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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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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米-曹文轩
树上的叶子树上的花—第一节
那是一个
风儿与蝴蝶自由穿行的地方
在梦的背后
飘散着栀子花淡淡的芬芳
那是一个
鸟儿与心灵一同鸣唱的村庄
小河静静流淌
大地洒满夕阳
走过那些
粗糙与细腻相伴的岁月
四季的纤指
引领我无痕的生长
不再回首
少年时无知的狂妄与温柔的刚强
永远难忘
栅栏外那片白色的忧伤
——契丹《无痕的生长》
稻香渡是坐落在大河边上的一个村子。
今天的稻香渡有点兴奋,因为今天这里将迎来一批从苏州城里来的知青。听说,全是女孩子。来这一带插队的知青,不知是什么原因,都是男女分开派往各个村子的。
稻香渡的男女老少,好像都希望分到稻香渡的是女知青。理由也说不出太多,总而言之,就是希望分到稻香渡的是女知青。
毛胡子队长一大早就带领几个壮实的年轻农民驾船去二十里外的油麻地接她们了。油麻地是一个大镇子,有轮船码头。城里来的知青从县城坐轮船到油麻地,随即就按男女编队分往油麻地周围的若干个村子。
午后的太阳十分明亮。
稻香渡的河边上挤满了人,都在向大河的尽头眺望着。
一些小孩子挤在大人堆里,看不到大河,就不住地问:“看到船了吗?”有人说:“还没有看到船。”有人却说:“看到了,呶,那不是我们稻香渡的大船吗?”那些看不到大河的孩子分不清谁的话是真的,就仰着脸问:“真的看到船了吗?”那些大人要么就是故意不答,让那些孩子着急去,要么就是没有将那些孩子当一回事,对于他们的追问无动于衷,只将心思放在对大河尽头的眺望上。那些孩子心里明白了,不能指望这些大人会对他们有个认真的态度,就只好凭自己的力气与身体的小巧灵活,在大人们之间的缝隙里钻来钻去,企图钻到人群的前面去。几个瘦小的孩子,竟然从大人的裤裆里钻了过去。有个女孩看到了,就说:“不要脸!”
细米不用这样着急,因为他早爬上了村头的那棵高大的槐树。他稳稳地坐在一根横枝上,垂挂着的两条腿,还悠闲地摆来摆去,一副很舒服的样子。大河在他眼里,是一条没有任何遮挡的大河。
大树底下站着红藕。
红藕也看不到大河,但红藕并不很着急,因为红藕有细米——细米会在树上不住地向她诉说大河的:
“大河光光的。”
“有条船,是一条小船。好像是放鱼鹰的。”
“从大河那头飞来了一群鸟,往北飞去了。”
“有一群野鸭落到那边芦苇塘里了。”
……
红藕仰着脸望着树上的细米。有阳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她的眼睛眯睎着。
但,细米并不低头看红藕,他直朝大河看。细米是一个爱脸红的男孩,尤其是在红藕面前。
红藕比细米大方多了,尽管她知道三鼻涕他们几个会不时地掉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看他们。红藕不在乎,红藕就是喜欢跟细米呆在一起。再说,红藕是有理由的:她是细米舅家的孩子,细米是她姑家的孩子,细米大她两个月,但也是她的小表哥呀。
三鼻涕挤到了树下,向树上的细米问:“看到船了吗?”
细米没有心思理会三鼻涕,依然眺望他的大河。
三鼻涕在等待树上的消息时,两道清水鼻涕已悄悄地朝嘴边流去。三鼻涕需要聚精会神地管他的这两道永远在流淌的鼻涕,因为只要注意力一在别处,它们就会探头探脑地跑出来。如果是一件事物紧紧地吸引住了他,或是一个心思紧紧地纠缠住了他,它们甚至会越过他的嘴巴,直到有人说“鼻涕过河啦!”他才突然一收走开了的注意力,紧接着就小肚子一扁,一使劲,“哧”地一声,将它们吸了回去,不留一点痕迹。有时,老师对他说:“你还能不能管住你的那两道鼻涕?”三鼻涕无法回答。那两道鼻涕仿佛是两个有生命的并且很淘气的小活物,它们总是在观察着自己的主人,只要主人一走开,它们就会跑出门外,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主人一回来,它们就又赶紧溜回去,你说三鼻涕到底是管住了它们还是没有管住它们?
三鼻涕仰望着树上的细米,仿佛细米就是那条大河,就是那条载着女知青的大船。直到脖子酸了,他也没有听到细米的回答,便又追问了一句:“看到了吗?”
细米歪头看了他一眼,说:“看到了也不告诉你。”
三鼻涕有点生气,捡起地上一块小瓦片要朝树上砸去。而当他看到细米瞪着眼睛、在用神情对他说“你敢”时,手一松,将瓦片丢在了地上,说了句既无奈又很可笑的话:“那你要告诉谁呀?”
不远处站着另一个女孩琴子。她看了一眼红藕说:“告诉红藕呀。”说完,既不看看红藕的脸色,也不看看红藕是否追了过来,就赶紧一头钻进了人缝里逃跑了。
于是十几个男孩和女孩好像早约好了似的,男孩一起喊:“细米!”女孩就立即呼应:“红藕!”
“细米!”“红藕!”“细米!”“红藕!”……
喊声此起彼落。
树上的细米红着脸,他真想一拉裤带,朝树下那个喊得最凶的男孩嘴里嗤泡尿。他的尿是尿得又准又狠的,对于这一点,他心中有数。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尤其是想到还有那么多女孩在场,他又不能照他这一恶恶的念头去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装着没听见,硬坐在横枝上不吭声。
终于有一个大人受不了这群孩子的聒噪,大发一声:“别嚷嚷了!”才算将喊声平息了下去。
不知是等乏了,等得没有兴致了,还是从路途的长远算出大船回来还要有一些时候,河边上的人群有点松弛下来,一些人先回家了,留在河边上的也就看着,不再大声说话了。那些孩子倒都没有走开,在各自选择的位置站好、坐好,仿佛在一个硕大无朋的剧场里等待着一场大戏的开幕。
“不告诉我拉倒!”三鼻涕说,趁人稀,及时地挤到前面去了。
有片刻工夫,细米不再在心里惦记大河尽头将要出现的大船。他安静地坐在横枝上,观望着春天阳光下的稻香渡——
春天的雨水多,地里又不太需要水,太阳还没有多大蒸发水汽的力量,大河变得十分开阔与饱满。此刻,只有一丝小风轻轻地吹过,河面上起了细密的波纹,仿佛有成千上万条银色的小鱼游到了水面上。阳光下的草屋与瓦房,既有规则又无规则地排列着,散落着,宁静地勾画出一个既紧凑又稀松的村落。一条不大不小的河从大河分出,流过村后,河那边是稻香渡中学。细米是校长的儿子,他的家就在校园里。细米看到了稻香渡中学的旗杆与红旗,还看到了院子里的妈妈与他的小狗翘翘。细米什么都看到了:两岸的麦田、水塘边啃草的牛、停在小河里的船、慢悠悠旋转着的风车、在地里觅食的各种颜色的鸽子、东一簇西一簇的芦苇和菖蒲、河滩上的坟场、几户人家的炊烟……。稻香渡有的是景色。此时,这些景色都笼罩在一片静谧的氛围之中,仿佛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忽地有人大声喊:“看哪,船回来啦!”
这一声喊过后,看着大河的与没有看到大河的都盲目地跟着喊:“船回来啦!”
喊声如潮,将那些暂时回家的人统统喊了出来,村巷里一片喊声,一片“吃通吃通”的脚步声,其间夹杂着狗吠声,人们都朝河边跑来。
站在前边的人,起初以为自己一下没有看清大河尽头的景象,听众人都喊“船回来啦”,心里有些疑惑,但又没有把握确定是否真有船,也就跟着喊,等入神看了又看终于没有见到船的影子后,才疑惑地问:“哪儿有船呀?”
“哪儿有船呀?”
“哪儿有船呀?”
数不清的大人与小孩不看大河的尽头,却都在互相望着问,仿佛对方的脸才是那条大河。
“没有船……”细米在那根横枝上站了起来,起初是犹犹豫豫地说,随即对下面的人喊,“根本没有船!”
“谁说看到船啦?”有人问。
“谁说看到船啦?”无数的被戏弄了的人,很生气地追问。
空中响起一阵粗野的、带了几分恶毒的笑声。这笑声是捏着嗓子发出的:“哈哈哈,哈哈哈……”
在靠河边的一幢高高的瓦房的房顶上站着小七子。
地上的人看小七子时,看见了一片一片春天的云正从他身后白马般地跑过。
小七子光头,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长裤,上身却光溜溜的没有一丝布。一根宽宽的皮带,紧紧地勒在腰上,勒出一个圆溜溜的肚皮。皮带有点长,余出的一截,就耷拉在那里,更将小七子装点得吊儿郞当。
人们望着小七子,谁也不说话。
瓦房主人先是呆在屋里的,觉得屋顶上有动静,就跑出门来,仰头看到了小七子,大声问:“小七子,你要干什么?”
小七子觉得瓦房的主人问得有点奇怪:“干什么?能干什么?看船!”
“你下来!”
“我为什么要下来?”小七子在屋顶上坐下了,还将两腿尽量撇开,摆出一副很舒坦的样子。
瓦房主人操起一块砖,朝房顶上威胁道:“你下来不下来?”
瓦房主人是个杀猪的,也许是稻香渡唯一的一个能使小七子感到惧怕的人。小七子站了起来,但还是没有显示出他要从瓦房顶上下来的样子。
瓦房主人身子向后一仰,随即向前一倾,将一块整砖朝小七子砸去。
人群“哇”了一声,这一声里有吃惊,又有痛快。
小七子一闪腰,躲过了那块砖。
砖坠落到了瓦房的那边,砸在瓦上,就听见一声清脆的瓦的粉碎声,随即又听到了砖头在瓦上向下滚动的骨碌声。
在瓦房主人的感觉里,这砖仿佛是从他心头上锐利地滚过。他指着小七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七子仔细地察看了一下,掉过头来说:“一共碎了五片瓦。”他对众人说,“这怪不得我。”
瓦房主人说:“你等着,我拿鱼叉叉穿了你!”说罢,冲进院子。
小七子背过身去,解开裤子。
地上的人们看到了两瓣白得耀眼的屁股,随即又看到了一股细流从小七子的裤裆里流泻出来。
女孩子们纷纷低下头或转过脸去。
当瓦房主人抓着一杆长长的鱼叉跑出院门时,小七子已跳到挨着房子堆放的一个草垛上,旋即就没人影了。
瓦房主人不管眼前有没有小七子,将鱼叉固执地瞄在空中,仿佛有一条鱼会忽然地从半空中出现似的。
人们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大河上。他们看看天上的太阳,相信大船马上就要出现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已被人暂时忘记了的小七子又在人群的背后悄然无声地出现了。凡看到他的人,都远远地躲着他。这使小七子很恼火,嘴往地上吐唾沫,心里在骂人。
几只喜鹊从河这边飞到河那边,又从河那边飞到河这边,在大河的上空留下了一串“喳喳”声。
细米仿佛有了一种预感,将眼睛睁大了朝大河的尽头看……
细米忽然叫了起来:“船!”他忘了自己是在树上,抓住树枝的手松开了,朝大河尽头指去,差点从树上跌落下来。
孩子的眼睛比大人的尖,随后,有四五个孩子同时看到了船——尽管它显得那么小那么模糊。
一叶白帆渐渐地明朗起来,并且越来越大。
“船回来了!”“船回来了!”……河岸上挤满了人,但却就这一句话。
孩子们比大人更要兴奋,因为,这些女知青将要一个一个地被分到一户户人家——他们家将拥有一个从苏州城里来的女孩儿。当然,他们一个个也有点忐忑不安。因为,不可能每家每户都能分到一位。
从昨天晚上开始,细米就在想:我们家能分得一个吗?他觉得,他家是最有条件分得一个的,因为他家有富余的房子,再说,爸爸的学校也有一间空着的宿舍。但,细米还是有点不太放心。他真的很希望他家能分得一个。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希望。
三鼻涕在河边蹦跳着:“来啦!来啦!”
细米想:你高兴什么?冲你的鼻涕,也不会分你家一个的。
翘翘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它先是将爪子搭在树干上冲细米叫,见细米不怎么理会它,就跑到水边上去了。见那群孩子欢叫,它也冲着正在往这里驶来的大船叫起来。
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大船上的人了,孩子们开始欢腾起来。
小七子一直没有挤到前头,他似乎也不怎么想挤到前头。当前面的欢声笑语传到他耳朵里时,他心里很烦躁,甚至很恼火。
一个叫树窗的男孩正在结结实实的人墙背后很用力地往前挤着,但挤了半天,也没有挤开一道缝隙。
小七子一直在一旁看着树窗。他觉得树窗像一头欲要钻进猪栏但无奈被紧关着的猪栏挡住了的猪。
树窗又一次撞击着人墙,但他的力气实在太虚弱了,被人墙弹了回来。
小七子笑了。
树窗回头看了一眼小七子,便走开,到另一处撞击人墙去了。
小七子开始往一条巷子里后退——后退了足足有五十米远。当他看到树窗准备再一次撞击人墙时,突然发动自己的双腿,然后开始不住地加速,就在树窗撞到人墙的那一刹那,他猛烈地撞在了树窗的后背上,随着树窗的一声尖叫,人墙向前扑去。一层压一层,犹如后浪推前浪奔涌向前……
细米朝红藕大声喊着:“抱住树!”
红藕在汹涌的人流中死死地抱住了树。她看到许多人留不住脚步,从她身边滑过,向前扑去。
细米很快就看到站在最前面的人,“哗啦啦”倒下去一片,掉进大河,激起一团团水花。
一些小小孩落进水中,呛了几口水,挣扎出水面,胡乱地挥舞着双手。
幸好到处是大人,随即跳进水中许多,将这些小小孩一个个拉回岸上。
岸边一片哭爹叫娘声。
三鼻涕也被挤落水中,自己爬上岸来后,发现少了一只鞋,叫着:“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一只黑色的、鞋头已有了一个窟窿的鞋,正像一只丑陋的小鸭在水面上漂着。
三鼻涕拎着另一只湿鞋,在水边上追赶着:“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细米坐在横枝上,学着三鼻涕的声音:“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人群轰的一声笑了。
许多人开始追问刚才是谁从后面猛烈地推了人墙,很快追到了树窗的头上。
树窗指着小七子:“是他推的我!”
小七子说:“谁看见啦?谁证明?”
树窗的母亲走过来,拉起了树窗:“你不能离他远点?”
树窗说:“我没有挨着他,是他撞了我!”
树窗的母亲看了一眼小七子,十分厌恶地小声说了一句:“万人嫌!”然后抓住树窗的胳膊,将他远远地拉到一边。
很多人都掉过头来瞥了小七子一眼,谁也不理会他。
三鼻涕的鞋子渐渐漂远了。
三鼻涕不屈不挠地叫着:“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欢迎的锣鼓声淹没了——大船已十分清晰地驶进了稻香渡人的视野。
一叶巨大的白帆正在风中颤动,将明亮的阳光反射到岸边的树上、房子上和人的脸上。
当大船距离水码头还有五十米远的时候,当船上的女孩儿已一个一个被看清楚之后,不知为什么,稻香渡的人全部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于是鼓槌停住了,锣也不敲了,“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也消失了,剩下的也就只有一片寂静。
所有的人定定地处在自己的位置上,谁也不再挤谁,各种姿态全都凝固在了岸边——十几个女孩儿,有的坐在船头上,有的坐在船棚顶上,有的站在船的尾部,还有两个互相倚着站在大帆下。不同的姿态,也都好像凝固在了大船上。
只有船在动,船头发出“泼刺泼刺”的水响。
稻香渡很少有人见过长成这样的女孩儿。她们的形体、服饰、面容、肤色与姿态,皆与岸上的稻香渡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们优雅而美丽,带着城市少女特有的文静、安恬、害羞与一种让人怜爱的柔弱。她们有几许兴奋,又有一番怯生生的样子,仿佛一群长飞的鸽子因要在半途中落下觅食而落在了一片陌生的田野上,让人有一种只要一有动静,它们就会立即飞掉的感觉。
同样是麦子,但却是另一种麦子;同样是稻子,但却是另一种稻子;同样是人,但却是另一种人。
对于乡下人来说,她们仿佛来自天国。
其中一位,用一块红手帕绾着一束乌黑的头发,好像是她们中间年龄最小的。
无数的喜鹊在大河上空飞来飞去,稻香渡的老人事后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喜鹊。
翘翘站在水边,呆头呆脑地望着大船。
船推着水,船头“噗噗噗”地跳着水花。风吹过帆索的“呜呜”声也都能听得真真切切。岸上的人还听到从船上传来的歌声——有两个女孩在低声唱歌,用的是另样的腔调,稻香渡人所不熟悉的腔调,很动人的腔调。
三鼻涕已不再去追他的鞋子。他提着另一只鞋,傻呆呆地站在水边。大船推起的波浪不时将他的双脚淹没。
白帆几乎就要遮蔽人们的视野。
就在这寂静之中,空中响起清脆的“哒哒”声——大帆落下了。
一直在掌舵的毛胡子队长大声吼叫:“一个个愣着干什么?锣鼓!鞭炮!”
树上的叶子树上的花—第二节
于是,锣鼓敲响了,鞭炮炸响了,细米家的狗也吠开了。
河岸上一片骚动。
船头上,一个大汉叫着:“闪开!闪开!”抓着缆绳跳到码头上,然后像牵住牛鼻子的放牛人一般,将还在向前滑行的大船紧紧牵住,直到它的身体慢慢地贴靠在码头上。
这回是大船安静了,其余的一切却都动弹起来。
细米在树上呆不住了,双手抓住横枝,身体垂落下来,摆动了几下之后,很飘逸地就落到了地上。
跳板搭好,女孩儿们开始下船了。
人群像被一股风吹着似的,自动闪开了一条道。
女孩儿们个个都很精神,在稻香渡男女老少朴素而热情的目光下,羞涩地微笑着。她们在通过跳板时,都有点紧张,但一走过跳板、踏上码头的石阶时,又变得身体轻盈。比起差不多大岁数的稻香渡的姑娘们,她们的身体似乎有更好的弹性与灵活性。
人们纷纷上船帮她们往岸上搬运行李,为了让跳板空出来留给女孩儿们走,他们许多人涉水爬上船,拿了行李,又涉水上岸。
那个绾着红手帕的女孩儿等所有的女孩儿都上了岸,还独自站在船头上。她双手抓住一只皮箱,她的双腿几乎被皮箱挡住了,只露出一双脚来。或许是她的胳膊本来就长,或许是那皮箱可能有点分量将她的胳膊拉长了,总而言之,她的胳膊显得长长的。
她有点胆怯地望着这块只有五六寸宽的跳板,不敢将脚踏上去。
不知为什么,人们都看着她,忘了上去帮她拿过皮箱再将她搀上岸来。仿佛倒希望她永远就这副模样站在船头上,让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细米一直站在浅水里。从大船靠岸的那一刻起,他就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呆呆的、傻傻的、清澈的、充满好奇同时又显得很灵动的目光,虽然也不时地看看这个女孩儿再看看那个女孩儿,但大多数时间里,他在看绾着红手帕的女孩儿。不知为什么,每当他看到她时,他心中就会生长出羞涩,并很快映到脸上。他觉得自己在看她时,是属于那种“偷偷看”的看。他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奇怪感觉:他似乎在哪儿见过她。
还是没有人过去帮她拿过皮箱。
她转动着头,她的目光好像在这陌生的天空下寻找什么。
她看到了细米,不知为什么,她游移的、飘忽的目光就在他那张脸上轻轻停住了。她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想着:这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男孩。
她也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毛胡子队长在岸上问:“都上来了吧?都上来了吧?”
有人回答:“还有一个。”
但依然没有一个人过去帮她拿过皮箱。
毛胡子队长说:“胆放大一点,上来吧。”
她看了看跳板,依然没有将脚踏上去。她又转过头来,看着细米。
翘翘突然“汪”地叫唤了一声,并朝大船跑去。它立直了身子,将双爪搭在跳板上,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她,又转身跑向细米。
细米忽然从她的目光里听到了一种呼唤,下意识地挪动脚步朝大船走去。走了几步,他便开始跑动,并且越跑越快,溅起一路水花。
她就一直看着他跑过来。
他站到了船边,气喘吁吁地仰脸望着她,然后伸过双手要抱起她手中的那只皮箱。
她微微弯下腰,用眼睛问他:你能行吗?
他点点头。
她蹲下,将皮箱交给了他。
他抱住了皮箱。大概是他错误地估计了皮箱的重量,或是因为皮箱太滑的缘故,要不就是他们的交接有点问题,她刚一松手,皮箱便从他的胳膊里滑脱出去,落进了水中。
岸上不少人“呀”了一声。
他连忙去抓那箱子,但脚底下一滑,身体先失去了平衡,歪倒在水中。
等他站稳时,小七子“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皮箱已经漂出去一丈远了。
他连忙朝皮箱游去。
翘翘摇了摇尾巴,也纵身一跃,朝皮箱游去。
皮箱在水上漂着,很像一只船。
他抓住了箱把,将它拉了回来,等能站稳时,他将它用力举起,然后将它顶在头上,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上了岸。
他回头看着她,目光在说:没事的,走上来吧。
她就走上了跳板。
他顶着皮箱,一级一级地攀登着台阶。潮湿的衣服在“啪嗒啪嗒”地滴水。
她踏着他潮湿的脚印,跟在他后面。
三鼻涕跑下来,想给他帮忙,他一脚将三鼻涕踢开了。
她回到了女孩儿们当中。
但,他却还将皮箱顶在自己头上。
红藕提醒他:“将皮箱还给人家呀。”
细米这才想起将皮箱放到她跟前。
她朝细米笑了笑。
随即,细米转身走到了大人的身后。
稻香渡的人将这些女孩儿围在了当中。
老人们议论着:“人家城里姑娘美得!”“一个个嫩葱似的。”“白得像面捏的。”“脸蛋儿也好看。”……乡下人最喜欢去品评人的长相,尤其是老人们。他们又格外喜欢品评孩子与大姑娘、大小伙子。
女孩儿们虽然不能听懂这里的老人们的话,但她们知道老人们在品评她们,便一个个显得有点害臊。
村东头的丁大奶奶,几乎要将脸靠到女孩儿们的脸上,眯着昏花的老眼打量着她们。她用黑黑的、瘦骨嶙峋的手抓住绾红手帕的女孩儿的手,正过来反过去地反复看着。后来,她将绾红手帕的女孩儿的一只手放在左手上,然后用右手抚摸着:“瞧瞧这手!……”
细米扭脸很厌恶地瞪着丁大奶奶。
丁大奶奶看到了细米:“小子,长大了娶媳妇,就娶一个长了这么一双手的姑娘。”
细米掉头,藏到了许多大人的背后。
老人们笑起来。
绾红手帕的女孩儿笑着,扭头看着细米用劲钻进人堆里。
红藕将一双手藏到了身后,然后用左手悄悄摸了摸右手,又用右手悄悄摸了摸左手。
毛胡子队长站在一个石墩上,大声叫道:“别说话了!……现在,我要把她们分到各家去。下面我念名单,念到谁,谁就走出来。周阿三!……”
人群里走出周阿三。
毛胡子队长转向女孩儿们:“苏婷婷,你住到周阿三家。”
“李树根!”
走出了李树根。
“柳晓月,你住到李树根家。”
“邱月富!”
“在这儿。”
“草凝,你住到邱月富家。”
……
随着女孩儿们一个一个被叫出,细米的心像被一只手握着在慢慢地攥紧。透过偶尔漏出的人群的缝隙,他看到了绾红手帕的女孩儿仍然站在原来的位置上。
随着女孩儿们的一个一个地从她身边离去,她似乎显得有点孤单起来。她开始不时地转着头,又是一副寻找什么的神态——事实上,当大船一靠码头以后,她就经常露出这样的神态。
红藕家也领得了一个女孩儿。她正高兴地与那个女孩儿手拉着手走到一边去。
细米背对着人群的中央,在人群中蹲了下去。
翘翘也蹲了下去,但却不住地朝人群中间张望着。
毛胡子队长还在大声叫着人名:“周金奎!”
“来啦!”
“韩巴琴,你住到周金奎家。”
……
细米禁不住扭头看了一眼,看见人群中央的女孩儿们只剩下两三个了。他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当他再度扭过头来看时,发现就只剩下绾红手帕的女孩儿了。他歪头看着,双手仍然紧紧地捂住双耳,像是一个孩子在躲避离他不远的爆竹声。
毛胡子队长不再叫人的名字了,就将绾红手帕的女孩儿独自一人留在那儿,在清点小本子上的名单。
那些家里没有分到女孩儿的孩子们,或是爬在树上,或是挤到人群的中央,一个个脸上都是企盼与紧张。
毛胡子队长与几个人嘀嘀咕咕地合计了一会儿,用手指敲了敲小本子,转而冲着人群:
“朱黑子!”
无人应答。
“朱黑子!”
三鼻涕从一个草垛顶上跳了下来,在地上摔了一个跟头之后,爬起来,大声回答:“在这儿!”
毛胡子队长看了一眼三鼻涕,没有理会,依然大声喊:“朱黑子!”
三鼻涕说:“我爸抓鱼去了!”
“那你代你老子。”
“梅纹!”
绾红手帕的女孩儿抬起头,望着毛胡子队长。
毛胡子队长对她说:“你跟这个孩子去他家。”
人群稀落下来,已没有多少人再挡住细米与她。
三鼻涕高兴地在地上蹦了蹦,扔掉了手中的另一只鞋,朝那些还站在那儿等待的孩子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大摇大摆地朝那个叫梅纹的女孩儿的皮箱走去。
就当三鼻涕的手马上要碰到地上的皮箱时,细米突然从地上弹起,转而冲过去,推开三鼻涕,一把抓住了皮箱的箱把。
三鼻涕说:“她分到我家了!”
毛胡子队长说:“三鼻涕,还不快领着人家回去!”
细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将手松开了,低着头退到一边,他觉得眼泪马上就要冲了出来,赶紧走向一个草垛。在这段距离里,他使劲将眼泪憋了回去。
梅纹一直看着细米的背影。
翘翘一直跟着细米,不时地回过头看看。
细米走到草垛下,掉过头来时,他看到梅纹无奈而歉意地朝他微笑着。
三鼻涕拎起了皮箱。
梅纹将一只胳膊放在三鼻涕的肩上,又看了一眼细米,便和三鼻涕一道往三鼻涕家所在的那个村巷的巷口走去。
细米站在草垛下。他什么感觉也没有,直到梅纹走进巷口、停住脚步又回头向他看了一眼时,心里这才感到无比的失落与悲哀。
人已全部散去,河岸上就只剩下细米和他的狗。不久前还人声鼎沸的河岸,此刻已鸦雀无声。
太阳西坠,天色渐渐暗淡。来自远处的放鸭人,撑着小船,正赶着鸭群,缓慢地但却不停顿地行进在大河上。已经吃饱了小鱼小虾或是螺蛳的鸭们,也已无心再顾及新见的食物,与主人的心思一样,只顾往远处的家游去。通往村子的路上,放牛人、放羊人也正在赶着牛赶着羊,不紧不慢地往各自的牛栏与羊圈走。
河岸边,那只空船无声无息地随着水波的起落而起落,好像热闹了一天,此刻有点困倦了。
已有人家的烟囱里冒出炊烟,随风飘到了大河的上空。
细米心情落寞,将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开始往家走。肚子饿扁了,裤子有点往下掉,裤管耷拉在脚面上。鞋壳里因灌了水,每走一步,都要发出“叭唧”一声。
“叭唧”、“叭唧”……黄昏里,这空洞而单调的声音,在晚饭前的安静里,向村巷里传播着……
树上的叶子树上的花—第三节
这顿晚饭,细米是心不在焉地吃完的,那饭菜仿佛不是吃到了他的嘴里,而是拨拉到了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地方。爸爸妈妈都吃完很久了,他还没丢碗。
女教师林秀穗进屋来向细米的妈妈借什么东西,见了细米,对细米的妈妈说:“细米好像有什么心事。”
妈妈说:“从河边上回家后,就一直这样。”
林秀穗问:“细米,你怎么啦?”
细米拨拉着碗里的饭,不作回答。
妈妈说:“长耳朵了吗?林老师问你哪!”
细米将碗向桌子中间猛一推:“我没有什么,我没有什么……”眼睛里却憋不住滚出泪来,随即,用手背擦着眼泪,一边向里屋走去,一边嘴里还在很生气地说着,“我没有什么,我没有什么……”
妈妈望着他走进里屋,疑惑地看着林秀穗:“这死孩子今天怎么了?”
林秀穗摇摇头——她也不明白。
细米进了里屋,从书包里掏出文具盒打开,取出一把刻刀,对着桌子,毫不珍惜地刻将起来,一刀一刀,都狠狠的,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桌面上很快就泛起一堆看上去很新鲜的木屑。
妈妈进来了,见细米在刻桌子,指着他道:“昨天才打过你,你怎么又忘了?”
细米不理会妈妈,继续刻。
妈妈跑过来,一把夺过细米手中的刻刀,随即将它扔到窗外的草丛里:“刻!刻!刻不死你!”
细米叫着:“就刻!就刻!”一边叫着,一边流着泪往门外跑去。
妈妈心疼地看着那张为细米学习特地准备下的桌子——那上面已没有多少好地方了,几乎到处都被细米用刀刻过。她叹息了一声:“这孩子不知得什么病了,一天不刻东西,就一天手痒痒,照这样刻下去,总有一天要刻到人身上。”
妈妈心里生着气,但目光还是禁不住地被桌上刻着的那些图像吸引住了。那上面有鸡,有鸭,有山羊与驴子;有燕子,有鸽子,有乌鸦与鹤;有大人,有小孩,有男人与女人。所有这些形象,都很杂乱地混在一起。有一阵,妈妈看着这些图像,竟然忘记了生气——妈妈已许多次这样了。当然,妈妈最后还是生气,生很大的气。
细米跑到了院门口。他百无聊赖地倚在门框上,抬头望着一牙月亮。要是在往常,他饭后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跑到后面的村子里去找三鼻涕他们在村巷里打架或做各种各样的游戏。但今天,他没有这个心情。他觉得今天的月亮也很淡漠,看了一阵,就不再看了。他的手在院墙上摸索着。墙上有一块活动的砖头,他将它取下,伸手进去,一下就取出一把刻刀来。他到处藏着刻刀,各种各样的刻刀。猫洞里,门头上,褥子底下,教室的课桌里……到处都有他的刻刀。他到底有多少刻刀,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由于藏的地方太多,有一些他都忘了,突然有一天,他会想起来,心里就会很高兴。妈妈扔了他许多刻刀,单往河里就扔过四五把。
他举起刻刀在月光下看了看,觉得刀口不够亮,就在院门的石头台阶上磨起来。磨了一阵,觉得它可能已经足够锋利了,才住手。他又将刻刀举在月光下看了看,然后借着从屋里漏出的灯光,在院门上又刻起来——两扇院门上,已经有了许多图像了。他要将三鼻子刻在上面,要刻出他那两道长长的鼻涕。“咔嚓咔嚓”,木屑纷纷飘落下来。
妈妈站在门口:“你怎么又刻啦?”转身跑回屋里。 
细米知道,过不一会儿,妈妈就会拿一个笤帚疙瘩或一把鸡毛掸子或干脆就是棍子跑过来。他立即将刀放回洞里,并迅捷将那块活动的砖头放回原处,转身跑掉了。
妈妈冲到院门口时,连细米的人影也没见着。她冲着夜色发狠:“总有一天要把你的手砍掉!”
细米穿过门前的菜园,跳过一道栅栏,然后走过一片白杨树林,来到了荷塘边。
很快就要进入夏季,荷塘里已经长满了荷叶。
细米坐在荷塘边,将双脚浸泡在凉丝丝的水中。有小鱼过来吮他的脚趾头,他觉得很舒服,身体向后仰去,然后只用双臂撑在地上,任由小鱼们吮去。此刻,他忘记了白天的失落与悲哀,他甚至有要大声唱歌或喊叫歌谣的欲望——
亮月子呀,
亮堂堂呀,
我搀奶奶上茅缸呀,
茅缸上有个壁虎子呀,
摸了奶奶的瘪肚子呀……
他冲着月亮,仰天胡叫,并故意用了一种嘶哑的声音。他叫了一遍又一遍,声音越来越嘶哑。
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的老师或是正在宿舍里做些什么的老师,都被细米的喊叫声逗笑了。他们悄悄走到户外,都不去惊动他,只是听着。
细米越喊越兴奋,越喊越来劲,越喊越有节奏。喊到后来,他站了起来,像演戏似的,在荷塘边一边喊,还一边很夸张地做着动作。
林秀穗终于憋不住,“噗哧”一声笑了:“细米,你在喊什么呀?”
细米的声音像本来正猛劲喷发的自来水突然被人关死了笼头,一下子安静下来。
细米再坐下来时,两道泪水已从鼻梁的两侧流淌下来……
树上的叶子树上的花—第四节
第二天的稻香渡中学,继续着昨天的兴奋。从初一班到初三班,从老师到同学,所有的话题都与新来的女知青有关。
初一班的教室里,就一直未能平静下来。
只有细米一人,闷声不响地坐在课桌前。他不想干别的,只想在桌面上刻些什么,然而,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声,总是干扰着他——他似乎也很想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分到我们家的,她会吹口琴。”周大国说完,抓起一本书,当着口琴放在嘴边吹着,结果发出“噗噗”声,放屁似的,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红藕说:“分到我们家的,她有好多好多、特别特别好看的发卡!”说完,从头上取下一支漂亮的发卡来,托在手掌上,“她送我的。”
女孩儿们就“呼啦”一下将红藕围住了:“真好看哎。”“让我戴一下。”“也让我戴一下。”……
三鼻涕跳到凳子上:“你们昨天都看见了,分到我们家的,是最漂亮最漂亮的。我妈说她像天仙。”他摇头晃脑,“她会唱歌,我听见啦!我妈也听见啦!我爸也听见啦!我姐……”他终于发现自己实在有点啰嗦,“我们全家都听见啦!当时,我……我都不敢吸鼻涕……!”
教室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细米掉头瞥了三鼻涕一眼。
三鼻涕朝细米洋洋得意地一仰脖子,然后跳到课桌上走来走去,他一脚踩到了桌子的边沿,桌子翻了,他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细米看着他,然后很夸张地大笑起来。
三鼻涕爬起来,转过身去,朝细米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将灰“嘭”到了细米的脸上。然后回过头来,冲着细米说:“这有什么呀!反正我们家分得了一个最漂亮最漂亮的!”说完,将双手背在身后,沿着课桌间的过道走来走去,并大声喊叫:
树上的叶子树上的花,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
风也吹,雷也打,
太阳落进大河我回家。
妈妈给我三分钱,
买一根针,买一团线,
买根红绳给我姐姐梳小辫。
小辫长,小辫短,
我家姐姐是花一朵……
细米咬牙切齿地望着三鼻涕,心里说:三鼻涕,你等着!
中午放学后,细米第一个走出教室,不回家,却急急忙忙朝校园外走去……
过了一会儿,三鼻涕走过来了。
细米横躺在路上,将头枕在书包上,两腿交叉着,在中午的阳光下晒着,一副很慵懒的样子。
三鼻涕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细米犹如一只晒翅膀的大鸟,突然将双臂展开,望着太阳喊叫起来:
树上的叶子树上的花,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
风也吹,雷也打,
太阳落进大河我回家。
妈妈给我三分钱,
买一根针,买一团线,
买根红绳给我姐姐梳小辫。
小辫长,小辫短,
我家姐姐是花一朵……
三鼻涕说:“这是我念的。”
细米依然躺在那儿:“我就不可再念吗?”
三鼻涕说:“反正我已经念过了。”
往常,三鼻涕在细米面前几乎就是一个屁虫,但现在的三鼻涕已牛得不像话了,已根本不将细米放在眼里了。三鼻涕的牛气冲天,让细米非常的恼火。他躺在那儿动也不动,像个死人。
“我要走路。”三鼻涕说。
细米闭起双眼。
“我要走路!”
细米打起呼噜,并且越打越响。
三鼻涕轻声说了一句:“好狗不挡道。”说罢,纵身一跃,竟然从细米身上跳了过去。
细米立即坐起来,狠狠地读出三个字来:“三鼻涕!”
三鼻涕掉过头来,说:“杜细米,你听着!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准你叫我三鼻涕,你必须叫我朱金根!”
“朱金根?朱金根是谁?”
“我!”
细米站了起来:“臭三鼻涕!”
三鼻涕走过来,竟然朝细米挥起了拳头。
细米先是大吃一惊,随即,挑衅性地冲着三鼻涕:“你有种就把拳头打下来!”
三鼻涕面对着细米,举着拳头半天,却不敢落下。因思量着这拳头能不能落下,那两道鼻涕就又趁机跑了出来。
细米讥讽地笑了。
三鼻涕吸回鼻涕,不想与细米啰嗦,掉头要往家走,细米用脚使了一个绊儿,将他摔倒了。
三鼻涕骂了一句,从地上爬起来,一拳就砸在了细米的脸上。
细米正憋着想打架呢,一把揪住了三鼻涕一头的好头发,脚下一勾,像放倒一个草把一样,将三鼻涕又放倒在地上。
三鼻涕再度爬起来,再度挥拳,然后是被细米再度放倒,直到不想再爬起来。
“还打不打了?”细米甩了甩脑袋,抖落下一片汗珠,问。
三鼻涕稀软地躺在地上。
“不打,我就回家了。”说罢,拿起书包往回走,又大声喊叫起来:
树上的叶子树上的花,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
他听到后面有股风声,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三鼻涕已“啊”地一声吼叫,一头撞在了他的腰上,他控制不住地向前扑去,随即“咕通”一声被撞进了路边的大水塘里。书包飞起时,里面的书本也都飞了出来,落进水中。
细米冒出水面后,双手抓住塘边的芦苇,迅捷爬上岸来,与三鼻涕扭打了一阵,也将三鼻涕掀翻到水塘里。
后来,三鼻涕三次将细米推入或撞入水塘,而细米则五次将三鼻涕打落水塘。
细米从水塘里捞起书本,胡乱地装入书包后,对抓着芦苇还没有从水塘里爬上来的三鼻涕说:“你们家不就分了个女知青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三鼻涕的回答有点可笑:“你们家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爸不就是校长吗?”
细米蹲下来,拍了拍三鼻涕潮湿的脑袋说:“我走了。”
“你走呗。”
“那我走了。”细米将还在不住地滴水的书包往肩后一甩,朝家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叫:
树上的叶子树上的花,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
风也吹,雷也打。
太阳落进大河我回家。
妈妈给我三分钱,
买一根针,买一团线,
买根红绳给我姐姐梳小辫。
小辫长,小辫短,
我家姐姐是花一朵……
三鼻涕看到一条小鱼从他眼前游过,将双手潜在水中跟着,然后突然一捧,水漏尽,那小鱼却留在了手中。听着细米的喊叫,他对手中蹦跳的小鱼说:“有什么了不起,是我早念过了的!”
树上的叶子树上的花—第五节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傍晚,细米站在田野上的一架风车的巨大转盘上,正在往粗硬的中轴上刻一组有关他班上同学的图像,翘翘从麦田斜刺里向他跑来。细米看到,它穿过麦地时,麦子“哗啦啦”分向两边,像是一条大鱼在浅水中急游而划破了水面。
翘翘“呼哧呼哧”地跑到了风车下,就一口咬住细米的裤管拼命往下拉。
“狗,狗,你怎么啦?”
翘翘冲着家的方向大声汪汪。
“回家吧,回家吧,别嚷嚷了,我还要再刻一会儿呢。”
翘翘又咬住了细米的裤管,并且更加用力地撕扯着他。
“大概是妈妈要我回家了。”细米将一把刻刀藏在大转盘的一道缝隙里,只好跟着翘翘回了家。当他双手将院门推开时,他在门口定定地站住了:
在院子里那株很大的栀子树下,竟站着那个叫梅纹的女孩儿!
柔和的夕阳,正越过院子的矮墙照进院子。当时,栀子树正开着一树的白花,还有许多绿色与白色相间的花骨朵像一支支小蜡烛很神气地竖在叶间。
她的肤色竟然与栀子花的颜色十分相似。
她的身边,放着那只曾被细米经丢进大河的皮箱。
她微微踮起脚来,去闻一朵开了一半还有一半未开的栀子花。
妈妈先看到了细米,说:“我家细米回来了。”
梅纹掉过头来,望着细米,一点也不惊讶,朝他微笑。
细米一时手足无措,双手扶着门框,侧着身子,仅用一只眼睛看着院子里的情景。
妈妈说:“这孩子从来就害臊,怕见生人。”然后冲着细米,“进来!没人吃你!”
细米磨磨蹭蹭地走进院子。
妈妈说:“三鼻涕他大哥打部队复员了,再过两三天就回到家了。他家那间空房是留给他大哥结婚用的。他大哥一回来,很快就要结婚。三鼻涕他爸本来就不怎么乐意让人住。”她一指栅栏那边,“我家有空房,你爸学校也有空房,你爸学校的空房又大又好。队里,学校,都说好了,你梅纹姐姐算我们家人了,住你爸学校的空房,跟我们一起吃饭。这有多好,你也有个姐姐了,叫姐姐呀。”
细米却不叫。
妈妈说:“这孩子从小就不肯叫人。我去拿笤帚、抹布把那房间好好打扫一下。”说罢,进屋去了。
梅纹望着栀子花树,说:“这花,真好看。”
细米进屋拿了一把剪刀,搬了一张凳子出来。他站到凳子上,低头用眼神问梅纹:最喜欢哪一支?
梅纹用手指着深深藏在绿叶里的那一支。
细米将它很小心地剪下,交给了她。
她取下一支发卡,用两排细白的牙轻轻地咬住,等把栀子花在头发里插好,用左手暂且将它稳住,用右手从嘴里取下发卡,然后将花与头发别在了一起。
妈妈站在门口看着。
梅纹问妈妈:“好看吗?”
妈妈说:“你怕是戴什么花都好看。”
细米会一辈子记住这个日子。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第一节
毛胡子队长说,这些女孩儿新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暂且她们不用下地干活,多歇几天,以后有的是农活,受罪的日子、吃不消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别看现在高高兴兴欢天喜地的,都是个新鲜劲儿,等过了这个劲儿,就该哭天抹地的了,那地里的活,也是她们这些娇皮嫩肉的女孩儿们干得的吗?
梅纹在细米母子俩的帮助下,早早就收拾出一个简洁、明亮而舒适的房间,一切都已停停当当的。现在闲着,梅纹就帮细米的妈妈干活。使稻香渡的老师们感到新奇的是,梅纹好像就是校长杜子渐家的,是细米的一个姐姐,只不过这个姐姐长久在外,现在回来了,略有生疏羞涩罢了。他们一桌四人吃饭,有说有笑,虽然因为口音一时互相还不能完全听懂对方的话,但,这没有太妨碍他们之间的交谈,相反,个别听不懂的词或一个句子,在经过仔细辨析而忽然明白之后,反而成为这家人的一大乐趣。
细米的妈妈除了烧自家的饭,还要帮稻香渡中学的老师们烧饭。吃饭时,都是在一个厨房与餐厅没有隔断的大屋里。有时饭菜一样,有时不一样。不一样时,也许就会有一两个老师夹了几筷子他们桌上的菜来到细米家的桌子,将菜放在细米的碗里,然后朝细米家的饭桌上瞧瞧,见了想吃的菜,也往自己碗里夹几筷,尝了尝,说:“好吃。”其他老师听到了这句话,就可能会同时走过来夹细米家饭桌上的菜,有时眨眼的工夫,细米家桌上就只剩下了空盘子空碗了。
梅纹觉得很有趣,笑着。这时,她的感觉俨然是杜子渐家的人。
梅纹帮着细米的妈妈择菜、洗菜、淘米、烧火、打扫院子,什么活都愿意干。她知道自己干得不好,但她愿意。细米的妈妈也愿意带着她干活,她不会的,细米的妈妈就教她。有时,她把活干错了,比如将干饭烧成了浓稠的稀饭,细米的妈妈就笑,仿佛这是件让她感到十分开心的事。当细米的妈妈在灶台上忙着,看到被灶膛里的火映红了脸的梅纹时,不知为什么,她就会停住手中的活,在一旁看着梅纹。这时,她的神情有点恍惚,思绪仿佛飘荡着。细米的妈妈还喜欢带着梅纹走出家门,去村里,去镇上。
当她们走在田埂上、河堤上或打谷场上时,都会有人掉过头来默默地望。
细米的妈妈叫梅纹时为“纹纹”,梅纹喊细米的妈妈时为“师娘”——这是稻香渡中学的老师与学生们的叫法。
这天,妈妈和梅纹坐在院子里的栀子树下剥毛豆,妈妈说,梅纹听,说的全都是关于细米的事。
“这孩子,还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怀他时,他不显山不露水,这周围的人都没有几个看出来我怀上他了。到快足月了,我还照样下地干活,身子不觉得有一点沉,心里常纳闷:我到底怀上了没有?肚子里也没有什么大动静。那年春天,我在蚕豆地里摘蚕豆,才摘了半篮子,就觉得肚子疼,心想,怕是夜里着凉了,就没有往这死孩子身上想,他就急了,在你肚子里拳打脚踢起来,疼得你一身冷汗,连忙往家走,还没走出那片蚕豆地,他就出来了,大白天的我不好意思叫人,怕叫得一堆人来,只好在蚕豆丛里躺下来,他就生在了蚕豆地里……”
梅纹不禁小声“哇”了一声,用手不住地轻轻拍打着胸口,神情惊讶而担忧。
妈妈笑了:“没事。我用手拨开蚕豆苗,就见他又伸胳膊又蹬腿地躺在那儿,像条猫。”
“后来呢?”
“后来,林老师她们几个过来了。我抱着他,他们就搀着我回了家,什么事也没有。头三天,这小东西不吵不闹,喝了奶就睡觉。就是醒来了,也不吵不闹。他爸说,这孩子是个安静型的,乖巧得很,日后好带。不曾想过了三天,他就不是他了,整天又哭又闹。白天还好一些,你抱着他,一个劲地颠呀抖的,他还能静一会儿,可到了夜里,你就是抱着他满屋子颠呀抖呀,他也还是哭,闭着眼睛哭,哭不死!不光闹得我们两个吃不消,把林老师他们也闹得不能睡安稳觉,可烦人了。我对他爸说,就做做名堂吧。他爸是个读书人,不大相信这些东西。可闹得他整夜不能睡觉,看看也想不出好办法来,他就一口气写了十几张纸,贴到村头,贴到路边的树上和靠路边的墙上……”
“那纸上写了些什么?”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郞,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梅纹觉得这实在有趣,就“咯咯咯”地笑起来。
“你还别说,过了两天,这小东西不哭了。晚上一遍奶,一觉睡去,直到天亮。”
细米回来了,但他把书包往院门里一扔,人影在门口一闪,就没有了。
妈妈说:“过些天,你就知道了,这孩子太淘。真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孩子。六岁上,他拿了把雨伞爬到树上,然后把雨伞撑开往下跳,他以为伞会带着他慢慢往下落呢,结果‘噗通’摔在地上,把一只胳膊摔断了。八岁那年夏天,他和朱金根在地头水塘里捉鱼,水深,捉不到鱼,他就让朱金根回家拿了把铁锹,把通往小河的缺口挖开了,结果把一大片稻田里的水都放干了。那田里是刚刚上的水,是稻子正要水的时候。毛胡子队长找到了学校,找到了他爸……三天两日,就有人找上门来。就这么淘,往死里淘。没有办法,就只有打,鸡毛掸子都打折好几把了。”
梅纹说:“可不能打他。”
妈妈说:“不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就这么打,他还不长记性呢。”
细米汗淋淋地回来了。
梅纹想想妈妈刚才说的,不禁朝细米笑起来。
细米有点不好意思,转过身去。这时,他看到了那道栅栏——那道栅栏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漆成了白色。
妈妈说:“是你纹纹姐漆的。你爸学校装修,正好剩下一桶漆来。”
细米觉得这道白栅栏很好看。它把所有的一切都映亮了,菜园里的菜显得更绿,开在栅栏下的五颜六色的花显得色泽更加鲜艳。他甚至觉得天都因为这道白栅栏而显得更加蓝了。一道默默无闻的栅栏,经梅纹的两遍白漆,仿佛忽然地有了生命,就这样被人注意起来。细米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眼睛里就只有这一道白栅栏。
“把书包拿回屋里!”直到妈妈大声说,细米才把目光从那道白栅栏上挪开。他拿起书包,在一脚跨进门里时,又掉过头来看了一眼白栅栏。
这里,妈妈和梅纹继续剥毛豆,继续说细米。剥得快差不多时,妈妈忽然想起什么事来,说:“你进屋吧,帮我看着他一点。他八成又拿刀在乱刻了。再刻下去,家里就没有一处好地方了。他那双手可贱了。”
梅纹就进屋去了。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第二节
细米果然又在那里刻什么——不是刻桌子,而是在桌子上刻一个木头疙瘩。听到脚步声,他以为是妈妈进来了,立即将它划拉到抽屉里,并顺手拿过一本早预备好了的课本看起来。
梅纹问:“你又在刻什么?”
细米听到是梅纹的声音,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说:“我没有刻什么。”
“还没有刻什么,我都看到了。”梅纹走到细米跟前,“拿出来让我看看嘛。”
细米慢慢拉开抽屉,但没有完全拉开,只是拉开一道缝隙,然后将双手伸进去,身体尽量压向桌子,好不让梅纹看见抽屉里有些什么。他摸索了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了那个正在被他雕刻的木疙瘩。
这是一个看上去还没有什么形状的木疙瘩,但梅纹仔细看了之后,还是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形象:一个小毛驴的面孔。
“是小毛驴吗?”她问。
“是三鼻涕家的小毛驴,不是毛桥桥家的小毛驴。”
“还分得这么仔细?”
“三鼻涕家的小毛驴才两岁,毛桥桥家的小毛驴都三岁了。”
“细米真不得了哇!”梅纹点着头,心里对眼前这个男孩的那份精细的感觉着实有点惊讶。
细米说:“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三鼻涕家的小毛驴与毛桥桥家的小毛驴全都是两样的。”
“你就用那样的刀刻的?”梅纹看着桌上的那把刻刀,问。
细米点点头:“削铅笔的刀,一个鸡蛋可以换两把呢。”
梅纹摇了摇头:“这刀可太差劲了。这本来就不是一把雕刻刀。雕刻刀是专门的。”
细米一点也不懂。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雕刻刀。他的眼睛里满是迷惑。
“雕刻刀分很多种,方口刀、圆口刀,一种刀又有很多种型号,十把几十把呢。”
细米觉得自己的那把刀变得有点寒碜起来,就将它放回文具盒里。
梅纹说:“干什么,都应该有它专门的工具。就说木匠吧,如果他是一个好木匠就肯定离不开好工具。将眼凿成应该有的样子,将榫做成应该有的样子,那工具是将就不得的。一个能把活做得漂漂亮亮的木匠,都会有一整套的工具。那个不讲究工具,且没有几样工具,干起活来,就把那些工具将就着用的木匠,也算不得木匠。”
细米从未听到过这样的道理。这样的道理,爸爸不曾讲过,妈妈更不曾讲过,稻香渡的老师们也从未讲过。细米觉得这些道理很新鲜,就像黄瓜架上刚结出的毛刺刺的瓜纽纽那么新鲜。他听得很入神。除了用刀刻什么,他是很少有入神的时候的。他的心思总像是一头不安分的牛或一只不安分的羊,总惦记着到处乱跑、乱窜。
“有了应该有的工具,你心里想的,就会流到手上,再流到它上面,它就像自己会动似的,把东西做成你想要的样子——有时甚至做得比你心里想的还要好。”
细米很安静地听着。
梅纹看到了桌子上的图像,她的注意力一下子全跑到了这些图像上。一切都是简单的、稚拙的,但她却被这份简单与稚拙吸引着,她的眼睛里不时地闪着亮光。偶尔,她会看一眼细米,但很快又回到了图像上。她说不清楚她为什么被这些图像吸引了,心里只是喜欢这些图像。她仿佛看见了鸽子的飞翔、公鸡在草垛上拍着翅膀、狗在追一个落荒而逃的孩子;她仿佛听见了鸭子游过柳丝下时的呷呷声、拴在树上的小毛驴的仰天长叫声。
她的目光在细米的小房间里游移着,从桌子到窗户的框子,到床头,到柜子,到椅背,到墙上的砖。正像妈妈说的,屋里已没有多少好地方了。但她喜欢看的,却正是被细米“糟蹋”了的地方——更确切地说,是那些地方所显露出的图像,虽然她也会不时地对那些好端端的但现已“伤痕累累”的家具有点心疼。
细米从梅纹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什么,将抽屉全拉开了。
梅纹看到了满满一抽屉的“作品”,她真是惊讶了。
细米拉开了另一只抽屉,同样,又是满满一抽屉的“作品”。
梅纹很是惊讶了。
接着,细米拉开了柜门,掀起了垂挂下的床单,打开了一只纸箱,梅纹看到柜子里、床下、纸箱中,到处都是细米的“作品”。
梅纹有点惊呆了。
细米兴奋得两眼闪闪发亮,脸红扑扑的像发烧。
这些“作品”有人,有物,有天上的,有地上的,有水中的,同样的简单,同样的稚拙,也同样地让梅纹充满兴趣,并同样有力地打动了她。她从这些作品看到了细米眼中的世界——一个热闹非凡、千姿百态的世界。这个世界经一颗少年的心的过滤,而显得充满童趣,让人感到天真而可爱。
梅纹的目光有时会较长时间地落在一些“作品”上:
一只狗盘坐在树下,很眼馋但却又很无奈地朝大树上望着——大树上有一只猫,正在很舒服地吃着一条鱼,那鱼好像还在扇动着尾巴;
一座独木桥,一个男孩一只羊,都走到了桥中央,互不相让,正抵触着,男孩的身子已经失去平衡,而那只羊已有一只蹄子滑出了独木桥;
……
梅纹看到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形象:她胖胖的,围着围裙,鼓着腮帮子,瞪着眼睛,身子向前倾,高高地举着鸡毛掸。
细米用手一指:“我妈!”
梅纹看着看着,“噗哧”一声笑了。细米也跟着傻傻地笑起来。
“我要告诉你妈。”梅纹用手指在细米的脑门上点了一下。
“告诉她,我也不怕。谁让她打我啦?”
梅纹又去看,看了又止不住地笑。虽然,这尊小小的雕像很幼稚,很粗朴,根本谈不上什么艺术与刀法,只不过是一个孩子的纯粹的胡雕乱刻,但却十分的传神。等笑得没有劲了,她问:“还有吗?”
细米说:“还有。”
“还有呀?”
细米点点头,朝门外走去。他知道梅纹会跟随他而来。他不回头,领着梅纹走出屋子,走出院子,然后走过一排教室,再穿过一片小小的白杨树林,这时他们见到了稻香渡中学的那座方圆十八里都很有名气的办公室。
这座办公室原来是一座祠堂,是这一带最有名气的建筑。
细米依然没有回头,直往祠堂的背后走去——背后是一大片茂密的竹林,它一直蔓延到河边。不知是因为翠竹遮天蔽日使这里总显得阴沉沉的,还是因为一座古老建筑的背后总往往会使人感到流荡着一股森然之气,平常很少有人进入这片竹林。
细米好像也有一点点害怕,在竹林外稍微停留了一下之后,才探头探脑地走上了竹林与大墙之间的一条潮湿而阴暗的小道。
梅纹在竹林外迟疑着。
细米回过头来望着她,意思是说:没有事的,进来吧。
梅纹说:“这竹林里能有什么呀?”
细米不回答,只是望着那堵高墙。
梅纹感觉到那堵高墙上面好像有些什么,便大胆地走上了那条小道。很快,她就发现那大墙上被粉笔画满了的图画——满满一墙。她只觉得有一扇通往陌生世界的大门“哗”地打开了,顿时看见了一片激动人心的情景。因为不能面对大墙后退,当她在一个有限的角度上朝大墙的那一端看去时,她有一种一望无际的感觉。她再仰头往上看,只见那些画一直画到了屋檐,有上接天穹的感觉。她一时来不及细察这些画,此刻,让她感到震惊的仅仅是这一番规模。
细米得意地说:“都是我画的。”
“都画的什么呀?”梅纹一时还看不明白。
细米又随手一指:“那是金老师呀,你还没有看出来?”
“金老师?嗯……有点像,有点像……还真是金老师。他怎么这副样子呀?”
“夏天,我们必须到教室睡午觉。可谁也不愿意睡午觉,金老师必须坐在讲台前看着我们。可是,每回他都是刚往椅子上一坐,自己先睡着了,还打呼噜,这个时候,我们就会一个一个地溜出教室……”
梅纹眼前的这一幅画一下子变得十分清晰:金老师坐在椅子上,简直烂泥一滩,他的一只胳膊无力地垂挂着,另一只则软软地耷拉在椅背上,秃了顶的脑袋像被霜打了一般低垂在胸前——更准确地说,低垂到了肚皮上,几个贼头贼脑的男孩一边看着他,一边在蹑手蹑脚地往门外溜。
细米随手一指:“那是胡老师。”
“他在干什么呀?”
“在指挥我们唱歌。”
“那是打拍子吗?怎么好像是要打人呀?”
“他就是这样打拍子的。”
梅纹又指着其中的一幅:“那是什么意思?”
细米说:“篮球滚到池塘里了,我们班的田小奇一手抱着塘边的树,一手去够篮球,那是一棵小树,经不住他用力,连根起来了,‘扑嗵’,田小奇连人带树栽到了水塘里,班上的同学都笑倒了。”
“这一幅呢?”
“我们在捡麦穗。”
“这一幅呢?”
“这是红藕。她托着个大花篮,正在台上唱《南泥湾》呢。那回,她得了第一名。”
“这一幅呢?”
“刘树军又偷家里的鸡蛋换糖吃了,他爸爸追到了学校,撕着他的耳朵,把他揪出了教室。你看到了吧,他把手藏在背后,手里还有两块糖没来得及吃呢。他身后的这个是于大和,正悄悄地去接这两块糖呢。”
梅纹觉得每一幅画都很有意思,就一幅一幅地问下去。
“这是在做操……这是林老师在哭,那回她教的语文课,全班同学都考砸了,我爸爸骂她了……那天,我生病了,没能上学,我家翘翘跑进了教室,一声不响,蹲在了我的座位上,竖着两只耳朵,像是在听课呢……”
其中有一幅画,细米犹豫了一下,跳过了。
梅纹指出:“这一幅,你还没有说呢。”她看了看这幅画,没有看出什么意思。
细米还是想跳过这幅画,去说下一幅画。
“说说这幅画。”梅纹坚持着。
“那是小七子。小七子念了三个初三,最后不等他毕业,就被学校开除了。这是他在使坏,他尿尿尿得很高。”细米指了指天空,“他站在男厕所里,能把尿尿到墙那边的女厕所里。这个人特别讨厌,这是他在男厕所里,正往那边的女厕所尿尿呢……”
“这个人真是讨厌,我们不看他。”
“我说不看他的。”
继续看下去之后,梅纹渐渐觉得,整个稻香渡中学都浓缩在了这堵墙上。如果有谁想了解一所乡村中学,就请来看这堵大墙。
“这么高,上面的画怎么画的?”
细米钻进了竹林深处,随着一阵“沙沙”声,他又钻了回来:“你看呀。”
梅纹看到细米从竹林里拖出了一架梯子。
细米将梯子朝梅纹晃了晃,直抖下一片竹叶。后来,他又将梯子放回到了竹林深处。
梅纹从墙上画的颜色与清晰程度辨别出这些画似乎不是完成在一个时间里,便问:“你什么时候就在这墙上画画了?”
细米想了想,说:“我念小学三年级时,就开始在这墙上画了。”
“还有谁知道这墙上的画吗?”
“只有红藕知道。”
不远处,妈妈已在呼唤他们回去吃饭。
梅纹十分留恋地又看了看墙上的画,说:“这回该没有什么了吧。”
“还有。”
这回,梅纹是真正吃惊了:“还有呀?”
“不是画。”
“那是什么呀,我倒要看看。”
“现在不能看。”
“那要到什么时候?”
“等天黑。”
“那我今天晚上就要看。”
细米想了想:“那好吧。”
梅纹是将一只胳膊轻轻放在细米的肩上,一路走回家的。当时红霞满天,整个稻香渡中学都是橙色的。她转头去看五月黄昏里的乡野,心中充盈着柔和而温馨的美感。细米的浓密的黑发里,正在散发着一个野性的男孩所具有的有点发酸的汗味。她微微低下头,用力嗅了嗅。她觉得自己挺喜欢这种气息。她没有再与细米说什么。这个在乡野里自由自在地长大的男孩,使她感到新奇并感到迷惑,甚至感到不可思议。那些雕刻,那大墙上的画,总是闪现在她的脑海里。尽管这一切,后来看来也许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它们就是打动了她、迷住了她。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些东西在向她预示着什么。她不知道怎么来认识与评判这个让她太意想不到的男孩了。她很想将这个男孩的一切仔细告诉父亲——父亲一定会帮她对这个男孩作出判断的。然而,一想到父亲,她又一下充满了伤感。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第三节
吃罢晚饭,细米给了梅纹一个诡秘的眼神,梅纹也回了细米一个诡秘的眼神,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家门。
院门口,两人被正在校园里散步的老师遇上了。
林秀穗问:“细米,又要和你梅纹姐出去呀?”
细米不回答。
宁义夫说:“细米,可以带上我一个吗?”
细米也不理。
两人走出校园,穿过麦田、玉米地和一片树林,眼前就是一片苍苍茫茫的芦苇。
水湾边的一棵柳树上拴着一条小船,好像是细米早准备好了的。他先上了船,然后,召唤梅纹:“上来吧。”
“我们要去哪儿?”
细米一指芦荡深处:“去那儿!”
“去那儿干什么?”
“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梅纹望着小船,不敢上去。
细米伸给她一只手。
梅纹紧紧抓住细米的手,才战战兢兢地上了船,其间因为小船晃动了一下,还尖叫了一声。
细米不住地说:“没事的,没事的……”
等梅纹坐稳,细米先用竹篙将小船推离岸边,然后,很熟练地摇撸,小船就在月光下,很流畅地朝芦苇荡驶去。
岸边出现了红藕。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时叫不出声来,只是朝远去的小船摇着手。
她是晚饭后来到细米家的,见了细米的妈妈就问:“舅妈,细米呢?”妈妈告诉她:“好像和他梅纹姐出去了。”“去哪儿了?”“不知道。”红藕转身跑出院子,大声喊:“细米!——”林秀穗说:“我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去了哪儿?”林秀穗故意要急急红藕:“知道也不告诉你。”“好林老师,告诉我嘛。”林秀穗这才说:“他们往芦苇荡那边去了。”
“细米!——”红藕摇着双手。
细米停住了橹,但小船还在向前滑行。
“细米!——”
小船慢慢停在了水面上。
梅纹说:“红藕叫呢,往回摇吧。”
细米回头望着朦朦胧胧的岸、朦朦胧胧的红藕,但没有掉转船头。
“细米!——”
梅纹催促道:“往回摇呀。”
细米就犹犹豫豫地摇起橹,掉转船头往岸边去。
红藕看不出小船是不是往回来了,依然在喊:“细米!——”
细米摇着摇着停住了。
“怎么不摇了?”梅纹问。
细米用力摇橹,但却是掉转了船头,继续朝着芦苇荡的方向。
“细米!——”红藕在岸上跳着,叫着。
“怎么又掉头了?不是要往岸边去的吗?”
细米直管摇橹,好半天才回答:“我已经带她看过了。”
红藕看着看着,小船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便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很生气地在岸边坐下了。
小船行过,留下一条水道。水道外边的水是静的,水道上的水却很活泼地跳着,月光下,仿佛在小船的后边跟了一长溜鱼群。
梅纹只觉得有一种无边的安静。
细米说:“前面是个岛。岛上有一座瞭望塔,是秋天看火的。秋天芦苇黄了,容易着火,最怕的就是芦苇蕩着火,火烧起来,天都染红了。”
梅纹已看到了夜幕下的瞭望塔。
船开始进入芦苇丛,空气变得更加阴凉起来。
船靠岸,人上岸。
细米领着梅纹来到瞭望塔下。
梅纹仰头一望,只见云彩在月亮旁匆匆走过,就觉得瞭望塔很高,并且在晃动,叫人晕眩。
细米也在望着这座塔。
梅纹问:“你带我到这儿来,就是让我看这座塔吗?”
细米摇摇头,走上了瞭望塔的台阶。
梅纹小心翼翼地跟着,担心地问:“它不会倒吗?”
“不会倒的。我常爬上去呢。”他一边登,一边数那台阶:“一、二、三……”
梅纹也在心里数着。
数到第十五级时,细米站住了,面朝月亮升起的方向:“你朝东边看。”
梅纹转过身去望着。
“你看见了吗?”
梅纹不吭声。
“你看见了吗?”
“水上……水上好像有条路,金色的,弯弯曲曲,曲曲弯弯,我怎么觉得像根绸子在飘呢……是水上还是空中呢?……是路吗?不是路,水上哪会有路?……飘呢,真的在飘,飘飘忽忽。……让人有点眼花……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眼睛真的花了……”
“一个月里,就是这几天才能看到,等月亮再升高一些,这路就短了,就不好看了。”细米说完,继续往上攀登,一边登,一边数台阶:“十六、十七、十八……”
梅纹扶着扶梯,还在痴迷地看着那条梦幻般的、童话世界里的水上金路。
细米数到第二十二级台阶停住了,低头招呼还停留在第十五级台阶上的梅纹:“你过来呀!”
梅纹一边往上走,一边还在痴痴迷迷地看东边水上的路。
“你朝西边看!”
梅纹听他的,就往西边看。
“看到了吗?”
梅纹摇摇头。
“仔细地看。”
梅纹听他的,就仔细地看。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四周全是芦苇,中间是一片水,就是在那水上,蓝色的,淡蓝色的……”
“哦,看到了,看到了……整个水面上,星星点点,蓝色的,淡蓝色的,还在闪烁呢……”
“像眨眼睛,很多很多的眼睛……”
“还在跳跃呢,蓝色的,像小精灵似的,哇,好神秘哟!……怎么忽地没有了?一片黑,就一片黑……”
“水面上起风了。过一会儿,你就又能看到的。”
“看到了,看到了,又看到了,很淡很淡,不用力看看不出来,蓝了,蓝了,好像是在从水底里往上浮起来,越来越密集了,水面上像下雨了。那是什么呀,细米?”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听爸爸说,是这里的一种草虾,到了夏天,夜晚的月光下,它就会浮到水面上,发亮,蓝蓝的。”
住在苏州城里的梅纹去过夜晚的太湖,但太湖没有这样的景色。她想像不出在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迷人的景色。她将两只手平放在扶梯上,将下巴放在手臂上,身体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看着西方的水面。这个外表看上去很轻灵的女孩,其实有着很沉重的心思。差不多有一年时间,她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她不知道他们究竟被送到什么地方。只有此刻,她才是轻松而快乐的,甚至是陶醉、轻飘的。她从心底里感谢细米让她看到了了如此令人难以忘怀的景色。
细米已登上了塔顶,他朝四周看了看,坐下了。他没有催促梅纹上来。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月亮越升越高。是个好月亮,薄薄的一片,十分纯净。天空蓝得单纯,偶尔飘过云彩,衬得它更为单纯。天空与月亮,就像一块蓝色的绸子展开了,露出了一面镜子。
果真像细米说的那样,随着月亮的升高,东边的那条水上金路慢慢黯淡下来,并渐渐变短。它的生命好像十分短暂,在充分展现了它的华贵之后,也就到了它自己的尽头。
西边水面的蓝色碎星,也在黯淡下去——不是黯淡下去,而是月亮越来越亮,晈洁的月光将它们遮掩了。
好像是到时候了,细米站了起来,他朝东看,朝西看,朝北看,朝南看,朝四面八方看。他的眼睛在发亮。他轻轻召唤着梅纹:“上来吧,上来吧……”
梅纹登上了塔顶。
“你往那边看,别看水,看那边的芦苇。”
梅纹顺着细米手指的方向看去时,心里疑惑起来:“那边是在下雪吗?”
“不是的。”
但在梅纹的眼里,那里就是在下雪,淡淡的雪,朦朦胧胧的雪。可是夏季的夜空下怎么会有雪呢?但那分明就是雪呀。远远的,淡白色的雪花在飘落着。
细米告诉她:“这是芦花。”
正是芦花盛开的季节。芦荡万顷,直涌到天边。千枝万枝芦苇,都在它们的季节里开花了,一天比一天蓬勃,一天比一天白。硕大的、松软的芦花,简直是漫无边际地开放在天空下。此刻,月光所到之处,就有了“雪花”。月光越亮,“雪花”就越亮,飞起的花絮,就像是轻飘飘的落雪。
月光才仅仅照到芦荡的边缘上,大部分芦苇还处在黑暗里。随着月亮的升高,被照亮的面积也在增大。增大的速度最初是缓慢的,但后来就加快了,并且越来越快。
细米说:“你等着吧。”
月亮越爬越高,月光如潮水一般开始漫泻向万顷芦苇。“雪地”在扩大,一个劲儿地在扩大,并且越来越亮,真的是一个“白雪皑皑”了。
月光洒落到哪里,哪里就有了“雪”。
“雪地”就这样在夏天的夜空下永无止境地蔓延着。
梅纹直看得忘了自己,忘了一切。
起风时,“雪地”活了,起伏着,形成涌动的“雪”波、“雪”浪。而随着这样的涌动,空中就忽闪着一道道反射的银光,将整个世界搞得有点虚幻不定、扑朔迷离。
梅纹一直不说话,她只想这么看着。
月亮慢慢西去,夜风渐渐大起来,凉意漫上塔顶。随着月光的减弱,“雪地”也在变得灰暗。
细米说:“我们该回家了。”
梅纹说:“是该回家了。”她看了一眼正在消逝的“雪地”,跟着细米往塔下走去。
木板做成的台阶在“吱呀吱呀”地响着。
后来,就是橹的“吱呀吱呀”声。
梅纹面朝细米坐在船头上,细米朝岸的方向看,而她只朝他看。“这孩子感觉真好。”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小船“溰溜溰溜”地在光滑的水面上朝岸边行进。
梅纹很认真地说:“细米,你应当学美术。”
“没人教我。”
“我教呀。”
细米手中的橹停住了。
“不相信我呀?”
有风,船头开始偏向,细米连忙又摇起橹,将方向调好。
“过些天,你就知道啦。”梅纹说完这句话,就在心中思量着:过些日子,我得找校长和师娘谈谈,让他们将细米交给我;他们喜欢细米,但不一定认识他们的细米。
梅纹和细米上了岸,发现红藕居然还在——她在大树下睡着了。
梅纹急忙叫醒了她。
几个小时前,红藕看着小船远去,先是生气,后来想:我就在这儿等着。她坐在大树下,倚着树干,望着月亮,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现在,她揉了揉眼睛,一时竟忘了自己在哪儿,又是为什么在大树下睡着的,直愣愣地看着梅纹和细米。
梅纹笑了。
红藕终于想起了睡着之前的事,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接着生气。
梅纹搂着红藕的肩,一路走一路哄:“以后,我们不理他了。”
细米呆呆地走在她们的后面……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第四节
梅纹还没有来得及向细米的爸爸妈妈说出自己的想法,细米就因为他的这份颖悟与爱好,犯了在爸爸妈妈看来——甚至是在全体稻香渡中学的老师们看来都不可饶恕的错误:他用他拙劣的刻刀,在祠堂的四根廊柱上,拙劣地乱刻了一通!
这是一个星期天,爸爸去镇上开校长会了,老师们都回家了,妈妈和梅纹去镇上赶集了,稻香渡中学一番空空落落。
细米带着他的狗,在校园里漫无目标地溜达着。他来到荷塘边,捡起地上的石子,朝荷叶砸去,石子非常容易地就穿过荷叶,然后扎入水中,发出“咚”的一声清响。这使细米联想到在电影中看到的枪击。他一口气击穿了几十张荷叶后,觉得这种把戏有点乏味,就转移到学校用来演出的大土台上。他在上面自唱自演,无论是唱还是动作,都十分夸张。陶醉了一阵之后,又觉得乏味了,便来到了祠堂的廊下。他用右胳膊抱住一根廊柱,开始绕着廊柱转动。
翘翘看了看,觉得有趣,也学着细米的样子,绕着另一根廊柱转动起来。
事情就坏在这份转动上。
细米转着转着,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控制,仿佛就是自己不给力量,只要他搂着廊柱,他的身体就会绕着廊柱自行转动似的。
廊柱是根大轴,他就是这根轴上的极其油滑的转轮。
细米的另一支胳膊舒展着,由着自己飞翔,闭起双眼沉浸在这番迷人的眩晕之中。
终于慢慢停顿下来,细米开始琢磨他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旋转。他发现,廊柱的表面极为光滑,看上去油汪汪的,十分的滋润。以他的刻刀与多种木材打过交道的粗浅经验,他知道这是十分优良的木材。
细米的感觉是准确的。
这座祠堂为一个周姓的大家族所建。这个大家族中,有一人做生意,后来在上海成了巨富。他觉得这是祖上积德的缘故,决定出巨资建周家祠堂。族长们为向后代张扬光宗耀祖的精神,不仅接受了这笔巨资,还发动整个家族,各门各户能出钱的出钱,能出力的出力,造一座这地方造价最昂贵也最有气派的祠堂。
建这座祠堂用了三年时间。
夸张的说法是:这座祠堂的价值相当于这片穷乡僻壤的全部资产。
而这座祠堂的四根廊柱的价值至少相当于整座祠堂的价值的一半。它们是通过一个做南洋木材生意的木材商人,特意订购而来的。
年代久远,这里的人,都已不再知道这种木材的名称,只知道它属于硬木的一种。
四根廊柱好像来自于同一片山林,颜色为黑褐。说“黑褐”,也只是一种大致上的说法,事实上,它们的颜色十分复杂,有的地方为焦黄色,有的地方为褐色,而有的地方几乎为黑色。在焦黄的地方,却又有几道黑色的纹路,而在褐色、黑色的地方,又可能有几抹焦黄色闪过。它的纹理更像是一种既坚硬又温润的石头。没有一处疤痕与虫眼,从头到脚,都十分完美。富有光泽,但并不耀眼,是那种黑暗而久远的光泽。与其它木材不一样,用手抚摸它们时,没有温暖之感,却只有一种深秋似的凉意。
细米现在面对着的就是这样的四根廊柱。他有点纳闷:我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它们呢?
细米真有点像他妈妈所说的那样,他好像哪儿得了什么“病”了,一见到木材,就有用刀雕刻它们的欲望。这种欲望是从心底里升起的,几乎压抑不住。这四根廊柱,多好的木材,它们扇动着细米的欲望。他仿佛听到了它们的吁求:来吧,小家伙,用刀在我们身上狠狠划上一道,我们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不知多少个年头了,寂寞死了,孤独死了,都已麻木了……。
细米用手分别摸了摸四根廊柱。他又用手分别敲了敲它们,大概是因为密度太大,它们几乎是无声的。细米甚至用舌头舔了其中一根。他的舌头尝到了一种药的苦涩。
后来,他就回家取来了一把最锋利的刻刀。
再后来,他就将刻刀扎入了它们的躯体。他觉得它们是他迄今为止所刻过的木头中最难对付的那一种。他必须用力,而一用力,却又往往会不由自主地跑刀,在它们身上留下一道道无谓的伤痕。
他专心致志、一丝不苟地刻着——刻着他的记忆,刻着他的印象与想象。
他忘记了这四根廊柱是爸爸杜子渐和稻香渡中学的全体师生乃至这整个地方上的人所精心保护的对象。他忘记了爸爸“珍视”、“惜物”等一系列教导,他忘记了一切,只看到他与这四根廊柱,只想着他要刻它们。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它们喜欢他用刀刻它们。
杜子渐喜欢这幢大屋,除了晚上回家睡觉,其余的时间,他都会呆在这幢大屋里。这座大屋让他有一种宫殿的感觉。他坐在这里头办公、喝茶、开会,精神振奋,甚至觉得气度非凡。他非常喜欢这种感觉。有时,他会跑到远处,与它拉开足够的距离观赏它。他发现,这幢大屋之所以有如此魅力,全是因为那四根廊柱。他不是学美术的,也不是学建筑的,因此,他说不明白柱子为什么会在一座建筑中有如此重要的位置和如此强大的功能。
稻香渡中学的老师们也喜欢这幢大屋。他们喜欢在廊柱下聊天、喝茶,或倚着廊柱看学生在校园门口进进出出。廊下是夏天乘凉的好地方,也是冬季晒太阳的好去处。
因为位置的原因或是因为要开挖新的河道的原因,稻香渡中学曾几度要搬迁它地,但,最终都因为这幢带廊柱的大屋而依然留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发现廊柱被雕刻,已是第二天傍晚。
第一发现者是冯醒城老师。他躺在藤椅上喝茶,偶然一瞥,看到其中一根廊柱被人刻过了,“哇”了一声,茶杯盖滑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闻声,以为冯醒城怎么了,都跑了出来。
冯醒城正在察看第二根廊柱,随即又“哇”了一声。
“怎么啦?”
“怎么啦?”
冯醒城已转身去看第三根廊柱,随即又“哇”了一声。
等冯醒城去看第四根廊柱时,其他老师们也分别从几根廊柱上发现了问题,几乎是与冯醒城的第四声“哇”同时,响起一片“哇”声。
杜子渐正从校门外往这边走来。
廊下,老师们有蹲着的,有坐着的,有站着的,犹如一群雕像,皆木然无语。
杜子渐很快走到了廊下,见老师们一个个都那个模样,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无人回答。
“到底怎么了?”
宁义夫说:“你看看柱子就知道了。”
“柱子怎么啦?”杜子渐走上前来,察看着柱子。当他看到廊柱被刻的痕迹之后,大声问:“谁干的?!”
无人回答。
冯醒城小声说:“再看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
杜子渐察看了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之后,变得暴跳如雷:“谁干的?!谁干的?!”
冯醒城双手一摊:“这还能有谁呢?”
杜子渐一下哑了,他掉头就往家走。
“校长,校长,杜校长……”林秀穗第一个跟了上去,随即又有几个老师跟了上去。
杜子渐一脚踢开院门:“细米哪?!他人哪?!”
细米的妈妈见杜子渐这番脸色,问:“怎么啦?”
“还怎么啦?他把那四根柱子全都刻啦!刻,刻,刻了家里的,现在刻公家的了!那四根柱子也是能刻的吗?!”他往屋里走去,大声喊叫着,“他人哪?!人哪?!”
杜子渐的样子,好像是他只要将细米捉到手,就要将他弄死。
细米不在家。
杜子渐又从屋里气冲冲地回到院子里:“人哪?!他人死哪里去啦?!”
细米的妈妈退避到一边。
杜子渐见不着细米,冲着细米的妈妈:“你连一个孩子都管不住!刻,刻,总有一天要刻到你脑门子上!”
细米的妈妈虽然有点害怕,但还是回敬了杜子渐一句:“你怎么不管?就该我一人管呀?”
杜子渐说:“这回非揍扁了他!”
细米的妈妈说:“打死了才好呢!”
老师们就分开站在院门口两侧,如果见杜子渐在打细米时下手太狠,好上来搭救。
梅纹一直战战兢兢地站在栅栏旁,她被杜子渐的那番怒色吓坏了。她担心这个时候细米会突然从外面回家,她不住地朝院门口张望着。当她见到红藕也站在门口时,便走了过去,悄悄地将她拉到了一旁,低声说:“你去快找细米,让他先别回家。”
红藕点了点头,朝校园外面跑去。
天黑了,细米还没有回家。
昏暗的灯光下,大家都在很沉闷地吃着晚饭,谁也不说话,只有一片“嗤溜嗤溜”喝稀粥的声音。
梅纹端着粥碗,不时地看一眼门口:细米在哪儿呢?她隐隐约约地听到天边响着雷声。
老师们散去,梅纹帮细米的妈妈一起收拾着碗筷,妈妈小声说:“他不知在哪儿?死在外面也好。”
梅纹一时不肯回自己的房间,坚持着要在细米家呆着。
老师们也三三两两地在院门口晃动着。
迟迟不见细米的影子。
不知是谁传过话来:“细米去了红藕家了。”
老师们觉得完全有这个可能,也都回了宿舍。
细米的妈妈对梅纹说:“没有事,回你房间去吧。”
梅纹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一直站在窗下,注意着细米家那边的动静。
“他就别想再踏进这个家门!”
梅纹听见杜子渐大声说了一句,紧接着就听见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红藕根本没有遇到细米,细米也没有去红藕家。他是听田小奇说的,当时他正在和翘翘在芦苇丛里追一只受伤的野兔。田小奇说杜子渐都想打死他,他这才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便呆在了芦苇丛里。有一阵,他都想一口将自己的手指头齐根咬掉。
天越来越黑,雷声正从北方滾动过来。风开始增大,芦苇起伏不定,河水晃动起来。
躲到何时?又是躲得过去的吗?
细米决定硬着头皮回家。
他轻声走进院子时,雷声已经响到了头上。借着闪电,他看到家门紧闭――他已被拒之门外了。
翘翘跑上前去,用爪子抓挠着门,见没有反应,竟然像人一样,用一只爪子有力地拍打着门,见依然没有反应,就开始“汪汪”叫唤。
屋里本来还亮着灯,翘翘这么一叫唤,灯反而突然熄灭了。
风起云涌,骤然间,大雨滂沱。
翘翘冲着梅纹的窗户大声叫唤起来。
梅纹一惊,扑向窗口,正好有一道闪电划过,她看到了细米正在雨地里站着。她立即打开窗子,大声叫着:“细米!――”
细米纹丝不动地站着。
金蓝色的闪电胡乱地撕裂着天空,像利剑,像蛇,像鹰爪,像一个巨人暴怒时用大笔在天幕上乱抺。雷先是在黑暗里闷声哼唧,突然扑向当空,清脆地炸响,震耳欲聋。闪电的弧光下,可见岸上的树与水边的芦苇在剧烈地摇晃与倒伏。
翘翘在风雨中与大风一起“呜呜”着。
梅纹拿着雨伞冲进雨地里,大风一下将她手中的雨伞倒卷成一团。瞬间,雨就浇湿了她全身。她将雨伞扔在泥水中,穿过白栅栏,跑到细米跟前:“细米!快,到我的房间去!”
细米挺立不动,如一棵没有枝叶的树。
梅纹抓住细米的胳膊:“走!快走!”
细米用力一甩胳膊,差点将梅纹摔倒在地上。
梅纹就去敲细米家的门:“校长!师娘!开门呀!开门呀!……”
细米的妈妈欲要起身,杜子渐说:“我看谁敢开门!”
细米的妈妈说:“淋死了也好!”
梅纹用力拍门,并大声喊叫:“校长!师娘!开门呀!开门呀!……”
翘翘附和着“汪汪”大叫。
门依然紧闭。
梅纹又过来劝细米:“听我话,快跟我去我的房间!”
细米大吼一声:“不!”
梅纹十分无奈,只好陪着细米站在雨地里。
翘翘蹲在细米的脚下,在喉咙里忽高忽低地悲鸣着,仿佛受了伤一般。
大雨倾盆,一时来不及流淌入河,地上的积水一会儿工夫就淹没了脚踝。给人的感觉,再这样下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水就要淹过膝盖、淹到胸口。
狂风大作,被折断的树枝在黑暗中发出“咔嚓”声。院门一会儿“咣当”关上,一会儿又“咣当”吹开。
梅纹几次觉得无法站住,身体摇晃着。她带着哭腔说:“细米,进屋去吧,进屋去吧……”
细米倔犟如牛,坚决地挺着。
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了,梅纹已被凉雨浇得直打哆嗦,想到细米还空着肚子,心里满是担忧。她见无法劝动细米,就跑出院外,去敲老师们的门去了。
这里,翘翘依然如他的主人,一动不动地蹲在水中,昂着头守着细米。
翘翘永远记得,也是在这样一个暴风雨的天气里,是细米将它抱回了家——
它是一只被过路的船抛到岸上的狗。那天,它在岸边朝远去的大船伤心地喊叫着,小七子见到了它。它只顾望着大船,没发现小七子拿一块砖头,已经悄悄潜行到它的身后。等它觉察到身后有动静时,砖头已经朝它飞来。它的脑袋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并感到头晕目眩,往前扑腾了几步后摔倒了。它迷迷糊糊地听到了“吃通吃通”的脚步声正向它逼近。它努力睁开了眼睛,见小七子又拿了一块砖头正朝它跑过来。它挣扎起来,跑入树林。小七子随手捡起一根棍子,沿着地上的血滴,朝它追杀过来。它跑出树林后,迎面遇上了细米。仓皇逃窜的它和他只一个眼神,从此永远相认。它紧接着钻进麦地。小七子赶到了,问:“细米,你看了一只狗吗?”细米问:“是不是一身纯白?”小七子说:“是的。”细米一指玉米地:“它钻到玉米地里去了。”小七子拿着木棍追进了玉米地——他在跳进玉米地的一刹那,已起了一种疑惑,当他在玉米地里找了一通未能发现它的踪迹时,他重返刚才与细米相遇的地方。小七子看到了细米正朝麦地里看着,走到细米跟前:“你怎么还在这里?”细米说:“我再玩一会儿。”小七子说:“天都快晚了,你还要再玩一会儿?”他低下头,在地上仔细察看着,不一会儿就发现了通往麦地的血迹。他朝细米说:“你骗老子了!”他举着棍子就冲进麦田。细米大声叫起来:“狗,快跑!”它听到了细米的声音,就在小七子的棍子马上要朝它劈来的前一刻跑掉了。小七子紧追不舍,完全像一只狗。细米也跳进麦田,紧紧地跟在小七子后面——他要随时搭救它。两个人,一只狗,在麦地里乱成一团。有几次,它眼见着就要被小七子追着了,便打一个弯跑到了细米的身后,细米故意挡住小七子的去路。就那么一阵纠缠,为它又赢得了逃跑的时间。它从麦地里逃进玉米地里时,天已黑了。小七子和细米都不能看到它。小七子气急败坏,拿着棍子在玉米地里到处横扫劈杀。有一次,他觉得他的棍子打到了它。他听见一声惨叫,以为它已死在了他的棍下,但低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它又跑掉了。细米钻在玉米地里,潜伏在黑暗处,轻轻叫唤着:“狗,狗……”像今天一样,北方开始滚动着雷声,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小七子没有因为天气剧变而罢休。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中的木棍打折玉米杆无数。细米轻轻走动着,依然小声呼唤:“狗,狗……”当他听到小七子的脚步声走过来时,也会像它一样潜伏在玉米丛里不出声。小七子大声嚷嚷:“细米,你听着,万一棍子打着你,我可不负责任!”有一次,小七子的棍子真的差一点就打到了他。等小七子远去后,他继续轻声呼唤:“狗,狗……”天开始下雨了——一下就很大,“劈哩叭啦”。小七子在找狗,细米也在找狗。细米找到了玉米地与一片芦滩相连的地方。这时已雷声隆隆,天像被戳了无数的窟窿眼往下“哗哗”倒水。小七子挥舞棍子,在野地里嘶喊:“畜生,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出来!”不知是骂狗还是骂细米。细米忽然觉得脚被一个软乎乎的舌头舔着,一道闪电划过时,他看到受伤的它正可怜地蹲在他的脚下。他知道小七子还在玉米地里,抱着它,悄悄爬上田埂,然后,他抱着它,一起滚进了田埂那边的芦苇丛里。他爬起来后,拼命往芦苇丛深处钻去。雨水如瀑,风声如涛,他抱着它蹲在黑暗如渊的芦苇丛里。被风吹打着的芦苇,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脸。他感觉到它在他怀中一个劲地哆嗦。他抚摸着它:“我要带你回家,我要永远收留你,我保证!”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细米猜测小七子肯定已经撤离后,抱着它,顶着一天的风雨回到了家……
此刻,翘翘当然要坚定地守着它的主人。与细米风雨同舟、患难与共,这是它永远的意愿。
被风关上的院门被人推开了。梅纹的身后跟着林秀穗、冯醒城、宁义夫等五六个老师。
被大雨淋了将近两个小时的细米,已在风雨中摇晃。
老师们劝细米跟他们回宿舍,被细米拒绝了。
梅纹哭起来,叫着:“校长,师娘……”
林秀穗拍打着细米家的门。
屋里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几个老师将细米朝院门外拖去,细米忽然嚎啕大哭,又从他们手中挣扎出来,找到他原先站着的位置,重新站好,仿佛他是长在那儿的,是不能挪移的。
闪电时,只见院子里人影晃动,随着闪电的熄灭,一切影像随之消失。
所有的人都被大雨淋成一个细长溜,像被竹竿挑起的衣服。
冯醒城用手摸了一下细米的额头,觉得冰冷,冲到细米家的窗下,大声说:“校长,师娘,我们都在院子里,我们都已被淋湿,难道你们要让我们淋到天亮吗?”
宁义夫也跑到窗下:“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就几根破柱子嘛!那刀刻得很浅的,不仔细去看,也看不出什么。”
细米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扑通”栽倒在水里。
梅纹哭着叫着:“细米!细米!……”
大家都在叫着:“细米!细米!……”
屋里灯亮了。
门打开后,细米的妈妈哭着冲进雨地里……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第五节
又是一个星期天。
老师们回家去了,细米去了红藕家,稻香渡中学除了四周浓密的树林于风中发出的声音外,别无它声。
在一片绿色的安静之中,梅纹与细米的爸爸妈妈进行了一次长谈。当梅纹踏入细米家的院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一种温暖可亲的感觉,仿佛一只漂流的小船于茫茫大水之上忽然地到达了一个长着大树的码头。当她与细米一家人一桌吃饭时,她发现自己很快就融入了这个家庭。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家庭,它处在乡村,但这个家庭的主人杜子渐,除了对儿子细米缺乏足够的耐心与温柔外,却有许多斯文的地方。他穿着讲究,一丝不苟,喜欢历史,擅长于说乡村故事——用一种很合他身份的方式说,魅力无穷,老师们茶余饭后都爱聚集于他身旁。梅纹也很是喜欢,那些故事是不可穷尽的,源远流长,绵绵不绝。细米的妈妈不识字,是乡村妇女,但她长年生活在老师们中间,除了具有一个乡村妇女的淳朴与悲悯而外,又比一般乡村妇女懂了许多事理。面对着这样一对夫妇,梅纹的诉说,在开始后不久,就变成了一种倾诉。这儿不是她的家,但她却有一种家的感觉,细米的爸爸妈妈也非她父母,但她却有一种面对父母的感觉——一个走散了的受了很多委屈的女孩儿又重见父母的感觉。她的诉说几次被她的啜泣所打断……
梅纹的父亲是被突然抓走的,理由是他的一尊黄杨木雕其用意是“恶毒”的。母亲也被一道抓走了,理由是她的水彩画也有许多不可饶恕的地方。父母亲被抓走之后,便有一伙人闯进梅纹的家,将父亲的全部木雕当垃圾一样都扔到了大街上。然后,他们将母亲的画胡乱地揉成一团,点燃了,扔到了那堆木雕上。梅纹哭着叫着,挥舞着双手,要扑上去,但却被人死死挡住了。那些曾给父亲带来巨大荣誉与骄傲的木雕开始慢慢燃烧,因为都是一些坚实的木材,最初的燃烧十分缓慢,而正是这种坚实,使燃烧在后面变得强烈而漫长。
这种木材所发出的火焰是蓝色的,像酒精的火焰。空气里飘散着一种使人觉得将要昏迷、呕吐的气味。
那些由父亲一刀一刀雕刻而成、用了他一生精力与才华炮制而成的作品,在火焰中黯然无声地消失着,仿佛是灵魂在飘离大地,升入天堂。
梅纹仿佛真的看见它们在空中飘飘而去的形象——这些形象本来是凝固在父亲的作坊里的。
那帮人对火焰失去了耐心,未等木雕彻底地化为灰烬,就扔下梅纹全都撤离了。
梅纹跪在地上,望着一堆还在慢慢燃烧的余火,犹如一个烧化纸钱的人面对一座新坟。
她没有悲哀的感觉——她没有任何感觉。
终于只剩下一滩死灰。
梅纹发现手旁有一根小木棍,便捡起来,去拔弄灰烬。她从灰烬中拔弄出好几块金属牌,那上面是一些英文字母或法文字母、西班牙文字母——那帮人将父亲的作品所获得的各种奖牌也一起投于火中烧毁了。
梅纹拿起两块金属牌互相敲了敲,样子像一个收购破铜烂铁的人在敲卖主的卖品。
秋天的太阳正挂在苏州城的上空,与往常一样明亮。
梅纹将两块金属牌扔回到了那滩灰烬里。
风,打苏州河上吹起,从街的那头向这边吹来,灰烬纷纷扬起,像漫天飞舞的黑雪。
爸爸的好朋友郁伯伯收留了她。爸爸搞木雕,郁伯伯搞石雕。不久,郁伯伯、郁伯母也被关到什么地方去了,负责保护她的是郁伯伯的儿子郁容晚——一个比她只大两岁的瘦弱文静的男孩儿。他经常带着她到苏州河去,他们坐在河边,看着各式各样的船在阳光下或月光下行过。他会从口袋里掏出口琴,用一块永远很干净的手绢将它擦一擦,然后坐在石头护栏上吹起来,让寂寞与思念随着琴声一起飘向苏州河的天空和远方的烟村……
后来,她和他一起离开了苏州城,他被分在了离稻香渡十里地的燕子湾。
细米的爸爸妈妈得知这一切之后,对梅纹又增添了一番怜爱。
该说说细米了。
梅纹说:“校长,师娘,将细米交给我吧。”
杜子渐一时不能明白梅纹的意思。
“我来教他学雕塑。”
杜子渐下意识地望着梅纹那一双细嫩如笋的手,有点疑惑。
梅纹不好意思地将两只手摊开,放在自己的眼前看了看,说:“我从小就喜爱往父亲的那间作坊里钻。我喜欢那些木头的味道,喜欢那些刻刀,喜欢看木屑从父亲的刻刀下飞落下来的样子。有时,父亲的作坊里会来很多人,他们坐在一起谈话,我不管父亲的反对,也偏挤在他们中间听着。小学毕业时,我正式向父亲提出我也要学雕塑,被父亲否决了。其实,他早和母亲商量好了,让我跟母亲学水彩画。父亲的理由很简单:学雕塑会损害一个女孩子的手。后来,我虽然跟母亲学水彩画,但心思还是在雕塑上。我虽然几乎没有动过手,但我知道雕塑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杜子渐说,“你教他又有什么用,他不过就是一个顽童而已。”
“不。”梅纹说,“你们也许并不认识你们的儿子。”
“他难道还是块材料吗?”杜子渐深表怀疑。
“岂止是块材料!”梅纹的口气十分肯定。
杜子渐说:“朽木不可雕也。你愿意就试试看吧。”
细米的妈妈说:“你能管住他的野性子,不让他闯祸就阿弥陀佛了。”
梅纹笑了起来。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第六节
梅纹进了一趟城,买了一盒雕刻刀。
这天,她手托一只木盘,对细米说:“把你的刻刀统统交出来吧。”
她跟在细米的身后。
细米从文具盒里、墙洞里、猫洞里、草丛里,从许多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拿出一把把刻刀。不一会儿,就从梅纹的木盘里传出一阵刻刀扔到上面发出的声音。
梅纹收缴了大约二十把刻刀。她对细米说:“我要将它们交给林老师,让她分给班上的同学。它们只配去削铅笔。”然后,她取出那盒雕刻刀,郑重其事地交给细米,“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老师了,由我来教你雕塑。”她将细米领进了细米家原来当储藏室的屋子——那里已经被她收拾好了,有工作台,有木凳,有架子。她尽量照父亲的作坊,设计了这间屋子。
所有这一切过程,都极富仪式感。
细米有点惶惑,他好像一下子割断了与从前的联系,进入了一个陌生的、未知的、特别空茫又特别新鲜的世界。他显得有点呆傻、木纳,彻底地露出了一个乡野少年的羞怯与笨拙。他站在这个曾经堆放稻糠、地瓜、柴禾和存放咸菜缸呀什么的屋子里,一时手足无措。他根本不清楚梅纹是如何想象与设计他的未来的,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的那些纯粹出于好玩的雕刻把戏又到底隐含着什么。他的神态是一副懵懂无知。
台子上放着一块颜色为紫黑的木材,看上去像紫檀,但并非紫檀,是本地出产的一种树木。木质与有名的黄杨也差不太多,它已被劈开,肌理十分动人。
梅纹说:“这就是你的对象,也是你的对手。你首先要清楚这一个词:雕塑。其实,它是两个词的组合:‘雕’与‘塑’。雕是雕,塑是塑。什么是‘雕’?雕就好比是数学里头的减法。它是用工具比如这一盒雕刻刀,将多余的部分一点一点地去掉。记住了,雕就只能减——减了就不能再加了。一刀下去,就再也没有第二刀了。‘塑’基本上是一种加法,只是到有了一个大概的形状,再往细部去时,才加减并用……”
从来听课心不在焉、魂不守舍、身体东摇西晃的细米,却在梅纹细软、清纯的声音里沉浮,一双本来就大的眼睛,现在显得更大。
不仅是雕塑,几乎是包括细米的全部,梅纹似乎都很在意。她既张扬着他,又收敛着他——用一种与他的爸爸妈妈全不一样的方式。一个小小的细节,她也得与细米计较。
这天,他们谈起了三鼻涕。
细米开口就说:“三鼻涕……”
梅纹立即打断他的话:“你说是谁?”
“三鼻涕。“
“再说一遍。”
“三鼻涕。”
梅纹说:“三鼻涕难道是一个人的名字吗?这样叫人可不好。这是对人不尊重。人要知道尊重别人,人甚至要知道尊重树木与花草。”
细米低着头。
他出门后,正巧就遇见了三鼻涕。他不免有点生硬地叫道:“朱金根!”
朱金根愣住了:“什么?你叫我什么?”
“朱金根。”
“你叫我朱金根?”
“朱金根。”
朱金根望着细米,向后倒退着,随即转身冲进教室,站在讲台前,大声说:“细米不再叫我三鼻涕了,细米叫我朱金根!”
朱金根又跑出教室——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一边走一边在嘴中自语:“我叫朱金根,我叫朱金根!……”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第七节
一天晚上,稻香渡中学的老师们正在吃晚饭,就听见在里屋大木盒里洗澡的细米冲着外面叫:“妈!我要块香皂擦擦身子!”
冯醒城说:“哟!听听,细米要块香皂擦擦身子呢!”
宁义夫说:“他原来能十天半月不洗脸。”
林秀穗说:“这也太夸张了一点,一个星期不洗脸是有的。”
冯醒城已经吃完饭,一边用筷子敲着碗,一边纳闷:“你说也怪,啊,这细米怎么一早上起来就不再是细米了呢。”
风也吹,雷也打—第一节
郁容晚来了。
燕子湾的男知青都已下地干活了,郁容晚来到稻香渡中学时,已在晚饭后。后来,郁容晚无数次地来过稻香渡,都是在晚饭后。那时天已差不多黑了。因此,稻香渡的人直到郁容晚离开燕子湾重回苏州城,也未能有一回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面孔。但无论是细米一家还是稻香渡中学的全体老师,都觉得郁容晚是长得很帅气的人。在他们的感觉里,他皮肤白净,鼻梁较高,整个看上去有点清瘦。他们甚至觉得他的目光里有一点忧郁。腿长、个子高,这一点他们是确定的,因为借着月光,他们可以看出。
郁容晚每回都是骑着一辆自行车来。他的车技似乎十分高明。因为,一路上尽是只有一尺多宽的田埂,他骑过来时,居然不下车,遇到缺口,他骑马似的,车把一提,前轮悬空着就过去了,等前轮落地,后轮又是一个悬空,整个车便都过了缺口,又一路向前了。
郁容晚从未进过梅纹的房间。他来到稻香渡中学后,总是将自行车往荷塘边的柳树上一靠,样子很像一个骑马的人到了一个地方,将马拴在一棵树上。然后,他就从口袋里掏出口琴。那口琴用一块白色的手绢包着。他慢慢打开,然后用手绢将口琴擦一擦,再将手绢折好放进口袋。
梅纹听到口琴声,立即显出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但并不显得急切或按捺不住,原先如果是坐着的还坐着,原先是站着的还站着,只是凝神听着,过了一会儿,才会往荷塘边走去。
初夏的傍晚,郁容晚的口琴在稻香渡第一次吹响了。
那时,梅纹正在那间小屋里指导细米如何使用圆口刀。
“有人吹口琴!”细米说。
其实,梅纹早在他前面已经听到了。她的注意力不再在圆口刀上,不再在这间小屋里,也不再在细米身上。她人虽然还坐在小屋里,但心思却轻盈得好似一片羽毛,了无动静地就飘出了窗外,飞向了口琴声传来的地方。
“你先在那块不好的木料上练练刀。”梅纹说完,走出门外。
她往荷塘边走去。月亮正从东边小树林里升起。她看到了他高而单薄的身影。
他也看到了她,但他没有停住口琴,依然在吹,一直等她走到了他身边,他才停住。
他们说了一会话儿,他继续吹他的口琴,仿佛他不是来看她的一个朋友,而是专门来为她吹口琴的一个职业乐师。
他站着,她坐着。
他吹得十分投入,两只手像鱼的尾巴一般,不停地拍打着口琴,控制着气流的大小,一只脚在地上轻轻地打着节拍。
除了音乐,梅纹还能听到气流从他的唇里流出而进入口琴、又从口琴流到手指缝里的声音。这种声音类似于风吹过草叶时发出的声音,“唦唦唦”,必须仔细听才能听到。
荷叶在风中翻动,像黑暗中有无数顶草帽在闪动。还有三两支荷花的骨朵竖在荷叶间,要是在白天看,是一种胭脂色,但现在看只是墨黑的一朵。空气里弥漫着使人头脑感到清爽的香味。偶尔会听到一串水珠从叶上滑落到水中发出的清纯到极致的声音,很像是一串散线的珠子,或是一串音符。
她不看他,只是将目光越过荷塘,朝远处望――远处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让人产生无穷的想像。
琴声撩人,细米终于放下手中的刀子,跑到了屋外。
当细米看到荷塘边的两个人影时,他停住了脚步,让自己呆在一株楝树所形成的一团阴影里。
他觉得口琴吹出的声音很好听。
后来,他爬上了高高的草垛。他坐在草垛顶上,看到了那片荷塘,也看到了他和她。
红藕来了,仰起头来问:“细米,你在看什么?”
“我没有看什么。”
红藕有点疑惑,就朝荷塘边走。她看到了郁容晚和梅纹的身影后,又转身回到了草垛下:“我知道你在看什么。”
“我没有看什么。”
“你就是在看什么。”红藕是来向细米家借筛米的筛子的。她取了筛子往回走,又在草垛下停了一下,说:“还说没有看什么呢!”
细米一下躺倒在了草垛顶上。
红藕拿着筛子回家了。
口琴声似乎无休止地响着,节奏变化万千。口琴这种乐器很神秘,长短不过五六寸,吹起来,让人觉得,既是一件乐器在独奏,又好像是几件乐器在一起合奏,既能静谧,又能热烈,不张扬,很亲切,或许是嘴唇直接与它相接触的缘故,让人觉得,人的心思、心绪与情感都直接流注到了每一个音符里。
在父母亲被抓走后的日子里,正是这把口琴打发了她的寂寞和忧伤。
细米望着天。他觉得自己离天很近,他看到一片苍茫中,有两颗小得只有指甲盖大的星星正在缓慢地走动。他知道,这是人造卫星。他还看到了几只过路的夜鸟,在无声地搧动着翅膀,正飞过稻香渡的天空。看着看着,他就睡着了,朦胧中,他隐隐约约地听到郁容晚说了一句:
“大忙季节要到了。”
风也吹,雷也打—第二节
五月,是一年里最忙的一段时光。麦子成熟了,要收割;被割下的麦子要挑到打麦场上脱粒;脱下的麦粒要晒干;空下来的地要翻耕;翻耕了的地要泡水;泡了水要平田;平了田又要插秧。季节不等人,所有这些活,都要在那有限的日子里全都忙完。
毛胡子队长来到细米家,对梅纹说:“你们是女知青,就没有让你们一来就干活。现在无论如何也得下地了,你准备工具吧。”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要准备的工具。
毛胡子队长走后,梅纹木呆呆的。她从未干过农活,对工具一点也不熟悉,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妈妈说:“你都别管,该干什么干什么。”
一连几天时间,妈妈都在为梅纹下地干活做准备。镰刀、扁担、绳索、草帽、擦汗的毛巾……妈妈一样一样地准备。镰刀挑的是钢性最好的,刀柄是抓在手里最舒适的,挑了三把,好在这把用钝了时,马上换上另一把利口的。扁担选的是桑木的,既结实又柔韧。妈妈特地挑了一但水在肩上试了试,觉得颤悠悠的像长了能飞的翅膀。……
其他女知青,差不多都得靠自己去准备的,她们都很羡慕梅纹。
这一切都准备得停停当当的了,妈妈心里又担忧开了:她能干活吗?这地里的活哪里是她们这些女孩子干的?妈妈干过农活,可知道农活的苦了。一想起农活--特别是五月的农活,妈妈总是说:那时候的人都像上刀山似的。想呀,五更天就得下地割麦,夜里打夜工有时候要打到后半夜,一天只睡四个钟头的觉,不管是割麦子、脱粒还是插秧,都是累断人骨头的活。
眼看着嫩豆芽一样的梅纹就要下地干活了,妈妈心里好舍不得。
梅纹终于下地干活了。她头戴一顶草帽、脖子上晾一条毛巾,裤管挽起了两道。从田埂上走过时,稻香渡的庄稼人都掉过头来望,因为她这副样子实在是好看——是一个好看的农民,一个好看的农家姑娘。但用不了多一会儿,众人便都知道了,好看是不中用的。一双本来十分灵巧的手,却很笨拙地握着镰刀。人家稻香渡的姑娘们用镰刀这么轻轻一拢,就将一小片麦子拢到了臂弯里,随即镰刀往麦子的根部一沉,就听见“咔嚓”一声,这麦子便纷纷倒在了臂弯里,再用镰刀轻轻一勾,一小捆麦子就放倒在了地上。这么几刀下去,便堆成了一堆,紧接着,十分麻利地就将它们捆成了一个大捆。再看梅纹,才割了一小行,麦茬还留得老高。有个姑娘看了,就对另一姑娘“吃吃”地笑:“她像在割韮菜。”说这话时,露出了一个乡下姑娘的骄傲。
姑娘们有心要照顾梅纹,自己割八行或十行,只留给梅纹两行,让她先练着玩。而即使只有这两行,不一会儿工夫,她也被人家拉下了。她看看人家已经远去,又害羞又着急,就不抬头地往前割。她也想一刀下去多割一些,然而拢来拢去,就是拢不住它们,等好不容易拢住时,发现还不及人家的十分之一。
不一会儿,太阳就升上来了,一上来,就很较劲,滿世界热烘烘的,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仿佛在阳光下燃烧。
锋利的麦芒将梅纹的手、胳膊,甚至是脸,都已拉下一道道细细的看不出的伤痕,一沾汗水便火辣辣地疼,好像洒了辣椒水。汗水还不住地流进眼睛里,她想不擦,又淹得眼睛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好不住地去擦,而这又耽误了不少时间,越来越落在了人家的后面。
毛胡子队长挑着麦捆从田埂上过,说:“梅姑娘,麦茬留得再短点。”
梅纹掉头看看人家的――人家的麦茬齐刷刷的几乎与泥土平,再看看自己的麦茬――自己的麦茬高高的,毛毛的。她觉得实在太难看,就不再割麦,而掉转身去修理麦茬了。修理了一阵,心想:这样我会更落后的。于是又赶紧转过身去割麦子。
宽阔的一垅麦子都割倒了,只有靠墒沟边的两行留着,像大光头上留了根细细的长辫子。
梅纹就一个劲地往前撵。心里着急,动作配合失调,不是镰刀将一两株麦子拉下了,就是已被割倒的麦子,从她的手中漏落在地上。
梅纹忽然觉得自己很无用。
细米的妈妈一边在家干活,一边在心里惦记着地里的梅纹:也不知道有没有把手割破?没有将麦芒弄到眼睛里吧?还在口中自言自语“不要跟人家比。咱是第一回割麦子,割多少是多少。不用心急,没有人计较你的。慢慢割呗,割一根也叫割呀……”她把另外两把鎌刀磨得闪闪发亮。
上午第一堂课结束后,细米回家喝水来了。
妈妈说:“去,把这两把鎌刀送给你纹纹姐。”
细米也没顾上喝水,拿了鎌刀就往地里跑。
上午第二堂课结束后,细米又回家喝水来了。
妈妈说:“将这盆粥送到地里,你纹纹姐早上起来没胃口,吃得少,这会儿该饿了。”
细米又没有顾上喝水,提了装粥盆的篮子就往地里走――不能跑,只能慢慢地很平稳地走,一跑起来,盆里的粥就会撒出来。
竹篮是妈妈用竹篾编的,里面正好放一只小小的瓦盆,周围几乎没有空间,瓦盆也就老老实实地呆着,不会摇晃。瓦盆有盖,盖上放了一只空碗一把勺一双筷子,空碗上又放了一只小碟,碟里是刚切开的咸鸭蛋,蛋黄又红又油,人见人馋。
这时间,往地里送饭的人家也有,但那些女知青是没有人送的,只有细米家给梅纹送。
细米走路小心翼翼,仿佛地上有鸭蛋,怕一不小心踩着了似的。他就这样在长长的田埂上,慢慢地走着。
干活的人看见了竹篮,看见了瓦盆,看见了碟子里的咸鸭蛋,就都将目光转来看。
一个孩子提着一只篮子,走在瓦蓝的天空下,走在金黄的麦海里,就成了这夏季田野里的一道风景。
后来,只要是梅纹在地里干活,每天在这一时刻,细米都会准时准点地提着竹篮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平时细米走路总是又蹦又跳。妈妈说:“他长这么大,我就没有见过他走路的样子。”但此时的细米,才真正叫走路,很稳当地走,很均匀地走,很安静地走,走的是一个女孩儿家走的步。
地里干活的人喜欢这个时刻的到来,他们要看看细米是怎么提着竹篮走过田埂的,百看不厌。
“细米,你给谁送饭呀?”有人故意问。
细米不回答,依然走他的路。
“细米,是给我送的吗?”那个叫草凝的女知青问。
细米不回答,依然走他的路。
这个时候,地里的人差不多都坐在地头的阴凉处休息,但梅纹还在割着。她已经又饿又渴,一斤重左右的一把鎌刀,抓在手中已觉得很沉了。才干了几个小时的活,她就觉得腿有点拉不动了。她的手上已经打起水泡,但她咬牙坚持着。她觉得自己太丢人了,怎么这样不中用!才刚刚开始干活,她就对未来的劳动恐慌起来。细米一直走到了她跟前,她却没有发现。
有人喊:“梅纹,看看是谁来了?”
梅纹掉头一看是细米,问:“你怎么又来了?”
“妈让我给你送粥。”
“我不饿。”
细米就站在田埂上不动。
有人喊:“你不吃,我们可吃了。”
梅纹笑了笑,放下鎌刀,用手拄着酸痛得不能陡然直立的腰,走到田埂上。
细米将竹篮子放在田埂上。
粥凉丝丝的,稀溜溜的,很解渴。坐在田埂上,于光天化日之下喝粥,梅纹立即有了一种特别的好感觉,一时将劳累忘了,将远远落在人家后面的尴尬忘了。
细米坐在田埂上,尽管早已听见上课铃响了,却显得一点也不着急。他第一次听见梅纹喝粥发出声响来――原先,她在桌上吃饭时,是从来没有声响的,就好像没有吃饭。
风也吹,雷也打—第三节
天一天热似一天。
早晨,太阳升起时,让人觉得都“轰隆轰隆”地响。稻香渡的人也许见惯了这样的太阳,直说“热”,也不害怕它。但对这些女知青来说,每天都会有一种恐怖感。那些过去在画上看来十分迷人的田野,因现在每天一早就要下地劳作,而使她们望而生畏。她们总是在想苏州城里梧桐树下的那份清凉、在家趿拉着鞋喝着酸梅汤或绿豆粥的舒适。
她们一天比一天地不想下地干活。
农活却一天比一天地紧张起来。
女知青们差不多都哭过一两回了。
梅纹晚上从地里回到家时,已疲倦不堪。细米的妈妈老早就烧好洗澡水在等她。“洗了澡,赶紧吃饭,吃了饭,赶紧睡觉,早上四点就又得起床了。”妈妈拿过她手中的工具说,“大木盆里已放好洗澡水了。”
院子里,放着一张桌子。那上面已放好了饭菜,细米坐在凳子上一步不离地守着,不让鸡碰,不让狗动。
每天晚上,在梅纹睡觉之前,细米的妈妈都会说一句:“你就放心地睡觉,早上我会叫你的,是不会睡过头的。”
天还未亮,四周还灰蒙蒙的一片。
细米的妈妈会准时拍响梅纹的窗子:“纹纹,纹纹,该起床了,该起床了……”
梅纹迷迷糊糊地起了床,迷迷糊糊地吃了点东西,然后就迷迷糊糊地往地里走。
细米的妈妈望着她的背影,总会心疼地感叹一句:“干嘛要将这些孩子弄到乡下来?”
那时的细米还在梦乡里。
田埂上、麦地里,到处都有人影在晃动,不时地就会响起一阵沉重的哈欠声。然而,他们却不能休息。他们必须尽量抢在太阳升上来之前割麦子,因为太阳的暴晒,会使麦壳张开,一动镰刀,麦粒很容易被碰落。
元麦还没有割完,又该割大麦了,而小麦也在一天黄似一天。
季节像一根鞭子一样,在驱赶着疲倦渐深的人们。
为了避免意志的松懈,为了杜绝有人在集体性的劳动中不能做到不遗余力,为了上头一天一天都在等着报告的进度,队里决定像往年一样将全队分成三个劳动小组,好让众人摽着劲儿干。
分组时,谁也不想要这些女知青。
这些曾被稻香渡的男女老少敲锣打鼓欢迎来的女知青,现在被冷落在了一旁。那天在村头空场上分组时,她们几个坐在一起,很像是几只失去家园的鸭子游过一条大河,而在这条大河里却有一支浩浩荡荡的鸭群,这支鸭群觅食、拍翅膀,仰天欢叫地从它们身边游过,全然不将它们当回事,它们也知趣,游走在一边。
她们取一个阴凉处,互相背靠背地坐着,还是那么漂亮。
但稻香渡的人在这大忙季节,却再也无一点欣赏之心。
谁也不要她们,毛胡子队长只好念名单,强行分配了。当名单从他嘴里一个一个地念出时,一场的人,竟无一个人吭声。
“梅纹,分在第三组。”
第三组的组长扣宝说:“换一个吧。”
梅纹听见了,将头伏在了草凝的肩上。
草凝用手轻轻拍着梅纹的手背——梅纹是她们中间最小的一个,也是最娇气的一个。
“梅纹,分在第三组。”毛胡子队长又强调了一遍。
扣宝提高声音说:“换一个吧。”
梅纹就小声哭起来。
红藕正巧上学路过这里,很快就将消息告诉了细米。细米听了,就骂了扣宝一句。
红藕说:“骂得真难听。”
细米又骂了一句。
红藕打了他一拳。
扣宝最后还是接受了梅纹,但在嘴里嘀嘀咕咕:“下面反正也不是大呼隆干活了,一人一份活,谁也帮不了谁,受罪的还是她自己。”
毛胡子队长说:“草凝,你们几个听清了。以后,是不得旷工的。不是稻香渡的人计较你们,是上头的精神、上头的规定。每个人都必须和稻香渡的人一样天天下地干活,干多少活,记多少工,有多少工就分得多少口粮!是不会有什么照顾的。即使我想照顾你们、稻香渡的人想照顾你们,上头知道了也不干。好了,下地干活吧。”
下了第二节课,细米像往常一样,提着竹篮来到田野上。
小七子光着上身,也在地里干活。他也算是一个农民了,见了细米,他笑嘻嘻地问:“喂,给谁送哪?”
细米知道他不怀好意,不答理他,只顾往前走。
小七子大声问:“喂,你给谁送饭哪?”
细米掉头看着他,意思是说:你管得着吗?
小七子笑着,一副下流无耻的样子。
细米狠劲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小七子抓起一块土疙瘩,正要发作,翘翘来了。如今的翘翘已不再是当年的翘翘了,它已是一条长得十分健壮并不时地会露出一脸凶狠样的狗。它仿佛还记着小七子,小七子从它的眼神里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它在记着他。看到它一副随时准备过来扑咬的神情,他将手中的土疙瘩扔到了地里。
细米和翘翘离开了小七子,在另一块地里找到了梅纹。
梅纹独自守着一垅麦子,别人已在她前面很远了。见了细米,她有点不好意思。坐在田埂上喝粥时,她不时地看一眼自己的那一垅麦——左右的麦子都已割完了,她的那一垅麦看上去,就像长长的一列火车,一列已开不动了的火车。
细米在想:明天,学校就要放假了。
“妈妈叫你别着急,割多少是多少。”
梅纹点点头。
不远处,忽然起了一片嘈杂声,不一会儿,话就传了过来:“二组的阿五往场上挑麦把,走在河边晕倒了,栽到河里去了!”
人们都丢下手里的活往那边看,只见有人背着阿五,后面又跟了几个人,往医院跑去了。也不知事情到底有多严重,四面八方,都大呼小叫。
这就是乡村,这就是五月。
五月的乡村,人一个个被晒得黑黄黑黄的。等熬过夏天,一个个都瘦得不成样子。秋天收获前的一个暂时的空闲里,人们走路都显得有点东摇西晃。阳光与田野几乎榨干了他们。
望着麦地,梅纹眼中满是无奈与恐慌。
细米走了,毛胡子检查农活来了:“梅纹呀,照你这个进度呀,你该喝西北风了。”
梅纹不敢抬头。
这天晚上,别人都收工回去了,她还坚持在地里割着。
细米的妈妈没有催她回去,自己也拿了一把镰刀,从麦垅的另一头割起。当她帮梅纹割完了梅纹今天应该割的麦子时,许多人家都已关门睡觉了。
此后一连许多天,梅纹都是在一种较为轻松快乐的状态里度过的——不是细米妈妈来帮她的忙,而是细米与红藕来帮她的忙。细米和红藕放忙假了,他们总是从属于梅纹的那一垅的另一头割过去。在割的过程中,他们总是带着一种期待的心情: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与梅纹会面呢?
细米有时克制不住地要站起身来往前看。
红藕不抬头,说:“别看,知道还有多远,就没有意思了。”
“怎么还没有到呀?”割不一会儿,细米总要着急地说。
“你就知道着急。”红藕拉住了又要准备抬头去估算距离的细米。
割着割着,突然地,就听到了对面传来的“咔嚓”声。麦子长得十分稠密,能听见声,却看不见人。
梅纹那边也听到了“咔嚓”声,心里禁不住一阵激动。
“咔嚓”声越来越大,渐渐地,看见了对方的人影,但不很清楚,就好像对方在簾子那边。
簾子撩开了,终于会面了,仿佛是经过了一百年之后的重逢,三个人都兴奋不已。这时,梅纹与红藕会抱在一起跳起来。
有几回,地里还有不少人还未割完他们应该割完的麦子,梅纹的麦子就已经割完了。她高高兴兴地和细米、红藕往家走,一路上,她会轻轻哼起一首歌……
风也吹,雷也打—第四节
未收割的麦地,离村庄越来越远,而离那些荒地、芦滩、坟场越来越近。人们出家门,要走上好一阵,才能走到干活的地方。
这几天,五更天时都没有月亮,天很黑。别说是城里的女知青,就是稻香渡本地人,在往干活地点走时,也不会是毫无畏惧的。日常的乡村,经常被谈论的,不少都是一些令人害怕的故事。无论是冬天的火盆旁还是夏日的纳凉的桥头,谈来谈去的,都是一些让胆小的人夜里不敢走路、睡觉不敢睁眼的事,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黑暗的田野,总是给人很多联想。
昨天,草凝已闹了一个笑话:她正在慌里慌张地割麦子,就听前方不远的地方有“哼哼”声,吓得扔下镰刀,抱着脑袋,蹲在那儿尖叫着。许多人赶了过来,结果弄清楚了,村东头高明楼家的一头猪头天晚上没有被赶回家,不知什么时候跑到麦地里来睡觉了。当那头猪受了惊动,窜过麦地时,人们先是一惊,接着就是哈哈大笑。
这天是个阴天,梅纹被细米的妈妈叫起来走出门外时,不禁又退回屋里:外面黑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村头大树上的大喇叭在响着:“起床下地啦!起床下地啦!……”
梅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黑暗里。
她在昨天晚上快收工时就已经知道,她今天要去的麦地紧挨着一个大坟场。
空气十分潮湿,不知是露水还是细雨。
梅纹抓着镰刀往地里走,前面似乎有人,后面似乎也有人,但看不到一点身影。咳嗽声、哈欠声、“吃通吃通”的脚步声,错乱地响在四面八方。她觉得这个世界很虚幻。
一路上,一惊一乍。一只青蛙跳塘,会让她一惊;一只黄鼠狼越过田埂,会让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树上的一只鸟忽然飞起,会吓出她一身冷汗。
梅纹好像不是在往麦地里走,而是在往地狱里走。
出门时,她本想叫醒细米与她一道下地的,但想到细米的忙假已经结束白天还要上课,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走在通向麦地的路上,她真希望细米和他的狗走在她的身前身后。
总算走到了麦地,走到了头天就分定了的那一垅。
她知道不远处就是坟场。她不敢朝那里看,只顾埋头割麦。糟糕的是她左右的几垅,都 没有人。她甚至觉得整个的麦地就她一个人。她不看那片坟场,但眼前却老是坟场:大大小小的坟墓、新的旧的坟墓,它们像一个个人黑着脸坐在荒地里。她的手有点颤抖,三分是因为多少天来一直割麦手累了,七分是因为害怕。她想唱支歌壮壮胆,但觉得在这样一片寂寞与黑暗之中唱歌,实在不正常。若是这样,也许她不怕了,但别人却怕了。不过她还是在喉咙里小声唱着,声音有点发颤,仿佛此时不是站在夏天的麦地里,而是衣衫单薄地站在冬天的雪野上。唱了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让自己想想爸爸妈妈、想想苏州城、想想细米、想想红藕、想想翘翘,可是都不成,刚想了一点,就又被恐惧所控制。恐惧像一股黑潮向她的脑海涌来,把所有其他的念头、情景都淹没了、冲毁了。她愣是觉得那片坟场里游荡着生灵,她甚至毫无根据地听到了那些生灵的很不均匀的喘息声。她觉得此刻,肯定有蓝荧荧的鬼火在杂草里、坟头上游移、跳动与飘忽。有天晚上,她站在稻香渡中学的门前看田野上夜景时,曾看到过这些扑朔迷离的亮光。她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亮光。细米告诉她这是鬼火,听罢,她再也不敢看了,并从此晚上不敢再朝那个方向张望。
远处,有赶牛人的号子声。麦子上场了,牛要拉着石磙成日带夜地碾轧。赶牛人就在后面跟着,一圈一圈,单调而疲倦。这时,正是睡觉的好时候,那赶牛人的号子声是在迷迷登登的状态里发出的,显得毫无兴致。
梅纹希望天能早一点亮起来。
然而,天依然黑着。
她在与那片坟场靠近,她真想丢下镰刀往家跑。她就这样痛苦地坚持着。
后来,天慢慢地开始转色,转成灰白色。
她偶尔抬了一下头,这回,她真的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坟场——坟墓密布的坟场。它很像一座沉寂的广场,这广场上有无数的人,但他们都已凝固了。
她赶紧将头低下去割麦子。
天又亮了一点。
她的恐惧感似乎减轻了一点。她决定壮起胆正视一下坟场。于是她就勇敢地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不要紧,她却“呀”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在一座坟头上,盘腿坐了一个人!
这个人仿佛被冻僵了,一动也不动。
看不清面孔,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梅纹两腿剧烈地哆嗦,灵魂仿佛出窍了。
这个黑影突然捏着嗓子,阴森森地笑起来。
梅纹又是“呀”地一声尖叫,便跌倒在了地里。
人们闻声从四面八方跑过来,将她摇醒:“怎么啦?怎么啦?”
她哆嗦着嘴唇,指着坟场。
人们朝坟场望去,也就是一个坟场,没有任何异常。
天完全地亮了。
毛胡子队长说:“你是疑神疑鬼。”
草凝说:“大概是太紧张的缘故,你产生了幻觉。”
话很快传到了稻香渡中学,细米的妈妈连忙跑到地里,按当地的风俗,将一块泥在手中碾碎,然后洒在梅纹的四周,并在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纹纹别怕,纹纹别怕……”
此后,梅纹一直有点神情恍惚。
细米提着竹篮走过来时,翘翘无缘无故地冲着正在地里撒尿的小七子咬起来,吓得小七子连忙提着裤子跳到一边。
细米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小七子。
“你小子,干嘛这样看人?”
细米和翘翘在往梅纹那边走去时,听到了小七子的笑声。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梅纹都是在细米和翘翘的护送下来到地里的。当细米与梅纹一起往前割麦子时,翘翘就在地里、田埂上来回地跑,像是在巡逻。等天完全大亮了,细米才和翘翘回家去。
这一天,林秀穗对细米的妈妈说:“这些天,细米怎么上课总打瞌睡?”
风也吹,雷也打—第五节
因抓握镰刀的时间过久,又因身体虚弱,梅纹从锅里盛了一碗稀粥往饭桌走时,不知怎么的,手好像失去了知觉,碗掉在地上打碎了,稀粥洒了一地。
当时,老师们都在另一张桌上吃饭,听到粉碎声,便掉过头来看她。
她蹲在地上捡着碗片。
细米的妈妈连忙过来说:“岁(碎)岁(碎)平安、岁(碎)岁(碎)平安……”
晚上,细米的妈妈对杜子渐说:“他爸,你得想个办法,不能让她再下地干活了。”
“能有什么办法呢?”
妈妈突然想起来了:“前天,你不是说学校还缺一个老师吗?”
杜子渐说:“哎,这倒是个主意,我怎么就没有往她身上想过呢?”
“纹纹做个中学教师,还不绰绰有余?”
“就不知道上头能不能同意。”
“不是让学校自己找吗?反正是个民办教师的名额,也不用上头指派。”
“我说的是纹纹是个知青。知青能不能当老师?”
“细米三姨家那边的学校,不就有个男知青当了老师?”
杜子渐有点兴奋,烟抽了一半就掐灭了,又重新点了一根……
后来,妈妈也没有为这事太着急,因为地里的农活终于忙出了个头绪,麦子割了,稻秧也插了,粒也脱了,粮食也进仓了,可以休息一阵了。
地里,除了有一两个管水的人偶尔出现一下,就很难再见到一个人影,人们仿佛害怕这片田野似的,全呆在了家中。大人们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他们太缺觉了,恨不得一觉睡去,永不醒来。
女知青们在毛胡子队长宣布“不再上工”之后,竟然抱在一起哭了一场。
梅纹就直想睡觉,到了吃饭时间了,也不想起来。
妈妈给她拧了一个毛巾,让她擦擦脸好清醒一些。妈妈说:“不能这样睡,这样睡下去会把身体睡坏的。”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她才慢慢地精神起来。略带一点倦容,被太阳晒红了皮肤,显出一番健康。林秀穗说:“梅纹比原先更好看了。”
梅纹想:该管管细米的雕塑了。
已开始放暑假了。对于细米来说,这是一年里头最美好的时光,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拥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可以整天浸泡在大河里,可以在田野上尽情撒欢,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情。没想到,梅纹将他召唤进了那间小屋。他喜欢用他的刀到处乱刻,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能够刻遍全世界,在那些巨大的廊柱上,在那些参天大树上,在那些高高的大门上,都留下他的印记。但,这只是在他高兴的时候,在他手痒痒的时候。他并没有将这事情当一回事儿,他也根本不懂这事儿算不算一件事儿,又有什么价值。然而,梅纹却认真了,将这事儿看得很重要很重要。原先的细米是你越阻止他刻,他就越要刻,而现在有个人鼓励他刻并看着他刻的时候,他却忽然地没有了兴趣。他觉得自己受了束缚,不像以前那么痛快了。梅纹越是正而八经地看待这件事儿、越是正而八经地要他做这件事儿、越是要求他将这件事儿做得正而八经,他就越是觉得不习惯。那些刀,使他觉得陌生,他有点不喜欢它们了。
梅纹说:“你该收收心了,你的心太野了。”
梅纹说:“你照原先那样刻下去,是毫无意义的。最多就是一个破坏分子。”
她不由分说地将他重新召回那间小屋,按她设想的步骤,像牵一条野惯了的牛一般,坚决地牵着他。
他只好顺从她。
从他的爸爸妈妈到全体稻香渡中学的老师,都十分惊异她所具有的力量。
她记着杜子渐的一句话:“他只不过是一个顽童而已。”她不同意杜子渐的判断,但又觉得多少有点道理。不过,她觉得自己很有把握。细米雕刻的对象是木头,而她雕刻的对象是细米。像细米看到木头就心痒难熬一样,她看到细米,就有一股强烈的欲望:我要带他一同前行。她相信自己,也相信细米。
更准确一点地说,细米之所以开始有点拒绝雕塑,是因为当他一走进那间小屋时,他就会感到一种压力——这种压力是过去在乱刻时所没有的。
梅纹对细米的心态似乎了如指掌,她尽量使他感到轻松。比如说今天,现在已是下午四点钟了,她才出来寻找细米让他回那间小屋——小屋里有一件作品才刚刚开始。
像这里的所有孩子一样,细米十分迷恋大河。往往是从早晨开始,他就沉浸在大河给他带来的愉悦之中。
烈日炎炎,河水却凉丝丝的,浸泡于其中,真是叫人快乐。
女孩们也喜欢大河,但女孩们喜欢大河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男孩们喜爱大河,她们喜爱坐在岸边或伏在桥栏杆上看男孩们在水中嬉耍。
红藕一直就伏在桥栏杆上看着。
水中的细米像一条鱼。他的身体细长而结实,仿佛通体涂了油,一旦在水中游动起来,很少有人能够赶上他。侧泳时露出的肩头,远看极像鱼露出的一线脊背。
水中的细米像一只鱼鹰。他能一个猛子扎出去好几十米,在水下的时间长得让人心里担忧。
水中的细米又像一只鹅。他累了,就轻轻浮在水面上,一浮就是半天,随风飘去,大河成了一张床,他好像睡着了。
红藕看细米在水中,看得很入神。
细米也喜欢红藕看他在水中。
红藕还负责看管细米的鞋和衣服。
梅纹往大桥走来了。
这是一座横跨大河的桥,一座年代久远的大木桥,有栏杆,很宽,弧形,弧顶距离水面很远,水小时,矮杆的帆船不落帆都能从桥下经过。
稻香渡的孩子们游泳,一般都集中在这座大桥下。他们在这里跳水,在大桥的阴影下游来游去,累了,他们会随时抱住桥柱。他们还会顺着桥柱爬上来,然后在大桥的支架间来回攀登,最后一直爬到桥面上来。他们还会顺着桥柱往深水处下沉,然后抓上一两条喜爱生活于桥柱周围的一种黑黑的、呆头呆脑的大嘴巴鱼,他们在水中的许多游戏,都与这座大桥有关。
红藕先看到了梅纹。她对正在桥上作跳水准备的细米喊道:“细米,梅纹姐来了。”
细米掉头一看,见梅纹正朝这边走来,他放弃了原先所选定的跳水高度,爬上了大桥上方那道彩虹一般弯曲着的拱形拉梁。
红藕叫着:“细米,你要干什么?”
水中的、岸上的、桥上的,所有的人都看着细米。
细米的身体像一只蜥蜴伏在拱梁上,一点一点地朝拱顶爬行着。
稻香渡很少有人有胆量敢爬上拱梁。
细米感觉到大桥在晃动。他有点害怕了,浑身开始流汗。他想退回去,但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更因为梅纹已经离大桥不远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拱顶爬去。风一吹,汗珠纷纷飘落下来。汗珠飘落到了红藕的脸上,她紧张地抱着他的鞋和衣服,不知道该不该喊细米,她怕她的喊声会使细米大吃一惊从而从拱梁上摔下来,不喊,心又悬到了嗓子眼。她只能在嘴里小声地念叨着:“细米,细米,你慢点,你慢点……”
梅纹走上了桥头,当她抬头看见匍匐在拱顶之上的细米,顿时觉得有点天旋地转。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扶住了桥的栏杆。
细米却忽然无所畏惧了,他慢慢地在拱顶上站了起来。站得很直,阳光照在被汗水弄得十分潮湿的背上。这是一个细溜的、有着动人的曲线的脊背,它在阳光下闪耀着古铜色的亮光。
细米没有立即跳进大河。他很有一番展览之心,于是就像一尊塑像凝固在天空下。
一只很大的水泥船将要从桥下经过,驾船的人仰头看拱顶上的细米看呆了,忘记了掌舵,船沉重地撞在了桥柱上。
大桥整个地颤动了一下。
细米的身体失去平衡,晃动起来,但他最终还是保持住了平衡。
所有的人都长嘘了一声。
细米慢慢舒展开双臂。他有一种飞翔的感觉。他将这个动作又保留了一段时间——他喜欢这个动作,这个动作让他陶醉。
就在人们呆呆地望着他时,他突然将双臂合拢在眼前,然后纵身一跃,双手合成一把利剑,头冲下,从拱顶上坠落向大河。随着“咚”的一声,水面上怒放出一朵水花。
梅纹与红藕同时惊叫,并随即鼓掌。
在水中的细米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人们的欢呼声,但他没有立即钻出水面。因为发生了一件最糟糕的事情:他在扎入水中时,一股强劲向上反冲的水流将他的那件松紧带已经失去弹性的裤衩一下剥了下去,现在他是一个光腚儿!
细米想到梅纹与红藕都在桥上观望着,害羞死了。他憋着气,凭着印象,向不远处的芦苇丛潜游过去。
所有的人都在观察着水面上的动静。
细米终于潜游进芦苇丛里。他钻出水面时,脸已憋青了。明明没有人能看到他,但他还是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裤裆。他往深处又钻了十几米,然后就蹲在了那里。
见时间这么长了,细米还没有出现在水面上,岸上、桥上观望的人不禁都有点紧张起来。
红藕第一个喊了起来:“细米!——”
后来,很多人喊了起来:“细米!——”
梅纹的手紧紧抓着桥栏杆。
当细米听到红藕带哭腔的喊声时,他蹲在那里大声回答:“我在这儿!”
所有的人都长长出一口气。
红藕问:“你在那里干什么?”
细米不知如何回答。
红藕又大声问:“你在那里干什么?”
细米看见几只觅食的鸭子走进了芦苇丛,大声说:“我在找鸭蛋!”
梅纹说:“细米,该回家啦!”
细米想:我怎么回家?他几乎一点办法也没有,就蹲在地上硬抗着。
小七子来了。小七子发现了一条在水中半稳半现的小红裤衩。他顺手从人家篱笆上拔了一根竹子,将那红裤衩捞了起来,然后像举一面旗帜,将它举在了空中。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是细米的。”
但大家都没有往细米的裤衩被水剥了去这件事情上想,只当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飘来了一件小裤衩。
梅纹又叫道:“细米,快回家呀!”
小七子说:“他回不了家了,他不会走出那片芦苇丛的。”他认定这件小裤衩就是细米的。
细米蹲在芦苇丛里,大声说:“你们先回去吧,我马上就回去!我要再捡一会儿鸭蛋!我已捡了好几只鸭蛋了!”
梅纹说:“那我们就在桥上等你!”
就在细米感到很绝望的时候,朱金根出现了。他在芦苇丛中的浅塘里摸螺蛳,一路摸过来,正好走到了这里。
朱金根惊讶地问:“细米,你蹲在这里干嘛?”
细米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是蹲在那里屙屎吗?”朱金根下意识地嗅了嗅鼻子。
“你才屙屎哪!”
“那你蹲在那里干什么?”
“我愿意蹲在这儿。”
朱金根终于发现细米没有穿裤衩,说:“细米,你不要脸,你怎么光屁股?”
细米连忙将手指放在唇上:“嘘——”
朱金根也蹲下了,低声问:“你怎么光屁股?”
这时,细米目光落在了朱金根的裤衩上。
“说呀,你怎么光屁股?”他站起身,踮起脚,越过芦苇,看到了桥上的梅纹、红藕和很多女孩,又蹲了下来,“你不说,我可要向她们大声喊了!”
就在朱金根站起身来的一刹那间,细米已有了主意。他朝芦苇深处指了指:“小声点,有野鸭在生蛋,我在等哪。”
朱金根朝芦苇深处张望着。
“我刚才看见好几只野鸭转来转去的,我就知道它们在找地方下蛋呢。想找个软和一点的地方,可芦苇丛里尽是芦苇茬和毛刺刺的杂草。我就把我的裤衩脱下了……”
“脱裤衩干什么?”
“你没有看见喜鹊、乌鸦做窝吗?它们到处飞,到处找,找什么?找布条回来做窝,布条软和。去年春天,我的一件裤衩晾在篱笆上晒,不就被一只乌鸦叼走了?我妈还追了好一阵呢。我们班的同学也帮着追了。”
朱金根说:“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你那天生病没有来上学。”细米望着芦苇深处,“我把裤衩,做成一个软乎乎的窝放在了草丛里。”
“野鸭看见了吗?”
“看见啦。我伏在那里看,就见它绕着窝转呀转呀,过不一会儿,就跳进去了。再过一会儿,差不多就能把蛋生下了。”
朱金根很羡慕。
细米问:“你不想也让野鸭生只蛋?”
朱金根点点头。
细米说:“刚才,我看见那边也有两只野鸭在找下蛋的地方呢。”
朱金根看了看自己的裤衩。
“脱下吧,让我给你悄悄拿过来。”
朱金根有点害臊。
细米说:“这里也没有女生。”
“野鸭能在上面下蛋吗?”
“能。”
朱金根就将裤衩脱下了。
细米拿过了朱金根的裤衩,还淘气地用手指弹了一下朱金根的小家伙,然后往芦苇深处走去。
当朱金根意识到上了细米当时,细米已经穿了他的裤衩钻出芦苇丛,“扑通”扎入水中,边游边喊:“我来啦!——”
朱金根冲出芦苇丛:“细米!——”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光屁股,立即蹲了下去。
在小七子举着细米的裤衩来回走动、等着看细米如何出水时,细米却穿着裤衩爬上了岸。
小七子呆了,于是,他手中的旗帜就倒下了。
细米看见了朱金根的弟弟朱银根,说:“你哥光着屁股蹲在芦苇丛里呢。”
“他的裤衩呢。”
细米指了指小七子放弃了的裤衩说:“在那儿”
这时,细米的妈妈兴冲冲地过来了,见了梅纹说:“快回家。细米他爸有好消息告诉你。”
回家的路上,细米就一个劲地追问:“妈,是什么好消息?”
红藕也缠住细米的妈妈:“舅妈,说嘛。”
妈妈说:“你们的纹纹姐要做老师啦!”
细米与红藕的眼睛一亮,站在那儿不动了,随即一前一后,大呼小叫地朝稻香渡中学的大门跑去……
太阳落进大河我回家—第一节
梅纹得知自己已成为稻香渡中学的一名教师后,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突然收到了一封来信。看完这封信,她泪水盈眶,甚至哭出了声。
细米一家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却又见梅纹的脸上只是激动与喜悦,感到十分困惑。
信在梅纹手中颤抖着。她说:“爸爸妈妈打听到了我插队的地方,来信了……。”
细米的妈妈忙问:“他们都好吗?”
“好,都挺好的。他们离家后,就一直住在山里,就在那里劳动,也没有什么。信中说,他俩吃得香睡得香,妈妈长胖了,爸爸原先有高血压,现在也不高了。爸爸还是离不开那些木头,说那山里有一种树,材质好极了,特别适合用于雕刻。爸爸说,等回苏州的那一天,他一定要带一些回去。他们说,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回苏州城里了……”
听罢,细米一家人都为梅纹高兴。
晚上,梅纹给爸爸妈妈写了一封长信。她告诉爸爸妈妈,她住在一个好人家。她说到了杜子渐,说到了细米的妈妈,说到了稻香渡中学的老师,说到了稻香渡——稻香渡的天、稻香渡的麦地与芦苇、稻香渡的河流与村庄。她告诉他们,稻香渡是画,以前她从未见到过的画——即使以后回到了苏州,她也会抽空回这里来的。当然,她也说到了稻香渡的辛酸以及她在这里所经受的一切磨难。她说到了郁容晚——她的容晚哥。她将他们离开她后容晚哥怎么带着她的情况,一一地写在了信上。她告诉他们,容晚哥现在常来看她。她对他们说,她这一辈子最喜欢的乐器大概可能就是口琴了。信上说得最多的是细米。她向爸爸妈妈详细地描述了这个男孩。她说她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富有灵性的有着惊人天赋的男孩。她说,爸爸若是遇到这个男孩,才算是真正的缘份呢,因为他也对木头着迷。她说到了他的天真、野性与许多让人好笑的举动。她告诉爸爸妈妈,她喜欢这个男孩,喜欢,非常非常的喜欢,她永远也不可能忘记这个男孩。
写完信,已经是深夜。
梅纹拉开门,走到屋外。
月色清亮,那道白栅栏显得比白天的长,但根根可数。她甚至能看到爬上栅栏的牵牛花是淡紫色的,像一支支小喇叭。
栅栏那边,细米家早已熄灯,此刻大概正在酣睡之中。
翘翘听到动静跑过来了,站起身子,将两只前腿搭在栅栏上,发出一种亲昵的喘息声,并伸出湿软的舌头舔着梅纹的手背。
她微闭双目,心中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柔和与惬意……
太阳落进大河我回家—第二节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
原先像一口巨大蒸笼的大地,一夜间散去了滾滾涌动的热气。世界万物,从暑热造成的大喘气中,慢慢平静下来——秋天的呼吸是均匀而细声细气的。
被暑热搞得精瘦精瘦、眼睛都变大了的孩子们,在一个明亮的早晨,从四面八方走向、跑向稻香渡中学——开学了。
梅纹与稻香渡中学的全体老师一道,站在那座大祠堂的廊下,向校门口望着,用目光迎接孩子们的返校。她有点不好意思,甚至有点胆怯。
孩子们路过大祠堂,见到梅纹时,总会在眼中闪出新奇的亮光。
梅纹的分工是担任初二班班主任,并负责教初一、初二、初三一共三个班的美术課。
相对于沉重的田间劳动,这份工作无疑是轻松的。梅纹天天有一份好心情。当夜幕降临,郁容晚来到荷塘边吹响口琴时,她会快乐地走到塘边,甚至会随着口琴轻声唱起来,给秋天的乡野酿出一派恬静与安适。
她已不是刚刚从苏州城来的那个女孩。稻香渡的风,稻香渡的雨,稻香渡的太阳与月亮,稻香渡的稻谷与河水,淡去了她的苍白与薄弱,柔韧还在,但却又多出一份恰到好处的结实。自从与孩子们相处之后,她的性格里又有了开朗与活泼。
让她最高兴的是,现在她有了闲暇。闲暇是宝贵的,在劳碌不宁的乡村,就越发显得宝贵。她为这份闲暇而感动,而激动,甚至陶醉。她一心要珍惜它。星期天和每天放学以后,她经常会背起画夹、调色板等,到田野上去。她会邀细米一起去,理由很简单,她还不熟悉这里的一切。对于细米,她心中有一套完整而细密的计划。她不想对细米说太多的道理――那些道理对于细米而言,几乎是无用的。她要用另外的方式。当年,爸爸妈妈就是用这种方式,将她从重复的、无休止的玩耍中拉拢到他们的世界里去的。细米需要由她来细说――细说天地。细米看一切,还是混沌的,囫囵个的。她要让细米知道天地万物的妙处与万种风情。细米的功课不仅在那间小屋,更在天地间。
让梅纹见到细米,或者说让细米见到梅纹,大概是天意。
梅纹作画,细米看画。但与其说是梅纹作画,还不如说在梅纹是为细米而作画。
坐在大堤上,她一边画水边的风车,一边说:“目光不能太快、太浮,要学会停住,学会停住后凝视。就是说盯着看。你看着看着,就见那个被你盯着看的事物呈现出许多新鲜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你过去根本没有发现的。就说这片树叶,你仔细看着,仔细看着……看见了吗?阳光正从它的背面照过来,它成了透明的,你看,它是有脉络的,很好看的脉络。稻香渡到处是大河、小河、河汊,那叫什么,叫水系。而这片树叶的脉络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小最精致的水系。你再听,用心去听,你还能听到有细细的流水声呢。你不这样去看树叶,就等于你没有看到树叶……”
细米摘下一片树叶,在阳光下照着,样子呆头呆脑。
“在这片天空下,无一样不值得你去关注与凝视。你只要沉下心来,屏住呼吸去看,你就一定会得到回报。你朝前看,再朝前看……看到了吗?”
“是个放鸭的。”
田野上站着一个放鸭的老人。他赤着的脑袋,像涂了油一般在闪亮。他披着一件遮太阳和擦汗用的方纱巾。他两腿张开,面朝东方,一只手插在腰间,一只手拉着放鸭的竹竿,那竹竿的顶端垂挂下一个赶鸭用的草把儿。田野上有风,那方纱巾舒展开来,飘动起来,像是一对翅膀。当时,红日西沉,残阳从西边地平线上将光反射到空中,这个人影便成了一个黑色的、高大的剪影。
梅纹用双手做成一个窗子放在细米眼前:“你看。”
细米透过“窗子”往前看着。
梅纹问:“是一幅画吗?”
细米出神地看着,傻呆呆地笑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梅纹坐在小河边的柳树下,看着大河边上的一座砖窑。那时砖窑刚熄火,窑工们正挑水从窑顶上往窑中慢慢浸水,窑顶上冒着烟。梅纹觉得这烟是水彩画的一个好题材,就坐在那儿端详起来。
细米有点迷惑不解。
梅纹说:“你心里在说:这烟有什么好画的?可是,你不觉得这烟很好看吗?你看它的样子,摇摇摆摆虚幻不定。说是一股烟,可它在动,在生长。你能说它没有生命吗?它先是升腾、升腾,后来就融化在了天空里……”她不再说话,很宁静地画着。过了很久,她才又对细米说:“这烟叫湿烟。湿烟有湿烟的样子,湿烟沉,呆,笨笨的,像一个人,有点懵懂、憨厚。”她无意间发现不远处的河滩上,正有两个孩子在放火烧草。那草已经枯黄,又被秋风所吹,去净了水份,变得轻而脆,火很轻易就烧着了它们。她放下画笔,指着那里的烟说:“你看那烟,就不一样了。人常说,一阵轻烟——那烟才叫轻呢。它没有负担,没有拖累,轻得没有一点点分量,你看它飘起来时,多轻松,好像有,又好像没有。这世界上的东西,你只要仔细看,其实都不一样的,它们就是它们自己……”
细米双手托着下巴,目光迷惘而空洞。细米被说动,被震撼。他在向梅纹的世界靠拢时,显示出来的却正是这番无知的样子。
在喜欢大河中的嬉水声、棉花地里追野兔的吵嚷声的另一边,细米正在喜欢另样的东西——那些普通乡下孩子所无法感觉与领悟的东西。
那间小屋正在一点一点地收拢着他的心……
太阳落进大河我回家—第三节
这天,梅纹批改完作业后,看了一份这地方上的报纸。最初,也没有什么,但当她刚走出办公室时,突然又想起了报上的一条消息:县文化馆将在一个月后举行业余艺术创作展,现正在征集作品。她转身回去,抓起了报纸,就往细米家走。
那时,细米正在小屋里雕刻一件小小的作品。
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细米,但细米无动于衷,因为他不知道这个消息与他有什么关系。
梅纹说:“将你的作品拿出来,让他们展览。”
当时,细米的样子是:他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你要拿你的这些作品去参加展览,懂吗?”
细米显得手足无措。
梅纹望着在窗台上、架子上、桌子上到处放着的作品说:“我们要从中选出五六件、七八件最好的。还有一段时间,你可以再雕刻出一两件来。你手头上的这一件就不错……”梅纹低头看了看,“噗哧”一声笑了。
这件作品高不过一尺,造型生动有趣:一个小男孩好像被什么所吸引,在往前跑,一条狗却咬住了他的裤子,人向前倾,狗向后埋,男孩的裤子被扯了下来,露出半边光溜溜的屁股来。
梅纹越看越觉得好笑,直笑出了眼泪。
细米指着那个男孩说:“他是朱银根,那天,他到我家中来玩,正玩着,就听到了院门外有人在跑,有人在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朱银根起身就要往外跑,翘翘不让他走,要他再玩一会儿,就一口咬住了他的裤子……就这个样子,……”他自己看着看着也笑了。
梅纹指着那个屁股蛋说:“用圆口刀轻轻地轻轻地去掉一些,让它有一个浅浅的小坑,肌肉就有了紧张感,这样,人就会觉得他在用力往前跑。还有这儿,是不该用圆口刀的。圆口刀刻出来的比较柔和。应该用方口刀,刷的一刀下去,马上就显出力量来了。但要在心里想好了深浅——这雕刻最要记住的就是不能有错刀,一旦错了,就是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事实上,一件作品,并不是用刀子刻出来的——在刀子刻出来之前,已被自己的心刻好了……你先别管参加展览的事,我会来帮你挑选作品的。现在最要紧的是,你没有好木料。这两天,我们必须再找到几块像样的木料,有时,一块好木料放在那儿,你即使一点都没有动它,就让你满心喜欢了。”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时间,梅纹和细米就到处寻觅木料。
大河上,会经常驶过一些装运木料、树根的船。它们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也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谁家要用木材了,就站在大河边喊:“想买几根木头盖房子!”“要买块好木料箍桶!”……船上人听到了,就将船向岸边靠过来。然后双方就谈生意,也许谈成了,也许没有谈成。若没有谈成,想买木料的,依然蹲在河边上,很耐心地等下一条船过来,而这只船就依然走它的路。
他们曾经看中过一块木料,但那块木料太大,而且价格太贵,不是他们能够买得起的,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那条船走掉了。
实在没有什么木料可用来雕刻了,最后勉强买了一块。梅纹说:“质量还不错,但纹理太张扬了。”拿回家细看了两天,心里还是不太满意。
杜子渐说:“大河边上的那口砖窑不烧煤,只烧树根,隔不几天,就会要下一大船树根。这些树根都是从远地运来的,有南方的树根,也有北方的树根,堆成了山,也许那里头能找出几个有用的来。”
细米领着梅纹来到砖窑堆放树根的场地上。那树根真是堆成了山,很壮观。然而,他们从早找到晚,也没有找到一个有用的树根,都是些只配当柴禾的孬材。两个人一无所获,却弄得衣服泥迹斑斑,梅纹的手在翻动树根时,还被树皮割流破出血来。
两个人筋疲力尽,望望那座根山,叹息了一声往回走。
细米走着走着,有点不死心,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根山,脚下没留意,被散落在路上的一个大树根绊倒了,“咕咚”摔在地上,肚子压在了树根上,双腿翘起,脸杵在了地上,肚子被硌得十分疼痛不算,脸颊还被擦破了皮,鼻子血流如注。
梅纹连忙从后面跑上来,从地上拉起了细米。就在这时,她惊喜地叫起来:“细米,这是一个好树根!”她一条腿跪在地上,另一条腿半跪着,仔细察看那个树根。
细米顿时不觉疼痛,蹲在树根旁,鼻子里的流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树根上。
“天哪,这是什么树的树根呀,这么好的木质!”梅纹用手轻轻拍着树根,十分激动。
他们问窑上的人他们如果拉走这个树根要付多少钱,窑上的人说:“一个破树根,再说是杜校长家的儿子想要,给什么钱呀!拉走吧!”窑上的人还给了他们一根绳子。
他们用绳子捆住树根,就将它往家中拖去,一路拖,一路轻轻打着号子。
遇到他们的人,都好奇地看着……
太阳落进大河我回家—第四节
细米又雕刻了两件作品。这两件作品,梅纹都喜欢。一件作品好像雕刻的就是她——她割麦子割得十分疲倦的情景:一个女孩儿戴着草帽,左手扶着似乎要断裂的腰,仰起头来,朝天空打着哈欠,右臂舒张开,手中拿了一把月牙形的镰刀,蹲在她脚下的是一只狗,与她呼应着,也仰头望着天空,与这女孩儿一道打着哈欠。另一件作品造型简单,但构思绝妙:一只大大的鞋,鞋壳里睡着一只小小的猫。
梅纹一共挑选了八件大小不一的作品。
杜子渐与细米的妈妈也都在场。
他们没有专门的盒子或箱子来盛放这些作品,就尽量在外面多包裹一些东西,床单、被面、棉絮,甚至连内衣内裤都用上了。梅纹一边包裹这些作品一边笑。最后,他们将这些作品分别装入两只竹箩里。
他们坐了六七个小时的轮船,到达县城时,已是下午四点钟了。下了轮船,他们一人扛了一只箩,就连忙往县文化馆赶。扛到县文化馆大门口时,两个人再也走不动了,就将箩放在地上。细米蹲在墙根下,梅纹则用手扶着梧桐树,两人声音粗细不一地在那儿喘气。等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才朝大门里走。
门卫拦住问:“你们要去哪儿?”
梅纹说:“我们是送作品来参展的。”
门卫很吃惊:“妈哎,什么作品用两只箩装来呀?”
梅纹说:“雕塑。”
门卫不懂什么叫雕塑,用手往里面的一座三层小楼一指:“征集办公室在三楼。”
两人扛了箩进了文化馆的院子,走到了那座小楼的门口。
梅纹说:“扛不上去了,我去叫他们人下来。”
细米点点头,就坐门口的台阶上,木讷地看着两只箩。
过一会儿,走来一个人。他皱了皱眉头,说:“卖梨的怎么卖到院子里来了?”
这个县城里卖梨卖西瓜的,都是用箩来盛。
细米声音很低地说:“我们不是卖梨的。”
“不是卖梨的?”那人疑惑地看着箩,又看着细米,也没心思搞个明白,便上楼了。
院门外传来叫卖声:“卖梨唻,卖梨唻……”
细米掉头去看院门外,就见一个乡下人用扁担挑了两箩梨正从门前走过,那箩与他们的一模一样。细米看了看他们的箩,偷偷地笑了,露出一嘴雪白而可爱的牙齿。
不知过了多久,有两个人跟着梅纹从楼上下来了。这两个人穿着很干净,看上去很斯文。见了两只箩停放在门口,其中一个笑了起来:“怎么像卖梨的呀?”
细米听了,像被人挠了痒痒似的笑起来,想控制都控制不住,只好用手捂住嘴巴,这笑声受了阻力仍不肯收住,就发出“噗噗噗”的声音。
梅纹问:“细米,你笑什么?”
细米好不容易才让自己不笑。
他们将箩里的作品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或放在台阶上,或放在不远处的花坛上。
细米不紧张,紧张的是梅纹。
那两个人绕着作品转来转去,后来,一个不住地向前退后地打量那些作品,另一个则站着不动,身体微微后倾,左手被右臂压在腋下,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轻轻捏着下巴,姿势十分优雅地欣赏着这些作品。
看到最后,谁也没有作结论。其中的一个问梅纹:“都是你的作品?”
梅纹将手放在细米的肩上:“不,是他的。”
文化馆的两个人都很惊讶,然后,又去重新打量,一个向前退后,一个再次呈现出那样一种姿势。这么看了半天,依然不作结论。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笑笑。不知为何意,是说这作品幼稚可笑呢?还是喜欢、赞许?
眼看要到文化馆的下班时间了,梅纹心里有点发慌,便走上前去,开始介绍那些作品:“你们看这一件,构思挺奇特的。一头水牛,两只这么长的角,有点夸张,有意思的是左右两只长角上各站了三只鱼鹰,每只鱼鹰的姿势还不一样,有打瞌睡的,有扇翅膀的,还有伸长了脖子用喙去梳理牛眼睛周围的毛的,看,牛的这一只眼睛舒适地闭上了……”
两人中的一个说:“有点怪。”
细米脸红红的说:“小船两旁让鱼鹰站的横枝,就是像牛角。”
另一个说:“可那是船。”
细米说:“我们那里的小孩没有船过河时,就骑牛过河,牛就是船。”
他们两个都说:“有意思。”
墙上的电铃响了,下班的时间到了。
“刘亮,你看怎么样?”那个向前退后的问。
“老许,你说吧。”用大拇指与食指轻轻捏住下巴的那个说。
“你说吧。”
“还是你说吧。”
叫“老许”的那个从裤兜里掏出烟,点着,抽着。
梅纹与细米就觉得时间被抻得长长的,心越发悬悬的。
老许又开始向前退后地看,生怕看走眼了。过了一会儿,说:“还行,作为一个孩子的作品嘛……”
梅纹连忙说:“这可不是一个孩子的作品。”
老许宽厚地笑了:“还是一个孩子的作品。”
梅纹没有争辩。
老许说:“参加展览嘛,也行。不过,孩子的作品是否可以参加展览,事先还真没有考虑过。”
那个叫“刘亮”的说:“有点麻烦。若说孩子的作品也可以展览,县一中、县二中、城南中学、城北中学,有美术才能的学生有的是呀。可我们这次展览并没有将他们算在内。”
老许说:“这是个事。”
梅纹急切地说:“他的不一样。”
老许笑笑,刘亮跟着也笑笑。
梅纹说:“如果你们觉得八件作品嫌多,就挑选几件,不过占展厅的一角。”
老许看了看手表:“要么这样,你将它们都放在文化馆,人先回去,过两天再来听消息。”
梅纹说:“我们路远,想现在就得到一个确切的看法。”
老许问:“你们家在哪儿?”
细米说:“稻香渡。”
刘亮说:“是挺远的。”
老许有点为难:“那得请示刘馆长。”
梅纹说:“我们现在就请刘馆长看一看呢?”
刘亮说:“刘馆长下乡看演出去了,明天才能回来。”
梅纹看了一眼细米,说:“我们等他。”
老许说:“那也好,也许没有希望,也许有希望。”
梅纹与细米将那些作品又一件件重新包裹好,放回箩中,然后一人扛了一只,离开了文化馆。
太阳落进大河我回家—第五节
两人走上了大街。
梅纹说:“我们先去找一家旅馆住下。”
他们就一路找旅馆,路过一家卖雕刻刀的小铺时,他们将箩放在门口,由细米看着,梅纹就进了铺子。细米用坏了两把刻刀,得补上,另外还得再买几把。梅纹挑了又挑,挑了几把合手的,在一块木料上试了试,觉得不错,付了钱,走出铺子,这时街两边的路灯亮了。
梅纹说:“我已问了,再往前走一百米,就有一家旅馆。”
两人扛了箩,接着往前走。
走了一阵,细米看见了一个铺子,说:“那家铺子卖石料和木料。”
“看看吗?”
“不看。”
“看看吧。”
细米站着不动。
“走,去看看。我扛不动了,正好歇一会儿。”
两人走到铺子门口,放下了肩上的箩。
细米说:“我看着,你去看吧。”
梅纹说:“我们一起去看吧。”
细米说:“我不看了。”
梅纹将两只箩都拉进门里:“走,一起去看。”
小铺子里很杂乱,东西到处堆放着。
木料大大小小倒是有一些,但都不是好料,没有一块能让梅纹和细米动心的。看了看,两人就很失望地往门外走。
店主叫住他们:“你们想买吗?”
梅纹说:“想买呀。”
店主说:“这里倒有一块,不知你们能否相中。”说着,转身走向阁楼。过了一会儿,捧出一个用麻布包着的东西下来了。他将它放在柜台上,一层一层地打开后,露出的是旧了的白绸。白绸再打开,就露出一块长一尺左右的木料来。他怕梅纹和细米看不清楚,就将吊着的电灯降下一截来,让灯光明亮地照着那块木料。
那木料在灯光下泛着古朴的光泽,像是遥远年代里的一件器物。
“是黄杨,这黄杨截成料,少说也得有三四十年了。这木料,收藏越久,颜色越好,由浅入深,一天比一天耐看。”店主说。
细米伸手去摸了摸,觉得那木料凉丝丝的。
“是城南一个搞木雕的人托我卖的,他爱人生了大病,缺钱。我心疼这块木料,就想自己留下了。可我留它又有什么用?”
梅纹问:“多少钱?”
店主举起了两根指头。
细米不禁吐了一下舌头。
梅纹从口袋里掏出全部的钱,数了数,问:“能便宜一些吗?”
店主说:“我没有多要。是人家物主说的价。放在过去生意好,我就不卖了。这年头,没有多少人往我这店里跑,你们能来,我高兴,才卖的。”
梅纹低声对细米说:“买了木料,就没有钱住旅馆了。”
细米牵了牵梅纹的衣角说:“我们走吧。”
梅纹又看了一眼那块木料,只好与细米一道,扛起箩离开了这个小铺子。
路上,梅纹问:“我们就在街上,随便找个地方呆一夜,行吗?”
细米当然行,细米无数次地在田野里、芦苇丛里过过夜。但细米坚决地摇了摇头,他记着妈妈的叮嘱:“你是男孩,出门要照顾好你姐姐。”细米想:怎么也不能让梅纹露宿在大街上的。
梅纹明白细米的心意,不吭声,跟着他往前走。行人、自行车不停地从他们身边闪过,总觉得会撞到他们身上,便小心翼翼地躲闪着。
“那块木料,难得。”梅纹心中依然在惦记那块木料。
“难得,也不要。”细米说。
看见旅馆了——“胜利旅馆”的牌子被灯温暖地照亮着。
梅纹放下箩,对细米说:“我再去看一眼——我不买。”还不等细米表示同意,她就转身朝那个小铺子急匆匆地走去。
细米看到她的身影一会儿出现了,一会儿又被行人挡住了。
细米知道,梅纹身上的钱,除了几块是妈妈给的,剩下的就是她的工资——第一个月的工资,十八块。
细米坐在马路牙上,在昏暗的路灯下守着两只箩。
过了很久,梅纹兴冲冲地跑了回来。她怀里抱着那个麻布包包。走到细米跟前,她有点歉意地说:“我刚才看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夜里,我们可以呆在那儿。”她的口气好像是他们今晚将要在一个很舒适的饭店下榻一样。
细米看着她将木头放进箩里,一言不发。
梅纹说:“饭钱、船票钱,都留够了。”
他们在街边小摊上简单地吃了一顿晚饭之后,没有心思再去逛街了,一是因为折腾了一整天,现在困了,二是因为有两只箩,走动起来也不方便,就早早地来到了那个“很好的地方”——电影院的廊下。
地方还真是个好地方,很宽敞。
他们将包裹木雕的床单、被面等先临时撤了下来,铺在地上。
细米将刚刚买的那块木料从箩中取出,又把一条包裹一件小木雕的毛巾取下,正好做成一个枕头:“这是你的枕头。”那样子倒好像他大,梅纹小。
“你呢?”梅纹问。
“我不用枕头。”
两人离着两尺多远躺着,都睡不着,梅纹就和细米说话。细米只听不说。梅纹说了许多关于雕塑的事之后,说到了苏州城。她向细米描述着苏州河、虎丘塔、无数条深深的小巷以及她家原先住的一幢青瓦小楼……
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城外的大河上,有夜行的轮船行过,偶尔响起一阵汽笛声。
后来,他们就睡着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细米又醒来了。
已是秋后,夜间很有一番凉意,细米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
梅纹却似乎睡得很香。
细米想:她不会受凉吧?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呆呆地看着睡在朦胧里的梅纹。他轻轻坐了起来,抱着双腿,无神地看着大街。
街两边的梧桐树,在风中飘着落叶。风渐渐大起来,吹得地上的落叶纷纷向前跑,像一群大老鼠,又像是一群低空飞翔的褐色的鸟。
凉意越来越深。
细米看了看梅纹,在心里担忧着。可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他起来,将两只箩轻轻挪到风口上。他想:这样也许会为她挡住一些凉风。
一个流浪的男孩,在深夜的大街上东张西望,好像是在找吃的。
大街空空的,只有秋风与落叶。
后来,这个男孩看到了电影院的廊下的两只箩。他看了好一阵,就借着梧桐树的影子溜了过来。
黑暗里,细米看着他,但没有惊动他,细米知道他在找吃的。
男孩的眼睛在暗处发着黑漆漆的亮光。他趴下了,在台阶上爬着,朝箩爬来。
细米就用眼睛看着箩,过了一会儿,他看见有一只手从箩的那边爬了上来,又接着朝箩里爬去。那只手在箩里像一只小动物一样在搜索着。再接下来,就露出他的脑袋,另一只手也进入了箩里。这只箩让这个男孩失望了,就转向另一只箩。
细米终于憋不住地笑了:“咯咯咯……”
那个男孩立即逃跑了。
梅纹被细米笑醒了,问:“细米,你在笑什么?”
细米指着那个已逃向大街的男孩:“他……他以为这箩里是梨呢……”他对他的笑又控制不住了。
梅纹用两只胳膊撑起身体,看到一个男孩正逃往街那边的黑暗里。
细米笑着笑着,却哭了起来。
梅纹连忙问:“细米,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细米将脸抵着膝盖,哭得“呜呜”的。
“告诉我,你怎么啦?”
细米躺下了,背朝梅纹。他竭力压住自己的哭声,但眼泪却一滴抢一滴地流在了枕在头底下的胳膊上……
第二天中午,他们等到了刘馆长。
刘馆长仔细看了看那些作品,说:“有点意思。参展吧。”
他们要赶下午的轮船,将八件作品交给征集办公室后,便拿了箩,匆匆往轮船码头赶去。
一路上,梅纹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细米很有淘气的欲望,将箩套在头上,将自己的面孔全都遮住了。透过竹篾的缝隙往外看,他觉得一切都变了……
太阳落进大河我回家—第六节
开展的那一天,梅纹与细米一家人,都特意打扮了一下,来到了县城,一路上有说有笑。杜子渐与细米的妈妈本来是不打算来的,但梅纹不肯,硬是说动了他们。她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儿子的非同寻常。细米的妈妈是梅纹帮着打扮的,也是梅纹帮她梳的头。一边打扮,梅纹一边不住地“咯咯咯”地笑。出门时,梅纹叫了一声“校长”,杜子渐停住了。她走上前来,将他衣服上的一根挑线轻轻掐断了。
这是节日。
下了轮船,他们就往文化馆走。
这是一个星期天,参观的人络绎不绝。
细米和梅纹在前,领着杜子渐与细米的妈妈,绕过前面一个个行人,很快来到了展厅。一楼二楼都有展厅。他们先进了第一展厅。别的作品不看,只是找细米的作品。细米的妈妈跟在后面,不住地问:“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找了一圈没有找着。
梅纹说:“大概在第二展厅。”
四个人又去了第二展厅,找了一圈,又没有找着。
梅纹说:“那就在第三展厅,一共有四个展厅呢。”
第三展厅在二楼,四人仔细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找着。
细米的作品只能在第四展厅了。
“不用找了。”梅纹激动地对杜子渐和细米的妈妈说,“你们马上就要看到了!”她拉着细米妈妈的手,走进了最后一个展厅。
细米是第一个跑入第四展厅的,进去后,沿着参观的路线,一路小跑地寻找着自己的作品。跑着跑着,他停住了。他默默地望着写着“出口”字样的木牌。那是一对无望的眼睛。他的灵性好像突然消失,样子变得十分笨拙与呆傻,两只手不住地互相绞动着。
妈妈远远地问:“看到了吗?”
杜子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走到展厅中央时便停住了。
梅纹的目光在展厅里急切地寻找着,样子像要着急过河,但没有渡船,便在岸边焦躁地走动与四下眺望。当她终于意识到细米的作品并没有被列入展览时,尴尬、失落、困惑、伤感,甚至是绝望,一起占据了她的身心。她走过去,与细米站在一起,一只胳膊绕过他的脖子,放在他瘦削的肩上。
杜子渐和细米的妈妈走过来。在他们眼里,梅纹与细米一样,也还是一个孩子。细米的妈妈宽慰他们:“没有展就没有展呗,没什么大不了的。”杜子渐还笑了笑,说:“没有关系的。”
梅纹突然拉起细米的手,直往三楼而去。在那间大办公室里,他们找到了刘馆长。梅纹问:“展厅里为什么没有他的作品?”
“没有吗?”
“没有!”
刘馆长对一个工作人员说:“去叫老许、刘亮来我这儿。”然后招呼梅纹与细米坐下。
梅纹与细米不肯坐下。
杜子渐和细米的妈妈找到梅纹与细米时,老许与刘亮也到了。
刘馆长问:“为什么没有这孩子的作品参展?”
老许说:“交上来的作品太多,就这么大的地方,就将他的作品搁下了。”
刘馆长问:“就这个理由?”
刘亮说:“大家觉得,这只不过是小孩的玩意儿。”
梅纹十分生气:“小孩的玩意儿?这是小孩的玩意儿吗?!”
刘亮问:“不是小孩的玩意儿,又是什么?”
“是艺术品!”梅纹蔑视地看着刘亮,“你懂艺术吗?懂吗?!”
老许笑笑,还是那一番宽厚。
细米的妈妈说:“把东西还给我们!”
刘馆长问:“孩子的作品呢?”
老许指了指墙角:“在那儿。”
细米的作品与参展作品褪下的一堆废纸、废木条堆放在一起。那儿好像是一个垃圾堆。
梅纹冲过去,一边哭一边在那堆垃圾里翻找细米的作品。后来,细米、杜子渐、细米的妈妈一起过来翻找,才总算将八件作品都找到。
妈妈顺手拉过一只木箱,说:“往里装。”
老许连忙摆手:“别,别。”
妈妈说:“让我们把这些东西抱在怀里回去吗?”
一箱子只装了四件,妈妈又拉过一只箱子。
刘亮说:“那是别人装作品用的箱子。”
刘馆长将一张椅子“哗啦”一推,冲着刘亮:“天下就这两只箱子吗?”
装箱后,细米的妈妈扛了一只,梅纹与细米抬了一只。梅纹一直满眼泪水,在走出门去时,她掉头冲着老许、刘亮,说了声:“白痴!”
“你……你怎么骂人?”老许十分吃惊:一个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女孩儿,怎么会骂人呢?
刘亮说:“也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主意。”
梅纹抽泣着:“一群白痴!”
杜子渐叫了一声:“纹纹!”
细米的妈妈过来拉了她一把。
在走出文化馆的这一路上,梅走都在哭。
他们本来是想在城里玩一天的,但现在一下子全都没了兴致,买了当日返回的船票,坐上了回家的轮船。梅纹和细米坐一排,杜子渐夫妇俩坐在他们的后一排。一路上,杜子渐夫妇俩不住地找些话说,但梅纹和细米却都不想说话。他们只是黯然无语地朝船外看,看大河,看岸,看岸上的村庄树木与无边无际的田野。
有两只即将南飞的燕子,一直随着轮船,上下飞舞。
地里的稻子正在等待收割,相对于夏天成熟的麦子,这是一种沉静的金色。
云雀在云端里鸣叫,衬出秋后的宁静与安详。
离开县城已经有十几里地,一直趴在栏杆上看船舷边跳动着的水花的细米说:“我以后不再刻了。”
梅纹问:“为什么?”
细米说:“我刻不好。”
梅纹问:“谁说的?”
细米不说话,这孩子已失去了自信心,显得蔫头蔫脑。
梅纹说:“你怎么能相信他们的话呢?他们不懂,根本不懂!”
轮船行出河口,水面豁然开阔,迎面而来的是无边的芦苇。此时的芦苇,杆儿根根金黄,有一种金条的富贵,而芦花比开放时更白,更绒,更轻,它们在天空下随风飘游,到处银光闪烁。
细米的妈妈望着眼前的情景,对杜子渐说:“满眼的金,满眼的银呢。”
太阳落进大河我回家—第七节
梅纹买回了一块红绸,她比划着,让细米的妈妈缝了一条横幅。然后用白纸剪了八个规规矩矩的仿宋字:杜细米木雕作品展。然后小心翼翼地贴在横幅上。这天早晨,她请林秀穗、冯醒城等人帮忙,将这条横幅挂在了细米家院门的门头上。
那间小屋已被她精心布置。她拿出了细米所有的好作品,或放在窗台上,或放在架子与桌子上,或挂在墙上。大大小小的作品,处在高高低低的位置上。什么样的作品放在什么样的位置上,都很讲究。她还帮细米分别给这些作品命名——这些命名效果奇特,仿佛因为命名,它们一个个都获得了灵魂。仰天打哈欠的女孩这一件,叫《疲倦的乡村》,睡在一只大鞋壳里的猫这一件,叫《安详》,牛角上歇着鱼鹰的这一件,叫《鹰之舟》,狗扯下男孩裤子的这一件,叫《玩一会儿再走》……。
第一批观众是细米的同学。正逢梅纹的美术课,她说:“今天的美术课不在教室里上。”她领着他们走进了细米家的院子。
院门口还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入口。
谁都知道细米喜欢用刀到处乱刻,但,并没有几个孩子知道细米到底刻了些什么。当他们排着队,井然有序地走进那间小屋,看到那么多的木雕时,都惊呆了。虽然他们像细米本人一样还并不能真正地理解这些作品,但,它们还是深深地吸引与打动了他们。那些被雕刻过的木头,蕴含着一股奇妙的力量。
这些只知道疯玩、玩起来没有头的孩子,却很留恋这间小屋,一时竟不肯离去。
后面进不来的同学就嚷嚷:“快点儿!”
又有一块牌子放在后门,上面写着:出口。
梅纹像一个工作人员一样站在出口处,微笑着,用手打着手势,意思是:请。
当他们长大成人,再看到“庄重”这个词时,一定会想到这一天。
参观结束后,正好是放学的时间。
细米站在院门口,目送他的同学们。
红藕一直背着双手站在不远处,等同学们全部离开后,她跑了过来,一下从身后拿出一大束五颜六色的花来。她把花举到细米面前。
细米下意识地将手藏到了背后。
红藕看了一眼微笑着站在白栅栏旁的梅纹,说:“她让我去田野上采的。”说着,将花塞在他怀里。
细米只好接住。
红藕转身回家了。
细米捧着花,像个十足的大傻瓜。
翘翘蹲在他面前,很迷惑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