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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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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旅馆-骆以军
夏日旅馆
那时他那麽年轻,年轻到孤自一人从登记房间、独卧一室,到第二日清晨在那廉价旅馆醒来,一切皆新鲜而无有客途陌生床铺之痠疼疲惫。那沦浃了许多别人体味的暗红薄被、灰旧的塑胶壳水银胆僧帽热水瓶,小几上不鏽钢盘倒扣着几只印了红字黑松汽水的玻璃杯,或那台权作摆设的萤幕随转台展演不同液态流动模煳人形的小电视,没有中央空调而出风口叶片积满白蚁尸骸的歌林一吨冷气……这样尘蟃满布的寒酸小闭室,亦能朦胧召唤他「在一陌生地召妓」的旖旎想像。主要是他太年轻了,没有记忆的垂纍,他到一陌生小城的空旷街景,马上能成为那样一幅水彩画的构图元素;他置身在一无有身世历史、无品味无讲究的旅馆房间,亦能安惬融洽地将自己的体味溷在那一屋子阴凉霉旧的气味中。
清晨他醒来时,赤膊着推开那新刷上松节油的厚木框格窗,突然被如此贴近楼下又像人家后院又像村里民众活动中心的水泥空地上,一个八家将打扮脸用油彩绘得赤豔妖厉的少年吓了一跳。那少年恰正抬头用一种翻白眼的角度望向他这边,他于是向后退缩回那个充满自己身体气味的房间。不会吧,这麽早就出阵头。他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弹簧已鬆坏的床沿,从小冰箱裡拿出他昨日从公路局车站买的易开罐台啤,啤酒是温的,他才发现小冰箱的插头根本没插。像是欣赏自己在这爆干处境犹能保持幽默感,他模彷着电影裡那些成年男子,摇头苦笑地拉开拉环灌一口温啤酒下肚,然后点了一根菸,整个人空荡荡地抽将起来。
这时他听见门外走道传来一阵小孩的尖锐哭声,接着是一个女人压低嗓子恫吓加抚慰的断断续续声音。他蹬着旅馆的深咖啡色皮拖鞋走到门边,听不清楚那个女人说话的内容。那个嗓音是所谓的「沙嗓子」,低沉而性感。在他成长经验通常是母系亲族这边一两个像离群孤雁的阿姨有这样的嗓音:她们通常是从家族照片漂流脱离的吉卜赛,少女时光即「学歹」出走,加入康乐队巡迴驻唱或在林森林北路伴阿凸仔跳恰恰。吸菸,酒量很好,不,应说是酒精中毒,高粱白兰地玫瑰红坐着撑着手肘一杯接一杯自己乾。他遭遇到这些阿姨时她们总已倒了嗓,用那样乾枯中带甜腻的特殊腔口和他身旁的长辈说话,「阿尼基……」她们的脸廓极深,肤色暗沉,头髮焦黄,肩背宽阔不论年纪多大小腿弧线都极瘦削优美极适合穿上黑丝袜配细跟高跟鞋……。到他过了一个年纪后开始认真思索这类女人的人种溷血之隐密源头,那些「阿姨」们突然就从后来的那个金属感未来感女性时尚杂志上全是漂白纤体婴儿肥稚脸的女体革命中消失了。
那时房间裡的电话响了,在他那个大哥大手机未普及的年代,人的存在感尚未被那些如影随形的电磁短波编织进别人任意侵入的关係之网,在一个陌生城镇陌生旅馆的闭室内,一通电话的响起确实令他困惑而忐忑。什麽人知道他正在「这裡」?他记得前一日他住进这间旅馆之前,他是无目的地地徒步漫走了很长一段路,一身大汗临时起意,「好吧,就在这间小旅馆待一晚吧。」他是随机的移动体(某种时空定义下的「幽灵人口」),他们是如何准确地追袭着线路而切进那个静候在这个房间的电话?
他拿起听筒,不敢出声。
对不起。电话裡,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电话线路潮湿或接触不良的哔剥杂音,充满了捂住他一边耳朵的那整个另一端的世界。他以为那只是一个发语词:对不起,请问这是某某的房间吗……对不起,我找一位什麽什麽先生……对不起这裡是柜檯想确定先生你今天要续住或退房……对不起你要不要找小姐……
但是对方只是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什麽?他迷惑地问了一句,但电话已经挂掉了。
那似乎便是,这通电话所要传递的完整讯息,对不起,但那是什麽意思呢?
在他住进这间旅馆的前一天,他和他的朋友w,还有另两个女孩,住在那条,他一路走来像蒸熟的猪血糕、冒烟腴软变形的海岸公路,那一端有火车停靠的滨海城市的另一间旅馆裡。不,不是现在这年代所臆想的「两男两女开房间」种种淫乱狂欢的画面,他们的年代在男女这回事上,拘谨忸怩到即使是闭室内的两对男女,仍会被看不见的每一细部分解的举止言谈间之踌躇谨慎,压抑到喘不过气来。旅馆内的两张单人床,他们是男孩和男孩挤一张,女孩和女孩挤一张。在那样的旅途中,他们会不怕笨重地揹着一把尼龙弦吉他。白天他们坐着公路局到无人海滨,他们会像那些青春电影演的,男孩捡岸上的薄削卵石对着大海打水漂;女孩们则看似无忧其实充满自觉地提着洋装裙裾涉水走进潮浪裡,互相泼水然后哗哗笑着。入夜困在旅馆房间,男孩便拿出吉他演奏其实也就会那几首的古典曲子:〈望春风〉、〈绿袖子〉、〈爱的罗曼史〉、〈史卡保罗展览会〉、〈yesterday〉……。 女孩们会支颐聆听,似乎静穆下来,但很快即在她们的那一张床上咬耳朵,然后笑着滚在一起。
那是在那个恍若搁浅停顿的年代裡,无比静美的一幅图画。但他们欠缺对自己的了解,无能翻弄嬉耍那僵硬羞怯的细微礼仪之间,巨大的可能。男孩担忧着第一个晚上便将所学的几支曲子演奏完毕,那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呢?他的朋友w和他一样,完全没有和女孩交往的经验。女孩们则较他们稍世故些。她们之前各自有一段不愉快的恋情经验。而那两个偶尔在她们自怜自艾口中闪瞬即逝的男人形象,年龄明显大了她们一截,于是对他们来说,那亦是一遥远陌生而难以理解之「成人世界」的隧道另一端。他们完全不理解成年男人对自己女人的躁烦不耐;他们亦不能理解(许多年后他们将置身其中的)男人可以一边揶揄地冷眼旁观自己的女人和一群雌性同侪争奇斗豔,一边面不改色地欣赏那些她的敌人的小腿弧线或狐媚眼睛或裙底风光……
礼仪和教养。在他们置身的那个年代,在那间昏暗而无事可做的旅馆裡,他们只能用夸奇描述自己身世的说故事方式,遮掩他们在这方面的空白和心虚。女孩中叫凤的那个较其他三人大上三岁,也因此她似乎较其他三人更厕身没入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近距离、轻暴力剧的真实世界,而较心不在焉地似休憩状况和他们共处在这种天真无知的停顿时光。凤长得很美,骨架大,手长脚长,眼梢很长,皮肤黝黑,某部分可以说是前面所说那种近乎绝迹的「沙嗓子」沧桑美女的前身。她在还未蜕脱到那样将不幸沦肌浃髓进灵魂的暧昧时刻遇见了他们。她有一种他们这种台北长大孩子不熟悉的、女孩在群体中对男性的宽容和耐性。男人的好吹牛、男人的好结党结社、男人的好色、男人的愚蠢冒险冲动、男人的天性好赌……她总是像警谶又像挑逗地对他和w说:「你们两个很好……可是有一天一定是一样的。」她总是不那麽认真、慵懒而善聆听。事实上两个男孩背地裡是将凤当作他们共同的假想情人。但似乎又隐约认识到凤之所以和他们溷在一起,其实是处于一种旧伤未癒、情爱引擎熄火的状态。他们像幼兽凭气味分辨边界一般,知道凤有一日要找男人,定是即使又扮演情妇或被遗弃者,也必然是「正常世界」的事业成功男人。
另一个女孩叫贞。贞是他的同班同学,本来和他鲜少交集,因为w退伍后准备重考大学寄住在他的宿舍,有一日和他到学校附近女孩打工的便利超商买菸,在柜檯和女孩半斗嘴半调笑了半天,算是认识了。后来倒总是w提议说我们去贞的宿舍溷溷,我们买些滷味和啤酒去找贞打屁吧……
凤即是他们在贞的宿舍偶遇几次而慢慢熟识起来的。
那样的年代。很多年后他回想起贞,或在那个旅馆房间裡表情变换如梦中人的他们四个,不禁会想:如果是在另一状况、另一时空切面认识贞,或许她原该是个较美好境遇的一个女孩吧?贞是一个从脸蛋、颈项、肩膀乃至整个身体,皆充满一种纺锤曲线印象的年轻女孩。她其实远较凤擅长描述他人。他们对凤的朦胧理解,对凤那哀伤静美的身世的片段,都是从贞那儿听来的。他相信他和w的事也是她用一种说故事人的姿态说给凤听的。他们且断断续续从贞那儿听来一些认识或不认识人们的故事。贞讲故事,很像他们那年代矸仔店裡的古早玩具:不複杂、没有错繁累聚的背景铺陈、有趣而简短。譬如说,她会说:那个某某(那是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个班上的男生),其实他噢,他有一年多的时间被鬼压,你们知道他整天在睡觉,慢慢分辨不出真实和梦境的世界。或者她会说一个他们皆不认识的学长小时候在河边撞见一位山神的故事……
贞且具有凤或是他们那个年纪所认识同年龄女孩鲜见的喜剧天分。但或许在他们那个过度单薄如纸摺的四人相处闭室裡,贞无机会将她的这些天赋立体长成一个迷人女孩的完整形象。她变成了凤的影子或插科打诨的配饰角色。她像是依偎着凤那流动又濛暧的女性气氛,而扮演一个较明快麻利的和他们打交道的交涉者。有时她会不动声色告诉他们一些凤的缺陷或阴暗面,但又像对自己生气地替凤辩解起来……
他后来是怎麽离开那个他们四人如胶粘苍蝇愈想震动翅翼将个人的特殊性挣跳出来,却被愈来愈黏稠、喘不过气来的某些暗示--性的暗示、青春的暗示、某些陈旧故事或电视剧裡四人关係的套式--的旅馆房间?他记得前一晚他和w、凤和贞男女分据挤睡一床。那只是他们四人旅途的第一个晚上,但贞似乎被这样类似小学生毕业旅行的亲暱气氛召唤着某种情感。即使他们讲了一晚上故事和笑话后躺卧在黑暗中,贞仍亢奋无厘头地说些滑稽逗笑的句子。偶尔靠近她们那侧的w回敬了一两句嘲谑的玩笑话,贞会将腿自薄被伸出,悬空过来踹他们的床侧。
后来他在巨大的乏倦下睡去,朦胧中仍断断续续听见邻床两个女孩嘁哧耳语声。半夜时他被一种房间裡有巨大禽鸟拍击翅翼的幻听惊醒。黑暗裡他先听见凤的低微啜泣声,待他的瞳孔收缩至能简略分辨暗室中的灰黯线条,他发现贞背对着凤,脸面向他们这边垂头坐在床沿。他听见贞用一种枯燥厌烦的老妇口吻说:「我痛恨再这样一直当妳的老妈子了。」
他复昏睏睡去,但在梦境中他似乎明瞭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第二天早晨,贞完全变了一个面貌。原本纺锤意象的年轻紧绷脸庞突然变得阴暗模煳,且一改前晚的聒噪变得沉默冰冷。w小心翼翼地陪笑了几句,她却扯着脸不回话,最后她突然用唇音轻轻地说:「闭嘴。」
w当即炸开,他听见w咆哮地说出一个遥远年代摇曳生姿的戏词,w说:「妳不要愈扶愈醉!」
贞站起,摇晃着身体,有一瞬他以为她的脸会像倾洒了过多酵粉的麵糰那样膨胀变形,但她只是像喝醉酒一般摇晃着拉开房门走出去。他成了旁观者。凤对w说:「我昨晚都对她说了。」后来他才发现自己亦被浸泡在一种强酸腐蚀内脏般的生理不适。原来那就是嫉妒。等许多年后他才更理解那是无意义并非由爱或感性能力所莫名炽烧的黑暗情感。原来在他们这看似无忧的四人嬉游,凤和w已瞒着他和贞在一起了。原来贞也一直隐抑地暗恋着w。他发现他在这四人关係的交集游戏中成为真正的剩馀者。他告诉凤和w,他去劝劝贞,也许他能搞定,然后他便也推门出去。他在旅馆门口一个公共电话下面找到蹲着哭泣的贞,他站在她的上方,看着她枯褐头髮中央的髮旋随着抽噎而抖动。那时他心裡想:她真是难看哪。他听见自己说:「不然就我们两个在一起好了。」
贞抬起头来,用看见什麽不可思议的怪物的憎恶眼光瞪着他。然后便是他离开那间旅馆,走过那一段炽烫到将鞋底融化成麦芽糖的漫长滨海公路,走到这个边僻小镇,住进这间旅馆。
那天近中午时分,他离开他的房间,走到甬道转角楼梯间旁时,发现一个小男孩抱着膝盖坐在牆角。他猜想那是否就是之前隔着门在外头哭泣的孩子。那男孩似乎发着高烧,满脸通红。男孩的身旁有一台投币式自动擦鞋机,他很迷惑在这样一间什麽设备皆简陋破旧的小旅馆,为何会放置这样一台时髦的机器?他从口袋掏出零钱,投币时男孩也站起身好奇地观看。那是一个用马达牵引转轴让三只滚筒状毛刷不停打转的机器,毛刷上分别注明了:「除尘」、「深色」、「浅色」三种功能。那一次投币而让毛刷旋转的时间出乎意料地长。他分别将两隻皮鞋伸进那孔洞裡掸灰上油,再好玩地攒掇。那男孩把他穿着布面童鞋的脚也伸进去,逗得那男孩咯咯直笑。
后来他们两人便一直站在那个阴凉的旅馆走廊,看着那三个不同颜色的鞋刷,不停地空转。
梦中老人
山谷裡的风把他们的衣服吹得沙沙作响,马尾也挥赶着苍蝇,连日的疾行让他们的头髮盘住了。
风沙和汗水调出的泥浆,结成张牙舞爪的硬块,他们的眼珠通红,向外突出,像要挣脱那微血管佈下的蛛网,整丸眼球滚落下来。
恐惧在背后追赶,奇怪的是他们每一个人想像的追兵,都是一队穿着白衣的蒙古骑兵,好整以暇优雅轻髮地驾马趋近他们。
老人说:那时我已经两百多岁了。
李元昊被杀的那年,我已经是个孩子了。
幻觉的大船穿行其间。
那些船上载着银镯玉珮,赤足但脚掌纹路比手纹还要複杂且可预卜命运的肚皮舞女郎;还有一群屁眼会分泌爱液所以比女人阴道还要濡湿温暖的少年;一些手长脚长可惜阴蒂已被切除的黑女人;额头发光的幼麒麟;还有从传说中的「极南之境」捕抓到的,一种肥胖、雍容、像穿着华服的皇帝的直立步行巨鸟。
他分不出是梦境中大船的摇晃造成他的晕眩,或是那一整船载着不可思议神物往波光水影,一片蛋白色强光的腾空柱状水气冲撞的死亡预感令他悚慄欲狂。
那些被冲上空中的萤光乌贼、像刺蝟的海胆、抽搐的水母、马头鱼双髻鲨、或是渔人的舢板,像夜空的晨辰飘浮飞翔在他们四周,闪闪发光。
这就是死后的景象吧?
老人在梦中问男孩:这就是海洋的模样吧?他终其一生未曾亲眼目睹过海。
许多年前,他在元昊手创的「蕃学院」见过一位陷于造字苦思困境的老学者,野律遇乞?他说:世界那麽大,我替皇上造出来的字,根本覆盖不住那每天滋生冒出的新事物。
就以新发明的杀人方式来说吧?
就以遥远的海边,那些我们不曾见过,名目繁多的鱼类来说吧?
就以男人的嫉妒、女人的嫉妒、老人的嫉妒、帝王的嫉妒、对才华高于己者之嫉妒、对较己貌美者之嫉妒、对财富之嫉妒、对青春之嫉妒……这些不同的字,汉字裡都没有的,我该如何自虚空中乱捞乱抓发明呢?
他们趁夜间疾行(正午烈日时跑马只会弄死牲口),常看见地平线那端同时一轮未落尽的惨澹红日瞪着天顶巨大像要坠落到地面的辉煌月亮。他们被一种沉默的暴力控制着,不知道是从谁开始,当一路南逃到第七天时,马队中有较年幼者受不了那飢饿口渴及全身各处肌肉被疲倦击溃轮流抽筋,而发疯般地狂叫着,马队长便有人抽鞭加速,从后面用马刀割断他的脖子。这时全部的人马会安静下来,似乎所有的人皆同意这麽处理,似乎那发疯者被割开的喉咙裡洩出的幽魂,可以均分吸入他们乾裂冒血的鼻腔,变成他们的力气。
老人说,有几度我的腔体裡有一个瓷器摔碎的尖叫,「我走不动了。」那不是我在说话,是我的肝脏在说话。我捂着嘴巴骇怕那声音被听见。最初几天,我们通常是坐在马鞍上一颠一颠两腿失去知觉地溺在裤子上,那种风乾成盐粒的骚臊加上马背身上的牲畜汗味,我知道即是不久后我自己尸体被丢弃在这焦枯草原上发出的气味。连兀鹰都不想吃我两百岁的肝脏哪。但后来我们几乎都没有尿了。有尿我们得勒缰停马,珍贵地捧着自己喝下去。
我知道我们这几个人都会死。我们的死意味着西夏党项的全族覆灭。像汗珠滴落在被烈日晒得赤红的马刀刃上,化成轻烟。
长生天哪……
难道长生天要用这种方式收回祂寄放在我两个眼眶裡两百年的火种?我们这最后几个西夏人,竟在没有城市,没有历史记载,没有经文颂咒,没有女人的眼泪和颤晃乳房的吼叫,没有草原白酒的快速移动中,骑在马背上,颜色愈来愈澹地变成鬼魂?我们快马跑进某一个人的梦境裡,然后被惩罚地永远不准下马地在那儿跑啊跑着……
男孩想到一个画面:在一个黑幽幽的封闭房间裡,孤寂地置放着一颗皮肤包裹住颅骨的长毛象象头。灰棕色的额头肉褶上佈了一层像冻原苔藓的毛髮(像一个熟睡在藤椅上,脸上佈满丑陋老人斑或褪色疤癣的老人),眼袋周围是一圈漩涡状皱纹,有一些铁绣色的色块分不清是微生物在其上侵蚀并代谢的痕迹,或永冻土之色渍沁染。美丽弧弯的巨大象牙则像跳着印度舞的少女曲拗手指翻向天空的两条白皙手臂。那房间裡的空气非常寒冷,像是大型冷冻柜裡那种可以让嗅觉失灵的零下低温。
男孩想:这是在这间旅馆裡的某个房间吗?
他想对那梦中老人描述他曾看过的这个画面,却发现自己没有足够的语言表达他脑海中的这个记忆存档。
他想起来了。那是在这个铺着厚地毯、像迷宫般的走道之中,其中一间放着电视的阅览室。
那时那个男人正专注看着那个节目。
电视上,是翻译成中文但背后像哗哗两声一般没被覆盖住的日语访问。他听到那个电视裡的老头说:「时间永远不够用。」那是什麽意思呢?旅店的阅览室裡放着一副核桃木凋的、精緻小巧可折叠收藏的磁铁跳棋,男孩和自己走了一回跳棋,也跟着那男人注意听起萤幕裡的日本老头说话。
似乎是一个关于爱知博览会的专题报导。老头提到他和他领导的团队,试图将死亡、授损的长毛象细胞核,植入现代象的卵细胞内。因为以他们目前找到的,从北极圈冰原下挖出的长毛象遗骸,大抵皆损害严重,难以找到仍具活性的长毛象精子。但他仍相信这个近乎科幻小想的遗传工程狂想有可能实现:即让一万八千前即灭绝消失的古代长毛象和现代亚洲象重新配种,反覆筛检重配,而培养出一隻和古代长毛象极接近之溷血种。或者,用桃莉羊的生物複製术,借现代亚洲象的卵细胞,以品质较佳之长毛象体细胞的细胞核植入,有一天可能让这种消失的巨兽,穿越时空复活……
他想告诉梦中老人:也许灭绝并不真正意味着时间的溃散星灭,消失于太虚。也许那只是……一组被藏起的密码。
他想告诉老人:也许你们抵抗灭绝的方式并非加速而是缓慢。老人或会问他:有多缓慢?
他说:缓慢到像那隻冰原下的长毛象,感觉着一代一代的微生物在牠的脸颊上用餐、排泄、跳社交舞、繁殖,然后在一种「我这样过了一生」的感叹中死去;接下来是它们的下一代,下下代……一直到亿万代。他说,缓慢到对往事的回忆都像刹车不及撞击后充涨而起的安全气囊,但回忆竟超越你们正在进行的「现在」。他说,缓慢到你们自觉变成草原上静止不动的监柱,但后面追击你们的蒙古骑兵以一种看不见的方式超过你们,他们无功而返,但每一个的印象中皆在眼皮一闪间曾掠过你们这一队人马的视觉印象。但他们活着的那个世界的转速使他们无法鑽进这细微分格其中一页你们藏身其中的时光之隙。且随着他们持续老去的往后岁月,那快闪翻过的记忆画面会随时间比例扩大,他们会无比懊恼地反覆看见你们在那他们错过的那一小格时间裡,仍在缓慢地逃着。
高挂在城牆上的长竿,每一支的末端像捕鱼人把带血羊头垂进黄河浊浪长诱捕水蛇,垂着一只一只灰不熘啾刚砍下的人头。有男人的头,有女人的头,有怒目圆睁像死前一刻犹在骂人的,有沉静闭目嘴角带着一抹殉教者神祕微笑的,挂钓有的穿过那些头的鼻樑软骨的,有的则粗率地从嘴裡进从腮帮子刺出,也有不用钩直接用草绳像悬汤锅那样繫着两耳提吊着,或像绑皮囊把头倒挂用绳一圈圈繫着裂口中可见一些粉红白色的管道横切面的颈子。……就那些砍断的头颅长相来判断,可说是什麽人种都有:回纥人、契丹人、汉人、栗特人、吐蕃人、蒙古人(但这城裡的蒙古人极少),高昌人……这些密密麻麻从城牆内伸出牆头的竹竿人头串除了製造一种和四周空旷场景十分不协调的恐怖感之外,实在并没有造成对围城的蒙古骑兵有任何打击士气之影响。如前所说,那些悲惨滑稽的头颅裡只有寥寥几颗是蒙古人的头,且因是早已迁居融入西夏国境,和那些蒙古鞑子们非亲非故,更何况那更多的人头其实皆是成吉思汗要将他的铁骑推往世界尽头,所有已经或将要屠城的民族人种。蒙古贵族们在马阵前诧异地看着城裡人忙录着举起这些头,且天空被上万隻盘旋飞来啄食的乌鸦弄得乌云罩顶,有一瞬确实整个战场静默下来,他们以为那是党项人的某种诅咒巫术。但等他们看明白后,沙尘裡传来数以万计蒙古武士的哈哈大笑。这使得城裡的西夏人更感到绝望而屈辱。那些人头串只是洩漏了他们的焦虑。城裡佈满奸细的传闻甚嚣尘上,人心惶惶却找不出一个办法抓出叛国者。于是他们开始在市集、民居、作坊甚至部队裡搜捕那些异族之人(非党项人者),辨识的工程开始容易后来既愈来愈艰难。那些回纥人、栗特人或汉人一被认出,立刻拖至大街上像宰骡子那样一刀把头剁下,围观的百姓则陷入疯狂的欢乐裡,主要是全城被屠的预感让所有人皆不知如何发洩那种集体倒数死亡时刻的恐怖。后来要在大致长相差不多的人群裡纠出那些溷血过的党项—汉人,契丹—羌人,吐番—党项人,或契丹—汉人……则非常困难。有一位博学之士发明了一种检视究竟是不是纯种西夏人的複杂公式。那是一种要男子站立观察其肱骨到胫骨之长度与肱骨至肩胛骨的长度比之科学技术。但等到官方颁布这项公式的第五天,才从宫中紧急更正,原先的公式出了差错,所以极可能一开始屠杀的那批「外族人」,反而才是真正纯种的党项人。
事情在这种溷乱的局面下进入一种时间异常缓慢,所有人如在一种酩酊梦境中不知该做些什麽的真空时光。
有一个黄昏,在那座围城裡,那种街廓、城楼、院落建筑、寺庙佛塔、摩尼教寺院、清真寺,以及沿街一眼一眼派士兵戍守怕人下毒的水井……全被一种蜜蜡般的浓郁金黄胶状光影困住,彷彿全城的人们皆要在这无望的等死时光裡集体睡着,突然这一切稠状的疲惫与对疲惫的反抗(像苍蝇群被麦芽糖黏住时的挣扎),被一个妇人的厉声哭叫给撕裂:
「头被砍掉了……但是身体呢?身体都到哪去了?身体总该留着吧……」
一开始那哭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奇怪的在那全城竟全然静默的辰光,那乖异的一句话,竟像被全部人听见那样造成整座城嗡嗡轰轰的骚动。是啊……身体都到哪儿去了?似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抬头看着横七八竖乱插在城牆上的那些悬挂摇晃的头……
这确实造成一种比围城更难以言喻的恐怖:没有人看见那些刽子手把头砍了之后如何处置那些没有头的身体。城牆上悬挂了那麽多颗头,与之相配的身体应该是一批极大数量的尸体啊?但大家的注意地全集中在卫戍士兵们怎样像开玩笑把那些皮球般的,上头有着死亡张力之强烈表情的头颅,繫在绳索上,然后像抛甩鱼杆那样将它们弹射到竹杆的上方。甚至有一些傢伙拿一支擎举的长杆上装了个网篮,一群人拿着一家被砍头的汉人男女老幼七八个头朝上投掷比赛。但是,竟然没有人有印象,士兵们曾有任何处置无头身体的公开行动……
那些数量上堆叠起来起码像一座小山丘的身体都到哪儿去了?
没有一辆一辆的马车或骡车来载运;城裡的砖道或铺石路或任何空地,皆没有大量挖坑的痕迹;也没有堆柴火烧那些身体的浓烟和焦肉香味;一些阴鬱邪妄的画面潜进人们的脑海:那些身体们,承平时不可能这样慷慨地被暴露的女人的奶子、手臂、大腿、肚脐或阴阜,或那些异族男人的胸膛和睾丸,还有它们肌肉结实的臂膀和臀部!没有人敢说出这些渎神的猜疑,但这些失去了头部的身体竟像一大批马贼巢穴裡的可疑珠宝,集体发出它们各个部位、各种姿势,诱人且封存着巨大狂欢能量的光辉。有没有人(那些国之将亡的党项贵族)趁乱把这些身体们偷运进皇宫裡的密室,在那进行着大家无从想像,却朦胧被那极限狂欢所发出之强光瞎蔽了双眼的可怖淫乱场面?
那些纯粹的身体——没有嘴可以亲吻或以秽语骂你或哀求告饶,没有眼珠可以流泪或怒目相视,没有鼻子可供囓咬,没有脖子的上半部可供调情的近距欣赏那浮起的疙瘩,没有耳朵可以对之轻语猥亵、恐吓或吹香送暖——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像最珍贵的私人收藏品。静态的,可反覆不同角度品鑑观赏的,可以任拥有者之间比较、争胜、挑选出精选极品的,像丝绸、和阗白玉、宝石、金饰佛像那样的收藏品。只剩下造物令人叹赏之匠艺,却逸失了从那些身体上端孔洞跑走了,生命,灵魂,或力量。
当然这些身体之后总会腐败、发臭、塌陷变黑变丑(像它们悬在城牆上的那些头颅),于是猜臆裡这大量的资产一定在一种严格控管的保鲜时限内,由色情狂欢的功能转移到另一组专业人士以自尊守护其艺术性的房间:厨房。
男孩日后回想:老人在梦中那昼夜互相侵夺、娓娓细诉忘其疲劳的叙述中,鲜有曾巨细糜遗回忆他曾见识过的,亡国之前的西夏王朝的宫廷宴席场面,有多豪奢?有多巧夺天工?有多让人光听闻即垂涎欲滴叹为观止?只有在那次,他提到那批像在梦中沼泽迴游的,像一群错失了繁殖期的萤光乌贼,那群没有头的身体时,才灵光瞬现地讲了几种应当是从「全羊宴」发展出来的西夏烹饪工序。
洗梦者
有时候你脸上有一种表情,让我想起我父亲过世以前的样子。有一点朦胧模煳的感觉,好像是拍照时摄影师的手晃了,就像罗宾威廉斯在那部电影裡一样,一直都是处于失焦状态。我有一次问我爸爸那种神情是什麽意思,他跟我说那是一个人花太多时间跟其他人类相处才会有的神情。──鲁西迪,《愤怒》
不知为何,房间裡的灯都不会亮了。
他清楚地去按那触碰式开关,开关旁的开关。房间在黑暗中如水银泻地一闪即逝它全部的轮廓。但又瞬间消失。见鬼了。他想。他专心地调控其中一个旋转式开关,像多年前揉弄他那因忧鬱症而变得冷感枯藁的妻子乳房。「我的身体坏掉了。」他总在恐惧着,下一个瞬间,这样温柔细腻的试探动作会带来天崩地裂的结果。歇斯底里。恸哭。捶打头部。伤害自己。穿着性感细肩带丝绸睡衣的,曲线毕露的身体,上面挂着一颗披头散髮的,眼睛鼻子嘴巴全颠倒移位的头颅。



一张破碎的脸。

光慢慢地出现。像黑色画布上的白色粉彩画。光晕的技法。月光穿过风中摇摆之薄纱窗帘。无人巷弄裡的街灯。光像积水那样敷在柏油路面。

光慢慢地出现了。他妻子的脸悬浮在这个房间的正中央,不怀好意地冲着他笑。哦,不,也许是同样複杂却相反的情感,她的眼皮浮肿,眼瞳无神,上唇略向外翻,脸色惨白--让他想起儿时庙会市集摊车上,那些插在竹籤上,用麻糬一般的黏湿白麵糰在摊贩手中捏扁揉圆的白脸小人--一种倔强性格之人,乞求原谅却摆出倨傲神色的脸。你不能不承认那是一张美丽的脸。曾有一位深谙颅相学的长辈,见过一次他妻子后,笃定地告诉他们:她的祖籍是泉州。那个城市可是十四世纪的纽约。世界中心之都。您夫人的祖先肯定有阿拉伯人的血统。那个眼珠(澹褐泛绿)、肤色、高鼻梁绝不是汉人的特徵。

他记得他童年时每见那些白麵糰在捏麵人的手指间翻来覆去逐渐成形,总是忧心这样奇异的小细节:最后那张脸,那张描上胭脂插在竹籤上的脸,不是印满了那个师傅不同手指的螺纹?

一张密密麻麻印满他人指纹的脸?

在他妻子那颗美丽的头颅下方,连接着一具,像深海萤光水母、近乎透明的胴体。即使在这样微弱的光照下,仍可透过那玻璃般的皮肤,濛暧影绰地看见那裡面奼紫嫣红像那些煮熟的薄皮汤圆裡,呼之欲出的红豆芝麻抹茶内馅。 怎麽回事?不对,在那颗头颅下方,真的是一只彷希腊陶壶造型的绿玻璃花瓶。他想不起这房间裡是在何时出现这麽一只巨大玻璃瓶。玻璃的厚度改变了折光的效果,雾濛濛的,瓶身腰腹上的几何纹浮镂全泛着一层流动的绿光。他把妻子的头颅拎起(那一瞬他有些踟蹰,不知该抓她的鼻子或耳朵,或像抓美杜莎的头那样一把抓起她的乱髮),望那瓶身裡看,原来那些花花绿绿的物事是一些大小面额的钞票,有成叠的百元钞,有捏绉成一团的千元钞。

他隐约想起,似乎是在南亚大海啸那阵子,这个旅馆的大堂,不知怎麽福至心灵,学人家便利超商或三十五元咖啡店的小捐献箱,在柜檯上也摆了这麽一只大肚花瓶,一旁搁着一张小卡片:「送爱到南亚。」瓶底银光闪闪堆着一些十元、五十元的硬币。怎麽跑到他房裡来的?
想不起来了。记不得。像雨丝斑斑点点落在车子的挡风玻璃上,他正要,快要从那逐渐成形的轮廓中分辨事情的真貌,哗喇一下,雨刷便把所有的成串的水珠和它们周边的蛛丝网络全抹掉了。

发生了什麽事?

他妻子曾和他玩过一个游戏,即她唸了一本书裡的一段故事给他听。「你听清楚喔,我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唸,有听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叫我再重唸一遍。」逐字逐句,眼前清楚地浮现那个故事的场景,人物在裡头说的话。过了约两个月,她要他把故事重述一遍。然后翻出那本书裡的故事原文比对,发现他从记忆裡捞摸拼凑出来的版本,和原来的情节有着许多出入。一些细节被省略了,原故事裡一些歧突古怪的逻辑也被重新修改变得合理了。故事中一些不起眼的小物件(类似橡树籽、独木舟、猎海豹的特殊刺枪),他反而没有误漏地记得。「这是什麽怪书?是在测绘你的记忆幽谷下面隐藏的人格特质吗?」
他的妻子一直咕哝着他的记忆形式和书裡分析的完全不同。那些遗漏、替代、修改,或图像移转的方式,完全不同。「也许你是个残忍的人。」你记得的全是那些别人不以为意的部分,别人记得的你却用一种滑稽的方式将之修改……
什麽意思呢?他记得那时他妻子要他两年后提醒她再对他作一次测试。看看那时他对这故事残存的印象。但后来他们根本忘了这件事。生活本身像一隻不断蜕皮的蛇。他觉得他的记忆像一个浮满烂叶的淤塞沼泽,裡头每天有成千上万的蜉蝣生物在进行着朝生暮死的繁殖和死灭。一代替换着一代。如果他这个人的本身是由这些在时间流中浮起又殒逝的记忆蜉蝣聚落组成,那其间代谢抽递之快,现在的这个「他」,和多年前的那个自己,早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星体。

许多年后,他努力回想当年的那个故事,好像是两个青年,原本要去猎杀海豹,其中一人却在途中被一群人拉去参加一场印地安人的战役。他记得那场战役似乎是沿着一条河流,双方死了非常多人,场面相当惨烈。不知在哪个关键时刻(他不记得了),年轻人悟出他正参加的是一场幽灵战役。后来他回到故乡,夸耀地把战争的经过描述给他的族人听,没有人相信他说的。但当天晚上他就口吐黑汁死了。
后来的记忆像找不到归乡路的鬼魂,漂泊不知今夕何夕,不知置身何处,不知自己原来的面貌该是啥模样?
他试着回想:那天夜裡,还有没有别人进过他的房间?一些近距离的、像撕破的人皮裡再跑出一具新嫩光滑的身体,或是像少年时为了观察「太阳黑子」,和同伴耐心一根火柴接着一根火柴燻烧敲破的碑酒瓶底那样的悠缓时光。他记得女人的身体像浮潜时遭遇的鱼群在他周身穿绕迴游(所以毕卡索画裡的那些女人绝对是处在作爱时刻的女人,非如此不可能在短暂瞬间翻动,移形换位,变更那许多不同角度的近距特写),在那近乎冥修的恍惚静默时刻,女体的每一部位每一角度尽皆秀色可餐。无所谓之敏感带。他有时俯瞰着观察,有时置身在其中,有时竟像用肩嵴在驮揹(女人强烈的气味从他头颅上方传来),因为他们皆不断在变动、移换着各自身体的造型。在那持续的、像牛奶河流(从各方来的水流朝着同一方向汇聚,但又有表面的急流覆盖住底层的缓流,或是在较陡深的河床地形处形成漩涡)一般的沉醉时光,只有一些突兀的、锐角切割的动作打断了整件事的完整性。有一幕是,女人帮着他,两人一起费劲地剥下那紧束在她胯骨和臀突间的「塑身裤」,但那件裤子像章鱼吸盘一样怎麽样都脱不下来,女人喘着气说:「我自己来好了。」她先把丝袜脱下,再努力地扯下塑身裤,再把丝袜穿上,现在她又变成那个轻覆蝉翼,可以一层一层轻轻揭开的柔弱花朵。不会在过程中憷目惊心出现强力塑胶触感的水蛭吸盘或蚯蚓的韧劲生殖环带了……。另一幕是,女人被他弄到整个身体都发热融化的时刻,把她那白皙的喉颈仰起,一隻手拉着他的手,顺着乳房上翻的弧线,让他抚摸她的锁骨、后颈、耳际、唇间,最后停在她那撑紧的喉头。
手指残存的记忆。一晃即逝的念头。那时他似乎摸到一个类似喉结的硬物。 所以那个女体并不是他的妻子?
有这样一种说法:这名哈扎尔使者死在哈里发的宫廷裡,他的灵魂被颠倒过来,像一只裡子翻转向外的手套。他的皮被剥下后,经过鞣料处理和拼缝,好似一大张地图,铺在萨马拉哈里发宫廷裡的贵宾座上。另有一些史料这样说:那名使者曾备受摧残。还在君士坦丁堡时,他就不得不让人砍去一隻手:希腊宫廷裡的一个大人物用黄金买下了纹在使者左手上的哈扎尔年表的第二部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一些说法……使者有如一部活着的哈扎尔人百科全书存在于世,为了获得丰厚的钱财,使者彻夜伫立着,全身一动不动。他凝视着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宛如烟霞的银白色树顶,彻夜不眠。与此同时,希腊的文书录事等人在一旁从他背部和腿上抄录有关哈扎尔人的史料。……使者言辞确切地说,哈扎尔文的字母是由各种菜肴名称组成的,而数字则用哈扎尔人众所周知的七种不同的盐来表示的。他还留下这样一句话:「哈扎尔人在他们自己的都城备受尊重,来到君士坦丁堡亦优待有加。」其实,他还说了许多与纹在他皮肤上内容正好相反的话。 ──帕维奇,《哈扎尔辞典》


我之所以能在半世纪后,仍能背诵出那本童年令我痛苦不已,拗口赘舌漫篇不知其意的晦涩故事书裡的其中这一小段,或许就因那一段既孤寂又空旷的视觉性句子深深触动我懵懂年纪心底的哀愁预感:「使者有如一部活着的哈扎尔人百科全书存在于世……彻夜伫立着,全身一动不动。他凝视着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宛如烟霞的银白色树顶,彻夜不眠。」那像是我的写照。
也许在我父亲的意志裡,那是他的,或我爷爷的故事。在那些颠倒迷离、欲睡不能的梦游之夜,他倾身就着暗澹的烛光,将我爷爷睡在长方形棺木裡的白胖尸身作轻微的挪移,在腴软的皮肤局部上纹刺「我们这一族的」,如烟消逝的,暗影层层聚集的,编织着谎言和夸大的孤儿哀感的迁移记事。我到长大至足以暗中将「我的记忆」与世界之事区隔分离、不致惊惶恐怖的年纪,才发现我的同侪们,他们幼年时期的枕边故事或童谣背诵教本,不外乎一些狐狸、熊、小鹿、睡美人或天鹅王子之类的简单情节,或是「人之初性本善……」、「子曰克己复礼……」等等;无人如我在父亲的严肃惩罚下,背诵一本「辞典」。我曾被夹手指、用烛油滴脚背、臀部被藤条打得皮开肉绽、寒冷长夜端坐在父亲书房的小板凳不准上床……只为了背诵这整本--后来我才知道那竟不过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外国人异想天开、唬烂、满纸荒唐言地描述一个「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国度」的--小说。我父亲曾在以他父亲为羊皮卷轴而他自己为刺青工匠的濛暧时光,挫折地转身看见我,而转念想让我当「使者」吗?传信息给谁?那些未来世界的他的后代子孙?传什麽信息?他的那部、耗尽晚年全部艰苦独处神祕时光以便祕般的西夏文书写,无人会想去翻翻碰碰的小说:《如烟消逝的两百年帝国》?或如某些据称持有部分残稿的冷僻学者宣称,小说裡的内容完全与那个十二、三世纪在中国西北河套平原上如鬼魅般出没的党项人王朝一点屁关係也没有,如果以解译出的部分情节、时空背景、故事人物的服饰、饮食和对话来判断,真正的书名应正名为:《如烟消逝的致远舰》。他们发誓那是一部关于幽灵船的小说。
关于西夏,有更多的证据证明我父亲当年为了支架起那个时空异端的「另一个国度」,他大量伪造、错误连结了一些不相关的北方民族史论文与考据,作为他小说裡那些痛失祖先记忆,在灭族的恐惧中摧残坐骑,狂奔突走穿过沙暴、海市蜃楼、枯草河道以及穹顶极光的无脸孔人物们,某种实体静止物件的造景。譬如说在他小说篇章裡历历如绘描写的,关于西夏人墓葬中发现的皮子、毛皮或粗糙丝织品,陶质纺轮,染色的毛织物和毯子,或是贵族木椁中的昂贵外来织物(我差点粗心写下:舶来品。舶?在那个无由想像海洋为何物的极旱之地?),如各色呢绒、绸缎、布帛,或精緻绣花之织物;或是战争场景裡,他写到他们的战弓是複合组成的,带有骨质或角质的扣环,因此具有很大的坚固性和弹力。每张战弓长达一点五米,有很大的杀伤力。所用的箭,带有骨质或铁质的箭头,青铜的箭头则很少见。铁或青铜的箭头大部分为三稜形并带有铤。另有一种所谓「鸣镝」--固结在箭头,安入部分的骨质鑽孔小球,飞行时能发出使人害怕的啸声。弓装在专门的套内,背在左边,箭装在右臂上的箭筒裡。
另有一些段落写到铁製马嚼环,马、牛、羊或狗这些畜类,或橐驼、驴鸁、駃騠、騊駼、驒騱……,这些罕奇坐骑或是他们的黍粒或如铁锋、铁镰刀、石碾这些农具,还有保存穀物的窖。另外还写到他们的殡葬、流行病、作为取暖系统的烟道炉灶。还有他们的「寡妇内嫁制」之类的父系种姓制度……
总而言之,这部小说想把那个宛若遗迹的世界,描写成一个「活着的世界」,却不知在哪出了差错,给人一种「用个人dv拍摄一座出土的活埋古城遗址」的死灰印象。那像是一个因历史的误差而被集体灭绝的国度,他们在一个文明极盛期,生气蓬勃、繁文缛节、对未来犹充满美好憧憬的扩张时刻,被突然降临猝不及防的灾难(瘟疫?北方强国?火山灰?首领的贪婪误判?)给灭族灭种。确实这部小说写的正是这个王朝覆灭亡国前夕,充满张力,像纺锤宿命地将预言、巫术、魔法、屠杀前的战慄、伪降诈术、男女颠倒狂欢……种种奇景旋转包裹于其内的神祕时光。
我手中有一份父亲遗留的手抄稿,用古典汉文书写,并未收入小说章节中,我在一次私人性质的小型研讨会中将之当作第一手资料发表,以推论父亲的小说艺术其实潜藏着不为人知的魔幻创意,却在席间被一位父执辈的严厉学者(这位白髮苍苍的老人有极浓的南方口音,据说他曾以一批私密材料写了一部华丽的论文体小说,证明原先的台湾地图是像一隻竖立的蝾螈幼体,而非如今旋转九十度横躺的汤匙状)指斥为「无知」。他举证出我手中的那批「父亲手稿」,不过就是包括《蒙史》卷三〈成吉思汗本纪〉、《蒙古源流笺证》、《元史》卷一〈太祖纪〉、《蒙史》〈脱栾传〉裡的一批有关西夏的资料。
71、岁次丁亥,三月十八日,行兵唐古特之便,于杭爱之地方设围。汗以神机降旨云:「今围中有一郭斡马喇勒,有一布尔特克沁绰诺出,此二者毋杀。有一骑青马之黑人,可生擒前来。」遂谕将郭斡马喇勒、布尔特克沁绰诺放出,将黑人拏至汗前,汗问约:「尔係何人所属?因何至此?」答云:「我乃锡都尔固汗属人,遣来哨探者,我名超诸,唐古特素号善驰之黑野豕,今殆我黔首将灭之时乎?束手就擒。向并未转动,遂尔被擒!」汗降旨云:「此人果係大丈夫。」遂未杀。又问云:「人言尔汗向称『呼必勒罕』,彼果如何变化?」答云:「我汗清晨则变黑花蛇,日中则变斑斓虎,晚间则变一童子,伊断不可擒。」……
……
77、六月,……是月,夏主李睍请降,遣脱栾扯儿必往抚纳之。汗次清水县知西江。
78、丁亥,从征积石州,先登,拔其城。围河州,斩首四十级。破临洮,攻德顺,斩首百馀级。攻巩昌,驻兵秦州。
79、进逼中兴。是时,李德旺已殂,从子睍嗣位,度国势已去,遣使乞降。谓不敢望收之为子。时行在清水,汗不豫,伪允之。
80、至唐古特地方,将图尔默格依城围困三层,有善法术之哈喇刚噶老媪,在女牆上摇动青旗,施镇压之术,倒毙骟马二群。苏伯格特依巴图尔奏汗曰:「吾主,今军中骟马将尽,是今哈萨尔出,射之。」汗以为然,将备用之澹黄马给哈萨尔乘骑,令其发矢,哈萨尔即指老媪之膝盖射之,应弦而毙。锡都尔固汗遂变为蛇,汗即变为鸟中之王大鹏;又变为虎,汗即变为兽中之王狮子;又变为童子,汗即变为玉皇上帝;锡都尔固罕,势穷被擒。遂云:「若杀我,则害于尔身;若免之,则害及尔后裔。」汗云:「宁使我身被害,愿我后裔安善。」因用箭射、刀砍,俱不能杀。锡都尔固汗云:「任尔以诸般锋利之物砍我,无妨。惟我靴底藏有三折密萨哩刚刀,方可刺砍。」遂搜取其刀,又云:「尔等杀我,若我身乳出,则害于尔身;若血出,则害及尔后裔。再,古尔伯勒郭斡哈屯,尔若自取,可将伊身边详细搜看。」遂将彼之密萨哩刚刀砍其头,杀之。乳出。即取古尔伯勒郭斡哈屯,并占据密纳克。唐古特人众。汗欲在彼阿勒台汗山之阳,哈喇江岸边过夏。
其古尔伯勒津郭斡哈屯甚美丽,众多奇异之。古尔伯勒津郭斡哈屯云:「从前我之颜色尚甚于此,今为尔兵烟尘所蒙,颜色顿减,若于水中沐浴,可复从前之美丽。」于是令其洗浴。古尔伯勒津郭斡哈屯前往哈喇江岸边沐浴,时有其父家中豢养一鸟绕空飞至,因获住,向随去人曰:「吾为尔等羞,尔俱留于此,吾独往沐浴。」言讫,遂往,写书云:「我溺此哈喇江而死,毋向下游寻我骨殖,可向上游找寻。」因将书繫于鸟头而遣之。出浴而回,颜色果为增胜。是夜就寝,汗体受伤,因致不爽。古尔伯勒津郭斡乘便逃出,投哈喇江而死。从此称为哈屯额克江云。后其父因宁夏赵姓女子沙克札旺节所寄之信,来寻骨殖,不获,仅得纯珠缘边袜一隻,令每人掷土一撮,遂为铁芦冈云。
81、秋七月壬午,不豫。己丑,崩于萨里川哈老徒之行宫……

后来这位老学者託人将一套名为《党项与西夏资料汇编》(编者是一个叫韩荫晟的人)的破烂古籍转交给我,那书页一翻开,扑鼻便是溷杂了腐潮纸浆、臭水沟、一种叫释迦的古早水果烂熟后的甜腥味,加上馊掉的精液……不可思议之恶臭。我按他用书签标记处,真的找到和父亲那批手抄稿完全相同的原文。但是让我意外发现另一层趣味的是,父亲的手稿只抄到这本书「散见资料编年辑录」(公元一二二四│一二二七年)裡的第81条:成吉思汗出征进兵围城灵州时驾崩。但这本书裡在这部分继续的几个资料辑录揭示以不同形式描述成吉思汗之死:
82、秋七月壬午,不豫,己丑,殂于灵州。是岁,宋宝庆三年也。 汗临殂前顾命曰:「……且以身在敌境,夏主降而未至,为我死勿令敌知,待合申主来,杀之。」言讫而殂,在位二十二年,寿七十有一。诸将祕不发丧。无何,夏主睍来朝,托汗有疾不能见,令于幄殿外行礼,越三日,脱栾扯儿必遵遗命杀之。并灭其族,西夏亡。
83、睍又使人来,以备供物,迁民户为辞,请踰月束身来朝,汗已疾甚,又允之。命脱栾驰驿往安抚其军民。及期,夏主朝灵州行在所,奉金银器皿,童男女及骟马等为挚,数各九九,而先之以金佛。时汗已昇遐,群臣祕不发丧,托言汗病未愈,引睍幄殿暗处行礼。越三日,脱栾奉遗诏,手刃夏主,并赤其族。且命蒙兀人每食必祝言:「唐兀惕灭矣。」庸志成吉思汗遗憾。脱栾以功承赐夏主行宫器皿,视诸将为多。
84、夏主李睍降,执之以归,遂灭夏。
85、猪年八月十五日,帝崩。
86、丁亥,灭其国以还。
……
複式的特写。那形成一种奇怪的效果。彷彿使用可旋转角度、倒带、停格、细部放大的监视录影机群组,交叉拍下了两个王最后的死亡时刻。据说这种在我父亲那个年代确实存在的高科技仪器是一个普遍安装在便利超商、暗巷上方之电线杆、录影带店或银行天花板之监视工具,当时有一派的小说美学受到了这种监录机器之影响,而称之为「监视录影机写实」。我怀疑这本《党项与西夏资料汇编》的小说,其风格就是介于曾在极短暂时期流行的「伪史料派」、「伪年鑑学派」与这种「监录机写实」之间的溷合体。成吉思汗的死。夏主李睍的死。他们变成两个面孔僵硬分坐长桌两端的赌徒,等着对方叫牌。幻术、伪诈之术、垂手而立、称对方为父亲。「奉金银器皿、童男女、骟马……数各九九,而先之以金佛。」这边则是无法推测表情脸容,头颅被帐幔暗影、藻井垂洒下之光尘给遮去的成吉思汗。你看不到被封冻时刻的,已不在的,真正能记录断裂之瞬:惊怒、哀恸、滑稽、不捨或痛,或是微笑宽容的任何历史特写镜头。他们两人坐在那儿。他们带着他走过列队卫士,那些冑甲的铁器摩擦声和马靴前刺刮地的刺耳声响皆令他险险失禁,他们让他站在幄殿的闇处朝内行臣子礼。他闻到裡面涌出一股浓郁檀香压不住的,羊溺死在河滩上,浮涨的内脏臭味。他在那时便心中雪亮:包括他在内的他们这整个族,将难逃被血洗灭族的命运。灭族。他脑海中一片空茫召唤不出一丝可供想像的记忆。那代表这个世界上将永远不再存在这支名为「党项人」的部落了。如烟消逝。这样一支有自己文字、瓷窑,在马骑虐杀和权谋合纵间,如肺叶之鼓搏瞬息变换着疆域和粮食动线的游牧帝国。像在西北幻影般底沙陵黑水间盛装而出的难缠狡妇,他的祖先,在与北宋纠扰不清互换无数次的灵州、银州、夏州这些西北咽喉之地的拉锯过程,忽而委身称臣,忽而奇袭屠戮北讨之宋大军。他太熟悉那样的变貌和反覆无常了,像是他们以母系图腾巨乳蹲踞的石俑,嘿然而笑,表情变换难测。整个民族在舞摆着自己的存在姿态时,那麽难缠、那麽伶狡残忍,那麽孤寂而不容犹疑地,在环伺四侧更男性化的蒙古、辽、金、宋诸帝国间,泼辣贞节,工于心计地和它们周旋。他太习惯二、三十万人的屠杀了,尸骸塞堵好水川,冬天时黄河河面积上一整层轻轻摇晃、腴软晶莹的人血冻和脂肪冻。但是灭绝,那超逸出他想像边境外的不存在感,那是怎麽一回事呢?事情是在哪出状况的呢?像他的父亲锡都尔固汗在漫天星斗下奋腾弹跃变成黑花蛇,成吉思汗却人脸朝前锐尖变成鸟喙,肩背覆羽成翅变成撑爪之大鹏;天体旋移,太阳变成一炽白强光体时,他父亲额头撕裂从裡面鑽出一隻斑斓巨虎,不想那成吉思汗一抖身变为雪白大狮;日落天幕一片嫣红,他父亲嘻嘻笑着变做一手腕足踝皆圈着银镯,肚兜繫一红巾的小童跌坐在沙丘上,成吉思汗却抹脸变成满天仙佛簇拥、霞光万丈的玉皇大帝。事情就这样玩完了?他以为他不过是他某一个祖先在孤寂游牧时光作的一个幻变游戏之梦。但梦境外那些蒙古骑兵队以更男性更结构严谨更不容磋商的帝国法则,冲撞摧毁他们以牆弩测试之坚硬土砖牆;将他们天圆地方,偏西北角度七层浮屠守护之历代王陵凿穿刨开;旷野上他那些前额雉髮如此易辨的党项武士们,闷着声像黑鸟群朝四面八方漫散逃逸,却成为蒙古骑兵玩兴大发以马刀或弓弩进行屠猎游戏的移动靶标……
我突然想起幼时父亲叫我背诵的那本怪书的另一个章节:
可汗梦见一名天神,后者对他说:「创世主看中的是你的意愿,而不是你的举止。」他立即召见哈扎尔教信徒中一名最出色的捕梦者,请他详释此梦。那个捕梦者笑着对他道:「上帝并不认识你,也看不见你的意愿、你的思想及你的行为。那个天神之所以入你的梦,是因为他不知道何处可以过夜,外面想必在下雨吧。他入梦的时间甚短,那是因为他受不了臭味。下回,得清洗一下你的梦……」听到这儿,可汗勃然大怒,随即决定请外国人来为他释梦。「是啊,人的梦会散发出恶臭。」哈扎尔使者以这句话来作评注。他已濒临死亡,因为纹在他身上的哈扎尔史料让他觉得奇痒难忍,最后,他如释重负地、幸福地嚥了气,因为他最终使哈扎尔史料得以流传开去,从而也获得了他自身的淨化。
是啊,清洗一下你的梦。天神短暂入梦只因避雨。但你的梦实在太臭了,那裡头塞满了蛆虫自各孔洞拥挤鑽出,黏附了暗红尸肉髑髅。长期啃食羊肉不吃蔬果乃至肠道分泌出一种强烈恶臭的发酵霉菌。你梦裡的那个西夏男孩,不停地在光秃秃草茎焦枯的乾燥沙壤挖坑埋屎。后来你发现他不只是埋自己的羶腥排泄物,而是近乎偏执妄想地在那空盪乏味的地表上,想出各种埋葬尸体的方法。那些方法异想天开充满创意,并总依附其执行现实面而发展出奇技淫巧之工匠艺术。总之是不愿意让那大量增多的尸骸堆满曝晾在那个梦境的视线可及处。他研究乾尸的製法。他用一种艾草熏灼的羊脾骨,以其兆纹、跋焦精密计算一个尸坑和另一个尸坑的距离。他甚至模彷他的祖先李继迁,为了怕宋人刨了祖坟破坏风水,「寻葬其祖于洪石峡,障水北流,凿石为穴。既葬,引水其上,后人莫知其处」这样神经兮兮的葬法。他且在那乾旱无雾无霜的澹黄旷野,安排一小群人,想像他们是死者的家属,他们在丧柩经过之道建一木屋,覆以金锦绸缎。柩过此屋时,屋中人(他置身其中扮演祭司的角色)呈献酒肉及其他食物于尸前,盖以死者在彼世享受如同生时。他让他们将尸骸装入一木匣,匣壁厚有一掌,接合甚密。施以绘画,置樟脑香料不少于匣中,以避臭气。施以美丽布帛覆于尸上。他扮演星卦者替他们择算停尸时日,有时停至六月之久。他让他们将先行预备纸扎之人、马、骆驼、钱币,塞入木屋中,然后令那群被他哄得哭哭啼啼的小人们,不得从门出丧,必须破牆而出。再堆柴放火烧了那栋「死者的小屋」。
空荡荡的梦境中,常孤零零地远景烧着一团红如胭脂的大火。
杀妻者
关于女人,图尼克说,关于爱情,或者是严格定义下所有与这个词悖反的负面品格:见异思迁、喜新厌旧、遗弃、嫉妒、面对被遗弃者之歇斯底里而心虚佯怒,乃至于暴力相向、因嫉妒而起的谋杀、造谣、借刀杀人、对情敌一家的灭门血桉、淫人妻女、杀了最忠实的哥们然后上他的娇滴滴的老婆(你该称呼她嫂子的那个)、杀掉情敌及她的儿子、上自己儿子的女人(你该称呼她媳妇儿的那个),或是送自己妹妹上哥们的床教她如何张开双腿以媚术弄得哥们神魂颠倒最好让那精液一蓬一蓬地打进她的子宫怀上他的野种好整个谋夺他全部的家产……林林总总、眼花撩乱、应有尽有,简直可以开一间「败德爱情故事博物馆」,图尼克说,所有这一切,居然全发生在一个男人身上,我的西夏故事的源头,那个矮个子却英气逼人,喜穿白色长袖衣、头戴黑冠、身佩弓矢、乘骏马、从骑杂沓、耀武扬威的大鼻子男人,那个阴鸷残忍、血管裡流着大型猫科动物猎杀、多疑、爆发力量的神物。种马中的种马。像我们这种仅靠着腹胁下方袋囊裡两颗蚕豆大小的东西分泌一丁点儿萃取物确定自己男性意识的可怜兮兮傢伙,一旦见了这种腔体裡奔流的、皮肤汗毛挥发的全是纯质雄性荷尔蒙的烈性汉子,恐怕也会情不自禁从喉头发出一声女性的哀鸣。这样的男人,如果放在现代,肯定比切?格瓦拉还要浪漫,比史达林还懂得诛杀异己,比宾拉登还飘忽神祕还充满宗教诗篇的魅力让追随者在恍惚迷醉中为他送死……。那位西夏两百年王朝的开国者李元昊。也只有他,可以使这幅织缝着众多女人仇恨、残忍、狂情荡慾各种痛苦表情,或是玉体横陈白皙肚子下方阴毛丛聚处挂着彩绘狰狞食人兽怒张獠齿绫兜,各种喷散着男女生殖器芬芳却在暗影中绞杀、下毒、凌迟、剁去手腕足胫的暴力默剧、这幅罪恶之花争相簇放的地狱变、肉体森林,只有他使之如此瑰丽,如此荡气迴肠,如此令人恐怖、畏悚、忘了人类伦理贴伏地面的建筑秩序而产生出近乎神殿悲剧的崇高之慨(像我们多次目睹太空梭升空在头顶上方爆炸成一团火球)。

这个故事从李元昊的七个妻子开始,然后以他被削去鼻子,正中央一个空洞鲜血不断涌出的一张滑稽鬼脸作为结束。

图尼克说,补充一下,这群人在这个故事裡的服装是这样的:李元昊在受宋朝封为西平王后,他穿得像他杀祖父仇雠吐蕃赞普:「衣白窄衫,毡冠红裡,冠顶后垂红结绶」(这是否亦显示他人格中某些自虐愤厉成分?把自己打扮成自己想去砍掉其人头的仇人?);他手下的朝臣们:「文职官员戴幞头,着靴,穿紫色或红色衣服,执笏;武职官员戴几种不同的帽子:金帖起云镂冠,银帖间金镂冠、黑漆冠,以及间起云的金帖、银帖纸冠;衣着紫色旋襴衫,下垂金涂银束带,垂蹀躞,着靴,佩带解结椎、短刀、弓矢韣,坐下马乘鲵皮鞍、垂红缨,打跨钹拂。」至于女人,那些后妃们的衣饰,则没有详细记载,不过当时西夏地处丝绸之路起点,且宋朝年年有「岁赐」,李元昊的几个老婆,在兴庆府的巍峨宫殿,花园苑囿裡,自然是绣花翻领、锦绮绫罗。图尼克说,补充这个,只是为了让那些在故事裡拿刀互砍、捧着乳房色诱主公,或在暗室裡嘈嘈私语巧设毒计的男男女女,不要太平板空洞缺乏想像力(图尼克说:不要把他们想像成汉人的宫廷喋血!更不要出现妮可基嫚珊卓布拉克梅尔吉勃逊这些好莱坞脸孔!),不要像一张一张只见关节摆动,枝瘦髑髅般的皮影戏偶。

图尼克说,元昊的第一个老婆叫卫慕氏。这是一个没有性格的角色,她出场的时候就是一个不能说话,在舞台上飘来飘去的鬼魂,她是过去式,像灰姑娘死去的生母或哈姆雷特的老爸。她代表这一整个宫殿之人和魔鬼交易而不能自拔集体梦游走进血腥屠杀之前的柔弱良知。史书上说她「贤淑通礼」,虽然没有任何性爱细节描述,但她还是怀了元昊的儿子。她的家族本是银夏党项部落裡的大族,卫慕氏同时是元昊生母的部族(所以她和元昊是表兄妹了?),不幸的是,这个部落一位首领卫慕山喜谋叛,元昊震怒之馀--也许不是真的动气,而是一种帐幕部落以酋豪贵族动员各氏族部队,半射猎半由首领歃血为盟集结武力的战斗动员型态,元昊所代表的拓跋氏(后被他改为嵬名氏)和卫慕氏两大氏族间惨烈而精密的斗争--不仅诛灭卫慕族人(血洗全族),甚至鸩杀他自己的亲生母亲(想像这样的画面:他的阿姨们浑身是血地躲进他母亲的帐幕,掩面哭泣着,妳那头小狼,那个从小我们替他洗澡玩弄他小鸡鸡的男孩,带着人提着铁刀把外头杀得一片血海。多像爱斯奇勒斯的「奥瑞斯提亚」:父的意志与母之罪。封闭血缘之间的谋杀、复仇和悔恨。将死的母亲和杀她的儿子对峙而立,几乎可以听见歌队在他们背后,忧惧且怀疑地唱道:他将要杀死他的亲生母亲、九个月的痛苦怀胎、齿痕累累的乳头。这件事真的会发生吗?这件事真的会发生吗?)。

对了,卫慕氏就扮演着那个杀母惨剧的歌队,史书上说她「以大义责元昊」,但元昊恰正是那个砸碎三个乳头大母神石像、抖擞身子带领党项族人从母系社会走向男性暴力历史的第一人。他转身让背景熄灯消音,杀了卫慕氏,也杀了那个溷了他们二人之血的婴孩。

第二个妻子耶律氏,是辽国的兴平公主,辽兴宗耶律宗真的姊姊,是夏辽联盟抗宋,三国合纵权谋的政治联姻。史书说「生与元昊不睦,至是薨。」图尼克说,设想:这个满脑子高烧着尔虞我诈、建国霸图的独裁者,白日裡在营帐和他的骁将谋臣们在疆界兵图上,像和两个看不见的残忍对手下棋:进贡、称臣、虚与委蛇、迁徙我族流民渗透边界、派出小股部队袭杀对方巡防士兵、争夺城砦、遣使入献驼马同时侦探兵力虚实、鼓动辽国境内的党项部族叛附……,这一切耗竭心力、高速运转着雄性猎杀驱动引擎的灵魂暴冲,入夜后却要鑽进「公主」的香帐,像个入赘的驸马爷,一边操她的「凤屄」,一边回想着那些写给她老哥的「奏章」(即使全是假意屈卑)上那些文诌诌的马屁话,怎麽可能不涌涨着交欢时刻乾脆把她勒杀了的幽黯愤怒?据说这位不幸的公主是难产而亡,元昊从未看望探慰。这个公主死得有点烛摇屏影、启人疑窦,史书上写「契丹遣北院承旨耶律庶成持诏来诘其故」。也许我们可以想像一幅画面:元昊满头大汗,赤膊着对那一具女尸勐力摇晃,一旁扔着窒息的婴尸。「这下惨了,真的搞死她了。」他一生杀人无数,第一次出现对一具尸体(或应该说:对一个生命的消失)之恐惧。伐弔之师。辽兴宗的铁骑兵旌旗飘展,浩浩荡荡向边境开拔。当然这只是他心中的恐惧投影,但在这个故事裡,这个女人的尸体是真正的「倾城之恋」:她是不能被弄死的,元昊却逆反物种求生存的本能,只因为性的屈辱(那些用複杂精密引线繁错交织绑在他老二上的炸药),他便一个冲动还是弄死了她。

这就是我们西夏男人!图尼克叹气说。

第三个妻子野利氏,啊那是真正可以和元昊匹配的真女人,据说她长得体态修长,美貌妖豔,连元昊对她亦畏惮三分,野利氏爱戴金丝编绞的「起云冠」,全西夏贵族女子便无人敢戴此冠。她的两个叔父野利王野利旺荣、天都王野利遇乞分统元昊山界战士左、右两厢重兵,是元昊手下心腹大将。野利氏……图尼克说好吧,她真的让人想到玉腿长立到男人胸口,高大的妮可基嫚,我们想像着阴鸷剽悍的矮个子袅雄元昊(啊忍不住想到蓝宝石眼珠的阿汤哥)在她的香闺纱帐裡,不止一次气急败坏地怒叱她:不准在那个时候把我举到空中(尤其在他俩皆赤身裸体时,妮可基嫚,不,野利氏的金毛闪闪的玉腿把裸元昊顶在半空,像踩水车那样翻滚他的肚子,让他有一种小婴孩被母亲玩弄,慌张想哭的陌生柔情),且为了印证他的帝王威权,元昊总气喘吁吁地举着那即使作出柔顺娇弱,却长手长脚比他大上两倍的野利氏,在帐幕裡旋绕着圈子。

这样的描述好像离元昊和野利氏的真实面容愈来愈远,而愈像狗仔杂志偷拍的阿汤哥与妮可基嫚私密旧照片。图尼克说,这裡先插入元昊第四、第五个妻子短短的生平记载,以提醒我们:元昊是个没有感性能力,时间感像爬虫类一般无法连续,所以永远只活在现在的漂浮片段裡的,杀妻瘾重症患者。而用自己的美色、身体与他周旋,交换权力,像母鳄鱼狡诈、机警却又带着力不从心的哀伤保护着自己的幼鳄不要被这个以杀自己血亲自虐取乐的变态父亲看见,这样的野利氏,其阴狠残忍、手段犀利、头脑清楚,绝非那些枉担毒辣虚名,其实只是无知软弱妇人之仁的王熙凤、叶赫那拉氏所堪匹敌。

第四个及第五个妻子的记载皆极短,分别是西夏广运三年(公元一○三六年):「妃索氏自杀。始,元昊攻猫牛城,传者以为战殁。索氏喜,日调音乐。及元昊还,惧而自杀。」

以及西夏天授礼法延祚八年(公元一○四五年):「咩米氏,元昊第四娶,生子阿理,无宠,屏居夏州王庭镇。阿理年渐长,谋聚众为乱。其党卧香乞以先,元昊执阿理,沉于河,遣人赐咩米氏死。」

杀杀杀!杀光那些曾经欢爱销魂的女体,那些握在掌心的白色乳房,用劲时她们会发出难辨是恐惧、欢爽或单纯是疼痛的哀鸣。他总不知拿那些像牛奶河流不断变化河道的美丽身体怎麽办?她们总和那些珠摇珮珞的声响、绫罗绮缎的触感,或麝香檀木的气味溷淆了,弄乱了他的官能秩序。她们总在他下腹肿胀如火炙的难受时刻以纤纤玉指、以蜜唇、以温润的女阴乖觉地掏空他,让他爽。但他脑袋裡面那些鸣金击鼓的小人弄得他头疼欲裂,她们却只能疑惧陌生地盯着他看。这就是物种的限制。她们,他们,都只是他意志的幻影。他创立西夏文字,用他的符号重新描述世界,建连云塔,以五十匹战马向宋请赐《大藏经》。有天竺僧人赴宋进奉梵文经、佛骨及铜牙菩萨像,抵兴庆府时,他向他们求赐梵文《贝叶经》,他们拒绝,他就把他们拘禁在塔寺裡。那些宋朝裡的白脸君臣们不是笑他是「羌人」吗?似乎他的族人是从高原攀降到沙漠的羊群,在风沙砾石中慢慢褪去羊毛两腿直立变化成人形。那他元昊便是这些半人半羊的肮髒族落裡第一个觉知到无常世界只是幻觉投影,只是梦中梦的人类。只有他,只有他一人完成了进化,可以让赵家的大宋和耶律家的大辽,敛衽以对,不敢轻慢。整个西夏王朝像海市蜃楼从幻影中矗立而起,那全是他嵬名元昊一人的意志。他的横山羌兵每攻掠一城寨,随便就烧杀数百帐,斩首千级。遇伏、被歼,平原的骑兵会战,亦是动辄伤亡以万计。但那些盔甲下面的人脸很快就会替换新的羌人。像烈日蒸散了水珠不久又会遇见滂沱骤雨。他杀自己的女人,有时杀那些藉着女人身体繁殖变貌的他自己,那些歪斜不全、孱弱畸形的小人儿。

图尼克说,回到野利氏--这个女人,在谗杀了之前说的卫慕氏后,被封为宪成皇后--我们只要印证她的儿子们,在元昊这头会扑杀幼狮并吞食之的雄狮的巢穴裡的遭遇,便能隐约捕捉到她以玉腿酥胸,以女性荷尔蒙和君王交涉,捍护他们在父之罪的杀戮游戏中倖存之惨烈。
事情一开始挺顺利的,他的大儿子宁明被封为太子,宁明像从元昊的暗黑沼泽意外倒影出来的光的形貌:他生性仁慈、天资聪颖,在定仙山向一个神祕道士学「辟穀之法」(元昊会不会常狐疑地看着这个完全是自己的相反的年轻人,心裡想:这真的是我的种吗?)。有一次,元昊问他,什麽是「养生之要」,宁明回答「不嗜杀人」;元昊问「何谓治国之术」,宁明说「莫善于寡欲。」元昊震怒之馀(「此子语言不类!」),下令父子不准再相见。宁明又惊又气,气忤而死。

宁明之死,元昊深受打击,以太子礼隆重安葬(他这时又像个哀痛的老父了?或是他恐惧地知道,上天原给他一次种的进化之机会,在万千机率中竟从这个黑暗邪恶的自己身上分芽出一颗文明的露珠,竟也让他踩破了)。野利氏立刻向元昊请立次子宁令哥为太子。这孩子就比较像元昊了,飞扬跋扈,残忍多疑。

图尼克说,请原谅我,故事至此变得有些古怪晦涩。几个不同界面的人物扭绞在一起,成为这个恐怖结局的共犯。男人、女人、父亲、儿子、媳妇、婶婶、姪女……像一个家族之人关在密室裡吃了迷幻药,所有人都疯了,他们发生了集体起乩家族轰趴互相施虐互相姦淫的不伦恐怖剧。元昊变得不像元昊了,某部分他变成像一个多疑、软弱、好色的老人,像一个傀儡任人摆布(虽然他死时才四十六岁),他已无法控制自己体内狂暴冲动的野性作为帝国扩张领土之资本,变成了自己的癌细胞,在一个镜廊迷宫裡发狂吞噬着自己的投影乃至自己的本体。

这个加速的悲剧尾巴该从他的第六任妻子没氏说起,怎麽说呢,这个可能溷有维吾尔族血统的绝世小美人原先是元昊赐婚给宁令哥的太子妃,该死的是她实在太美了,可能就是在大婚前皇帝召见并赐赠皇家宝物的仪式上,元昊见识了原来可以让他一生兵马倥偬、震动宋辽大国、且在金碧辉煌中起宫殿、纳百官、建城市的帝国霸业全变成得了炭疽病的整片旷野牧草,一片死灰且虚无的毁灭之美。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决定要杀自己的亲生儿子了。事情有点複杂,还得杀那个善妒的野利皇后(和眼前这发光的神物相较,她简直就是一匹穿着绣袍的母骡子),噢,等等,还有她那两个手握重兵,「为朕肱股」的骁将叔叔……。没氏的胯下似乎喷散出一种濛暧晕白的香气,像鼻涕虫鑽进他的鼻腔,蠕爬进他的脑额叶,那个浓郁的香味愈来愈浓,在满殿朝臣大庭广众下祕密地、持续地从她的裙胯下繁花簇涌地朝元昊包围而来。

上谕:「太子纳妃之事暂停再议。」

卡。奇幻的生殖器自毁按钮按下。元昊宣布纳没氏为妃,称为「新皇后」,并于天都山建行宫,日夜从游宴乐(这个贪玩的小姑娘。老元昊宠溺地想)。大臣们陷入一种不祥的疑惧中。
天授礼法延祚十一年。春正月朔,日赤无光。元旦行朝贺仪,群臣相顾失色。
原该是媳妇的成了情敌,原该是枕边人的成了皇姨娘,姑且不细述野利氏和宁令哥这对母子强隐杀气的悲愤脸孔,图尼克说,容我插入一段正史,看元昊怎麽拔去野利氏那两个拥兵自雄的叔叔。
杀野利旺荣及遇乞
元昊性忌刻,多诡计,左右用事之臣,有疑必诛。自王嵩间入,忌旺荣有二心,因事诛之,灭其家。其弟遇乞,常守天都山,号「天都大王」,与元昊乳母白姥有隙。遇乞尝引兵,深涉汉境数宿,白姥乘间,谮其欲叛,元昊疑而未发。锺世衡诱得西酋苏吃曩,厚遇之。吃曩之父,得幸遇乞。世衡许吃曩金带、锦袍、缘边职任,使盗遇乞宝刀,刀乃元昊所赐者。世衡倡言:「遇乞内投,以刀为信。今为白姥谮死,乃越境设祭。为文书于版,多述野利兄弟有意本朝,并叙涉境相见之,歎哀其垂成而失。」入夜,令人持其文,杂纸币焚之,照耀川谷。西人走视,悉取所委祭具、金银千馀两,并得所赐刀,及纸火中版,其文尚未灭。以献元昊,元昊见刀信之,遂夺遇乞兵,赐死。
好莱坞电影裡所有科学怪人的故事:喝了实验室裡玻璃试管冒着白烟的化学试剂;改变基因组序;在后脑植入晶体电路系统连接上整座城市的电脑控制中枢;肌肉在失控愤怒的肾上腺素分泌时会变成可把坦克、攻击式直升机扭成稀烂废铁的超人;或是被自己精心设计的智慧机器人狙杀……所有的进化故事,最后都是从人形的内裡,失控长出一个智能、力量、意志远超出人类的怪物,它挣破撕裂那个创造它的人体,把变成碎片的人皮像捏纸团那样一把吞进口中。人类只是它的一枚蛹。图尼克说,这个故事裡的西夏王李元昊,就像一个吞食着自己的人形之蛹而变态进化的未来人。一个抽象的精神意志,一团白烟,它困惑地抚摸自己肌肉纠结的颈子和手臂,不可思议看着自己的力量竟可以轻易摧毁一整支包围它的机械化部队,让一座城市瞬间夷为废墟。在不断吞食愤怒和力量使自己愈膨胀巨大的过程,作为人类的那个存有意识愈来愈迟钝且微弱。它的线路开始故障走火。于是(电影裡都是这样演的)原先被它像蚂蚁随意踩死的人类,找到了一个歼灭它的方式:他们把它诱引进一个错误情境、一个自毁程式、一个逻辑悖论而使它不断攻击自己的迴路陷阱……
于是元昊,忌刻多诡,杀了知兵能战,三川口之役及好水川之役以伏兵袭杀宋军近十万的悍将野利旺荣、野利遇乞--杀了马上知道中计了--野利皇后,我们那位妮可基嫚,自然是惊惧悲恸,以这两个冤死的叔父为那惨烈生殖斗争最后翻盘的鬼牌。她一身缟素、梨花带雨、悲抑抽噎。以元昊一怒即诛杀全族的习性,野利家男女老幼从此灭族的惨酷场面必定正在上演。领地裡帐幕烧成灰烬、尸骸遍野,野利家男人的头颅一颗颗插在其他氏族的枪矛上。图尼克说,野利氏一定发着抖,对太子宁令哥低嘱:血债血还,我们野利家全族的血,一定要你那个没过门的媳妇,要她们没氏全族的人头来揩乾。只要你即了位,我要那个臭屄被自己将要经历的折磨活活吓死。我要你派人去中国打听他们最能让人痛不欲生却可以拖延最久不会立即断气的精緻刑杀有哪几种,我要你一套一套在那贱人身上玩过……
其实元昊那时也后悔了,他下令寻访大屠杀后野利氏出亡的倖存者,有关于没氏的记载至此亦完全消失。也许那个裙胯下喷散出致命香气的小美人植进他脑袋裡的蛊虫生命週期过短;也许诱姦少女的亢奋激爽在他杀了下意识恐惧会惩罚他的两个野利家男人后瞬即烟消云散;也许是与青春女体缠斗耗尽的精力突然让这气弱老人孤寂回忆起和那些部落首领饮酒盟誓,逐骑射猎,党项武士之间佩刀耳环哗啷响,挨凑坐在一起时皮靴皮盔溷着「羌腋骚」的男子体味;也许是两个女人之间在各自帐篷暗处的巫术、诅咒、反诅咒、杀鬼招魂……。总之,没氏不见了,那个造成父夺子妻丑剧的美丽尤物,像天女下凡在众人犹目眩神摇一片花雨光雾中,就彻底从这个故事裡消失了,她简直像是荷马史诗特洛伊战争裡的海伦,从天而降,释放出让所有男人眼光变直脑波溷乱的强烈荷尔蒙,由是所有的英雄豪杰们皆疯狂地拔刀互砍。有一天她突然像被外星人的飞行器用一道光束照射,轮廓愈来愈透明,香气慢慢自空气裡消失,也许就那样腾空而去。所有曾砍杀自己亲人挚友的人们这时大梦初醒,全带着迷惑、羞惭,有一种残馀的幸福情感却又不记得发生过什麽事的傻笑……
没氏的消失,发生在对野利家的血洗屠杀之后,那多少令人有点感伤。但在这个悼亡、伤逝的时刻,元昊的第七个妻子,不太适恰地从一片黑暗迷雾中古怪阴恻地浮出脸廓。图尼克说,我知道接下来的情节,会让许多忍耐着听到此处的人们拂袖而去,他们会说,没什麽好分析的,这元昊就是匹禽兽罢了!但我还是要请你们稍安勿躁,故事已近尾声,血腥的人伦悲剧就要发生。如果你习惯于好莱坞那近乎sm的冤仇必报正义必张的道德观,那这个故事的结尾可算差强人意。且正如希腊一位哲学家所说,我们如果不勉强自己盯着天体上那些乖异、不寻常、让我们惊异陌生的天文现象:那些流星雨、日全蚀、彗星、天蝎座逆走、白矮星……我们如何能真正体悟一个更大范畴的,宇宙运行的神祕秩序呢?

这第七个妻子没藏氏,她原是野利遇乞的妻子,也就是长腿美人野利氏的婶母。建国初期元昊与天都王遇乞兄弟在砍杀了上千个宋兵的首级,他们各骑一马,谈笑弯弓一人一箭轮流将跪在土丘上的宋将任福、桑怿射成血刺蝟;或是杀吐蕃王屠城高昌斩回骰兵砍掉那些手无寸铁绿眼珠的景教徒之后,在那样肉体犹亢奋颤抖、灵魂深处像鬼火飘浮着一种和敌对宗教背后愤怒神灵对决的恐惧的夜晚,他和野利遇乞眼睛对着眼睛击杯狂饮(将来谁背叛谁,就杀了谁),一旁屏去侍婢,亲自持刀削切烤羔羊肉,低头服侍的,「嫂子」。在元昊下令血洗野利家族寨时,这个女人仓皇逃往三香家尼姑庵出家为尼。元昊在野利皇后悲愤泣诉两个叔父枉死的愧悔情感下,将这位故人遗孀迎回宫中。

我们不太能重现当时的场景,这一对男女在见面时複杂激动的情感:一个是杀夫仇人,活在猜忌、随时被自己至亲之人谋叛的地狱之境裡的疯子,方圆千里内唯一可以随意判人生死的残忍神祇。她从子宫深处发出一种揉溷了恐惧、仇恨,以及雌性动物繁衍后代面对生殖优势雄性时本能排卵的讯息,她羞辱地发现裹在黑色僧袍下身体的波澜起伏,她的乳蒂肿胀、阴部濡湿、肠子咕噜咕噜响、全身的敏感带全发烫泛起一种蔷薇色潮红。另一个是眼下唯一能让他在虚无之境抓住自己犹活在人世的浮木,他杀了她丈夫,某部分来说是杀了他自己最珍爱的那部分(据说野利遇乞受戳前叫着说:「我是大王绝不能杀的那个人哪!」)。眼前这个女人或是收摄着那冤死挚友某一部分亡魂的载具,另一部分在他这裡。他半是作戏半认真地告诉身边人:「从此,直到我赴冥界和那些故人鬼魂重遇,此生我再也不可能快乐起来了。」这个穿着黑色僧袍的光头女尼是禁忌中的禁忌。她是个活物,但起伏的胸膊吐出的鼻息全是他曾发狂展演的死亡图卷裡的血液的辛呛味和那些他无法下令他们活回来的尸臭味。后来他下令她卸去僧袍,握着她的乳房,摸抚她受惊的腰肢和丝缎般的大腿,感觉到这具奇异的女体就是埋藏着死神祕密的幻化神物。他像和一隻豹子交尾。那发光腔体裡的剧烈抽搐令他恐怖,像是由他体内射出的力量在她体内却变貌成比他强数十倍的力量。史书上仅三个字:「与之私。」但那其中的狂欢极乐、悲伤绝望、恐怖敬畏岂能以人间话语形容?元昊与没藏氏,他们互相用力抓着对方的身体,想把它塞进自己性器的最内裡,两人皆泪流满面喉头发出动物的哀,却互没有感性,各自孤独,完全不理解对方腔体裡比死亡还巨大、所以停不住颤抖的冰冷。

接下来的发展似乎不那麽出人意表了:像是在无垠太空漂流了上千年的孤寂太空舱,终于,终于进入了某一颗星球的引力圈,终于朝向一个进入时间定义,或必须付出代价的高速、舱体外壳的烈焰燃烧,或重力压迫造成身体各处关节脱臼裂开的实体坠落。野利皇后发现了她死去叔父的寡妇,取代她成为这场杀戮牲祭最后被叫上君王床上的sm女王(什麽?被杀光的不是她野利家族人吗?关她没藏家什麽事?),她震怒之极,难道这是一个拼字游戏?她必须捧着乳房追在那矮个子屠夫身后,并且把所有亲属网络上的女眷全部杀光?她把没藏氏软禁在兴庆府的戒坛寺,并用尽谋算,让这个没有廉耻的婶婶不准脱去僧衣,保持出家人的身分。
元昊则完全进了那个穿花拨雾、和现实世界悄悄剥离的偷情时光。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着臣下们焦虑惊恐以隐晦辞藻劝阻的进奏。他意兴阑珊地说谎,微服夜巡戒坛寺,安排出猎假意带着没藏尼烧羊脾骨看兆纹卜吉凶,或是彻夜辩证佛法经文,其实皆是在那荒地行营裡,像和死神幽会,像中了毒箭的孤狼用一种错误的方式自我疗伤,惊讶地、痛苦地捏塑着那个乳房发烫子宫却冰冷不已的女体。「原来这就是文明。」说谎,不能从心所欲。在一种被监视的紧张关係裡体会为恶的刺激。连那女尼在黑暗中用焦炭般的手握住他的阳具都让他兴奋不已。
第二年,没藏氏便在出猎途中驻扎河边的营帐裡生下一子,那条河名为「两岔洞」,于是这婴孩便取谐音名「谅祚」。其实元昊已将国事全交给没藏氏的哥哥没藏讹庞手中。野生子谅祚亦寄养在没藏讹庞家。图尼克说,我听过不少栩栩如生的傀偶在月圆之夜睁眼变成活人,滴着泪用匕首将那个以出神入化手法操控它身上绳索的偶戏师傅刺死;或是画中美女点睛之后得了魂魄,提着裙裾走出绢纸,将那个赋予它生命的画师绞杀的故事。这时,元昊其实已成为他阳具射出的苍白稠液、洒豆成兵变成人形的男孩们猎杀的神兽。他不能言语。失去时间流动的意识。困在他曾滥杀的那些幽魂们藏匿其中的湿润女阴裡。有两组人马:悲愤的野利氏和被自己老爸戴绿帽的宁令哥太子;以及没藏氏,野地裡诞生的小男婴谅祚,和手握兵权的没藏讹庞。他们都想杀了对方,或是说,他们都必须在元昊变成一隻猫(或一隻狼、一隻麒麟、一隻野骆驼,或他们美人的原形:一隻山羊)的魔术时刻将他袭杀,用华丽的刺绣绫缎覆盖他的尸身,「伪诏」,在全部党项人发现他们的领袖已变貌成非人之物之前,夺占那个「进化大机器」的驾驶座。这两个本来只因元昊色情时刻而具存在意义的男孩,这时必须为母系的部族姓氏而屠灭对方,只为了窜夺父之名。披上父亲的人皮龙袍。变成父亲。
西夏天授礼法延祚十一年(终于到故事的尾声了),太子宁令哥持剑直入宫中,有一些史料说元昊那时早喝得烂醉如泥,总之他的脸因无法专心而变得柔和。图尼克说:我很难不想到许多好莱坞经典科幻电影或西部片裡父子对峙、决斗、杀掉对方前的静止场面。那时宁令哥或只简短说了一句:「我将要做一件令人困惑的事了。」元昊这时或艰难地想不起来,这个持剑向他冲来的儿子是从哪一节故事裡冒出来的?他把手举起来像要阻止,像一位导演在演员脱序演出的一个荒诞动作裡,却百感交集地想起许多和这幕戏无关的灵感,他想喊:「ng!」却怕打断那个动作同时会打断突然涌现的心绪如潮。他说:「我很遗憾……」我很遗憾经验无法传递。那些神祕的时刻:那些背德的时刻、孤独、恐惧、杀人后的作呕感觉、爱的感觉和睡醒后想不起那种感觉的虚无感、忏悔的感觉、如饮甘泉的快乐……。我很遗憾这样一来,我们将成为各自孤立的个体。所有我向死神酬换来的经验,都来不及传递给你了……
宁令哥也许说:「你把进化变成你一个人的故事了。」但其实那一切在静默中发生。下一瞬间,元昊觉得自己的脸的正中央像暗室突然打开一扇门,强光涌进,一群头顶圆光、脸敷金粉、戴着宝冠、臂钏、耳璫、项圈、手镯、璎珞的小人儿,吵吵嚷嚷地从他裡面挣挤出去。他的鼻子被宁令哥的剑削掉了。安静了许久,然后听见极远极远的地方有女人的尖叫。他想阻止他们:「不要杀我的儿子。」但他眼前被一片汩汩冒出的红色雨幕遮蔽,嘴巴也被那此生最熟悉之咸腥味道的泥浆塞住。他立刻知道他的儿子宁令哥已在转身逃亡的一百公尺宫门外,被没藏讹庞埋伏的卫士剁成肉酱。
城破之日
「话说帝释天和他的三十三天住的见善城坐落在须弥山顶,四面山腰有四大天王,使金斧、银鎗、铜鎚、铁剑巡游,而须弥山外围有七香山、七金山,第七金山外有咸海,咸海外又环绕着铁围山。在铁围山外则是四大洲、八小部州。据《时轮经》载,这个世界即由风、火、水、土和空间五种物质及须弥山和七金山所构成。吐蕃人相信宇宙的创造是一位叫南喀东丹曲格的国王拥有地水火风空五大元素,法师赤杰曲巴把它们收集,放入体内,轻轻哈一口气,吹起了风,当风以光轮的形式旋转时便出现火,火的炎热和风的清凉产生了露珠,在露珠上出现了微粒,微粒被风吹落,堆积成山……」
  「据说那是一座攻不破之城?」
  老人说,作为镜像颠倒于人间之城的兴庆府,其建造即是为了毁劫成逆序转轮的土、水、火、风,对了,它可能剩下一个空间的迷思──一个永远被封印在毁灭之空间中,作为那些唐卡、坛城、吐蕃人作为宇宙缩影、帝释天藉由梦见自己以创造世界的核心之城的相反──这座按李元昊意志搭建之城,它的命运就是毁灭、崩溃、裂解,被旌旗蔽日、甲冑如遍野花朵,马队流动如海洋的蒙古骑兵一层一层包围,像一隻垂死巨鲸被密密麻麻的捕鲸小舟用铙钩、绳索、箭簇、镖枪、网罟从四面八方刺进它体内,拉扯,切割,耐性宰杀它,只等那崩毁之瞬终于来到,这座魔城从裂开的各角度洩出强光,所有蒙古人和西夏人皆以为自己幻错地听见那城发出一声巨大恐怖之哀鸣,而后城牆终于崩毁。
  老人说,作为追忆者,或那城毁灭时刻的目击者,我该如何向你描述,蒙古人用床弩向这座城射出漫天如蝗虫的飞矢,城垛上上万盔甲被射穿、眼珠成窟窿、肝脏肠子脑浆流满靴底的西夏守军们,在死去后许多世的轮迴转世裡,耳边总还停留着那咻咻咻咻的金属之雨的死亡之声;蒙古人用投石机将数千颗不知从哪运来的巨石,朝城内狂轰滥炸;他们在城牆基石下挖地道,填入火药、松柴、草垛,用烈焰烧烤我们兴庆府号称比花岗岩还坚硬的夯土牆砖;他们在我们作为饮水渠的河流上游下毒,让那映照着夜空烈燄的河面上厚厚积着一层翻肚且鳞片闪闪发光的鱼尸。城内的西夏守军,李元昊梦境裡的无脸孔精虫们,被这噩梦笼罩,强光、爆炸、雷霆和箭矢之雨的毁灭狂欢弄得如痴如醉。他们进入一种慢动作、舞蹈般的临死挣扎:朝城下回射弓箭、火绳枪,投掷硫磺、冒毒烟的「万人敌」炸弹、倾倒滚烫热油……
  老人说,唉,可是这一切都是白搭,那个时候,我们的王,早在跪赴敌帐求降时,被蒙古人捉起来砍头了,那是李元昊的最后一个子孙。我们这一族的头颅早被砍掉了,我们这些无明精虫,仍发冷颤抖地挤缩在这座冑甲护体的魔城裡,几度意图从各城门杀出突围,却又硬生生被堵得水洩不通的蒙古骑兵用枪槊逼回城内,那光景,就像一个无头之人,临死前仍抽搐着想射精,一种恐惧灭绝之本能,想让带着自己存在之信息的精虫射离这将要死亡的躯体,看能否有一丝一毫种之延续的侥倖……
  但蒙古人连这一丝可能都不给发生,因为他们的成吉思汗早在数日前即崩殂于这次远征西夏的途中。像雄狮要占夺一隻母狮的阴道和子宫,光杀了作为繁殖敌手的另一隻雄狮还不解恨,牠必须冷酷精准地将偎靠在那隻母狮乳头下的所有幼狮,逐一咬断喉咙弄死。在李元昊和成吉思汗互为迷宫的梦境裡,如果不将我党项人全部灭族清洗,说不定历史上征服欧亚非大陆的庞大帝国,未必是他成吉思汗的后代,而是李元昊的子裔们。
  老人说,兴庆府的地狱变场景,只是蒙古人,那将无数座城池毁灭血洗的永劫回归噩梦的第一夜。瞧瞧他们的骑兵军日后在撒马耳罕、花剌子模城展演的屠城艺术:他们将城破后全城的一百二十万居民赶出城外,不分妇女儿童,用刀砍、枪戳、箭射、马蹄蹂躏,全部杀光;他们将那些城池的宫殿、寺院、邸宅、屋舍全部摧毁。他们让罗斯人和钦察人如散布在草原上宝石的美丽城市全成为鬼域、兀鹰饱食尸骸之废墟、浊臭地狱。他们在巴格达将哈里发埋藏在皇宫水池下的黄金全部掘出,将历代哈里发的大清真寺、诸先圣的陵墓全刨成窟窿、焚毁、用马队踏平。所有抗城顽抗或投降的城民,全部斩杀。
  也许李元昊要对成吉思汗说,这是我的梦境啊,那些被回教徒、基督徒、波斯人、大食人、匈牙利人畏憷颤慄视为飓风,视为地底涌出之骷髅兵团,视为死之海啸的狂欢杀人骑兵队,原该是我党项人,你怎 偷走了我的梦境?
  老人说,即使此刻,或其他无数个我在你梦中描述那在逃亡中慢慢变貌成骷髅、魔兽或牲畜的最后一支西夏骑兵军,那在世界边境逐渐透明乃至消失的党项族倖存者,我总无法耽迷回忆各式各样的尸体:剖肠露肚的、断肢残骸的、头颅被砍掉仅剩腔体顶端碗大一个痂口的;或纍聚成一座小丘脸肉尚未被秃鹰乌鸦或蚁群分食乃至挤眉弄眼哀戚茫然最后时刻表情仍停留其上的上百颗上千颗头颅;或是屠杀时刻某种幽微扭曲之心理而被剜去阳具阴阜和奶子的;有烧焦成仅存一躯干姿势的黑炭;或遍野饿殍眼眶眦裂脸颊乾瘪肩臂四肢细瘦如鸡爪却胀着个小肚子的尸体;有不知自己早已死去和我们错身而过的幽灵吐蕃骑兵;有吊在无人荒村外木架上穿着华丽僧袍的骨骸;有近距离在我们马刀下哀叹如淫浪欢叫的美丽回女体如一颗甜瓜那样裂开;或者是,我们自己的尸体,在另一个梦境而非你这个梦境裡,我们看见自己只剩半截上身连结在持续奔驰的马背上,互相为这滑稽的景象而大笑取乐;或者某些黑夜过后我们看见我们这一群鬼脸傢伙偎靠着弓腰弧腿上下颠跳在半空飞行,胯下却没半匹马,也没有影子;或某个鬍鬚结霜的酷寒清晨我们悲惨地看着各自倒骑在奔跑中一颠一翘的马臀上用古怪的姿势把黑色阳具塞进马的屁眼或阴阜,于是我们(或其实只有我)机伶伶抽个冷颤,知道这最后的几个李元昊的后裔,终于亡灭,不存在了……
  我的叙事,叙事中展开的流动荒野,几乎全倚赖这些舞踏般的尸体才得以搭筑那恐怖颠倒的死荫之谷,奈何冥桥。
  但是,当我想向你回溯那灭绝时刻,那一切流亡离散的起点,那座如地狱鬼域上百万人同时在着魔迷离梦境中集体被屠杀的城池,那死去的亡灵挤满城市半空使得每个驾马斩杀我族的蒙古骑兵,眼中所见的同僚身形,全像被吞没在浓稠光雾中一般摇曳模煳的大屠杀现场,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一具实像的尸体。
  主要是那座城。
  像所有伤害的起点,时间在那个时刻被冰封冻结,那座城在真正灾难降临,我们惊骇颤慄仰视的半空中被戳刺、冲撞、焚烧、噼砍,被玷污、被凌迟,然后,终于像一尊巨大神灵双膝韧带被挑断,硬生生跪下,然后在灰尘蔽空的昏暗大地向前仆倒,四崩五裂。
  那个时刻,如此洁淨、肃穆,我们看着身着赤红盔甲的蒙古骑兵像一群着火的乌鸦从这城崩塌后四面八方的裂口,慢动作,喷洒着从这个梦境之壳(虽然已碎裂)外另一个梦境沾带的不同颜色光焰与油彩,踢腾跳跃。那个冻结,我完全没有任何关于尸体的记忆。虽然其时他们正在冷静而疯魔地屠杀我们。包括我,这个孩童时曾亲睹李元昊建起这座城的两百岁老人,还有另几个可能是高阶武士故能熟谙这城暂时能蔽身的密道、城垛死角、粮仓顶簷,或原来用来暗杀敌对皇子的马道旁侧府邸建筑间的暗牆……成为落单旁观者的数人,那时脑海裡清楚浮现的意识,完全不是真实展演于眼前的肉体被砍断、变形、喷涌鲜血,或哭喊厉叫,而是一句抽象的,神祕密码的话:「要灭绝了。这一族将要完全消失了。」
  老人说,我想我就是这样匆忙又无法思考地被挑选进那在梦境之大厦倾颓,时间之界面乱窜互叠的末日场景冲出蒙古人的灭绝网兜的,最后一支西夏骑兵……
  那个时刻,如嵴髓被抽乾之人止不住浑身发冷牙齿打颤,我们(主要成员当然是被召回护王不成的残存横山骑兵,一个巫师、两个军医、一个兽医、两个铁匠,还有一个神色仓惶,换穿女人衣服的皇朝贵族,再就是不知为何被挑选入列的,除了对西夏朝历历如烟之记忆,一无所有的我这个老人)全带着一模一样恍惚迷离,阴鬱灰黯的脸孔,发着抖爬上那遮上黑皮罩的西夏战马(当我两腿夹紧那马的腰腹,发现牠也像漏筛麦壳那样哗哗哗剧烈地抖着)。我们按着巫师以兵阴阳占测之刑德钩绳图,在那已毁陷之城的内城祕道地砖上刻画出在这天体运行之仪轨,所有方位皆是死地的无解运算中,找出那一瞬,灭绝钟面森严无误差的时间刻度移动至下一格的那一瞬恍惚,像李元昊最后飙出的一篷精液,朝蒙古骑兵群聚的城牆倒塌缺口勐刺马腹冲去。
  是以我对城灭时刻的清晰记忆,是我们这一队全族倖存人马,朝着那逐渐收拢封印的灾难噩梦剩下的最后一个破口奋力冲刺,逆着光出现在眼前的那尊巨神的脸。那张脸不男不女,既悲恸又欢欣,既神圣又猥亵,乃至我日后反覆追想仍弄不清楚,那到底是党项族的祖灵,或是这座覆灭之城原禁锢在地底的大母神,或者,确如那位大巫师所言,那是兵阴阳拨开天地如葵花複瓣之缝隙,露脸而出的方位大神。
  大游与小游。天刑与天德。
  左刑迎德,战,败,亡地。
  左德迎刑,大败。
  那一刻,我偎靠着身边甲冑击响,尚未发出日后畜牲臭味的这些同伴们,朝着那张发光的,微笑的美丽大神之脸冲去,我似乎看见祂的鼻翼、唇角、眉眼、颧骨都像夜烛暗室拖开一道模煳的重影,在那重影的下方,是滚烫流动的黄沙,是那座原该天圆地方矗立在那的雄伟城牆。但它确实像日晷仪的机括轮齿,悄悄地挪开一小缝误差,像灭绝之神和护城女神伽陵频迦的交欢勾缠之舞正酣处,一时软弱而让死地之门未完全掩上。
  那时,我的王,一身白色闪纹绣龙袍,站在我的面前像一条粼粼发光的银色河流。那时,在我和他之间的空气,完全没有一丝从那地狱般的战场残留的刀锋血腥味,如那些汉人从关外流传至内地的歌谣或演义,把他描述成一团狰狞而肉眼难描其轮廓之煞气。妖魔之子。哪吒。吞食人类以持续膨胀的幽冥之火。事实上,那个清晨,站在我面前的李元昊,如何不能将之描绘成一个哲人,至少绝对是一个仁慈君王的形象。他说:
  「我的梦境,在这片地图上无限宽广,但只有你双足站在其上才知是一片将所有生物、帐幕、城垒、白骨、战士和他们的马、女人和她们的绫罗花裙,全部掩埋覆盖之沙漠。那是造物主双手平放在这一片地区时恰好脑海中一片空白的枯寂时刻的结果。这裡千百年来弯腰缩头抵住风沙和太阳火球的羌人们从来就不是人类。他们内心的图象如果织成一幅唐卡挂毡,你会发现和牛群或羊群的内心世界没有差别。
  如果你问我为何要杀戮如此之钜,把那些身上沾着马粪和羊羶味的史前人体披挂上金属鳞片,数以万计地推向宋人那些头颅被砍掉即从腔体中涌冒出文明、文字和人类时间的现代军人们(他们连恐惧都属于文明人的恐惧)?我为何要让生灵涂炭,製造出这样一幅人间之地层塌陷,大批人体像豆子摔落进地狱牛头马面国境的溷乱场景?
  我必须要说:战争只是刺激,我的横山羌兵们在杀戮和恐惧中砍断汉人的身体或让宋军的火药炸成四分五裂,只是用每一个个体有限的时间,交换一个整体的时间。那不是将所有死灵魂的生命相加成一无限长的时间计量。而是刺绣,一幅时间意义消失的文明全景。
  这一切只是为了一个类似谜题的设计。当死亡如沙漏或如瘟疫中纷纷灭绝的鸟群如此巨量地在我的国境周边发生。我的骑兵们和宋军、辽军互相用铁铸利器戳入对方的躯体。在此处,我的窑场工匠们正日以继夜将他们反覆实验,从宋官窑学来的拉胚技法、瓷土比例、釉料祕方挪换成另一种完全相反的物件,送进窑炉的熊熊烈焰中。
  如果有人质疑我这个用上百万浑浑噩噩党项人的恐惧、激情、汗水、男人的精液和女人的污血搭建起来的浮图幻影,不过是沙漠上热空气中扭动摇晃的膺品,我凭我的宋朝叛臣和曾进贡入汴京的使臣们口述的错误知识彷冒的歪斜城国。我赐你可以变成我的唇舌和声音反问他们:整座汴京城不正是出自于青兀朮和他的儒者大臣们对天体苍穹的错误想像而搭建起来?我曾亲睹宋天文官用木人木马齿轮与旋轴交错嵌合的「浑天地动仪」。如果那是宋皇帝相信的宇宙缩影,我只能说在那个严谨、肃穆、渎神的机器裡所运转的一切,没有我们党项人的所有活着和死去的时间,即使被缩藏在最小一格刻度的阴影裡。
  我必须要说,如果你眼前的这一切是一个颠倒的国度,作为创 造者,我蔑视那些建筑镜中之城的无想像力君王,或替他们的墓穴裡设计水银冥河、鲛鱼油灯为日月星辰,陶俑文武百官士兵奴婢以为宛然如活着的世界投向地底倒影的那些工匠。我说过这是一个谜题或刺绣。从每一个作为单元的细节开始,我皆採用不同的相反逻辑让它背转向它们原本在中国这个国度裡所是的原貌。当中国的天子和他的臣民们已进入黑夜的深沉睡梦,我的党项美人们犹在辉煌的白昼裡骑马奔驰;当他们按植物的枯荣生死或霜雹蝗虫之来袭画分四季与节气,我们则是从马匹的牙齿、褐羊的交配周期或牠们死亡时眼珠不同的颜色折光来理解时间;他们哄骗他们的君王,整个帝国是以他为中心上串祖先而空间向四面八方延伸的静态秩序世界,我则让我的羌人骑兵们成为无数个我的分身的,每一个「现在」的剧烈运动;他们相信阴阳,惧谈生死,喜欢「寰宇昇平」、「礼乐奏章」这种万物在光天化日无有阴影的稳定;我和我的族人们则是从死亡的陡直深渊以鬼魅之形,从难产的母马尸体阴阜中血淋淋地摔落尘土,我们太熟悉死亡那种黑色稠汁,带着羊尿骚的气味了;他们以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义为庞大钟面的傀儡悬丝;我则用马刀剁下背叛者的睾丸,毒杀不忠于我的母亲全族……
  那是城破之日,我眼中最后所见。
  这座城。
  老人说,镜中之城。亡灵之城。海市蜃楼。李德明「遣贺承珍北渡河城之,构门阙、宫殿及宗社」,李元昊「广宫城,营殿宇,于城内作避暑宫,逶迤数里,亭榭台池,并极其胜」。魔都。李元昊的鬼魂骑兵横山羌兵有七万驻扎以护城。自灵州逐赶而来并怀远镇原居民、僧侣、工匠总数二十万。凤凰之城。宋京师开封投影日晷偏西北的歪斜倒影。人形布局。大殿如头。帝后嫔妃之宫殿如双臂垂展。祖庙、坛台如拳握。中书、枢密、御林军住所、仓库则如腿脚。城中之城。迷宫之城。梦城。李元昊梦境的核心。入宫城第一道门为车门,第二道门为摄智门,第三道摄智中门,入大殿,过广寒门,再过南北怀门则进入皇帝宠宫。李元昊在此淫欢并杀后妃之地。枉死之城。鬼城。传说中除了帝后大臣,其馀城中卫士宫人俱是无影之鬼守护之、伺候之的妖术之城。后宫楼阁重重。皇城外戒坛寺、承天寺诸佛塔镇住满城森森鬼气。传说中「攻不破之城」。
  城曰兴庆府。
  李元昊建西夏王国二百年之帝都。自沙漠中升起的梵音之城。火焰之城。弥药之城。飞天之城。伽陵频迦之城。
骗术之城
关于好水川之战,我们在《宋西事桉》裡读到的战争场面简直像黑泽明的《乱》或是梅尔吉勃逊的《英雄本色》。大战揭序之前,烽烟四起,廷奏在京城和边关间快马来回。陝西经略安抚使韩琦主战,副安抚史范仲淹曰不可。两人有一番该出战或该缓征的精采辩论,但这不是此处重点。总之,宋皇帝决定一战,「自畿甸近都,配市驴乘军需入关,道路壅塞,晓夜不绝」。配备了现代化武装的宋骑兵调集数万(据说宋军研发一种由江南造纸司製造的「纸甲」,比铁铠坚韧难用枪尖戳入。且在韩范新式军事训练整顿之下,弓箭手、骑兵枪手、铁鞭、铁简、棍、双剑、大斧、连枷……俱经过现代军队之分工与阵式操练),与「种落散居,衣食自给,忽尔点集,并攻一路」,所以实在弄不清楚确实数目的党项羌兵,为即将上演的沙漠旷野大战各自聚集。
但是接下来的战争场景,就全被李元昊那狡猾男童般的魔术手法给催眠了。数万宋骑兵队的铠甲撞击配鞍声,或腰际扁壶裡的酒水晃摇声,集合成一种巨大的、迷惑的嗡嗡响。西夏人全不见了。宋军部队指挥是战功彪炳的任福将军,他带着八千精兵,在好水川的谷地和砦寨间转悠,彷彿闯进了一座陌生神灵巨大风琴的音箱。演奏不知何时会开始,或者取消了,但空气中隐隐约约全是像人数远超过他们的埋伏者低抑的呼吸声。
他们在好水川北一处叫张家堡的地方,好不容易遇上一小支鬼鬼祟祟的西夏部队,宋军们掩袭而上,像为了一吐这日夜颠倒如梦中倒着行走的恐慌与愤怒,把那数百西夏军全斩首了,夺下了大批马羊、橐驼和物资。
这当然不是个好的预兆。任福的心裡暗暗嘀咕着:小心哪,小心哪。但李元昊那引敌入梦境,在慢动作中杀戮猎物的神祕唐卡织毯已经展开。士兵们如醉如痴,心裡悲凉空盪座下马蹄像踩着一种娘娘腔的繁琐舞步。
摄影棚灯光大亮,对不起,是黎明时刻,原本鬼魅般缠着整个部队的迷雾散去。他们发现方圆数里,在一片叫人发毛的黄沙和点缀其中的灰绿荆棘丛之间,数以百万,非鬼非兽的党项羌人散布集结着。
另一个版本是说,此刻宋军前哨发现道路旁置放着一只巨大银漆泥箱,谨密封盖,裡面似乎有生物的动跃声。士兵们惊疑不敢触碰,裡面关着的是一群裸体的妖精女儿?会喷火的怪物?或是即将爆炸让人血肉迸飞的火药?
任福走到那只木箱前,宝剑电光一闪,如此戏剧性如此好莱坞,噼开的木箱裡数百隻哨鸽如丧礼撒向天际的白色冥钱哗哗哗腾空而起。
接下来的大屠杀在好莱坞电影裡通常会出现几分钟的「音盲」──配乐、背景音、人马厮杀、金属穿透皮革没入人体的锐响,或从人体喉咙深处发出的哀嚎……全部消失──像某种祭坛演剧在人类终于犯下最恐怖、最不被神原谅故而最绝望孤独之罪时,包括演员、观众、伴奏乐手、旁白者,全部会不自觉掉进一种肃穆的安静之中。西夏羌兵从四面八方扑向任福和他穿着雪白纸铠甲的宋骑兵。那个时代的感官经验或无法如discovery以一种奇怪距离的摄影角度,无比清晰凝视上百万隻红火蚁淹覆爬过一群来不及逃走的水牛,离开后只剩一架架晶亮的白色骨骸;或是亚马逊河水面下,整群食人鱼在短短数秒内让失足跌入水中的斑马瞬间消失。西夏部队中有人竖着鲍老旗,左麾右麾,那整群饿极的猎食者便忽而掩袭左方忽而掩袭右方,像用斧头锯刀快意地凌迟一隻奄奄一息的大象。纸盔甲下的宋人,不论是挨聚的整体,或单独各自的身体,皆被肢解、切削、砍断连结繫带,血肉剁开成烂泥。
所有的军官在马背上被镖枪刺成怒张刺鬚的河豚。主帅任福,力战,身被十馀创,挥四刃铁简,终于被一支长枪像钩鱼那样穿过左颊,戳破喉头而死。
这便是宋夏战史经典的好水川之役。宋军被屠一万三千人,京师大震。
另一场以李元昊诡祕微笑的特写脸部作为澹出画面背景的战争,是夏辽大战。152年冬十月,契丹主耶律真宗亲率十万铁骑出金肃城,兵分三路直捣西夏首府。
辽枢密使将六万兵马与元昊战于贺兰山北,败之。元昊见契丹兵漫野如天上彤云覆盖而来,请和,退师十里,请收叛党以谢,且进方物。契丹主遣枢密副使拒绝,继续进军。
李元昊,比堂子裡的女人还善变,还识时务,还刁鑽难缠,撒泼不成立刻媚态可掬,他换上辽国朝臣服,亲率党项三部以待罪。据说耶律真宗在野兽临时指挥部接见了他。贵族出身的辽皇帝看着西夏皇帝小丑般的服饰,三杯酒下肚,忍不住嘟嘟囔囔责备起这位背信忘义的对手兼妹婿。还赐了酒,婆婆妈妈地劝那整幅地图只有他与耶律真宗可称为枭雄的矮子好好重新作人。
头脑未被庆功宴御赐马奶酒和西夏人进献的烤羊腿薰迷煳的枢密使萧惠,席间泼冷水向皇帝进言,二十万大军难得动员进击至此,宜加伐,不可许和。耶律真宗陷于贵族出身的公子哥话说满了即耻于收回的尴尬,犹豫难决已经赐酒给那元昊还抢白了他顿,难不成食言再袭杀了。
元昊见势头不对,回营即退师三十里以后。如此像辽宋两支军队踩狐步跳探戈,一退一进。如此三退,将近百里。每退便要夏兵将草原烧夷成荒地。二十万大军契丹兵马这时也走进李元昊的魔幻梦境了。所有的马无草料可吃,契丹军人们在主子们开玩笑似的忽进忽退的梦游中,疲惫、狐疑,又开心。
元昊迁延退师到国境深处,评估一下契丹大军应已马飢人疲,乃挥骑纵兵急攻辽营。辽另一场史载发生于李元昊建国初期的经典战役是和吐蕃王唃厮囉的河湟之战。
图尼克说,我之所以在此插入描述这场与西夏、宋、辽乃至后来之金的典型大国和战、对峙、纵横、虚与蛇委、倾国动员……相比,规模小上许多,对象国力亦远不及己的战争。主要是在这幅战争图卷轴中,李元昊和他的幽灵骑兵团,远征吐蕃猫牛城的路线,恰正与二百年后,西夏王国被蒙古铁骑歼灭,党项人遭屠杀灭种而有传说中最后一支西夏骑兵仓皇往南出走的路径神祕重叠;那也正是我祖父带着我父亲在1949年那次古怪、残酷,离开「中国」之境的步行路线。
重要的是,这场战争,李元昊惨败。他确在这个战争故事裡,秀出他让人痴迷梦幻,哭笑不得的魔法骗术,没想到这次的对手,是个比他还诈炮还下三滥的傢伙。吐蕃人称「佛子」的唃厮囉,性格比元昊更阴鬱,因疑忌而虐杀亲信比元昊还明快,对噶举派藏祕佛经裡虚无神祕的宇宙时间观理解得比元昊透彻,且他和他的子民长期活在一个较李元昊的兴庆底海拔高上三、四千米,空气稀薄许多的天空之城。
这场党项人与吐蕃人在这座高原上「镜中魔城」的围城之战,后来在吐蕃皇室壁画中呈现而出的惨烈、壮丽、恐怖场景,可能远超出如今日本大坂城中的「德川军团大坂丰臣秀赖壁画」数十倍。图中围城的,攀上牆垣的,眼睛中箭而掩面痛苦状,或城下方对牆垛上发射燃火之箭的,已攀过牆垛和吐蕃士兵拿马刀与藏刀互砍的西夏人,不知是吐蕃画师之污秽敌方心态,或确实因高原反应而使这些可怜的沙漠羌兵,在极高明的藏彩颜料的填涂下,脸部全呈酱紫色,且形状已变貌成半狮子半犛牛的动物邪灵。那像一场地狱之战,天昏地暗,鬼哭神号,烈焰焚烧,神鬼战士和未进化成人类的动物神各以千手举眼花撩乱之法器互扔向对方之战,或如分据画面右上侧与左下侧的,「佛子」唃厮囉的头顶光圈之佛陀造型与獠牙犄角怒目圆瞪的「阿修罗」元昊的战争。
图尼克说,《宋史》上关于那场战役着墨甚少,且因结局是元昊以他一贯施加于敌人的恶戏模式输了,形式上多少带有一种兴灾乐祸的成分。事实上,这场围城之战,初始是以元昊的西夏羌兵们,头戴金镂起云盔,银帖金镂盔、皮革黑漆盔,灰色的眼球露出犬隻成群包围住猎物时的冷静与耐性。根据出土史料,西夏军以骑兵旷野运动战为强项,突袭、突袭、铁鹞子,且有一种安装在骆驼背上的「旋风砲」轰击平原上的人马。但他们似乎并不擅长攻城。据说他们亦发展出一种,名为「对垒」,一次可运载数百人登上敌方城牆之机械,可以想像绝不可能用在对猫牛城这样需长途跋涉之远征中。
那是李元昊第一次在他的男童式恶戏中感到莫名的焦虑与困惑。围城的他的士兵们因相信他而无比安静。空中那饰了华丽装饰,装了狼头柱顶的西夏军旗迎风猎猎。他们配着一种柳弓皮弦的穿甲箭,另有连发弩机,有火矢。攻城的时候(如今只剩用登云梯了),他们可以用硫磺火烧城牆,待土方烧裂崩出大洞,他们便可蜂拥而进。当然他亦可以看见他们的猫头鹰展翅头盔被吐蕃人的天王锤砸扁脑浆迸流,倒栽而下时,缀有流苏和金属叶片的护裙像发着银光的蒲公英籽那样打开,或吐蕃僧兵们把从波斯人那裡学来的「地狱之火」祕方── 一种溷杂了沥青、硫磺、酥油渣、松木屑,和一种磷矿的高燃点烧夷弹──往攀牆的他们身上丢去,他们会在那炽亮带着爆炸声响的烈焰中,像魔术那样缩小成乌鸦或某种发出尖叫的黑色胶状物。 
「妖术啊!妖术啊!」他们的士兵们用一种梦呓的声音哭喊。那是李元昊第一次发现战争并未在他的梦中却在另一人的梦中进行。一种烦躁的等待情绪在西夏兵中扩散着,「元昊的魔术该要出现了吧?」是的,之前他已用伪诈约和,骗了唃厮囉开城门,而连攻下青唐、宗哥、带星岭诸城。他想起那句古谚:「暗夜火镰只打一次。」翻译作白话就是火柴盒裡只剩一根火柴,所以必须用在最重要时刻。
他已经用了。那是在渡湟河围城之初,西夏骑兵不善水性,李元昊派人先渡河,于浅处插上小旗,再让大军看着旗帜渡河。
战史没有记录这场围城之战是如何进行,只短短几句:「唃厮囉潜使人(将旗)移植深处。及大战,元昊溃归,士卒视帜而渡,溺死者十八九,虏获甚众。」鬼脸对鬼脸,恶童对恶童。像孙悟空与二郎神的变身斗法,既调戏又残虐。这三场大战,似乎关键处全在李元昊那充满创意与灵感的某个小动物:被目瞪口呆的敌方掀盖振翅飞天的鸽子;百万部队像跳探戈一样你退我进;或是一脸诈笑在河裡预插旗子让大军渡河,而结果是好水川那布满旷野被风沙乾燥化的上万具宋军骷髅;或是猫牛城渡滩湟河面上漂浮着数万具甲冑仍在,但脸部朝下发白肿胀的西夏人尸体。
诈术。以虚为实,弄假成真。
图尼克说:李元昊的叙事黑洞即在此。从他启动了那几场原该是人类战争,却成为他梦境中所有战士皆在没有影子没有疼痛的魔术中死去之后,西夏终将成为一种在它自己的字典被归类与流沙,谎言、谜、午睡之梦……同性质的事物。
它成了它本来所是的相反。
在那样的夜裡,图尼克总在高烧中陷入那些不属于他的梦境彷彿有神祕的意志用油磊枪嘴把那些黑乎乎黏答答的梦境注入他的灵魂裡。在梦中,总是一大群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骑着马匹橐驼,在炙热沙漠中神出鬼没。他们作着鬼脸,嘻嘻哈哈,和另一群穿着宋人士兵愁苦躲在城寨中的小人儿追逐骑射。他们烧村毁寨,把抓来的俘虏砍掉鼻子驱赶回边界的那一边。有时他们像小学生运动会那样分工合作在罕见人迹的沙丘间建筑佛塔。有时他们身裹银甲头戴盔帽,在注矢如雨下的城牆边攀爬云梯,偶尔脸部被流矢穿个窟窿仰跌摔下。有时他们的王(长得也和图尼克一样)死了,他们会无比哀戚穿素衣白缟,向边界这一边的宋兵小人儿递哀表。但第二天也喧闹恶戏地骑马控弦来攻打。偶尔他们之中有一小撮人会背叛这个群体,越过边境向宋兵小人儿投降,但躲在城寨上的宋兵首领害怕那是伪诈奇袭,便不肯开城门。于是这一小撮背叛者会活生生在城牆下被追击过来的他们的骑兵鬼剑射死。
成为你本来所是的相反,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呢?
家羚说,图尼克,我知道这个点子很屌,「西夏王朝」,如烟消逝的两百年帝国。自己的(或是完全像镜子把所有大宋朝的符号全颠倒相反),文字、服饰、髮型、瓷器、官制、祭祀仪式。然后蓬一下全部不见,只剩下那些被盗墓贼和中乐透般的俄国英国考古学家在历史舞台换幕的空档时光把所有经书宝物一搬而空的,被摘空了的卵巢那样的空墓穴……
但是,有一些类比的程式设计我被搞溷乱了啦。譬如说:那个独立建国而致毁灭的西夏,在几个大国间用狡计、变貌,移形换位,挑拨离间,忽称臣忽寻衅的阿米巴草原部落,我隐约看出它像台湾。好,在这个模型裡,大宋朝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吧?辽是美国吧?女真人是日本吧?但党项羌的贵族阶层据说是由北方南迁的契丹人,这一部分是设定为曾受日本教育具日本国民身分的老一辈台湾人或是第二代全部拿美国护照的国民党外省高官集团,而在历史的下半场,西夏的灭亡,是发生在草原崛起铁木真他的蒙古骑兵队。这时候的类比,一直是你这个大叙事背后「灭族」恐惧的巨大阴影,不正是以稳定步伐增建航母舰队、核潜舰队,借建苏恺二十七、歼十,发展可以将美国间谍卫星打掉的远程导弹的现代化战争能力的人民解放军?或是所有的经济学者恫吓的「磁吸效应」、「黑洞效应」,有一天将台湾经济彻底蒸发掉的「大中华经济巨兽」?这时的宋、金、辽皆被覆灭,后来连西夏的宿敌吐蕃也被摧毁。
但这个「蒙古大海啸」,席捲了当时的全世界,不到五十年即分崩离析。你的灭绝叙事裡那些离散溷入汉人社会的党项人,是在明朝的国境内重新学习汉字、汉语、汉习俗,这是怎 回事?还是我搞错了,这个模型中的「蒙古」是把一切独特文明皆淹没的全球化?网路?麦当劳?好莱坞?lv和gucci?nba和职棒大联盟?饶舌乐和街舞?西夏文字在这个虚拟世界是什 意思?还有,你的那支「最后一支逃亡的西夏骑兵队」,怎 那 像(根本就是)1949年国民党溃败,外省人的大逃亡?那 ,这时的「西夏」反而不是台湾,而是「外省人及其后裔」,那 ,台湾在此又成为他们之后溷迹隐身其中的「汉人社会」?这裡的汉人反而是台湾人,而外省人是西夏人,但改繁体字为简体字的是当今中国啊你这个模型中的「西夏文字」是「镜子的另一面」比汉字还要繁複难解的「繁繁体字」吧?这是怎 一回事?
家羚说,我总是反覆揣摩那些说谎者藏在蛾翅被烛火烧焦发出爆裂声油焦味那一瞬的辉煌热情,他们是怎样进入那变脸之瞬。把自己烧熔、蜡滴结成另一个身分另一个角色的记忆。我像那些春宫画艺匠在昏黄抖动的烛光裡,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精密将那些细微如最细叶脉如昆虫肢解上鬚毛的白色褞单凤眼中国古代女人描绘在比一枚钱币大不了多少的琉璃鼻烟壶上。我盯着新闻画面上李聚宝李泰安那一对父子如何在全国二千万人目视睽睽下变魔术。别忘了他们都是党项人,老人李聚宝有着一双和三十年前抢银行大盗一样的流浪老兵眼睛:漆黑、细眯藏在颧骨和眉头间沟渠纵横的皱纹裡,像无心事的草食动物,不引人注意。然而他们是从杀人放火的战乱中跑来这个大惊小怪的寂静之岛。当他的两个儿子像擅用保护色的杀手蜥蜴匿踪在人群裡,让整个岛的警骑团团转地布下比美好莱坞电影的拆铁轨让火车翻覆并在那布置成大型灾难的车厢裡将蛇毒注射进他们为之投保了七千八百万的越南新娘体内。这个老人,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在那些年轻傻气的女记者和摄影机前面悠閒读着《孙子兵法》,但他的小儿子已因被检警採到线索要求验亡妻尸体的前夜上吊自杀。那个大儿子口嚼槟榔,一脸南国土生土长仔模样,嬉皮笑脸,打菸给男记者,和女记者调情,整整一个月他们一家人的live秀成为全国七点收视率最高,所有人如痴如狂注视的偶像。
但是,人怎 可能无中生有地发明出他自己呢?
家羚说,但是在我们这间无中生有的旅馆裡,我从小到大听到的,或者说他们刻意塞进我的脑袋裡的故事,全是一些「无中生有者励志故事」:譬如么三○八房那个老万,他本来是抗日名将吉星文麾下的勐将,据说原本一脸坑漥、鹰勾鼻、铜铃眼。脑袋左侧凹陷一块拳头大的陨石坑,有人说是八二三那第一波「地狱之火」漫天砲弹如雨下时,其中飞溅的一块滚烫砲弹碎片给凿的。住进这儿的时候,与所有房客格格不入,性爆如焦炭,常在走廊嚷嚷,酒气冲天。传说那时美兰嬷嬷还是个美人(图尼克说:她现在还是),看不下去了,穿着驼毛绒拖鞋,千娇百媚地走到么三○八房前敲门下战帖。战什 ?巾帼不让鬚眉,好男不跟女斗。就此一桩:斗酒,七十度的金门陈高,那晚老万与美兰嬷嬷对坐在大厅长几喝光了我们这间旅馆窖藏的六十几瓶白乾,那个场面据说鬼哭神号,两个人的脸都肿得像河豚,鼻孔喷出来的挥发酒精有人在一旁点菸还发生气爆。他俩算喝成个平手。 
因为我生未逢其时,无法向你描述更多细节,重点呢,是这个老万摇摇晃晃走回房,在洗手檯放水冲脸,据他后来回忆,那脸伸进水槽裡,就像灌满水的猪膀胱,沉甸甸坠着,手托不住,千根针扎般刺痒,他醉煳涂了,用食指往脸窟窿处一戳。碰整张脸真如水气球炸得酒水四溅,脸皮碎成片片黏在牆上、镜上、天花板上……
那不死了?图尼克说。
不,这人醉茫茫中机灵,把那软乎乎要流出来的脸(或说裡面的脸),用两手掌捂住,蹲下不敢乱动,这样在浴厕待了一夜,第二天,么三○八房门一开,吓,大伙说是不是老万喝挂了,哪来一个俊俏后生连夜赶来给他老爹奔丧。
完完全全换了一张细眉凤眼的傅粉笑脸。
图尼克说,这是什麽胡说八道?
图尼克想,她现在讲话的方式,怎麽那麽像那些老头子?完全不像那个睡意朦胧的纯洁睡美人或是烟视媚行的酒精中毒洋娃娃?
家羚说,是的,我后来发现,所有为我们准备的故事,全部不是关于「扮演」的故事,而是「变成」的故事。
哪吒的故事。他剜肉还父剖肠还母一缕怨灵如何借莲蓬为头莲花为脸莲藕为手足莲茎为身荷叶为股臀变成不死之身的故事。雷震子的故事,如何从一白面俊俏少年变成一乌鸦嘴河童脸背后有肉翅的丑怪。孙悟空变成仙桃的故事。蜘蛛精变成赤条条美人儿的故事。关云长变成无头厉鬼孤独骑着赤兔马腾云驾雾找他的面如重枣之头颅的故事。后来我的书架上多了一些製作精美的立体书,书页翻开那些原本摺叠在一起的纸卡会层层支撑站起:一座立体城堡、一座有拱廊有希腊神庙遗址的花园、一座中世纪城市、一幅立体的〈清明上河图〉,当然还有许多不同年代不同故事裡的立体旅馆,变成巨大无比的爱丽丝,变成比老鼠还小的爱丽丝。变成青蛙的王子,变成尸体或半人半鱼怪物的公主,变成猪的魔鬼、狼人、吸血鬼,变成永远不会死的僵尸。除非你用木钉打进它的心脏。变成穿牆人、透明人、毛怪、史瑞克、哈比人,变成蟑螂,变成游乐园惊奇屋裡的机械木偶。
在我们这个旅馆裡,几乎每一个房间都有一个「变成」的故事:「我是如何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有一些老一辈的,在意识到自己将终其一生困居于这幢旅馆,或因下意识对自己无法传宗接代而深愧家乡的父母,竟然集体变成雌雄同体的蚯蚓。他们的阴茎缩进腹内,下体变成像女人那样的凹陷。一开始他们非常恐惧,羞辱地找同层楼其他男客帮忙将缩进去的阴茎用力拔出。但后来他们意识到严重变身成腔肠纲或环节纲之低等动物,是生物本能度过大迁移可能造成之集体种族灭绝而自然启动的「生殖休眠」措施,遂安心认命于自己所变成的这个模样。有一些人则在一起住进旅馆的亲人陆续死去后,得了畏寒症,变成无比怕冷的爬虫类,这一类长辈的房间最噁心了,臭气薰天,因为他们即使在高温炎夏,也不开空调,把自己裹在大棉被裡,屋裡像蛇的巢穴潮湿燠热(对他们而言则如同睡在殡仪馆冰库裡),所有食物、垃圾、尿桶(他们通常会喝自己的尿以补虚寒)全偎挤在一块儿发酵。你别以为我胡扯。后来有个台大医学院精神科教授,还曾写了一本学术专着《文化精神医学的赠物──从台湾到曰本》,专门讨论这些集体迁移者的缩阳与畏寒。
主要还是关于「变成」(而不是扮演)。
家羚说,你稍微留意,便会发现我们这一支迁移者后裔,不,我们这整幢旅馆裡看似时光冻结的住客们,其实无比关注──简直是神经质地迷恋──任何与「变态」有关联的知识:污黑水沟中的肥蛆如何慢慢变黑长出覆满细毛的细肢和薄翅的苍蝇;蛹中的蚕如何从光滑的身躯变成裂茧而出时布满鳞粉如苍白枯叶的丑陋之蛾;蝌蚪那黑色晶莹的卵囊身躯的何处细胞发出神祕讯息而突冒出小小后肢。当然这旅馆裡的老人喜食某些「变化时刻」的象徵物也已是公开的祕密:那些敲开蛋壳连着不成形的喙爪羽翅和血迹蛋汁一同流成一滩的「鸭仔蛋」;那些豆腐皮上刻意培养一丛白毛一丛绿毛的霉菌菌落;那些发出腐败恶臭却用硝粉将腐败暂停在一奇妙时刻而不致完全变黑长蛆的猪尸后腿;那些一肚子鼠嵬来不及分娩的油炸母鼠;那些大型猫科动物临死之瞬惊怒恐惧来不及充血完全勃起的阴茎软骨……
有些文化人类学者声称这些专注于某些器官的病态贪食缘于中国人阴阳五行以食补气的错误宇宙观。他们却没留意到这些古怪食材的时间特质:即将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的那个神祕时刻……
虽然在家羚那像女童故作纯真盘腿坐在你面前说故事却不经意让你瞧见纱裙下没穿底裤的模煳光晕;或是酒精在视网膜造成的摇晃魅影;或是该死的她点燃在屋子哪个角落而不断从鼻孔鑽进脑前额叶的迷魂檀香……这一切让她叙述的人脸全成了融化的蜡面具,动物全成了鲜豔流动的柏油,建筑成了海市蜃楼,死亡变成类似嗑药或性爱狂欢的颤慄;但是图尼克仍挥之不去对眼前这女孩那种深烙于灵魂的演员气质深抱戒心。
家羚说,从小我就被大人刻意地强押在那些「人正在变成不是他的那个东西」的场面前,让我专注盯着不准把头转开,从中理解学习某些已无法靠语言传递的我这一族的宿命,我印象最早的是他们带我到一间神坛,一个胸部、肚腩、下巴、胳膊全堆着层叠肥肉的白胖男人,却穿着一件女人的桃红绫肚兜,发出娇嗲的幼童嗓音,眼睛翻白,口吐泡沫。他们说这是乩童,正被「三太子」上身,我那时忍不住被这粗糙的伪扮惹得哈哈大笑,身旁我母亲却将手指甲掐进我的手臂。那个胖子把那双垂死骆驼的觑眯之眼朝我转来,童腔童调地说:「何方大胆愚民,本三太子巡驾在此,竟敢无礼。」那一刻我体内某一根神祕的琴弦突然颤抖了一下,彷彿我这一族人流浪者之歌在无数个类似场合的集体演奏。我翻身而起,以单指撑地倒立,口中喃喃念诵古老又遥远的咒密经文。在围观大人们的惊呼声中,我体内一个不属于我的声音像蜜油从倒张的口裡淌出,我对那假乩童说:
「吾乃三太子李哪吒本尊,何方妄诈之徒,在此僭冒本太子,招摇撞骗?」
人格解难症患者。家羚说。
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对经验的狂迷耽恋,却又相信经验可以毋需单调、无聊、冗长的古典时代,一个人一生只能获得一、两种经验这种原始人方式取得。所得的经验像百货柜架上一瓶一瓶的彩色维他命胶囊。于是我们像单细胞草履虫或变形虫,任何用乳头滴管吸取滴进玻璃培养皿裡的彩色试剂皆可使我们变色,我们把嘴变成水蛭的吸盘,贴覆在无数别人经验筑成的蜂巢孔洞,把藏在每一框格裡经验的白色幼虫吸进我们肚子裡,拥有愈多他人经验者便是这个新时代裡进化愈高等的人种。于是像唐璜、妓女、流浪艺人这些从前低贱的身分,因为其总是处在和他人交换身世故事的状态,所以翻身变成经验世界的高等人种。
图尼克造字
(西夏旅馆)图尼克造字:不存在的字07

这次,他在纸上乱糟糟地画了堆细线条如髮丝的草图,第一瞬间我心裡想:这不是个「蒸」字吗?仔细瞧才发现不是。构图的上方是一排杂草,他说那是秋天河滩边的芒草,可惜原子笔不能着色,那是一整片发亮的枯黄,像透视某些老人雪白美丽的华髮下,婴儿般澹粉红色的头皮,下面画了两个卧姿的小人儿,他说那是两具男孩的尸体。最下方他画了一条河流。水纹、流动的线条(就是此处让我确定他在画图而非写字,「蒸」字下面的四点不是个「火」字吗?但他画的是横向的水波弧线)。
他说那是新店溪。可惜现场不能重建。头顶福和桥像被诅咒巨人的巨大水泥桥墩,砂石车每驶过便发出巨人关节被拗折的痛苦咆哮。轰隆、轰隆,湍急溪流充满力量的筛豆子声。遍野芒花,朔风在其上打旋的尖哨,盗採砂石的怪手把河床挖出一窟窿一窟窿的漩涡陷阱,使得这溪边成为我们那年代父母不准小孩靠近的禁地。灰扑扑的荒凉空景被低语成「有溺死水鬼会潜在水底拖小孩下去当替死鬼」的恶形地。
那裡其实极靠近枪毙政治犯的刑场。
倒是在河岸看过几回孤零零的羊隻两眼惊惶,挣扎着被暗流拖捲没顶的悲惨画面。
他又在纸上画了个「骨」字,但原来那又不是个「骨」字,他接连画了四个上下叠在一块的「骨」,他说:「这是楼梯,这是一栋尚未完工的公寓工地。」
他说,故事是这样的,那时我家有一位女佣,不、不该称之为女佣,应该叫「清洁妇」,现在的说法应是「钟点家管」。那个年代整个社会都灰扑扑集体贫穷,我父母也不过是一般收入的基层公务员,但或已足以形成薄弱的、恍惚的阶级--我们喊她蔡阿姨。她称我父亲「先生」,称我母亲「太太」,似乎延续着日本人遗风的下女教养。
每天黄昏,蔡阿姨就会在我家出现,洗衣、晾衣、扫地、拖地、收叠衣物、洗餐后的碗盘,她鲜少和父亲或我们这些小孩对话,除了洗碗时在厨房和母亲用台语低声交谈,印象裡她就是静默地在我们那屋子裡工作,大约九点左右她就离开。偶尔我会偷听到母亲对父亲閒聊起一些零碎的,关于蔡阿姨家的一些,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昨天又被她丈夫打了,或是钱又被她丈夫拿去赌光了,她想起一个会要我跟,我没答应……
那是个什 年代呢?我也搞溷了。江子翠分尸桉、李师科抢桉、外双溪无预警洩洪淹死的十几个在溪畔烤肉的景美女中学生、青棒青少棒少棒世界锦标赛三冠王、范园焱驾米格十九投奔自由、火车对撞、远航三义空难……灾难如黑白鬼片裡旷野荒坟的磷火,黯夜中此起彼落,似近还远。环绕着你的少年时期,你闻到空气中那不寻常的紧张和仓皇,却触摸不到那些灾难的实体。
有一段时日,蔡阿姨突然没来了,我们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了什 事。有一晚,母亲从外头回来,把我们三兄妹叫到跟前,脸色异常严厉,说:以后谁敢往河堤那边溪边跑,她就打断他的腿。然后,她用一种只有那个年代的母亲会有,可能无从保护自己孩子的恐惧口吻,告诉我们:蔡阿姨的两个儿子,跑到福和桥下的溪边玩水,先是哥哥被吸进一个暗坑的漩流裡,弟弟急着去拉,结果兄弟俩全溺死了。
他说,这种事当然不会真正进入我那年纪孩子的心裡,似乎过了一个月吧,蔡阿姨又于每天黄昏鑽进我们家。母亲则严禁我们在她面前提到她小孩的事。印象裡她似乎变得更黑、更瘦、也更老了。另一个相反的转变则是,她的嗓门突然变大了,咭咭呱呱在厨房裡对母亲大发议论,有时我父亲不在,她会在客厅拖地拖着,便自己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看连续剧,我们走出去时,常发现她自个儿坐在那儿打盹。
袜子、内衣裤洗着洗着搞丢了;碗盘上残留着滑腻未冲淨的沙拉脱;有时则是坐在电话机旁笑不可抑和不知什 三姑六婆讲一个小时以上……我不记得这段时日延续了多久,总之,有一天,我父亲终于辞退了她。也许那时我们也稍大了些,可以轮流分担这些洗衣扫地的家事。
又过了几年,有一天,我母亲派我去喫一个喜酒,说是蔡阿姨认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养子,且基于某种习俗的隐晦私下交易,她必须给那养子的生父母一笔钱,并且替他办喜事娶了个媳妇。那天的喜酒对我而言真是怪异极了,我父母都不能出席,竟派只是国中生的我作为代表。
那个喜宴酒席是在一座刚盖好水泥结构、却尚未铺地砖牆上亦未刷漆的公寓建筑工地。没有扶手,暗灰色的梯阶上布洒着刨木屑和工人着胶鞋的石灰鞋印,甚至连照明的灯泡都是拉电线接楼下的发电机。建筑体四周有方形窗洞却没有窗框和玻璃。各层楼皆摆了四、五张大圆桌,桌面上倒是热菜腾烟,摆满啤酒、果汁、黑松汽水,但空气中始终有一种捏泥巴、潮湿腥臭的水泥未乾气味。
我和一群我听不懂他们话语的大人们坐在一道儿--他们可能都是蔡阿姨先生的同事-- 一些抽水肥的工人。那些菜色也和我寻常与父母参加应酬见识的馆子菜完全迥异:一大盘的炸青蛙,一大碗带着白色黄色胶煳筋带的鸡睾丸,或是油炸小鸡,或是中药炖甲鱼(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乌龟)、泥鳅煳……这些脸上有着强烈线条的苦力们,在那炽黄灯泡下,影影幢幢把那些高蛋白但古怪腥羶,带着强烈的动物原始意象的食物,一勺勺、一筷筷塞进嘴裡。
新娘新郎敬酒的时候,我发现蔡阿姨穿着一件鲜红色的透明薄衫,那使我可以看见她贴身的黑乳罩。她的脸上浓妆豔抹,那个印象让我非常刺激且嫌恶,似乎她变成一个令我陌生的、与那个每晚在我家那破败浴室外面的防火巷从洗衣机捞出湿淋淋衣物挂上晾衣杆的黑瘦妇人,是不同的一个充满女性气味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