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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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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堃-市委书记-西堃
第1章 上任(1)
  车队从省委大院出发,出一环、二环进108国道。此行的终点站不是北京,也不是广州,而是都宁市委。
  从省城到都宁市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行程。
  陈时宜坐在车上心潮起伏,他这次回都宁出任市委书记。
  这么快就回来?
  好马不吃回头草,回来干什么?
  由不得他,一切行动听从指挥。当初不愿走,却走了;现在不愿回,却回了。走得突然,回得突然,来去匆匆,叫人不可思议。
  送他上任的是省委两员大将,分别是省委分管组织的副书记、原都宁地委书记吴春天,省委常委、省委组织部部长杨光。
  有两员大将助阵,陈时宜多了几分自信。
  难道他还有压力?
  确切地说是心有余悸。三年前,他是被人很“客气”、很“体面”地请出都宁。与其说是请,倒不如说是扫地出门。
  进入郊区,小车开始颠簸。前方路面是“美人酒窝”路面。这条路马上要改建成京珠高速公路,路难行的日子不会太久。
  杨光今天打头阵。他的坐骑其貌不扬,但并不普通。就像人的长相一样,有的人长相一般却有内才,有的人是绣花枕头好看不中用。杨光这辆车可不是绣花枕头,而是正宗法国货——世界知名品牌雪铁龙,它有自动驾驶功能,能在高速公路上信马由缰。
  杨光的司机平时喜欢开快车,今天却怎么也快不起来,除了路况不佳外,主要还是因为这是一次集体行动。虽然他是开路先锋,但不是主帅。必须做到:保持距离,整体推进。
  今天的主帅是吴春天。
  吴春天坐的是一部高档豪华型奥迪,最新款式。省委13个常委,数他的车最高档,比书记、省长的车还高档些。不是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而是来年就退居二线,没人有意见,也没人跟他打拼仗。这部车是他在省委坐的最后一部车。换岗之前带一部新车到人大、政协是可以理解的。
  豪华车一般底盘低。底盘低,重心就低。重心低,安全系数就高。在这种路面上,底盘低跑不出速度。现在的车速只相当于东方红拖拉机的速度。这样跑下去,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得花三个多小时。
  好事多磨嘛。
  陈时宜的红旗牌轿车紧随其后。
  不应该是这个排列。按规矩,陈时宜应该当先锋;谁的官小谁冲锋陷阵。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却已经约定俗成。
  是杨光主动提出当先锋的,因为陈时宜是此行的主角。
  哪来这么多规矩?官场的规矩其实不复杂,抓住一点,一通百通。这一点就是级别,生老病死都讲级别。不要责怪这种规矩,各行各业都有规矩,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商场有商场的规矩,战场有战场的规矩,规矩无处不在,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陈时宜的车后还跟着一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巴车。
  何路神仙?
  一群上访的老百姓。
  不知情者还以为是一辆打擦边球的车。
  常见一些不相干的车咬着车队尾巴不放,不为别的,目的是搭香边—跟着领导车队可以畅通无阻,可以免交过桥过路费。
  让上访的老百姓跟着书记赴任?
  难道不行吗?
  这是规矩,只不过恰巧赶上了新书记赴任。由市委书记接走上访群众是省委书记仲知秋的意见。
  都宁是全省的上访大市,不仅群访多,而且零访也多;上访者络绎不绝,把省委、省政府的大门都要挤破了。这些上访的人守候在大门口旁,见到省委书记、省长的小车就拦。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车牌号的?是经验。经验告诉他们,领导坐的都是小牌号的车,号越小,官越大,拦下车牌号为1~10的车不会错事,肯定是领导的坐骑。这些人已经无所顾忌,一个个都想“吊颈寻大树”——找到大领导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途径。
  仲知秋有个习惯,喜欢早晨跑步。这个习惯不知什么时候让上访者掌握了,于是,晨练变成了****接待日。全省“两会”期间,都宁有一个老上访户守在省委礼堂大门口,当仲知秋从小车上下来的一瞬间,这位老上访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警戒线抱住了省委书记的双腿,死活不放。
  他不走行吗?大礼堂还有两千多人等着他发表重要讲话。
  真是急死人。
  这回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不答应解决问题就是不放。警卫在一旁干着急。
  当然,上访者也不是不讲道理,而是不采取这种过激的办法解决不了问题,是逼出来的。不讲理就不会来上访。来上访,说明想通过正常途径解决问题。
  好说歹说,直到看见了希望才松手。
  大会因此推迟了五分钟。
  仲知秋拍案而起。为官一任不能保一方平安是失职,都宁不宁这种局面不能任其发展。仲知秋对****局长下指示,凡是都宁的上访户,都以我的名义通知都宁市委书记余国光本人,让他亲自给我到省城来把上访的群众接走。
  这一招果真灵验,来省城上访的人少了。不过,好景不长,不出两个月,仍然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症结何在?
  症结摆在那里,余国光当不了都宁的家。
  怪事,一把手当不了家。
  谁当家?也不是市长当家,而是市委副书记、市人大主任蔡峰当家。
  “都宁一大怪,书记、市长怕老蔡……”都宁大人小孩都会唱这首民谣。
  不正常。
  你能说不正常吗?谁遇到这种事谁都会尴尬。蔡峰是都宁元老级人物,都宁建地区时随吴春天到都宁市。吴春天当市委书记,他任区公所书记;吴春天当地委书记时,他也水涨船高当上地委组织部部长,之后,官至主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他是吴春天的得意门生,也是他的代言人。要办大事,找不到吴春天,找到他也是一样。在干部任用问题上,吴春天完全信赖他。他说谁行,谁就行,不行也行;他说谁不行,谁就不行,行也不行。吴春天不说一个不字,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蝉。久而久之,他的威信可与吴春天相提并论。
  吴春天走后,专员王大海接任书记,他荣升专员。当副书记时他就瞧不起王大海,如今两人平级,他就更不把王大海放在眼里。借口党政分开,他与王大海分庭抗礼。你搞你的一套,我搞我的一套。不商量,不请示,我行我素。
  王大海也不是吃素的人,你做得初一,我做得十五;你不仁,我不义;你有经济权,我有干部权。大比拼,大火并。相互制约、相互抗衡,互不买账,不分胜负。由半公开发展到白炽化。
  骑虎难下,都到吴春天那里投诉。他俩都是吴春天从外地带到都宁的干部,都是吴春天的嫡系。吴春天在都宁时,他俩相安无事,没想到不能配班。
  这是吴春天没有想到的。让吴春天当裁判,这是个棘手的问题。手掌手背都是肉,于是各打五十大板。其实是和稀泥。不和稀泥又怎么办?和稀泥当然解决不了问题,必须牺牲一个,否则两败俱伤。吴春天的砝码偏向蔡峰,将王大海调到省农业厅任厅长。显然有失公平。惯常的做法是支走行政主官。蔡峰成了赢家,以为自己要当书记,喜上眉梢。
  谁当书记,吴春天还处在犹豫阶段。之所以犹豫不决,是怕王大海有意见。不让蔡峰当书记,都宁这块“根据地”就会“失守”。让蔡峰当书记,王大海不答应。任何人当书记都可以,就是不能让蔡峰当书记。非常时期也就顾不得昔日的交情,王大海跑到吴春天面前把蔡峰说得一无是处。这样他还嫌不够,又把匿名信递到仲知秋的办公桌。结果可想而知,蔡峰没有当上书记。不是王大海的功劳,也不是吴春天的阻拦。问题出在硬件上——蔡峰没有大专文凭。这是最新规定,让蔡峰这个倒霉鬼赶上了。只能说他没运气。蔡峰只有小学文化,字写得不太好看;后来参加文化补习,县一中发给他一个高中文凭。蔡峰没想到形势发展得这么快,要求这么高,高中文凭都不顶用了。虽然没有当上书记,但省委也没有从外地派干部。书记从内部产生,这是吴春天给蔡峰的一个补偿。
  吴春天对省委考核组的同志讲,重点征求老同志的意见,说白了就是征求蔡峰同志的意见。蔡峰也不谦虚,推荐了几个人选,同时着重介绍了地委委员、地委组织部长余国光。余国光曾当过他的秘书,是他一手栽培的干部。
  推荐成功了,余国光当上书记。明眼人都知道,余国光当书记就是他当书记。
  他嘿嘿一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实践证明的确如此。蔡峰的威信空前高涨,都宁人奉他为菩萨。不久地改市。因为同样的原因,他不能和平过渡当市长。他真正后悔起来,早知道文凭管用就应该脱产上两年党校。过去让他脱产学习,他以为有人觊觎他的肥缺,顶着不去。现在后悔来不及了,真是因小失大,聪明反被聪明误。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服从安排,屈任市委副书记、市人大主任,排名在市长前面。不久又来了一个文件,政府一把手在党内的排名必然是老二,他又由二把手降至三把手。不过,不管是几把手,他的绝对权威没有受到影响。市长也是他点头同意的。没有他的点头,谁也甭想当市长。陈时宜也是市长候选人之一,由于他作祟而作罢。程诗兴是由县级都宁市长一步到位升任地级都宁市长。
  也难怪书记、市长当不了家。
  责任不全在蔡峰身上,余国光也有责任。作为市委书记,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你不行使书记的权力,别人就要取代你,替你行使权力。毕竟蔡峰是市委副书记,他再怎么霸道也不能踢开书记闹革命。他想取而代之,还要考虑后果。俗话说: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事不成。不是书记当书记的家是名不正,以书记的名义发号施令就会遭到拒绝是言不顺,没人按你的意图办事是事不成。只要你不肯拱手相让、俯首称臣,就没人能奈何你。然而没办法,余国光是彻头彻尾地怕蔡峰。
  这说明一个问题——威信不能任命。上级只能任命你的职务,不能任命你的威信。
  既然当不了家,那就让贤。仲知秋决定动刀子。
  谁是书记最佳人选?
  陈时宜浮出水面。
  仲知秋认准了陈时宜。第一,陈时宜是都宁人,又当过都宁市委副书记,既有干部基础又有群众基础,对都宁各方面的情况都熟悉,便于开展工作。第二,陈时宜为人正派、疾恶如仇,有能力还都宁人民一份安宁。都宁已成为不宁之地——枪声不断,黑恶横行,水货充斥,市场萧条,上访不断;不仅都宁老百姓深受其害,而且还波及到全国各地。游客对都宁退避三舍,客商不愿与都宁人做生意,来往车辆避道都宁而行。第三,陈时宜现任省纪委副书记、省监察厅厅长,查处过许多大案要案,有利于省委彻底解决都宁的问题。
  有比较才有鉴别。
  现在发现他也不晚。
  陈时宜没想到这么快就让他回都宁。
  “抓党风廉政建设同样可以为党建功立业。将军决战岂止于沙场?”他这样回答仲知秋。
  陈时宜不愿意回都宁。他已爱上纪检监察这一行。这三年,他过得很开心,打了三场大胜仗,亲手将12名贪官送进监狱,震动很大,影响很大,群众无不拍手称快。
  “你不是跟我提过要求,想回地方工作?”仲知秋不解地问。
  有这回事,那是过去了。刚到省城时,坐办公室有些不大适应。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
  仲知秋还以为他在怄气,怄三年前的气。
  “你陈时宜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三年了,气还没有消?”仲知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实话告诉你,当时省委只想选一名作风过硬、清正廉洁的同志担任省纪委副书记兼监察厅厅长。很多同志推荐了你,都宁市也力举你并向省委上报你的典型材料,加之你又是全国的廉政模范,于是,省纪委副书记兼监察厅厅长就非你莫属。现在看来我犯了错误,只攻一点不及全面,更没想到中了别人的计。都宁有人想挤走你就像正愁瞌睡找不到枕头。
  你走后,都宁的班子没有了杂音,变成了铁板一块。班子安宁了,都宁却不安宁……”
  听仲知秋讲到这儿,陈时宜终于明白了三年前调走他的原因,同时也看出仲知秋是诚心诚意要用他,这说明他在省委书记心目中有位置。
  关键时刻想到你,这就是信任。
  他无话可说,爽快地答应回都宁。
  不过,不是一个人上任,还要带一群人上任——上访群众。
  这是规矩,不能因人而废。
  车队在“玩龙灯”,又像在“扭秧歌”。
  坐车的人在用屁股跳“迪斯科”。
  剧烈的颤动丝毫没有影响坐车人的习惯。
  陈时宜靠在靠背上仍然在思考问题。
  一晃就是三年。转去转来转不出都宁。他热爱都宁这块土地,都宁是他的大本营,也是他的成长地。三年前,他是都宁市委副书记,也是全省最有名气的市委副书记。44岁当了四年市委副书记,可谓意气风发,风华正茂。
  在官场,年轻是个宝;年轻意味着前途无量。因为年轻,所以就有名气。
  当然,他的名气不仅仅是因为年轻,还因为他受到当时中国最高领导人的赞赏。
  十二年前,也就是1985年3月,老省委书记视察花山县。
  在听完他代表县委所作的汇报后,地委书记吴春天指着时任县委书记的他对老省委书记说:“这是我们全区最年轻的县委书记。”话音刚落,省委副书记兼省委组织部部长仲知秋补充说:“也是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老省委书记眼睛为之一亮,饶有兴趣地问了他的一些情况。听完介绍后,老省委书记诙谐地说:“你叫陈时宜,我看应是陈适宜。38岁当了两年县委书记,年龄适宜;复旦大学毕业,学历适宜;当过公社书记、副县长,能力适宜。”
  老省委书记走后,“三个适宜”在民间传开。
  出自老省委书记之口的“三个适宜”使他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
  人们对他刮目相看。
  不久,国务院批准都宁地改市。他便“顺理成章”地进了班子,当上市委副书记。如果不是意外,说不定是市长。
  陈时宜根本就没想到要当市委副书记,更没想到要当市长。相反,他认为当县委书记更能实现人生的价值。他从来没有刻意地伸手要官,却官运亨通,少年得志。应验了昔时贤人的一句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人们羡慕他机遇好,赶上了重视文凭的年代。这样的评价有失公平。仅有机遇是不够的;还必须有条件与之配套、与之结合,否则,机遇就只是机遇,一样会与你失之交臂,或者也叫擦肩而过。机遇不等于机会,同是机遇,有的人却没有机会。譬如,与陈时宜同时代的那一批知青,900多号人参加高考,就他一个人考上了大学。高考这个机遇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平等的,但并不等于所有人都有机会上大学。机会只青睐有准备的人。
  他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用当时的话来说是时代的宠儿。大城市、大机关虚位以待,不存在分配难的问题。他的同学几乎都留在大城市、大机关,他却主动要求回家乡。他不是头脑发热,也不是不喜欢大城市。可爱才可恋,家乡可爱就恋家乡。与大城市相比,人们难以发现他家乡的可爱之处。
第2章 上任(2)
  说不清,道不明,爱是没有理由的。他有理由,并且很简单,家乡有一位令他牵肠挂肚的人,这人叫吴美荣,是他的初恋情人。因为有她,家乡就可爱;因为有她,家乡就美丽。“爱江山更爱美人,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英雄都如此,何况他这样的小人物?严格地讲,吴美荣不美,只是有几分气质。他俩是一个知青点的知青。吴美荣出身书香门第,其父母均是教师。教书育人的人是最讲道理之人,但她的父母却有些不讲道理,坚决反对女儿与他恋爱。理由很充分,他家庭成分不好,属地富反坏右之列。每个人都可以选择道路,但却不能选择出身。他没有错,反对无效。那时候,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做父母的谁愿意自己的子女身陷泥潭永世不得翻身?他的父母到她家、他托的媒人到她家、他亲自上门去她家,均被她的父母扫地出门。她的妈妈放言,即使女儿嫁不出去也不会嫁给他这个准地富反坏右。他不信世上有铁石心肠的人,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还是一如既往,勇往直前。
  有一年过年,他拎着一塑料网兜苹果去她家拜年。她的父母一脸不高兴。他放下苹果后便知趣地走了。她的父母追到门外,将苹果重重地丢在地上。网破,苹果滚出,从三楼滚到一楼,比他下楼的速度还快。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个人跑到知青点闷头大哭。哭声引来了敲门声。没想到还有人没回家过年。门开了,是吴美荣的好友胡小娥。吴美荣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胡小娥,一个是华容。三个人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关系一直很好。到知青点后,关系出现了裂痕。胡小娥当上女子连连长后就与她俩疏远了,很少在一起聊天,偶尔在一起时,胡小娥摆着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让她俩受不了。因为是连长,胡小娥处处表现与众不同。她主动要求留下来值班。胡小娥问他为什么哭?他不喜欢她,讨厌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永远是一双阶级斗争的眼睛,说话总是在教训人。难道还要从他的哭声中找到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他不理她,倒头便睡。她知趣地走了。天黑了,敲门声又响起,还是胡小娥。又来干什么?她一手端着红烧肉,一手提着酒。她说,过年了,应该庆祝一下。虽然对她不感冒,但还要感激她。被人拒绝的滋味刚刚尝过。他不愿扫她的兴,于是,搬出箱子放在凳上,一张桌子搭成。他们开始喝酒,喝的是闷酒。彼此心存芥蒂,话不投机。胡小娥一杯酒下肚后话就多起来,她对他说:“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背地里说我假正经、假积极,我也没有办法,身不由己。组织培养我,我不能辜负组织。我不表现积极不行……”原来她也有苦衷。在他眼里,她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喝!算是找到知音了。酒能壮胆,酒还可以剥下人间的伪装。她坦诚地告诉他,她喜欢他。
  她醉了,他也醉了,但是酒醉心明白。他俩喝得一塌糊涂。她靠在他的肩上,酒醉心也醉。他极力地避开她。在他的心里,仍然只有那个她。她质问他,她哪一点不如她。完全已经是酒话了,只有喝了酒才敢这样放肆。理智告诉他,必须立即离开她。
  正准备起身,门被推开,吴美荣出现在眼前。
  他好不尴尬。
  眼前的一幕让吴美荣猝不及防,她哭着冲进了黑夜。
  他不顾一切地去追她。
  吴美荣找了他一天找得好辛苦,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就不该来。
  他追上她,向她解释。
  胡小娥也赶到了。
  她来凑什么热闹?
  她恬不知耻地说,她与他有了那回事。
  他重重地掴了她一耳光,厉声吼道:“贱!”
  胡小娥哭着离开了。
  吴美荣没事了,胡小娥却有事,她向组织告发,说他强奸了她。
  他被抓走。
  吴美荣求胡小娥说实话。
  胡小娥也觉得目的达到了——报了一掌之仇,也就不玩了。
  他出狱后名声就臭了。知青点附近的农民防他犹如防贼,女孩子视他为流氓。不过,仍然有两个女人爱他,一个是吴美荣,一个是胡小娥。
  吴美荣的父母更瞧不起他了。
  峰回路转的时候到了,当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吴美荣的父母态度180度大转弯,不仅认可女儿的婚事,还要他俩立即结婚。
  也该结婚了,他26岁,吴美荣23岁。不过,那时候提倡晚婚晚育,大龄男女多的是,这个年龄没结婚不奇怪。他不同意立即结婚,许诺毕业后结婚。
  四年以后的事谁能说清楚?双方的父母都不依不饶。只有吴美荣理解他。
  没想到他真的回来了。父母心中的石头倏然落地,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去了吴美荣所在的中学教书,夫妻两人双双当上孩子王。
  一个偶然的机会,县广播站有位通讯员到他们的学校串亲戚,正巧通讯员的亲戚出远门,陈时宜夫妇俩接待了他。由于年龄相当,便有许多共同语言,彼此聊得很投机。这名通讯员是个有心人,回家后将他们的谈话整理成一篇通讯,没想到《中国青年报》给刊登出来了。顿时,他成了不恋城市恋农村的典型。地委副书记兼花山县县委书记吴春天看了报纸后立即让他进县城,任县团委副书记。
  这一步很重要,奠定了他从政的基础。在县这一级,多数人干一辈子也到不了这个级别,应该感谢通讯员。事后,他才知道这名通讯员的真名叫周广学,小他五岁。他们成了莫逆之交。
  农村有句俗话——运气来了大门挡不住。好运真是接踵而来,他在县团委任职不到一年、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让他下公社当书记,之后便好戏连台。
  大凡干部的成长不外乎三点:一是组织培养,二是个人努力,三是机遇。
  只有三点同时俱在,才能阳光雨露茁壮成长。个人努力是关键、是基础、是内因,组织培养和机遇是外因,外因只有通过内因才能起作用。
  当然,不排除守株待兔的事发生。不过,得千年等一回。
  陈时宜的提拔与老省委书记的“三个适宜”是否存在必然的联系?没人考证,也无从考证,更不用考证。
  不排除有这方面的因素。爱屋及乌、察言观色、揣摸意图、听话听音、见风使舵,这些全是官场的痼疾。既然是痼疾,就难以彻底根除。
  也不完全是这方面的原因。陈时宜任职的花山县是都宁市的首富。
  “富地方出干部”几乎成了定律。富地方也都是重要地方。重要地方的省(市)委书记都是中央政治局委员。
  还没等大家完全明白过来,陈时宜又被提拔了。
  这一次提拔得很突然,谁也没有料到。
  正因为突然,也就显得不正常。
  怎么不正常?论能力论年龄他不该走,该留下来当一任书记。
  有这个呼声。
  民意不等于官意,民意不一定能转化为官意。一相情愿的事太多。决定干部去留的是上级机关,而不是民意。干部本人没有选择权,只能无条件地服从。多年来已经形成一种习惯,那就是:干部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干部是一张纸,哪里需要哪里使。
  陈时宜的新职务是省纪委副书记、监察厅厅长。
  位置很重要,面子也过得去。但远没有市委书记的位置重要。
  市委书记在昔日称得上是一方诸侯。
  有人宁可让他讨点好处也不愿意看到他任市委书记。
  他清楚自己为什么调走,说白了就是被排挤出局。
  有人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不过,为时过早。俗话说得好,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美。
  谁也没有想到三年后他又回来了,并且当一把手。
  怕鬼偏有鬼。
  怕他当书记偏让他当书记。
  个别人感到大难临头。
  小车突然停下来了。
  原来到了都宁地界。
  都宁市四大家领导倾巢出动在边界迎接。
  这么客气?
  不客气不行,老领导、老上级兼大恩人来了,不能不迎接。
  省委明令禁止不准搞迎来送往。
  为何置若罔闻?
  禁令虽好,但不符合国情。中国是礼仪之邦,礼多人不怪。接一下送一下犯了什么法?外宾来了还要去机场迎接呢。
  于是禁令成了摆设。
  有些制度出台就是为了给人看。说穿了,边界迎送是给领导一个面子,让他们显得有威严和权势。这是官场沿袭已久的潜规则。别人都搞,你不搞,那你肯定是自找难堪。所以,宁可受罚,也要搞边界迎送。即便受处分,但在领导那儿赚了脸面,也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利益。
  制度之所以成为摆设,关键是叶公好龙的人太多。说的和做的不能统一,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完全是两码事;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冠冕堂皇,做表面文章、玩文字游戏,没人信,谁信谁吃亏。于是不少人学乖了,越是不准做的事越要做,反其道而行之更有市场。
  果真如此?
  现实最能教育人。
  都宁四大家领导是冲着吴春天和杨光而来。
  陈时宜只是沾光。
  老领导来了,不能不迎。不是待遇问题,而是感情问题。
  不仅四大家领导出郭相迎,而且还动用警车开道。
  破了规矩。警车开道只有书记、省长才有权享用。
  只要老领导高兴,管他规矩不规矩!
  拿原则做交情不是都宁的专利。
  在都宁工作过的老干部中,吴春天的资格最老、职务最高。都宁市现任的四大家领导,他能脱口叫出多数人的名字。不是记忆力好,而是这些人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从不叫他们的职务,都是直呼其名或者是在姓氏前面加一个“小”字代替。
  吴春天坐在车上不动。没有人为他开门,他是不会下车的。说他倚老卖老也行,说他玩味也可以,他不在乎,无所谓。到了这个年龄也玩不了几天的味。
  车子还没停稳,都宁市委副书记、市人大主任蔡峰上前,动作麻利地打开了车门。
  蔡峰把头探进车内,腰弯成70度,露出一副憨态可掬的面孔,说:“吴老,您亲自来了?”
  吴春天还是没有下车的意思,只是挪挪身体,点点头。然后慢吞吞地伸出一只手。
  在这些小字辈面前,他要有一种王者气派。
  “谁要你们搞迎来送往的?”吴春天面无表情地“发难”。
  不是发难而是高兴,蔡峰心里有数。
  发难不是这种口气。
  人到高兴时喜欢说反话,反弹琵琶是一门艺术。
  既然不是批评,那就是表扬。
  蔡峰受到鼓舞,说话有些放纵:“您是老领导,我们不能不迎。外国元首到北京来还要鸣礼炮21响呢。”
  好家伙,道理一大套。
  礼多人不怪,谁跟讲礼的人过意不去?
  “你******小蔡,越来越油腔滑调了。”吴春天眼睛眯成一条线,带出了他的口头禅。
  小蔡不小,今年五十有五,其实五十六。年龄缩水在官场较为普遍,在企业则相反。这种反差透视出一种心态,那就是:干部不愿下,工人想提前退。
  当然还不只年龄这一项,用组织人事部门的话来说就是——官越当越大,学历越来越高,年龄越来越小。
  只有吴春天才敢喊他小蔡,其他人打死也不敢。
  蔡峰抱着吴春天递过来的手握着不放,就像溺水者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不肯松手。
  他不松手,其他人就只能守候在一旁。
  余国光也来了。他不能不来,文件没有宣读之前他还是市委书记。即使宣读了,他也跑不出吴春天和杨光的手掌心。
  这可能是他以市委书记的身份在都宁进行的最后一次户外活动。
  五天前他就知道了自己的去向。仲知秋跟他谈了话,他表示坚决服从。
  他的新职务是省委副秘书长。
  蔡峰还在与吴春天咕哝。他是故意做给大家看的,是在用行动告诉大家——什么叫嫡系。
  杨光和陈时宜被冷落在一旁。
  杨光有些按捺不住,他还没见过这样不懂规矩的人。
  终于搞清楚了。
  这帮人在蔡峰的带领下又一窝蜂地朝杨光奔去。
  没等他们近前,杨光挥舞着手说:“时间不早了,有话到市委再说。”
  说完便钻进小车。
  杨光没有给他们面子。
  蔡峰已经走到跟前,怎奈杨光的车门已经关上。不予理会。
  蔡峰无奈地摇摇头。于是改变方向,朝陈时宜奔去。
  陈时宜只得笑脸相迎。
  不喜欢也得装着喜欢,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蔡峰握着陈时宜的手,开口说话:“人们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彭霸天只用三年时间就杀回来了,佩服!佩服!”
  还是三年前那种说话口气。
  他对部下说话向来是大大咧咧,不怕你不高兴。
  把陈时宜比成《洪湖赤卫队》里的彭霸天?此言差矣。
  尽管陈时宜不再是他的部下,尽管陈时宜已经是他的直接领导,但在他脑子里依然是“涛声依旧”。
  形成的观念一下子无法改变。
  不是改不过来,而是压根儿就没把他当一回事。当书记又怎么样?余国光不也是书记,到头来还不是一样俯首称臣?
  怎么又调一个蔡峰的部下来当书记?都宁人不理解。
  还不是蔡峰当家?有人把话挑明了。
  “没想到吧?”陈时宜一语双关地回答。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这个老朽也该退休了。”蔡峰拍着陈时宜的肩膀哈哈大笑。
  意思明了——视他为小字辈。
  他在摆资格。
  陈时宜没有理会。
  余国光上前握着陈时宜的手不放。作为前任,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只不过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余国光点了点头,左手在两人的手上点了几下。
  陈时宜明白他的意思,是提醒,不要做他第二。
  轮到程诗兴了。
  俩人的手只轻轻地碰了一下。程诗兴说:“欢迎你回都宁掌舵。”
  声音不大,却中听。
  话好说,心难受。他的心情是苦涩的,脸上的表情也不自然。按常规,书记调走市长接班。
  他却没有享受到这个常规待遇。
  不公平。
  不公平是相对的,绝对的公平是没有的。
  汽车重新发动。
  这时的车队由九部车组成。一路上警灯闪烁,警笛长鸣,好不威风。
  路面豁然开朗。不仅宽阔,而且平坦。公路两侧每隔五米就栽一株塔柏,每两株塔柏之间是鲜艳夺目的月季花。凡是肉眼所见的建筑物,无论是住房,还是厕所,或是猪圈,一律涂上红色。不时有横桥广告牌映入眼帘,上书“中国××先进”、“中国××第一”,给人的印象——到了中国最好的地方。
  只听说先声夺人。
  还不知道先观也可以夺人。
  从边界到都宁城区不到10公里的路程,真是“好景不长”。
  布局不合理。都会城市与边界距离接近犯了兵家大忌。哪个都会城市不是设在心脏地带?现在虽然是和平时期,不存在战争威胁,但同样不合理,不利于发展经济。
  都会城市要起到中心城市的辐射带动作用。
  这是谁敲定的边界?
  是历史。
第3章 上任(3)
  有个传说,也可能是戏说。相传明朝时,有两个秀才当上县令。为避免边界无谓的争端,秀才县令相约,中秋节那天各自从自己的县城向对方县城步行,何处相遇何处即为地界线。都宁的县令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日头照屁股时才想起。对方县令三更起床,五更深入到都宁的腹地,能听到都宁县城的钟声。读书之人,以礼相待,凡事都适可而止,便坐在桥头休息。等了半天,都宁的县令才出现在桥头。
  一诺千金。
  怨不得谁,以河为界成了不争的事实。
  也怪,从此相安无事。
  那时候的人真老实。蔡峰经常这样讲。他当专员时想改变这种格局,报告都打上去了,省政府给压了,没向国务院报告。
  这是明智之举,即使报告上去也不会批准。边界线划分的原则是维持现状,尊重历史。
  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最好不要去改动,否则将会引发连锁反应。
  车队进入城区。
  都宁城区已今非昔比,陈时宜有些不认识了。
  行车线路早就安排好了,不是直接去市委大会堂,而是穿街插巷。先是新城区,然后老城区。无论是新城区还是老城区,其人行道两侧都是红绿相间的彩釉砖铺道,彩旗招展。大街两旁各有一条绿化带,栽着不同的树木。分别为棕树一条街、四季桂一条街、云杉一条街、柳树一条街、泡桐一条街、黄杨树一条街。
  好一派南国风光。
  不久前,新华社有一位记者来都宁采访。市委宣传部听说是歌颂都宁的城市建设,于是梅雨林部长亲自陪同。采访很顺利,采访单位都予以大力配合。记者的文章很快在《半月谈》上发表,题目是《瞧,国家级插花贫困地区如此摆阔》。一时,《摆阔》一文的复印件在都宁市及8个县区到处传阅。文章揭露了都宁繁华背后的肮脏——把国家的扶贫资金用在“政绩工程”、“形象工程”上,把纳税人的钱贴在当官的脸上。
  这是藐视政府的行为。有关部门接到指令后在全市强行收缴《摆阔》一文的复印件。有人还因散发《摆阔》的复印件被定性为刁民予以关押。
  压制舆论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越不想让人知道,人越想知道,知道的人越多,骂娘的人越多。
  车队在十字路口突然不走了,原来是让车。
  陈时宜感到奇怪,警车开道应是一路绿灯。
  原来还有一支警车开道的车队。这支车队仅警车就有五部,接下来全是高档轿车,让陈时宜开了眼界。
  要不是亲眼所见,叫人难以置信。
  这是一支送葬的车队。
  谁死了这么威风?原来是闵元文手下的一个头目在械斗中死亡。
  邪!
  这是公开向政府叫板。
  一共有五十多辆小车。许多单位的负责人参与了这支声势浩大的队伍。
  闵元文何许人,哪来这么大的能量?闵元文是都宁市妇孺皆知的人物,其大名胜过其当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的父亲。
  闵元文也是警察,并且有一官半职,是天子区刑侦大队大队长。
  大队人马远去。
  轮到小队人马。
  “简直是太过分了。”蔡峰骂道。
  十字路口的绿灯亮起,警笛又开始鸣叫起来。
  “叫,叫你妈的头!”吴春天也骂了起来。
  奇耻大辱——堂堂省委副书记为小瘪三让道。
  都宁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吴春天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从下车到上主席台始终一言未发。
  谁得罪了这个菩萨?蔡峰也不知道个中缘由。
  各就各位后,余国光开始讲话:“同志们,今天我们召开党政干部大会,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通报省委对都宁领导班子进行的部分调整。现在请省委常委、省委组织部部长杨光同志讲话。”
  余国光的开场白很简单,蜻蜓点水,点到为止。要是平时,他不讲半个小时下不了场。今天没有心情,更主要是因为有吴春天、杨光这样的大头头在场。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不越权还必须不越言。官场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的官大谁就是主讲人。
  杨光宣读了省委的文件。
  台下静悄悄,没有出现异常反应。这个文件已经失去时效,三天前消息就已经传开。不过,三天前的消息只能算小道消息,真假还不能确定,小道消息也有不准的时候。
  不是空穴来风,山雨欲来风满楼。
  文件证实了小道消息是准确消息。
  没有轰动效应。
  调整主要干部居然没有一点反应?
  都宁的干部特别能沉着应对?
  不是这样。都宁人只对一个人的去留感兴趣,那就是蔡峰。蔡峰不走,谁当书记都一样。
  余国光重新接过话筒。他没有马上讲话,而是凝视着台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同志们!”他终于开口了,“我是都宁土生土长的干部,都宁人民养育了我、培养了我,现在我就要走了,说句心里话,我有些舍不得。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是都宁人民的儿子。我在地市委书记的位置干了七年多,承蒙在座各位的鼎力相助,都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绩是大家的,功劳是大家的,在此我要对大家说一声谢谢。”
  掌声打断了他的讲话。
  他给台上和台下各鞠一躬。此时此刻,他的心情犹如打翻的五味瓶——酸甜苦辣涩味味俱全。严格地讲,他是个老实人,办事四平八稳,缺少闯劲,能够胜任条条正职,但不适宜担任块块一把手。他当了七年窝囊书记,都宁人背地里称他为“孬种”书记,也就是“没有用”的意思。
  成也都宁,败也都宁。
  确切地说,成也蔡峰,败也蔡峰。
  “既生瑜何生亮”,这是周瑜在火烧赤壁时无奈的感叹。
  他多少也有几分这样的无奈。
  “同志们,省委决定调我到省委任副秘书长,我表示坚决服从。”他接着说,“我在都宁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请新任市委书记陈时宜同志主持会议。”
  余国光讲完后双手合十,向陈时宜祝贺。
  陈时宜接过话筒,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大家期待着他说话。
  “请上访代表上台讲话。”
  这就是陈时宜的开场白。
  怎么回事?
  不少人没有听清楚。
  许多人怀疑听错了。
  更多的人是不明白。
  邪门?唐突!哪有这种事?
  但它确实发生了。
  第一个登台发言的是位老人,叫何功林,是都宁绿荫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总。他状告市房管局强行接收他的公司。十三年前,何功林等五人创办了一家“民间集资、民间经营、按劳付酬、按股分红”的房地产公司,累计为两千多户“分房无份,买房无门,建房无法”的低收入住房困难户解决了住房难的问题。就是这么一家功勋卓著的公司,只因拒交房管局的追加管理费而陷入濒临倒闭的境地。一年前,胡大志任房管局局长。原以为房管局是肥缺,上任后才知道是“穷单位”。而房管局所属的公司个个日子过得潇洒,特别是绿荫公司富得流油。这怎么行?捧金饭碗讨饭?应对措施出笼——调整管理费。绿荫公司由过去每年上交10万元调整到80万元,调整幅度之高前所未有。不合理,拒交。于是,房管局发文,撤销公司董事会任命的总经理、副总经理,指派房管局办公室主任等人到该公司任总经理、副总经理。出现了一个公司两套班子的局面。谁正宗?互不承认,互相扯皮,发展到动刀的地步。何功林身中三刀,被抢救过来后从此失去了公司。他到处告状,市委书记余国光为此作过三次批示,省****局督办过此案,就是解决不了问题。为什么这么难?原来房管局局长胡大志是蔡峰的妻兄。有蔡峰这个坚强的后盾,谁怕谁?何功林便成了上访专业户。
  这个故事,在座的许多人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稀奇,许多人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何功林话音刚落,一个中年人迫不及待地上台。他叫邱华山,是山岭煤区的个体矿主,状告市法院不为民做主、不秉公执法、袒护矿霸张东方。三年前,邱华山投入30万元开办小煤窑。也许是他的运气好,他找到了资源丰富的煤点,日进万金。张东方眼红,在他的旁边凿了一个简易的矿井。不久,两井凿通。张东方提出两个解决办法,要么把自己值不了几个钱的矿高价卖给他,要么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他的矿。
  邱华山不干。
  张东方见他不识相,于是找人打他。
  邱华山惨败,沦落为专业上访户。
  会场嘘声一片。
  民间还有这么多不平事?
  又有一个人登台。
  一下子鸦雀无声。有人在冒虚汗,有人在打冷战,有人在求老天保佑——下一个目标千万不要是自己。
  登台的是位年轻人,长得浓眉大眼。他叫梁业林,是都宁市区一家酒店的老板。他状告市公安局警匪一家,充当黑社会的保护伞。他在闹市区开了一家酒店,由于经营有方,口味适众,所以生意兴隆。没想到麻烦来了,一伙人要来收保护费,比税费还高,他当然拒绝了。好,这伙人在吃饭的时间来了,一个人一张桌,点一个小菜,一瓶啤酒,慢吞吞吃起来。真正的顾客吃饭没有位子,酒店生意一落千丈,酒店只好妥协了。维持了一段时间,他们又来了。这次不是要保护费,而是要入股,入干股。欺人太甚,梁业林不干。
  这伙人打算谋杀他,他落荒而逃。事后才知道,这伙人的后台是公安局长的儿子闵元文。公安局不仅不为他说话,反而说他上访是扰乱社会秩序,对他实施拘留……够了,不用说了。
  空气已经凝固,会场的气氛变得沉闷而紧张。
  这就是都宁?一个另类的都宁,一个繁华掩盖下的都宁。
  都宁不是这样的!有人不服气。是的,要罗列都宁的闪光点恐怕三日三夜也说不完。瑕不掩瑜,这句成语是专门为都宁设定的。不要忘了还有一句成语,那就是——管中窥豹。
  陈时宜重新接过话筒,此时他的心情沉重。
  台下三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
  大家料定他要发表一番感慨,当着今天参加党政大会的各县区党政一把手、市直各单位的主要负责人的面。他没有感慨,而是请吴春天讲话。
  吴春天不能不讲。他今天是主讲人,会议之后《都办通报》还要传达贯彻他的重要讲话。
  吴春天清了清嗓子。这个习惯动作,都宁的干部应该知道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要发表长篇大论。
  没想到他讲话的主题不在新老班子交接上,而是借题发挥,大谈“都宁不宁”的话题。
  蔡峰遽然明白他不高兴的原因了。
  “都宁已不是过去的都宁,”吴春天声色俱厉地说,“都宁已经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他讲话很随便,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到了这个级别,到了这个年龄,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了。别人说什么也没有用,既撤不了他,也提不了他。
  “都宁不宁。我开始不相信这句话,谁说这句话我就批评谁。都宁是我的根据地,是我的大本营,说这句话的人是与我吴春天过不去。来之前,知秋同志召见了我,要我在都宁的干部会上谈谈都宁不宁的问题。我不服气,与知秋同志理论。现在我彻底信了,刚进城区时就信了。都宁是正气不足、邪气上升的地方,我的车队还要为送葬的车队让路,岂有此理?是谁指挥的交通?时宜同志,我交给你一个任务,查清这伙人的来头。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把这把火给我烧旺。搞邪了,那么庞大一支车队,招摇过市,影响极坏。什么人有资格让警车为他开道?我都没有这个资格!那么多车参与送葬,大多都是公务车,查一查有哪些国家干部参加了?我就不相信黑社会有那么大的号召力,能把我们党和国家机关的干部指挥得团团转。”
  吴春天讲得咬牙切齿。
  把他惹急了没有好结果。
  谁都知道他的厉害。他是都宁历任地委书记中威信最高的一位,他离开都宁有十年,至今还流传着他的故事。有一次开会,有一名副书记迟到了三分钟,他命令这名副书记站着开会,一直到会议结束,这名副书记都不敢坐下。他就是这么厉害,没有人敢惹他,没有人不怕他。他敢批评人,不留面子,天王老子都不认。
  现在再难找到这样的人。
  时代变了,变得温柔含蓄,变得更趋理性、更加人性化,也变得怕得罪人、怕批评人,不大讲原则了。只有一些冥顽不化的老古董还敢偶尔地重复过时了的“招式”。
  是进步,抑或是可悲?
  最后的节目当然由陈时宜表演。
  也叫总结。
  “同志们,”陈时宜说“,我不想给大家一个下马威,也不敢全盘否定都宁过去的工作,形势逼得我这样做。谁见过市委书记带上访群众赴任?大家有何感触?摆在我们面前亟待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吴书记所说的都宁不宁的问题。我来都宁之前,省委仲知秋书记找我谈话,给我分析了都宁的形势,充分肯定了都宁市委、市政府的成绩,同时也指出了都宁的问题。都宁不是没有问题,而是有些问题还很突出;都宁不是没有矛盾,而是有些矛盾还相当尖锐。不要以为都宁不宁是小问题,是社会治安问题,其实是一个大问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为官一任保一方平安;没有平安,这方水土怎能养活一方人?都宁不宁已严重制约和影响都宁的经济建设。这几年,都宁的经济每况愈下,在全省十五个地市州的排名,一年向后挪动一位,由上中游退步到中下游的水平。这个位次让都宁人惭愧和难堪,与都宁的历史地位、区位优势极不相称。任其发展,我们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会场静得能听到喇叭的电流声。
  陈时宜环顾会场180度,接着说:“都宁不宁的问题是摆在我们面前一个十分严峻而又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我在这里向大家亮明我的态度,我的第一把火就是要坚决拔掉都宁不宁的祸根子,坚决铲除其生长的土壤,不让一粒老鼠屎搅坏一锅粥。就从豪华葬礼这件事上开刀,从几名老上访户久拖不决的问题查起,不论涉及谁,都要一查到底。”
  “同志们,都宁不宁不是一日形成的,之所以能发展壮大,与我们有些干部的纵容、支持、助纣为虐、充当保护伞分不开,甚至有些人还参与其中。我不是毫无根据地说这句话,省纪委收到这方面的来信有几百封。来都宁之前,我让省纪委的同志把这些来信进行了分类整理,一共有二十多个方面的问题。当然这些问题有待于调查落实,相信不会都是空穴来风。在这里,我奉劝那些直接或间接参与黑恶势力的人,迅速回到正确的路线上来,洁身自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在省纪委、监督厅工作三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不怕鬼、敢于面对邪恶。对腐败分子讲仁慈就是对人民犯罪。面对黑恶势力,我们没有退路,决不妥协,决不姑息养奸,决不养痈成患。准备好100口棺材,也有我的一口。我要与邪恶势力一拼到底,无非是同归于尽。只要能换来人民的安定,换来都宁的长治久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沉默。
  接着,掌声四起。
第4章 会议室风云(1)
  8点,陈时宜准时步入会议室。
  市委秘书长洪政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不要以为他贴上了新书记,他还没有这个能耐,要是会贴,他早就进了常委。他是怕新书记不熟悉路径,因此提前一刻钟到陈时宜的办公室等候。
  本想带路,没想到陈时宜比他还熟悉。
  他忘了陈时宜在这幢楼工作了四年。
  这是陈时宜到任后召开的第一个市委常委会议。正由于是第一次,因此显得不同寻常。15个常委有13个提前一刻钟到场并找准自己的位置坐定。
  还有一个常委在路上,这人是蔡峰。
  蔡峰开会从来不迟到也不提前,来得总是恰到时候。只要是开常委会,他都是步行到会议室。市委和市人大在一个院子办公,他家就住在院子里,离市委办公楼有一分钟的路程。
  陈时宜刚跨进会议室大门就被一双热情的大手挡住。“陈书记,我们早就盼您回来掌舵……”吴志东抱着陈时宜的手激动地说。
  他能代表县常委一帮人?有时候“我”和“我们”的概念是模糊的,光说“我”有突出自我之嫌,加一个“们”字就变得谦逊一些。
  吴志东是新常委,资格最嫩,因此在常委的排名中位居末位。陈时宜握着他的手,问:“你是不是分管城建?”吴志东点头称是。陈时宜在省纪委批阅的最后一个文件就是有关他的立案材料。
  跟风,不能让他一个人独领风骚,其他常委争先恐后地伸出热情的双手。
  只不过是握手,用得着争先恐后吗?错。这一次绝对不是一般意义的握手,是一种姿态。如果认为是一般的握手,未免有些天真幼稚和不敏感。必须承认,握手是平常事,但也有不平常的时候,不同场所、不同对象有不同的效果。长期在一起摸爬滚打的领导见面时握不握手无所谓,有时还显得多此一举。新任领导不会认为是多此一举,通过握手能传递信息——主动代表亲近、热情代表臣服、冷漠代表不在乎、拒绝代表不服气。
  不过,想从一次握手中分清是敌是友,未免有些肤浅。笑里藏刀是阴险之人,深藏不露是高人,把你卖了还为他数钱是高人中的高人。这三种人你想一眼望穿是不可能的。
  这是个高手如林的社会。
  不知什么时候,蔡峰出现在陈时宜的身后。眼前的一幕让他看在眼里恨在心里。热闹与他无缘,好像他是旁观者、陌生人、透明物。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一群没有骨气的东西!蔡峰在心里骂道。
  陈时宜在椭圆形会议桌正中位置坐下。
  不是他要坐这个位置,而是只有这个空座位。谁安排的?谁都没有安排,是自觉行为的结果,是规律自发调节的结果。这个规律就是:不越权,不越位,找准位置。
  找准位置就是自己给自己排座次,其道理跟民间请客吃饭一个样。民间的繁文缛节在官场上不仅通用,而且得到发扬光大。什么级别享受什么接待标准,这种“看人打发”的制度不是哪一级接待部门杜撰的,其前身是民间的行事通则。在农村做客吃饭得听别人的安排,叫你坐什么位置就坐什么位置,千万不能随便乱坐。尊者、长者不仅要坐正席,还要坐上席。如果将坐上席的人安排去坐下席,就会得罪人,就会把人“气饱”。
  改革。
  于是出现了圆桌。
  圆桌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桌角,没有方位,任何位置待遇一样,缺点是占面积。
  进一步改革。
  于是出现了替代产品——椭圆桌。
  椭圆桌介于圆桌和方桌之间,既实惠、实用,又破除了陈规陋俗,因此备受欢迎,大小单位的会议室都安放有椭圆型会议桌。
  有了椭圆桌应该相安无事了吧?世上没有包治百病的良药。还是有问题,既然是介于两者之间,那么规矩可以两边倒。新规矩斗不赢老规矩,于是,仍然有上席下席之分。
  陈时宜坐的是上席位置。
  常委会议室显得有些拥挤。不能怪设计的人没有后脑壳,而是计划跟不上变化。过去只有七个常委,以后增至九个,之后是十一个,再之后是十三个,到现在是十五个。翻了一番转了一个弯。有一点没有变,就是单数没变。
  常委数始终是单数,任何时候没有出现过双数。为什么只设单数?单数有单数的妙处——不会出现票数相等而对垒不下的局面。
  要这么多常委干什么?过去党领导一切,大事小事都管,常委数反而少;现在党政分开,党委管的事少了,常委却增加到十五个。怎么解释?理由充分,越是改革开放越要加强党的领导。改革开放的过程实质是利益调整的过程;既然有利益调整,就会出现新的矛盾、新的问题。无论是老办法还是新办法,只要解决问题就是好办法。实践证明,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加强党的领导。
  于是,公安、工会、统战、开发区以及经济发达地区的主要负责人进常委。
  进常委意味着进入决策层;有了决策权就有了处置权。有权就有威,有权好办事。
  不要以为常委会议就只能常委参加,工作人员同样可以参加,有时人数比常委还多。纯常委的会议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研究干部,另一种是处分干部。简单地说,琢磨人的会议不能有外人,琢磨事的会议相关人员可以列席。
  今天的会议一看就知道是琢磨事的会议,因为有八名工作人员参加。这八个人是:市委秘书长洪政;市委办公室综合科科长易兰;市纪委、市政法委、市综治办、市****办、市委督办室、都宁日报社各一名领导。
  洪政是常委会的老顾客。除了琢磨人的会不叫他列席外,其他会议均请他列席。
  不列席不行,他是秘书长,常委的决定得由他去布置、落实、督办。他不参加会议,就不知道会议内容,不知道内容又如何传达贯彻?难道还要书记复述一遍不成?
  市委秘书长不是常委,在全省地市州秘书长中凤毛麟角。凭什么不让他进常委?是没有职数,没有能力,还是不会搞关系?职数不是问题,十五个常委中还有一位“赤膊常委”(对没有职务的专职常委的戏称)。
  把他排除在“十五”之外没有道理。是不会搞关系?不对。不仅历任书记喜欢他,而且历任副书记也喜欢他。陈时宜当副书记时他就是秘书长。是没有能力?也不对。书记的讲话、市委大型材料都由他捉刀。虽然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力作,但在都宁称得上一支笔。那是什么原因不让其进常委?蔡峰用一句话总结了——酸,酸不溜秋。用市侩的话说就是——好没好赞,拐没拐赞。书记、副书记喜欢他是明摆着的事实,但没有一个是铁杆子关系,关键时刻没有人为他说话,是假喜欢不是真喜欢。喜欢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性格。喜欢他听话、没有脾气、还吃得了亏。
  谁没有脾气?不要以为老实人就没有脾气。民间有一种说法是,平时不打屁,打屁臭死人。老实人发起脾气来是犟脾气,难收场。洪政有些逆来顺受的性格,但并不等于没有脾气,有时禁不住也发发牢骚。余国光知道他的处境,但是爱莫能助。余国光给他出点子,叫他去巴结蔡峰。意思很明了,不是他不让他进常委,而是蔡峰不同意。
  他去了,无功自返。说白了,他不会拍马屁。
  他才明白,不是人人会拍马屁,拍马屁也是一门艺术。
  人们弄不明白他是怎么蹿到这个重要位置上的,又是如何保住这个位置的。一定有背景。他没有背景,而是对领导的胃口。聪明的领导喜欢用两种人,一种是人才,一种是奴才。人才为他办事,奴才拍他舒服。有人靠拍马屁做官,有人靠实干混个一官半职。他的优点不只在实干上,还在老实听话上。爹妈喜欢顺头儿,领导喜欢听话的部下。严格地讲,他办事不老到,有烂皮靴的性格。余国光、蔡峰曾产生过换他的念头;不过,这种念头稍纵即逝。
  没有换他,不是因为他是最佳人选,而是找不出比他更听话的人。比他有水平的人也很多,但没有人有他的好脾气。有能力、不听话更坏事。
  进不了常委,但能保住秘书长的位置也就是胜利。他知道,秘书长虽然也是正县级,但不是一般的正县级,比正县级硬,是准地级。对秘书长一般有个交代,退休之前不是进人大当副主任就是进政协当副主席。只要在退休之前捞到副地级再加两级工资也就心满意足了;进常委也是这个结果。
  他想通了,不进常委也有不进常委的好处。不管承认不承认,官场上素来都有“一朝君子一朝臣,新朝不用旧朝人”的做法。他没有进常委,说明他不是老班子的亲信或嫡系,不仅能留任,还能继续当秘书长。
  陈时宜发现,不仅常委会议室还是三年前的老面孔,常委也是老面孔居多。有两张新面孔,确切地说只有一张,即军分区司令员程大山。另一张是老面孔新包装——常务副市长吴志东。三年前他不是常委,是市建委主任。
  “同志们,开会了。”陈时宜切入正题。
  过去余国光主持会议不是这样的,他喜欢在开会之前征求蔡峰的意见——“蔡书记,开会吧。”得到许可后才宣布开会。接着大谈会议的意义。不过是白谈,最后得由蔡峰拍板。有一次,余国光和程诗兴两人在计划生育会上一唱一和,讲了一上午,讲得大汗淋漓。轮到蔡峰发言,他老人家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说:“同志们,当前计划生育工作确实重要,但是春耕生产更为重要。有句农谚:一年之计在于春。现在不抓紧春耕备耕,来年我们吃什么?我看这样,计划生育工作先缓一步,等秋收后再说。‘一切工作必须服从服务于经济建设’这个纲,当其他工作与经济工作发生冲突时,经济工作优先,其他工作让位。我看就这样办!”
  他的话一言九鼎,真的就这样办。
  谁能保证这种情况以后不会发生?
  因地制宜,因人而异。
  会议的主动权掌握在主持人手里,只要主持人不把主动权拱手相让,谁也别想掌握主动权。在电视里我们看到,为什么主持人把话筒捏得死死的不肯松手?因为,谁掌握了话筒谁就掌握了主动权。
  陈时宜接着说:“同志们,今天会议的主题只有一个,就是研究部署省委吴春天书记在都宁党政大会上的讲话。在讨论之前,我请大家一起听一听政法、纪委、****三家的汇报。听完汇报后,请大家结合都宁的实际开展讨论。”
  “谁先讲?”陈时宜问。
  马上有人响应。“我先讲!”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闵得方的声音。
  闵得方讲话向来不大积极。反常是有原因的,一是表现自己,二是澄清自己。不积极不行,这次人事变动好像是冲他而来。作为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都宁不宁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觉得自己好委屈,做了那么多工作,取得了那么多成绩,就是没有一个人讲公道话,都是人云亦云,见了风就是雨,好像都宁不宁完全是他的责任。他要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说几句话,把这几年的成绩亮出来让大家瞧瞧。
  按常委的排名应由纪委书记雷中华先讲。不过,不上电视也就无所谓。
  即使上电视,也不会按发言先后上镜头。
  闵得方铺开讲稿,进入讲话的状态。
  显然他是有备而来,其他人没有准备讲稿,会议也没有这个要求。
  他开始汇报工作。确切地说不是汇报,而是介绍经验,是照本宣科念讲稿。
  居然大言不惭。
  都宁这种现状还有经验?
  找死,讨贱!蔡峰恨铁不成钢。真是不知死活,纯粹是惹火烧身。
  姜还是老的辣。
  “闵局长,停一停。”陈时宜打断了他的话。
  “依您的资料,刑事案件破案率达到99.9%,命案破案率100%。那我问你,何功林、梁为林的案子破了没有?张东方抓起来了没有?”陈时宜质问道。
  这些指标不是抓脑壳出来的,而是省公安厅年初制定的年度考核指标。
  现在有一种怪现象,考核指标、达标指标成了业绩指标。上级要求多少,下级准能完成多少,甚至还多出一点点。绝对不会让人失望。最明显的是财政收入,口径完全与上级要求一致。只有做报表的人知道有多少水分。
  “这……这……具体个案我不大清楚,应该是破了吧。”闵得方含含糊糊地回答。
  陈时宜立即驳斥道:“一会儿搞不清楚,一会儿破了案,模棱两可,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这样的回答不能让人信服。”
  闵得方的脸立即红一阵白一阵。
  要知道,还没有人敢这样严厉地批评他。
  “我再问你,警车送葬的事怎么没有回音?”陈时宜接着问。
  “正在查,我会尽快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闵得方小心翼翼地说。
  这么难查?高破案率是怎么得来的?
  “这样吧,节约时间。不要照稿子念了,用自己的语言汇报。成绩、经验不要讲了,成绩不讲跑不了,问题不讲也解决不了。你就专讲问题。”陈时宜给他定了一个框框,也是给他一个下台阶的机会。
  哪是什么台阶?分明是出难题。
  闵得方乱了方寸。他不擅长脱稿讲话,当了这么多年领导,喝酒、交际都练出来了,就是讲话没有练到家。平时在单位讲话还能马虎得过去,如果有领导在场就会怯场,就会心慌意乱,生怕讲错。
  越怕越错。
  只得照办。他把讲稿翻到问题一页上,努力使眼睛不看讲稿。讲了几句又不知不觉地照本宣科。
  讲稿的诱惑力太大了。
  他恨不得打自己两耳光。太不争气了。
  由于问题部分只占讲稿10%的篇幅,因此只花三分钟就宣读完毕。
  就此罢休未免有些掉底,想唠叨两句又无话可说,好在随身携带一张“白版”听用,这时候可以派上用场。他说:“周水生同志是这方面的专家,现在请周水生同志补充。”
  周水生何人?政法委副书记兼综合治理办公室主任。
  突然点将搞得周水生莫名其妙。
  救场如救火,不讲不行。周水生只得硬着头皮开口讲话。
  由于事前没有得到闵得方授权,周水生不知道哪些该讲哪些不该讲。因怕捅娄子,所以放不开,没有说到点子上。
  令人大失所望。
  不仅是对周水生大失所望,更是对闵得方大失所望。
  这种素质的人是怎样当上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的?瞎了眼。
  一点不怪,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既然能到这个位置肯定有路。有的人走不了正路却会走歪路,如果一点门路没有,肯定当不上市委常委。
  一“哭”成名天下知,他这个常委是哭到手的。
  蔡峰的岳母在老家去世,没有多少人知道。时任公安局副局长的闵得方知道消息后立即赶制了一套孝服前去吊唁。快到目的地时,他脱下警服,换上孝服,下小车便成泪人。他伏在棺材上一口一声亲娘,哭了三个小时不止,任何人都劝不动、拉不动,比孝子贤孙哭得还要悲切。嗓子哭哑了,仍在恸哭。众人见这样哭下去会哭死人,无奈,只得请蔡峰出面制止。蔡峰上前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说:“起来,我知道了。”他才收起泪眼。此后不久,闵得方当上公安局长,两年后进了常委兼任政法委书记。
  雷中华开始发言。
  “我在这里向常委作检讨。这几年市纪委和监察局没有认真履行好自己的职责,该立的案没有立,该处分的人没有处分。这几年的立案率和结案率都很高,但绝对数却很低,没有真正地处分一名县级干部,没有真正完整地办一宗大案要案。”雷中华望着陈时宜大吐苦水。
  常委中,唯有他跟陈时宜保持着联系。因工作关系,他们经常在一起开会。
第5章 会议室风云(2)
  不要以为都宁的党风廉政建设搞得好才出现“两没有”。没有做事当然就没有事,受人掣肘又如何搞事?在都宁,纪委查案有严格的程序,立案和查处的审批权在市委,确切地说在市委分管领导的手里。不让立案就不能立案,不让查处就不能查处,大案要案不让沾边就不能沾边。处分干部是市委定好调子纪委办手续。在全省纪委系统,都宁市纪委是有名的落后户,年年都要挨批评。蔡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大会小会讲:“我这个人有个好品质,就是不喜欢整人,能保护就保护。”
  把反腐败看成是整人。
  保护了谁?保护的都是腐败分子。其实是害了干部,市交通局长就是死在他手里。市纪委发现这名局长有问题,要查处,蔡峰不同意。他与交通局长是哥们儿。误导了这名局长,以为自己有后台,以为自己做的事没人知道,胆子越来越大,最后不能收场。
  陈时宜知道雷中华的处境,不能怪他工作不积极,而是有劲无处使。
  他的话激怒了蔡峰。
  蔡峰是分管纪检工作的副书记。
  “我看你雷中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蔡峰站了起来,指着雷中华呵斥道:“陈文翰和苏丽香不是县级干部吗?他们的案还不算是大案要案?!”
  满以为能镇住人,没想到雷中华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态,顶撞他说:“我讲的是实话。”
  “坐下讲。”陈时宜严厉地说。
  蔡峰似乎没有听见,仍然我行我素。
  “他喜欢站着就让他站着,我不在乎。”雷中华说。
  “难道我还在乎你不成?”蔡峰说完后气鼓鼓地坐下。
  “蔡峰同志,你讲完了没有?”雷中华问。
  “你想怎样?”蔡峰指着他反问。
  “我能把你怎么样?”雷中华说:“不错,陈文翰和苏丽香是县级干部,并且都是县区委书记。他俩的案子不是我们纪委办的。再说,这两起案子根本称不上大案要案。不超过三万元的案子算什么大案要案?因此说,我没有睁着眼睛说瞎话。”
  蔡峰哑口无言。
  雷中华接着说:“既然说到这两个人头上我有必要再说两句,陈文翰和苏丽香被抓进去后,每年都向纪委写申诉材料,称自己冤枉了,要求平反。省纪委也作过批示,市委没有意见,我们纪委不好行动。现在我向市委建议,应该给他俩一个答复。”
  “不行,市委没有义务给他们答复。”又是蔡峰的声音,“他俩现在不是党员,只有党员才有申诉的权利。”
  “他俩还是公民,还没有剥夺他们的政治权利。”雷中华立即回击。
  蔡峰还没见到雷中华这样反常过。在他的印象里,雷中华是个不多言、不多语的人,突然反常叫他无法理解。他是不是吃错药了?
  什么药都没吃。这么多年淤积在心里的话不吐不快。过去不讲话是因为不给讲话的机会,讲了也白讲,反而得罪人。干脆就“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小人,我当雄时你敢这样待我?蔡峰在心里骂道。他平生最恨变节的人。
  无非是来了新书记就目中无人了,就以为变天了。告诉你,廉颇虽老尚能食饭。
  “中华同志,”蔡峰说:“请你记住,纪委虽然见官大一级,但不能‘以党代法’。他们要平反还轮不到你纪委为他们歌功颂德。”
  这个时候搬出“以党代法”,抓人时就不讲“以党代法”。雷中华勃然大怒:“什么歌功颂德?说不定是冤假错案陷害好人。”
  “你……你……”蔡峰说不下去。
  还要反驳,被陈时宜制止了。
  还没到辩论的时候就不要辩论。
  进入下一个节目。
  市****办主任吴山品有些惊慌失措。刚才的唇枪舌剑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他怕言语不慎惹恼了人。他可是小人物不能得罪人,谁也得罪不起。怎么办?
  不能不讲。对了,贬自己。其他人不能得罪,得罪自己总可以。
  这是万无一失的好主意,就照这个靶子打。
  他把****工作的失误揽到自己头上,归结为三不,即:方法不新,行动不快,措施不力。
  还没有人这样自己贬自己,贬得一钱不值。
  聪明之举,胜人一筹,赢得了同情的目光。
  弱者更能引人同情。
  开始讨论。
  有戏看,有人预计蔡峰会和雷中华继续“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很失望,戏没有上演。
  短暂的沉默后,吴志东打破僵局。
  “我来说几句,不对之处请陈书记指正。”他说话总是这样谦虚,“我非常赞同省委吴书记对都宁形势的分析,也坚定地站在市委陈书记的一边,支持陈书记同邪恶势力作斗争。现在我们没有退路,我们党和政府退一尺,邪恶势力就要进一丈,老百姓就要遭殃一米。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越听越耳熟,吴志东的这些话放到什么地方什么会议都能管用。
  套话、原则话就是这样,放之四海而皆准,就是没有特色话、心里话。
  其他人跟着表明态度。基调差不多,无非是重复吴春天、陈时宜在党政大会上的讲话内容。
  都学精了。
  这样也可以,总比持反对意见要好。
  常委讲完后轮到副书记发言。这是规矩,讨论问题是倒秩序,职务高的最后讲,也叫拍板。
  蔡峰开始发言。
  “我讲三点。第一,我是分管纪委、政法、组织、农业的副书记,都宁的社会治安没有搞好我有责任,我向市委作检讨,并请求市委免除我的副书记职务。第二,我不赞成‘都宁不宁’的提法,这个定性不准确,全盘否定了前任书记的工作。余国光在都宁主政的几年成绩是主要的,省委也是这样肯定的。
  他不是犯错误走的,而是正常工作调动,是平调。我们不能搞人走茶凉,不应该否定以他为首的老班子所做的工作。有些人擅长搞两面派的手法,以为反前任强烈就能取得新任的信任,想在新任面前表现自己捞取政治资本。余国光在任时这些人在他面前点头哈腰,恨不得喊他亲爹。现在想反戈一击,以达到邀功请赏的目的……这种人最坏、最靠不住。第三,请市委把注意力集中到经济建设上来,不要搞得都宁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我讲完了。”
  剑拔弩张。
  话有所指。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陈时宜的身上。
  还等什么?如果不针锋相对就要成为第二个余国光。
  有人为他捏一把汗。
  “我补充四句话。”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是雷中华。他斩钉截铁地说,“第一,‘都宁不宁’是事实,必须承认这个事实。第二,讲真话是有些不悦耳,但不是向前任发难,更不是发泄不满。第三,蔡峰同志主动要求辞去市委副书记职务为我们带了好头,如果他是真心想辞的话应该向省委请辞,因为他是省管干部,不要为难市委。第四,当前的主要矛盾是经济环境与经济建设不协调的矛盾,抓经济建设首先要解决这个矛盾,抓住了主要矛盾,其他矛盾才能迎刃而解。”
  蔡峰这时才明白雷中华要彻底同他决裂,心里一阵绞痛。滴水之恩应涌泉相报,没想到雷中华忘恩负义到了这一步,可以说没有他蔡峰就没有雷中华的今日。
  雷中华四十岁时还是一名乡邮递员,每天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送报送信。在一次送信的路上,他遇上一名干部模样的人拦自行车。原来这名干部要赶到县城开会,求他带一程。这名干部是附近生产队驻点的农村工作队员,来接他开会的吉普车突然发生故障,只得抄小路步行。
  雷中华是个热心肠的人,他二话不说,载上这名干部在山间崎岖的小路上奔驰。到了公社,他的内衣全部湿透。这名干部问他名字,他答非所问,说要去送信。
  两个月后,他在送信的路上被一辆小轿车别到水田里。司机停车后不仅不赔礼,反而还要揍人。理由是,他的自行车把小轿车划破了皮。
  正要动手,车内的领导发现是他,忙下车握手。
  似曾相识。他想起来了,是坐他自行车去公社的干部。这名干部就是蔡峰。
  上车。蔡峰命令司机把他的自行车放在小车的屁股上。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坐小轿车,他有些惴惴不安。
  蔡峰的心情特别好,视他为老朋友。他不敢放肆,蔡峰问一句,他答一句。
  蔡峰之所以会这样高兴,是因为那天雷中华给他带来了好运。那天不是开会,是省委组织部来人找他谈话,宣布他为都宁地委委员、地委组织部部长。如果不是雷中华送他一程,说不定还要误了大好前程。蔡峰一直想找机会感谢他,这次相遇是天意。他们谈了很长时间,蔡峰依然没有结束的意思。
  雷中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因为当天送信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蔡峰知道他的心事后哈哈大笑,笑完后说:“以后你再也不用送信了。”
  他以为是玩笑话,没当真。
  然而蔡峰说到做到,不放空炮,他真的不用送信了。蔡峰敢说这句话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显示自己的权威,而是雷中华有不用送信的资格。雷中华是“文革”前的大学生,学的是农学专业。“哪里最艰苦哪里最锻炼人”,这是当时最铿锵、最革命的口号。他坚决服从组织的分配,来到都宁这块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文革”爆发,他是人民公社农技站的农技员,公社书记交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在全国放一颗水稻亩产3000斤的卫星。科学种田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他办不到。那时候有一个灵丹妙药,即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读书人办不到的事让两个文盲办到了,并且超额完成任务,亩产3006斤。他称之为胡闹。不是胡闹又是什么?把五亩田的谷连泥带土移到一亩田来算一亩田的产量,这样的科学种田闻所未闻。相较之下,他不配当技术员。公社书记将他发配到小学教书,在学校,他胆敢与农代表顶嘴,这比得罪校长还严重。那时候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农代表说了算。于是他被再次发配,由学校调到邮电所当乡邮员。
  大学生送信不是浪费人才?当时的人们没有这种意识,大家只知道知识学得越多的人越反动。因祸得福,雷中华幸亏当了乡邮员,远离了是非之地。
  不然,依他那种性格,肯定会被打成右派。
  有政策好办事。蔡峰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雷中华破格提拔为公社书记,三年后当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半年后改任县委副书记,两年后调到地区纪委任副书记,撤地设市后当上市委常委、纪委书记。
  不到十年时间,他完成了人生的几大跨越。蔡峰时常在他面前讲芭蕾舞《红色娘子军》洪常青的扮演者刘庆棠的故事。刘庆棠因扮演洪常青而升任文化部副部长,于是有人感叹:“红军长征二万五,不如舞曲芭蕾舞”。
  他知道蔡峰话中有话,无非提醒他不要忘了“没有我蔡峰就没有你的今日”。
  有恩报恩,为何报怨?人们不能容忍忘恩负义,而大力提倡有恩报恩,但不能无原则地跟从。报恩首先必须报德,这是报恩的前提。任何人的恩情比不上祖国和人民恩情深厚,这就是德。看不到这一点的报恩就是损害党和人民的利益的报恩,就是助纣为虐,就是同流合污,就是团伙犯罪,就是帝王思想所提倡的愚忠。
  有恩不报非君子。雷中华不是不想报恩,而是无法报恩。对恩人的所作所为,他越来越不敢恭维,更不愿旗帜鲜明地站在恩人一边。他曾委婉地向恩人进言,遭到了恩人的一顿臭骂。恩人说:“你雷中华翅膀硬了,还敢教训我了!告诉你,我能把你扶上马,也能把你拉下马。”他不再言语了,沉默是金。没有人多嘴,也就没有反对意见,恩人的日子越过越潇洒。没有约束的权力容易使人迷失方向,恩人越发刚愎自用、不可一世。
  是时候了。为了恩人,为了自己,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为了真理,他必须站出来斗争。
  已别无选择。
  雷中华点中了他的要害。蔡峰的确不愿辞去副书记职务。他比谁都清楚官场的游戏规则,如果辞去副书记职务,那么常委就保不住。在党委没有一席之地,就等于退出了都宁的决策圈。
  光秃秃的人大主任没有号召力。
  正职还不如副职?用不着大惊小怪,共产党是执政党,她的地位不容置疑。人大是最高权力机构,党委是最高决策机构,政府是最高行政机构,政协是最高议事机构,简称四大家。把军分区加进去是五大家,也有把纪委加进去称之为六大家的说法。他们之间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呢?社会上流行两种说法,最早的段子是:党委挥手,人大举手,政府动手,政协拍手。电视连续剧《水浒传》播出后,其主题歌《好汉歌》广为流传,有人把主题歌的歌词用上了——天上的星星参北斗,指的是党委;风风火火闯九州,指的是政府;该出手时就出手,指的是人大;路见不平一声吼,指的是政协。细细品味也有几分形象,社会上的怪才的确不少。
  “我不同意蔡书记辞职。”又杀出一个程咬金,这人是吴志东。他说:“蔡书记是我们都宁的几朝元老,他在都宁的威信无人能比,他为都宁的建设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蔡峰打断了他的话:“小吴,我还没有死,不要你为我致悼词。就算致悼词也轮不到你。”这等于打了吴志东脸上一巴掌,他不明白自己哪一句话讲错了。
  话没有讲错,但讲得不是时候。蔡峰心情不好时最好不要惹他,否则很容易拍马屁拍到马蹄上。
  吴志东是他的菜,蔡峰经常拿他杀鸡儆猴。蔡峰训斥吴志东从来都是这样不留情面、不讲方法。吴志东是个挨训的相,没有自知之明,喜欢出风头,还喜欢做好人,不要他抛头露面时偏要蹦出来,有时会讲到点子上,但大多数时候是不识时务。
  难道他没有顾忌?有蔡峰做后盾他怕谁?他怕蔡峰,更不想得罪蔡峰,但他却经常在无意中得罪蔡峰。不知者不为罪,蔡峰不跟他较真。有一次讨论干部,市长程诗兴对市建筑公司经理人选不感冒,于是提出了反对意见。吴志东不知道候选人江艺珍与蔡峰的关系,他想讨好市长,也就跟在后头推波助澜。蔡峰正愁瞌睡来了找不到枕头,抓住他的话不放:“你吴志东说人家靠搞婚外情起家,你有没有证据?你给我把人揪出来……”
  吴志东当然没有证据,只好不吱声。
  听话听音,程诗兴知道蔡峰的话冲他而来,也就放老实了。
  吴志东深得蔡峰的信任不是自己的功夫,是老婆的功夫。他老婆韩芬是都宁医学院心血管科教授。蔡峰有高血压心脏病,为体现自己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说,千里做官为了一张嘴,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做人有什么意思?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烟照抽、酒照喝,没有鱼和肉咽不下饭,还动辄就发脾气。
  真潇洒。
  不是潇洒,而是拿生命赌明天。不上当,不成相,他总有后悔的一天,而这一天真的很快就来了。一天,他在常委会上发火,心脏病突然发作,顿时大汗淋漓,痛苦地瘫坐在沙发上不省人事。大家要把他抬到医院,洪政予以制止。不能动,就地平躺。洪政自己有心脏病,久病成医。他从提包中拿出急救包,取出两颗速效救心丸送进蔡峰的嘴里。
  救心丸对蔡峰的病情起到了缓解作用,大家手忙脚乱地把蔡峰送到医院。
  在医院,专家奋力抢救,蔡峰转危为安。醒来后,蔡峰认识了韩芬教授。
  是韩教授救了他的命。韩教授对人体贴又善解人意,经常到病房陪他们夫妇两人聊天,传授救护知识,并教会他老婆胡小娥量血压。
  出院时,韩芬教授送了两样东西给蔡峰:血压计和台秤。血压计是要他经常测血压,台秤是要他经常称体重。她交给蔡峰一个任务,在一年之内将体重由187斤减到145斤左右。
  一年减掉42斤肉?数字不大但需要毅力和信念。
  韩芬教授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烟戒了,酒戒了,猪肉不沾了,改吃海鲜。有一点戒不了,就是爱发脾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发脾气不叫脾气,叫鬼火——只有他说的,没有你诉的。私下里人们又称他为蔡鬼火。
第6章 会议室风云(3)
  戒掉了恶习,蔡峰的身体有了明显的好转,但不是一点问题没有,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小毛病不用上医院,让医生上门服务。一般医生看不中,点名让韩教授上门。这样,她成了他们家的常客,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吴志东也经常陪妻子坐诊。一来二去,吴志东也成了他们家的常客。韩教授给吴志东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让他陪蔡峰散步。
  与其说让丈夫陪他散步,倒不如说为丈夫提供了拍马屁的机会。
  散步能治疗和预防多种疾病,特别对治疗心血管疾病有较好的疗效。既能贴领导又能锻炼身体,这等好事只有傻瓜不愿干。每天晚饭后,吴志东准时出现在蔡峰家门口,一起看完新闻联播就出去散步。两个人沿都宁大道上昆山再下都宁大道,一圈下来大约需要两个小时。
  吴志东开始有些紧张,书记、市长都怕的人,他当然也怕。他放不开,不敢乱说话。最初的角色是服务员,随身携带一个军用帆布包,里边装有茶杯、雨伞、毛巾,一会儿递水,一会儿递毛巾,下雨了还要为蔡峰撑伞。半个月过去了,他俩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随便说,他也不怕说错了,反正说错了也不要紧。
  有个倾诉的对象,蔡峰一肚子怒火暂时得以平息,人也有了精神,脸上泛起了红光。正在这时,吴志东到省建设厅开会,一走就是一个星期。没有吴志东陪着散步,蔡峰就像失恋的少女一样失魂落魄。蔡峰这时候才明白,自己离不开吴志东。一个星期后,吴志东回来了,蔡峰批评他不懂纪律,以后不准先斩后奏。机会来了,吴志东一直想当副市长,抓住机会就能赢得战机。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那你把我调到市政府不就解决问题了?”
  蔡峰也有这个意思,只不过还没有下决心。主要是还没有考虑好给他个什么职务。“政府秘书长你干不干?”蔡峰问。
  他一口回绝:“秘书长难道比我这个建委主任实惠?”
  是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有越调越好,哪有越调越差的道理!
  “那你想当什么?”蔡峰问。
  “我说出来你不见得给我。”吴志东采取激将法。
  “说出来听听吧。”蔡峰不露声色地说。什么事能难倒他?
  吴志东再也憋不住了,把心里的话倒了出来:“蔡书记,我要么就不干,干就得干出点名堂来。如果不能为您分忧,不能为您守住半壁江山,我就什么官都不做。”他的聪明之处就是他深深知道:把命运与蔡峰捆在一起能引起共鸣。
  有志气,蔡峰很欣赏他的这番表白,自己的身边就缺这种人。常委中,阳奉阴违的人太多,包括书记、市长,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其实是应付他。树大分叉,孩子大了就不听话,就闹分家。必须有听话的人来替代,推陈出新才能稳定政权。“那我让你当分管城建的副市长怎么样?”蔡峰问。
  吴志东沉默片刻,说:“蔡书记,您比我更懂得官场的道道。在干部问题上说不上话的副市长还不如建委主任。”
  他的意思很清楚,他要进常委,因为副市长进常委一般就是常务副市长。
  蔡峰沉吟片刻,说:“好!就当常务副市长。”
  在向省委打报告时,程诗兴提出了反对意见。常务副市长人选在讨论之前一般事先要经过市长同意。从合作共事的角度出发,最好是由市长本人提出人选。程诗兴想提拔分管财贸的副市长为常务副市长,只同意吴志东当一般副市长。
  蔡峰黑着脸问他,吴志东怎么不能当常务副市长?程诗兴说要一步一个脚印,先当一般副市长,下一步再考虑当常务副市长。
  蔡峰声色俱厉地说:“有些人不想想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痛。党的温暖阳光只准照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不想与别人分享。我问你,你是怎样当上市长的?你是不是一步一个脚印的?不管是常务还是一般副市长,吴志东只提一级,而你是越级。自己好好想想吧。”
  蔡峰这番话绝对厉害,厉害在不讲情面上。打蛇打七寸,他捏住了程诗兴的七寸。
  程诗兴不敢声张。
  蔡峰这样得罪程诗兴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了?太在意得失的人放不开手脚,办不了大事。怕什么?老子还怕得罪儿子?生得起,就打得起、骂得起,这是娘打崽的逻辑。在他们面前,蔡峰以长者自居。
  蔡峰的提议大家一致通过。吴志东当上了常委副市长,但还不是常务副市长,要想当常务副市长还得市长提名。
  程诗兴对蔡峰没办法,但对吴志东有办法,他把一肚子怨气都发到吴志东头上。当了常委副市长又怎样?不给你常务副市长的礼遇,只让你分管乡镇企业。给出的理由充分:吴志东需要熟悉情况。
  吴志东找蔡峰诉苦。但这是市长职权范围内的事,蔡峰无权干涉。没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
  吴志东跑到程诗兴的面前摇头摆尾,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在任何场合都努力做到与程诗兴步调一致,有时候甚至不惜得罪蔡峰来讨好程诗兴。
  蔡峰心里明白,不怪他,反而成全他。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后,程诗兴心软了,让吴志东顺利当上了常务副市长。
  程诗兴终于开口了。
  自从进了会场他就一言不发,是羞于开口还是不愿多讲?闹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讲的。
  其实他也是受害者。如果按正常的交接班秩序,应该由他接任书记。这个结果他早就预计过,并且与余国光交换过意见。他俩试图努力改变弱势地位,做腰板强硬的书记、市长,怎奈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他们就像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手掌心一样逃不出蔡峰的阴影。
  余国光离开都宁最后一个晚上他俩在一起度过。说到伤心处,余国光哭了,口口声声说蔡峰把他害了。他当了七年多地市委书记,只有他最清楚自己是否称职。他输了,输得很惨,人家当两三年地市委书记调到省城不是当副省长就是当省委常委。他当七年书记,不提拔不说,反而贬用。这样安排跟犯错误有什么区别?
  他觉得自己委屈,都宁不宁这笔账应该算在蔡峰头上。他只是名义上的一把手。但是有谁知道他的委屈?他也不能申辩,申辩会丢丑。上策是打掉牙齿往肚里吞。
  中央电视台“挑战主持人”栏目中有一句经典名言——你可能不服,你可能委屈,但你的确输了。
  现实就是这样,事实胜于雄辩。
  同是天涯沦落人,书记、市长没有赢家。程诗兴跟余国光一样痛苦,俩人称得上难兄难弟。都宁人私下里称余国光是光绪,称程诗兴是阿斗。意思很清楚,都是傀儡。
  尽管当不上书记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程诗兴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程诗兴知道这个台阶至关重要,当不上书记意味着仕途停滞不前。既然这样,还不如走人。他想调走,调到省城当厅长也行。好是好,就是不好开口,怕别人说他闹情绪;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闹没有好处,与其说是与组织过意不去,倒不如说是与自己的仕途过意不去,忍耐是最好的办法。是好是坏必须干完这一届,硬着头皮也要干完这一届,并且要干出样子、干出成绩让人瞧瞧。要干就必须改变形象,与过去决裂,做一名堂堂正正的有职有权的市长。
  他有一肚子话要说,一肚子怨气要讲。
  “同志们,我讲两点。第一,怎样看待都宁不宁的问题。有人认为都宁不宁是夸大其词,是否定都宁前任的工作。作为过去和现任的市长,我不愿意别人说都宁的坏话,不愿意别人把都宁说得一团漆黑,甚至认为那些说都宁坏话的人是少数居心叵测、心怀鬼胎的人。但现在看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省委吴书记的定性是准确的,都宁不宁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必须承认和面对这个事实,否则就是掩耳盗铃。都宁不宁我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请求组织给我必要的处分但不要免除我的职务,因为我还想与时宜同志联手扭转这种局面。请大家高抬贵手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戴罪立功。”
  这是程诗兴第一次承认错误,并且是在蔡峰不承认都宁不宁的情况下亮明观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站在陈时宜一边。凭什么还要站在蔡峰一边?难道他就不应该有自己的观点和思想?
第7章 会议室风云(4)
  “这是我说的第一点意思。我要说的第二点意思是请求,请求市委放手让我这个市长甩开膀子干上两年。我在这里立下军令状,如果两年后都宁在全省综合实力排名不在第三位我辞职。”
  敢把自己的仕途搭进去说明他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这是唯一的选择。
  都宁六年前在全省的排名是第三,现在排名第八。这笔账老百姓记在他的头上,必须由他来偿还,否则,他在都宁的历史上就是一位没有作为的市长。
  “同志们,我当都宁小市市长时,老百姓称我为务实市长。我当都宁大市市长后,大家私下议论我是阿斗。天壤之别。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的心在流血。我承认我是阿斗,是都宁历史上最没有作为的市长……”
  “你不要讲了。”蔡峰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蔡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又在发鬼火,“当着大伙的面你把话讲清楚,你是阿斗,那谁是孔明?你把孔明给我交出来。”
  蔡峰还是那个口气。
  程诗兴不慌不忙地说:“您就是诸葛孔明,还有人说您是慈禧太后。”
  程诗兴也敢顶嘴?蔡峰还真的以为他是阿斗。
  “你……你……你在污辱人……”蔡峰心脏病发作,手护胸膛瘫坐在凳子上。
  陈时宜忙站起来扶住他,怕他倒在地上。
  蔡峰的秘书张保胜迅速地打开随身携带的急救包和氧气包,动作十分娴熟。
  有人打120电话,也有人打电话给胡小娥。会场里顿时乱作一团。
  救护车还没有赶到,蔡峰已经好了。等到胡小娥风风火火赶到时,蔡峰已经完全没事。蔡峰没事就算了,胡小娥却有事。她指着陈时宜说:“时宜,你们不要开老蔡的批斗会。告诉你们,老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
  胡小娥完全是在胡闹。陈时宜没有理她。
  这时候救护车赶到了,蔡峰不愿离开会场,他坚持要把会开完。陈时宜坚决不同意。胡小娥指着蔡峰的鼻子嚷道:“你充什么龙灯,你还不知道你已经是多余的人……”
  会场里的人都感到很尴尬,蔡峰也感觉很没面子,他怕老婆胡闹,就自个儿走下楼去,胡小娥忙追了出去。
  “同志们,此时此刻我想起了胡耀邦同志视察都宁时讲的一句话——都宁要拧上去。十二年过去了,都宁不但没有拧上去,还退下来。我们有何脸面告慰胡耀邦同志的在天之灵?有何脸面向家乡人民作交代?”
  陈时宜的语调严厉而苦涩。他不能和稀泥,必须有自己的思想和主张。
  “同志们,在座的大多数同志是都宁人,不是都宁的同志也视都宁为第二故乡,相信大家同我一样热爱家乡这块土地,希望家乡人民过上安宁富裕的好日子。有了这个美好的愿望,我们的事业就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就是付诸行动。热爱家乡不能停留在口头上,要体现在行动中。人民给我们的权力,就要为民所用。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党的干部,我们有责任和义务保一方平安,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做不到这一点还要我们这些干部干什么?我们不作为就是对人民犯罪。”
  步步为营,深入主题。
  会场格外安静。这是一种和谐,一种默契。
  所有人都在埋头做笔记,唯有陈时宜昂着头在讲话。
  “……为做好今后的工作,我提出三点意见:第一、加强对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的领导。基于都宁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现状,撤销都宁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领导小组,成立都宁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委员会。我任主任,不设副主任。成员由市长、市人大主任、市政协主席、市军分区司令员、市纪委书记组成。下设办公室,市纪委书记兼任办公室主任,市委秘书长、市政府秘书长、市政法委书记、市委督办室主任、市****办主任、都宁日报社社长为副主任,市纪委副书记监察局局长任常委副主任。办公室从政法委搬到市纪委办公,主任主持综治办工作。”
  “第二、一手抓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一手抓经济建设,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与经济建设两者是统一的主体,既相辅相成,又互相依赖。任何时候都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一点必须牢记不能动摇。现在强调抓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目的是为经济建设服务,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在这里我向诗兴同志承诺,市委放权、放手、放心让你及市政府抓经济工作,全力支持市政府行使职权,决不在工作上制约、掣肘;我也听你调遣,需要我出面时有请必到,决不食言。”
  “第三、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积极性,同心协力把都宁拧上去。当前要着力解决好以下五件事:1.纪委、公检法、****办以及其他执法单位,要对历史遗留的、久拖不决的案子进行一次清理,包括陈文翰、苏丽香的案子,该平反的要平反,该纠正的要纠正,该追究责任的要追究责任,决不冤枉好人也决不姑息养奸,一定要有一个说法。特别是不能冤枉人;冤枉一人影响一群。2.建立****接待日制度。15个常委加6个副市长,每天必须有一个人全天候地在****接待室接待上访群众。只是接待不行,还必须切实解决问题;谁接待的****件谁就必须负责到底,不能留尾巴。谁留尾巴谁去割,谁的尾巴到省城京城上访谁去接人,并且停职专做割尾巴的工作;尾巴不割不准上岗。3.城区大街小巷24小时要有警察巡逻,处理突发事件,打击欺行霸市的地痞流氓,让老百姓有安全感。同时公安督察队必须上街,检查警纪警风,树立公安良好形象。4.综治办的工作就是做好检查督办。”
  为什么让综治办在纪委办公?为什么让纪委书记兼任综治办主任?综治办在政法委不是不行,而是把治理的对象搞错了。都宁不宁关键在干部,而不是平头百姓。自古没有落后的群众,只有落后的干部。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干部问题解决好了,都宁什么事都好办。把综治办放到纪委,就是要让其有职有权。干部的处理权在纪委,对违法乱纪的人必须严惩不贷。市委下放权力,还纪委立案权、处理权。综治办要在这个星期内,将我在党政大会上提到的四个案件督办检查到位。不能再等了,我没有这个耐心,老百姓也没有这个耐心。5.《都宁日报》每天要拿出四分之一的版面公布全市****情况。
  有多少人,多少宗案,哪几种类型,分布在哪个县区及市直哪个部门,处理结果怎样,全部张榜公布,就是要让家丑外扬,让大家来监督,让我们的公仆感到压力,同时做好典型案件的追踪报道。
  “同志们,改组后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委员会是一个高规格的委员会。”
  在都宁,还有两个规格高的机构。一个是计划生育领导小组,一个是防汛抗旱指挥部。防汛是天大的事,因此规格高,书记是政委,市长是指挥长。计划生育和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是一票否决的工作,因此规格也高。高规格不是高人一等、高高在上,更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高规格就是要高人一筹,以高效率向都宁人民交出高质量的答卷。
  “我的讲话完了,请大家发表意见。”
  没有人回应。是没有意见还是有意见不愿说抑或是等待观望?
  陈时宜耐心等待。
  多年来他们养成了一个习惯,沉默代表没有意见,代表默认。
  还是没有声音。陈时宜一个个询问,均回答没有意见。
  就这样高度统一?
  一致通过或百分之百通过是特殊时期的产物,是强权政治的表现,是不正常的现象。众声唱和,助长邪恶。有反对意见是好事,至少说明有人在思考。
  “为什么都没有意见,是不愿开动脑筋还是怕打击报复?”陈时宜问,“告诉大家,我不愿看到这种千人一面、众口一词的现象。‘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大家不吱声、不吭气如何能集思广益?为什么要设15个常委,以为是人多势众?不是,是多一个人多一份智慧;为什么常委设单数?就是要大家畅所欲言,发扬民主。放弃意见就等于放弃了责任,就是失职。今后不准这样,必须有自己的思想和观点。希望大家认真履行职责,大胆行使党和人民赋予我们的权力,为人民多办事、办好事,决不辜负人民的养育之恩……”
  大家面面相觑。
  真的改天换地了。
第8章 姐妹恩怨(1)
  吴美荣没有留在省城,而是选择了随“军”。
  家又搬回了都宁。
  她还记得三年前的住房,可惜那套房子早已安排人居住,新主人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吴志东。即使没有安排人,也不会让她去居住。那是副职的住房,住房是讲规格的。
  她住进余国光退出的房子。
  搬家之前,行管局将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上了一层白灰,有新房的感觉。
  与省城住房相比,这栋房子显得过于宽大和孤独。这是一栋单门独院的房子,别墅式建筑,院内养了一些花草,栽了十几棵风景树,还用石头垒起了一座假山,安放了几件体育器材,足不出户可以锻炼身体。
  三口之家住这么大的房子实在有些浪费,这样的房子应该安排给人员较多的家庭,她要求调整。行管局长十分为难。她不住又有谁敢住?谁有资格住?
  这样的房子在市委家属院一共有四套,党政人协四大家一把手一人一套。如果她不入住,就只好空着。
  既然这样,也只好住下。
  还是住楼房好。几十户人家住一起,出门就是邻居,既热闹又安全,互相之间还有个照应,遇事有人商量,闲时有人聊天。在省城,她家住在17层,站得高望得远,一眼望去,都市风光尽收眼底。
  现在是“一落千丈”——生活在“最底层”,多少有些不习惯。
  儿子在北京读大学,丈夫很早出门、很晚回家,这个家是她一个人的世界。
  女人以家为世界,男人以世界为家,此话有几分道理。
  她是都宁人,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在都宁。她家成了接待站,每天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丈夫是市委书记,亲戚都引以为荣,都想接上这根线。
  当然没有关系的人也想接上这根线。
  在家乡为官普遍存在这个问题,无法回避。不过,到哪里做官都是如此,即使在天涯海角,只要是做官,就有人求,就脱不了干系,就别想清静。
  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是昔时贤人的话,今天也没有过时。不过发展了,应加上——深山为官有远亲。
  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响起,来客了。
  来的都是客,是客不马虎。吴美荣停下手头的活计,赶紧开门。不能不积极,不能不热情,不能让父老乡亲说闲话,不能给人以“脸阔不认人”、“翻身忘了本”的感觉。
  人言可畏。为人不自在,自在不为人。
  为官也不自在。
  门开了,原来是三年不见的好友华容。
  她搬到省城三年,三年就没有来往。
  “华容!我没想到是你!”吴美荣说,“我正要去找你,没想到你不请自到。”
  是真话。
  华容变了——人未老,发先白。
  见没有外人,华容如释重负,因为可以不受干扰地说话。她是有事而来,有事相求。
  俗话说得好,无事不登三宝殿。
  昔日的快乐公主,何时变得谨小慎微?
  时间真的能改变人。
  “华容,你怎么啦?”吴美荣不解地问。
  她的脸色有些不对劲,肯定有难言之隐。
  华容没有立即回话,而是盯着她半天,反问道:“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着不知道?”
  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秘?就像半天云打雷,搞得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刚回都宁,什么都没听说,什么都不知道。
  谁信?什么事还能瞒得过书记夫人?
  当夫人她不大称职,当家庭妇女绝对一百分。她不爱管丈夫的“闲”事,也不爱打探丈夫的工作。她是个传统的女人,恪守妇道,乐于当家庭妇女。
  吴美荣不喜欢别人卖关子,迫切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三年不见,华容没有过去直率了。
  不是不直率,而是没有心情。
  “我家老陈在坐牢。”华容很不情愿地说出这几个字。不是羞于开口,而是忧于开口。
  什么?她怕听错了。
  华容重复了一遍。
  不亚于晴天霹雳。老陈是天子区区委书记,怎么会坐牢?
  肯定搞错了!
  在吴美荣眼里,陈文翰是老实人,老实得可爱。
  陈文翰是她们知青点周边农村的回乡知青。她们刚到知青点时,什么农活都不会干。有一次,她们搞劳动竞赛,竞赛的项目是挖地,必须在一天之内每人挖完三分地。完不成任务不仅要挨批评,晚上还不准看戏。吴美荣、华容、胡小娥分在一组。开始她们还有干劲,还想争第一。三分钟热度过后,便有气无力。干到太阳当顶时,浑身再没有一丝气力,于是,便躲到一棵大树底下乘凉。人舒服了,心却着急。任务完不成怎么办?正在此时,传来了粗犷的歌声,是当地的山歌。循声望去,不远处,有一位头戴斗笠、手执牛鞭的农民一边犁田一边唱歌,那个潇洒的样子着实让人羡慕。有了,胡小娥有了鬼点子——请农民帮忙。怎样才能请动呢?三人都在开动脑筋。主意有了——装病。这是个好主意,人都有同情心,农民更是善良。三人同行,弱的吃亏,“勾引”的工作落到华容的身上。
  “老乡,我有两个同伴干活把脚崴了。”华容怯怯地说。
  “那怎么办?我又不是医生。”农民一句话打发了她。
  不行,不能无功而返,必须说动他。“老乡,你能不能去给她们捏一下?”
  华容急中生智。
  要求不过分。
  中计了。农民扔下手中的牛鞭,跟着华容来到树下。取下斗笠,方知老乡不老,露出一张同样年轻的脸。
  没想到会当真。他拉开架势,捏得一个个哇哇大叫,“好了!好了!”
  任务很快完成。
  农民要走。
  岂有此理?目的没有达到不能走人。“喂!还没请教你的大名。”华容不再喊他老乡,同龄人用不着客气。
  “怎么,你们还想感激我?”青年农民幽默地说,“不过,我可不愿意与你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城里小姐做朋友。”
  说得华容脸红。
  他说他叫陈文翰。
  “你救人就救到底吧。”胡小娥哀求地说。
  这时,他才明白她们的真实意图。
  没想到他不仅不生气,而且很爽快地答应:“小意思,举手之劳。等中午没有人的时候我来帮忙。”
  为什么要等没人的时候?
  牛是生产队的,犁是生产队的,私自动用生产队的工具要扣工分。
  他只花了20分钟,就替她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请客。请他看戏。
  人们看到三个女孩把一个男孩夹在中间看戏。那个男孩就是——“艳福”不浅的陈文翰,以后他们成了朋友。
  “陈文翰可是个好人。”吴美荣说。
  “好人没有好命。”华容叹气道。“也怪他太正直了。王大海调走后,所有人都转向蔡峰,忙于向蔡峰表衷心。老陈就是不去,总以为自己行得正、坐得稳,别人拿他没办法。低估了人家,结果以受贿罪将他拿下……”
  还有这回事?
  今昔是何时?
  还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吴美荣还真是第一次听说有这回事。不是孤陋寡闻,而是太不关心政治。她搬到省城不久,陈文翰就被抓入监狱,罪名是收受贿赂。法院认定的数额是八千元,判有期徒刑四年,收押在都宁监狱服刑。
  这么大的事竟然一点都不知道?麻木。其他事可以不知道,华容的事不能不知道。华容不同,她们是好姐妹。
  这个陈时宜!她怪丈夫封锁消息。
  陈时宜不是有意对她封锁消息,而是不想增加她的心理压力。
  他太了解妻子了。吴美荣特别胆小怕事,丈夫的官越大,做妻子的越谨慎。她怕什么?以丈夫现在的地位谁敢怎么样?她如履薄冰,坚信官越大越有风险,越在高层越处在风口浪尖。当官有时是在玩杂技,一定要慎之又慎,稍有闪失就会粉身碎骨。因此,她从不以夫人自居,处处与人为善,“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有一回,陈时宜与蔡峰在常委会上互拍桌子。此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她的耳朵,她急得吃不香、睡不着,三天两头催丈夫去向蔡峰赔礼道歉。他就是不肯。她只好瞒着他代他登门向蔡峰赔礼道歉。他知道后大发雷霆。他没有错,凭什么要赔礼道歉?原则问题不能妥协。她淡淡地说,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
  他无言以对。
  “好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华容无助地说:“他们不仅整老的,还整小的,到处抓我的儿子,恨不得株连九族。”
  小的都不放过?吴美荣惊出一身冷汗。“还要抓正言?”她问。
  正言的名字是陈时宜取的。虽然华容小吴美荣一岁,但结婚早她四年。
  陈时宜读大二时,华容生下正言。孩子百天时,陈时宜放寒假在家。按都宁的风俗,孩子百天所有的亲朋好友必须为孩子守夜,吴美荣去了他不能不去。
  他抱着孩子问陈文翰孩子的名字,得知还没有名字,陈文翰突然想起让他取名,所有来客一致通过。客人中唯有他是大学生,大学生就是大秀才。盛情难却,略思少许,他说:“就叫正言。正义之言。”一阵喝彩,全票通过。
  “我会拿自己的儿子开玩笑?”华容满面愁容地说:“他们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吴美荣感到事态严重。抛开姐妹这层关系,从良心上不能坐视不管。她知道华容是来求援的,是来为丈夫伸冤的。
  既然敢抓区委书记,说明他们有充足的理由。不用说,肯定是“铁证如山”。
  看来还很复杂。
  “你找过胡小娥没有?”吴美荣突然想起胡小娥。
  胡小娥是蔡峰的妻子,更是她们三个的好姐妹。
  “不谈这个女人了。”华容气愤地说:“谈起她我就伤心。她现在是天王老子都不认,只认钱。”
  陈文翰被抓后,华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胡小娥,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胡小娥肯帮忙,蔡峰会对陈文翰网开一面。退一万步说,即使陈文翰有问题,要保他也很容易,这样的事在都宁不是新鲜事。吴志东****被抓,按党纪国法就得开除党籍、撤销职务,蔡峰一句话给豁免了不说,还提拔他当常委副市长。
  胡小娥没好气地回答她:“男人的事我们做女人的管不着。”
  说得真绝,也妙。意思很明了,不仅拒绝了她,而且还奉劝她不要管男人的事,好像陈文翰被抓与她这个贤内助不贤有关。
  华容恨不得掴她一耳光,她忍住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低三下四地求她。胡小娥还是不为所动,不念及一点过去的交情。
  胡小娥知道,抓她的男人是自己男人一手策划的行动,现在要她去救人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华容不再说什么,掉头就走。
  真的是“男人的事我们做女人的管不着”吗?
  不是那回事。
  搪塞之词。谁都知道蔡峰怕老婆,这是公开的秘密。
  一个让书记、市长都胆战心惊的人怎么会怕一个小女子?
  说怪也不怪,一物降一物。
  二十三年前,蔡峰是县委副书记兼公社书记。有一次,他到知青点检查工作,路遇胡小娥。胡小娥当时正处在暗恋失败的阴影中,情绪十分低落,更不知道蔡峰是公社书记,对他爱理不理。有性格,蔡峰喜欢有性格的女人。他没有知难而退,而是兴致盎然地逗她,没想到却惹恼了她。因他长相像农民,她说他是“乡巴佬”;因他脸黑,她说他是“黑八”;因他长得胖,她说他是“草包”。说得一文不值不说,最后的总结语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热脸贴了冷屁股,他扫兴地走了。晚上,知青农场开干部大会,冤家路窄,胡小娥刚进会议室就看到他端坐在乒乓球桌中间。不用说,他是个人物。她想找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想躲开他的视线。没想到他喊她:“小鬼,坐到这里来。”她只得坐到他的身边。会议开始后,她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打不相识,以后他有事无事便来检查工作,场长知道他的来意,总是成全他。不知不觉地,她居然喜欢上了他。喜欢他什么?权力还是地位?他窃喜,忘记了自己是有妇之夫。
  有妇之夫就不能追求真爱?他冒着“陈世美不认前妻”的风险,果断地与发妻离婚。静观几日,见风平浪静没人做文章,于是大胆地与她结婚。新婚之夜,他捧着她的花容月貌,激动地说:“小娥,委屈了你。我不仅结过婚,而且还大你近二十岁。我向你保证,今生今世决不会辜负你,决不惹你生气。”
  他主动“缴械投降”,甘当二把手。
  从此,她牢牢地控制了蔡峰。
  不能让华容失望。吴美荣决定为好友破一次规矩——刮枕头风。
  不是枕头风,而是东风。
  东风一定压倒西风。
  华容走后,吴美荣的情绪受到严重影响,心情无法平静。这就是官场?
  谁能保证陈文翰的遭遇不会落到丈夫的头上。
  她忧心如焚。
  门铃又开始响起来,她触电般地从沙发上弹起,她还没有从陈文翰的案子中走出来。
  铃声响个不停,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味道。
  谁这么不知趣?
  看来清静不了了,只得起身开门。
  惊住了。
  两人四目相对。没想到是胡小娥,还拿着礼品,估计是一张字画。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吴美荣惊奇地说。
  “难道不欢迎我吗?”胡小娥顺势回话。
  嘴巴还是那样厉害,打嘴头官司她可不是她的对手。胡小娥进一步说:“这年头搞反了,小妹不来看大姐,还要大姐来看小妹。”
  将她一军。
  说得有礼有节。
  吴美荣无言以对。
  无论是说,还是写,还是处理关系,她都得甘拜下风。
  恃强凌弱。胡小娥瞧不起这个老妹,甚至还明显地吃住她三分。
  过去她们两家同住一个大院,胡小娥从没有这样亲热过,更不用说迈她的家门。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没有。
  识时务者为俊杰。人有自知之明,该低头时要低头。不能由着心情,也不能凭着好恶。顺势者昌,逆势者亡,不自觉的行为都是形势所迫的结果。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世事如棋局局新,庄家易人,其他角色也要随之而变。
  “欢迎,欢迎。”吴美荣说不上高兴也决不会冷漠,过得去就行。
  何况人家在传递橄榄枝。
  伸手不打笑脸人。
  胡小娥进屋后不是安分守己地坐下,而是信步端详,俨然她是主人,吴美荣反而成了客人。交际这一套,吴美荣与她不是一个档次。
  严格地讲,她有几分贵妇的气质。
  “搞得不错嘛。房子很干净,布置得也很得体,既优雅又大方,不愧是从省城下来的。”胡小娥大加赞赏。
  这是老大的口气,也是高高在上的口气,她还在以老大自居。
  一日为老大,终身为老大。吴美荣和华容从小就对她言听计从,不仅仅是年长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她能罩住她俩。
  威信是从实践中产生的。
  小时候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并不等于长大后也该如此,要想永远叫人佩服,那就必须永远棋高一着。
  同处一个水平线,谁服谁?
  徒进师不进。徒弟进步了,师傅没有进步,这是正常现象。没有佩服,还有尊重。
  这也足够了。
  吴美荣递上一杯水,说:“小娥姐,几年不见,你更加年轻漂亮了。”
  这不是奉承话。她没有必要奉承人,也用不着奉承人。
  胡小娥就爱听这类的恭维话。很多人都这样说,三人成虎,她信了。镜子里的她的确比过去的她年轻漂亮了。
  有返老还童之术?
  “我呀,就不爱操心。心情好,睡得香,人就漂亮。”她道出了年轻漂亮的秘诀。
  民间也有“睡觉能养颜”之说。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心情好。离开了这个前提,睡觉就成了睡猪长肉。
  这几十年,她在蜜缸中生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过得称心如意。没有不漂亮之理。
  “回乡下来过得惯吗?”胡小娥无话找话说。
  不存在这个问题。人能贵能贱,何况吴美荣本身就是都宁人。
  “时宜呢?”胡小娥又问。
  怎么突然改口,在这之前她已经两次改口,先是叫他老陈,之后叫他陈时宜。
  怎么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叫法?
  她意识到口气不对,连忙改口道:“陈书记呢?”
  人家现在是一把手,是460万人口的父母官,直呼其名太过不恭。
  吴美荣不喜欢她这样称呼自己的老公。她还在吃醋?反正那是一段不高兴的历史。
  胡小娥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已忘得一干二净。凭什么还要记住那段不愉快的感情?
  那时不懂事,她这样回答蔡峰。
  蔡峰是五年后才知道她与陈时宜的事。妻子的回答无疑是对他的肯定。
  他发现妻子爱他乐不思“蜀”,也就既往不咎。老夫少妻最甜蜜。不过,他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埋下醋意的种子。
  胡小娥今天的行动不是纯个人行为,而是夫妻集体智慧的结晶。
  这不是蔡峰的性格。他怕过谁?依他的性格,一百个陈时宜也不足挂齿。
第9章 姐妹恩怨(2)
  让他这个元老级人物去拜访手下的败将,面子往哪里放?不干。胡小娥没有迁就他,而是说他老糊涂。他信赖妻子,也佩服妻子。胡小娥不再是过去不谙世事的胡小娥,而是熟稔官场之道、善于权谋的胡小娥,不仅是贤内助,而且还是好高参。蔡峰遇事都要问计于妻子,好多政策和策略是妻子的主意。这回当然也要听她的。胡小娥分析道:第一,陈时宜当书记不是余国光当书记。
  两人性格截然不同。陈时宜绝对不会当有职无权的书记,很快就会形成以他为中心的权力圈子;第二,陈时宜有上方宝剑,有后台。他到都宁是省委书记点的将,省委肯定会维护和支持他的工作。第三,吴春天马上就要离开副书记的岗位到人大、政协,而一旦到人大、政协就说不上话。即使说上话也没人听。第四,陈时宜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这次回都宁的任务,表面上是解决都宁不宁的问题,实质上是要拿我们开刀。虽然都宁重要部门都有我们的人,但这些人关键时刻靠不靠得住还要打问号,不排除陈时宜撇开都宁系统而让省纪委进入的可能性。纪委是见官大一级,其“双规”比公检法任何强制手段都厉害。现在的干部有几个清白的?民间有个说法——挨个杀可能有冤枉的,间个杀肯定有漏网的。纪委只要动真格的,很多人就要落马。你我能保证没有问题?
  问得他哑口无言。
  当务之急不是与陈时宜斗,而是与他处理好关系;得饶人时且饶人,不能逞匹夫之勇而毁了晚景。
  夫人言之有理。任何人不能当官一辈子,再怎么风光也有下台的日子,不如主动让权还落个人情,也是开明之举。
  但是不领情怎么办?你不惹他,他要惹你。
  这个可能不能说没有,树欲静而风不止。特别是前半生没有做好事的人,后半生要遭报应,并且晚景不好。何谓苍天有眼?指的就是这个道理。
  因此更要搞好关系。
  现在还有机会与陈时宜化干戈为玉帛:第一,捡起姐妹感情,恢复往来。
  这样做既是给自己看也是给别人看。只要与一把手好,其他人不敢说三道四;第二,把所有责任推给余国光。反正余国光已走,他也不知道。推给他也有道理,他是一把手,他不负责谁负责?第三,同陈时宜合作,不倚老卖老。如此这般,一定能起到效果。
  就怕是一相情愿。
  有些话好说不好做。说容易,做起来难。
  一相情愿也好,自作多情也好,反正早行动早主动。
  “都宁家大口阔,这个家也难当。”胡小娥说:“不过,难不倒陈书记。他既有地方工作经验,又有省城工作经验,谁都要买他的账。”
  吴美荣不知怎样应答。
  “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回去侍候老蔡。”胡小娥找个理由收场,“什么时候回访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大姐呀?”
  她故意贬自己,目的是激将。
  吴美荣中计了,她说:“只要小娥姐不嫌弃,我会经常上门拜访的。”
  “好,一言为定。”胡小娥达到了目的,心里喜滋滋地说:“那我在家等你。”
  说完就要走。吴美荣拉住她,说:“小娥姐,你的东西忘了拿。”
  “你看,我忘性这么大。”胡小娥拍着自己的脑袋回答说:“这是我和老蔡送给你们的礼品。你们乔迁之喜,我做大姐的不能不表示。”
  礼物不能收。
  “一张破画不敢收,是嫌不够档次还是怕人说我行贿于你?”胡小娥嘴不饶人地说。
  她知道陈时宜有画画的爱好,送礼也要投其所好。
  吴美荣只好收下。
  华容疲倦不堪地坐到沙发上。今天走了很长一段路,从吴美荣家出来后又到看守所去见丈夫,人累得散了架。
  看守所离城区有两公里路程,不通班车,她只能步行。
  陈文翰等她回信。
  怕丈夫等得着急,她出了吴美荣家门后便马不停蹄地往看守所赶。
  丈夫想知道陈时宜的态度,他要平反。
  这是唯一的希望。
  华容没能给他带来好消息,因为她没有见到陈时宜。但也不是白跑,毕竟把申诉状递了出去。现在只有耐心等待。
  只要有盼头就有等头,一定会有结果。
  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他却在这里待了三年。由区委书记到囚徒,亏了他。
  电话铃响起。
  华容焦急地拿起电话。现在她只盼望一个人的电话,那就是儿子打来的电话,一次次在盼望中失望。儿子已有半年多没给家里打电话了,她的心快要碎了。
  这哪里像家?
  她的家凌乱不堪。不是她不收拾,而是没有心情。自从抄家后,她就没有收拾过,她要保持抄家后的原样。
  丈夫一日不平反,她就一日不改变这个原样。她相信丈夫是清白的。
  “妈妈!”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儿子。
  天大的喜讯。
  “儿子,你在什么地方,妈妈想死你了。”华容迫不及待地道出心里话。她怕儿子在电话中消失,还怕电话突然中断。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多少个日夜她在梦里见到儿子。
  “妈妈,我很好。”儿子在电话里报平安。
  她总算舒了一口气。
  正言不是不想妈妈,而是每次给妈妈打电话后就有人找到他。都宁市公安局到处在找他,要把他捉拿归案,不过每一次他都是有惊无险。他明白了,妈妈的电话被监控。因而他狠下心,不给家里打电话。
  “妈妈,现在我不怕他们。”正言兴奋地说:“现在我在北京,在新华通讯社《新华每日电讯》社工作,我是考进去的。同事们都知道我的处境,准备派记者来都宁,要把蔡峰的所作所为彻底曝光。”
  怎么能斗得赢蔡峰,在她心目中蔡峰太厉害了。
  “您放心,我还要给蔡峰打电话,告诉他我在北京。我还要回都宁,还要替爸爸申冤。”正言说。
  尽管想儿子心切,但她还是不愿儿子回来冒险。华容赶紧说:“不!不!不!你千万不要回来,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的。”
  “妈妈,蔡峰不可怕。天下不是他说了算,管他的人多的是,有人对他有办法。”正言开导道。
  说一千,道一万,华容不同意儿子回来。
  她是过来人,什么场合没见过,丈夫的飞来横祸让她大彻大悟。不上当,不成相。年轻人太纯洁了,没有经历挫折,把问题看得过于简单,容易冲动。
  有法律又怎样?心中装有法律就不会胡作非为,胡作非为的人掌握了法律便将法律变成整人的武器。
  他们父子俩都是吃这个亏。
  丈夫有什么错?儿子有什么错?
  陈文翰的错就是不该深得王大海的器重。
  王大海调走后,蔡峰没能当上书记,怪不得任何人,只怪他自己没有文凭。这是公开的,但还有不公开的。不公开的就是王大海为阻止他当书记列举了他23条罪状,蔡峰没有想到羊肉没吃成还惹一身膻。省委调查组查了一个多月,自然无功而返。不是无中生有,可只要蔡峰在台上,就查不出名堂。调查组走后,蔡峰对王大海恨之入骨。他要行动,拿王大海没有办法,但是,这口恶气怎能不出?于是,拿他的亲信当替罪羊。谁是亲信?没有标准但心中有数。器重谁,谁是亲信,不是也是。清理门户开始,首当其冲的就是陈文翰。为什么拿陈文翰开刀?不谈他与王大海的私交怎么样,就凭他儿子陈正言给王大海当秘书这一点就可以断定他是王大海的嫡系。有人给陈文翰透露风声,叫他注意一点,或上蔡峰的门解释一下,陈文翰一笑置之。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慌。依然故我,不为所动。既不解释,也不转弯,一如既往地搞工作。有人抓住了这个空隙,那就是天子区区长朱建广。他想当书记正愁找不到赶走书记的理由。他到蔡峰的面前添油加醋说陈文翰坏话,但没有实质性的东西能取悦蔡峰。天无绝人之路,机会终于出现。王大海去广州路过都宁,因为蔡峰这层关系,他没有去市里,而是找陈文翰,吃了一餐饭后就走了。朱建广马上报告。还有这回事?这是顶风而上,蔡峰决定对陈文翰下手。第一步就是调整陈文翰的职务,调他到市农业局当局长,与王大海对口。省委组织部听取了多方面的意见后,不批。蔡峰没有耐心,朱建广也按捺不住,他向蔡峰写了一封匿名信,检举陈文翰收受福建建筑包工头4000元好处费。
  蔡峰如获至宝。直接让检察院抓人。
  有蔡峰发话检察院就有胆。管你是不是区委书记,管你是不是省市区三级人大代表,整你没商量。
  怎么整?检察院有一套让你就范的方法,那就是不打、不骂、不凶,给吃、给喝、但不让睡。三天三夜,铁人也坚持不住。检察院威胁道,如果不从实招来,就送到福建法办。
  无理可言。只有一条路——按检察院的套路来。
  中计了。
  好。
  立即逮捕。立即撤职。立即开除党籍。
  所有的手续在一个星期之内办完,效率之高令人称奇。
  除一人,震一批,蔡峰的队伍迅速庞大起来。还没有结束,还有一个人必须拉下马。这个人就是花山县委书记苏丽香。传说此人是王大海的情妇,但没有证据。是不是情妇不要紧,只要是王大海的嫡系就行。这一点不容置疑。
  同样的手段,苏丽香下课。
  陈正言不相信父亲是贪官。
  他从小接受的是正统教育,生活在幸福的家庭,看到的都是江山美如画,无牵无挂,努力工作。自从王大海调走后,他便成了闲人,无事可干,没人让他上班,也没人让他不上班,可来可不来,市委办公室像是没有他这个人似的。为什么会这样?他不解。他问父亲。陈文翰没有正面告诉他,而是让他留心观察,学会思考,寻找答案。做父亲的不想让负面东西对孩子的影响太深。他主动要求到农村到企业驻队挂点。随着频繁接触社会,他有了自己的见解及思想。父亲被抓后对他的打击很大,他弄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不可理喻的事发生?他要从知识中寻找答案,在实践中寻找答案。读书、看报、调研成了他生活的三大主题。他开始写文章,把自己的思考倾诉在纸上。
  文笔越练越好,不时有文章在报刊上发表。国家级的大报也开始登他的文章。也开始有报刊向他约稿,还有两家大报聘他当特约记者。有了记者证后,他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他发现,只要做有心人,就有好文章。因此,他特别留意、留心身边的人和事,以独特的眼光挖掘出很多很好的素材。这时,他开始有了知名度,有了固定的读者群。随着知名度的提高,他成了某些人眼中不受欢迎的人。他写的都是老百姓喜欢而某些人讨厌的文章,有人视他为市委领导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文章越写越好,胆子越练越大,胆大包天;确切地说叫艺高人胆大。他开始写批评文章批评市委,并且这些批评文章都是在省级以上的报刊发表。娄子越捅越大,有人说他在泄私愤,是在用笔杆子为其父报仇。那又怎样?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做得,他说不得?
  怕他的文章,说明心中有鬼。何况他的文章都是发表在上级党报上,难道还能制止党报不发他的文章?拿上级党报没办法,拿他却有办法。有人警告他。
  市委秘书长洪政说:“你怎么能攻击市委呢?我们都要与市委保持一致,市委办公室的干部要对领导绝对忠诚。”
  什么意思?谁能攻击,谁不能攻击?都不能攻击。不与市委保持一致有何依据?
  “你专门写都宁的阴暗面,是不与市委保持一致的表现,是丢都宁人民的丑。”洪政回答,以为理由充分。
  他纠正他的话,“不叫阴暗面,而叫舆论监督。说真话,主持公道,不是对党不忠诚,不是不与市委保持一致,恰恰相反。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仗义执言是对党忠诚的表现,对领导个人没有忠诚可言,只有太监才对主子忠诚。”
  党的干部只能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国家,还没有听说要忠于哪一个人。跟人不跟路线是要摔跤的。
  洪政理屈词穷,碰了一鼻子灰。
  这是碰到讲道理的并且人家还听你讲道理。
  蔡峰就没有这个雅兴,他根本就不跟你讲道理。他拿着《人民日报》内参对公安局长闵得方发指示:“把陈正言给我抓起来,他在造谣、诬蔑市委领导,影响都宁的投资环境。”
  居然这么严重?
  什么文章?一篇评论文章,标题是《从民谣看党内民主》。文章引用了都宁的著名民谣——都宁一大怪,书记、市长怕老蔡……难怪蔡峰恼羞成怒。
  公安局扑了空。陈正言提前逃跑了。
  通风报信的人是闵得方的女儿闵洁。
  有本事别跑!
  那是匹夫之勇。不跑不行,蔡峰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跑并不是怕他,而是寻找正义。
  正言答应母亲暂时不回都宁。
  华容放心地放下电话。
  今天要会见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物,不然不会到会议室。
  一般人,包括妻子来看他都是在会见室相见。这个时候没有人来看他,朋友都是退避三舍,躲了起来。人在落难时没有朋友。有酒有肉多朋友,落难何曾现一人。不要怪朋友势利,现在是商品经济,不现实就不能生存,不势利就不能有效地保护自己。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是丘吉尔的名言。任何时候生存都是第一需要,不仅要生存,还要生存得有质量。为了生存,不出卖朋友就是几百个好了。
  只有妻子才是患难与共的战友。谁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实践检验这是句屁话,应改为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比翼飞。华容定期来看他,给他送吃的送穿的,关键是送去了精神的安慰。
第10章 姐妹恩怨(3)
  只有找他的人没有看他的人,找他是找麻烦,找他的人都是公事公办的人。找一次,他的身价就要降一次。人大的人来了,宣布取消他的省市县人大代表资格;纪委的人来了,让他在开除党籍的决定书上签字……他怕来人,来一次他就要伤心一次,就要哭一次。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次次都是致命伤。他把开除党籍的决定书撕得粉碎,抛向天空,然后仰天长啸——我陈文翰冤枉了。谁人能听到他的哭泣?他哭了三天三夜,直到无泪无声。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有了,赤条条无牵挂。还有球籍,谁也没有办法剥夺他在地球的生存权利。华容说,想开一点,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现在是一名实打实的囚徒,没有官职,没有组织,没有名分。这样也好,“我是囚徒我怕谁?”
  他坦然地面对一切。
  门被推开。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胡小娥面露微笑地向他点头,旁边还有一个陪同人员,他的准亲家——闵得方。
  条件反射——黄鼠狼给鸡拜年。
  她来干什么?看笑话?不可能,看笑话不会微笑。是笑里藏刀?有几分像。
  见到他,胡小娥冲上前来要跟他握手,他拒绝了。“蔡夫人,我的手肮脏,我怕玷污了你高贵的手。”他揶揄地说。
  “陈文翰,你放老实点,胡主席是好心来看你……”闵得方不说话生怕别人把他当哑巴。
  这时没有亲家。当然他也不会承认有这层关系。
  胡主席指的是胡小娥,她是市工行工会主席。
  胡小娥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制止他说:“闵局长,我们姐弟俩说话,外人不要插话。你去忙你的。”
  胡小娥脸色难看。
  闵得方的脸色更难看——红一块白一块。
  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闹了半天他是外人。公安局长不如囚犯?他有些委屈。
  自己眼里是局长,别人眼里是奴才。
  闵得方领命退下。
  “文翰小弟,你对老蔡有意见可以理解,但我不是老蔡,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似在哀求,更多的是委屈。
  这是胡小娥的策略——以情感人。
  老蔡是老蔡,她是她。两个人是不同的概念,不能混淆而谈。
  真的分得清?真的泾渭分明?她忘了一句民谚——一床被子不盖两种人。
  她脱不了干系!
  不过,陈文翰对她还是有几分好感,毕竟她是他的大媒人兼事业领路人。
  他和华容彼此有意但不敢相恋。他自卑,她有顾虑。在那个年代,乡下人娶城里姑娘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敢想而不敢为的事。户籍制度就像一把双刃剑,不仅把中国社会划成二元结构社会,还人为地将人定了等级。城里人生来就比农村人高一等。不平等的制度滋生出不平等的婚姻,城里的老弱病残者能在农村找到品貌端正、身体健康的对象。华容不瞎不瘸,凭什么要她下嫁农村人?不只她的父母想不通,其他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桩婚事希望渺茫,连他们自己都没有信心,但他们并不甘心。婚姻无国界,却有城乡差别。这就是当时中国社会不可逾越的鸿沟。怎么办?办法很简单——农转非,将陈文翰的户口转为城镇户口一切就迎刃而解。胡小娥拍胸站了出来,她说她有办法。不是说大话,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她有一个好老公,说到就能做到。不久,陈文翰进地区农校读书。出现了曙光,胡小娥亲赴华容家提亲。还是不行。华容的父母打听到陈文翰这批学生属于“社来社去”的性质,即从公社来毕业后还要回公社去,说简单点还是农村人,胡小娥打包票也没用。就在进退维谷时,突然来了个文件,恢复高考后在校的“社来社去”学生,国家不仅给转户口、分配工作,还可以当国家干部。
  陈文翰的命运在不经意中改变。
  “文翰,我真的想帮你,又不知从哪儿帮起。”胡小娥大吐苦水道:“你要知道,我视你为亲弟弟。自从你被抓后,我就让老蔡保你。不是老蔡不努力,而是老蔡无可奈何。余国光要抓你,他有什么办法?虽然老蔡说话也有分量,但人家是一把手,不听不行;闹僵了,人家只会说老蔡的不是。”
  谁相信她的鬼话!陈文翰不为所动。
  胡小娥接着说:“老蔡是名声在外。只有我最清楚他的苦衷。余国光看似傻乎乎,其实是大智若愚。他不听老蔡的话,经常与老蔡对着干。外边的人说书记、市长怕老蔡,根本不是这回事。在你的问题上,老蔡与余国光吵了几次,还红了脸。外边都说是老蔡要整你,你想想,老蔡与你前世无仇后世无怨,为什么要整你?疯了?你是他培养的干部他不爱护你还爱护谁?”
  言之有理。
  陈文翰能当区委书记的确与蔡峰分不开。农校毕业后陈文翰被分配到县农业局当技术员,这时蔡峰当上县委书记。陈文翰结婚,当然要请胡小娥坐上席,而蔡峰也随夫人参加婚礼。小山村来了大人物,一时成为新闻。消息很快传出来,农业局所有局长赶到陈文翰老家,公社书记、管委会主任也是不请自到。高朋满座,蓬荜生辉,所有亲朋都来向他们夫妇敬酒。此时的蔡峰正处在婚姻家庭的收获季节,不仅拥有娇妻,还中年得子,仕途也一帆风顺。
  喝。没有不痛饮之理。人生难得几时醉!喝,喝得超出了酒量却还没醉,畅快!
  人逢喜事精神爽,好心情等于好酒量。这是个好兆头,说明他俩有缘。以后只要见到陈文翰,蔡峰的心情就特别爽,于是干脆把陈文翰调到身边。一纸调令,陈文翰到县委政研室上班,专门给蔡峰写讲话。一年后放下去当公社书记。以后当副县长、县长。当县长后因工作关系与专员接触频繁,王大海发现他是个人才。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王大海当上地委书记后调他到都宁市任市委书记。距离近了,交往也就多了。一个偶然的机会,王大海看中了正在都宁师专当学生会主席的陈正言。王大海想选个秘书,小家伙英俊、帅气、机敏,正合口味。王大海根本不知道陈正言是陈文翰的儿子,“亲上加亲”,不知情者认为王大海在拉帮结派。消息传到蔡峰耳朵,蔡峰气得咬牙切齿,从此不理陈文翰。解释没用,官场上以人划线由来已久。在地改市的方案里,天子区委书记挂市委常委。王大海调走,重新洗牌。陈文翰由市委书记改任区委书记,没有挂市委常委。
  他能保住书记位置已经不错了。
  “胡大姐,我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冤枉一个好人?”陈文翰终于说话了。
  他有满肚子的苦水要说,但是眼前的人不是最佳的倾诉对象。
  胡小娥流出了眼泪。是一声胡大姐感动了她,还是鳄鱼的眼泪?
  总之,她的眼泪潸然而下。
  “来!先吃点水果。”胡小娥剥开一个香蕉递给他,说:“慢慢说,大姐为你申冤。”
  这时他才发现满桌都是水果。
  绝对不是招待他,他明白。
  为什么突然对他客气了?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说不定是做贼心虚来刺探情况,但也不排除是亡羊补牢。
  陈文翰想让她带话给蔡峰。他说:“胡大姐,他们为了达到逮捕我的目的,乱凑数字。港商到我家看我,送了一瓶大将军酒,我拒收,港商不高兴。于是,我就让华容做菜,留港商在家里吃饭。当桌开了那瓶酒,我有高血压病,不能喝酒,特别不爱喝洋酒,但为了制造气氛,我和华容两个人一人喝了一小杯,余下的酒全是港商自己喝了。还剩二两的样子,检察院按两万元作价,二两酒就是四千块钱……”
  “无稽之谈!”胡小娥拍案而起,非常气愤地说:“怎么这样扯淡?回去后,我一定要老蔡他们人大进行监督,检察院越来越不像话。”
  是假戏真做,还是兔死狐悲?
  是真是假不重要,陈文翰不寄予多大的希望。
  胡小娥认为目的已经达到。既为蔡峰推卸了责任,又尽了朋友之谊,这就行了。本身她就解决不了问题,这样做只不过是给别人看的。如果是余国光继续当书记,就用不着演戏了。
  现在不同了,该敷衍的还得敷衍。到哪座山头唱哪首歌。
  谁也不能当红一辈子,但可以一辈子平安无事。当红一辈子是伟人,平安无事是福人。只要有忧患意识,超前思维,事先准备,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胡小娥带着喜悦回家。
  刚进家门,电话铃声响了。
  电话那头指名道姓找胡小娥。
  “谁?”胡小娥警惕地问。
  她家经常有莫名其妙的电话,或不吱声或傻笑或大骂。换了几次号码,还是出现这种情况。于是装了一部有来电显示的电话机,看号码接电话。凡是本地的不熟悉的电话不接,外地的电话特别是省城的电话一定要接。
  这一次是北京打来的,更要接。
  “喂!我是胡小娥。”她主动报上大名,说明她在乎对方。要是都宁的电话,她开口就是:“有什么事?”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我是陈正言,陈文翰的儿子。蔡峰不在家,我请你带话给他,让他好自为之。他不是要找我吗?我在北京,在新华社工作,请你记住我的号码,让他来找我。”
  胡小娥耐着性子听完他的话,回击道:“正言小侄,你怎么能用这样的口气与长辈讲话?不管怎么样,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也称得上是你家的恩人。
  刚才我还去看了你父亲,你这样做,对得起谁?”
  “你是假慈悲。我不会信你。”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显然电话已经挂上。
  胡小娥瘫坐在沙发上。
  好心情烟消云散。
  又传来敲门声。
  有门铃不按门铃,多数是讨饭的。
  不予理会。
  敲门声不断,她喊保姆去开门,保姆在厨房做饭,不知道有人敲门。
  是找蔡峰的。
  “蔡伯他不在。”保姆说完后把门关上。
  这么对待客人?
  保姆不傻,得罪得起才敢得罪,保姆断定老太婆不是客人。
  是客人保姆不是这个态度。
  怎么知道不是客人?从衣帽打扮就能知道。
  这点儿心眼都没有,还当什么保姆?
  “是谁?”胡小娥问。
  要饭的。
  “给两块钱打发她走。”胡小娥命令道。
  保姆再次开门,丢两块钱在地上。
  “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老太婆发怒了,她拉住保姆不让走。
  “你这是污辱人,不解释清楚不行!”老太婆倔犟地说。
  原来不是要饭的。
  “老人家有什么事?”胡小娥出现。
  “我找蔡峰,你叫他出来。”老太婆没好气地说。
  口气还不小,一定是远房亲戚,没有来头就没有脾气。
  “我家老蔡不在,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讲。”胡小娥说。
  “跟你讲有个屁用。”老太婆还是那个口气。她看了一眼胡小娥,不屑一顾地说:“他几时回?我在门口等他。”
  摆出不见不散的架势。
  还没有人这样跟胡小娥说话。
  不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胡小娥自我安慰。
  保姆很机灵,接口道:“蔡伯到北京去了,得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撒谎不脸红,境界到家。
  老太婆疑惑地盯着保姆。显然她不相信。
  胡小娥接过话茬说:“老人家,小红讲的是真话。”
  小保姆叫小红。
  老太婆半信半疑。
  还是无奈。
  临走时丢了一句话:“我是他的原配。”
  胡小娥倏地变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真没用,是怕她还是内心有愧?胡小娥在心里问自己。怕什么?她是原配我是现配,哪有现配怕原配之理?
  她来干什么?想要钱?
  办不到。
  怪不得有些面熟,她见过她的照片。
  正在这时,蔡峰的车出现了。
  蔡峰的脚刚着地,就被胡小娥拉进屋。她怕老太婆发现了他。
  如此紧张。
  发生了什么事?他正要追问,后面传来了喝令声:“蔡峰,你给我站住!”
  还有这么无礼、大胆的人?我蔡峰还没有退休。蔡峰正待发作,转身认出是前妻,发作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她骂得起。
  应该说不是骂得起,而是蔡峰内疚。
  有理才能气壮,他欠她的太多。
  “大姐,是你。”蔡峰马上换了一副面孔,客气地说:“屋里坐。”
  蔡峰称前妻为大姐是有根据的。大姐大他六岁,大姐七岁那年就到了他家。当时蔡峰只有一岁。农村有个规矩,有儿子就要有童养媳。童养媳一般都要大“小丈夫”几岁;越大越好,最好是劳力。他十三岁那年,童养媳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既没有高兴也没有忧伤,没有一点做父亲的感觉,他自己也是孩子。为了生存,他外出学徒,居然四年未归。不是没有家的概念,而是根本就不懂事。终于盼他归家,这次大姐守住他不准他外出谋生。大姐托亲戚在乡政府为他找了一份烧火的工作,也就是当炊事员。他遇上了贵人——乡党委书记吴春天,以后随吴春天走南闯北。大姐一直在老家为他生儿育女、照顾双亲。他突然提出离婚,大姐猝不及防。她想到死,三个儿子守着母亲寸步不离。死不成就得离婚,离就离。她是个烈女子,不信没有蔡峰就不能活命。三个儿子一个都不愿跟着父亲,大姐也舍不得他们。蔡峰很高兴,因为胡小娥申明不愿当后妈。大姐把他的双亲送终归山后,便离开了蔡家大湾,嫁给了一个大她十二岁的退休干部。从此与蔡家断绝了联系。
  坐定后,蔡峰发话:“大姐,多年不见,日子过得还好吗?”
  听到这句话,大姐哽咽起来。
  说明过得不好。
  “蔡峰,你还是不是人?你不认儿子不说,还抓儿子!”大姐哽咽着说。
  问得蔡峰云里雾里。
  怎么回事?
  “大姐,你慢慢讲。”胡小娥随丈夫改称呼。她还以为她是来要钱的,只要不是要钱,任何事都好商量。
  “你是不是把周广学给抓起来了?”大姐质问道。
  哪个周广学?他没有一点儿印象。
  大姐见他抵赖,更是气愤:“蔡峰,你敢说不知道?《都宁日报》记者部的主任周广学!”
  记起来了,这个人是他命令公安局抓起来的。周广学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叫《目击苍生》。他没有看书稿,但听人说是写他的,把他写成了贪官。
  怎么是我的儿子?蔡峰不解。
  周广学原名蔡广学。父母离异后,三兄弟改随母姓,并发誓,讨饭也不认父亲。
  “我问你,周广学有什么错?他编故事又没有点你蔡峰的名,你就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你肯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不然你也不会害怕。”大姐摆理。
  蔡峰没想到前妻还能讲出几分道理。在他印象中,前妻是文盲。
  文盲不懂道理?
  既然周广学是自己的儿子,那就什么问题都好说。虎毒不食子,他不是虎,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他操起电话,“喂,闵得方,立即把周广学给我放出来。”
  放下电话,他对大姐说:“这下你该放心了吧,马上就会出来的。”
  就这样简单。
  大姐不放心也不相信。
  儿子抓进去七个多月,因找不到定罪的证据一直拖着没判。但又不放人。
  “你放心,我家老蔡说一不二。”胡小娥插话,目的是想让她快走。突然发觉话有点不对劲儿,“我家老蔡”,难道不是从人家手里抢来的?
  “小娥,你去拿五千块钱帮一下大姐。”蔡峰命令道。
  胡小娥遽然变脸,没好气地说:“我哪里有钱,前两天给我妈诊病的一万块钱都是向人借的。”
  她在说假话,她妈早就去世了。
  蔡峰知道她舍不得,便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两千元的私房钱,尴尬地说:“大姐,现在我手头紧张,一时只有这么多,先拿去。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我会考虑的。”
  大姐没有感激之意,而是将钱放在茶几上,一言不发地走了。
第11章 儿女心事(1)
  闵得方黑着脸进屋。
  自从陈时宜回来后他就没有好心情,不是板着脸就是黑着脸,动辄发火。
  女儿闵洁乖巧地迎上前。她接过父亲手中的提包,甜甜地、一字一句地对父亲说:“爸,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您的女儿入党了。”
  以为是什么好事,入党还值得这么高兴,这年头谁还在乎入党?闵得方没有反应。
  等不来赞赏的话,女儿生气了,她说:“爸,我讨厌您把不愉快的情绪带到家里来。”
  女儿不是真的在生气,而是向老爸撒娇。
  闵得方发火道:“我怎么高兴得起来?你们做晚辈的要争气,不要老让大人为你们背黑锅。”
  无名之火。莫名其妙。
  闵洁委屈地哭起来,这一次是真的生气。
  从小到大她就是乖乖女,既听话又懂事,一张小嘴甜如蜜。
  闵得方这才发现训错了对象。应该批评的人不是女儿,而是儿子。
  怎么批评起女儿来?
  心不在焉容易出错。
  儿子不回家他找谁发脾气?儿子已有两三个月没有回家。
  回家干什么?家里不好玩,家里有人唠叨,家里没有吆喝使唤的马仔。
  必须把他揪回来。“小洁,打电话把你哥找回来。”他命令道。
  “要打你自己打!”女儿没好气地说。
  要明白,女儿不是出气包。
  她还在生气。
  算了。
  他有个习惯,就是从来不直接给人打电话。
  门铃响了,是老伴祝贺平回家。祝贺平在中国银行上班,银行的效益好、工资高,市级领导的爱人几乎都调进了银行工作。
  “小洁怎么啦?”祝贺平进门就发现女儿在哭。
  观察入微,不细致不行。女儿正处在特殊时期,感情容易波动。
  没人回答她。
  都是哑巴?
  祝贺平坐到女儿的身边,亲昵地搂着女儿问道:“小洁,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告诉妈妈,是谁欺负你,我要让欺负你的人吃不了兜着走。”
  不是说大话,也不是哄小孩的话,而是真话。她真的有这个能耐。在都宁,她是三个女能人之一。哪三个女能人?江艺珍排在第一,她排在第二,胡小娥排在第三。
  “真的?”闵洁马上破涕为笑,说,“说话要算话。”
  当然算话,在都宁还没有她摆不平的事。
  闵洁诡秘地说:“这个人是市委干部,有权有势,恐怕您一个妇道人家拿他没办法。”
  “不要拿市委来吓我,就是蔡鬼火我也不怕。”她满不在乎地说。
  没大没小,蔡鬼火是你喊的?刚开始喊时,闵得方严厉地批评她。没想到她还当着蔡峰的面喊他蔡鬼火。他吓出一身冷汗,她满不在乎。没想到蔡峰笑哈哈地说:“你这个女人,戳破天不补,小心我撤了你男人的职。”
  他哪里知道他的女人与蔡峰关系不一般。
  “真的?”女儿故弄玄虚。
  管定了。
  “就是他!”闵洁的手指着闵得方。
  祝贺平脸上画出了一个大问号。
  看着她一脸愕然的样子——好玩。父女两人忍俊不禁。
  闵洁笑出了眼泪。
  “你这个死丫头,居然耍起老妈来。”祝贺平也忍不住笑起来。
  只要女儿开心她就开心。
  自从陈正言不辞而别后,女儿就没这样开心笑过。她还记得陈正言走的最初几天,女儿失魂落魄似的寻死觅活。“走了就走了,还有什么好惋惜的?”
  她幸灾乐祸地说。她当然求之不得,她不能容忍女儿跟一个贪污犯的儿子谈朋友。尽管贪污犯不是陈正言本人,但好说不好听。就在陈文翰出事的当天,她就提醒女儿跟陈正言一刀两断。“不可能!”女儿斩钉截铁地回答。女儿不仅不答应,还说她是势利小人。她当时态度暧昧,以为陈文翰还有戏。只要陈文翰有戏,这桩婚姻绝对门当户对。
  天不遂人愿,美好的愿望只能是愿望。陈文翰被判刑后,她的态度非常明朗,严令女儿不准与陈正言来往。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与其说判陈文翰的刑,倒不如说是判了她的刑,她感到无地自容、无脸做人。她怕蔡峰知道这件事而受到牵连。好在知道的人不多,蔡峰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小九九。为讨好蔡峰,她主动上门提亲,要将女儿许配给他的儿子,达成一致意见。本以为给女儿找到了一棵大树女儿会感激她,没想到女儿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
  这怎么行?是她主动搭的桥。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她求女儿一定给她的面子,去蔡家与蔡峰的儿子蔡剑见上一面,就是应付也得应付一下。没想到女儿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她,还顶撞她:“要去你自己去。”
  这哪是人说的话?她不表现得强硬,母亲不会善罢甘休。母亲向她下跪,没用;父亲求她,也没用。她铁了心肠要跟陈正言好。怎好收场?闵得方怨她多事,谁惹的祸谁去摆平。她无计可施,只得上门负荆请罪。还没等她开口,胡小娥先跟她赔礼道歉,称儿子不听话,不愿意父母包办婚姻。但其实不是这个原因,其实蔡剑早就看上了闵洁,他们在一个系统工作,闵洁在检察院,他在法院。他们经常见面,彼此都熟悉。他追过她,但没有成功。没有成功的原因很简单——迟到了。
  虽然没有攀上亲,却表了忠心,效果是一样的。蔡剑后来知道闵洁爱的人是陈正言,顿时妒火中烧。陈正言有什么了不起?无非是跟王大海当了一年多的秘书。他猜对了一半,闵洁认识陈正言时他确实正在当秘书。有一天晚上,她接到一个电话,指名道姓要找他的父亲。她如实告诉对方父亲不在,没想到对方要她帮忙寻找。口气不小!她没有这个义务,说完挂机。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人,她又要挂机。对方好像知道她的心思,求她不要挂机。她开始恶作剧地整他,先让他赔礼道歉,然后让他报上大名。他照办了。父亲回家后,她把刚才的一幕讲给父亲听。父亲没有心思听下去,赶紧按他的意思回电话。见父亲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她有些不舒服。从来没看到父亲这样低三下四过。
  父亲接完电话后批评她,说她不该对人没有礼貌。父亲说,你知道他是谁,他是地委书记的秘书。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只不过是小秘书。半年后,她到检察院办公室上班。有一天,来了一个小青年,开口要见检察长。她不喜欢那些说话大大咧咧以为自己了不起的人,随手往隔壁房间一指。也没有指错,隔壁是检察长办公室。她知道检察长在楼上开会,故意刁难他。一会儿,他转过身,继续问她检察长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说不知道。“这就怪了,手机打不通,人又不在办公室,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这样吧,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检察长回来之后请你让他给我打一个电话。”他说,“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电话号码。”递过名片后他就下楼走了。原来是他。她还没有忘记他,正愁找不到机会捉弄他。她立即拨通他的手机,故意不吱声,喂了一阵之后挂机。接着又拨,如法炮制。再要拨时,电话先响了。“怎么回事,怎么总是断线?”他问。
  她笑了起来,说:“我们的大秘书,穷单位只有这个条件。”
  他听出了她的声音。一回生二回熟,现在可以称得上是熟人,于是说话就有些随意了。他说:“你不会是有意玩我吧?我的电话费可是要自己掏腰包的。”
  怎么知道是玩他?还以为他是神仙。明白了他是玩笑话,于是唇枪舌剑开始。
  中计了,时间越长电话费不是越多?他想结束谈话,又有些欲罢不能。必须承认,电话里的女孩有魅力。
  “到底有什么事?”他问。这时才切入主题。
  她恍然大悟。如果不是他提醒她还真的忘记了该办的事。想到刚才与一个并不熟悉的男孩忘我地聊天,她的心跳加快,脸颊绯红。
  不多久,他出现在她的办公室。
  还想恶作剧,却身不由己。对他热情不仅表现在言语上,而且还表现在行动中。
  倒完茶后,她亲自上楼喊人。
  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出现180度大转弯?
  朱建广检察长一听说是他,党组会不开了,马上下楼接见。
  虽然他只是小秘书,但不能马虎。
  朱建广对他的客气不亚于她的父亲。
  她莫名其妙地陡生敬意。
  他们相爱了。
  消息传出,她的父母以为听错了。真是这回事,祝贺平搂着女儿一个劲儿地夸她有出息,并且逢人便讲自己的女婿是县委书记的儿子、地委书记的秘书。
  女儿为她撑足了面子。
  然而,好景不长。先是王大海调走,接着是陈文翰倒台。昔日的乘龙快婿如今成了左看左不顺眼右看右不顺眼的臭****。
  什么都变了,唯有闵洁的爱没有变。
  闵得方当上常委后,祝贺平更是瞧不起陈家,想尽一切办法阻挠女儿与陈正言交往。
  压力成了动力,女儿爱得更深更浓。
  她不明白女儿的所作所为。陈正言有什么好?无业游民,落难公子。女儿不这样认为,她认为陈正言有才。有才就有出人头地之日。呸!母亲啐她一口。有才有什么用?不用你,就像一把宝剑放着让你生锈。
  错了,东边不亮西边亮,韩信在项羽手下是小卒,在刘邦手下是大将。谁识人才谁得天下。
  闵洁坚信他会有出头之日。
  道理很简单,山高高不过太阳。
  “小洁,跟妈讲,爸爸怎么欺负你?我好为你伸张正义。”祝贺平讨好地说。
  闵洁知道母亲“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接下来肯定要谈她与正言的事。
  她不愿听。
  “没事。”闵洁边说边上楼。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无奈地看着女儿上楼的背影。
  女大不由娘。
  闵洁进了自己的闺房,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这里有她的寄托,有她的希望。在网络的世界里,她与心上人相约。
  有人说网络世界是虚幻的世界,她不同意这个观点。她倒认为网络世界是一个公平的世界。在真实的世界里不能如愿的事,在网络世界里能得到满足。
  闵洁打开自己的邮箱。
  没有新邮件。
  没有信她就开始写信,倾诉自己的思念。
  “你怎么还不回信?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你不理我了,不要我了?这是我给你发出的第27封信,估计你的信箱满了,怎么办?你再不给我回信,我将失去理智,将起程去找你,陪你浪迹天涯……你要知道我好想你,好想和你在一起。你说你喜欢听齐秦的歌,喜欢读席慕容的诗,喜欢看梁凤仪的小说,也许爱屋及乌,我同样喜欢。为什么都是当代的?有人这样问我,我都是用你教我的话回答他们。因为我崇尚凄美的爱情和坚定的等待,所以我喜欢齐秦的歌;因为我崇尚浪漫的人生和美好的憧憬,所以我喜欢席慕容的诗;因为我崇尚磅礴的气魄和浩然的正气,所以我喜欢梁凤仪的小说。我没有曲解你的意思吧?盼你指正。你的洁。”
  一觉醒来,传来了父母的谈话声。
  母亲说:“小洁这丫头大脑不开窍,我不明白她看上陈正言这个不争气的王八蛋哪点。她再不跟他一刀两断,我就以死相逼。”
  过分!闵洁恨不得冲出去同母亲理论。这时传来了父亲的声音:“算了,是福是祸还说不清楚。现在局势变了,蔡峰雄不了多时,陈文翰说不定会东山再起。谁不知道他是冤枉的?谁不知道是蔡峰要整他?陈时宜肯定要为他平反。如果真平反了,陈正言这孩子正好与我家小洁相配。”
  “真有这回事?”祝贺平惊诧地问,“我怎么不知道?”
  “现在还不能肯定,有这种迹象。”闵得方回答。
  祝贺平不语了。怎么说变就变,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她感到惋惜,好不容易攀上的大树就要作废了。
  “得方,你说蔡峰还会不会把陈时宜赶走?”她不甘心地问。
  “不可能。”他回答得十分干脆。
  有什么依据?
  凭直觉。
  就这样肯定?
  肯定。如果这一点直觉都没有那还从什么政?
  见微知著是从政的基本功。
  闵洁兴奋得快要跳起来。如果是这样,陈正言可以光明正大地回都宁了,她又可以与心上人朝夕相处了。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在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闵洁哼着齐秦的歌快乐地下楼。
  祝贺平对女儿的态度马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客气了。她说:“洁洁,妈妈不是反对你跟正言来往,而是怕你想出毛病来。正言这孩子真是的,这么长时间也不来封信。”
  来不来信与你何干?她在心里特别反感。她知道母亲在套她,无非是想知道进展情况。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没好气地说:“谁说陈正言没来信?他最近就来了一封信。”
  母亲来了精神。一看就知道她想看信。
  “妈,你想不想看信?”闵洁欲擒故纵地说。
  还用问?
  “好,我去拿。”闵洁起身上楼。
  接过信,祝贺平全神贯注地看起来。
  她在一旁偷偷笑起来。
  不对劲儿,不像是信。
  不是信,是陈正言发表在光明网上的一篇评论,题目是:落井下石与锦上添花。
  祝贺平的脸色倏然变得难看。横看竖看都像在说她,把她说成是那种落井下石、见利忘义的小人……不看了,她把信扔在地上,说:“这是什么信?分明是污辱人格。”
  闵洁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见女儿的神态就知道她又在恶作剧。祝贺平生气地说:“我懒得管你,享福受罪是你自己。”
  就是要这句话。虽然是句生气的话,但意思明了。不管,等于放行,等于给她发了准恋证。
  等的就是这一天。闵洁拥抱着母亲深情地说:“我的好妈妈。”
  “小洁,打电话把你哥找回来。”父亲旧话重提。
  “好的。”她爽快地答应。这时候干什么都乐意。人逢喜事精神爽,何况是举手之劳的小事。
  闵洁熟稔地拨通了电话。
  怎么不是大哥的声音?
  她以为打错了电话,正要挂机,电话里出现闵元文的声音:“喂,是小洁吧?”
  “是的,大哥,你搞什么名堂?”闵洁娇嗔质问,“电话怎么在别人手里?”
  “这你就不懂了,大哥是老大,老大还接电话?”闵元文得意地说。
  “什么老大,我看你是黑老大。”闵洁快言快语地说。
  兄妹俩感情深。她知道大哥永远不会生她的气。大哥是她的保护神,从小到大都保护着她,不让她受人欺负。小时候,有一伙高年级的同学抢了她手中的玩具。闵元文放学后见小妹在路上哭泣,问清缘由后,奋不顾身地追人家。那伙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一来他们人多,二来个子比他高大。他不管人多势众,冲上前去拼命。当然是鸡蛋碰石头,他被打得趴在地上不能动弹。那伙人得意地走了。没想到他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拿走西瓜摊上的一把切刀,追上前去一顿乱砍。人多怎么样?遇上了不要命的必败无疑。这伙人乖乖地交出玩具并俯首称臣。从此他名声大振,不但没人敢惹他,而且也没有人敢惹闵洁。他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留校察看一年。如果不是父母掏钱付医药费迅速,开除学籍是铁板钉钉的事。自此之后,老师不管他,同学不惹他,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他真的变坏了,坏得臭不可闻。怎么办?父母决定让他当兵,又不够年龄,只好做手脚改出生年月。不到十五岁,他就进了人民军队的大本营。在部队最初几个月还有三分热血,新鲜感消失后恶习显现出来。站岗时,他用刺刀把当地一名还算是人物的人捅得肚肠冒出一大截。如果枪膛有子弹,他根本就不会用刺刀。怎么这样心狠手辣?父母没有想到,部队首长更没有想到。他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谁还敢要他?念在他还占了几分理,看在他父母拿出了全部积蓄的分上,部队给了他一个小处分(没有放进档案里),提前让他复员。他是城镇复员军人,按政策国家必须安排工作。
第12章 儿女心事(2)
  谁家的孩子谁家抱,他顺理成章地进了父亲所在的单位——公安局。为了避嫌,于是把他安排到市公安局刑警队。他这种性格在公安局吃得香,加之他的父亲是老上级,不几年工夫当上了大队长。虽然不是局领导班子成员,但他可以当天子区公安局的家。谁见到他都得喊他文哥,不准喊他的职务。他嫌职务太小,他说他父亲的小司机都是副科级。当不了大官但不能不玩大官的味道,他学起了老子的架势,也有专车、司机、秘书。他坐的车比父亲高级,玩的味也比父亲足。开始父亲是他的偶像,现在他瞧不起父亲。谁都瞧不起。试问,谁能餐餐上餐馆夜夜当新郎?只有他——闵元文才有这份福气。
  “洁洁,是不是老爸找我?你就说我不在……”闵元文在电话里说。
  他不想见父亲。
  “放屁!”是父亲的声音。原来闵得方已经夺过了女儿手里的电话。
  “立即给我回家,我有话要对你说。”闵得方说完后放下电话。
  不给解释的机会乃上策。如果给解释的机会,那就完了,他会三言两语把他打发得一干二净。
  诡辩他不是儿子的对手。
  儿子真的回来了。
  还没等老爸开口,他就先发制人:“老爸,你有什么事快讲,给你三分钟时间,我现在正在办一桩命案。”
  闵元文不想在家久留,因此想出这条妙计。
  他知道父亲没有客气话讲,不是批评就是训斥,并且没完没了。
  “什么?三个月不回家,回家只想待三分钟?有什么命案?找理由还得看对象,你老爸是什么人?是公安局长!”闵得方气愤地说。
  点中了要害,闵元文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最近干了些什么坏事?”闵得方不动声色地问道。
  “老爸,你怎么没有自信?你的儿子我闵元文不是孬种,每年都要立功受奖。最近我获得公安部、公安厅一等功就是最好的证明,难道您不知道?”闵元文扬扬得意地说。
  闵得方拍案而起,怒斥道:“你居然还有胆提这件事,现在有人举报是你造假。我问你,割头的事你也敢做。你有几个脑袋?”
  “怎么会造假?人家妒忌你儿子。”闵元文还在狡辩。
  “你给我闭嘴。”闵得方上前就是一巴掌。
  没有击中目标,被儿子在空中接住。
  另一只手打过来。
  还是没有击中。儿子一双有力的大手牢牢地钳住他一双无力的小手。
  动武他不是年轻人的对手。
  反了。“你给我松手。”他命令儿子。
  母亲和妹妹也过来相劝,闵元文才松手。
  棍棒出孝子,这办法不能用了。换一种方式,君子动口不动手。
  “闵元文,你给我听清楚,我告诉你,从现在起你给我放老实点,你的性命危在旦夕。”他一字一句、表情严肃地说。
  满以为能震住儿子,没想到他对此话嗤之以鼻,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我不是跟你闹着玩的!只要深究下去,你的小命难保……”
  “别说了。”他粗暴地打断了父亲的话,“你一口一声我小命难保,无非是想告诉我,你现在不行了,在新来的书记面前失宠了。告诉你老爸,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有我的能耐、我的生存之道。我倒担心老爸你,你老了,不中用了,赶快退下来,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趁还没有东窗事发前体面地下来,到我的公司当个顾问什么的,保证不比现在差,我会让你一切待遇不变……”
  “放肆!”闵得方打断了儿子的话,“我看你是无可救药……”
  接着说呀,怎么不说了?不是不说,而是气得上不来气。
  孺子不可教。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向儿子的头砸去。
  一声惨叫。
  击中了目标,鲜血从头发中渗出。快要流向眼睛时,他抹了一把,顿时满脸是血,十分恐怖。
  全家人惊呆了。
  他一步一步走到父亲的面前,攥紧的拳头高举在空中,又慢慢落下。
  父亲的可怜样子促使他最终放弃。
  他说:“要不是看在你是我老爸,我不打你是王八养的。”
  闵元文的小车刚刚停稳便有两个人围上来为他开门。
  这两个人是他的左右手,一个叫张伟兵,一个叫任上府。
  “文哥,你的头怎么啦?”张伟兵关切地问道。
  “文哥,是谁干的?我带兄弟去整死他。”任上府的话更中听。
  闵元文不予理会。
  热脸贴了冷屁股,他俩知趣地闭上臭嘴。
  文哥遇上了不开心的事。
  他不说话,没有人敢吱声。沉默就是默契。
  一行人进了电梯,进八楼八号套房。这是文哥的专用房间,所有设施按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的标准配置。
  闵元文跷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问道:“最近有什么事?”
  他立下一个规矩,长话短说,掂重要的说。谁啰唆谁挨撵。
  “文哥,昨天好像是纪委的人到我们公司来过,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张伟兵小心翼翼地汇报。
  他犯了大忌,在文哥面前说话不能模棱两可。
  闵元文将手中的香烟扔到他的身上,怒吼:“你******跟着我这么多年,白干了?再吞吞吐吐,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其实他用词准确。因为来人自称是工商局干部,说是搞市场调查,但问的是一些敏感的问题。特别问到公司的法人是不是闵元文。因此他怀疑这伙人不是工商局的人而是纪委或检察院派来的侦探。
  分析得有道理。
  知错必改,有错必纠。闵元文立即起身来到张伟兵的身边,为他拍去身上的烟灰。边拍边说:“阿兵,是大哥错怪了你,大哥给你赔不是。”
  张伟兵的嘴唇抽搐几下,没有发出声音,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阿府,你难道没有事禀报?”闵元文见他呆坐在沙发上像个傻子。
  不问他,他是不会主动回答问题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逞能、爱表现都容易惹火烧身。
  聪明人。
  阿府是刑侦大队缉毒中队的副中队长,是闵元文的铁杆哥们儿。因其鬼主意多,还学过会计,懂管理,光宗公司成立时,闵元文便让他到公司任副总经理。
  这是什么狗屁公司?纯粹一群乌合之众。任上府不愿来。闵元文把眼睛一瞪:“文哥的话你不听?”他乖乖地走马上任。
  不是狗屁公司,而是正儿八经注册登记了的公司。光宗的名字是闵元文取的,光宗耀祖的意思。光宗公司是闵元文为都宁黑道量身打造的公司。
  都宁城区有五伙黑道组织,长期各自为政,各霸一方,互不买账。为抢地盘、争利益,黑道之间经常发生冲突斗殴。他是天子区公安局刑侦大队长,每一次斗殴都由他出警平暴,过后还要为他们调解。黑道永远怕白道。只有警匪勾结,没有匪与警斗。他是白道人物,有他出面调和,没有人不买账,事后也能安静一段时日。但好景不长,很快就会旧病复发。再调和,又维持一段时间。就这样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他有些不耐烦了,经常指名道姓骂得他们一塌糊涂,甚至动手打他们。都是些贱相,不但不还手、不记恨,反而服服帖帖。
  怪,他自己也觉得奇怪,难道真是打是亲骂是爱?他琢磨着把这些乌合之众收归自己的旗下,为我所用,为我调遣,为我服务。一个庞大的计划出笼。
  一日,都宁城区所有黑道人物接到通知,闵大队在天宇大酒店主持召开调解大会。有他主持,参加者众。这一天,各方各派来了五十多人。闵元文拿出两千块钱,买来了六条大中华香烟、三箱啤酒。与会人员每人一包香烟一瓶啤酒。他请客,这还是破天荒第一回,从来都是他们请他。闵元文手提一瓶啤酒,说:“兄弟们,先干完这瓶啤酒再说。”他脖子一仰,一干二净。
  “兄弟们,大家累不累?”他开始训话,“你们每天这样拼呀杀呀很痛快是不是?你们想没想过这样值不值得?你们的父母、妻子、孩子每时每刻都在为你们担忧,怕你们走着出去躺着回来。你们给家庭留下了什么?提着脑袋混日子不能养家糊口,还不能让全家肚子圆。这样的日子难道你们还不厌恶?
  等你们老了不能拼杀了怎么办?”
  他把空酒瓶重重地掷在地上。“兄弟们!”他继续游说,“与其拼拼杀杀命在旦夕,倒不如跟着我一起赚钱。我绝不会亏待每一位兄弟,大家一起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样?”
  好!
  叫好声一片,只差没有喊他万岁。
  一拍即合。
  闵元文成了当之无愧的大哥。
  他要改良和改造这支队伍。如果还是剩饭一碗,他就成了黑帮老大。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当黑帮老大虽然风光,但是风险太大。从古至今,黑帮老大没有好下场。特别是共产党执政,对黑帮老大更是严惩不贷。每一场反黑除恶风暴,黑帮老大都是以主凶或主谋论处,不是枪毙就是死缓,判无期徒刑的都很少。这种环境谁还敢当老大?
  他想当老大,但不想承担老大的责任。世上哪有这等好事?有。俗话说得好,不怕办不到,就怕想不到。只要动脑筋,点石能成金。平生他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雄霸上海滩的杜月笙,另一个是身边的父母官蔡峰。杜月笙既能叱咤风云,享尽人间富贵,又能寿终正寝,享受逝者哀荣,这样的人不叫水平叫什么?蔡峰虽然不是一把手,但能让书记、市长唯命是从,这样的人不叫水平叫什么?既然找到了目标、方向、榜样、行动指南,那就“前面乌龟走大路,后面乌龟照路爬”。
  光宗集团公司应运而生。法人不叫闵元文,叫向发达。何路高人?一名下岗的锅炉工。此人名不见经传,谁都不认识。
  只有神出鬼没,才能高深莫测。
  必须承认,这是着高棋。谁也想不到闵元文会找一个锅炉工当法人。
  只要不在幕前,就能躲过枪打出头鸟。
  接下来是如何发财。
  向发达不知道如何发财。虽然他是法人,但不能当家,也当不了家。他是稻草人,没有人把他当一回事。
  还得文哥拿主意。
  闵元文心中有数,不然收编他们干什么?在心里,他早就为他们设计好了下一步。是什么?老本行。不经营老本行又能干什么?这些人既无资本又无一技之长。唯一的长处就是杀黑、擂肥。不发挥这个长处就无路可走或者走入死胡同,用人之长是驭人之术。不过要改变包装,不叫杀黑、擂肥,叫管理、执法。尽管是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但看上去一定要合情合理合法。
  闵元文把他们召集起来,问他们有什么发财的主意。
  废话,问他们不等于是问壁?
  闵元文哈哈大笑,说:“你们这些人除了打打杀杀就不知道做其他的事,十足的武夫。办法多的是,就看动不动脑筋。”
  一个个面面相觑。
  “我知道你们是木脑壳、花岗岩的脑子。”闵元文鄙视地说:“想我拿钱来养你们?办不到。实话对你们讲,我没有钱,即使有钱也不会拿出来。你们这些人是败家子,有多少用多少,根本没有留后路的打算。谁不想发财?靠拳头只能发小财,靠脑袋可以发大财。你们想发大财还是想发小财?”
  这一次回答很响亮,也很一致,都想发大财。
  既然想发大财,就必须用脑袋。用脑袋是两个意思,一是提着脑袋干,二是开动脑筋干。前者他们具备,后者是一窍不通。
  慢慢调教。
  闵元文有信心把这支队伍调教好。
  “兄弟们,当年曾国藩到湖南赴任时,皇上没有给他一两银子,只给他一箱子的委任状。曾国藩老爷子就是靠这箱委任状起家,带出了一支威震山河的湘军。现在我要学曾老爷子,银子没有,给你们发帽子,给我发财去。”闵元文说完后带头离席。
  不知他要搞什么名堂!
  既没人敢问又不敢不跟从,一帮人鱼贯而出钻进他的三菱吉普车。
  闵元文带着他们在城里转了两圈,然后在城郊北门停车。
  下车后,闵元文指着眼前一片出租的机动车问:“谁愿意当光宗集团运输公司经理?”
  问得唐突。
  没有人回答。主要是不知道他的意思。
  “这可是个肥缺。”闵元文补充说。
  还是没有人知道他的意思,还是没有人回应。
  “吴营建,”他开始点将,“我看就由你来当。”
  “是!”吴营建不假思索地答应。
  完全是盲目服从。
  “你准备怎么样当?”他接着问。
  吴营建答不上来,“这……这……”
  “会听话有什么用?必须用脑子。”他指着吴营建的脑袋说道,“还是我来教你几招,你给我听好了。这些机动出租汽车就是你公司的财产,司机就是你公司的员工,你给他们统一编号造册,每辆车每个月收一定的管理费。记住,不能只收钱不管事。什么事都由公司出面担着,不要让任何单位和个人干扰你的员工。大河有水小河满。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吴营建回答得干脆彻底,显然已胸有成竹。
  “有信心没有?”他进一步问道。
  “有!”这一次回答得更响亮。
  “好!这就是光宗集团的作风。”他接着问:“有谁还想当经理?”
  都想当。
  这年头和尚都有级别,只有傻瓜不想当官。
  他一口气又任命了四个公司的经理。分别是出租车公司经理欧阳山;保安公司经理钱治本;娱乐服务公司经理张伟兵;咨询服务公司经理任上府。
  张伟兵和任上府是光宗集团公司副总经理。
  有职还得有权,仅有牌子不行,还必须有职能。师出有名,才是正义之师;师出无名,就是忤逆之师。没有职能行使职能,就是僭越行为,就是犯法,就是杀黑,就是擂肥。
  必须解决职能问题。
  有困难。
第13章 儿女心事(3)
  有困难找警察。他就是警察,不要忘了他是刑侦大队长。警察拥有无限的权力,也拥有无限的职能,不然怎么敢亮出“有困难找警察”的牌子。
  怎能这样理解?闵元文就是这样理解的,并冠之以“活学活用”。
  闵元文在刑侦大队会议室主持召开第一届公公负责人联席会议。何谓公公,即公安和公司。他宣布,光宗公司归属天子区公安局刑侦大队管理,是天子区公安局刑侦大队二级单位及所属企业。光宗是改革开放的产物,是解决和弥补刑侦大队经费不足的实体,是公安干警掌握市场经济知识的摇篮。
  每一位干警必须到光宗挂职锻炼一至二年,分期分批实施。挂职干部不仅保留职务和警衔,而且领双份工资。只要我们大家为光宗公司献计献策、保驾护航,光宗一定能为刑警事业作出贡献。光宗发财,我们发展;光宗有钱,干部有份。从今年开始,刑侦大队的干部在年终都能拿到光宗的分红。
  激动人心。为钱激动,这年头什么都不缺,就缺钱。
  这一招管用。不仅解决了光宗的职能问题,还调动了刑警队干警的积极性。
  都宁街头霎时变得安静起来,打架斗殴明显减少或根本没有发生。
  可惜好景不长。小案减少,大案上升,市民的恐惧感越来越烈。
  小案为什么减少了?
  闵元文为减少对立面,不准保安公司向小企业、小铺面、小商小贩收取保护费。他提出的口号是“抓大放小”,抓住大企业大财团,放弃小商小贩。不失为聪明之举。小商小贩小铺面都是小本经营,人贱命贱,收不到几个钱不说,还会遇到不要命的悍民;收费成本高,得不偿失。大企业大财团也不是个个贪生怕死,也有认理不认狠的人,特别是戴红帽的国企老总更不把保安公司当一回事。惨了,挨了打还不知道是哪个干的。报警,警察很重视,就是破不了案。再次挨打,一次比一次重。钱治本亲自上门,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与他们光宗保安公司签约,保证不会有下次。什么意思?隐含着前几次是他干的意思。有这个意思,但没明说。不暗示不行,怕你听不懂或不识相。
  听话听音,弦外有音。算了,破财消灾。
  建立在罪恶之上的财富很快就滚成了一个硕大的雪球。不到一年时间,光宗公司本部三易其地,最后牌子挂到了都宁最繁华的闹市区的最高一幢楼上。
  “文哥,有一件事我要跟你单独讲。”任上府避开闵元文咄咄逼人的眼神说。
  “难道这里还有外人吗?”闵元文不经意地说,分明是说给张伟兵听的。
  是讨好张伟兵还是提示张伟兵?
  张伟兵很会察言观色,主动要求回避。
  “你不要走了。”闵元文说,“留下来听听又何妨?”
  任上府还是有顾虑,嗫嚅几下没有发出声音。显然他把张伟兵当成外人。
  “你******有屁就放。”闵元文不高兴地说。
  他是对的,不涉及公司的事不想让局外人知道。既然大哥发火了,也就顾不了这么多。他说:“大哥,上个月结案的缉毒大案有人在公安厅告我们,说我们弄虚作假……”
  “停一停,”闵元文制止他把话讲完,“阿兵,你去给我拿包烟来。”
  拿烟是假,赶他是真。
  为什么让他走?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问题相当严重。
  阿兵走后,任上府接着说:“听说公安厅要亲自接案,估计下个星期就要来人。”
  “******,哪个王八蛋敢跟老子作对?”闵元文恶狠狠地说。
  没有人敢与他文哥作对,是此案的当事人不服法院的死刑判决而提出上诉。
  太毒了,如果不是要人家的命肯定没有这个小插曲。当事人现在是欲哭无泪。怪谁?怪自己不该贪小便宜。当事人是麻木车主。那天,他的摩的被一男一女两顾客拦下,走了两站路,顾客便下了车。他发现顾客遗失了一个背包在车上。一阵窃喜——发财了。意外之财不要白不要。上次捡到了一个手机,上上次捡到了一个钱包……这样的事越多越好,辛辛苦苦干十天半个月,不如轻轻松松捡到一件遗失物品。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他怕顾客转身找来,于是加大油门,逃命似的离开现场。来到一偏僻处,正要拉开提包看个究竟,却有一名顾客要租车。提包不看跑不了,生意不做不重来。于是他赶紧将提包放进座位下的暗箱锁起来,继续上路。这一天生意特别红火,不停地有人租车。临近天黑,生意又来了。他客气地问租车人上哪儿去。“公安局。”他真的把他们送到了公安局。租车人出示证件,原来是警察。他问警察还有什么事。他已经忘记了车上还有一个提包。
  “检查!”一声令下。他才想起车上有一个顾客遗留的提包。
  提包里装的是****,有3942克。
  这还了得,50克就要枪毙人。全省最大的特大贩毒案告破。
  摩的车主被打入死牢。
  侦破此案的都宁市公安局、天子区公安局、天子区公安局刑警队以及缉毒中队分别受到表彰。省公安厅给天子区公安局刑侦大队记集体一等功一次,奖现金十万元。闵元文及侦破此案的两名刑警被公安厅、公安部分别授予一等功臣和二级英模的称号。
  现在居然有人怀疑功臣?!
  “你给我查清,是谁在告我的状,谁是幕后指使人?我要他们一个个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闵元文下达了作战任务。
  “……是。”任上府回答的声音有些干涩,没有平时响亮。
  不是中气不足,而是底气不足。
  “不得了!文哥,来了一群警察,封了咱们娱乐城。”张伟兵心急火燎地报告。
  正在气头上的闵元文正愁找不到出气筒。
  大胆,还有这么大胆的人,不禀报我一声就敢擅自封门?打狗欺主,吃了豹子胆?
  “走,去看看。”他丢掉手中的烟头,径直朝电梯口走去。
  在都宁,敢惹他的人还没有生出来。
  “谁是你们的头儿?”他望着满屋的警察旁若无人地问道。
  口气很大,把人震住了。这种派头不是一般人可以装出来的,谁敢这样气焰嚣张?
  “你是谁?”终于有人发话。
  “我命令你们立即出去。”他不正面回答,而是发号施令。
  口气不小。一位中年警察来到他跟前,礼貌地说:“同志,我们在执行公务。请问你是……”
  “你不要问我是干什么的,总之你们必须立即出去。”他不耐烦地说道。
  还没有见过这样不讲理的人。中年人也烦了,豁出去地说:“我们是市局巡逻支队,有群众举报,这里是聚众吸毒、赌博的场所。我们当场抓获吸毒、赌博分子,现在人赃俱在,请你支持我们警方的工作。”
  没想到遇上了不识相的。
  “我也是警察。”闵元文边说连解开衣服的扣子,露出了一把77式手枪。
  气氛立即紧张起来。他没有穿警服,谁知道他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当务之急就是夺下他身上的手枪。
  中年人一个眼神,立即有两名警察将他摁倒。
  双方混作一团。赌徒、吸毒者乘机溜之大吉。
  “砰!砰!”两声枪响,是中年警察放的枪。
  听到枪声,双方停止了打斗。
  闵元文骂起来:“把枪还给老子!老子一枪打死你!”
  中年警察忍无可忍,上前就是一枪柄,打得他天旋地转,差点栽倒。不过,他很要强,在众兄弟面前不能倒下,否则有失老大的形象。
  好不容易才站稳,还要逞强,怎奈两只手被两名年轻的警察反剪在背后不能动弹。
  援军赶到。是110指挥中心主任带了一个班的武警战士赶到。
  中年警察上前敬礼。
  110指挥中心主任一眼就认出闵元文,立刻板着脸孔对中年警察说:“老李,你是不是老眼昏花,怎么连自家人都抓?他是闵局长的公子,还不赔礼道歉。”
  真的遇上鬼?文哥的大名他早就听说过。
  “这……这……”老李露出一脸无奈。真有些不情愿,可没有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硬着头皮上前赔礼道:“对不起,文哥,误会了,误会了。”
  闵元文根本不予理会,忽然举起手中的枪对准老李——“砰!”
  惨剧没有发生,子弹从老李头皮上擦了过去。
  “下次就没有这么幸运。”闵元文收起手枪扬长而去。
  老李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是惊魂未定。
  “文哥真是条硬汉子。”在电梯上,张伟兵讨好地说:“要不这样,咱们一起到二楼桑拿部去放松一下。最近公司上了一个新项目,效果特别好。文哥,去检查一下怎么样?”
  “什么项目?”闵元文问,“怎么没听你说?”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张伟兵神秘兮兮地说。
  进了贵宾室。张伟兵吩咐妈咪把小玉带来。
  不久,一位高大如马的壮女子进门。
  张伟兵对她说:“小玉,把你的绝活拿出来,把这位大哥伺候好。”
  “放心吧张总,我会让你的客人快活如仙。”小玉甜甜地说。
  其他人退下后,小玉脱去衣服,露出了一副健美的身材。
  “你是干什么的?”闵元文感兴趣地问。他不喜欢高大的女人,认为高大的女人气势逼人。女人要有女人的样子,小巧玲珑的女人能让男人有自信心和力量,拥在怀里有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
  “这位先生说话真好笑,我是干什么的先生难道会不知道?”小玉面含微笑地说。
  这时他才意识到不该省略了“过去”两个字。
  不该省略的一定不能省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过去她是马戏团的演员。
  怪不得一副好身材。
  “那你今天是不是要把我当成一匹马?”闵元文戏谑地说。
  “放心,女人才是马子,是给男人骑的。”她说:“香港那边把女朋友称为马子。”
  他不再说话了。
  这类女子聊天也是高手。见多识广,什么黄段子荤段子都能信口张来。
  他开始享受她的绝活。
  与其说是绝活,倒不如说是野蛮。小玉拿出她的一套驯马术,把他当做一匹马在训练着。
  小玉大汗淋漓,他也是汗流浃背。
  第一个节目表演完毕。
  他以为完了,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态。
  “先生,难道你不满意?”小玉故意玩他。她知道这种男人不到实质的一步是不会尽兴的。
  “先生,现在最流行的不是请客吃饭,而是请客流汗。我看你今天流了不少汗,还不行吗?”她还在玩他。
  明知道他要来实质的,偏偏吊他胃口。
  高。
  他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着她硕大的乳房,下身不争气地竖了起来。
  她哈哈大笑,说:“我的小傻瓜,好戏还在后头。”
  她倒了一杯开水,又从冰箱中拿出一瓶矿泉水。“喝水吗?”她问。
  他摇头,表示不喝。
  她说这两杯水都是为他准备的。
  他不理解。
  很快就理解了,的确是为他准备的。
  这才是她的绝活,一热一冷折磨他忽而热血沸腾忽而如坠冰窟。
  与其说是折磨,倒不如说是刺激。
  她说,经过冰与火的反复锻炼,男人的实战能力能提高五到十倍。
  “不信。”他故意这样说。
  目的昭然若揭。
  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当场检验。
  谁怕谁?
  他像饿狼一样扑到了她的身上……
  在贵宾室足足待了三个钟头。
  他不想动了,全身骨头散了架。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是不是快活像神仙?”小玉挑逗地说。
  他拍着她的屁股,让她把他的兄弟叫来。
  吴营建进来了。
  “阿建,运输公司的生意怎么样?”他躺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问。
  他在里边快活三个小时,吴营建在外边足足等了三个小时。
  “文哥,我正要找你。”吴营建说,“我们公司有一辆车被交警扣了,要罚款。我亮出了文哥的牌子,他们不买账不说,还说即使是文哥来了也没有用。
  这辆车是纤维厂的。该厂有三十辆车,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车队纳进我们公司。要是这件事摆不平,他们就会退出我们公司。千万不能让他们带这个头,不然我们管辖的九百多辆车都会退出光宗,那样的话我们这个运输公司就成了空壳。”
  九百辆车?拉来这么多“壮丁”。
  当吴营建宣布所有城区运货的出租车都由他管理时,许多人不服。有一位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仗着在部队当侦察兵有武艺,不买账不说还公开叫板。
  打。别人不是他的对手,上多少人倒多少人。吴营建端出双管猎枪,一枪就把小伙子撂倒。有武功怎么样?传统瑰宝斗不过现代文明,有武功心不黑照样败北。人倒下还不算完,上前补了一刀,割断了小伙子手上的一根动脉,并把他的车烧掉。从此之后没有人敢说不,所有的货车改头换面,全部写上光宗运输公司的大名。改头换面后,车主和司机意外地发现,光宗的车无人敢惹。
  因祸得福,有些人开始忘乎所以,开始开霸王车。这一次扣的就是霸王车。
  交警也是忍无可忍。
  “******找死。”闵元文从沙发上弹起来,说:“车在什么地方?带我去。”
  “文哥,是不是吃完饭后再去?”任上府建议。
  “你******还有心情吃饭。”闵元文暴跳如雷,“去死!”
  没有人再多嘴,全部跟着他上车。
  来到天子区交警大队。
  此时已经下班,办公楼的卷闸门已经上锁。被扣的车就在院内。院门紧锁,有一个门卫在看门。
  “开门!”闵元文命令道。
  门卫不认识他,当然不听命令。
  “打电话叫你们队长来。”任上府说,“就说文哥来了。”
  电话通了。听说是文哥就知道是什么事,惹不起,躲得起。门卫说,队长不在家。
  “******还不见我。”闵元文气愤地骂道,转身对门卫说:“给我开门,出了事我负责。”
  “那我不敢。”门卫说的是真话。
  “不识抬举的老东西。”闵元文拔出手枪。
  门卫以为要打他,吓得拔腿就跑。
  砰!砰!砰!三声枪响,院门的铁链锁滑落到地上。
  “把车给我开走。”闵元文镇定自若地指挥着。
第14章 谋生的日子(1)
  陈正言疲惫不堪地走出新华社大门。不是工作累,而是他对值夜班不大适应,只要倒班,他就会出现这种不良反应。这个星期轮到他值夜班。
  熟人一眼就看出他通宵未眠。熬夜的人有一个特征:脸上无精打采,眼睛浑浊不清,步履高低不一。
  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睡觉。
  不远处就是他的出租房。
  正要加快脚步,却发现前方有一伙鬼鬼祟祟的陌生人。便衣!他脑子里马上产生这个概念,是条件反射的作用。这一两年,他一直忙于奔命,去过广州、深圳,到过上海、浙江,东躲西藏始终摆脱不了都宁便衣的追捕。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到哪里,便衣便追到哪里,从未间断。尽管过着像逃犯一样的日子,但他从来没有自暴自弃,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歹徒,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无论何时何地,他始终坚信自己是一个清白的好人,是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是一名称职的党务工作者。
  只是不敢回家乡。
  不回去不是怕死,不是理亏,而是好汉不吃眼前亏。逃逸是暂时的回避,是权宜之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睡意全无,陈正言全神贯注地密切注视着前方。还不能确定是便衣,但不能掉以轻心。人在特殊时期的心境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平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还是防着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转身,绕道而行。
  “站住!”
  真的狼来了!
  他不由自主地站住。这一次不是便衣,而是三名穿制服的警察。
  “同志,请出示身份证。”一口纯正地道的北京腔,外加一个敬礼。
  他松了一口气,心情放松许多。只要不是都宁的警察就好办。
  “对不起,身份证没有带在身上。我是新华通讯社的编辑、记者,这是我的出入证。”陈正言奉上出入证。
  出入证顶个屁用,警察要的是身份证。
  谁有随身携带身份证的习惯?何况法律也没有这个要求。
  “听你的口音是外地人。”瘦子警察试探性地问:“并且还是乡下人是不是?”
  凭什么断定他是乡下人?凭判断力。警察都长有一双火眼金睛。城里人没有这种黄花菜的脸色,当然他们不知道他熬了夜;城里人走路没有这么慌张,当然他们不知道他在躲便衣。
  乡下人的硬件他都具备,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想回答不是,又怕暴露了身份。不过,相对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来说,小城市的人也是乡下人。这样想就通了。乡下人就乡下人,他点头默认。
  三名警察立刻把他围住。
  难道警察怕乡下人?
  不是怕乡下人,而是怕他跑了。北京马上要开“两会”,所有“三无人员”
  都必须遣送回家。
  “这东西不管用,你得出示北京市公安局发的暂住证。”胖子警察理由充分地说。
  什么暂住证?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情有可原,过去他是城里人。
  难道新华通讯社的出入证还不能证明他有固定的职业和固定的生活场所,还抵不上公安局的暂住证?要知道新华通讯社是国内知名的通讯社。
  “对不起,老弟,没有暂住证就得跟我们走一趟。”胖子警察说。
  “到什么地方去?”
  “跟我们走就可以了。”瘦子警察说。
  不肯去也得去。
  陈正言说:“你们这是侵犯人权。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还需要什么暂住证?我要告你们,要对你们的行为曝光。”
  瘦子警察说:“那是你的权利,但你今天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他被塞进路边的一辆警车上。
  到哪里?
  车上已经关着五六个人。旁边坐着的是一位憨厚的年轻人,对面有一位50来岁的老头在闭目养神。看到陈正言进来后,老头问:“小伙子,干什么的?”
  “新华通讯社的聘任记者、编辑。”这次说得完整。
  “哟,记者怎么也被抓起来了,不会是卧底吧?”
  “他们说我没暂住证。”他回答。
  “什么狗屁暂住证,不就是要捞钱吗?”老头直截了当地说。
  交谈中得知,老头是陕西人,叫施继权,在“京苑大酒店”当大厨。年轻人叫叶国保,洛阳人,在一家企业当保安。
  抓人不是儿戏,必须正儿八经地当一回事。到了派出所,胖子警察问情况,瘦子警察做笔录。
  陈正言被带上来。
  问:有什么证件?
  答:我有新华通讯社的出入证。
  瘦子插话:“我问你,有没有暂住证?”
  “暂住证难道比身份证、党费证、大专毕业证、特约记者证都重要?”陈正言质问道。
  “其他不要讲了,请你回答有还是没有。”胖子严肃地说。
  “没有。”
  胖子警察出示一本《北京市治安收容管理条例》,说:“对不起,按这个本子上的规定,我们得送你去收容站。”
  再次上车,目的地是设在西城的一家收容所。
  车开进收容所南边的一个小院。胖警察下车,大概要办交接手续。
  陈正言看到这里的“生意”非常火爆,各个派出所的收容车源源不断地送来人。
  交接完毕,他们不再是派出所的人。
  “所有盲流请注意,都蹲着,两只手放在头上,排好队……”一名保安手拿扩音喇叭不停地广播着。
  轮到陈正言办手续。
  收容所为每一个盲流建立档案。“嚓”的一声,一张标准照收入相机。然后到了一个窗口前,看不到面孔,只听到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他如实地回答。之后到存放处。手机、呼机、贵重物品被勒令掏出,身上不许带超过100块钱的现金。
  为什么允许带100元?
  肯定有原因。
  办完这些手续后,正式成为收容所的被遣送对象。
  他被带到一个很高很厚重的大铁门前。
  门缓缓地打开。霎时出现了一个很大的院子,地上黑压压地蹲了好多人,分成好多伙,每伙大概有二百五十人左右,总共有一两千人。院子的南边是警察办公的两层小楼。北面、东面、西面都是关盲流的房子,阳台全部用钢筋封闭。楼上和院子里的人加起来大概有两三千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上班的人陆续到岗。十分钟过去……半个小时过去……还是不见陈正言的身影。值班总编问身边的小王,陈正言打电话来了没有?没有。你们打了他的呼机没有?呼了,没有回话。昨天下班陈正言是不是很正常?正常。这就怪了。陈正言平时从不迟到早退,办事认真,好学上进,怎么会招呼不打一声就不来上班呢?肯定出事了。值班总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马上安排:
  “小王,你到陈正言的出租房看看,陈正言可能出事了,如有什么事立即向我汇报。”小王走后,值班总编亲自呼了两遍陈正言的呼机。接着从微机中调出陈正言的履历表。他想通过履历表找到陈正言在北京的关系。然而很失望,陈正言在北京没有亲戚朋友。他是凭自己的实力考进新华社的,没有人引荐。
  小王打来电话,据房东讲,陈正言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回家。
  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
  此时的陈正言在睡觉。他睡觉的这间房子大概有30平方米,床占去三分之二的面积。床上躺了一百多号“盲流”,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
  这些人都是社会底层人物,有做厨师的,有做杂活的,有搞装修的,也有上班的白领。大部分人都是老老实实的本分人,靠挣几个小钱养家糊口。很多人都是因为没有暂住证或者没带暂住证出门被收容的。有一盲流说,他是在做饭的时候被扭走的,走时还来不及关炉子,恐怕铁锅已经变成废铁。
  “吵什么吵!给我睡觉!”保安出现在门前。原来每间房都安了监视器。
  这样的夜晚陈正言无法入睡。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人身自由被剥夺的滋味。虽然“收容不是犯法”,“收容”是“收留救济”的意思,可谁愿意被强迫停止工作,被这样收留救济呢?
  天亮了。
  下楼,集合,列队,点名,这样的动作一天三次。由于不干活,因此没有早餐。午饭是窝头,一人两个,不许多拿。看到别人拿塑料碗盛白菜汤喝,陈正言也想喝汤,就是找不到碗。怎么回事?去买,5元钱一个。陈正言这才看见有人推着小车在铁窗外卖东西,外面0.5元一根的火腿肠这里2元,外面0.7元的方便面也是2元一袋,薄薄的塑料碗5元钱一个,还有其他一些5元的东西。卖东西的人是这里某处长或科长的亲戚。
  怪不得允许有100元的“私房钱”。
  每天不断有“盲流”被拉进来。喇叭里不时念着一些“盲流”的名字。一个地方凑够一节车厢,就遣送回家。
  施继权已被遣送回家。陈正言和叶国保就没有这么幸运。他们所在的省份不愿收留他们,理由充分——打工不是盲流。打工在一些人口大省被视为一大产业,有的地方还提出了“打工经济”的口号。
  一个问题,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谁是谁非?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谁来为这些回不了家的盲流买单?
  没有免费的午餐,收容所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自己为自己买单。
  到农场劳动,赚回在收容所的“消费”就放人。
  陈正言他们这些没人要的“盲流”被大巴拉到一个望不到边际的农场。
  下车后开始检查。检查什么?检查有没有私藏物资。所有人必须脱掉身上的衣服,包括内裤。
  陈正言不愿脱裤子。几个人一拥而上,将他踢翻在地,扯下他的内裤。
  农场总有干不完的农活……
  这样的日子终于结束。
  坐在从昌平回北京的公共汽车上,陈正言一言不发……
  车子突然熄火。有人提议打110报警。顿时有人慌了神,警察来了会不会查暂住证?车上不少人是刚刚释放的盲流,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更像盲流。如果真要查暂住证,那又得回收容所。
  谈虎色变。
  必须阻止报警。
  办法简单,不就是推车吗?
  “一……二……三……”公交车在一群蓬头垢面者的簇拥和呐喊声中缓缓起动。
  来不及打扮,必须赶在下班前到《新华每日电讯》社。
  干什么?
  解释。一别数日,不说清楚不行。
  几乎是跑步。
  来到新华社大门,陈正言火急火燎地出示证件。
  没有等到武警战士熟悉的手势,而是在仔细端详琢磨他的出入证。
  难道还有假?
  也许是生疏了。
  没有假,而是有问题。他的出入证已经核销了,也就是说他无权入内。
  真是“洞内一日,世上千年”。
  是不是搞错了?他提出异议。
  武警战士拿出一份文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的大名。
  他被解聘了。
  “什么?”他吃惊地叫起来。
  必须当面说清楚。他要进去,武警战士拒绝了他的请求。
  难道解释权都没有?
  有,可以打电话。
  他把电话拨进了总编的办公室。
  电话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您好!新华电讯社,请讲。”
  听音如见人。就像失散的孩子找到了亲人,陈正言止不住潸然泪下。
  他哽咽着说:“吴总编,我是正言,我有话要跟您讲……”
  无法继续下去。
  “正言,真是你,你在哪里?我们大家都在为你担忧。”吴总编的语气中充满了惊喜,又接着问:“出了什么事?慢慢讲。”
  讲不出来,只有委屈的泪水。是,他还是个孩子,从不言败的孩子,挨打都不哭的孩子,却在亲人的面前坚强不起来。
  也用不着坚强,想哭就哭。哭,是最好的补偿和解决的办法。伤心的事可以哭出来。
  不公。小小年纪就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明不白的冤枉。
  吴总编看了一眼电话上的来电显示,知道陈正言在门卫室打电话。忙招手唤来小王,说:“快去把陈正言接上来。”
  陈正言回来了!
  不会吧?
  还在怀疑。当他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时,大家才相信是事实。
  这些天,大家时刻盼望他出现。一次次失望,再也没有人想到他会回来,已经接受了失踪这个事实,大家都以为他遭遇不测。
  毕竟失踪了14天。
  没事就好,同事们纷纷上前握手祝福。
  他没有说话,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吴总编牵着他的手将他拉进自己的办公室,亲自为他倒上一杯水。
  “回来就好。”吴总编说,“这14天你干什么去了?把我们大家都急坏了。”
  言语中没有指责的意思,吴总编最担心的是他出事。
  “吴总编,”陈正言还想哭,但控制住了,没有哭出来,但语音变调,“我被他们抓进了收容所……”
  ……
  “原来是这回事。”吴总编气愤地说,“党和政府的政策被这些歪嘴和尚念歪了经。收容所有什么权力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难道我们新华社的出入证还不能证明你不是被收容的对象?这件事我们会向有关方面交涉,还你一个清白。”
  稍停片刻后,吴总编面露难色地说:“这件事搞得我们太被动了,也很尴尬……算了,不说了。不管怎么说,能平安回来就好。今晚我请客,为你洗尘。”
  吴总编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没有说,留了一半。
  “谢谢总编,我只想上班。”陈正言忐忑不安地试探着问。他太爱这份工作也太需要这份工作。
  这正是吴总编的难言之隐。
  吴总编愣了半天,还是实话实说:“恐怕还有点难度。”
  如果是口头通知还可以更改,白纸黑字形成了文件就很难收回。
  当然他的情况特殊。
  “这个该死的收容所!”吴总编骂起来,“带着我们跟着错。说句心里话,正言,我舍不得你离开。你是我们新华社面向社会公开招考的优秀人才。你那一批竞争最激烈,七百多人只录用五人。你到我们部已差不多有半年时间了,实践证明,你是一个不错的孩子,有能力有才华,能独当一面,工作很出色,同事也佩服你,我也很喜欢你。你失踪后大家都为你求情,都说你不是那种目无纪律、吊儿郎当的人。大家都在盼望奇迹出现——你突然回来,给我们一个惊喜。10天过去了,奇迹还没有出现。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并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的压力很大,不得不向总社报告。纪律对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同时也是无情的。纪律不看过程只看结果,旷工10天就是结果。解聘你是我们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事,但最终还是发生了。现在才知道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们的错,错在收容所。不过我相信,纪律无情人有情,会有个说法的。我们会向总社解释你旷工的原因,争取总部撤销对你的处分,成不成功我不敢打包票。退一万步说,即使做不成同事,咱们还是朋友,这一点你要坚信。”
  一席话,暖人肺腑,不愧为名副其实的团结友爱的集体。
  不必说,什么都不必说,有吴总编这席话,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无非是再找机会。
  机会的大门对真才实学者永远敞开。
  走出新华社大门,陈正言有一种预感——今生今世恐怕与新华社无缘了。
  他向新华社大院投去深情的一瞥。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轻轻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他边走边唱,漫无目的地看似潇洒地边走边唱。
  他唱的是齐秦的歌。
  陈正言喜欢这位长发歌手,心悦诚服地做他的歌迷。他的歌是自己填词作曲,因此完美、和谐、动听,能产生共鸣。
  又成了无业者,又变成流浪汉,又开始踏上流浪的征程。世事反复,道路漫长。就这样没劲,就这样无奈。
  有人劳碌奔波,有人坐享其成,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命运。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向天涯,没有一个家……”耳边传来粗犷低婉的三重唱。
  三名流浪歌手,甩着披肩的长发,在天桥下旁若无人地纵情放歌。
  同是长发歌手,命运却截然不同。仅有长发是不够的,关键是才华。那头长发、那身衣服脏得使人不敢靠近,唯有那歌声悠扬动听。
  地上零星地散落着硬币和小额纸币。
  这就是城市人对流浪人的回报。
  陈正言没有心情欣赏音乐。再悦耳动听的音乐也不能当饭吃,当务之急是解决温饱问题。
  猛然间发现,音乐属于那些酒足饭饱的人。
  当然不乏有穷开心的人。
  夜幕降临,五光十色的彩灯把北京装点得美丽妩媚。北京,我爱你,但你为什么不爱我?仅仅因为我是异乡人你就拒绝我?
  为什么不能当主人只能当过客?为什么不能长住只能暂住?
第15章 谋生的日子(2)
  想到这些便心发怵、头冒汗,因为他身上没有暂住证。要是被逮住了,百分之百送到收容所,现在他是十足的盲流。
  赶快回出租房。
  不,还有一件事未办,那就是心灵之约。
  不怕抓?怕,但必须赴约,哪怕是被抓住也在所不惜。
  不赴约,心不安。
  这年头网吧的生意真好,不时冒出几家来。大街小巷上的网吧比厕所还多,什么赚钱什么兴旺。价值规律是一双无形的神手,自发地调节着各业兴旺发达。
  网吧里大多都是小青年,大多都在玩游戏。陈正言选了一个僻静处坐下,十指娴熟地敲击着键盘。
  屏幕上立刻出现他的邮箱。
  有32封新邮件。其中28封是闵洁的,4封是编辑部的。
  先急后缓。谁重要,谁优先。
  他心中谁最重?当然是闵洁。
  立即回信。
  奇迹出现,屏幕上霎时出现了提示:有新邮件。
  原来远在千里的闵洁此时在线。
  是冥冥中的安排还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都是,不然就不叫心灵之约。
  闵洁约他进入聊天室。
  聊天室就是不见面的约会。
  古人云:相逢何必曾相识;网络世界说:相爱何必要相逢。网络能帮你实现不相逢同样可以谈情说爱。在网络里谈情说爱绝对不受外界的影响,没人干涉,没人打搅,为你保密。掏心窝的话、害羞的话尽管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完全可以毫无顾忌地说——我爱你。
  走出网吧已是凌晨三点。
  约会归来的人总是余兴犹存。陈正言没有一丝倦意,浑身上下洋溢着无穷的活力,所有的怨气荡然无存,再也没有“身在异乡为异客”的那种感觉。
  这世界至少还有爱。
  他又想唱歌。刚一张口就发现自己有点神经病,半夜三更不睡觉还要干扰别人睡觉?
  闭嘴。
  居然控制住了自己,说明还有理智。
  原以为丧失了理智。
  挫折容易使人破罐破摔。但挫折绝对不是包袱,有时是财富是机会。只要不认输、不言败,就可以重新开始,从头再来。有一句话叫:忘却过去,继往开来。残疾青年郑智化唱道: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说法不一,道理一样。
  陈正言的心情豁然开朗。
  今晚一定能睡个好觉。
  突然传来了呼救声:“救命呀!有人抢劫……”是名女子的声音。
  陈正言的心提到嗓子眼,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类事。管还是不管?他有些犹豫,但脚步不由自主地朝呼救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只见马路一侧的小巷边,一个男子正在抢劫一个女子的手提包。双方处于胶着状态。
  陈正言大吼一声:“干什么?”
  哪来的力量?人的本能。
  见有援军,女子马上响应:“快来人呀,有人抢劫。”
  声音就是正义。抢劫男子慌了神,想脱身,使出了最后一着棋——抽出匕首。
  一道寒光。
  人包分离。
  提包被抢走,受害女子手中只攥住提包的背带。
  遇上了求财的劫匪。
  没要她的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陈正言冲上前,见受害女子完好无损也就放心了。
  他想追,被女子制止了。
  “算了,他有刀。为了几千块钱搭一条人命不值得。”女子不在意地说。
  警察却来了,原来是附近的居民被半夜的呼救声惊醒而报警。
  警察简短地问了劫匪的去向。然后兵分两路堵住了小巷的两头,形成了合围之势。
  他俩不能走,还要等警察回来做笔录。
  小巷的路灯没有主街道明亮。他俩在昏暗的路灯下无言地等待着。
  有一个人影向他们移动。他以为是警察,没想到她大喊一声:“劫匪!”
  叫人猝不及防。
  “大姐,我把包还给你,我是跟你闹着玩的。”劫匪近乎是哀求的语气,“你整理一下,是否少了东西?”
  这时的劫匪好可怜。
  塞进灶里的柴还能退出来?分明是在劫难逃才使出这招。
  的确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趁他俩的注意力集中在提包上,劫匪撒腿就跑。
  劫匪知道,虽然是“闹着玩的”,但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陈正言随即追赶。
  这一次陈正言没有犹豫。
  他是英雄壮举,劫匪是惊弓之鸟,失去了战斗力。
  什么是正义战胜邪恶?
  这就是。
  疏忽了一点,狗急还有跳墙的时候。
  紧追不舍。
  劫匪累了,跑不动了。他也累了,也跑不动了。这是一场意志的较量,谁坚持到底谁就能胜利。
  逃出了警察的包围圈。
  劫匪不甘心束手就擒,亮出了匕首。
  不是杀他,是吓他。
  僵持不下。他不敢上前,劫匪不敢主动进攻。
  “大哥,放我一马,我会报答你的恩情。”一口纯正的洛阳口音。
  好耳熟,面相又似曾相识。
  劫匪趁他不注意,想溜。突然认出了他:“是你,陈正言。”
  几乎是同时,他也认出了他,是叶国保。
  “你怎么能做这种傻事?”陈正言指责道。
  “大哥,你不知道,”叶国保称他为大哥并不是陈正言的年龄比他大,而是尊称,“我出来后,公司把我开除了,欠我三个月的工资不给我不说,还不退我押金。我老婆明天要来北京,还带着一个不满一岁的小孩。我不抢我拿什么生存?”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
  陈正言无言以对。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个大男人抱头痛哭。
  他的情况比叶国保要好,毕竟他不养老婆孩子,还有稿费收入。
  “答应我,以后不要做这种傻事,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想办法。谁叫我们是患难之交。”陈正言说,“我虽然钱不多,但还不至于揭不开锅。今晚到我的出租房休息,明天一起去火车站接嫂子。”
  叶国保默默地点头。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街道两旁的霓虹灯早已熄灭,唯有高高在上的路灯还在固执地怒放。
  陈正言这段时间蜗居在出租屋不出门。不是怕查暂住证,而是在家办公。
  给自己打工——编书。
  文人做文事还是有优势。虽然没有编过书,但他发表过许多文章,编书与写书有多大的区别?应该说区别不大,没吃过猪肉但看到过猪走路,道理应该相通。编书这条致富门路不是他首创的,而是受别人启发。他经常收到一些丛书编纂委员会的信函,称他的文章入选了中国××大型丛书,请他将个人简历、照片、样稿寄到编辑部,当然还有汇款单。他收到这类信件不算多,王大海几乎是每日一封。最初王大海的热情很高,编委会的一大堆名人叫人心动,除了专家学者还有政界名流,能与这些人为伍是一种荣幸。更何况收钱不多,档次高,还能扬名。
  干。
  半年后收到样书,大部头三本,16开精装,少说也有一千篇文章。文章的作者全部是领导干部。花两千块钱买三本书值不值?有些东西不能只算经济账,还要算政治账。不管值不值,反正不要自己掏腰包。只有策划这套书的人最清楚赚了多少,从某种意义上说点子就是金钱。有一句口头禅是,赚钱不出力,出力不赚钱。真是这回事。既然赚领导的钱容易,所以就都打领导的主意。一时,文章入选通知书、高级研讨班、××论坛、颁奖典礼如雪片般飞来。
  多了就腻,多了就水。王大海没有兴趣了。
  既然已经失去了兴趣还要步其后尘,就不怕没有生意?错。事物总是不断运动,新人不断取代老人,长江后浪总是推着前浪。老领导退休了,新领导产生了;不感兴趣的人走了,感兴趣的人来了。只要事物不停止运动,只要新旧不停止更迭,就不怕没有“候选人”。
  这不,陈正言桌上的信件堆积如山。
  陈正言为丛书起了一个好听而响亮的名字:“领导干部治世大典”。当然也有一大堆子虚乌有的名人名流当编委。
  不拉大旗当虎皮就不能“请君入瓮”。
  胆大!
  没办法,不这样不能赚钱。
  能有多少货真价实?
  电话铃响了。
  为编书,他把房东的家用电话拉了一根分线到寝室。既然是编辑部就要像编辑部的样子,没有电话叫什么编辑部?房东同意安装分机,但有一个条件,以后他家的电话费就归他出钱。小意思,赚大钱还在乎这点小钱?要知道,外来人员装固定电话受到诸多限制,一般不装,要装就得交一笔数额不菲的押金,怕你欠费跑了。手机也不能代替固定电话,没有固定电话的编辑部给人不固定的感觉,就有被怀疑是游兵散勇的可能。
  要么就不做,做就必须像那么回事。
  陈正言拿起电话。他与房东有个约定,电话响了,他先接,以此证明编辑部有实力。
  水货编辑部常年有人坐班。
  这段时间他的客户很多。
  不是客户的电话,是难友施继权的电话。施继权约他晚上集会。
  陈正言、叶国保、施继权,他们三个成了铁哥们儿。
  患难之交最难忘。
  施继权比他和叶国保日子好过。从收容所回来,唯有施继权没有被单位开除。俗话说得好,天荒饿不倒手艺人。此话不假。他有一张一级厨师的资格证书,身怀绝技,到哪里都吃香。他被收容所遣送回乡再次回来后,京苑大酒店的老总亲自设宴接风,并一个劲儿地向他道歉。道什么歉?说工作没有做到位,给他造成了伤害。不仅不扣他的工资,还按出差的标准报销了“差旅费”和补助。
  同是收容,际遇不同。人比人气死人。
  不必生气,人家是私营企业,有自己的一套操作规程。只有靠土政策才能留住人才。
  电话又响了,是叶国保的电话,他要过来还钱。
  这么快就能还钱,说明发财了。
  一盏茶工夫,叶国保出现在眼前:一身笔挺的西服,油光发亮的头发,与过去判若两人。
  士别三日应刮目相看。
  “国保,你不会重操旧业吧?”陈正言正色道。
  “你看看,”国保露出一脸的无奈,“穷人穿新衣都不行?穷人就得永远受穷?”
  质问有理。
  “你看我这身打扮,还有这个玩意儿,”国保亮出手机说,“谁还敢把我当盲流?现在我身上什么证件都有,就是没有警察盘查我。不是别的,而是我国保已经融入了北京这个社会。”
  有钱谁不会玩味?
  “哈,你发财了,推荐我一下,让我也玩一玩北京人的派头。”陈正言开玩笑地说。
  “你不行。”国保说:“你们秀才脸皮薄,不敢下真神。毛主席都说了,你们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你只能干点抄抄写写的工作。”
  嘿,还瞧不起人。
  国保的手机响了,还是真家伙,陈正言以为它是道具。
  看来真的发财了。
  “对不起正言,我不能陪你了,我老婆来电话,又有一笔生意来了。”他边说边掏钱,“这是上次向你借的三千块钱,我还你三千五,五百块钱是利息。
  对了,我给你办了一张暂住证,以后就能放心大胆地上街了。”
  他没有让他办暂住证。
  怪不得上次拿走了一张照片。
  “我不放高利贷,”陈正言说,“请你把五百块钱收回去。感谢你为我办了暂住证。”
  国保急于赶路,没时间与他啰唆,“那好,五百块钱我收回去,晚上在施哥那儿见。”
  国保匆匆地赶回家。
  老婆从孩子的身上掏出一摞资料递给他,说:“快点办,人家还等着要。”
  国保接过资料后从后门出去。
  不远处还有一间小房子,是放杂物的房子。
  半个小时后国保从杂物间出来,手中多了一个用废报纸包着的小框框。
  老婆接过小框框后抱着孩子出去。
  不一会儿老婆又回来了。
  重复刚才的动作。
  老婆走后,他的手机响了,是陈正言的电话,这电话打得他心疼。他不属于持机一族,为了业务,不得不持机。为节省电话费,不是业务电话他不接。
  还是接了。
  陈正言约他一块儿去京苑大酒店吃饭,双方约定在京盛商场门口会合。
  京盛商场离叶国保家不远。他没有立即出发,而是去了后院的小屋。
  陈正言打完电话后就出发。从他的住处到京盛商场只需要一刻钟。小巷没有公交车,他只好步行。不过,不急,时间还早,离晚饭时间至少还有三个小时。北京人的作息时间安排科学,大多数单位是朝九晚五,即九点上班五点下班。这样就可以不慌不忙上班、不慌不忙回家,就不会把紧张的心情带回家中。
  愉快的心情可以创造。
  陈正言左顾右盼就是看不到叶国保的影子。离得近反而迟到,说不过去。
  不足为奇,往往就是这样,看似应该的偏偏不应该,兔子就是跑不赢乌龟。诸葛亮一生小心谨慎,却大意失荆州。
  叶国保拿着手机出现了。
  两个人正准备出发,背后传来了喝令声:“你给我站住!”
  怎么啦?陈正言脑袋立刻发麻。
  转过身后才发现与己无关。
  原来是一伙便衣在抓人。这一带办假证猖獗,什么证件都能克隆出来,几乎可以乱真。
  “国保,那是不是嫂子?”陈正言指着一名抱小孩的农村妇女惊讶地说。
  “嘘……”国保做了一个不让声张的手势。
  一个都没有少,没有人漏网。力量对比悬殊,警察的人数是办假证的两倍。看得出这是一次有组织、有计划的整治行动。
  一群办假证的人在陈正言的眼皮底下被赶进警车。
  商场又恢复了生气。
  “这回你看到了吧?”国保无奈地说:“我就是在做这种生意。刚才那个抱小孩的妇女确实是我老婆。”
  “怎么办?”陈正言来不及指责,他想到的是救人,“你还不到派出所去取人?”
  国保笑起来,说:“什么怎么办?咱们去喝酒。”见他不明白,国保接着说,“你叫我到派出所取人,那不是送肉上砧板?你嫂子不会有事的。”
  陈正言还是不明白。
  国保只得自曝家底。
  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既然敢干这个事,就要作好被抓的准备。为什么办假证的接头人都是妇女,并且都是抱小孩的妇女?这里面有窍门。什么窍门?哺乳期的妇女一律不准抓,即使犯了大法,也只能监视居住,等过了哺乳期后再抓。何况办假证当时最高的处罚是拘留。
  钻法律的空子。
  “我承认是在钻空子。早期发财的人有几个不是钻法律的空子?不违法赚不了小钱,不犯罪赚不了大钱。”叶国保闪烁其词。
  诡辩。
  但不完全是诡辩,毕竟存在这种现象。
  存在决定意识。
  到了京苑大酒店。
  此时正是用餐高峰期。施继权是大厨师,厨房不能少了他,不少食客冲他而来。
  当然不会冷落朋友。他已作了安排,陈正言和叶国保先到莲花厅喝茶。
  服务员把他俩引到莲花厅。陈正言推门却不进去,原来里面有人。他以为走错了门,抬头见门牌上写得清清楚楚:莲花厅。正在纳闷,门开了,是个女孩。她笑容可掬地问:“二位是施继权的客人吧?”
  “对,对。”陈正言满脸狐疑地回答着,“你是……”
  “我是他女儿。”女孩接过话说:“我叫施清香。里边请。”
  何时冒出一个女儿?
  进门后,叶国保风趣地说:“那你得喊我们叔叔。”
  施清香笑而不答。他俩与父亲称兄道弟当然得喊叔叔,但是都比父亲年轻,按年龄只能喊哥。特别是陈正言,怎么看也不像是叔字辈。
  “我想起来了,”叶国保说,“我们见过面,上个星期你父亲给了我一张照片,你看……”他掏出了一个大红荣誉证书,说:“是不是你?”
  正是她。
  女孩脸红了。
  因为证书是假的。走这条路完全是被迫。她考了三年中央美术学院,每年只差几分。少数民族可以加分,全国劳模可以加分,在国家级美术大赛上获奖可以加分,这么多加分难道就与她无缘?别人可以打加分的主意她也可以打。无非是造假,谁能以假乱真谁就成功。
  前两项造假难度大,唯有后一项弹性大。现在全国性的书画大奖赛多如牛毛,只要参赛,只要肯交钱,百分之百可以获奖。这类大赛既无权威性又无艺术性,多是草台班子搞的商业性活动,说穿了就是为了几个钱。施清香瞧不起这类大赛,不屑与这些人为伍。她收过几次大赛组委会的邀请函,都被她扔进垃圾篓里,就这样清高的人现在却清高不起来。你认为水,却能管用;你不把它当一回事,有人把它当一回事。世上的事就是这样难以捉摸,假亦真来真亦假。清高没有退路,低头才是上策。造假,有一张假获奖证书就能加10分。
  不行,她认为这样做是掩耳盗铃。
  还在清高。
第16章 谋生的日子(3)
  父亲开导她,现在什么都有假,除了母亲是真的其他都有假的。她不为所动。父亲没办法,只得瞒着她替她造假。
  “收起你这个水货。”施清香满脸阳光地说:“它已经失去了用途。今年我还超过了录取分数线21分呢!”
  “哎,”叶国保大失所望,自己的劳动成果派不上用场等于白忙一场,“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到处找样品。”
  施清香调皮地回击道:“谁知道你跟我父亲在搞什么名堂?”
  陈正言接过话茬儿:“国保,你给我的暂住证是不是也是假的?”
  国保嬉笑地回答:“我哪里有什么真东西?”
  陈正言苦笑着摇摇头。
  叶国保把话题扯开,要施清香给他画像。
  谈起画画陈正言算得上是半个行家。从小他就爱好画画,坚持到现在没有搁笔。
  “你喜欢什么画?”陈正言问。
  “国画。”她答。
  原来有共同的爱好。
  “是工笔还是写意?”又问。
  “写意。怎么,你也喜欢画画?”她反问道。
  “只是爱好而已,当然不能与你们专业水平相比。”陈正言接着问:“擅长人物还是山水?”
  “都喜欢,相对而言,更喜欢人物。”她答。
  “废话少讲,先给我画一张再说。”叶国保有些等不及了。
  当然可以。对她来说是举手之劳,可惜没有笔和纸。
  这还不好办,喝道:“服务员,点菜!”
  服务员推门而入,问:“哪位点菜?”
  “不点菜,用一下你的笔和纸。”叶国保得意地说。
  用菜单和圆珠笔作画?
  陈正言和施清香笑了起来。叶国保不知道笑什么,也跟着笑起来。
  “我不敢对叶叔叔不恭,”施清香说,“这样吧,你俩先唱歌,我回家拿工具。”
  真当一回事?
  她家就在酒店的后院。
  一首歌还没有唱完她就回来了。
  开始作画。
  叶国保立刻摆出照相的姿势,样子滑稽可笑。
  施清香说:“叶叔叔,你继续唱歌。”
  他嫌唱歌的样子不气派,摸出手机,装出一副大款的样子,说:“我打电话可以吗?”
  “可以。”他便摆着通话的样子一动不动,像个木偶。
  陈正言站在一旁观摩学艺。
  叶国保嫌姿势不好,正想换个姿势,没想到施清香说好了。
  这么快?
  他迫不及待地上前,一睹自己的“芳容”。
  大失所望,他认为不像。
  陈正言却一个劲儿地夸好。
  这个马屁精,他在心里骂道。
  “陈大哥,再给你画一张。”施清香说。
  求之不得。
  陈正言很随意地站在施清香的对面。
  叶国保在一旁观阵。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下子明白了,原来画画就像扫地一样,横扫竖扫侧扫乱扫,地扫干净,画就作完。
  真简单。
  不像。他有些幸灾乐祸,想报复陈正言,也一个劲地说:“画得真好。”
  没想到陈正言认同。
  好在什么地方?明明是想讨好人家女孩,却睁眼说瞎话。他最瞧不起没有骨气的男人。心里憋不住,便说:“正言,不是我说你,不能见了漂亮女孩就只会说好话,做人还得讲点良心。我问你,这两张画好在哪里?画得不像不说,还用卫生纸作画,皱巴巴的拿不出手。”
  说得陈正言不好意思。不过不能怪他,他只有这个档次。
  “国保,你错了。”陈正言耐心地说:“第一,你说了外行话。不过,不知者不为罪。这种纸不是卫生纸,叫宣纸,专门的国画用纸,柔性好,折不破,不变形。世界上只有中国才能生产这种纸。日本也生产,但那是跟中国学的。第二,“像”不是衡量作画好坏的唯一标准。国画讲究的是神像。比如说,自然界的竹子是绿色的,而国画的竹子是黑色的,你能说那不是竹子?照相摄像能满足一模一样的要求,但不能升华至神像这一步。世界上最大的是海洋,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大的是人的胸怀。谁的胸怀比天空大?没有。画家却能寥寥几笔就表现出来——在汗衫的前胸部位,画上大海天空。很简单的一幅画,却可以将意思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这就是神来之笔。”
  有说服力。
  国保还是似懂非懂。
  施清香听得有滋有味。看来遇上了行家。
  称不上行家,因为爱好,所以略知一二。
  不能只说不练,必须露一手。
  施清香想看他作画。
  只得当场献丑。
  主题不变,还是画像,这次的模特是施清香。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拿笔,陈正言感觉手腕有些僵硬。画画也是画兴趣、画心情,没有好心情就不想拿笔,更谈不上创作。
  猛然间发现对面的女孩真美,美得不敢多看。
  “不能一心二用。”她毫不留情地指出他的“缺点”。
  眼光真锐利,他暗暗称奇,于是再也不敢胡思乱想,埋头一心一意地作画。
  大功告成。
  “嗨!你把我画得这么丑。”施清香娇嗔地喊了起来。
  他用的是毕加索的变形手法。
  简直是惨不忍睹。
  “她的眼睛是大,但是大不到这个地步。”叶国保凑热闹地说。
  夸张也是艺术。
  “不过越看越像。”她喜爱起来,“还不签上你的大名。”她命令似的说。
  “不必认真,好玩。”陈正言边说边把画揉成一团。
  “干什么?”她说,“你没有这个权利,里面还有我的知识产权。”
  她认真的样子还有几分可怕。
  “以后我再认真给你画一张。”他解释道。
  “你这是不自信的表现。”施清香说:“越是刻意追求完美越是达不到完美。王羲之酒后书写的兰亭序有很多涂改之处,等酒醒后又写了很多幅,都比不上酒后这一幅,被唐太宗推为王书第一,玩赏一生,流传千古。”
  自然美才是真正的美。
  “对不起两位老弟,让你们坐了冷板凳。”施继权出现在面前。
  “施哥,你说错了,陈正言比我俩小一辈,与你女儿平辈。”叶国保挑起是非。
  怎么回事?施继权不知他话中有话。
  叶国保继续说:“你女儿喊我为叔叔,喊陈正言为大哥,你说陈正言是不是比我俩小一辈?”
  原来是这回事。是叶国保妒忌陈正言,认为叔没有哥亲热。施继权笑哈哈地说:“少年叔侄如弟兄,她想怎么喊就怎么喊,由她吧。”
  陈正言神气了,说:“施清香听旨,眼前的人是你叔,以后不得无礼叫哥。”
  “叫你哥是抬举你,以后我要叫你陈——正——言。”施清香撅着嘴歪头一字一顿地说。
  越闹越没大小,大家笑了起来。
  笑声惊动了正在走廊上行走的一个人。这个人是酒店董事长兼总经理王宏观。他推开虚掩的门说:“什么事这么开心?”
  “王总,您好。”施继权忙迎上前恭敬地说:“我女儿考上了大学,请两个朋友来热闹一下。”
  “什么?你女儿考上大学都不通知我一声,这就是你的不对。”王总居高临下地批评道:“你女儿就是我公司员工的女儿。”
  “这是我的女儿香香。”施继权介绍道,“这是王总经理。”
  “王总经理,您好!”香香甜甜地说。
  “好!好!”王总连连点头。他被她的美貌所倾倒,一时语塞,只知道叫好。
  他不明白,五大三粗的施继权怎么会有如此天仙般的女儿?
  施继权继续介绍他的两位客人。
  王总心不在焉,礼节性地点头作答,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香香身上。
  “今晚我做东。”王总爽快地说:“作为京苑大酒店的老板,我还要奖你两万元助学金,表彰你为我们京苑大酒店员工子女带了好头。”
  无功不受禄。香香心中不安。
  施继权受宠若惊,一双手握着王总的手,激动地说:“您真是好人……”
  王总的手机响了。他只得抽出手来接电话,是女儿王晶的电话。
  “老爸,你在什么地方?你不能把客人晾在一旁只顾自己潇洒。”女儿不留情面地说。
  “我就在你的隔壁。干吗说得那么难听?”他露出了一脸的无奈。
  女儿却不管这些,继续耍威风,“我命令你三分钟之内返回。”
  女儿的话就是圣旨。他只有这个亲人,并且远在澳洲。女儿高中毕业后他就把她送到澳大利亚读大学,一晃四年没有回国,这次回来是专程看他这个老爸,今天请的都是她高中的同学。
  “对不起,我过去一下,我女儿在隔壁。”说完匆匆地离去。
  女儿见他出现,故意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惊奇地叫了起来:“哇!老爸,你真是遵守纪律的模范,说三分钟就三分钟。”
  “你呀,就像你妈妈的性格——专横跋扈。”他岔开话题回答女儿。
  “不准说我妈妈的坏话。”女儿立刻反驳。
  “不说,不说。喝酒,大家喝酒。”他妥协地说:“同学们,喝得怎么样?”
  话中有话。是在逐客。
  也应该尽兴了。喝了将近两个小时。
  大家都是聪明人,干完杯中酒后便纷纷告辞。
  他嘱咐女儿早点回家,便又匆匆回到莲花厅。
  女儿根本没出去。送走同学后她就返身回酒店,好奇心驱使她想看个究竟。
  她轻轻地打开莲花厅的房门,发现父亲身边有一位漂亮的小姐,便心中有数。
  退至大厅,她掏出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老爸,你把我的同学赶走是不是有急事?”
  正谈得开心,他不想接电话,一看号码是女儿的,不得不接:“没有事,玩你的。”他说。
  他想挂机,女儿的声音再次响起:“老爸,让我猜一猜你是什么事。看准不准?”
  他只得耐着性子听女儿慢慢瞎猜。
  整个莲花厅只听到他说:“不是……不是……”
  “你身边一定有位漂亮的女朋友。”这次肯定猜中。
  “你怎么知道?”他立刻意识到女儿在搞恶作剧。
  莲花厅的门开了,女儿拿着手机还在说话:“因为我就在你身……”
  说不下去了,用笑声代替。
  女儿笑出了眼泪。
  “过来。”他有些哭笑不得,女儿越大越调皮,他故作生气地说:“你是中国人,不要把西方那一套搬到中国来。”
  陈正言的眼睛一亮——怎么这么熟悉?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想不起来。
  王晶坐到父亲的身旁,正好与陈正言面对面。
  他立即乱了方寸,因为对面的女孩时不时向他投来火辣辣的目光。
  他不敢正眼相望,只敢用余光侦察。两人的目光相撞,女孩友好地向他点头,而他却不知所措。
  她不再沉默了,勇敢地问父亲:“爸,对面的这位先生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真是无巧不成书,怎么都有这个感觉,说不定真的有缘。
  直言不讳,毫不掩饰。留洋的女孩与国内女孩的性格就是不一样。
  不可能。老爸也只是刚刚认识。
  施继权忙接过话说:“这位先生和……和另一位先生是我的患难之交。
  你们过去肯定不认识,可能是认错了人。”
  施继权这才发现叶国保不见了。
  自从王晶出现后,叶国保就没有在酒桌上出现过。
  如此说来应该没有一点印象,可她脑海中偏偏印象深刻。不行,必须找出答案。“先生,你去过澳洲吗?”王晶继续问道。
  “没有。”陈正言回答。
  这就怪了……
  ……
  走出酒店大门,陈正言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是叶国保。
  “你不辞而别搞什么鬼名堂?”陈正言质问道。
  “小声点。”叶国保前后左右小心地看了一遍,见没有熟人,便神秘地说:
  “那个女的,你没看出来?”
  哪个女的?没头没尾的话让人揣摩不透。他还没有喝醉。
  “那个王总的女儿。”叶国保解释道:“就是那晚我抢她钱包的女人。”
  恍然大悟。
  老远就能看见家里窗户亮着的灯光,说明老婆已经回家而且没事。
  叶国保加快步伐。
  老婆开始啰唆起来。
  啰唆是对的,是为他好。她没有读多少书,也没见过世面,胆小怕事,没有主见,只知道埋头苦干。他是一家之主,是家里的顶梁柱、主心骨,他有一点不正常她就有大难临头的感觉。
  已经习惯了老婆的啰唆,因此他一点也不觉得烦。他迫切地想知道被抓的情况,忙问老婆:“小慧,警察难为你没有?”
  没有。做完笔录后就把她们放了。
  不放不行,都是拖家带口的妇女,不仅要管大人的饭还要管小孩的奶粉。
  何必与妇女儿童过不去?
  “怎么样?”叶国保得意地说,“我说没问题就没问题。”
  话刚说完,警察从天而降,真是天兵天将。
  不要以为警察是吃干饭的,他们采取的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战术。
  叶国保傻了眼。不过不怕,他防了一手,在家里查不出名堂。
  果不出所料,警察没有一丝一毫的收获。
  既来之则安之,不信找不到蛛丝马迹。
  盘问。
  盘问外来民工他们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突破口就是检查证件。一般人证件不齐,不是缺务工证就是缺暂住证,再不就是缺生育证。一共有七八种证,总能抓住辫子。
  抓不到他的辫子。
  他是办证专业户,怎么会在证件问题上马失前蹄?
  不能空手而归。
  恰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警察立即意识到手机就是作案工具。
  是陈正言的电话。
  这时候来电话干什么?他正想关机,被警察制止了。
  必须通话,这是命令。
  他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答非所问。
  陈正言以为他在说梦话。既然已经睡觉,就不打搅了。
  放下电话后,陈正言的信息铃声响了起来。是吴总编发短信给他。
  他立即把电话打过去。
  吴总编今晚当班。
  “正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吴总编说:“社里派人去有关部门调查核实了情况,证明了你的陈述基本属实,正在考虑重新录用你,不知你有什么要求?”
  “我没有要求,”陈正言激动地说,“能到新华社效劳就是我的荣幸。”
  他感到幸运的是新华通讯社把他的事当一回事。要知道,不是所有的冤屈都有人主持公道,有些天大的、不复杂的事,如果没有领导人批示,就有人不当一回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也许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通话的缘故,他俩聊起来没完没了。
  陈正言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惬意。
  敲门声起,一阵急过一阵。可以判断是急事。
  匆忙结束通话。
  陈正言不敢怠慢,赶紧开门。
  是一伙警察,还有叶国保,显然是叶国保带的路。
  “国保,发生了什么事?”陈正言问道。
  国保耷拉着脑袋不敢吱声。
  “这句话应该是我们问你才对。”一个警察抢过话,“你是干什么的?”
  言语中充满了敌意。
  显然已经把他当成制假的同类。这种先入为主的定位对他不利。必须忍耐,否则自己吃亏。通过上一次的收容,陈正言学会了与警察打交道。
  “我是自由撰稿人,来北京当记者。”陈正言边说边从抽屉里掏证件。
  满抽屉都是证件。
  警察对他手里的证件不感兴趣,而是关注抽屉里的其他证件。
  说不定是赃物。
  有几分道理。谁有这么多证件?要这么多证件干什么?
  警察不厌其烦地一张一张地清理。
  陈正言不露声色地站在一旁,心里多了几分喜悦。这样也好,不用自己解释,证书会告诉他们一切。
  清理完毕,警察露出半信半疑的目光问道:“这些证书都是真的?”他们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位年轻人能够在全国获这么多大奖,简直成了获奖专业户,还能够得到这么多报刊的赏识而被聘为特约记者。
  “信不信由你。”陈正言的态度变了,变得强硬起来。
  强硬是自信的表现。
  警察无言,但没有善罢甘休。要的是证据,不是证书。
  挖地三尺也找不到要找的证据。
  只好撤,但不是说撤就能撤,眼前的小子一定会讨说法。私闯民宅、随意抄家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唯有找碴儿,学猪八戒倒打一耙。
  真是天遂人愿。
  “伙计,你这不是编书,是骗钱。”一名警察拿着书稿神气十足地说。
  “凭什么说是骗钱?”陈正言质问道。是质问的语言,但不是质问的语气,毕竟底气不足。他是第一次编书,不知道业内的政策及行情,拿什么去辩驳?
  “我问你,”警察振振有词地说:“编书是经过哪个部门批准的?有没有出版社的授权?在新闻出版局备案了没有?到工商行政管理部门办了登记许可证没有?”
  问得他哑口无言。但不会就此缴械,他反问道:“你说的都是对的,但不关你们的事,公安没有这方面的职能。你们不能越权办案。”
  歪打正着。
  陈正言的话也有一定道理,警察只得作罢,但仍严肃地说:“念在你是初犯的分上,这次就算了,不带你走。但是你要注意点,明天到派出所走一趟,领回这些资料。”
  他们把他所有编书的资料全部都带走了。
  凭什么拿走?
  凭权。
  叶国保不想走,想留下来,被警察连推带拉地强行带走。
  “你们凭什么抓我?”叶国保挣扎着说。
  “凭什么抓你,你应该心中有数。你以为你玩得绝,拿老婆当挡箭牌。告诉你,你们那些花招早就被我们戳穿了,放老实点……”
  声音逐渐远去,陈正言无力地坐在床上。
  满屋子都是散落的纸片……
第17章 一枝一叶(1)
  全省经济工作会议结束前夕,陈时宜接到省委办公厅的电话,仲知秋同志在会议闭幕后要单独召见他。
  什么事?陈时宜不免有些紧张。省委书记单独召见肯定有大事。
  没有大事,只是一般性的召见。会议期间,十五个地市州委书记唯有陈时宜没有单独向他汇报。
  是不敏感还是傲气?
  都不是,是会议没有这项议程。
  但这种事永远不会出现在议事日程表上。
  许多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靠自己悟。谁的悟性好,谁就能在官场上左右逢源。
  仲知秋在办公室等他。
  见面后,仲知秋故意给他一个下马威:“官当大了,架子也大了。开五天会,我不请你,你就不来?”
  陈时宜知道他在唬人,笑着回答:“您是大人物,我不敢高攀。”
  陈时宜不是不想单独拜见省委书记,而是觉得见面后没有什么事可讲。
  闲聊吧,又怕耽误领导的宝贵时间。谈工作,现在还不到时候,等有成绩后再谈不迟。
  陈时宜按兵不动,仲知秋却按捺不住。陈时宜不见他,他要见陈时宜。见陈时宜是为了掌握行情和动向。
  坐定后,仲知秋出了试题,“说一说都宁的情况。”
  严格地讲,仲知秋了解一些都宁的情况。他的情报网和信息网四通八达,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情报、信息出现在他的办公桌上。现代信息技术能使他成为千里眼和顺风耳,全省的大事要事他能在四个小时以内知晓。
  单独听汇报有两层意思,一是验证手头情报的准确性,二是及时发现新情况、新问题。
  “干得不错嘛。”仲知秋听完汇报后肯定地说。
  自从陈时宜到都宁赴任后,他对都宁的关注度比以往要高。不能不为陈时宜捏一把汗。现在看来这种担忧是多余的。从各方反馈的意见来看,陈时宜干得不错,脚跟已经站稳,赢得了民心。最显著的变化就是上访的人明显减少。
  “有什么要求?”仲知秋关切地询问:“需不需要对干部进行内部调整?”
  话轻,落地重。为了都宁的长治久安,省委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动用组织措施支持他的工作。
  信任才有这个礼遇。
  “暂时还不需要。”陈时宜胸有成竹地说。
  说句心里话,他想把蔡峰调走。洪政不止一次地对他说:“你要想方设法把蔡峰拱走,蔡峰不走,都宁永远不宁;蔡峰走了,都宁就是你的天下。”还有许多的“好心人”也这样劝他。不是三人成虎,而是他清楚蔡峰的为人。他动过搬走蔡峰的念头,并且在等待机会实施。现在机会来了,他却主动放弃了。
  不为别的,为了自己,为了自己不步蔡峰的后尘。他想起了洪政的话,蔡峰走了,都宁就是你的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不是蔡峰的天下,也不是他陈时宜的天下,是共产党打下的天下,是人民当家做主的天下。不认识到这一点,蔡峰走了,都宁还会出现第二个蔡峰。第二个蔡峰不是别人,就是他陈时宜。
  留住蔡峰,是为了不当蔡峰。只要不当余国光第二,留住蔡峰又何妨?
  有胆识。
  仲知秋高兴地说:“没想到你的度量不小。共产党人就要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胸怀。但是必须注意,不能无原则地谦让,不能拿党性做交易,不能一团和气和稀泥……”
  ……
  从省委书记办公室出来,陈时宜的心里踏实了许多。有省委的支持,有省委书记的信任,还有什么战胜不了的困难?
  没有搬不动的绊脚石。
  他的司机告诉他,程诗兴办事去了。
  这次全省经济工作会议开到县市一级,各地党政一把手都来了。程诗兴也来了。
  他俩约好,会议结束后去看望吴春天。
  吴春天这次从副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拟任省政协主席。副书记的免职通知昨天下达到省委,今天的闭幕式他没有出席。
  陈时宜吩咐司机:“打电话叫他快点过来。”
  程诗兴正在省扶贫办要钱。都宁虽然不是全省的贫困地区,但有十二个国家级插花贫困乡镇,每年除了正常拨款外,还能哼到一点小钱。钱虽然不多,但不能放弃。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有一分钱就能解决一分钱的事。再说,这是一笔机动资金,也可以说是人情款,掌握在主任手里,谁会哼就归谁。
  历来都是如此,好哭的孩子多吃奶。
  程诗兴接到电话后感到吃惊,省委书记召见地方大员只谈一刻钟?真是高效率快节奏。他还以为至少也得两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
  两部车迅速会合,程诗兴坐到陈时宜的车上。不是节约,而是不能摆阔,在老同志的面前越寒酸越好。
  平时都是一个人一部车,偶尔坐一起还有些不习惯。
  “我还以为得要两三个小时,所以忙里偷闲去了一趟扶贫办。”程诗兴上车后作了一番解释。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在用话套陈时宜透露省委书记的谈话内容。在他脑子里,省委书记单独召见一般都是人事变动。
  他只关心人事问题。
  陈时宜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问了一些吴春天的情况。
  车子停了下来,出入要办手续。
  哨兵听说是见吴老,马上礼貌地回答:“对不起,同志,吴老有交代,这段时间不接待任何人。”
  吃了闭门羹。不过有希望,不是吴老亲口所言还可以通融。
  程诗兴掏出手机拨通了吴老家的电话。他说:“吴老,我是都宁的小程,市委陈书记和我来看望老领导。”
  “不用,不用。你们不要来,我现在很好,进政协当主席是被提拔了,用不着安慰。”吴老一口拒绝。
  怎么知道是来安慰的呢?
  人之常情。
  吴春天不领情。60岁当政协主席很正常,来安慰就显得不正常。难道被提拔了还需要安慰?对他而言,即使是明升暗降也是恰到好处。共产党不搞终身制,谁也别想一辈子有职有权。
  程诗兴面露难色。在他印象里,吴春天这样不给面子还是第一次。
  陈时宜接过电话,说:“吴书记,我是陈时宜,我现在正在您家门口。我有事向老领导汇报。”
  “什么,你已经来了?”
  显然没有想到,但既然来了就不好意思拒绝,还得接见。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车子直达吴春天家大门。
  大门已开,吴春天站在大门旁客厅内迎接。
  进客厅坐定。
  礼节性的问候过后,便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吴春天不吱声没人敢说话。
  什么话中听?祝贺之类的话不能说,是祝贺他荣升还是祝贺他退居二线?安慰的话也不能说,只有强者安慰弱者,他是弱者吗?在没有摸清主人心态前选择沉默是上策。
  “你们今天来是什么事?”吴春天发问。
  可以说是明知故问。
  他知道他俩的来意,无非是来安慰他。
  程诗兴不知是计,马上回答道:“您是都宁的老领导,现在退下来。我们一是代表都宁人民来看望您,二是邀请您到都宁去住几天,散散心。”
  情真意切,合情合理,但说的不是时候。
  “哪个说我退下来?年底召开“两会”我就进政协当主席。政协主席就不是领导?告诉你,别把村长不当干部。”吴春天怒气冲冲地说。
  哪有这个意思?程诗兴面露委屈。怪自己多嘴,书记在场他这个市长可以不讲话。
  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进政协他没有意见,一年前就有心理准备。问题是,不该提前免了他省委副书记的职务,到“两会”召开时再免也不迟。现在离“两会”召开还有半年多时间,又不能为他一个人提前召开全省政协会议。这边免了副书记,那边主席不能到位,不知情者还以为他犯了错误。另外这半年怎么打发?
  “老吴,你怎么能这样说小程?不管怎么说,他们是真心实意地请你。你也应该回都宁看一看,我陪你去。”吴春天的老伴在一旁插话。
  吴春天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不过,他还在火头上。
  “吴书记,都宁的人民真的还记得您。这次我回都宁后陆续跑了一些乡镇,都宁出了那么多父母官,老百姓只记得您,说您是好人。都宁现有的渠道、水库、泵站都是在您任内兴建的,每年都发挥了作用。您搞社教时的老房东让我捎信给您,说他可能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想在有生之年见您一面。我替您答应了他,您不能让我不讲信用。”还是陈时宜的话中听。
  吴春天一言不发。
  他在感慨人世间的变化。
  人生易老天难老。
  “好吧,我答应你们。”吴春天终于说话了。
  想起那个岁月,还有什么烦恼?那个年代的干部,不讲级别,不争待遇,见困难就上,见荣誉就让,与老百姓打成一片。比起那个时候,现在是神仙的日子。
  他的话多了起来,脸上也泛起了红光。
  正在兴头上,门铃响了。
  有客到。
  来的不是时候——败兴。
  前客让后客,这是规矩。
  客人是蔡峰,后边还跟着两条尾巴:一个是胡小娥,一个是闵得方。
  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场所相遇。
  陈时宜主动与蔡峰握手,客气地说道:“蔡书记来了。”
  蔡峰没有回话,点头以示作答。
  程诗兴跟着伸出手来,蔡峰不予理会。
  伸手容易缩手难。是给脸色看,还是由于关系太好不需要这一套?
  程诗兴猜不透。
  胡小娥抢过话茬儿说:“怎么啦?只允许你来,我们就来不得?”
  像是吃了铳子,冲死人。
  对这种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她当成透明物,视而不见。
  闵得方握住陈时宜的手解释道:“我到公安厅办事,半路遇上蔡书记。”
  意思明了,怕陈时宜误会他与蔡峰打得火热。
  此地无银三百两。
  对闵得方而言,一点都不多余。不划清界限不行,以人划线由来已久。主席都说过:党内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闵得方把陈时宜和程诗兴送上车,关上车门、等车子消失后才进吴老家。
  他以为这样做才能显示出忠诚。但却得罪了老东家。
  “贱!”
  胡小娥从心里迸出这个字。
  “到办公室去。”陈时宜命令道。
  已经是下班时间,还去办公室干啥?司机纳闷不语。
  给领导开车,没有白天黑夜,没有上下班之分。
  还没有为什么,只有服从。
  司机掉转车头。
  洪政见到他,忙到自己办公室里抱来一堆文件。
  “陈书记,这些都是急件,等你签发。”洪政边说边把文件放在桌上。
  什么急件?都是部门利益的文件,要求以市委的名义发文,代表市委号令全市。
  “这份最急,”洪政抽出宣传部的文件夹说,“梅部长催了几次,还要我特事特办,要我打电话给你,想先办后补手续。我看不是小事,不仅声势大,而且范围广,涉及的人多,我没有答应。梅部长有意见,人家是常委,我得罪不起,只能不停地赔小心。”
  流露出不满。
  “什么事这么急?”陈时宜问。
  在他印象里,宣传部好像没有很急的事。
  “他们要在‘七一’期间搞一个活动,叫做‘扭起秧歌庆盛世’。去年他们在‘七一’期间搞了一个‘百万人民歌颂党’的活动。”洪政回答道,“我向梅部长建议,是否把活动规模缩小一些,免得产生负面影响。梅部长不仅不听,还批评我对党没有感情,质问我对党是什么态度。我受不了,好像我洪政就不热爱党,他老梅对党最忠诚。”
  陈时宜没有完全听他汇报,而是边看边听。好家伙,宣传部不愧为大手笔,想在全市组织百万人的扭秧歌活动。题目取的不错,“扭起秧歌庆盛世”。
  最后的一页吸引了陈时宜的注意,是老干部的联名信。
  怎么把老干部的信与文件附在一起?
  是洪政的杰作。
  是一首打油诗,题目是:有感于百万人民歌颂党的活动。诗文如下:
  百万人民歌颂党/一人一套新衣裳/花去公款四千万/拉动服装大市场显而易见,老干部对这种兴师动众的庆祝活动反感。
  不无道理。
  “洪秘书长,”陈时宜征求他的意见,“党的生日应该庆祝,宣传部这个创意也很好,但是不能增加单位和个人的负担,不能让群众有抵触情绪。老干部的这封信有一定的代表性,搞活动还得综合考虑,不能庸俗化,不能顾此失彼。国庆阅兵也不是年年都搞。十年一大庆,五年一小庆,其他年份也要庆祝,形式可以多种多样,不一定动辄百万人,还要考虑群众的承受能力和当地的财力。”
  “对对对,我也是这个意思。”洪政马上表示赞同。
  何止赞同,心中窃喜。
  “那好,具体意见我就不签在文件上了,毕竟是一件严肃的事,你把我的意见向梅部长传达就是。”陈时宜交代道。
  洪政露出为难的样子说:“陈书记,这种事恐怕还是您亲自对他说要好些。他是常委,已经责问了我对党是什么态度……”
  “好了,你不用讲了,我明白。”陈时宜打断了他的话,“你把梅部长的电话拨通,我来跟他讲。”
  怕得罪人、怕承担责任,如何能委以重任?
  陈时宜接过电话说:“梅部长,‘七一’活动的创意不错,我看……”
  陈时宜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电话里传来了梅雨林部长的声音,“好,就按陈书记的意见办。我们宣传部考虑问题欠妥,只想到热烈隆重,没考虑到其他方面。我们马上重新草拟一份庆祝方案,报市委审批。”
  搞定。
  那当然,一把手发话谁敢反对?洪政在心里说道。
  电话刚打完,雷中华带着一撂材料敲门而入。
  肯定有要事,洪政知趣地退下。
  真有要事,还不只一件。
  第一件事,陈文翰案情有重大突破。陈时宜在陈文翰的诉讼状上签字后,市法院开始的态度是爱理不理。原因有二:一是错误估计形势,以为都宁还是蔡峰的天下,把陈时宜当成余国光第二打发,将他的批示扔到一边不予理睬;二是不肯否定自己,错就错到底。要他来翻自己判的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没想到市委决心很大,成立调查组,雷中华任组长,市纪委、法院、检察院三家联合调查。调查组一行三人到福建平青找到了当年的施工队。晚上就在平青市检察院附近的一家宾馆住下。无巧不成书,闲聊中,宾馆人员透露,说都宁有人在宾馆住过。查登记簿,果然是都宁人,一个叫张保胜,一个叫易兰,持的是都宁市委办公室的介绍信。调查组心中有数,张保胜是蔡峰的秘书,易兰是蔡峰调进市委办公室的干部。第二天,调查组手持平青市检察院开的介绍信到劳改农场找到了正在服刑的建筑包工头。听到介绍后,建筑包工头泪如泉涌地说:“都宁一伙人为了整垮陈书记,把我也整得好苦。我不愿昧良心说假话,他们说我不老实,说都宁来人了,陈书记自己都承认了。为证实没有说假话,他们让都宁来人用都宁话与我交谈。我信了。他们说只要我承认就放我出去,我不知是计,就按他们写好的材料抄了一遍……”真相基本大白,还有一点不明白,平清方面为什么拼命为都宁方面卖力?答案也找到了,原来上边有人打招呼。打招呼的这个人与蔡峰在中央党校市长培训班上是同学。
  第二件事,苏丽香受贿罪不成立,违纪成立。她父亲去世时收受钱物折合人民币两万两千三百元。
  第三件事,老上访户何功林的问题房管局顶着不办。局长胡大志是胡小娥的哥哥,仗着其有后台,对市委的督办文件不理不办,口口声声标榜自己是为了国有资产保值增值。
  第四件事,对豪华葬礼的处理不少人有意见。集中反映在对纪委有意见,说纪委只拔萝卜不打老虎。质问纪委为什么不处理闵元文。闵是主谋,但他那天的确没参加。有录像资料证明。
  第五件事,省地纪委初步查明吴志东在任城建委主任期间有重大受贿嫌疑,可能马上要对其进行双规。
  第六件事,长城典当行高息揽储引发储户挤兑大战。有些储户可能血本无归,典当行经理携款潜逃。长城典当行的上级是都宁信托贸易公司,其经理祝贺平是闵得方的老婆。祝贺平口口声声称公司有钱,就是不拿钱让储户取兑。三千多储户准备到市政府门前静坐,要求财政拿钱。
  雷中华汇报完毕。
  陈时宜从抽屉中拿出一撂信件,说:“恐怕还不只你说的这些问题,你看,全部是反映闵元文的材料。谁给闵元文这么大的胆,居然动辄拔枪射人?
第18章 一枝一叶(2)
  难道他不知道杀人要偿命吗?什么是黑恶势力?这样的人就是黑恶势力。”
  陈时宜接着说:“现在你的担子很重,我准备调整常委分工。这次在省城开会时,省纪委钟书记已经跟我通报了吴志东的案情,可能一两天内就要宣布对吴志东进行双规。我想把闵得方调出来,让他接管吴志东的角色,分管城建,你兼任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
  “我的职务是不是太多了?”雷中华顾虑地说。
  “是多点,以后想办法调整。目前这种形势,闵得方不宜担任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在换届之前我不想班子大动,我相信,班子的稳定对整个都宁社会稳定会有好处。”陈时宜解释道。
  雷中华没有马上表态。
  “对了,我已经与程诗兴同志谈过,他完全同意我的意见。”陈时宜补充说。
  常委分工是书记的权力,不需要讨论。与市长通气是尊重的表现,很有必要。
  “我没什么意见。”雷中华说:“恐怕当公安局长会有阻力。”
  意思是人大通不过。
  担心不是多余的,蔡峰会同意吗?
  陈时宜认为没有问题,市委常委当局长是高职低就。
  雷中华没有异议。
  既然答应了,就开始接受任务。陈时宜说:“我听到消息,陈文翰和苏丽香的平反问题还会遇到阻力,检察院已经有人放风,说陈文翰和苏丽香如果判无罪,他们就抗诉。人大也放出风声,他们要对一府两院进行督促检查。看得出有不少人不愿意看到他们两人出来工作。正因为如此,你们一定要把问题搞清楚,要有说服力,要办成真正的铁案。不然会有人说我们包庇贪污犯。
  这是其一。”
  “其二,”陈时宜接着说:“在局长还没有正式任命前,你以政法委书记、局党组书记的身份接管公安局。立即成立一个秘密调查组,只对你一个人负责,彻底查清闵元文及其团伙的犯罪事实,将其一伙绳之以法。”
  “第三,通知检察院,迅速组织抓捕小组,将潜逃在外的长城典当行经理抓捕归案。对典当行的资产进行查封,冻结账户。”
  “第四,有人向我举报,房管局的胡大志参加了豪华葬礼,并且在单位飞扬跋扈、吃喝嫖赌。还不清楚是真是假,你让纪委去查一查;只要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管他有什么后台,该撤职就撤职,该处分就处分,决不姑息迁就……”
  话还没有说完,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吴志东闯了进来。
  顾不上廉耻,他跪在陈时宜的面前哭诉道:“陈书记,您要救我,我受人陷害。”
  他已经听到风声,省纪委马上就要宣布对他双规。
  没想到他会下跪。陈时宜最讨厌没有骨气的男人,男子汉宁折不屈。他命令道:“起来!有什么话坐着说。”
  他不愿起来,以为这样更能引起同情。
  “你不起来我不听。”陈时宜不愿看到一个大男人下跪,即使是犯人也有人格。
  吴志东坐到沙发上,说:“房管局胡大志陷害我。他想当建委主任,开始是拼命排挤我,排挤不动后又拉拢我。我到市政府后,他要我推荐他当主任。我嫌他没有能力就没有推荐他,他就陷害我,说我在建民居一条街时收受贿赂。”
  他说的并不是事实。胡大志举报他不是因为想当建委主任,而是吴志东霸占了他喜欢的女人。
  是由爱生恨。
  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副局长江艺珍。
  江艺珍开始喜欢胡大志,毕竟胡大志年轻几岁又是顶头上司,还有妹夫蔡峰这棵大树。吴志东当上常务副市长后,牌局发生了变化。
  胡大志咽不下这口气,决心扳倒吴志东。
  这还不容易,不说别的,就是他俩合作做的坏事随便拣一件就能置他于死地。
  行动。
  没有不成功的,命中率百分之百。
  什么样的一个女子,竟能让两个男人同时癫狂?
  一个极平常的女子。不仅长相平常,而且能力平常。当然她有自己的独特之处。一无是处不会有人喜欢,也不会有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的独特之处就在她的一对坚挺而肥大的乳房,给人一种昂首挺胸、高不可攀的感觉。
  是乳房改变了她的命运。
  五年前她还是一个村姑,男人是农村的砖瓦匠。过完年后,男人要进城做工,她执意要去。拗不过,只得让她同行。干什么呢?她既无技术又无文化,只能到男人的建筑工地帮小工。这种活很艰苦,日晒雨淋还赚不了几个钱,但比种田划得来。她无怨无悔。
  男人在建筑队还算是骨干,队长为了讨好男人,就让她给建筑队民工烧火做饭。冬去春来,她的优势开始显现出来。建筑包工头(项目经理)初次见到她时,一双眼睛盯着她的乳房足足看了一分钟,看得她红着脸低下头。包工头不愁没有女人。这年头只要有钱,什么样的女人都能搞定。包工头与队长嘟囔了几句,队长安排她送一个资料到建筑公司。好不容易找到建筑公司,推门后才知道是包工头要资料。放下资料她就想走,因为还有一帮人等着要她煮饭吃。包工头让她等一等。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担心回去晚了耽误做饭的时间。她央求包工头快点。包工头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责备自己。
  为不耽误她的时间,包工头亲自开车送她。出娘胎她还是第一次坐小车,并且还是高级轿车。
  路上,包工头让她猜车子值多少钱,她斗胆说三万,三万就是个不小的数目。包工头笑得前仰后合,迸出一句三十万。吓了她一跳。这么小的地方要这么多钱?她家四间大瓦房也只值两万块钱。第一次见了世面。
  不久,包工头给她找了一份工作,到一家星级宾馆当服务员。这时她才知道有钱人是怎样生活的。她既羡慕又嫉妒,凭什么他们花天酒地地过日子?包工头把她带到省城转了一圈,为她买了一身名牌。结账时,她才知道这套衣服值她一年的工钱。没有人像包工头这样为她出手大方过,她好感动。
  晚上住进了四星级宾馆,包工头说累,要她给他按摩。不到一分钟,不是她给他按摩,而是包工头在给她按摩。包工头的一双手抓着她的一对乳房不放,她成了包工头的情人。包工头又把她当做礼物送给他的公司经理,经理除了享受她之外还对她重点培养,录取她为正式职工,送她上党校。有了一张党校的大专文凭后,提她当副经理。她开始大权在握。
  这时候,她先后认识了自己的两个顶头上司。尝到了做女人的甜头,把女人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她把她的顶头上司一个个收编到裙下。不用费力,干柴遇上了烈火。不久便当上经理,不到一年就当上房管局副局长。
  她的男人也跟着沾光,还当什么泥瓦匠?男人摇身一变,也成了腰缠万贯的建筑包工头。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起。
  陈时宜拿起话筒。吴志东暂停了哭诉。
  是省纪委调查组的电话,他们以为吴志东逃跑了。
  “他现在就在我的办公室,”陈时宜说:“好……好的……就这样。”
  陈时宜放下电话,表情严肃地说:“吴志东,我们都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既然你是冤枉的,那么我请你相信组织相信纪委,与他们合作,把问题说清楚讲明白。你放心,现在不是‘文革’,现在是法治社会,谁也不敢制造冤假错案,定罪都必须拿证据说话。”
  吴志东望着陈时宜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就讲,不讲就没有机会了。”陈时宜看出他的心机,也道出了电话内容,省纪委的同志马上就过来宣布对他实施双规。
  “我有一个请求,房管局是一个烂摊子,问题严重得狠,请你们派调查组去翻他个底朝天,一定会找出问题的,请相信我的话。”吴志东恳切地说。
  可以相信。这个时候他不会说假话。
  “好,我答应你。”陈时宜转身对雷中华说:“中华同志,你也听到了,对老吴的检举揭发一定要引起重视,市纪委要组织精兵强将进驻房管局。如有重大发现,给老吴记一功。”
  吴志东满意地闭上双眼。
  天刚放亮,洪政家电话铃声大作。
  谁这么缺德,还要不要人活命?洪政在心里不悦。近来老是失眠,昨夜又兴奋了一夜,几乎是通宵未眠,刚迷迷糊糊闭上眼睛,却来了电话。
  电话就在床头,他不想接。
  本来电话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当上秘书长后经常三更半夜有电话,跑上跑下很是不便,便加了一根线,在床头装一部分机。
  老伴不接电话,接了也是白接。除了儿女找她,没有人给她打电话。
  不接不行,干的就是这项工作。上了岁数的人干这种差事有些力不从心,但必须苦撑下去。坚持就是胜利,曙光就在前头。否则前功尽弃。
  摸了一阵,才摸着电话。
  没想到是陈时宜打来的。
  顿时睡意全无。
  接完电话后立即起床。边漱口边吩咐老伴找一套旧衣服。
  陈时宜要他一起微服私访。
  老伴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就是找不出他所说的旧衣服。只有新衣服,旧衣服都捐给了灾区。
  新衣服就新衣服。他知道自己的形象,再好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是糟蹋,即使是名牌加身,也改变不了寒酸相。
  没办法,气质是与生俱来的。
  陈时宜不同,不管穿什么衣服都像领导。今天他穿上一套老式军装,戴上草帽,看上去像军转干部。
  他俩边走边聊,像是串亲访友。
  目的地是绿荫住宅小区。
  不亲自走一趟心里不踏实。这个小区是全国闻名的小区,他任副书记时这个小区就有名气,先后荣获多项桂冠。建设部授予这个小区为全国城市物业管理优秀小区,中宣部命名这个小区为全国创建文明城市流动示范点,省委省政府将文明小区的牌子挂到小区的大门旁。说是小区,其实不小,住着近两千户人家,有五千多人口。小区内有学校、商店、邮局等配套机构,居民可以足不出户就能购买到日常生活必需品。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区,如今却不是人住的地方。
  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陈时宜当副书记时到小区来过几次,因此熟悉路径。
  往左拐就到了总部——绿荫房地产公司。
  院门紧锁,敲了半天无人应答。陈时宜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八点半,已经是上班时间。再敲,有一个青年保安持着警棍懒散地走出来。“干什么?”保安不耐烦地吼道。看门的人有一个共性:只重衣裳不重人。看他俩的衣着打扮就不愿意跟他俩啰唆。
  “同志,我找何总。”陈时宜试探地问。
  保安打量了他俩半天,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他是我在部队时的首长。”陈时宜瞎编道。
  “早就下课了。不,被赶走了。”保安幸灾乐祸地说。
  “听说他是全国的劳动模范,我在《人民日报》上都见到过他的事迹介绍,怎能把功臣赶走呢?”陈时宜装着很不理解的样子。
  “有些事你们不清楚,”保安摆出很世故的样子,用教训人的口吻说:“尤其是你们在部队的人,对地方更是不了解。现在地方的干部黑得很,好好的一个单位给搞成这个样。何总是功臣,这么一大片房子都是他建的,没向国家要一分钱,这里的居民都是贫困户,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谁不说何总好?
  好人又怎样,功臣又怎样?现在这个单位彻底垮了,我每个月的工钱都拿不到手。算了,不跟你讲了,我看你是外地人才跟你讲这些。”
  说完后转身要走。
  陈时宜忙摸出一包香烟递上前,说:“小兄弟辛苦了,这包烟拿去抽。”
  保安面露喜色,接过香烟说:“老哥,不瞒你说,我是个烟袋子,现在没钱买烟正想戒掉,没想到越想戒心越烦。谢谢。”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陈时宜试探地问。
  当然可以,是朋友什么都可以通融,反正没有人来上班。
  楼上楼下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办公室空荡荡,桌椅、沙发、微机、复印机、空调全被建筑队拆走抵账,唯有会议室墙上的奖状牌匾还向人们昭示着这里曾经有过的辉煌。
  凄凉。
  陈时宜心情沉重地走出大楼。
  进入居民住宅区。已经看不到昔日安静整洁的场面,取而代之的是垃圾和缺胳膊断腿的公共设施。拾荒者穿街插巷,小商小贩在草坪上摆摊吆喝。
  败业容易,兴业难。
  前方是一排小吃店。由于占道经营,五米宽的马路被摊位占得只剩下一条狭巷,刚好只能供一个人行走。
  洪政主动开道。
  这种事不是他干的。只看他的眼镜就知道他是斯文人,是玩笔杆子的人。他的一副眼镜有瓶底厚,扣在眼睛上像望远镜。
  洪政甩动的双手把一名食客放在桌子上的酒瓶摔碎了。
  食客也是一位眼镜。
  斯文人遇上斯文人,打的是嘴巴官司。“你赔。”食客说话很简洁,要求也不高。
  “好,好,我赔。”洪政说:“老板,拿一瓶醉仙白酒。”
  这种酒赔得起,两块五一瓶。
  谁喝这种酒?只有民工才喝。
  洪政付完钱后想走,被食客拉住。还是那句话——你陪。
  已经赔了,还赔什么?洪政不解。
  分明是想找碴儿。
  那就找错对象了。陈时宜指责道:“朋友,讲点道理行不行?”
  食客转过身,仍然是那句话——你陪。
  看其样子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是醉了?不对呀,哪有清晨就喝醉的人?陈时宜在心里猜测。
  店老板提示道:“他要你们陪他喝酒。”
  这才恍然大悟。
  好,陪你喝。
  陈时宜坐在他对面。
  碰杯的一瞬间,食客叫停,“等等,先别喝。你像我的一个朋友,叫陈时宜。”
  陈时宜这才发现他是周广学。怎么变成这个落魄相?
  岁月催人老。他比陈时宜小五岁,看着却像长陈时宜五岁。
  陈时宜故意学着他的腔调说:“你像我一个朋友,叫周广学。”
  周广学惊愕地望着陈时宜。
  明白了。
  “干!”
  尽在杯中。
  “撤职查办了?”周广学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什么意思?知道了,是指他这一身装扮。陈时宜说:“求之不得是不是?”
  “我可不敢。反正你今天不是专程来看我的。”周广学说。
  “但我专程找过你,他们说你出狱后就不知去向。”陈时宜说。
  “这么说来我出狱不是你的功劳。”周广学不解地问,“那是谁?”
  “你怎么不找我?”陈时宜打断他的思考。
  “怕跟你们当官的打交道。吃喝嫖赌哪一个不是你们当官的?我没有钱请你们干那种事。”周广学戏谑地说。
  “你看我像那种人吗?”陈时宜反问道。
  “能到这个贫民窟来,说明你还有良心。”周广学回答道,“人不能当官,当官不一般。”
  陈时宜回击道:“我没有变,倒是你变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周广学放下酒杯说。
  当然想知道。一个才华横溢的记者,一个有责任心和正义感的编辑,怎么成了一个酒鬼?
  选择了酒,等于选择了与魔鬼为伴。他以为酒能解愁,没想到酒跟鸦片一样,不仅不能解愁,而且还让人上瘾。他已经离不开酒了,离开了酒,身子就会出现不良反应:手打颤,心发慌,四肢无力。一日至少喝五餐酒,临睡之前必须喝三两,起床之前也是三两;早中晚三餐就不止三两,如果没有人阻挡,一二斤到肚还不知不觉。喝啊喝,喝到了可以无菜无饭无肉这一步;喝啊喝,喝醉了到处都是他的床——草坪、楼梯口、水泥地。不要为他的安全担心,蚊子、蚂蚁、苍蝇、毒蛇都不惹他,都怕酒。
  酒是人生禄,他却让酒害。
  怪谁?
  怪酒?
  几杯下肚又是一条汉子,就如轮胎加了气、手机充了电一样神气活现。
  他把他俩带到家中。
  严格说来是父母的家。他的家在报社,不,他没有家。报社的家已经没有他的一份,属于妻子和女儿的。妻子半年前与他离了婚。他出监狱后没地方去,只得与父母住一起。
  母亲见到他就要唠叨:“成天只知道喝酒,怎么行?芳保说了,只要你戒酒还跟你过日子。”
  芳保是他离了婚的妻子。
  “娘,我朋友来了。”周广学提示道。
  进城多年,他一直沿用农村的称呼喊母亲。习惯了,难改口。
  “伯母,我是广学的朋友,我来看您。”陈时宜迎上前亲切地说。
  “好好,广学这孩子倔犟,认定的事就不回头。”周母说:“你们要劝劝他,叫他好好工作。不去上班怎么行?”
第19章 一枝一叶(3)
  他不是不去上班,而是要单位解释清楚为什么开除他。怎能解释得清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上面说开除,报社就开除;上面说不开除,报社就撤消处分决定。报社不敢玩儿戏,有人敢翻云覆雨。
  隔壁房间传来呻吟声,是周广学的继父卧病在床。
  周母赶紧过去。
  一会儿周母出来,示意周广学过去。继父要上厕所,需要他搀扶。
  陈时宜也过去帮忙。
  进门的瞬间,陈时宜发现卧床的老人就是绿荫房地产公司老总何功林。
  怪不得这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上访,原来是病了。
  老人盯着陈时宜,似曾相识。想不起来,只当是朋友看他,绝对没想到是市委书记。
  卸下包袱后,老人脸上出现红润。
  有熟人,老人就想说话,怎奈嘴巴不听大脑指挥,说出的话叽叽咕咕一句都听不懂。
  怎么不送进医院?
  没钱。
  落到这步田地?
  “他这个病是气出来的。”周母说,“老天就是这样不公平,盖那么多房子赚那么多钱,却没有钱治病,没有钱吃饭。”
  一个在合作住宅理论和实践方面有造诣、有建树的能人,一个为低收入困难户提供了上千套住房的功臣,一个腰缠万贯的大款,如今被人扫地出门,不仅失去了自己一手创造的企业,而且失去了最基本的生活来源——没有工资,没有退休金,没有最低生活保障,只能靠儿女接济度日。
  惨。
  “现在好了,公司垮了,门关了,再没有人要了,也没有人来了。”周母接着说,“把老何赶出来时,公司在银行的存款有两千多万,两年多时间就被他们花得精光。这哪里是共产党的干部?比国民党还坏。”
  周广学接过话茬说:“我跟姓胡的局长讲理,他不听就算了,还把我赶出房管局大门。我写文章登在《都宁日报》上,他上法院告我诬陷好人,狗屁法官判报社和我登报道歉并赔两万块钱精神损失费。我不服,向《中国经济时报》投稿,报社派人到都宁调查复核后登了出来。红道走不通他就通过黑道,威胁我。我打听到,原来姓胡的是蔡鬼火的舅兄。我这次入狱就是蔡鬼火一手操办的。”
  “学儿,不得无礼,蔡鬼火不是你叫的。”周母在一旁更正道。
  “你看我娘,到了这一步还是菩萨心肠。”周广学无奈地对陈时宜讲。
  “与人为善有什么不好?”陈时宜赞成周母的观点。
  洪政自始至终不言不语。不要以为他不说话就没有观点,没有主见,没有思想。他这样做的目的是把自己藏起来,突出重点,甘当配角。
  他知道,有些领导不喜欢有观点有思想有主见的人,甚至认为“无才便是德”。
  告别绿荫小区,“下一站是什么地方?”陈时宜问。
  洪政回答得滴水不漏:“书记说了算。”其实他心里有数,下一站一定是房管局。
  真是陈时宜肚子里的蛔虫。
  到了房管局。
  保安喊住了他俩。
  干什么?
  要登记。
  不要以为规范,而是讨债的人太多。只有登记,才能识别“谁是朋友谁是债主”。
  债主不得入内。
  洪政登记时才知道忘了带工作证。
  身份证不行,债主也有身份证。
  洪政找陈时宜要工作证。
  真是迂腐,微服私访怎么能亮明身份?
  这么简单的常识都不懂,还想挑重担?洪政自责地敲击着不争气的脑袋。
  陈时宜站在一旁观察。
  “对不起,我们没有工作证。”洪政实话实说,“我与你们胡局长是朋友。”
  保安拿眼望了一眼。
  什么德行?居然敢蒙混本大爷。“不行!”保安义正词严地说。
  “那我给胡大志打电话。”洪政说完后操起桌上的电话。
  被保安夺回电话。“要打到外边电话亭去打。”保安面露愠色地说。
  陈时宜把手机递给洪政。
  洪政不知道电话号码。保安知道也说不知道。怎么办?不能让陈时宜失望。
  只得豁出来。
  他板着面孔呵斥道:“你们是不是共产党领导的房管局?把老百姓拒之门外是什么意思?怕见老百姓就别当这个局长!”
  一顿脾气发起来。
  没用,没有人理他。
  输人不输气,何况一旁还有市委书记观阵壮胆。怕谁?洪政旁若无人地径直往里闯。
  站住。两个保安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出门外。
  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并不等于不敢反抗。读书人认理不认输,犟就犟到底。“去你妈的!”他大骂一句,把用来登记的桌子掀翻。
  这还了得?反了。反房管局就是反政府,因为房管局是政府的职能部门。
  四个保安一拥而上,四支警棒同时击中一个目标。不是洪政,是陈时宜。
  陈时宜用手臂挡住。
  住手!陈时宜怒目圆睁地站在四个保安的面前。
  虽然威风,但不凛凛。因为已经没有战斗力,只有钻心的疼痛。
  手给废了,不是骨折就是骨碎。
  “胆大狂徒,你们居然敢打市委书记。”洪政亮明了身份。
  起到了作用。
  虽然怀疑,但不敢轻举妄动。立即有个保安拨通电话:“胡局长,有两个人冒充市委书记要见你,被我们阻挡在门外,您是否下楼来核查一下?”
  不失为聪明之举。
  俗话说得好,不知者不为罪。
  电梯门开,一个打扮得体的女人出现。是江艺珍。
  “哎呀!陈书记,怎么是您?”江艺珍说话夸张、动作夸张地迎上前,不由分说地握住陈时宜的手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哦!陈时宜痛得嗷嗷直叫。
  江艺珍这才发现他的手受了伤。“怎么啦?”她温柔地问。得知是保安所为,马上换了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骂道:“妈的,发什么泡?你们这些看门狗就只知道乱咬人,我开除你们……”
  还要骂,被陈时宜制止。
  胡大志风风火火地从楼梯间赶下来。他嫌电梯太慢,结果还是电梯比人快。
  真是市委书记来了。他上过几回当,上个星期就有人冒充市委书记找他,结果下楼后被来人缠得脱不开身,硬是给了一笔钱才走人。吃一堑长一智,再有这类事他不会轻易出面,而是让江艺珍先探情况。没想到狼真的来了。
  江艺珍闭口他开口。不仅骂,还打。四个保安一人挨了他一脚。
  他以为这样做能为陈时宜出气。
  陈时宜没有领情,而是径直上电梯。
  ……
  所有来人都得到一份盒饭。
  先到的先吃,后到的后吃。
  不等人到齐,洪政宣布开会。
  边开边等,后来的人只得边开会边吃饭。
  陈时宜端坐会议桌中间,表情严肃。不是故弄玄虚,而是轻松不起来。
  痛,他感到彻骨的疼痛。但他却必须佯装没事,否则会议无法进行。
  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急的会,这么严肃的气氛,一定发生了大事。
  没有大事,有大事轮不上胡大志讲话。
  胡大志全面介绍绿荫房产公司13年来的经营情况。
  他讲了半个小时。
  讲完后他请江艺珍补充,江艺珍摆摆手,示意没有补充。
  滑头,胡大志在心里骂道。
  接下来由吴山品介绍情况。这几年他与绿荫房地产公司及房管局接触密切,对老上访户何功林的情况了如指掌。
  介绍完毕。雷中华发言,他提出四点质疑:一、绿荫房产公司是集体企业还是私营合伙企业?如果是集体企业,那么房管局出资多少?二、向绿荫公司索要管理费有没有依据?三、房管局赶走了原公司人马自己另起炉灶经营得如何?四、国有资产是否保值增值?
  难不倒人。胡大志一一作答:第一,绿荫公司是集体企业,当年在工商注册时写得清清楚楚。房管局当年出资30万。第二,向下属企业收取管理费是惯常的做法,不是只有房管局一家这样做。第三,房管局接手公司后由于与原班人马相互扯皮,经营一度受阻,后来恢复了正常运转。第四,绿荫公司的国有资产比原来增长了百分之三十。
  “这样说,你们房管局不成了功臣?”陈时宜忍着伤口的疼痛严肃地说,“我问你,绿荫住宅小区这面全国红旗你给保住了没有?你到该小区去了几次?何功林这名功臣、这位全国劳模现在过得怎样?”
  他的目光就像一把锋利的宝剑,逼得胡大志低下头颅。
  陈时宜站了起来。这时候他有些愤怒,他指着胡大志的鼻子说:“你胡大志,为了一己利益,居然把一个好端端的企业葬送。今天上午我去了绿荫公司和绿荫小区,所见所闻叫人痛心疾首。公司的门关了,公司败了,两千多万的银行存款花完了,所有的办公用品不翼而飞,一副败落的惨相。小区的情景更糟糕,不再是昔日的模范小区,白天停水,晚上停电,已经不是人住的地方。你口口声声不能让国有资产流失,我问你流失了没有?你所说的增值是什么意思?是地价自然增值。这恐怕抵不上你们花钱的速度。我调查了,这家公司不属集体企业。为什么挂集体企业的牌子?在当时国营集体企业一统江山的情况下,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你说房管局投资了30万,那是房管局主动借的款,人家早就还清了。何功林没花国家一分钱,却为我们党和政府分了忧,解决了两千多户低收入者的住房困难,在全国首屈一指。他不仅有经营头脑,而且有爱心,赚到的钱都用在小区的建设上,使绿荫小区在全省、全国、乃至国际上都有知名度。但他现在却成了生活无着落、生病无钱诊、生存有困难的老人。你们这样对待一名功臣天理不容!我们是共产党人,要讲天地良知,不能把良心给狗吃了,不要……”他已经坚持不住,汗珠一滴一滴往下直流,说话十分吃力。
  终于坚持不住了……
  陈时宜刚坐下,蔡峰的秘书张保胜奉命前来告假。“陈书记,”张胜保小心翼翼地说,“蔡书记让我通知您,他今天不能到会,原因是:第一,上午要开人大常委会,第二,他要求回避。”
  回避什么?
  今天的会议很重要,并且议程很多,涉及人事任免和历史遗留问题。按常规,议人的会议一般都很重要,请假的不多。
  常委看重的就是这一票。
  他要回避什么,就因为胡大志是他的妻兄?
  陈时宜点头以示知道。
  张保胜退下。
  “今天召开市委常委会议,”陈时宜说,“除了蔡峰同志请假外,其他常委都到会。现在开会,先请有关人员介绍情况,然后讨论。”
  介绍开始……
  省纪委审理室主任郝主义代表省纪委通报吴志东案的调查情况:
  市纪委纪检监察一室主任但军任代表市纪委汇报胡大志案的立案调查情况;市法院副院长刘在先代表市法院介绍陈文翰、苏丽香两案的判决情况。
  由于事前都有准备,并且都有书面材料,加之都是念稿子,因此很快进入第二个程序——讨论。
  几乎是一个声音。
  没有出现波折,也没有意见分歧,一致通过开除吴志东、胡大志的党籍,撤销本兼各职,移送司法机关处理。当然还有一套法律程序需要履行。
  从纪委认定的数额不难看出意见一致的内在原因。纪委认定,吴志东受贿31万,有240万巨额财产来历不明;胡大志受贿16万,贪污公款76万,挪用公款213万,还有210万巨额财产来历不明。
  一项议程接着一项议程。接下来讨论陈文翰和苏丽香的平反问题。既然法院作出了无罪判决,那么就必须为其平反。
  真要为其平反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同情弱者是人的本能,一旦发现弱者其实是强者并且还有超过自己的可能时就有些担心,担心后来者居上。
  不能说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走势很明朗,陈文翰和苏丽香平反前是县区委书记,特别是陈文翰,有实力有资历有能力,程诗兴都跟他配过班子。如果不是受王大海的牵连,他早就是市委常委兼区委书记了。
  一旦平反,极有可能与他们平起平坐。
  谁愿意多一个竞争对手?
  雷中华宣读了市纪委的建议方案:恢复陈文翰党籍,恢复职务。恢复苏丽香职务;鉴于违纪事实存在,决定给予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因两年期满,恢复党员权利,恢复职务。
  会场静得能听到蚊子的声音。
  没有人发言。
  是突然还是没有思想准备?
  都不是,多数人知道会有这一天。
  是已经接受了囚徒的事实。
  脑筋转不过弯。
  不能冷场。陈时宜说话了:“同志们,我回都宁主政后,很多同志跟我讲,说陈文翰和苏丽香是被冤枉的,要我主持公道。市委成立了以中华同志为组长的调查组,纪委、检察院、法院的同志不辞辛苦两次去福建,复核再复核,终于真相大白。今天为他俩平反昭雪,体现了……”陈时宜从党的历史谈到坚持实事求是、有错必纠,从胡耀邦平反平反冤假错案谈到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讲了十分钟。
  书记讲完了市长讲。程诗兴不是表态,而是作检讨,称自己在陈文翰和苏丽香的问题上负有失察的责任,对他俩蒙受冤屈表示道歉。
  闵得方是带着任务来的。蔡峰一大早就打电话给他,让他在会上放炮。
  他学乖了,表面上答应背地里骂他老狐狸。
  有本事你自己站出来斗争?
  斗了,不是没斗,不过,连连败阵,再也没有人跟他配合。蔡峰先是动员朱建广,让检察院抗诉,并且放出风声,逼朱建广就范。朱建广权衡利弊后,不仅放弃,还把蔡峰让他抗诉的事告诉了陈时宜。知道朱建广靠不住后,蔡峰急了,从后台走向前台,亲自上阵。他以人大的名义让法院院长向他汇报案情。院长称此案由副院长刘在先具体办理。刘在先推到雷中华的头上。他没找雷中华,雷中华却找到他,质问他在陈文翰的案子上充当了什么角色,要他把与福建打电话的情况写份材料。
  放肆!他把雷中华骂得狗血淋头。
  闵得方没有放炮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女儿在跟陈文翰的儿子谈朋友。
  宣传部长梅雨林提出一个问题,既然搞错了,那就要追究制造冤假错案的人的责任。
  雷中华回答,已经立案。
  “能不能等到将制造冤假错案的问题查清后一并结案。”梅雨林步步紧逼。
  闵得方一听就知道是蔡峰的意思。目的是拖,拖一天算一天,拖死陈文翰。蔡峰不在乎苏丽香,说她是女人成不了什么气候。
  就不怕追查到自己身上?怕什么?打个电话又怎样?又没有录音。
  他一点都不心悸。
  “没有这回事,丁是丁,卯是卯。”陈时宜义正词严地顶了回去。
  梅雨林见陈时宜态度坚决,便不再吱声。
  陈时宜的手机响了,是洪政来电话。
  洪政就在会议室走廊旁。
  陈时宜从会议室出来问道:“什么事?”
  “不好了,”洪政急切地说,“雷中华公安局长没有通过,27名常委,有20人没有投他的票。”
  “知道了。”陈时宜转身进会议室。
  电话又响了,是团市委书记郑州子打来的,他是人大常委。
  雷中华落选的原因大致清楚了。在表决前,蔡峰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他说:“雷中华同志担任公安局长我没有意见,这同志素质不错,找不出缺点,问题是,他一个人身兼多职,我担心他有这个能力却没有这个精力。
  公安局长的担子很重,加之都宁社会治安复杂,一个专人搞都要累得够戗,何况他兼那么多职,我真怕他误了全市人民的大事,有负人民的重托。”
  不落选才怪。
  现在不想落选的问题,也没有时间去想,集中精力开好这次会议。
  与会人员都发表了意见,只待表决。
  表决的形式有两种,一是举手,一是投票。陈时宜来了后选择投票,这样趋于公平些。
  当场计票。
  “通过!”陈时宜大声宣布。
  这个结果早就料到。
  会议还没有结束,还要投票。既然有撤职有复职,那么就有调整。调整的原则还是那个观点:大稳定小调整。具体方案由陈时宜提出:提议雷中华任市委副书记,免去市纪委书记职务;提议陈文翰任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提议苏丽香任房管局局长。
  在省委对雷中华和陈文翰的任职没有批准之前,雷中华以政法、公安的工作为主,陈文翰以纪委副书记的身份主持市纪委监察局的工作。
  有一个人很失望,那就是闵得方。他以为陈时宜会在这次会议上提议他当副市长,像吴志东一样以常务副市长的身份主管城建。
  他可以这样想,但不可能。
  人贵有自知之明。聪明人就能想到,不让你当局长,怎么会让你当副市长?
  能保住赤膊常委就不错了。
第20章 冰山一角(1)
  不到八点,市政府门前来了一群陌生人。不用问,看衣着打扮就能知道是来上访的。
  保安有经验地关上铁门。
  这群人不进院子,就在人行道上席地而坐。估计是还没有到“总攻”的时候。
  上班的官员陆续从他们身边走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个个熟视无睹。
  是司空见惯。
  是见怪不怪。
  不是亲,不关心。别人不闻不问,吴山品就不能不闻不问,他是吃这碗饭的,赶紧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看兆头就知道不是好事。
  他微笑地上前,亲切地喊老乡。这是他的口头禅,什么人都称呼老乡;称老乡亲热,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没有人理他。
  他显得有些可怜。
  这是些先头部队,是小兵小卒,不敢乱讲。
  难道他们是哑巴?
  你才是哑巴,终于有人回答。
  吴山品窃喜,好,只要肯说话就好办。
  吴山品迎上前,赔着笑脸,讨好地说:“老乡,你们有什么事,说给我听,如果我能解决就立即答复你们,如果不能解决我好作安排。”
  还是缄默不语。
  他急得直想哭。群访这种事,早知道,早准备,早汇报,早处理,早主动,这是陈时宜对他们****办提出的新要求。如果一问三不知,那就是失职。
  他转过身,发现人越聚越多。经验告诉他,这是一次有组织有领导的上访行动。
  不能等闲视之,马上禀报。
  刚刚迈步,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把他湮没。刚才还是缄默不语的人群,一下子变成发疯发狂的野牛群;刚才还是两手空空的男女,一下子人手一幅标语。
  知道了,是长城典当行的储户。
  狼真的来了。早就听说要来,一直没有来,还以为不来。半个月前,陈时宜就嘱咐了程诗兴,要引起重视,要有预案。为此,市政府为长城典当行召开了专门的市长办公会,把有关部门请到,群策群力,集思广益,商量对策。讨论了一下午加一晚上,没有找到好的办法,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
  不是没有办法,而是办法不切实际,要财政拿钱。打财政的主意,是割程诗兴的肉。不是小数目,一个多亿。财政的钱都是按计划预算安排好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能挖东墙补西墙。到哪里去找这笔额外资金?羊毛出在羊身上——清收。到哪里清收,怎么样收?会议没有明确意见。这是新情况新问题,程诗兴也是第一次碰到,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具体怎么操作由分管市长决定,散会。
  一板打到分管财贸的副市长宫阳光身上。
  来了一千多个储户,还有一千多储户第二批到。他们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分期分批上访,今天这一批,明天那一批,循环往复,直到问题解决为止。
  他们提出要见市长程诗兴。
  程诗兴明确回答,不见。
  吴山品不敢说实话,只得撒谎,说程市长不在家。
  降格,副市长也行。反正不与他吴山品啰唆。嫌他官小,说他是萝卜头。
  吴山品只得上楼找宫阳光。
  没有效果,跟程诗兴一样的架子——不见。
  还得硬着头皮重复刚才的谎言。
  哪有这么巧的事?分明是骗人。
  群情激昂,开始撞门。
  吴山品哀求地说:“老乡,有什么话跟我讲一样,我一定把大家的意思带给市长……”
  谁在意他这个小萝卜头?不由分说将他抬走,没有打他就不错了。
  “一……二……三……”大铁门被推倒。人群鱼贯而入。
  兵分三路:一路把守大门,任何人只准进不准出;一路封锁政府办公楼大门,也是只准进不准出;剩下的人上楼,搜寻市长。
  眼看就要露馅,程诗兴操起电话,命令宫阳光立即见群众。
  官大一级压死人。宫阳光不敢违抗命令,悻悻地出门,正好与储户相遇。
  “你们反了,想干什么?”宫阳光黑着脸喝道。
  有人认出他是市长。
  让他威风。
  他以为是震住了。
  这群人随他一起下楼。
  来到大院,黑压压都是人。他开始演讲:“同志们,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们这种行为是不对的,是在给政府施压,是宪法和法律所不允许的。要知道,攻击政府是要判刑的……”
  “我们不是攻击政府,我们只要血汗钱!”人群中有人喊道。
  “是谁在那里鬼喊鬼叫?”宫阳光面露愠色地说,“谁叫你们到典当行去存钱?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去闯。国家那么多银行你们不去存钱,偏偏要去那个不三不四的鬼地方,怪谁?怪你们自己。拿高息你们就没有想到政府,现在有了麻烦就想到政府。告诉你们,政府不是你们的菜园门茅厕门,想进就……”
  他还要指责,被颤巍巍上台的老婆婆扬起拐棍吓退了。老婆婆指着他的鼻尖骂道:“狗官,我不但要攻击政府,我还要打你这个狗官。”
  老婆婆的行为就像一根导火线,引爆了人群。愤怒、激动,一拥而上。须臾,宫阳光不仅衣衫不整,而且体无完肤。要不是保安出手快,真有一命呜呼的可能。
  宫阳光被人架走。
  储户没有走的意思。
  不知是谁吼了一声找陈时宜。
  立即得到响应。于是大队人马涌向市委大院。
  市委大院与市政府大院有三里路之隔。
  ****办主要人马放在市政府这边,市委大院只安排人值班。
  有个共性,到市委上访的人少,到政府上访的人多。
  吴山品马上打电话给值班的人员,让他们一是作好准备,二是通知陈书记回避。
  “为什么要回避?”陈时宜问。
  值班人员告诉他:“这是一伙刁民,刚才把宫市长打得不省人事。”
  陈时宜严肃地予以更正:“怎么能把我们的人民说成是刁民?你下去,我知道了。”
  陈时宜马上拨通洪政的电话,让洪政把市委大会议室打开,他要接见上访的群众,并通知雷中华和陈文翰一起接见。
  陈文翰放下电话后对坐在一旁的周广学说:“周大记者,你的情况我基本清楚了,下午我就派人核实。现在我要去市委开紧急会议,把你的电话留下,我主动跟你联系。”
  “不敢当,不敢当。”周广学一边写电话号码一边说:“陈书记,我发现市委的同志比过去好打交道了,对我们这些酸不啦叽的文化人也客气些。”
  “你们不是酸不啦叽,而是无冕之王。谁不对你们礼貌三分?”陈文翰开玩笑地说。
  走出门外,陈文翰说:“周大记者,今天我就不送你了。”
  握手后,陈文翰钻进小车。
  通往市委的路被上访的群众占道,不能通车。陈文翰只得下车步行。
  没有人认识他。他已有三年没有上电视露面。
  一路上,他和他们边走边聊。
  “妈的,当官的没有一点损失,提前把存款取走,让我们老百姓来填这个亏空,谈都不谈?”
  “那个祝贺平不是个东西,不知在哪里搞了一张省委书记的手迹挂在典当行的墙上,加之她老公是市委常委,我们把钱交给她没起半点疑心。”
  “听说她也要跑。”
  陈文翰插话:“跑不了。”
  大伙停住脚步打量他,觉得有点面熟但又想不起来。
  通过牢狱洗礼,他身上没有一点官味,瘦长的体形加之苍白的脸色,不是营养不良就是下岗职工。
  “你怎么知道她跑不了?”有人质问他。
  他笑着说:“凭感觉。”
  让人失望。
  凭感觉?他们就是凭感觉上的当。
  不能再凭感觉。
  到了市委的院门。
  洪政站在大门旁,见到他忙迎上前,说:“陈书记,时宜同志在五楼大会议室等你。”
  吴山品拿着电喇叭喊道:“上访的同志请注意,市委陈时宜同志要接见大家,请选出代表随我一起去见陈书记。”
  这么快就答应接见?
  代表走了,储户躁动的心也静了。
  来了十五个代表,按百分之一的比例产生的。
  大会议室本来设有主席台。为制造平和的气氛,陈时宜让工作人员在观众席上摆成了一个圆桌,设了一百多个座位。
  没想到只来了十五个人。
  坐定后,陈时宜说:“大家要见我,我很高兴,证明大家时刻相信我们党、信任我这个市委书记。有困难找党和政府,这很正常,我们党的宗旨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愿意和大家一道,努力解决大家的困难。我怕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所以请来了市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雷中华同志和市委常委、纪委书记陈文翰同志来助阵。现在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舒服。听他的话犹如六月喝冰水般舒服。
  代表露出了笑脸。
  有人发言。
  事先有安排,谁唱主角谁当配角,谁唱黑脸谁唱红脸。分工明确。不要以为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就没有战斗力,共同的利益能把毫不相识的人结成同盟。这种同盟,有时还是坚不可摧。
  不打无准备之仗,意见三点:一、公开长城典当行的财务,对每一笔收支进行核实,揭开亏空之谜。二、将当事人绳之以法,没收非法所得,拍卖典当行资产。三、保证储户利益,放弃高息所得,据实返还本金。不足部分由典当行的上级法人偿还。
  没有要财政拿钱的意思?
  这是陈时宜没有想到的,反馈的消息都是要财政拿钱。他们高估了储户的胃口。
  陈时宜把他们的意见归纳为三句话:要求不高,作了让步,合情合理。
  求本弃息,很不容易,这就是最大的让步。为吸收存款,长城典当行违规操作,擅自提高利率。人民银行核准他们的利率是国有商业银行的三倍,他们实际执行是三十到五十倍。普遍是三分息,到后来还有五分的息。有哪一家企业能有如此丰厚的资金回报率?利润能达到百分之十的企业就是好企业,找不到利润能达到百分之五十的企业。除非你是走私贩毒。
  高利率运行犹如在玩滚雪球的游戏,新产生的利息很快便超过本金。利滚利,利息占资金构成的大头,本金反而成了小头。
  “好!三点要求我全部答应。”陈时宜立马拍板表态。
  不是盲目,而是有依据。雷中华带来一个好消息,长城典当行的老板黎明保在广州被抓获,正在押解回都宁的途中。
  振奋人心,抓到黎明保就意味找到了下家。谁花典当行的钱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借债还钱。
  不仅如此,陈文翰也带来了好消息,祝贺平被双规。
  没想到市委早有安排,可以放心睡大觉。
  应该满意。
  陈时宜提出三点意见并请他们带给所有储户。第一,他家的大门和办公室的大门永远向大家敞开,随时随地欢迎大家上门指教、指责、提意见、提建议,希望不要进行过激行为,不要动辄上千人。人多不等于势众,有理不在嗓门。只有心平气和坐下来,才能真心实意地解决问题。过激的行为容易失去理智,容易伤和气。第二,请大家擦亮眼睛,凡事多问几个为什么。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上也不会掉下馅饼,不要占小便宜,否则会掉入陷阱。第三,解决问题有一个过程,希望大家少一点埋怨,多一点理解;少一点急躁,多一点耐心;少一点怀疑,多一点信任。
  字字千钧,绵里藏针。
  既厉害,也中听;既有否定,又有肯定。
  耐人寻味。
  话毕,他赢得了一片掌声。
  陈文翰到家已是深夜十一点。
  华容在看电视。
  “文翰,你儿子回来了。”华容幸福地说。
  “真的?”陈文翰放下提包兴奋地往楼上冲。一边走一边喊,“正言,正言……”
  父子俩将近三年没有见面,心情当然迫切。
  “你听我把话讲完,”华容说,“儿子到广州路过都宁,在家吃完中饭就走了。儿子也想见你,谁叫你不开机。他们一行人,他的老板,老板的女儿,他和司机,一共四个人。王老板答应了,返回北京时让正言在家住几天。”
  原来是空欢喜一场,陈文翰失望地坐在沙发上。
  遗憾。
  何止是遗憾,简直是伤心。
  在狱中,他做了无数次噩梦,梦见儿子跟他一样在坐牢,梦见儿子拉着他的手无助地呼喊:“爸爸,快救我……”那是令人难忘的一幕。醒来后,悲怆、孤独袭上心头,泪水湿透囚服,他只有喃喃自语:儿子,你一定要争气呀。
  见他闷闷不乐,华容知道他想儿子。她说:“文翰,儿子高你一个头,身子比原来厚实。还有,那个王老板的女儿对他真好。正言喊我叫妈,她也喊我叫妈,你不知道我当时多高兴。那个女孩子长得真漂亮,肯定是正言的女朋友。
  分别时,正言亲了我一下,那个女孩也亲了我一下。你看,我脸上还留有她的口红。”
  果然有口红。
  陈文翰开心地问:“你没洗脸?”
  “洗了。特地留下它让你高兴。”华容解释道。
  他笑弯了腰,说:“没想到你还挺逗乐。”
  华容不好意思了,她申辩道:“还不是为了你!”
  电话铃响了。
  陈文翰收起笑容拿起电话。
  电话是市委办公室易兰打来的,他说有一份急件要传阅,人在楼下。
  那就上来。
  易兰将手中的文件递给他。
  不是什么急件,是一般的传阅件。
  陈文翰看完后在传阅件上画一个圈。
  易兰接过文件,露出想走又不想走的样子。
  似乎有话要说。
  “小易,还有什么事?”陈文翰问道。
  “嗯,没有事。不,有事……”慌慌张张的样子一看就有事。
  陈文翰看出了他有心事,便请他坐下。
  陈文翰鼓励地说:“有什么话尽管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只要我能解决,一定给你想办法解决。”
  “我没有困难,我想跟您解释去福建的事。”易兰道出了本意,接着说,“上次雷书记找我谈话,我跟他说了假话,失去了改正错误的机会。虽然组织上只给我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但是我心不安,良心每天都在谴责我。特别是觉得对不起您,是我害了您,希望您能原谅我。”
  易兰说出了真相。他去福建是蔡峰和朱建广合计的阴谋。朱建广是他屋场的叔叔。他财校毕业时正赶上市委办公室招通讯员,朱建广当时是市委办公室副主任,他顺利地进了办公室当通讯员。正因为对他有恩,朱建广就想到他,认为他保险可靠。朱建广当时一心想当区委书记。事成后,蔡峰提议他当书记。没想到余国光、程诗兴两人都持反对意见,常委大多数人认为朱建广不适宜当书记,怀疑他的能力,一致认为他驾驭不了天子区的局势。蔡峰见这么多人反对他,顿发鬼火,“那好,宫阳光和朱建广两人对调。”宫阳光是举水县委书记,这次调整到市检察院任检察长。蔡峰的一句话,朱建广到检察院任检察长,因祸得福,成为副市级干部。宫阳光虽然是平调,但他也高兴。他瞧不起检察长的帽子,虽然也是副市级,但不正宗,开会不能坐主席台,要搞就搞副市长。
  还真的搞到副市长。
  事情败露后,朱建广把易兰请到家里,让他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的身上。不用怕,有他和蔡峰在背后为他说话。纪委找他时,他编出一个故事,说他父母生第三胎,是陈文翰带人拆了他家的房子,使他无家可归,所以他就恨他,要报复他。说得有板有眼,作案动机成立,让人信服。纪委问他,张胜保跟他去作何解释?他说蔡峰在省城开人大会,张胜保没事干,跟着去玩了一趟。
  与张胜保的交代吻合。如果张胜保是同谋,那么纪委就会怀疑蔡峰是幕后策划者。张胜保这条线索断了,人们对蔡峰的怀疑也就没有了根据。
  易兰讲完后望着陈文翰,希望得到他的谅解。
  陈文翰没有气愤,这么长的时间哪里还有气愤?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得饶人处且饶人。他站起来握着易兰的手说:“谢谢你,小易同志。我不但原谅你,还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告诉我真相,这一辈子我只能在怀疑和猜测中度过。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年轻,无过,也是受害者。能把真相说出来,就证明你是一个有良心有正义感的青年。你的路还很长,还有许多事要做,希望你把这件事当成经验和教训,不要当成包袱。吃一堑长一智,擦亮眼睛,明辨是非,跟党不跟人,永远不被人利用。”
  “您真的原谅了我……”易兰说不出话来,眼泪夺眶而出。
  陈文翰点点头。
  这时门铃声短暂地响了两下。
  又有人来。
  易兰听到门铃声后,马上擦干眼泪,匆忙地告辞。
  来人是一位女孩。
  女孩自我介绍:“陈伯伯,我叫闵洁,是正言的好朋友。”
  陈文翰望着她,对她没有印象。
  一定有要事。陈文翰喊华容,让她来接待。
  “我不找伯母,我找您。”女孩说。
  华容穿着睡衣下楼。
  闵洁又主动地自我介绍一遍。
第21章 冰山一角(2)
  华容立即在脑子里搜索,没有印象。
  为证实没有说谎,女孩说:“正言今天路过都宁,约我见面,我因临时有任务没能赶回家,非常遗憾。”
  如此说来不是一般的关系。
  华容警觉地问:“你说你姓什么?”华容想起来了,儿子与公安局长闵得方的女儿在谈朋友。
  女孩的回答证实了猜测没错。
  谈起闵家她就有气。丈夫判刑后,她想为丈夫办保外就医,所有人都同意了,正准备放人时被闵得方发现,他不仅阻止了,而且还处分了一名医生。
  她找他求情,暗示儿女间的关系,他装糊涂,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儿子这几年东躲西藏也是他派人追杀。
  “闵大小姐,你跟正言只是一般朋友吧?不然正言怎么不敢回都宁。”华容的口气明显不友好。
  闵洁的脸涨得通红。她和正言的关系还没有到公开的一步,不便回答。
  只有选择性地回答:“伯母,我在父母的面前为正言求了很多情,父亲也有难言之隐。”
  “好一个难言之隐。为了升官发财连女儿的幸福都不顾?”华容只想到发泄,没有想到女孩的感受。
  闵洁沉默不言。
  有谁知道她的心?
  “告诉你闵大小姐,我家正言已经有了女朋友,今天就到我家来了,比你漂亮十倍。”华容越说气越大,居然把不该说的话都说了。
  “不可能,正言是爱我的。”闵洁争辩地说。
  华容还要说,被陈文翰制止了,“华容,跟孩子生什么气。不管怎么说,孩子无过。想想我们在困镜中,不也希望人家放过孩子,不要把大人的错牵扯到孩子的身上。想想正言这几年的遭遇,就是因为有人迁怒孩子。”
  华容语塞了,气冲冲地上楼。要她不生气不是那么容易。
  客厅只剩下陈文翰与女孩。
  陈文翰这才发现女孩还站着,忙招呼她坐下。
  没有人让她坐,她不敢坐。
  “找我有什么事?”陈文翰和蔼地问道。
  她不吱声,嘴巴抽搐着哭了起来。
  委屈。
  陈文翰以为她听信了正言有女朋友之事而伤心,忙解释道:“你伯母这个人有口无心,不要把她的话当真。你应该了解正言。”
  “陈伯伯,请你相信我和正言是好朋友,但我不配做正言的朋友,在你们落难时我没有帮你们,我有愧。不是我不帮,而是我的力量太小。我多次在您家门前徘徊,想进去帮伯母做事,就是不做事跟伯母聊天也行。怪我顾虑太多,毕竟我跟正言的恋情没有公开,我怕伯母不接受我。我错了,无论如何都应该站出来,现在无法弥补了。加之我父母太势利,我在他们的面前说不上话不说,他们还逼我与正言断绝来往。我没有听从父母的话,一直与正言书信往来。”
  “好孩子,别说了,有这份心就行了。人在落难时是最能考验人的,难中的朋友才是真朋友,就凭你与正言一直保持书信往来这一点就不简单了。”
  陈文翰赞赏地说。
  一个女孩能做到这一点真是不错。有多少自称是割颈之交的人又怎么样?躲得远远的,退避三舍的都是这些割颈之交的人。不说别的,他出狱后就没有多少人来看他,是在等待观望。听说他要当常委了,看望、慰问的人才络绎不绝。
  人呀,为什么都喜欢搞锦上添花,都不愿意雪中送炭?
  “找我有什么事?”陈文翰主动问。
  “我,我有一点事。”闵洁吞吞吐吐地说,“我妈妈被双规了,不知她在什么地方,她还好吗?我想见我妈妈。”
  陈文翰说:“你妈妈很好,住在宾馆里。你现在不宜看她,等过一段时间后我再给你安排。这样,明天我见到你妈妈的时候代你向你妈妈问好行不行?”
  “陈伯伯,我还是想见见妈妈。”闵洁用乞求的语气说道。
  “你有什么话要跟你妈讲?”陈文翰警觉地问。
  “没有。”闵洁果断地回答。
  没有是假。父亲让她想方设法见母亲一面,只说半句话十个字——不要乱说,我们在想办法……
  “没有就好。”陈文翰表情严肃地说,“你陈伯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也不是不认亲情的人。我答应你,在适当的时候安排你见你母亲。”
  闵洁放心了,她换了一个话题:“陈伯伯,你们不能为难我妈妈,更不能因为我爸爸为难了您就要报复我妈妈。”
  怎么有这种想法?
  不是孩子气,而是社会上流传陈文翰要报复曾经整过他的人。
  她以为他会生气。
  陈文翰哈哈大笑:“傻孩子,我理解,你是个孝顺女儿。陈伯伯向你保证,决不为难你妈妈。”
  “那好,我放心了。对不起,打搅您休息,我走了。”闵洁起身告辞。
  听到关门声,华容从卧室里出来。她没有睡觉,在偷听他俩的谈话。
  “你怎么还没睡?”陈文翰关切地问。
  华容避过话题,指责道:“你怎么对她这么客气,难道你忘记了他们是怎么样对你?”
  他知道她没有那么大的度量。
  讲大道理没用,不如打哈哈。他说:“这个女孩是你未来的儿媳妇。现在对她好点,以后会对咱俩好点。”
  “我呸!正言打光棍都不要她这种人。”华容气愤地说。
  陈文翰开心地笑起来。
  “朱检,陈书记来了。”反贪局裴局长进门禀报。
  朱建广从转椅上弹起来,用惊喜而略带责备的口气说:“怎么不早说?
  快!快去迎接!”
  “不用了。”话音未落,人已进屋。
  看清楚了,原来是小陈书记,陈文翰。
  大陈书记指的是陈时宜。
  多少有些扫兴。
  不过,小的也不敢马虎。在他眼里,只要是常委就是爷们儿。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他还想到人大搞一届副主任再退休,小陈书记还有一票的决定权。
  “老搭档,”朱建广套近乎地说,“打个电话就行了,用不着亲自跑嘛!”
  “什么意思?”陈文翰故作生气的样子,“是不欢迎我来,还是来得不是时候?”
  朱建广一脸无奈地说:“你看,还是那个脾气。我说不赢你,我甘拜下风。”
  这是事实,他俩搭档时,朱建广在他面前点头哈腰。
  坐下后,陈文翰直截了当地说:“听说你们获得了长城典当行的账本,给我们纪委看一看,两天后还给你们。”
  朱建广一愣,马上回过神来,说:“当然可以,只要您看中,要什么给什么。不过,我还不知道有这个事。”
  耍滑头。
  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他亲自下令封锁消息。不然,陈文翰不会亲自上门。
  “裴局长,是不是有这个事?”朱建广随口问道。
  意思明了,是想让部下配合。
  裴局长左右为难,都得罪不起。说有,得罪了顶头上司;说没有,得罪的是市委领导。不能说没有,因为是他向纪委透露的消息。
  不能给市委领导留下出尔反尔的印象,裴局长说有这个事。
  朱建广火冒三丈,但不敢直接发作。换一种方式,他批评道:“你老裴是不是不想当这个局长了,胆子越来越大,纪委要的东西都不给,还要陈书记亲自来拿,你老实给我把资料送到纪委去。”
  一看就明白——骂气。
  “不用裴局长送,我自己去拿。”陈文翰斩钉截铁地说,“裴局长,到你办公室去。”
  还用看脸色?
  朱建广意识到厉害,忙赔笑道:“我陪同。”
  没办法,不赔笑不行,官大一级压死人。不对,是平级,但人家有一票人事权。
  资料装上车。
  朱建广想表现自己,自豪地对陈文翰说:“陈书记,我到检察院两年多时间,检察院大变模样。这幢17层的大楼耗资3000多万,财政没有给一分钱,我一口气把它建起来,目前是都宁第一高楼。”
  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哪来的钱?
  贪官和准贪官“赞助”的。当然不是主动赞助,而是被动赞助。这年头,谁敢保证自己没有问题?既然不敢保证,那就破财免灾、息事宁人。
  他以为陈文翰会夸他两句,没想到是警告他。
  “建广,我得提醒你,社会上反映你们检察院问题不少,说你们检察院是‘警笛一响,黄金万两。’说你们是没钱花就乱抓人,抓了人就乱要钱,交了钱就乱放人。”陈文翰满脸严肃地说,“是不是这回事我现在还不敢肯定。”
  “纯属造谣,是嫉妒,是诋毁我们检察院。”朱建广气愤地说,“是谁说的?
  我把他抓起来……”
  戛然而止。
  怎么不说了?说漏了嘴,刚才还不承认乱抓人,这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陈文翰没有冤枉他,老百姓也没有说错。虽然他朱建广没有明着命令手下的人去抓人,但是安排给各个科室的创收任务就是号令。不抓人吃什么?
  经费差那么一大截到哪里去筹?财政不给,谁愿意从荷包里拿钱给检察院?
  各科室收的钱除了上缴检察院外,还要负担本科室工资以外的一切费用。差旅费、补助、工资的后四项、招待费、福利等都由科室自行解决,不搞外快寸步难行。
  当然不是乱搞,原则是:得罪不起的人不惹,有头有面的人不惹,党政机关的头头不惹;眼睛盯牢、盯死几个有钱有油水的企事业单位。办法是:持着真真假假的举报信,一吓二诈三丢手。结果是:总有收获,从不空手。
  怎么会空手呢?空手就显得太没水平。社会上的无业游民打检察院招牌都能讹到钱财,何况他们还是真李逵。
  真牛!不是检察院牛,而是有人心虚。
  “真是这样我就高兴。”陈文翰思忖片刻后接着说:“那好,我让纪委来查一查,还你一个清白。”
  “这……”朱建广想反对,但不能反对,反对就显出心中有鬼。他立刻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信誓旦旦地说,“欢迎。我敢拍胸脯保证,绝对没事。”
  “好,就这样定了。”陈文翰说完后上车。
  望着车子远去,朱建广在心里骂道:什么东西?我检察院跟你纪委平级。你查我,我还要查你。看谁查谁?
  他对裴小昌说:“裴局长,你把检举纪委的举报信送到我办公室来。”
  “没有这类举报信。”裴小昌回答。
  “怎么没有?前天我就看到一封举报纪委哪个干部收了当事人的四千块钱。”朱建广不满地说。
  “那是个人,不是纪委。”裴小昌提醒道。
  “管他是单位还是个人,只要是纪委的就行。”朱建广很不耐烦地说,“我在办公室等你。”
  出检察院后,陈文翰直接回纪委。
  一路上,陈文翰想,朱建广为什么不愿纪委看账本?难道纪委无权知道账本的内容?虽然黎明保的案子是检察院在办,但是,纪委也在查此案的关键人物祝贺平。难道说祝贺平与黎明保无关?
  一定有鬼。
  但军任在门口等他。
  陈文翰说:“这两天你们纪检监察一室的同志就不要回家了,吃住就在办公室,加班加点把这些账本、账单、收据逐张、逐行地认真细致地核实一遍,发现疑点及时向我报告。”
  布置完毕后,他直接到办公室。
  刚坐下,电话铃响了。是儿子的。
  “爸,没想到你因祸得福还升官了。这下好了,我可以放心在北京做事了。”儿子在电话里说。
  “什么?不回了,工作不要了?你还是市委办公室的科长,好多人想吃财政饭都没有机会,你就不回了?”陈文翰不解地说。
  “回来干什么?我这个人不适应在官场混。再说都宁地方那么小,天地那么窄,工资那么少,我才懒得回去。”儿子调侃地说。
  他没有想到儿子变了,居然瞧不起生他养他的地方。他训斥道:“你必须老实地给我回来。现在你好了,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
  “你说对了,我还真想出洋,到澳洲去。”儿子在电话里完全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
  出国,想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在他的印象里,出国的人都是在国内混不下去的人。他说:“正言,我怕你不是出洋,而是出洋相。”
  正言看到父亲动真格的了,笑着说:“爸爸,我只是说说而已。我现在还没有条件出国。”
  “那你几时回?”陈文翰的确有些想儿子。
  “我不是说了吗?广州的事一办完我就回家住几天。”正言说。
  那就这样。回家再算账,陈文翰满意地搁下电话。
  突然想起一件事,是闵洁托付的事,去看祝贺平。
  是条件反射,要不是接到正言的电话,还真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车子从市区进入昆山公园,拐进一条土路上山,行驶十分钟到一片竹林前停下。
  下车后,一幢小别墅出现在眼前。
  这幢别墅是林业招待所,建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投资者看中这里的幽静,建成后红火了一两年。现在不行了,变化太快,没有几个人喜欢清静,加之公款消费减少,生意一落千丈。林业局断奶后,招待所就关门。现在招待所属吴山林场管辖,为与市场接轨,更名为“山人居宾馆”。虽说是宾馆,却没有宾馆的规模,已沦为旅馆。不再有单位团队上山开会住宿,入住的客人一般都是散客游人。
  对纪委而言,这是个好地方。大山是天然的屏障,“双规”就需要这样的地方。
  祝贺平被两名女检察官带到隔壁的临时办公室。
  陈文翰坐在她跟前。
  办案同志告诉他,祝贺平倚仗着丈夫是常委,态度傲慢,有恃无恐,不把办案人员放在眼里,不配合,不合作,摆夫人架子,刁难人,说话狂妄,张口喊冤。还说陈文翰是她的亲家,要办案人员小心点。
  “祝贺平,在这里怎么样?”陈文翰问。
  “能怎么样?明知故问。反正不是人住的地方。”祝贺平回答道,“他们不让我看电视,看报纸,不准我打电话,剥夺我人身自由。还不让我洗澡,吃不饱穿不暖。我犯了什么法?你说给我听。”
  在诉苦,在喊冤,在告状。
  “你就不觉得自己有愧吗?”陈文翰没有安慰她,而是反唇相讥道,“你没有看到储户的眼泪就不知道什么是伤心。有的储户孩子要上学拿不出钱来,只能让孩子辍学;有的人得了病取不出钱来,只能眼睁睁等死。到典当行存钱的大多是穷人,他们给典当行的是养命钱,是毕生的心血。恰恰是他们的钱取不出来,连本都没有了。而有头有面的人早已连本带息满载而归。你在这里喊冤,难道他们不冤?”
  击中要害,祝贺平不再那么张狂。
  “我劝你早说早主动,争取立功受奖,争取早日与孩子团聚。”陈文翰动情地说,“要知道,孩子在为你担忧。你女儿闵洁昨晚就找到我,她想你,想见你。难道你不想见她吗?她是个不错的孩子,我为你高兴。”
  他夸女儿,意义不同。说明接受了女儿。
  为证实判断的准确性,她试探地问:“我女儿还好吗?你家正言回家了没有?”
  陈文翰知道她的心意,无非是想了解孩子们感情的进展情况。无可奉告,不是其他原因,而是不知内情。
  “正言过两天可能要回家,他有两年多没有回都宁了,孩子是无辜的。”
  陈文翰说。
  “陈书记,我有一事相求。我女儿闵洁与正言相恋多年,如果他俩不能结为夫妻,那么请你认她为女儿。想起正言漂泊流浪我就心寒,我担心闵洁以后会走正言这条路。”祝贺平一口气说出心中想说的话。
  要知道,这些话她一直想说而没有机会说。她考虑得最多的就是女儿。
  “没问题。闵洁这孩子有爱心、不势利,他们的爱情经历了时间和磨难的考验,我想,他俩成为夫妻的可能性很大。”陈文翰实话实说。
  就在这时,喊声大作。
  难道还有山大王不成?
  工作人员禀报,外边来了一伙人,手持钢刀、木棒,限我们五分钟之内交出祝贺平,否则鸡犬不宁。
  谁敢这样胆大妄为?
  还有谁,一定是祝贺平的宝贝儿子闵元文。
  “立即报警。”陈文翰边说边向楼梯口走去。
  楼梯口已经锁上,院子里站着二三十人的队伍,一个个凶神恶煞。
  “你们想干什么?”陈文翰站在窗前问道。
  “你******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为首的家伙扬着手中的片刀说,“打劫、杀人、放火,什么都干。”
  气焰嚣张。
  为首的家伙是光宗保安公司经理钱治本。这种“业务”归他“经营”。
  “我已经报警了,请你们立即离开。”陈文翰警告地说。
  “老哥,不要拿警察吓我。警察是什么东西,他有家伙我也有。”钱治本亮出手枪,说,“少废话,现在进入倒计时,10……9……”
  看样子要动真格。
  力量对比悬殊。
  这是一群亡命之徒。
  陈文翰立刻转身,上楼。不是逃避,而是请祝贺平出马。
  解铃还须系铃人。
  “老祝,如果你想立功的话,请你把这帮人赶走。”陈文翰严厉地说。
  “我有个请求,正言回家后请他带闵洁一起来看我一次,就一次。”祝贺平说。
第22章 冰山一角(3)
  既是讲价钱又是乞求。
  “我答应你。”陈文翰毫不犹豫地说。
  没有时间犹豫。铁门已经被破开,大队人马已经上楼。
  “站住!”祝贺平大喝一声,重现她女强人的气势,“小文,你给我出来。”
  小文指闵元文。他没有来。
  他怎么会来?他是“领导”,拼杀这类的粗活轮不到他。
  少抛头露面就少证据。
  “伯母,文哥没有来,是我们兄弟自作主张。”钱治本恭敬地说。
  意思清楚,与闵元文无关。
  “你们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是把我逼向绝路。我本来就没有事,这样一来我便有事了。只有做贼心虚的人才想到逃跑,我是不会跑的。”祝贺平一语双关,既是说给钱治本听,也是说给陈文翰听。
  这伙人低头不语。
  一物降一物。当然不是怕她,而是母随子贵。
  “还不快滚。”祝贺平吼道。
  又是一语双关。
  无疑是提醒他们,不滚来不及了。
  隐约听到了警笛的鸣叫声。
  眨眼工夫,这伙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竹林就是天然的地洞。
  警察只逮住了一名司机和一辆东风卡车。司机称自己是个体户,与这伙人素不相识,是租车和被租车的关系。
  “说话得算话。”祝贺平冒出一句让警察听不懂的话。
  还真的在乎这桩事。
  陈文翰的桌上摆着一摞复印件,是长城典当行最后半年时间的取款明细账表。
  为何选择这个阶段作为突破口?在这段时间储户取走人民币三千多万。
  黎明保不会没有保命的心肝,既然想撤退,那么就要作好撤退前的准备。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卷走资金。
  账上没有出现大额的取款,甚至十万以上的取款都不多。纪委对十万以上的取款人作了调查,除一笔是私人取款外,其他都是企业的存款。
  陈文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找不到突破口,祝贺平的案子就要陷入僵局。他开始听到一些谣言,说他在搞反攻倒算,要把整过他的人一个个赶尽杀绝,并且说出下一个目标是胡小娥。
  他嗤之以鼻。
  身正还怕影斜?
  但也不能等闲视之,人言可畏。
  华容提醒他,如果找不出祝贺平的问题,那么就是他的问题,肯定会有人说他是无中生有,挖空心思地整人。
  别无选择,没有退路。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也为了自己,只能勇往直前。
  “我就不相信这几千万的取款没有问题。”陈文翰在心底说。
  查,坚决地查,一查到底。
  既然大额的没有问题,那么就往下查。
  小额的也可以不用查,小额存款都是普通储户。
  两头排除,只剩中间,工作量一下子减少了一大截。小额取款户占所有取款户的86%,支走资金占21%。
  数字进一步证明了陈文翰的判断是准确的。
  陈文翰指示,剩下的百分之十几要一笔笔地核对,除了对账号,还要对笔迹。凡是笔迹相同相近相似的取款单,都集中存放在他的办公室,他要亲自甄别。
  不信春风唤不回。
  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从笔迹来看,频繁取款的有五个人,涉及金额有2000多万。有一个人(一种笔迹),在三个月内取款1221万元,平均每天取款13万,最多的一天取款达9次。
  兵分三路出击。
  陈文翰直扑看守所。
  他要与黎明保短兵相接。
  在看守所里,黎明保没有交代半点问题。不要以为他没有读书就可以把他三下五除二,没有两斧头到不了这一步。他是杀猪卖肉出身,进银行工作是因为有个在银行当炊事员的父亲。那年头有顶职的政策,老父退休后他进银行。干什么呢?当然是子承父业,当炊事员。改革开放后,食堂也实行承包责任制,其他两名炊事员不敢承包,唯有他年轻气盛不怕鬼,包。三年下来他赚了一笔。领导开始对他刮目相看。是个人才,行长把他从厨房里调出来,到刚刚成立的信托公司做生意。正值海南建省,他跑去圈了几亩地,大发了一笔。是个难得的人才,领导再派他去北海,如法炮制,又发了一笔。就在这时,海南办事处出现危机陷入僵局,需要能人去灭火。他作为“灭火队员”再次被派到海南,怎奈大势已去、回天无术,留下一座烂尾楼在海口城区。不是他的错,他是功臣,全公司唯他赚到钱。这时北海办事处又出现类似海南的情况。
  他振振有词地说,他开辟的江山让别人给毁了。言下之意——唯他是人才。
  行长的确也是这样认为,责骂其他人是一群饭桶,是败家子。
  什么人才?只能说他胆子大、运气好。
  没有人服气,并且孤立他,刁难他。都知道他没有读过多少书,是白字大王。滞纳金从他口里出来变成带纳金。越是人多的时候越有人向他求教,问得最多的是滞纳金三个字。他不以为然,扬扬得意,以轻蔑的口吻说:“这个字怎么不认识?带纳金的‘带’字都不认识。”
  博得满堂喝彩。
  次数多了便开始警觉。回家后问读财校的女儿,才知道读错了音。以后谁再问这个字他就急眼。
  他决定不干了,停薪留职。
  干什么?隔行如隔山。打银行的擦边球最稳妥,一来熟悉政策,二来赚钱容易。他发现典当行是个发财的好渠道。
  这时祝贺平从营业部副主任升任信托老总。黎明保找到她,谈到自己想下海创办典当行的想法。一拍即合,达成协议:典当行挂靠信托公司,接受信托公司的领导,信托公司出资20万作为开办费,典当行每年向信托公司上交20万元的利润。
  有信托当后台,有20万的铺底金,没有办不成的事。“长城典当行”五个大字横空出世,在闹市区黄金地段的上空耸立。
  开业那天,各路神仙到场,鞭炮燃放近一个小时,看热闹的人、看稀奇的人把一条街围得水泄不通。新奇,只有旧社会才有的典当行如今在新社会死灰复燃。
  人们奔走相告。
  一时,典当行生意如日中天,人们排队去典当行存款。开始还设防,有戒备心,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你试他?他在试你。一年期满,本息一分不少。
  大家放心了,于是把所有“身家性命”都存了进去。奇迹不再发生,欲哭无泪。
  “黎明保,在这里是不是很清闲?”陈文翰问。
  “不清闲,度日如年。”黎明保回答。
  陈文翰继续问:“想不想立功?”
  黎明保说:“想。”
  “我问你,”陈文翰说,“那1000多万是怎么回事?”
  “哪个1000多万?”黎明保反问。
  不是装蒜,而是概念模糊。
  陈文翰也拿不准自己的判断,只能试探地问。
  “三个月取款1000万的人是谁?”这一次说得清楚。
  黎明保身子略闪了一下,脸上出现不安,他不知道天机是怎么泄露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不说话,在权衡。
  不说话是好事,证明判断准确。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
  陈文翰有的是耐心。
  黎明保望着他,欲言又止。
  反复几次,终于按捺不住。黎明保说:“是祝贺平。”
  怎么不像祝贺平的手迹?
  就信他这一次。
  立即讯问祝贺平。
  祝贺平对陈文翰讲:“黎明保是条疯狗,到处乱咬人。我是拿工资的人,哪来这么多钱?”
  是啊,她哪来这么多钱?陈文翰也是这么想。
  祝贺平见陈文翰不说话,以为他不相信,欲盖弥彰地说:“不信,你对我的笔迹。”
  也许是太自信,她的手竟然在空中乱舞。
  不是乱舞,而是做写字状。
  “给她笔。”陈文翰命令道。
  真的让她写。
  有这个必要吗?双规期间她每天都有交代材料。
  双规是双规,现在是现在。
  祝贺平坐到凳子上,把材料纸捋平,拿起笔问陈文翰写什么。
  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她开始下笔。
  “用右手。”陈文翰命令道。
  祝贺平乱了方寸。
  自以为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就在她用手乱舞时,无意间露出了马脚。
  她是左撇子,突然用右手,是一时兴起还是潜意识的作用?陈文翰决定试一试。
  眼看就要露馅。
  不要替她担心,她还有最后一招——撒泼。
  “你这是刁难人……”话没有说完,她的鼻涕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不写并不能掩盖罪恶,办法多的是。
  痕迹鉴定出来,取款单上的字是她用右手所写。
  看她如何狡辩。
  她没有狡辩,而是选择招供。
  胡小娥浮出水面,她是帮胡小娥取款。
  真是胡小娥?与谣言不谋而合。
  是巧合还是背后有小动作?
  “看来早有动作,不然不会放出风声。”陈时宜说,“陈文翰你不要怕,诋毁你的人无非是想在精神上压垮你战胜你。是不是打击报复我最清楚,只要我们凭共产党人的良知办事,我们就无愧于天地。”
  陈文翰接过话题说:“怕我倒不怕。我在想,现在有些东西完全反过来了,变得是非不分,甚至颠倒黑白。过去谁做了坏事马上有人检举揭发,现在是谁检举揭发马上有人报复;副职检举正职被说成是心术不正,想当一把手;干部检举领导被说成是泄私愤。我们马上要对胡小娥实行双规还不知要说什么。”
  “管他说什么,只要我们按党的原则办事,站在祖国和人民一边,我们就襟怀坦白。”陈时宜说,“对胡小娥的双规宜早不宜迟,考虑到蔡峰有心脏病,最好在她的办公室进行。”
  现在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马上行动。
  扑空了。胡小娥一般不来上班,高兴了才到单位打个照面。她是工会副主席,工会本身就没有多少事,何况还是副主席,坐不坐班无所谓。
  必须让她到单位,陈文翰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冯行长。
  理由多的是,关键是不能打草惊蛇。主意有了,前不久报她为副行级,现在以省行来人找她谈话的名义引她上钩。只有这个对她才有吸引力。为了当副行级,她与冯行长撕破了脸皮。
  胡小娥兴高采烈地来到行长办公室。不见行长,只有三个陌生的男子。
  她以为是省行来人,忙伸出热情的手,并作自我介绍。
  但军任问道:“你就是胡小娥?”
  语气有点不对,连同志两个字都没有缀在后边。她不高兴地点头。
  但军任宣布:“我们是都宁市纪委,现在对你实行双规。请你给予配合。”
  “什么?什么?”胡小娥以为听错了,不停地问:“你们说什么?”
  但军任又重复一遍。
  她傻了眼,瘫坐在沙发上。
  “走吧,我们为你准备了一个地方。”但军任说。
  “我不去。”她说。
  不去不行!立即有人拉她。
  “我给蔡书记打个电话。”她说。
  不叫老蔡叫书记是有暗示。
  没用。
  “我跟行长说一声。”她站起来要去找冯行长。
  冯行长和陈文翰就在隔壁会议室。
  没有这个必要,唯一的通道就是跟他们走。
  “冯连生,你给我滚出来。”她在喊行长的名字,“你为什么要骗老娘?”
  何时吃过这个闷亏?
  冯行长躲在会议室大气不敢出。他怕她,知道出门是送肉上砧板。
  胡小娥边走边骂。
  进了电梯后闭口不语。电梯里有她的同事,闭嘴是为了给自己留面子。
  上车后又开始“广播”起来。
  没有歇的意思,直到累了为止。
  到了第三天,“广播”停止。
  她开始找人讲话,试探住在一块儿的工作人员,有没有市委领导来过。
  没有。
  黯然神伤。怎么会如此风平浪静,难道她还不如农家的一只母鸡?当知青时,房东丢了一只母鸡,全家人出动找了两日一夜。
  越想越气,一生气就想“广播”,怎奈没有新的内容,也就作罢。
  但军任开始问情况,完全像审犯人似的,她受不了。
  拒绝回答。
  好,几时想通了几时回答。
  一晃又是两天。
  对她来说是两年,她在以秒计算时间,她要出去。
  “来人哩!来人哩!”她大声高喊。
  其实用不着这么大声,但军任就在隔壁房间看电视、打扑克。听得出,他们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就苦她一个人,不公平。
  “讲吧。”这一次的口气还要简单,连开场白都给省略了。
  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能与小人一般见识。她认为他是小人,过去哪一个见到她不是点头哈腰。
  她问:“讲什么?”
  “好吧,你的忘性太大,我提示一下。”但军任漫不经心地说,“你哪来那么多钱?长城典当行好像是为你家开的。”
  真是这个问题。她猜了几天几夜,估计是这个事发作。就在祝贺平双规时她就有心里准备。
  “炒股加多年的存款。”她非常轻松地说。
  “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炒股没有赚钱反而赔钱。要不要我出示你的每一笔股票交易记录?”
  没有料到他们事先进行了调查。的确炒股亏了一大笔,赚钱是自欺欺人,目的是为了洗钱。
  为了标榜赚钱,她费尽心思,时不时请亲朋同事吃一餐或者买一点小礼品赠送。自言深圳有个大户在帮她,一切听从大户的安排。
  假的终究是假的,不堪一击。
  “你没有资格审讯我,叫陈文翰来。”胡小娥避开话题说。
  什么意思?
  是试探,一是想知道市委对她是什么态度,二是对陈文翰还抱有一线希望。
  陈文翰来了。
  “文翰,你就是这样报恩?”胡小娥先发制人。
  毕竟有恩,说话的口气就不一样。
  陈文翰知道她会来这一手,真诚地说:“胡大姐,我没有忘记过去,更没有忘记你去狱中看我。我是从监狱出来的人,是冤假错案的受害者。我懂得冤假错案的危害性,深切痛恨制造冤假错案的人,决不会反过来制造冤假错案。你应该知道,你在都宁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你双规起码具备两点:第一,掌握了一定的证据,第二,不是我陈文翰一个人说了算。”
  明白了,市委主要领导点了头。
  “好吧,我不怪你。”她说,“这几天我都在想,还是知青点好,生活快乐,无忧无虑。一出知青点我们都变了,假了,复杂了,没有朋友只有利益。”
  大彻大悟?
  不是大彻大悟,而是感慨,只有在难中才有的感慨。
  “文翰,你蔡大哥已经老了,老糊涂了。他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就是太争强好胜,凡事争个输赢。这个性格害了他,你不要与他计较。”胡小娥说,“我这次进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他相见。毕竟夫妻一场,请你代我向他问好,方便的时候让他来看我。”
  低沉婉转,有几分悲凄。
  “还有,让华容和吴美荣来看看我,我想她们。”胡小娥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出来。
  昔日女强人的面孔荡然无存。
  人在难中最渴望的是亲情。
  不能善待亲情就得不到亲情。华容不愿见她,相反还幸灾乐祸。
  “报应。”华容说。
  陈文翰批评她心胸狭窄,说:“你不能只记恨不报恩。”
  华容不服气,正要顶撞。蔡峰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空气一下子凝固。
  他是步行来的,没有带秘书。
  是兴师问罪还是套亲情?依蔡峰的性格,兴师问罪的可能性大。
  “小容,倒杯茶。”蔡峰命令道,俨然像是在自己的家。
  刚才还嘴硬的华容不敢违命。
  说来也怪,天不怕地不怕的华容就怕蔡峰,见到蔡峰话都不敢多说。
  陈文翰坐在蔡峰的对面等候指示。
  没办法,过去就是这样。现在不能因为地位发生了变化而把过去的规矩给改变。
  “文翰,你心里越来越没有我,你把小娥给双规了,我不要求你事先向我通报,至少事后也应该告诉我一声。”蔡峰开门见山地说,“害得我到处打电话找她。”
  “我……”陈文翰想解释。
  “论职务我还是副书记,论年龄我是兄长。”蔡峰不容他解释,气愤地说,“我不该知道吗?我会目无组织而阻止吗?规不规胡小娥我没有意见,不告诉我我就有意见;陈时宜不告诉我我也没有意见,你不告诉我我就有意见。”
  蔡峰接着说:“现在你就带我去见胡小娥,我要看她是死是活。”
  说完就要走,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可以。”陈文翰果断地说。
  蔡峰以为他不敢,没想到他会爽快地答应。
  明显是无理要求,无非是想为难他。
  让别人为难也是让自己为难。
  要求见面可以,通风报信不行。
  车子到达目的地,蔡峰改变主意了,不见。
  有顾虑,也怕说不清楚。
  不能让他扫兴,既然来了还是得见一面。
  不能直接见,可以间接见。
  陈文翰已经安排好了见面的方式。
  胡小娥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走出房间,到院子里散步,她当然不知道蔡峰在车上。
  足足看了五分钟。
  够了,蔡峰无力地挥手,示意开车。
  离开的一瞬间,蔡峰回头又望了一眼,目光正好与胡小娥相碰。
  不禁老泪纵横。
第23章 死亡之旅(1)
  “上了山顶就进入都宁地盘啦。”陈正言兴奋地介绍。
  几天前他们走的不是这条路,走的是108国道,现在走的是106国道。
  虽然同为国道,却有天壤之别。108国道改造不久,既宽阔又平坦,二级水泥路面。106国道只有个别地段进行了改造,基本保持了原汁原味。从地图上看,两条国道基本平行,都是京广大通道。如果图快,走108;如果想观赏南国风光,走106。
  他们选择了106。
  听他这么一讲,王晶的倦意烟消云散。她端正身子,眼观前方,斗嘴道:
  “看你臭美的样子,我倒要看看你的家乡是不是江南最美的地方。”
  二人一路斗嘴,已经斗了几个省。刚休战,现在又开始斗起来。
  有一个人喜欢,那就是叶国保。作为司机,他最怕的就是寂寞,特别是跑长途车,如果没有人说话,很容易产生疲劳,搞不好还会打瞌睡。他俩斗嘴,叶国保既是听众又是裁判,不仅没有瞌睡,而且还说了算。或许是无知者无畏,他敢点评,并且铁面无私,不徇私情。王晶抱着靠垫望着窗外,陈正言说她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她偏说是犹抱琵琶全遮面。争执不下,请裁判员。叶国保一言九鼎,判陈正言胜。他解释道:“你们在城里生活,没有见过农村开油锅。见过的人都知道,油泡着枇杷,枇杷的一面吃进油里,另一面浮在油面,当然就是‘油泡枇杷半遮面’。”
  说得他俩哈哈大笑。
  有了叶国保这个活宝,一路上少不了欢声笑语。
  王总不在车上,他们就没有顾忌。王宏观嫌坐车太累,加之酒店有急事,于是改乘飞机回北京。他不喜欢一个人出行,每次出差总要带助手。他要女儿陪同回北京,王晶一千一万个不答应。只好让陈正言陪同。陈正言答应女儿却不答应,要走一起走。父亲不高兴,她更不高兴。没办法,王宏观只得一个人孤零零地上飞机。
  不这样不行,总不能让叶国保一个人开车跑长途。
  “抛弃”了王总,他们好开心。
  车到了松树岭顶峰。
  停车,三人同时下车。
  松树岭不仅是大山的分水岭,而且是两省的交界线。这时,他们变成了巨人,一脚跨两省。
  眼前是蓝天白云,无数秀丽的山峰踩在脚下,三百里的风光尽收眼底。
  “这就是我的家乡。”陈正言自豪地说。
  “真美!”王晶脱口而出,“正言,你没骗我,真是名不虚传。”
  突然她发现一个问题,只见山峰不见村庄。
  “村庄都在山脚下,被绿树掩盖了。”陈正言像是一名称职的导游在细心地向游人讲解,“下山后,沿途要经过许多村庄,你会发现江南的秀美和北方的粗犷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江南美,江南的女子一定更美!”王晶自言自语地说。
  是多愁善感还是想象力丰富?
  “喜欢就嫁到这里来。”叶国保冷不丁地将了她一军。
  彼此是好朋友,说话无顾忌。
  他们是不打不相识。那次酒店集会散席后,王晶突然想起来了,陈正言正是那晚救她的青年。她好激动,立即追赶,她要面谢恩人。怎奈大街上人山人海,不见陈正言的踪影。到家后,她脑子里总是陈正言的身影,不行,必须立即找到他,不然睡不着觉。她找到施继权家,问陈正言的住址。不知是施继权对北京不熟还是陈正言租住的地方太偏僻,施继权说不出所以然来,急得她团团转。施清香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不悦。在酒桌上她就对她的轻佻行为表示不满,甚至有些瞧不起,她还没有见过这样放肆的女孩。说句心里话,她对陈正言也有几分好感。“有什么事跟我讲,正言大哥最听我的。”她说,话中有话。王晶望了她半天,说:“你不懂,还是我当面跟他说吧。”明显有几分不买账。施清香气得不再理她。王晶不在乎她的态度,仍然没完没了地问陈正言的情况。“对了,您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王晶说。施继权翻出号码本,她掏出手机,施继权报一个数字她按一下键。电话通了,没人应答。
  打了半天,终于有人接电话,但不是陈正言。施清香幸灾乐祸地说:“正言大哥不接不熟悉的电话。”
  王晶突然明白过来,笑着说:“你的正言大哥是个好人。”
  轮到施清香尴尬了。
  第二天一早,陈正言就被电话吵醒。他还以为是派出所的电话,没想到是王晶打来的。
  王晶说她正在上次被抢劫的地方,让他马上来接人。
  他没有多想,翻身起床。
  几乎是跑步。
  他问她什么事。
  “难道你忘记了?”她反问。
  “……”他装着不知道。
  她说:“感谢你那晚救了我,要不是遇上你恐怕我的命早就没有了。”
  说得这么恐怖。
  他知道她会提这件事,装马虎是为了保护叶国保。他说:“你认错了人,我根本就没有救你。”
  分明在撒谎。如果不是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为什么不承认?她盯着他的眼睛寻找答案。
  答案出来了——他避开她的目光。
  明白就行了,她不愿揭穿。既然不愿承认,那么一定有理由。
  “走,到你的宿舍看看。”她提议。
  突然想起宿舍凌乱不堪。他建议去餐馆用早点,她不答应。
  只得硬着头皮去宿舍。
  门缓缓打开。
  她大惊失色。家里被小偷光顾?见他平静如故,才知道不是小偷所为。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他如实地告诉她。
  “算了,到我爸爸的酒店去,爸爸正缺帮手。”她说。
  他没有马上答应,而是反问她:“你能当家?”
  “怎么?瞧不起我是不是,告诉你,酒店有我20%的产权。我也是老板。”
  她说。
  不是吹牛皮,而是事实。这20%是母亲离婚时分得的财产送给她的。母亲跟父亲结婚是特殊时期特殊的产物。母亲是一名舞蹈演员,不知什么原因被剥夺了上舞台的权利,下放到京郊的一家拖拉机厂当工人。同是工人的父亲与她相识相爱并很快地结婚。结婚后母亲一直不要孩子,她眷恋着舞台,盼望有朝一日重操旧业。结婚是为了躲避厂革委会主任的纠缠。“文革”结束不久,父母所在的企业倒闭。为了吃饭,夫妇俩开了一家小吃店。手头逐渐有钱了,母亲却老了。平反后回原单位,但不能上舞台,只能当后勤人员。辞职,一心一意干起饮食业。产业越盘越大,日子越来越富裕。这时,从澳洲来了一位伯伯,要带母亲去澳洲。他不只有钱,要命的是,他是母亲的初恋情人。他有品位和气质,父亲在他的面前是老土。他求父亲把母亲还给他,母亲也深爱这个男人。他俩走了,母亲的那份财产就变成她的了。当然,她要母亲不要财产。她恨母亲,不愿去澳洲留学,但最后还是去了。几年后回北京,父亲惊奇地发现女儿变了,不仅不指责母亲,还赞赏母亲勇敢。
  追求真爱有什么错?
  她被同化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我还有个朋友也得一起去。”陈正言说。
  “还有条件。是不是抢我钱包的朋友?”王晶问。
  怎么知道?第一,那晚他一去不复返;第二,她在酒桌上瞥了一眼叶国保。
  他不再隐瞒,只得点头默认。
  新生活从头开始。这下好了,三个患难之交的朋友走到一起。施继权带着两个难弟登门致谢。王宏观说:“不用谢,要谢就谢我的女儿和香香,是他俩促成此事。”
  香香?不就是施清香,她也能说得上话?
  “好啦,谁愿意娶我?没有人愿意娶我嘛。”王晶毫不掩饰自己。
  话有所指。
  陈正言装着没听见。他绕开话题建议道:“王晶,照张相作纪念。”
  “好。”王晶摆出优雅的姿态,问,“后面的风光能不能照下来?”
  “恐怕不行。”陈正言答。
  “拿我的相机。”王晶说,“把数码相机也拿下来。”
  陈正言把所有的相机挎在身上,俨然像个专业摄影记者。
  一阵猛拍。
  人和大自然一个都不能少。
  该上车了。
  王晶兴味盎然,不愿走,还要拍。不是拍个人照,而是要拍合影。
  她说:“叶师傅,你来为我和正言拍几张合影。”
  相识这么久还没有一起照过相。
  叶国保接过相机,对陈正言扮了个鬼脸。
  主动权在王晶,她说了算。她说怎么拍就怎么拍。陈正言像道具,被王晶指挥得团团转: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蹲着;一会儿侧面,一会儿正面。
  怎么开心就怎么拍。
  “ok!”王晶满意地叫停。
  叶国保举起手中的相机,喊道:“王大小姐,咱们还没有合影。”
  “sorry,对不起。”王晶道歉道。
  她跑到叶国保的身边,亲昵地挽住他的手,面露微笑地说:“正言,快照。”
  正言从不同的角度按下快门。
  非常尽兴。
  车子重新起动。
  山腰的云雾逐渐朝山顶爬行,眨眼工夫就爬到脚下。他们被云雾包围,感觉人和车浮在云中,像在空中飘游。
  “我成了仙女啦!”王晶忘情地呼喊。
  “小声点,不然,我让你下凡。”陈正言故弄玄虚地说。
  说下凡就下凡,真的下凡了。
  云雾过后是小桥流水人家。
  “你真神。”王晶夸道。
  不是他神,而是大自然神。他知道会出现这种变幻。他说:“当地人称这个地方叫天上人间。恋爱的人喜欢来这里验证,如果是‘天生的一对,地产的一双’就会出现刚才的现象。”
  “真的?”她兴奋地叫了起来。
  其实是他胡编乱造。
  她信以为真,脸上泛起幸福的笑容。
  走完山路,前方是一块小盆地,过了盆地便能望见都宁市区。
  叶国保加大油门,奔驰s320小车像脱缰的野马风驰电掣。
  一个急刹车。
  为什么停车?
  不停行吗?三名警察出现在车前。
  敬礼后,警察接过叶国保递过的驾驶证、行车证,命令道:“下车。”
  叶国保下了车。
  “北京的车子到这里干什么?”警察问。
  他如实回答。
  一名警察把头探进车内。
  一男一女高傲地坐在车上,正眼都不瞧他一眼。警察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他转身问叶国保:“他俩是什么人?”
  “我们总经理助理和总经理的女儿。”叶国保说。
  没话找话,问这些不沾边的事干什么?只有一种可能——找碴儿——罚款。
  陈正言推开车门用都宁话说:“你们是交警还是刑警?怎么没完没了?”
  三个警察愣了一下,没想到还是本地人。
  “你是都宁人?”瘦子警察问道。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陈正言反问道,“如果不重要,我拒绝回答。”
  瘦子警察正色道:“必须回答。”
  陈正言回敬道:“我不想回答。”
  “好!你嘴硬。”瘦子警察说,“小方,打电话给文哥,发现了偷车可疑分子,二男一女,偷的是奔驰s320。”
  “凭什么说我们偷车?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诬陷好人。”陈正言火冒三丈,抓住瘦子警察想揍人。
  不能揍。
  惹不起躲得起。“走,国保。”陈正言说。
  “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瘦子警察摇摇手中的执照说。
  顾不了那么多。“开车!”陈正言说。
  车子像离弦之箭。
  追。
  尽管有警笛助阵,怎奈车子不是一个档次。不到五分钟,奔驰车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他们有对讲机。
  前方出现援军。
  “有警察。”叶国保惊惶地说。
  “不管他,冲过去。”陈正言说。
  拦车的警察紧急让路,迟一秒钟就有撞上的可能。
  大奔擦身而过。
  追!两辆警车紧追不舍。
  陈正言一旁指挥,叶国保沉着应对。
  进城区。
  向右。
  过桥向左。
  进市委大院。
  停车。
  没有电影里惊魂未定的镜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三人从车上下来。陈正言指着市委办公楼对他俩讲:“我在这里上了四年班,现在随我一起去见见我的同事。”
  从一楼到五楼没有遇见一个熟人。
  怪事,大换血了?
  不是大换血,而是所有干部都在会议室学习。市委办公室有条不成文的规矩——礼拜四下午为政治学习时间,雷打不动。不学习不行,不学习思想觉悟提高不了。与其说是学习,倒不如说是读报。就像“文革”时期农村生产队开会一样,念一念报纸,读一读文件,队长讲两句话,散会。效果如何?不谈效果,总之,学比不学好。
  推开会议室的门。
  所有的人都惊诧,没想到陈正言还活着。
  洪政赶紧从凳子上站起来,握住陈正言的手说:“欢迎,欢迎你回来上班。”
  “我不敢,我怕被抓。”陈正言诙谐地说。
  哄堂大笑。
  洪政面露尴尬,说:“谁敢抓你?你是市委办的干部,打狗欺主。”
  发现用词不妥,忙更正:“有我洪政在,谁也不敢动你半根毫毛。”
  爽!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真的有人抓我。”陈正言一脸正经地说。
  这回不像在开玩笑。
  “谁?”洪政满不在乎地问。
  谁有这大的胆,敢抓市委常委的儿子。
  “告诉我,我要他向你道歉。”洪政仗义地说。
  不是吹牛。在都宁他有市场,他的话可以代表市委。
  “在楼下,”陈正言说,“是公安,恐怕你也奈何不得。”
  “我就不信这个邪。”洪政仗义地说,“我要看看他们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走,我为你主持公道。”
  这不是他的性格。他的性格是唯唯诺诺。
  反常。
  他也敢讲狠?市委办的干部露出了惊奇的目光。
  果不出所料,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夹着大奔。
  陈正言领着他们朝着大奔走去。
  就在开门的一瞬间,一伙警察上前摁住了他们。
  “松手,不得无礼!我是市委秘书长洪政。”洪政大叫,他的双手被反剪在背上不能动弹。
  好在嘴巴没有封住。
  起到效应。一个警察仰着头看着洪政,检验是不是“水货”。
  货真价实。
  这名警察厉声命令道:“松手!放人!”
  极不情愿地松手。
  洪政抖抖手,正色道:“你们是哪个局的?谁给你们的胆,竟敢到市委抓人?”
  “报告首长,”为首的警察立正敬礼说,“我们是区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刑警,奉命捉拿窃车大盗。”
  “谁是窃车大盗?”洪政问。
  “他们三个。”瘦子警察出面指认。
  “放你妈的屁!你才是窃车大盗!”叶国保骂道。有人给他撑腰他怕谁?
  “有什么根据?”洪政步步紧逼。
  “……”
  “无中生有,执法犯法。”洪政严厉地说,“没有经过法院判决,谁也不能定罪。我说你是杀人犯你服不服?”
  “……”
  “把你们的警号抄给我。”洪政命令道,“马上向我的贵客赔礼道歉!”
  刚才还神气十足的英雄,这时候成了泄气的狗熊。
  他们跟文哥吃香的喝辣的,还没有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没办法,文哥这时不在,没有人撑腰,只得忍气吞声。
  不情不愿地道歉。
  “今天到此为止,但这件事没有结束。回去后写一份检讨报市委,我要视你们的态度来决定给你们什么处分。”洪政满脸严肃地说,“还不快走。”
  两部警车无声无息地走了。
  洪政马上换成笑脸。他握着陈正言的手说:“什么时候来上班?位置我给你安排好了,先当一段时间办公室副主任。”
  “哟!那可是县级干部。”陈正言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回答。
  “你是才子嘛。只有职务与能力相吻合,才能留住人才。”洪政说出理由。
  现在讲能力?
  难道他过去没有能力?无非是老爸现在当了常委。
  何时不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喂,我找闵洁。”一口纯正地道的北京话。
  谁?闵洁在心里打结。想了一阵,猜不出来,只得问对方:“我是闵洁,请问尊姓大名。”
  “我嘛……你不认识,有一个人你认识。”王晶把电话递给陈正言,甜甜地说,“不错,很讲礼貌。”
  陈正言接过电话,说:“小洁,是我,正言。”
  “正言,是你!”闵洁在电话里惊喜地喊道,转而警惕地问:“刚才是谁?”
  “是我的一个朋友,叫王晶。”陈正言坦然地说。
  他坦然,她不能坦然。多愁善感是女人的天性。真的有女朋友?她想起了他母亲的话,不祥之感油然而生,说话有些不大自然:“你……你在哪儿?”
  她问。
  “我刚回都宁,还没有到家。王晶要在都宁最好的酒店请我的客人,请你到光宗大酒店来。”陈正言说。
  “要她请什么客?到都宁归我请。”闵洁回击道。
  “好,不管谁请,你快来。”陈正言说。
  太粗心了,没有在意女孩的感受。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她会不悦。
  收起电话后他对王晶说:“王晶,你在大厅等我们,我和国保去接我的父母亲。”
  王晶不依,要一起去。
  不是不让她去,而是坐不下。他说:“你就在这里等人,闵洁等一会儿要来。”
  等就等,只得服从。
  她坐到沙发上,顺手从报夹中拿出一份报纸看起来。
  这时,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出现在大厅。
  大厅顿时热闹起来,接二连三的请安声此起彼伏。
  什么大人物?
  王晶抬头瞟了一眼,恰好与来人目光相遇。她马上收回目光,继续看报纸。
  来人的目光锁定她。人在移动,目光没有移动,直到电梯的门关上。
第24章 死亡之旅(2)
  “文哥,是不是看中了那个小娘儿们?在咱们的酒店还不好说,你点个头,我马上给你弄上来。”张伟兵讨好地说。
  闵元文望着他没有说话。
  进了总统套间,张伟兵旧话重提。闵元文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就知道抢,能不能多用点脑子。不错,这个小娘儿们我是喜欢,你们有什么办法让她臣服于我?记住,我不仅要她的身,而且还要她的心。说清楚点,我想让她当你们的嫂子。”
  张伟兵疑惑地看着他。看清楚了,文哥不像在开玩笑。
  文哥动心了。
  文哥何时这样当真过?
  张伟兵马上退出。他要立功,要讨好文哥。为了文哥,他可以两肋插刀。
  他想给文哥一个惊喜,把美人送到他的床前。
  来到大厅,王晶却不见了。他问服务员,服务员说她跟一个女孩上楼了。
  又来一个?一阵窃喜。好,大哥一个我一个,就这样搞定。他心里美滋滋的,走路特别有力。
  在芙蓉包间见到了要找的人。
  “请问是不是张先生订的包房?”他彬彬有礼地问,真的用起了脑子。
  这么有礼貌是因为记住了文哥刚才讲过的话。
  “不是。”闵洁背朝着他简洁地说。
  张伟兵没有走的意思,一双贼眼不停地转,他在思忖着说什么好。终于想出来了,他说:“张先生说的是芙蓉厅怎么会有错呢?小姐,是不是你们搞错了?”
  没话找话。
  不愿有人打搅。闵洁转过身来,面露愠色地说:“拜托你,问清楚再来好不好?”
  “我问清楚了,就是这个厅。请你们立即消失。”装的就是装的,很快就露出了狐狸的尾巴。
  谁怕谁?何况在她大哥的酒店。“请你不要无理取闹!”闵洁警告道。
  正在这时,王晶的电话响起,是陈正言的电话。她告诉他在二楼芙蓉厅。
  陈正言和叶国保马上上楼。
  见两个大块头男人冲着自己而来,张伟兵以为要打架。自知不是对手,怕吃亏,他马上打电话搬救兵。
  陈正言一眼就望见闵洁,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深情地说:“你还好吗?”
  “伯父伯母怎么没来?”闵洁答非所问。
  这才发现气氛不对,旁边多了一个虎视眈眈的男子。
  不容他多想,一群人冲进他们的包间。
  门被关上,亮出了手中的家伙。
  很清楚,要打架。
  闵洁拔出腰间的手枪,大喝一声:“谁敢动手?”
  没想到她有枪。
  双方僵持住。
  闵洁知道这伙人不会善罢甘休,随时都会发起攻势,必须乘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搬救兵,她的救兵就是大哥。她一只手持枪一只手掏出手机。电话通了,她说:“哥,我在你的酒店二楼……”话没说完手枪被人踢掉。
  顿时一片混乱。
  双方大打出手。陈正言他们寡不敌众,很快就被制伏。张伟兵走到王晶的面前,说:“恭喜你,我大哥看上了你。我得喊你嫂子。”
  “闭嘴,”王晶鄙视地说,“一群渣滓。”
  张伟兵恼羞成怒,举着拳头想打,没胆量。谁敢打大哥看中的人?转移方向,认准闵洁。他涎着脸对闵洁说:“我最喜欢有性格的女人,特别是拿枪的女人。”说着就要动手,被陈正言踢翻在地。
  他爬了起来,从手下手中夺过闵洁的手枪,对着陈正言的太阳穴说:“你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你。”
  “你敢?”陈正言嗤之以鼻地回答。
  低估了他,这伙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张伟兵拉开保险,真的要开枪。
  “住手!”
  是闵元文的声音。
  “谁叫你动手的?全都给我站到一边。”他斥责道。
  张伟兵看不到闵元文生气的脸色,迎上前讨好地说:“文哥,我在替你教训他们几个……”
  “啪!”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瞎了你的狗眼,我妹妹你也敢欺负。”闵元文厉声喝道。
  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张伟兵这才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哭丧着脸站在一旁。
  闵元文走到妹妹的跟前,问:“小洁,伤到了没有?”
  “哥,让他们向我的朋友道歉。”闵洁要求不高。
  话音未落,一个个齐刷刷地跪地求饶。
  怎么这样自觉?
  闵洁的话就是指示。
  妹随哥贵。
  闵元文双手抱拳逐个道歉:“对不起,请原谅。你们都是稀客,是请都请不到的客人。为表示歉意,我作东,宴请各位。”
  谁稀罕你请客?
  “哥,你把他们带走。”闵洁下达驱逐令,这种场合外人越少越好。
  不行,闵元文不答应。
  还想怎样?他要借这个机会抖抖自己的威风。“走,就这样便宜他们?你同意我都不同意。这些人是贱相,必须让他们对你们有深刻的印象。来人,拿六瓶北京红星二锅头来。”
  干什么?喝酒。执行家法。
  六瓶酒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
  “谁先来?”他漫不经心地说,没有半点强求的意思。
  闵洁听不懂,都听不懂。这是行话,外人当然听不懂。
  听不懂不要紧,看得懂就行。
  老规矩:谁为头谁带头。张伟兵上前,拿起一瓶酒在嘴巴里转了半圈,吐出瓶盖。然后双手抱瓶作揖,说:“对不起各位,我张伟兵有眼无珠得罪了大家,为表示歉意,我先干为敬。”说完,脖子一仰,咕咚咕咚一瓶酒到肚。
  接着上。
  就像是接力赛,一个连着一个。
  在王晶眼里,六瓶酒就是六瓶敌敌畏。与其说是喝酒,倒不如说是在自杀。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们,没有人退却,一个个视死如归。
  红星二锅头,60度。在北方高寒地区不算高度酒,在南方热带地区是绝对的高度酒。本地人喝的白酒一般是40度左右。正因为度数高,所以成为刑具。光宗的家法,喝酒是最低的惩罚。相对于自残,喝酒算什么?大不了醉一回,醒了什么都没有发生。砍手剁脚不同,痛过之后是残废。
  喝。酒量大的一瓶下肚,没事,只是满脸通红;酒量小的有事,当场打摆,分不清南北东西。
  接力赛结束,闵元文挥手放行,一个个在“谢谢文哥”声中退下。
  谢什么?
  皇帝赐你死,你还要谢主隆恩。
  “上菜。”闵元文打着手势。只要高兴,他就爱手舞足蹈。
  他怎么不走?
  败兴。
  一粒老鼠屎坏一锅粥。有他在,甭想有好心情。
  “哥,你去忙吧。”闵洁含蓄地说。
  只差没赶他。
  “我不走。”他说,“我怎么能走呢?这个酒店是我的,几位是我妹妹的客人,我走了不是显得太小气了?我作东,陪你几位朋友一醉方休。”
  他不知趣,你一点办法也没有。这叫做请菩萨容易送菩萨难。
  只得由他。
  酒菜上桌,非常丰盛。他们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是文哥请客,就按最高标准下单,山珍海味俱全。
  闵元文举杯致辞:“欢迎我妹妹的朋友光临都宁。不才略备薄酒,敬诸位大哥、老弟、妹妹——干杯。”
  祝酒词背得滚瓜烂熟。
  言语也还谦虚,不知者还以为遇上了斯文人。
  一饮而尽。
  酒壮人胆。他的目光锁住王晶,不再有半点收敛。想主动搭话,却不知道姓甚名谁。只得求助于妹妹,他问:“小洁,怎么不给大哥介绍一下你的朋友?”
  闵洁看出他的心事,知道他不怀好意。她不想让大哥沾边,于是没好气地说:“喝你的酒。”
  没想到自己的亲妹妹竟不给面子。
  碰了一鼻子灰。
  当然不会罢休。
  难不倒他。他让服务员把他的名片逐一发送。他知道,发得出去收得回,马上就能收到对方的名片。
  不出所料,他收到了陈正言和叶国保的名片。
  关键的人物没有名片。他不气馁,让服务员拿笔和纸给王晶,让她写。
  接过王晶写好的白条,他开始琢磨起来。
  “王晶,晶晶亮,雪碧。我记住了。”闵元文情不自禁地说。
  不得不佩服。“晶晶亮,雪碧。”是台湾歌星张惠妹的雪碧广告词。这时候用得恰到好处。
  王晶莞尔一笑。
  笑得他心花怒放。他赶紧自斟一杯,走到王晶跟前,绅士般的样子,说:
  “晶晶亮小姐,我敬你一杯。”
  王晶礼貌地站起来,举杯相撞。
  她用嘴抿了一下。
  他不依,硬要她干杯。理由是: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点。
  这么快谈起感情来?太快了点吧。
  快什么?恨不得见面就上床。
  “那好,我请你带酒。”王晶大度地说。
  闵元文受宠若惊。“好!”话落酒干。
  闹酒最容易缩短距离,交往一个月不如闹一次酒。
  招待客人为什么上酒?因为酒精能让人兴奋、豪爽,能让彼此不熟悉的人很快地熟悉。
  很快形成了三分天下的格局:陈正言与闵洁说话,王晶跟闵元文聊天,叶国保一个人喝闷酒。
  为摆脱尴尬,叶国保缠着服务员没话找话地闲谈。
  正在兴头上,陈文翰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夫人华容。“嗬,三国鼎立。”陈文翰说。
  怎么现在才来?
  怪陈文翰。他才下班。他不知道儿子回来,到家后,华容告诉他儿子回来了。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而是冷静观察。屋子里没有一点动静,他以为妻子又在骗他。华容见他上书房,把他喊住。干什么?上酒店,儿子在酒店等他。真的?这次是真的。
  “爸!”正言触电般站了起来,跑上前拥抱着父亲。
  将近三年没有见面。
  父子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陈文翰推开儿子,他要远距离全方位地看儿子。
  “长高了……”
  “结实了……”
  “变英俊了……”
  越看越爱。他再次把儿子拥在怀里,没有语言,轻轻地拍打着儿子。此时无声胜有声。要不是人多,他肯定会流泪。
  闵洁满脸都是泪水。她哭什么?
  怎能不哭,是迟到的泪水,是控制不住的泪水。在见到正言的瞬间她就要哭,是环境不允许她哭。
  她怎么会哭?
  他们是什么关系?
  王晶在揣摩。上帝,千万不要告诉我他俩是那层关系。
  她在祈祷。
  花山城郊以南三公里处,有一座山叫狗儿山。这是座名山,在当地很有名气。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山上有两座建筑物。一座建筑物是看守所,另一座建筑物是花山寺。两座建筑物都是在20世纪60年代兴建的。那时的花山寺不是寺,是骨灰堂。蔡峰主政花山时,将骨灰堂改为花山寺。为什么要改?有三种版本的传说:第一种传说最为可信。相传花山这地方有一座古寺,建于明朝,毁于民国。解放后,当地百姓要求恢复古寺的呼声很高,加之骨灰堂是仿古建筑,蔡峰顺水推舟,将骨灰堂更名为花山寺。第二种传说也有道理。骨灰堂落成后一直处于闲置状态,只有三三两两几盒骨灰,为充分利用资源,因此改作他用。第三种传说最玄。一日,蔡峰遇上一位长者,上前请教:“为什么花山县委书记、县长到地区只能平级调动?”长者抬头见花山,问,山顶上的建筑为何物?蔡峰答:骨灰堂。老者说,死人压活人永世不得翻身。蔡峰恍然大悟,要下令拆除。老者又说,除恶从善,改作庙宇,普度众生。蔡峰照办。
  说来也怪,花山寺开光后,蔡峰连升三级。因此,花山县委书记没有不被提拔的道理。
  传说终究是传说,信不信由你。有传说才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才神秘。没有传说就是平淡无奇,人们津津乐道而流传千古的都是美丽的传说。
  山下正有一辆小车向山顶爬行。
  陈正言坐在车内,靠在他身边睡觉的女孩是闵洁。他俩上山不为猎奇,而是看望祝贺平。
  车子沿着盘山公路迂回而上。山不高,从山脚爬到山顶只需10分钟。在山顶处出现一个岔路口,左行就是花山寺,右行就是花山看守所。去恶从善悉从尊便。
  右行,去看守所。
  威严的武警战士守护在大门旁,黑洞洞的枪口提示司机来人到了禁区。
  停车。
  陈正言推醒了闵洁。
  闵洁在车上对着反光镜梳理凌乱的头发,她必须以姣好的面容出现在母亲的面前。
  陈正言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哨兵,是都宁市公安局的准见证。
  祝贺平是三天前从都宁城区转到花山县的。以前她一直住在宾馆。从宾馆到看守所意味着性质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人民内部矛盾而成了敌我矛盾。
  当然还不能这样定性,这只是逮捕。在法院没有作出有罪判决前,谁也不能定性她有罪,只能称之为犯罪嫌疑人。
  从宾馆戴上手铐到上囚车这一时段,她只说了一句话,一句旧话,是对陈文翰说的——让正言跟闵洁一起来看我。说完站在车门旁不动,一双期盼的目光等待回答。没有理由不满足她,陈文翰点了头。她满意地上车。囚车拉响了警笛,一个劲儿地往前直奔,出城区进郊区,过村庄穿山岭,进县城上山路,两个小时后才停车。下车后,她才知道到了花山县看守所。
  为什么要到花山?
  她不明白。检察官告诉她,对经济案犯一般采取异地关押,防止串供。
  树倒猢狲散,谁会与她串供?
  哨兵放下电话后不久,一名警官从高墙里出来。他瞟了一眼准见证,伸出热情的大手,说:“欢迎,欢迎。早上我才接到通知,知道你俩要来。请随我来。”
  他把他俩带到一间简陋的接待室,确切地说叫审讯室。安顿坐下后,他便出门,径直朝里间的一个大院走去,那才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不一会儿,他领着祝贺平来到审讯室。
  闵洁迎上前抱着母亲痛哭。祝贺平用手替女儿揩干眼泪,她说:“傻孩子,见了妈妈应该高兴,你看妈妈见到你不是很高兴吗?”
  话虽这样说,她的双眼噙满了泪水。不过她的确是高兴。听说女儿来看她,还有一个男孩陪同,她就知道是陈正言。虽然她没有见过陈正言,但她相信女儿的眼光,一个能让女儿魂牵梦绕的人肯定不是孬种。为给准女婿留下好印象,出门时她还洗了一把脸。当然不管用,洗不去憔悴的面容。
  “妈,他就是正言。”闵洁说。
  她缓缓地走到正言面前,拉着他的手说:“孩子,你就是正言?”
  他点了点头。
  她的另一只手拉着女儿,然后一双手合在一起,这样三个人的手就重叠起来。她说:“正言,我求你一件事,今生今世你要与闵洁在一起,娶她为妻,与她相伴到老……”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一片哭声。
  “如果你答应我,你就喊我一声妈。”她接着说。
  他叫不出口,只是点头。
  祝贺平以为他变卦,不解地问:“你是不是嫌弃我的女儿?是不是因为我是罪犯而觉得脸上无光?是不是因为你父亲得势而小洁的父亲失势而看不起我的家庭?”
  越说越远。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有她才是这种人。
  陈正言知道,千言万语没有用,唯有一声妈能解决问题。他说:“妈,我答应你。”
  她望着正言一言不发,样子有几分吓人。
  怎么了?
  “妈,你是不是病了?”闵洁问。
  “谁说我病了,我是高兴。”她终于说话了:“正言,我的好女婿,我给你讲,我不是人……”
  她一高兴把什么话都讲了。
  他相信她的话是真的。有些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比如把闵洁介绍给蔡剑。
  “正言,我跟你讲,你俩的婚礼我恐怕参加不了了。我给你交过底,我的问题大得很,可能要坐一辈子牢。我帮不了你们,也没有钱给你,还要你们受累。
  这辈子我还求你们看我两次,一次是你俩结婚时,来告诉我一声;再就是我当姥姥时,你俩把孙子抱来让我看一次,这样我就是死了也心满意足了……”
  “妈,您甭说了,我和正言会经常来看你的。”闵洁打断了母亲的话。
  “好,好,好,我不讲了,今天我很高兴,我得进去了。”说完后,她迈着并不坚实的步伐向号子走去。
  走错了,应该回家。闵洁真的希望母亲走错了路。
  没错。
  怎么是这样?现实残酷无情。
  谁制造的天壤之别?还有谁,是她自己。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恕。
  闵洁目送着母亲向高墙走去。
  祝贺平没有勇气转身,她多么想再看女儿一眼,又怕女儿看到她的泪水。
  怪事,怎么王晶和叶国保的电话都打不通?陈正言一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关机。打到宾馆服务台转到两人的房间,也没人接听。到哪里去了?
  估计不会走远。陈正言决定去宾馆等他俩。
  服务员打开王晶的客房,陈正言坐下来看电视。赶上了精彩的节目——齐秦拉萨演唱会现场录像。齐秦是他的偶像,只要是齐秦的歌他都喜欢。喜欢到什么程度?能脱口完整地演唱齐秦百分之九十九的歌曲。剩下的百分之一是齐秦刚创作的歌曲。歌迷容易被偶像的歌声打动,他的心随屏幕上的齐秦激动而激动,快乐而快乐,忧伤而忧伤,缠绵而缠绵。如此陶醉。
  光阴易逝,演唱会结束了。
  曲终人散,他还沉浸在歌声中。突然想起王晶还没有回来,他掏出手机看时间,不早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怎么还不回?他开始着急起来,不停地按重拨键。
  无济于事。
第25章 死亡之旅(3)
  会不会在闵洁那里?
  电话通了,闵洁说不在。这就怪了,会到哪里去?只有一种可能,与闵元文在一起。
  名片不在身上,不知道闵元文的电话。还得找闵洁。闵洁娇嗔地说:“这么拼命地找她是不是想她了?”他没有心思开玩笑,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严肃点。撒个娇都不行?闵洁吃醋了,没好气地说:“瞎操什么心,她一个大活人谁敢把她怎样?”言毕,关上手机。
  让你干着急。
  忘了,女孩子只能哄。
  陈正言只得另辟蹊径。他把电话打到服务台,找到了张伟兵的电话,再通过张伟兵找到闵元文。
  绕了一个圈,得到的信息是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而是全知道。王晶就在闵元文手里。
  闵元文看上谁就是谁的灾难。
  那顿饭局后,闵元文与王晶成了朋友,严格说是熟人。分手后,他茶饭不思,一心盘算着如何把王晶搞到手。本来还想慢慢来,培养一点感情后再动手,没想到王晶他们明天就要起程回北京。这么快就走?不能眼睁睁地让心仪的女人从身边溜走,他要行动。
  妹妹与陈正言一道去花山看望母亲,他乘虚而入,赶到宾馆陪王晶吃早点。边用餐边向王晶介绍都宁的名胜古迹,他说都宁有一处温泉是唐明皇与杨玉环沐浴的遗址。王晶还是第一次听说,顿生兴趣。
  “不看温泉枉来都宁。”他在一旁添油加醋,说得王晶蠢蠢欲动。
  “那就去看看。”王晶说。
  他主动请缨当向导。
  王晶打电话给叶国保,约他随行。她以为叶国保还在睡懒觉,没想到他逛街去了。
  不等他,王晶一个人上了闵元文的车。
  闵元文在车上给张伟兵打电话,让其做好接驾准备。
  约莫十分钟,闵元文的车就到了。
  车子还没有停稳,迎宾曲响起。
  怎么回事?
  王晶正在纳闷,闵元文伸出热情的手把她牵下车。一男一女两名迎宾员为她和闵元文献上鲜花。张伟兵上前,像小学生背书一样致辞:“欢迎文哥和晶晶亮小姐莅临我们公司检查指导工作。我们光宗疗养健身公司是光宗集团属下的一家子公司,在文哥的带领下,我们公司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已发展成为集健身、健美、疗养、娱乐于一体的大型企业,年利润达到千万元。现在你们看到的是享誉全球、闻名全国的‘南北第一泉’。‘南北第一泉’五个字,是著名书法家舒同先生的真迹。‘南北第一泉’开发至今,已接待国家级领导4人、省级领导213人,各界知名人士678人,不,加上晶晶亮小姐应该是679人。今天我们十分荣幸地请来了晶晶亮小姐……”
  “好了。”闵元文不耐烦地说。
  其实已经说完了。
  “你去准备一下,晶晶小姐等会儿要泡温泉,我先陪客人转一转。”闵元文吩咐道。
  张伟兵退下。
  “看得出你是绝对的权威。”王晶说。
  听不得表扬,特别是女性的表扬。他来劲了,神乎其神地吹道:“不瞒你说,我要他们死,他们不敢不死。”
  死。好端端的怎么提到死?把权威和快乐建立在剥夺他人的生命上,这种权威和快乐有什么意义?王晶不寒而栗。
  她不再说话了,由他吹。
  “你看,那就是杨玉环嬉水的地方。”手指的地方是一个人工池,池上冒着青烟。
  当然不是青烟,是气雾。
  就是这个地方?
  她有受骗的感觉。
  怎么可能?即使你的想象力非常丰富你也想象不到这是杨贵妃洗澡的地方。
  牵强附会。
  是对千古绝唱《长恨歌》的亵渎。
  失望。
  闵元文看出了她的失望,开导地说:“你也不必较真,哪一个旅游景点不是这样,不去遗憾,去了也遗憾。产生这种心理不是因为景点不美,而是人的贪欲太盛,期望值太高,妄想进入神仙的境地。可能吗?”
  别看他大老粗一个,讲起话来还有几分道理。
  王晶想了想,也是这回事。
  不看了,泡温泉。他建议。
  来到游泳馆。闵元文指着满池碧绿的清水介绍道:“池中的水是天然温泉水,是从地下三千米的地下河抽上来的,含有十三种微量元素。除了当矿泉水直接饮用外,还能治病。内服,治高血压、心脏病;外用,治风湿病、皮肤病。经常浸泡,有病治病,无病健身。无论你是有病还是无病,只要你在水里泡上两三个小时,皮肤的质感明显光滑润泽。”
  这么神?
  王晶跃跃欲试。
  “怎么样?说得你心动了吧?”闵元文得意地说,“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去贵宾室更衣。”
  进入贵宾室,王晶看到沙发上放着两件崭新的女式游泳衣,一件是大号,一件是中号。考虑得很周到,总有一件合身。王晶脱下衣服,开始换装。
  她做梦都没想到,一双贪婪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雪白的胴体。她进了贵宾室,闵元文进了隔壁的房间。这是一间偷窥室,打开闭路电视,贵宾室里的情况一目了然。
  她的一举一动出现在闵元文眼前。电视里的她,魔鬼身材,完美无瑕。闵元文屏住气息,心跳加快,下身的部位像电线杆一样拔地而起。
  恨不得马上将她揽在怀里。
  换装完毕,王晶走出贵宾室,不见闵元文。正在纳闷,他弯着身子出现。
  为什么要弯身?不弯不行,不弯就要出洋相。下身那个部位不听话,迟迟不愿下去,不能挺着下身出场。
  “怎么了?”王晶关切地问。
  羞于开口,只能说没事,不一会儿真的没事了。
  下水。
  偌大的游泳池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人?”他问。
  “可能是上午的原因。”她答。
  “错,大错特错。是我安排的。其他人被我赶到其他馆去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他的话在逐层升级。
  “……”她不知道。
  继续升级。他说:“你没有感觉到我们在洗鸳鸯浴吗?”似是开玩笑,又不像是玩笑。他在试探她的态度,看她的反应。
  她脸红了。
  尽管她在西方世界待了几年,尽管她思想很开放,但她不会与他开放,她压根儿也没有想到与他成什么鸳鸯。
  “不准瞎说。”她说。
  当然不是一本正经,那样就显得小家子气。
  得寸进尺,他拿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来挑逗她,还要教她游泳。教什么?她会游泳,无非是乘机占便宜。
  她知道他的诡计,不能让他得逞。于是她提出比赛,这样可以避开他的纠缠。
  不知是计,他欣然接受。既然接受了就必须赢,不能输给女孩。胜利者是英雄,他想当英雄,因为美女爱英雄。
  他的注意力已经用在比赛上……一百米,他赢了。两百米,接着五百米……一千米,都是他赢,他成了常胜将军。
  累了,上岸。
  更衣。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更衣室,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机,生怕错过了精彩的镜头。
  虽然累了,但是看到她的裸体就像打了一针吗啡,精神大振,欲火焚烧。
  他发誓,一定要“吃”掉她。
  该回宾馆了。他说,午餐已经安排了,就在这里吃饭。
  客随主人之意。
  饭还没好,先休息。她随他进客房。服务员端来了八宝茶,里面有野菊花、枸杞、莲心、茶叶、冰糖、红枣、胖大海、参根。还有一味看不见的药——销魂散。从药名就能知道药的功效,是专门用来勾引女性的药。
  “怎么这么苦?”她问。
  “名为茶,实为补药。”他说,“是药三分苦。有位诗人说过,吃苦是为了不受苦。”
  妙!说得恰到好处。
  “喝吧。这茶也是温泉水冲泡的,对身体有好处。”他诱导道。
  她渴了,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他让服务员把门带上,静待药性发作。
  她的头上开始冒汗,一个劲儿地喊热。
  “热就把衣服脱了。”他在一旁指点。
  她真的把衣服脱了。还热,再脱,直到一丝不挂。
  他冲上前搂住她,她没有反抗,相反还抱着他。来劲了,他开始触及她的敏感部位。药力加外力,无法抵住诱惑……王晶醒来后的第一个反应是饿。不可能不饿,现在已是下午6点。掀开被子,她才知道自己赤身裸体。她没有裸睡的习惯,一般都是穿睡衣睡觉,怎么回事?拧开床头开关,才发现不是下榻宾馆的客房。想起来了,是闵元文。
  她怒不可遏,像一头发疯的狮子狂吼:“闵元文!给我出来。”
  听到喊声,闵元文出现在她面前。他关爱地拍着她的肩膀,假惺惺地问:
  “晶晶,你醒了,我在等你吃饭。”
第26章 死亡之旅(4)
  啪!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滚开,谁吃你的臭饭。流氓、禽兽!”她骂道。
  “你骂吧,反正你已经是我的人,我答应娶你还不行?”他轻描淡写地说,好像娶她是给了她很大的恩泽。
  “无耻!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她怒吼道,“我要告你!”
  “告吧,欢迎你去告——搁浅了,让麻雀吃了;搁深了,不发芽。”他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
  “你……”王晶气得说不出话来。
  与这种人讲不出理,只有打。
  哪是他的对手?手还没有伸出,就被他接住。他用力一推,露出狰狞的面孔,声色俱厉地说:“贱人,不识抬举。”
  她差一点儿倒地。
  他指着她说:“你给我放老实点,不然毁你容。”
  不是闹着玩的。他不仅想得到,而且做得到。
  这一招歹毒,有威慑力。她不吱声了。
  哪有不爱美的女孩?
  “你给我老实待着,乖乖地陪我过一夜,明天放你走。不然,你回不了北京。”他说。
  还要陪他?厚颜无耻。一般人做了坏事跑都怕来不及,他不仅不跑,还嫌没过瘾。得寸进尺,难道他不怕法律制裁?
  不怕。
  得意忘形,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以为自己取得了犯罪资格证书,受制裁的都是没有证书的人。
  闵元文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他忘记了一句古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做梦。”她说。
  不屈服,说完后掉头就走。
  走?已经无路可走,有人拦住她的去路。
  “好好侍候她,等我开完会后再来慢慢玩她。”他吩咐道。
  他走了。
  她不能走。她大声骂道:“闵元文,你不得好死……”
  闵元文像是没听见似的,脸上没有一点反应。
  上车后,他说:“到人民会堂。”
  干什么?义捐。
  人民会堂正在举办为希望工程捐款活动。他是嘉宾,是大户主,被安排在主席台上就坐。
  姗姗来迟。
  主持人请他讲话。他假装礼让了两下后,便站到麦克风前,大言不惭地讲道:“现在我真切地感到,书到用时方知少。不读书不行,没有知识的社会是愚蠢的社会……问题是,我们有些孩子不是不想读书,而是读不起书;不是不想上学,而是没有学校。为了普天下穷苦的孩子都能读书上学,我闵元文不吃不喝都要向希望工程捐款。虽然我是工薪阶层,钱不多,但我愿意把我这二十几年的积蓄,把我准备用于结婚的20万元捐给贫下中农的孩子。
  婚可以不结,孩子不能不上学……毛主席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我要说,没有文化的未来是愚蠢的未来。因此我们要把下一代培养成为有知识、有文化、有作为的下一代。我讲完了,谢谢大家。”
  精彩,居然蹦出“贫下中农”。
  今昔是何时?
  陈正言还在宾馆傻等。
  手机响起,是闵洁的电话,约他吃饭。他告诉她,王晶和叶国保不知去向。
  听得出他很担心,闵洁安慰他说:“不要胡思乱想,他们不是三岁的小孩,不必为他们担心。”
  他也是这么想。但是天已经黑了,仍不见人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不能不担心。
  有道理。“好吧,你在宾馆等我,我马上就到。”闵洁放下电话,看了一下时钟,已超过了下班时间。
  闵洁走出办公室,遇上蔡剑。
  彼此没有说话,也无话可说,相互间点点头。如果不冒出提亲的闹剧,两个人可能是朋友,见面时不会这么尴尬。既然已经发生了,尴尬在所难免。
  闵洁先出院门,站在路边拦出租车。有人喊他上车,是蔡剑。
  犹豫片刻后,上了车。
  “送你一程,去什么地方?”蔡剑友好地说。
  “谢谢。我去光宗宾馆。”闵洁脸红了。无功不受禄,她有些不好意思。
  蔡剑吩咐身旁的司机:“向师傅,踩一脚,送我们的闵检察长一程。”
  闵洁的脸更红了,是“我们”两个字让她脸红。
  “还好吗?”蔡剑主动地问。
  指哪一方面,不会是感情方面吧?
  不管是什么方面,她只会说好。
  “现在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蔡剑长叹一声。
  总是把她牵扯在一起,闵洁有些不悦。
  “不是吗?”蔡剑解释道,“你爸我爸都是大权旁落,你妈我妈都去蹲监狱。”
  明白了。
  未能引起共鸣,她不愿把两家混为一团。
  车停了下来。
  堵车。
  在都宁不应存在堵车的现象。如果是堵车,那么一定是出了交通事故。
  这一次不是交通事故。
  密密麻麻看热闹的人把道路封死。
  发生一起命案。几名警察正从昆山公园抬下一具尸体。
  尸体的颈部有一圈黑血。有旁观者说,是出租车司机,被人用钢丝绳从背后勒死。
  “等一等。”闵洁突然叫起来。
  发现了什么?发现像一个人。只是怀疑,还不敢肯定。她走近担架,围着尸体转了一圈,有点像叶国保。不会,他身强力壮怎么会死呢?越看越像,她打电话请正言来辨认。
  是叶国保。
  法医鉴定,他是被人麻醉后勒死的。
  怎么会是这样?
  叶国保回宾馆后不见王晶,便在自己的房间看电视。看了一会儿,索然无味,待不住了。见王晶还没有回来,便一个人下楼,开着奔驰车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马观花。转了一圈,发现昆山公园。将车停在公园门口,走进公园。
  欧阳山从公园出来,发现自己车位旁停着一辆奔驰,是外地牌照,顿生贼心。文哥跟他讲过,不管他采取何种办法,必须弄一辆奔驰来坐坐。闵元文到深圳珠海出了一趟差,回家后就不想坐奥迪。他对手下人讲,深圳珠海满街都是奔驰,哪像我们都宁,到处都是破桑塔纳。
  真是天赐良机,孝敬文哥的机会到了,他让手下人作好“战斗”准备。
  叶国保从公园出来,浑然不知有人要对他下毒手。他毫无戒备地发动马达,正要启动,有人敲车窗玻璃,摇下玻璃后才知道是交停车费。他掏出钱包,埋头找钱,突然感觉到手臂被戳了一下。他以为是收费员的圆珠笔不小心碰到自己,没有在意。付费后,收费员提醒他,后胎没有气。他下车检查,见四个轮子都有气。正在纳闷,倏地感到天旋地转。有人打开车门,就势将他推上车。车子没有回城,而是走土路上山。到了竹林,开始动手。完毕,抛尸逃匿。
  逃到108国道。突然前方有一名警察拦车。开车的家伙吓丢了魂,欧阳山说:“冲。”顿时警笛大作。
  “加大油门。”欧阳山镇定自若地指挥,没有一点儿惊慌的样子。
  警车与奔驰不是一个档次,很快拉开了距离。
  “停车。”欧阳山说,“往山林里跑。”
  砰!砰!背后传来了枪声。只有欧阳山知道,这两枪是对天鸣放。玩的是障眼法,目的是将奔驰车作为赃车。这样,闵元文就能明目张胆地使用该车。
  “找到女尸没有?”陈正言迫切地问。他以为王晶与叶国保在一起。
  “你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无数遍了。我再告诉你一次——没有。”办案警察不耐烦地说。
  “你与死者是什么关系?”办案警察接着问。警方在做笔录,可他心不在焉。一分钟都坐不住,他要去找王晶,他为王晶担心。
  “我们是同事。你能不能让我先找人。”陈正言说话语无伦次。
  “告诉你陈先生,你有义务配合警方。”办案警察严肃认真地说。
  “我……”电话响了,陈正言说,“我先接电话。”接着对电话说道:“喂……是你,晶晶,我马上到。”
  他挂断电话,对办案警察说:“对不起,我的朋友找到了。我得先去见她,等会儿再来。”
  不管对方是否答应,拔腿就跑。
  办案警察无奈地摇头。
  他拖着闵洁的手一阵猛跑。
  他吃得消,闵洁吃不消。闵洁受不了,坐在地上不能动弹。“傻瓜,打车。”
  她说。
  这才恍然大悟。
  怎么没想到打车?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快!快到都宁大商场。”人还没有坐稳,陈正言就催促开车。
  正言这么性急,闵洁还是第一次发现。
  车还没有停稳,陈正言就下了车。一个人往商场猛冲。
  人未进商场,声音已进商场。“晶晶……”他旁若无人地大喊。
  谁都知道这是女孩的名字,大家以怪异的目光盯着他,怀疑他不是情痴就是神经病。
  “正言!”是王晶的声音。
  他听见了。
  他停止了脚步。“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跑上去,她跑过来。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闵洁傻眼了。
  她想上前,已经没有勇气。犹豫了片刻,她选择了回避。
  她悄悄地转身,眼里噙满泪水。
  喝彩的掌声响起,相拥的人松开了手臂。
  陈正言看到了另一张泪脸。他冲向人群,大声地呼喊:“闵洁……”
第27章 刀笔文人(1)
  周广学拿着一个大茶杯不紧不慢地向社长办公室走去。
  社长办公室与他的办公室不在一个楼层,同层次才能同楼层。副社长、社长是一个层次,因此在同一个楼层,并且是居中楼层,这样可以承前启后。
  周广学没有敲门的习惯,推门直入。
  见社长要进两道门。第一道门是会客室,四周摆满真皮沙发;第二道门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社长办公室。
  两道门都虚掩着。马达明社长正在与罗列总编谈心。两个一把手面对面各驻桌子的一方,桌子就是楚河汉界。样子不像在谈心,更像在博弈。
  看样子谈得还投机,不时笑声朗朗。
  假的。在周广学的印象中,历任社长与总编总是碰碰磕磕,总是面和心不和。这一任也不例外,前一阵子还闹得不可开交,各恃权力向对方发难。社长掌握人权、财权,总编手握发稿权,都有权,互不买账。一般来讲,总编搞不赢社长,人权、财权比什么权都重要。不过,总编也不是好惹的,在斗争中摸索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抗衡办法。党组成员中,总编和副总编有五人,社长和副社长只有三票,少数服从多数,这是原则。因此,互相之间还得礼让三分。
  见没人理睬,周广学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真皮沙发上,大有坐山观虎斗的味道。
  有一个人横在他们中间,说话不大方便。不能让第三者“插足”。眼前的这个第三者不是一般的第三者,是瘌痢头上的刺——摸不得。社长总编都领教过他的厉害,报社的新房盖起后,正社级两间办公室,副社级一间办公室,每个部一间办公室。他是记者部主任,是大部,有八个人。按照香港人摆办公桌的方法,八个人的桌子正好可以摆下。他偏说摆不下,要求增加办公室。不答应。他写了一篇杂文,在省委机关报上发表,题目是:八个人一间办公室和一个人两间办公室,结尾是:领导的屁股大些。文章登出后引起市委的重视,为了息事宁人,社长给他增加了一间办公室。这样,他也享受了副社级待遇——一个人一间办公室。
  “周主任,你到隔壁坐一会儿。”马达明客气地说。
  显然是要他回避。
  周广学有些不悦。
  不悦归不悦,还得服从。周广学起身,突然又转了回来。干什么?向社长讨要秋龙井,泡茶。
  马达明不情愿地拿出茶叶盒递给他。
  挖一次是一次,一盒秋龙井被他倒走了一半,倒得马达明心痛。
  只能怪他的杯子太大。
  酒茶一起走,喝酒人也爱喝茶。不喝茶不行,口干难受。当然不喝酒更难受。酒要钱,茶要钱,哪来这么多钱?打混,混一次算一次。占点小便宜。
  没办法,现在是英雄末路。
  何时这样窝囊过?过去他不缺钱花,每月几乎是双倍工资——工资加稿费。现在很长时间没有动笔,当然就谈不上稿费。靠一点死工资,既要支付女儿的生活费,还要喝酒,就没有钱喝茶。
  为什么封笔?
  成也手中笔,败也手中笔。
  靠一支秃笔起家。人家高中毕业可以安排工作,他只能务农。他想找父亲,但只知父亲的姓不知父亲的名。父亲的小名他知道,叫狗婆。贵人起贱名。他想从母亲口中了解父亲的去向,招来母亲的一顿臭骂。母亲说,做人要有志气,要有骨气,找父亲这种不认前妻的陈世美帮忙,是没有骨气的表现。从小他就失去父爱,虽然那时候父母还没有离婚,但是见到父亲的日子跟过年一样——一年一次。以后根本就见不着。长大后懂事了,他才知道什么叫离婚。他当面向母亲发过誓,永世不认禽兽不如的父亲。有一年,父亲的吉普车开到家门口。小朋友们自豪家乡出了大官,围着小车不愿回家吃饭。他放学路过,见到吉普车感到新奇。小朋友们告诉他,说他的父亲回来了。母亲喊他回家,说父亲想见他。母命不敢违。父亲摸着他的头,问了十几分钟的话,他拒绝回答。父亲给他苹果吃,他把它扔到门外,并抢过两个弟弟嘴里的苹果一起扔掉。他跑了出去,捧了一堆牛屎抹在吉普车的玻璃上。父亲黯然走了,从此再也没出现,就是爷爷奶奶去世都没有回家。
  做人要有骨气。他牢记母亲的话,决定开创一片自己的天空。白天忙农活,晚上挑灯夜战写通讯报道。功夫不负有心人,公社和县广播站开始播他的文章。大队支书认为他是人才,让他当民办教师。不久,他考上师范学校,读了两年书。毕业后通过继父的关系分到都宁的一所农村小学教书。这时候,他开始写杂文,有一篇杂文让他一炮走红,成为都宁地区在《人民日报》
  发表文章的第一人。这还了得,都宁日报社视他为人才,收编麾下。他的杂文越写越好,越写越精。名气大,麻烦多,有人开始对号入座。报社领导找他谈话,要他集中精力搞好本职工作,言下之意说他不务正业。
  既然杂文不能写那就改写小说。从短篇到中篇到长篇,用了十年的时间逐一突破。小说虽然没有杂文那样火辣,但还是有人对号入座。都宁地方小,写小说的人不多,能卖钱的小说更是凤毛麟角。小说虽然是创作,但离不开生活,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有些人把来源于生活的东西看成是生活中真实的东西,对其横加指责。悲剧从这时开始。
  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就为他带来了牢狱之灾。小说完稿后,他寄到本省的一家文艺出版社。很快就通过一审、复审、终审,出版社通知他去省城签订出版合同。回家后,他高兴地邀请几个文友小酌。谈笑间,他透露了小说的内容。小说的题目叫《目击众生》,主人翁是一名正义感十足的青年记者。
  文友们要先睹为快。盛情难却,他拿出底稿。文友们很快从中找到了都宁的影子。不足为怪。他在都宁工作,当然有都宁的影子,没有都宁的影子才怪。只有贴近生活、贴近实际、贴近群众,才有读者。他的一个文友,写了三十年小说,稿子装满了三大箱,就是没有一篇发表。为了文学,这位文友丢了工作,丢了老婆,一贫如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想上岸,找一个工作岗位安度晚年,谈何容易?这年头想吃财政饭比当副县级干部还难。没人答应。
  天无绝人之路,邀功请赏的机会来了。这位文友跑到蔡峰的办公室,被张保胜挡了驾,谎称蔡书记不在。他说有急事有重要事禀报,张保胜怕误了大事,放行。见面后,他说,有人丑化蔡书记。蔡峰知道他有点神经兮兮,不以为然。他接着说,有人把蔡书记写成腐败分子,书都快要出来了。谁?谁敢这样胆大包天。他不说,卖关子,一口一个不能出卖朋友。蔡峰知道他的花脚乌龟,无非想安排工作。蔡峰讨厌别人跟他谈条件,让张保胜送客。眼看“阴谋”
  不能得逞,立功的机会泡汤,他急了,连声说:“我讲,我讲……”和盘托出。
  蔡峰擂桌一掌,这还了得,不想活了。“小张,把宣传部梅部长、报社马达明、新闻出版局花局长给我叫来。”
  不一会儿,几员大将到齐。蔡峰指示,给你们一个政治任务,不惜一切代价把书给我封死。
  一言九鼎,谁敢反抗?出发。
  临出发时梅雨林变卦,谎称有一个会要开,让他们先去。梅雨林清醒,此行是去做违法的买卖,纸包不住火,总有一日东窗事发,到时候是吃不了兜着走。
  部长不去,花局长便成为主角。他不是糊涂人,知道利害,主犯和从犯量刑不同,这个头出不得。他装病,不去。
  一级吃一级,花局长让黄副局长去。总不能让科长去,黄副局长无法推卸,只得硬着头皮到省新闻出版局。局长知道来意,训了黄副局长一顿。局长反问他,封一本签了合同的书是什么概念?是犯法。新闻出版局局长干这类事是知法犯法,民间有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之说。碰钉子后,黄副局长打电话给花局长,花局长打电话给梅部长,梅部长禀报蔡峰。蔡峰火了,我不管,这点小事办不到位你们统统让贤。不是说得好玩,谁都知道他说话算话。虽然说不管,还得管。蔡峰打电话给省新闻出版局,找到了一位副局长。这位副局长跟他私交甚好,他一口答应。随即打电话给文艺出版社社长,让他接待都宁来人。黄副局长出现在社长办公室,说明来意。社长打电话给分管的副社长,副社长打电话给编辑室主任,编辑室主任找到了责编。得知不让出书,责编气得瘫坐在沙发上。
  为什么?责编要理由。没有理由,上级不让出就不让出。他还要申辩,社长说,你还想不想在出版社混?没办法,退下。社长要出版局给出一个书面意见,他好跟作者解释。“你怎么这样不会办事?我们还准备让你出任省出版集团副总。如果这件事不能就地解决,证明你的能力有问题,我们将考虑对你重新安排。”这位省局副局长拿乌纱帽要挟他。没办法,只得照办。既要赔偿作者的损失,还要当恶人王。这个恶人王当不得,他向周广学大吐苦水。
  竟有这种事,还有没有公理王法?告!不相信这个天下是蔡峰的天下。
  听说周广学在告他,蔡峰慌了神。嘴巴封不住就封人,只有把人控制了才能控制嘴巴。先下手为强,蔡峰抓起电话,命令闵得方随便找一个罪名把周广学关起来。
  这还不容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闵得方以诽谤罪、诬陷罪将周广学收监。
  书没有出成,还失去了自由。羊肉没吃得还惹一身膻。一腔热血化作一盆冰水,周广学想不通,心不甘,只有借酒浇愁。
  哐当,门开了。罗列总编喜洋洋地出门。
  一定收获颇丰,不然,不会这么高兴。
  马达明坚持要送他出第二道门。
  客气?
  越客气越不正常。周广学露出鄙夷的目光。
  送走了罗列,马达明坐到周广学身旁,亲切地问:“周主任,最近有什么大作?”
  听语气就知道不是正题。
  在会客室谈话,说明涉及的问题不重要。
  “托你的洪福,什么也不敢写。”他说。
  马达明感觉到语气不对。怎么能这样说话?
  “周主任,”马达明仍然唤他官称,“我什么时候不准你写东西?”
  “你多次教导我不要乱写。我不知道什么是乱写,因此不敢写。”仍然是那种揶揄的口气。
  “我是为你好。算了,不扯了,言归正传。”马达明摆出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姿态说,“你给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写信,总署已派人作了调查,情况基本属实,《目击苍生》一书可以出版。不过我奉劝你还是不出,何必得罪人?”
  “我得罪谁?是他们拼命往里钻。只能说他们心中有鬼。”周广学反驳道。
  马达明露出无奈的神情说:“如果你这样认为我也没有办法。当然你有你的言论出版自由,任何人不能干涉。但我还是奉劝你一句,有些人得罪不起。”
  他是受人之托,充当说客。受谁之托?梅雨林。当然梅雨林也是受人之托。
  “有本事就光明正大地站出来。不敢站出来是什么英雄好汉!鲁迅说,威胁和恫吓不是战斗。既然我已经为这本书付出了牺牲,那我就决不会退缩。
  我坚信真理必胜,正义必胜。”周广学理直气壮地说。
  马达明笑了起来。是嘲笑,笑他幼稚,不谙世事,书生意气。笑他中邪了,听信了书本的说教。在马达明看来,书本是骗人的,书上的一套与实际生活是两码事,甚至大相径庭。正义能战胜邪恶?现实最能说服人。岳飞、彭德怀等英雄好汉不得好死,秦桧、康生之流寿终正寝。虽然后人评说岳飞、彭德怀是好人,大骂秦桧、康生是坏蛋,有什么用?生前不能享受荣华富贵,死后流芳百世最不划算,徒有虚名。人死了还要那个虚名干什么?死了就完了,一死百了。
  当然,只能这样想不能这样说,该道貌岸然时就道貌岸然,该正人君子时就正人君子。很多肺腑之言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即使要传,也只能传给自己的子孙后代。
  “好吧,你走吧。”他说,“我欣赏你,但我还是要告诫你,有能力的人都有性格,有性格的人都要吃亏。这是我送给你的一句话。”
  “谢谢你的告诫。”周广学说,“不假,你的话是至理名言,我不怀疑。《增广贤文》也说了:人情练达皆学问,世事洞明乃文章。但我不想这样做,我就是要做一名热血男儿。如果我们这个社会都是大彻大悟之人,那么谁来当先驱者和改革家?一个不图进取、只求明哲保身的社会,是一潭死水的社会,只会走向衰退和灭亡……”
  放肆,居然教训领导。这样的话应该由社长来讲,什么时候轮到了周广学?马达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走!快走!”
  周广学今儿高兴,声音也洪亮,“娘,晚上不用做饭,菜我买回来了。”
  他将白色塑料袋子放到餐桌上。
  母亲从厨房出来,惊诧地问:“你说什么,菜买回来了?”
  是啊,不仅买了,而且不用炒,是熟菜。
  母亲打量着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太阳仍然从东边出,儿子还是那个儿子,只不过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母亲打开塑料袋,马上不悦。取出的第一件物品就是酒,而且是五粮液酒。“广学,你疯了,这种酒是我们这种人家喝的?我劝你不要喝酒,你不但不听,还喝起高档酒来。”母亲生气地说。
  周广学扶着母亲的肩膀,嬉笑地说:“娘,今天我高兴。喝了这瓶酒之后,我决定戒酒。”
  “真的?”母亲喜形于色,“如果是这样,为娘的今晚陪你喝一杯。”
  母亲知道,儿子只要戒酒,绝对是一条好汉。这个该死的酒把儿子害得妻离子散。她多次劝儿子戒酒,儿子总是不听,或者是阳奉阴违。办法用尽,甚至以老命要挟,他都无动于衷。这一次是主动提出,应该有效。
  不会是开玩笑吧?
  “广学,这是你说的,没人强迫你,你要说到做到,别放空炮。如果你这次说话不算话,你就给我搬走。你大伯身体不好,不要惹他生气。”母亲说。
  大伯就是继父。当地人称继父不称继父或爸爸,但以爸爸的年龄为准绳,比爸爸大的称伯,比爸爸小的称叔。
  “争取吧。”他答。
  “什么,争取?”母亲生气了。
  见母亲生气,他赶紧立正敬礼,说:“请母亲大人放心,儿子周广学喝了这瓶五粮液后坚决戒酒。”
  母亲满意地笑起来。
  为什么突然提出戒酒?是好玩还是心血来潮?
  是心情舒畅。
  没有理由不高兴。其一,纪委为他正名,并处分了把他抓进看守所的办案人员。当然,这些办案人员是无辜者,是替人受过。但是,这些人甘心受罚,愿意牺牲自己保全别人,拒不交代幕后指挥。之所以这样做,不是讲义气,而是不讲原则,不讲党性,关键是私下里有交易、有利益。不处分这些人,不能正党纪平民愤。其二,耗时两年、用心血铸成的长篇小说《目击苍生》可以出版了。出狱后,他就为《目击苍生》找婆家。东边不亮西边亮,本省出版社你能干涉,外省你还能干涉?吃一堑长一智,吸取上次泄密的教训,这次是秘密行动。他偷偷摸摸地就像做贼一样到邮局,环顾四周无人,这才把信件投进邮箱。收信方是北京一家带“中国”两字的出版社。你有能耐,你能影响“中国”?
  回家后,他呆坐在凳子上,心里特别难受。他不明白,为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却要鬼鬼祟祟去办。悲哀,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哀,而且是整个都宁的悲哀。半个月后,他收到了出版社的电子邮件:一审通过,进入二审。一个月后,又有消息:进入三审。三审即终审,通过就能出书。两个月后,一审责编来信,寄来出版合同。就在这时,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图书出版司打来电话,核实他的投诉。
  发生在他身上的这类事全国还是首次,也没有这方面的法律条文,加之出版社不敢“招供”,总署责成省新闻出版局妥善处理。总署当然不知道省局个别领导也是当事人。
  此路到头,另辟蹊径,周广学决定向法院起诉。
第28章 刀笔文人(2)
  省局图书出版处的一名负责人对他说,起诉没有用。不是劝他,不是威胁他,而是基于现实。这位负责人知道内情,但不能将内幕说得太明白,点到为止。他是聪明人,当然知道话中有话。他们已经订立了攻守同盟,法院找不到干涉言论出版自由的证据,无非是判出版社违约。不打官司也是这个结果,出版社愿意赔钱,承担违约责任。钱不钱无所谓,关键是要讨回公道;看来这个要求无法达到。胳膊扭不过大腿,他也没有这个精力,加之北京的“中国”出版社终审通过,能出书就能宽容一切,放过本省文艺出版社,保留对蔡峰等人的起诉权利。他相信,现在搞不倒他并不等于永远搞不倒他,总有一日新账老账一起算。
  人无顾虑一身轻。他要开始新的生活,找回往日的激情。
  何功林进门闻到香味。看到桌上的酒菜,他说:“嗬,今天是什么日子值得庆贺?”
  他已经“官”复原职。不过,不再是千万富翁,而是负债累累的老板。尽管如此,他还是心满意足。他是在病榻上听到消息,说市委书记陈时宜点名道姓要恢复他职务,顿时病好了一半。宣布他重新接管绿荫帅印时,他的病完全好了。奇迹。有人怀疑,说他以前的病是装出来的。怀疑有道理,但怀疑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心病是身病之源。心情好,吃饭香,睡觉甜。有了这三样,还能有病?
  “大伯,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周广学故意不说完整。
  何功林不解地望着他,到了这个年龄还有什么好日子?坐牢、离婚、酗酒,接二连三都是坏日子。
  周母接着话头说:“广学喝完今晚这瓶酒就戒酒。”
  更加糊涂。要戒酒的人还喝酒?戒就戒,何必用喝酒这种仪式宣布戒酒。
  不可信。“我还是那句老话,你戒酒,我戒饭。”何功林说。显然对他失去了信心。
  周广学不仅不生气,反而笑起来,说:“大伯,酒我戒定了,饭您不能戒。
  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心发慌。我现在没有烦恼,我还喝酒干什么?”
  何功林没有回话,听他把话讲完。
  “大伯、娘,我写的书没有问题,强加在我头上的诽谤罪、诬陷罪纯属子虚乌有。我的书马上就要出版了,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啦。”周广学激动地说。
  “好!我为你高兴。”何功林拿起酒杯,“来,干杯。”
  父子俩开始推杯换盏。
  两个最倒霉的人现在成了最快乐的人。
  父不是子的对手,何功林喝了三两退席,周广学开始自斟自饮。母亲坐在一旁吃饭。一瓶酒很快见底,依酒量的确不过瘾。母亲故意问他还喝不喝,家里还有酒。真想喝两盅,不行,有言在先。言必信,行必果。不喝。
  忍住了。母亲一阵窃喜,不过,现在高兴太早,还得看下一步行动。
  下一步就是睡觉之前。
  家中的酒都被母亲藏了起来,按计划分配,由母亲定量供应。不这样不行,不限制,一箱酒喝不到两天。母亲规定他一天两斤酒,喝四次,每次半斤。
  不少了,但对他来说远远不够。不够也够,母命不能违。
  按约定,母亲临睡之前将一瓶酒放在他的床头上。不是说戒酒,还给什么酒?给不给是她的事,喝不喝是他的事。革命靠自觉。
  第二天,母亲起床。第一件事不是漱口洗脸,而是蹑手蹑脚地打开儿子的房门,见那瓶酒原封不动地放在床头。母亲的眼泪流了出来。
  离开酒,他没有睡意。几乎是彻夜难眠,他见到了母亲的泪花。此时他正在遭受炼狱般的痛苦,酒瘾已经发作,口干涩,心发慌,浑身发抖,皮肤上有千军万马的蚂蚁在爬行。难受。他知道,床头的酒不是酒,而是药。只要喝上两口,痛苦马上消失。不能喝,就是死也不能喝。坚持,挺住。他对自己说。也许叫出声来好受些,他忍住了,不让嘴巴发出半点声音。不能叫,他知道,叫出声来自己好受,母亲难受。快忍不住了,他突然大叫一声。母亲赶紧来到他的床头。他望着母亲,咬紧牙关。母亲问他哪里不舒服,他不敢回答,只要一松口,就可能会大喊大叫。母亲见他满头大汗,知道他正在与病魔搏斗。他的双手开始在身上乱抓,母亲抓住他的手,他的手不停地痉挛。母亲害怕了,唤来了老伴。何功林知道这是酒瘾发作的表现,只有以毒攻毒,让他喝酒。母亲妥协了,与其这么难受还不如不戒酒。瓶盖打开了,他迫不及待地抢过去。母亲转过身,不愿看到儿子自我毁灭。她知道,儿子不是在喝酒,而是在自虐。
  母亲转身的一瞬间,空气凝固了。这么大的人,怎么还能让母亲伤心?他读懂了母爱的伟大,松开握着酒瓶的双手。玻璃瓶破碎声唤回了母亲惊愕的面孔,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他抱着母亲无所顾忌地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他靠在母亲的肩膀上睡着了……
  马达明打电话通知周广学,让他立即去市委宣传部,梅雨林部长有请。
  请,这么客气。上级对下级客气不是好事,称兄道弟才是好事。不过,请字的前面还有立即两个字,这是命令的意思,必须服从并且不能耽误。
  说话有水平。恩威并施,让你无法拒绝。
  去。
  “你的长篇小说马上就要出版了是不是?我祝贺你。”梅雨林开门见山地说。
  祝贺?听话音就不像是真祝贺。真祝贺不是这种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口气。是兔死狐悲,还是无可奈何?要不是他们背后搞鬼,这本书早就与读者见面了。都是些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的家伙。
  “是的,你们是不是还想找出版社捣鬼?可惜你们袖长手短。”他不卑不亢地说。
  “你……”梅雨林没想到一个小记者居然不把市委常委放在眼里,竟然指责市委领导。他拍桌一掌,指着周广学的鼻子说,“你说话得有依据!有什么了不起,不要以为能写一部破小说就是人才!告诉你,都宁写小说的人比看小说的人都多。”
  说的是句真话。
  “找我来就是为了发泄是不是?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周广学说完后摔门而去。
  怎么弄成这个结果?
  梅雨林自己都不明白,更不清楚周广学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如果不是老领导蔡峰委托,他可以一百年不找周广学。主动找一个下级干什么?从来都是下级找上级。蔡峰第一次找他,他没有答应,因为他知道周广学属于那种桀骜不驯、宁折不弯、不识抬举的家伙。第二次上门,他不好意思拒绝,毕竟蔡峰对他有知遇之恩。当初他在宣传部是排在最末的一位副部长。老部长退休时,几位副部长为了当部长你妒我忌,只差没有骂娘。他不动声色,拐了七个弯八个转,居然与蔡峰攀上亲戚关系,加之他任都宁一中校长时,为蔡峰发了一张高中毕业证。他不当部长谁当?谁也没想到是他。不服。告状,告他任校长期间换了七部车、拆了七栋房子、搞了七个女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蔡峰在常委会发火了,说这是陈年烂账,说当副部长时就派人查了,没有这回事。一板拍定。
  蔡峰救了他的命,如果不是蔡峰力排众议,就没有他的今日。滴泉之恩,涌泉相报。何况蔡峰对他不是滴水之恩,而是涌泉之恩。现在到了报恩的时候。报不了大恩,报点小恩也是这个意思。如果这点小事再不答应,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他先是让马达明跟周广学谈,谈崩了。只有亲自出马,他以为周广学会买账。他在整个宣教界是绝对的权威,不买账的人还没有生出来。看惯了唯唯诺诺的人,还以为手下的人都是这样,没想到周广学是另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得回话。他想好了,不能说周广学不买账,那样多没面子。电话通了,他说周广学答应考虑,但是已经签约,中止合同要承担违约责任,关键是出版社不会答应。
  冠冕堂皇,说者和听者都舒服。什么叫水平?这就叫水平。
  梅雨林哼起了小调。
  蔡峰无力地放下电话。
  他不明白,不如意的事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选在他失势时发生。兵败如山倒,古人的话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真理。
  人在走下坡路的时候,少有晴日,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就像身体虚弱的时候疾病乘虚而入一样,让你雪上加霜。蔡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力交瘁过。回忆过去走过的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的不说,仅凭提拔培养干部这一项,功不可没。都宁现有的副县级以上干部,哪一个不是他培养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过去跟他套近乎恨不得喊他做爹的人再也不来跟他汇报思想,个别人来看他是偷偷地来,偷偷地走,生怕碰到了熟人。我蔡峰又不是瘟神,怎么都怕见我?我还在台上,还没有坐牢打板。要是坐牢打板,恐怕连鬼毛都见不到。世态炎凉,官场险恶。如果让他重新掌权,他要撤换一大批人,首先撤掉那些不讲义气的人,再把那些吹牛拍马的人一个个换下来。可惜没有如果。
  好汉莫提当年勇。现在不是撤人家的问题,而是自身难保的问题。自从妻子被抓后,连商量的人都没有了。检察院抄家那天,他在家,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虎病,威风在,有他坐镇,抄家的检察官显得畏首畏尾。他的东西谁也不敢碰。怎样区分?全凭他一句话。搜查每一件物品之前,都要看他的眼色行事,他不吱声,代表可以抄。他说这是我的东西,就没有人敢动。来抄家的是几个年轻人,有的刚参加工作不久。初生牛犊不怕虎。哪有牛不怕虎的?
  谁敢抄领导的家?并且是赫赫有名的人大常委会主任蔡峰的家,而不是犯罪嫌疑人胡小娥的家。人大的职责是监督一府二院,正管他们的乌纱帽。聪明的老奸巨猾的就知道惹不起躲得起。
  朱建广就不敢来抄家。当然,他是领导,可以不用事必躬亲,他指令裴小昌带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巴。裴小昌称病让副局长带队,副局长找说辞说不去。推去推来没有人敢接手,朱建广发火了,谁不去就处分谁。
  裴小昌一句话把他顶到墙壁上——你是领导,你带头,你去我就去。着实将了一军。折中,都不去,让一群学生伢去。大中专毕业生出校门不久,有热情,对腐败分子深恶痛绝,让他们去一定能胜任。
  仅有热情没有经验如何能胜任?只能说是应付差事。结果可想而知,抄出了一名廉政模范。现金不到两千元,存折不到两万块,这样的干部不当廉洁的模范谁当廉洁的模范?蔡峰在常委会上理直气壮地讲:“我的屁股比有些人的脸还干净。”
  这个牛让他吹了。
  自己吹自己有什么用?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上了年纪的人、功成名就的人在乎口碑。风风火火几十年,最后落得一个骂名有什么意思?这时他又想起了周广学,想起那本还没有问世的小说。要是小说面市,他就成了都宁的靶心,不仅现在的人看不起他,而且还要遗臭万年。不行,必须想方设法阻止该书的出版。
  有什么办法?办法用尽,这个周广学软硬不吃。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招——亮出父子关系。能不能奏效,还是个未知数。
  他决定找前妻,让她先做儿子的工作。关键是前妻肯不肯出面。
  这时才发现手头没有资料,既不知道前妻家住何方,又不知道她家的电话号码,只能干着急。
  正在这时,蔡剑回家,身后还跟着一位姑娘。
  进门后,儿子跟老子介绍:“爸,这是我的女朋友,叫洪云,在律师事务所工作。”
  蔡峰望着儿子的女朋友连声说好。现在他走下坡路,不会挑剔人家,只要儿子满意就行了。过去不是这样,过去是管得宽、管得严。不过,他管得少些,主要是妻子瞎张罗。胡小娥对未来的儿媳妇精挑细选。她说:“种不好庄稼一年穷,找不好老婆一世穷。”未来的儿媳妇是什么样子?她也说不准。起初,她有一个标准。蔡峰要依据,她答不上来。蔡峰笑她是一家之言,妇人之见。婚姻大事怎能凭个人的喜恶定夺?姻缘前世定。她明白了,请高人指点。
  高人在哪里?在名山名川。她怀揣儿子的生辰八字,三山五岳遍访高人隐士。
  高人开了一张清单,等于画一张未来儿媳妇的肖像。有了这张肖像便好办——不像就不要。祝贺平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蔡家不接受闵洁的真正原因,真实的原因是闵洁小蔡剑两岁,肖像上的年龄差是三岁或者六岁抑或九岁……祝贺平蒙在鼓里。蔡剑不知道母亲为他的女朋友画了一张肖像,只知道母亲喜欢评头论足,先后拆散了他三次姻缘。什么样的女孩才能讨母亲喜欢?他不知道,一片茫然。现在好了,再也没有人干涉他的恋爱自由了。
  “爸,洪云的爸爸就是市委秘书长洪政。”儿子进一步介绍。
  什么?是洪政的女儿,有几分像。他没有想到,会与洪政这个老夫子做亲家,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就应该让洪政进班子,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好!”他又开始叫好,不过这次解释清楚了,“你父亲是个读书人,是个老实人,我了解。”
  他瞧不起洪政,那是工作上瞧不起,当儿女亲家求之不得。这样的人家实在,这样的家庭教育出来的后代一定不错。
  越看越爱,越想越喜欢。
  “小剑,你要好好珍惜。我与洪政是多年的朋友,到你们这一代我们两家就是世交,不能欺负洪云。”蔡峰教育儿子,同时也是说给洪云听。他清楚,这个家不比过去,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大家不行了,他希望儿子有个温馨的小家,这样他才能放心。
  “蔡伯伯,我和小剑会珍惜的,请您放心。”洪云甜甜地说。
  “好,好。你们去看电视。”蔡峰满意地点头称是。突然他想起一件事,说,“小剑,你给我打听一下《都宁日报》周广学的电话。”
  儿子正要去打电话,他觉得不妥,还是自己来。径直到书房,关上门,拨通了电话。
  “是马达明吗?我是蔡峰。”他说,“你把周广学家的电话号码给我。”
  要号码做什么?他不说,对方也不敢问。这样的事少一个人知道少一张嘴。慎言,以免别人看他的笑话。
  马达明绕了几道坎才找到周广学现在的家庭电话号码。
  蔡峰按图索骥。
  电话通了,是前妻的声音。由于紧张,一时语塞,平静后他报出家门。
  “什么事?”前妻冷淡地问。
  已经习惯了她的冷淡。他知道,冷淡的背后是一颗善良的心。虽然冷淡,但决不会发火。他道出了原委。
  “这样的事你最好跟他本人讲。”她淡淡地说,“儿大不由娘,我的话不是圣旨,他不一定会听。他不再是小时候百依百顺的学儿。”
  沉吟片刻,他说:“大姐,虽然我对不起你们母子四人,但是你们不能记仇太深。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几年了,难道时间还不能冲淡你们的仇恨?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念夫妻感情也要念我还是孩儿的父亲。”他知道前妻心软,不会见死不救。
  前妻驳斥他:“蔡峰,你听着,我们情已绝,义已断,我不欠你的,只有你欠我的。孩子写一本书关你什么事?没点你的名,没道你的姓,你怕什么?你的心太狠了,把自己的儿子整得够苦的,现在你还好意思在这里说是他的父亲。你不配做父亲,你心中只有你自己。”
  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他心中的确只有自己。如果心中装有一点别人,有一点良心,就决不会抛弃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是……是……”他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只要能达到目的,赔礼道歉算什么?就是喊她姑奶奶也值得。
第29章 刀笔文人(3)
  她说累了,气也发完了,不想再啰唆。她要挂电话,蔡峰求道:“大姐,你一定要帮我,不然我死无葬身之地。”
  这么严重?不说严重点打动不了大姐的心。
  大姐放下电话,颓丧地坐在凳子上。不是累了,而是替蔡峰难过。
  她这个人就爱替别人着想,尽管这个别人曾经极大地伤害了她的心,还差一点将她送上不归路,如今他来求她,她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动了恻隐之心。
  没办法,善良是她的本性,她觉得不帮一下蔡峰心里过意不去。
  儿子回家了。这次不是一个人回家,而是全家人。
  孙女的嘴巴抹了蜜,说话甜死人。
  看阵势就明白,儿子与儿媳已和好如初。
  小兰说话算话,只要广学戒酒就复婚,真的复婚了。
  喜得她老人家合不拢嘴。
  “广学,你的书是不是不出版了?”她试探地问儿子。
  怎么啦?周广学不明白母亲突然问起这个不相干的话题。他问:“娘,出了什么事?”
  “没事。”娘说,“如果可以不出就不要出了,这本书已经把你害得够苦了,何必再惹事。”
  周广学断定母亲一定另有隐情。
  “娘,有什么事你跟我明说,我听你的。”周广学说。
  “你不知道,蔡峰他……他……”母亲说不下去,她不愿说蔡峰是你的爹。
  “他威胁您是不是?”周广学气愤地说,“这个蔡鬼火,一定不得好死……”
  “不能这样说你的父亲。”她再也控制不住,终于道出了心中的秘密。
  空气凝固了。
  他以为母亲说错了。
  “蔡峰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们是他的亲生儿子。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们兄弟三人,不是怕你们撇下我不管,而是怕你们不争气,不努力。怕你们知道有一个当官的父亲就产生依赖心理。”
  这一次听得真切。
  突然,太突然了。蔡峰怎能是我的父亲?周广学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学儿,让你坐牢的人是蔡书记,放你出来的是蔡父亲。他不知道你是他的儿子,是我找上门他才知道的。”母亲说。
  “娘,你怎么能求他这种人?我们兄弟发誓不认这个父亲。”周广学说。
  “孩子,你们不懂。”娘说,“等你们老了就明白了。过去我跟你们一样,恨你的父亲,恨不得剥他的皮,抽他的筋。上了岁数了,见得多了,才知道有发不完的狂,掉不尽的底。什么都不怪,只能怪自己的命。命该如此。我原谅了你们的父亲,还会待他像客人,因为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母亲能宽恕父亲不是因为她心胸宽广,而是认命。认命是一种无奈的宽容。在分不清谁对谁错的时候,认命何尝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难道认命不是心胸宽广的表现?只不过形式不同而已。
  他不会认命,他有是非标准。
  “学儿,”娘说,“你父亲刚才打电话来求我,让你不要出他的丑。我想过,既然他这么在乎一本书,说明他心中有鬼。善恶有报,我们母子既不沾他的善,也不报他的恶。如果他认为是你的书引发对他的报应,那你是不孝之子。
  子不嫌母丑,子不记父仇,我不希望你们父子成为仇人。”
  “娘,我的书是小说不是报告文学,即使有他的影子也不会对他构成威胁。我不明白,他是书读少了还是心太虚。”周广学说。
  “不扯了,”娘说,“明摆着是心虚。你看着办。有一点我提醒你,不管你承不承认,你身上流着他的血。”
  血浓于水。
  周广学陷入了两难选择。
  周广学又闯祸了。
  这一次得罪的人是市长程诗兴。
  怎么专门得罪大人物?
  找死。不是找死,是良心驱使。周广学写了一篇杂文,题目是《中美市长的慷慨和吝啬》,发表在省委组织部的机关刊物《领导论坛》上。这是一篇有感而发的文章,没有点名,只是就事论事。文章围绕中美两位市长的电视对话而展开,节目进行到最后,美方市长邀请中方市长访问他的城市,中方市长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并与对方约定年内访美。作为回报,中方市长客气地邀请美方市长访问。没想到,美方市长在接受邀请之余面露难色,说没有钱。
  中方市长立即信誓旦旦地表示,要为美方市长及随行报销访问中方城市的车旅费、住宿费、伙食费等全部费用,并赠送衣服礼品。文章将中美双方的城市进行了比较,得出的结论是:中方城市落后美方城市五十年,中方市长的年收入不及美方市长年收入的三十分之一。拿什么慷慨?无非是公款。有钱人为什么吝啬?因为美方财政没有访问中方城市的预算。就是这么一篇文章,程诗兴有意见。因为他是这次对话的中方市长。周广学的文章没有出来之前,他看了对话录像,对自己在电视上的表现非常满意。他说,他扬了国威,让国人扬眉吐气,让美国人无地自容。他没想到,周广学不以为荣,反以为耻,指责他慷国家之慨,慷人民之慨。
  匹夫之勇,妇人之见。他大声地嚷道。
  有人献媚道,周广学是都宁人。
  “哎,是都宁人,把他给我叫来,我要当面驳斥他。”程诗兴兴奋起来。他以为能稳操胜券,所以来了精神。
  “这个人刁钻古怪,何必与这种人一般见识?”旁边有人劝道。
  是的,与这种人辩驳是抬举了他。
  可以不辩驳,但不能放过他。程诗兴说:“把马达明给我叫来。”
  干什么?质问他是如何教育属下的。
  市长召见谁敢马虎?马达明火急火燎地赶到市长办公室。程诗兴劈头盖脸地说:“周广学是什么人?他竟敢写文章含沙射影鄙视我,谁给的胆?你给我查查,看其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马达明不知是什么事惹恼了市长,小心翼翼地拿起市长桌上的杂志,粗略地浏览一遍,明白了。他说:“周广学是我们报社记者部主任,有名的‘二杆子’。这个人有点恃才傲物,不知天高地厚,屡屡惹是生非。出狱后不知反悔,不吸取教训,反而变本加厉,像个二百五,不该说的话偏要说,不该写的文章偏敢写,谁也不在他的眼里,我行我素,独来独往。”
  这不是火上添油?
  对了,就是要火上添油。马达明就想借程诗兴之手搞走周广学。
  “上次坐牢的就是他?”程诗兴惊讶地问。
  “就是这个人。”马达明说,“我们打报告,要把他调离报社,梅部长答应了,要提拔他到社科联去当副主席,他不领情不说,还跑到陈书记那里告我们的刁状,说我们排除异己。陈书记把我和梅部长都训了一顿,说我们不爱惜人才,说周广学是‘纤笔一支谁与似,三千毛瑟兵’,说报社任何人都可以调走,周广学不能走。说周广学要走可以,必须两个条件同时具备:一是周广学自己要求走,二是必须他陈时宜同意。”
  真的是他!
  久闻大名。程诗兴知道周广学坐牢的原因。他曾私下里赞扬周广学有才华、有正义感,没想到这个周广学现在把矛头指向他。
  在一旁幸灾乐祸可以,革命革到自己的头上就不行。
  的确有正义感,连市长都敢批评。
  在他眼里,没有市长只有同志。
  不过,程诗兴还是第一次听说陈时宜与周广学关系很好。马达明的意思是,陈时宜是周广学的后台老板。
  “陈时宜与周广学是什么关系?”他问。
  “听说十几年前周广学写了一篇吹捧陈时宜的文章,促成陈时宜走上政坛。”马达明说。
  原来如此。
  关系微妙。
  既然有这一层关系,那就不必多说了,说了也没有用,言多必失。
  “好吧。今天到此为止。你也不必找周广学,装着不知道就行了。”程诗兴交代完毕后站了起来,意思清楚,送客。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想到此为止,有人不答应。谁?媒体。连日来,全国各大媒体连篇累牍地转载周广学这篇文章,并且都是头版头条。程诗兴成了新闻人物,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人们更多的是气愤。
  程诗兴受不了。但不思悔改,仍然坚信自己没有错。他要辩护,要与周广学对簿公堂。始作俑者,周广学也。不给周广学一个处分,无颜见江东父老。
  他手持周广学的那篇文章,直闯书记办公室。
  陈时宜见他脸色不对,开玩笑道:“老程,是不是江大姐又不准你上床?”
  程诗兴有个习惯,不喜欢洗脚。理由是,临睡前洗脚容易兴奋而失眠。一天不洗脚还过得去,几天不洗便污染环境。臭气即毒气,妻子经常半夜被臭气熏醒;没办法,只得端来洗脚水为他洗脚。一而再,再而三,程诗兴产生了依赖感。妻子受不了,准备了两个塑料袋,让他临睡前套在脚上。他嫌麻烦,根本不套。妻子一脚将他踢下床,以后不洗脚就不准上床。一日,开电视电话会议。进会议室要套鞋套,他突然发现鞋套比塑料袋方便,多要了几个。人家问他干什么?他不打自招,道出了原委。自此传开。
  “我来告状,告你的嫡系周广学。”他的脸上写满严肃。
  有嫡系就有非嫡系。意思是说他陈时宜拉帮结派。共产党人搞五湖四海,不搞嫡系。陈时宜顺着他的话讲:“难道说你不是我的嫡系?”
  “这……这……”不承认不好,承认也不好,只得改口。他说:“陈书记,你看了这篇文章没有?”他将杂志递过去。
  陈时宜瞟了一眼,说看了。
  “怎么样?”他追问。
  “好,写得好。”陈时宜肯定地回答。
  没想到陈时宜一点面子都不给他,还当面叫好。他生气地说:“怎么个好法?”
  陈时宜反问道:“怎么不好?”
  “当然不好。”他理直气壮地说,“他周广学晓得个头,在国际交往中,要注意策略,有时要打肿脸充胖子。不这样不行,这是形象问题。你说,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国家是不是很穷,还不是要打肿脸充胖子,不吃不喝也要支援朝鲜?现在我们的日子好了,给友好人士报销差旅费岂不是小巫见大巫?
  他周广学有什么资格在一旁说三道四,我看他是唯恐天下不乱。周广学这个人是魏延,有反骨,历来不与市委市政府保持一致,喜欢对领导评头论足,他不是批评我这个市长,而是对我们市政府不满。”
  言重了。
  上纲上线了。
  他这一级的干部,不应该有这种想法。
  不能苟同。陈时宜态度明确地告诉他:“你的观点是错误的。周广学有他的言论自由,老百姓可以批评政府。老百姓愿意将一部分自由交给政府,向政府纳税,目的是要求政府为他们提供一个安全、稳定、发展的庇护所。如果我们政府做得不好,不能让老百姓满意,那么老百姓不仅可以批评政府,而且还可以起诉政府。必须弄清楚,批评政府不是反政府,而是关心爱护政府;批评市委领导不是****反市委,而是我们党要求其成员接受人民的监督。作为公众人物,市委市政府领导要时刻接受人民群众、人民团体、社会各界的监督。公众人物比普通人享有更大的社会关注度,其言谈举止对于整个国家的安全或整个社会道德风范的形成都有着比一般人更大的影响,所以,理所当然地承受比普通人更多的监督、委屈甚至是无端的指责。随着国民素质的提高,民主意识和法治意识的增强,我们这些人越来越不能当官做老爷了,越来越没有太平官给你做,越来越感觉到当官不自在。只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才有紧迫感和压力,才不敢松懈,才知道手中权力的沉重。不想受人指责谩骂,不如回家含饴弄孙。”
  言之有理。
  程诗兴知道这些道理,但他不愿听。道理是讲给老百姓听的,他是讲理的人,不是听理的人。讲和做是两码事,谁按讲的一套在做?
  他望着陈时宜,感到有些陌生。陈时宜居然给他讲起大道理来?他十分不悦,十分不爽。
  他说:“大道理你不必讲了,我只知道周广学把我搞得很被动。我的权力受到了挑战。一个小萝卜头敢讽刺市长,我怎么做工作?不处分周广学,我这个市长当不下去了。”
  说完,程诗兴气冲冲地出门。
  “老程……”
  陈时宜没有喊住他。
  真是冤家路窄,程诗兴进电梯,周广学出电梯。四目相对,擦肩而过。
  进书记办公室,周广学仍然不敲门。
  陈时宜在思考问题,对周广学的到来毫无察觉。
  想什么?不能不想,程诗兴要辞职。
  周广学不敢打搅陈时宜,坐在一旁默不做声。
  陈时宜发现了他,笑着说:“你来得正好。你真行,把人家逼得要辞职。”
  周广学摸不到头脑,问:“谁要辞职?”
  不能告诉他。陈时宜岔开了话题,问:“最近在忙什么?书出来了没有?给你换一个岗位怎么样?”
  周广学只对最后一个问题感兴趣,忙问:“到哪里?”
  “到我身边来怎么样?”陈时宜试探地问。
  “可以呀,不过要看干什么!”他答。
  “当副秘书长怎么样?”陈时宜说。
  “我干不了,”周广学直截了当地回答,“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这个人过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受不得约束,当不了官。我这个性格,不适宜当官,如果当了官,三日就要下课。官场那一套我不会搞,也不愿搞。还是让我干老本行。”
  还有人不愿当官?
  “真的?”陈时宜严肃地问。
  “我从来不说假话,只有你们官场的人才喜欢说假话。”周广学说。
  这个臭性格,不领情不说,还揶揄人。
  “不想当官,说明你的良心没有泯灭。就凭这一点,我就要你当官。只怕你当官就变,变成了贪官昏官。”陈时宜故意拿话激他。
  “真的让我当官?”周广学吃惊不小,“不过有言在先,我不当有权的官,我怕自己没有拒腐防变的免疫力,辜负了你一片好意,更怕与人民为敌。”
  新鲜,居然有人不愿当有职有权的官。
  这种人难找。
  “我考虑好了,你还是留在报社当副社长这个职务比较适合。我还准备让一个人与你配班,这个人就是陈正言,让他当副总编。不过,这还只是我一家之言,常委能不能通过还是未知数。另外,陈正言还在犹豫,还不想回家,还想在北京发展。所以现在不能说,说出去为时过早。与你通气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陈时宜和盘托出想法。
  让两个有争议的人担任《都宁日报》重要职务?
  不怕引起争议。陈时宜考虑了很久,都宁不缺四平八稳的人,缺的是有争议的人。周广学与陈正言之所以有争议,无非是不知道保护自己,敢说真话,敢说实话,敢得罪人。如果没有热情,没有良心,没有正义感,谁敢这样做?
  周广学开始点头。
  证明他想当官。
  陈时宜开玩笑地说:“我还以为你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原来你也是凡夫俗子。”
  两个人开心地笑起来。
  “走,去逛书市,听说引进了一部大书叫《学习的革命》。”陈时宜提议道。
  怎么突然对一本书感兴趣?
  谁都会感兴趣。最近几天,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大张旗鼓地宣传该书,形象代言人是著名导演谢晋。
  说是大书,其实不大,与一般书一样大。为什么叫大书?因为有大片之说,才有大书之称。引进的电影可以称之为大片,引进的图书理所当然地称之为大书。
  此书的出版商夸下海口,要在中国市场销售一千万册。
  是什么概念?
  能销售两万册的图书便称之为畅销书。
  仅凭这个数字就有魅力。
  果真如此,书市上人头攒动,购书的人是平日的一百倍。
  一定是该书上市了,他俩加快脚步。
  错了,不是《学习的革命》上市,而是周广学的长篇小说《目击苍生》上市。
  反应如此强烈?
  周广学没有想到,《目击苍生》使他一夜成名,都宁及全国各地读者争相购买,出现了供不应求的局面。读者急,出版社喜,两周内加印10万册投放市场,仍不能满足需要。不法书商瞅住机会,在第一时间内推出盗版图书。
  与此同时,《目击众生》、《点击苍生》等相同相似的图书跟风而上。
  周广学出名了。
  是福是祸还说不清。
第30章 较量(1)
  市检察院五楼会议室静得只能听到喝茶声。
  朱建广绷着脸端坐在主席台一侧。主席台其他位置都空着,看样子是为重要人物预留的。
  副检察长今天都没有资格坐到台上。
  还没到开会时间,台下已座无虚席。没有人聊天,没有人走动,空气静止,气氛压抑,有大难临头的感觉。
  等了一会儿,走廊开始出现脚步声,由远至近。听得出,不是一个人的脚步,而是一群人的脚步。
  朱建广倏地从座位上弹起,快步迎上前,皮笑肉不笑地说:“欢迎,欢迎……”
  不用人请,来人都不客气地在主席台上就座。正中的位置是市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雷中华,右边是市委常委、纪委书记陈文翰,左边是市人大副主任郑重。在主席台上就座的还有纪委两位副书记,政法委三位副书记。可谓阵容强大,气势压人。
  朱建广主持会议。他佯装笑脸宣布大会开始。
  他说:“同志们,今天召开全院干部职工大会。市委、市人大、市纪委、市政法委对检察院反腐倡廉工作非常重视,市委雷书记、市委常委陈书记、市人大郑主任莅临会议并要作重要讲话,对他们的到来我们表示热烈的欢迎。”
  一阵掌声。
  朱建广没有罢休的意思,而是接着说:“一年来,全市检察机关在市委的正确领导下,在市人大的监督下,以邓小平理论和党的十五大精神为指导,坚持‘从严治检,服务大局’的方针,紧紧围绕经济建设这个中心,狠抓贪污贿赂、渎职等职务犯罪大案要案的查办,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活动,对都宁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起到了保驾护航的作用,为都宁的改革、发展、稳定作出了积极的贡献。一年来,全市检察机关共受理提请批准逮捕案件1056件,1129人;审结1021件,1101人;结案率96%。批捕946件,1415人;同比增长1.1%和0.9%。受理移送审查起诉案件1138件,1673人;审结852件,1209人。向法院提起公诉827件,1149人;同比增长了15.9%和18.7%。但是,必须清醒地看到,我们检察机关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差之甚远,特别是在自身的反腐倡廉方面还做得相当不够。这几年,我们没有认真坚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方针,忙于办案,忙于打击经济犯罪活动,忽略了思想政治工作,忽视了对干警进行理想、信念、宗旨教育,干警的公仆意识不强,特权思想严重,出现了违法乱纪现象,滋生了腐败行为,并且还很严重……”
  终于承认了。
  不承认不行,纪委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三个月前,他不是这个态度。三个月前他是气壮如牛,气吞山河。
  理直才能气壮,没有理还敢气壮?
  怎么不敢?不过,是色厉内荏,是欲盖弥彰。坐着一屁股屎,不知香和臭?
  知道。他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在精神上击垮对方,不战而胜。他冲着纪委办案人员发火,说自己是省管地级干部,与市委副书记平级,市纪委不够资格查他。意思昭然若揭,只有陈时宜才够格。办案人员纠正他的话,不是查他本人,而是对事不对人。
  查检察院?
  更不够格。他说,检察院与市政府是一样的规格,只接受人大的监督,没有义务向市纪委述职。
  按照他的理论,都宁只有市委才够格管他的检察院,市委部门档次还差了点。人大也只是监督,而不是领导。
  把自己看得牛高马大,藐视一切。
  主帅是这种思想,谁还敢到检察院执行公务?的确如此,审计、物价、税务、三查办……统统让你有去无回。想找检察院的碴儿,没门。不让你放点血,你不知道检察院的厉害。反贪局提着手铐请你去喝茶。结果是羊肉没吃到,还惹一身膻。
  这一次失算了,错估、低估了纪委的实力。
  纪委不是审计、物价、税务这类经济执法部门,它是昔日的钦差大臣,不仅见官大一级,而且可以先斩后奏。
  不信?
  那就试试。
  既然纪委的级别高了,那么陈文翰的级别不会比他低,至少与他旗鼓相当。他号称与市委副书记平级,那么市委常委跟市委副书记还差一点。
  到底是谁差一点?马上就能见分晓。
  陈文翰单刀赴会。
  “纪委陈书记来了。”裴小昌这一次用词准确,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吃一堑,长一智。一个人不会在同一问题上犯第二次错误。
  朱建广这一次不会认为是大陈书记来了。他立即反应:“就说我不在。”
  他想躲,但来不及了。
  “怎么?不愿见我。”陈文翰话落人现,半真半假地质问道:“嫌我的级别不够,还是档次不够?”
  话中有话。
  朱建广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勉强。他说:“怎么会呢?咱们是老搭档,还分彼此,欢迎都怕来不及呢!”
  怎么样?不嫌级别低了。
  看人打发。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果没有这点应变能力,哪还配到官场上混?
  躲是好事,说明还有点怕。怕是心虚的表现,就怕不躲。
  不能不怕,虽然是平级,但人家是市委常委。这个副地级不能与市委副书记相提并论。不信,请看《都宁日报》,报纸上他的名字排在最后几位,落后副书记一大截,充其量是享受副地级,实质还是部门领导。不然,打死他也不会想到人大当一任副主任。
  在目标没有实现之前还得学会夹着尾巴做人。
  有求不自在,无求品自高。
  陈文翰揶揄地说:“你们这个人家,门槛越来越高,高不可攀。”
  朱建广谦卑地回答:“再高也高不过市委。”
  此话不假。无论什么地方,无论是四大家还是五大家、六大家,党委始终排在第一。
  “常委在你眼里算老几?我已经领教了你的厉害。”陈文翰斥责道,“市纪委到你们检察院来了两次,不是次次被你扫地出门?我来之前已作好了被你扫地出门的准备。”
  话已经挑得够明,没有考虑给他面子。
  “陈书记,这就言重了,我担当不起。”朱建广装出生气的样子。
  他还生气?该生气的人还没有生气。
  “言重了?这是事实。”陈文翰毫不留情地予以回击。
  他知道朱建广的性格,必须针锋相对。否则,你尊重他,他认为你怕他;你对他谦虚,他以为你没有水平。朱建广初到天子区任区长时,目空一切。他以为自己在地(市)委当了几年副秘书长和办公室副主任,与上层有关系,加之蔡峰想整陈文翰,便不把陈文翰放在眼里。第一次讨论干部时,他就出难题、使怪招,提出政府部门的局长必须由他提名,不然他就退出会场。他说,国务院总理都是由主席提名,他这个区长不说提名副区长,提名部门领导的权力应该有。历来都是党管干部,提拔、任用干部由常委研究决定,副区长的提拔、任用不要说他没有这个权力,就是陈文翰这个书记也没有这个权力。
  按照干部管理权限,同级领导的任命权在上级党委,他不是不知道。僵持不下,会议不欢而散。
  那次,陈文翰让了他,没有与他计较。响锣不用重敲,陈文翰以为他会好自为之。第二次讨论干部,他故技重演。事前,陈文翰还与他单独会晤,心平气和地交换意见,并作了必要的让步。没想到他依然我行我素,陈文翰对他彻底失望。既然软的不吃就来硬的,你说你的,我办我的,虽然你是区长,但在常委里只有一票,孤掌难鸣,尽管你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但也是白搭。少数服从多数,这是党的原则,总不能拿原则求妥协、求表面上的所谓的团结,该通过的干部还得通过。
  一招不成他甩出第二招,不给钱。只要是书记挂点的项目或者是书记重视的项目,他都以种种理由设阻、设卡,不给钱,即使上面有钱拨下来,他也不给。你有人权,我有财权,谁怕谁?高兴太早,区长管经济,并不等于书记就不能管经济,全党都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党政分开,并不等于楚河汉界分江而治,党领导一切。想分庭抗礼?不可能,对策有的是,只不过没用。既然你想独揽财权,那么就让你不能得逞。参照中央、省市的做法,成立天子区财经工作领导小组,书记任组长,区长任副组长。你说书记还可不可以管经济,还有没有资格过问财政大权?
  两招下来,朱建广才有所收敛。
  只要收敛,还权于你,你还是管你的一摊。陈文翰历来不独裁,只要你敬他一尺,他就敬你一丈。
  “陈书记,你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朱建广诡辩道,“不假,纪委的同志的确来过两次,但不是你所说的扫地出门,而是酒足饭饱出门。招待客人有什么错?”
  反将一军,让人猝不及防。
  好家伙,很会偷换概念。轻而易举地将严肃的问题转移到吃喝问题上,并且,理在他那一边。
  当然不能在吃喝的问题上纠缠。
  “好吧,建广同志,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从今天起,市纪委调查组进驻检察院,我亲自担任组长,坐镇检察院,看谁还敢要吃要喝!”陈文翰坚定地、毋庸置疑地说,“谁碰一下酒杯,我就撤谁的职。撤不了职,我辞职。”
  态度坚决。说给他听的。
  厉害。他知道,陈文翰决定的事谁也无法动摇,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这何必呢?”朱建广吞吞吐吐地说,“饭还是要吃吧。”
  饭当然要吃。革命就是为了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心发慌,吃饱了才有劲做事。
  不过都是份饭,绝对没有酒喝。
  三天后班师回营。
  这么快就结束?并且没有一点动静。朱建广以为结束了,庆幸自己躲过一劫。早知道纪委办事虎头蛇尾,当初就应该敞开大门,敲锣打鼓欢迎他们进来。
  谁说结束?
  未免高兴太早。查账结束,调查还只刚刚起步。
  账面上没有问题,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有缝还算角儿?还叫检察院?
  他们是干什么的?是查别人的,是专门与做假账的人打交道的。他们什么场合没见过,什么人没交过手,什么阴谋诡计没有见识过,耳濡目染就有了反调查的经验。
  还在乎纪委?
  错了,错把鱼翅当粉丝。
  怎么能小瞧纪委?
  陈文翰在案情分析会上一语中的地指出:“不能相信检察院提供的账户,这是财政拨款账户,在这个账上找不出问题。大家发现了没有,连招待费都没有。谁信?如果我们相信了这个账本,把目光锁定在这个账本、账户上不动,那么我们就是大傻瓜,就是钻进了别人的圈套,不仅查不出问题,而且还要为人家正名,追授他们是廉洁从政的模范,是遵守财经纪律的模范,还要登门赔礼道歉。我不相信检察院是什么模范,我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举报不会是空穴来风,我敢果断地说,他们有小金库,还可能不止一个小金库。挖出小金库是我们下一步的目标……”
  朱建广做梦都没有想到,纪委会这么快地杀回马枪。
  这一次不查账,专门找人谈话。
  谈话对象由检察院人事科提供,比例是35%。只定比例不定人,这是策略。纪委根本没想到在这35%的人中找到突破口。这个35%由朱建广提供,不说是朱的谪系,也是他信得过的人。朱建广不会送肉上砧板。既然不抱希望,那么就随便谈,随便问,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有固定的模式,让你无法统一口径,让你摸不清东南西北。
  当然一无所获。
  好戏在后头。
  剩下的65%才是关键。没有谈话的都是副科级以下干部,并且大部分是年轻人。年轻人是国家的希望,是祖国的未来,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就在他们身上。
  不要以为他们年轻不懂事。他们并不是不懂事,而是不世故,不媚俗,敢作敢为,有正义感,有同情心,敢说真话,敢讲实话。当然,并不是所有年纪大的人就没有正义感,很多人有,但更多的是敢怒不敢言。
  年轻人没有顾忌,不隐瞒观点,但也不能把他们当靶子使,关键是要爱护好、保护好他们。
  如何保护?变换谈话的地点,移师纪委。
  效果明显。
  正如陈文翰所预料的,不止一个小金库,而是每一个科室都有一个小金库。最大的小金库有两个,一个在院财务室,一个在反贪局。
  收网。
  还没有与朱建广说好。谁会束手就擒?只有傻瓜。朱建广不是傻瓜。科室的小金库数额不大,并且都是科室的开支,与院领导关系不大,可以让纪委查封。但是,财务室和反贪局的小金库是绝对不能交给纪委的。
  不能不交,怎么办?办法有两个,软硬兼施。一方面安排会计出纳出差学习,另一方面布置捉人。
  不给纪委点颜色瞧瞧,还以为检察院是阿斗。
  惯招——请你到反贪局喝茶。
  裴小昌手持举报信带领一班人马闯进纪委,他要将纪检监察一室但军任带走。
  凭什么抓人?
  凭举报信。裴小昌扬了扬手中的举报信说,根据群众的举报,但军任涉嫌受贿、逼死人命。
  什么群众?他和朱建广一手炮制的绝作。当然也不是空穴来风,有影子。按裴小昌的性格,他是不会得罪纪委的。不说纪委,就是有一点背景的人他都不敢惹,他知道惹不起。在检察院多年,他学精了,那就是——有权有钱就有办法。他经常说,看守所关的都是偷牛的,偷车的都放了。为什么放了?偷车的有钱,偷牛的没有钱。
  这一次如果不涉及他的利益,就算撤他的职他也不当这个急先锋。
  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查账的关口抓人,这不是挟嫌报复?
  是又怎么样?
  只能眼睁睁地让他把人带走。
  没有王法不成?
  公然与纪委叫板,纪委不是刀俎上的菜。回应,不回应是孬种。他做得初一,我做得十五。他不仁,我不义。马上行动,报仇雪耻,将裴小昌双规。
  方案送到陈文翰的办公室,没有引起陈文翰的共鸣,被搁置一边。
  还顾忌什么?是不是怕检察院?
  不存在怕的问题,现在需要的是冷静,而不是以牙还牙。虽然以牙还牙能解心头之恨,但不利于问题的解决,只会导致矛盾激化。党和人民赋予的权力是大众的权力,而不是部门的权力和私人的权力,权力不能部门化,更不能私有化,一定要慎用手中的权力,权只能为民所用,不能弄权、斗狠、抖威风,否则是自我毁灭。
  道理是这样,但人家不讲道理。
  就这样任人宰割?
  谁敢宰割?现在是法治时代,谅他没有这么大的胆。
  谁敢冤枉人?
  不冤枉你,出你的丑总行吧。
  但军任被带到反贪局。
  裴小昌装好人,为他倒茶递烟、搬椅子让座,一副无奈的样子。稍后,他接了一个电话,出去了。
  好人他当了,剩下的恶人由学生娃来担任。
  “站起来,你有什么资格坐椅子。”一声断喝,惊得但军任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是一名稚气未脱的青年。
  但军任佯装镇定地说:“小同志,拿文件来,有哪一条规定只准站着不准坐着。”他还是第一次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与检察院打交道,摸不清有哪些规矩。
  说完,他继续坐下去。
  砰!他的屁股重重地落在地上,身体失去平衡,四脚朝天。
  就在他蹲下的一瞬间,小青年一扫脚,椅子搬家。
  但军任痛得在地上起不来。
  没人拉他。
  他爬了起来,发火道:“你叫什么名字?告诉你,出去后我要追究你的违纪责任。”
  小青年不为所动。平生他最恨贪官,从不怜惜贪官。在他的脑子里,进来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告诉你,我叫正义。”小青年横眉冷对,无所畏惧地说,“你现在给我老实点,不然还有好果子留在后头,让你痛不欲生。”
  怎么是这个态度?
  这还是好的,要是厂长、经理犯事,让你贴着墙、面朝墙站成一根棍。
  好汉不吃眼前亏。进了人家的笼,归人家管。不服,只有吃亏。打你、骂你、折磨你又怎样?谁证明?没人证明,让鬼打了。
  应该说但军任清楚行情。他们也是搞这行的。虽然双规与审讯有本质的区别,但有不少共同点。没有共同点,世界许多国家反贪局和廉政公署就不会是一家。
  “有话好好说,我积极配合还不行?”但军任软了下来,还真像犯了法的人。
  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不是低头,是权宜之计。
  “这样就好。”小青年夸奖道,“把你违法乱纪的事说出来。”
第31章 较量(2)
  心里不是滋味。讯问别人的人今天被人讯。这还不说,小青年傲慢的态度简直令他恶心。说句真心话,他们纪委办案何尝不是这个态度,比起今天这位小青年好不了多少。亲身经历才有切身体会,一定要把人当人看,不管这个人是犯了错误还是犯了罪,人人都是平等的。
  “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但军任回答,“您给我一点提示。”
  “你还狡辩。告诉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要以为你不招供我们就不知道,没掌握你的证据我们是不会对你下手的。”小青年自鸣得意地说。
  好熟悉的话语。
  原来自己经常也是这样对别人讲这些话,今天轮到别人对他讲,难道是报应?
  不可能。
  都知道讲这几句话,除此之外,难道没有其他话讲了?
  他想不出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小青年提示道:“电力局财务科长是怎么死的?”
  原来是陈年烂账。怎么死的?检察院清楚,还用问我?是跳楼自杀。扯到他的身上无非他是此案的主办纪检官。这名财务科长在纪委宣布对他双规不到五个小时就从双规的宾馆四楼跳下,经抢救无效死亡。为什么要自杀?自知罪孽深重,难逃一死。但军任他们没有骂他,更没有打他,只跟他谈了一次话。晚饭后,纪委的人在看电视,他乘人不备,忽然从窗户跳下。谁也没想到他会自杀。人死线索断,案子不了了之。了不了,家属扯皮不断,各级上访,硬说是纪委将人逼死。此案引起了中央省市领导的重视,省市法医和省内著名的内外科专家组成联合鉴定组,鉴定死者身上除了摔伤外没有其他外伤,属自杀。
  虽然是自杀,但但军任脱不了干系。他是此案的负责人,应负看管不力的责任,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市纪委从此事中吸取教训,出台了一条硬性规定,以后双规,一律只准在宾馆、饭店的一楼进行。
  “这件事早有结论,现在扯出来是什么意思?”但军任不解地问。
  “人命关天。就这样白死?”小青年反问道。
  难道还要他抵命不成?
  他懒得理他。
  小青年接着说:“现在我们接到举报,说你在办理此案的过程中收了人家五千元钱……”
  “放屁!”但军任不等他把话说完,发火道:“纯属诬陷、诬蔑,拿证据来。”
  不要以为他没有脾气,原则问题他决不会将就。他是懂政策的人,一吓、二诈、三丢手在他面前没用。
  “你不老实……”小青年还想镇住他。
  没用。他没有犯事你拿他没有办法。
  “少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我是副县级纪检干部,是市委管辖的干部,你没有资格跟我啰唆。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说完,他就要走。
  “哪里去?来人,把他给我铐起来。”小青年一声令下,进来两名法警,给他上了手铐。
  “你……”他怒目圆睁。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裴小昌及时出现在眼前,“怎么这样对待但主任,还不打开?”
  手铐打开了。
  “你们退下。”
  都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裴小昌走到但军任跟前,说:“但主任,对不起,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们有我们的规矩,就当我请你到反贪局来做客。”
  这样做客?
  裴小昌的客气不完全是装出来的,至少有一部分是真诚的。不留一手不行,说不定哪一天撞到对方的手上。现在是打基础,为日后留后路。
  “裴局长,你们不把我这个‘犯罪嫌疑人’当人看。”但军任冷冷地说道。
  “没办法,也许是我们这些检察官得了职业病,对待犯罪嫌疑人总认为对方犯了罪。”裴小昌自嘲道,“你们纪委不也是一样,对待双规的干部不也是这个态度?”
  但军任没有反驳。有这种现象。不过,正在逐步改变。许多地方开始尝试人性化管理,死刑犯也有人格。
  人性化不等于人情化。
  十二个小时一到,陈文翰出现在反贪局的办公室。
  来势汹汹。裴小昌怕挡不住,更是胆怯,赶快搬来救兵朱建广。
  “建广同志,你来得正好,十二个小时已到,但军任有没有问题?如果没有就放人,如果有问题就给我交个底。”陈文翰直入主题。
  “那要看他的态度,拒不交代问题我们有权延长时间。要知道,我们检察院还有逮捕权。”意思昭然若揭,他们权力大得很,不仅有置留权、拘留权,还有逮捕权。朱建广的口气不再是圆滑,也有些生硬。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演戏,那么,再大的困难也要把戏演下去。
  陈文翰火了,厉声地问道:“他犯了什么罪?”
  “不好讲吧。”朱建广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既不得罪你,又不讨好你,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虽然您是市委常委,我们应该跟您汇报。但是,法律有规定,谁也无权干涉我们检察院依法独立办案。谁干涉谁违法。”
  好家伙,搬出了保护神。
  陈文翰激动了,说:“不要以为只有你朱建广懂法,其他人就不懂法。法律是公众权力,不是你朱建广的专利;法律是平等的,不是你朱建广愚弄人的工具;法律是权威的,不是你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不错,法律赋予检察院有独立办案的权力,但没有赋予执法者有违法的权力。谁违法谁领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们违法照样要负法律责任。”
  论法,他不是陈文翰的对手。不要以为当检察长的人就是法律专家,不要以为陈文翰是纪委书记就认为他只懂党法,不懂国法。他在狱中两年多时间,每天都在学法,等于读了一个法律专业。
  不要忘了,久病成良医。
  朱建广一时语塞,找不到话题。
  拿陈文翰没办法,拿裴小昌有办法。他冲着裴小昌发火道:“谁给你的胆?纪委你也敢惹。告诉你,如果纪委的这个人没有问题,那么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板子打到裴小昌的身上。抓人是他的主意,不是裴小昌的主意。
  没办法,谁让裴小昌的官小些。
  拿裴小昌出气是常事,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时候不是出气,是唱红脸、黑脸。裴小昌领会他的意图,圆场地说:“群众的举报并不是无中生有,他自己也承认了有吃请这回事。虽然没有承认收了别人的钱,但是,只要继续审下去,肯定会有结果。”
  抓人不是目的,抓人是为了放人。这就是朱建广的意思,只不过想从中买个人情。
  不放不行,毕竟是无中生有,僵持下去要露馅。故意卖关子,是为了增加谈价的砝码。既然我买了你的账——放人,那么下一步就该轮到你买我的账——放我一马。
  算计得完美无缺。
  陈文翰不按他的靶子打,言辞强硬地说:“那好,既然你的权力还没有玩完,那么就让你继续玩下去。不过,我得提醒你,等你玩完终极权力,我看你再玩什么?”
  说完就要走,被朱建广阻拦:“老搭档息怒,好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的,原则问题没有商量。”陈文翰义正词严地说。
  朱建广的忍耐到了极限。都是平级干部,凭什么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想发作,底气不足。权衡利弊,还是忍气吞声。
  “裴局长,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放人。”朱建广发火了。
  “现在请市委常委、纪委书记陈文翰同志讲话,大家欢迎。”朱建广极不情愿地请主角上场。
  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情愿也得情愿。今天会议的主角就是陈文翰,主题就是他的讲话。
  朱建广输了,输得很惨,成了陈文翰反腐败的牺牲品。表面上看是这样,其实怪他自己,是他自己与自己过意不去。他不胡来,谁拿他有办法?当然他不会怪自己,而是把怨恨和愤怒记在陈文翰的头上,还有陈时宜。为什么把陈时宜也搭进去?没有陈时宜撑腰,他陈文翰没有这个胆。他不甘心,他要告状。告什么?总不能说陈时宜他们不该搞反腐败。进退维谷之际,他想起了蔡峰。
  上门讨教。
  蔡峰对他爱理不理。为什么生他的气?他清楚。陈时宜来了后,他很少上门讨教,将老人家冷落了。原以为这样可以保护自己,没想到还是在劫难逃。
  “老领导,这段时间我实在太忙,陈文翰把我逼得急,我没有空上您家门,请您原谅。请您放心,我永远是您的人,我心中只有您。陈时宜算什么东西,过去不也是您手下的一员败将?”朱建广的话爱憎分明,很能引起共鸣。
  蔡峰没有附和。陈时宜他不喜欢,但他更讨厌有奶便是娘的人。他知道,如果朱建广不是失宠,今天肯定不会主动上门。不过,现在上门也不晚,没有感情但有共同的利益。
  “小朱,是不是他们把你逼得走投无路了?”蔡峰开了尊口。他们,显然指的是陈时宜、陈文翰。
  “对对对,我想告他们,手头缺少资料,想跟老领导讨教几招。”朱建广见老人家开了口,以为蔡峰原谅了他,精神为之一振。
  没有原谅,是想让他冲锋陷阵。黄鹤楼看翻船,何乐而不为?他成功了,蔡峰也是受益者;不成功,蔡峰坐山观虎斗。
  朱建广是虎?
  不是虎,当虎用。三国时期有这个先例——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
  蔡峰面授机宜。
  朱建广欣然退下。
  洪政手拿文件夹站在陈时宜的办公室门口等待接见。没有一个请字,他不会擅自闯入。
  难道市委秘书长还不能自由出入书记办公室?
  非也。陈时宜的办公室对任何人都是敞开的。
  陈时宜听到敲门声,但没有时间理会。他在接长途电话,是省委书记仲知秋打来的。
  听不到请字,洪政岿然不动地伫立在门旁。他不敢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怕错过机会。尽管他的办公室就在陈时宜的办公室隔壁。
  这样规矩的人还真少见。
  电话终于接完,足足讲了12分钟。
  应该可以请他进屋了。
  等了一会儿,还是听不到“请”字。只得再次敲门。
  这一次反应迅速。不仅迅速,并且还知道是他。因为没有人这样规矩。
  “老洪,进来。”是陈时宜的声音。
  洪政推门而入。
  顾不上礼貌,也不需要人请,洪政一屁股坐到陈时宜的对面。再不坐就要打软跪——已经站了十几分钟,双脚在发抖。
  “陈书记,蔡主任来找过您几次。”洪政将文件铺在陈时宜面前,单刀直入地说,“这是市人大向市委起草的报告,蔡主任说要亲自向您汇报。”
  什么?亲自上门,还要汇报?不可能。蔡峰是什么样的性格陈时宜清楚,除非吃错了药。他入主市委后,蔡峰给他的第一个信号就是不友好或者说是不屑与他为伍。陈时宜回都宁的第三天,蔡峰突然决定搬到人大去办公。蔡峰历来以市委工作为主,一直在市委大楼办公。当选人大主任后,人大那边参照书记办公室的规格为他装修了办公室,请他过去。他不去,嫌人大清闲。
  现在主动去是什么意思?陈时宜问洪政,是他自己要搬还是要他搬?毕竟他还是原来的职务。回答是他自己要搬。蔡峰对洪政说,他的主要工作在人大,市委这边只是挂个名,迟早还是要走。迟走不如早走,早走早主动,等到别人赶你走就没有意思了。他还说,他是某些人眼中的钉,搬走了,好。眼不见心不烦,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惹得人家不舒服。
  他走得潇洒,陈时宜潇洒不起来,只有无奈。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的便。
  “蔡主任就是为这件事找我?”陈时宜看完文件后不解地问。这是一份很普通的文件,既不急,也不重要。
  “对。”洪政肯定地回答。
  陈时宜立即意识到醉翁之意不在酒,蔡峰一定还有其他事。
  会是什么事?陈时宜想。
  什么事都没有,是洪政一相情愿。俗话说得好,不是亲不关心。洪政现在与蔡峰是儿女亲家关系,不为自己,为了女儿女婿,他也希望蔡峰与陈时宜搞好关系。洪政知道,蔡峰“死要面子,不承认失败”的臭性格不仅会害他本人,而且会连累整个家族。他想对蔡峰说,都宁现在是陈时宜的时代,不是你蔡峰的时代。不承认不行,不承认就要吃亏。洪政是旁观者,旁观者清。在儿女订婚宴上,洪政劝过蔡峰,识时务者为俊杰。蔡峰表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洪政知道,劝没有用,但没有放弃做调和工作,他要用自己的方法促成两个巨人和好。即使不能和好,相互间没有芥蒂也行。心是这么想,行动也是这么办。
  看得出陈时宜吃惊不小。
  有反应就好,就怕无所谓。
  “老洪,你说蔡峰要见我是什么意思?”陈时宜用探询的口吻问道。当然,他不知道他们已经是亲家关系。
  正中下怀。洪政说:“蔡峰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弯没有其他意思,我想,他是在向您抛绣球。之所以这样说,基于以下五点原因:第一,他认识到你并没有与他过不去,胡小娥被抓不是针对他,而是对事不对人。第二,人在得势的时候容易被胜利冲昏头脑,分不清黑白忠奸;现在失势了,就像水落石出,大彻大悟。第三……”
  没有第三,陈时宜打断了他的话:“好了,你不要讲了,通知陈文翰来我的办公室。”
  显然不屑与他交流。
  洪政的话戛然而止。难道陈时宜知道他在充当说客?他有了几分恐慌,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不敢唠叨,执行命令。
  大可不必惊慌,陈时宜没有这么认为,只是认为他的分析不准确,与事实大相径庭。如果陈时宜没有接到省委书记的电话,也许还会相信洪政的话。
第32章 较量(3)
  陈文翰提着一个硕大的公文包进门。
  坐下后,陈文翰解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摞资料。
  “又在整理谁的黑材料?”陈时宜问。
  黑材料?陈文翰拿材料的手静止不动。怎么是黑材料?他不解地望着陈时宜。
  不像在开玩笑。
  陈时宜表情严肃地说:“有人在省委告我,说我假公济私、公报私仇。省委仲书记刚才来了电话,问了一些情况。在电话里,知秋同志语重心长地提醒我,要搞好平衡,不能顾此失彼;要调动大多数人的积极性,不能只用少数人;要反腐败,不能以反腐败的名义排除异己;要开拓进取,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两个有争议的人身上。知秋同志的话虽然不是批评我,但也不是无中生有。最近一个时期,他收到了一些来信,列举了我五大罪状:第一,说我搞小圈子,不团结多数同志,不依靠常委班子,只相信极少数人。第二,说我开监选人,到监狱去找囚犯,重用有争议的人。说你和周广学是囚犯,说我把你俩当宝贝,不仅不追究你们的罪行,反而委以重任。第三,说我坐收渔利,纵容你对异己打击报复。说你出狱后,对蔡峰、闵得方等人怀恨在心,一心要报一箭之仇。说你借反腐败的名义,大肆对过去所谓的政敌实施打击报复。抓了蔡峰、闵得方的妻子不说,还要对蔡峰和闵得方本人下毒手。现在的矛头直指作风正派的检察院朱建广检察长。第四,说我无视人大常委会的监督,让落选局长仍在局长的位置上耀武扬威,此人指的是雷中华。第五,说我支持文痞作家周广学对市长进行人身攻击,搞得市长威风扫地,处境尴尬。”
  “知秋同志信了?”陈文翰迫切地问。
  “知秋同志当然不会相信。”陈时宜说,“我向他作了些解释,知秋同志要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无话可说,表示服从。”
  “那下一步怎么办?”陈文翰忧心忡忡地说,“反腐败还搞不搞?”
  “怎么不搞?还要加大力度。”陈时宜毋庸置疑地说,“如果我们被几封不实的告状信吓得畏首畏尾、裹足不前,那就中了奸计,更说明我们有私心,想保官,想升官。如果没有这个私心,又怕什么?怕受累,怕受影响,只想守摊子,不想作为,这哪是共产党人的作风?不敢面对事实,不敢同邪恶势力作斗争,不敢抓腐败分子,那是什么人民公仆?对腐败分子及邪恶势力姑息迁就,就是对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做忠良之臣有一定的风险,不仅有委屈,甚至还有撤职坐牢的可能,那又算得了什么?坚信历史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每一个共产党人都要有良知,讲良心,上仰天,下俯地,无愧天地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为做官而做官,绝对不是好官,并且也不是好人。
  这就是我找你来想要对你说的话。”
  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陈文翰开始讲话。严格地讲,不是讲话,而是宣读文件,是纪委关于市检察院违纪的调查报告和处分决定。
  ……现已查明,市检察院采取资金不入账、资金体外循环、私设小金库等办法,截留、挪用理应上缴财政的赃款1984万,作价处理赃物折合人民币423万,以各种手段收受外单位赞助款1321万。这些资金除部分补贴干部工资福利外,以奖金的形式(赞助款按30%奖给个人)私分公款265万,报销车旅费123万,吃喝开支253万,送礼221万,购置小车6部计人民币130万,其他零星开支53万,剩余2000多万用在基建上。市纪委在调查取证的过程中,市检察院个别领导不协作、不配合,并以莫须有的罪名将纪委的办案人员羁留……
  为严肃党纪、政纪,市纪委研究决定,并报市委批准,开除裴小昌党籍,并建议撤销其反贪局局长职务,移交司法机关依法处理。责成市检察院在一个月内追回全部不合理的奖金、福利、车旅费、招待费、实物。凡不按规定退赔的,市纪委将严肃查处,严惩不贷。
  完了?
  怎么朱建广没事?
  跑不了,党规党纪不会放过他。由于他是省管干部,对他的处分将由省纪委下达。
  雷中华铺开文件。
  全场屏住气息,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走廊的脚步声又起。来了两个重量级人物——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吕胆略和市长秘书长洪政。
  吕胆略和雷中华耳语后坐到了人大副主任郑重的旁边,他从提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郑重。
  会议重新开始。雷中华宣读文件:市委常委研究决定,洪政同志任市检察院党组书记、副检察长,免去朱建广同志市检察院党组书记职务。有关任免手续按法律程序办理。
  法律程序是什么?是人大的决定。一府两院的官员必须经人大举手通过才算数。人大不通过,市委的文件就作废。
  朱建广清楚洪政到检察院来干什么。不只是当党组书记、副检察长,而是全面接替他的位置,当检察长。之所以还让他留在检察长的位置上不动,不是考察洪政,也不是给他以观后效的机会,而是时候未到。市委没有权免他的职,省委也没有权,只有同级人民代表大会才有这个权力。现在离一年一度的“两会”还有数月,他还可以当几个月的检察长,不过没有实权,只是挂名,可能由洪政主持工作。
  还有一线希望。
  什么希望?希望在人大。如果蔡峰能助他一臂之力,不通过洪政的副检察长职务,那么,他还能当几个月实打实的检察长。要是过去,不用人提醒,蔡峰也会坚定地站在爱将一边。现在不行了,蔡峰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忆往昔,有蔡峰护着的日子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只要听话,跟着蔡峰吃不了亏。蔡峰怎么说他怎么做,蔡峰指向哪里他就打到哪里,蔡峰要他整谁他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整谁。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没有攻不下的堡垒。什么原则不原则,蔡峰就是原则。说起来也怪,那时候胡作非为竟然没出问题,即使出点小问题,有蔡峰担着,总能化险为夷。那时候办事真容易,只要想得到,就能办得到,就怕想不到。
  典型的例子,他一分钱没有敢盖办公大楼,这就是气魄。商品经济有钱就有胆,他没钱照样有胆。谁给的胆?是蔡峰给的胆,浑身是胆。盖大楼一路绿灯,没有阻力,什么费都免,连“中央军”的钱——电力改造增容费都得免。
  不仅免,还得赞助。这就叫水平,叫权威,谁敢不买账?有蔡峰在,就有他在。蔡峰视他为宠臣爱将,对他言听计从,有求必应。那个时候,他威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书记、市长都可以不在乎。哪像现在,不说见到陈时宜要点头哈腰,就是见到昔日手下败将陈文翰也要察言观色。窝囊,实在是太窝囊。莫提当年勇,提起就伤心。最让他后悔不迭的是,不该冷落了蔡峰。原指望找到新靠山,没想热脸贴了冷屁股,靠山没找到,还失去了原有的靠山。还是一首歌唱得好,“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这样就不会顾此失彼。
  尽管这样,朱建广还是把希望寄托在蔡峰的身上,求他“莫”抬贵手,不要举手,让洪政当不成副检察长。
  他把希望寄托在蔡峰身上,还有人把希望寄托在蔡峰的身上。这人就是陈时宜。在讨论检察长人选时,陈时宜单独与蔡峰交换了意见,在取得一致意见后,才召开市委常委会议。市委这边通过了,并不等于人大能通过。蔡峰虽然也是市委常委,但是,谁也保证不了他在人大常委会上不发难。有前车可鉴,雷中华任公安局长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为确保万无一失,在人大常委会表决之前,陈时宜莅临会场,亲自为洪政打气,介绍市委人事安排的意图。
  多虑了。
  多余了。
  这一次绝对不会出现雷中华那种情况,蔡峰绝对不会发难。情况不断变化,蔡峰与洪政是什么关系?他不会与亲家过意不去。与亲家过意不去就是与儿子过意不去,与儿子过意不去就是与自己过意不去。纵然他与朱建广是哥们儿,纵然朱建广是他不喜欢的人厌恶的人,但是,任何关系没有洪政这个新亲戚关系亲切。何况朱建广已经成不了气候了。
  他不保洪政谁保洪政?
  陈时宜至今还不知道洪政与蔡峰的关系。归功于蔡峰与洪政的保密工作做得好。两个亲家私下里达成了协议,为了家族的利益,在儿女没有结婚之前不公开两家的关系,形同路人,以减少不必要的猜疑和不必要的麻烦以及由此带来的损失。什么时候公开?该公开时就公开。
  搞得这样神秘干什么?
  不神秘不行。本来是亲家关系,人家会以人划线将你列入蔡峰的圈子并打入冷宫。不是多虑,而是有太多的先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小心谨慎点好。即使陈时宜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但不能保证他身边没有这种人。
  陈时宜离开会场后,蔡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他说:“同志们,随着民主法制建设步伐的加快,人大工作在党和国家民主生活中的地位作用越来越显得重要,依法治国、依法办事成为各级党委和政府的自觉行动。时宜同志刚才代表市委到会看望大家并作了重要讲话,是对我们人大工作的鞭策和鼓舞。本来,时宜同志的这个讲话是委托我来讲,他却亲自来了,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我们市人大不再是摆设,不再是橡皮图章。当然,我们不能把鞭策和鼓舞看成是骄傲的本钱,以为自己了不起,高高在上,讨价还价,老子天下第一。必须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我们不是西方的议会,我们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市人大的工作,必须在市委的领导下进行,不能与市委唱反调、搓反绳,否则就很危险。”
  这样讲大局、识大体的话还是第一次出自蔡峰之口。以前不是这样,以前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不害人的菩萨不灵。如何害人?很简单,不举手,让少数有权有钱的局长落选。这一招果真灵验,再也没有人瞧不起人大,特别是落选的局长(这时候是党组副书记、副局长主持工作),视人大为亲人,主动向人大汇报,要钱给钱,要物给物。过去,人大找财政局长要钱,没有。现在不同了,要多少给多少,动作还不能迟缓,迟缓了要对你下手——述评。述评不合格,下台。不要以为当了局长就可以干满一届,没那回事,一年一度可以述评,届中可以述评,随时都可能下你的课。哪个不怕?
  怕就好,怕就不敢胡来。
  蔡峰算是把人大的权力用“足”、用“活”、用“够”的人大主任。
  一改过去的风格,搞不懂?听他说下去就明白了。他接着说:“市委通过洪政同志任副检察长,这是个明智的举措,我举双手赞成。洪政同志当市委秘书长多年,我对他十分熟悉和了解。这个同志是个老实人,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大家知道,全省各地市州的秘书长都进了常委,唯有他没进。不是他没有水平,也不是他没有这个能力,而是没有职数,委屈了好人。现在让他当副检察长党组书记,以他的水平能力完全能够胜任:第一,他是法律专业毕业的老牌大学生,手持律师资格证书;第二,他从政多年,受党的教育多年,党性强,纪律性强,原则性强,一定会秉公执法;第三,他今年53岁,干完这半届还能干一届。其他话我不多说了,希望大家听从市委的安排,与市委保持一致,让德才兼备的同志人尽其才。”
  统计结果出来,洪政全票当选。
  选举结束后,蔡峰亲自给陈时宜打电话,通报选举结果。
  值得庆贺。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谁也不能保证洪政百分之百当选。雷中华高职低就不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却出了意外。
  人算不如天算。
  会议还没有结束,接下来是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郑重讲话。
  郑重展开手中的文件,就是吕胆略给他的那份文件。
  “同志们,就在我们召开这个会议的时候,市二届人大常委会第十九次会议也在进行。现在我就将这次会议刚刚通过的决定向大家宣读一遍。”郑重解释完后,开始宣读文件,“都宁市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关于人事任免的决定。市二届人大常委会第十九次会议通过:一、任命洪政同志为市检察院检察员、副检察长;二、免去裴小昌反贪局局长、市检察院检察员职务。”
  这么快就作了决定?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朱建广绝望地瘫坐在椅子上。
  完了,回天乏术,大势已去。
  宣读完毕后,雷中华接着讲话。他首先申明,这不是个人观点,而是市委意见。第一,市委决定,朱建广同志赴中央党校脱产学习半年;第二,市检察院工作由党组书记、副检察长洪政同志主持;第三,市委要求市检察院集中三个月时间开展教育整顿活动,通过扎实深入的动员、学习、剖析和整改,促使广大检察干部在思想上、纪律上、作风上、执法水平上有明显的进步……
第33章 苦命女孩(1)
  闵洁费了好大的劲没能把门打开。
  是钥匙出了问题还是门被反锁?
  检查。钥匙没有问题。
  难道家里有人?不可能。自从母亲被抓走后,这个家就不叫家。父亲很少回家,成天东南西北地在外出差。不是外边的世界很精彩,而是眼不见心不烦。
  她知道,父亲喜欢出差是在逃避现实,逃避这个家,逃避都宁这个地方。
  这个家成了她一个人的家,没有人说话,没有家庭的温馨,只有形单影只。父亲总是选在深更半夜回家,并且总是醉醺醺的。到家后,父亲不是去卧室睡觉,而是衣不脱、鞋不脱地倒在沙发上睡觉。她责怪父亲不该作贱自己,父亲总是欲言又止。父亲有一肚子的苦水不愿说出来,把痛苦埋在心头。她很难受,主动承担照顾父亲的责任。每晚睡觉,她强迫自己进入半睡眠状态,这样,父亲回家她就能知道。等父亲睡着了她就起床,不为别的,为父亲盖被。
  望着沙发上鼾声四起的父亲,她觉得父亲好可怜。父亲不再是威风凛凛的父亲,更像是一只落汤鸡。
  这个家怎么变成这样?直到现在她还没弄明白,仿佛是一夜之间由天堂变成地狱。她怀念小时候,怀念过去,要是永远不长大多好。人大了,懂事了,恋爱了,烦恼便纷至沓来,并且还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自身的烦恼、家庭的烦恼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稚嫩的双肩承受不了挫折的重负。每次为父亲盖完被,她不是马上睡觉,而是呆坐在电脑旁。她的心还在牵挂着另外一个人,想他又恨他。她打开邮箱,亲爱的人在跟她说话。她不答理,默默地读信,默默地流泪,然后,默默地关机。
  为什么不回信?
  还在生他的气。
  与其说生他的气,倒不如说生自己的气,是与自己过意不去。
  为什么还读不懂他?
  闵洁掏出手机打家里的电话。真的有人,怎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还以为是母亲回来了。显然不是母亲的声音。电话里传来手忙脚乱的杂音,接着是父亲的声音。
  “小洁,我是爸爸。你有什么事?”父亲在电话里问道。
  父亲不知道她站在门外。
  “什么?你就在门外……”稍停片刻,声音又起,“等一会儿,我马上来开门。”
  门开了,父亲头发凌乱,满脸尴尬。
  “爸,你在干什么?”她警惕地问,“大白天把门反锁起来干什么?我还以为钥匙坏了。”
  父亲没有回答。
  进屋后,闵洁发现一个女人从楼梯口下来。女人胸前高耸的乳房就像两只不安分的兔子想跳出来。
  闵洁的眼睛充满了敌意和疑惑。
  父亲介绍道:“这是房管局江局长,找我商量工作。你就喊她江姨。”
  什么江姨?分明是不正经的女人。闵洁恨不得上前掴她一个耳光。
  呸,哪个地方不好汇报工作,到床上汇报。
  闵洁沉默不语。
  江艺珍老到地上前,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真乖。你父亲多次跟我提起你,你长得真漂亮。”
  良言一句三冬暖。闵洁不为所动,她只想说:“你这个骚女人。”
  嘴里没说并不代表心里不说。她果断地抽回自己的手,冰冷地说:“爸,我上楼去。”
  热脸贴了冷屁股。不过,江艺珍无所谓。
  闵洁气鼓鼓地上楼。
  无意中看到父亲卧室沙发上放着花花绿绿的两箱钱。
  哪来这么多钱?肯定来路不明。她心里出现不安。
  想看个究竟,身后传来上楼的脚步声,她赶紧回自己的卧室。
  隔壁房间传来了说话声。
  “这一次带得足,应该没问题。”是父亲的声音。
  “不要太自信。如果这一次不能把损失夺回来,那咱俩就惨了。”骚女人说。
  “放心吧,这次肯定会赢,前几次是因为没有经验。”父亲话里充满了自信。
  “嘘……”骚女人打起口哨,意思是隔墙有耳。
  显然是防她。
  接下来只能听到嘁嘁喳喳的声音。
  不一会儿,有人敲她的门。
  她装着睡觉,没去开门。
  传来了父亲的声音:“小洁,爸爸与江姨去珠海,估计一个星期后回来,有事就打电话,我走了。”
  去珠海?不会是去澳门赌博吧?要是这样,父亲不就丢了?
  她奋不顾身地冲出门,大声地喊道:“爸,你等一等。你不是去澳门吧?”
  她将赌博两个字省了。
  好说不好听。
  闵得方明白女儿的意思。怎么一眼就知道他去澳门?不错,是去赌博。不去不行,已经陷进去,输了一千多万;不去翻本,到哪里找钱填窟窿?
  为打消女儿的顾虑,他反问道:“爸爸只去珠海,到澳门去干什么?”
  问得她哑口无言。
  见女儿无言以对,他转身要走。
  “爸爸!”闵洁不放心地喊道。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之感。
  闵得方不寒而栗。怎么会出现如此强烈的反应?他转过身,见女儿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将密码箱递给江艺珍,一个人走到女儿的身边,这才发现女儿满脸泪水。
  “小洁,你……你怎么哭了?”他不安地问道。
  “爸爸……”女儿哭得更伤心了,“爸爸,你一定要保重。我已经失去了妈妈,不能再失去爸爸。”
  他也想哭,但不能哭。他安慰道:“傻孩子,你没有失去妈妈,你妈妈还会回来的。你放心,我办完事后就会回来……”
  他还想多说几句。
  “喂,还不走?不然要耽误上飞机的时间。”江艺珍不耐烦地催促道。
  他拍着女儿的肩膀,转身随江艺珍出门。
  她站到窗口旁,直到父亲的小车消失在视野中。
  在车上,闵得方一言不发。
  “扫兴。”江艺珍冒出一句。
  他将目光横了过去。
  “难道不是吗?”江艺珍毫不示弱地说,“就像生死离别一样。这是不好的兆头,恐怕凶多吉少……”
  “闭上你的臭嘴。”他火冒三丈地吼道。
  有几分吓人。
  她不敢吭声。
  闵洁坐到电脑旁。正要开机,电话铃响起。
  是大哥的电话,闵洁不想接。她在生大哥的气,恨死了大哥。正言说了,与她大哥势不两立。
  电话不知趣地叫个不停。
  那就让它叫吧,她拔掉了电话线。
  手机却响了,还是那个电话号码。
  “什么事?”她没好气地问道。
  传来了急促的声音:“小洁,爸爸呢?”
  “不知道。”她说。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有急事找他,事关我的生死存亡。”电话里的声音不像在开玩笑。
  这么严重?
  她知道大哥历来爱说谎,说话喜欢夸张。“活该。”她还是那个口气。
  “小洁,你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开玩笑的。”闵元文说话的口气十分严肃。
  闵洁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爸爸跟一个女人去了珠海。”她故意把父亲的秘密抖出来,目的是想让大哥与她一起同仇敌忾。
  “是不是珍姐?”闵元文问道。
  哪个珍姐?
  “是不是房管局的江局长?”这次说清楚了。
  “对对对,是她。”闵洁回答。不对,听大哥的口气好像早就知道这件事。
  她接着问:“你认识?”
  “何止认识,她是我的哥们儿。”闵元文自鸣得意地回答。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她与咱爸的关系?”闵洁追问道。
  闵元文不耐烦地说:“这算什么?老封建。现在是什么年代,男人在外边没有两个三个的叫什么男人?何况咱们的妈还在狱中,爸爸不找一个替补队员怎么过日子?实话告诉你,珍姐还是我介绍给爸的。”
  “你……”闵洁啪地把电话挂了。
  与珍姐在一起好办。
  闵元文将电话打进江艺珍的手机。
  “珍姐,请我爸接电话。”闵元文没敢啰唆,直入主题。形势发生了变化。
  自从珍姐与父亲好上后,他视她为长辈,以礼相待。
  他怎么知道他们行踪的?江艺珍不悦地把电话递给闵得方,说:“闵常委,你儿子的电话。”
  稀奇,喊起职务来。平时她不是这样称呼他,而是一口一声“喂”,用“喂”来代替他的职务和名字。
  闵得方还在气头上,她不敢没大没小。
  不能怪她没有礼貌。过去她是一口一声闵常委,人熟了,特别是干了那个事之后,就没有上下级关系了,就以“喂”来代替。他乐意接受这个称谓,一则说明她对他不分彼此,二则他不喜欢人家喊他闵常委。
  常委是什么职务?
  “什么事?”闵得方在儿子面前总是一本正经,接电话也是这个态度。
  但儿子从来没有怕过他,越想树权威,越没有权威。
  “老爸,市公安局秘密组织调查组在整理我的黑材料,你知道不知道?”
  儿子问。
  “不知道。”他如实回答,也是第一次听说。他端正身子,木然地问道:“你是听谁说的?”
  “市局一个哥们儿说的。你能不能了解一下内幕?”闵元文提示道。
  不用提示,他知道该怎么办。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会坐视不管。儿子再怎么不争气,毕竟是自己的儿子。
  接完电话后,闵得方突然发现车顶上出现了铺天盖地的乌云。
  这个鬼天,说变就变。
  闵得方自言自语道。
  闵洁有晨练的习惯,无论是下雨、下雪还是睡得很晚,早晨六点准时起床。
  她练的是武当太极拳。这套拳,她已经练习了十年,是武当山一名老道士所传。老道士是她父亲的朋友,路过都宁时传艺于她。那时候,她还是小孩,以为道士就是电影里面的神仙。道士见她天资聪慧,便收她为徒。她不敢说不,也不敢说行。谈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喜欢。她怕道士,将道士奉若神明。正因为怕,所以,唯命是从。传授三日后,道士走了。她记住道士临别时的嘱咐,虔诚地按道士的要求操练。熟能生巧,现在她舞的太极拳,有如天空悠云舒展,好似小溪流水酣畅。一套拳加前后辅助动作,大约需要45分钟。完成每天的“必修课”后开始吃早点。她的早餐很简单,两个馍、一杯牛奶,并且是边走边吃。
  因此,她上班比别人早到半个小时。
  快进检察院大门时遇见朱建广,她礼貌地上前打招呼。现在的朱建广是霜打的茄子——蔫了。自从被免去党组书记后,他便不大坐班,每天只到办公室点过卯便走。他说他要去老干部活动中心锻炼身体,还说别人瞧不起他无所谓,关键是自己要瞧得起自己,不能与自己过意不去。
  谁都知道,他在说气话。
  “小洁,你父亲怎么样?”朱建广没有像平常那样点头了事,而是主动搭话。
  她不知如何回答,报以莞尔一笑。
  “我马上就要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告诉你父亲,我向他问好,请他多保重。”朱建广边说边观察四周,见无人,压低声音说:“你父亲可能要出事。”
  晴天霹雳。
  “轰”的一下,她脑子出现一片空白。
  这一天终于来临。
  好大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想问个明白,朱建广已转身而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想弄明白。朱建广显然是怕承担责任,不敢把话挑明。谁能告诉她?谁也不会告诉她,谁愿意把自己卷进去?求人不如求己,自己想办法。有了,她的抽屉里还有一套检察长办公室的钥匙。之所以在她手里,是因为没有人愿意接手。谁要这套钥匙?要这套钥匙就得为所有检察长的办公室提开水打扫卫生。她从院办公室调到批捕科后,几位检察长开始闹水荒。无奈之下,办公室主任想出了一个应对措施,为每个检察长的办公室配置一台饮水机,由厂家定时提供纯净水。问题解决了,钥匙没人要。办公室主任也不想要这套钥匙,让她暂时保管。
  一管就是三年。
  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何不趁此机会潜入检察长办公室看个究竟?马上行动。
  她找出钥匙,轻车熟路地打开洪政的办公室。
  门好开,事难办。让她傻了眼,到处是文件,老虎咬刺猬无处下口。她不敢乱翻,怕翻动的痕迹大了引起怀疑。用脑子,任何时候都要动脑筋。从朱建广说话的口气猜测,一定是最近到的文件。那就放弃柜子的文件,只翻桌面上的文件。
  从来没有干坏事,干了坏事才知道要有心理承受能力。她的心像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越慌越乱。一撂文件从桌面滑到地上,着地声不大却让她吃惊不小。这才知道自己不是做这种事的料,算了,快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正准备开门,发现办公室凌乱不堪。不行,必须恢复原来的面目。
  她转身回来,弯腰捡起地上的文件。
  一个熟悉的名字一闪而过。
  她的心快要蹦出来了。
  放慢速度,终于出现了想要的文件。
  这是一份安全部门的传真件,父亲的大名赫然出现在标题上。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安全部门已掌握了父亲在澳门葡京赌博的次数及大致时间。她不敢细看,一目十行地浏览。大概意思清楚后,赶紧将文件复原。然后蹑手蹑脚地出门。
  穿走廊,上楼梯,成功了。
  这才敢认真地呼吸新鲜空气。
  进自己的办公室,仍然心有余悸。将房门反锁后,她不假思索地操起桌上的电话机便拨,必须在第一时间内让父亲知道。拨了一半停止行动。怎么了?这是在通风报信。作为一名检察官,她不会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犹豫了。党纪国法、亲情父爱在她心目中有着同等崇高的地位,选择一方意味着就要背叛另一方。这是一个难以割舍的选择,怎么办?上幼儿园时,她就知道,爹亲娘亲不如党的恩情亲。但是,她还知道,自己身上流着父亲的血,血浓于水。不讲亲情的人还是人吗?不认父亲的人还有良心吗?世上没有不爱父亲的女儿,也没有见死不救的女儿。不行,必须告诉父亲。她不能没有父亲,必须救父亲。
  自古忠孝难全。
  决心已定,不容动摇。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逃避由此产生的后果,不能不计后果就轻举妄动。动物都有保护自己的本能,何况人还是高级动物。如何能做到既保护父亲,又不暴露自己?
  她决定到电话亭去打电话。
  就像做贼一样,她不敢面对大众,而是缩在电话亭里一动不动。电话通了,她变着调子与父亲说话。怎奈父亲没有听出她的声音,不相信。她急了,急得无所顾忌,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她把来龙去脉一锅端出,父亲不仅信了,而且非常愕然。他弄不明白,安全部门怎么什么都知道,还知道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闵得方在电话里沉默不语。
  她哭起来。
  父亲说话了,语调沧桑。他安慰地说:“小洁,爸爸对不起你,你要保护好自己,恐怕爸爸再也没有时间和机会照顾你了。你还年轻,日子长得很,要学会坚强,像正言一样坚强。你最好到正言的身边去,有个人照顾,爸爸可以放心些。我为你存了20万元,存折放在你的电脑桌的抽屉里。你马上把钱取出来,然后换一家银行存进去。如果我的电话被监控,你就拿着钱立即远走高飞。咱们父女暂时不要联系,等爸爸到国外安顿好后再来找你……再见吧,我的小洁,再见,爸爸爱你。”
  电话断线,出现忙音。
  闵洁没有放下话筒,而是把话筒紧紧地攥在手中、贴在耳边。人间悲情重离别,从此断肠在天涯。
  好久,好久,她才放下电话。
  与此同时,在国家安全部门的监控室里,有一伙人正在收听他们父女的通话。
  通话结束后,行动开始。根据截获的情报,对症下药。兵分三路:一路人马去海关,将闵得方、江艺珍的资料通过海关网络传到各个口岸边防哨所,防止闵得方、江艺珍越境逃跑;一路人马飞往珠海,与澳门、珠海警方共同出击,一举将闵得方、江艺珍拿下;另一队人马奔赴都宁,控制闵洁,追查线索来源,并向当地党政领导通报案情。
  他们在行动,闵得方也在行动。斗智斗勇的时刻到了。他从警多年,反侦查能力不会弱于警方,知道警方很快就会从天而降。事不宜迟,必须逃跑。
  “快把电话卡取出来。”他命令道。
  江艺珍不懂,面露疑惑。舍不得。没有电话卡,亲朋好友怎么跟她联系?
  “傻蛋,”他说了一句脏话,接着解释道:“警方会根据电话频率测定我们的所在位置。”
  这么神?第一次听说。不会是骗人吧?她还在犹豫。
  “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他火了,说:“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从他面部的表情可以看出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保命要紧。
  她交出电话卡。
  他将她的电话卡连同自己的电话卡一起扔进马桶,将卡冲入下水道。
  干完这件事后,他催促道:“快走,先到深圳。”
  她跟着他神色慌张地走出大厅。
  拦了一辆的士,不问价,也不砍价,只说去深圳。
  司机高兴,这样豪爽的财主一年难得遇上几个。
  高兴,话就多,怎奈客人一言不发。一头热一头冷,形成不了气氛。
第34章 苦命女孩(2)
  出珠海边防检查站后,这种气氛才有所改观。司机没想到,客人能言善辩。
  到东莞永安镇,闵得方决定不走了。不过没有亏待司机,按深圳路程付车钱。
  下车后,两人找了一家小店点了两个小菜、两杯啤酒吃饭。要不是逃亡,恐怕一百年也不会光临这种小店。
  酒足饭饱后,江艺珍以为要住店,没想到还要走。
  她不想走,他骂她“傻蛋”。
  还是那句脏话。
  她不敢吭声。这是关键时刻,大局为重,一切服从大局,不能斗嘴,只能团结。
  叫停了一辆的士。他说去广州,问多少钱。
  多少钱并不重要,关键是不能露出破绽,不能让司机一眼就知道他俩是亡命人。
  不想讨价还价,也还得装出讨价还价的样子。
  车子开始起步。江艺珍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走。
  不走行吗?在珠海扑空后,警方会找到边防检查站要录像资料,查下去就知道他俩的去向。要想让警方扑空,必须多布几个迷魂阵。
  不愧是警察出身。
  上车后,他从提包里摸出两张身份证,递一张给她,说:“这是你的身份证,到广州后,你就叫江世玲。”
  怎么叫这个名字?
  是他替她起的名字。不过,身份证是真的。闵得方本人有三张不同名字的身份证。不嫌累?错,多多益善。不知道好处就嫌累。
  到广州后,江艺珍要住小宾馆,她以为小宾馆安全。
  “真是傻蛋,”闵得方骂道,“小宾馆查的人多,打个皮绊都有人管。宾馆越大越高级,越高级越没有人查,越大越安全。”
  他选了一家四星级宾馆。
  闵得方要江艺珍去登记,他要锻炼她的胆量。
  他在一旁观察。
  江艺珍小心翼翼地走到总台。也许是做贼心虚,手不听使唤,拿笔的手在纸上不停地发抖,一张住宿登记单花了三分钟才填好。
  总台小姐看了身份证后,把单子扔给她说:“名字写错了。”
  惊出她一身冷汗。
  怎么错了?恍然大悟,她现在不叫江艺珍,叫江世玲。
  木脑壳,转不过弯来。
  要是闵得方在身边准得又骂她“傻蛋”。
  拿到房卡后坐电梯上楼。
  不用找服务员,也没有服务员,插卡门开。
  关上房门后才如释重负。
  可以放松了。
  喘过气、缓过神后,劲来了。闵得方想跟她耍两下,被她一脚踢到床下。
  什么事发作?他以为她嫌他“办事”能力太差,不能使她尽兴。
  原来她是生他的气,不该骂她傻蛋。
  要耍可以,骂多少句傻蛋就打自己多少耳光。
  这还不容易。
  没想到这一次居然能让她心满意足。
  耍完后才知道是苦中作乐。
  现在首当其冲考虑的问题是——明天怎么办?
  “到加拿大,”他不假思索地说,“加拿大与我国没有签订引渡条约,许多贪官都去了加拿大申请政治庇护,日子过得甜蜜又潇洒。”
  “怎么去?”她问。
  “你忘了?”他反问道,“我们有去美国的护照。美国与加拿大是不设防的国家,护照通用。”
  她想起来了,一个月前他们准备去美国考察城市建设,因故延期,改在下个月。
  旧的问题去了,新的问题来了。“我们不会说英语,又没有多少钱,怎么办?”她担心地问,“到那里不是要讨饭?”
  有道理。
  “真是傻蛋。”他又带出了那句脏话,不过她没有计较。必须打消她的顾虑,否则她会中途变卦。他耐心地解释道:“我就不相信去那的人都会说英语,人家能生存,我们照样能生存。再说,加拿大是个高福利的国家,政府每月为穷人发补贴。即使讨饭,人家发给乞丐的补贴也比我们的工资高。”
  还有这等好事?她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自卑。
  “那我信你。”她说。
  他不再说话,实在太累了。
  不知不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他们在白云机场起飞,到上海。为什么选择在上海出境?一是上海有当天去美国的航班,二是警方会在广东范围内加大布控的力度。谁会想到他会在上海?
  想到了。全国都布下了天罗地网。
  在浦东国际机场候机厅里,有一男一女在埋头看书。只要认真观察就能看出,二人不是看书,是装模作样。男的一双贼眼不停地转,如有风吹草动,这对男女就可能取消登机。
  没有异常。
  广播开始提醒去美国的乘客办理登机手续。这对男女没有争第一,也不落后,而是选择人多的时候跟进,插在队伍的中间。
  轮到男的办手续。他出示机票、护照、身份证、出境证。工作人员在计算机上飞快地敲击键盘,屏幕上马上显现所有资料。
  吻合,正常,可以放行。
  越过红线,等于越过国门。这时,男的开始回头关注身后的女的。
  女的显然没有男的老到,脸部的肌肉在痉挛。不过不要紧,没有人知道她原来的面目,还以为她有病。
  男的比女的还紧张,身上冒出的虚汗将内衣都湿透了。不能不紧张,不能保证城门失火不殃及池鱼。
  居然平安无事。
  过关。
  这对男女就是闵得方、江艺珍。
  难道武警、海关都是瞎子?
  不是瞎子,得益于假名字真身份证。
  放下电话后,闵洁没有回单位——回单位干什么?人贵有自知之明。既然选择了父亲,就不配吃公正这碗饭,就不配做一名人民的检察官。她也没回家——回家干什么?她知道这个家很富有,但不是她的财富。她不愿这笔财富玷污了她的人生。财富对她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家庭的温馨。既然没有温馨,那么这个家就失去了吸引力。她不想从这个家中得到好处,也不想沾这个家的光,只想与这个家彻底割断。这是个让她蒙受耻辱的家,是罪恶之家,离它越远越好。
  她选择了火车站,选择了漂泊流浪。
  站在站台上,望着南来北往的火车心潮起伏。去南还是北?心中没有目的地。如果是漂泊流浪,那么去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她想去武当山找师傅,出家当道姑,又心有不甘。去珠海找父亲,享受天伦之乐,不是天伦之乐,而是天伦之苦。鬼使神差,冥冥之中她登上了进京的列车。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心中已有目标,定位在北京。这不是正言旅居的地方?是的,正因为北京有正言,才会出现鬼使神差。不是发誓一辈子不理他?这是气话,是自欺欺人、不堪一击的谎言。
  全世界她都可以割舍,唯有这段恋情不能断。
  别了,故乡。
  出北京站已是晚上十点。
  不到大都市不知道人多。人海茫茫,哪里是安身之地?闵洁感到孤苦无助。既然是冲正言而来,那就不必羞羞答答。下决心后,她掏出电话号码簿,将电话拨进正言的手机。这才知道正言的手机停机了。
  早就停机了。
  怎么办?她有些手足无措。闵洁被人海包围,周围全是男男女女,就是没有熟悉的面孔。行人投来了善意的和不善意的目光,这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正言说过,车站是最复杂的地方,总有那么一伙或几伙坏人守候在车站打外地人的主意。只要离开车站,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比车站安全,这是正言的经验。
  她是第一次出远门,必须不折不扣地按正言的话去做。
  正准备离去,一个中年妇女上前搭讪,问她是不是进京找工作。在这名中年妇女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显然他们是一伙的。正言说过,不管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总之,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她没有答理,径直朝地铁站走去。
  已是深夜,坐地铁的人仍然很多,都是从火车站下来的乘客。没有找到座位,闵洁选择门口的位置站着,思忖着在什么地方下车。
  地铁的窗外没有风景,除了洞壁就是车站,并且每个车站大致相同。如果不是广播提示,谁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前方到站是军事博物馆站,有在军事博物馆、中央电视台下车的乘客,请提前作好下车准备。”
  听到广播,闵洁决定在军事博物馆站下车。
  为什么?没有理由,凭感觉。
  出了站,眼前的北京与火车站的北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闵洁有了安全感。
  在一家旅馆住下,闵洁做了一个好梦,梦见与正言一起畅游八达岭长城。
  天亮后,她退掉了房间。
  出了旅馆才知道分不清东南西北。
  没有人当导游就请地图帮忙。她在大街上买了一张北京地图,按图索骥找到了京苑大酒店。
  总台小姐以为她是来住店的顾客,让她登记。她毫不讳言地道明来意,要找陈正言。
  “这个人好像辞工了,你最好到经理部打听他的去向。”小姐告诉她。
  她吃惊不小,正言怎么辞职了?不可能。
  找到经理部,道出了事由。
  “你是干什么的?”对方反问道。
  怎么是这种态度?难道北京人都是这样高高在上?她没好气地说:“我是他的朋友,从他家乡来。”
  对方盯着她看了半天,像在研究她。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陈正言被我们经理开除了,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对方终于道出实情。
  不是辞职是开除,问题更进一步。怎么会开除?
  怎么不能开除?开除他还是善待了他,依王宏观的性格,打死他才解恨。
  他犯了弥天大罪?没有,但是王宏观认为不能宽恕。
  陈正言和王晶从都宁回北京后,王宏观立即召见陈正言。不是召见,是问罪。见面后,王宏观不由分说,也可以说是不问青红皂白,对陈正言一顿拳打脚踢,打得他倒在地上不能动弹。“起来!”王宏观不解气,命令道。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又被打倒。“还手,快还手!”王宏观声嘶力竭地要他还手。他没有还手,也没有躲让,而是任凭人打。王宏观打累了,开始骂道:“你******不是男人,连一个女孩子都保护不了。你******窝囊,在你的家门口出事都摆不平。你******你自己怎么一点伤都没有?你******交的是什么朋友?你******是不是联合起来搞老子的鬼都说不清楚……”
  打吧,骂吧,怎么解恨就怎么来。正言始终一言不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事实胜于雄辩,千言万语也唤不回叶国保的生命,抚不平王晶所受的伤害。他觉得自己该挨打挨骂,这样心里会好受些。
  骂到痛处,王宏观站起来又要打。
  “不准打他。”一声断喝,是女儿的声音。王晶预感父亲会把怨气发泄到陈正言身上,不放心,过来看看。
  果真如此。
  她用身体保护着陈正言,质问道:“你怎能伤及无辜?”
  父亲是为你解气,你却用这种口气与父亲说话?
  无言以对,王宏观气急败坏地坐在沙发上。
  王晶见陈正言遍体鳞伤,伤心至极地说:“爸爸,你伤了女儿的心。你这样野蛮残忍地对待正言就是与我过不去。我问你,正言有什么错?每次关键时刻,都是正言救了我。不以为恩,反以为仇,你叫我无地自容。如果再这样对正言,我就没有你这个父亲。”
  是横眉冷对。
  这么严重?还没到这一步吧?
  这一招比什么都厉害。在这世上,他只有这一个亲人。如果失去女儿,他等于一无所有。
  “你……”王宏观气得难以言语,没想到女儿的天平竟然偏向外人。
  错,正言在她心目中不是外人。
  “你走吧,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王宏观痛心疾首地说。
  什么?让他走,意思是开除他。凭什么?
  “爸爸……”她想据理力争。
  被父亲粗暴地制止。
  正言给他鞠了一躬,无奈地离去。
  望着正言离去的背影,王晶也要走——去澳洲。
  临别时,她给正言留了一封信:
  正言: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登上了去澳洲的飞机。我不是逃避,更不是恨你,而是我的学业还没有完成,要继续在澳洲深造。我不讳言喜欢和你在一起。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短暂,但让我刻骨铭心。这次回祖国,我最大的收获就是遇上你,是你的真诚和勇敢感动了我,让我看到了你的人格与魅力。其他的我不想说了,如果你想到澳洲来读书,我会为你办妥一切手续。澳洲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希望你能过来看看,我等你的回音。
  晶晶即日
  正言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只等伤好后回家。
  他要与闵元文决一雌雄。
  就在闵洁起程的当天,正言已踏上了故土。
  解铃还须系铃人,王宏观肯定知道正言的去向。
  找王宏观。
  王宏观正在接待客人。门没有关,这说明客人不重要,闵洁敲门而入。
  “有什么事?”王宏观心不在焉地说。
  不是专业术语,说明他的心情不大好。专业术语应冠上“请问”两个字。
第35章 苦命女孩(3)
  “我找王总,王晶的爸爸。”闵洁不敢确定眼前的人就是她要找的人。
  “我就是。”王宏观站了起来。为什么要站起来?因为是女儿的客人。
  闵洁自我介绍道:“我是王晶的朋友,同时也是陈正言的朋友,叫闵洁,从都宁来,我找陈正言。”
  从都宁来?
  找陈正言?
  王总的脸立即拉长起来。不用问,眼前的女孩一定是陈正言在家乡的女朋友。
  “你叫闵洁,你哥哥叫闵元文是不是?”王总阴阳怪气地问。
  把她与哥哥扯在一起不是好事。闵洁简单地回答:“是。”
  王宏观指着桌子对面的女人说:“你认识她吗?她是叶国保的妻子小慧。
  王晶和叶国保就是被你和陈正言害惨的。你还有脸来找我?”
  最近一个时期,他被叶国保的妻子小慧纠缠得寝食难安。叶国保死后,小慧寻死觅活地找他要男人。这不是无理取闹?人死不能复生,叫他上哪儿找?但也有道理,男人是给你干活死的,是死在工作岗位上,不找你找谁?赔男人是幌子,要钱是真。男人死了,她不挖一笔钱以后怎么过日子?再不豁出去就没有机会,她提出20万。这不是割王宏观的肉?好说,一分钱都可以不要,她进酒店打工,终身为酒店服务,酒店养她及儿子终身。这不是蛮不讲理?你说,你说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按国家劳动政策来,也就是2万来块钱。打发叫花子差不多,一条人命只值2万元?呸!既然穷人的命不值钱,那么她也不活了,就死在酒店。
  只好妥协,翻番,给她4万。她拿了钱,他以为到此为止。没想到她料理完后事后又回来了。这一次王宏观态度强硬,有协议就不怕你撒泼。他质问她不讲诚信。她说她不是来无理取闹,而是孤儿寡母无法生活。她来酒店打工,按劳取酬有什么错?错,打工也不能强买强卖,必须双方自愿。她说她是顶丈夫的职,过去他们村子里好多人都顶职。既然过去行,现在也应该行。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只好去派出所。她没有说话,怀里的孩子替母亲说话——小家伙一张小嘴拼命地吮吸母亲干瘪的乳房。派出所办案人员一言不发地走了。既然正道不能解决,那就行蛮。王宏观叫人用车把她们母子载到郊外,抛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看你还来不来纠缠?王宏观做梦都没有想到,三天后,母子俩又回来了。重复过去的做法,看你的脚快还是我的车快?没用,她说,她讨饭也要讨到京苑大酒店来。这不,又来了。这一次坐到王宏观的办公室不走了。
  闵洁向身旁的女人友好地点头。
  没有取得王宏观想要的效果。
  小慧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他以为小慧会对闵洁寻死觅活,就像对待他一样——揪住不放。
  小慧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糊涂。冤有头,债有主,打死她也不会相信陈正言会加害叶国保。他俩是什么关系?是患难与共的兄弟。
  既然没有引燃战火,那就打发走人。他怕两个女人联合起来对付他。
  “陈正言他辞职了。我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估计回家了。”他委婉地说。不委婉不行,已经有一团火在身边燃烧,不能引发另一团火。
  有一首歌唱道:女人是老虎。
  真是如此。
  “不是开除?”闵洁问。
  问那么清楚干什么?错。开除意味着犯了错误,辞职就不一定是犯了错误。谁愿意心上人犯错误?
  “是辞职。他说他要回去当市委办公室副主任。从政毕竟比在企业强,为了他的前途,我不得不忍痛割爱。”王宏观正话反说,说得合情合理。
  主要是他掌握了陈正言的一些情况。
  只要正言没事她就高兴。该走了,闵洁伸出热情的双手,与王宏观握手告辞。接下来抱起小慧怀里的孩子,亲了又亲。
  高兴溢于言表。
  她高兴,他不高兴。触景生情,他想起了女儿身心所受的伤害就嫉妒她高兴。
  凭什么落差这么大?
  “等一等,闵小姐,”他冲出走廊喊道,“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闵洁转了回来。
  坐定后,他问:“闵小姐,你到北京来是专程找陈正言还是有其他事?”他在摸她的底。
  “我找正言是为了在北京打工。”她如实地说。
  沉默一会儿后,他说:“正言和国保都是我的爱将,也是我女儿王晶的朋友,看在他们的分上,我应该收留你们。这样吧,如果你俩不嫌弃就留下来,小慧在大堂当清洁工,闵小姐先当服务员,学习一段时间后再调整当管理人员。怎么样?”
  小慧是惊喜。
  怎么会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闵洁在三楼夜总会当服务员。
  所谓夜总会实质就是歌舞厅。
  原以为服务员好当,没想到看花容易绣花难,当服务员还有一套严格的操作程序及规矩。譬如说送茶送水,到了客人的面前不能站着,必须单膝着地为客人服务。闵洁不理解为什么要跪着,这不是污辱人格?不是,主管说,不能单纯地理解客人是来寻欢作乐,其实是来为我们这些人发工资。客人就是衣食父母,对待衣食父母必须尊重。客人坐在沙发上,你站着为客人服务就显得不礼貌。怎么不礼貌?客人坐着你站着本身就不合理。你站着高出客人一截,有居高临下藐视客人之嫌。怎能让客人仰视你?怎么能在衣食父母面前高高在上?想方设法都要比客人矮半截。从日本人的跪式服务获得灵感,于是单膝着地应运而生。
  没办法,这里是有钱人的世界,谁有钱就为谁服务,谁有钱谁就是老大。庙门朝南开,无钱莫进来。
  想要尊严就别在这里混。
  这里没有尊严可言。
  要玩游戏,就得遵守游戏规则。闵洁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也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是适应了环境,还是麻木了?
  这是不好的预兆。久居其臭不知其臭就是麻木了,换个说法就是堕落了。人一旦走向堕落就有些身不由己,就甘于堕落。破罐破摔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怎么办?得离开这里。她又想起正言。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上网,不知正言有没有给她写信。不是不想上网,而是这里的纪律太严,员工不准离开酒店半步。
  当然,要想与正言联系也是个容易事,打个电话到都宁市委办公室,就能查询到正言的电话号码。
  不敢打,怕暴露目标,怕被抓回去坐牢。
  正言没有回市委办公室,而是去了都宁日报社任副总编。正言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她。手机不通,办公室没人。失踪了?三天后他才知道她畏罪潜逃,是父亲告诉他的。他不敢相信她会犯罪,一个连蚂蚁都不敢伤害的女孩怎么会犯罪?这一次是真的,涉嫌犯了包庇罪。这算什么罪?是小罪。回来吧,回来自首,说清楚了还可以免于刑事处分。他在网上无数次呼唤,一天要发无数次邮件。可能是把她的邮箱挤满了,以后发不进去,均被拒收。
  盼不到回件,他失望了。
  再也没有联系方式,他束手无策。
  难道真的是情缘已尽?
  想走?不行,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必须干完一年,否则就要承担违约责任。赔偿多少?一万元。闵洁犯傻了,要在过去,这个数目小得不能再小。现在这是个天文数字。她身无分文,只有一张身份证,还被老板扣押着。万般无奈,她向王宏观求援,她一直把他当好人。
  王宏观表示无能为力。他说了假话。他说酒店是他的不假,但歌舞厅夜总会承包给了别人,他只收租金,不管经营。不过也给了她一线希望,他说他可以帮她说话。
  现场办公,他把电话打进夜总会办公室,“找你们老总。”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王宏观在电话里装腔作势地说了一通。放下电话后,他说:“我与你们老板商量,让你当领班,工钱加到八百,还有提成。”
  她不知道领班是干什么的,只要不进ktv包房就行。她点头同意了。
  原来领班的职责就是负责为客人提供小姐,推销小姐。每推销一个小姐她就有一笔回扣。胆大的客人是自己到金鱼缸挑选,文雅的客人或者脸皮薄的客人要领班把小姐带到包房选,比例是二比一。有时带去的小姐客人一个都看不中,那就得带第二批,直到客人满意为止。男人的审美观基本相同,都要漂亮的波大的小姐。来不得半点虚假,发现是水货波霸要退“货”。
  最让她难堪的是,大多数客人看中了她。有的客人对她动手动脚。在客人的脑子里,领班是小姐的头,小姐能干的事领班肯定能干。
  偏偏她不能干,打死她也不当********。
  她不干了。这一次不是老板挽留她,而是小姐挽留她,特别是那些不漂亮的小姐几乎是央求她留下来。最主要的是她会说话,能把不漂亮的小姐推销出去。九点过后还没有坐台的小姐是客人挑剩下不要的小姐,普遍长相差。她当领班后不存在这种现象,带去的人都能让客人看中,无非是多说几句好话。没有外才从内在上挖掘,在气质上做文章。夸小姐有内才,夸小姐知识面宽,夸小姐是大学生。萝卜白菜,各有喜爱。还有些男人偏偏喜欢不漂亮的小姐,他们认为不漂亮的小姐纯洁。
  扯淡,这种场所谈什么纯洁?表面上看是这样,深入进去就不是那回事。
  虽然有些人身子不纯洁,但心灵是纯洁的。那些西装革履的客人玩完小姐后有什么脸面指责别人不纯洁,有什么资格指责这些小姐败坏了社会风气?
  王宏观看到闵洁干得有声有色很是高兴,他希望闵洁一步一步走向堕落。
  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此话不假。王宏观把闵洁放在夜总会这个位置就是要她近墨者黑。种种迹象表明,这个效果已经达到。下一步是拉她下水,让她做“鸡”。只有这样才解心头之恨,才算替女儿报仇。
  估计火候已到,王宏观决定试一下深浅。
  他领着三位客人到ktv包房。进门就向闵洁介绍,三位客人是大老板,钱不是问题,关键是让客人高兴。
  闵洁叫来了一群小姐。客人挑完后,闵洁问王总怎么不挑一个。王宏观半真半假地说:“我就挑你,因为你在这里是最美的一个。”
  闵洁以为是玩笑话,没有回答,冲他莞尔一笑。
  笑得他乐开了花。
  闵洁忙完后便来到王宏观的包房。毕竟人家是老总、长辈,不能不招呼。
  王宏观料到她会来,亲热地招呼她坐在身边。
  怎么只有他一个人?
  他指了指里间说:“他们在里边潇洒。”
  她明白这个潇洒是什么意思。
  里面传来了浪里浪气的对话声,不堪入耳。
  闵洁不能马上走,马上走就显得不礼貌。
  他见闵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以为她真的进入了角色。
  唱歌,歌声可以掩盖龌龊。她提议。
  他点了三首火辣辣的情歌,声情并茂地唱起来。
  唱到动情处,他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她没有反对。怎么好反对?每个人都有情不自禁的时候,不能扫了人家的兴。
  她把他当长辈,压根儿没有想到他会做坏事。
  得寸进尺,他的手朝下滑。
  快到胸部时,她把他的手拨开。
  不唱了,喝啤酒。
  他主动敬她。
  不能不喝。喝,还得回敬。不过,她不怕,在夜总会其他的没有学会,喝酒学会了。连喝十听也不会醉。
  他想把她灌醉,没想到自己倒先醉了。
  他的朋友办完事陆续出来,都闹着跟她喝酒。
  闵洁有些招架不住。不能不喝,又不能喝多。怕醉,最好的逃避办法就是跳舞。她拉着王宏观的手进入里面的房间。
  他的朋友以为她会跟他们一样要干那个鬼事,都起哄鼓掌。
  王宏观受到鼓舞,胆子大起来。
  人未进屋,一双手箍住她的胸部。
  她掰开他的手,义正词严地警告他不得胡来。
  他把她的话当成耳边风,此时他已是欲火焚烧。
  他们在里边打了起来。
  他的朋友以为他在发癫,提醒他动作秀气点。
  他不是她的对手。
  还在“发癫”?不对。他的朋友察觉到有问题,打开大灯冲进去。
  见他倒地呻吟。
  “啪!”她的脸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接下来是骂声,“你她妈的装什么正经?玩你是瞧得起你。”
  人多势众。
  王宏观庐山真面目已暴露,还挨了打,此时他要报仇。他站了起来,抱着她要跟她接吻。
  找死。她咬得他像杀猪似的乱叫。
  “打死她!”
  “扒光她的衣服。”
  她别无选择,跑。
  无路可逃。
  只有一个缺口,就是窗户。
  她纵身跳下去。
  一声闷响。
  被歌声湮没。
第36章 时候已到(1)
  闵元文上车后睡得像头死猪。
  最近一个时期,他患上了失眠症,昨晚又是一个通宵未眠。年纪轻轻怎么得了老年人的病?有压力。不要以为他活得潇洒,其实是外强中干,很累。家里一连串的不幸给他当头一棒,不是将他击蒙,而是将他击醒。他这才知道自己不是老子天下第一,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知道“一物降一物”,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够了,知道得越多,心理压力越大。
  张伟兵从反光镜里发现有一辆三菱吉普车跟在后面。不在意不行,文哥说了,这段时间要加倍小心,该收敛时一定要收敛,千万不能像过去那样猛打猛冲。文哥处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低调过,他们也知道文哥的处境,文哥现在与过去不能同日而语。过去,文哥有父亲这块招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在父亲的呵护下,文哥长大了。成年人可以不要爹,但是有爹与没有爹是两码事,有爹的孩子就是比没爹的孩子要幸福。爹出逃后,文哥变老实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老实不行,有爹的孩子是块宝,没爹的孩子是根草。
  文哥不仅失去了后台,并且还有人要找文哥算账。谁?陈时宜。文哥得到确切消息,陈时宜授意雷中华组织秘密调查组整理文哥的黑材料。要不是文哥有先见之明,做事不动声色,不留痕迹,陈时宜早就抓到了文哥的把柄,早就将文哥抓进大牢。当然,没有抓文哥并不等于不抓文哥,现在不抓文哥并不等于以后不抓文哥。形势不容乐观,关键是不能让他们掌握证据,没有证据就叫神不知鬼不觉。
  “文哥,有一辆车在跟踪我们。”张伟兵忧虑地说。
  没有人回话。
  鼾声告诉他文哥正在睡觉。
  他不敢吵醒文哥,继续开车。
  车到光宗酒店,刹车。
  文哥惊醒了,问道:“到哪里了?”
  方知在做梦。
  的确在做梦。文哥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一个怪梦,梦见自己坐在死囚椅上四肢不能动弹。父亲突然从天而降,死囚椅飞腾起来。一只苍鹰拦住去路。死囚椅重重着地,自己摔得粉身碎骨。
  虚惊一场。
  “文哥,有一辆车在跟踪我们。”张伟兵没有直接回答文哥的问题,而是避轻就重地说,“就是后边那辆三菱吉普车。”
  闵元文扭过身,透过后窗玻璃看到一辆三菱吉普车正朝光宗酒店徐徐开来。
  “装着不知道。”闵元文命令道。
  张伟兵尾随文哥快步进入酒店。
  进大厅后,闵元文说:“你留下来,给我查清楚,是谁吃了豹子胆敢跟踪我闵元文。”
  张伟兵没有跟着上楼,而是坐在大厅沙发上观察。透过落地窗,外边的动静一目了然。
  从三菱吉普车上下来一位小青年。好面熟,张伟兵想起来了,这不是闵洁的男朋友陈正言吗?
  不错,是陈正言,他已经跟踪闵元文半个多月了。
  从北京回来后,陈正言成了市区两级公安局的常客,他要叶国保及王晶案子的侦破处理结果。令人失望,两个案子都没有破案,都没有结果。叶国保的案子没有结果可以理解,王晶的案子没有结果令人费解。怎么没有证据?公安局说只有人证没有物证。开玩笑,完全是敷衍了事、不负责任的表现。他找到雷中华的办公室,要雷中华给个说法。雷中华笑而不答。还笑,他的心在流血。他骂雷中华官僚,骂雷中华麻木不仁。雷中华还是笑。遇上了笑面虎?
  没办法,无功自返。
  就这样放过闵元文?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要用自己的方法和行动将闵元文绳之以法。
  他开始跟踪闵元文,坚信能收集到闵元文的犯罪证据。
  陈正言快步走到电梯旁,指示灯上显示闵元文到了八楼,八楼是闵元文的总统套房。
  陈正言决定不上楼。
  看到陈正言上了吉普车,张伟兵这才上楼。
  “文哥,是你的小舅子跟踪你。”张伟兵忘掉了陈正言的名字,但知道他是闵洁的男朋友。
  “哪个小舅子?”闵元文不解地问。
  难道还有几个小舅子不成?
  “你妹妹的男朋友,北京的那个人。”这次说清楚了。
  “闭嘴!”闵元文发火道,“谁承认他是我的小舅子了?你再乱说,小心我打掉你的大牙。”
  在他眼里,陈正言不值一钱。什么东西?还小舅子。
  张伟兵老实了。
  “你说,他跟踪我干什么?”闵元文明知故问。
  张伟兵支支吾吾不愿把话挑明,怕说错了,说错了要掌嘴。
  干什么?瞎子吃汤圆——心中有数。闵元文当然清楚,陈正言是来找他报仇的。不错,的确是报仇。
  不过他不怕。俗话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来了,那就奉陪到底。
  东风吹,战鼓擂,世界上谁怕谁?
  想跟我玩?玩死你。闵元文露出杀机。
  从反光镜上看到,陈正言的三菱吉普车若即若离地跟在身后。“不自量力!”闵元文对着反光镜嗤之以鼻地说。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闵元文取出警灯,拉响警笛,加大油门。噗!小车像离弦之箭直往前冲。
  超车。
  闯红灯。
  出城区。
  关闭警笛,取下警灯。
  上松树岭。
  弯道越来越多,树林越来越密。反光镜里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三菱吉普的影子。闵元文这才松口气,将车速放慢。
  “想跟我玩,还嫩点。”闵元文得意地笑道。
  笑得太早。反光镜上出现了熟悉的车影。
  “真******有种。”闵元文气恼地骂道。不能不气,对方是业余选手,居然与他这个专业选手打成了平局,等于他输了。耻辱。
  岂有此理?这是玩弄人,是在向他挑战。
  他把车停下。下车。
  车上其他人也跟着下车。一共三个人。
  他站在马路的中央,拍手鼓掌,嘲讽道:“精彩,精彩,佩服,佩服。”
  陈正言这才发现危机四伏。闯过去,已经不可能,一辆大型卡车拦了去路。想倒车也不可能,身后有一辆同样的车横在道路中央。唯一的选择,弃车逃跑。
  闵元文大手一挥,前后打手亮出凶器向他步步紧逼。
  不行,不能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得报警。他掏出手机。
  打手蜂拥而上。
  奇迹出现——警笛大作。
  110这么神?
  陈正言不理解,通话键还来不及按,警察就来了?
  怎么回事?
  闵元文以为是自己车上的警笛失灵。
  分明是有警车开过来。
  这才大惊失色。
  撤!
  其他人撤了,他没有撤。他是警察还怕警察不成?
  他慢吞吞地走到陈正言的面前,掏出纸巾揩去陈正言脸上的血迹,调戏道:“我真不明白,你小子为什么要跑回来送死,活腻了是不是?”
  陈正言报以仇恨的目光。
  他不紧不慢地上车,显示出临危不惧的气魄。
  警车在陈正言的身边停下。
  “怎么样?没有受伤吧?”一名便衣问道。
  正言点头。
  闵元文的小车在前方掉过头后迎面开来。经过陈正言身边时故意放慢速度,并按响喇叭。闵元文把头探出来,说:“你小子真有运气。”
  狂妄。
  陈正言真想上前将他从车上拉下来扁一顿。
  车子开动了。闵元文脸上露出了得意、张扬之色。
  西方有句名言:上帝让你灭亡,首先让你疯狂。
  闵元文狂妄到了极点。
  “走,去见一个人。”便衣说。
  他随便衣钻进警车。
  雷中华赫然坐在车上。
  他怎么来了?
  “小伙子,你打乱了我们的计划。”雷中华笑容可掬地说,“实话告诉你,警方一直在跟踪闵元文。由于你的介入,闵元文嗅到了异味。你一个人怎么能斗得赢闵元文一伙?你知不知道你在玩火、玩命。请你以后不要管这件事,相信警方会将他绳之以法。”
  原来他不是笑面虎。难怪他笑而不答,难怪警察会从天而降,原来是早有安排。
  陈正言无话可说。
  怎么还不收网?时候未到。可以肯定地说,离收网时日不多。从时间上讲,早就应该收网。由于调查组出了内奸,让闵元文掐断了线索。内奸是谁?无人知晓。当然可以查,为什么没有查?时间问题。先急后缓,当务之急是查清闵元文的问题,内奸问题可以先放一放。雷中华决定另起炉灶,重新组织调查组。吸取上次用人失误的教训,这次在选人上慎之又慎。不能忘记一个事实,那就是闵得方在公安局经营了20多年。这次抽调的同志都是闵得方在任时不喜欢、不用的干部。闵得方之所以不喜欢、不用这些干部,不是能力不行,也不是犯了错误,而是这些人看不惯闵得方的所作所为,不愿与其同流合污。
  抽调的干警知道是来查闵元文,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谁都知道闵元文是都宁最大的黑恶组织,人人想诛之,但就是没人敢查他、惹他。这一天终于来了,终于行动了,鼓舞人心。这一次要干得隐蔽些,调查组吃住在军分区招待所,房间没有电话,个人的手机、呼机集中起来放进保险柜里,不准回家,对外一律宣称——出差。
  世上无难事,就怕动真格。闵元文也不是三头六臂,纵有三头六臂又能怎么样?古人说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外围的调查取证进展顺利。当然,为避免打草惊蛇,内围的取证暂时未动。可以这样讲,闵元文现在是秋后的蚂蚱——神不了几天。
  尽管这样,陈正言还是铁了心要查下去,警方是警方,他是他,人多力量大。
  他自信,一定能找到闵元文重新犯罪的证据。除非闵元文金盆洗手不干坏事。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闵元文吵醒,同时也把睡在客厅沙发上的一名女子吵醒。女子怕吵醒了主子,快步过来接电话,被闵元文制止了。深更半夜打电话一定是公事。
  他拿着话筒喂了一声,对方才有回话。
  这个人一定有神经病。打电话的人不主动说话,还要接电话的人主动说话。
  不是神经病,是在见机行事。
  他大吃一惊,原来是父亲。
  非同小可。他命令女子出去,这才开始讲话。
  “元文,你现在怎么样?”父亲在电话里问。
  “老样子,”他说,“爸爸,你是不是跑到国外去了?”
  “是的,我在多伦多。”闵得方说,“你妹妹怎么样?”
  “多伦多是什么地方?”他对退路感兴趣。
  “是加拿大的首都。小洁怎么样?”他对女儿感兴趣。
  “你走后她就失踪了。听朋友讲检察院现在要抓她,说她向你通风报信。”他如实地说。
  电话里传来哭泣声。
  “爸爸,你哭了。”他不解地问,“外国不是比中国好吗?”
  话筒传来了父亲的斥责声:“放屁,狗屁胡说。你不要听信这些鬼话。我现在很后悔,我在这里是三等公民,没人把你当人看。元文啊,一定要珍惜,不要胡来。我现在是有国不能回,有家不能归,过的是丧家犬生活。”
  “父亲,你是不是缺钱花?要多少你说,我给你寄。”他从父亲说话的口气中猜测到父亲的难处。
  这么容易?完全是狂妄自大。国家对人民币出境有限制,可惜他狗屁不通。
  不错,是缺钱花。你能怎么样?闵得方听到儿子说话的口气就来气。完全不知天高地厚。怎么长不大?现在教导他已经晚了,什么都晚了,儿子没有指望是肯定了,他不想说了,说也没有用。现在他只关心女儿,女儿才是他的牵挂。
  “元文,爸爸只求你一件事,那就是与小洁联系上,把她安顿好,让她衣食无忧就行了。你现在就回答我能不能办到。”闵得方说。
  “小意思,明天我安排专班去完成这个任务。”闵元文轻描淡写地说。
  坏事,完了,肯定没戏,从儿子说话的口气他就知道结局。尽管这样,他还是抱一线希望。
  “元文,你给我听着,小洁是你的亲妹妹,你不关心她没人关心她,你要给我尽力。这是其一。其二,你不要大张旗鼓地找她,暴露了她的行踪让警方逮住了要坐牢。其三,你明天与陈正言联系上,把陈正言的电话号码找到,我要跟他通电话。”闵得方逐条逐句地给儿子布置工作,说话的口气还有些常委的余风。
  怎么想起陈正言,儿子还靠不住?
  “爸爸,你怎么找一个外人帮忙?”闵元文不满地说。
  “外人?正言比你靠得住。”闵得方回击道,“我忘了告诉你,正言是小洁的未婚夫,任何时候都不准你伤害他。”
  ******,儿子还不如外人。他恨不得将电话机摔碎。
  越想越气,本来就失眠,这时候更是无法入睡。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虽然还在生气,但不能不按父亲的意见办事。
  找到陈正言就能找到妹妹,这一点他坚信不疑。
  陈正言不用找,他会主动送上门。
  说曹操,曹操到。陈正言的三菱吉普车开到光宗酒店门口停下。
  车刚停稳,一位迎宾小姐上前问道:“请问,您是陈正言先生吗?”
  “什么事?”陈正言警惕地问道。
  “我们酒店张总有请。”迎宾小姐微笑着回答。
  怎么这样客气?
  就怕客气。葫芦里卖什么药?
  陈正言随迎宾小姐来到餐厅。
  进包房,张伟兵礼貌地迎上前握手。
  看样子不是鸿门宴。
  还有一个人背对着他,这个人是闵元文。
  闵元文坐着没动,他今天要玩大哥的味。
  见他俩互不答理,张伟兵为打破僵局,画蛇添足地介绍道:“这位是文哥……”
  “不用介绍,我认识。”陈正言打断了他的话。
  “你认识我吗?”闵元文故作姿态地问:“我是你什么人?我是你文哥。”
  “不,你在我心目中是魔鬼。”陈正言回击道。
  有人替他不服了。张伟兵横眉道:“你以为你是老几,胆敢这样对待文哥。”
  “出去,没你的事。”闵元文对张伟兵下达指示。
  张伟兵知趣地走了。
  包房里只剩下两个冤家。
  陈正言先开口了:“闵元文,你想怎么样?”
  “错,这句话应该是我先问你。你想怎么样?”闵元文问道。
  “我想送你去蹲大牢。”陈正言说。
  口气不小。
  “可惜你没有这个能耐,你父亲也没有这个能耐。不要忘了,你父亲蹲过大牢。但有一点必须申明,不是我闵元文将你父亲投入大牢的,这个仇你不要找我报。”闵元文故意寻人家的痛处捏。
  “你……”
  他把他的话打断:“我真不明白我的妹妹怎么会看中你这个傻瓜。实话告诉你,如果不是看在你是我妹妹朋友的分上,我会将你碎尸万段。现在我决定放你一马,好让你与我妹妹团圆。”他话锋一转,说:“你把我妹妹藏在什么地方了?”
  陈正言明白了,找他来是为了找妹妹。
  “凭什么告诉你?”陈正言也要吊他的胃口。
  “凭我是她的哥哥你就得告诉我。”闵元文回答。
  理由充分。
  是闵洁的大哥,等于是他的大哥。
  “我不知道。”他如实回答。
  谁相信?
  “真的不知道?”闵元文怀疑地问。
  “真的不知道。”他回答。
  “你不是男人!”闵元文斥责道,“你落难时,我妹妹一如既往地爱你,我妹妹落难了,你就抛弃她。你还是不是人?”
  用气话激他,目的是想套他的真话。
  “谁说我抛弃了你妹妹?我们只不过是暂时失去联系。”陈正言驳斥道。
  信了。他知道他不会说假话。
  没有啰唆的必要,走人。
  闵元文临走时不忘教训他两句:“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找人!”
  人肯定要找,但不是现在。
  “告诉你闵元文,你才不是人。你对不起小洁,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陈正言很想一吐为快,怎奈他已经把门关上。
  跟他讲良心?是对牛弹琴。
  闵元文出门后直往车上蹿。
  张伟兵匆匆赶到面前,说:“文哥,公安、工商、卫生等部门今天要来光宗酒店联合执法检查,您是不是留下来,陪他们聊聊天?”
  “不行,我今天还有事。”闵元文说:“把他们招呼好就是。留他们吃中饭,一人安排一个小姐,把他们灌醉,保证没事。”
  留他们吃饭,还派小姐?张伟兵以为听错了。光宗酒店刚开业那会儿,各路神仙都来执法。张伟兵请示文哥,是不是安排吃饭。文哥把眼睛一瞪:“让他们去死。通知保安公司钱治本,带几个弟兄把他们给我赶走。”
  硬是把人家打出去。
  文哥真的变了。
  “还有什么话要说?”闵元文见他愣在那里不吭声,以为他还有事,没想到他在想心事。
  “没有了。”张伟兵回答。
  “知道为什么不采取过去的方法吗?”闵元文猜出了他的心事。话不说不明,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地办事,要让他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办。于是考他,同时也在教导他,“你应该看到,过去谁敢敲诈我们光宗,现在敢了,无非是看我们现在没有后台。******,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老子是没有后台,但老子有钱。破财消灾总可以吧?”
  几时学会妥协?
第37章 时候已到(2)
  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这是策略。“近来学得乌龟法,该缩头时且缩头”,这是生存哲学。相信这些经典语录,没错。
  没有父亲这个后台办事太累,现在他才深有体会。
  电话铃响,是吴营建打来的,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那些运输个体户要脱离公司闹独立,现在有百来号人把公司的办公室包围,要公司退保证金。
  一听就来气。
  妈的,政府欺负老子,你们这些个体户也跟着瞎起哄。以为老子好欺负,是不是?老子拿政府没有办法,对付你们这些个体户还是有办法的。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他一边拨电话一边开车。他要向钱治本下达公司命令,带上所有的弟兄,将这些起哄的人扁平。
  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出鬼,总是号码不对。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商务通翻找。
  人只有一个脑袋,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扑通”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是一声脆响。街上行人秩序乱了方寸。前方的人向他招手,示意停车。
  他这才发现撞了人。
  不能停,快跑,跑得越快越好,只要能逃离现场就有办法。过后随便叫一个马仔顶替不就得了。路人只记得车号,还能知道是谁开车?交通事故嘛,最高刑罚三年。你坐牢,我出钱,谁也不吃亏,谁也不欠谁。
  他不仅没有停车,反而加大油门。
  能逃脱吗?
  能逃则逃。
  人命关天,就这样简单?
  在他脑子里不是关天,而是关钱。打发几个臭钱就能封住嘴巴。
  车下的生灵在哭泣,在受难。车底下,人和自行车还卡在左边两轮的中间。白天都能见到自行车擦地的火花,说明车速很快。
  惨不忍睹。
  满街的人都在撕心裂肺地叫喊:“停车!快停车!”
  他没有停车的意思,哪怕是有一点点的犹豫。
  一辆三菱吉普横在马路中间。
  来不及避让,小车与吉普车对撞。
  这才停车。不得不停车。
  车下的生灵体无完肤,头发被鲜血染红,右臂皮肤被摩擦殆尽,裸露白骨;双脚后跟只剩下筋骨,屁股被磨去一公分的肌肉。
  三菱吉普车上下来一名年轻的记者。他拉开肇事者的车门,一拳击中开车人,并骂道:“你这个畜生!”旁边的人一拥而上,都要打这个畜生。
  畜生下车后抖狠:“反了,怎么着?我犯法也轮不到你们打我!”
  群情激昂——打的就是你。
  这才老实起来。
  年轻人掏出照相机,咔嚓,咔嚓,肇事者、受害者、旁观者全部记录在案。
  不是要证据吗?
  凌晨两点,雷中华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盯着电话机。
  还有一个人也在办公室盯着电话机。这个人就是陈时宜。他在等消息,等雷中华给他带来好消息。
  什么消息?抓捕恶人的消息。
  与此同时,十支抓捕小组在夜幕的掩护下正在缩小包围圈,悄悄地向目标靠拢。
  闵元文这一段时间在住院。
  得了什么病?是有病,既失眠又阳痿。但他不是以这两种病住的院,而是以弱者的身份住院。
  那天车祸,他被人打了。打他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其他人他不认识,但有一个人他认识,那就是陈正言。
  打他是事实,但不至于到住院这一步。
  就是要住院,就是要造声势,要让普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也是受害者。
  目的昭然若揭,借此抵消他的罪过。
  健康人住进医院应该特别难受。他不难受,因为他本身是病人。他将失眠症、阳痿病归结为挨打后引发的后遗症。从法医门诊的鉴定结论来看,他的确伤得不轻,属重伤丙级,可以抓人。他没有起诉的意思,没有让公安抓人的想法。得饶人时且饶人,学乖了?他还没有那么高的境界。他清楚,这是个狗屁结论,是花钱收买法医搞的水货。钱这个东西,可以将人的良知买走。
  不起诉要这个法医结论干什么?
  有备无患。
  必要时拿出这个结论抵消罪恶。
  能不能抵,他也说不清楚。只能是死马当做活马医。
  是一相情愿。
  既然住院,就得装出住院的样子。白天住院还能安分守己,到了晚上是神鬼放假。该怎么玩就怎么玩,怎样开心就怎样。没等天黑,他就坐车走了。
  干什么?过去是吃喝嫖赌样样都有,现在,除了嫖不干外,其他都干。不嫖是因为身体不允许。
  打死他也不会在医院过夜,再晚也要回那个总统套房。
  闵元文临睡前吃了几片安眠药。
  他发现安眠药越来越水,越来越不大管用。过去吃两片可以睡到天亮,现在吃十片才能基本达到过去两片的效果,还会出现半夜惊醒的现象,只要有一点响声,就能把他惊醒。
  药不是水货,而是他的体内产生了抗药性。
  砰!一声巨响,门被踢开。
  其实不响,踢门声怎么会是巨响?对闵元文来说是巨响。他是惊弓之鸟,空箭也能将他击落。不过,在万籁俱寂的夜晚还是响得怵人。
  闵元文虽然吃了安眠药,但还是保持着半睡眠状态。
  响声将他震醒,是末日的到来。不能束手就擒,拼。赶紧摸枪,手枪就在枕头下,子弹全部上膛。本来他佩戴的是一把七七式手枪,父亲逃跑后他意识到自己很危险,为提高杀伤力,他换了一把五四手枪。
  来不及了。几乎是同时,两名武警战士鱼跃般扑上前,一名战士将身体压在枕头上,另一名战士将他扑倒在床上。其他人一拥而上。冰冷的枪口顶住他的太阳穴,直到他的双手被铐住才移开。
  咔嚓,咔嚓,闪光灯发出刺眼的光芒,陈正言的照相机真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刻。
  闵元文没有说话。对他来讲,迟早会有这一天。
  雷中华桌上的电话机响了。
  “好,干得漂亮。”雷中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话铿锵有力。作为今晚行动的总指挥,他不能不高兴。擒贼先擒王,抓住了闵元文,等于任务完成了一半。
  他马上将电话拨进陈时宜的办公室。
  陈时宜望了一眼墙上的壁钟。不错,半个小时打了一个大胜仗。
  “骨干分子一个都不能漏网。”陈时宜在电话里再次强调这一点。
  有这个必要。漏网一个,后患无穷。不是怕漏网分子卷土重来,而是不利于审判。犯罪分子都相当狡猾,一个人漏网,其他人会把罪过全部往漏网分子身上推,推得一干二净。
  捷报频传,闵元文黑恶集团所有骨干分子全部落网。
  没发一枪一弹,没有一人伤亡。
  战斗结束。
  结束了,游戏结束了。
  东方露出鱼肚白。陈时宜在雷中华的陪同下慰问全体参战武警官兵及公安干警。
  慰问结束后,陈时宜来到常委会议室,向市委常委通报昨晚的行动。
  走出会议室。陈正言迎面走来。
  “陈书记,您还没有休息?”陈正言边说边递过来一张报纸,说,“您看,昨晚的战斗今天与读者见面。不过,事先没有经您审阅,您就包涵一点。”
  陈时宜接过报纸,笑道:“你小子少跟我贫嘴,我几时说过要审阅你们的报纸?登什么,如何登,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也不会当你们的总编。但有一点我相信,那就是你们不会也不敢做出格的事。”
  是对报纸的信任,也是对陈正言的信任。
  陈时宜展开报纸。第一版整版都是昨晚行动的新闻,图文并茂,很是醒目。
  “好,新闻人就是要比一般人快半拍,这样才有新闻。”陈时宜突然想起陈正言也是一夜未眠,关切地问,“你困不困?走,我送你回家睡觉。”
  可以睡安稳觉了。
  陈正言回家后电话响了,是施清香打来的,要他到北京去,闵洁出事了。
  出事?
  闵洁怎么会出事呢?
  的确出事了,并且还是很大的事。
  闵洁跳楼了。
  闵洁怎么会跳楼呢?
  不可能的事却发生了。闵洁跳楼后的第二天才被人发现,是小慧发现的。
  那天清晨,小慧做清洁,好像听到有人在假山的位置呻吟,走近一看才发现是闵洁。她整个人卡在水沟中,小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把她拉出来。搬来了救兵,施继权带着众人将她送进医院。
  命保住了,人变成了残废。
  苦命。本来可以不残废。由于假山石头占去了着地的一半空间,双脚碰到了石头上,臀部取代了双脚先着地,导致坐骨神经损伤,下半身失去控制。
  能不能康复?醒来后她迫不及待地问医生。
  她是那么美丽动人,医生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了女孩的心事。
  她还年轻,她不想从今以后与轮椅为伍。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要是不能康复,她宁可选择死。
  医生骗了她。当然也不是完全骗她,还有25%站起来的可能。
  有可能就有希望。
  坐骨神经是一根很重要很复杂的神经,要恢复损伤的神经有一定的困难。当然,治疗和康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仅需要钱,更需要的是患者的配合。最怕的是患者本人失去信心。
  王宏观来医院看过她一次,确切地说不是来看她,而是来跟她谈判。他答应为她支付全部的医疗费、住院费、营养费,直到出院,并付她一笔钱走人,但有前提条件,第一,不能报案;第二,不准向外界公开跳楼的原因;第三,出院后就走人,不能留在北京。
  乘人之危。
  闵洁让他出去。
  他马上采取行动,停止支付所有费用。这还不算完,他还派人到医院闹事,逼医院让闵洁出院。
  之所以这样胆大妄为,无非是觉得闵洁好欺负。一个瘫痪的女孩,生活都需要人料理,还能把他这个大男人怎么样?她有什么能力与他斗?
  闵洁现在的确没有能力跟他斗下去。不是怕他,关键是自己负案在身,要不然她怕谁?她学的是法律,又当过检察官,法律意识还是有的。
  没有钱怎么办?医院也是企业,医生还得吃饭。
  关键时刻小慧救了她。小慧拿出叶国保用生命换回的抚恤金为她交了医疗费。这是小慧母子的养命钱,她怎么好意思用这笔钱。她要出院,要去找王宏观讨回公道。
  被小慧制止了。
  施继权每天为她熬排骨汤。他不便照顾,想起了女儿。正准备与女儿通电话,女儿回来了。
  “爸,这次我们到鲁迅的故乡写生真好玩。”施清香兴味盎然地说,“不到江南,不知道祖国壮丽河山多美,哪像我们的家乡一片黄土,吃水都很困难。
  绍兴到处都是水,真正的水乡,太美了。”
  施继权等女儿讲完后问她:“是不是王宏观用车接你回来的?”
  “是啊。”她感觉到父亲的语气有些不对,平常一口一声王总,今天突然叫起他的名字来。
  “他不是好东西,以后不要跟他来往。”父亲没好气地说。
  怎么突然不是好东西?
  父亲没有解释。
  “走,咱们去看正言的女朋友。”父亲说。
第38章 时候已到(3)
  正言不是走了吗,王晶不是也走了,怎么突然又冒出一个女朋友?
  父亲什么都不想说,让事实说话最有说服力。
  病床上躺着一位浑身臃肿的妇女。
  怎么是妇女?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是女孩,像是上了年纪的妇女。
  这就是正言的女朋友?
  太没品位了吧。
  现在看她当然没有品位。由于吃了激素药,加之不能活动,浑身上下都显得肥胖。
  “你们聊吧。”施继权走了。他从不在病房多待,主要是不方便。
  因是正言的朋友,两个女孩自然从正言谈起,话题逐渐深入。
  同龄人观点相同,容易沟通。
  “什么?是王宏观逼你跳楼的?”施清香大吃一惊。在她眼里,王宏观是乐善好施的大好人。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如果不是受害者就在眼前,打死她都不会相信。
  她一开始就怀疑王宏观不是因为器重她父亲而青睐她,而是另有企图。
  王宏观想跟她交朋友,几次把话挑明,她不是装着听不懂就是不回答。怕当面拒绝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却不这样认为,以为她在犹豫、在考虑。王宏观一个星期要去她的学校一次,请她及她的同学、老师吃饭,顺便送她名牌衣服。她烦死了,同学在背后议论她,说她傍大款。
  “他还不出钱给你治病?”施清香更是想不通。他那么有钱,对她出手那么大方,原来都是有目的的。不说是你逼人家跳楼,就是你的员工生病住院,你也应该出钱为人家诊病。看来,他没有一点爱心。
  “我去找他。”施清香听不下去了。她比闵洁还生气。她有上当受骗的感觉。一个人的真实面目与他所表现的大相径庭该是多么令人气愤。
  “你这个伪君子。”施清香丝毫不留情面,当着众人的面怒吼道。
  为什么事发作?所有的人感到莫名其妙。一个个愕然地看着她和他。
  他挥下手,手下人离开。
  “香香,什么事惹你这么生气?”他和颜悦色地问。
  “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施清香没好气地说:“你还是人吗?你把正言的女朋友逼得跳楼还不给人家钱治病,你还有没有良心?我一直把你当好人,没想到你是衣冠禽兽。”
  一吐为快。
  她怎么会知道的?
  不承认是上策。他装出很无奈的样子说:“我有什么办法?她自己要跳楼关我什么事?我给她钱让她治病,她不要。现在好了,这个恶人王让我背上,好人难做哟。”
  “你给人家钱?”她提出质疑。
  “不信,去问你父亲。”他理直气壮地说。
  无话可说了。
  “香香,不要听一面之词好不好。我是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他边说边走到她的身旁,拍着她的肩膀说:“来,坐下,慢慢跟你说。”
  恶心。她甩开他的手,没好气地说:“你今天不拿钱到医院去,我明天就去公安局告发你。你看着办。”
  她拂袖而去。
  王宏观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一步棋出现。
  好久,他才醒悟过来。
  正言赶到闵洁的病房时已是深夜。
  他不忍心叫醒她,而是默默地注视着她。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躺着的病人就是如花似玉的闵洁?看着,看着,他的眼泪如泉水般涌出眼眶。
  怎么是这样?
  怎么是这样!
  血在燃烧,心在怒吼,拳头攥出了烟。
  天没有亮,他出现在京苑大酒店的门口。他在等一个人,等王宏观这个禽兽的出现。
  有人跟他打招呼。无论什么人,他只是冰冷地点头,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想打人。
  王宏观提着文件包从小车上下来。
  “王宏观,你给我站住。”一声断喝,陈正言出现在面前。
  “什么事?”他板着脸,拿出昔日上司的面孔待他。
  “我要扁你。”话音未落,拳头到,王宏观的脸重重地挨了一下。
  “你……”王宏观的话没有说完,第二拳又上脸。
  这一拳更重,把他的鼻子打出血。
  王宏观没想到他还敢打人。
  打的就是你。
  保安拥上来抱住正言。
  手不能施展,用脚。
  不偏不倚,一脚踢到他的祸害之根,痛得他捂住裤裆蹲在地上乱叫。
  四名保安将陈正言控制住。
  “给我打!”王宏观声嘶力竭地吼道。
  老总的话不能不听。陈正言被打倒在地。
  “你们听着,陈正言到我们这里来一次你们给我打一次。谁不打,我就开除谁;谁当班放陈正言进来,我就开除谁!”王宏观宣布完毕后匆匆离开现场。
  保安把陈正言扶起来,客气地送出大门。
  陈正言很开心。虽然挨了打,但解了心头之恨。如果不亲手痛打王宏观,他会后悔一辈子。
  陈正言手捧一束玫瑰出现在闵洁床前。
  闵洁不知道他会来。
  她嗅到了玫瑰香,没有在意。香气愈来愈浓,分明是冲她而来。她还是不敢相信。鲜花触到她的鼻尖,这才相信。猛回头,正言出现在面前。她挣扎着想投向爱人的怀抱,力不从心,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个残废。
  她大哭起来。
  正言把头顶在她头上,脸贴着脸,泪水沾着泪水。
  哭吧,哭吧,把一切委屈全哭出来。哭吧,哭吧,把幸福的泪水也哭出来。
  在爱人面前无须遮掩。
  整个病房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没有人说话,大家认同了这种默契。
  “正言,你还要我吗?”
  “不但要你,还要娶你,让你做我的新娘。”
  ……
  一个月后,吴美荣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陈时宜的朋友,请陈时宜接电话。是闵得方打来的越洋电话。
  打电话干什么?
  肯定是混不下去了。
  果真如此。
  “陈书记,久违了,你还好吗?”闵得方问。
  “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陈时宜反问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怎么,还想抓我?”闵得方敏感地问,“我在多伦多,日子过得不好,我想回国自首,你能不能网开一面,放我一马?”
  “欢迎你回国自首。如果你回国,我到机场去接你。”陈时宜在电话里讲政策,“你是知道的,自首可以从轻处罚。不管怎么样,总比当丧家犬好。”
  沉默一阵后,闵得方说:“让我考虑考虑,考虑好了我再跟你联系。”
  挂断电话后,闵得方还想跟一个人通话,这人就是陈文翰。这次不谈自首,只想打探女儿的情况。
  电话通了,是华容接的。他知道华容恨他、讨厌他,谎称自己是省委办公厅的干部,有要事找陈文翰。
  “陈书记,你好,知道我是谁吗?”电话里传来十分熟悉的声音。
  “不用猜,你是闵得方,我的亲家。”陈文翰说。
  后一句话最激动人心,居然有人认他是亲家。
  “谢谢你还记得我。”闵得方激动地说,“正言与闵洁都好吗?”
  “出了点问题。我劝你还是回国自首,小洁想你。”陈文翰说。
  “出了什么问题?”他迫不及待地问。他最怕听到两个孩子分手的消息。
  “闵洁在北京打工时从楼上摔下来,坐骨神经受损,现在瘫痪了。”陈文翰没有说是跳楼,怕他难受。毕竟都是做父亲的人。
  “小洁……”他在电话里哭起来,哭得非常伤心。要知道,女儿是他回国自首的唯一理由。
  陈文翰在电话里听他哭泣。
  “陈书记,我求求您一定要救小洁。”闵得方哭诉着说,“小洁不能当你们的儿媳妇,你们也要把她当女儿看待,来世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
  是真的动情了。
  陈文翰说:“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女儿小洁与我家正言元旦结婚,结婚证已经领了,因你出逃,孩子们不能与你商量,你得包涵点。”
  惊天之喜。
  什么,他们要结婚?闵得方转泣为笑,喜不自禁地说:“亲家,有你做主就行了。小洁好福气,找到了你们这样的好人家,我死也瞑目了,死也瞑目了……”
  一直到挂断电话,闵得方说的都是这句话。
  一个月后,陈正言将闵洁转院到中国医科大学第一临床医院就诊。著名内科专家童子程教授亲自主刀,为闵洁实施髋臼骨折复位内固定、坐骨神经探查松懈手术。三个月后,闵洁重新站了起来。
  两个月后,都宁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以受贿罪判处胡小娥有期徒刑15年,并处没收个人财产8万元;以受贿罪判处祝贺平有期徒刑12年,以渎职罪判处祝贺平有期徒刑2年,两罪合并,决定执行有期徒刑14年,并处没收个人财产6万元;以受贿罪判处吴志东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全部非法所得。胡小娥、祝贺平表示认罪,不上诉。吴志东不服一审判决,上诉到省高级人民法院。一个月后,省高级人民法院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三个月后,都宁市第二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及政协第二届三次会议如期举行。省委对都宁市人大、政府、政协班子进行了调整,提名陈时宜为市人大常委会主任;提名雷中华为市长候选人;提名蔡峰为市政协主席。
  省委同时决定,陈文翰任市委副书记,免去蔡峰市委副书记职务。选举结果,陈时宜当选,雷中华当选,蔡峰落选。在这次会议上,洪政当选市人民检察院院长。
  半年后,都宁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理市人民检察院指控被告人闵元文、张伟兵、任上府、吴营建、欧阳山、钱治本犯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抢劫罪、强奸罪一案。认定被告人闵元文犯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抢劫罪、强奸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认定被告人张伟兵、任上府、吴营建、钱治本犯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抢劫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认定被告人欧阳山犯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抢劫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上述被告人赔偿附带民事诉讼费824万元。宣判后,上述被告人不服,提出上诉。省高级人民法院于两个月后作出819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维持都宁市中级人民法院49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报最高人民法院核准。最高人民法院依法组成合议庭,对此案进行了复核。依法维持原判。
  是日,都宁市中级人民法院对闵元文、张伟兵、任上府、吴营建执行死刑。
  两年后,中纪委授予都宁市委全国反腐倡廉先进集体,中组部、人事部授予陈时宜全国十大人民公仆之一。在党的******及省委全委会上,陈时宜当选中央候补委员、省委副书记、省纪委书记。
  三年后,《联合国打击跨国有组织犯罪公约》生效,闵得方感到惶惶不可终日,决定携江艺珍回国。感到惶惶不可终日的还有4000多名逃到海外的贪官。这一次闵得方铁了心要回国,就是死也要死在国内。逃亡的日子不是人过的日子,没有尊严,没有亲人,没有钞票,语言不通,与乞丐没有区别。
  飞机着地的一瞬间,他如释重负,有了到家的感觉。
  闵得方和江艺珍是《公约》生效后第一批主动回国自首的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