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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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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何立伟
章节目录
第一章·反标
军代表老莫咳过嗽、吐过痰、考察过痰的颜色,之后就是将目光如探照灯一般朝整个礼堂里黑压压的人头横扫了一遍。仿佛这一扫,就像照妖镜一般把妖怪照出来了。
第二章·上吊
师傅王胖子抽着南桔烟,老道地说,有的妹子好看不好用,有的妹子好用不好看,又好看又好用那是盘丝洞里的妖精转世。反正妹子一定要肉多,“当然也不要多得像我这样”,胸脯一定要大。“当然要大得比老子好看”。
第三章·裸画
“李小二你你你晚上做贼去了还是怎么搞的?你跟我起来你!”于是揪小二的耳朵。揪得小二枕头一移,看见了下头的人体素描。封面上头就是一个俄罗斯裸女,坐在铺着绒布的写生台上,奶子高耸。
第四章·窥视
小二跟薛军还有猴子,偷看过急宰间的女工洗澡。对于小二来说,他是头一回看到女人洗澡,七八个女工,七八个白生生的裸体,在一片水蒸气里肉光潋滟,几多神奇又几多刺激!
第五章·断送
当时小二躺在一片黑暗里发呆走神,突然只听得篾筋墙碰得咚咚地响,仿佛有人以为墙上有门,拼命地敲打。他还听得隔壁赵丽萍压低了声音喊:“谭世民,谭世民,你这个流氓!”
第六章·夭折
晚霞如火光冲天。突然,小二听得刁小三惊恐地叫着桃子桃子。刁小三歇斯底里地喊:“救命!救命啊——!”声音极其恐怖。
第七章·闯祸
姐姐越说越气,越说越被自己想象的情景吓住了。小二也觉得他跑到疗养院去看爸爸确实有点不对头。他可能害了爸爸。这时厨房的门被突然推开,妈妈的黑色的剪影框在了门框子里。
第八章·调离
“施技师,你今天看上去好像有什么事蛮高兴啊你。”小二一边做事一边跟施技师说话。“是吗?你看出什么来了吗?没什么事高兴。我就是这样的人,想高兴就高兴。”过了一会,施技师忍不住了,不打自招道:“晓得吧,姓贺的要走人了。”
第九章·心病
他看到女人在画室里弯腰,屁股翘到天上;他看到女人一丝不挂地跳舞,腰肢婀娜;他看到有的女人骨盆小,有的女人骨盆大,他同样喜欢女人的骨盆大,坐下去屁股有体积感。
第十章·参军
他突然大叫一声,抽出脚来,一股臭气冲天而起。施技师一只脚的袜子上沾黄染绿,他看一眼,恶心得眉毛鼻子拧成一团。“这是谁啊?谁啊?在我的套鞋里灌了屎!臭啊!缺德啊!”
第十一章·私奔
朱小娟猛地一跳,挣扎开他的手,甩了他一耳刮子。然后退到窗子边上,手反在身后,愤怒地望着他,然后低低地但是有力地说了一句话:“不许你碰我!永远不许你碰!”
第十二章·大火
没盖盖的那桶乙醚先被点燃,一个大火球冲到了房顶上。王胖子师傅脱下工作服笨笨地四处扑打。工作服顿时就被点燃了。香香冲到门外,用恐怖的声音大喊大叫:快来救火啊!快来救火啊!
尾声
小二眼皮一睁,眼前一亮,仿佛一道白光在鼻子跟前无声地爆炸——秦娜俐的上身裸着,白生生的,在一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下毫光闪闪,恍如璧玉……
第一章 反标(1)
李小二如今已两鬓斑白,但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遥远春天的下午,政工科的陈干部阴阴地朝他走拢来,手指一伸,说:“你,跟我来!”然后转身就走。后生子李小二当时什么皆没想,把白工作帽拿在手里,懵里懵懂,跟在陈干部屁股后头就走出了制药车间。他们一前一后,穿过冷库的压缩机房跟配电间,穿过明晃晃的铁轨跟工会楼下的大澡堂,走到望得见肉联厂革委会办公楼红屋顶的灯光球场旁,只听得一阵哄闹声陡地从身后传过来,像是有一车砖头,突然从翻斗里“哗啦”一家伙被卸下地。李小二扭头一望,就见从竖着高高冷凝塔的冷冻车间林荫道上飙出来了一条人影,后头又紧跟着追来一条人影,相隔不到十米,二人速度相等,于是距离始终相等。而后头那条人影的后头,则是跟着好大一堆人,哄闹声便是这一堆人发出来的亢奋的嚣叫。小二眼尖,望到跑在前头的是他们制药车间的技师贺光雄,上海人,个头很大,又爱打篮球,所以跑起来有点运动员模样。只是他脸上罩着分明的恐惧,头也不回地就朝小二这边鼠窜过来,气喘吁吁,满面溅珠,狼狈无比。后头的那位小二也看得清,名叫施学稼,同样是制药车间的技师,与小二还是一个寝室的,南京人,个头要小得多,所以跑动的幅度要夸张得多,一手划动,一手举了把最大号的扳手,满脑壳闪亮着汗粒同仇恨,端的是要取人首级的架式。
“有种不要跑啊你这畜牲!”施学稼上气不接下气地用南京腔吼着,妄图缩短距离,以便手中的扳手够得着“畜牲”的后脑壳。
“畜牲”不搭话,只管在前头狂飙。他晓得答话会影响速度。这个时候,速度就意味着安全。当然,速度也意味着后头跟着的那群看客看不到更有戏剧性的高潮。
李小二的右边有个废弃的喷水池。贺光雄围着斑驳的圆池转,脑壳微侧,拿眼睛余光观察荆轲似的施学稼。一个不留心,踩到一小块砖角,趔趄一下,差点摔倒。这就影响了速度,使得“荆轲”行刺的距离迅速缩短了一半。“荆轲”得到鼓舞,一手划动得更快,一手将扳手举得更高,心急火燎地等着最初的或者也是最后的一击。
如果我是施学稼,我就会有把握地将手中的扳手甩出去。我小的时候很崇拜《水浒》里的没羽箭张青,常常弯腰拣石块瓦片朝街上的猫狗鸡鸭射去,终于练得十投九中。“文革”中我们院子里一群细伢崽,父母皆被打成走资派进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我们没人管,又不上学,闲得无聊,就在后院一块坪里打跪碑。十米远的地方立着半块砖,我们拿石子掷过去,击倒了那砖头,叫谁跪谁就得跪下来。这是游戏的规则,也是游戏的迷人处。我基本上是百发百中,所以谁也不敢得罪我,否则他男儿膝下有黄金的信念就会顷刻瓦解。我们后来跟街上的那帮小流氓打混仗,我飞身爬到屋檐上,揭了瓦片作飞镖,唰唰唰,指谁打谁,打出一片哭爹叫娘的精彩来。所以我不是吹,若我是施学稼,这一扳手脱手而去,他贺某人油光水滑的后脑壳必定绽开一朵像学毛著积极分子胸前佩戴的大红花来。
但施学稼显是没有我这样的本事同气魄,他只是两脚鸭子似的划得更快,以图够得着痛下杀手。前头的“畜牲”又是一个趔趄,终于摔倒在地。荆轲,也就是小二平时呼的施技师,逮着想爬起来的贺光雄,也就是小二平时呼的贺技师,把扳手从额头前划到了肩膀后,吓得后头跟着跑来的几位女工厉厉一叫,同时把眼睛捂起来。她们原是想来看喜剧,没承想看到的是悲剧。她们想完啦,出人命啦,天塌下来啦,地陷进去啦!却是只听得施技师骂骂咧咧:“跟老子站起来!装傻啊你这畜牲!老子今天叫你脑袋瓜子开花啊你这畜牲!”女工就把眼睛怯怯睁开来,只望到施技师把扳手在天空中划来划去,被呼做“畜牲”的贺技师则一手做成一个怀抱红宝书的姿势,一手扣在施技师揪住他衣领的手腕上,像是哀求又像是抗拒地说:“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
“老子今天不砍死你老子就不姓施你还不要不要!”施技师拿南京腔恨恨地吼,又再次把扳手从额头前划到肩膀后,这一家伙势必要劈下来,天上出彩霞,地上开红花。
不料一只衣袖挽到肘关节处的青筋大手从后头猛然伸过来,一把夺住了天上的扳手。
“搞什么嗳你们两个!什么名堂嗳光天化日!”手的主人老武一把夺过来扳手,气愤得一张团脸上酒糟鼻子一派酡红。他是制药车间的支部书记,只念过小学,说起话来经常是没头没脑,又声如炸雷。“松手!松手!走!回车间里去跟我!深刻反省跟我!”
众人刚才还是嚷嚷的,这一下亦是安静下来。可能是武支书平息了即将发生的流血事件,一颗心落了地;也可能是想看的高潮没看到,懊恼得没话说。
“他想杀人武书记,你郎家要主持公道啊。”“郎家”是长沙方言“你老人家”的拼读,贺技师学会了这个词,捋捋白的确良衬衣领子,对天上掉下来的救星说,又一脸无辜模样。
“老子杀了你都不解恨你这畜牲!”施技师趁人不备,挥了一拳打在贺技师的额头上。那拳是飘的,打是打着了,却无甚力道,像是曹孟德脑壳痛,他讨好般地捶了一捶。
“好!好!”贺技师反而得了胜似的叫起来,“武书记你郎家看到啦,当着你郎家的面他都敢动手啊!”
众人又来了情绪,总算没有落幕,总算这场戏还有看头。于是又一阵嚷嚷,像是喝彩,像是锣声同鼓声。
第一章 反标(2)
小二还想看下去,但是站在他身边的政工科陈干部却催起来:“走吧走吧,看什么看,军代表还在办公室等你咧李卫红!”
他喊的是一般人不喊的李小二的大名。
“就走,就走。”小二答着,边走边扭头看热闹。他把白色的工作帽顶在右手食指尖上旋圈圈,又迈着卓别林似的外八字脚,有点重心不稳的模样,有点吊儿郎当的模样。
军代表老莫这时正在桌子前抽烟、咳嗽、翻看记录,点着脚,像是跟一支进行曲打拍子,同时等着他根本不认识的李小二。
那是公元一九七一年的四月天,肉联厂围墙外头春光一片。水田里是刚插下的新秧,阡陌上四处可见斗笠蓑衣赤脚汉,太阳在脑壳顶上又如铜锣般响亮无比,通往湘江河堤岸的土路两侧开满了高高低低的杜鹃同桃花;风贴着水面同柳丝暖暖吹过来,叫人体里的睾丸酮跟肾上腺素蓬蓬勃勃如野草丛生、流光乱舞。那一年,小二才十七岁,是进厂不到半年的小学徒。他小学时大名李学谦,一九六七年夏天他父亲下“五七”干校之前替他把名字改过来,叫李卫红。这名字有保卫红色政权的意思,属于那个时代的时髦,就好比如今你取个网名叫贝克汉姆一样。因为行二,上头一个姐姐,李卫红小名于是就叫李小二,或者更惜墨如金点,就叫小二。车间里的师傅们晓得了这小名,觉得叫起来亲切上口,就只管小二小二这么叫,倒是把他的大名忘记了。刚才陈干部说走啊走啊,李卫红。他先还愣了一下,仿佛是叫着别人。他就是这样不习惯人家叫他大名了。
沿一道斜坡朝一座小山上走,一幢两层的楼房在一片蓊茂的梧桐树叶间闪出了窗玻璃的光亮跟屋顶的红色。肉联厂是第一个五年计划时由苏联专家援建的,所以这小山上就有一幢很洋气的专家楼。栗色卷发的老毛子身上的伏特加味加上狐臭味早已荡然不存,于是这幢楼就成了厂革委会的办公楼,有高高在上的意味——过去是技术上的高高在上,如今是政治上的高高在上。楼房旁还有一排低矮平房,约有五六间房子,小二听师傅王胖子说这房子经常关一些人,由政工科同保卫科的人以及一条大狼狗昼夜守着,连吃饭也是叫人送上来。
“关的是什么人嗳?”小二问过王胖子师傅。
“那还用问,”师傅答着,朝肺部吸入一大口呛人的南桔烟,“当然是政治上头有问题的人噻。”
“哦——”,小二点着额头很突出的脑壳。凡是他明白的,他就“哦——”;凡是他不明白的,他同样“哦——”。他反正是傻里傻气懵里懵懂没头没脑的李小二。
小二是头一回到革委会办公楼来,走上台级就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静静扑来。刷着板栗颜色油漆的木地板被拖把擦得干干净净,可把鞋跟声音闷闷地放大若干倍;墙上是标语,写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斗私批修”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一类的口号,白底子红仿宋,抢人眼目。小二听到楼上有人咳嗽,轻轻的三两声,却是清楚得不得了。小二感到气氛不对,而且就想叫老子到这样的地方来是做什么。陈干部说:“上去。”小二回头,见陈干部朝他扬扬手。他于是手扶栏杆上了楼。“左手。”陈干部又说。他于是朝左手走。走到发出咳嗽声音的一间办公室门口时,陈干部又说了声:“进去。”小二感到陈干部这样跟在他屁股后头,并且是这么冰冰冷冷来说话,他好像成了个被押解的囚犯似的。但小二来不及细想什么,手已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他是个行动永远快于思想的家伙。小二看到了那个咳嗽的人,就是军代表老莫。小二进厂的头一天,就是老莫在灯光球场上给他们一群新学徒训的话。训过些什么倒给忘记了,印象深的是他说话急了就咳嗽,然后朝地上吐痰,然后察看痰的颜色是否像花朵一样鲜艳。
“他来了,李卫红,新进厂的学徒,也是大前天晚上当晚班的。”陈干部从小二屁股后头趋上前,朝军代表禀报,声音是软软的,完全不像跟小二说话的模样。
军代表嗯一句,又咳嗽一声,然后直视小二,仿佛要检查这个额头很突出的小家伙肺部有不有阴影似的。
“你叫李卫红?”军代表问,身子朝后一仰。
“车间里的人都叫我小二。可以——坐下来吗——我?”
军代表朝陈干部丢了个眼色,陈干部就搬过来一把靠背椅,牙咬咬的模样道:“坐!”
“找我来是——?”小二把工作帽丢在军代表的桌子上,屁股一挨椅子就问。
陈干部打断他道:“叫你开口你再开口,等军代表问你的话!”
小二就忿忿地想,他妈的看施技师同贺技师打架几多有味,现在看陈干部同军代表的样子几多没趣。他眼里就幻幻地飘过了一会儿划到前头一会儿划到后头的那只天空中的扳手。他觉得施技师真是没得卵用,要打不打,装模作样,比娘们都不如。于是心里头涌起了一股遗憾同鄙薄。
“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找你吗,?”军代表老莫欠了欠屁股,问道。小二正打算答“我怎么晓得”,忽然闻到房间里一股巨臭,差点熏得他闭过气去。
“好臭啊啧啧啧啧!”小二抓起工作帽在鼻头前左右扇动,跳起来,朝军代表大声道,“打屁吧是你?”
第一章 反标(3)
2
小二从革委会办公楼台级上下来,望到有个黑大汉在平房前的土坪上给一条大狼狗喂肉吃。小二走拢去想看看,黑大汉抬起脸来望到小二,呵斥道:“走开!走开!”
“看都看不得啊你?”小二觉得此人好凶,心下颇不服气,脑壳仰起来。
“这里不准东张西望,走开!”黑大汉再一叫,狼狗也跟着叫起来,吓得小二一闪,到了一棵树底下。
小二怏怏地迈着外八字脚朝坡下走去。陈干部不在他屁股后头跟着了,陈干部留在了办公楼里。“你妈妈的,逼样子!”小二在心里头骂了陈干部一句,弯腰拣块石子,正准备射一棵停满了麻雀的梧桐树,却看到有个人朝他肉颤颤地走过来。小二认得,来人姓何叫何翠,小名何仙姑,又矮又胖,五官倒还生得好,是肉联厂革委会红太阳广播站的广播员,每天厂里上下班的时候,高音喇叭里就是她的碎玻璃一样尖厉的声音满天飞:“革命的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然后是拍话筒试音的“嘭嘭”声,然后是“向前向前向前……”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再然后是“最高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跟着是每天一条的毛主席语录,再再然后,才是肉联厂抓革命促生产新闻。有一回广播完了,可能何仙姑以为话筒关上了,隔了半分钟,高音喇叭里忽然是她尖厉一叫:“吓我一跳咧!”然后是拍打胸脯的一片肉响,“啊呀啊呀脔心都冲到喉咙里来啦!”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想死你啦小妖精!”
男人是山东口音。
全肉联厂的革命同志们皆晓得,操山东口音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军代表老莫。
接下来的声音很复杂,很神秘,响动很大,小二搞不明白,只看到师傅王胖子夹着南桔烟咧开嘴巴哑哑地笑。“笑什么,王师傅?”王师傅扬了扬手: “莫吵莫吵,听!”脑壳歪到一边。小二就说“哦——”,听到广播里的山东口音说:“哎,小妖精,关了开关没有啊?”接着就是何仙姑一声巨大的惨叫:
“还亮着红灯咧!”
然后,“嘭”的一声,天空无限安静。
从那以后,肉联厂的革命同志们皆晓得了何仙姑同军代表是什么关系——当然,小二除外。小二那时候混沌未凿,什么皆不明白。
小二想起这桩事来时,何仙姑已与他擦肩而过,望都没望他一眼。小二倒是站住了,回头一瞥,见何仙姑走路一扭一扭,屁股磨盘大。小二脱口而出:“啊呀!”显是奇怪一个女人的屁股何以有如此规模。小二想,哪张凳子给她坐,哪张凳子可就遭殃啦。
小二又继续朝坡下走,回他的制药车间去。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老子就是不讲老子,老子又不是甫志高老子。”小二是想起了刚才的情形。“把老子喊到这里来问这问那,态度好点老子还想得通。你妈妈的,把老子当阶级敌人一样!”
小二想起军代表同陈干部的模样,想起革委会办公楼里的那股肃杀之气,心里头就来火。
这两日,因为出了一桩事,把肉联厂上上下下搞得很紧张。事情是这样的:大前天的晚上,冷冻车间压缩机房有位值夜班的工人上厕所,尿没拉完,一声“啊呀”,端着那条肉虫就冲出了厕所门。简单地说,该人在斑斑驳驳的墙上发现了蓝色粉笔写的反动标语。简单地说,这就是老莫后来说的反标事件。简单地说,反标写的是一句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谁写的?我们请他自己自觉地承认。中国有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们奉劝这位喜欢沉默的人自己站出来。爆发也好,死亡也好,,你跟我站出来!”
出现反标的第二天上午,肉联厂紧急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毛泽东思想军宣队的代表老莫一边咳嗽一边在台上作了两个钟头的报告。上面就是报告中的一段话。说这话的时候,军代表老莫咳过嗽、吐过痰、考察过痰的颜色,之后就是将目光如探照灯一般朝整个礼堂里黑压压的人头横扫了一遍。仿佛这一扫,就像照妖镜一般把妖怪照出来了。会场里先是一静,接着是一动,三千来张嘴巴发出了乱糟糟的声音,谁也不晓得谁在说些什么,礼堂成了个被人捅了一竹竿的巨大马蜂窝。
军代表老莫咳嗽一句,拍桌子吼道:“安静!安静!安静安静安静!”
军代表老莫对安静下来的会场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军代表号召有高度政治觉悟的广大工人阶级揭发隐藏在肉联厂某个阴暗角落拿粉笔书写反标的沉默的阶级敌人。“我们一定要查它个水落石出!让一小撮阶级敌人尝尝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厉害!”然后军代表老莫对站在主席台一侧的政工科陈干部丢了个眼色,陈干部又对旁边站着的何仙姑丢了个同样的眼色,何仙姑就撅着磨盘大的屁股扭到台前,踮起脚,举起手,领头呼喊革命口号:
“阶级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撼山易,撼无产阶级红色江山难!”
“打倒帝修反!”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
…………
礼堂里回音嗡嗡,振聋发聩,仿佛屋顶要塌下来。
小二坐在人群里,听到身旁师傅王胖子呼口号呼得怪里怪气,他于是跟着怪里怪气,大有一种课堂上起哄老师的刺激同快意。
第一章 反标(4)
从开大会的那天下午开始,政工科同保卫科的十几号人马就忙着分头找人谈话、排查,一脸的敌情严重同过节般的兴奋。理所当然,出事当晚那些上晚班的人成了重点盘查对象。
小二恰好那天晚上当晚班。
小二在制药车间是新产品试制组的,那天晚上跟着师傅给猪脑垂体后叶作最后一道提炼工序,完了之后就要送针剂班去灌封,在无菌操作间里一安瓿一安瓿灌成脑垂体后叶注射液。这是一种催产针,专给产妇用的。但是有天上午饲养车间的兽医余大个跑过来,满头大汗,说不得了不得了,有只母猪难产,没得药了,赶快帮个忙,跟贺技师讨了一盒两毫升十安瓿装的小试样品针,转身就跑。中午小二跟贺技师到食堂吃饭,迎面碰到余大个,一米八几的兽医像个细伢崽似的笑着举起两只手,把食指搭成个十字,嚷道:“生了!生了!十只嗳!”原来他把人用的剂量加大十倍,亦就是把那一整盒的剂量,统统注射到难产的猪屁股里头去,结果产下了一窝猪崽,数一数,有十只。贺技师拍拍小二的脑壳,拿上海普通话说道:“我们的针剂还是蛮有用的嘛!你看余兽医像不像个刚刚做了父亲的样子呢?”
那天晚上当班的除了小二,还有王胖子师傅、施技师和一个女工刘大姐。政工科的陈干部负责制药车间的调查,头一个找的是施技师,最后一个找的是李小二。施技师从革委会办公楼里回来时,一脸涨红,用南京腔跟王胖子说:“扯淡嘛,跟我有什么关系?”王胖子笑笑道:“你一副全世界人民都欠了你的账的模样,不找你找哪个?”话音刚落地,就见陈干部阴阴地走过来,一脸威严,指着王胖子的鼻子道:“你,跟我来!”二话不讲,转身就走。
小二他们是三班倒,这天正好转成白班。王胖子师傅被叫走,施技师就吩咐小二同刘大姐到地下室去拖一桶酒精和一桶乙醚上来。他们正在试制一种叫做细胞色素c的针剂,基本原料是猪的心脏,临床用途是脑细胞缺氧。施技师坐在铺了黑橡皮胶垫,上头摆满天平、量杯、烧瓶、酒精表以及分析仪和ph试纸的桌子上翻看一本英文版的药学书,手旁还摆了本牛津大辞典。
“放那边放那边放那边。”他挥着手指挥小二同刘大姐。这时贺技师从门外走了进来,见施技师也在,愣一下,不敢看他,弯腰打开试剂柜,从下头一排英文药学工具书里抽出一本砖块厚的精装书,夹到胳肢窝里就要走,施技师拿南京腔断喝一声:“不要拿走!”贺技师转头解释道:“我翻译点东西。”
“不要拿走!”施技师又是同样的一声断喝。
“我就是翻——”
“我说了,叫你不要拿走你就不要拿走!”
施技师是南京药学院毕业的。他老婆朱小娟是他同学,刚刚从南京调到肉联厂化验室当化验师才半年,人长得精精致致。小二只晓得师傅们背地里叫她 “南京驴子”。小二晓得这可不是一个好名字。我来解释一下:在我和小二共同生活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上世纪长沙城里,上世纪的人们把作风不正裤带又很松的女人皆叫做“驴子”,如同外地人叫“破鞋”,或者“公共汽车”。南京驴子既然是驴子,那就要与什么家伙交配,小二于是听说了,她的交配对象就是贺技师。贺技师不是学药学的,是上海水产学院学水产学的。生物制药不是他的本行,但他人聪明,英文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在业务能力上反而比施技师还要强得多。光是这一条,施技师就有些嫉恨他。何况他还同自己的老婆交配过,又有辱妻之恨。于是只要见到贺技师,他就专要来找碴。他蓄意要挑起一场打斗来,他要把这个专业上加感情上的敌人打他个屁滚尿流,百孔千疮,没脸做人并且内分泌失调。但他自知凭体力他是打不赢的,因贺技师爱体育,篮球又打得好,体格健壮,而他偏生矮小瘦弱,力气甚小。他于是跑到城里的新华书店买回来一本擒拿格斗的书,照着上头的招式每天练。小二跟他同寝室,经常被他拖来做贺技师的模拟替身。
“你来,朝我左脸打一拳。”
或者,“你来,朝我右脸打一拳。”
小二照他说的打过去,却被早有准备的他接住,照书上的招式反扭过来,然后膝头一顶,小二就摔到床沿边上,眼睛里冒出了一大把星星。
小二说:“下这么重的手啊你?把老子当靶子啊你?”
“再来,朝我胸膛上打,用直拳。”
小二怕看见那些恐怖的星星,就没朝施学稼胸膛打,而是突然来它个天王盖地虎,从上头拍下来一掌,结果这一拍拍得自己手掌痛,亦是拍得施技师额头痛。两个人皆“哎哟哎哟”地叫,一个甩手,一个捂头。
“叫你打胸膛你怎么打我脑壳呀?”施技师愤怒指责模拟敌人。
小二气冲冲坐到床上,说:“打起架来人家会按你的指示来出拳啊未必?”
施技师亦坐到床上,沉思半天,道:“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第一章 反标(5)
以后练擒拿格斗,就任由小二一顿乱打。结果,通常,施学稼根本不是小二的对手。但施学稼却从总是看见星星的结局中学到了不少实战经验,自信心由此大增。
“他妈的,你刚才是怎么把我打翻的?再来一遍再来一遍。”施技师说。
于是再次被小二乱拳打翻。他坐在地上半天不起来,侧起脑壳,比比划划,道:“唔,明白了。明白了。要是这样对付。这样。这样。”很有悟性的模样。
一般来讲,贺技师由于内心有愧,望到施技师目光就有些躲躲闪闪。施技师找碴,他的策略就是惹不起,躲得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所以施技师断喝之下,他就连忙把书放回到试剂柜中,口里嗫嗫嚅嚅不知说些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他妈的,老子今天非要揍他一顿不可,非要揍他一顿不可,向毛主席保证!”小二听得施技师恨恨地摩拳擦掌。那么大声音地信誓旦旦,贺技师在走廊上必定是听到了。
刘大姐从革委会办公楼回来时也是气呼呼的。“我有什么好值得怀疑的?我祖宗三代都是贫下中农,根子正,苗子红,阶级敌人看见我都怕。那样的反标,什么沉默,什么死亡。我脑壳想烂都想不出来咧!还盘问得那么详细,几点几分几秒都在干些什么。还要证明!还要写我的名字!呸!”
小二仰起额头很突出的脑壳:“哎,你说什么啊你?”
王胖子师傅先于刘大姐两个钟头回来,倒是一脸的无所谓。他没说什么怨怨艾艾的话,只笨笨地朝窗台上一坐,摸出烟来点火。施技师一只手像行党卫军礼似的斜伸着说:“哎哎哎,车间里不能抽烟啊,到处是酒精乙醚丙酮的,起了火你负不负得起责啊!”
王胖子把脑壳伸到窗户外头,学着南京腔道:“老子下半身在车间里头,上半身在车间外头。你管我的下半身嗳你。”
“你就是喜欢油嘴滑舌,你这个人。”
“你不会跟老子也打一架吧?”王胖子眼睛眯着,挑衅的模样,“老子不是贺光雄 。”
王胖子非常胖,若生在日本,必定是个搞相扑的。他若是跟施学稼打架,不会出拳打左脸右脸或胸膛,只须朝他身上一跌,施学稼就会变成一张薄饼,可以包南京的盐水鸭来吃。
刘大姐一边折过滤纸一边还在愤愤地念叨个不停:“呸,高看我,那个我还写不出咧。我只念过初小。一解放我就出来参加工作了,现在我不是领导阶级啵?五八年的时候我二十几岁,唱起歌来人家都喊我郭兰英咧。”
小二又问:“哎,你说什么啊你,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
“你小王八还管我嗳!”五八年的郭兰英愤怒地把过滤纸扔到地上。雪白的过滤纸,折得像扇子一样。
这时候小二就望到政工科的陈干部又阴阴地走过来,朝他手指一伸:
“你,跟我来!”
3
“找我做什么?找我做什么?”李小二跟在陈干部屁股后头连连问道。
陈干部等他问了十来遍,走到废弃的喷水池边才答了一句白:“到时候你就会晓得。”
于是他们看到了那场施学稼追打贺光雄的闹剧。小二坐在革委会办公楼里回答军代表的问题时,脑壳里一直还在放映着那只举在天空中的扳手。他心里很是觑施技师不来。他想你妈妈的,把老子当靶子练了那么久,打我一眼睛的星星,结果你是这个鸟样子!结果你卵泡都没长出来!
他走神的时候军代表把桌子拍了一下,大声道:“问你啊!”
“问问问什么啊你?”小二惊醒过来。
“有没有上过厕所,?”
“总不会把屎尿憋在肚子里吧我。那会比你郎家的屁还臭咧。”
“不要胡说八道!”陈干部喝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上了厕所?”
“上了如何?没上如何?”小二说话就是这么愣头愣脑。
“上了几趟?”军代表咳了两声,又问。
“那我要想一下。”小二黑眼珠子朝天花板上滚去,“刘大姐讲我人懒屎尿多。起码……起码……至少……有五次。一次屙屎,四次屙尿。还问什么啊你?”
“有没有发现尿池上头的反动标语,?”
“我屙尿是这样子的我。”小二站起来,表演屙尿的姿势,脑壳仰起来很高,“反动标语未必是写在天上的嗳未必?”
陈干部吼道:“严肃点李卫红我警告你啊!”
小二说:“哪点不严肃啊我?”
军代表把手挥了一挥,道:“那我问你,有没有碰到其他的人,你上厕所的时候?”
“那我要想一下。”小二把脑壳又仰起来,“刘大姐讲我丢三落四,记性不好。起码……起码……至少……有四个人。两个男的,两个女的。还问什么啊你?”
第一章 反标(6)
“女的?你在男厕所里碰见了女的?”小二望到陈干部眼睛亮起来。
“我又没说是男厕所咧我。我是说在厕所门口碰到的咧。我往左,她往右。男左女右啊你还问什么啊你。”
“四个人,叫什么名字你写下来。”一直做记录的陈干部把本子同笔丢到小二膝盖上。
“我讲就是的我,你写啊你。”
“你自己写!”
“你自己写你!”
“你蛮调皮啊你这个小家伙。”陈干部见军代表丢了个眼色,只好把本子同笔又拿起来,“讲啊!”
小二就说:“哦——”,慢慢吞吞讲了四个人的名字。
讲到最后一个人的名字时军代表同陈干部对视一眼,有点突然兴奋的模样道:“唔唔唔,苏福生。你看见了苏福生?讲讲,你碰到他的情形。”
“什么情形?”小二说,“就是碰到了他啊。跟我一样,端起鸡鸡就屙尿啊他。”
“你先离开还是他先离开?”陈干部问。
“哎呀问我这么多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你们?”小二不耐烦了。
“我跟你讲啊李卫红,”陈干部凶凶的模样道,“我们肉联厂出了非常严重的反标事件。你也是开了会的,应当晓得。在我们工人阶级队伍里,混进了阶级敌人。我们一定要把他揪出来示众。你现在是接受我们的调查。你必须把你那天晚上所见所闻的一切向我们详细交待。如果你不愿意配合,那也好,那你就到下头那排房子里去呆着,会有人专门侍候你的。到时候你会晓得关在里头的滋味的!看到了吧,那条大狼狗?”
小二就说:“哦——”
小二还说:“那你要我讲什么啊你?”
他们要小二好好地仔细地一点一滴皆不要漏地回想一遍,苏福生在厕所里有不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
“为何专门要打听他啊?”小二很不明白的模样。
“只准我们问你,不准你问我们!”陈干部很不耐烦,在军代表的桌子上拍了一掌。
“又不是我写的,不信对我的笔迹嘛你们。”小二又很委屈的模样。
“当然会要对的,等一下就对,每一个人都要对。哪个都不能漏掉,统统。讲讲讲,讲苏福生除了屙尿还干了些别的没有!”
“屙完尿就把鸡鸡放进裤裆里啊他。打没打尿噤那我就不晓得了。反正我是打了的我。每回打完尿噤我就想唱歌。”
“啪”地又是一掌拍在桌子上。“好哇好哇李卫红,会叫你晓得我们的厉害的!”陈干部有点气急败坏的模样。
军代表朝他又丢了个眼色,然后咳嗽一句,说:“小李同志,你是一个新工人,从你进厂的那一天起,你就应当凡事都站在工人阶级的立场上来。在反标事件出来以后,你应当以工人阶级的觉悟怀疑一切,包括怀疑你自己。我们跟你交个底吧,现在我们有了重点的怀疑对象!”
“不是我吧?”
“是不是你,要看你的表现。”军代表很政策地说,“你跟我们讲讲苏福生。”
“是苏福生吧?”
“再说一遍,不要问,只回答我们的问题。你是不是觉得苏福生进厕所的时候有点鬼鬼祟祟?你有没有发现他先你走出厕所然后又悄悄地溜了进去?在凌晨三四点钟你是不是再次看见过他?你碰到他他跟你讲过些什么话?”
苏福生是制药车间针剂包装班的,整天糊针剂盒的标签,一衣袖子的浆糊痂闪着云母片样的幽光。听说他以前是右派,还听说坐过两年的牢。四十出头的人,头发白了一半。他就住在小二他们寝室的隔壁房间,平时看上去好像蛮老实的。他有严重的胃溃疡,吃不得梗稻米,所以一年四季在寝室里拿煤油炉子煮面条吃。煮得一寝室皆是煤油味,被对门床上廖师傅劈头盖脑骂过一顿,廖师傅说你妈妈个逼,把老子新买的帐子熏得篾黑的你这个老右派!吓得苏福生以后只好到走廊上头煮面条。一走廊皆是煤油味。有回小二跟一同进厂的猴子回宿舍,猴子望到走廊里煤油炉边上没人,就猫手猫脚揭开锅盖,朝汤水里吐了一口痰,再把锅盖盖上,笑得差点闭过气去。小二说要不得咧你这样搞。猴子斜小二一眼,“你还蛮同情地富反坏右的啊,看不出来啊。”苏福生经常跑到小二他们班组来,因他们班组以前试制过一种胃膜素,是专治胃溃疡的粉剂,外头根本没有卖的。他们还留有几十瓶样品。小二打开产品陈列柜,偷一瓶藏在袖子里到门外头递给他,说,拿馒头皮包着吃,一天三餐,啊!苏福生一副要下跪的模样,连连道:“多谢多谢多谢多谢,小二师傅你真是好人!”
小二觉得苏福生胆子小,又经常遭人欺负,蛮可怜的。小二想,妈妈的,他这个人何事会写反标,见人就点头哈腰的?小二回想那天晚上上厕所,碰到苏福生,苏福生说小二师傅来啦?小二说,胃溃疡好些啵?“好多了好多了,你给我的胃膜素真的有神效。搭帮你咧小二师傅。我现在硬饭都吃得了咧。”
第一章 反标(7)
“下次再搞瓶给你。”小二说。
“你到底是后生子啊小二师傅。”苏福生侧脸望着小二道。
“何解?”
“你看你屙尿,冲到壁上都弹回来。我屙尿,把鞋子都滴得津湿的。到底是后生子。到底是后生子。”
小二就跟军代表说:“好,我讲,我讲。”
“快点讲!”陈干部一脸迫不及待的模样。
“苏福生屙尿把鞋子都屙湿了。”小二说。
“唔,”军代表咳嗽一句,道,“还有呢?”
“没有啦。”
“不可能,再仔细想想。比方说,他有不有些慌慌张张?”
“慌慌张张未必屙得出尿嗳未必?”小二颈根硬硬地道。
“老实跟你交底,”军代表绕到小二跟前来,坐到桌子角上,“苏福生是我们的重点怀疑对象。他这个人是个老右派,政治上有前科。他肯定对我们的无产阶级专政心怀不满,对毛主席领导的文化大革命有对抗情绪。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会写反标。你必须配合我们,揭发他的一切可疑之处,你才能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工人阶级。”
“没有什么好揭发的啊我。他就是在厕所里屙了尿啊。我也是屙了尿啊。屙尿有什么好揭发的啊?”
“他平常喜欢跟你说些什么话?”陈干部插进来问,“有不有对无产阶级专政不满情绪?有不有说过他被打成右派坐牢的事?有不有说过军代表的什么怪话?”
“他跟我说他有胃溃疡啊他。你没有吧你?要是你有我就告诉你要吃什么药。”
陈干部望了小二半天,转过一张扭成麻花样的脸对军代表说:“这小家伙要么故意跟我们作对,要么脑壳有毛病。我看还是把他关在下头,关个把星期看看。”
“算啦,再叫个人来问。喂,你走吧。”军代表扬扬手。
小二站起来,军代表又说:“我和你讲啊,我们问你的什么话,你都不准和任何人讲。尤其是关于苏福生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能透露出去。如果你透露了,一切后果由你承担。到时候你就不要怪我们言之不预也。”
“慢点走,”陈干部朝恨不得一路小跑出去的小二喝道,“在这里写你的名字。”
“做什么啊写名字?”
“留笔迹留笔迹。我们要一一查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阶级敌人莫想漏网!”
小二从小不爱读书,字写得歪歪扭扭。“李卫红”三个蚯蚓字,不像是他写的,像是阿q写的。
4
小二迈着卓别林似的外八字脚走到施学稼举着扳手追打贺光雄的喷水池边,忽然觉得手指头上没有东西可以旋圈圈了。哦,想起来是工作帽。他妈妈的,丢在军代表的办公桌上了。小二只好回身去取。望到陈干部又到车间里头去找人,背影子亦是阴阴的模样。小二想起陈干部那副凶凶的嘴脸,于是又自言自语道:“把老子当叛徒甫志高,揭发揭发,揭你妈妈个屁!”说到这个“屁”字,小二眉头立即皱起来,“妈妈的,你军代表打阴屁,好臭啊你!”
小二上了楼,左手拐过去,来到军代表办公室门口。本想敲一下门,却是行动比思想快,就把门推开了。结果里头的场面把小二惊呆了。小二看到何仙姑磨盘大的屁股坐在军代表老莫的膝头上,一手搂着老莫的颈根,眼睛闭着,像要赶紧做梦的模样。老莫呢,两只手消失在何仙姑有红蓝花点点的的确良衬衣里,嘴巴咧开笑。何仙姑鼻子里呜呜的,一阵一阵如野猫叫。
“你来干什么!”军代表猛然瞥见小二,手一松,大喝一句。
“我帽子我,我帽子……我……”小二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一下子结巴得很厉害。
“你竟敢不敲门就闯起来,你你你吃了豹子胆,!”军代表气得一脸血红。
第一章 反标(8)
“小鬼崽子!”何仙姑从军代表老莫身上跳起来,叉着水桶般的腰,指着小二鼻子道,“跟我出去!”
“我帽子我……帽帽帽子我……”
“你敢把你看见的告诉别人,叫保卫科的把你关起来你晓得厉害!”何仙姑声音尖厉得可把人的皮肤划出血来。
她抓起桌子上的工作帽朝小二甩过来,正好罩住了小二的脸,小二于是眼前一黑。
“好大的胆子这小鬼崽子!”小二走出门外还听得何仙姑骂骂咧咧。他看到走廊两侧的办公室门口探出许多半边的脸来,一闪,又不见了。
你妈妈的,小二心里恨恨道,女流氓!不要脸!你还骂老子你!那样大的屁股,不要脸!军代表你妈妈的,你也不要脸,你还打那样臭的屁你,不要脸不要脸臭不要脸!
那天晚上小二睡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壳里想起两个人来。一个是苏福生,一个是何仙姑。他想起军代表同陈干部反复要他揭发苏福生,那是什么意思呢?苏福生老老实实,一天到晚袖子上皆是浆糊痂,在太阳下头闪闪发亮,像是无数条蜗牛爬过。若走廊上见到人他就把脑壳低下来,侧身贴着墙,等别人走过去,再转过身来。这种模样,很有点像我们日后看过的电影《辛德勒名单》里的那些犹太人,见到盖世太保的靴子“咔咔咔咔”响拢来,就是以这种姿势表明自己的低贱同屈服,以及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小二当然没看过《辛德勒名单》,我当然也没看过。我只看过一九六六年夏天我们街上杂货店王眼镜的老婆被红卫兵剪了阴阳头,胸前挂着块木牌,上头是她打了红叉的名字“鞠咏仪”,名字上再写着几个黑字:“资产阶级大破鞋”,然后她被拉到一辆解放牌汽车上游街示众。从那以后她见着我们细伢崽,也是贴墙站着,两手张开,低着阴阳头,等我们走过去。有一回我们院子里的大毛从她跟前过,顺手赏了她一耳刮子,打得她脸朝右一甩,又反手一耳刮子,打得她脸朝左一甩。我们就尖声笑起来。我不晓得小二有没有过我们这样的经历,但我晓得小二看到猴子朝苏福生的面锅子里吐痰时,是表达过强烈不满的。我们还晓得,小二不肯向军代表揭发苏福生。他想平白无故的老子为何要来揭发一个老实人?他现在睡在床上想,苏福生,苏福生,你这个背时的苏福生,为何他们要我来揭发你啊你这个倒霉的苏福生……小二就是这样的人,他不能深入地想问题,他的思想就像一只大鸟,只能在问题上盘旋,而不能俯冲下来,直插问题的深处。他想妈妈的,反标总是人写的,这个人到底是哪个?他想妈妈的,你有狠写,就有狠站出来!你不站出来,就害得所有的人都要对笔迹,害得老子要揭发苏福生,你妈妈的!
想完了苏福生,小二又想起骂他的何仙姑,他心里说妈妈的,你那么大个屁股,你是想把军代表坐成残废军人是吧你妈妈的!你还对老子那样凶,吼天吼地,臭不要脸!小二心里骂着,眼前却浮出来了一个磨盘大的屁股。好多肉啊,小二想。下头就有了点反应。好多肉啊,小二又想。就把手伸进裤裆里去,在自己的屁股上滑来滑去地摸,想象摸那样的屁股是什么滋味。下头的反应于是更加严重。小二的这种情形我也有过。那回大毛打了资产阶级大破鞋鞠咏仪的耳刮子,回到院子里还在回味打人的快意。“下回把她拖到院子里头来,”大毛倡议:“把她的衣服掀起来看看奶子看。她胸脯好大啊你们发现没有?”我们想起来道:“是的是的,蛮大,两个梨瓜一样!”大毛又说:“还要脱她的裤子,看看她的屁股看。她的屁股也好大啊你们发现没有?”我们想起来道:“是的是的,两瓣南瓜一样!”那么说话的人里头就有我。那么说话的时候我的鸡鸡就有些反应。大毛说:“老子的那个东西硬起来了。你们的呢?你们的呢?”我们皆不做声。大毛就说:“站起来,统统掏出来看,哪个的硬得大些哪个就是男子汉!”所以像我同小二这样的人,是不能随随便便想女人家的屁股的。想不得,一想下头就有反应。所以小二就不愿意想了。但又似乎由不得他,越是不想,那磨盘大的屁股就越是在眼前晃来晃去,就好像整个天空无一物,只有这个屁股,又白又大,南瓜瓣上是好多的肉。
到半夜里,小二惊醒过来。顺手一摸,裤裆湿了一大片,滑溜滑溜的。
小二醒来的时候,听得隔壁床上施学稼在说梦话,听不清说什么,但肯定是说得咬牙切齿,一阵大一阵小。他老婆南京驴子调过来半年,厂里一直还没安排好宿舍。据武支书说最近会在车间会议室一角搭间房子让他们暂时住下来。“来了半年了,也不像话,两公婆分男女宿舍住,还不是出问题了?”武支书说的“出问题”,指的就是南京驴子同贺技师交配的事。小二听师傅们聊天时说起过,南京驴子同贺光雄是在化验室的更衣室里出的事。有天中午,大家到食堂去吃饭,南京驴子说她不饿,不想吃。“你们去吧,我休息休息。”化验室清一色是女人,大家叽叽喳喳出门时看到贺技师走上台阶来。大家说:“吃饭了,来做什么?”贺技师问:“朱,朱小娟呢?”有人答道:“她在里头咧。”贺技师说:“我找她要小白鼠的药物反应结果。”大家边走边议论,说贺技师表情好不自然,好像有鬼的模样,说话还结结巴巴。又说朱小娟故意不吃饭,肯定是在等贺技师。他们两个眉来眼去的好些时候了,不有问题才怪。有个年轻妹子小黄说,不可能吧?他是要化验结果啊。化验班的班长是个四十多岁长着张马脸的女人,小名叫做管得宽,就说:打赌啵?我敢肯定他们在一起是搞那个!小黄是红花妹子,就问什么是“那个”。结过婚的女人就笑起来。管得宽说:你要晓得“那个”是什么,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参观。“好好好,要得要得,”众人起哄道,“那我们就打道回府,集体参观!”于是一行人真的就折转了身。走回到化验室门口,马脸班长管得宽竖起一根指头:“嘘——,莫做声,轻点开门!”简单地说,她们推不开更衣室的门。简单地说,她们搬来了凳子,让红花妹子小黄踮起脚从气窗里参观到了什么叫“那个”。简单地说,当天晚上施技师从维修班刘叫鸡手里借了把大号扳手,寻贺技师未果,只好冲到女宿舍楼把南京驴子打得鼻青脸肿,却不敢叫出声音来。
从那以后施学稼就喜欢讲梦话了。从那以后施学稼总是把大号扳手藏在试制组的更衣柜里,随时准备摸出它来像砸核桃壳一样砸贺光雄油光水滑的后脑壳。
施技师的梦话吵得小二睡不着。小二喃喃地说,你卵泡都没长出来啊你。
夜很静,远处湘江河里有船驶过,汽笛闷闷地呜了一声,隔了一气,又呜了一声。回音射得好远。
第二章 上吊(1)
1
小二迈着卓别林似的外八字脚跟师傅王胖子和刘大姐到屠宰车间去采料,手里捧着个广口瓶,用它来装猪的脑垂体。小二他们的车间,搞的是生化制药,如今人人皆晓得这是本世纪最有前途的行业,一听就叫人肃然同仰羡,可惜小二他们的生化是在上个世纪,无法意识到这行业日后可以牛到叫美帝国主义吓得整日神经兮兮,戴着手套和口罩,检查每一封寄往五角大楼同国会山的邮件或包裹。制药车间的所有原材料,统是取自猪的内脏器官。比方拿肝制成肝b ,拿胆制成胆红素,拿胃膜制成胃膜素,拿心脏制成细胞色素c,甚至拿猪毛亦可制成广氨酸。制剂当然分三类:针剂、粉剂同片剂。制药车间对内是肉联厂的一个车间,对外则号称生物化学制药厂,这个称号被印在所有的生物制剂的包装盒上了。相对来说,小二他们车间的工作服要白一些、干净一些,而屠宰车间的白工作服则不能称其为白,要邋遢得多。
屠宰车间走进去是水汽一片,仿佛进了巨大的澡堂子。流水线上倒挂着一排一排的猪,遭松香拔毛后,如同脱光衣裤,白生生赤身露体,一头一头从眼前迷蒙晃过。工人系着人造革围兜,脚蹬长筒套鞋,袖子捋过肘关节,在水蒸气里忙得人影错乱。待休息的时候,工人们悉数走出车间,坐到外头铁轨上晒太阳,把套鞋脱了扔在一边,再把裹脚布解开,一丝一丝白汽于是从脚趾丫间袅袅升起来。几截灰色的写着不知是哪国文字的冷藏车皮停在铁轨上,停在月台以及自己长方形的影子里,等待装满分割好的猪肉出口到东欧诸国,换取花花绿绿的克朗、列弗、兹罗提或者第纳尔。
小二他们每个星期皆到屠宰车间来采一次料。这个事情他喜欢做。因屠宰车间很热闹,旺季时一天宰猪五六千头,平时亦有两三千。猪叫人叫,热闹喧阗。那气氛叫人高兴。
“我来杀几头试试好啵?”有时候小二跑到履带床跟前同一个操刀的大汉说,一脸恳切模样。
猪被两个直流电极在脑壳上一夹,顿时麻翻,口吐白沫,跌到履带床上肥颤颤地移过来,工人拿带钩的链子朝一只猪脚上一挽,再钩到钢管流水线上,就倒吊着排队来到大汉身边,大汉拿尖刀轻巧一刀,抽出来,血就“哗哗”地流下。几千头猪就是这样被一刀一刀,划豆腐一样划掉小命,然后血流成河。
“小家伙,你没得这个本事的哦。”大汉很不屑地说,嘴角叼了根没点燃的烟。
“试试噻,好玩噻。”小二央求道,把手搓来搓去。
直到要休息时,剩最后几头猪,大汉才叫小二过来试。小二一刀搠进猪颈根,拔出来,半天却是连血丝丝亦未见。又搠一刀,又搠两刀,仍是如此。大汉就哑哑地笑,说小家伙你血槽都找不到,杀什么杀哦。大汉还说,血放不出来,淤在血小板里,肉就是红的,难看,味又木,懂行的一看就不买来吃。“看事容易做事难,”大汉又说,“杀猪要有手艺哦小家伙,厂里能杀出口猪的,只有老子跟童状元。”
小二早听说屠宰车间有个三十几岁的女工姓童,二十岁的时候被商业局评过杀猪状元,人还长得蛮清秀。小二想,一个二十岁的妹子,一天杀几千头猪,杀得血湖血海,啧啧啧,睡得着觉啊未必?梦里头不是猪喊猪叫啊未必?
休息的时候小二同王胖子刘大姐也坐到铁轨上来。小二把工作帽摘下来在食指尖上旋圈圈。百十号人把两根铁轨坐得满满的,一片笑闹。小二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起了高腔:
“敢不敢?你讲,到底敢不敢?”
小二望到一个女工站起来,指着杀猪大汉的脸这样来说话。那女工不是别人,正是童状元。
“谅你也不敢。”大汉嘴角喷出一口浓烟,一脸的不屑,“莫说是你们女人家,就是男子汉三五个也拢不得老子的边老子不是吹!”
“那就试试看?”童状元挑衅的模样。
“试噻,有本事你就试噻。”大汉又喷出一口浓烟,“老子坐在这里动都不得动!”
“好啊,姐妹们!”童状元大吼一句,手一挥,“上!把这老男子汉的裤子剐啦!”
小二就看到铁轨上一群女工一跃而起,大约十来个,嚷声一片,朝大汉扑过来。大汉力大无比,左手一拨,拨翻一个,右手一拨,又拨翻一个。于是场面就热闹了。众人皆站起来,吆喝四起:“上啊上啊!”仿佛布尔什维克要攻打冬宫的模样。小二亦踮起脚尖,望到那场面,明白了什么叫做“前赴后继”,什么叫做“赴汤蹈火”。被大汉拨翻的女工,爬起来又扑上去。没轮到拨的则是抱脑壳的抱脑壳,扯手脚的扯手脚。还有个胖女人黄继光一样一头堵到大汉胸口上,死死抱住他的腰,打定主意要跟他结婚似的。童状元到底做过状元,绕到大汉背后,一把勒过他颈根就朝地上摁。还是她这一着最得手,四两拨千斤,把大汉摁得四脚朝天,翻到了枕木同碎石间。
“解皮带!解皮带!先解皮带!”童状元指挥道,“剐了他娘的!”
第二章 上吊(2)
人围成一圈看热闹,开始圈子很大,后来越缩越小,开始圈子疏可跑马,后来圈子密不透风。只见一条裤子带着呼啸声从人脑壳顶上飞出来,轻轻飞到了半空中,飞过了铁轨,飞在了车间门外的月台上。待小二从人缝里挤进去时,望到大汉像只被松香褪了毛的猪,光赤条条,手脚皆被女人摁住动弹不得,嘴里被塞进了他的士林蓝短裤,又愤怒又无奈地闷吼着,鸡巴可笑地歪倒,被女人们嘻嘻哈哈又抓又搓,或者一拨拨到左边,一拨拨到右边。
童状元发一声喊:“一二三,跑啊!”
众女工手一松,哗地一家伙,水一样四散溅开去。
王胖子师傅笑得肚子痛,指着大汉道:“看他那逼样子,卵用都没有。”
小二就见大汉爬起来,一手从口里扯出士林蓝短裤,一手捂住被女人左左右右拨过的东西,朝天上喊:“好啊好啊好啊!老子捅你的娘啊!”好像他的敌人藏在云朵里。
王胖子师傅对小二评价道:“他那逼样子,今天晚上不阳痿你就问我。”
“阳痿是什么?”小二听不懂,脑壳仰起来,“阳痿是什么啊阳痿?”
王胖子拍拍他肩膀,“你细伢崽,以后会晓得的。以后。”
“你跟我讲噻你。莫卖关子噻你。”
可以杀出口猪的大汉还在地上捂住鸡巴一边大声叫骂,一边东张西望找寻裤子。人们皆不告诉他,人们欣赏不花钱的喜剧。只有小二走到月台底下,一跳,拣着了裤子,走到大汉跟前递给他。大汉嚎一句:“老子捅你的娘啊!”
小二听到一个人笑得特开心,回头一望,是薛军。
薛军也是屠宰车间的,跟小二一同进的厂,嘴唇一年四季有点乌紫。“老子心脏可能有毛病,医生讲过。”他每回这样来解释嘴唇的奇怪颜色。小二来采料的时候喜欢站到他跟前说一阵话。薛军拿着个喷筒站在流水线旁,喷嘴上“呼呼”地吐出尺把长的蓝火,把猪身上松香没褪净的残毛拿火燎掉。猪倒挂着一头头经过,他一手拿喷筒,一手戴橡皮手套,抓一只猪前腿一甩,猪就旋转起来,这就是他的工序,检查有不有残毛,然后燎干净。
“一天到晚搞这样的卵事,真是没味!”他跟小二抱怨道,“抽烟啵?”
薛军是小二他们一批学徒中最早学会抽烟的。小二接过他点燃的烟,“叭”一口,呛得直掐自己的颈根,一脸涨红。薛军就笑,“慢点嘛,没来得及喊你就叭,还不是呛得鬼样的?”小二看过薛军吐烟圈,羡慕得不得了。薛军吸一大口,把乌紫的嘴巴撮尖,然后拿根指头在鼓起很高的腮帮子上轻轻点着,一点一个烟圈飙出来,像吹肥皂泡泡一样。
“这些婆娘好痞的,”薛军朝对面的几个手臂滚圆的女工说,“动不动就剐男人的裤子。”
“没剐过你的吧?”小二问,夹着烟,不敢抽,只让它自燃。
“一般不剐红花伢崽的,只剐结过婚的男子汉。好痞啊,剐了就搓男人的那东西,笑格格的,搓擀面棍一样。”薛军脸上有种神往模样,仿佛他很想也这样被那些女工摁到地上搓擀面棍。
“哪天晚上我带你到急宰间去,”薛军附在小二耳朵边上悄声道,“让你开开眼界。”
“开什么眼界?啊,开什么?”
“到时候就会晓得的你。班长过来了,班长好讨嫌的,不跟你讲了。老子要做事。”
所谓急宰间就是属于屠宰车间的另一个小规模的屠宰场,在肉联厂最里头靠围墙的角落里,除开你是这个车间上班的,否则你不会轻易上那个地方去。七八九三个月是杀猪的旺季,也是最酷热的天气。生猪从铁路上运来,从公路上运来,亦从湘江河里运来,途中有许多猪像人一样中了暑,又没有仁丹同济众水吃,只好口吐白沫,两眼血红,歪到一边,哼哼唧唧骂只有它们自己听得懂的狠话。这些猪若不及时宰掉,很可能在半夜里暴毙。暴毙的猪,只能用来熬工业用油,不可食用。所以就有这么个急宰间,专趁中暑的猪尚有骂娘的气力,赶紧宰掉。一般来讲,大热天气,急宰间一天可宰经兽医余大个拿石灰水在背上打叉以示要从重从快处理的猪两三百头,不分昼夜,三班倒地宰。来一头宰一头,来十头宰十头。
这些情形是薛军告诉小二的。薛军还说,急宰间上班的全是娘们,清一色,“我们车间几个漂亮点的婆娘都在那里。”薛军说着,脸上又是神往模样。
小二看薛军拿喷筒燎猪身上的残毛。班长叫叫嚷嚷地走过去了。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女工端着个大茶缸走拢来,问薛军:“吃茶啵?”薛军问烫不烫。女工说:“放到排风扇底下吹了一气咧,娇气鬼!”
薛军吃茶的时候那女工问小二:“你制药车间的吧,小鬼,你叫什么嗳?”
薛军抢了答:“跟我一同进厂的咧,我们玩得好,你叫他小二就是。”
第二章 上吊(3)
女工伸出手来在小二腮帮子上捏了一把,道:“你们都是红花伢崽,飞嫩的小乳猪。”
薛军说:“莫痞。他蛮怕丑的。”
女工嗔道:“怕丑?同你一样怕丑?快点吃,吃完了我要吃。”
女工接过大茶缸,一扭一扭走了。
“她是哪个嗳她?”小二问。
“程曼,我们喊她曼姐姐,她老公关在班房里还没出来。”又附在小二耳朵边上说,“好骚的这个曼姐姐。”
“你为何晓得的嗳你?”小二好奇地问。
“有回在更衣室,就我跟她两个人,她当着我的面就换衣服,妈妈的,两个奶子好大啊!”
薛军问小二:“看见过女人的奶子吗?”
小二脸一红,脑壳摇个不停:“没没没我没没没!”
薛军就笑:“你看你,脸红得那样子,没没没我没没没。下回告诉你,女人的奶子是什么样子。好看,看了脔心跳。”
2
脑垂体后叶注射液小试过后是中试。小二拖着板车,从地下室把低温保存的提取液拖上来。刘大姐在后头跟着,一手搭在钢精锅上。小二远远地望到南京驴子苗条的背影,裙子飘起来,手里拿了采样试管。小二经常看到南京驴子的脸青一块紫一块,晓得那皆是施技师的杰作。施技师上回追打贺技师,受到武支书严厉的批评,武支书在车间大会上拍着桌子道:“下回要是再发生这样的事,那就不是我来管了,哪个来管?保卫科!关起来把你们!晓得厉害的你们!还是读了大学的。哼,从哪里读的?屁眼里是吧?”把施技师贺技师训得脑壳屎一样掉进了裤裆里。
从那以后施技师把大号扳手还给了维修班的刘叫鸡,暂时不敢有所作为。不过擒拿格斗还是照练不误。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站个马步,跟小二说,“来,你一顿乱打过来。”
小二懒得陪他练了。“练了有什么屁用你?逮着人了你又不敢下手。”
“当时人太多嘛。”施技师解释道,“下回老子要在没人的地方堵着他打。”
“要就莫打,要打就往死里打,还管有人没人啊你。”
小二其实只是表明打架的态度,并不表明他赞同打贺技师。相对施技师来讲,贺技师业务能力强些,人也要和善些,经常摸着小二的脑壳用上海普通话说:“小伙子,还是要读点书的,学点本事的。”
“尽是洋文字,读得懂嗳我?”小二对读书没兴趣。当工人了,不要做作业了,不要考试了,这是人生最快活的事。
“读不懂可以问问我嘛。”贺技师又摸小二的额头很突出的脑壳。小二就被摸出一个问题来:你和南京驴子,是哪个勾引哪个?
小二看见南京驴子的背影,同样想到了这个问题。刘大姐也看见了那个苗条的背影在前头走。她朝地上“呸”了一口,念道:“树要一张皮,人要一张脸。看起来漂漂亮亮的,搞了半天是个驴子。”
刘大姐亦瞧不起施技师,每回施技师指挥她做事,她当面不说什么,转过背就“呸”,然后说:“你老婆偷人,你还神气。我一解放就出来参加工作,五八年的时候我唱歌别人都喊我郭兰英。你那时候在哪里?你那时候小鸡鸡还在地上拖灰咧!”
小二不大喜欢五八年的郭兰英。小二喜欢王胖子师傅。王胖子师傅一副对什么皆满不在乎,“你拿我嚼不烂”的模样,很得小二欣赏。王胖子师傅到食堂里吃饭,一餐总要点两份扣肉,然后倒半杯散装谷酒,夹块肉,舌头一闪,肉就消失了。再呷口酒,眼睛一闭,像要深切回忆什么的模样。
有段时间四处皆没有散装酒卖,上晚班的时候,王胖子师傅趁施技师伏在桌上打瞌睡,就把无水乙醇倒在量杯里,再到蒸馏塔下接些蒸馏水掺到里头,丢根酒精表下去,看看稀释成六十度,就把它灌到一个瓶子里,偷偷带回寝室去。有时候他和小二到冷库里拖东西,刘大姐要跟起去,他说莫莫莫,你难得换棉袄,我跟小二去就行。到下头,他叫小二等着,自己就消失了,十来分钟后又出现在小二跟前,笑呵呵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绿色的写着洋文字的纸盒来,一看,是腊制品车间存在冷库里的出口三鲜肠。“这东西下酒,啧啧啧。”王胖子道,“外国人他妈妈的真晓得吃。”又道,“我代表中国人民先尝尝味看。”
第二章 上吊(4)
下了晚班,王胖子师傅把小二叫到他寝室,其他人上白班,寝室里没别人,王胖子师傅就把绿色的写着洋文字的盒子打开,拿一根钢笔长的三鲜肠给小二,又把自制的酒倒在有一层乌黑茶垢的缸子里,说:“试试味。”小二嚼口三鲜肠,真的好吃得不得了。王胖子又叫小二呷口酒。“我呷不得酒我,”小二身子朝后仰,“我呷了会醉我。”
“蠢家伙,”王胖子道,“学噻,哪个天生会呷酒嗳?”又道,“呷酒就跟谈爱一样,都醉人,都要慢慢学,除开你是天才。你是天才吗?”
小二把脑壳摇:“唔唔唔我不是我!”
“我看你也不像。他妈的老子这把年纪了,从来就没见过什么鬼天才!”
小二跟刘大姐把从地下室拖上来的提取液倒进搅拌锅里加热搅拌,按工艺要求须两个钟头。要做的事只是隔一刻钟看一下锅里的水银表,温度正负不能超过两度。所以他们就很轻松,坐着聊天。小二把工作帽又顶在食指尖上旋圈圈。施技师到保管室去了。隔了一会,贺技师走进来。贺技师一般是趁施技师不在时才进来。他望到施技师,目光就躲躲闪闪,显是有点恐惧那把大号的扳手——虽然他爱打篮球,块头同力气比施技师要大得多。他本来也在试制组,因他同南京驴子事发化验室东窗,施技师天天找碴威胁要揍他,他就找武支书请求调开,在车间办公室旁边给了间房子同仪器设备,带了猴子和其他两位助手,另立门户,从猪血里试着提炼一种新的血清。但所有的工具书同资料,皆被施技师霸着,不让他分享。他有时就趁施技师不在,偷偷地来找。他还是找着了上回要拿的那本砖头厚的书。
“拿去用一用啊。”他跟王胖子师傅打声招呼。
“跟我讲没用,要跟施技师讲。”王胖子师傅道。他坐在窗户上头抽五分钱一包的南桔烟。
“麻烦你跟他讲一声。拜托啊。”
“你也不要怕他,你要用用就是,又不是他私人的财产咧。”王胖子师傅又道。
“正是,正是,公家的,他总不能一个人霸着吧?”五八年的郭兰英也抱不平地插上一嘴,“我倒是看不懂哦,要是看得懂,我还要搬回去看咧。”
正说着话,施技师从保管室里领了滤布同胶管回来,一见贺技师又来拿书,立即一句断喝:“放回去!欠揍是吧你!”
贺技师求援般地望王胖子师傅一眼:“王师傅你看看,你讲句公道话。我就是查个资料。他每回这么凶,要打人。”
施技师把领来的东西朝桌上一扔,冲过去就当胸揪住贺技师:“放不放!我数一二三,放不放!一——二——”
“算啦算啦。”王胖子师傅从窗户上笨笨地跳下来,把两个手掌合起来,直直地伸到施技师同贺技师之间,然后一分,两个人皆朝后退了两三步。他的蛮劲真是不寻常的大。“见面就吵,见面就吵,烦不烦躁啊你们!”
“老子总有一天要揍死你这个畜牲!”施技师又威胁贺技师,“明白告诉你,老子练了擒拿格斗的!老子要锁你的喉你这畜牲!”
“要打你们出去打,莫在这里打。”王胖子师傅说。
“正是,正是,出去打。这里净是坛坛罐罐。出去打。”五八年的郭兰英附和道。
贺技师抚着被揪得皱巴巴的衣领子,一副无辜模样:“你们看你们看,他这人蛮不讲理,开口就要锁喉。太狠了一点嘛。”
五八年的郭兰英很瞧不起施技师,就刺激他道:“要打就打个痛快,莫只晓得回去打老婆。那是什么狠?”
“好好好,你们讲的啊,你们要我打的啊。”施技师好像得了联合国安理会授权一样,袖子一捋,又要朝前冲。
正在这时,有个声音咳嗽了一句,说:“吵什么吵,!”
小二回头一望,门口站了军代表老莫,他身边还有个人,是矮个子的武支书。
“好啊又是你们两个!”武支书的酒糟鼻子开始红起来,“好啊好啊!”
“哪两个,?指给我看看。”军代表望一眼武支书。
武支书愣了一下,意识到车间里上班时候有人吵架可不是件好事情,亦不想当着军代表的面收拾这两个不听话的家伙,就说:“没事,没事,没事,他们为工艺上的事有点争论是吧你们说。”
第二章 上吊(5)
“正是,正是,”刘大姐用五八年时唱过歌的喉咙打圆场,“他们都是里手,一个说搅拌的时间要两个钟头,一个说只要一个钟头。调子是高了点。”
“我看不像吧,?”军代表也不是那么好骗的模样道,“小家伙,李什么红,你在这里,你跟我老实讲,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认出了李小二。
“是啊是啊,刘大姐说的是啊她。”小二点着脑壳。
“我们都是这样讲话的。工人阶级吼一吼,地球都要抖三抖。声音洪亮。”王胖子师傅说得小二笑起来。
“你笑什么笑?”军代表朝小二道,“是不是嘲笑我,?”
“你是天大的人物,哪个敢笑你?肉联厂只养了猪,又没养豹子。”王胖子师傅又道。
军代表望了王胖子师傅半天,咳了两声,朝地上吐口痰,“你是什么人?你在这里是干什么的?你叫什么??”
武支书正要开口,王胖子师傅抢先来答了:“我姓王,因为长出一身的膘,革命群众都叫我王胖子。我是中国人。我在这里当工人。毛主席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所以我在这里领导一切。”
小二又把嘴巴捂起来笑。他只觉得莫名的快活。
“你你你你你,”军代表忽然有点口吃,“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是听不懂啵?”王胖子师傅不急不忙道,“听不懂我就再讲一遍。”
“你你你你你!”
“算啦算啦,我们到别的班组去看看。”武支书拖着军代表朝门外头走,“莫跟他认真。他这个人就是这么说话怪里怪气的。”
小二听得军代表在走廊外头说:“我我我要查他的档案,倒看看他祖宗三代是干什么的!”
小二又听得武支书说:“他祖宗三代都是杀猪的,是城市贫民。这个我清楚的。”
声音越来越小。小二把手松开来做鬼脸,然后又笑。
“听到没有,我祖宗三代都是杀猪的。”王胖子拿掌刃做了个杀猪的模样。
“你也胆子太大了,敢跟军代表开这样的玩笑。真是。”五八年的郭兰英说。
“怕他个卵嗳?老子又不是苏福生,吓得死嗳?”
3
苏福生在反标事件之后的第三天,被关在了革委会办公楼旁边的那排平房里。关到第七天,苏福生半夜里撕了条被单把自己吊在了门框上,结果了自己才四十出头的生命。
那晚上,隔壁房间里睡了政工科的陈干部同保卫科的黑大汉。桌上摆了个空酒瓶同两根军用皮带,一地的兰花豆壳。大狼狗在一只铁笼子里偶尔发出一两声烦躁的闷叫。鼾声跟虫声正里应外合。
苏福生死得很难看,猪肝样的舌头吐出来几乎半尺长,脸上的表情恐怖得让人看见就逃不赢。身上则到处是青紫的伤痕。
小二听说苏福生留了遗书,拒绝承认反标是他写的。小二还听说,遗书上最后写的是“我没有存一分钱,老婆同志我对不起你”和“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师傅王胖子说,苏福生根本就是被吓死的。“当然,打也得打半死了。”
但军代表不是这样说的。军代表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宣布,苏福生是畏罪自杀,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他这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阶级敌人,从本质上说,都是不堪一击的!他们畏惧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军代表还说,反标事件,用辩证法来看,由坏事变成了好事。它教育了我们广大革命群众,阶级斗争,一刻也没有停止。阶级敌人,永远都躲藏在阴暗角落里磨刀霍霍。“他们还会搞破坏,,还会写反标,,还会螳臂挡车,,阻挠我们革命人民抓革命促生产。所以,我们一定要擦亮眼睛,一定要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第二章 上吊(6)
说完了,军代表就丢个眼色给陈干部,陈干部再丢个眼色给何仙姑,于是何仙姑又扭着磨盘大的屁股带头高呼革命口号。
反标事件,就是这样,终于划上了让军代表甚感满意的句号。暗藏的沉默的阶级敌人不但清理出来了,而且被消灭了——尽管不是出自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但可算是慑于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威力。
苏福生的尸体,由厂里一辆运送冻肉的冷藏车送到火葬场一把火烧掉了。小二看到了苏福生的老婆来领骨灰同遗物。遗物里有个没贴标签的瓶子,里头还有小半瓶浅黄色粉末,小二认得,那是他偷给苏福生的胃膜素。
苏福生的老婆四十岁的模样,亦是一半黑发,一半白发。
她不敢哭,一直咬着嘴唇,目光里是悲恸、惊恐同绝望。小二望着她的模样,心里很同情。小二觉得苏福生,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老老实实的人,一个衣袖子上沾满了浆糊痂子的人,突然之间说没有就没有了,真的是有点不可思议。
何仙姑呼革命口号的那天晚上,跟化验室的马脸班长管得宽在澡堂子里打了一架,双方手里皆握了一大把对方的头发同短处,一身的肥皂泡子,滑得如泥鳅。当时小二正好到灯光球场去看制药车间同腊制品车间的一场篮球赛,经过工会楼下的大澡堂,看到围了一大堆人。小二与我有同好,平生喜爱看热闹,忙钻了进去,于是看到了何仙姑同管得宽。她们从澡堂子里打到了澡堂子外。当然,她们胡乱地穿了衣,颈根上手臂上仍是肥皂泡子,花点点衬衣湿湿地紧贴着肉,就好像她们的身体被包在一层塑料薄膜里。好多男人围到跟前,瞻仰的就是这个。小二倒没怎么注意这些,他的兴趣是看两个女人对骂干架。
马脸班长同何仙姑皆扯住了对方湿津津的头发,她们的脸于是只好向下,她们互相对骂也是朝着地下,就好像地下有面镜子,可以照见她们战斗的英姿,也好像地下有几颗牙齿,她们努力分辨哪颗是属于自己的。
“你这个婊子,骚婆娘,臭不要脸,你在广播室里被人操,操得全世界都听见,跟猫一样地嚎叫你还以为别人不晓得!”马脸当众揭对手的丑事,毫不留情。
“你呢?你呢?”何仙姑也不客气,礼尚往来道,“你娘老子旧社会在碧湘街做过妓女你以为我不晓得嗳!你以为档案里没记载嗳!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你娘被千人操万人操,你也被千人操万人操!”
“打打,莫只动嘴巴子,动手!”有几个男人在一旁起哄。两个女人一动手就扯头发扯衣裤,把裤子扯得看见半边屁股,把衣服扯得看见半边白奶子,几多刺激。
“婊子,松不松手你松不松手!”马脸的劲大些,把何仙姑的脑壳扯到了胸口前,好像拼命要喂奶给对手来吃一样。
“你不松老子就不松!老子还怕了你嗳你才是婊子!”何仙姑也企图叫对手来吃奶。
后来何仙姑松了手,朝管得宽一张马脸上劈耳刮子,劈得啪啪啪啪响。马脸则趁乱一口咬住了何仙姑的胳膊,咬得她像呼革命口号一样尖叫起来。混战之中,两个女人皆把对方的衣服扯崩了纽扣,小二于是看见了两对奶子。马脸的是小小扁扁的,而何仙姑的是一对颤颤的大肉球。
小二晚上睡觉又半天睡不着了。他眼前老是浮着那对颤颤的大肉球。薛军那厮说过,女人的奶子好看,看了脔心跳。此言果然不虚。假如是我,我也会脔心跳。那回我们院子里的大毛说要掀开资产阶级破鞋鞠咏仪的衣服来看她的奶子。我一听就脔心跳了。后来大毛不晓得从哪里偷来了一本《妇科手册》,我们把脑壳围拢来,大毛把手册朝身后一藏,说,去,买一毛钱太妃糖来就给你们看!于是我们就七拼八凑凑了一毛钱,由我跑到街口的南食店买了十颗太妃糖。往回跑的时候还遇到了街上的小流氓鼻涕虫找我挑衅:“摔跤啵?一个对一个,到菜场坪里去!”但是我没工夫理他。我长劲跑回去,把糖讨好地递给大毛。大毛就把手册随便翻到一页,说:“这是什么?”我们一看,那上头画的就是奶子。许多地方有一根直线射出来,顶端有字,写着:乳头、乳晕、乳盘之类。我们于是看得脔心直跳。
小二原来只晓得何仙姑屁股大,没料到今天才晓得她奶子同样大。比马脸班长的奶子大得多。马脸班长的奶子,那算什么东西,顶多像只被一脚踩瘪的盐菜包子。在薄薄的毛毯里,小二把手伸到自己胸脯上,在空虚里划着圆弧,试想这里若长出来那样一对颤颤的大肉球,抓在手里搓来捏去,会是什么滋味。想着想着,他就不止是脔心跳,而且胯裆里的小东西亦蓬蓬勃勃崭露头角了。
小二反正睡不着,脑壳里就放电影一样排队放过来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