪子,国军在这个一向没拿正眼瞧瞧的人面前生出了隐隐的悲哀。这悲哀情绪一直笼罩着国军回到歇马山庄。
离家一周的国军背着一旅行袋中草药走进家门时,一家人争先恐后向他表示欢喜。母亲一边锅上锅下忙着,一边说,什么会开这么长时间?天天望,都快把人急死了。平素在家很少说话的小青,嗷一声跑出,夺过国军背包说,怎么像个偷地雷的?月月压一盆水端到院里石台上,让国军洗脸。其实国军刚一走进门口,月月就发现他瘦了一圈,腰围明显变细,下颏由方变尖,长满胡茬。月月什么也没说,月月没说一方面为了瞒过婆母,国军的病她一直蒙在鼓里;一方面为了掩饰心中的凄苦,她有感觉,一旦由自己说出国军的消瘦,她会流出眼泪。然而为了掩饰更深的、说不清楚的惧怕,月月沉默不久,就开始说国军,说你准是不舍花钱吃饭就瘦成这样,看裤带都松了。月月眼里真的有泪。月月说完话就去帮国军搓背,全不顾公公、婆母、小青和火花的眼目。月月在看到火花那双小眼睛时,手上的动作更柔更欢,手在盆与背之间舞动,溅得满院水花。
林治帮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他已从一家人厨房里的忙乱中感受到儿子的回来,但他一直没动。退下位来,在村人面前的确掉了村干部的威风、威严,在家里边做父亲的长辈人的威严永不能失却。国军洗完身子,走进屋来,说爸,我回来了。算是礼节性的报到。林治帮没有言声。见父亲无话,国军站一会儿返身要走,林治帮开口说话,月月对你到底怎么样?国军一激灵,心底翻了个劲儿,以为父亲知道自己有病,他支吾说,挺好呵。你瘦了。国军不吱声,林治帮说,你爸退下来,她可不能借由对你使威风,咱林家人没根底可不能受欺。国军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说月月不是那种人就转身离屋。
因为一周的奔波愈加平添了颓丧的心绪,也因为父亲那句对儿子倍加关心的忠告,国军心情一直不畅,月月几次再三用手抚弄他的身体都被他轻轻推下。国军不想和月月亲密是不愿把心情搞得更糟,而月月却以为丈夫对她的变化有所察觉。直到被她再三抚弄国军没了睡意,讲起在城里几天的境遇,以至于跟虎爪子的相遇,月月才心安地闭上眼睛。在国军讲到替虎爪子讲好话时,月月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我爱你国军。月月说完这话仿佛爬过一座高山,浑身一阵冒汗。暑热仿佛乡级公路上刚刚浇淋的柏油,稠厚而黏腻地滋养着歇马山庄山野,时光走在酷暑盛夏,仿佛是一渠清水流进沟谷深潭,再也不肯向前流动。在歇马山庄,只要到了夏季,女人们便统统变得放松、闲散。地里的活路透了亮,上学的孩子放了假不再催逼做饭的时间,日里除了一日三餐无须太多的投入,一个活脱脱的人都可坐进水库下游的河套里。这时节女人们袒露着肚皮和丰乳的同时,也毫无保留地袒露出各不相同的心事。时光的滞浊,日子的单调,虽然摊派给每一个庄户女人是一样的,可因为每家每户境遇不同,每个人的心事也就千差万别。女人们在河套里,只要脱了衣服,就无法不脱掉曾是暗藏着的、怕别人知道的所有心事,什么男人不顾家,儿子学习稀熊;什么婆家没有一个好亲戚,什么娘家的弟媳跟了野男人……上河口林治亮女人平时最怕见到温胜利女人,这个从不多言多语的女人备受男人娇惯,温胜利从不让她下地干粗活,治亮女人一见她就像一个脸上长着疥疮的怪物走进一方镜子,抬手动脚都浑身的不自在。然而,这时节她看到温胜利女人却要脱光了大义凛然走到河套里,毫不掩饰地说,大妹子我真眼气你那命。温胜利女人眯着眼笑,说这有什么眼气,我倒眼气你,娘家没有破烂事来缠你,你不知道,俺姐十二岁瘫了,现在五十二岁,兄弟媳妇侍候不耐烦,就冲我撒气,我回一次娘家就惹一肚子气。胜利女人有个瘫姐姐,治亮女人早已知道,只是日常眼气人家男人护女人,便记不起那身后的烦恼。治亮女人就说,也是的,总是个心事,不过这心事终究是娘家的,隔得远,十天八天回一次,也还有十天八天好时候,哪像我天天炕上一把,地下一把,眼看着男人负不起责任活气死人。下河口厚运成女人,因为男人当队长被虎爪子占了,平素很少往女人堆里凑,女人们私下里嘁嘁喳喳,她就耳根放红,这时节却不管不顾,拥进女人堆里,女人们说为甚么不让厚运成去揍虎爪子,叫人欺了还能坐得住?厚运成女人说那么做是傻瓜,厚运成根本不是虎爪子对手,叫他打死打伤日子怎么过?说着眼圈红了。女人们便蓦地止住话语,各自往自己身上溅着水花,许久才说,也是的,叫他揍成肉饼不知咋回事儿。平素对厚运成女人的愤怒一下子就让女人心底里的话语冲成一溜水花。女人们心事的争相流出,汇成河水一样的溪流,浸泡着她们肌肤的同时,润滑着她们的心。裸露了心事就像一个小心翼翼踩着石头过河的人一不小心掉进水里,再也不用顾忌鞋子的干湿无拘无束地踏水。她们不加任何掩饰地讲自家的男人自家的日子,使几个季节以来所有心灵的负重,都被屯积的水一样的时光漂净。
同是山庄女人,月月却无法像她们那样袒露自己。月月无法袒露自己并非因为她是与乡间女人不同的代课教师,而是因为心底里装下的心事就像草地里的蜥蜴,一旦袒露会吓坏所有人,会令人毛骨悚然。在婚后的第一个暑假里,月月怀着一份焦灼的思念,切肤的犯罪感,在滞浊的炎热里自相折磨,每当夜晚,国军的身影、目光、后背,就会缝制一个偌大的边部锋锐的皮壳切断月月所有非分之想,每当白日,国军上班,无限的光热驱走阴影,思念便沿着土街、草沟,沿着一片片庄稼爬行、飞翔。思念和犯罪感在白昼和夜晚,像投进水里的两只皮球,此起彼伏。让月月一天天消瘦,面色发黄。抵御两种东西最有效的方式是到后川给张小敏补课。张小敏是个可怜的孩子,刚上中学一年母亲得了肺病,为了给母亲治病她的父亲让她在家照顾母亲自己到外面出民工,张小敏自作主张没有退学,每天只上半天课,剩下半天在家做饭喂猪伺候母亲。月月像上班一样一天要去两次,张小敏母亲不住的呻唤会使月月一入张家家门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救同胞于水深火热的乡村教师,而不单单是山庄女人。
一个略有一些凉风的午后,月月拾掇完碗筷刚刚推车走上街脖,就在治亮老叔东院的张守山家门口遇到买子。这是分手之后月月第一次见到买子,如果也像山庄女人夏天坐在河套里或树荫下,月月会有许多机会见到他的。买子同林治帮一块儿从院里走出,买子看到月月欣喜地喊翁老师。月月几乎是在听到叫声的同时看到买子,月月看到买子的一瞬浑身蓦地过电似的,而后心口慌慌突跳,眼前一阵豁亮。然而随之月月看到了公公林治帮。看见林治帮,月月突然记起吃午饭时月月给公公拿双筷子,婆母说东院张守山今个分家,不回来吃了。那时月月就没想到买子是一村之长也一定在场。突跳在月月脸上的冲动在看到公公之后,马上变成一种不自然的讪笑,就像刚刚放苞的菊花遭了严霜耷拉脑袋。月月说哦,是……分家。买子不答话而是问话,你上哪去?月月说上后川补课。于是,林治帮向西,买子月月向东,在张守山醉眼惺忪的目光中走出街屯。
月月因为走在买子前边,迈步时腿像一个失灵的圆规,落点与想象有很大的落差。因为在一个人目光的包围之中,她还感到后背有种被火烧烤了的感觉。而买子却被月月穿着连衣裙的苗条身影吸住目光,买子起初很想说话,说从屯里过来好几回了都没见到你。可是当月月优雅、飘逸的身段装进他的眼仁,买子感到喉嗓喑哑,他的叙述过去的话语在马上就要跃过喉口时,被现时的激动生硬地抵了回去。自从当上村长,买子仿佛一个从浅水湾游进水库深处的鱼,整个身心被一汪厚重的水域覆没,讨论村工业、研究治理小流域、计划发展庭院经济,深游徜徉的沉实完全不似一缕孤烟在草房小院门口升腾的飘忽。月月的给予令他无比骄傲,令他做什么都有奔头。当他夜晚沉静下来,默默去打捞那个使他骄傲的形像,月月消失在夜晚里的身影就重叠了庆珠乳白色的身影,就成了买子白日走街串巷隐藏在灵魂里不被发现的追逐。月月随风飘动的裙裾在自行车的三角架间一舔一舔,为两人默契的哑言奏着无声的音乐。屯街的路伸进一排墨绿的苞米丛林间。乡路寂静无声,他们相互能够听见对方并不均匀的呼吸。到了通往买子家的岔路口,月月突然感到车子沉了下来,任她怎么推也推不动。月月没有回头寻找原因,她的身体里的战栗,让她清醒地预知即将发生的一切。自行车轻轻地离开了月月,像一只小燕子飞上了头顶。买子举着自行车,离开时脚步急促而迅速,让月月误以为一跃之间掠进了苞米地。停顿一会儿,见买子并没进苞米地,而是向东崖口家的方向挺进,月月才迈步跟上。
不再黏腻的流风拂动了歇马山庄山野田地间的庄稼叶子,润泽的闪亮响动着一派秋季的语言。此时此刻,在有庄稼密布的乡下,隐私仿佛裹进苞米叶里的米虫,正纵情地自语着爱、爱怜和欢愉。进到屋子之后,买子几次抱住月月都被月月猛力推开。月月推开买子并不是反对买子的亲近,而是故意压制着欲望的冲击,用长久的盯视来识别买子情感的质量——在犯罪感被意外的相遇驱逐出境之后,贮存已久的思念一下子洪水一样冲进月月心灵的土地,月月看到它们在过去的日子里如何翻滚着席卷着她的生活,而今又是如何深刻、强烈地震撼着她的灵魂,在跟在买子身后小狗一样踽踽前行的时候,她曾想到她宁愿为之死去。月月对自己的了解使她在向往已久的四目相对的时刻,突然生出一种丈量对方情感深度的欲念。痴心的月月无法知道,当欲望之火点燃男人,感情早已失去应有的真实,对于女人,爱情原本就是谎言,或者说,只有真切地表达谎言才是真正表达了爱情。月月端正着瘦成一溜长条但仍不失圆润的脸,久久地读书一样读着买子黑黑的肌肤上,那双黑黢黢的小眼睛。小眼睛诉说着激动、热情,小眼睛诉说着调皮和贪婪。因为月月制造了距离,买子不得不把热情的贪婪变成语言,我爱你月月,买子说。买子的脸上释放着原始的冲动,开阔的前胸汇聚一团浓浓的潮气,我真的爱你月月。买子又说。当月月看到火一样自燃自烧的买子将火苗猛烈地拨向她,天知道那叫人怎样的天塌地陷。月月闭上眼睛,集中精力向体内感受那股被火苗燎出的、回肠荡气的热流,感受心里身外的漂浮。买子跨越距离再次搂住月月,隔在月月买子之间的哪里是距离,简直就是一道岩浆爆发的豁口,月月任自跌落,任自同买子一起向深渊跌落。他们先是衔着嘴唇在地上打转,四只手臂仿佛四道锁链扎在双方腰间,恨不能将自己嵌进对方的肌体,或者将对方嵌进自己的肌体。月月的手伸在买子后背上抚摩。买子的手是在月月乳间,一个摘桃少年欣赏即将摘下的桃子似的轻轻摇晃。月月经不住摇晃的奇痒,绵软地坍倒在买子怀里,于是买子将月月抱起坐在炕沿上,月月顿时缩成一只小熊,月月的脸腮呈苹果一样的红色,朱唇被喘息拂动。买子痴痴地看着月月的脸,这个奇异的女子怎么就一下子来到自己怀中真是不可思议。在买子走南闯北的生活中,确是有着那么多的不可思议。买子在端详月月潮红的脸时,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他的手重新伸进月月乳间,在那里弹动,抚摩,而后慢慢下滑,滑到裙带时,手蓦地抬起纵腰跃过。而就在这时,月月陡地睁开眼睛,缩紧的肢体陡地支棱开来,月月挣扎着跳下买子怀抱,连连说不,不能这样,我不能。像一个走错院门的鸭子啄了几口食一下看到拿着荆条过来的主人,扑棱着翅膀撒腿就跑。买子惊诧地看着月月,以为自己的手带了刺长了钩。月月缩着肩,揉着手,眼睛怪异地看着买子,说我是个坏女人是吗?你把我当成坏女人是吗?买子不解地看着月月,胸脯一掀一掀,汇聚着喘息。买子说不,你是好女人,你是咱山庄没人敢比的好女人。月月说我不该来程买子,我是有夫之妇我不该来啊程买子。买子猛然了悟月月的矛盾心理,眼睛忽的一亮,上前拽住月月的手,月月,你不坏,你真的不坏,要坏那是我坏,我不该……话语刚出一半,两人仿佛同时受到一种力的推动又猛地拥到一起,这回他们相拥着谁也不再说话,好像每人都抱定一个坏就坏到底的信念似的,他们彼此在相拥中草率地为对方解除隔在他们中间的障碍。月月躺在凉涩的炕席上时,只觉浑身所有部位都开张着,蓬展着,月月感到整个身心都沉在了湿漉漉的草丛里,沉在清澈不安的池塘里,等待着那个柔软的疯狂的掠夺。月月呻吟着,细微的、柔弱的呻唤传达着无限的激荡,无限的痛楚。买子感受着月月的激荡和痛楚,嘴里不断呓语着我爱你,月月,我爱你。月月什么都能听见又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她只是跟着颠簸跟着撕扯,整个身体都化作了一派虚无,整个灵魂都在叫着一个声音:做女人多好多好……
月月沉入了无与伦比的平和、平静,好像瓶子几经沉浮终于落到水底。月月平躺着,沉静地看着买子,一条裙子盖了全身,沉静的表情带有几分凄楚又带有几分欣慰,月月一只手放在买子下颏,另一只向外扬开,作出一种放松的姿态,而就在这时,月月手指触到一样东西,一本书——就在卷着的行李边。月月抽过来,见是一本诗集,普希金的诗。你喜欢诗?
我是个过了时的人是吗?是它伴我生活二十多年。那里边有一个女子静静地、静静地骄傲,真像你。
你说我骄傲?
你和庆珠都属骄傲那种类型,只是她骄傲得活泼,不像你那么静,静得让人心底发慌。
咱都是乡下人,哪有什么骄傲,能够看出骄傲恰恰因为你自己骄傲。
不,不是的,我是自卑地说心里话,我因为自己无依无靠,心就常常对有根底的人生出敌视,如果不是庆珠和你主动走近,我永远不会主动走近你们。这其实正是自卑。
说着,月月收回扬起的那只手,捧住买子的脸。买子的整个身体都裸在外面,呈一种欢欣备致的表情。这时,买子突然套上短裤,走出堂屋把屋门闩上,返身回来时,龇着洁白的牙齿去告诉月月,我们够大胆的,门大开着,咱们当去把全村人都叫来看看。看什么?月月问。买子褪下短裤一下扑到月月怀里说,看程买子交了好运,亲了翁月月,这事儿咱山庄人没谁会相信。月月一噘嘴生起气来,推着买子沉重的身体,说你个坏东西,你把俺当成什么了?买子用嘴擒住月月乳头,用力吸一口,之后说,当成一个女水妖,女水妖你懂吗?从前有一个老僧,在密林里的湖边修行,他从早到晚目不斜视,劳作,祈祷和诵经。
老人已经用铁锹为自己掘好一座坟,他已经对神明默祝,渴望圆寂,了此一生。
有一次,在夏天的黄昏,老僧伫立于矮小的茅屋前,真心地对着上帝祷念。
树林变得越来越暗,暮霭在湖上袅袅飘散,一轮月光穿透云层,静静地滑过天廷。
老僧突然把目光透向湖面。
他看着,不自主地充满恐惧;刹时间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
他看见:波浪翻滚了,转瞬又归于平静……
蓦地……轻快如夜影,雪白,如山冈的初雪,一个裸体女人走出来,默默地坐在岸边。
买子诵着,感到体内的冲动再一次涌起,这一次涌起不是为肉体的接触,而是因为灵魂的撞击,月月是个女水妖,买子在脑里瞬间映现了自己佝偻在火车上、蜷缩在窑洞里、熏烤在窑门烟雾里的情景。这些卑琐的、每忆起都不愿多想的情景让买子面对月月洁白的肌肤萌动了强烈的、再一次进入月月体内的意念,他就是那个对着神明祷念的老僧。月月感应着这爱欲的重新升腾,迅速伸手搂住买子。买子挣脱搂抱,而是将脸埋进月月双乳间,手在月月两腿之间穿行,润滑和潮湿的臀部在买子掌心里诉说着温暖隐秘的波动……这一次买子没给月月任何语言的暗示,也没有等待月月的配合,任自纵情、任自疯狂,而这恰恰使他们的交融交合变得纯粹,变得炉火纯青,就像小站不停的直达列车,持久的轰鸣真正让人体验穿山过野的痛快。倒是月月在跃上巅峰的时刻连声地喊着怎么办?怎么办啊程买子?列车如期到达终点,目的地变成了异乡,怎么办?买子抹擦着身上雨水浇淋似的汗珠,兴奋而无奈地寻望四周,月月,嫁给我吧。买子随口说出这句是为了表达畅酣和激动。月月开始没有反应,直直地瞅着窗外明晃晃的空间,许久,她好像看出什么,弹起身子,穿上衣服,异常伤感而又异常果决地说,不,不能,你不能是我的全部,我不该爱上你,我还有国军,我还有国军……
月月一弹身坐起来,脸上现出惯常的拘谨和雅致,刚才躺在炕上时的娇羞和任性丝毫不见,在买子那句要月月嫁他的话出口时,月月看到一只边际不规形象模糊的黑影,这黑影就在买子家天棚的一角,像人手又像猫的手爪,它起初不动,仿佛隐在视觉深处,后来随着月月眼神的转动,它转动起来,在空中舞蹈似的,月月头发蓦地扎煞起来,一种不祥触目惊心地遍布月月四周,她于是迅速整好衣裙跳下炕来。
买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买子仿佛受了伤害似的没有说话。其实他从未想过要月月嫁给自己,他不想攀月月的高枝,庆珠的教训已刻进了心腑。关键是,月月后边有一个林国军,虽然月月从未表现她的优越,虽然月月在跟他的相处中从未讲过国军,但他能感到,他们的婚姻只是出了一点问题,一点性格上的或者是细节上的问题,绝对不是根本的、有可怕性质的问题。买子忽然说出让月月嫁自己的话,不过是情急之下的信口开河,可是当月月认真地拒绝了买子,详细地回答了买子,买子一时愣住,不知该说句什么话才能掩饰心中的难过。不过他没有让月月看出,他依然迷醉地看着月月。
月月因为没有说出自己的发现,她的突然的弹起便让买子陡然增加了陌生感,增加了狐疑和难过。此时此刻,月月其实并不了解,她的生命已经离不开买子,国军只是她的一个活着的外壳,而她已经从躯壳中爬出,飞蛾出茧一样在树叶间产卵、生蚕……
她却愣要返回她的外壳。
月月离开买子院落的动作太迅疾太突然,使买子一时拾掇不起沉迷着放纵着的心绪。月月走出院子时买子没有远送,他看着月月头也不回地离去,返回屋扑到炕上。买子肚子痛似的翻滚着蜷缩着,询问自己女人到底是什么尤物,他为何总是弄不明白?他确实不敢想娶过月月,可是他希望他能知道月月在想什么,他也并不希望月月跟他交心,可至少不能让他在亲近之后感受陌生。经历庆珠与自己亲近之后的陌生,他再也无法忍受再一次亲近之后的陌生。买子眼前再次展现了庆珠在小树林里弃他而去的情景,买子忽地不再翻滚,买子翻滚的身体歇息下来,他感到他对山庄骄傲的女人有些反感,他感到那个曾经强烈地挣扎在内心的坚硬的东西再一次冒头。买子忽地一下爬起,深吸一口气,两臂猛力一甩作了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姿势,而后撞进东屋,走近老母身边。妈,买子说,老母应声抿了抿嘴,深陷的眼睛盯住买子,说,庆珠来了,庆珠怎不过来看我?买子一直没有告诉母亲庆珠死了,买子握住母亲枯瘦的手指,答非所问地说,妈,我会给你争气,我一定争气。
第十二章
月月从东崖口出来,日头在西山头只有一竿子高,落雀似的房屋上的烟囱冒出缕缕炊烟,没压倒秋季黄昏的金色。黄昏时分金色的出现,是季节变更的最有质感的信号。月月进街时故意骑得很慢,同屯街上拿草做饭的婆娘打着招呼。骑到治亮老叔小店的时候,她跳下车子,要了一板酸奶。老叔说,火花可真是一个福孩,有这么多人娇惯她。月月笑了,月月说火花太小,所以就惯她。
月月在院里见到火花时,火花的神态有些异样,她蹲在喂鸡的木槽旁专注地看鸡啄食,对月月爱搭不理。月月把酸奶伸到她的膝上,她也没有像以往那样表示欣喜。她只抬了抬头,小眼睛眨巴两下,就又认真看鸡啄食。火花的态度让月月有些惶悚,那个模糊的阴影瞬间爬进月月脑际。月月放下车子,看了看火花,心想你这个奇怪的东西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月月极力回想中午离开家门时火花是否在大街上,可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月月说火花你不高兴了吗?火花点头,一只手指指屋子,让月月往屋里看。月月头皮蓦地绷紧,她走进去,堂屋里冷冷清清,好像婆母还没做饭。月月往东间走,就见婆母躺在炕上,松垮的臀部叠出一个高冈,妈,你病了?月月说。古淑平睁了睁眼,看是月月,毫无表情地说,快做饭吧,今个吃不了现成的了。一段时间以来,婆母一向夸张地温顺和蔼,如今怎么一下子变了脸?月月的惶悚在见到婆母黯淡的表情时变成了慌乱和慌恐,她赶紧到西屋换了衣服拿草做饭。月月想一定是婆母从火花那里知道了什么。
其实古淑平的情绪和月月下晌对林家的背叛毫无关系。午后,林治帮在张守山家喝醉了酒,刚刚进院就开始呕吐。林治帮退下后滴酒没沾,张守山儿媳闹分家,等不及在外边干活的儿子回来,气得他生逼林治帮喝酒,林治帮知道张守山是希望有人陪他将心里的火发泄出去,可他怕张守山喝多了和儿媳吵架,就巧妙地周旋着自己多喝了两盅,不想把自己灌醉了。林治帮吐完呕完,就在旁边的木凳上躺了下来,古淑平拽他进屋他坚决不进,并一甩手把女人甩了个趔趄,嘴里嘟念着滚你个蛋去。林治帮的醉态使古淑平一直疑虑在心的对男人身体的恐惧再度拾起,她生气地丢下男人,回到屋里,拿起手中一直在织的毛衣——这件林治帮的毛衣入夏以来织进了古淑平太多的焦心和忧虑,儿子有病,男人反常,火花让她一看就头皮发麻。可是古淑平刚刚织了两针,就见火花在井台上用毛巾给男人擦身,男人一个小孩子似的由着火花上下擦动。火花与男人的亲近再次让她看到男人的反常,再次鼓起她对火花的憎恨。古淑平于是放下毛衣,拉开高低柜抽屉,拿出二十元钱,用手绢包好之后,换了一件碎花茄色衣衫,离开家门。
山庄人对张瞎子的迷信早已是过了时的事情。十年前,张瞎子是歇马山庄人们心中的巫神,谁家儿子三十岁找不到媳妇,谁家媳妇一进门来就病病秧秧,谁家日子总是难得熬不到头,都要找张瞎子指点迷津,他算命灵验的故事被山庄人传得神乎其神。十几年前,下河口车把式厚吉生睡到半夜身子突然瘫痪,婆娘找到张瞎子后,说了生日时辰,他弹拨一根老弦,边弹边说,你家臭水沟里埋着一盘百年石磨,石磨百年沾着人之灵气血气,厚吉生培了四十三锨土,就管他四十三岁重病附体,回去问他如果属实,掘出石磨放到高处,保你贵体复原活蹦乱跳。婆娘回家一说,厚吉生顿然记起生产队有了磨粮机之后,石磨无处搁置被他埋到门口沟底,以防水冲路塌的事。便找人挖出石磨,供在庭园中央,厚吉生立时站了起来。当然也有算不灵验的时候,但山庄人从来只传灵验的故事。山庄人愿意造出一种神灵作为打发苦难日子的支撑。十年之后,水库上游一个狐仙附在了一个常年有病的女人身上,张瞎子便从此退下神坛。谁知近年各路狐仙屡屡附体,火爆三五月赚得一些钱财又仙气退却,伤了山庄人们纯朴的指望,九十多岁的张瞎子便又在土门沟拨出孤弦。
神人居住的老宅已是破烂不堪,院墙倒塌,枯烂的苞米秸杆在地面上散发着潮霉的气息。走进屋时,古淑平心头蓦地掠过一阵紧张,一股阴冷的气息随着腥臭味扑面而来。老人躺在炕上,两只没有眼仁的黑洞朝古淑平张开着。听有人来,他动了动,随后老牛翻身似的两手支炕慢慢爬起。老神,俺找你掐算掐算。山庄人都叫张瞎子老神。老神坐稳,癞蛤蟆肚皮似的下颏抖动了一下,之后伸手摸过炕头只有一根孤弦的二胡。古淑平说,四三年五月初六生,日落寅时。你看今年有无灾难。只见老神鸡捣米一样掐着指头,而后拨响孤弦,咚咚的弦音像夜半更深的泣哭,给人人的感觉。老神说,有外姓人的胭脂气冲进家里主祸,躲不过去。古淑平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老神,请你帮俺躲过。俺可是一辈子行善。老神说我讲的可对?古淑平想,火花正是外姓人,拣来那天浑身喷香,说得再对不过。老神说,胭脂见不得水经不得雨,早晚会消去散去,不过你得信命,是你命里的灾难,躲不过去。日头沉西今明两年躲不过去。
从土门沟老宅出来古淑平彻底变了一个人,神色暗淡,步履蹒跚。她想到对于林家,自己也属外姓人就径直奔水库下游的河套,在里边透洗个澡,把脸和脖颈搓了又搓。村里五十多岁女人都不抹粉,林治帮五年前从城里回来给她买了一盒粉底霜,她就往脸上抹金屑似的隔日一抹一直抹到现在。洗完之后,套上衣服,古淑平回到家中。恰好林治帮酒醒之后不在院里,火花在井台上用水和泥玩。她拽住火花就往水库下游奔去。
冲洗火花的身体并不是此次从家牵出火花的主要目的。古淑平扒下火花衣服给她搓洗一顿之后,领她来到歇马山西南边娘家的坟地。古淑平一到坟地就偎在草间嚎啕大哭。因为四周是一片榆树林,哭声有树叶的围困并不能传出多远。古淑平的哭不是哀哭不是悲痛,而是一个细软绵缠的诉说,这哭声因为拖着一个长而柔韧的细韵,传达着一股冥昧之气让人听来仿佛雨水入地水气上天,有一种独特的凄婉的韵致,这是山庄女人最易把握的曲调。古淑平说,俺怎么就遭这样的难呵……俺不行善哪有今天呵……老爹老娘,俺怎么行善还行错了,这石壳里蹦的孩子怎么就落到俺家呵……老爹老娘,你们知道俺是行善才养了她,天不该报应俺呵……俺该怎么办二老快说呀……古淑平知道二老不会说话,也就没给丝毫间隙,她一手按住火花跪下,一手薅住坟地长高的红叶芭草,念西歌似的拖着长韵,说着想说和该说的话。古淑平开始并没掉泪,因为最初奔来就是奔着诉说的目的,不是情之所致。然而说着说着,古淑平真的泪如泉涌。她的泪水好像并不是源于就要降临的苦难,而是被自己六年来的操劳和付出感动。哭着,诉说着,古淑平嘎然而止,那声韵的突然停止仿佛琴断了弦。声音停止,古淑平侧棱着耳朵,她听见小树林里有嘁喳的讲话声由远而近,于是她慌忙站起,拉着火花钻进于声音相反方向的树林。古淑平走起路来带着小跑,纱织小褂的衣襟向两边飘浮,仿佛一只飞舞在胸前的蝴蝶。尽管没有善始善终,她的善心接通了天地,古淑平对自己十分满意,好像所有的祸根都被诉净。回来的路上,她领火花奔进自家大田,钻进密实实的田地薅了一把猪菜掩护着回到屯里。
屯街刘文斌家门口聚集了几个女人,有粉有绿的褂子斑斑点点。古淑平走近,刘文斌儿媳于敏老远就喊,大妈薅猪菜呵?古淑平说薅猪菜。古淑平瞪着眼睛,将哭红的眼皮睁开。于敏说,翁老师在家干什么一夏天不出来?于敏因为是山庄小学教师,便一下子把话题引向月月。其实她们刚才聚集正是在议论月月,因为有人看到古淑平一下晌拖着火花紧道道走出屯街,觉得有些蹊跷,就开始由古淑平的行踪,议论到月月结婚半年多没怀孩子,议论月月的闭门不出。林治亮女人常见月月,就说月月瘦得不行,让国军的病给熬得瘦得不行。于是就有人说自从月月进门林家的事摊上不少,起火,得病,倒台。女人们把林治帮退下村部叫倒台。就有人说人不可以挣太多的黑钱,天下包工头没有一个不黑,黑心的人早晚要遭报应。说话的人见说在了林治亮女人面前,伸伸舌头赶紧收回。心直口快的治亮女人便赶紧替对方解除障碍,说我也敢说他黑,黑就是黑嘛,要不嫂子从来不串门,她最知道男人黑,怕遭人讲,他不黑倒台了不叫老屯人上台,能让给一个外来的小崽子?正说着,有人发现古淑平领着火花从西山坡下来,于敏远远地就把背地里的议论变成一种光明磊落的关心。于敏说翁老师可真能坐,我不行,我一过寒暑假就闷死了,都想把鸡鸭当成学生讲话。古淑平说,不有古话说娶媳妇随婆婆,她随俺了不愿凑群儿。治亮女人就愿凑群,于是被人揭短似的立时接话,直肠人就愿凑群,叨叨家里那点事,俺嫂家有天大事也不肯说出来,其实说跟不说没什么两样,群众眼睛是雪亮的。古淑平脸立时涨得通红。她生性温存、温和,从不会出语伤人,多年来因为男人一直是山庄的头面人物怕有人伤,就有意躲着大伙儿,治亮女人用了阶级斗争年代的语言,使她后背一凉,好像张瞎子算出那些事都被看出。她支吾着,说其实也没什么怕人事,群众看见了什么?治亮女人毫不让步,还没怕人事儿,那月月怎么就怀不上孩子?怎么就瘦成这样?俺哥倒台了,怎么就稀罕火花没了命似的?叫俺看不是火花主贱,就是月月主贱,月月没过门你家可是太平无事,要说月月主贱,火花那小东西可越来越鬼怪得叫人害怕,叫俺看两个没一个好东西,都不是贵物。像在刚刚刺破脓水脓包边又鼓了一个脓包,古淑平心里蓦地涨满。月月,是的,是月月主贱,进门半年多没有孩子,自己怎么从来就没想到月月,还以为林家欠着她。古淑平脸色一阵由红变白,变黄,最后,低语着,孩子晚随根儿,俺回去问问媳妇,她妈肯定孩子晚,就目光飘忽着牵火花离开人群。
古淑平回家一头扑到炕上,灾祸的酿就除了火花还有月月,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斜进来的日光一点点由水白变成铅灰,当古淑平的眼里装满铅灰的色彩,她的柔软的做婆母的心突然硬朗起来。
然而,月月并没给古淑平抖索婆母威风的机会。婆母仿佛洞察一切似的极少有过的冷漠,让她在小心翼翼的紧张中做了四菜一汤,还到小店买来两瓶啤酒。月月在做饭时一遍一遍来到东屋,希望婆母在公公和国军没回来时询问自己——即使打碎自己,也不要当着众人,也不要当着国军。她在堂屋的忙乱中已有准备,婆母如果真正发现事实,她就原告实诉,她会偷偷离开林家不再回来。当然她不会说出——不会跟任何人说出国军的病,她会永远保护国军。这个时候,月月把对买子的感情仅仅看成是国军有病的缘故。然而,婆母一直没有吱声,当一家人在餐桌上聚齐,月月不得不大义凛然地来到东屋,用细柔而甜润的声音叫着妈妈,妈妈,吃饭。听到比亲生女儿还亲的呼唤,古淑平坐了起来,她说月月,你妈今年多大?月月说七十六岁。古淑平说,你大哥多大?月月说五十五岁。古淑平说,你妈结婚几年有你大哥?月月思索一会儿,鼻尖上沁出汗珠,我妈十九岁结婚,二十一岁才有我大哥。原本就桃子一样柔软的心一下子被化开,古淑平蓦地眉头舒展下地吃饭。古本来终于决定承包后川鱼头嘴最大一块沙地。那是立秋之后一个明媚的日子,歇马山庄村委五人——买子请了林治帮,林治帮没到,各小队队长纷纷到齐,这是歇马山庄分田到户后第二次土地承包现场会。第一次是林治帮刚到任时古本来承包房后那片山坡,这一次与前一次的不同在于承包日期选在庄稼还没收割的初秋。在歇马山庄,即使女人也都清楚知道,无论分地还是换地,一般都在冰雪融化的春天,那时节耕种还没开始,土地的主人不必因为变更,懊悔半途而废的付出,而古本来选在初秋。古本来跟买子谈定的条件是,如要承包就绝不能等到秋后和春天,必须作好原主的工作,马上收回还未成熟的庄稼,至于损失,由他做少许弥补。买子起初不解,以为是古本来故意用老辣的手段刁难稚嫩的他,让他懂得为山庄服务是件多么不易的事,而当他私下到几家原地主人家露了情况,了解到后川分得沙地的人家恨不能将沙地白白供出,才知道并不是这样。买子跟村委通报情况时,一段时间以来在买子跟前作足长官气派的刘海顿时拍手,成!古本来要能在沙地上弄出光景来,算他古水倒流,那咱山庄不得不服。刘海的爷爷曾给古本来的爷爷古兴田当过运输工,虽然因为老实厚道又勤恳没曾挨打,多年来对古家却有一种宏观的敌对情绪,承包沙地,刘海潜意识里是在暗暗希望他的失败——刘海一直以为承包果园的成功必须用另一种失败来作天意的平衡,就像当了村干部就免不了家里遭到黑眼风。刘海了解那地块的性能,无论是在集体时代还是分给个人之后,那沙地都没给乡亲带来多大收获。分田后没摊着沟边余角的人家,以十当一分给一大片,主人第一年按老辈人传下的经验,联起手来在沙地上栽葱种瓜,希望用超过大锅饭时百倍的热情创造奇迹,可是小苗羞怯着出土之后,不到半尺高就开始长成畸形,葱叶在分离葱心的部位凸出一个奇粗的包茎,瓜苗椭圆的叶瓣上面突然生出红色的球体。沙地以多年不变的畸形的创造给了主人们刚刚挥洒的热情以有力打击,好在没有分到沙地的人家,地边沟帮上的栽种一年下来也只能有十斤八斤的收成,沙地主人也就没有找队长村长闹事,却有一宗他们不再付出热情,沙地主人家的男人出民工临走都嘱女人一句:别管那沙包,扔了它。古本来作为山庄老住户,不会不知道那地块的贫瘠,他的逞能完全因为那曾被批得落花流水的古氏家族气焰的膨胀——果园的收获使他霸气膨胀,这就像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人,本性!刘海拍手村委心领神会,大家一致通过并主张大张旗鼓搞现场会。
开现场会与买子的初衷有了不沟自通的默契,买子尽管对乡村工作缺乏经验,但在电视里他常常听到报道农村深化改革的信息。买子希望这样的承包在各小队都能得到推广,为他构想中的乡村工业社会作最初的铺垫——如果有人大量地包地,就会省出人来投入他的村工业。重要的是他要搅活现代乡村这湾因为劳力流失而丧失了乡村本性的死水。
沙地边围满了乡亲,地垄里叶子肥大枝杆奇小的苞米苗以羞怯的姿态,展示了沙地主人的不甘自暴自弃。买子说,这是五十亩沙地,古本来将用每亩年租金六十元租下。村部将租金的百分之六十补给原地主,另外百分之四十留作村部积累。全场人鸦雀无声,人们因为一时间算不出其中利害,统统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有人算出一千元的百分之六十是六百,六百元分给十二户人家,一户一年五十元,便放出声来,说行,不过,今年怎么算?一直没有说话的古本来开始说话,今年算一半,地里有物没物都算一半,我现在就付钱。只是嗓门儿很高很敞,不像一个小老头的声音。人们再次鸦雀无声,人们惊讶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古本来从脏兮兮的衣兜里掏出一打老头票,老头票是崭新的,颤巍巍的,男人女人目光里顿时便流露出几个季节里少有的活泛和激动。乡亲们在看到古本来拿到嘎嘎新的钱币时,纷纷激动不已。潘秀英的闺女金叶从后往前挤着,射向钱币的两眼又直又亮,嘴唇在下颏上不住地抖动。她的男人去年春天就走了,上俄罗斯出民工,人们都说回来后一下子就腰缠万贯。古本来不动声色,掏出钱依然站着不动,看着买子。买子支使会计三细过来拿,三细演员出场似的从村委人堆里走出来,见此情景,刘海心里冥冥之中升出一股气儿,但他用力吞咽着。会计拿过钱就喊过十二户沙地原主,依次点数。这时潘秀英站出来,以开玩笑的口吻说,老古大哥,你就把咱队地都包了得了。大家于是一阵起哄,像唱大戏,说是呵都包了得了,你当大地主俺当把头。古本来这时走出人群,眼角的肉瘤一颤一颤,咱把话说这了,谁不同意我不包,钱收回来,我包了,没让谁吃亏,就别说熊的,我古本来不会像我老子欺诈人,这不是旧社会。潘秀英在山庄里敢说话愿说话,可都说的是悦耳的话,今儿个说了话让古本来较劲,便对自个很不满意,她立时红了脸,说老古大哥,开玩笑何必当真。古本来瞅了瞅这个八面玲珑的女人,一声没吭退出人群。只听买子在一边喊道,谁个想不通现在提在面儿上,通了就认这个合同,画了押,这地就一包五年,这事镇上支持,别个村也这么搞,这叫深化改革,古本来是咱山庄的带头人。
树古本来为农民的榜样,是他当村长之前就蓄谋要做的事情,在农村,只要把地的位置摆在第一位,只有让乡亲把自己做自己主人的位置看清了,把自己处在变化的溪流之中的位置看清了,搞工业搞其它产业,才会真正有积极性,就像自己当初知道,一个窑洞是这个世界提供给他活下去的全部,要撵上有吃有穿的农家日子需要用两只手去无中生有。
包完沙地之后,村部紧锣密鼓筹办砖场,因为要大批量生产雁尾砖,买子找来刘海女儿跟老母做伴,自己到城里跑了一趟。三年以前,他在一次到集上卖雁尾砖的时候,曾遇一个国字脸的外地人扔下一张名片,说什么时候用他按名片上的地址找他。买子当时很感奇怪,他一个城里干部怎么能随便扔名片。买子三年来珍藏这张名片,直到有一天庆珠留下那句经久不散的话,生长了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意志,他知道它很可能对他有用。按名片上的地址找到市建委规划设计室已是晌午时分。设计室一个像月月一样白净苗条,但比月月洋气的女子听找吕林森笑容可掬,亲自把买子送到写有主任室门牌的房间。吕林森看到屋里来了个黑不溜秋的庄稼人先是一愣,而后单眼皮眨了一眨,当买子用普通话报了自己的姓名,说我是歇马镇烧雁尾砖的程买子,吕林森比印象中光亮的国字脸上蓦地溢出笑来。国字脸没有让笑在脸上溢透,他放下手中文件马上站起,将买子引到里屋会客室,给买子让座倒茶,他说找我有事?买子抹一把头上的汗,说我现在是歇马镇歇马山庄村长了,我要在村上办个一窑一万头砖的砖场,找你帮忙打开销路。国字脸上的单眼皮冲下,没有直瞅买子,莫名其妙地摇摇头。买子突然紧张,买子顺兜掏出盒烟,欲上前递时,国字脸已经从茶几上自己拿烟点燃。吕主任,买子镇定一会,开始说话,买子说,吕主任,不为难您,不行也没什么。国字脸端正了开来,单眼皮由下冲上翻动一下,嗯,我大概是帮不了你。吕主任的胸音很重,几乎是一字千钧。买子说,没什么吕主任,您当年能甩给我一张名片,我就感激不尽,帮不上我不为难您,不过,我想请您吃饭。当听到买子帮不上忙也要请他吃饭,国字脸终于忍不住舒展开来,笑从四处再度洇出来。好,走,让你请我吃饭。
下楼之后,吕主任突然拽住买子,往身后拖了一下,得了吧老兄,还是我请你吧,走,这是咱自家餐厅,我请你。买子尽管并不知道吕林森这主任在市里到底有多大,但一个城里人要请他这个无亲无故的乡巴佬,让买子有些震动。买子入乡随俗地跟进餐厅,妖里妖气的服务小姐殷勤地围住吕主任,落座后,酒杯里斟上酒,国字脸冲买子深情地笑开,程买子,我没看错你,我的眼力真是不错。买子愣愣地看着国字脸上有些莫名其妙的神色,他的始料不及的关心就像一个陌生人见面就问你妈怎么样。吕主任说,你不是原始人,你是乡里的现代人。买子更是有些蒙头,窑洞挖在乡野深处,吕主任怎么知道?买子不自然地笑笑,洁白的牙齿晃出一道炫目的光。吕主任说,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给你名片?
为什么?
当初是市建委要在辽南北三县上餐饮项目,要我下乡踩点,到歇马镇,没事跟招待所所长闲聊,他说我们镇有个住过窑洞的原始人,我说领我去看看,他说就在集上卖砖,于是我俩去找你看,看你的目的,我是想在建项目时救你一把,可是见你之后,我跟所长讲,不用帮他,这小子早晚能起来,用不了几年。
吕主任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故意制造一种玄妙的、神秘的氛围。买子脸上现出憨朴的冲动,买子说根据什么?吕主任笑说,很简单,一是你的表情里有种倔强,二是你的雁尾砖造型生动、流畅,它表现了你的意志、创造力。
买子说谢谢您的高看,我其实很鲁莽。
不,你有闯劲,你终能成大事。
听说自己能成大事,买子忽觉脸腮有些发热,想到春天那个晚上最初涌动在心的坚硬的、与自己曾经的理想相悖的东西,买子说,算不得什么,其实,其实有些东西不是你自己能左右的,就像今天来找您。
吕主任并没听懂买子的内心独白,买子也根本无法表达清楚自己的内心,吕主任说,你能成事,正是你总有左右不了自己的东西。
买子一时无话,感激地举起酒杯。买子说,吕主任,谢谢您,我真心地谢谢您。
吕主任举起酒杯,国字脸被笑溢满,就像酒杯被酒溢满,他说我还什么好处没给你,谢我干嘛?
买子说这不重要,有您对我看重比什么都重要。
吕主任说,来,原始人,我还记不住你叫什么名,就叫你原始人,咱们撞一下。
两只酒杯相撞时,买子发现对方的眼里和酒杯里似乎盛着一句话,一句对自己相当重要的话,因为吕主任漫出来的笑收了回去,吕主任单眼皮裹着的小眼睛在酒杯和买子的目光间来回移动,许久,他端起酒一饮而尽,郑重其事地说,告诉你吧,对于我,你的倔强、创造力都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知情知义,我拒绝了你,你却还要请我吃饭,足见出你是一个知情知义的人,看在你知情知义的份上,我决定帮你。
好像这句话是刚才那笑做成的,因为话语即出,笑便彻底消失,国字脸一派少有的严肃。吕主任继续说,我决定帮你,但砖我是用在铺城市的街道,不是你乡村的院墙,造型不能再是雁尾,也不用窑烧,配料有另外一套科学配方,质量必须过关,只要质量过关,我一句话,保你活三年。
买子立时笑开,洁白的牙齿间露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谢谢”和“您放心”雨打铜盆似的淅淅沥沥。酒过三巡,买子从腰间掏出一个纸袋,在桌上慢慢打开,推到吕林森跟前,说吕主任,这是我从家带来的一块古币,我父亲当年在海港用一辆自行车换的,是战国时期的,很金贵,留你作个纪念。
吕林森迟疑了一下,看了看买子,好像想说埋怨的话,可是不知为什么没说。他没有用心去看古币,只是很自然地拿起往信袋装着,说我不跟你客套,给我就收下,回去谢你父亲。买子没有解释父亲早已不在人世,只隐隐喘了口粗气,笑着又举起酒杯。
买子带着地面砖的原料配方告别吕林森,成功之后的欢愉之情便悄悄地在要到歇马镇时,篡改了多年来已经烂熟于心的普希金的诗《快乐的宴席》:我爱午间的酒筵。
那儿快乐是主任,而友谊,我崇拜的偶像,在桌旁制订效益,那儿,“干杯”声虽只有一句,它淹没了所有的歌声;……这诗是那么驴唇不对马嘴,买子却在诗句中,接触到父亲去世后不曾接触过的东西——骄傲。这骄傲的姿态不是勃发的翻卷的,而是隐隐的静静的,像压在石底的小草终于有人搬走石头,在慢慢地支棱、复苏。买子在接触到既令自己发飘发空又让自己沉重有力的骄傲时,还看到了家中极少有过的场面。
买子走回院中已是掌灯时分,如果不是担心一天不回家,他不会找来刘海女儿,当然刘海是在执行村部决定,替村长照顾老母是顶义务工的。可是买子进院进屋一下慌住,刘海女儿不在,老母身边坐着三个女人:林治亮女人、刘海女人,还有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屋内蒸腾着一股温温的烟气,堂屋炒菜的气味喷香扑鼻,买子以为老母病重,慌乱地寻着母亲的面孔,母亲头发清洁、整齐,眼里闪现着少见的光亮。她说你可回来了,你婶子们等了你一下晌。三个女人见到买子就像见到稀客,呜呜嗷嗷争着跟买子说话。由于话语同时出口买子不知该听谁的,但嘈杂中他终于听懂,林治亮女人和那个不相识的女人是来要买子收儿子进砖场,刘海女人是给买子介绍对象。
这个家从不曾这么热闹过,几年前从黑龙江回来,村里人看在与死去的父亲二十年前的旧情,曾送菜送米送肉火火热热莫衷一时,可是人情是相互的,由于长期的不能付出,由于长期的不与乡亲有人情瓜葛,独自熬日的苦寂便像远天一样一望无际。每逢年节,老母趴在窗台,呆滞的目光里上演着许多热闹的往事,买子就故意大声唱歌大声说话,把寂寞的院落搅出动静……庆珠出现之后,这个孤寂的小院一下子恍如栽进颗太阳,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老母一见庆珠就欣喜得流泪。庆珠走后,一颗太阳落了地,老母以为是自己的瘫病断送了这门亲事,就再也不肯爬上窗台。
如果说吕林森的肯定和帮助发掘出的骄傲是冷冷的隐隐的,那么门前人多车马稠的情景在老母心中点燃的光亮,便使买子的骄傲一下子步入勃发、翻卷的状态。买子连声叫着婶子,原本就很饱涨的热情一时间喷出一股比堂屋的菜香还浓郁的气息,他说放心吧,村工业将收下所有山庄刚下学的小青年;他说我娶媳妇先问问能不能侍候老人,我不能娶了媳妇让老娘跟着受罪。
那个晚上,买子送走客人独自来到月月家跟前,他特别想有一个人此时此刻分享他的喜悦,这人自然应该是月月。可是,他在街上僵站着,望着大红窗帘挡着的窗户,想起那天分手时月月说的话,心里再次萌生懊悔。
第十三章
以地面砖为生产项目的村工业正在歇马山庄地面上轰轰烈烈办起,各小队考不上初中和高中的青年总共四十人组成了一支乡村首批工人队伍,卫生所旁的原铁匠铺拆掉,改为砖场办公室,而真正的砖场则建在后川沙地旁边的一条黄土沟边,那里取沙方便,交通也四通八达。
第一批工人在砖场的上班,鼓涨了村民不安分的欲望,他们将目光纷纷盯向自己正在上学的孩子。那些视念书与不念书没什么两样的人家不经意地陷入了一种骚动。月月的三嫂秀娟,为儿子是否回乡和男人狠狠吵了一架。因为从男人和厚运成的对比中看出念书并无多大用处,一天早上,刚从被窝爬起来就说,叫卜生下来进村工厂,这是机会。
兴安说,当烧砖把头,那叫什么机会?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秀娟说,你倒念了高中,你怎么样?懒得腚都不知谁给抬,孩子少念书早干活学会勤快,谁不说咱翁家人懒是念书念的,你以为还有那祖上的光景?屁!
因为揭了男人伤疤,兴安胳膊冲上一股劲,揪住秀娟衣领,说操你妈,你越来越熊,你以为我怕你。
当初闹着和老人分家,兴安因为理亏没对她动这么大肝火,如今跟二哥在镇上出力挣钱,就有了资本和底气。秀娟清楚他心底那点底气,毫不示弱,说打吧你打。
这次秀娟可上了大当吃了大亏,兴安把她摁倒在柜台上好一顿拳头。兴安说你不就念着你表哥厚运成,我早听说你跟了他,我上镇上班可给了你机会,我不动你是不到火候,你还逼我找事儿。秀娟受到冤枉,披头散发泼命反扑,不顾一切咬住兴安胳膊,这时卜生喊来奶奶,老人一进门就跪在儿媳面前……漫长的暑期终于过去,月月在开学的前一天,回娘家听母亲讲到三哥三嫂这场战争,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颓丧。翁家上溯几代,无论日子多么穷苦,从未有谁轻视过读书,奶奶和母亲跟爷爷和父亲都有过近乎上刀山下火海的苦难岁月,她们作为翁家其中一员,从没因眼前日子的艰难在儿女身上消极过。月月知情后上菜地找到秀娟,她脸上和胳膊上依然有着乌青的伤痕,蹲在地上一步一吭哧卖力地间菜。见到月月她抹了一下汗,嘴角一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说回来啦?月月嗯了一声,蹲下来帮忙间菜。因为是下晌,月月又并不想在家过夜,就单刀直入,说三嫂,你和三哥的事儿我都知道,三哥太野,他打你不对。这时秀娟眼圈放红,眼泪扑簌簌流出眼角。秀娟说,你三哥的懒,不就因为念书,自个以为有点书底,就泥里水里下不去,就尽在那妄想,你说卜生念了书还不得像他一样?现在又不是像过去吃大锅饭。月月说,不能那么想,三哥是三哥,不能拿三哥来比卜生,三哥是咱家的成分耽误了,要不他早就念了技校。秀娟说,可不就是那个技校没去成,他就老不安分,他要像厚运成没文化,早就死心蹋地。月月这时停了一会儿,她知道厚运成当年追过秀娟,秀娟放弃厚运成选择三哥,绝对因为翁家的家教、三哥的书底。如今,在眼下这样的社会,尤其在乡下,知识却不能一下发生作用,它反而容易让人生出脱离实际的妄想。月月说,三哥和厚运成的区别,绝不仅仅是书底,应该说厚运成脑瓜活,智商高,是另外一种人。月月说到这里,发现菜地南边有一个人朝这边望,见月月抬头,又赶紧转身走了,是厚运成。月月认准是厚运成心口倏地动了一下。月月扫一眼秀娟,马上拾起另一个话题,三嫂,跟我说没关系,你后悔嫁三哥?月月说话时觉得自己特像林家的小青。秀娟脸腾地涨红,说悔有什么用?其实我也看不上没有文化的人,不过咱村里人都服气他,人家能干,种了地,当了队长,还养着马车。月月说是的,能脚踏实地,这是男人,厚运成要有三哥那些文化水,也许比三哥强百倍,他有点像程买子,属于脑瓜着色的人。
月月不知道自己能提到买子,当她听到自己说出买子,她发现在某种程度上,她已和三嫂秀娟同病相怜,她发现她对三哥三嫂的感情不是劝和,而是一种挑拨。月月赶紧找话补救,月月说程买子如果没有文化,他永远只能是厚运成,烧烧砖而已。程买子因为有文化,人家当了村长,干得红红火火,所以不能把三哥一碗凉水看到底,你也不能只满足卜生长大当当队长种种地。
月月自以为她对三嫂秀娟的劝说是成功的,因为在她离开菜地时,三嫂说放心吧,我只不过女人嘴欠,念叨念叨。三嫂捆了两捆小白菜让月月带上,说月月家人多地少。然而月月做梦不会想到,在她走后的第二天,在菜地西边的苞米地里,她的三嫂会因为她对厚运成的肯定,一失足做了永远对不起翁家的事,就像她当初一失足永远对不起林家。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头晌,秀娟间完秋菜,见天还没暗,又到苞米地薅猪菜。苞米叶小刀似的划着秀娟胳膊上的青伤,她薅着薅着停下来抚住胳膊,用自己热热的嘴唇怜惜地舔着,咸涩的汗水在滋润着舌尖的同时,使秀娟心头掠过一阵酸楚。自从结婚之后,她常常能够感受到酸楚的存在,在怎么逼男人就是不下地的时候,在厚运成用“攀高枝”的话刺激她的时候,酸楚便像胸前的两只奶子,每走一步都能感到它的晃动。厚运成曾经那么如痴如醉地追求过她,那年修水库,为了帮她挖土方,他总以表哥的身份给她领活儿,并故意慢挖挖到月升东天,和她在如水的月光里漫步回家。那一年的月亮像水一样的印象,都因为有表哥的陪伴。歇马山庄民兵连所有人都认为秀娟嫁表哥确定无疑,可是不久翁兴安被调到工地搞宣传写材料,广播里动辄广播翁兴安的诗,有人到秀娟家提媒,秀娟就鬼使神差突然改变了主意,一直躲着厚运成。到后来她和兴安婚事已定,厚运成找人调出秀娟大骂一场,骂她感情骗子,攀高枝。秀娟承认自己对不起表哥,但她一直以为在择偶这件事上以对方书底为重战胜自己感情是一种远见,是有识青年积极向上的表现。那个年月从上到下层层鼓励青年积极向上。关键是翁氏家庭在老辈人心中的影响,曾使当时许多妙龄女子争相进取。后来,厚运成每每单独遇她都给她阴冷、逼视的目光,恨不能把她逼到死角里,而后粗声粗气地问,怎么样,这高枝上可有光景?
秀娟用舌头吮吸着青伤处的咸涩,酸楚一圈圈绕身而来。酸楚透过青伤在苞米叶的滑动中牵着往事绕身而来。然而就在这时,秀娟听到苞米叶在哗哗响动,随之,厚运成就顶着一头苞米花粉站在她的面前。秀娟看着表哥赶紧爬向垄沟继续薅草,薅一把向胳膊上一甩,让须草苫住青伤。厚运成上前踩住地上的须草不让再动。这时,秀娟抬起头来,秀娟平视对方挽着裤角的膝盖,知道头上有一双怎样的目光在盯着她。秀娟等着那句刀子一样锋利的话,可是表哥没有吱声,表哥哈腰掀掉秀娟胳膊上的须草,露出青伤。秀娟蓦地恼火,腾一声站起来,够了够了我攀高枝得到报应够了,你不就是想看我得到报应,你看吧看吧。秀娟把胳膊扬起,把衣领往下拉开,没有好气地让厚运成看个清楚。你这个别人家灶坑里的耗子没你不知道的事儿!厚运成哑言片刻,慢慢伸出手来,将秀娟拦腰抱住。秀娟对突然到来的一切毫无准备,她一直以为他是恨她怪她瞧不起她,她想不到他会将自己抱住。仿佛一不小心跌进须草里,毛茸茸的须草迷乱了她的眼睛,在她脸上额上造成一种奇痒。秀娟不知该挣扎还是该顺从,手和脚因为无所适从四仰八叉。厚运成扳倒秀娟在地垄上,一边捏着她的伤处一边念念道,我多少年就是你家灶坑的耗子,你才知道?我恨你又疼你你才知道?秀娟见自己倒地,思想里有些慌乱,心想男人正骂自个跟了表哥,怎么能让他的辱骂成真?秀娟开始挣扎,清醒手和脚该作何用场,拼力推着表哥。厚运成没有勇往直前,他顺理成章停下动作,之后用从未有过的柔和的目光看着秀娟,说秀娟,我梦里都在想你,疼你,你却挨了打还不醒腔,你为什么那么痴心翁兴安,嗯?
厚运成说着,慢慢站起来,拨开身边的苞米叶,跨开一步,做欲走的动作。酸楚于是仿佛一泓漫进苞米地的水,一下子包围、淹没了秀娟的五官,她只觉一瞬间两眼发花两耳失聪,鼻腔和喉腔里一同流着咸涩的溪流。秀娟一把拽住厚运成挽着的裤角,心说别走,我就跟你一回。厚运成敏感地接受了信号,径直俯下身来,三下五除二解开秀娟衣服,在那青伤上亲过一遍,之后迅猛地脱光身子,将胸脯压向秀娟酥软的乳房。秀娟起初是被动地等待,整个身子胶皮船似的静静地在水面上漂浮,当那火热的肌肤重重地揉搓下来,一股天塌地陷般的激情便蓦地启动她单薄的身子,两手两腿作着最积极最忠心的配合。很快,他们便在地垄上蹬出一个深坑,不敢放纵又不能抑住的呻唤在地垄上欢快地滚动,苞米秸棵摇晃着在他们身上落下一层灿烂的苞米花粉。
我真的跟了你。起身时秀娟抖着身上的苞米花粉。
你终于跟了我。厚运成揭着粘在脚尖的泥巴。
让我男人知道能打死我。
他再打你我就娶你。
那你老婆?
她跟了虎爪子。
是虎爪子占了她。
是她跟了虎爪子!你因为老婆跟了虎爪子才来跟我?
我是因为打开初就想着你才使老婆跟虎爪子。
地垄唰啦啦灌进一阵秋风,苞米花粉撒金屑一样簌簌飘落。沐浴灿烂的苞米花粉,秀娟说,要是赶上眼下这时候,我肯定选择你,谁知兴安那么虚飘。
你不就看中兴安书底子?
没用!眼下书底子没用!谁挣来钱谁才是真本事。
兴安不是上镇上挣钱?
没用!我看透了,没用!他不像你脑瓜着色,智商高。月月说你智商高。
厚运成眼睛里的温情越说越少,一霎间涌出一股阴冷的光亮。他扳过秀娟:你的话里永远都是谁有用谁没用,你天生就是攀高枝儿,你他妈对我根本没感情,翁兴安要挣了钱你定会嵌着腚在我跟前展扬。秀娟也突地变了脸色,说,兴安挣钱我就展扬,不在你跟前展扬在谁跟前展扬,就叫你看我攀高枝儿。秀娟说着爬向地垄继续薅草,故意把根须上的泥土甩得苞米花粉似的四处飞扬。厚运成冷冷地逼视着这个奇怪的、背上沾有泥土和汗湿的尤物,伸手抓住她粗声厉气地说,记着,你跟了我……扬长而去。
乡村工业革命引起的骚动,袭击了月月嫂子那颗一直不曾安分的心时,也一夜之间煽动起庄户人家对固守多年的传统俗风的背叛。温胜利二小子虎头,两年前初中毕业,回家来放下背了多年的书包和饭盒,朝母亲喊一声,妈,我下田了,就扛着铁锨朝大田走去。两天之后,上外村给人拉车脚的温胜利回来路过大田,发现正抽了穗的稻田边站起一排稻草人,仿佛电视里跳着水上芭蕾的舞蹈演员,惊愣地问邻人,是谁这么好心,邻人说你的宝贝儿子虎头,温胜利神色惊讶,赶车回家,又见漏雨多时的马棚上严严实实覆盖了塑料布,院子里还铡了挺大一堆草料。看着,温胜利知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打地洞。又一个地道的农民的后代,正在不自觉中脱颖而出。从此温家的所有山野田地,全不用父亲关心,草料也是每天铡出齐刷刷一堆。两年来温虎头无论下种锄草还是施肥,样样都比父亲精通,十六岁的少年,一匹老骡一样一头扑进旱田水田,从不像金水虎爪子那样三心二意。然而两年之后,当迟他一年毕业回乡的学生一股脑进了砖场,被日光晒成黑黝黝的虎头,竟骤然之间缩起膀子再也不肯下地。
那是不过道的秋雨刚刚下过的一个黄昏,温胜利赶车回家见院内除了雨点打出的泥坑光光净净,吆喝女人问怎么没有草料,女人推开门往西屋指指,温胜利卸下马车直奔西屋,就见虎头四仰八叉躺在炕上,一双小眼盯着天棚痴痴发呆。温胜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马上退出询问女人。四十年前,温胜利在跟父亲赶车往山上拉沙压地时,河套里看见一女子低眉善眼与他对望,回家后害了相思就好几天不去跟车,后来被爹妈问出来,派人前去说媒,那个低眉善眼的小女子就成了温胜利如今贤惠温顺的小媳妇。温胜利询问女人没用语言,只眼睛轻佻地一转,目光一挑,女人就心领神会。女人走进西屋开门见山,看上谁跟妈说一声,咱人小心不小,咱找人去说。虎头直视天棚默不作声,大字的形体略微有所改变。女人说都打年轻时过来,你也是像了你爹,心里花花得早,就跟妈说妈去找人。虎头先是收缩四肢,而后一骨碌爬起,吼道什么像爹我现在最不想像爹。女人被儿子从未有过的恼火吓了一跳,不知道原因出在何处,正犯愁地瞅着,虎头跳到地上,直着嗓子喊,不要再跟任何人讲像我爹,我不像他我真的不像。温胜利闻声一个踉跄跨进西屋,以为儿子得了疯病。虎头见父亲进来,脖上绷起的青筋恢复平静。温胜利说,怎么你爹犯了罪还是犯了法,还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爹这辈子老实本分勤快,山庄就没什么人说过坏话,妈的,你怎么冷不丁就嫌起了老子,老子哪点做得不对?这时只见虎头一只手搓着手指,一只手撸着头发,压低声音说,我不想干农活我想去烧砖。
做父母的无法知道,一个学习不好又有孝心的孩子,他们毕业之后心安理得走回土地,完全因为那个理想的世界离自己太远,当有人有机会把那个世界向自己拉近,再安分的青年也无法摆脱吸引。为了虎头温胜利第一次张口求人去找林治帮过话,反馈的信息是首批不行,只有待第二批招工。不管砖场的事在乡亲中间怎样鼓噪,对于小青都是身外事耳旁风,小青局外人似的徜徉在歇马山庄田间小道的样子,就像一只投错树林的小鸟。她有时穿灰色衣裙,色泽淡雅但式样别致,腰部和臀部被箍出两座向着相反方向隆起的山脉,有时则穿大红衣裙,整个人被一团火红包围仿佛刚结婚的新娘子。她要么以乡亲不堪入目的形体展示自己的独特,要么以鲜艳的色彩张扬自己的与众不同。她无论走在路上还是呆在卫生所里,都是彻底违反乡俗的,都是与山庄生活隔着距离的——因为她的衣衫总是一尘不染,她与任何人都不屑主动打招呼说话。有时见女人路旁嘁嘁喳喳,知道与自己有关,她却能目不旁视耳不旁闻。为了时时证明曾经有过的理想,回到山庄,小青竭尽全力区别自己与乡村女人的不同,竭尽全力在她和乡村间制造距离,致使她的同学吕桂桂最后战胜嫉妒心,背着潘秀英找她接生,她也没有表现出极大的喜悦,也没因喜悦而与同学一瞬间消没前嫌亲姊热妹说长道短。小青走进吕桂桂家院门时甚至故意放慢脚步,好像她是多么不情愿被人找来。吕桂桂见她亲昵地叫道,小青可把你盼来了,说,不知怎么,我寻思来寻思去,还是用你我就不怕。小青嘴角一翘嗯了一声,好像在说当然是啦。接生的过程她手脚麻利,沉着有数,吕桂桂嗷叫着喊不行了,她却独自用指甲油染着指甲一声不吭。最为关键的是,孩子生完,吕桂桂的婆母端来一碗鸡蛋,一只手绢包着四十块钱,小青对鸡蛋和手绢包看也不看,洗完手脸转身上路。小青的牛气傲气让吕桂桂恨得咬牙切齿,却最终被没有取走的利益平复得毫无怨言。然而,小青用自己独特的行为方式,区别着她跟潘秀英,她跟乡间女人是如何不同的时候,她无法清醒的知道,环境对人的改变,一直有着不可低估的耐力和韧性。
和歇马山庄每家每户的日子一样,无论某一个时辰有了怎样的喧嚣,发生了怎样的骚动,惯常的平常的生活是沉静而寂寞的。小青在村部卫生所里的日子,虽有接生,有上镇上进药等一些琐事涌现,大块的时光也是孤寂的。张扬隆起的胸臀,穿戴扎眼的衣服,只不过是打发孤寂日子的一种变相的支撑,它以显而易见的、区别于俗常的姿态给了小青以静思默想的快乐。然而这种快乐只能是瞬间的,一闪即逝的,当那些审视自我的快乐被静思默想化掉,小青的意识里便诞生了另外一种意志——进攻买子。这意志的生成绝对跟孤寂有关,却并非如愿地改变着小青的命运,改变着月月的命运和林家所有人的命运。
也许一切都是必然的,顺理成章的。村部这块地方,最显眼最年轻的男人也就是买子。最初的时候,小青对买子的所有印象,就是他间或地过来坐坐,问句什么话,父亲一样憨厚的外表后边裹藏着坚硬的性格的人。后来,村部的院落里,总有他的背影、侧影,他的煞有介事的脚步和锁门声,在小青的视觉里,就有了一个活动的无所不在的形象。这形象绝不是小青理想的形象,但他年轻,可以焕发小青的挑逗兴趣——小青进攻买子,不过是想给孤寂的生活增加一些乐趣,不过想让故技重演,绝无以身相许的传统俗念。
那是整个歇马山庄都在议论买子和村工业的日子,小青早早离开家门,扭着腰肢来到卫生所。小青总是先买子一步来到村部,当他煞有介事的脚步声和开门声撞到耳畔,小青煮针的蒸锅里已经烧开了水。小青将水倒进暖壶,将针头放进锅里蒸上,然后拔下电源就提着暖壶哼着小曲来到村部。小青在把手中的水倒进买子暖壶之前,绝不说话,小曲旁若无人似的连贯着哼下来,伴着哗哗的倒水声,水声由哗哗到淅沥到停止,小曲也仿佛被灌到瓶里嘎然而止。这时小青叫道,司令员先生,热水烧好,还有什么吩咐?买子狡黠地笑笑说,谢谢小青同志,后方的伤病员怎么样了?要以伤病员为重。小青说地方百姓对我们的工作大力支持,该转移的转移,该手术的手术,一切进展顺利,司令员放心。如果是正说着话,村委其他人来了或有什么人来找买子,小青就自觉走掉,就好像自己真是战地卫生员,每天必来向长官汇报。如果暂时没有人来,小青就咯咯地银铃滚在地上似的笑个不停,而后坐在买子办公桌对面的桌子前,杏眼看着窗外,说我就知道你现在司令官的感觉越来越深,全村人马都是你的兵将。
买子说,那是你的想法,小人之心。
小青说,不承认才是小人之心,你为什么不敢大胆承认,我就敢承认。
买子说,你敢承认什么?
敢承认我只要在山道一走,全村人的嘴巴都在为我活动。
买子说,你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这人很少去想自己,我只知道眼下我需要做什么事情。
小青乘胜追击,有你这种人,从不想自己,到有一天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会吓一大跳。
买子从不和小青认真,却只觉这女孩挺有意思,愿意和她说话。然而只要买子愿意和她说话,小青就达到目的,小青会在同买子说兴正浓时忽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拉腿就跑。
小青在进攻买子时运用的是与以往不同的全新的方法,不正眼儿看他不说挑逗的话,她只是变着法子说一些不相干的话让买子对这话语本身发生兴趣。小青自信她的话在买子面前永远是只跑在前面的离他不远的兔子,让他以为能追上就奋起直追,却永远追不上去。一日小青倒完水不叫司令员先生,而是直呼大名程买子,说,程买子唉,你知道现代乡村女孩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买子说,什么样?
小青说,喜欢有城里户口,有工作,哪怕有点残疾也行。
买子说,乡村女孩就这么贱?
小青说,这不叫贱,这叫穷则思变。
买子说,要是乡村不穷呢?
小青说,那也不行,城市乡村就是不一样嘛。
买子不语,好像受到震动陷入一种思索。
这时,小青故意自言自语,这世道,叫出一个优秀乡村男人,没有安心乡下,凡安心乡下,都是些没脓水的尿腻。
买子突然醒悟,你这是说我,说我没脓水、尿腻?
小青拿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程买子是百里挑一,从奴隶到将军,我哪敢说你呀?话语刚落就一转身跑了出去,扔下红裙子的飘影和思之无意不思又似有味的话让买子细品。小青的进攻看上去离主题很远,有些欲擒故纵的味道,却仿佛在苞米地里种了一垄鸡冠花,给人一种不可理喻、不可思议的新鲜感。小青已经感觉到那鸡冠花在翠绿的庄稼地里的鲜艳,因为每天早上,买子一看到小青,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小眼睛里袒露着掩饰不住的欢愉,尤其重要的是,如果买子一整上午都没离开村部,下班时就会过来喊,小青,走哇,小青。
审视自己进攻一个人的过程,是一个兴奋而充满刺激的过程,就像猎人在丛林里追赶越逼越近的猎物。然而与猎人不同的是,她并不想猎物马上到手,在那个结果不可更改的前提下,小青愿意她的战线拉得更长,因为在歇马山庄,只有有过小青这样人生经历的人才会知道,此种过程一旦走向结束,也便是那种神奇的吸引、神秘的快乐的结束。在翁古城学校里,如果不是为了毕业分配,她对苗校长的兴趣绝不会推迟那么长久,当然即使后来还有兴趣,也早已没有初始进攻的快乐感受。小青将战线拉长的愿望并没能如愿以偿,而破坏这个愿望的人竟然就是买子。
那日,买子因为同村委研究滑子蘑和果树在全村六百多户人家的适当分配,没有提前离开村部,下班时,买子喊小青一起走。因为买子腿长步子大,走得太快,小青一直走在买子后边,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小青摆腰扭臀时良好的自我感觉。小青说买子唉——因为太熟,小青去掉了程姓直呼买子,小青说买子唉,你这么大步流星往前走你猜让我想起什么?买子好像正在想着什么没有吱声。小青说我想起一句歌词,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小青自问自答地说着毫不相干的话语,并没理会买子沉默不语是否有了什么心事。爬过一道山冈,买子慢下步子,买子从衣兜里掏出一颗烟,说小青,你说的乡下女子任嫁城里残疾人也不愿留在乡下可是真的?小青噗哧一声笑了,那当然。买子不再吱声,叹口气点上烟,之后步伐再次加快。买子的所有动作在小青眼里都很生动,有种观众看演员在台上表演的感觉。而小青自认为这台戏的导演就是自己——她自以为买子的惆怅正是怀疑自己是不是那种贱女人,而这怀疑恰恰证明他已上钩。呼哧呼哧走一会儿,买子又慢下来,买子说你嫂子在家干什么?小青一愣,我嫂子又不是没嫁人,你怎么忽然想起她?开学了呗。买子并没因小青的惊愕而停止追问,他说你说你嫂子是不是你谈的那种乡下女子?小青没有思考买子问话的动因,轻而易举答道,那不明摆着,要不她能嫁给我哥!你知道在我哥还没分配那年多少人追她?我念高中时虎爪子天天在大墙外等她,她连看一眼都不看。买子说,那虎爪子是什么东西?小青说,虎爪子那时候根本不像现在,那时他一表人才谁都不放在眼里。买子又拼力吸烟,好像所有烟都吐到肚里,流向小青的空气里没有一丝烟味。买子不再与小青争辩,似乎在记忆中印证了什么。就在这时,小青突然捕捉到一种东西,这东西从买子的沉默中来,更重要的是从小青的记忆中来,是大脑中那零星的记忆在这突然的时刻,使她对买子的沉默产生联想。然而小青经历丰厚聪明伶俐,她没有将她意会到的东西说出,让它变成横亘在她和买子之间,她突然跨开大步撵上买子,一跳高从买子手中夺过香烟,而后站在前边挡住买子去路,用与她以往完全不同的深沉而羞怯的语气道,程买子,你是一个木头,木头!
买子惊呆,买子不明白小青的话传达着什么意思,不知道小青为什么要突然之间跳在他的面前。小青抬头盯着买子,杏眼里迸发着灼人的倍受委屈似的火光,你是木头、傻瓜、大傻瓜程买子!小青说完撒腿就跑,水红衣裙仿佛一束野火在山野间燎舔而过。买子望着这缕突奔的野火,心里蓦地发热。买子突地醒悟了小青语言里传达的意思,他踌躇不动,而后一个激灵向前跑去,买子去撵小青并非想去接纳什么东西,而是为了让小青知道他对此种表达的看重——买子因为在这个世界极少得到过温情,他从不怠慢女人的温情。然而买子的追赶,却让小青误以为一切正按设计好的轨道发展前行,小青在山道上慢下脚步,小青想背后那双男人的大手如果搂过来,她会拼力推开,告诉他她其实永远不会爱上山里男人,让他受到打击,之后再用花言巧语骗他哄他,让他不知道究竟哪一个她才是真实的她,让他在错乱中往深处跌落。
然而买子撵上小青并没去搂小青,买子只是闯了祸的小孩似的,一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好像只要小青说声没关系就一切都了然无事,这种违背小青思维的势态一下刺激了小青的自尊。她的自恃的、操纵别人的情绪一瞬间大幅度变成率直率真和任性,她转过身来一头扑进买子的怀抱。买子因为没有准备,差点让小青从左膀扑落下去。一个闪失使买子抱紧小青,买子没头没脑抱住小青,一股与山花相异的含有化学成份的芳香强烈地扑进买子鼻子。小青在买子怀里两手鼓棒似的使劲捣着,说死榆木疙瘩,你就这么欺负一个女孩,她是多么爱你,她和所有山里女子不同,她多么爱你。小青说这话原本全是一派谎言,她是同山里女子不同,她已经没有了半点山里女人的真诚与纯朴,可是当她趴在一个男人怀里来说这些,真实的自己和虚伪的自己早已混淆得一塌糊涂,她竟不自觉地流出了眼泪。
假设按小青的设计,买子撵上小青就大胆地搂她,而后听她说出其实她永远不会喜欢山里男人的话,那么买子会毅然决然离她而去,不管她的语言如何花哨美丽,庆珠死前留下那句话的伤害已让他铭心刻骨。恰恰一切在关键时刻改变了去向,突来的暖流使买子一阵头晕脑涨,他来不及思考将有怎样的结果等待,只一手铁钳似的将小青紧紧钳住,呼吸在一瞬间开始短促。
山野阒寂,蜻蜓在两个人头上不安地盘旋,流风在庄稼叶梢穿行,将一些毫不相干的苞米秸棵撞到一起,叶片缠来缠去。买子缓缓松开小青,感激地看着她,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很特别。小青说我爱你买子,我爱你。小青的话里没有娇嗔没有动作,只有一种调皮的真诚。这真诚连她自己都难以想象。当打发了一大堆孤寂难耐的乡村时光,当因为孤寂而去发动一场感情游戏,小青无法预知,一个感情游戏的操纵者刚刚进入程序,就被游戏操纵了自己的感情。小青在贴着买子宽阔的胸脯说出我爱你时,她的心底里已经潜入了一种深深的,精神的渴望。
小青没有在第一天走近买子就表现心底的渴望,那点残存的理智在警告她,进攻已经结束,剩下的便是耐心等待。小青了解男人,没有男人拒绝爱情。第二天,当小青提前半小时来到卫生所,发现村部的门已经洞开,她便知道她渴望的东西正在向她走近,她便知道她眼下时光里该做什么。
第十四章
如果说秋风在田垄上的喧嚣,是任劳任怨的土地的节日,那么中秋节这个日子在岁月里的闪烁,便是任劳任怨的庄户人心底里无法湮灭的盼望。这时节秋收近在眼前,秋风把春夏季节日子里的煎熬从庭院吹到九霄云外,房前屋后一日日成熟的甜瓜梨枣,便沉甸甸地等待坠落在中秋夜的供盘里。在歇马山庄,八月十五这个传统节日,因为重叠着收获的喜悦,从来没被庄户人轻视过忽略过。人们在八月十四这天就串动着用梨换枣,用葡萄换苹果,讨论着油烙茄饼使咸猪肉还是新鲜猪肉,是芹菜还是韭菜,人们从不深究月亮究竟给庄稼日子赐过什么好处,纷纷在吃罢晚饭之后将一张小桌摆进院子,而后端上水果月饼,月上中天时分,一家人在桌前烧香磕头作揖。明亮剔透的月亮于是把一种冥茫之气从烟雾中挥洒下来,一年一年,程序从不遗忘,好像深深刻进了人们心中,即使刚刚分家另过的年轻媳妇,也不会因为刚刚支起门庭忽略节日。然而近年来,自从山庄男人一年比一年多的外出做民工,不能团圆的庄户人对月亮的虔恭便大有削减,当然女人们不再供祭月亮并非出于自觉的报复心理,而是男人不在家让她们没有心情。她们心里深深铭记着这个日子,却从不在男人在家的女人面前提起,也不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提起,因为只要提起,她们便没有理由不去准备什么,她们指望蒙混过关的情态,就像当年种花生季节,偷揣花生走到队长跟前故意昂首挺胸。而男人在家的人家极少去体会一个守一年空房的女人的苦楚,她们眼气人家男人在外边挣大钱,到了中秋节,只要有机会有场合,就尽情张扬这节日该做如何准备,让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女人躲不走逃不掉坐立不安黯然伤神,她们便从中获得心理平衡。她们平衡了,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却有些失衡,她们终于不得不买了月饼,换了梨枣,但坚决不烙茄饼。于是,中秋节在新时期的歇马山庄,再也没有当年的节日气息,它由毫不掩饰的向外的张扬变成半明半寐的向内的收缩,然而无论张扬还是收缩,人们终是逃不过由它带来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
这是秋风越吹越欢丝毫不见疲倦的中秋节的前一天,月月放学后在镇上买了二斤肉四斤月饼六斤葡萄,回到下河口娘家。月月先奔三嫂家——三嫂家永远是月月心中的娘家。可是母亲不在,三嫂正在锅上煎烙茄饼,油烟将她胳膊上的青伤熏得通红。三嫂抹着沾有油灰的额头引月月进屋时,并没说母亲不在,三嫂拣了一盘茄饼端到月月跟前,才说妈在大嫂家。月月拿出两斤葡萄走出屋子,心上涌出难过。月月小心翼翼藏着难过走出屯街,母亲早已在大嫂门口向东张望。月月远远喊着妈——老母蓦地笑了,密集的皱纹里释放着终于盼到的喜悦。这是一种苍老的喜悦,就像槐花在六月季节里的停留,土黄是它的底色。月月搀扶母亲进院时,母亲说,我可有点反常。
月月说,怎么了?
母亲说,我一闻油烙茄饼就恶心,你说这不是反常?
月月说,怎么回事?
母亲说,谁知道呢,就是老了呗。
当和老母走进屋子,看到大嫂家屋里屋外冷冷清清没有半点过节的气氛,月月才彻底明了老母强调恶心油烙茄饼的根源所在。母亲说大嫂洗衣服去了,月月进屋不等坐下,便吵吵就馋茄饼她要亲自来做。月月拿出包里的猪肉,到园里摘了茄子,堂屋里咚咚咚剁了起来,待大嫂端衣服进来,喷着油香的茄饼已经端上桌子。大嫂见月月回来并在做饭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晒衣服一边解释说,茄饼是要等明天再做的,衣服攒得太多满屋臊味。这解释的于理不通显而易见,但月月依然以自己馋茄饼为由给了大嫂堂皇的台阶。声称一闻茄饼就恶心的母亲,晚饭时磨砺着所剩无几的牙齿,细嚼慢咽吃掉两个,而大嫂且再三推托不爱吃茄饼,饭桌上筷箸迟缓恍如刚刚过门的新媳妇。
吃罢晚饭,月月说妈,咱们到院里凉快凉快。就把母亲领到院门口的合欢树下,一只蒲团一只小凳托住一对母女在灰暗的暮色里。月月说妈,我有件事情跟你商量。
母亲说,是不是怀孕要打掉?
月月说,不是。妈,我给咱翁家丢脸了,可我认这么做。
母亲深陷的眼仁跳出一丝惶悚,继而平静下来。母亲说,妈这辈子,没做丢脸的事,也从没改过主意,认定的事从不改主意。
月月说,妈是旧时代的人,我是新时代的人,我们赶的时候不一样。
母亲说,妈懂。母亲又说,月月,妈信你就像信自个,你做什么事妈不管,只要记着一点,不伤天害理,天长着眼哪。
月月顿时不语,月月在听到母亲说到天长着眼时不再说话,那静静地划着地面的样子好像天真地在审视她。
见女儿无话,母亲又说,妈早觉出你结婚不得意,是不是国军待你不好?
月月摇头。
是不是公婆待你不好?
月月摇头。
那是你生了外心?
月月没摇头也没有点头,一只黑蝙蝠扑棱棱滑翔而至又扑棱棱升飞别处。母亲聚满皱纹的脸腮蓦地染进茄色,委靡多时的神情一下振作起来。
母亲说,是这样妈就只有一句话,你永远别登咱家门,妈四十岁上也生过外心,可妈拿柴火烧掉了它,你看这指头。
月月知道母亲食指有块伤疤,她没有抬头去看。月月依然在地上静静地划着,似乎想把心底所有的迷乱都划在地上。许久,月月抬起头来,去握住母亲烧伤的手指,泪花盈出眼角。月月说妈,国军那方面有病,我自从进林家门他就从没给过我。我……我以为是他有病才叫我分心,可是现在我知道,他就是好了,我这心也收不回来了。我想那人都快想疯了,我课都上不下去。
能收回!母亲斩钉截铁说,你就去想一点,野男人没有好的,他们耍女人就像三岁孩子耍泥娃娃,天下最疼你的还是自个男人。
月月终于不再划地,她抬起头看着母亲的脸,迷蒙的泪光将母亲的面孔模糊成一团虚妄的影像。月月说妈,你叫我这心不再乱了。
月月回到上口家里夜幕已经降临,水银一样明亮的月亮悬着冰清玉洁的深情,回望着歇马山庄山野地块、家家户户。月月走回家门火花正咬着月月头天买回的月饼在灯光下和林治帮玩跳棋。小青不在家,婆母正往碗里滗着煎好的汤药。因为月月节前回娘家是理该应当的事,大家谁也没有表示在意。月月端起汤药,走进西屋。国军看到月月没有说话,依旧偎着被垛看电视。无论是对病还是对月月,国军都不再像从前那样敏感。他有时下班回家吃几口饭就扑进西屋大睡不止,吃药还要月月摇着喊着,有时进门就打开电视,吃饭都没有正心,挨个频道调着一直看到定格再见。国军的变化一方面使月月感到轻松,一方面又使她感到无拘无束后的无措手足,就像一个长期拴养的小狗放开之后不知该上哪去——月月常常在和国军一起时不知该做什么,殷勤和冷淡都失去原来的意义,剩下的,只有不再关切却是冗长的厮守,还有月月那个潜入地下的同床异梦……
月月放下汤药,就到井台上打水洗脸洗脚。因为母亲的话一直响在心中,月月洗漱好后,回到房里有意同国军亲近,有意在国军身上找寻从前的亲密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月月这里是从生理的角度,心理的角度,但给国军的印象却必须是纯精神的,不含任何一点肉体的欲望,因为那将会使国军再度敏感。月月说国军,我回一趟娘家心里不好受。国军说我知道,妈又不在三嫂那。月月说这是一个原因,主要原因是过节大嫂家冷冷清清,我没结婚时,妈可从没过过这样的节。国军调出一个足球,又赶紧给调了过去,国军声称在学校读书时是个准球迷,不知为什么结婚之后他总是躲着足球,他调出一个唱歌的频道,之后跟月月说你那三个哥哥可真不争气,就一个老人也要轮着养。月月叹口气,说,也真怪,日子过着过着竟能过出意想不到的难处,我婚前就从来没有想过母亲会有这步田地,咱将来无论怎样,可一定要待好老人,不能让老人难过。月月没想到说自己母亲引出国军母亲,这话走到的结果让月月非常满意,或许正是她存了一些心机的缘故。
听到月月的话,国军转过脸对着月月,淡淡地飞过一个柔和的眼波,说我媳妇儿真是打着灯笼难找。月月在接受那个好久不曾有过、恍若隔世的眼波时,生理上没有生出什么欲望,心理上也没有生出感动,只是觉得有一个人,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向她打着招呼。这人形容模糊举止混沌,但那动作那举止,还勉强可以认出是一个曾与自己亲近过的亲人。月月于是回应他的招呼以表礼节,并试图追赶他希望看得更清。睡觉时,月月扳过国军,让他讲了一个多小时小时候爸爸妈妈管他的一些故事。
月月被沁凉的秋风掀动的心,被老母一席话碾碎之后,竭尽心机培养对国军的亲密,以期铲锄小苗一样铲除在压抑中成长的外心的时候,一个人仅用一个柔婉的声音,就使小苗一瞬间突破重压,长成参天大树。
那是一个月华似镜如水的八月的夜晚,月月因为睡不着觉拿起婆母织了多日的毛衣就着月光编织。刚织下两圈,就听门口响起快捷的脚步声,月月没有抬头,月月知道是小青回来了。一连几天小青都日落之后很晚才回来,小青进门看见月月,嘎一声笑起来,说嫂子你怎么知道我给你带回礼物在这等我?月月听出小青的语调里有一种裹不住的欢喜,说什么好事把你乐成这样都忘了晚饭?小青凑到嫂子跟前,咔啷,扔下一只小盒子,月月接住,在月光下打开来,见是一对假水晶耳环。月月说,我教书,可不能戴它。小青说,教书怎么不能戴?月月伸手还给小青,说小青,我最不适合戴这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这时,只见小青咯咯咯笑出声来,她变魔术似的迅速从月月手中收回盒子,神经兮兮将嘴送向月月耳旁,骗你那,我还不了解你吗?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的。月月受了欺骗却并没生气,骂句死妮子就跟着问,怎么处对象了?迷上哪位狗熊?小青跟月月说话一向没正经,月月也这么半正半谑地跟她说话。小青听了却收住嬉皮笑脸,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她拉起月月胳膊,迟疑半天,说走,咱上外面转转,这么好的夜晚呆在家里做甚?
月月和小青走在明晃晃的街脖上,参差的草垛隆起的阴影,此近彼远地迎着这对被一种神奇的东西呼唤着的年轻女子。看着这些阴影月月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当阴影离她们远去,她们走出了街脖,小青清冽冽叫了声嫂子。小青说,嫂子,那对耳环是买子给我买的。
买子?像有人在自己耳边点响一只炮仗,月月受惊的同时,不敢相信那声音的真伪,月月说,你是说买子?
小青说,是买子。
疼痛蓦地在月月心口弥漫开来,这疼痛是下坠的、抽筋般的,像有人抓住她的心上吊。月月忍住疼痛,尽量不让它变成一种呻吟或惨叫,但一股咸涩的洪流却并不那么善解人意,无遮无拦地从喉口往上涌。月月长时间没有吱声,泪水冲击着她的嘴唇有些哆嗦。
小青说,你觉得他不好?
月月摇头,不,不。月月止住脚步回头去望那些草垛后的阴影,不祥走出阴影变成一桩事实时,月月看到一个可怕的黑黢黢的东西撕扭着附上了她的身体,月月极力躲闪,但那东西好像长着一双黑眼睛,这时,黑眼睛开始说话:嫂子,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爱上了买子。
月月猛一转身,将目光直直地对住小青,你什么意思?
小青的杏眼在月光下水一样清澈、透彻。小青说没什么意思嫂子,我只是想告诉你,要是没有我,那耳坠可能是你的,可是现在有我……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对他有意思,但是,但是我想不到我会对他有意思……他确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男人。
像有人按开了胸腔的某个开关,月月终于哭出声来,月月说你放心吧小青,我不会,我不会……月月没有把话说完,转身甩开小青,向家的方向跑去。那个早晨,小青提前半小时来到卫生所,见村部的门已经洞开,就欢跳着打了水,提暖壶走到买子屋里。因为有头天山道上的搂抱,买子见小青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知为什么他会早来。小青的到来更使他黑粗的脸上现出一种大孩子怕见生人才有的羞怯。小青穿了一件类似背心的开领短衫,洁白平整的胸脯在丰满而高耸的乳房上袒露着,做着身体的领衔主演带动了小青全身的生动。小青今天没有哼小调,眼睛深深地迷蒙着,楚楚动人的样子像早春旱地上绽开的蒲公英,有一种凄迷的神韵。往水壶灌完水,小青径直把迷蒙的目光泊向买子,小青笑了,是含情脉脉的笑,是欢愉的、欢快的、没有任何顾忌的笑,并且,并且那脖颈,那膀臂,那胸脯,一起铺张着青春的气息,铺张着激情。买子看着看着,想起他曾经历过的没有结果的女人,买子的心情有些迷乱,他是希望有结果的,可是都因为她们让他不懂,也就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买子此时并不清楚,月月让他不懂,恰恰是因为不能出现结果。买子说,小青,能嫁给我吗?
小青把泊进去的目光抽出来,你爱我吗?
买子说,我想是的,我昨晚一宿没睡,我想你大概最适合我。
成功的喜悦在血管里欢畅地舞蹈,小青立时伸出手来,扳过买子下颏,跷脚将嘴唇送上去,唇与唇叠压着,吸吮着,少许,买子和小青就紧紧拥在一起。
买子说,小青,你就像只小兽,好玩的小兽。
买子一早来到村部,并没想到能与小青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这么深入的交流。与小青昨天在山道有了接触之后,买子一下晌心怀不安,晚上回家竟整整一夜没有睡觉,买子想到更多的不是小青而是月月。是在庆珠的丧事上,月月当众握了他的手让他与月月有了第一次相识,事实证明,是月月的一握,给他孤寂的生活注进了更多的热情和勇气,那个时候的他觉得自己是那样弱小。为了报答月月的一握他后来请她吃饭。是有了一握的温情,吃饭的熟悉,才有了后来在大坝相遇时见到亲人似的欣喜。月月给买子的感觉一直是生命里的亲人——这大约最初就构成了对月月纯真爱情的伤害;后来有了院门口看砖的相会,草房屋的相约,岔路口的再次相会,不知是月月主动走进自己的生活,还是自己因为孤寂,使他们迷失了最初亲人的感觉,有了许多他始料不及的、从肉体到精神的快乐。买子看重月月给自己带来的精神上的快乐,她——一个乡村女教师的她——一个大家闺秀的她,给他带来了多少自信、骄傲,然而,正因为她是乡村女教师,是大家闺秀,是山庄头面人物的媳妇,使他和她无论相爱多深,中间都永远有一种障碍,让他觉得她离自己很远,永远无法走近。买子不能忘记最后那次欢爱之后,月月声明不能嫁他,她有国军的情景,他当时一个最强烈的感觉就是她离自己太远,她不属于他这种粗人野人下里巴人。然而,月月的柔情仿佛一团化不开的浓雾,总是丝丝缕缕缠绕在梦中、生活中,月月给他骄傲,又给他伤怀——每每走在屯街眺望林家的瓦房,魂不守舍的张望总被不属于自己的警告撞回的时候,他有一种自己不如一条狗一样的伤怀。
买子脑里涌出小青是在后半夜,那时买子清楚了两个事实,一是月月不会属于自己,一是自己需要结婚成家。弄清这两个事实,小青才一点点走进买子脑际。买子在回想小青到村部上班的一些时光,回想第一次关于他、月月、林治帮的谈话,想到她每天哼着小曲颠来走去的样子,想到日里山道上突然之间的怄气儿。想着想着,买子就被小青的性格吸引,她聪明伶俐,开朗爽快,她的开朗爽快里边好像有一种神秘的趣味,你永远不知她能说些什么,而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叫你豁然开朗,她说话像引你走迷宫,却并不叫你疑虑和迷失,就像父亲留下来那枚古币,币面光光净净没有任何痕迹,却是在光净中装着几千年历史……买子跌落在小青早已设计好的圈套里,经历了一夜津津有味的思考和折磨。
其实自从昨天冈梁上趴进买子怀抱,闻到买子具有侵略性的男人的汗味,小青已经从设计者的观赏走入实施者的投入。小青不自觉地走进了一种感情,这和当初为了某种目的游戏苗得水完全不同,她目光中蒲公英一样绽开的凄迷,她的含情脉脉都是发自内心深处,身体深处。她渴望被爱,被真心实意地爱,于是她在买子说她是一只小兽时,心底里涌出一个从不曾想过,却一经出口即成大局的声音:买子,我真的嫁你,我不离开歇马山庄。水晶耳坠是当天下午一起到镇百货商店买的,假水晶的亮度和成色没法跟翁古城大商店的比,但这对小青已不重要,假水晶耳坠刚拿到手,小青就知道下一步事情如何开场。缝在衣兜最里层的钱币突然之间遭到掠抢,强盗竟是自己的小姑子。交替支撑月月的犯罪感和思念一瞬间化作一派虚无,接着来在月月生命中的感觉便是丢失珍爱之物的心疼和由嫉妒作成的疯狂。疯狂使月月度过了心焦如焚的长夜,国军的鼾声就像窗外的夜籁,月月毫无感觉;心焦使月月度过了神情恍惚的白昼,学生真诚求知的目光对月月就像操场边花砖垒成的小洞,月月熟视无睹。在这一个晚上一个白昼里,月月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肉体里的绞痛。痛使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痛使她第一次清醒地、大胆地意识到她已离不开买子,买子已经——其实早已经是她生命的全部。这种念头愈是强烈,月月脑子里愈是装满买子和小青在一起的镜头。他们都在村部上班,他们有那么多在一起的机会,小青又是外向的风张的女孩。下午下班,月月骑车走到上河口家门口时,她没有下车,直接冲买子家的方向骑去。可是骑到半路,月月跳下车子,月月想到买子已不再是独立的买子,他的身边已有了小青,他有可能和小青在一起,就转过身子,没头苍蝇似的往家的方向走去,走进院门,看见小青和火花在井台上洗脚,她又骤然回头。
月月的选择有些不顾一切的意味,然而林家除了火花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行踪。月月在院里刹一脚时火花正在为低头搓脚的小青压水,一起一压一起一压,使院墙和远天都在她的视野里起伏,这起伏的感觉让火花觉得十分有趣,然而就在这时,火花发现起伏的院墙走进一个人影,火花一时难以辨清是谁,正当慢下动作要去悉心辨认,人影退出院墙。火花于是停止压水不慌不忙跟出院外,跟到治亮老叔小店门口,火花才认出是嫂子。火花向前跟着,她想起上次在东崖口草房屋看到嫂子和一个学生打架的情景,心里不觉有些慌乱。火花的慌乱完全因为好奇,火花想现在自个已是学生了,那学生没准自个认识,火花还想回来时可让嫂子把自个放在车座上载着,那种坐车上的滋味真比喝酸奶要舒服。好奇和坐车这等好事的吸引,使火花小狗似的蠕动在屯街东端的草坝上。然而火花无法知道,此时此刻,她竟变成一团令人不解的谜吸引了另一个人。
古淑平自从那日从张瞎子那里讨回一句可怕的预示林家命运的巫语,便对家里两个人的行踪开始了秘密的注视。对于月月的注视只限在厕所里,每次月月上完厕所她都佯装有尿进去一次,一周之后她终于在厕所里看到月月抛下的血红淋淋的卫生纸,她便仿佛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灰心丧气。火花已经上学,在家的时辰很少,火花自从上学,便由跟林治帮的亲密改成对小青的亲密,这让古淑平心上压力略有减轻——这证明火花至少还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但火花只要走进林家大院,古淑平就从不放过她的一言一行,她想储备充足的理由说服林治帮将她推出林家家门。火花离开大院时,古淑平正在街南的菜地里间菜,她偶尔抬头发现火花越过治亮的小店往东走,就拐起荆条菜筐,斜穿地垄紧跟上去。古淑平没有奋力追赶火花,她只是远远地瞄着,跟着,当她和火花在买子家窗前汇合,触目惊心的一幕差点让她昏厥过去。
——买子正和月月狂乱地亲嘴。
买子看到月月时月月已经站在离他只有一尺之遥的身后,当时买子正在屋外归弄草垛。砖窑搬走以后,院子一直零乱无序,草垛倚搭厕所土墙的一面被搬窑的车拱出一个偌大的窟窿,使院子的外部形象很不像样——认识了小青使买子对庭院的形象有了挑剔的眼光,建设家园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要。买子把厕所墙内侧的稻草一捆一捆扔到外面,想把大而无当的墙外有所装点,正当他垛完最后一垛草,收拾垛底的乱草准备抱起回家做饭,他听见身后脚步叠成比稻草更细更碎的声音。买子马上回头,月月往昔恬静、优雅的瓜子脸在买子回头的刹那抽成一条苦瓜。买子立时放下抱在怀中的乱草,买子说月月,你怎么啦?买子的目光是亲切而激动的,就像第一次在水库堤坝看到月月,语气也是亲切的,不过亲切中含有一种率真和冷静。月月瞅着买子沾有草屑的脸没有停止下来,她自作主张地直奔草房屋子,似乎只有那里才能真正解决问题。买子跟在月月后边,月月纤细的腰肢依然让买子感到亲切生动,买子不知道月月要做什么,不过他在往屋里跟着的时候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进到西屋,不待转过身来,月月的肩膀就开始抽动,随之,压抑的、委屈的哭泣便仿佛毛线缠在胸腔里,一缕一缕,一段一段往外释放。买子扳过月月,说你不要这样,你一定是知道了我跟小青的事,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不过……不过这对你是件好事,我想是件好事。
蓦地,月月止住哭泣,转过身来,微红的眼睛因为一夜的折磨像两只被人捏了汁肉的葡萄皮。月月说可是……可是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的吗?你,你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吗?
买子瞅着月月葡萄皮似的眼皮,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月月是爱他的,一个传统的、有家教的、有丈夫的女人如果不是爱他不会迈出这一步,可是他不知道她已经离不开他,他不知道。
月月说,你一开始就让我心疼,你不知道心疼是什么滋味,你不知道爱一个人会心疼,当然,当然我也不知道……
买子还是说不出话来,他想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月月离不开国军,这对他不公平,他要有属于自己的女人。
月月说,你说话呀买子,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月月的嗓音因为一股火气有些沙哑。
买子终于说话,买子在说话之前替月月擦掉泪水,买子说月月,你是我的恩人,我永远……到死那天也不会忘记你,但是我要成家,我要有自己的女人。买子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这么冷静地和月月说话,袒露在脖颈上的亲切变成率真和冷静。
月月被买子的冷静镇住,一时间丢失了自己的思路。买子的冷静放在铜盆里的冰块似的,冰镇了月月的思路,她木讷着,没有滴出的泪珠在眼眶里团团转着,像找不到河流的泉眼。
买子见自己的话发生效用,冷静的、率真的表情里,复原一些亲切,他继续说——语言是低缓的,含有无奈和惆怅,他说你是我心目中最好最好的女人,你给过我那么多那么多的自信,但是,你,你不是我的。
月月似乎有些缓过思路,她原本想说我回去办离婚,我一定只属于你一个人,可她明显地感到买子的话不是在探求,不是在抱怨,而有叶脉一样凸出的明白无误的态度。月月明白了买子的态度,心里开始绞痛,撕扯般的绞痛。她捂着心口,说好吧,我去做我的好人,去做我的好人。月月说这话时,有一种跟谁赌气似的情绪,有一种保护什么,比如尊严和面子的自觉。泉眼终于眶不住泪水,再一次翻涌出来。
买子慢慢伸出双手,捧住月月的脸,在她的唇上吻着,留下纪念似的。买子在月月唇上吻着,月月没有拒绝,任凭他随意。月月的目光里蓄满了抑郁、责难和绝望,而就在这时,窗外响起惊天动地的一声——臭不要脸!古淑平冲进屋子,她吼着一个单调然而振聋发聩的声音冲进屋子,鼻子和嘴巴扭成一个晒干的瓜瓢,眼睛里盛满着愤怒。她怒气冲天的架势让人感觉进屋要打月月或者买子,可是她的手除了在空中挥了几挥,没有任何去向地又落了下来。买子震惊之余马上回头去拦古淑平,嘴里连声地喊着大婶大婶不怪月月,月月是个好女子。啪,一个巴掌终于打在买子脸上,脆亮的声音令三个人一同发蒙。少顷,月月在后边说话,月月说妈是我不好你冲我吧。月月异常冷静地冲出屋子,月月在预感的不祥终于发生时,不知为什么异常冷静。见月月走出屋子,古淑平重复一句:臭不要脸!之后一阵风似的跟了出去。买子跟到门口,几次翕张嘴巴要说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在听到古淑平呜呜的哭声时,狠狠地把拳头砸在自己头上。
三个女人走在屯街完全一幅乡亲走门串友的图画。在秋天明澈的晚霞里,她们时而有前有后,时而并排擦肩,她们没有语言,好像那语言在亲朋家挥洒已尽。在林治亮小店前,月月还抿嘴笑了笑,治亮女人喊,娘仨干什么哪?古淑平说串门。治亮女人说,刚才还见你在地里间菜。古淑平心里骂了一句讨人嫌,嘴上却说,她嫂子学生她妈病重……
古淑平进家并没立时发作,见林治帮、国军、小青都在屋里候饭,她放下菜筐就揭开锅盖,端出馒头、米饭和几盘过节剩下的菜底儿。古淑平原是准备回来做点新鲜菜的,从天而降的灾祸打消了她周到安排饭食的兴趣。月月见婆母一如既往,也便参与跟着一同忙活,但月月心底十分清楚她将等待的是什么。月月异常冷静,月月的冷静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这让她看到母亲柔弱中的刚强在她身上的显现。月月甚至还像以往那样坐在国军身边喝了一碗稀粥。
吃罢晚饭,古淑平把所有人都叫到东屋,就像当初林治帮召集大家开会。父亲不再管事了母亲倒平添了威风,国军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大家聚齐,古淑平爬上炕里,古淑平干咳两声,目光冲向男人,说你个老鬼知道咱家出了什么灾祸?林治帮眯缝两眼斜睨女人,古淑平见男人充耳不闻,冲着他的大腿就是一拳,听见了没有老死鬼?你扶持的村长占了咱家媳妇!林治帮蓦地瞪大眼睛,国军仿佛火烧屁股顿时站了起来。除了小青,一家人全把目光追向月月。月月低着头,不去接受任何目光的追逼。古淑平说,你自个说吧,干过几回?古淑平不看月月,也不叫她的名字,好像看和叫都让她感到肮脏。月月躲过这个难听的字眼,依然冷静地坦白道,我对不起林家,叫我走,我现在就走。
什么?走?国军听完月月的话恍如小马驹第一次听到喇叭声,先是一个激灵,而后不顾一切尥起脚来,他上前揪住月月衣领连拖带拽将她拽进西屋,嘴里清脆地骂着操你妈你跟了人你什么时候跟了人?月月第一次听到国军骂人,胃里生出一种吃了苍蝇似的反感的同时,还有一种痛快——因为国军说她跟了人,月月感到无比痛快。月月此时特别想把跟了人的事实在林家大肆宣扬,并一定要强调是跟了买子,这在此刻对她似乎比什么都重要,这会平复她的由嫉妒而生出的疯狂。其实现实发生的一切都没能阻止她的失去珍物之后的疯狂,尤其在小青面前。她的爱是真实的,刻骨铭心的。国军将月月秌在炕上,用手捏着她的下颏厉声叫着你跟了人你怎么就能跟了人?这时小青推门进来,小青说哥,别听她的,嫂子不可能跟人,嫂子对你多好。月月转动着被国军捏住的下颏,一字一板地说,我跟了,我跟了程买子。小青立时火了,说翁月月你不识抬举,你为什么要抓住狗屎顶在自己头上?小青深深知道作为女人,月月在她跟前为爱情施展的智慧,小青当然毫不示弱,小青说哥你别虐待嫂子,她一定是故意气你,买子已经给我买了订亲礼物,他要娶我。
月月不知道自己走进了一个怎样的误区,她挣扎着推开国军的手掌,从床上爬起来,平静地看着国军,说,小青说的没错,但是,在此之前,我确实跟过买子,我爱他,不是他占我,是我爱他。
小青一气之下摔门走开,留下一个将真理和谬误混淆的残局让一个不识敬的女人收拾。国军的痛苦不在于事实是怎样,而是月月为什么要如此肯定,如此强调事实的真实可信。国军痛苦而不解地看着月月,月月在她面前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的坚硬、深不可测,使国军对月月的发作有了一种诉说不清的障碍。国军两颊青白,早已不再魁梧的身躯更加明显地委顿下来。他静静地站在地上,瞧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心想她怎么就背叛了自己,怎么就背叛了呢?许久,他说,翁月月,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可是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他程买子不就是当了村长,那算个什么?月月忧郁而忐忑地看着国军,心想这根本说不清楚,没法说清楚。月月看着国军狐疑的、痛苦的目光,轻轻地摇着头,说,不知道。月月语言虽然很缓很慢,但国军还是从中听出果决和坚定,就像她在小青跟前那样坚定。国军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扑到炕上。
国军不愿失去月月,他不愿让山庄人尤其是机关人知道他失去月月,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愿让人们知道他有病,他不愿让人们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病失去月月。此时此刻,最能摧垮他的就是他的病,他因为有病而不能毅然跟月月离婚。
看到国军扑到炕上,一种怜悯的、不安的情绪突然缚住刚才还是坚挺的月月。她本不该如此伤害国军的,可是小青对她和买子之间事情的加入,使她鬼使神差不顾一切。国军实在是无辜的,不幸的。国军的后背在月月眼前不住地抖动,深深的、恍如隐进地腹深处的呜咽时隐时现。月月趴在床边,在国军身旁低声说着,我对不起你,咱们离婚吧……然而,就在这时,国军一跃爬起,国军抽冷子爬起的样子像一个疯子,他爬起就抓住月月,撕去她的衣服。国军将月月摁在炕上,然后急急慌慌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嘴里粗鲁地说着你跟了人你让人占了,你让人占了,今儿个我饶不过你,我要痛痛快快要你,你这婊子。国军一纵身压向月月,手摁住月月肩膀歇斯底里地揉搓,一种与理念相悖的发泄方式引着国军进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在国军的理念里,月月已经是脏了身子的婊子。许是由于好久不曾接触月月的肉体,许是由于强烈的报复心理无意中鼓舞了他的欲望,或许是由于国军在接触肉体的刹那大脑中映现了买子的形象,一种久违了的酥软的刺激顿然从大脑深处滚动而来。国军感觉到这深处的遥远的滚动,在冥冥中等待它的惊涛拍岸。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国军感到那股汹涌的波涛掠过他的全身时在他两腿之间崛起了一个坚挺的浪峰,那浪峰澎湃着回荡着,在一个富有弹性的旋涡中起伏,国军歇斯底里的发泄蓦地变成欣喜若狂的激情的起伏,国军在那盼望已久的、望眼欲穿的高潮不期而至时,几乎像死神扼住手中物体一样死死扼住月月肩膀,刚才出口的一串脏话瞬间被一声猛烈的狂放的尖叫击成碎沫,当国军在一阵疯癫之后半年多来第一次做了男人,国军在月月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岩浆烧焚国军半年多来的屈辱、焦虑、自卑,国军在月月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月月感到了那个愤怒的、坚挺的物体的出世,感到了对方岩浆一样的激情,可是月月悲哀地发现,她对国军已经没有半点感觉,那个坚挺的、用各种药物呼唤了两个季节的物体的崛起、进入,没有给她带来半点激动。她只是善意地、充满怜悯地配合着,当雨水一样流淌的泪水混乱地冲涤着月月面庞,月月也绝望地嚎哭起来。
同是哭泣,诉说的却不是同一种感情,国军哭完,从月月身上爬下炕,坐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用猥亵的目光看着月月的下体,国军的目光由哀悯变成猥亵,这目光是月月在此之前从未看见过的。月月接触到这可怕的目光赶紧坐起,往身上套着裙子。可是月月套一程,国军往下拽一程。国军一边用猥亵、轻蔑的目光看着月月下体,一边说翁月月,你原来是这样的一个贱人,我真错看了你。月月拼力往上拽着裙子,只流泪不说话。国军拼力往下拽着,说还知道怕羞,翁月月还知道怕羞?我告诉你这下烂货,我不会原谅你,我会叫你在歇马镇,在学校,在歇马山庄身败名裂。月月还是拼力往上拽着裙子,无法空出手来抹掉的泪水滚珠一样顺着瘦削的腮帮往下滚动。
第十五章
林家的灾难终于应了土门沟张瞎子的掐算。古淑平为一段时间把火花当成灾星深感悔意,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冲了林家的外姓人是月月,她怎么也想不到月月既是灾星又亲自酿造了灾难——她主着起火,主着国军有病,主着丈夫退下村部政坛,她又毁了林家的名声。当天晚上,古淑平跟林治帮商量了一个意见:离婚。林治帮弄清事实真相,恍如一个一直都在露天做梦的人突遇急雨,一下子清醒而充满精神。一扫以往的委靡,脸上瞬时密布了做村长才有的威严,跟古淑平说,离婚,咱林家不是找不到媳妇,这样势利眼的媳妇早晚也养不住,不过,在离婚之前,咱林家必做好两件事才能出气,第一,到学校把她告下来,她不配当教师;第二,咱们林家明人不做暗事,一定把翁老太太找来,把老亲故邻找来,让大伙知道咱们是讲理人家,让大伙知道翁家出了个什么货色。林治帮意见得到小青部分反对,她支持哥哥同月月离婚,因为如果不离,买子无法做林家女婿;她不同意告月月,她认为爱没有错,那样做太残酷;她同意找月月母亲,但不同意找老亲故邻,张扬太大对哥哥不利,对买子更不利。小青告诉父母,她已决定嫁给买子,要注意对买子的影响。
古淑平睡了一宿好觉,她好久没有踏实地睡过,那个隐在林家日子里的祸根暗暗折磨她数月,如今终于真相大白,古淑平的鼾声仿佛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凌晨四点,一夜未睡的林治帮突然改变主意,他伸手拨动鼾睡的女人,说,要是他两口子同意,不离也罢,这事又没有外人知道,离了反倒造成影响。古淑平翻过身面冲天棚,说理是那个理,可你知道月月是咱家的灾星,不离婚林家永远别想得好。林治帮说,什么灾星灾星,我就不愿听这话,就这么定了,只要他俩同意,不离。古淑平不知道男人为什么变了卦,一夜踏实的好觉好像菜种完才发现种在了别人家的地里,心里特别委屈。可是男人永远是说一不二,她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第二天一早,古淑平喊过国军和月月。月月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皮肿成通红的泡泡,而国军倒没有什么异样,神色中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气充足的潮红,林治帮让他们坐下。林治帮下垂的眼带上紧绷着咄咄逼人的威严。林治帮说,男人手里,不管有权还是有钱,女人看了,肯定晃眼,这不奇怪,翁月月也是凡人,不过我下台这么几天你就变心,可叫我寒心,女人都是势利眼的玩意,潘秀英是这种女人。月月低着头,没有梳理的零乱的头发垂在两鬓,月月很木讷的样子,没有任何反应。林治帮说,当然啦,错已经错了,咱当面认个错,咱给国军认个不是,还过咱的日子。国军像有什么蜇了一下,赶紧站起来,不,爸,不,月月不是潘秀英,她不是潘秀英那种风流女人,她跟了人就是变了心。林治帮从鼻孔里挤出似笑非笑的声音,下个月我就给小青和买子订亲,买子娶的是小青!丝线一样爬进骨子里的疼痛被公公扯着根部拽了一下,浑身立时抽疼。抽疼警醒着月月,抽疼更让她体验一种神圣的东西在自己身上流动。月月说是的爸,国军没错,我是变了心,变了心,我想离婚。
林治帮没有接话,月月的态度让经历过许多场面的林治帮无法接话。不是月月的态度使他计划落空,也不是他的大度没有得到月月的响应而突生激愤,林治帮在月月的态度后面看到了另外一种东西,就是古淑平说的灾星——林治帮从没见到一个女人面临绝境非但没有悔改之意,且大胆的,毫无道理的撕毁自个——这非俗常的、不是歇马山庄女人所能有的做法,让林治帮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灾星,这女人是灾星。林治帮停顿一会儿,当他真正在心里确认了什么,他果决地说,今儿个谁也别上班了。
林治帮没有把去找翁老太太的差使摊派给别人,而是亲自出马。他喊醒睡得正酣的小青,重新询问嫁买子的事是不是当真,小青揉着惺忪的眼睛说当然当真。林治帮就饭也没吃,去温胜利家借辆马车赶车上路。林治帮好多年没有赶马车,吆喝骡马的口令显得十分笨拙。退下来的林治帮赶着马车在上河口下河口屯街上的出现,一下子吸引了乡亲的目光,人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驱策着吊儿郎当好几个月的老村长重操旧业。当不到一小时马车上拉来翁老太太,各种各样的猜忌便在口与口的相传中,形成一个大体一致的说法——月月和国军闹矛盾了。
月月母亲看到亲家赶车登门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她什么也没问。她换了衣服梳了头发就颤巍着小脚上了马车,月月母亲面上没有丝毫的慌乱,泰然的背影隐着一种肃穆,就像多年来承受危难日子所常有的姿态。走进林家大院老人挺着腰板脸上一派肃穆。为了表达对所遭遇的事情的激愤,古淑平没有迎出院门,她只推开屋门站在堂屋的门槛里,说来了老嫂子。月月母亲点头,而后直奔东屋。林家清洁的屋子里充斥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就像有谁突然之间揭了锅盖砸了锅底。月月母亲刚刚在亲家炕沿上坐定,古淑平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古淑平握着月月母亲的手,说老嫂子呵可怎么办呵可怎么办呵?
古淑平心里没有哭这场戏的,她原打算和颜悦色讲出月月对不起林家的事情,而后让老人自己说话。可是一早林治帮走后,国军打了月月。月月在公公面前一口咬定自己变心,使国军突然暴怒,等父亲离开院子,国军把月月拽到西屋,狠狠就是两个耳光。月月遭了毒打,却没有喊叫,一阵麻疼之后,她感到一股热热的东西从鼻腔流出,是血。月月从线丝上拽下毛巾捂着鼻子,而后趴到炕上,国军又在月月躺着的腰部给了两脚。一切进展都是无声的,没有一点语言,但古淑平在堂屋里感觉到那啪啪的两声是肉与肉的碰撞,她惊叫道干什么国军——古淑平憎恨月月,但她生来就怕打架,她去推西屋屋门,屋门插着,恐惧立时占据她的大脑,她喊小青小青快快来呀——小青和火花闻声赶紧跑出,同古淑平一道猛力推开屋门,随咔喳一声木头断裂的声音推开屋门,只见月月捂脸的毛巾上洇满血迹,国军则倚在柜上狠劲撸着自己头发,乌紫的唇陷在齿与齿之间不住的颤抖。小青说哥你干嘛打人?国军放松嘴唇,转脸对着小青,怒不可遏地说,你少给我掺和,我不要你嫁程买子,我不要看到黑猴一样的男人进我林家家门。小青毫不相让,你少管我你,我不用你管……
儿女之间混乱的纠缠,使古淑平一早醒来除掉灾星的心绪遭到破坏,她不知林家的日子怎么就能闹到如此程度,她用平生第一次最大的声音呼喊着死鬼闭上嘴,你们还让不让我活了,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小青一甩门离屋洗脸梳头和火花上班上学,剩下古淑平返回灶间擦眼抹泪,谁知月月母亲的到来使她刚刚压进胸腔的委屈翻涌上来。月月母亲泰然地看着古淑平,苍老的目光流露着理智和清醒。她说,大妹子天塌不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月月母亲的口气好像她是一个纯粹的局外人,与本案无关。这时林治帮恼火,吆喝狗似的吆喝古淑平,住嘴,有什么好哭。古淑平声音虚弱下去,又听林治帮冲西屋喊,都给我过来!西屋没有动静。又喊一句,都给我过来!粗放的声音在屋内回旋,门吱扭一声响了,国军一个被抓的逃犯似的蔫头耷脑走进屋来,他进屋没和岳母说话,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只瞅脚下。许久,月月才迈进东屋,她洗净了脸上的血迹,进门站在与国军相对着的柜头儿的一角。她没去看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她知道这是一次砸烂打碎见血见肉的声讨。母亲将理直气壮气宇轩昂地参与声讨的人群。林治帮率先说话:大嫂你老人家这把年纪,实在不该折腾,不过这事不是小事,我得让你知道。林治帮嗓音很重,好像有些难过,他说,月月自个承认跟了买子,想与国军离婚……月月自个说是不是?月月两手捧腮,说是。屋内顿时一片寂静,秋后的晨光透过玻璃静静地晒在炕面,在月月母亲干瘪的脸上反出一束跳跃的光影。这个寂静的时间本来是林治帮让给月月母亲的,一辈子通情达理的老人不会不知道此时此刻作何反应,可是月月母亲长时间没有说话。许久,大约有两分钟,林治帮终于忍不住尴尬,说自从月月结婚,我看她比自个儿女都重,到今天,我没想到。自古有话,劝赌不劝嫖,月月变了心,劝不动,就只有好说好散,你说呢大嫂?我知道走一家进一家不容易,可是我劝不动。
月月母亲动了动身,躲过脸上的阳光,说——她的话音是低沉但绝没有沮丧。我们翁家对不起林家,我养了这么个败坏家风的闺女……我对不起亲家还有国军,我给你们赔不是了。林治帮和古淑平学月月母亲,在该反应的时候不作反应。月月母亲接着说,事儿是我闺女犯下的,要怎么处置,就由亲家了,你要月月离开,我现在就领她走,你要月月留下我也不管,可有一宗,不许打我闺女。
月月母亲的话令林家所有人都感到意外,这无疑有一种撑腰的意味,而作为多年家规森严的母亲,遇此情景如果不是当婆家人的面扇上闺女两个耳光,至少也得大骂一顿,好给婆家挽回遭泼脏水的面子。可是月月母亲没有那么去做。她说他大叔——这是月月没结婚之前她对亲家的称呼,要离婚,月月今儿个我就带走,别留下来气坏了你们。月月母亲说着见林治帮并没有挽留的意思就委下炕沿,说月月还不收拾收拾衣裳!月月充满感激地抬起脸来看了母亲一眼,之后去西屋收拾衣裳。
翁老太太处事态度的明朗简洁让林家人既感免灾除害的痛快,又有一种意犹未尽的遗憾,事情确实了却得太迅疾太痛快。月月夹包儿离开林家大院,国军感到一种意想不到的空落、难过,他没有出门相送,月月母亲也没让林治帮赶车相送,母女慢步离开屯街就像串亲一样自然,翁老太太甚至面上带着祥和的笑容。然而上过山冈快到下河口东南小河套时,月月止住脚步,月月说妈,我不会回家,我上学去。母亲说,我是讲过不让你回来,可你,你上哪去?月月说我想法住学校,我肯定不回家。母亲迟疑着,眼神变得昏暗,好久,母亲像想起什么,目光由暗变亮,母亲说那你走吧,上课要紧,你去吧。
看着月月骑车走回山冈,母亲直奔河套里边一块坡地,当她在坡地上找到一块熟悉的坟头,便趴上去,捂住嘴巴,嚎哭起来。从古淑平和火花在东崖口草房院掳走月月,买子就陷入一种愧疚和惆怅情绪里。他确实不知月月对自己的感情如此之深,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被爱的感情,重要的是自己使月月在婆婆眼前败露了她对林家的不忠,重要的是,月月的败露很可能影响小青对自己的感情。第二天上班,买子径直奔向卫生所,买子刚进卫生所,小青就放下蒸锅跑过来跷着脚抱吻买子。小青的举动让买子心中略有些踏实——小青没有改变对自己的态度,可是这并不证明月月昨晚回去什么事情没发生过。买子说,小青,我想跟你讲个事儿,这事儿必须让你知道。买子不知道该怎样向小青讲述他和月月的过去,那似乎是件很难说清的事情,但他却特别想说出来,让小青知道,当然不说得很深,不说他们已经有过……小青却用嘴堵住买子的嘴,不让他说话。过一会儿,小青离开买子,小青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我嫂子爱上了你,这对我不重要,我早就知道她爱上了你。买子的心格登一动,你早就知道?小青说当然,买子看着这个奇异的女子,想追问下去,可是觉得没有必要,就又试图讲述想讲述的话,他说,她像我的姐姐,她一直就像我的姐姐,昨天下晌,她上我那去,其实是知道咱俩的事,是去……你妈就……买子觉得心底有股力量反对他这么说,然而不待他说完,小青赶紧截住,程买子我不想知道我未来的丈夫跟谁好过,希望你能懂我。买子停住讲述,直奔主题,小青,你家人没拿月月怎么样吧?小青不想让买子知道月月爱他铁了心,小青故意大大咧咧说,别把我们林家人看得那么小气,我爸和我哥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先说说咱俩的事吧,我爸说半月内就给咱订婚。
买子终于有些放心,然而当他听说要跟小青真的订婚,一种新的关系构成使他心里禁不住生出一丝凄惶。人生多么不可思议,他对不起月月,还有国军,他们却要成为他的舅哥舅嫂,他真不知道将来如何面对——心安理得地面对。
事情的内幕终于如小青所愿,没有任何人知道,就像在草地上掘个深洞上面盖上草坯,看上去完好无损。深秋的歇马山庄满山遍野横溢着米粒成熟的香气,苞米、水稻、大豆以及三荚菜和须草的叶子,日日接近枯黄,仿佛香气是一种易燃的气体,经由秋风的抚擦燃成大火将庄稼烤焦烤糊。深秋的歇马山庄有着不易察觉的思想,姑嫂石篷在一日日枯瘦的庄稼叶片中裸露,仿佛一个嶙峋老人弓腰屈背展示着年景和月轮。这已经是一个等待收割的季节,村街表面的宁静其实正蕴藏着庭院中磨刀霍霍的忙乱,然而正是这个季节——深秋季节,古本来在沙地上组织人马,开始了只有春天才有的深翻和施肥。
古本来的深翻与山庄春翻地一样,翻地的深度却大不相同,春翻地只用犁杖顺垄帮中间豁开不足一尺,而古本来的深翻却是将所有地面深挖二尺,然后在二尺深的暄土上备垄压碱泥下肥。从歇马镇海边拉碱泥压地的事儿好多年了未曾有过,使用化肥的省事、简便使劳动力外出的家庭从不讲究改良土壤。古本来从前川后川雇了五辆车十几个男女劳力。古本来的雇工报酬是一天十斤苹果,车马格外加钱。当天拿到十斤苹果的诱惑,使许多有孩子人家的女人暂时放弃秋收的准备,加入到雇工队伍当中。古本来不限人数,越多越好,谁也不知他这么念着翻地要种什么植物。五天以后,当一片沙地统统翻完压上碱泥,古本来从镇上拉回一车薄膜和一袋草籽,于是人们终于知晓古本来承租沙地的目的,是要在上冻之前种出一茬药材,人们手搓草籽下种时仔细端详,怎么也无法认识是何药材,后来前川一位老人好奇地到地头询问,终于知道是灵芝草。
改山芋种灵芝草是古本来从镇多种经营办公室那里获得的启发。
沙土覆上地膜的当天,山庄老村长,已经佝偻了腰杆的铁杆贫农唐义贵来到沙地地旁走了一趟,他走到地旁先是蹲下,掬一捧变黑了的沙土闻闻,而后审视怪物一样审视着地坝边使嘴指挥雇工的古本来,目光里有一种久远的、难以捕捉的困顿,他在接近沙地和热火朝天干活的雇工时想了一些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他佝偻着腰肢在人们眼前活动,仿佛下午时光里的一只木犁。一些快言快语的女人见唐义贵在地头笨拙地走动,尖声喊老东西也馋苹果啦,你还有牙吗?唐义贵听了耍笑他的话心底有些愤怒,但他的一张老脸已经不能准确表达他的心情,他只动几下瘪进去的嘴唇,好像嘟念句什么,而后,拖着老腿,一路向村部犁去。
在村部办公室,唐义贵看见买子,手在空中乱舞一气,嘴里支吾着你都看见啦?买子说什么看见啦?唐义贵说你这小兔崽子有你好光景你等着吧。买子听不懂唐义贵的话,以为是对自己的一句预言,笑着请他坐。可是唐义贵不坐,钉螺似的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向外走去。谁都不敢相信,唐义贵这一次莫名其妙的亮相,是他跟乡亲的一次永别。
当天晚上,农历八月十八,唐义贵死在自家苞米地的地垄里。老伴做好晚饭一等不回二等不回,就顶着星星到地里去找——年老之后的唐义贵打发日子的所有时光都在田里,不管有活没活。她丝毫没用费力,就在靠地头的垄沟里,发现了一团黑的物体,她蹲下去摸时,唐义贵脑盖和胳膊冰凉,已经硬尸,一手握一把泥土。
唐义贵的葬礼搞得十分简约,没雇吹手,没扎车马,他出嫁的一双女儿因为男人不在家,家无法扔空,每天早上回来嚎哭两声,再返回外村家中。只有潘秀英坚持了三天,她一边接待前来哭丧的乡亲,一边看管着录音带的转动——唐义贵没有儿子出钱雇吹手,潘秀英从自家带来录音机。小喇叭奏的不是哀乐而是庆丰收快乐的曲调,歇马山庄六十岁往上的人死了都算喜丧,一曲庆丰收喜交公粮的乐曲把唐义贵孤寂的院子搅出一些热闹,好像这里是公粮收购点,好像唐义贵是把持大门专事记账的门卫。潘秀英在悦耳的曲调里扭着心里的秧歌,腰身飘动着活像十八二十三的女孩。出殡那天早上,买子和林治帮来到唐家,以村部的名义送来一对花圈,挽联是林治帮提词找一个村小教师写的:一身破衣垄上行满头米花地里开歇马山庄村部痛悼唐义贵以接班人的名义送走唐义贵之后,林治帮带买子一同来到唐义贵地边,看到已经成熟的苞米,买子试图捕捉老村长的意图,说是不是找两个欠村上义务工的人家帮他收了,林治帮没有吱声,他好像并不关心谁收,或者认为买子说得有理,林治帮在寻找退下之前和唐义贵坐着抽烟的草坪。林治帮找到了,按原来的位置坐下来,摸出烟点上,怅怅地出口气,说,我离他不远了。他看着草坝尽头的蓝天,看着草坝里面的野地,想象着唐义贵在倒计时时光里做了些什么。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把庄稼当成伴侣。林治帮若有所思又绝对什么也没想通地坐在那里,目光对着地头。最近的一块地头已被踩得光平,就在这时,就在林治帮把视线移向光平的地头时,他发现那地头上有一串字,那字的笔画因为太重,划破泥土仿佛蝼蛄钻在地表的长洞。林治帮赶紧站起,走过去看,买子不知道林治帮发现了什么,也跟着走过去。这时,他们看见极不规则然而异常清晰的四个大字:地不外租。这时买子记起几天以前唐义贵在村部说的那两句话,似乎有些明白古本来租地对他苍老灵魂的震动。古本来秋季包地下种的时节,歇马山庄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潘秀英到俄罗斯做劳工的女婿死了。潘秀英的女儿金叶是在沙地上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临近晌午,正在垄上铺放塑料薄膜,一阵摩托车的突突响动声在地边嘎然止住,惊扰了正在干活的人们。大家抬头去看,只见一个穿浅绿衣服戴大盖帽的公家人跳下摩托车向地里走来,边走边喊谁是陈学福家的?金叶蓦地站直,是我。大盖帽说收拾收拾跟我走。金叶只觉身上毛孔一瞬间抽紧,男人两个月前来信说秋后回来,是不是——金叶不敢多想,金叶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出沙地,只听有人说是不是挣多了拿不动,又有人说我看不像好事。金叶走近大盖帽,小声问什么事?大盖帽说,别问,快跟我走。金叶没有回家,只让另一个女人捎信给孩子叫他中午回来到姥姥家吃饭,就坐摩托车上路。
来到镇上她才知道,到俄罗斯出劳务两年的丈夫在回程的火车上遭了抢劫,那劫持者在深夜列车快到一个小站的时候,趁陈学福打盹,从车窗把他掀下,之后抢包下车,陈学福当即跌死,口袋里除了身份证,分文没有。
金叶跟镇司法部门公家人赶到黑龙江佳木斯市一个县城医院太平间认领丈夫时,金叶当即昏厥过去……一天两夜返回歇马山庄,金叶已经瘦成一只蝼蛄,刚在唐义贵家忙完喜丧的潘秀英来不及休息,又去给自己女婿忙活去了。因为死的是自己亲人,她无法再做“扶丧”的角色,而是在哭丧时被人搀扶。陈学福的死让所有外出民工的女人心生恐怖,她们到金叶家哭丧时,都大致相同地说着一句话,男人呀,你好狠心扔了老婆孩子啊。她们一边谴责金叶男人,一边为自个男人祈祷,男人啊,可万万不能扔了老婆孩子啊。
陈学福的惨死,使歇马山庄村民对买子办村工业倾斜了更多的感情,后川五六个女人在用力气换回百八十斤苹果之后,联手到村部去找买子,要买子多建几个砖厂,多闯几条路子,说男人年末回来,就不让他们再走了。她们说着说着,声泪俱下。买子看着这些女人,劝她们想开些,危险的事不可能老发生,买子说他会努力。国庆节很快来临,这个节日在歇马山庄庄户人的日子里就像青草地里又长出青草,一切都没有什么两样。对这个日子,一直暗暗念着盼着的只有潘秀英,她练了三个多月的秧歌,她知道林治帮不会和自己一同上台疯张,就找了住后川的村小学教师古永峥。古永峥是学小靳庄时代的文艺骨干,身手都软得像个女人,平素一听乐曲就止不住浑身摆动。潘秀英在星期天或傍晚时光与古永峥在院里踩步,古永峥还自己编写了有唱词的秧歌小调,什么锣鼓一敲上了场哎,唱唱改革唱开放哎……谁知数着日子练下来,女婿却出了祸事。女婿的暴死使她梦里都在惦念的好事一夜之间由无处不在变得遥不可及——女儿的厄运不允许潘秀英再有登台表演之念,她在女婿拉回家的几天一想自个曾像十八岁少年抖抖擞擞,就对自个产生反感,就想人活着还是来点实际的好,穷张罗没用。可是人葬了,泪干了,拖着哀伤疲惫的身子躺下几天,再度醒来,那咚咚锵锵的乐声又响在耳畔,心里长了草似的毛茸茸的,期盼又变成比任何东西都实际的情绪。国庆节一天天靠近,潘秀英心情一天比一天紧张,她特别盼着村领导林治帮或是买子能挑头出来请她,因为他们知道她所遇到的不幸。只有他们出来请她,她才有理由走出伤感,才不至于被人说老没正经。盼望使潘秀英变得神经兮兮,窗外每一声狗叫都叫她惶惶心跳,都叫她在心跳之后出一身冷汗。不是恐惧三个月的心血付诸东流——在舞台上展示自己二十年前的风光实在是她年老之后惟一一次机会,而是她怕放弃卫生所工作却依然感到充实的事情突然落空。九月三十号,林治帮和程买子终是没有出现,潘秀英在庭院里再也稳不住神,她一早打扮了一下,走出屯街来到村部。潘秀英来到村部先上卫生所看看小青,谎称心口火大从小青手中买了几包牛黄解毒片,而后一边摆弄药包一边佯装没事地溜进村部。村部里村委都在,大家见她都格外客气,离开村委她成了客人,重要的是她有了灾难,有了灾难在大家心中就变成弱者。平素最看不惯潘秀英什么事都瞎不了的刘海说生死天定,总得想开。另一个叫王全的村委说,恶运是好运的开始,金叶不能老倒霉。谁也没有提到演出的事,潘秀英应答着,一边在焦急中机智地想着办法。突然,她扭过头去看买子,哎呀村长,看看我这脑袋,差一点给忘了,明天镇上庆国庆汇演,当时林书记给我报上节目,我这些天都给闹糊涂了。潘秀英假装突然想起的样子不露一点假装的痕迹。这一招确实好使,买子被提醒,买子说你看我是不是失职,节目早报上去了,镇上还要村长带队呢。买子说完,找会计用钥匙打开电话,买子往镇上打了电话,问庆国庆文艺汇演是什么时候,对方说明天上午八点在镇礼堂。买子放下电话,说潘婶,你可一定成全我,这是精神文明建设的一个方面,不参加上边是要扣分的。潘秀英沉默一会儿,说我还哪有心情,不过我确实不能拆台,谁叫我当初答应。
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到实处,往家走时,潘秀英对自个的急中生智十分满意,然而走在田边地头,看见早已枯了叶子的苞米棵,想自己就像这苞米秸棵人老珠黄,想都人老珠黄了怎么就不减年轻时的好事儿爱热闹的劲儿,对自己的满意又像秋风下的落叶,一片一片飘逝,看到苍苍茫茫一片秋野,潘秀英心里平生第一次生出些许怅惘和无奈。
是因为答应过镇里一定将买子扶上马送一程,还是因为答应过和潘秀英一定在国庆节与她同台演出,国庆这天,买子和潘秀英、古永峥来时,林治帮已经在礼堂前排一个显赫的位置上坐下。自从月月的事发生,通过月月的事了解到,买子不久之后将是自己的女婿,他似乎一扫以往的散淡、平静,眉眼间有了一些精神,买子成了自己的女婿使他骤然认识到他在村部的事业远远没有结束,使他了悟上天总是有眼,该谁得的外人打破脑袋也挣抢不去。
偌大的礼堂人声鼎沸,褪旧的紫色幕布给庄稼人带来在田间极少领略的肃穆和庄严,幕布上面,有一排红纸黑字的大幅标语:歇马镇庆国庆大型汇演。满脸乌黑的庄稼人由于多少年很少有机会表演,将小桃红扑到脸上,京戏里的丑角似的夸张着热情,女人们大多换了装束,艳红艳绿争相斗妍。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胖女人穿一条松紧腰的连衣裙,又在连衣裙下边套一条粉绸肥腿长裤,想浪又怕浪过头的情景让人啼笑皆非。男人们大多保持本色,但他们的衣衫上没有泥巴没有皱褶。在这群庄稼人组成的演出队里,潘秀英虽然年龄偏大,但她上穿银灰翻领西服,下穿灰色短裙,淡施胭脂,给人一种城里女人的高雅,吸引了许多目光。镇长入席后越过林治帮和买子单独同她握手。林治帮说,你个老妖精,走哪里都显眼。潘秀英说,我今天就显给你看。一阵嘁登啷登锣鼓响过之后,全场肃静,这时,主持人通过喇叭喊全体起立,奏国歌——国歌透过墙壁在礼堂四周回荡,潘秀英眼眶潮湿,潘秀英想国庆多好呵!
这是一个夸张了的并不真实的时刻,所有人都与土地、与日子、与家长里短割断了联系,现实的、劳作的事情变得那样遥远。台上台下一片投入的、忘我的快乐。当报幕员以脆亮亮的嗓子报出演出顺序,潘秀英的心像揣了兔子似的狂跳起来。等待演出是忐忑不安的,然而这忐忑不安里有着一种令人激奋的情绪,就像乡下小孩子过年之前梦寐以求的等待,潘秀英一方面希望赶紧轮到自己登场,将心里身外的激奋释放出去,一方面又怕早早轮到自己放空了自己,因为她不知道那个短瞬的时刻过去之后,她的心里边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
报幕员终于报出歇马山庄四个字,这四字一经从广播喇叭喊出,便如同四只没有光亮的火柱,触在了潘秀英勃勃狂跳的心,心停止了跳动,然而蓦地,血管里的血从胸脯向脑瓜击溅开来,她又完全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少女,潘秀英一张娇嗔的面庞与古永峥走上舞台。
悠扬的乐曲惊醒了一地晨露,隔墙的相思折磨了一对少年,隔墙相望,少女害羞,少男忸怩,想看又怕看,怕看又想看,当积淤的焦躁被一阵单调的鼓点催逼出欢腾的锣鼓,男女终于以歌唱改革开放为由得以在屯街上追赶、嬉逗,手拉手肩并肩,眉目传情。潘秀英回到了三十年前,浑身轻盈轻飘,怕演完的恐惧早已被久盼的投入,被下一个动作下一个唱词挤走,一路奔着前方,忘记了前方就是尾声。当潘秀英以十八岁的欢颜作完最后一个亮相,泪水盈满了五十五岁女人的眼角。从开幕到闭幕只有十分钟,十分钟相对人的一生十分短暂,然而潘秀英在这十分钟里,一股脑体会了她的未来和过去,她走完了十分钟,也就走完了未来和过去。紫色帷幕遮住了潘秀英和古永峥时,观众席上的林治帮眼窝潮湿了,从不感情冲动的林治帮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潘秀英做着与她年龄不符的孩子般的作态遮进紫色幕布时,他的眼窝潮湿了。耍一回吧,老妖精。他在心里说。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九日上午十点三十分初稿
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三日下午六时三十分二稿
一九九八年九月一日下午一时一刻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