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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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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鹿桥
前奏曲
大``学"生:小..说 网
献 给
最亲爱的父亲母亲
愿能把这些年来离家的生活
及校中的友爱,寄回家去。
前奏曲
在学生生活才结束了不久的时候,那种又像诗篇又像论文似的日子所留的印象已经渐渐地黯淡下来了。虽然仍是生活在同一个学校里,只因为是做了先生、不再是学生的缘故,已无力挽住这行将退尽的梦潮了。
为了一向珍视那真的、曾经有过的生活,我很想把每一片段在我心上所创作的全留下来,不让他们一齐混进所谓分析过的生活经验里,而成了所谓锤炼过的思想。又为了过去的生活是那么特殊;一面热心地憧憬着本国先哲的思想学术,一面又注射着西方的文化,饱享着自由的读书空气,起居弦诵于美丽的昆明及淳厚古朴的昆明人之中,所以现在记载时所采用的形式也是一样特殊的。这精神甚至已跳出了故事,体例之外而泛滥于用字,选词和造句之中。看罢!为了记载那造形的印象,音响的节奏,和那些不成熟的思想生活,这叙述中是多么荒唐地把这些感觉托付给了词句了呵!以致弄成这么一种离奇的结构、腔调,甚至文法!最后为了懒,挑了个小说的外表,又在命题时莫名其妙地带了个“歌”字。“懒”也是那时的一位好友,现在已失去了,是实在值得纪念的。能够无所顾忌地,认真地懒是多么可骄傲呀!我们知道小说的外表往往只是一个为紫罗兰缠绕的花架子并不是花本身,又像是盛事物的器皿, 而不是事物本身。所以这里所说的故事很可以是毫无所指的。
不过这么一来话就绕弯了;盛事物的器皿,和紫罗兰花的木架,是可见的。而事物本身,和那可爱的紫罗兰花却逃脱了我们的观察,这岂不是个大笑话吗?二十世纪的人是太忙了。没有工夫去读谈思想的书。可是却有空闲去读一本五六十万字的小说,再从那里淘炼出那一句半句带点哲学味儿的话来,岂不更是大笑话吗?
鹿桥
1943年12月16日于重庆郊外山洞
缘起
在这大学里最大的一片青草坪中央有一个池塘。几条小河在这里聚汇。这些小河在雨季里是充满了急流的水的。因之修整校园的人对他们也不敢轻侮,由着他们任性地在校园中纵横地流着。小河们既是顺了水势而盘旋,小池塘的形状也便生得很不规则。池塘中有个半岛。半岛上生满了野玫瑰的多刺的枝条。这些枝条守护了由半岛上去采撷的人必经之路,谁也不许通过。即使仅仅想伸一下不该伸的手也必得到应议的处罚。若是不妄想摧残呢,那么到池塘对岸去那里有一片清新的美景可看。每年五月之初,这茂盛的花丛便早已长满了精致肥嫩的绿叶子,伸着每枝五小片的尖叶,镶着细细的浅红色的小刺,捧着朵朵艳丽的花。花朵儿不大,手心里小的可摆下四朵,颜色不大红,只是水生生地。塘水把看花人隔开一个最好的距离;也就是五六丈远罢,站在那里,看枝叶、花朵,都刚刚合适。望望花丛上的雨季晴日时特别洁净的蓝天,或是俯视水中那种迷惘闪烁的花影子,都叫人当时忘了说赞美的话,走开后回想起来,才知这是不厌人的一种至乐。这一丛亚热带气候育养之下的云南特产的野生玫瑰,因为被圈在校园里了,便分外地为年青的学生们眷爱着。这些小朵朵的玫瑰!这围着半岛长上这么一圈儿的!
每年花开的时候,不论晨晚,雨晴,总有些痴心的人旁若无人地对了这美景呆呆地想他自己心上一些美丽而虚幻的情事。只要这些花儿不谢,他们的梦便有所寄托。这些花与这些梦一样是他们生活中不可少的一部分,是他们所爱护的。因此他们不用禁止,而人人自禁不去折花。这习俗既经建立,便在学生们心里生了根。一年年地过去到了今天,如果有一个学生为了一时冲动,向花伸手,不要说别人将如何责备他,他自己亦不单战栗、心跳,甚至不能站得安稳,马上失足落到水里去。
花开的日子不长,六月底,学校将举行大考时,在大家忙碌中便不为人察觉地那么静悄悄地,水面上就慢慢为落红铺满。雨水涨了,小河们把花瓣带走,送到播了秧的水田里去,送到金汁河里去,送到盘龙江里去,也许还流到红河里去罢?她们就走得远远地,穿过那热带的峡谷,带着窒息的丛草的热味,流到远远的地方去了,再也看不见,再也看不见了!小池塘上又是一片澄清,池塘水上只剩了灰色枝叶的影子。一片空虚就留在大家心头,直到明年花开的时候。
很少几个人是不信这丛野生的玫瑰是有一种灵性的。他们相信每度花开必皆象征着一个最足为花神所垂顾的女孩子。这女孩子的命运必是虽晦涩却详尽地为这一度花开所表露尽净。每年花季初来时也必有些朕兆。那些心中窃窃战栗着自信为是被显示的女孩子们,时时都不忘在水边仔细察看花开的情景,猜疑每一片风,每一丝雨的旨意。那一瓣柔心就忍不住随了嫩枝条颤抖。她们轻声盘算花开花谢的日子默查蜂蝶数目,各人有各人问卜的方法。她们必每天为这丛花祝福为自己祈祷;求花开得长久,求一季没有风暴,求逃免粗心人作践,总之,求好景破例长留。
男孩子们呢?则在一边细细地寻觅。他们自以为旁观者清,各人有各人的判断,一面找那真正为今年花朵所代表的人,一面嘲笑那些不为他们所看得上眼的。在寻找时也多少找到了些梦也似的经验。所以有时他们也暂且收住野马狂风似的心,为他胸中一泉春水默祷。他们粗直的诗文里,倒也装得满满地热诚的句子。
这样的风俗与迷信是已生了根了。当初有这么一段故事。
未央歌楔子
当初是在多少年之前,谁也说不清了。那时有过这么一件神妙的事,既然这事无恙地传说下来了,还追问它的来源干什么呢?在昆明城内一家大户人家作了几十天上宾的一位风水先生这天辞了主人要回沙朗他自己的家里去。他早上起床,在庭内闲步看见主人走来,他就向主人说:“云老,府上花园里的石榴花全红得耀人眼了。想乡里又快到忙的时候。我来了这几十天,老太太坟上能尽力的地方也早已点画明白了。可否放我回去,照看长工们忙水忙禾,待中秋节后再上来赏府上的秋海棠?”
那文静雍容的主人,便睁大了眼睛说:“怎么,正要好好奉陪老先生消遣两天呢,如何便出要走的话来?我是断不能放的。”
“哈哈!”这先生就大声笑了起来:“不用多说了,过节一定来的。如要强留,学生就此告辞了。云老晓得我无戏言的。”
云老计算去沙朗虽不算远,不过到底要翻过北边这一层山。骑个牲口大半天也尽够走的。他便说:“那么不敢勉强,我这里要先生指教的地方正多,先生不弃下次务要早来,并且要多住些天才好。今天还早,叫他们备下马。我们早饭后再说走的话吧。”
风水先生说:“马是不用的。我骑了去怎么叫他自己回来?饭是要吃的。只消一个长工挑挑我的行李,陪我走走算了。”
云老想想说:“也罢。这竟不成个礼数了。饭后,我要亲自送先生一程。”随着他便吩咐备酒饭,并叮嘱亲信随从薛发也要饱吃一顿,送先生上路。然后他们便又谈了一时沙朗地方人情,尤其是天生桥,温泉诸胜,云老很称赞了一番。
云南地方早饭上午九、十点钟就吃了的,下一顿要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吃。他们吃了早饭,薛发跟先生到书房里挑了行车出来,云老看时,是一个竹篾的书箱,一个毛毯的行李卷儿。这里云老着人把备好的一份礼,并糖食,糕点等物也搭在担子上。许多宾客皆来相送。先生—一告辞,便和云老走出门去,扭头向云老说“知交何必又客气?”云老笑了笑说“不成敬意。”说着走出了大西门。这天正赶上街期,向北走上凤翥街,那里挑贩,驮马,真是挤得水泄不通。二人一边看着街子上风光,一面笑谈着从大街边上挨着往前走,薛发在后面跟着好容易挤到街北口。看见了去普吉,沙朗的石板正道。道旁一片好水田,绕了一座大寺院。东面更是绿油油五六十亩大一围大菜园子。足足养了二十多家人家。先生叫薛发把东西放下歇歇肩。遂对云老说:“云老,你不见么?那路一直指向山里去了。上下坡路不大好走。今天正是街子,来往人多,请放心回去罢。我们今晚必可赶到。我留薛发住一天,明天打发他回来。”云老说:“既然如此,我们且就这树荫底下小坐一会。多谈两句,再上路不妨。”
他们无言相对了一会上,忽然云老说:“先生上次提醒我的话,此刻又想起了。你看,这上山上一座座的坟,这边街子上挤得满满地人!”先生不答,他又说:“这几年,托天上的福气,风雨调和,地方富足,到处都是快活的样子。大家也就忘了祸乱的时候。太平日子过惯了的就忘了修福积德。大家都不想想,有什么是能跟了自己带进坟去的。更不用说,好景难长,万一世事有什么变动,今天笑不够的,明天就哭不够了!真是愚冥得可叹。”
“云老!”先生忽然郑重起来:“你这第二句话,非比平常!你只闲闲说起。你可知确是转眼要有大变故吗?”
云老当初说话的意思是这一次先生来后很叫他参透了不少人生道理。风水之事,他原本是人云亦云,尽人子一份心。不想这位先生竟是博学得很,闲谈之中很点破了些兴衰世事的幻境。因之离别之时,不禁感触而旧话重提。现在听先生这么一说觉得话里有话。遂问道:
“先生,你这话怎么说?”
“你看眼前这一片菜地怎么样?”先生往前指,慢慢地说。
这里田亩井然,溪流清冽,各种菜蔬种在其间行行列列,夹着些高大挺直的松树,柏树,几家茅舍,鸡犬,村童,直是一幅完整的丰年村景。云老看得眼目清爽,不禁欣然,几乎忘了先生问的话。久之,他才说:“这安乐的田园,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不然,”先生转过脸来,“比方说人家肯放开,让给你。不用问,你是想买下的了。我却要劝你搁些时看看!这块地方大有文章!不瞒云老你说:方才谈起人心世事之时,我也想到近来屡屡看出治久必乱的朕兆来。不过每每想到,我们地处天南,几十年来不曾见过大刀兵,终不信会有一天哪里的人物会扰到这一方来!但是眼见的事也不容你不信。方才街子上,云老,你不见乡人作践五谷粮食么?上白大米,也肯洒在地下,这皆是凶兆。就说这块地罢,我一生下来就觉地气旺得很!非比平常!眼前这菜园上日后必聚集数千豪杰,定是意外之际会!”
“此话如验,那必是一番大变动了!”云老到底是做过官的人,深知人事若如此改变其影响必是很可观的。
“如何此地会聚上这许多英杰!这事凭空臆测不出的。不过此话灵验也不在久,可怜那些庄户人家的菜也种不长了,岂但此也,那边山上的坟也不得安静的!”
云老听得此话不觉愕然,又益发感到人生无常喟然叹息,遂又说:“先生,在下心许一愿,若当真这些苦命人的菜园种不长了!我如今打算竞买下他们的来,一旦有事,也放他们一条生路,莫绝了他们吃饭的土地。这块地若有了变化我一家家业尚损失得起!”那先生听见此话改容敬道:“先生这一句话,胜做多少功德。我看这菜园虽说种不长久,而地气旺却决非坏事,先生有心为善亦已足矣。我们三人在此地一席闲话也不是无缘,看薛发挑的是我一箱书,一个铺盖,莫非也应在这话上?竟是聚集多少负笈学子亦未可知!”
云老听见心中欢喜,便说:“如此小可决计买下此地,来日办学!”
先生说:“有福之人自有有福之路!这话验与不验尚不可知,倒是云老你这一席话大动人心。不过这个学恐非一二人之力所能办。我们且观后果罢。时光不早,云老请回,我就此辞过了。”当下云老看着薛发挑了东西送先生走过小山头,才慢慢踱回去。一路上思潮起伏,那时街上人已渐少了。心上更是沧桑多感,又见时已过午,不该放先生上路。直在家里急了一夜,次日下午薛发回来,带来先生相谢手札这才放心。原来那时正值昼长,先生到家时天色尚未全黑。
后来云老果然买了那块菜地,先生中秋上城过节,云老特陪先生去看地。先生每日指示乡民疏通水路,按列植下松树柏树,又把中央一个水塘开扩清净。顺手把东一丛西一束的野玫瑰花移植在塘中一个半岛上,看了怡然向云老道:“你这一件功德不小。改日再找石工开两方青石,做几个石凳。我们在这山花荫下品茶,说古,等候世事风云罢。”云老也笑道:“上天旨意世人未必个个能察觉。我们既然如此相信,本也该豫为道地的。我竟明日便着人去催造石凳!”
上述故事,至今昆明大西门外龙翔,凤翥街上茶馆里还常常有人提起。那位风水先生故居已不可寻。云老下落,则有人说便是城内双眼井巷方家,有人说是锦章巷房家。当初传说时既未说出云老的姓氏,现在又有方,房二姓,也不易辨别。只有这么由他去了,也奇怪竟没有人去这两处地方询求的。
后来到了中华民国二十六年正值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七年,夏天北方日本人入寇,起了大乱。这里地远只稍稍听到些战讯,转年春天情形便大不同了。先是中央航空学校在昆明城东南巫家坝地方建了分校,然后长沙临时大学迁来,于是北方三所名大学北京、清华、南开,在此地正式合并成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暂借西门外昆华师范,及昆华农专新建的几所大楼上课。工学院为了设备上关系分到东门外拓东路的迤西会馆,全蜀会馆去。文法学院高年级学生尚且在蒙自地方成立了一个分校。蒙自地处迤南,来往昆明乘火车尚要一日半的旅程。偌大一个大学间关越海迁来了昆明,真是叫正义路上充满了外乡口音年青的笑语,金碧路边平添了游子们轻捷的足迹。他们一共何止数千人口!次年暑假蒙自分校又并到昆明来,乘假期之中,大家离家皆甚远,举行了一个集中军事训练把学生全分到各兵营中去。
昆明地方在民初时曾由地方上办过一所航空学校,不久因故也停了。后来民航机的邮线通了航才又见到飞机。航空军官学校迁来之后,天上才嗡嗡地总有飞机在盘旋。或大,或小,或三五成群,或是独自一架在翻跟斗。昆明的太阳是最叫人爱的。那些骄傲美丽的飞机就常常在晴空之下舒展翻转他们耀目,银色的翅膀,下面看得快乐的人们眼也花了。就在本年九月里,空气逐渐紧了,先后举行了两次防空演习,第二次演习过后一天的下午便当真地鸣放了警报,这天是九月廿八日,那时节战火已遍燃国中。东南、东北、半壁江山已是稀糟一片了。
昆明城内虽然也有些小山坡坡,但是红土的多,岩石的少,城外河沟纵横松柏成行,四周一二十里地方,纵有些丘陵也还要算是平坝子。西南临近昆明湖及正南在呈贡县一带更是坦荡荡的田地。故很难建起防空洞来,有了空袭,大家只是四散在城外算了。好在城围不大。即使居住在城中心半小时也尽可走得出去,找好隐蔽的地方藏下。这天警报发出时正是上午九点多钟光景,是大家早饭时候。吓得多少人饭也不敢吃,东西也不及拿,慌慌地彼此拖拉着就跑。一路上皆是行色仓惶、扶老携幼的百姓,尘土带起多高,个个面目愁苦不堪,看去煞是可怜。昆明共有城门七个,北门,大小东门,大小西门,正南门及护国门,加上南城几条大小出城的街道,全挤满了人向外涌。这时又发出了紧急警报,警察、宪兵、丁勇赶忙制止人民乱跑,哪里制止得住!胆小的人腿虽早已软了,偏是放心不下,东挪西迁地不肯老实藏下,忙乱之中飞机声音已很大了。
九月的昆明天气极是晴净无云,视线爽明无阻,顺了机声找去,就在西北角上天边衬着蓝天横着一条略有波折的白线,大家正指点着已见这白线断作三截,再渐渐变宽,成了三队一共九架轰炸机,这时城西北上已升起多少火往,浓烟,炸弹响声震地而来。飞机也改向低飞压顶而过如一片灰云。这当儿里,有眼快的人指着天上,急忙喊着说:“看那些小的,上下直窜的是我们的战斗机呀!”这一声,大家才听见机关枪弹正劈劈拍拍响得好不清脆,小小战斗机赛同小蜜蜂一样在来袭的机群内穿梭上下。下面看的人有人兴奋得走出掩藏的地方来呆望,有的听见枪声生怕中了流弹,忙找地方蹲下,心中暗暗佩服空军人员的英勇。更有身边有枪的士兵,武人禁不住举枪也向上打。
机群向东南去,又在那边投了弹,小战斗机也咬紧了牙在后边追。有一架轰炸机拖了一条白线长长划过青空。于是又有人喊:“当心我们的飞机在后面吃了他们的亏!那架飞机放的是毒气呀!”也就有人忙掩了鼻子怕他自已中了毒。这时间天上又清净了。西北城外的一片烟已消散,倒是东南郊的黄土飞扬得高,两边的灰尘都很大,不过烟火是没有了。正中天空,若细细找还可看出那一缕白烟的痕迹。也不知是毒气还是什么病菌武器,无论如何当时说是传单的话此刻大家不见有东西飘下来,都晓得是错了。
警报解除之后,各灾区忙了救人掘物。积善之家这古老的山城之中极多,他们便忙了施茶施水,各学校,寺院便打扫地方为受难人安息过夜。到了晚间,轻重伤者也都有了治疗,丧失家屋的人总也粗粗有个安置了。
受祸最重的便是沿西城在北一带。晚间消息传出,原来来袭的飞机绕从西北而来。我机一经发现他们绕道进入的阴谋,马上迎头痛击。当即有数架受伤,他们为了减轻载重以便逃逸,所以等不及飞到巫家坝就不顾死活一齐把炸弹投下!这一带地方,可怜全是民房铺面,便横遭惨劫。天上那一条为人猜测的白线便是受伤凶机的油箱喷出的汽油。这次百姓受灾确是惨重。好在城内精华无损。
西城外一共两条街,一条向西伸出,是往迤西,大理府,腾冲府的大道叫做龙翔街。另外一条顺了城墙往北使是凤翥街。这两街死人最多,一时竟清理不出来,直到三五日后,还有尸体陆续掘出。可怜静雅安详的一座古城竟有天外飞来之一场横祸。
在凤翥街北有一座大寺院,坐落在去沙朗大道的西边。高大坚厚的红色庙墙外,整整齐齐一转儿水田,庙内古木参天,松针遮掩,太阳都难晒透。内里三进大殿,香火鼎盛,住了近三百僧众。住持解尘已是年近八十的老和尚了。传说他是半途出家,原来是城内数一数二富室,少年时中过进士,胸中文墨才情是极好的。后来也作过两三任官。无奈尘心日冷,未到革命起事便罢官还乡了。他回到昆明来先是常到四外这些大寺中参禅,后来索性一年三百六十天里倒有三百天住在庙里。弄得终了家人零落星散,不成局面,他本人也带了一部分家产在这三分寺内出了家。西城外共有大寺院六处。华严,太华,筇竹,皆在西山。海源寺在去西山的路上。城根外就是这三分寺为大。另在龙翔街上有胜因寺也很伟丽。胜因,三分二寺自来是由一个住持总管。到了后来解尘既作了方丈,也便住持了两座庙宇。解尘年高望重,禅机妙参,拯人若渴,极得人望。所以二寺香火日炽。而解尘却轻易不得会到。他常说:“做事只要求尽才尽力,若谈到成就,则常误人道心,不可不慎。”所以他独没有大寺院住持那种机心。因之更叫人觉得难得。不过一到有甚急事时他也免不了现出才于经济来。这天警报解除后,解尘知道灾害不轻,便到四处查看,胜园寺已炸得零乱不堪。三分寺地处稍远,虽亦有震毁的去处,屋宇尚完整,也便督促僧众打扫出大小殿廓,铺好草荐,一面烧粥烧水,一面分派接应,然后在街上出了告示,广收灾黎。为了他胸有成竹,故临时毫不慌乱、伤的有病的,及老弱都已安顿好,才叫各家未伤男丁来领了和尚们去助他们向各人家里掘挖财物衣服,掩殓死人。到了晚间,这灾区虽是受祸最烈,倒不见有一人在街上呻吟。云南是出产土药的地方,更有一种白药救血症、外伤最为灵验。解尘亦颇通医理,漏夜还为灾民敷伤。平日他们居处虽近在咫尺,但解尘深居简出,有些百姓此次尚是第一次见到他,但见双眉多长,已通通白了。而身体刚健,挺直如四十许人,他正在大殿上看小和尚为一妇人洗伤。那边上坐着一个老婆婆,挪过坐垫来打个问讯,向解尘说:“师父。您好事是做了!可是扰乱了佛殿净地,这罪过不小!谁来担当?”解尘正色说:“当初黄虎屠四川长寿县时,老和尚为了救那方一县人口,尚且答应张献忠吃一口狗肉呢!他说得好:‘为数十万生灵老僧何惜如来一戒!’我这何罪之有?”那老婆婆听了不住地点头。解尘又叹口气说:“今天的事不过是开个头儿罢了。明日晓得这座庙宇还在不在呢!”
从那天之后,空袭便常常有。各地战事也是激烈得很。到民国三十年太平洋也不太平了。星加坡被日本人夺去后,缅甸也相继沦亡。野人山那边不毛之地,亘古少人行走之去处,也有了强寇进来。那风水先生当初所说的话,竟—一验了。惜他只看准了三分寺外这块地气,未在远处多想。也或许他早有见地,不肯乱说亦未可知。这些话且不管他。再说空袭后的事:
这年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仍在原地上完了课,暑假后为了地方不敷应用,便想找一块地自建校舍,苦不能觅着好地方。眼看寒假要到,若再没有地皮,等着房子建起时必赶不上暑后上课时新生入学了。一天校中常务委员会举行之后,董常委闷闷地向家中走,为了一眼贪看落日美景,向西沿了环城马路走去。他想:“这也不过多弯点路,也好散散心。”他是打算回篆塘新邨他的疏散住宅去的。一时来到三分寺外,看寺垣也被炸坏不少,有些露出上的墙上当年春天长出的野草又已秋黄了。想想去年轰炸时这一带老百姓多亏老和尚解尘拯救,当时也有许多学生来帮他的忙,因之他们也还见了几面,现在不知他怎么样了,好在心烦,事闲,便顺脚进了庙门。打算去碰碰看看能否遇见。若是解尘正在潜修,便不声张,尽自回来。正在想着大殿上钟鼓齐鸣,一声声响,散了法事,董常委不好藏身,直挺挺站在殿前,正和解尘打个照面。解尘依然精神饱满,和蔼带着笑容,见到大喜,便邀到里边拜茶。才约略说了几句闲话。解尘便起身道:“施主且坐,容老僧去取一件东西来。”董常委想他必是有话,只得坐在那里等着。不一刻解尘捧了个小拜匣来,笑吟吟地放在案上。一手按了匣盖向董常委说:“施主今天来得巧,小寺正是有点事情,本待事后明天专诚去拜望的。今天佛使施主自行来了。老僧在此住持屈指算来已有三十多年的时光了。不久便当离去。去年一度空袭,胜因寺那边庙里竟炸得荡然无存。这两处僧众也发遣得剩不多了。老僧打算只留十来个和尚在这三分寺内添香,其余庙里的事都想清理下。只是一样心愿未了。”说着轻轻拍了一下那红漆拜匣:“这里面满满是一匣文契,当初一位施主留在此地的,文契管的是隔了去沙朗的大道那边近百亩菜园。现在由本寺派人收租。当初本主许的是捐地兴学,几十年来没有好缘法。如今风闻贵校在寻觅地皮,不管寻着与否,这块地总是用得着的。就此奉赠也是老僧代人了却一件善功。”说着开了匣,竟取出一匣文契来,看时都是原契,并无后来施主一总买来时添上的姓氏。
董常委耳中听得解尘一席话说得确切,眼见这一匣文契,竟有些茫然。这时天色已晚,白天一日忙碌,此时颇觉昏沉如梦。迷惘之中眼前老僧解尘的貌相竟如一位天降的尊者。
当下解尘把文契摆列整齐,把菜园四至说解明白。又重新装好匣,交给了董常委。董常委才清醒过来,因说道:“如此一来,那边我记得有十多户人家岂不是要无处安身了。”解尘笑道:“施主心善,传闻不差。这一点无须劳心,老僧早已打算好了。胜因寺庙产尚在,原有归僧众自耕的,现在便派给他们。不但足偿所失,还怕他们种不完呢!,这早已安排好了。施主把工匠找来去起造房舍时,恐怕园中已不见人家了。”
董常委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解尘又道:“施主天色已晚,小寺斋已开过。我竟不多留。施主请回,改日再叙。”董常委素知解尘说话直爽,又因年岁自己小着一小半,听了解尘这话,毫不见怪,反觉待自己亲热,便告辞出来,一路上才恢复神志。抱了拜匣把事情重新想念一遍,知道不是梦。
次日一早会齐了另外几位常委去拜解尘,到了三分寺,小和尚早在门口相候,看见来了。便飞跑进去通报。一位法号幻莲的和尚出来迎接。说住持解尘今早五更天色便出寺云游去了。留下话叫“好好接待”。几位先生听了肃然。也便进寺,见一切照常,只是高人他去。幻莲献了茶并重述解尘对兴学期望之殷切。末了并说若有任何地产上事他可代表庙方出头。当下各常委便在庙中粗粗议定了个手续,准备向地方当局登记产权等等,然后一同回来。这联合大学便是由常务委员会决定一切校务,没有校长的,这是为了校体庞大,而又是三校合组成功之故。几位常委皆是海内知名硕学之士,这次入滇便觉天下学问文章正是无穷奇妙,今次遇见此事更觉办教育一事益发难凭一己之见解,一路嗟叹不已,倒都增了万分事业上的敬意。
此日之后校中便积极筹备起建校舍之事来。到底是各方融洽,办事有经验一切顺利。年底便兴工筑舍,校中人人闻知莫不喜形于色。学生们课余饭后也纷纷来散步,谈心,指指点点,说些日后校舍建成便如何如何的话。
这片地方可六七十亩,若连后背,北边上一片小土丘算进去的话就还有得多。并且地形甚方正。地势都算平坦。小河小沟,水皆清冽,一片小池塘更加了不少秀丽之气,尤其可喜的是园内颇多高大松柏,这园子有钱可以买来,这树木却非一朝可有。从此,如何排列宿舍,如何安放教室,如何把图书馆及各办公室建在最方便的地方,皆成了大家讨论的题材。结果决定,一律建最廉价的土房。草顶或铁皮顶。既省钱,而联合大学又不是永远如今日这种逃难性质。说不定将来又回到北方去。同时把昆华中学在城内及西北城外现在借用的各校舍也都保留。便尽先把校本部办公室及图书馆,课室先安放在自己的地上。宿舍只一半男生在内。女生及一年级新生,还有小部男生,仍分住各处,工学院原址既已安放得差不多了。决定照旧不动。这么一来,这块天赐的地皮,虽说不大,竟也正好合这么大的一所大学校的需要。这样一决定,那廉价的房子,盖起来也快,不到暑假必可完工。刚刚赶上用,也用不着像盖大建筑物那样画图打样,费时费事去计议了。
联合大学建校的这段经过现在是尽人皆知的事了。在那种年青的快乐的日子里,那种多幻想,求奇迹的青年人们,竟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地消化了这么一件奇异的幸运。似乎“意外的好运”永远该是意中的。而“逆境”两个字竟不知该做什么解释。他们眼看着校舍慢慢起了架子,帮着工人们搬木材挑土,说俏皮的笑话来形容宿舍矮小简陋。看着图书馆高大了,又逞能地计算着说木料用得太多了。然而他们心上是真正的爱他们的学校。青年人生活的弹性,又保证着他们是真正有资格去过不挑剔的日子的。他们说话刻薄,只因为大年轻了。
木匠架起了一幢宿舍的架子,准备由泥工装土砖了。这地方一般的房子多半是这么盖的,因为气候良好,土质合宜。土砖的房子也很可经久。可是学生看见了,就有了笑话材料。这个说:“你们猜,将来住进去之后,一放警报便有什么结果?”大家七嘴八舌地抢着说:“房子坍了。”有人说:“炸别处,它自己坍了。”有的说:“大家一跑它便震坍了。”问话时的人就说:“也还可以不坍,不过只剩了木架子跟现在未装土砖时一样!因为墙太不结实:是浮砌的土墙。警报一响,大家一跑,不觉就从墙中冲出来了。解除警报之后才发现只剩了架子。”另外有学生就写信告诉远方的亲友,信中他郑重地说:“我们现在是新石器时代的人了!多么古雅!我们住在利用太阳热力晒成的土砖筑室。而是有窗洞无窗门的。”虽然如此,他们眼看着校舍一日日建好,心上的喜悦已快盛不下了!于是又早计划好了暑假中搬进去后的生活;养小动物,种花,修路搭桥。早上作早操。图书馆坐乏了,怎么去小山那边转一转。他们更想好了谁若是功课为大家公认为最好的,便封他为“校园之王”。不过这个名字大家认为不好听,后来改称号为“园丁”,才都同意。至于最骄傲的人要罚去那明镜似的小湖边照一照他的尊容的建议,则哗然一声马上通过了。
日子过得也快,寒假中算是动了土,春假完了,菜园子一片地已整个改观。到了雨季开头,房子都大概有了顶,不怕雨水了。
未央歌一

廿九年夏,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便建好了西北城外三分寺新校舍。这年度的课业是准备在新校舍内开始的。这年度由联合招考而录取的新生就是要在这新校舍里与北京、清华、南开三大学的学生掺在一起,而为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学生的。开学日期定在九月底,而暑假尚未完了。陆续负笈而至的男女学生们已早早地把这城的西北角点缀出了个学校区的样子来。街道上最先有的是小吃食店,然后就是茶馆应坐客之需要把茶具弄得清洁些。慢慢再开设的是旧书店,最后,是小成衣店,他们代客翻改衣服,及浆洗店,那是洗衣服的妇人们扩充了旧有的营业也成了的店铺。这种小浆洗店是管补袜子的。学生在路上走来走去的日多一日,九月快过完了。
昆明的九月正是雨季的尾巴,雨季的尾巴就是孔雀的尾巴,是最富于色彩的美丽的。新校舍背后,向北边看,五里开外就是长虫峰,山色便是墨绿的。山脊上那一条条的黑岩,最使地质系学生感到兴趣的石灰岩,是清清楚楚地层层嵌在这大块绿宝石里。山上铁峰庵洁白的外垣和绛红的庙宇拼成方方正正的一个图形,就成为岩石标本上的一个白纸红边的标签。四望晴空,净蓝深远,白云朵朵直如舞台上精致的布景受了水银灯的强光,发出眩目的色泽。一泓水,一棵树,偶然飞过的一只鸟,一只蝴蝶,皆在这明亮、华丽的景色里竭尽本份地增上一分灵活动人的秀气。甚至田野一条小径,农舍草棚的姿势,及四场上东西散着的家禽、犬马,也都将将合适地配上了一点颜色。一切色彩原本皆是因光而来。而光在昆明的九月又是特别尽心地工作了。
学校内的设备是多么难叫学生满意!可是学生们心上却把图书馆、试验室放在校外山野、市廛中去了。外文系的学生说:“警报是对学习第二外国语最有利的,我非在躲警报躺在山上树下时记不熟法文里不规则动词的变化。”社会系学生有走不尽的边民部落要去。地质系的更不用说了。暑假初出发去西康边境的旅行团尚未回来,近处的早已把海源寺一带寻获的三叶虫化石整理完又出发去澄江看水河遗迹了。喏!那里不是正有一个学生用白色纱网在水田里捞些什么小虫吗?他又用小瓶子在田沟里装水哪!他原来是生物系的,他们的教授正领了些同学出发到南方车里去采集,据他们来信告诉他说,人家已经在车里附近找到一种大蛾子,翅子近乎一尺长,绿茸茸的有白络完全如一片大白菜叶一样。他心上不服气,他分明在昆明也见过,只是没有那么大罢了。他并且还曾捉到过一只肥厚的蚊子,有麻雀大,颜色也差不多,据他的农夫朋友告诉他说:“那是别人家放的蛊!放了它!放了它!”他拗不过才放了,因为回来述说这事,还叫同学们奚落了一场。现在他不满意试验室水槽里养的水螅,正想在田里找一些新的出来回去观察。并且希望在南游的学生们回来之先研究出个端倪,然后在不久将来能把他的名字籍了个新的,长长的,拉丁学名,什么 “云南水螅”而传给未来的学者。他耐心的在这悦目的田野沟溪里寻觅,也顺手招惹一些可以目见的水虫。他却忘了自己也凑成了行路人眼中的一片美景。
昆明这个坝子可以算是难得的一片平地了。虽然面积不大,三分寺这一带已到了平地的北端。可是想想这里是层峰叠峦的山国啊!这生物系学生背后便是一小片家坟,几株苍老的松树直挺挺的拔起地面多高,站在那里,显得比散在田野的油加利树尊贵得多。又比那路边上排得整整齐齐长得又粗又大的浓荫白杨清闲得多。下面田里稻子已经是灿烂的金黄色的了。前一个月尚在田中辛勤车水的老农夫,此刻正躺在他家坟场前草坡上休息了。躺在松声,水声里,慢慢地燃吸着他那长长黝黑的烟袋。身边站着是他的小孙女。一片绿油油的芳草正衬着她大红布袄,光泽而是古铜色的小腿,小手。拖着一条乌亮的发辫,闪着一双圆圆大大的眼睛。眸子清明黑亮得又和她头发一样。那个学生知道这小姑娘是谁,也知道她的小名叫什么。因为她的母亲每天早上带了她在校门口摆摊子卖新鲜豆浆。她的祖父却不去。因为他算不过账来。可是到了十点多钟左右,老人家就拿了根扁担来,把摊子挑回家去。原来,担子是由他挑回去的。早上挑担子来的是他的儿子,午时必是在田里农忙了。所以一家人全和学生们熟。此刻这学生望见了他们便向小孩子打个招呼。老人家欠起身来看见了他,也问了好。又重新躺下笑容泛在脸上。这老人心上必是什么都很适意罢?身后一块砺石上刻着是他祖先的名氏,这字是他所不认得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不久他也要躺在那底下,也顶上一块青色石碑。不用车水也不用吸烟去睡他的大觉去了。接近土地的人是多么善视死亡和世代啊!在他手里稻子已传下去六十多代了。旧的翻下土去,新的又从这片土里长了出来。任他再看得仔细,摸得轻巧,或是放到嘴里去咀嚼,他都查不出这些谷子和他年青时的,小时的,及经他父亲、祖父手中耕出收获的有什么不同。他躺在那里,和他的祖先只隔了一层上,他觉得安适极了。正如同稻子生长在那片田地里一样舒服。又正像他的小孙女偎倚在他身边一样快活。他有时也想起来,他的祖父是他看着他父亲埋下去的。他的父亲也是他自己抬来,深深地埋在这肥沃的,有点潮湿,也有点温暖的土壤里去的。
他觉得一切生物的道理都差不多,他也知道什么东西若是违反了这道理,出新花样,不按时候生,不按本色生活必没有好结果。他不但知道稻子的生活,并且知道许许多多农作物的任何小脾气。他知道蚕豆花开时,飞着的是粉白的小蝴蝶,不久便该是大翅子墨色的梁山伯与彩色的祝英台了。这生物系的学生恐怕要查书才能找出各种不同的蝴蝶发生的季节罢?那日期还许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无论如何他们心中的想法虽那么不同,他们仍能处得很好。他一边采标本一边也走到那大树下去休息。玻璃瓶子里水装满了。他的心上的快乐与因工作而得的满足也装满了。他虽忘不了上次就是这老人迫他放去那只有麻雀大的飞蛾,他也无从把他对这一小瓶浑水的野心,说给这老农夫听,他们仍快乐地谈了许久。他这样一个离家很远的学生是很容易把爱父母,爱家庭的一片热情,一古脑儿倾在一个陌生慈颜的老年人身上的。老年人也喜欢年轻人有耐心,有礼貌。他们彼此都觉得作个邻居很不错。
风在树枝上轻轻地叹了一口傍晚将临时谁都会因一日将逝而生的叹息。太阳虽依然明朗地照着,热力却似忽然失去了。大家都觉得要回到温暖的窝里去。便都站起身来拍落身上的土及草茎、枝叶,告别,散开。校里花草坪上的蝴蝶也减少了。那里横七竖八躺着晒太阳的学生们,或是因为手中一本好书尚未看到一个段落,或是为了一场可意的闲谈不忍结束,他们很少站起身来的。他们躺在自长沙带来的湖南青布棉大衣上。棉大农吸了一下午的阳光正松松软软的好睡。他们一闭上眼,想起迢迢千里的路程,兴奋多变的时代,富壮向荣的年岁,便骄傲得如冬天太阳光下的流浪汉。在那一刹间,他们忘了衣单,忘了无家,也忘了饥肠,确实快乐得和王子一样。
夕阳倚着了西边碧鸡山巅了。天空一下变成了一个配色碟。这个画家的天才是多么雄厚而作风又是多么轻狂哟!他们这些快乐的王子们躺在地上,看见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云区在迅速地更换衣裳。方才被山尖撕破了衣裙的白云,为了离山近,先变成了紫的。高高在天空中间的一小朵,倒像日光下一株金盏花。这两朵云之间洒开一片碎玉,整齐、小巧、圆滑、光润,如金色鲤鱼的鳞,平铺过去。一片片直接到天边。金色的光线在其中闪灿着。天边上,横冲过来的是疾卷着,趋走着的龙蛇猛兽,正张牙舞爪眩耀他们的毛色。浓黑的大斑点,滚在金紫色的底子上。那些金色鱼鳞若是工笔细描的地方,这里则是写意大泼墨处了。靠近落日处的长条晚霞,就把刺目的金针投到惊叹的眼睛里叫人俯首。慢慢地一切变暗,那些鱼鳞也变成金红色然后再消失了。晚景可爱的晴空是一抹蔚蓝的天幕,均匀地圆整地盖了四周的景物。一切都呈现得模糊了。只有黧黑古老的城墙与墙根成行的大树,及天空沙哑飞叫着的鸦阵更显得清楚,成为镶在蓝天上的镂空黑纸剪影。高高飞着的白鹭比乌鸦还要醒目些。尤其在他们盘旋翻身展翅时向光的一面便是亮亮地一个白色三角形昭耀得很。可是白鹭也渐渐少了。他们一只只投到老树枝上。一敛翼便与黑色枝叶隐在一起,找不见了。
碧鸡山也从浅绿变成深蓝,终于掺进了墨,成了深灰色。但是始终不是全黑的。因为日光还从那后面散出来。仿佛能从庞大,黑煞神似的山影中渗透一点光来似的。红色的石壁老早就是赭褐色的了。近处那些长着翠绿色马尾松的小红土山也全分远近别浓淡的溶为深浅的灰色。他们好像呼出了一日沉重的气去安息那样,太阳下山之后,他们一齐变矮了许多也躺得平稳得多了。
那么石壁下的昆明湖呢?湖上的风帆渔舟呢?是不是湖水别离了阳光,换却了明净的水波而映着渔火,闪着一条条金色的飘带了呢?渔船也借了红布灯笼一点点微光,照着汊港芦苇 间的水路缆到老柳堤下了?人也上岸到村店去饮三杯解乏的酒去了罢?
透过了苍郁的古木枝条,看见天色宁静极了。晚霞,山水,花草,一切因日光而得的颜色又都及时归还了夕阳。什么全变得清清淡淡极为素雅的天青色。西天上那些不许人逼视的金色彩霞完全不见了。他们幻为一串日落紫色的葡萄也溶在朦胧的一片中了。这醉人的一切是昆明雨季末尾时每晚可得的一杯美酒。为它而沉醉的人们会悄立在空旷的地方,直到晶晶的星儿们眯着眼来笑他的时候才能突然惊醒,摸着山径小路,漆黑的夜色里,跄跄踉踉地回家。
昆明的气候就是这样,早上天初明时,夜晚日刚落后,不管白天是多热的天气,这一早一晚,都是清凉凉地。这两道寒风的关口,正像是出人梦境的两扇大门。人们竟会弄不清,到底白天还是夜晚,他们是生活在梦幻里!怎么才因这阵寒风惊醒了这个梦而发现身已又在另一梦里了呢?正像话剧舞台开场与闭幕两度黑暗一样,叫人弄不清哪一个阶段里他才是真正不在戏里。
夜当真来了。她踏着丘陵起伏的旷野,越过农田水舍,从金马山那边来,从穿心鼓楼那边来,从容地踱着宽大的步子,飘然掠过这片校园,飞渡了昆明湖,翻过碧鸡山脊,向安宁,祥云,大理,保山那边去布她的黑纱幕去了。夜当真来了,一阵冷风,枝上返归的小鸟冻得:“吱——”的一声,抖了一下柔轻的小羽毛,飞回家了。到处都是黑的。牧猪人赶了猪群回来,前面的牧猪人嘴里“啰,啰,啰,”地唤着,后面的用细竹枝“刷,刷,刷,”地打着。一群黑影子滚滚翻翻地从公路边,成行的树干旁擦过去了。公路上还有车辆,还有人马,也都看不见了。只听得“索索”声音,大概全想快点走完一天的路罢?
这夜景是一个梦开始的情形呢?还是一个梦结束的尾声?这是才落下的一幕呢?还是将开的一幕?那些走动的声音就是舞台幕后仓忙布景人的脚步罢?这无时间可计算的一段黑暗就是幕前的一刻沉默罢?
喏!灯光亮了!校园中的总电门开了!图书馆,各系办公室,各专门期刊阅览室,读书室,各盥洗室,及一排一排如长列火车似的宿舍整齐的窗口,全亮了!所有的路灯也都亮了!窗口门口,能直接看到灯的地方,更是光明耀眼!曲折的小河沟也有了流动的影子。校园内各建筑物也都有了向光,和背光的阴阳面。走动着的人物也都可以查觉了,黑色的幕是揭去了。
明天是十月一日。明天学校就要开学了。这个晚上显得多么乱,又多么静!多么沉寂,又多么兴奋啊!夜晚的校园显得空旷得多了。可是学生们心里,七上八下的许多新计划,新打算,新感触正是挤得塞也塞不下,捺也捺不住了。
人与人之间是有许多不同的,无论性情,气质,或是观念,办法,比如说这样一个兴奋的夜晚,有的人心跳得仿佛到了喉咙上面,满腔杂乱的情绪,说是因为离家远,心事多,难过罢?不对。因为又开学了,这种艰难的日子里,居然又有一年求学的环境或是离毕业又接近一年了。是喜欢罢?也不对。这样的人便如沈蒹、沈葭姐妹,她们明天起就都是四年级学生了。姐姐沈蒹学历史,妹妹沈葭学经济。她俩个在城郊有家,今天下午才乱烘烘地搬到学校里来。看看那光光的木板床,空着,心上便又是新鲜,又是寒冷。姐妹俩,赶紧把行李打开铺上,这才好过一点。看屋子里墙角上都是灰。墙上光秃秃地,想起家里墙上电影明星“罗勃泰勒”及“秀兰邓波儿”的相片也忘了带来,马上又愁起来了。既不知道同屋住的将是谁,院子里又静。悄悄地,好不凄凉!大概大家都出去玩去了。姐妹俩彼此看看不知做什么好,摊开书念罢,不但念不下去,简直不像那么一回事。动手收拾房间罢,才从家里来,收拾房间的技术又退化多了。并且为了明天开学,离家时太兴奋了一点,此刻也太乏。姐妹俩个谈谈罢,谁也没有一句话好说。这样再呆下去,非相抱痛哭一场心上不能畅快。她们想:“非找一个地方热闹一下‘换换脑筋’不可!”“换换脑筋”是她们的口头禅。她俩个是最不肯“伤脑筋”的。一遇见麻烦费思索的事时,她们就说:“与其‘伤脑筋’干嘛不去‘换换脑筋’呢?”这时妹妹忽然想起今天南屏电影院演“乐园思凡”,是查尔斯鲍育演的。有一次她听见一个男同学叫做朱石樵的告诉过她说,这个查尔斯鲍育竟要比罗勃泰勒还要好。便提议道:“姐姐!咱们看电影去罢!我心好乱!我好心慌呵!”姐姐也正茫然没有主意。好在电影院是去惯了的地方,去那里至少没有错。姐妹俩就看电影去了。这时距她们来校尚不足半小时。她们走到门口,心上便轻松多了。姐姐问:“葭,看那一家?什么片子?”妹妹快乐地说:“南屏!看沙尔斯鲍洼依爱!”她正确地读出这明星的法文名宇。这时去看电影虽说太早,可是在路上可以一路吃零食,这也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她们可以不愁了。
女学生们是住在昆华中学南院的。南院、北院,两座宿舍都是向昆华中学借来的。两院隔了大西门里的文林街相对着。北院是一个大操场。另外是一年级男生及一部分教职员宿舍。北院背后便紧靠了城墙根。城外就是新校舍。新校舍又跨着围绕城外一周的环城马路,成了南、北两区。为了沟通这两块校园,也为了警报时附近居民疏散方便,特别把城墙拆了一截成了个通道。这里灰黑的城墙中包了深红色的土。像是包了蔻蔻奶油的蛋糕。城墙缺口范围了城外一片山景和青葱的林木,真是美丽极了。这通道是在南北院住的人去新校舍必经之路。学生自己把所有校舍全算作城外。把看电影、买东西的繁华区域,甚至往东往南走一条街全算做进城。新舍距南院这么近,又全算了城外,可是沈蒹、沈葭姐妹还觉得城里近,新舍远。也许是新舍到底是个新地方罢?她们确实有“日近长安远”的感觉。无论如何她们总算进城去了。她们用电影驱走了心上不宁静的感觉。
城墙缺口外边,新舍男生宿舍里就住着朱石樵,他的性格确实有点古怪。他对付这么一个开学前夜的方法便与沈氏姐妹大不同了。他想到明天开学了,他心倒平静下来。他暑假中“用功”太多了,许多问题在心上解不开。他的用功是思索 。他是真正“思而不学则殆。”他也是历史系的,比沈蒹低一年级。他的分数比沈蒹可差多了。沈蒹的笔记是他看不起的,可是沈蒹考试时光看笔记便可以考在他一二十分之前。他今夜想:“明天可开学了!这才能省点我的事,光是上上班,听听讲。可是开学又是什么注册,选课,改系签字!白费好几天的时候!”他看不下许多人兴奋的样子。他在屋里间坐了许久,听见有人走来,便从那边的门出去了。他走出新舍后门,走到了小土山上。太阳已下山了。正是雨季末尾昆明郊外最美丽的时候。这年青的思想家便坐在一个坟头上,一只手托了他过份大的头颅,思索起来。思索些什么,谁也无从臆测。
夜来了,黑暗的一片里,忽然有了光。新舍电灯亮了。就在那长排的宿舍之中,第十八号宿舍外,有一个走动的人影。这些宿舍全是长形直甬道似的茅草房子,两端开门,两边开窗。十八号是东西横着的一幢宿舍。黄澄澄的一片灯光直泻出来,照在门外地上,成了一块长方形明亮的地方。门口两边那里有一片小花圃。那一个走动的人影走到门口便停住了。他的身材不高,小孩气的动作,笑着的脸,一只手还在整理衣裳,他眼看了地上的美人蕉说:“取歪!我都完了事又来了。老太爷!作不完的拿到茶馆去干成不成?”屋里出了回声:“稍微等一下就完,你瞧我的美人蕉够多好!”
门口这一畦地上掺杂地种着美人蕉、蝴蝶花,也有西红柿和红辣椒。这块原来是菜园的地方,土地是十分肥美的。如果不去管他,莠草凭了亚热带的风,直可以长到一人多高!如果肯用一点心,那么一片好花圃或是一季菜蔬是不用费事就可有的。新舍每一幢长形茅草房子要住四十个人的。双层床密密地排在那儿将将一边可排十个。四十个人里总不短几个爱好花木,手脚勤快的人,所以这三十多幢宿舍每幢门口都还弄得像样,只是作风不同而已。十八号宿舍门口的果蔬,花草皆长得像一回事,也栽得齐整,过路的人只要肯留心必可知道这宿舍里定住着一个勤快、健康、刚强、有耐心,也有趣味的青年人。
现在蝴蝶花已过时了。美人蕉倒还不寂寞。若不是保护得好,这一片难得留住一半。就是这样还不免有许多花瓣儿已生黑渍了。门口这一个看了一回花,顺手就摘下一朵,一边往胸襟上插,一边说:“取歪!你到底是想喝水去不喝?要是不想,干脆说句明白话,我自己走了。”
“你不是才来两趟么?总要三顾茅庐才能请得出名角儿来。”屋里那一个说:“白莲教又独自个跑出去了,你要是不等我,我也只好今天不喝水了。”
外面这个一听白莲教又走了,他本来簪上了一朵大红花就怕这外号白莲教的朱石樵看见奚落他的,这下子胆子大了。他问:“朱石樵什么时候出去的?你怎么知道是独自一个?”
“我们几个人才一进屋,那也就是一个多钟头的事,看见他从那一头门里出去了。后来他们各人去玩了我这才做活。”
“取歪,又是做活计,大姑娘似的。出来看看这儿罢!我又请下你一个女儿来了。”这一句话屋里的那一个听了才真着了急,赶出来看,他手中正补着的袜子还套在左手上,一根针被线系着在下面悠荡,一闪一闪地。原来,他在补袜子哪。他看见这一个叫做童孝贤的把他的花又摘了一朵下来,他就说: “小童!昨天才告诉你花儿不能再摘了,现在代表三十三天的三十三朵花又叫你摘下一朵儿来,成了三十二朵,算是怎么说呢?”童孝贤永远是笑的,他说:“跟白莲教住在一块儿已经有了点邪气了。什么三十三天?你听着,你宴夫子名叫取中,依我们山东话‘中’就是可以的意思,取中就是请摘花,我便采一朵。可是我有时喊你取歪,就是因为你老折磨我。我就要罚你。我一喊取歪,就要罚一朵。现在……”
宴取中不及童孝贤手快,早又被他采下一朵。他接着说:“所以你要我等,我每喊一声不论取中或取歪,我全等于向你声明取了一朵。”
“现在剩了三十一朵了。”宴取中说。
“正好!明天十月一号开学。十月大,我一天一朵!总比叫他们枯死了强,反正花过不去下一月。”
宴取中是个直爽人,岁数也比这童孝贤大些。他生长东北。祖上是河北省人。在北平读的中学,一口纯正中听的北平话。身材高大,气色健康。他诚然十分爱花,可是他就有这么一个脾气,花在地上长着的时候他尽力爱护,并为他们起了各种名字。一片花圃便是他的一个家庭,一团骨肉,在这里他寄上了无限乡思。可是一旦花摘下了。他便把这些想法都收拾起来,只去照顾他那些所生长在土上的。他是过去的事决不追究,人事已尽的憾事决不伤感。他也是“不伤脑筋”的,他常说:“决不伤那无味的脑筋。”他待人极其周到。这小童孝贤更为他所爱。他见童孝贤把第一朵花簪在制服上左胸口袋上,便把左手上套着的袜子取下来,将这第一朵花拿在手里,又把小童已带好的那一朵摘下来一并捏紧,俯下身去为他插好。他自己知道对于已经摘下来的花他尚不及小童有情。他说:“什么取中,取歪的。别找白莲教听见笑话你了。撇开你那不通的‘二难题’罢,你去年逻辑才考六十六分。我还记得呢!走,喝茶去!”他顺手把未补完的袜子绕成一个球,向屋内床上一扔,就同童孝贤走了。
他们转过一排树,沿了小河边一条小径向校门走去。这里是没有路灯的,草径黑暗一片。而他们却熟悉得像有夜明眼一样,让开了路上的老树根,蔓草,走上大路,出了校门。
“大宴,”童孝贤说:“人就不应该在上帝所给他的东西之外再添上些什么。其实人除了烦恼之外,又何曾添上过什么呢?”
“不过据我看来,上帝并未给人类去添什么的力量。到现在为止,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还是和创世纪时一样。”
“别找岔儿,”小童笑了。“我是说你不必穿袜子。人凭空把上帝安排好了的世界改了样子。这改变就是文明。文明给你的是什么?是身体要求的物质环境,同心力要求的知识。这两件都是痛苦的来源!你要穿袜子,还要补袜子,又要买袜子,又要挣钱买袜子,别人又要织袜子换钱,妈呀!你看我,到了昆明就没有穿过袜子,先是为了游泳方便,后来是雨季来了到处找不到干地。现在是得到解脱!这就是我进化的三部曲!昆明是比较接近上帝的地方,才一年我已经懂得了这许多,将来我还要到更接近上帝的地方去!”
“你确实懂得了不少。”宴取中说,他心上又笑他,又喜欢他:“可是上帝不见得懂得你。也许他还要给你不少钉子碰!我觉得如果有上帝的话,他并不是造了个世界就走开了。他一直在造。他先造了人,又假手于人来造。至少,我们在按捺不住那一点知识欲同创造欲时,是可以感觉到上帝力量之存在了。我们的一切都恰巧与他的定范相合。我们的挫折,与因挫折而改变的结果也是他那个大本子上早写好了的。我们要是有了开倒车的念头,就是个逃学的孩子。也许又正是他挑选出来加以惩罚以警戒别人的人。不过……”他说到这里,看了童孝贤一眼,童孝贤正仔细听着,“不过这个话我说远了。当然不见得不穿袜子就是开倒车。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宴取中到底大了几岁,他代童孝贤想了一下,才加上这么一句。
童孝贤却不让他:“那么你是喜欢束缚?生活中每一小节你都要在上面花一点精神?头上能顶上些什么便顶上些一种叫做帽子的东西。身上能添点麻烦便也赶忙添上?各种带子、衣服,里里外外的,见到人要招呼寒暄,感情要受支配,一举一动全在一定的格式内走!不敢出去一步,像裤子扣儿似的少扣一个也不成?这也是上帝的旨意?”
“上帝的旨意!”宴取中变严肃了。“是个好名词!上帝只给了旨意不曾规定细则。我相信,我们从人情中体会出来的道理是履行上帝的旨意最可靠,最捷近的路。因为人情是上帝亲手造的。许多人们最后演化出来的繁文缛节原是为了显示或装饰人情的,闹得后来喧宾夺主,人们舍本逐末,不谈人性,只讲究仪式了。这个原本是错的。然而因此便把文明的功绩一笔抹杀也不公平。现在把这个与快乐痛苦连在一起说,因为你的话不结在快乐和痛苦上是不肯罢休的。我想一个彬彬有礼的社会是较一个杂乱无则的社会容易处些,也和睦快乐些,因为人情究竟是相差不多的。依了人情行事是会使最大多数的人快乐的。你也不见得真会到什么更接近上帝的地方去。人家若是真心对你好你也会希望他见面时招呼你一下。不是一低头过去。这是坏事吗?”
“那么顺从大自然是错了?怎么从卢梭,沙多勃易盎起人家也喊了那么些年回到自然去呢?”童孝贤这回是认真的问。
“顺从自然,就是要你乖乖地做人!用一切新方法求更新一步的进步!有了电灯便用电灯光来作事,有了氦气,就用氦气来做高空气球!因为一切都是顺了自然才有的。到了今天,要想不穿衣服,茹毛饮血倒是违反自然了。你的态度叫做矫情。这是危险的不安定的情绪的来源。会叫一个活泼好动的心灵走到牛角尖去转不过身来!矫情是不对的。那多少带点意气用事。人时时应当查考他自己的思想是否转动自如,而不受任何压力?如果有不能考虑,或不堪考虑时,便是离开正道了,需要清醒,赶紧寻路回来!有人说跳崖,投海的人全是犯罪而不自知。所谓一时心窄也就是矫情的意思。如果在他那千钧一发的时候,他先把头向四周自由转动一下,他必可想得开了。我们另外一方面尊敬那些从容就义的先烈,志士,与义无反顾的沙场英魂。他们也是死,而他们死时是四面八方都想到了。只有死是正路才死的,是从容死的。还有一种死,英雄是英雄些,如同太史公笔下的任侠之士,与常提到的溺死桥下的,所谓尾生之情的故事的主人翁,便属于这一类。他们作人情之事,做过火儿了,也是矫情的一种。这一点我的话就刻薄了。”
“然而英雄,侠客,诗人,也都有大过人的地方!”小童也严肃了。“一件东西的美,就在他所夸张表现的一点情绪上!希腊那些半人半神的英雄们就叫人不由得地景仰。叫人觉得是空中的神像,不是可以肩称论的凡人。我们用情时也夸张一下,这不能就说是矫情。总之,你是凡人,我是诗人!你补袜子,我不穿袜子。”他又笑了,笑得那么开心。其实他永远也不会是诗人。他只是个顽皮的小弟弟。他今年将是二年级生了,大宴比他高两班。他学生物,大宴学心理。他才十九岁,聪明,也用功,他就是喜欢在大宴面前找岔儿抬杠,他也因抬杠知道了不少学识。大宴也喜欢他的思想怪快捷的,也常认真地和他辩,不过辩到要紧关头,这童孝贤又常常忘了是说什么反去招惹些别的话题去了。
大宴现在听到他引到这种过于人情的辉煌的人格上来,也顺从了他的话说:“夸张几乎是艺术所必需的。然而我们要把对夸张的需求也要算在天赋人情之内。我们谈的是生活,一句老话‘人情!’‘圣人者’也不过是‘人情之至也。’就是把‘人情’两个字作得最到家,并不是到了家,又从后门冲出去。”
童孝贤此时早已不听他的了。因为他们出了校门顺了公路往西走已到了凤翥街北口。这里一路都是茶馆。小童早看见一家沈氏茶馆里坐了几个熟朋友喊了一声就往里跑。在茶馆里高谈阔论的很少。这几乎成为一种风气。在茶馆中要不就看书作功课,若是谈天只能闲谈些见闻,不好意思辨什么道理,所以大宴要赶忙结束这一路说来的话,而小童已冲进茶馆里笑语一片了。大宴也笑着跟进去。
学生们坐茶馆已经成了习惯。为了新舍饮水不便,宿舍灯少床多,又无桌椅。图书馆内一面是地方少,时间限制,——凭良心说人家馆员可够辛苦了。早上、下午、晚上都开,还能不叫人家吃饭吗?——或是太拘束了,他们都愿意用一点点钱买一点时间,在这里念书,或休息。这一带茶馆原来都是走沙
朗、富民一带贩夫,马夫,赶集的小商人们坐的,现在已被学生们侵略出一片地上来,把他们挤到有限的几家小茶馆去了。
大家正坐着闲谈,忽然白莲教进来了。小童坐的地方脸向外,第一个喊起来。“白莲教!你一个人哪儿去了?我们谈明天晚上迎新会的事呢!他们请你变戏法了没有?”
“看看你自己罢!”白莲教是个男低音,说话沉重有力得很,大宴一听说白莲教来了,便没有回头一直看着小童胸前那对鲜红的大花。他一听见这话大笑起来了。
“怎么说?”白莲教问:“今天又是王尔德啦?一天哥德,一天卢梭,一天雪莱的!王尔德一朵红花还带不住呢!你两朵!明天会上有你的文明戏吗?”
朱石樵伸手想把花给抢下来。小童手急眼快,一手护着胸前,另一手把朱石樵的手一推。这一闹,把茶碗泼翻了两盏,一桌子的水。店老板娘忙来收拾。小童说:“沈大娘,多谢你家!”说着作了个揖。大家都笑了。
“方才我去后山坐了一回儿。”朱石樵说:“我想开学后未必有从前那么好玩了。平空添了四五百生人。你们想,就是旧人不减少不是也被许多新面孔冲淡了浓度么?多认识生人便是我一件大烦恼!”
“对啦,我倒想起一件事。”这是另外一个人说的,他叫冯新衔,开学也四年级了,和大宴同屋。“明天迎新会上看见有不顺眼的就警告他一下。”
听见了这句话,坐在冯新衔旁边的宋捷军,就对了心思。因为除了打诨,玩笑之外,这一群人谈话时,他很少有插嘴的机会,有些话是他不大懂得,插不上嘴,又有些时他懂得,但是他的意见往往最不通的,碰的钉子太多已有点心怯了。他平日最佩服白莲教,因为白莲教说的话他不懂的地方最多。今天
听说白莲教不喜欢生人,而冯新衔是头一个说出这个主意来,他想想大概可以没有危险了,便直嚷出来:
“喝!小冯!真有你的!”说着“拍!”打了冯新衔一巴掌,打在肩膀上臂之间。“这么着,我附议。我说朱石樵,上次我们去路南赛球,同济附中那个 left wing,大个子,混蛋,这回也考上了。我今儿个在正义路上还碰上他了,咱们就明天给他开个小玩笑。别叫他‘臭不拉几’地瞧不起人!”说得兴奋,想起自己上次赛篮球丢脸的事,不觉犹有余怒,一时之间竟把自己是师范学院公民训育系学生的身份完全忘了,并且咧开了嘴,眯上了那双小眼的单眼皮儿,哈哈大笑了起来,十分自得。
冯新衔是外国语言文学系的,他叫宋捷军这一掌打了个发昏,又听他把“左前锋”说成“左翼”,并且粗浊的天津口音又把这两个英文字读成“赖夫特,闻”。尤其后面一个字嘶哑的“v”字声音,招惹了他的脾气。他说:“别假公济私,你明天要是一拳打死了人,别人就要问‘赛!米特儿宋!借似浓么缩的?’了”(注:“‘say!mr.song!这是怎么说的?’”从天津口音说出来的腔调。)
“怎么会打人呢!”宋捷军兴致正高,又想起他的道学身份,公民的导师:“我们是要教训教训那些趾高气扬的人!那些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给他个小难看,下不来台。咱大伙 儿再一哄,乐喝一下。”
“乐喝一下给你那个何仙姑瞧瞧,对不对?”小童不痛快地插嘴。“不占便宜不吃亏,你出手这么一下,又像上回似的叫人家大个子好意用手一拦,来个大仰扒叉,也好叫何仙姑给找个地缝儿叫你钻下去.”
“全是废话!”白莲教哼着鼻音说:“我不愿意多和生人来往,也不能说就把生人全打出去!这成了什么话?学校的新生也不能不进来,一切事都非这么着不可,我没有办法,你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全是废话!”
童孝贤要说什么是就说什么的。他接下去:“明天下午开个迎新会。”他绘声绘色地:“一切经过良好,到了散会宋捷军就一下子跳到台上,也不管台上台下坐的先生们,来宾们,他就把两手乱扔,像个啦啦队长似的,喊:‘大家注意,我们要给一年级新生上第一课训育课,我的意思是整饬校中军风纪!’下边大家一听,半通不通,没人搭腔。他就又喊:‘比方说,有的人太骄傲了。我们叫他小心点!’大家就更没话说。他自己没有台阶下台,就跳下来,走到那个大个子范宽湖面前,一只手拉了人家胳膊,一只手又在空中摇起来:‘这位范宽湖同学,是同济中学高材生,打篮球打左前锋,打得好,游泳也不错,女朋友多,功课也好,就是人骄傲,说话爱带德文字儿。我们要警告他!’人家范宽湖就很神气地站在那儿不动。比咱们宋先生高两个头。脸上正经得很,宋先生救世心切,慈悲为怀就说:‘范宽湖!我告诉你,你以后礼貌一点!’喝!那个范宽湖站在那儿身若金刚,眼光如电,声赛洪钟:‘你也要礼貌一点!”说话的神气完全表示:‘你们联合大学就这种作风?!我不上联大都不要紧,也要教训你一下。’大家看出来了,哄堂一笑。先生们顺便散开,凭舆论自己解决。女同学除了何仙姑,全走开了。何仙姑脸一红也走开了。咱们宋先生就说;‘怎么样?不听好人言?’那意思想把人家唬下去,人家说:‘走开!’宋先生自己要揍人啦,反倒先说:‘你要野蛮?’跳起来就给人家一拳。一拳却正打在人家肚子上!……”
大家哗啦,全笑了起来,邻座的同学也都笑了。大宴为了怕宋捷军难为情生了气,把玩笑弄得不愉快,故特别笑得声音高,而且长。
宋捷军说:“瞧瞧你这副嘴,这么能说,怪不得金先生上班爱问你呢!”
这种攻击,童孝贤完全不放在心上。他接说:“我这是讲情面了。我若是说何仙姑也跟别人一样溜了,才没你的脸呢!”
“其实你们全错了。”大宴慢慢地说:“这种玩笑不会有了,今天上午金先生以系主任资格,用心理系办公室召集了个会议。说今年要用保护人制度来改进新生行止,如果新生行动有需要改正的地方的话,每一个新生都要认一个大哥哥或是大姐姐,比方说,顺口说粗话啦,随地吐痰啦,衬衣放在裤子外面啦,什么不爱洗脸,不梳头啦,都由他们的哥哥姐姐来指导。明天来不及了,否则,上午注册选课也都要哥哥姐姐陪着跑的。这种开玩笑的办法,金先生说毛病很大。若是碰上了误会,两边不让,我们是养成高年级学生以众凌少的恶根性呢,还是压迫新生放弃他们的自尊心呢?尤其是在如今这兵慌马乱的年头!”
朱石樵听了问:“怎么认识呢?哪年级的学生才有带领新生的责任?不干行不行?” 宋捷军就怕听大宴的长篇言论,便拉小童出去一同买花生。小童要听,不去。他就拉冯新衔。冯新衔是个老好人。就
一块儿去了。
“这经过挺有意思的。”大宴说:“金先生说顶好是女生认哥哥,男生认姐姐,并且是先尽着同系的认。这时候那个余孟勤哲学系的老大哥因为考上研究院了,正来找金先生有事,大概是借用我们系的书,也就插嘴说:‘这打算是对的,行起来一定不通。’金先生听了笑着请他列席,他说这种办法与今天校内风气不合。他狠狠地说:‘这种利用异性吸引力的好处的事,校内只见摧残,没有听说建树。而偷摸胡来反不敢说没有,并且似乎无人攻击!’金先生不许他乱说。他又接着道:‘要想推行保护人制度,而又要利用异性的献媚心理,那只有像菜市场那样,新生和愿作保护人的各占一排,来个自由选择,强迫马上完成交易!否则不要说将来,光这一认的手续也要半天完不了事。若用硬派的办法,迎新会上顶多介绍一下。散了会谁还去找谁?’他这一套一说,大家都觉得有理。后来金先生说,先进行自告奋勇制度,他自己再去找些平日人缘儿好的,来作哥哥姐姐。最后迎新会完事的时候,他在会场上宣布,再多添上些临时参加的。一个高年级学生不限只带一个新生,性别也听便。所以这么一来也没有出布告也没有发通知书,成了个半公开的了。”
“余孟勤这个人真是豪杰之士!”小童最喜欢著春秋:“怎么哪一位先生也都看得重他呢!金先生有一次告诉我说,余孟勤考研究院主张录取的投票是全体,这情形是空前的。他说话就是这种味儿。硬朗朗地,找他的碴儿,休想!”
“他说的是真情。”朱石樵说,他和余孟勤是好朋友:“他自己要不要也做一个保护人呢?”白莲教嫌大哥哥大姐姐地难听,肉麻,他才用了这么个名词。大宴和小童都看出他的意思来,就都笑了。大宴说:“余孟勤散了会还和金先生谈了许久,我也在那儿。他说临时分派,不容易。不如先把必可邀到的人姓名开出来,再把新生大概的分派情况内定一下,临时就简单了。一年级新生反正都在这边。那么拓东路工学院高年级学生不必邀请,只消把工学院新生派给理学院旧生就得了。金先生问他要不要带几个。他说他也是新生。暑假前是旧生。放了假是毕业生。开了学是研究院新生。金先生笑了。他说自己虽不带新生,他可以介绍一个人来,准合格。金先生答应了。”
“那么他自己要个大姐姐来带?”小童说。
“别胡搅。大宴,他介绍谁?”白莲教说。
“他介绍生物系四年级伍宝笙。他还担保伍宝笙一定答应。”
“是谁又提人家伍室笙了?”宋捷军喊着进来。后面冯新衔正抱了一大包花生在剥着吃。宋捷军手里还有几个梨,顺便放在桌上又说:“又提人家伍宝笙!人家长得漂亮,人和气, 英文说得好听,穿戴打扮都大方。想人家,找人家去呀!背地 里说人家干什么!”说完了又忙着剥花生吃。
小童不理他。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来剥梨。仍改不掉他那顽皮话头。说:“那么,余孟勤正好由她带。”
朱石樵瞪了宋捷军一眼也去吃花生,话题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宋捷军也没有听出来他接的话驴唇马嘴对不上。冯新衔精神常常不济也就懒得多嘴。
时间晚了,他们从茶馆一群往回走,走出凤翥街,还不到环城公路的地方,便是昆华工业学校校舍,是联大借来安放师范学院的。这几所省立学校全以昆华为名,校舍皆相当的好。宋捷军的公民训育系属师范学院的,他一个人先走去了。
上了环城马路,后面另外一伙儿从茶馆散出来的学生里有一个追上两步拍了宴取中肩头一下说:“大宴!”宴取中回头一看是法律系的傅信禅。这个傅信禅是湖南人,他热心地问:“方才在茶馆听你说今年对新生要用保护人制度,何解我听周体予他们还计划在迎新会后出布告声明新生须知什么的呢?”
童孝贤听了忙说:“谁?周体予?大宴,这不糟了吗?”
大宴说:“不要紧,周体予明天忙还忙不了呢,金先生开会时说也要邀他做大哥哥。他管体育一组。要他组织低年级新生,成立至少一种球队来赛高年级新生呢!我想,傅信禅,你是什么时看见周体予的?”
“一早。”
“那就对了。”小童说:“现在恐怕金先生已找着他了。”
到了新校舍,宴取中、朱石樵、冯新衔三个同年级的一起往十八号走,别人也自散去。小童回到他的五号宿舍去,他自有一帮同年级的同学住一屋,这个小孩子每天晚上到了时候就困,玩够了回到屋来,还不等上床,呵欠就先来了,他是一觉就到天亮,梦也不作一个的。
他养了一对小兔子,四只鸽子,养在宿舍外面。鸽子用一只木箱挂在墙上,分成两个巢。兔子也是一只木箱,养在地下,这种木箱是白松木板钉成自美国装汽油桶来的,一箱可装两只五加仑的桶子,每只箱子都是一般大,二尺长一尺多宽和高。航空学校用了许多油,便把箱子给了联合大学。小童拆开一只箱子作另外两只箱子的隔板,他省下这三只箱子不放书,他说:“弟弟他们就是我的书!”“弟弟”是一只小白兔的名字,因为他会在地上拱起背来再翻一个跟斗。小童喜欢得什么似的,就管他叫“弟弟”。
现在“弟弟”他们早已睡了。他们是天一黑就都睡了的。鸽子也是一样。小童晚饭后就把木门给他们关起。不远的一棵松树上住着一窝松鼠,看见天色黑下来,小童来关了他们的木门走开时,他们就藉了排得紧密的大树,从这一枝到那一枝地跳了过来,小心地把兔子、鸽子吃剩下的东西吃光。这时候校园内几只寄居的野狗也回来了,他们要经过这里,走过那边一座小桥到食堂房里去睡觉,他们有时也吓唬小松鼠们一下。松鼠就要赶忙回到树上去。这一关过了。他们就可以放心的再下来玩。有时到很远的树上去会亲戚朋友。有时去偷大宴种的西红柿或别的菜蔬。至于辣椒他们是不吃的,他们一夜也忙碌得很。有时月亮好的夜晚,他们简直一夜不睡的闹。地上花影树影的也看不清他们。他们就跳呀跳呀一刻也不肯休息。这园内没有猫,近处也没有猫头鹰,他们简直什么也不怕。真是一群顽皮的小东西。
远远的长虫峰那边还有时在夜里有狼叫。因为昆明城外的开拓到底还是最近几年的事。前五六年的光景,据西门外居民讲,晚上猪若是不早早赶回栏里来是很可能被狼撕了分食的。夜里的事不是人能在梦里管得了的,待他醒来管时那时对他来说又不是夜了。
夜整个是另外一个世界。在这里“昨天”和“明天”在苦苦地挣扎着,撕掠着。夜里是没有“今天”的。
夜里不但没有今天,并且也没有一切与“今天”有关的事。尤其是看旷野的夜更容易明白,那里整个是另外一个国度;虚无缥缈地,在半空中浮沉地一个国度。也没有人统制。也没有人叛乱。只有些不着实际的现象幻变着,到了天色一明,白日就又占领了整个空间。到了那时节,夜的一切不但找不到,听不到,连想也想不起来了。
人睡着了之后自有他另外一个世界可去。这就是夜能占有了这一段时间的原因。人的事务在睡时告了一段结束,在醒后才又开始。中间这一段,他便无从感觉起了。不但他感觉不到这一段之中所发生的事,他也无暇去想像这一段时间内除了他容身的这有限的一块空间外,其余地方是否存在。他甚至认为这一段时间可以忽略过去。因为他所关切的事正也忽略了这一段,而把前一夜晚与第二个早晨巧妙又习惯地连在一起的。
其实夜又何曾不如此呢。她不管你们醒时做的是什么事。直到你梦里见到她时,她才来伴你。是的,在梦境里她来伴你,你自己晓得的。但是一觉醒来,她便弃你而去了。你觉不出半点痕迹。可是你觉得出她确实存在。并且你若永不醒来,便可永远有她。
她对谁都一样好,一样热心。可是她对任何重大,或琐碎的事全一致地不热心。因为谁都可以从她那里得到温和的慰藉,可是谁也不可能由她那里得到具体的帮助而代他完成任何一件芝麻大的小事。这样一个题目是不容易做到的,梦却严格地做到了。
远处的狼又叫了。这些凶猛的野兽难道不睡觉吗?他们住在荒山里,他们搅乱了各地夜的国土,又赶走了梦的脚步。农人们有的惊醒了。他们破旧的被盖,单薄的垫褥,湫溢的农舍,无窗的家屋都没有妨碍他们的睡眠,一声狼叫却直叫到他们心上。他们醒了就马上开始了白日性质的活动。分明记得关好了牛栏,压牢了鸡笼,并且猪的哼声还清楚地听得见,他们的心还是卜卜地跳得很紧张。他们又困,眼又睡得矇矇地,心上却紧张着,直要在床上辗转半天才能再睡。他们畜养的牛羊,及野地里的兔子、獐子也都醒了,他们重新考虑所藏身的地方是否安稳。家畜虽然明知不会有危险。但仍逃不掉几万年来,他们野生时的祖先们,从血液里传给他们的本能的刺激。他们因这一点警戒的习惯也心惊肉战着。
狼又叫了。因为夜的风是向这边吹的。一只松鼠几乎从树上惊落下来。那面土山上的一片坟墓似乎也不甚安稳了。因为谁也晓得曾经有许多尸体是因为子孙未能好好装殓也未能深深埋葬,而被狼拖出吃了的。许多单薄的小坟都在心惊,怪他们自己又怪他们的儿孙。
狼还在叫。夜里的天空似乎比日初落后要明亮一些。风在夜里叫人摸不出大小。只叫人因了夜里那点微弱的光可看见树是摇着的。树的摇动和白日那种看见枝叶的又不相同。在夜里是整棵的树在动。有时似乎向你头上压来,好不怕人!夜里,最重大的东西,像是山那样稳稳当当的东西,似乎也会动。一切白日里靠得住的东西都靠不住了。夜是静的。夜里又确实有声音。那些声音极为清晰可是真难找出是什么传来的。也许是另外一个世界!夜是多么接近“那一个”世界呵!狼还在叫!狼还在叫!夜真不稳当!夜真遥远,夜真可怕呵!
风更觉得冷了。风渐渐可觉得出方向了。风更变得冷,天色又变黑下来。狼的叫声好凄厉啊。它穿出山林,穿出雾层,顺了风在高高的天空上飞走,它残忍地撕裂着柔和的小动物们的心。它俯冲下来,尖锐地,迅速地,直从天上冲下来,越离地近越快,冰凉凉地一下,刺到这些战栗的心里了。他们的魂儿便散了,散了,再也聚不起来,在半空中受着可怖的声浪冲击,不能自由地漂流,历尽艰辛,流放,遍看了深谷高山上,仰天长啸的狼们的狰狞相貌。然后慢慢又收归心窍,柔弱无助地问:“天色为什么还不亮啊?风为什么还这么冷啊?”
睡在新校舍五号墙外的这一对小兔子也不免害怕。他们想:“木门快打开罢,木门快打开罢!”他们不像山上的小兔那样祈祷:“天快亮罢,天快点亮罢!”因为天亮了,童孝贤不来把他们的木门打开,他们仍是要关在木箱里不能出来证实天真亮了的。童孝贤的脸就是他们的太阳。童贤孝的脸也确是一个太阳,红扑扑地,笑着的。
天终于是亮了。然而谁都几乎放弃了天必会亮的这一信念。所以天色不为人所察觉的那样,竟已亮了起来!
跑啊,跑啊,那些散布恐怖的精灵啊!那些制造迷宫的魔法师啊!消灭啊!消灭啊!白日来了。藏躲是没有用的,你们只有消灭啊。梦啊!梦也要醒啊!这一切是黑色的世界是要重新绘制出来啊!
太阳光照上树叶,树叶醒了,看看自己是绿色的。便笑了。它又照到小鸟身上。小鸟醒了,看见自己的羽毛自树干的灰色中分辨出来,他便展开翅来试试,“吱——吱!”飞了。水就流,花草就长。重大稳定的山岳也慢腾腾地笑逐颜开。
我们的小野物儿又不大相信夜的恐怖是真过去了。他们东跑跑,西跳跳。小洞穴里看一看。恐怖不在那里。掀起地下大片的枯芭蕉叶看看,恐怖也不在那里。转过自己的头去捉自己的尾巴。这些小獾子,小麂子,小猬猪,在地上兜圈圈地转,也看不见恐怖的影子。他们就马上忘了一夜恐怖的经验。
城墙缺口,那条城内外为学校所开的美丽的通道那里,已经有农家放出来的第一只小羊在觅食了。它“咩——”叫了一声。并没有人应它。它还是高兴得了不得。两条细小的后腿荒唐地踢了一下,又踢一下,那个可笑的小白尾巴撅得多高啊!
从城墙缺口里走出了一个姑娘,她修长的身材,健康的步伐,就走得那么轻盈,那么快乐。她是这只小羊今天出来遇见的第一个人,它想,这个人为什么也起得这么早呢?
美丽的东西,健康的东西是最接近自然的。她方才转过弯来,就一眼瞥见了小羊自己在那儿跳着玩。她就爱极了。她本该忙着在新校舍走的却停了下来,向路边上小羊那里走去。小羊看她真走过来了。就把小头那么一偏,望了她。也不怕,也不躲。她走到小羊跟前就俯下身来拍小羊的头。小羊便喜欢了,就用它那未长出角的小头抵着她的手。她柔和的手心里觉到小羊的体温,抚摸着小羊银色光泽的细毛,便甜甜地笑了。她索性蹲下来,叫小羊偎在她胸前。叫小羊擦着她双颊。她从雪白的小羊背上望过去,远远望见叠叠青山,无论远近,山色浓淡,都清白如洗。她微微闭上了眼,心上舒适得很。她眸子清明正比山色更要洁净,她两眼有湖水晶莹。她展目四顾,看见原野一片好风光,心上就有了许多快乐要向人吐诉,她需要一个最温柔的人来听。可是此地没有。只有怀里的小羊,她就把手臂伸出去把小羊抱在怀里。她却不向小羊说话,只亲爱地向小羊笑。小羊就仰起脸来要亲亲她。因为她自己就是那个最温柔的人。她快被小羊亲着了,她便放开小羊站了起来。小羊的脸仍是仰着。她想;“这个小羊!他多淘气哟!可是他那小脸,多白,多干净呀!”
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经是六点三刻了。她就快快向新校舍走。她走到新校舍五号门口,忽然怔住了。她有事一大清早来找人,可是她怎能知道人家起来了没有呢?地上墙上鸽子的门兔子的门都没有打开。童孝贤一定没有起来,她怎么办呢?
屋内童孝贤忽然醒了。他一醒了就笑。他想:“这又是快乐的一天!”他又可以看“弟弟”翻跟斗,打滚。他又可以找大宴去瞎说。他又可以这样,又可以那样。他就一阵风似的穿了衣裳,扣子也没有扣好,翻身就跳下床来。
他睡的是上层床。他能看准了昨夜摆好的鞋。纵身一跳,那双精赤的脚就正好踏在鞋上,不会沾上地下的土。他跳下来,就要依了平时的习惯,开门出去,一脚拨开“弟弟”的门,顺手支起鸽子的门,手再向门内一捞,“泼拉拉!”鸽子就飞出来,飞到半天空去了。他再蹲下用脸挡了“弟弟”的门故意叫小兔的柔毛擦着他的脸出去。他用脸挤他们。甚至可以觉到小兔的体温。
未央歌二
今天他一窜出门去,看见“弟弟”门口正蹲了一个人。
“咦?伍宝笙!你把弟弟的门打开了?”小童一边扣扣子,一边理衣裳说。
伍宝笙把头一偏,娇娇地奚落他:“怎么这么个慌里慌张的样子?当着人家穿衣裳!”
“喝,今天运气一定不好,一清早就听训活,可是,你刚来呀?”他又去提上鞋,又蹲下去整鞋带。他是不理伍宝笙说的那一套的。站起来,又去开鸽子的门。他说:“躲开!小心鸽子翅膀扇着眼睛!”话未了,鸽子在笼里早已听见就“咕!咕!咕咕”地叫了。门才一开就“劈劈拍拍”地全飞了出来。伍宝笙看见鸽子又这么可爱,就伸手向半空里招想叫他们飞来停在她细致的手臂上。童孝贤早跑进屋子里去抓了高粱同剩饭来喂。看见伍宝笙可怜地好像央求鸽子下来似的样子,就说:“你瞧这儿!”说着指指放在笼子门口的鸽粮。“他们的情面可比你大多了。他们能叫鸽子看见就马上停止早操,下来。”说着又用饭去喂兔子。
童孝贤方才也觉出伍宝笙的风采仪容的美了。他想:“鸽子,你招不下来,若是天上飞的是人,早就像下雨点儿似的全掉下来了!”他就先不去偷大宴的西红柿,仰起脸来看着伍宝笙说:“伍宝笙,昨天晚上我听见人夸你长得美来着!”
“你这孩子!越长越没有心眼儿了。什么话听来都跑来告诉我说!”她还是轻轻地带着笑说的:“方才我从城墙缺口过来时候,看见一只小白羊,人家恐怕还吃奶呢,可比你乖多了!你也不想想这种话说出来叫人怎么答?说!下回不这么说了!说!”
童孝贤想起昨天晚上是宋捷军乱说的。心上也很抱歉就不觉顺了她也说:“不说了。下回不这么说了!”
“小童。你听我说。”伍宝笙这才说到正事:“今天一大早找你有两件好事告诉你!”说到这里却又不肯说下去。只笑着看了他。童孝贤就愣了一下。忽然冲口而出:“是好事?”她点点头。
“水螅!”小童跳了起来。
她就抓了小童的手放在手心里,拍了几下:“很有希望!记得住上次是在哪一条水沟舀的水吗?再去找点来看。过一两个星期,农夫把水放干了可就完了!这些水螅很大,仔细用眼也可以找到的。瞧你这份粗心劲儿!”
小童欢乐得也忘了问第二件好事是什么。挣脱了手就在地上跳。又顺手把才落下来的鸽子又给哄到天上去。
“你倒是听呀,不听呀?”她又说:“还有派你一件差使,如果做得好,有两种赏!”
小童就不闹了。她就说:“今天下午开迎新会。金先生规定用保护人制来管理新生。”
“我知道,还有你!”
“你听着!”她说:“一年级导师一共四个,我们系的陆先生也是一个,他昨天接到金先生通知告诉他来通知我。我本来要布置会场的,这下子又要去整理新生名单去了。你现在帮我一个忙行不行?”
“先说什么赏!”
“先说帮不帮!”
“先说赏!”
“唉,不帮就算了!”她回身就要走。“水螅我也不管了!”
“哎呀,伍宝笙!你快看”他忙把“弟弟”提在手里:“你瞧!”说着放下它来,他就先把粉红的小圆眼四下里看一下就把背一拱,一下子翻个跟斗,没想到翻歪了。正滚到伍宝笙鞋边她就忙笑着扶住,抱在手里,也不走了,说:“你要到陆先生园子里去尽量把不要紧的花采一篮子。下午去就行。别一早上采下来又枯了。送到南院小礼堂。沈蒹沈葭她们准在那儿。交给她们,问她们有你的什么事做!”
“陆先生的花园!那些同心兰!他锁着门哪!”
“钥匙在这儿哪!”她轻轻放下小兔子,掏出一大把铁钥匙递给他:“别丢了。也别叫别人进去。陆先生说,同心兰的子三代出来,每种送你一棵!”
“嗬!嗬!子三代!一样一棵!我算算,至少三十多棵!嗬!嗬!”
“别吵,这是我跟陆先生说情的!咱们一人一半行不行?南院没有地方种,全种在你这儿。再用细竹子做个篱笆,别叫‘弟弟’他们来吃了。”
“咱们也做子四代!”
“这才是一种赏,还有第二种!”她笑眯眯地。“现在南屏演garden of allah五彩的。是charles boyer,和 marlene pietrich演的。marlene pietrich有我这么高。男明星的表演更好。他的心情就像一首诗似的。我明天下午,若是你今天作得好,就请你看!”她说着就走了。
“你家里寄钱来啦!”小童全喜欢得呆了。他喊。
“昨天下午才到!”
“那么还有五芳斋鸡油大汤元i”他又喊。
“还有鸡油大汤元!”她走了。
童孝贤看她走远了。低头看着手里一大把钥匙,快活得什么似的。唱着去拿脸盆洗脸去了。他想:“运气还是不错!”
他一进洗脸室。大宴正在那儿刮胡子。大宴专门和本地四乡人来往,他不用外国保险刀刮胡子。他去乡下市集上买小剃刀刮。他没想到在云南小村子中,买到了一把刻了‘广东机器仔精制’的小剃刀。他再看一摊子上都是这种的。他是细心人,便想了许多远游商人的血汗事业。他一刮胡子就有心事。大宴心上装得下十倍于小童的心事。
“大宴!”小童一看见他就嚷。“我今天有了好事!好消息!”
“你的消息?”大宴抬起头来看他。
“我的消息!好消息!大——消息!”
“水螅有了?”
“喝!有了。大个儿的!”
“在哪儿?大个儿的?你装在漱口杯里带来了?”大宴听得连胡子也不刮了。
童孝贤一听,笑得蹲在地上,“哪儿的事,在试验室里,我还要再去多找一点来才行?”
“在试验室里?你一大早跑到试验室去了?”
“不是。”
“那是谁告诉你的?”
“不知道!”
“嗨!又是骗我。是作梦,梦见找到的罢?”大宴也很失望,又去刮胡子。“梦里的水螅比醒时的虫还不可靠!”
这下子童孝贤急了。他喊:“伍宝笙告诉我的!我从不会做梦!”
“伍宝笙?她来了?”
“她一大早来了告诉我的。现在刚走!她还要请我看南屏呢!”
“她来就为了告诉你水螅有了?为了庆祝你就请你看南屏?”
“就是这样!”
“那才不对呢!人家费了好几天的事,在显微镜下观察你的水螅,完了还要请你?”
“你不信?你看明天我看得成,看不成!”
“也许。反正绝不是方才我说的那一个理由。”大宴也不再问,“其实我也有人请。这会儿还早,我洗完脸浇一会儿花,就到校门口去。白莲教也去。余孟勤请我们吃早点。”
“有我没有?”小童问。
“你去就有你。”大宴说:“反正是周大妈摊子上那些,豆浆,鸡蛋、糯米饭之类。谁像你呀,又是南屏电影,还有五芳斋鸡油大汤元吧?”
“大宴!”小童凑过来低声说。“你怎么知道,你看见我们了?”
“谁知道呢?”大宴也不容易被套出话来:“我还知道人家仿佛递给你了一点什么东西!”
“你真看见了?”
“她递给你的是什么东西?看看行不行?”
小童忽然看见大宴胡子已经刮完了。心上一计算时间,知道是上了当就说:“她又送给我了一对兔子,这么大的东西你会没看见!还骗谁呢!”
“若是兔子才怪!”
“若是被你看见了才怪!方才说伍宝笙来了,你还吃一惊呢!”
“她若是没递东西给你才怪!方才说看见有东西时,你吓得不敢大声说话了呢!”两个人都大笑了起来。小童就从口袋里把那把钥匙取出来,向大宴说:“大宴瞧,陆先生花园的钥匙!”
“什么?”大宴看他那个鬼鬼祟祟的样子吃了一惊:“去偷同心兰!别胡闹了,留着大家看看吧。陆先生种了两年多还没有作完这个试验,你又要去偷花!伍宝笙是怎么了?”
“别吵,用不着偷。不久我就能有每一种的子三代!别告诉别人!到时候你帮我种?”
“一定!钥匙是不是伍宝笙给你的?”
“她叫我去采别的不要紧的花的。陆先生叫她采了去布置下午迎新会场的。她忙。转托我的。同心兰也是她找陆先生分的,我想大概作子四代太费事,她帮陆先生忙做的。我也正想养些根,明年开了春好去种。”
“你什么时候去摘花?”
“吃完早点就先去看看。下午再摘。”
“带我去行不行?我帮你摘。”大宴是真爱那个花园。
“伍宝笙说不叫别人进去,怕陆先生不高兴。”
“带我去不要紧!我懂得他的试验。”
“你是不是想着同心兰?”
“就是因为要看同心兰,也怕你一个人去摘花,把花摘乱了。你全没个算计。”
“那也行。”
“那你快洗脸。我走了。”
“我上哪儿找你们吃早点去呀!”
“在我屋!”大宴收拾起东西就走:“快点来!”
“大宴!”
“什么事?”
“你瞧。”小童低声说。“净是人家请我,我什么时候也该请伍宝笙一回了。她告诉我说,有时候请人,回请,都是好心人做的事。你说我该请她一回吧?”
“得!这回该我有理了。”大宴又走回来。“昨晚上你的话还像是说友情不用费一点心思的,怎么她的话就这么管事呀!”
“不是,我是这么觉着。”
“觉着!这就对了!‘觉着’就是顺了自然的一种现象!怕要请客也是顺了自然的一种行为!你可以请她,也可以不请她。你正正经经地跑去邀请倒会把她弄糊涂了。这么着吧,你现在有钱吗?”
“还没有寄来!金先生抄书的钱他也没给我!”
“金先生的钱,总不出这几天。等钱来了再说请客的话吧。快洗脸!”
“我不洗了。大宴,我不洗脸了,行不行?”
“你昨天洗了没有?”
“昨天下午还洗了!”
“那可以了。走吧。”大宴知道这小孩子的习惯。他们走出洗脸室,大宴说:“不洗脸,也跟不穿袜子一样?是接近上帝?”
“差不多。我现在真不想洗。我要出了汗才能洗得痛快。”
小童回去放好了脸盆,来到大宴屋里,余孟勤已经在那儿了。他们笑白莲教的头发梳不平,大宴说:“白莲教是要梳抓髻儿的。梳这个分头就没本事了。”
余孟勤说:“白莲教是梳抓髻儿的?你怎么知道?”大宴笑着说:“也就是那么一说。”小童掺进来说:“是不是余孟勤你知道?”余孟勤说:“我也不知道。这些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一个人一生不作别的,光对付他这一点求知的心就对付不过来!”
小童说:“是不是吃早点你请客?”余孟勤笑着说:“是。”又摸摸小童头上说:“你的头上也梳不平。”小童说:“那是我的商标,凤凰毛为记。凤凰顶上毛是这样,这个我可知道!”余孟勤说:“你说的是孔雀吧!你见过凤凰?”小童说:“我见过画上的。”朱石樵说;“如果我画一个凤凰头上没有翻毛呢?”小童说:“那就是外国鸡!不是凤凰!”
大宴笑了说:“别骂人!你知道吃早点有你没有?”
小童忙仰起脸来问:“大余!有我没有?”
余孟勤说;“有。我起来就先去找你,后来才上这儿来的。你已经出门了。”
小童就头一个抢出门去。走在前面。朱石樵说:“你忙什么小童!余孟勤钱不多了。有是有你,可是你不能有鸡蛋。”
“我不吃鸡蛋!我们不能同族相残!”
他们走在一起。余孟勤身材最高。除了小童穿制服,三个人都穿半旧的深色蓝布长衫。余孟勤面色白净,肩平额方。小童常说:“给余孟勤画像,简单!用一把尺子就可以画了!全是直角!”余孟勤长得确是方正。不过也很神气,并不呆板,他是相当体面的。两眼尤其有神。
到了校门外已经有许多人在路旁摊子上吃东西了。小童一看见周大妈的摊子,就跑过去。对周大妈笑了一笑说“早呀!你家!”又对她身边忙着洗碗的那个伶俐的小姑娘说:“贞官儿!来一碗豆浆煮糖鸡蛋!”
这里有许多卖早点的摊子,卖的东西样数也多。学生们又好出新鲜主意,小贩们也能迎合心理。所以生意倒都不错。在这里路边上吃东西其实不大好,不过此地偏僻,学生上下课又忙,到别处去吃也来不及。这公路上常有急驰的车辆把土扬得很高,学生们就只用手掩了碗。也有的车子肯在学校附近开得慢一点。学生们便暗地称赞车上人聪明。新舍南北区只隔了这一条环城公路。学生来往非穿过这路不可。其实车子是应当开慢一点的。
这时从西边转过一辆簇新的黑色轿车。车上的装饰在早晨的太阳里雪亮耀眼。车子式样是最新的。开得也飞快。后面带起一大片尘土。叫阳光照得昏濛濛地一片,又好像孔雀拖了一条未开屏的尾巴。从西往东到这方来。
小童忙淹了碗,说:“这辆真新,开得好快!”
“管他呢!”余孟勤皱了眉毛,怒目而视。
忽然,到了凤翥街北口那里车子慢下来了,一直轻轻地滑了过来,停在校门口。一点尘土也未带过来。车门开了,大家都向那边看。走动的学生也停下来看。
先下来的是一个中年军官。待他走开一步,里面跳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姐来。她下来了,又向车内一探身拿了一件披肩。她穿了浅色的时装,小圆点子花。一双浅色半高跟皮鞋,最引人注意的是薄薄的丝袜里悦目的一双脚。
“妈!车上下来的那个小姐长得多美呀!”小贞官儿在极端寂静的一幕里锐声的喊。那圆润的小孩嗓音叫人人有了笑容。
那个车上下来的也听见了。她一手挽了披肩,伸出去拉住军官的手臂,一手假装做掠一下那轻垂的柔发,偷偷扭转头来向小贞官儿这边来看。她那还有孩气的眼睛正看见这边一个青年男子穿了蓝布长衫,一双浓眉正压紧了一双锐眼向她钉着。她吃了一惊,怯生生地想躲,不想回身猛了,一脚踏到地上一个小水洼儿。吃了一闪,又灵活地让了过去,没有跌倒。她那大大的眼睛便看了地下,再也不敢抬起,只头也不回,轻轻地说了一声“妈!我跟爸爸去啦!”就走进校门了。
这边几个人又来吃他们的早点。小童早把嫩嫩的蛋,一口吞了。他心上还有着方才那个俏丽的影子,他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伍宝笙来,他说:“余孟勤,是你介绍伍宝笙做新生保护人吗?”余孟勤说:“你怎么知道?她作保人一定特别好罢?”大宴说:“她还会请人看电影呢,小童怎么会说不好!”朱石樵说:“我也要说伍宝笙做起来一定好。”
“你们说谁?”忽然小贞官儿问。
“伍小姐。”小童说。
“伍小姐美,还是才将这个小姐美?”小贞官儿问。
“都美!”小童说:“贞官儿,你说呢?”
“我也说都美!我分不出来!”
“小贞官儿,你也美!”余孟勤说。
小贞官儿抿着嘴儿笑了。周大妈也笑了。说:“傻丫头子!你还笑呢!”
“大宴!”小童说:“我说刚才这个有一点比伍宝笙好!你猜是那一点?”
“那一点?”余孟勤问。
“伍宝笙老穿袜子。人家就没穿袜子!”小童说。
“小童!你说将才她差点踩到水坑那一闪。是不是比白鸽子展翅膀还好看?”余孟勤说。
“我也觉得。”小童说:“她的腿真是最美的。她那样子就不像会跌倒的!她一定会打球!”
“她也许是新生?”朱石樵忽然说。
“也许!”大宴说。
“走罢!大宴。”小童已经吃完。又把手上的糖渍放到嘴里去吮。
“走!”大宴说。
“你们上哪儿去?”朱石樵问。
“别告诉他!”小童赶忙喊。拖了大宴就走。那边余孟勤也拉了朱石樵去大西门洞去看墙上贴的当日报纸去了。
小童和大宴沿了公路直向东走,走完学校的围墙,上了一条小路,这时虽还早,山坡上小路已经晒热了。一会儿,到了三分寺的火化院。这火化院隔了新校舍与三分寺相对。三分寺现在是一部分研究室,及书库。许多和尚让了出来住在火化院这边空房子里。火化院的菜园很大,划了一大块用栅栏隔起,作为生物系的培养苗圃。他俩个进去,正看见幻莲和尚在那儿晒太阳。幻莲认得他们便起身招呼。小童唤了一声“师父”,就往里跑。宴取中就站下未说话。幻莲说:“宴先生,今天学校开学了。”宴取中说:“对了,师父也晓得了?”幻莲说:“今年度是谁来管图书馆?”宴取中说:“还不知道。师父
又看完什么书了?”幻莲说:“也没有什么。乘放假机会借了几本平时借不出来的指定参考书看。等一下宴先生回去的时候,我叫他们交宴先生两本书代还一下。”说着一合掌就走进屋去了。大宴就鞠了个躬,也向后花园里来。一看门已大开,锁和钥匙都扔在地下,大宴顺手捡了起来放在袋里。往里走时,只见一畦一畦各种的花,看不见小童。他把热带性的大宽厚叶子,大朵儿的花全看完了,才在那边同心兰旁边见到小童。他正从井里提出一桶水来。看样子脸已经洗完了。正在脱鞋挽裤腿儿。大宴说:“你的钥匙呢?”
“在栅栏门上!”
“我进来时候怎没看见呢?”
“那一定在你口袋儿里!”
大宴看他又洗完了脚,也不擦干就穿进鞋里。两个人就同看同心兰。这片同心兰占地方甚大,足足有半个园子。依了不同花色及朵儿大小排在那里。去年花色已经不少。今年又添了有斑纹的。这种花试验遗传最为方便。那些单色的花虽然美,他们去年全看过了。什么殷红的、深紫的、青莲色的,还有黑的,全像有茸毛似的。华丽极了。另外浅色的有的极浅。有一种淡黄的和另一种淡青的,又薄得像透明一样。一朵朵在太阳光里全像笑盈盈的脸。看到子二代的花床时就有许多奇怪的花了。有一种深黑的花,有绛红色的斑纹。大宴看着说:“这种顶名贵。”小童说:“外行!还不是都一样!”大宴说:“你就不数一数!这种的只有两行!别的都是三行:”小童一看,果然。他又看见一种浅黄的有紫色点子的,他就说:“不对!陆先生一定是看这种怪脏样儿的,他就拔去了一行!你瞧那种黄的有点子的多神气!”他们就又跑过去看黄的有点子的。小童又给花浇水,弄了自己一身是水。
两个人跑了半天,也跑乏了。看看什么花也舍不得采。有一小片美人蕉同雏菊又嫌不好看。又看见些绣球,太少,不够。正发愁,就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大宴说:“听!有人来了。”小童一听说:“谁?你猜是谁!”大宴说:“吃早点时看见的那个!”小童说:“我听着她声音也像!”正说着那边走过来了五个人,那个见过的军官走在前面,那个小姐走在一位富态的大大旁边。还有一个短装的人,领了个小男孩子。那个军官看见了他们,便回头说了句什么,脚下就快了一点,走到他们这边来。他俩一看这军官相貌有些地方与那小姐一样,记起早上那位小姐说的话,知道是他的父亲。也就很规矩的招呼了。来的人说他姓蔺。大宴就说:“我叫宴取中,他叫童孝贤。”那边四个也走到了。也都站住不说话。蔺先生就说:“两位认得陆先生罢?我们是在美国时的同学。”小童说:“我就是陆先生的学生。这个花园就是陆先生作试验的。蔺先生也学生物?”蔺先生笑了。小童偷看那边;蔺太太、蔺小姐也笑了。蔺太太正看着他。蔺小姐眼看着地下。
“我是学机械的,现在在航空学校。这个花园我来过。今天顺便看看,正巧门是开着,我们就进来了。”蔺先生说。大宴听了看小童一眼。小童正看着大宴。
“我们是陆先生叫来摘花的。摘花去布置迎新会场。”小童说。
“摘花?”那边蔺小姐吃惊地说:“爸爸,摘掉这些花?”
“不摘这些个。”小童说:“这是陆先生试验遗传用的同心兰。我们摘别的小花。”
“迎新会场?”蔺小姐说:“什么会场?”
“今天下午在南院小礼堂开迎新会欢迎新同学的。”大宴说。
他们年青人三两句就说上话了。蔺先生同蔺太太看了笑。说到这里蔺小姐就用眼望了蔺先生。蔺先生一见说:“哦!我倒忘了。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宴先生,这位是……”
“我叫童孝贤。”
“对不起忘了。”蔺先生笑着说:“这是小女蔺燕梅。是你们新同学。今天刚注了册。”
“宴先生!”蔺燕梅伸手出来,大宴就和她握了手。
“童先生!”她又伸出手来。小童一看手是湿的,便点了点头,说:“我手太脏,才刚弄水来着!”说着把手在衣服上擦。
“不要紧!”蔺燕梅说,她手一直没有放下。小童也握了手。她又说:“这是我妈妈。”两个人都上去叫了“伯母!”蔺太大就拉过那个小男孩来,说:“叫,哥哥!”小孩叫了“哥哥!”蔺燕梅抱起他来在小脸上亲了一下,又放下来说:“他是小弟,才三岁。”
童孝贤说:“我也有个弟弟,也是三岁,不在这里,我家在重庆。”
蔺先生看了蔺太太笑。蔺燕梅看了看她的父母亲,又说: “迎新会是不是新生都要去?不去行不行?”
“新生都要去,不去不行。旧生不一定都要去,礼堂小,都去三千多人坐不下。”小童说。
“新生也不一定都要去,谁告诉你要都去的,小童?”大宴说。
“我就是说这个。”蔺燕梅说:“妈咪,方才注册时,我听见两个男生说开完了迎新会,他们就要欺负新学生了!”
“我们不会!”小童说:“我们今年要用大哥哥,大姐姐制度了。”
“是不是保护人制度?”蔺燕梅问。
“就是保护人制度。”大宴说。
“那就不对了。”蔺燕梅说:“我听他们说了。他们挺凶地说:‘不要保护人制度!咱们按老规矩!’吓死人了。”
“不至于的。”大宴说:“这次是由心理系金先生管的。”
“他是心理系的。”小童指了大宴说。
他们又一边说一边走。又绕到了门口。小童说:“咱们还是现在摘还是下午再来?大宴。”大宴说:“现在没有篮子。”小童说:“找幻莲师父借。”大宴说:“别又去麻烦他。方才他托我还书,还说一会儿由小和尚交给我呢!别打扰人家修行。”小童说:“那就下午再来。”大宴说:“对!省得误了午饭。”大家走出了园门。大宴掏出锁来把门锁上。
“你们全在学校里包伙食呀?”蔺太大问。
“对了。”小童说:“非在校内包不行!”
“又是非这么不行,非那么不行!”大宴说。蔺燕梅这回也笑了。
“我看……”蔺太大向蔺先生说:“咱们叫燕梅也在学校里吃包饭!”
“我早说要这样!”蔺先生说。
“妈!我也没说不在学校里包饭!”蔺燕梅娇娇地抢了说。说着看了一下他们俩个。
“你们吃得还好罢?”蔺大大问。
“怎么不好?”小童说。
“饭菜是差一点。”蔺先生说:“这个我知道的,不过年青人怕什么!还有饭厅没有凳子,吃的时候大家是站着的。”
“对了,我们是站着吃的。可以端了碗走来走去地吃。”小童说。大家都笑了起来。
走到了前院,一个小和尚听见了,送过两本书来交给大宴。大宴说:“知道了。”小童问:“什么书?”大宴一看说:“两本都是哲学系的。一本是柏拉图对话录五种,一本是理想国。”
小童听了就问:“蔺燕梅,你是哪一系的?”
“外国语言文学系。”蔺燕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外文系就够了。”小童说,“我们认识外文系一个姓冯的,挺好的一个人。过两天遇上了就介绍给你。他是个小胖子。常常笑的。跟我一样。”
“是不是也穿一件跟你一样的制服?”蔺燕梅试着问。小童听了就想起件事来,他低头看看胸前,昨天戴的花大概在晚上脱衣服时掉了。他放了心。说:“也是这么一件破制服,比我高一点,比大宴矮一点,也不带眼镜。”
“叫冯什么贤?”蔺燕梅说。
“冯新衔!新旧的新,官衔的衔。你认得他?”
“就是他!就是冯新衔!我注册的时候,就是听他跟另外一个小个子说的。是那个小个子说要打倒保护人制度的!”
“他没说罢?”
“他倒没说。他说不要保护人制度,也是外文系的,他说:‘我才不当什么保护人呢!’那个小个子就说要打倒保护人制度了。”
“他不会说的。他是个好人,他懒这是真的。他懒得当保护人,也懒得欺负人。那个小个子什么样儿?有一点儿小麻子?尖下巴?头发梳得挺亮?”
“我没敢看清楚。”
“说话天津口音?”
“对了,天津口音。说英文也一样。两个人都是天津口音。可是那姓冯的英文就特别好!”
“更对了,你看那小个子怎么样?”
“我不知道。”
“他净捣乱!你别怕他。”小童十分爱惜这个蔺燕梅,直怕吓着她。其实他们差不多年岁。身材也差不多高。若是分开了站。看去蔺燕梅竟似还要高些。
“你就顺着嘴瞎说罢!”大宴瞪他一眼。
蔺太太就笑了,说:“童先生说话直爽!”
蔺先生就说:“燕梅怎么这么喜欢批评人?”他们两个听了就都吐了一下舌头。
他们说着就走到了公路边上。汽车在那里停着。蔺先生让他们一下说:“一同去便饭?”大宴说:“谢谢!不去了。”小童说:“你下午来开迎新会不来?”蔺先生说:“燕梅!你说来!一定来!这许多同学,上学多好!”蔺燕梅就说:“我下午来。”他们先上了车。那个短衣的男人是司机,他把门关好。问:“主任。还是去刚才送太太去的那里?翠湖东路?”蔺先生点了点头:“是宋家。”说着又摘下帽子向他俩摇了摇。他们看车子开了,才走。
“小童,”宴取中说:“你发现你一点错误没有?”
“什么?”小童说:“说错了话?”
“怎么,你也在乎起说错了话了?不是现在说错的,是早上说错的。”
“什么话?”
“蔺燕梅穿了袜子的!很薄很薄的丝袜子!”大宴把两本书在手里拍着说。小童笑了,“我没看出来。”等一下他又笑了说:“我想她一定会打球,我忘了问她!”
他们回去正赶上吃午饭,傅信禅和他们在饭堂门口遇上。小童知道傅信禅和冯新衔是一桌的。他就问:“你们桌上今天有空没有?”傅信禅说:“有。周体予被陈先生请去吃午饭去了。宋捷军他们一帮打篮球的都去了。只有我和冯新衔在,怎么样?”小童说:“我正要我冯新衔。”他又向大宴说.“我跟傅信禅一桌吃去了。”
他们分开了走。小童就问傅信禅,“怎么宋捷军是师范学院的,他们管饭的呀,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吃了半个暑假?”
“他们本来暑假里有工作的。派定了工作的就不开饭了,另外给饭钱。宋捷军一算计,他就服了一半务,拿了钱又到这儿来吃饭。”
“这种人!”
“明天他就要回去吃了。今天是暑假伙食团最后一天。”
“冯新衔!”小童一看见冯新衔已经先来了。他就喊:“你今天看见了那么一个你们系的新生没有?”他们一边又忙着吃饭。
“看见了!”冯新衔说。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小童说。
“人家在我手上注的册,学号联字二七二五,我还不知道!”
“是男生是女生?”
“我准知道你说的这个是女生。查去罢。二七二五。”
“长得什么样儿?”
“我没敢仔细看!”
“那一定对了。我和大宴在陆先生花园里头碰见她了。他们一家子。她父亲在美国时和陆先生同学呢?”
“她的保证人就是陆先生。”。
“你们为什么吓唬人家?”
“我吓唬什么了?”
“你们说迎新会完了就要收拾新学生!”
“我没有说,我管外文系新生注册,我还要附带通知他们去参加迎新会的。周体予负责组织新生下午开会前还要赛球呢!把新生全吓跑了还打什么球?”
“你们办注册事情时宋捷军在不在?”
“对了,是他说的。我忙得一塌糊涂,他跑来帮老周组织一年级球队的。范宽湖注过册了,就是这个蔺燕梅来。我看宋捷军说什么打倒保护人制度,一半是看周体予和范宽湖太亲热,一半也是故意惹人家蔺燕梅注意。我说:‘别瞎闹了,金先生要管的。’他说:‘按老规矩!什么保护人制度!打倒!’准是这个活,把人家吓着了!”
“喝!我这好一阵子劝才把人家劝得放心了。”他又叙述了和蔺燕梅的对话。
“何必你这么热心?迎新会也没有什么参加头儿!我就不去。”
“这是你懒!迎新会是给新生第一个印象的地方。”
“新生的印象是随时得到的,哪有这种人专门准备到迎新会上才收集印象的!你一不留神人家便有了印象。还有印象贵在正确。那种人为的印象是要不得的。”
“我是尽我一份爱校的心!我是宣扬我们的好校风:思想学术自由、尊师重道,友爱亲仁!”
“校风也用不着宣扬。好校风也不是建在大多数无知无觉的群众上,更不是几个败类能破坏的。校风好像是个有生命的灵物,他自生自灭,一点也勉强不得,又一点也不是偶然的。他是实实在在最公平的果实!”
“什么果实!结在什么树上?吃饭罢!”傅信禅说。他其实很喜欢听这冯新衔的言论。当冯新衔兴奋的时候,他也确实有些言论。可是他的话易流入寓言。傅信禅就嫌麻烦了。
“可惜这种果子是不具形体的!”冯新衔接着说:“不过他也有一种显现的办法!或者是成为一种半神似的偶像,或者分别几种不同的性质由几个不同的人格来支持!若成了偶像,那种力量就埋伏在一校的爱好的学生们心里。这魔力会支配学生言行、嗜好,及理想。使得到他的人气味相投,使旁观的人从他们的总人格中见到校风!若是他寄托在几个性格明显强烈的学生身上,这些学生就部分地代表了这偶像,他们被人崇拜。受人谈论,他们被模仿,为人称道,在有人使‘西子蒙不洁’时,会忘掉自己去救护真理!比方我们单纯地爱戴功课好的人,大家就会在心理上给一个功课好的人一种崇高的地位。那地位不是偶然的。于是这一校的校风便是读书空气浓厚了。如果崇拜运动健将,那校风就是另外一回子事了。”
“那么校风就只在几个人身上?”小童问。
“若是这种英雄崇拜的情形,校风的的确确是只在几个人身上。其余的人也不能没有,他们的功劳在建造这光荣。他们是纳税人。而这光荣是用他们血汗建的辉煌宫殿。那些英雄们是他们不知不觉中所选的地基!纳税人每人所献有限,所以也不觉得。而存心破坏的人,如同叛徒。因为无人或很少的人向他纳税,所以也反叛不成。”
“那我是什么呢?”小童说。
“你是个纳税多点儿的人罢了。”
这时大宴走来了。对小童说:“快点罢,我方才算计了一下。我们吃完饭就快去摘花都有点来不及!”
“我们摘些什么呢?”
“花在地上长着不显多,摘下来就不少了。三种小花掺着摘再夹点香草。”
小童听见忙着扒了一碗饭就同大宴走了,他们先借篮子。想一想篮子不够。小童说:“让我把被单拿来儿!”他就把自己床上被单揭了。两个人一路说笑着去把花摘了。果然,地上的花不见减少而被单里已是一大包了。小童又配上点柏枝,说:“叫沈蒹沈葭她们去配上一点柏枝子,用线扎一扎,新生一人一朵。”两个人走出园子来。大宴说:“你一个人送去罢。”说着锁上了园门。把钥匙交给小童,小童接了过来。笑了一笑,大宴帮他忙把一大包花扶到他背上,看他走了,他自己在山上转了一回儿,又看见朱石樵在山上。朱石樵也不想去参加迎新会,也不想看赛球,他两个就又去吃茶。
小童一个人背了个大包,下了小山,走了一小段公路然后转上新舍南区墙外的小路,走进城墙缺口,穿过北院,过了文林街到了南院。一路上人家全瞅着他,偏偏他熟人又多。只得一路解释。一进南院迎头就碰见伍宝笙。伍宝笙今天也稍微打扮了一下。她天生的有一份尊贵气象,这一妆饰更显得华丽。她见了小童就说:“你上南院找洗衣裳房来了?背了一大包脏衣服?”
“花!什么脏衣服!沈蒹沈葭他们呢!我牺牲了自己的被单!”
“妈呀!那是你的被单!原来是白色的罢?”说着又一伸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他全是这么一种可爱的浅灰色的。”小童笑着就往里走。“拍”地一声把花园钥匙打在她伸出的手上。
“明天午饭后我等你呀!”她也有事正往新校舍那边去。“洗洗脸来!”她转过了院墙到了门口文林街上,嘴角上还挂着笑。
小礼堂地方很小。礼堂样式也不好。但是女学生们想:“既然答应了负责布置会场,也只有尽力布置。”等他们布置得有了个样子,她们又想:“实在怪好看的。若能够永远这样,别拆卸下来多好。”后来经大家合作布置好了,她们每个人都这么想:“若是没有我!哼!这回……。”
小童进去时,大家正着急这花儿了。该放花的地方全空着呢。小童一进礼堂就喊:“喂!怎么?这样就算完了?连朵花儿也没有?”这一句沈家姐妹可慌了。
“怎么没有花?”她们说。“伍宝笙说下午你准送花来!”
“听他的!”一个又瘦又高的女生说。她两肩下斜别人看她古美人儿似的就叫她何仙姑。她姓何叫何仪贞:“他背上背着的是什么?”
“脏衣服!”小童说。
大家大笑起来。便过来抢。“别忙!”小童说:“有些石竹是要你们配上柏枝子,用线扎起来,给新生一个人一朵的!”
“我们来扎!”沈葭说:“先生们也一人一朵!”
小童就在礼堂打转转。忽然看见那身材特别高的金先生进来了。他就上去喊了一声金先生。金先生一看是他就说:“正好,”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宽边眼镜,又掏出一个大名单来,说:“孝贤,你能不能在临时会场上自告奋勇也当一个大哥哥?”
“我?”他嘴张得大大地。“我真想试试!”
“金先生!”金先生听了一回头,看见是沈蒹在喊:“让他当个弟弟还差不多,你瞧瞧,地下这块脏布是他的被单!”
金先生大笑起来。他原不过是玩笑一句,他乘这时掏出一个纸包来,递给小童。他说:“孝贤,这是暑假你抄《佛洛依德释梦研究》的。”“哎呀!谢谢!”小童快乐地接了。
“我看看这名单成不成。”沈蒹说。几个在扎花的女同学就都聚拢过来。
“我也要看看。”小童把一包钞票装到制服口袋里。
“你装好了!”沈蒹说。
“哎呀!”小童忙又去解口袋。“这是漏的!我用手捏着罢。”
“你这样太不行了。”金先生说。“这样你是太懒啦。不会动针线?”
“我会,金先生。”他说:“平常我是装在那边口袋的,那边的不漏,有一个口袋够了。”
“他也不懒!”沈蒹说:“他是太忙,金先生,忙着玩!”
“沈蒹! …”小童喊。
“不用说了。”沈蒹拦着他:“下面准是罚我替你缝!”
“正是这样。成不成?”
“看完名单再说罢。”她接过名单来,顺手递给金先生朵已经扎好的花。
他们一篇篇的看。一共有五百多新生。大家顶多认得一两个同学的弟妹。许多都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小童说:“我知道三个人。这个范宽湖是同济来的。人挺不坏。范宽怡一定是他妹妹。还有这个蔺燕梅!你们等着看罢。”
他一看蔺燕梅的大姐姐正是伍宝笙。他问金先生:“怎么这么巧?正跟我想的一样,蔺燕梅是外文系呀!”
“陆先生特别叫伍室笙照应她的。她是陆先生一位老同学的女儿,你认得她?我们还把她插在伍宝笙屋里。”
“我今天才认得她,认得她不算,还认得她们一家。”
“长得什么样儿?”沈葭插进来。
“你们听好!”小童回顾一下准备大讲一番。不过他并不能描述得多好。平日他对女人的注意又太简单,不够用来描绘,他想说什么“丝袜子”,又是“或者会打球”,也全不像一句话。他实在觉得满腹绝妙词藻,可是就说不出来。
大家看他样子不像玩笑,越是要听。
“她美罢?”沈葭说。
“嗳!太美了。”小童说。
金先生看见这些女孩子们太认真了,觉得不大好。就说:“人的美是很难说的。算了罢。你们的花扎完了。他们赛球大概也差不多了。赶快,赶快!忙着开会啦。”
“金先生,那个蔺燕梅实在太美。”小童说。
“不要再说了。”
后来,终于大家把会场完全弄好,人已陆陆续续地来了。演讲、游艺都过去了。新生也点了名。大半都到了。认了哥哥姐姐。金先生又担保决无欺负新生之事。范宽湖的姐姐就是沈蒹,范宽怡是沈葭。伍宝笙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就是妹妹蔺燕梅没有来。会散了。哥哥姐姐分别谈了一会儿,沈家姊妹又去拆卸会场。小童说:“我来爬梯子。你们给我缝破衣服罢。”沈蒹想了起来,她手里正忙。就喊她妹妹帮忙。沈葭接过衣服来说:“伍宝笙,你领小范去找宿舍罢。”又把范宽怡介绍给伍宝笙,然后忙着去缝衣服,显得又热心又勤快的样子,她想:“这样也好作个榜样给新同学看。”小童看了笑,他故意对金先生说:“保护人制度真是好法子!这鼓励比惩罚是更有用!人必人尊之而后自尊之!”一句话说在沈葭心上,她一针把指尖扎出了血。
伍宝笙问明了她的两个弟弟都已注册了,没有甚么别的事。就说:“我住这个南院十一号。你们住定了宿舍也告诉我,有事可以来,没事也可以找我玩,可是不许一直闯进来,要在门口告诉周嫂她们传。听见没有?”她亲切地说。那俩个男孩子十分拘谨,一直不说话,听完了,鞠了个大躬走了。他们俩个倒因为同认一个姐姐,马上熟识起来,一个说:“蔡仲勉,方才这位是不是一位先生?”那一个说:“我也不清楚,看去像是的。你的名字叫什么薛什么超?我忘了。”“薛令超。”头一个说。
这边伍宝笙带了范宽怡进了南院里边一进的院子。范宽怡活泼得很,梳了两个小辫子。伍宝笙一边走一边就问她。“你是哪一系的?”
“地质!”她快乐地说:“我父亲就是学地质。他是中央地质调查所的主任,在重庆,我们一家全是学理科的。”
“你有多少兄弟姐妹?”伍宝笙看她有点太爱说话,就想知道她在家里排行第几。
“六个!”她说:“我顶小。我,还有五哥范宽湖,还是学生,其余都毕业了!只有四姐大学没上完,生病死了。”
“你一个人上学不想家?”
“不知道,也许想,也许不想。我也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个哥哥,今年也是新生。我有他作伴。”
“你还有个哥哥,也在联大,也是新生?”伍宝笙是代她高兴,不料招惹出更多骄傲的话来。
“范宽湖!你没看见?新生男生里顶高,顶神气的一个!”她也觉得不大对:“我是说很神气,不,总之还不错的一个。他在同济永远考第一的。爸爸怕不能送他去德国才叫他转联大的。他什么功课全好。运动也好,音乐也好。若不是我这回跳了一班。他比我高一班的!我考的是同等学力!我才高中二,我中学差二年才毕业!”
“我派到一位小妹妹你没看见她。据她的保证人说也是考同等学力的,年纪也很小。下次给你们介绍一下。”伍宝笙说。
“她叫什么名宇?长得也好看罢?”
“她今天没有来。名字介绍时再告诉你罢。人我没看见过。今天她没有来。”
“她是学什么的?”
“学外文的。”
“外文?哦!考文学院容易一点罢?”
“我不知道。考试是先评总平均分数才入院的。”伍宝笙是极有忍耐的,她不愿用尖酸的话刺破她跟前这小女孩的骄气,她索性实说:“不过以考的功课来说,文学院少考一门高级算学。”她又加一句。
范宽怡还想说些什么,伍宝笙看出她不免要碰钉子,却不愿叫她真碰上而伤了感情。她就用几句话把她压住。她说:“小范。我们这样叫你好吧?”
“好。”小范又有许多话要说:“我从中学起,人家就一直叫我小范,因为我一直是班上最小的……”
“好了。”伍宝笙说:“小范,楼上是十四号,你的房间是十四号罢?”
“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手里有住宿证,我不会看见吗?现在上楼去罢。那边是到小院儿的通道。向左转是洗脸室,向右转等下你自己会知道了。”
“一定是厕所!”
“别这么喊!女孩儿家的!我也知道是什么地方。好了。我住十一号,有事,来找我也行。回头见!”伍宝笙依然一团和气地说了这些话走了。她心上想:“这样一个女孩子偏派给沈葭,叫她怎么带得了!”她想着便往自己屋里走,上了楼走到门口,她想:“我可要休息一下了。”忽然,她听见屋里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哭。哭的声音十分细小。她再注意听时,哭的人已经听见有人来,止住哭声了。她一想:“蔺燕梅!”她想起来了。她住的是一个小房间,只住三个人的。那一个史宣文尚未来。再一个就是早上陆先生告诉过她的蔺燕梅了。她忙开门进去,看见那第三只原是空着的床,已经整整齐齐地铺好了床单,枕头全是洁白,一律沿了墨绿色的大宽边。一床湖绿色的被,和一床上好羊毛毯也全叠得齐齐整整地。书架上一小打新笔记本子,也全用厚绿纸包了书皮。桌上铺了一块和床单一样的白细布桌布,也有绿边。桌上一个矮矮大口的绛红花瓶是细瓷的,一瓶子粉色石竹花。花前一本厚册子,册子前一瓶新墨水,还是装在盒子里的。瓶中插了一支黄杆新钢笔,册子上有几行字,册子边上桌布上有一块是阴湿了的,大概是泪水罢。那个蔺燕梅正仓促地想用册子把它遮住,她顺手作出阖书的样子,然而伍宝笙已经看见了。书合上了也是绿纸包的。她赶忙站起来很规矩地。
“真是像白雪公主一样呀!”伍宝笙想:“我这个山里的隐士忽然在回家时发现什么布置都变得漂亮、耀目了,又多了一个神话中公主似的小姑娘!”
“呀!这个进来的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蔺燕梅想:“她这么温柔,尊贵,又是这么亲切的样子,就像圣诞节夜报喜讯的天使!白衣服,头发上有耀目的光!”
伍宝笙心上喜爱极了。她方才在迎新会上未能遇见的一点空虚补上了。方才被那个小范气的那点不痛快,消失了。她看见桌上的泪痕,心上不忍问她伤心的原故,怕又惹得她哭。看她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小可怜儿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是有很好的口才的,可是此刻直找不出话来说,因为她两眼不断地不由自主地在打量,赞叹这小女孩无一不美的整个一个人。她若开口,便会不知觉的说出赞美蔺燕梅容貌的话来。所以她怔了半天才说:“屋子改了样儿,真漂亮!你什么时候来的?”她挑了一句称赞的话来说,又用一种亲热的口气,生怕这小女孩怕生。她说话时的态度更叫人看了舒服的。因为她永远是显得那么平易近人的。
不料,这样小心的话还惊吓了这个更小心的心灵。“我来了有半点钟了。我是这么铺着试试的。是我把桌子改了个样儿。”她怯生生地。好像怕她才进宿舍时那点兴奋,使她大大的整理了一下屋子而得罪了她未见到的屋子旧主人。
“真是!”伍宝笙简直一半是叹息了。“你真是太小心了。你是我的小妹妹呢。咱们坐下来说说活儿。咱们不是生人呀!”她握了蔺燕梅的手一齐坐到她那又新又漂亮的床单上。她带着笑,又真像姐姐似的:“我早知道你了。你听。你叫蔺燕梅。你是考同等学力取的,上外文系,保证人是我的系主任陆先生。新生保护人,就是我,我叫伍宝笙是你的大姐姐。”
“姐姐。”蔺燕梅叫了一声,仍是怯生生地,不过却像含了无限喜悦。她垂下的眼皮,与捏了伍宝笙两手的小手,一切,全像轻轻地说:“我真愿意有你这样一个美丽的姐姐!”伍宝笙又看到她垂头时那圆圆的两肩。一头柔发。
“姐姐,”蔺燕梅抬起头来。“你是不是也住在这屋?”
“就是这屋。陆先生特别把你派在这里的。他也是新生导师的一个。”
“还有那一位呢?这里一共三个床。”
“她叫史宣文,还没有来。不要紧蔺燕梅。人人都会喜欢你的。”
“你也是学外文的?”
“不是,我学生物,史宣文学心理。”
“啊,真是,我忘了陆先生是你们系主任了,又问你,真对不起你,姐姐。”
“别这样。弄得我也拘束得很了。你喜欢上大学吗?”
“真喜欢!姐姐!我真喜欢!我心上快活极了。我……”
“你还会喜欢你的先生,你的同学的!你在大学里一定快活的。你想家罢。”
“不!”商燕梅不知所措地说。她又用手去触了触才合上的册子。“不是,我也有点想。我方才写了一点日记,我才想起家里。”停了一停。又说,有一点作娇的样子:“你不喜欢人哭罢,姐姐?”
“别说了!”伍宝笙又握了她的两手偎在自己脸上:“我听见你哭,又看见你这个小心样儿,我真想……我真想……蔺燕梅!我有时候也哭的”。
蔺燕梅就鼓起小嘴,把眼睛睁得圆圆地,望着伍宝笙点了点头,仿佛是说:“可不是吗?”两个人就欢乐的笑了。
“我是姐姐,”伍宝笙说:“你叫得怪甜的。我叫你什么呢?小蔺?”
蔺燕梅不说话。等着。
“不好。”她接着说:“小什么,小什么的太俗了。我就叫你燕梅。”
“好。”燕梅说:“我家里都这么叫我。”
“你的家不是也在昆明吗?陆先生说的。”
“在。在巫家坝航空学校。远得很哪!”
伍宝笙点了点头。
“姐姐,联大的学生好极了,中午我还遇见两个男生在陆先生花园里,他们待人也真好。姐姐,怎么还有人说要欺负新生呢?”
“我也不信。”伍宝笙笑眯眯地:“会有人来欺负你。”
“没有!是没有罢?”
“一定没有!我问你中午在陆先生花园里你碰上了谁?”
“一个高的姓宴,一个矮的姓童。”
“是他们说要欺负新学生?”
“没有。姐姐,他们才好呢!他们没有说。若不是那个童孝贤给我解释了半天,下午真不敢来开会。”她说着不觉想起早上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她才到联大门口一下车,便把她几乎吓得不会走路的那一双眼睛。那一件深色的蓝布长衫和使她心悸的一幕经验。她初到学校,心上一团高兴。才一露面就听见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喊她长得美。不料为了看这小姑娘就遇上了那双男子的眼睛。真可怕呵!她接着说。“早上我注册时候听那些男生说‘打倒保护人制度!”口气好凶呵!”她说着小声吐了一口气。
“对了。下午开会你为什么还不到呢?你不是听见别人解释了吗?”
“我来晚了,在爸爸朋友家吃午饭,人家不放我走。我说勤务兵已经把行李送来了没有人收,才放我来的。”她说时看见伍宝笙看了桌上的花一眼遂又接上:“这花也是他们给的,我进门看见已经开会了就没进去。一个人真想家。”
伍宝笙因为跟她熟了,就尽管爱惜地看着她的小嘴在说话也忘了回答。
“爸爸说,今天还叫我回家住,明天才住学校。今天因为答应说来开会不能不来。早知道来也是晚了,我不来了!”她又猛然觉得这话顶撞了这位好心的姐姐。又忙说:“爸爸说马上来接我的也没有来!”
“燕梅!”
“姐姐?”
“燕梅!”伍宝笙的声音竟像一个慈爱的母亲。这个可爱的孩子才与她相处了不过几分钟,便把她几年来作学生心上未感觉到的一种纤巧,微妙的心理引动了。
伍宝笙的美丽是天生的,她自己从未感觉到它。她太用功,又太聪明,所以她心地净明如镜。开心的笑,快乐的梦,给了她无牵无挂的三年黄金也似的学生生活,使她在光辉又轻快的日子中忽略了少女的一份情操。她的容颜,她的心肠,她的一切,说什么好呢?……她的笑罢,全太是天堂的了。忽然在这肤色鲜丽的女孩身上,她找出了女孩子另外一份幸福,是她一直不曾追求过的。那些幸福又像撩人的芒草,撩不到她这非世俗非人间的女儿的心。她看了蔺燕梅半晌说:“燕梅!你真美!”
“姐姐,”燕梅的声音都有点颤了:“你真美!我没看见过这么样叫人爱看的。”她俩个不觉都有点想哭。不觉抱在一起。又都觉得不像。放开了手。看了一看又甜甜地笑了。
“伍小姐!”楼下周嫂锐声的喊。伍宝笙就说:“看看是什么事?”说着跑了出去。到了门前。这里是一个长楼廊,房间的门便是一排开在廊上。
“你家。陆先生找你。在会客室。”她永远是那种平淡,无动于衷的样子。
伍宝笙告诉蔺燕梅等一下。就跑下楼去了。她们的房子是守着楼梯口的。听着伍宝笙轻捷的脚步下了楼,蔺燕梅更觉出这个姐姐太感动人。她两手紧压着自己的胸前。她真想说感激的活却不知向谁说好。她觉到喉间有许多快乐压着。同是这间空屋子,她初来时凄凉的感觉已没有了。
伍宝笙到了会客室,一看,陆先生陪了一位中年军官,两位太太在说话。三个都是不认得的。陆先生看见了就说:“宝笙,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蔺先生蔺大大还有宋太太。这是伍室笙。燕梅的大姐姐!”两位太太一见了伍宝笙这样人品,马上不绝口地称赞起来。伍宝笙红着脸,忙笑着叫了“伯父,伯母,宋伯母。”说:“听燕梅说今天要接她回家的。两位伯母愿意不愿意进来看看我们宿舍?”两位太太说笑着就跟了来。蔺先生也想进去。被陆先生一把拖住说:“慢着!入了紫禁城作父亲的也进去看不得了。”说着伍宝笙也回过头来看了蔺先生笑。
一路上两位太太问长问短,竟比要给伍宝笙作媒还要周到。伍宝笙不等走到楼梯口,就喊:“燕梅!你看看谁来了!”
蔺燕梅一听见从门口走到走廊上一看,喊一声:“妈咪!”就飞下楼梯,依在母亲怀里,推也推不开了。叫她带上楼去看看也不肯,叫她去拿大衣,怕晚上凉,也不肯,还是这个新姐姐给拿的。伍宝笙拿下大衣来看她还在撒娇,就笑着羞她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呢!”蔺太太说:“伍小姐,叫你看见了不要紧。下回索性撒到你怀里去呢!”她听了看着蔺燕梅,蔺燕梅正把脸藏起来也偷看着她笑呢!
他们走到外面,蔺先生陆先生迎在一路,大家说笑着走出来,伍室笙送她们一齐上了车。蔺燕梅看看弟弟不在车上,说:“还到宋伯伯家?”宋太太说:“这么忙着回家?”蔺燕梅笑一笑对伍宝笙说:“我有个小弟弟,下次叫你看看,姐姐。”蔺太太说:“对了,下次我叫燕梅请你来我们家玩。”伍宝笙笑着点头,车开了。
在车上,蔺太太说:“燕梅!美了这十几年了,可叫人家伍小姐比下去啦!”
她听了只笑着不说话。
“伍宝笙人好得很,”陆先生说:“功课品行,人缘儿,全是第一等!”
“我姐姐人才好呢!妈咪!”她说:“我没见过这么美的!”
“不想家了罢?”宋太太问。蔺先生也用玩笑的眼光却又认真的看着她。
她点了点头。低下了。
她又想起那一霎那的凄凉。离开了家,又还没见到伍宝笙,独自记日记的那一霎那。才离开父母半小时,就心上凄凉得一直温暖不过来。她不觉又依紧了母亲一点。忽然她又想起伍宝笙的容貌,声音,一丝温情流上心头,她打了一个冷战,仿佛又回到春阳里,心花又放了。她抬头看看蔺太太。蔺太太推她一把笑着说:“笑了,小心眼儿上想些什么?过两天该赖在学校里喊不回家了!”作母亲的自己说着不觉也有点心酸:“别这么挤我!都上了大学啦!”
一车的人就都笑了。
未央歌三
大;学,生,小,说'网
第二天一早,大宴起来去找小童,因为他昨天晚上知道小童有了不少钱是金先生给的,他不放心那钱叫小童自己带着。到了五号宿舍门口,他并不进门,一直往东墙外面找。小童果然蹲在地下和兔子玩。手里拿了一本德文文法。大宴看见就喊他:“小童!请客罢。金先生钱给你啦!”
“哎呀!你怎么知道?”
“冯新衔说的。”
“冯新衔?更奇怪啦。”
“傅信禅告诉他的。”
“妈呀,我还没看见傅信禅呢!”
“他昨天晚饭时听周体予说的。”
“我不信了。”
“周体予是宋捷军告诉的。”
“宋捷军昨天一天没在这边吃饭。”
“宋捷军是何仙姑告诉的。”
“何仙姑?”
“是你告诉的。你自己喊的。现在差不多熟人都知道啦!”
“大宴!”小童悲哀地说:“我实在想表演一次守秘密!这回又完啦!”
“你的事就天生的秘密不了。这是上帝厚待你!”大宴想起他说的那些什么接近上帝的话来:“金先生把钱递给你时你就一嚷。沈家姐妹就猜了个八九分,用话一试探,偏偏你就口袋也是漏的。真泄气!”
小童一听,忙去口袋一摸,钱不见了!他慌了起来。大宴说:“你起来各处找一找呀!丢不了,准是顺手放在什么地方又忘了。怎么?蹲在地上不肯站起来?”
“我没放在别处。”小童说:“一定在身上。”他还是蹲着。
“你右边口袋里是什么鼓着?”
小童伸手往右边口袋一摸。有了。他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昨天沈葭替我缝好了两边的口袋。本来我右边口袋早漏了,很久不装东西了。昨天装了进去。所以今天想不起来。”
“那你昨天怎么想起装进去的呢?”大宴问。
“我为了要养成新习惯,好利用两边口袋。”
大宴又大笑起来:“现在又有一个新问题。你为什么一直蹲在地下不起来?”
“我和弟弟玩。”
“那么,我来替你放鸽子。”
“鸽子已经放了。”
“哦!”大宴说:“你原来不怕我这一计。我索性拖你起来罢!”
“别!别!”小童忙喊:“我起来,你可别笑我。我今天特别有事!”
“我早知道!”大宴说:“就是要你一句老实话。谁叫你装什么腔?”
小童站了起来,大宴一眼就看见他脚上有一双灰色运动袜子。他的裤管很宽。然而很短。蹲着看不见袜子,站着可清楚极啦!
“我今天作客!”小童又是笑嘻嘻的了。
“一早就把脸洗了?”
“洗了!”
“白费事!”大宴说得确确凿凿的。“电影是下午才开,到那时两手,一脸,准又都是脏的,还得重洗!”
“我就重洗!”
“你那里来的袜子?”
“喝,箱子里翻了一早上!不过有一只是破的。”小童就像对自己说似的:“左脚的不破,左脚的不破,左脚的不破。记住了。”
“又是什么鬼?”
“练练记性。”
“这里还有毛病。”大宴说:“你又离上帝远一点了。近来你已经快找不到上帝了。”
小童忽然想了起来:“到底是你怎么就把我的大秘密知道了?”
“一共有三条路线!”大宴像发表演说似的:“第一、你一嚷,何仙姑在场。宋捷军打完球去找何仙姑。何仙姑和他两个都是没话可谈的,就这么—讲。他听了,很得意,就到处讲。他告诉周体予,说晚上不来吃饭,说他见到了何仙姑,就顺便搭上这么一句。周体予听着好玩,吃饭时就告诉了傅信禅。傅信禅和冯新衔一桌吃饭,当然知道啦。他两个一块去泡茶。我去晚了,傅信禅已经走了,冯新衔一个人在看书。我两个喝完茶走时,冯新衔说叫我给钱,他口袋里剩的一点儿钱要在今天吃早点用。我给了钱出来,他说若是你在场就好了。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是你得了金先生给的暑期工作的钱。又告诉我这一大串。回来,余孟勤看见我,问我看见金先生了没有?我说没有,他关照我说金先生对他讲你用钱太没算计。他怕你暑假里功课少净玩,钱就用得快,故意积到开学时给你,怕你开学愁钱念不好书。又知道你爱请客,怕人敲你,所以给你时还来个暗手法儿。偏偏你一下子就弄穿了!他笑得不得了,说叫我替你管着点,这是第二条路线。怎么样,老法子?”
小童的钱一向是放在大宴那里。大宴管着他用。大宴比银行还好。并且他也不能存银行,他的事永远没有个定准儿,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又老是记不住银行办公时间。大宴总是早替他想好了,按时给他。他常常奇怪地说:“大宴生活两个人的生活。”他想起老法子来,就把钱递给大宴。大宴一看,不少。又数出一部分给他,说:“下午去看电影时候请伍宝笙帮你挑一双鞋。这双破得不值得再补了。”
“哎呀!你真行!早上我还想着下午买鞋呢。给你钱时就忘了。”他又接过那一部分来:“这次买鞋该算是我自己想起来的!我早上确实想了半天!”
“你的事没有半件不在别人意料中的。别人猜不到的你又早早闹得满城风雨!”
“冤枉!冤枉!”小童喊。“最近我确实是好多了。这回钱的事还不是都是别人说的!”
“慢着!”大宴说:“我要先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好了,我才将只说了两条路线,第三条,是你自己得意时告诉人的。得意的时候小心撞了别人的伤心事。想想!你昨天对谁说了?”
“我已经想到了。”可怜的小童慢慢地说:“朱石樵不高兴了?”
“他不会的。他跟你很好。不过你昨天太得意了。”宴取中真不忍说他:“你请他吃东西不要紧,何必说什么暑假应该工作!什么抄论文也可以长见识之类的话?他现在穷得要死。又偏偏暑假中本来也有工作可做,可是你知道他是忍受不了抄书这种工作的。”
“我真是没有坏心!”小童痛苦地说。
“我当然知道。他也知道。”大宴说:“可是人做事到这一步还不够。比方说你心上不愿意叫他难受,你就该在没坏心之外再加点好心。用点心思做人罢!如果你本心并没有想叫人难过。蓄意不算成功,成事才算成功。”他还想说:“这也不算离上帝远。”不过他不忍说了。
“我真是不成!”小童说:“大宴!他现在穷我也不知道。怎么也看不出来?”
“全像你呢?”大宴说:“什么都叫人看得出来!”
“我想,”小童眼光灼灼地说:“我不买鞋了,把钱给他!”
“又来了。”大宴笑了:“昨天晚上听了余孟勤的话,找你找不着,你就已经请了客了。你晚上又没有吃东西的习惯,他是夜晚用心思的人,吃了不消化的。两个人吃那么些是干什么?现在又要把钱给人了。你给得起?你晚了一步,我一早已经给他了。”
小童听了,放了心,就不想这件事,他说:“好险。我差点忘了还周大妈上个月豆浆钱。”他是听了大宴的话把早点包给周大妈的,这样免得他没钱去吃早点时就挨饿。不过这并不妨碍别人请客;蛋另算钱,豆浆照价扣除。
“走。”大宴说:“今天我请你吃罢。把下月的豆浆钱也给了。晚上回来有新鞋给我看就行了。”小童把德文文法从窗子丢进屋去就一同走了。
下午三点钟,准准地小童到了南院。他没有表,他足足看了五次南院门口警卫室的钟。他找到周嫂。周嫂说:“找伍小姐?”他点了点头。周嫂早已往里走了。
伍宝笙下午没去试验室,她吃了午饭就躺在床上看一本书。蔺燕梅一直到两点钟还没有来,门一开史宣文到来了,提了个小包,顺手扔了个小扁纸盒给伍宝笙,正打在她身上。她“哎呀!”一声,翻身起来,一看是一盒纸牌。
“新桥牌!”她喊。
“我叔叔送我的。”史宣文说,“昨天我和叔叔一边,我父亲和我弟弟一边。叔叔说,我们赢了牌就给我,他们赢了就给我弟弟。叫我给赢了来!”
“咱们来玩!”伍宝笙说着就往外跑。
“人不够呀。”
“我这就是去找人去!”她说着跑了。她去找沈蒹沈葭,正好范宽怡在那儿。她说:“小范你也来。我三点钟有人来找。到时候人就不够了。”
“我这就出去。”小范神气地说;“我跟哥哥去看《乐园思凡》!”
伍宝笙就跟沈家姊妹来了。一进门,史宣文就说:“这屋子怎么漂亮起来了?”
“来了漂亮人啦。”伍宝笙说:“蔺燕梅,这个床就是她的。小孩儿,才好呢。我真想我自己怎么就没有个妹妹!”
“蔺燕梅!”沈葭说:“我还没看见人,耳朵已经装满了她的名字了!”
“是什么样儿?”沈蒹说。“怎么不在屋!”
“念什么系的!”史宣文一边把花瓶拿开,一边戴上了一副大眼镜。
“外文系!”沈葭说:“我早听说了,外文系男生有好些个都准备着了!”
“别糟踏人!”伍宝笙说。她们一边坐下来打桥牌,一边谈话。谈的全是蔺燕梅的事,伍宝笙处处说蔺燕梅可爱。沈葭说:“够了。已经说得成个公主了。我大概今生不会见到这么个美人了。”
“你至少至今不曾见到过!”伍宝笙淘气地把嘴一撇:“而且我一直觉得她就是白雪公主。”
“哎!”沈葭叹气说:“白雪公主!我就是爱那样的人!宝笙姐,你叫我认识她罢。这些男生里那里有人配爱她!”沈葭是个好心眼儿的女孩子,她又净是些不着实际的幻想。她并没有看见蔺燕梅,依她这性情单凭“白雪公主”四个字,加上一点她自己的幻想,她就能若醉若狂地爱这个人。伍宝笙不会这么快想到爱情的。沈葭却是专门联想到鸳鸯蝴蝶的梦上去。伍宝笙看了她这个痴神气就说:“你跟那些男生醋什么劲?今天她一定会来。来了你认识她还难?她也一定喜欢你。我看你们性情倒一样。”他们说着话已经打完了一个双局。又开始第二个了。
这时门上一响,不等回答进来了一个人。身形瘦瘦的,短短的头发,布衣裳,可是一片聪明神气就从两个眸子里向人逼射出来。
“凌希慧!”伍宝笙说:“来得正好。我恐怕马上就出去了,已经三点多了。你替我打。”她站起身来:“我叫了两个黑桃,是我第一个叫。”
“我正是来找你的。”凌希慧说:“童孝贤在门口找你,周嫂叫我替她叫你的。”她说着坐下来:“这个叫法不好。你怎么叫得这么高?我改成一个好了。”伍宝笙和史宣文是一边的,上一个双局她们输了。史宣文玩和念书同样用心的。她看见精明的凌希慧把伍宝笙替下来心上十分高兴。她说:“我们要赢回这一个双局。”
伍宝笙一边拢头发一边笑道:“老姐姐,对不住,等等叫凌希慧来赢罢,我去看电影去了。”
“就是你鬼机灵!”史宣文说:“一句话也逃不过去!”
“所以啦!”凌希慧说:“她天天说我口齿逼人,自己也是一样。”
“我是跟你学的。”伍室笙一直是微笑着。凌希慧却不多说。
“看电影? garden of allah?小童请你?”沈葭说。
“我请他。”她一边说一边走了,顺手披了一件夹外衣。她身体长,穿的外衣是件男人西装样式的,显得很英武:“我带点心给你们吃。”
她走出去了。沈葭说:“伍宝笙身材好,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又说:“怎么听她说起来,那个蔺燕梅比她还好看?”
“什么好看?”沈蒹正作牌,她抬起头来问:“《乐园思凡》?我看并不好看。你怎么今天又说起好看来?”
“伍宝笙!”沈葭说:“我说蔺燕梅不会比她好看!”
“我根本不信什么蔺燕梅是会那么个样儿!她不定又弄什么鬼。”沈蒹说。史宣文听了说:“不会,伍宝笙神气是说真话的。”
“打牌不打?”凌希慧说。“一天到晚好看不好看的!” 这时沈蒹才发现凌希慧的这一局已是赢定了。
伍宝笙同小童一道走出来。一路走着,一路计划都作些什么事,他们说好的两件事之外,伍宝笙想在过光华街时顺便看看商务印书馆有新书没有,生物系专门期刊阅览室是由她管的,她也管收集图书。她们从翠湖中间穿过去,到了翠湖东路的头儿上,上了青莲街的大坡,走完华山西路,南路,到了正义路。伍宝笙忽然问小童说:“金先生把暑假你抄论文的钱给你了?听说不少呢?”
“嗨!”小童叹了一口长气。
“怎么啦?丢啦?”伍宝笙吃了一惊:“沈葭说她为给你缝口袋还把手指头尖扎出血来了呢!”
“不是丢了。”小童说:“大宴说我一点什么事全闹得满城风雨。”
“吓死我了。”伍宝笙也松了一口气:“我说,还是小心点儿好。别真丢了,又是满城风雨。你的口袋靠不住。我昨天替你想想。分出一部分来买一双鞋。瞧瞧你脚上这双破鞋!那一部分交大宴给你收着!也用不着存银行了。”
“完了!完了!”小童跺着脚索性不走了。
“又是怎么啦?”
“我的事不但一丁点也出不了你们算盘,而且也都用不着我自己想啦!” 小童说:“大宴早上说的就是这么一套!我已经全照办了。给你!那一半已经在大宴那儿了。”说着把钱掏出来给伍宝笙放在皮包里。他说:“我满想自己记着买鞋的!偏偏又忘了。”
“钱带出来了,好。马上买。”伍宝笙说:“走,那边就是一家鞋店。”
伍宝笙替他挑了一双最坚固而不算顶贵的鞋。叫他试,他坐在那里发起呆来了。伍宝笙说:“试呀!”他说:“别吵。我想想看。”
伍宝笙低头一看说:“咦?今天穿了袜子?”他听见不好意思起来。店里看见这么一个漂亮的女顾客,就有两三个闲店员过来看。
“还说袜子!”小童气愤愤地:“我就是在想是那一只袜子不破!”一句话大家哄然笑了起来,弄得伍宝笙脸上红成一片。小童说着脱下左脚鞋来,袜子并不破。他更生气了:“早知能碰巧,也不在傻想了。”一气,把两只鞋都脱下来。把袜子扯了。扔在地上。大家又笑,有人还故意高声怪叫。
伍宝笙说:“算了,算了。”便把皮包挟在腋下,蹲下去把新鞋替他赤脚穿上。一看刚刚好。说:“就是这双罢。”便付了钱。小童找着那个怪叫的店伙说:“怎么样?没有见过破袜子?送给你罢!破鞋也不要了!。”那店伙气得要命,涨红了脸却不会说话。店主人是个老者,走出来,向小童道歉,把那个店伙喝退。伍宝笙向小童说:“走罢。你专门替我惹事!”
走过了光华街口也忘了去买书,就一直到了南屏电影院,看见已经开门卖票了。伍宝笙把钱交给小童,小童去买了票来。看着五点才演,还有大半个钟头。座位买得很好,两个人都很高兴。小童说:“鸡油大汤元!”伍宝笙笑着说:“你就是吃忘不了!”两个人就去吃。小童要二碗,一下子吃光。伍宝笙才吃完一碗。每碗四个,伍宝笙看了小童笑笑说:“不够罢?我今天也能多吃一点。再要一碗,我分你两个好不好?”“你真能猜我的心思!”小童赞美地说。
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去看电影。果然如伍宝笙所说,表演得十分好。尤其是描写那个男主角从修道院逃出来,那些复杂心绪,描画得深刻。他一方面不耐修道院生活,一方面又适应不了外面的环境。那个女主角的性格和心理因那个滑稽的导游一衬也十分引人深恩。那沙漠的景致,土人的习俗,还有那无边大漠上的风!那大风!那无处来、无处去的大风!一直敲在看的人的心上,使他们感觉出神的力量。在末尾,男女两个又各自回到修道院去时,看的人反倒才觉得心安似的。这样一部片子又偏偏是天然五彩的!小童看呆了。伍宝笙说:“宗教的力量在中国日常生活不大感觉得出来。难怪沈蒹她们说不好。其实应当用人家的眼光来看。”
“沈蒹沈葭这种地方不大成。”小童说:“还念历史呢。光念笔记本儿!朱石樵比她强得多了。”
“对话也特别好。”伍宝笙说,她的英文是出色好的。
“那个男的有时嘟嘟噜噜地我也听不清楚。女的声音真好听。”
散了场大家往外走。小童看见前面是周体予、傅信禅、冯新衔三个人。跑过去叫在一起。他们三个是听了朱石樵的话来的。这时伍宝笙也看见了范宽怡和一个高大衣饰整齐、相貌也挺聪明的年青男孩子在一起,那个男孩子直向伍宝笙看。伍宝笙觉得仿佛见过却不认识。小童说:“范宽湖!伍宝笙你认得他?”她低声说:“哦,我认得的是范宽怡,他的妹妹。”这时范氏兄妹走过来了。范宽怡看见了伍宝笙就说:“伍大姐,这就是我哥哥,五哥范宽湖。”伍宝笙和他拉了拉手,就把小范介绍给大家。小范要介绍她哥哥。小童说:“不用了,全知道了。”就去拉了手,他转身向伍宝笙说:“范宽湖你一定见过。去年我们春假游路南石林,宋捷军他们和同济打球,被人一推,不留神,给来了个大跟斗!就是他,他身体多好!”小童实在羡慕范宽湖的身材。他自己比伍宝笙还要矮一点。周体予便笑着向范家兄妹说:“你们全是学地质的罢?”
“我学物理。”范宽湖说:“她学地质。”
“咦!你怎么问得这么巧?”范宽怡奇怪起来。
“地质调查所范教授我是知道的。随便问一句玩。”周体予说。
“你怎么认得?”小范接着问。
“我们有一次野外工作比赛,是由范先生评的分数。他还给过我一封信呢。”周体予是厚朴,谦谨的人。他客气的说。
“周体予。”范宽湖对他妹妹说:“写‘昆明地理’得第一的,你忘了!”他又对周体予说:“我父亲还有一封信叫我们带给你呢。大概是收集材料的事。正好遇见了。”大家谈得起劲,小范尤其高兴,邀周体予三个一同走。因为小童和伍宝笙要去书店找书,他们一帮人便走了。伍宝笙回头看看对小童说:“范宽怡是个厉害脚色。你看着罢。”他们两个又往南走下去了。
刚走了几步,小童说:“伍宝笙,我实在饿了。”
“我说你这个肚子真厉害。”她说:“你吃的汤元抵得过小饭量的一顿饭了!”
“你饿不饿?”
“我也有一点。”
“别说了。”小童看见一家小馆拖了伍宝笙便进去:“干脆。”
他们吃着饭,小童想起采了一下午花,报酬竟如此丰富。又想起和大宴说过要请她一次的话,就看了她笑。把人家笑糊涂了。
“不许这么个傻样子!”伍宝笙假作生气说:“也不管这儿有多少人!”
“大宴说我该请请你了。可是又不许我专门去请你,怕弄得你不好意思。现在我想不是正好吗?”他快乐地说。
“大宴净不教你好事。”她说:“不过这话倒是该教给你的。这样罢,今天不算数,全算我的。下回你正经来请我一回。”她玩笑地说。其实小童想请也办不到,钱在伍宝笙皮包里。伍宝笙拿着皮包对他笑一笑,又说:“今天脸也洗得干净,居然还穿了半天袜子,要不要我告诉你应该打扮成什么样子去找女孩子玩?”
“我不找女孩子玩!”
“那也不行。”伍宝笙太懂得这小孩子的心理了。“明年二十岁是不是。我帮帮你的忙。”她又马上感到她对这小孩子一经提起,便无从放下的责任。
这时小童仍在想大宴教他如何做人等等的事,他见了大宴,一切便是大宴,见了伍宝笙,一切便都是伍宝笙。有时,他把两个人的意见比较一下,他就有更多的收获。这时又是一个问题到了他心上,这问题他曾想了昨天一晚上,现在又差点忘了问:“伍宝笙,又有了问题。昨天中午冯新衔给我说,说一个学校的校风,是英雄崇拜式的,那英雄之一切,就是校风。”他说时,心上的英雄就是她,大宴,余孟勤,朱石樵这些人。
“那意思就是说,崇拜运动选手的学校,校风是运动好。崇拜风头人物的学校,就显得气质浅薄?这话是对的。”她说。
“对了。简直就对。并且,这话当然也包括英雄可以不止一个的意思。一个英雄也不见得便代表所有的英雄性。”
“当然。这话都对呀!还有呢?”
“他又说,群众,庸庸碌碌的一般学生是无作用的。他们不过是纳税人。每人应纳一点税来建造那名誉的宫殿。这宫殿是拦阻不住要被建起来的,一两个人反叛也不能成功。”
“当然。而且这宫殿的建筑是个合力。每一份小力量也都有他的意义。或是改了宫殿的外形,或是创造力的方向。这宫殿之成功.不管你喜欢他不喜欢,他是最稳固的,因为他是最公平的产物。”
“照你这样说,他的话都对。”
“都对。”
“没有别的了?”
“有,他是对,可是不完全。不过也难说,这是我们的意思与冯新衔的意思不同的地方。拿他的性格、态度来说,他的话是全了。”
“还有,昨天我们摘花时……。”
“哈!你可要露马脚了。我早知道了。我没问你呢!要不打自招了。”
“什么?”
“你是一个人去的吗?”她说:“我说好不叫别人进去的。”
“是大宴。没关系罢。伍宝笙,全亏他才把花采好。”小童知道她不会怪他:“不过你怎么知道的呢?”
“有耳报神。不管这个,你先说你的。”
“大宴听了我把冯新衔的话说了一遍,他说那太消极了。他说,还有一种人是工程师,这些人必是个性极强,又极明显的人,他们指导纳税人工作的方向,他们领导纳税人。纳税人比方是一条牛,他们是一根细绳,牛很可以把这细绳弄断,可是它却被这细绳牵了鼻子走。细绳自己作不成事,可是有力的牛一到,地上便深深的耕了一条沟。”
“大宴比冯新衔积极些。”
“话是这么引起的。”小童说。他想说他力劝蔺燕梅信赖保护人制度的事。可是蔺燕梅的倩影蓦地上了他心头,他呆了。
“我们早上在陆先生花园里遇到了一个新学生。”
“还有她一家人?”
“你藏在花里了?”
“用不着。蔺燕梅和我住同屋。我全晓得了。”
“那样全省事了!我还知道你是她的保护人。”小童说。“就为了宋捷军他们说打倒新制度吓着了她。我拼命解释。冯新衔说很不必。宋捷军如果失败,那么在这一点上说起来,新制度就是校风。他如果成功,就是他的纳税人多,他就是新校风。我是多余的。不过顶多顶多是一个大的纳税人而已。大宴说的简单,说金先生提倡新制度,他便是工程师,是牵牛的绳。我是打牛的一条鞭子,如果夸张说的话。伍宝笙,这样就完全了么?”
“依着这条线儿想,只能想这么许多。”她慢慢地说:“他们思想的方法很好,走直线,你得学一学。不信,你就听听刚才你说的话,多乱。换一个人未必能懂。走直线是第一步,是学着思想的保险办法。”
“你的意思是他们说的不完全?”
“我只要替你说一句话就够了。”她用手指了小童说:“你不是一个纳税人,或一条鞭子,你在纳税,出力之外还是个保卫这牛,这细绳,这耕出来的沟,这整个宫殿的一个兵丁。”
“真好。唉,真好。”小童说:“不然我冤枉死了。不但我一个人冤枉死了,很多这种一片热心肠的人全埋没了。他们爱护一条真理,常常甚于爱他们自己。他们不能忍受外力对这整体的摧残,更要自动的去打退毁谤。得失利害,他们全不讣较。他们一片真爱是没来由的!”小童严肃起来。
“别停!快接下去!看看还有什么收获!”
“不止有兵丁,有义务宣传的人,并且有专门去发现的人,如同海滨上清晨去拾海星,贝壳的。有肯用自己的血液去培养一种动物幼苗的人,如我们试验中用血液培养心脏的横纹肌,还有人肯在恶劣环境下去保护他所相信的,使它能以渡过这一阵攻击,如细菌能有胞子的厚衣那样,然后在环境良好时,把它发扬光大。保护的人或已经牺牲了,像春秋时候的故事‘和氏璧’!”
“兵丁有时候也牺牲了!”
“牺牲了正好。牺牲本身竟是一种快乐,又是他个体的目的!这话并不激烈,因为他用牺牲给了他自己生命以意义!这一切是无法拦阻的。因为那爱是没来由的!”
“我给你个大勋章吧!”伍宝笙看他太兴奋了:“你已经打胜了一仗了。你本了这没来由的爱已经做了一件好事。就因为你不打算得报酬,所以你也不去找你所作的事的结果。可是,我,一个旁观者却发现了。”
“我!”
“是你!是应该嘉奖的!昨天蔺燕梅从心里说出她觉得联大的学生好。她是从心上觉得的。因为你们在花园里真挚地同情了新学生。我想,有另外一点,你也未必觉得。新学生是应该受爱护的,至少不是开玩笑的对象,因为每一个学校都是新生的,不是旧生的。你看,她将在这学校里生活四年,而我只今年一年了。”
“我只三年了。”小童想想三年仍是个够长的时间,所以还很快乐。他又说:“每一个学校的旧生若全像疼自己儿女一样疼他们的新生,他们就是保养教育,保护国家,救人类。”
“顺着这条线儿想,到此已经够了。”伍宝笙好像看着孙悟空那只胡闹的猴子在手心上展本领:“咱们再谈《乐园思凡》或任何一件文艺上或人类幸福上的劳迹,你怎么说呢?”
“那就是只有真理是目标,盲目的群众或者亲手杀害了他们的领导者,然后又走上了领导者留下的路。同时支持这领导者的人一定也有。也许同时代而不相闻知,也许连时代也不同。他们也都肯没来由地牺牲。他们人数太少了,能认识真理的才有几人呢?而世界这么大,人类彼此又这么隔膜,时间又是没头没尾的,这几点磷光浮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便难相遇了,所以自哥白尼、盖里留、培根、马丁路德,一生苦况还该算幸福的,因为还有人知道!《乐园思凡》有朱石樵宣传,有我们赞助。不知道的人说我们所为何来呢?我们却得了无上的快乐。”
“话说得真乱,可是我明白。再问你,那么个人的毁誉呢?”
“正像一本名著一样,走同一的命运。作者本人很可不必介怀,那种伟大的灵魂本身已是整个人类的财产,不是他自己的了。上帝假手于他去显示一个奇迹罢了。”
“他也要作一个斗士去护卫他自己了!他若自暴自弃,他是毁坏世界的产业!他无资格这么作的!所以‘天才’是“苦工’的天生领受者!”
“所以,”小童快乐地说:“‘文章本天成’。”
“‘妙手偶得之’!”她接上去。
他们吃了饭出来,看看时间不早,天已全黑了。便不去买书,慢慢走回来。小童看伍宝笙在寻思些什么事,他也就不说话,走到南院门口,要分手了。小童说:“再见!我们今天说的那种:‘文章千古事’的感觉,真是太美了!”
“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她说:“这是一种自然现象,无所谓好,或者坏的。你不见无聊的人们捧戏子吗?那个劲头儿也差不多呢?”
“坏了!”小童说:“又够我想一晚上的了!”
“再见罢。”伍宝笙说着从皮包里把剩下的钱给他:“拿着这个,用不着交给大宴了,学着自己管钱。”她笑了一笑走进南院去了。
小童一个人不会慢慢走,要不就跑,就跳着跑,要不就站着发呆。”他觉得非马上去找着一个人谈谈不行;大宴,朱石樵,冯新衔。今天顶好是找余孟勤。因为余孟勤比他们全懂得多。他想大概到凤翥街茶馆里一定可以找到几个。于是就撒腿顺了文林街向大西门跑去了。
出了大西门,沿了凤翥街往北跑,到了沈氏茶馆,老地方,老座位,几个人都在,还有宋捷军。
大宴脸向外坐着,一看见他冲进来,说:“站住,先别坐下!”大家一齐都看他。他站住了,大宴站起来,隔了桌子看看他脚上果然是新鞋,奇怪地说:“我见你手上没拿鞋盒子,以为你忘了。那么旧鞋呢?”
小童便讲买鞋时那些气人的事,大家都笑。宋捷军说:“新鞋踩三脚!”便要踩,又不及他躲得快,踩在地上。大宴说:“伍宝笙也真是的,她就肯叫你把旧鞋丢了!下一场雨你不就又完了?”小童说:“若不是她,我险些又忘了买。”余孟勤说:“你们要这么想想当时情形,那种乱哄哄里,她又那么受人注意,她要快走是难怪的。”
“喝!人家伍宝笙给小童穿鞋!”宋捷军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说。
大家不说话。
“小童你真行!怎么样,今天晚上不用想睡着觉了?”宋捷军又加一句。小童听了不理他。他下不了台,想拍小童一下,小童早提防了,身子向前一让,“拍!”一声打在冯新衔背上。冯新衔和宋捷军又同乡又是中学同学,他最喜欢和宋捷军开玩笑。宋捷军比较口齿钝些,只能说天津话,不如学外文的冯新衔,偏偏能说各地方言。他挨了这一下,就又用天津话说:“怎么样,密特儿宋,咱俩又该买花生米去啦!走!”
“走也行,不过得找小童要钱。”宋捷军说。大家都赞成,便由小童给了钱他俩走了。小童就讲关于校风一段话的下文。朱石樵说:“冯新衔是道家者流,大宴是孔子,伍宝笙是耶稣,各人说本份的话无好坏可论。”余孟勤说:“不伦不类!胡乱比喻!不过自古圣贤多寂寞是真话。可是一个女人懂得这许多干什么?这在女人不是幸福的。”
“也不一定。”大宴说:“伍宝笙的头脑天生合逻辑。她是聪明。她也未必一天到晚想这些。何必咒人家薄命相?”小童听了才放心。
“伍宝笙相貌一点也不薄命。薄命相的人轻飘飘的。”朱石樵是喜欢些玄玄妙妙的东西的。
“伍宝笙不是轻飘飘地,谁知道?”宋捷军正好回来了,他说:“你抱过她?”
“讨厌!”余孟勤的声音真是威风得很!宋捷军做个鬼脸,老实了。小童本来想起了伍宝笙和蔺燕梅一屋,正想谈蔺燕梅,被宋捷军一句粗话吓着,不愿说了。
伍宝笙回到南院一心只想到屋里去看蔺燕梅,进屋却只见史宣文在伏案用功。她走近一看是替金先生校对《佛洛依特释梦研究》。她看见电灯离桌子太远,顺手给弄到一个合适的距离,说:“老姐姐,你的眼睛再不爱惜点,你那副眼镜该换成小酒杯那样儿的了。”她们管金先生带的那种深度数的近视镜作小酒杯。她又说:“蔺燕梅,咱们的新同屋回来了没有?”
“还说呢!就为了等她,我打完了桥牌也一直没出去!一校这稿子不要紧,饭铃也没听见!”
“你还没吃饭?”她吃惊地说:“快!出去吃米线大王去!我陪你。别又闹得胃疼!”
史宣文吐了一口长气,站了起来,她用功过度,身体不大好。不过她不摧残自己健康,倒是胖胖地。她说:“咱们带上凌希慧他们。两个人吃没意思。我请客。”便去找了凌希慧,又找了沈蒹沈葭。沈葭说:“再带上我妹妹。”她们又去找小范,她未回来。
她们走了出来,史宣文说:“我们后来一连赢了两个双局!”
“别气她。”凌希慧说:“看把她气着了下次不和你打,你又要去求她!”
只要是在云南省就不论在哪个小县份、小乡村里都不难吃到三样用米粉作的食品。依本地土名叫来是:“米线”,“饵饣夬”,“卷粉”。饣夬字读“块”,吃食店里都用这个“饣夬”字。“卷粉”读“剪粉”。这是方言的关系。三样东西的做法在起初都差不多,先把白米淘净,煮一过,只要煮熟,不必煮烂,抟在一起,成了软软的一团。做米线时,只消把它从有筛孔的板中压过,那有平常粉丝泡开了那么粗细的一条条的白线,就是米线。不做成线,把它整个像做豆腐干那样压成砖样大一块整的,也差不多有砖那么硬的东西,就是“饵块”,饵块平时要泡在清水里,吃时再取出来切成片,或丝。不用时一定要泡在水里。切好的也至少要用湿布盖上,否则它失去水份就会干裂开来。卷粉是把已成米糊摊成薄薄一片有一个蒸笼那么大的一张饼。再蒸一下,然后卷成一卷。用时横着切下一截截的来。三种东西都可以有各种吃法,放的作料却差不多。有肉末的,叫川肉,有焖鸡的就叫焖鸡,这两种吃法最多。比方川肉米线,焖鸡卷粉之类,都是有汤的。此外炸酱的,红烧羊肉的等等不一而足。饵块因为是硬的,所以还有炒饵块的吃法,味道不让炒年糕。这些吃法全有很多辣椒在内。初来云南的沿海省份的人多半有点不习惯,但是用不了多久,他也会由了两腿走进随便一家小米线馆:“来碗川肉米线!”看大师傅用手抓作料就说;“少放辣椒。”大师傅若听不清楚,小伙计帮忙喊;“免红!”“免红”就是免辣椒的意思,他就要抗议:“要辣椒!”很自负地,又顺便饶上一句:“多青!宽汤!”那“宽汤”的意思就是说:“只要汤多点,有辣椒也不怕!”“青”是说青菜,这菜则要看季节而定,春秋是豌豆尖,夏冬是菠菜,什么都没有时,韭菜是一定有的。云南青菜是四季皆多的,在冬季吃一碗鸡丝豌豆是一件平常的事。
吃法原则是如上述,在实行上也很有改变,有的学生爱出新鲜主意,他硬逼了人家炒米线来吃,结果炒成一锅碎米粉,并且有许多干糊了贴在锅底上。这当然不便算做一种吃法。另外有一种冰糖饵块,或牛奶饵块,这也没有什么特别。三种吃法,原料差不多,故其不同之点实在是在感觉上,米线松软,滋味易入,卷粉稍有韧劲,卷成的卷儿煮开了便如宽面条儿。饵块最难嚼,可是也就是爱吃它那股子硬劲,觉得这才有个嚼头儿。另外有一种饵丝。做就的丝,细得很,偏有饵块硬!是鹤庆地方名产。就比较难得要算珍品了。
三种吃食都是很便宜的。而且几乎每条街都可以买到。文林街上有一家,原是在文林街一个叉路往南的钱局街上的。有一次大轰炸,毁了他的店,他马上在文林街口又开一个新的。 学生们喜欢照顾他,他也就特别讨好。于是生意鼎盛,而有了 米线大王的绰号。另外一家在南院东面,文林街,府甬道路口 上。也有人捧,便是米线二王。为了地点偏了些,吃的人总不 及这边多。其实学生们正在年青的时候也闲不下来去问什么烹调术。无非是谁肯多放调味粉,谁的米线就容易吃得口滑,就爱吃谁的。
这些东西全是由一种小作坊制备好了,送到店里去煮售的。一斤米好做斤半饵块,或一斤十两左右的米线,卷粉。利钱全在生米和成品的差价上。小吃店就专在配料上打主意,这些年来物价日高,焖鸡之中难得有鸡骨头,多半是肉,且是牛肉,不过蒜瓣是不少的。川肉则乱七八糟的肉全放进去。好在学生伙食中根本不见肉,所以米线大王生意依然兴隆。而因此,他的炭火也更划算了。
史宣文她们一大群,不约而同往米线大王这里走。似乎米线与大王是不分的一个名词。再有便是这种馆子甚小,女孩子也不愿意到处去和别人混坐在一起。米线大王店里是难得羼进非学校的人来的。他们一坐下便闹成一片。要卤豆腐干,要焖鸡汤中煮的鸡蛋。又有的要把白蛋整个煮在碗里,有的要切了吃。免红的,免韭菜的,多要煮烂的蒜瓣的,多要汤的,乱七八糟,也亏老板娘记性好,米线大王有耐性,全没弄错。沈家姊妹要的是米线,史宣文、伍宝笙要的卷粉,凌希慧说:“没劲,我来碗饵块,什么青啦红的韭菜大蒜都要。焖鸡饵块!”她们坐着吃得高兴,一个劲儿的添。
伍宝笙问道:“沈蒹沈葭,你们带的范宽湖,范宽怡兄妹是什么样的人?”
“那个范宽湖就是昨天见了一面,问他什么他都知道,我想用不着我费心。”沈蒹说。
“我那个小范,更是精灵,也倒爱找人玩。今天大半天在我屋里。”沈葭说。
“那个小范爱唱歌得很,我在她隔壁,听她唱个不停,看情形似乎跟她同屋全弄熟了。”凌希慧说。
“她唱些什么歌?”伍空笙说。
“还不是些电影歌。”凌希慧说。
“她在我们屋就不大唱。她看出颜色来。”沈葭说。
“她怕乔倩垠不爱听?”伍宝笙说。乔倩垠是个身体很坏的孩子,个性又郁闷,一天到晚不和人玩。
“这个小家伙是个厉害的!”凌希慧说。
“我就是要说这个。”伍宝笙说。“我们去看电影时遇上 她们兄妹了。我越看她这孩子越不好惹。”
“沈葭你管不了她的。”史宣文这才开口。
“姐姐不是一定要管妹妹,有时妹妹神气起来,也要逼得姐姐要强,这是保护人制度另一面的用意。”凌希慧说着大笑起来。
“其实念书是谁也不能替谁念的。这事不能靠人管。”史宣文说。
“这也不只是说念书一件事。”凌希赛是绝不让人的。
“这孩子成绩准坏不了。”沈葭说:“念书的事她聪明有余。”
“不过也就许被聪明误。”凌希慧又接了过去:“她的神气仿佛是上了大学太兴奋了。”
“对了。”史宣文说:“那个蔺燕梅我等了一天没等着,还不知道怎么样?”
“我们还不是也等了一天!小范都问起好几回!”沈蒹说。
“告诉小范!请她放心!”凌希慧一针见血,尖酸地说:“比她好看的多!不过一样,太娇!”
“你嘴里的人没有十全的!”史宣文说。
“人就没有十全的。”她反抗:“说别人十全,就是说自己迷了心窍!”
“别吵。”伍宝笙说。“你看她了?”沈家姐妹也望着她。凌希慧说:“这还会是假的?我昨天一早在学校门口吃早点,看见她下车。那神气是好,模样可爱,多少人全看呆了。那个大个子圣人余孟勤,两只眼睛全直了。他们几个人看得连豆浆都忘了接!不过归根结底一句话:太娇!”
“她下车?下什么车?她有汽车?”沈葭问。
伍宝笙拦住她说:“她家有车。”又问凌希慧:“你怎么知道就是她呢?”
“我还会放过?我心里马上记住了。一去注册看见是我们系的,马上就知道名字了。”
伍宝笙听了,不知道商燕梅一到校便有那么一幕,她想:“余孟勤的眼睛是很凶恶的,其实人倒满好。才知道燕梅是不是也被他惊着了。”
她们吃完了。伍宝笙一看吃得太多,便抢先付了钱。史宣文也不争。大家一路说笑回来,各人回到屋里。她和史宣文到了屋里看见蔺燕梅还没有回来,便准备睡了。史宣文说:“宝笙,真亏了你。我带的钱不够大家这么吃的。”伍宝笙娇娇地笑了一笑。她在史宣文面前又像个妹妹了。史宣文比她才大一岁。
正准备去睡,大家铺好了床,去取盆,准备下楼洗脸。门一开,蔺燕梅进来了。
“咦!蔺燕梅!你什么时候回来过的?”伍宝笙喊。忙着介绍给史宣文。蔺燕梅一身睡衣。披了件浴衣,手里拿了盆。听见忙放下盆,来和史宣文握手。
“怎么你全换好了衣服。我们还没有发现你回来呢?”伍宝竺奇怪地问,这时才细看出蔺燕梅真是如凌希慧所说太娇了。她站在那儿娇滴滴的。
她穿了一身雪白有褶的宽大绸睡衣裤,又是绣了绿色的花。一件浴衣是薄绒的。深绿的颜色,宽翻领是白的,也都有小碎花。松松地系了一根带子。她似乎已经和伍宝笙十分亲密了。稍微低着头,脸上却是笑着。她一边用干的软毛巾擦脸擦手臂、脖子,一边说:“我刚来不久,才洗完了。”说完又笑,又踢着她那双小小的拖鞋。墨绿色拖鞋里一双美丽的孩气的脚。这胫踝真白、细,像大理石的雕刻。
三(下)
史宣文从来没看过这么细嫩的皮肤,华丽光泽的品貌,和那一对晶明清净、水生生的眸子。她在灯下闪烁着像快乐之神的造像。又像一只不避人的柔羽小雀。她随身的一切无不好看,那薄薄的睡衣,雪白的脸盆,一块方格花纹的新毛巾,肥皂盒。
“你怎么,脱下的衣服也看不见呢?”史宣文也不觉和他亲近起来,就这么问。
“我叠好了放在那床单底下了。”她轻轻地说:“我想大概是睡觉以前床上都是要用床单盖好,被子放整齐的吧?”
“哎哟!”史宣文喊:“才不一定呢!你看我们被窝儿全铺好了。还有些人一天都不理床。”又问伍宝笙说:“人家真规矩,咱们也得学点儿了!”
“我说的不错吧。”伍宝笙看了蔺燕梅笑。燕梅又欢喜,又有点难为情便不说话。她又想起方才吃米线时的事,又说:“有好些人等着看你呢!看你穿了睡衣,散了头发这个样,不知要怎么爱你呢!”
蔺燕梅一听,慌了。忙要换衣裳,说:“姐姐,是先生们要查宿舍吗?”
“别听她的!”史宣文抱怨伍宝笙说,又瞪她一眼:“瞧你把人家吓的!明天再告诉沈蒹他们。以后同学见面日子多着呢,值得这样。叫凌希慧听见又是话柄!”她又对蔺燕梅说:“睡吧,我们下楼去就来。”
伍宝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了那么一句兴奋的话。她们下了楼又上来,看见蔺燕梅已经睡在床上。眼睛却睁开等她们。伍宝笙说:“燕梅!你怎么找到洗脸室什么的?”她想起范宽怡那个孩子的话来。
“我昨天一来就先看好了。”她说:“那水缸真大呀!我真怕掉下去!”
她们上了床,一直不能睡,净问蔺燕梅的事情,蔺燕梅的一切。她所会的,她所爱好的,及她的过去似乎全太好了。偏偏她又谨慎谦虚。故每件事皆不多说。倒是她反问了她两位姐姐许多新生该知道的事。上课的事,选课表上那些课程的名字怎么讲。她问:“姐姐,历史不就完了吗,怎么叫《中国通史》呢?”“为什么我们念外文的,一年级除了英文之外没有什么有关系的课呢?”“为什么又要念一个生物学或者别的理学院的课呢?”“为什么不分班。光分课程呢?”“为什么看功课表上老要跑来跑去换教室呢?”伍宝笙和史宣文都爱听她的声音,也都争着给她解答。他们三个人一直快乐地说乏了,才一起睡去。蔺燕梅她自己并不知道,在她一觉醒来时便是全校师生心上唯一的红人了。
学校不觉已经上了半学期的课了。每年上课时的学生们都是同样地匆忙又快乐地从事一个学生应有的活动。新舍南北区、昆中南北院,多少学生,一天之中要走多少来回,没有人计算得出。新的人,旧的人,都一天一天地把对校舍有关的景物的印象加深。又一天一天地,习惯了,认识了,爱好了,这校舍中的空气,送他们出进校舍的铃声,早上课室内的窗影,公路上成行的杨树,城墙缺口外一望的青山。一片季候风,一丝及时雨,草木逐渐长大,又随了季节的变换而更替着荣枯。他们也因了忙碌,一天天地发展他们求知的结果。终于最末一场考试的铃声送他们出了校门。一任他们在辛勤艰苦的人生旅程中去回想,会恋慕这校中的一切。
他们熟悉了先生、师长的面颜,又认识了同窗、同室的学友,或是同队打球的伙伴。同程远足的游侣,吵过架的,拌过嘴的,笑容相对的,瞪眼相向的,都是一样,走出校门时,只要有机会再遇上,便都是至亲密友,竟似脉管里流着同样的血,宛如亲骨肉。
师长同学也还罢了,他们甚至要想到那呆慢的摇铃老工役,那表情比他手中的铃的外表其冷酷,或无情皆不在以下。而同一铃声常是表示不同的情感的。他们也记得那送粉笔的老婆婆,她每当看见了一支粉笔是断作两截时,她心痛的样子直令人以为是她头上一枝玉簪断了。学生糟蹋粉笔若是被她看见了,她就会走过来,伸了手,要了去收起。她那无声的步子,沉默的手,慈颜的怒,谁都觉得是在受祖母的责备,便会惭愧地把粉笔头给他。然而祖母是爱淘气的孩子的。所以学生们偏爱在她看不见时用粉笔乱画,使她到处去捉。她便想:“这些孩子多顽皮!不过他们会写多少字了呵!”她便觉得不寂寞。
还有那衣服不合身的警卫。门口匆忙准备早点的小贩。还有呢,还有洗衣妇和她身后的大筐子。球场上划白线的小球童,甚至偶然捉到的小偷儿。还有,还有,他们都无法忘记。他们一天—天地叫这浓烈、芳馥的学府中的一切浸润了个透!
终于,谁也免不了那么一天,被送出校门了。笑着送出去,淌着眼泪送出去。甚至,是在另外一种原因下,不得不走,也许是无声无息地偷偷走掉了。从那一天起,他便要从新去感觉人生了。那时谁能没有感触呢?有人要大哭一场。有人要拼命工作来增加这可爱的学校的光荣。也有人就呜咽出一些美丽的文字来,让它去激荡每一个有同感的人的心。让他们时时不忘那些黄金似的日子,叫他们躲避引诱,尊重自己心上一片美感,逃免堕落的陷井。然而这些感觉都是离了校才发生的。在学校中时那年青的心对学问都是又贪婪,又无厌如幼小的狮子,又喜爱寻乐,游玩如蝴蝶,更爱一天到晚的笑,笑得那么没有个样儿,像黑猩猩!这也难怪,想想那年月,那生活,本来是快乐的。
半个学期过了。全校的人都熟悉了蔺燕梅的一切。远远地便可以认出是她的身型。看熟了她的脚步,默察出她的声音。学生们很多能背得出在一个星期六天之中,哪一小时,她是应当在哪一个课室上课的。也看熟了她那所有都是用绿色包书纸整洁地包好的书和笔记本子,她那拿了这些本子的手,那手是因了墨绿色包书纸之衬托便如绿叶上的一朵白牡丹。“她到图书馆去了!”别人如此耳语报告着。“她到系办公室去了。”别人这样传说着,或者:“她今天上体育穿的是白短裙子!”有一个人说:“还有绿绸短袖的衣服!””另外一个人补充:“上面是小白点子的绿衣服!”更有人不忍忘下任何一件,即使是再细小的地方!
“她进城了。”“她回家了。”“她今天好像有点不舒服。”“她今天没有吃早点。”“她今天上课先生问她问题了。”这样的材料是谁都关切的。至于:“她今天在城墙缺口走出来时,我看见她跟伍宝笙撒娇呢!”这样一句话就会马上使听到人屏息来听取一个详尽的描述。
谈起她的人口里都像是说自己的妹妹那样喜爱偏疼。又像自己的情人那样痴情,执迷,又像是自己梦中的一位女神,自己只配称赞她,而也只能称赞而已。
也就因为她像是女神似的出现在校园里,所以才能叫大家不争执地同来称赞。
大家心上记挂着她,眼睛里爱惜她,口里念着她。她是这样被介绍到大家心上来的。小童大宴他们在茶馆中,食堂里不是谈起过蔺燕梅吗?就像这样:“蔺燕梅!”三个字就在许多人耳里生了根。伍宝笙她们不是在米线大王描绘过她吗?“蔺燕梅”三个字就在大家脑子里发了芽。金先生陆先生更是逢见得意弟子便介绍这个新学生。于是:“蔺燕梅”三个字便在所有的人的心上开了花!因此蔺燕梅在不觉之中,忽的一下子,为全校的人所认识。谁对她都同样不陌生。
陌生的眼光常为同样的陌生眼光所回答。而这种往来是误会的开端。亲切关怀的一瞥则是友情的先驱。蔺燕梅在学校里除了使她羞涩的那种惊羡眼光之外,她没有遇过陌生的注视。所以她一进了这园地,便如一匹快乐的小羊。这里跑跑,那里跑跑,到处只有爱护她的人在等着她。
女同学们觉得宿舍里有一个蔺燕梅是她们的光荣。男同学中没有一个人觉得蔺燕梅有特别注意他的可能。所以无人来搅扰她的清静。而她也正是对这种搅扰也还茫然的年纪。顶多顶多,她在揽镜自赏时心上会因快乐而战栗着。
蔺燕梅常因她自己出众的容貌而暗暗心惊。莫名其妙的恐怖。别人也胜于爱自己那样来关切他。运动场上向她飞来一个急球,或是看她骑在自行车上转一个小弯,大家都屏息的守候着生怕上帝后悔他曾造了一个太美的女孩子,便把她的容颜姿势再取回去。蔺燕梅又偏偏爱玩。她网球打得很好。骑车又爱转得快。驶出城墙缺口,滑向公路那一大段下坡路时,轻捷如燕子。
人家说得好:“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加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峨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们无法把一些嫩草、干油、虫蛹、瓜子之类的东西凑合起来,产生一个美人的意象。但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八个字就马上给了一个明亮的好女子的神韵(注:朱光潜论诗兴画)。所以蔺燕梅的肤色、鬓眉及她的绮丽的姿容,秀美的动作,聪明的口齿、娴静的神态只给了学生们一种图画。而真正叫他们无法忘的,是她生活片段各种动人的剪影。这些常活鲜鲜地在他们心上重演,差点跌跤的一闪,仰首对那飞来网球之一击。考试时课室上眉尖的一蹙。图书馆灯下凝神的一瞬。
学生们熟悉了校中、校外附近一切的景物。这些便是在来日他们回忆学生生活时的背景。他们也同时在心上刻下了蔺燕梅的音容笑貌。在她身上也寄存大家恋校心情的一部分。这样无一人不觉得她是属于全校的。大家对她的赞美如狂风下的小草,都是一面倒的。其中只有有限的几棵大树。比方朱石樵喜欢看相,自有一些相法上的讲究。冯新衔说今日是哈姆雷特里的奥菲莉亚,将来也许是奥赛罗里的德士黛梦挪。这也都只足以表示他们还未被大风吹迷糊。至于这话里有什么道理没有,连他们自己也一笑置之。余孟勤说自古一个女孩子美到这步田地,便往往抵抗不了无穷竭的迫害。他便强调地说:“现在我 们是学生,我们生活在学校里,我们要竭尽本分的力量,利用良好的环境。造成个十全完美的故事!这工作本身原是教育。这故事传下去便是讲义!我们要打破命运的说法。一切皆事在人为!”
小童却跑去和伍宝笙说:“你瞧,我说你顶会走路了。你身材够长才够走路的材料。从前校舍小的时候,看不出来。现在有新校舍了,你一走,多好看!多叫人看了舒服!”伍宝笙又像评阅小童的课业似的,好像忘了所描说的便是自己。她只不说话,静听着。她本也是无愧地。小童接着说:“那个小蔺燕梅也走得好。可是走得多么不同呀!她净是变化。偶然的一跳一闪,手臂一舒,身子一转,全说不上规律,说不上法则。不像你。可是也真好看。”
“叙述故事用散文。”伍宝笙说:“这种美在节奏上的意象,要用音乐来表示,至少要用诗。”
“你一个人走,便好看。有些女孩子不敢一个人在大家注视之下走一条大路。她会忸怩起来,有一个人伴她,女伴也好,才能走得成一条直线。蔺燕梅也是能走得直的人。她有她的原因。她不曾注意到别人爱慕的眼光。仿佛太阳是为她照着,白云是为她浮在天上的。她当然可以走得好。你是因为心细,聪明。走得好。因为你们各有性格,所以你们两个人走,便如合声,一个人走,也有独立的韵律。你们走在一起,伍宝笙!真好看极了!”
“这就坏了。”伍宝笙笑着说。“一分析美感经验,你就成不了诗人啦。”
“我不是诗人。”小童说。“可是蔺燕梅和你确是仙子。她来了,比得女孩子们都没有了光彩。却偏偏会依在你怀里撒娇。我想这样的女神们全是从流水学来的腰肢、行云教会的步法,那调和、灵巧的节奏,就像影子同花枝的不差节拍。”
“够了!”她说:“说着说着诗就来啦。用节奏协调来理解动作是对的。可是‘腰肢’两个字大绘形了。其实自然界原本没有不美的动作。小猫的爬,大猫的纵跳。松鼠的攀援,飞鸟的展翅。哪有一样是不好看的,还有你说的行云流水。只有人,有的两肩不平,也不注意是生活中什么地方不对劲。肢体僵硬更索性不运动。不但慢慢自己举动不美,不久也分不出什么举动是美的,什么举动是不美的了。”
小童当然不是诗人,蔺燕梅也不是女神,她只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儿。引起小童一片赞誉的也就是这明净伶俐的女儿心境。如果是天上一位女神下几,那么天人相隔,谁又关着谁的事?伍宝笙常在蔺燕梅身上找出她所喜欢的小童的那一派真挚的情感。她常愿有她在身边。小童开学是二年级了。试验室占有了他。他也顾不得去找伍宝笙淘气。蔺燕梅便在伍宝笙那里替了他。天天“姐姐!”“姐姐!”追着伍宝笙叫。
说起功课来,女孩儿在这一方面的聪明如何是很难判断的。她们心静下来,一尘不染时,真是冰雪聪明,窍窍通澈。一旦心上有了排解不开的事,那份糊涂劲儿又叫人生气,又叫人可怜。她就很可能救也无从下手救地一泻而下,再也挣扎不上来了。这种地方难怪先生们喜欢粗手粗脚的男学生或是模样平常的女孩子。说来也是,像伍宝笙那样人品,独往独来无牵无挂地四年用功能有几个呢?
余孟勤是个好管闲事的人。他先见蔺燕梅竟有伍宝笙之美,心中不服气,他想也许不致有伍宝笙那样成材具。“一个小姐,一个娇小组罢了。”他想。而他是只看重学业成就的。不料他听说,蔺燕梅思路是那么灵活,文笔又极敏捷。这些是天生的资质厚,也不谈他,没想到她为学态度正派,拘谨小心。只拿上课来说,她从不缺课,笔记是又整齐又干净。参考书必读,图书馆按时去。因为她心静,心专。事半功倍,人人夸奖。余孟勤耳朵听得熟了。心想:“会有这样的事!”有一天他见到金先生,使闲闲地谈了起来:“金先生,保护人制度实行以来。才发现一个重要问题。”
“一点也不错,”金先生正在写一点东西。一句话问在心上,便抬起头来摘了眼镜:“不但实行上有了问题,连这制度的名字竟都要改。”
余孟勤听了大笑起来。他笑声朗朗震人。目中一排整齐的牙齿也都雪白有光:“比方说,沈葭带范宽怡罢。一起走,很明显地,这个小孩还没有完全弄清她的新环境,她很听话,也很柔顺。这不过是她的一种表演罢了。现在她渐渐露头角了,就不服人了。沈葭是个好姑娘,处处不防人。有时一两句玩笑话,范宽怡不肯让,她能尖酸地把沈葭说哭了!”
“你以为范宽怡的心理是怎么样呢?”金先生说:“这情形沈蒹告诉过我了。”
“我看。”余孟勤说。“也没有什么。她在家大概是骄纵惯了。又天生偏偏也有些可骄的地方。加上气质不淳厚,便处处想争强。不能忍受别人当面去恭维他人。伍宝笙告诉我说,几次都是因为沈葭忘其所以地称赞蔺燕梅她便说刻薄话。”
“所以我想,保护人制度一个名称竟不如童孝贤说的大姐姐大哥哥制度好。哥哥姐姐是可以叫弟妹气哭的,但是对带领弟妹不妨碍。”金先生笑着说:“不过你提起伍宝笙来,她倒是极成功的一个。蔺燕梅不用说了,就像她自己的妹妹似的。又像是到大家心上来做她的替身的人。她明年毕业走了,大家心上可以不致空虚。蔺燕梅竟似她的小时样子。至于她带的那两个弟弟呢,一个蔡仲勉,本来很害羞的,现在也很肯玩。听人家说,他还参加比球,一定要拖伍宝笙去看。另一个薛令超,方才还在这儿,到我们系里来看杂志。我问他:他的大姐姐好不好?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伍大姐真奇怪,什么全懂,蔺燕梅学外文,那英文她教得了,我学国文,说话用字全不及她带神。我看看心理系里能找到什么东西考考她不能!’他还说他母亲要他把伍宝笙请回家去看看,是谁家的小姐使他们孩子夸成这么个样儿!她真能!就会把感情弄得这么好!”
余孟勤看金先生说得高兴,便也不敢拦。一听见说到一个段落,忙引回他的题目上去:“伍宝笙是个成功的。男生里也有些很成功的。说起蔺燕梅是她的小影儿来,我想起,蔺燕梅此后在学校的动态,是大家要代她考虑的。这是上苍有意派的一件责任。我们不能失败。她的处境已不甚好。”
金先生听了说:“不过她现在很用功。她的心情大概还是很简单的。我们不必插手。”
“就是这个话。”余孟勤郑重其事的:“方才提起的范宽怡便显然有嫉愤的心理。那可以看得出来,不久或者今日大家所爱的人,来日为大家所妒!”
“这推理是可能的,可是太简单了。”金先生说:“何致如此?这个关乎个人性情。以蔺燕梅的好性情来看决不致的。 不过我们仍有工作可做,你说是不是?”
“就是!”余孟勤说:“今日蔺燕梅还是幼女的心理。我们要像看护一个危险期中的病人。要到她平安渡过这时间到了伍宝笙那种有见地、有了解的境界。”
“你说应当怎么办?”金先生又问。
“我就是来向金先生问这一件事的。”余孟勤下了他的结论:“她现在非常用功。而她在别人眼中又被看得很高,这种尊荣可以延续她用功的力量。很可能她今日如此是因为初入大学十分兴奋,同时环境太新,使她觉得只有专心读书是最简单的适应办法。我们乘此使她养成习惯,暂时不妨加重她功课上的负担,一面灌输学术尊荣的心理。不久,她习惯成自然,那时学业便是她的保护人。她可以有东西来维系那很可能受到干扰的心了。”
“女孩子的心无时不是在受干扰的。”金先生说:“这是一种本能。你想用书本来转移天性又何必呢?我们可以保护她叫她能保护自己。我们不必用学术来造成一个壁垒把她锁在里面。我们顶多可以引起她对课业的兴趣,如发起文艺创作之类。不必教她带发修行!我说一句重点儿的话:我宁愿看她成绩平平,而风头极健,为同学指示人生的另一方面成功。不愿用她来作一个死读书的代表,头也不梳,衣服也不讲究,过不了两年戴了副大眼镜像我这样,然后又用如簧之舌去蛊惑后来千千百百新来的蔺燕梅。”
“那么金先生想她未来的结果如何才是理想的?”
“出嫁,嫁一个年貌相当的!”金先生感慨的说:“我们学校里可称为理想的情侣是很少的。不知道那些好男生都作什么去了。是不是用功太过度?也成了带发修行?只让些运动员、纨绔子弟出来,追女同学,胡闹?”
金先生这些话不是无所指的。他常说,就是因为好男学生不出头交际,便越使洁身自爱的人不敢涉足情场。自为因果此情形更弄得可怖。战时生活本身困难,又加上一层束缚的原因。既然缺乏豪杰之士出来打开僵局,促成恋爱的自然发育,当然更使纨绔子弟们来表演无聊的活动。余孟勤就是在这方面性情太偏激。他好比是性情焦躁的古董收藏家,为了保藏不小心,把一只花瓶弄了一点残缺,他便索性把它打得粉碎。他不晓得这花瓶可能是个只此一只。而人是有生命的东西,人生的一切是在随时改进的。他现在攻击恋爱,他是消极地攻击而无积极地建设。偏偏他心思周密而辩才又是一时无敌的,结果害了人也害了自己。他只赞成三种活动,便是念书,念书,还是念书。
金先生是他所佩服的。金先生独身到如今已是四十岁的人了。一生著述极丰且复孜孜不倦。但他的心得代替了他的本能,使他很有在最近寻觅结婚对象的可能。这很使余孟勤失望,似乎这样一来,他的独身主意也有点动摇了。至少是没有同伴了。所以他要救自已使自己不至崩溃,便是攻击金先生的凡人必须结婚的说法。他知道金先生看中了历史系四年级尊贵有少妇型的沈蒹。他便说:“男人若是娶一个有头脑的女子,便是消灭了一个文化的工作者。金先生若是娶了那少妇型的沈蒹,就是这话的反面;自己放弃了工作。”这话当然传到金先生耳朵里。金先生说:“我起码要作两件事;”他说着便笑了:“第一我要作他的先驱,结了婚,不论是和谁结了婚,尽可能造成一个完善的家庭。第二步叫他也放弃独身的看法。”这话,余孟勤也听到了。他的偏执的想法更动摇了。
今天他本来只想说出如何用对学业的兴趣来保障蔺燕梅在学校生活的宁静。没想到被金先生一句话将传来传去的一场辩论给揭明了。他有点措手不及。他镇静了一下,说:“情形因人而异,蔺燕梅若是在合乎金先生的理想的明天出现,那我赞成金先生的意思。可是今天仍是今天,好男生还在带发修行,她可能遇上的还是纨绔子弟。我们不愿意把她保护得好,使她成为伍宝笙吗?”
“看看我的胡须。”金先生说:“我四十岁的人了,还要想得比你积极些。你不会叫今天变成明天吗?那么说,叫蔺燕梅这么一个人为了明天牺牲了我都觉得比用死知识把她消灭了值得。也许非待这么一个人人关切的人,不幸地作了牺牲者,这辈少年老骨头醒不过来!可怜的蔺燕梅,只有牺牲你了。”他看余孟勤态度显出不忍的样子,他接着说:“还提伍宝笙呢!伍宝笙的下落该是什么样子才能称你的心!称你这种吹了号筒领导别人一批批的去舍本逐末,不追求人情,却追求人情之末,那道学之心!我看伍宝笙抱了一匹小羊,或是一匹小兔,往试验室走的神气,我心便当真恐怖起来。可是细看她天生温柔的面貌,又觉得她必会把一个小孩抱得舒舒服服地睡在怀里。她只是在试验室那一刹那之间是“非人间”的。而她实在该抱一个小孩。她今年有二十四岁了。你不难把蔺燕梅在三年之内也造成这样。那样更成功了。三年后蔺燕梅才二十一岁!”
这些话余孟勤完全懂得。他想的事本来不止这一端,不过这一方面也是他爱听的,所以他听了便默默地走开。他心里想,不谈恋爱的事,蔺燕梅的问题也实在多得很。她一下子由一个娇养在家中的小姐,考了个同等学力,入了个这么多同学的大学。这种环境她如何适应?还有那自然而生的嫉妒的人如范宽怡者,她会不会遭遇诽谤,她将如何应付?这些难道都是金先生一句:“关乎个人性情”几个字便解决了的?这些话是另外一个题目。他认为有再谈之必要时便要再提出。而他的解决办法还是不分心。专去念书。事实上在一个学校最单纯的生活方法本来也只是专心念书。
范宽怡的想法固然也有一部分为人家看得出来,另一方面她也是有些心眼儿的。故她也是为风吹不歪的一棵大树。她自己有时想起来也很得意。不过那种不为风吹,却乘风遨游的伍宝笙心上是一种什么境界,她便未必能懂了。范宽怡见到了蔺燕梅心上也是暗暗吃惊。她吃惊之余,倒也不就是生了嫉妒。人只是在有所争时,或有观众时才会有妒嫉的心理。范宽怡她觉得不必讨这个没趣。她很少接近蔺燕梅。后来她想到一个念头,她觉得能如蔺燕梅的女孩子实在很少,她何不撺掇起她哥哥的野心?这样,以她哥哥来看是件很有希望的事。对她自己来说,对手变成助手。她是想到便实行的。她很撺掇过她哥哥几回。但是蔺燕梅心上一尘不染,谁也摸不清头脑。她的学生生活还是美丽得如水中的花影,雾里的山川,梦中的年月,那种引人憧憬却又是茫茫然不着实际的。
一个学期总是很容易过去的。转眼大考完了。每个学生都多少有了些变化。范宽湖功课甚好,得到很多称赞。范宽怡偏偏有两门功课没有及格。大家也都看出她有心事来。蔡仲勉也成了有点小名气的人物。因为运动场上出了风头,薛令超的谈吐也与以前大大地不同。一个新生是不难造成自己身份的。他们也都是成功的人物。小范虽说不得意,但是大家皆知她得天独厚,这点打击说不定便奠定了她成功的基础。
余孟勤是大家崇景的一个人物,他的作业是稳扎稳打的。他常被人谈起,大家的口吻全像翘起了大拇指说:“此,我校之千里驹也!”伍宝笙则是个十全的人物。性情不偏激。人缘儿好。学业,及试验工作简直是她一种心爱的游戏,至于她平常永远是活泼、健康的样子,那一副快活的神气,叫谁见了心上也高兴。她是快毕业的人了。她也有论文要忙。但她的一切全是那么从从容容的。不似余孟勤那样一切全是苦学深思的。
此外各人也都有一学期的成绩及寒假后的打算。寒假与暑假不同。它不是一个假期。倒是紧张工作中的一个接济站。冯新衔下了决心不懒一次,也下决心抛下书本一次,在寒假为他这整个大学生活写个片段描写的小集子。朱石樵虽是才三年级则要把早已拟好的一篇论文动笔。他是不管学校课程进行程序的。他自己想做什么便作什么。有时即使是考试,他心上若实在有丢不下的要思索的问题,他是可以连考试都不去参加的。
周体予很受范氏兄妹的鼓励。他出身贫寒,但向上要强心切。他与傅信禅是同乡,两个苦干的湖南人。他心上有点羡慕范氏兄妹良好的家庭。他想平地一声雷,也要打出一个局面。一学期来,球也打得少了。倒是范宽湖常去找他出来没事时运动一下。
蔺燕梅是个生活得最平静的人。她轻易地适应了她的新环境。她成功得很,这倒是叫余孟勤很奇怪的。他暗暗佩服金先生稳健的看法。蔺燕梅慢慢地使大家对她那些与众不同之点习惯了。她衣饰逐渐与大家一样不那么像明星似的了。不那么美艳得叫人觉着浓得化不开的了。但是天生的丽质也自有她掩遮不住的地方。然而这既经改造,化合后的风韵,便是全校公有的一份骄傲了。谁全会沾沾自喜地夸赞:“我们的蔺燕梅!”
蔺燕梅的母亲起初很不放心她寄宿在学校里;也怕她在学校里受不了苦。起先常常来看她。后来蔺燕梅便害羞别人打趣她,说她还要吃奶,就求着母亲不来看她。有时父亲有事。来到文林街米线大王这一带昆明的拉丁区来,便有时也把女儿接出来。后来看看女儿很爱这新环境也便随她去了。作母亲的也有时想起学校中的饭菜不会好吃,便常着人送来,或者在女儿回家去时自己带来。她拗不过才带了来。带到学校使分给大家吃。这本是最受人欢迎的事。不过在蔺燕梅便不同了。她的家庭如此出色地好,使她显得这么与众不同,倒叫她怪羞见人的。别人吃她带来的东西还要说惹她着急的话。玩笑的事说说也就罢了。偏偏那个凌希慧每逢叫她去吃那些精致的点心时她的闲话就多了。有一次她说:“燕梅的妈妈像把女儿送进了地狱似的,想给女儿点心吃,偏要撤点在四周,喂饿鬼,怕女儿抢不着。”她不知道一句话伤了人家的心。她回家又说不得。下次再有东西强她带来,她便在文林街上偷偷送给洗衣妇给他孩子吃。不敢带回宿舍来。有时小童找她要吃的,她才特别给小童带。他们孩子的心,倒是合得来的。
她的妈妈不许她把衣服交给学校中的洗衣妇,说:“他们把什么男人的衣服放在一块儿洗!衣服别怕麻烦,带回家来洗!”她便不肯,便说别人会笑话。妈妈就说:“有了学校什么都是学校好了。我全依你。只有衣服非带回来洗不行!脏死了!要是嫌麻烦,用汽车去接你!”“我带回来!我带回来!妈咪!”她就赶忙哀求:“千万别拿汽车接我!”说着她就会往妈妈怀里撒赖。妈妈就搂起她来笑着说:“算了罢!别装大学生幌子了。瞧你这个样儿。头发全钻乱了。还要妈咪梳辫子?”女儿就只是笑,不说话,直要在妈妈怀里蘑菇够了时候才起来。
可是衣服她听妈妈说了也不大敢交给人洗,大件的带回家去。小件的便自己学着洗。有时把手洗得又酸又疼,也咬牙作。这样回家时,回校时还都要带着大包包。伍宝笙便笑她说:“燕梅嫁到联大来还好,离娘家近。若是嫁远了,这一趟一趟地回娘家也够累死人了。”
寒假来到。大考才考完这下午,那辆大家熟识的车子便来了。母亲名正言顺地来接女儿。蔺燕梅也早收拾好了坐在屋里等着。大家都到她房来送她。看了她那穿戴整齐了等候的样子,又像是由学校嫁出去似的,在等花轿子。沈家姊妹早日已回家了,净剩下些没有家的。大家看了,彼此心酸,弄得蔺燕梅也不知如何才好。史宣文的床上已是空的了。她想再搬空了一个床真不知道叫这慈爱的姐姐怎么受。凌希慧是自小父母双亡寄养在叔父家由叔父教养大的。叔父是个单身汉,做着很大的生意,家里没有年纪相仿的姐妹,她宁愿留在校里,找无家可归的姐妹玩,不愿回去。今天她也来送。还有多病寡言的倩垠,也因为蔺燕梅是第一个使她乐意交友的人,因为有了蔺燕梅她才有了朋友,也羞涩地来参加这非正式的送行。范宽怡又是同她哥哥去玩了,没在这里。
母亲到了。她自已找到了宿舍。一下子多少女孩子来喊“伯母!”都是这么长的大姑娘。作妈妈的心都是一样的。累得她拉拉这个,看看那个,都是笑嘻嘻地。她才放心女儿在这里实在不错。而且她人缘必定甚好。她接了女儿走。大家提包拿件地一路送出来。她认真地邀大家去她家里玩。免得女儿在家里想他们。
“我们来便一伙儿都来!”伍宝笙说:“我们可是要吃的。”
“当然,当然!可疼死我了。请都请不到的。”她真是疼这个伍宝笙。
“妈!”燕梅说:“过年时候来!他们都是没处过年去的!”
“过年来行。”妈妈说:“可是不能大年初一来。那成了叫人来给你爸妈拜年了。这样罢,年初三来。到时候要一定都到!”
“年初三!”伍宝笙说:“一定!”
“年初三可以!”凌希慧说:“年初一我得回去给叔叔拜年。”
这样蔺燕梅才欢欢喜喜地钻进了汽车门,车开走了。
“蔺燕梅回家了!”“蔺燕梅的母亲到宿舍把她接走的。”“蔺燕梅一个寒假都要在家里,在远远的巫家坝附近那小洋房里了!”“蔺燕梅走了,伍宝笙哭了。”“伍宝笙哭了还是那个不说话的幽灵似的乔倩垠劝的。”“乔倩垠其实也哭了!”这样的话便传开了。这样谁都知道校园内一时看不到她了。谁的心上便都觉得她在校时该多接近她,偷偷守候着她。到如今一个长长的寒假她都要在家里过了!大家心上便泛起一点惆怅,一种漫无心绪的感觉一直要到明年开学的时候。懒得梳洗的人,又恢复了惫赖的神气,因为校园中没有蔺燕梅来看他了。爱说粗话的人又试着说粗话了,因为校园中没有蔺燕梅来听他。那些用功过分或过度疲劳有忧郁症的人便又愁眉丧脸了。因为没有蔺燕梅向他笑。没有蔺燕梅那明眸皓齿的一笑,他打不起精神来,马上为忧伤打倒。
然而蔺燕梅开学终会来的。她会重新和他们共同生活的。并且她临走时还说要请客呢?请的都是谁?有我吗?
未央歌四
“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寒假中的学生,很不少是忽然蛰伏起来,各自经营一点小道理的。但是能够一下子几天找他不见的究竟还是少数。因为环境这样限制了人,有谁能有这样的经济能力,把他自己藏在个整个与学校、朋友隔离地方专心致志于他自己的工作?所以许多人到了每天晚上仍不免出现在凤翥街的小茶馆里,又为了青年人的一点直爽劲儿,就在他的工作才有一点儿端倪时,便把它夹带着颤抖的快乐的心情泄露了出来。然而这习性是不大好的。有人的工作便仅仅为了泄露出来了,就听了赞美的话,看到了羡慕的神色,得到了一部分的满足,而停顿了进行。轻易地用回忆,梦想,安乐,葬送了他的野心。
这种泄露在女学生之中尤其容易。所以能像伍宝笙那样孜孜不息,连自己也不明白哪里来的这么个耐性的,真如凤毛麟角。因之使旁观的人看来,与其去伤这种毫无结果的脑筋,还不如用第一个寒假去傻玩,参加音乐歌咏演奏会,第二个寒假去相思,谈恋爱,第三个寒假去为爱人织毛线和匆忙地写家书,第四个寒假明目张胆地准备嫁衣裳。她们随时随地,像打一个寒噤那么容易就说出心上的秘密。不过这件事与作工作不同。不致因为快乐地说了出来,得了赞美便吹了。所以她们倒常是成功的。她们也用不到找着茶馆才泄底。她们很少去泡茶馆,只消一斤花生米或一斤糖炒栗子,在宿舍里围着桌子一吃,便什么都成了大家的话柄了。
这天晚上朱石樵又是独自从校园外小坟山上回来,一件旧黑色布棉袍上又是沾满了土和干了的小草,树叶,脚高步低回到凤翥街来。道经沈氏茶馆,他看也不看,急急走过去,手里捏了一卷纸,心上起伏着无限思潮,他想找个生疏的茶馆把这纸上的零乱记录整理一下子。他另外一只手提了袍子的下摆,因下面的一个扣绊脱落了,不提着它,大襟便会斜挂下来,他本来有一件蓝布长衫可以罩在外面,也好帮他约束一下这穿走了样子的大袍子的,但是这长衫又被他卖了。因为他没有心思作假期工作。他又要钱包饭。凤寨街茶馆虽然很多,但是学生更多。忽然他走过一家光线很暗的茶馆,里面黑压压地全是人。全是白日里下苦力、赶马、拖车的人,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一杯茶和一个晚上的休息。所以他们不用明亮的灯光来看彼此的脸。而一桌上又可以挤上许多人。只要不妨碍彼此把腿放在凳子上把膝头抱在胸前,能够多有几个人聚在一桌闲谈便满足了。所以这样茶馆人便最多,声音最嘈杂。昏暗的灯下一屋子烟雾迷濛地,大竹筒做成的云南水烟筒呼呼地响着。“拍!拍!”一声声地把烟蒂吹在地上。朱石樵想“这里也可以了,有一杯茶,有水来浇熄一天的焦渴,灯光再暗些,只要能看见自己的字迹不就够了么?”他是把健康放在最后考虑的人。他不爱惜目力,他常说:“鹰的眼睛再好也没有了,人倒把鹰放在手腕上,在打猎时由它去抓兔子。马是跑的最快的了,人便骑了马去追取猎物!”他这样的话是说给那些运动员听的。
他低了那极重、极大的头走进了这个茶馆。在靠灯近的地方找个空座挤在大家一桌上。他也不理别人,也不看别人。他是一心的心思。直到老板发现了他,才叫伙计给泡了一碗茶。伙计把水滴了一滴在他写纲要的纸上。那是劣等的土纸,纸上便阴湿了一大片。他瞪了伙计一眼,冒火似的愤怒。伙计忙走开了。他又编他的文稿。
闲谈的并不注意他。他们见得惯满街的学生。大家都是一杯茶的饮客,谁也不顾忌谁。他们仍是:“一盒黄烟!”然后把大竹筒子传来送去地“呼!呼!”地吸。有谁坐够了,起身付钱时你拉我扯地也常碰乱了他的字迹。他倒能忍受这些个。大概到八九点钟,他把他的工作作了一个段落。他想再喝一碗茶,再呆想一会儿,便回的。这时候进来了一串儿三个人。一个小孩子,呆慢的在前边走。第二个是个黑衣服,墨镜,脸容削瘦的男人,他用手扶了这小孩的肩膀,大襟下拖了根竹杖。已是磨得晶黄的了。第三个人手又扶了他。也拖了根杖。穿了浅灰色的抱子。没有戴眼镜,便露出了光光的灰色无眸子眼球。背后一把南胡装在布袋里,从两肩上露出来。老板向小孩点了点头,小孩也不发一言往一个方桌前便走。转过身时看见他背后也有个青布袋子,里面是一个梯形的木盒。两个瞎子就了位。小孩把木盒放在桌上打开,是一个洋琴。他两个便合奏起来。黑衣的打洋琴,同时又念了四句定场诗。听也听不清楚,大概有什么“沧桑不忍重回首,瞬息白了少年头”两句。南胡便伴奏起来。大家仍是谈各人的话,有的人使偏近了听,眼光全落在打洋琴的手上,或是那小孩刺得精光的头上。小孩生得呆得很,只白了眼往前看。
朱石樵受不得干扰的。他的思路打断了。他索性专心去听一段书。原来说的是一段历史。歪曲史实,添枝加叶地叫他很生气。
“这是战长沙罢?”旁边一个短衣汉子说:“听他说什么‘好过关’的。等一下关公就出来了。”朱石樵听了更气,他很想走。他起身来一看,发现那边临街一个桌子上坐了宴取中、童孝贤、余孟勤三个人。余孟勤正向他笑。他原来不肯上沈氏茶馆去便是怕大家遇上一闲谈,工作便无法进行。现在事已差不多,此地又一乱,正想找人谈了。于是正好,便端了茶走过去。
“朱石樵。”余孟勤说:“完事了?”
“还要回去赶夜工。”他说。
“方才你一进来,我要喊你。”小童说:“大余不叫我喊,说你有事,说你作文章批评一个刘知几。刘知几是谁?”
“是个史家。老头子!”朱石樵说。
“不过你是中西的史学史一块念的。”余孟勤借机会说:“批评只能用提供参考的口气。刘知几不是可以随便批评的。”
“这倒不一定。”大宴说:“若是这样,不必自己用功了。没有谁是批评不得的。反正现在是作学生,只当是一种练习。”
“对!”小童说:“批评就是一种自传。这批评不过是借别人一块地基来表示自己的建筑理论罢了。要不然怎么让先生了解你的见识如何呢?刘知几若是和先生意思全一样,这文章写好了还可以给别人再看呢!”
“算了,算了!”余孟勤说:“我一句话有了漏洞,马上就钻进两只老鼠来。大家都不讲,听听朱石樵作何感想。”
“大余并没有不许我写这篇文的意思。”他说:“不过我的态度确实要放缓和些。”
“怎么样?”大余说:“文章是由人来写的。白莲教这么一个人大家还不明白吗?我是针对了他的性情而发的。并不是说刘知几,或某一个别的人,或别的事,是不可置一词的。瞧瞧你们俩!”
大家一齐笑了起来。朱石樵说:“别吵。别人还要听琴呢!”小童说:“你一个人坐在那么靠里,空气多坏,这里临街,空气好些,写文章时也免得写得那种经咒似的,别别扭扭地!”大家又笑。朱石樵说:“我不过是打个草稿。”这时外面有二个学生走过,一个说:“咱听听说书。”小童一看是薛令超,那一个是蔡仲勉。他们进来便坐在一起。大家都面熟,但是年级差的太远,一年级又是住在北院,不认得。只有小童是从伍宝笙那里见过的,便介绍了一下。薛令超说:“我们早知道余孟勤。”小童说:“你们光知道名字。至于这三个字后头有多少智慧,还够你知道半天的呢!”大家又笑,这两个新生也笑。余孟勤也不说什么,只用眼打量了他们一下。大宴说:“小童什么时候也会装大人了?”小童说;“早就大了。不过这一句话是才刚有感而发的。一个刘知己我便是今天才知道。人可以自大么?”薛令超说:“是作史通通释的?”朱石樵说:“对的。不过多了两个宇,他只做了史通。至于史通通释是后来清朝浦起龙的作品。”蔡仲勉说:“你说来听书的。你净打扰别人!”大家又听。余孟勤看蔡仲勉身体、相貌皆不错,一脸静静的神气。心上想:“一年级真有人材。”又想:“又是伍宝笙的光荣。带得这么好两个弟弟。”
薛令超说:“这说的是过昭关?”
“对了。”朱石樵说。“是‘文昭关’。你不愧是学文学的。方才在那边我听见人家硬说是‘战长沙’。没把我气走了!”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余孟勤说:“这云南说书,我才能懂一半。”
“我也只懂一半。”大宴说:“可是我们不说话,仔细听。你看我和蔡仲勉,一声也不出。”
“人家就没希望大家全不说话这么听。”小童说。
“人家希望到时候给钱。”蔡仲勉说:“我没有钱,便捧个人场。”
“你外行了。”小童说.“茶馆是分类的。有说书的,茶钱便多些。用不着单外给。”
果然,“文昭关”已经说完了。又接了一段“战宛城”也没有来要钱。朱石樵说:“好险。我身上只剩了一支洋蜡钱了。给了他我就不用开夜车了。”
“我捐助。”余孟勤说:“一支蜡太暗了。又犯了老毛病,不爱惜自己!在此地写几个字的草稿也还罢了,回去哪能这么干?身体也是要紧的。比方你学业刚刚有点根基,便‘不幸短命死矣’,我们对你的批评是要很苛刻的!”大家听众孟勤义正词严,便都望了朱石樵,很爱惜的样子。余孟勤又说:“你写这篇文章我每晚助蜡一支,你自己点一支。有这支蜡照着时你笔调就要缓和些。”
“好呀!”小童说:“我也助一支,白莲教,你不用买了!”
“又来啦!”大宴说:“你别又一支了。我来半支,你也半支罢。不给现钱,给现货。”
两个一年级学生听得入神,也都暗暗为朱石樵欢喜。朱石樵只是说:“也好,也好。好!好!”
余孟勤又说:“那个傅信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前些天说要翻译威尔逊的一本国际公法。我说那本书太浅太教科书味儿了。他说他是不得已。惟其是教科书味才好卖钱,他太穷。我想也算了。他英文很差。翻一本书也可以有许多好处。你们知道怎么样了?”
“我看翻不成功。”大宴说:“他的目的在钱。便无从得这推动力。他根本买不起这许多纸。翻好了,又不见得准有人给出版。他便会心冷了。况且,国际公法看译本不及念原文。”
“傅信禅的情形不同。”余孟勤说:“他是孤儿教养院出来的,那个地方天生地不许人有野心,他便看出魄力不够来。”
“我们这个又野心太多了。”朱石樵说:“你们看小童。他不但混身上下全是野心。并且尽是白日梦。”小童听了看着蔡仲勉薛令超笑。
“不过他是一员福将。”大宴借了才从说书的那里听来的一个名词:“他们学理科的一切有程次。按步就班的走,就是了。”
“你的题目到底是什么?”余孟勤问。
“我们是好些人一个题目。”小童说:“二年级一入系,便由先生看学生兴趣派定了。这一作就是三年。毕业时就是论文。不分寒暑假全要作。自己单外还可以有题目。现在这个总的,是陆先生指导的遗传上的东西。”
“要一气作三年试验?”蔡仲勉吃惊地问。
“三年!”小童说:“还是短的哪!我们用的是荷兰鼠,是生殖快的。若碰上了长寿的,像龟,人的寿命还熬不过他呢!”
小童他们对于用心已经是成了习惯,沾了一点学术味儿的东西全爱好,所以大家虽然学的不同,谈起来一样投机。联合大学的工学院,独自放在城东南外,拓东路上,学生们便觉得吃亏。他们功课既已相当紧迫,看课外的书时候便很少。谈来谈去,全是工程同计算,不及这边幸福,谈天之中等于上课。讲说,胡扯,甚至卖弄,对他自己说是温习同训练对自己知识的组织力。对听的人说是增长学识。事实上也是让学生们闲在点儿才好。何苦把他们好奇心最强,求知欲最盛的年岁给忙过去,等到人老了,再回头找学问,真是“时过而后学则勤苦而难成”了。
环境是环境。作不作还是在自己。宋捷军寒假后考试成绩发表,大家一看他缺考及不及格的功课过了所限的分数。开除了。去看他时他早已不在校里。冯新衔晓得,后来才讲出来,原来他在学期开始之时早已念不下书去了。因为这时通缅甸的一条公路贸易正发达。混水好摸鱼,乱七八糟的白手成家人真不少。有野心而不想走正路的年轻人就趋之若鹜。宋捷军在校中时为了找工作便到一家贸易行去。没有多久,茶馆中就看不到他了。他衣裳也穿得漂亮了,课也不常上了。口袋里似乎有掏不完的钱,并且常有新东西送人。金先生和他沾点远亲的关系的。有时很严厉地问他将来打算怎样?是否从此不再上学了?他只说现在完全是一种作事补助学费的意思。这里比校内许多工作省事,而且挣钱多。不料麻醉人的享乐日子过惯了,他便走上了投机商人的路子,有时竟旷课远去,到缅甸去经营贸易。他对求知的欲望也不强。对学问的目的及需求,也茫然的很。校中除了打球之外,也没有他得意的事。开学之初,他的功课便已是一塌糊涂,英文尤其坏,冯新衔还有一门社会科学与他同班,便追着他要给他补习。他却和冯新衔说:“不用补了。补也白补。念完四年毕了业,能够挣多少钱一月?现在教授们收入还及不上一个汽车夫。你再跟他们学能学到多少?”冯新衔听了气得想打他。他又说:“运输贸易是个新兴事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什么事不能做?”冯新衔便由他去了。后来大家听说他弄得很不错,自己有点钱,有些辆车,并且常川住在仰光,有事才坐飞机走上一趟。又弄了个公务员的名义。学校里的朋友本来还很惦记他。金先生说这又是关乎性情的事。说他是个心思浮浅,思想不能出奇,只会模仿不会创造,并且不能刻苦。这好像很成功的局面完全是环境趋势所造成。同时是个没有根基的幻像。而且以他不能创业的缺点来说,想他能成功地守业也不大可能。所以常说给别的意志不坚强的学生们听,劝大家别为外面繁华景象所欺,误了自己脚跟下大事。他说:“做事要挑阻力大的路走。事业大小,便几乎以做起来时之难易来分。同时人要抵抗引诱。而引诱是永远付不出抵抗引诱那么大的酬劳的。宋捷军顺从了引诱,你们已经看见的酬劳是如此。你们试试抵抗引诱看!也许那时才懂的什么是真值得追求的。如今缅甸公路上遍地黄金。俯拾即是。这太容易了。倒是不肯弯这一下腰的,难能可贵。”现在寒假快到完结的时候。已近旧年了,谁也不理会这个半途思凡的和尚了。三个月在用功,与三个月的改行,其中差别有多大呢!“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这天晚上大家在这有说书的茶馆中正谈的好。忽然余孟勤向外一看,冯新衔正走过来。余孟勤现在主编当地中央日报学术副刊。在这上面按期发表冯新衔的一种分段的闲笔,形容学校中生活的,顺便介绍许多在大学中的功课性质。他正要找冯新衔给他正月份稿费,却一天未找到他。于是就喊他进来,没想到冯新衔身边一个人也跟了来,并且向他们招呼,原来是宋捷军,只因为神气装束全改变得太多了,竟一时未看出来。一群老朋友见了面,总是很高兴的。一阵招呼,拉手中,蔡仲勉、薛令超两个人悄悄地起身走了也未觉得。
宋捷军穿了一身深咖啡色有小花点,及深色格子的西装。料子实在细致,淡淡地闪着毛茸茸的光。厚厚的一件大衣,颜色更深一点,料子也是同样的好。淡青色的衬衣领子,簇新的,素净,板平由衣服一衬十分显然,中间一个深红色的领带。浑身上下,奇奇怪怪地一阵阵发出香水的气味。
他坐下来,倒还不嫌桌子板凳脏,才坐定不等说话就从口袋掏出一个红的小扁铁盒子,给余孟勤,说:“给你来一盒‘克来文爱’!”余孟勤由他放在桌上,说:“算了罢。我早已改抽云南雪茄了。你买这一盒香烟的钱,够我买一条五百支雪茄的了。别叫我抽坏了嘴,再改回来难!”
“别忙,有的是,”说着顺手把手中半截烟往地上一扔,一口烟向天一喷。那扔了的烟蒂有个金色的头儿,在空中一闪,划了半个光亮的抛物线:“这是‘三九’,我们在仰光全是抽这个。不贵。不过‘克来文爱’烟盒儿好看,我带了来十来盒,全在冯新衔那儿,是送给你的,找你们一个也找不着。沈氏茶馆也没有!”说着又掏出两支新式派克钢笔来,一支深色的给大宴,一支红的给小童。还有一个精美的彩色硬纸盒也给小童。小童一看是一盒蔻蔻糖。上面印的是许多凸起的小人儿。实在好看,便舍不得吃,交给大宴替他收着。宋捷军又说:“这盒子漂亮,可以收着玩。巧克力糖还多的是!呆一会儿再分,全在冯新衔那儿。”
“冯新衔,”余孟勤问:“他送你些什么。”
“笔。”他答.“是一套。一支自来水笔,一支铅笔,也是新派克。另外我写信托他买的书也买了些来,有一部分你用合适,转送你罢。不过看样子咱们买书的事还是不能乐观!要什么书,没有什么书。仰光文化事业不成,单是个商埠罢了。”
“仰光新书也多得很,gone with the wind 我就买了两本,有一本由小童去送给伍宝笙罢。仰光看电影也都是新的。”宋捷军说。
“gone with the wind 那本书挺厚吧?”朱石樵说。
“喝!白莲教!瞧我这个乱劲儿,把你忘了。这本书我看不下去,净是生字,等你们用功的把它翻成中文我再看罢。我可另外给你带了几本书来,一本看相的书。别人告诉我好,我特别买来给你的。里面讲看手相,脾气,字体的都有,也在冯新衔那。这儿还有一件好东西。”说着又从大衣袋里掏出一个小长纸盒来。打开一看一只手表。
“这可对了劲了。”小童喊:“朱石樵不致于再一个夜车开到天亮才发现了。”
“也不一定。”余孟勤说:“他若是连看表也忘了,便怎么好呢?”
“那只好带个闹钟了:”小童说。大家哗然全笑了。
“钟表刚到中国来的时候,是当一种珍玩看待的。”朱石樵说:“这也难怪。你看他这么一个小玩意,带在手上,就能把人管理了。”他一边说一边翻来复去的看这个小表。
“你听!”小童也拿过来研究一番:“他在里面丁丁东东地好忙呵!”
余孟勤听了笑着说:“从一个表也可以看出中国这几年的国运了。最初到中国的表上面刻的是罗马字。表面上我见过的都是外国美女,或是风景画釉烧在真瓷上。后来就改用中国时辰了。子、丑、寅、卯地刻成双行。是外国人迎合中国人的需要。到了近来中国自制的表也是阿拉伯字了。”
“这其实是文化的一种趋势。”大宴说:“罗马字的也不多见了。阿拉伯数字真不知道多少国家在用。而阿拉伯文并不是一种很有武力背景的文字。”
“这话对我心思。”冯新衔说:“科学家现在已经不怎么分国界了。一片锌片掷在稀硫酸里,在美国,也出轻气,在中国,也出轻气。今天出,昨天出,明天准定还出。所以科学现在无言地说服了人。文学呢?只是作家,批评家自己觉得是做一件整个世界,全人类的事。可是看的人也许就不全同。文学是容易有主见的。不像一只表,丁丁东东地走,等你自己去明白。”
“这表是好牌子。”宋捷军这才插上一句:“‘西马’!”
“我倒差点忘了。”余孟勤说:“冯新衔,正月份稿费有了。”说着递给他一个信封袋,“你方才这几句也凑成一篇罢。这些意思是很要紧的。”
“这些意思写一篇原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他说:“不过要说的话太多了,草草写出来,太挤,也太可惜。看看再谈罢。”
“什么稿子?”宋捷军探出头向余孟勤问:“你给稿费?”
“余孟勤现在编中央日报的学术副刊。”小童抢着说。宋捷军的头正伸在小童前面。一句话吓了他一惊。他说:“瞧瞧你这紧急警报似的!”
“我这是隐恶扬善!”小童说话决不让他。
“我真羡慕你们!”宋捷军说,“我是为了经济困难上不成学。现在弄成这么个神气。你们别笑话我。”
“得了罢。”冯新衔用老朋友的口吻讽刺他。“你现在像是南洋去发洋财的人衣锦还乡了,还得意得不得了呢。何必说这种话?”
宋捷军也确实有点得意。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先为经济压迫的关系。也没想到有今天。”
“防微杜渐。”余孟勤说:“本来战时谁的生活都要撙节一点。经济的困难是谁也不免。不过不是这么个应付方法,这里可说的话便多了。光就挣钱来说罢。当初的困难是一个单位的钱可以解决的。一下子挣了十个单位。这花费也增到了十个单位。那时虽说钱多,但是压迫仍然存在。这样一来没有底了!”
“现在叫我再干学生。我也真有点干不了。”宋捷军觉得余孟勤所说竟是他的真情,也觉得无言可对。
“不过这原来也是勉强不得的事。”余孟勤说。“你出去给这些疯狂了的发国难财的商人作个好榜样,也是好事。政府正有依赖你们运输力量的地方。”
“方才冯新衔也是说这个话。”宋捷军说:“不过我也有我的困难。我们一起干的还有些人,他们是不管这一套的。”
“没有一件值得一作的事是一点困难也没有的。”余孟勤说:“各人尽力罢了。”
他们一帮人因为宋捷军又回昆明来了,便起劲的谈到很晚。宋捷军讲了许多云南西部横断山脉的景致,摆夷,瑶民的风俗。许多运输上的艰险。大家也觉得怪不容易的,很有冒险的滋味。尤其是关于开辟滇缅路时许多事迹,大家便把宋捷军当了那些可敬的无名英雄那样看待着。
时间晚了。宋捷军付了茶钱,大家起身要走。小童看余孟勤不拿桌上那盒“克来文爱”就说:“大余,你忘了那盒烟。”便拿起来交到余孟勤手里。说:“这种烟盒子留着给我!”
走出茶馆来,宋捷军进城到旅馆。大家分了手。他们几个便往北走,回新校舍来。小童说:“我准知道宋捷军还有一份礼也要送到学校里来。”大宴说.“这还用得着你说!”冯新衔说:“那份礼大概不轻。他和我商量了半天。还问我何仙姑订了婚没有什么的。”“这确实有问题。”余孟勤说:“傅信禅和她很接近,他们又是同乡。”冯新衔说:“宋捷军确实是另外一个路数的人,他连谈恋爱的方式也都特别与大家不同。不去管他。方才他来的时候找你们一个也不见,有许多东西全堆在我那儿呢。”
“大余。”大宴说:“朋友是朋友,别那么给人家过不去。宋捷军若是再没有我们骂着点,就很生问题了。你何必绝了他的后路?”
“这样罢。”冯新衔说:“那些‘克来文爱’和书明天我给你送去,你自己先回屋去吧。”进了校门,大家又和余孟勤分了手。
冯新衔,大宴,朱石樵住同屋。都是十八号。小童随了他们去。一看东西真不少。还有些新衬衣之类。大宴说:“小童给你点巧克力先吃着,一件衬衣去换了,先睡觉去吧。”小童笑着一边吃着糖,腋下夹了衬衣回去了。朱石樵说:“我也乏了。今天晚上放了假算了。”
第二天一早。小童蹦下床来,照例出去放了鸽子,喂了兔子。自己一想昨夜还有点巧克力没有吃完。伸手往袋内一掏。“哎呀!”他喊。手指在袋底穿出来了。一看就是因为这点糖引来了老鼠。把糖吃了,把衣袋咬了个大洞。他一想可不得了。忙忙往大宴屋里跑,进了十八号的门,到了大宴他们门口这一小组一看,只有大宴刚起身。他不敢喊,只着急地向大宴说:“不得了,耗子!”
“你的糖昨晚上没舍得吃完?”大宴一边扣扣子,一边说。
“口袋叫耗子掏了!”他说。
“昨晚上就差这么一句话没告诉你!”大宴叹口气说:“朱石樵说不用告诉,他说你一定一气吃完了才睡,没想到你舍不得吃完。”
“不是舍不得。”小童说:“已经够腻得慌的了。我回去先换上新衬衣,凉飕飕地,就赶忙钻进被窝去。咳,全不对劲。领子太硬!离上帝更远得多了!”
“谁在这儿闹?”朱石樵醒了,故意这么问。
“小童衣服口袋果然叫耗子咬破了。”原来那边冯新衔早已醒了,他接着说:“你的钢笔小心丢了。”
“钢笔?”他自己摸了摸。“不会!”
“他的笔倒是不会丢的。”大宴说:“他身上那支旧的似乎已经用了不少年了。不过小童,你带两支干吗?我给你收着一支罢。”
“我正要两支!”他说:“新的红杆儿灌红墨水。旧的黑杆装蓝墨水,上班画图就省事了。”
“你看这儿。”大宴指着桌上扣着的一个脸盆说:“我们把别的东西收好,单把糖放在桌上,用脸盆一扣。耗子前爪最没力气。就是掀不开。”说着拿开脸盆。带了漱口杯,喊小童也去拿脸盆洗脸。小童顺手又吃了一块糖说:“耗子前爪没力气怎么知道呢?不过这么大个脸盆,它是一定掀不开就是了。”说着就走了。
吃过早点,小童把那个美丽的纸盒装的蔻蔻糖找大宴要了来,放在另外那边没破的口袋里,他又带上了那本gone with the wind去找伍宝笙。先到试验室去看,不在,他就一直往南院去。走进门,到会客室一看,宋捷军在那里。穿得又是另外一套西服,更讲究。领子换了雪白的。身边大小纸包,纸盒有四五个。小童说:“找何仙姑来了?”“别喊!”他说。小童找到周嫂去请伍宝笙,便坐下来看他的礼物,又是衣料,又是大衣,披肩,化妆品,鞋。确是丰富。小童说:“这够开个小百货店了!”
正看着东西,伍宝笙出来了。小童听见说话声音,便向宋捷军说:“何仙姑大概也快出来了。”便跑出会客室来,正看见伍宝笙。旁边是蔺燕梅。蔺燕梅正看了他那个永远改不了的慌张劲儿笑。
“找一个,出来俩!”小童说:“真上算。”
“你又喊!”伍宝笙怪他。“再喊一个也没有了!来罢,咱们三个出去走走,燕梅来了半天,净在屋里坐着了。”三个人就往南院外走。伍宝笙提议去翠湖转个小圈儿,他们就下了西仓坡,到了湖边,在堤上慢慢地走。小童一有了话想抢先说他就会走到她俩前面,回过头来指手划脚地说。总是伍宝笙把他拉回来。
“小童。”蔺燕梅喊他。“伍宝笙说我回家不到一个月,又变了样子。你看看我。我变了没有?”说着,三个人就都站了下来。她站定了,又转了个身。“叫小童多看看!”伍宝笙笑着说。
小童看不出多少变化来。只觉得衣服比在学校里又穿得漂亮些了。是一件深红,有绛色格子,及黑点子的衣服。一件藏青色长毛的大衣轻轻软软的穿在外面。人也许胖了一点点。更标致了。衣服穿多了,下面一双鞋,一双丝袜子里的腿,那一双圆润悦目的腿就更显得好看。
“看不出来。”小童说:“说胖了罢,腿像又细了,这简直不像百米能跑十四秒的了。说瘦了罢,脸上又像是好东西吃多了!我真看不出来!”他还是真认真地。
蔺燕梅笑得拉住伍宝笙喊:“姐姐!”伍宝笙忍住笑喊道:“别说了,别说了。你就算了罢。叫你看真算是倒了霉!你就不会说‘更漂亮了!’?”
“我今天进城作客。”蔺燕梅跟小童说:“我妈妈叫我打扮起来。爸爸说‘马马虎虎算了。’妈妈说‘那可不行,咱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还不打扮得热热闹闹儿地!?’我就把头发这么一梳,你瞧。也没有什么特别,我这个姐姐就说好容易半年功夫才把我改得跟大家差不多儿了,一个月又恢复了原样儿!你说作人难不难?三下里凑合不好!”
“哦!头发这个样儿了!”小童很用心地看着说:“不过从前什么样儿,我又记不起来了。”
前半句才说完,蔺燕梅点了点头。一听后半句,忍不住一下大笑,差点没有呛了气。伍宝笙又要笑又要气,她说:“你的眼睛真是太不管事了。人若是都像你,也真够把女孩子们气死的了。白打扮,都看不出来!”
“我的眼睛不管事才怪!”小童简直不能服气。“你说说看!哪一次新的小荷兰鼠生下来不是我先看出新鲜花样的毛?”
“打他!姐姐!打他!姐姐!”蔺燕梅笑得都淌眼泪:“他骂人!姐姐!”
小童是真的没有留神,他赶忙说:“蔺燕梅,不生气,不生气。荷兰鼠好玩极了,有时候比人都好。他们不是坏东西。你记得他们才这么一点点儿大。毛这么长,或者这么长。小眼睛才圆呢!这么一蛱眯一蛱眯地!”他又用手比,又蛱眯眼,忙个不了。
蔺燕梅也是小孩脾气,她也曾看见过一两回小童养的荷兰鼠。不过是小童偷着带了她去看的。因为生物系不准人随便看,怕这些小动物太好看,招惹别人来偷。所以她看得都是匆匆忙忙的。小童只开了笼上的锁许她用小嘴隔了铁丝笼去吹一下小荷兰鼠的毛,两个人又赶忙收拾好躲开。小童答应在有用不到的时候送她一对。她一直念念不能忘。她今天听小童把她比成小荷兰鼠,心里也不气,倒想起自己若是一个小荷兰鼠,养在小童的笼子里不知道有多好玩!她又看见小童的那个样真像一匹最小的小荷兰鼠,她就出神地看着。伍宝笙早就听人说过小童半年来也会做梦了,梦里全是荷兰鼠。屋里,树上,箱子里,课室里,甚至衣服口袋里,被窝里全是荷兰鼠。大的小的,黑,白,花儿的,纯色的,夹掺了黄花儿的,长毛的,短毛的,知道他养荷兰鼠养得入了迷。什么水螅,蛊,都因为学力不够转给别人去研究去了。陆先生分给他同心兰的根干脆是大宴代他培的。看了他学荷兰鼠的样子,两个小孩子都像荷兰鼠似的。她把蔺燕梅挽在身边说:“小荷兰鼠,别忘了,一会儿还要去作客,叫人家奇怪,哪儿来的小老鼠!”说着三个人在堤上又向前散步。 “我想起来了!”小童喊。
“我想起来了!”蔺燕梅喊。
“你又想起什么来了?”伍宝笙问小童:“你先说,燕梅后说,她要说的事我知道,我先替她记着,省得她说后,你自己又忘了。”
“就是这个,”小童把手指头从衣服口袋下面伸出来给她们看。小童永远是那一身破制服。冬夏一样:“这就是小老鼠闹的,我昨天把衣服挂在床头上就叫小老鼠掏了个洞!喏,这个!”他想起昨天宋捷军分送东西的情形,好不神气:“我有两件东西,你们一人一样!”他一边说一边往另一个口袋里掏。
“你把小老鼠装在口袋里了?”蔺燕梅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真爱小荷兰鼠,可是小童若是这样递给她,她又有点害怕不敢用手接。
“唉!”伍宝笙叹气:“你们两个怎么得了哟!会不会一个说完了,一个再说?净插嘴!”
小童掏出了那盒蔻蔻糖。蔺燕梅才放心。“这个给我?”她说。便喜欢地接了。
“给你。”小童说:“昨天存在大宴那儿的,要不然,也叫老鼠咬了。”
“姐姐!”她听了“大宴”两个宇,又想起她要说的话来,她进城来本是作客,也附带请客的:“你让我说了罢:我憋不住!”
“好!你说,你说。”伍宝笙真像她的姐姐似的:“一句话也存不住!”
“小童!”蔺燕梅说:“妈妈和爸爸让我来请客:大年初三,下礼拜天,请你们到我家来玩一下午。好玩着呢,这两天都把我忙坏了。有你。有大宴,我姐姐,范宽怡跟她哥哥,乔倩垠,凌希慧。方才姐姐说还加上蔡仲勉,薛令超。这些人都用不着你管。你去告诉大宴。别忘了。”
“伍宝笙,你也加上两个客人?”小童很少在校外有宴会。他很奇怪地问:“是不是聚餐?”
“别傻了!”伍宝座明白他的心思:“你是不是也要加客人?我替我妹妹问问你。说话以后不许这么个傻神气。学点作客人的样子,省得叫人家女孩儿笑你呆。”
“只加一个蔺燕梅!”他向小主人说:“本来要加三个。冯新衔,朱石樵这两个神出鬼没地不去扰和他们。我加余孟勤。你说行不行?”
“余孟勤?姐姐,那个圣人?”
“就是他。圣人。”小童说。
“就是那个长方脸,浓眉大眼的。”伍宝笙说。
“有点像先生似的!”蔺燕梅一直记得开学那天那一双眼睛把她看得差点走到小水坑里的。她一直没有和他正式认识,不过在宿舍里闲谈,常常听到他许多事:“也请他。也是你去找!朱石樵,冯新衔也请请看。”
“燕梅跟他还不认得呢!”伍宝笙说:“你去请请看罢,反正都是同学,不过我看他未必来。”
“准来!”小童说:“他常常说起你来呢!蔺燕梅。这个圣人什么都知道,有他就特别好玩。”
他们说着走着已经又转到了翠湖东路和青莲街口。伍宝笙看了看表说:“燕梅!我们送你上了坡,你去坐车走罢,该吃喜酒去了。”他们上了坡看她上车走了。两个人走到回来的路上。小童才又想起方才一阵说笑忘了腋下这一本书,他们腋下挟书挟惯了,谁也不注意谁。小童说:“伍宝笙,这儿还有一件东西。这是宋捷军送你的。”
伍宝笙接过来看了一看说:“这本书我看过了,存一本也不值得,我就怕东西多。方才那一盒糖也是他给你的罢?”
“也是。都是!”小童兴高采烈地:“还有新衬衣,还有新钢笔!你看!”
伍宝竺看他高兴的样子,又看他破制服里的新衬衣,和婉地说:“你们是老朋友,无所谓的。我不要他这本书,谢谢他吧。”
“怎么?不要?”小童觉得奇怪:“他说知道你英文好,英文书看得多,特地买了托我送给你的。”
“小说呀。”她说:“看过也就算了。让他送给别人罢。”。
“我就这么告诉他?”
“嗯。宋捷军这个人的东西,不好收他的。”她看小童在等着听下文,便接着说:“他现在已经不是我们同学了。方才蔺燕梅来的时候,看见他抱了大包小包许多东西往南院走。凌希慧从里面出来三个人遇在一起。宋捷军请凌希慧代他去找何仪贞。又和她两个说要请她两个看电影。凌希慧说话是不留情的,她替燕梅回了她,说下午设功夫。她俩又走进来告诉大家。我们出来时,何仪贞还没有决定见不见他呢!可怜何仪贞这半年大概用了他一点钱,他那神气,和来信的口吻竟像人家何仪贞是他的人了似的。我们出来时候大概他是在会客室里罢?”
小童听了心上很不好过,说:“那么蔺燕梅接了那一盒糖。”
“那倒是没有什么关系。”她说:“是你送给他的。她心眼好。别给她装上许多心事。”
他们走到文林街上,远远看见宋捷军和何仪贞走了过来。伍宝笙低了头,小童想想不高兴,想过去把书还他。伍宝笙已经察觉了,拖了他一把低声说:“别这么莽撞。你没看见那大包小包的还在宋捷军手里拿着吗?”果然何仪贞走过来时脸上坦然地。宋捷军倒也得意洋洋,并不以送礼人家不收为意。小童和他打了招呼,大家走过去了。
小童回去通知大宴余孟勤说蔺燕梅请客的事,大家都羡慕的很,冯新衔,朱石樵太忙,不想去。大宴的事情他自己安排得好好地,说可以放假一天。余孟勤也真想去,不过他那天在报馆要当班。去不成。他说:“咱们自己也玩一天。过年三十晚上,咱们自己聚一聚!”大家都赞成了。
余孟勤回去自己计算一下,童孝贤家境不错,这些天也收到了钱,大宴工作辛勤,用钱节俭,都不成问题,朱石樵,冯新衔都是有一天没一天地,还有傅信禅,似乎永远挺惨似的。就是这三个人不知这聚餐该怎样才好。至于周体予,倒是个有打算的人,永远有办法。余孟勤想着心上决定不下怎么办才对。想:“难道连过年都不吃点好的了?” 他又想学校里能有范宽湖兄妹的家庭,或是有蔺燕梅那样幸福的人,究竟是少数。但是物价一天天地高,繁华的引诱一天天地具体化,发国难财的人似乎都聚到昆明来了,把古朴的昆明城弄成了个暴发户的样子,而学生中到底变节走上了宋捷军的路的仍是少数。
“到底我们还活着1”他愤愤地用拳在书桌上一击:“我们消极地成功是没有冻死,或者饿死!我们并且积极地工作,求学。这个新学校的成绩,又像纸里包着火,自然地烧出来了!”这时学校里各方面全显出不停的努力,似乎是对外界大压力的一种反抗。
同学之间的感情也受了这种新处境的影响,从前在太平日子里,每人都把私人的事用礼貌保护起来,不叫别人过问。那时节大家的生活问题似乎不怎么需要应付,问起人家的经济情形似乎是一件过份亲近的事情。在那样环境里穷学生固然只好自己蛰伏起来。稍好些的,又苦于装那装不完的腔。现在这一层幌子是不用装了。一个人有了钱,人人都晓得,一个人挨了饿,谁也不会袖手旁观。余孟勤说过:“彼此关怀那装得半饱的肚皮甚于兄弟。”金先生笑着补充他的话说:“嘘寒问暖,过于夫妻!”所以谁也不会有当真过不去的情形。
大家之间那一层碍于情面不好探问的心虑既经除去,便可以放胆地去帮助别人,或是接受别人帮忙,这改变不知道包含多少踯躅或者误会。然而新风气一造成,便被大家实行惯了。离开了学校,分别了许久也都不会改变;我仍可以给你一支洋烛去伴你写文章,你仍可以把半旧的衬衣裁下一块布来给我做袜底。我们决不会彼此看了好朋友手中有价值的工作被生活艰难劈面夺下来。
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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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孟勤第二天想起一个办法,他去找米线大王商量,能不能特别为他们忙一个年夜。米线大王的高兴出了他意外,老板娘一听有小童,大宴,朱石樵等等的名宇,竟似听见自已一家人可以团聚似的。这些事便迎刃解决了。余孟勤心上又是高兴又是感慨。他先瞒了大家不说,还一面催大家准备钱,说:“三天之内没有钱,只好喝开水过年了。”
年夜日,钱的事大家依然故我。冯新衔是有大宴代他存了一点稿费。其余,有的还是有,没有的还是干瞪眼。其中朱石樵最少,他说:“我三天来,每夜省一支蜡烛,今夜再不用。一共五支,由大宴折干买回去吧!”
余孟勤说:“我已经想好了一个主意,大家去米线大王那儿凑成一桌,一人一碗米线罢。”
“米线大王今天不会开门的。”大宴说。
“试试看!”他答。说着便走,大家也都无所谓。谁又都是一向不住嘴爱闲谈的。也没有空去提议别的,就浩浩荡荡一大队住凤翥街走。一共是九个人,余孟勤,宴取中,朱石樵,冯新衔,童孝贤,周体予,傅信禅,蔡仲勉,薛令超。本来还有范宽湖。后来他说他妹妹坚持要他一同到亲戚家去,便不能来。小童最佩服范宽湖,高大,爽直,好打抱不平,功课好,念书不费劲,课外活动样样比人强。就是这样怕他自己的妹妹,叫他生气。他为了喜欢范宽湖便特别讨厌他妹妹。说她是魔鬼。
他们九个人走到街口,已是天晚了。家家门口燃着香烛。有的地方鞭炮已经开始响了。店铺都把门板上好。门板虽是上了却又不像是平常休市的街道,因为那上面一年来的积尘已经一扫而净,代替的是红纸,金花,春联,符箓。门上神荼,郁垒的像也有,戚继光、狄青的画像也有。五光十色,还是升平景象。
到了文林街,也都是一样,冯新衔说:“过年过节的时候对于在家的人是特别快乐,对于旅人特别残酷,我们何必赶这一场凄凉?不用问,米线大王是不会开门的。我们又不是真的无处可去!我们一如平日不是一样吗?”他特别容易感伤,离家又远,酸辛的乡思不觉流上心头,他悲愤地这么说。薛令超和蔡仲勉也有点这种意思,尤其是薛令超,他家本来是在昆明的。后来他父亲为了职务的调遣才搬到云南西部一个县份不久,这次对他说尚是离家第一次。他本想热闹一下,来排遣感怀的,听了这话就不觉难过起来。小童说:“还是范宽怡厉害!她看准了这一点使权她哥哥拖走了。咱们别这么哭丧着脸行不行?又不是开追悼会来了!”蔡仲勉是有话不抢着乱说的。他说:“我和薛令超都是上了大学才算离开家的,一种新环境给的兴奋,我觉得可以代替旧情感的留恋。你们这种伤感不是办法。将来分散了,又该想念同窗,朋友了。一辈子都过不了快乐日子!”
“圣人!”大宴说:“蔡仲勉不得了。说好了是豪杰,说狠了是曹操司马懿一流人物!”
“这些话,”余孟勤笑着说:“都是应时应景的文章,说说正好。说哪一方面的看法也都不要紧。可是同一处境人仍有苦乐之分,这就看人而定,自求多福,谁也帮不了谁的忙了。”
“不过感情上的一切变化全是一种享受。”薛令超说:“‘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我连悲伤也当作一种权利,要仔细享用!”
“你看看!”余孟勤听了对大宴说:“反响来了罢。真悲伤的人咱们这九个人里恐怕还没有呢。”
“那么冯新衔呢?”老实的傅信禅问。
“他是喜欢做文章罢了。”周体予打趣地说。他的话是有意的。
“简直是对!”朱石樵像是试探似的掺进一句:“文人有几个是爱真挚的情感甚于爱华丽的词藻的?”
冯新街听了知道是为了他昨晚上看了朱石樵的稿子,说文句不肯修饰之类的玩笑话,朱石樵故意来呕他的。他便不说话,想以无言来辨胜口才。不料昨晚的事发生时,周体予,大宴,小童全在场,今天一听,都明白了,使大笑起来。余孟勤问是怎么一口事。小童说了出来,大家更笑得开怀,不觉已经走到了米线大王门口。
这门口也是关着的,门上也是悄悄地。有春联,有符箓。小童一看说:“大余!春联是你写的!”大家一看果然!上联是:“人门南唐金叶子。”下联是“街飞北宋闹蛾儿。”大家觉得新鲜。“是你自己做的?”小童问。“不是。”大余说:“是清末一个陈维菘做的,在他乌丝词里一阕忆江南中找的两句。”
“陈维菘?”薛令超说:“我们正念中国文学史,在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诗史上,他的词是劣作。”
“我觉得这个说正月的景致,怪不错的。”朱石樵说:“中国诗史是部好书,可是无论看什么书全要有自己。”
“咱们走到这儿,看看米线大王的春联也就算过了年罢!”周体予说。
冯新衔看出了一点意思来说:“这个大门虽然也是关着,可是就叫人觉得是早春的荒野一样。寂寞的后面那一团藏不住的热闹都透过来了!”
“又作文章啦!”朱石樵说:“你怎么晓得?”
“诗人是不晓得什么的。”余孟勤笑着说。“他是感觉到的!”
小童忍不住了,扑上门去就拍:“米线大王!客人来 门呀地一声开了。里面香烟缭绕,烛火高烧。大红的“天地国亲师”宗位。窗户,门楣上飘着红纸剪的符箓,甲马,四壁上多少“渔翁得利图”“鲤鱼跃龙门”“聚宝盆”“麒麟送子”,还有“老鼠娶妇”许多彩色的年画儿。地下铺了厚厚一层松毛,老板娘穿了旧缎子衣裳,也光闪闪地。米线大王,穿了一件新的阴丹士林罩袍,簇新得耀眼。大家喜欢的又笑又闹,喊成一片。米线大王的母亲,一个苍苍白发的老婆婆听见,知道客人来了,便扶了一个小孙女走出来见。大家上去问好。慌得她忙让开,一边又还礼不迭。一团和气欢喜里,米线大王夫妇抬了个大圆桌面出来安好,大家围了坐下。这些同学们高兴,诧异,还没有和缓下来,里面竟端出十几个整整齐齐的盖碗茶来!
“唉!妈呀!”小童简直叹气了:“这成了神话了!我们简直是走进了那个神秘的小木桶里了。大吃大玩,然后又忽的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还是一个小木桶子。”那个老婆婆听了笑得拢不上嘴。她张了无牙的口,问道:“这位小先生今年二十几了呀?”
“他二十。”大宴替他回答。
“才二十!”她听了喜欢:“你们都年轻得很呢!又都上了大学,又都怪聪明的,难得又这么客气!”她两鬓疏疏落落的银丝在灯下晕着光辉,慈祥和蔼,谁也觉得是自己祖母那样。
酒菜,都上来了。云南风俗下养成的殷勤敬客手段是不能抗拒的。每人碟里都是吃不完的菜。盏里喝不完的酒。小童被老婆婆叫去坐在身边,他的碟里各种菜肴,鸡,鸭,鱼,肉,堆得小山似的,他忙喊:“别再堆了,救命!我全看不见对面的人啦!”一句话把老婆婆笑得喘不过气来。大宴忙叫他老实一点。
米线大王夫妇看见母亲高兴心上也都喜欢,大家吃喝玩笑,都有点微醉了。冯新衔酒量不大。今天是特别用的开远杂果酒,甜甜地容易下口,一气喝了许多杯。米线大王夫妇忙着给斟。老婆婆止住他们说:“不要斟了,酒多了招呼出门着了凉。”冯新衔也说:“不能再喝了。”
大家看冯新衔果然不大成了。便把饭吃了,又喝茶谈天,这天大家都多少有点乡思,各人皆说了点故乡风土,传闻。老婆婆听了喜欢,不觉谈到很晚。老婆婆也讲本地习惯应该摆年饭在地下坐了吃的,所以地上才铺这么一层松毛。大家听了才明白。余孟勤看冯新衔面色转白,知道酒吃多了,提醒大家告辞回去。老板娘忙拉出一个竹篮子,把茶碗全洗好,装在篮里,交给他,大家再三辞谢了出来,老婆婆还瞒怨媳妇不该这么快洗了茶碗叫她留不住客人。
走到沈氏茶馆门口,余孟勤敲开了门。还了茶碗。大家才算把一个哑谜弄明白。一顿年饭是米线大王请的。
“这地方人情自来多么厚道!”小童说:“全叫新兴投机商人弄坏了。”
“不止这一个地方:”傅信禅说:“什么老地方都一样!湖南许多好州县也都变了味儿了!”
“中国就比方昆明或者湖南什么小州县,也都走的是一样的途径,变得不可爱了。”薛令超说。他气愤愤地。
“这问题可就大了。”蔡仲勉说:“新同旧,与好同坏怎么就有连带关系呢?这许多话真难叫人服气。”
“蔡仲勉是了不起!”余孟勤说:“你若有心这是个值得寻思的问题。你似乎能把情感的因素分辨出来。其余的工作便好下手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这一餐快乐的年夜饭。都觉得这种陌生人的好意竟比亲人的团聚还要可喜几分。
冯新衔一直没有说话。走出凤翥街来,迎面一阵风,“哇!”一口吐了许多酒在地上。大家忙扶着他。余孟勤说:“杂果酒味儿甜,容易喝,其实力量并不小。”大家把他扶回去。看他睡在床上,又说了许多醉话,全是想家的话。朱石樵听了心上又难过起来。大家也不散。待他两个都又高兴了。冯新衔取水漱了口。蔡仲勉,薛令超两个才打伙儿走城墙缺口回北院一年级男生宿舍去。
过了年转眼到了初三,这天下午小童已把他的制服洗好,压平,虽然也压出一些不大好看的褶儿来,总比平时光鲜多了。他穿好衣服,找上大宴,便一同往城墙缺口走,刚上了小路看见迎面出来了范宽湖兄妹。走近了听见范宽湖对他妹妹说:“你看,不是小童和大宴来了!”小童他们从那天在米线大王那里吃酒起就没见到范宽湖,所以一看见就跑上去想告诉他年夜饭的事。不等他开口,范宽怡先发了话,把他嘴堵住了。大宴心里想:“好厉害,小童也碰上个说话比他快的了。”
“先别忙着走!”她说:“是上蔺燕梅家去不是?她今天请客有周体予没有?”
“没有。”小童说。
“我记得是没有!告诉你,你不信!”她哥说。
“你的记性靠不住。”她说:“小童!那天蔺燕梅来请客,我不在宿舍,是他告诉伍大姐的,伍大姐第二天遇到我哥哥说的,有我们可是没有周体予。昨天我哥哥才告诉我。宿舍里不被请的同学全比我自己先知道,你说有这种道理么?我不信没有周体予!你说的也不能算数,非等我去问了周体予不成。”
“得了罢!”大宴说:“看你这个霸道神气!辫子!辫子!”
小范就怕大宴的这两句话。有一次她和陆先生争分数,她的普通生物学没有考及格。其实她可以考及格的,但是考试时抢头卷心切,把题目答漏了。那时她看办公室没有人,便和陆先生争分数。陆先生人是满和气的。可是给分数时,你若是差半分及不了格,他便还你个五十九分半。脸上还是满和气的。“外国规矩!”他会笑着说。小范争得不得下台,便摇着头要哭。小辫子甩得两边飞。辫子下面大花绸结也掉了。陆先生仍然是笑着说:“下学期考好点!”这时正巧大宴到生物系来取一笼他们心理试验室养的小白老鼠。一下走进来看了这一幕。陆先生和他对面,便和他打了个招呼。小范忙转身来看,又气又羞。她原想争个及格分数好光荣一点的,不料惹了双重羞辱。生气地问他:“你干什么来了?”
“我?”大宴说:“拿小老鼠来了?瞧瞧你!”他指着地下那块花绸结子笑着说:“辫子!辫子!”
她心上真崇拜这些学校中皎皎发光的星,大宴他们的名字是在先生同学口中时常提到并且被称赞的。他们也都是自己哥哥的好朋友。可是她心上又恨他们,恨因为这些名字把她自己过去在家中,在中学里同样的声望给遮盖下去了。她还小,还不大觉得出这是一种淘沙取金似的历程。虽然也有好金子被忽略了,大多数总是被选中的。一次一次的淘洗,家中,小学,中学…。像她这样一粒金沙,被骄傲自满所蒙蔽,在大学中已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了。所以她不免不掉恨。那种恨也是无可如何的。正像全国运动会上失败了的曾在地方上优胜过的选手心里一样。不过她是个硬朗的脚色,她准备苦干一下再抬头,打
算吸取这种选择办法的好处。
那天在陆先生那里她受的打击太大了。她又不好和大宴动气。大宴常和她开玩笑的。他们走出陆先生的办公室来,她望了望大宴手中的一笼小老鼠,恨恨地瞪一眼说:“来拿耗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跺一下脚便回头飞跑。不料方才在陆先生办公室里没安心扎紧的辫结,这一跺脚,一跑,把结子又掉了。大宴笑了个前仰后合,又把她喊住:“辫子!辫子!”因此,她一听见大宴一提这事就老实得多了。
“你不用去问了。”大宴制伏了她:“蔺燕梅来请客只告诉了伍宝笙同小童两个人。小童在这里还会错吗?至于谣言,那可多了,有人传说请全体外文系同学呢!人家干吗请那么些个?不过你打算加上周体予我都能代表答应。本来还有余孟勤,他有事去不成。这都是无所谓的事,全是同学,一齐玩玩罢了。”
“我就是要带上他!”她说。
“没说不许你带呀!”她哥哥说:“人家谁说不许带了。周体予这会儿谁知道在哪儿?”
“这个我可是知道。”她说:“问题就在这儿!昨天下午你告诉我这事,我晚上就碰见了他,我就告诉他了,我说一定是你记错了。现在他在他们系图书室自己开了门去念书等着呢!他这个寒假管系图书馆,走,去找他去。”说着向大宴作了个鬼脸,他们走了。大宴和小童也进城去了。先到南院会合了伍宝笙,乔倩垠,凌希慧。伍宝笙说:“咱们在这小操场等一会儿,我的两个弟弟马上就会来。”正一边说着一边晒着那昆明冬季永远不会缺乏的太阳,那两个来了。也都穿得齐齐整整。都是制服。大家都站起身来走。
“还有范家兄妹俩和周体予。”大宴说。
“不用等他们。”小童说:“并没有约定。小范精灵得很,他们自己会去。”
他们便一路走出来,伍宝笙问关于周体予也去的事,她说:“小范据说到处找我,偏说一定也请了周体予。我今天又是去陆先生花园去收同心兰的根去了,在火化院呆了一上午,饭也误了吃,她是听谁说的有周体予?”
“是她自己猜的。”大宴说:“我告诉她没有什么不可以,原来她早已约好周体予等她,听了这话便去找去了。”
“小范是个猎人。”凌希慧说:“她每做一件事,必须有所得,而她也都能有所得。比方说这件事罢,几乎是她整个抓住了周体予,由她一个人来操纵这恋爱似的。把周体予哄好了,一起玩几天,看周体予有点得意了,有点依赖了,又气他一下,叫他闷几天。在她没看清周体予时,初开学那些日子,她把行迹弄得神不知鬼不觉,等到她看准了周体予为人忠厚老实,对她有真心,便一下子把事情弄明了,好像大家都要明白周体予是她的了!她的这一手真亏她,小小年纪。”
“我别的不佩服,单就她这一天到晚精神虎虎地,我就办不了!”乔倩垠说:“看她一天费这么多心,做这么多事,还是一点也不少玩,一点也不少唱,闹!她就能不累!”
“可是功课就不及格了。”蔡仲勉说。他和她同班读生物。
“这一次考试不能算。”伍宝笙说。“她聪明有余,你不信,看下一次!”
“这种驾驭人的手段本身无所谓好坏。”大宴说:“只要看用这手段时的居心。我觉得她待周体予真是好极了,周体予这半年功课也特别有进步,做人也会做得多,这些地方全看得出她的成绩。这种方式的恋爱,确实是一个聪明女孩子的行径。我们都晓得她爱周体予是因为周体予工作成绩好。她便尽力帮助他保持这可爱之点。所以爱情有点手段也不是错的。”他这话是故意说给小童听的。
“所以啦!”小童就应声回答:“心上觉不出真感情时,恋爱还可以照规矩进行!上帝一看人类如此,就用把大刀自杀了。”
“不许这样说话!”伍宝笙看他那副鬼脸模仿自杀的样子,笑着制止他:“怎么能空口白舌地说人家没有真感情呢?我正要说除了大宴说的那种外表上看得见的手段之外,她心上真是一片纯爱,这爱情虽说是自己因为对人家尊敬才诱发的,但是力量也确实很大。没有一个推动力,哪里会有照了规矩去恋爱的?疯了?”
“你怎么看得出人家心里的事呢?”小童问。
“还要我举例子吗?”她笑了,“你的心事,我连看也不看都能知道!”大家都笑了。小童的话才一出口就知道不妙,他就一个人跑到前面去了。
“其实她跟我说过。”乔倩垠说:“有时她气了周体予一下,自己心上也不忍,她性子又硬又不愿去跟别人商量,就只有用扑克牌自己算卦。算得好,或是不好,又都不相信。看着也真可怜。她有一回忍不住了,问我说:周体予会不会明白她是真爱他?我告诉她说,大家都明白,但是周体予自己或者反倒迷糊。我说:你别叫他误会。和好了罢!她说。不行!我定好这一次要气他一个星期。谁叫他敢动手摸我的辫子!她果然一个星期不理他。周体予来找也不见,在路上看她眼皮儿也不抬,低头就快走。拉住一个女同学一块,叫周体予不好上来讲话!她另外一面也想得真周到,她这一个礼拜也不玩,也不看电影,也不去和别的男生玩,就乖乖儿的。等到一个礼拜过去了,又看见那个周体予舒服的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陪着她了。两个人形影不离,上图书馆,打球,吃米线大王。”
“我看周体予真有点配不上她,论外表。论聪明。”大宴说:“还累她费了这许多心思。”
“这正是她聪明的地方。”凌希慧说:“她何苦抓住一个叫别人看来是她自己配不上人的呢!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直怕梦飞了!”
“其实恋爱也真有省心的。”伍宝笙说。
“沈蒹!”凌希慧接着说:“她这一段儿真是别有风味了。范宽怡是猎人,她真正是猎物。不过也不坏。金先生似乎只请过她两回,也许还打过两回bridge。人人都说金先生喜欢她,她自己也就那样相信着!好像净等着毕业金先生必来向她求婚似的!”
“真是‘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小童跑来插嘴:“不过这种当猎物的办法省是省事,有点碰运气。危险!”
“真不得了!”伍宝笙做出大人神气:“小童变得多了。对于恋爱也有了意见了!你是什么论调?听听行吗?”
“我是比当猎物还省事。”他顽皮地说:“我干脆不打猎。”
“你是‘瞎猫碰死耗子!’”凌希慧专爱找口齿上讨巧的人拌嘴:“碰上谁是谁!”
“就许连死耗子也不容易碰!”小童是不太轻易套住的。何况他又才吃过一个亏:“瞎猫太多了。死耗子也少了。何况不瞎的猫也放不过死耗子去!”他说这个完全是和凌希慧拌嘴,他的心也是不大容易为玫瑰花的刺扎着的。他有了引他入胜的功课和试验,又有很好的人缘儿,大一点的女孩子全把他当弟
弟似的看待,他便想不起恋爱来了。他正是在这么一个糊涂的年纪。
“说得怪可怜的。”大宴看了他那一步也不能好好地走,蹦蹦跳跳的样子说:“近来确实懂事多了。也长高一点了。伍宝笙给他留神找个死耗子罢!你们耗子领耗子,说不定能领个活的来!”这一下子,女孩子们可吃了亏了,都骂凌希慧讨巧不成,让人家占了便宜。
“这也应该。”伍宝笙说:“等小童再长高一点儿,肯勤着洗脸,肯穿袜子还要细心点儿能留神女孩子头发样子的时候,我一定给找!现在这副神气,过份粗心,还用不着。”大家听了问这“留神女孩子头发样子”的典故。她便讲了,大家就笑。说起了蔺燕梅的头又谈到范宽湖似乎常去接近她。凌希慧说:“范宽湖是个不错的,比他妹妹强多了,可是这一点上却不大成。他的心思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蔺燕梅也是个傻丫头不知事儿,真是怎么闹的!”
“所以聪明丫头们,就都很知事儿了。”小童突出一枝奇兵。凌希慧竟招架不及,把脸一沉说:“人总是爱惜自己认为好的人的。所以不觉活多了。咳,忠厚的话也要防不忠厚的人听!”
小童已经知道这是以攻为守了,便不管她。因为忠厚两个字他倒想起米线大王一夕盛会,便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这事女孩子们也微有所闻。现在才有机会见到全豹,却听得津津有味。就分外党得街上走着的昆明口音的人可爱了。他们是多么想家,又是因为年轻多么容易把一片对故乡的爱移植在自己寄居的土地上啊!
他们走完正义路,出了近日楼,上了金碧路,从金马牌坊下穿过,走完金碧路过了拓东路联大工学院,到了去巫家坝的公路上。蔺燕梅的家是一幢小洋房,在这公路旁,距巫家坝航校一半的地方。这样算来距学校已经有近五公里的路了。
走上了巫家坝公路,道路两旁便都是田地了。远远望去可以看见飞机不停地起落。航校正加紧训练保卫祖国领空的战士,星期日也不休息地上着课。乔倩垠的身体不大好,她走乏了,要求大家都休息一下,她说:“我实在累了,大家休息一下吧,走得脸红气喘地到人家家去也不好。”
伍宝笙看她额上已经见汗,怕她着了凉就用手绢替她擦了,又把自己的大衣给她披上,由她倚了路边一棵白杨树休息着。
“这地方就像我们杭州一样。”薛令超说:“苋桥中央航空学校就是这个样子。一片田,那边飞机一个劲儿地起落。背后一片山。”
“水田又像我们吴兴一样,也是河沟,也是树,不过,河里太狭不能走路。”乔倩垠说。
“我想何处不是中国?”大宴说:“我们这一辈的人乡土观念已轻得多了。我们不但爱昆明人,也能什么地方,及什么地方的人都爱!”
“那么说来,何处不是地球!”小童兴奋地说:“全人类都是一样!又何处不是宇宙!妈呀!问题太大了!”
“少作点梦罢。”凌希慧冷冷地说:“耳朵里听着航校的飞机,心上还会想得这么远!这才一个星期没有警报!人类还不是那么聪明呢!他们不会把目标放得那么远。他们顶多会一段一段儿地走。今天的目标是明天的出发点,然后又有了新目标。太聪明的人,指示了远一点的目标是危险的,因为人人都要反对他。你若放下了武器去找日本军阀携手说:‘算了吧,你不用打了,黩武主义早晚要失败的,何必大家看不明白,一齐受损呢?’他要不是一枪把你送回老家才怪。有了这么一个糊涂的起来捣乱,大家只有跟着倒霉,我们没有发起战事呀!可是你忍心劝我们的军队不要打,受日本军阀宰割去等待他们觉悟吗?”
“那样其实在人类进化上是一种罪恶。”伍宝笙早在一边想了半天:“这种爱人的道理有点似是而非。人类所以有今天不是偶然的从一个初有生命的变形虫,或是一小片原生质进化到了人类,不知道走了多少险路。我们从生物进化里不知道看见了多少战争了。有了战争,就应该尽力的打,一定要使胜利难得,要使胜利可贵,要用尽心力开发,用尽富源打上一打。打仗是一种权利。好像是竞选的资格一样。谁要是说泄气的话便是个弃权者。也许就因此把进化迟延了。努力竞争,才是爱人类。这爱是大的。而人类进化又是无止境的。用不着假定一个目标便到那里去休息。这么说吧,我们看人类的身体构造还很有可改之处。但是这个看法是今日人类的看法。一旦改良了不会又有新需求吗?人类本身如此,更何用说人类力量能驾驭的其他东西呢!”
“不过一个人生命有限,他只跑接力赛跑中他自己的那一段。”大宴说。他是绝对不作梦的。他也不是纯科学家。如今这个世界正是他的世界。他有科学上极丰富的知识,也有历史的眼光:“这样说来,我们应该看准了自己这一段的目标,努力跑就是了。这样,凌希慧也不必生气。人生本是一段一段儿跑的。可是这个接力赛跑以我们有限的生命来看还看不到头,所以伍宝笙说的放弃便是罪恶的话也是对的。你想,在你这一棒里跑得慢了,岂不是累了万代子孙成了千古罪人!但是说能力不够的战败者在进化中的功能,就仅在增加战事胜利的可贵,我就不赞成了。大家都努力跑,进步一起都快,就是战事常促成发明的道理。不过,今天你慢,也许明天在另外一个情形下你又比别人快了。也不见得就总是可可怜怜儿地当个陪绑的人。只要先前后看清了路线,跑起路来,脚步清楚!当然这话是用战争作比喻说的。”
“好了!”乔倩垠站起来说:“我也休息够了。你们这种谈话我听了就累!我尤其反对优生学。这个世界已经够忙的了。你们把人类又改良一下,再忙一些。人生还是人生。我记得有一张战前缩减军备会议时的漫画,画了英、美,法,德,意,日列强每人掮了一尊大炮,为这军费负担压得汗流气喘,另外画一张谁也只背上一根步枪,仍是势均力敌,题目是:‘何不如此?’这就是对你们这种情形的人的一种讽刺。‘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蔡仲勉用不忍的眼光看着她说:“人的思想都是有来源的。你的这个想法恐怕都因为你身体太弱了。注意点健康罢,别叫思想,健康互为因果,就不好办了。”大家都知道乔倩垠身体差。很以这个话为然。不过也不好再说什么,怕她难过。看看蔡仲勉脸上充满了阳光血色的快乐祥子,希望她自己能体会到健康的快乐就好了。
话正说得热闹,已经看到了浅黄色的一所小洋房。在路右边,矮矮地一圈白色小木栅围了不大不小一片青草地。这样的小草,在云南是四季长青的。木栅的门,虽设常开,有一对栗色长鬣猎狗在田野里追逐着玩。看见他们几个走上小路来。就向他们跑来。伍宝笙是来过的,知道这一对狗不胡乱咬人,就拉了乔倩垠在身后,自己走在前面。小童,大宴几个男生在后面慢慢走。那一对洋狗就跟了他们脚下转,鼻子在各人脚下嗅个不了。凌希慧胆子大,不在乎。乔倩垠虽然也相信它们不致咬人,却仍不免一手按了心口,一手拉了伍宝笙,两只脚,一步高,一步低。看看走近了小木栅门。房门开了,蔺燕梅一手按了未扣好的大衣,就飞跑过来,轻轻地跑下石阶,转过阶前一个小圆花池,过来扑在伍宝笙身上。
大家都走进栅门。围了说话。两只狗偏在大家腿下钻。她看见乔倩垠害怕,就抓住它们一家一只大耳朵,弯了腰,用一只手一并捏着。笑着对伍宝笙说:“你们才来。小范他们三个早来了!”
“有周体予没有?”小童问。
“有。”她说:“上回是我忘了请他。你们走来的?她们骑车来的。咦!余孟勤呢?小童?”
“他有事来不成。”小童说。
“真是!”她真像个小主人,好像一位老交情的朋友来不成那样。说着大家一起往房里走。她放了狗,又把手一扬,它们又跑了。
“看燕梅。”伍宝笙对凌希慧说:“在家里又是一个味儿的了。”
“糟糕!”小童说:“我又看不出来!”
蔺燕梅听了伍宝笙的话,刚瞪了她一眼,一听小童的话又笑了,说:“不听她的。我都是一样。”
“像你呢!小童。”伍宝笙说:“到哪儿也跟在学校一样!”
进了门,一个过路,两边是衣帽架子。有一面穿衣镜,看见范家兄妹的大衣在那里。女学生有大衣的也脱下来各人挂上。男生们都没的可脱,便摆了破衣袖幌着进去。
这里一个小厅堂,右手一个宽宽的楼梯,围了墙,转上楼去,栗色地板,白色栏杆。都洁净得无尘有光。墙上,顺了上楼的高度,挂了一个个地镜框。里面全是旋空白云里翱翔的各式飞机。从厅堂向左转,是一间宽敞的客厅。四面有深色的沙发,也有些放了厚垫子的藤椅,窗上有绛色窗帘挂在白漆窗框上,桌上有花色的丝绒桌毯,瓶里有花。大家走进来看范宽湖同周体予在看一本大画报,是美国出版宣传航空知识的,因为小范被蔺太太拖住了手在一个长沙发上问长问短。她们看见进来了许多人就都站了起来。蔺燕梅都领到母亲面前说;“这是我妈咪。”又跟小范说:“有的妈咪认得有的没见过,你介绍一下,我去找爸爸去。”她说着又跑上楼去了。
蔺先生在家里有一间工作室,是他作图,设计机械的地方。女儿一进门,看见他还在伏案描图就不高兴,嘴里咕噜咕噜的像一只撒赖的小猫那样。背倚了门,也不叫爸爸。也不走过来。蔺先生听见声音,抬头看见女儿这个样子,就笑了。说:“客人都来了?”她还不说话。爸爸又说:“爸爸腿都坐麻了,站不起来,还不过来拉一把?”她才高兴了。跳着过去,把父亲从铺了皮垫子的藤椅里拉起来。皮垫子上有烫金的图案。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纪念品。女儿是最爱这椅垫做得精致,当她在陆先生的椅子上也见过同样的一个时,心上才真对这位先生像对父亲那样崇拜。
大家在楼下看见蔺燕梅拉了她父亲下得楼来。蔺先生在家穿了便装,一身深蓝色的绸袍子。他身材高大,穿了很好看。随了女儿进门来。
大宴,小童,伍宝笙是认得的。蔺燕梅介绍了其余的。大家都喊了“老伯!恭禧!”
“下来晚了!对不住大家。”他笑容可掬地说了,自己坐在一个小沙发上:“恭禧!恭禧!”
“不拖还不下来呢!”蔺燕梅说。“下来了,又说这样的话。”他听了又笑了。
“弟弟呢?”伍宝笙问。
“他要睡午觉的。”她说;“让他晚点下来。他能闹着呢!”
周体予问起航校的事,问何以总是没有新飞机,叫我们航空员吃亏。
蔺先生说:“这种消息连我们管工厂的人都不能打听的。总之,目前一定有困难。不久,我可以确定地说,是不能让大家这样常常跑警报的。”说着又问大家跑警报的情形。各人学的功课等等。各人都说跑警报并不怕。有些功课还可以带到郊外去念。
“可是看看老百姓,扶老携幼的样子,也真心惨。”蔡仲勉说。
蔺先生听了点点头。小童说:“对我们也够惨的。过了吃饭时候,不解除,饿了肚子真不好受!”大家都笑。
蔺太太说:“真是可怜!”小范说:“有时考试正要开始,警报来了,又真开心。”蔺先生大笑起来说:“做学生都是一样的。”
“爸爸!”蔺燕梅说:“小童他养了好些,好些小荷兰鼠,白的,花的。”
“对了。”蔺先生说。“燕梅说,你要送我们一对呢!
“再有几天就有了,要等它们断了奶。”
“别造孽!”蔺太太说:“叫宝贝它们咬死了。怪可怜的小东西!我不许燕梅养。”
“不要紧。”蔺先生说:“我来教它们不咬。你看它们就不咬客人。”又向大家说:“你们来的时候,那一对猎狗没有闹罢?”
“他们不闹,”乔倩垠说:“可是把我还是吓坏了。”
“蔺燕梅也是在家才不怕狗。”凌希慧说:“在学校里就跟乔倩垠的胆子差不多。”
蔺先生听了,看了女儿笑。伍宝笙就说蔺燕梅在学校的事大家都有许多话说。小童又提起她初入学那天大余对她看的事,说:“后来她自己也说了。差点没一失足走到水坑里,吓得像个小老鼠似的。”她听了逞强,向爸爸说:“今天也请他了,他有事没有来。”
“下次再请来。”蔺先生说:“男孩子有点威风也好。‘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
“他比这儿这些人都高。”小童说。
大家玩得舒服谁都不觉拘束。伍宝笙对凌希慧说:“你看燕梅谁也不招呼,可是人人都招呼到了。在学校里长大的难得有这本领。”
那边范宽湖看见墙角上有一架立式钢琴。老早想去玩一玩。初来有点不好意思。现在自在了。说:“蔺燕梅。你弹钢琴?”
“你来试试好吗?”她过去揭开了琴盖:“还不错的声音呢。”
“哥哥,你唱。”范宽怡说。“蔺伯母才弹得好呢。”
“妈不弹。”女儿说:“妈妈等一下儿弹。你弹,小范。叫你哥哥唱。”她把小范按在琴凳上。用于顺便敲了一个音。说:“听啦!范宽湖唱歌。”作了介绍的样子又轻声问了他一句。再提高声音说:“唱santa lucia。说完退到一张就近的椅子上坐下悄悄地。
“偏喜欢唱这个!”他妹妹轻轻地骂他一句:“你是个次中音也不管。”
他们两兄妹是场面上的人物。小范弹得一手好琴。她两手的节奏和微偏的头,都秀美好看。范宽湖声音雄厚得很,唱时两眼神采奕奕很有表情。一节歌将唱完,回头看看妹妹,妹妹点了点头,又弹了一个开头,他把第二节也唱了。全客厅一丝声气也没有。静静听他唱完。大家热烈地鼓掌。
小童高兴地跑过去跟伍宝笙说:“不假罢?他是唱得有这么好!在宿舍常唱的。今天有了钢琴,简直跟唱盘一样!”蔺先生听了笑着说:“是唱得好。欢迎,欢迎。”蔺燕梅过去问:“再唱一支好罢?”范宽湖早就技痒,恨不得总叫他唱。小范笑着说:“等等再唱罢。别人也玩玩才好。”她说着站了起来,走回自己座上去。
“京戏也好听的。”蔺先生说:“有人能唱吗?”
“乔倩垠!”凌希慧喊:“上过台的!”大家听了鼓掌。薛令超尤其带劲。蔡仲勉坐在他旁边,拉了他一把。
大宴坐在蔺燕梅旁看见不活泼的乔倩垠有点窘,知道粉墨登场与这个对面就唱不同,便问蔺燕梅说:“有胡琴吗?没有托的,恐怕不好唱。”蔺燕梅正要过去。这时伍宝笙见大家掌声不停,有心要叫乔倩垠和大家多接触,便把她推了起来,又笑着说:“乔倩垠小姐答应了,唱‘贺后驾殿’。”蔺燕梅便小声对大宴说:“她现在已经活泼多了。叫她练练胆子罢。等一下多鼓掌。”大宴笑着点头。
“改一个‘贩马记’罢,没有胡琴。”乔倩垠轻轻地说。她便开口唱了。唱得真是字正腔圆,丝丝入扣。几个湾儿嗓子便直转上了云彩眼儿里,又细又高,偏又抑扬自如得很。初一唱,听得出胆怯,有点颤抖,过一些时,看大家听得入神,就放开喉咙,唱了“听刑”一整段。忽然一声都歇。大家还寂静的等下一句呢。蔺燕梅喜欢得跑过去抱住她。她轻轻咳嗽了两声。蔺太太说:“真累着了。快来我这儿歇歇。乔小姐身体不大好罢!”蔺燕梅扶她过去。大家掌声之烈更盛过方才。
“燕梅。”蔺先生对女儿说:“我们肚子都饿了,你有什么好吃的给我们吃?”
“咦!”她叫:“我倒忘了,听得太高兴啦。”说着就跑了。
等了一下,有一个仆役,一个老妈,一个拿茶盘,茶具,一个拿了壶,每个人前面都摆了一份杯、碟、小叉子。等了一下,又端出许多香喷喷的糕点来。又好看又还都冒着热气。又呆了一下,蔺燕梅领了弟弟出来,她手里一个大盘子,是块大奶油蛋糕,弟弟拿了一把叉,还有一把刀,敲敲打打地。
“别敲豁了刀刃儿,弟弟!”她说。两个就都走进来。
大家此刻早都一点不拘束得像在自己家一样了。有的围上桌去夸糕点好看,有的去和弟弟玩。弟弟一个个都见了。蔺燕梅要他去收集碟子。由姐姐切开糕,并且摆上点心。弟弟把第一盘给了妈妈。第二盘给了爸爸。姐姐说:“傻孩子!客人呢?”弟弟就笑。把手中一碟糕差点倾在地毯上。
小童一边吃一边直喊好。蔺先生说:“是真好罢。可以说出来了罢?这点东西把燕梅忙了一天!”
“爸爸就多吃两块罢!”她说:“要你宣传!”大家知道是她作的,却惊叫了起来。她只是轻轻地笑。殷勤地让大家多吃。
“用不着让,燕梅。”伍宝笙说;“准定都会当饭似的吃饱了。你若是不信,有多的小童都能带回家去呢!”
“你看你早说了一句!”蔺燕梅说:“我当真预备了一盒给他带回去呢!”
“真的?”小童说。蔺燕梅已经跑出去捧了个大纸帽盒来。大家围过来看。蔺先生蔺太太也不知道她捣的什么鬼。帽盒一揭开,啊!
“一只蛋糕荷兰鼠!”大家不觉一齐说。这只荷兰鼠胖胖地有兔子大,真是非常可笑的神气。白的奶油,和巧克力,作成一只花的荷兰鼠。两只小眼睛是蔺燕梅自己的纽扣。小童发了愁。“这怎么舍得吃呀!对不对?”伍宝笙看了他说。大家都笑。谁也觉得吃了可惜。那样子实在做得太好看了。
“真是好。”蔺先生说:“把爸爸的帽盒也给送人啦。”大家听了又笑,小童忽然想了起来就跳起来说:“送给米线大王!”
这一声大家欢呼起来。伍宝笙叫大宴把这米线大王宴请学生的事告诉蔺先生蔺太太。范家兄妹也是第一次听到。蔺先生听了叹息。蔺太太直掏手绢擦眼睛。
茶点吃光大家竟有饱餐一顿饭似的感觉。蔺太大对蔺先生说:“燕梅确是长了不少见识。她的主张真对。你的客人来三十个也吃不了这许多蛋糕!”蔺先生大笑着看他们,男学生也笑,女学生才有那么一丁点难为情起来。
“燕梅!”蔺先生看他女儿收拾了桌子,又给大家添了茶,就说:“你,琴也听了,唱歌也听了,又烦了乔小姐唱了一段奇双会,你用什么招待人呢?净让大家夸你荷兰鼠做得好?”蔺燕梅听了忙用手势叫她父亲不要说。她父亲偏不肯停。急得女儿直央求;“爸爸!爸爸!下回罢!下回罢!”闹得大家都听见了。伍宝笙过去问她是什么事,她不肯说。蔺先生说:“我要来催场了。”他便走到钢琴前在琴盖上取下一个提琴盒子来开了琴盒,拿出琴便试了试音,蔺燕梅羞涩地向大家闪烁着她明亮乌黑的眸子,说:“不要笑话呀!”便跑上楼去了。蔺先生试好了音,过去请了蔺太大来坐在琴凳上。先合奏了莫扎特的一个小舞曲。蔺燕梅下来了。
她换了衣服。穿了软鞋和长长的白纱舞衣。把头发散下来,一只手提了衣裙走来了。大家看得太着迷了,都不知道怎么好。她的小嘴也微微张开了,因为心跳太厉害了。
“开始了!”蔺先生说。燕梅就把腰略一弯行个礼。音乐一响,她轻轻一耸舞步便旋转起来到了琴台前一块没有地毯的光滑地板上。她跳的是一种不急躁也不滞缓的表演舞步。正合她身份年纪。她舞起来如闲话那样自然,如顾盼那样明媚,如蜜蝶那样快活,如白云那样悠暇,如麂鹿那样灵巧,如家鸽那样优美。她舞起来就不觉手足无措那样窘了。在舞步没有规定眼睛一定要看什么地方时,她也敢看了大家偷笑一笑,作父亲的也还她个高兴赞许的鬼脸。
音乐快了起来,她的步法也随了加快,同时拍子还是那么清楚。忽然,提琴钢琴都停,她便如栖息昆明四郊古树上的白鹭那样,轻巧地落在树颠、无声息地敛起了美丽的白翅。
她再站起来行礼,母亲便把她揽在怀里,坐在沙发上。由她伏在怀里,跪在地上,长长的白纱衣服铺在淡黄有光的地板上。大家只晓得拍手,不知道说什么好。弟弟看了姐姐也爱。他就用小孩那蹒跚的步子,也跑过去扑在母亲膝头。姐姐伸开手臂抱了弟弟的小头,遮了羞脸。半天也推她不开。她的脸上此刻倒泛起了一片桃花颜色。
外边日色渐渐暗下来,窗影长长地拖在客厅内椅子上,桌子上,地毯上,人身上。夕阳已经衔山了,像是做了一场美丽的春天的梦那样。大家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蔺燕梅就穿着舞衣送他们出来。这时看她穿了这长长的衣裙又不显得不同。正似如她这样颜色,再美些的衣服也好家常穿那样。
范家兄妹和周体予借的三辆自行车也由佣人推出来。大家说一同唱唱走回去罢。蔺燕梅和父母亲送到栅门口。一对狗直送到公路上。
小童捧了大纸盒,大家快乐地一路唱了许多歌,走进城已经是很晚了。大家仍是在一块儿走去文林街,找到米线大王。商量好了,谁也一言不发往后院直走。见到老婆婆才由伍宝笙说明原委,把纸盒递上。老婆婆感动地流着泪,把儿子媳妇喊了进来,叫他们再三谢了,要他们在门口把这荷兰鼠摆三天。
一传十,十传百,昆明城西北角上这个拉丁区里,借了这段佳话,学生和居民的感情要好无间便真如水乳交融一般。
未央歌五
寒假开学后不久,出了一件引得人人惋惜的事。
那天在蔺燕梅家茶会之后大家都为了蛋糕制的荷兰鼠一事高兴得不得了。凌希慧课外在一家通讯社作记者。她特别用这个题目,从大轰炸毁了米线大王的老店起始描写了大宴他们那九个学生的年夜饭,直说到送蛋糕报恩。因了这故事的线索,顺手介绍了联合大学学生生活。又特别赞扬各地移居云南的同胞与土著连络感情的行动。一篇万多字的文章写来尽情尽理,娓娓动人。更起了个标题叫做“荷兰鼠衔环记”说得这些学生的生活真叫人同情。受了人家好意,肚里难搁得下这丰盛的一餐饭,心上却忍不住那温热的一片情。于是口头时时传述着,心上时时记挂着,清贫的日子里,罕能得到一点珍贵的东西,可以来相赠。正巧有了这个大蛋糕,谁也舍不得吃,可是提议作一番慷慨的赠予时,就马上一致赞成了。末尾是伍宝笙的一篇致词,凡是天下作父母的人听了都不免下泪的。那样长得羊脂净玉似的女儿,对了一个陌生的老婆婆倾吐出自己一伙年青人背乡离井,辞别父母的一腔酸辛话来,谁听了也不忍的。这文章刊出后报纸上传诵一时。马上有专门描述战时学生生活的征文,又不知有多少人来到文林街上看那个荷兰鼠和瞻仰老婆婆的风采的。偏偏在这热闹的场面里谁也找凌希慧不到。
开学一个星期了。寒假开学比暑假不同。大家按了旧功课表习惯地去上课。按了下班时间习惯地找同样无课的人玩。谁也找不到凌希慧。大家开始奇怪了。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因为征文描写学生生活的事使她一阵忙乱中,无暇来上课,但是总不致于忙乱得到学校来注一个册的时间也没有。因为谁也没想到精明的凌希慧可能忘了注册日期。忙碌之中也没有人去找她。不料注册截止了。公布出被认为是休学的学生名单上已经有了她的名字。这是铁定了无可挽回的命运了。
注册刚过期第二天,凌希慧单身一个人来了。迎面碰见蔺燕梅挟了笔记本子正要去上课。她抱住问:“你姐姐在屋里不在?”蔺燕梅说:“在呢!”她说:“好,我去看她。”蔺燕梅见她神色不同平时,也便不去上课跟了进来。到了屋里一看,沈蒹,沈葭,史宣文,伍宝笙都在屋里。大家一齐都站起叫她。她再也强忍不住,两行眼泪扑簌直流下来,索性放声大哭了。
原来凌希慧处境很与别人不同。她自小父母双亡,一个奶妈听了她母亲临终遗言说:“这孩子自幼死了父亲,我苦了这些年也没有能看见她长大,亲戚朋友中恐怕还没有一个像你这么疼地的。我把她托给你,你带她上省城去找她叔叔去,无论如何求他看顾!”又说:“她父亲死后这些年,家里的产业全是由她叔父经管,我没有过问过一句话,给一个花一个,少一个省一个。现在索性我也去了。只剩一个孩子,要他多费点心罢。”这个奶妈是个有良心的人。几年来看了凌家产业两房如此不同,心上难平,蛮想,这位小姐长大,也挣口气,不料又飞来横祸,太太也死了,竟要成个无人理的孤女。她哭着答应了。看着本家们埋了太太。自己带了省城捎来未用完的钱同了小姐从蒙自搭了小火车到了碧色寨,换乘滇越路车直往北来。本家人见到遗嘱,听到凌太太临死的遗言,因之并无一人拦阻。反倒有些知道奶妈忠心的,肯另外赠她旅费。奶妈心中感激,都一一记在心上,准备他日报答。
凌家在蒙自原是大族。多少代下来各房也都分得远了。各房景况也都平常,只有凌希慧的父亲叔父兄弟两个人肯要强,不愿守了那点长不多,变不大的祖先遗产和年年添加的人口争粮食吃,自小就跑到省城昆明来作生意。据说是从批小担子卖针线洋货作起的。到了三十头,靠四十岁上,都成了昆明首富。兄弟俩在金碧路上比肩建了两所大楼,一家万昌源,一家万隆源两个大百货店。万源两字是凌家堂号,昌,隆是老大,老二两弟兄各人的名字。两个大店包办,批发了全省洋货的生意。走到各州县的洋货店去问,没有不知道省城凌家弟兄的铺子的。批发生意做多了,门市上,倒都不在意了。
老兄弟两个,都近四十了还没有娶亲,提媒的人把门限也踏穿了。弟弟说:“这样事要办,二十多岁时就该办。现在过了年头,不必办了。”老哥哥却不大赞成,他说:“咱们若是不从老家出来,咱们祖先还不致绝了后,现发达了,倒要作出这不孝的事来,你我将来伸腿一去,这一生辛苦所为何来?”当时作哥哥的大概已经看上了也是一家同行的广东商人的女儿,便决定娶她,弟兄两个就算闹翻了。
据本地传说弟兄两个当初来到昆明时断了盘缠,睡在大东门城门楼上时,曾经有神人托过梦。说他们弟兄命是连在一起的,都是妻子,钱财天生的不能两全。辛苦一辈子也是如此。勉强不得。如果有心求财,就要断了娶妻生子的念头。如果在来日发了财,又想娶妻,必致二人皆遭大灾,所有产业由上天收回去。兄弟两个第二天早上醒了,一对证,做的梦皆一样,就奇怪起来。两个人商议一下子,觉得这梦很有道理。两个人即使是讨饭回去,也必可有一碗靠得住的饭吃。有间房子住。娶亲生子都是当然的事。若不然,只有狠上心在省城作生意。弟弟说:“家乡里不短传宗接代的孝子贤孙。我们既然辛辛苦苦出了来,万无这样回去的道理。苦上几十年挣个家业分给同族也是好的。到那时候两个老头子了,还娶什么妻室呢!”哥哥想想也对。眼看都要讨饭了,先许下这个发财的心愿再说。顾不了那么远。
他们当下叩了头许了愿,果然辛辛苦苦家也不想,本分地做起小生意来,一个钱也不乱花,挣了后来那样大的家业,亲戚本族都沾了光。哥哥自己眼看着钱变成的钱,没有一个小钱是平白来的,算盘精了,知道不是神道的力量,觉得娶亲的事也不妨进行。弟弟看法正相反,就极力反对。这事真假无人能晓,总之,哥哥提出一笔大现款来,娶了那个广东女儿,回老家去,再也不肯辛苦作商人了。把两家字号都交给弟弟。
到家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来。还没有等她会喊“爸爸”自己就得了一场病,死了。谁也不明白死人当初的打算。家中的钱坐吃山空,只靠弟弟寄钱度日。虽说不多,总是不受窘就是了。
那小姐过不得苦日子,在女儿长到五岁时也就过去了。所以凌希慧就是五岁上由奶妈带上省城的。这些话都是奶妈讲给她听的。她也同她奶妈一样不信什么神道,不过她倒也不在意产业。入了联合大学以来只想努力求学,那怕家产全和她断了缘也好,只要她能和她叔父那个古怪的老头子也断了缘就成!她叔父供她上学,见她聪明也很喜欢她。只是一切事完全替她作主,没有她的自由,她不痛快。她插班入的联大。自己还在外面作着新闻采访员。也不管叔叔对她的打算。
这年旧历年她回去跟叔父拜年,叔父叫她见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商人模样的人。并且留了那人在家吃了午饭才走。从蔺燕梅家茶会后回去的晚上,叔父便告诉她一个可怖的消息,说是已经把她许配给那个人了。
无论她怎么说,怎么求,她叔父毫不为所动。并且说一个月之内就要把她嫁出去。并且把她父亲留下的万昌源也陪嫁给她。凌希慧听了简直呆了。她的梦。她的打算,全完了。她的努力,她的人生意义都要放弃。又要回去守那份产业,作她父亲在这样年纪时不肯做的事了。然而她是从五岁起便服从叔父的话成了习惯的。竟不知如何反抗。她跑去和奶妈商量,奶妈说她叔父把这话和她商量过的。这复产一节是她多少年来每日祝祷的,她极端赞成!于是凌希慧便是孤立无援的了。
她身里还传了她父亲另外一种气质,那点创业的欲望。加上她几年来的教育,她闷了两天之后决定抗命,但是事机不密,她是有被拘留的危险的。她便装做顺从,竟连上学的话也不提出。她的叔父也是精明人,在晓得联大注册已过期的第二天,听她来说要上学来看朋友,也就爽快地答应。她便独自跑来了。
见了亲爱的同学,想想蔺燕梅家的欢会,看看大家欢欣地又开始了一个学期的课业,自己思量一下今后的打算和来日的艰难。人生幸与不幸竟差得这么远!不觉就大哭起来了。
大家听她说了叔父逼嫁的事都不平起来。伍宝笙说:“怕什么呀!你现在求不着他!注册上学好了。他能怎么样?”凌希慧听了止住哭,说了她的历史。
“你们不明自我叔叔的心理!”她说:“他的想法和当初我父亲一样。只是比我父亲见到得晚了这二十年。他到现在大概感觉到自己老了。娶妻生子是来不及了。平时他觉得我还好,很想也算做他自己的女儿。所以才肯这样独断地压迫我。你们想想看,这两家店在云南有多大名气,有多少人知道他是无后的,在转这两爿店的主意。他也觉出他死后无力抓住这局面。我也是不会作生意的,所以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来,想在他还有精神的时候一手做成了我的婚姻,并且叫他心上看中的那个人,在他手下接头管理这买卖。他是毫无坏心的。”大家听了静下来。
“从过去的事看来,”她恢复了平日说话的口气:“也可以使人信得过他的。我父亲结婚时,一下子抽用了一笔钱,几乎相当于一家店子整个所值。做这种批发生意其实受不了这样大变动的。那两年又赶上欧战,洋货价高。资少,不易周流,他自己一爿店几乎也被带倒。他们对这些消息是讳莫如深的,所以对经济之不宽裕,并不解释,倒叫家人,外人,误会了许多年。特别是我母亲,总以为当初婚姻的事,他反对过。想他必是乘我父亲去世来欺凌寡母,孤女。谁想到那时他借的大笔款项到今日才算连本带息还清,恢复了旧业。这一次波动,使他觉出老了。总有逼我结婚的意思。这事从他立场看来,是一点不对的地方也没有的。说老实话,我心上也是知道感激的。
“可恨环境不是由人自己挑选的。我的处境也许还有人羡慕。不过我自己确实常常怨恨。宁愿我没有这叔叔,这值得同情的叔叔。也没有这家财,这值得眼红的家财。但是我能有什么办法!
“过去平静的日子,是不稳固的。小学,中学,而大学。我早就提心吊胆的,中学毕业就是一个大关。幸喜我插班考取了大学,使他高兴。北方三个大学的名气说服了他,才准我入学,到了今天也算念了一年半了。那年秋天,昆明遭遇第一次的空袭,他心上那种无常的感觉也叫他有了一点变,也肯听我一点主张。我便抓住这机会立定了自己的看法。有一天机会,努力于一天。根本不敢希望直到毕业不发生事故。
“然而今天事情果然发生了。心上还是不甘。我想除非放弃自己的理想,否则不免要受点磨炼。因为这大战争中的商业,经营起来与太平日子里大不相同。叔父对于他的生意有点觉得靠不住了。他的保障要早点寻觅到。
“我是不想就这样放手的。在他看来,我的功用就是接受他们的产业,我读书,求学,就是为了增加身价来方便他找更好的侄女婿。我更忍受不了旧年那天,那个人混身上下打量我的那一双小眼睛!
“我的打算也许不对。不过做好做坏自己承当。也心甘情愿。由人拨弄,将来事不顺心,代人受过。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的学眼前是定规上不成了。”她结束了这一段话:“我不愿和他有冲突。藏在学校里是早晚弄得不能了局。或是闹翻了,或是乖乖地随他回去。一个女孩子的事,别人特别爱添技如叶。自己不能不小心。我暂时恐怕要离开昆明了。
“我在新闻社的工作很叫他们满意,我晓得现在缅甸那边要用采访员。我今天去和社里接好头。行期一定抽身就走。我要留一封详细的信告诉叔父。说明我不是糊涂孩子,请他放 心。先斩后奏。人不在跟前他也无可奈何。那个人那里,他为了自己侄女关系还要代我圆说呢!我叔父身体其实还结实得很。我有的是日子报答他。
“学校里面,不免有揣测的话,我今天来可是亲自解说明白了。伍大姐,你们和我同学近两年,可怜我不能完成学业,又知道我的底细,有人胡说,就替我分辩两句。若是有谣言伤了我叔父的心,我在远处心也不安!”
“燕梅!”她看了泪眼盈盈的蔺燕梅说:“你的环境太幸福了。不是人人能有的。好好多用功罢。新生里,你顶叫人疼。我真舍不得离开你!”说着大家都哭了。凌希慧平日热心直口,聪明绝顶,谁也想不到会因为这样的原故辍了学。今天一分手,不知道哪天再见。沈家姐妹是受不了感情上一点儿激动的,哭得特别难过。伍宝笙和史宣文也想不出比凌希慧自己决定的更好的方法来,也只有无言拭泪。蔺燕梅从来不知人生有不如意的事。心上恨不得把自己的幸福跟任何不幸的人调换,才能平安一点。现在竟觉到多生活一天多痛苦一天。连学校中也不完全是快乐的,恨不能早点死去。
凌希慧看大家一哭,倒把自己的难过解脱了一点。她说:“我的思想、手段,全是环境逼出来的。一个人本来也该弹性大点。别替我难过罢。倒是眼前几天还要忍住一点,不要宣扬出去害了我的事。我走后,一家里一定会到学校来我。答对说话要小心。别顶撞了老人。我今天不能多呆了。”
大家知道这事情关系大。不敢胡来。忍泪送她走了。回来谁也不敢声张。果然过了没有三天,有人来找伍宝笙。带了凌希慧的字,一看是个老人。光头,灰布长衫,眉毛都白了。自说是凌希慧叔父。伍宝笙从她那信中知她来学校的第二天就有一个机会走了。她先静听老人论调。竟是明达得很。口气之中有点失悔这事做得太急。惦念凌希慧的安全,放心不下。
“希慧是有才干的。”伍宝笙说。“她出去,我们都特别放心。有了这样女孩子也该叫她出去得意些时。她走前来过学校。说话之间只怕你老人家误会地,再三要我们帮助解释,怕伤了你老人家的心。我们替他求求情,原谅她先斩后奏罢。”
“我倒没有怪她的意思。”这作叔父的说:“她脾气也大硬了。只是有一件事,伍小姐你别瞒我。希慧在学校里有常接近的男朋友没有?”
“你老人家大概也看得出来!”她明白这是个费力的题目,不敢大意。否则使亏负了凌希慧的友情:“我们谁能上了几年学不认识几个男同学?看见有男生在一起,倒也不能决定便是有什么特别感情。希慧的情形又特别不同。她常说她要念的书,要作的工作大多,上学的机会不容易,不肯荒废时光。一年多,两年来,她真可以说是能够不分心认真用功的一个。我不会用话来相瞒的。现在虽说是她人已走了,追也无处追去。但是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何必说假话呢?”
老人听了尽情尽理,也便不说什么,看神气似乎有另外一点话有点不便说出口。伍宝笙见了,便说:“希慧在学校里就是和我们几个人要好。您有什么话尽管说。我们都愿意尽力。”
老人听了,露出赞誉的眼光看了伍宝笙一下,说:“别的也没有什么。一个女孩儿家名字要紧。方才伍小姐说的话。我都相信。学校里面,若有了传言,也请代解说一下。我侄女儿早晚回来,也是感激的。”
伍宝笙听了这话才松了一口气。便商量好了,由伍宝笙代他侄女收拾一下东西,交来人带了回去。伍宝笙带着跟来的人进宿舍办好这事,送凌希慧叔父出来。
学校里面,人人晓得凌希慧行径。听说有了这样下落,那开学之初的猜疑倒平息了。两个多星期后,伍宝笙她们一伙儿收到了她从仰光来的信,说一切都好。并且为了这一次出来开了不少眼界。词句都是兴奋得很。她的工作太紧张,太繁重,使她的信,不能写长。伍宝笙把这信在校内壁报上公布了。她又去见了凌希慧的叔父。那天报上又披露了凌希慧第一篇通讯。写得又详细又动人。叔父也高兴了。说是他一族中仅有的杰出的晚辈。留下了她晚饭才放回来。并且把他收到的信也交她带回来公布。这两信一通讯是同日发出的。材料差不多,口吻三个样。
这一学期大家的心境都特别恋校。为了凌希慧的辍学,都感觉到烽火遍国的今日,能这样弦歌不辍在昆明的日子谁也不多,学校的一切都分外可爱起来了。谁敢保他的学业不会中辍呢?这个学校从廿七年迁到了昆明,到今年夏天已经开了三年的课了。他们与昆明所遭遇的第一次空袭同来,带来了战时的一切。不安定中不曾叫他们失去什么,除了战前大学生活中那些幽闲的成份。同时他们不但产生不同样的成绩,并且在空袭下建起了新校舍。今年要在新校舍里办第一次毕业典礼了。许多人感觉要好好地热闹一回。要恢复课余的游艺,要恢复昔日生活里的幽闲成份。还要惜别许许多多在奋斗中的凌希慧。这样一个欢送会,性质便与从前有点不同了。不是在校的学生欢送离开学校的,而是每一个人都要借了这么一次会来加深学校生活的印象的。
根据往常的习惯,知道毕业生在学期中便已开始忙碌得不可开交,所以这个会定要在春假后,考完第一次月考便要举行。热心的人,自己早早就在月考前奔走筹备了。其余的人也都热烈地讨论这个消息。 蔺燕梅旧年的一次茶会,放寒假前就是谈话的材料。会后米线大王门前一只荷兰鼠,一面给了大家正确的消息,另一面也在大家脑子里绘出有声有色的茶会一幕。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词令,舞步,以至她的弟弟。想到这些时似乎每个人都亲临了她的家,经验了她轻易地便准备好了的欢乐。闭上眼就有她的白色长农。心一静就听见范宽湖的歌和乔倩垠的曲子。有了这些印象,不觉把游艺标准提得很高。准备起来就分外难了。筹备的人一边满心藏不住快乐,一边又竭力保守秘密,怕把精采节目传了出去。都像是国家之中负责国防秘密的人。走到哪里,神秘也随到哪里。一举手,一投足,以至于唇齿之一动,都有人猜测是否与游艺会有关。大家都窃窃耳语着。
这情形就像这个季节一样。和暖明媚的春阳里,校园各处都有了花。又有了碧绿油油如蜡色光泽的嫩叶。年青人的身上早已换掉笨重的冬衣,像是和着春天的小快板那样走着轻快步子。清水从小溪里流来注在校园中央的小湖里,白云乘风飘来在清明的湖面上顾盼自己的容颜。三两句愉快的对答,一片如许青天,几句新春默祷,无一不是呈现着怡悦的景象,这样还不够。
有一种似乎是声音,又似乎是一种蠕动的存在叫人时时察觉着;是蜜蜂嗡嗡地哼他工作的调子?是新燕在倾诉他们说不尽的哺哺细语?是春虫挣扎出蛹,是蜻蜓试他急速震动着的新翼?他们在什么地方?藏在嫩枝叶底下?藏在天边青山谷里?在温暖的泥土里面?还是在每一个察觉到的人心上?
这就是年青人春天的感觉,春阳所教的歌曲。这也是学生们对这次游艺会的期待,是那些不可预知的节目所暗示的。春天所给的礼物,他们尽情享用。他们又作出自己的表现来报答这大好春光!
这天是个星期六的上午。伍宝笙在试验室中工作了一个早晨,听见下课铃响了,她就站起来把用具收拾起来,把桌子理清。把纸张,图表叠起来,一面脱下白色试验衣服,嘴里轻轻唱着歌。回头一看,见到方才工作的窗前桌子上正由阳光从窗外送进一桌浓荫交错的李花影子来。她看了独自笑着。笑自己竟会一上午忙得没有发现。这间试验室只她一人。她心上的话无人可诉。便呆呆看了桌上花影忘了脱衣裳。春阳是暖的。桌上的影子里似乎还有蒸蒸上升的地气,使影子有点闪动。她心也一动,走到窗前顺手在桌子上铺了一张白纸,用来拾取这一幅春窗的图画。她随手用铅笔在白纸上钩这些花枝的姿势。心上颇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她手就不敢停,她怕静下来不知道作什么好。
每个星期六上午,她都要等候蔺燕梅下课来找她一同回南院宿舍的。联合大学上课时间一直是很特别的。早上七点到十点半。下午两点到五点半。为了中间一段时间有空袭的时间太多。所以清明愉快的上午刚开始,就是大家都没有课的时候了。而冬天的早晨,大家简直是披星戴月地去上早课。
她正在有心无意地钩花影,一个人像燕子似的从窗前过去,她面前的纸上暗了一下再一抬头,蔺燕梅已经到了试验室里了。她一看,蔺燕梅穿了单单地一件花衣服,一双软鞋,一点声息也没有就进了试验室。手里抱了一大叠书。她看见宝笙就说:“姐姐!”
“呃?”
“姐姐!”她凑近了她的姐姐,两只眼睛直在姐姐脸上找寻着,她把书摊在桌上,人顺了两只手臂一滑也就伏在桌上。仰起脸来呆看着她的姐姐,把姐姐看得难为情起来。
“燕梅!”她说:“你这么看人是干什么呀?咱们走罢,回宿舍吃饭去。”
“不,姐姐。”她说:“你有什么好事儿瞒着我?你一个人在屋里怎么笑得这么好?”
伍宝笙听了心上喜爱这个孩子会体贴人,就捧起这个近在唇前的脸亲了一下。把自己的眼睛让过横在眼前的人向窗外天边远处望着。把头一偏,说:“我手里描着花影子,心上想着一个人。”
她的声音就像是背诵一首短短的抒情诗。
蔺燕梅也就像作戏那样说:“我的好姐姐,你心上想准?能不能告诉我?”她说话的神气就像是翻身从云间落下,轻轻停在手上的一只鸽子。
两个人都笑了。一同走出来,看了地上清楚的自己的影子,穿出新舍南区小门,顺了城墙根花圃的外沿向城墙缺口走。春光到处呼唤着行人的注意。耀眼的光明。什么角落都是欢乐的。
“我想我的一个妹妹!”伍宝笙用一只手臂揽着蔺燕梅的肩头,一边走着说:“我的蔺燕梅。”
“她在教室里也想着你。姐姐。”
“我想她不是在教室里。”姐姐说:“她应该是在游艺会的台上。穿了细纱的衣裳,跳着轻盈的步子。”
“她不敢去。姐姐。她胆子小,她怕当了那么许多人。”
“她跳得极美。她还轻轻地唱着。”
“她也不敢唱,她要躲到姐姐怀里,她的小心儿要跳出口来”
“她应该玩,应该唱,应该舞。既然她是人人爱慕的,又是人人想念的。何况又是春天,何况她又正是在快乐的一年级?”
“她也不敢玩,也不敢唱,不敢舞。她小小心心地用功。她明天就要去配一副眼镜,一副大大黑边眼镜戴在她的小脸上!”
一句话把姐姐呕笑了。她们已经走到了文林街上。来来往往都是学生。姐姐笑出声来,便用力把妹妹往胸前一压才放开她。妹妹偏偏懂得,便由着姐姐抱她一下。然后眯眯地笑着看了姐姐,好像是说:“当了这一街上的人,姐姐,你敢再亲我一下吗?”
伍宝笙斜睨着她,那样子就像是要说:“你就尽兴地顽皮罢。你这副叫人疼的笑脸,这张能说的小嘴。跟姐姐撒个娇,姐姐疼你。若是到台上露一下,疯魔了那些粗得怕人的男孩子们,以后麻烦的日子够你个小蔺燕梅受得呢!”
蔺燕梅一瞅姐姐的眼神儿,明白她若说出来不会有好话,就打了她一下,自己往前头跑了。姐姐只是笑,也不追。她心上想:“在大学里,念书的日子多着呢。一年级的小孩们,功课根本不能多选。还不乘时候多玩一下!”她自己呢?从一入大学,便没有一事分心,一直孜孜勤读到今日,眼看要毕业了!
午饭过后,两个人一起上楼回到屋里,蔺燕梅把书往桌子上一堆,震落了瓶中春茶花不少花瓣。一片片红的,夹了白的,落在书上和洁白的桌布上,还有她自己的手上。她手上的是一片粉红的。她不忍拂落了它,便举在眼前仔细地看。看花瓣上脉理排得极整齐。颜色极娇,弯弯的,软软的。她就小声儿对它说:“乖,不生气,不生气啊。她坏!她把书摔得太重,把书也摔疼了。咱们不跟她玩。打她。乖,不哭,不哭。”
“她坏,真坏。”伍宝笙听见了便接了下去:“咱不理她。看她现在欺负人啵。明儿,别人就欺负她。让别人把她捉在手里,不管她心上多不愿意,还得老老实实儿地听人家,乖啊,乖的罗唣!”
蔺燕梅听了举手就打。手一扬那瓣儿花飞了起来,在半空里滴溜溜地转。两个人都抬起头来看,它忽的向下一落,正落在妹妹头发上。妹妹乘势往姐姐怀里一钻说:“不管!姐姐给摘出来!”把姐姐也一头撞在床上,她自己也伏在姐姐身上,头发也乱了。
两个人就索性不起来,姐姐轻轻顺着她头发说:“妹妹。人家请你在游艺会表演你当真去不去?”
“是姐姐毕业,欢送会上妹妹当然去。”她的小嘴偏偏这么会哄人:“叫唱歌,就唱歌,叫跳舞,就跳舞。可是还有那么些人呢?还有那许多张了嘴,呆了眼,流着口涎的人呢?也叫他们看?也叫他们听?凭什么平白地便宜了他们?”
“姐姐也觉得怪委曲的。”姐姐说:“可是姐姐想,我有一个妹妹,年纪小,长得美。能唱歌,会跳舞。她又爱我,我请她表演,她就肯。别人请她表演,她就把小嘴一撅小头连着摇。我想着心上就高兴。心上的高兴装不下了,就觉得,如果不请她真表演一回,别人若是撅着嘴笑姐姐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多难为情呢?”
“姐姐!我真能去表演吗?一个女孩子不去出风头,光是人家的赞扬就可以把自己害了。妹妹还能去找风头出吗?”
“妹妹这样人品,能有几个?天生的人材,一定有他的特别用场。妹妹,学校里今后是你得意的地方,有姐姐呢!姐姐毕业作助教,不离开学校的,看有谁敢欺侮你!”
“姐姐,他们来访过我好几回了。”蔺燕梅这才说出来:“我不敢答应。现在就算是由姐姐代答应的罢。我就不肯跟他们点这一个头!他们太气人。口气里就像是不答应就是犯罪似的。”姐姐不等她说完就要亲她一下,她一闪,跑开了。
“蔺燕梅答应了这次游艺会跳舞的节目!”这消息再也密不住了。商燕梅的母亲就忙着谱一个新谱子。她是在美国专攻音乐的。结了婚之后,就全心用在照顾一个家庭上。她的乐曲便是在两个孩子柔美的心上。现在为女儿谱的曲子谱好了,缺少一个唱的。蔺燕梅的父亲就记起那天茶会上的范宽湖来。为了不想由母亲自己去伴奏,便索性请范宽怡来。每星期练三次。由父亲用车把三个人接到家里来演习,并且父母两个人一同检讨女儿的动作姿势,小到每个小指尖的运用。她们三个人,也是兴奋得很。平日都是凑在一起,也有时研究出个小意见,便提供参考。每逢有点心得,蔺燕梅见到伍宝笙时,笑得使特别娇,好像是说:“姐姐要我跳舞,我就尽心跳。”可是又不告诉姐姐说。
范宽湖是天之骄子,健壮得像一匹小野生斑马。天生的华丽的嗓音,说话的音调也是那么震人心弦地优美。宽厚的胸脯,有力的四肢,两臂的力气怕能敌得过一头小牛罢?他因为天赋优厚,就像无忧无虑的王子那样,很容易同情一个蜘蛛网上的蜜蜂。他便不知不觉地同情起所有的人来。他的朋友极多,人人也都喜欢他。他却待谁皆一样,不肯留神别人的感觉。有时也会踏上一株仰起欢乐的脸来赞誉他的小草。他不觉得这些人是他的朋友,只当他们做自己的子民。只要他肯爱他们,扶助他们就够了,不用他们作自己的朋友。比如有人伤了,他会跑过去把那人驮在他那壮健有力的肩上送到校医室去。在受伤期内,也能和那人亲密地长谈。不过待那人痊愈来谢他时,他早已忘了那人的名姓容貌了。再比如有人借了他的东西忘了归还,发现时赶着送还给他,并且准备了谦卑的道歉的话。他便会和蔼地收下归还的东西,也和蔼地受了那些话。不回答什么。别人如入五里雾中不知他是否有愠意,他又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比方他自己得罪了人,他只愤恨自己的行为也居然有失误的地方,这是不可以的。下次一定要注意。如此他便自足了。他真想不起来别人需要他的道歉。
恋爱对他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既是至高无上的。有谁能来配他呢?他宁愿尊荣地寂寞着,他不可能堕入爱情里。
他并不是寂寞的。他有自尊伴着。不是伴着,而是天生地没有缺憾。他感觉不到对别人有什么需求。不是他这样地去发展他的思想,是上苍这样安排的。说他骄傲,是太冤枉他了,他对自己的情感是无知的。说他侮慢了别人,是虚妄的,因为他极彬彬有礼。说他是强制自己的爱情是冒昧的;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和别人亲热。他虽不寂寞,他心上却是孤独的。他也只有孤独,他实在适应不了群体的生活。
蔺燕梅却如一颗明星耀进了他的眼睛。
他不是伪君子。他也爱看商燕梅美丽的脚踝,这是他仅见过的最美丽的足。这足的旋转,正确地落在他歌唱的节拍上.这共震给予了他说不出的美感。他又爱看蔺燕梅的眼,那是他仅遇到的女孩子眼睛能不躲他自己秀美的双眼的注视的。这双眼睛的流盼,使他起了无限遐想。他又不是卫道的冬烘先生,她身上的气息,她动用的化妆品,她吻过的镜子,也都叫他恋爱;他也常朗朗带笑地说出自己的心思来。不过那为他所不知觉地采用的文句,又全是崇高,居尊而不可亲近的。他说:“蔺燕梅真是难得,少有的美人!”可是这一句话里便包括了:“她是很美。”“与我无关。”“有生以来看见的以她为最美的了。”“我的见识还要再推广。”“她的跳舞来伴我的歌声倒是能够合适的。”之类的含意。他如此想也就如此想而已。如果问他会不会因此而恋爱蔺燕梅。他就会不觉地失笑了。
蔺燕梅无暇的心,也不会恋爱他的。蔺燕梅想不起在跳舞节目之外有什么话会和他讲。有时虽然他们三个人在去巫家坝的路上,看到河边芦苇上一只翠鸟,她也会高兴地喊:“看!范宽湖!一只翠鸟!”这并不值得注意。因为这是她的习性。这是她天生的,可爱的动作。旁边如果是小童,比方说的话,她也会说:“小童!小童!一只翠鸟!”比方说是伍宝笙,她就会在把翠鸟指给她看之后再作出最媚的样子,偎在姐姐身边问:“姐姐,翠鸟好,蔺燕梅好?姐姐,你说,你爱谁?”比方旁边并没有人,只有她的两只狗,她也会抱起两只狗来,揭开它们垂着的大耳朵,悄悄地告诉他们说:“不许吓着他,也不许嫉妒他。我爱他。谁敢大声叫,把它惊飞了,晚上就没有牛肉吃了,不信你们就试试看!”
蔺燕梅,范宽湖的性情既然是这个样子,他们就谁也不以为这次表演对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影响。好像是陪了大家玩。范宽湖觉得若不愿看低劣的表演,只有自己去来一下。蔺燕梅觉得第一是伍宝笙要她出台的,第二是她不大敢真拒绝了大家的情面。第三,第三是什么呢?她小小的心儿里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春天的阳光太好了,她心里高兴,也许是因为有一篇美丽的抒情文要写又懒得动笔。她便运用一身发育得匀称的线条,绘在观看的人的眼里。
只有范宽怡想法不同。她是要强,争胜,也喜爱听人赞美的人。她天资不可说不高,然而她用心太过。她也美,她偏要别人明说出来。所以三个人走在一起时,她整个注意力在路人的惊羡眼光上。想起表演时,她就一刻忘不了那天她应穿带着什么衣饰。看见了跳舞时的蔺燕梅,和歌唱的哥哥时,就想起,这个是哥哥,那个是嫂嫂。他们的家庭一定又是使人人羡慕的。
转眼间,季节便更换了。晚春把节令传递给了初夏。原来是生长着的,此刻是葳蕤茂盛的了。发狂似地茁长的小树及野草,在原野里挤得满满地。公路两旁浓厚的杨树绿荫及校舍建筑受光与背光的阴阳面,全是强烈的光与暗的对比图案。雨季慢慢地就要来了。先遣的阵雨常常突然来袭,可是又常常不等躲雨的行人站稳它又倏地晴了。青蛙的卵得到了水便流出他们藏躲的地方成了蝌蚪,在春天求到了配偶的雄鸟就把他的妻室在蜜月旅行之后,领到卜居的地方来阿谀她筑巢的技巧。屋脊上的猫儿们早已不再出来吵人,而在哺下一代小猫的奶了。花朵都盛开着,笑脸迎接阵雨。蜜蜂、蝴蝶急促地扑着翅膀,飞到叶下去躲一阵雨,又出来晒一阵太阳。田里的稻子变成深深的。卷心菜的心也摸得出是实实的了。一阵雨过去。就如魔法的棒一挥,所有的植物都长大一些。四野山上红色的土壤便为绿色马尾松的针叶或是高大的橡树叶子遮满。油加利树那可笑的会脱皮的白树干,也为新生的小圆圆叶子遮住,看不见了。
人是最不会玩的动物,他们忘了春季给他们的一点荒唐可爱的念头。也不惭愧自己不如一只鸟,一只猫或是一株小树。他们又转过头来描写赞美夏季的雨水了。
雨水下在山尖上,下在树叶上,淌在山洞里,也从草根旁滑过去。雨滴雨珠撞在一起,嘻嘻一笑,谁都再也分不出谁了。两支小溪流撞在一起更连笑都来不及地又要赶路了。他们流下高峰,流过了无人到过的深谷,故意擦过稀见的黄萱花,又激越过耸立中流的石块。河道转弯时,又偏要碰那面的堤岸一下。最后终于像顽皮逃学的学生,逃不过教师的手,捉住了小小衣领,带回学校去那样,一齐汇注在昆明湖里。
水在什么地方都是那样顽皮。他们流过土壤,惹得小草忍不住要生长。流进池塘招得小鱼耐不得要跳跃。他们是无处不去的。待他们果真到了一个地方,又是谁也指不出哪一滴水,是从什么地方赶来的了。
雨季的开始,在昆明是五月。
在草木随了阵雨生长时,校园里纵横的小河沟也就涨满了水,那干渴了一季的小池塘,就又充满了。池塘中一个半岛边沿上那一片野生玫瑰的枝条,便开始绿了,拳曲的五片成组的小叶带了嫩红的叶边与柔软细小的刺,便慢慢地可以被察看得到。不久就舒展开来。有的还举着小花蕾呢!
游艺会马上就要到日子了,负责的学生几乎都整天在礼堂内,在市街上,忙着借道具或布置会场。上课的课室内看不见他们了。毕业生们也是一样地忙碌,这个会是他们全体的成绩,谁也要参加一分劳力。蔺燕梅的舞蹈也纯熟了。她似乎随时都可以应了音乐起舞。她正如范宽湖,范宽怡一样起初是练习曲谱,背诵曲谱,去表现曲谱,现在是已经了解了曲谱,和曲谱在感情上有了交流,到了以曲谱来表现自己的一种最快乐的境界了。比方说,在起初,她们还不能熟悉其中的一段节奏时,她们用一个流行又被她们喜爱的曲子来比较:“喏!这一段就和那一段差不多!”现在她们已经熟悉到另一种阶段,比方她们之中一人见到了一个好看的女孩子,她们就用这曲谱来形容给另外两个人知道:“她眼睛那一垂,就和第三节,第四动那神气一样!”
为了准备这会场和节目,学生们一面忙成那样,又用心成这样。礼堂门外,隔了一片草地,一个小池塘,那与礼堂的门遥遥相望的半岛边沿上的野玫瑰们,她们依了天色,季节,气候,雨水的指示只是悄悄地,悄悄地,也就从从容容地把她们的舞台布置好了。花蕾们固然不敢太早露面,却也怕临时有些赶不及,所以早早地把自己的花瓣儿染好了应有的颜色。又预先贮存了香甜的蜜水,已经有了一朵盛开的玫瑰差不多的重量了,便忍耐地低下头。花萼细尖的萼片还是紧紧的合着,瓣尖吃力地拧成—股儿,像麻绳一样。叶片们的工作更是繁重。他们赶紧生长,一天天地长大变多。染绿,更绿,更深的绿。他们忙忙地拉起手,重叠了身子。不久花枝丛下已经不再透过阳光,又过了几天,这一片花丛已是一道坚固的绿墙了。叶子们妥善地掩遮了花蕾,行将出台的花蕾。
玫瑰花生长的半岛上住着两家田鼠。两家田鼠支系全很兴旺。小田鼠们已经会啃玫瑰枝上的嫩叶了。为了这点利益是共争的,所以常常使两家伤了和气。不过每年雨季来到,他们便合作了。因为枝上的尖刺永远能防止他们偷吃未长成的花蕾。叫他们混身刺破了,也尝不到那整日整夜在自己头顶上散发着醉人香气的蜜汁!他们不会啃断枝条,拖出上面生了花朵的嫩茎,他们只是冲动地向上窜一下。然后被刺痛了,就马上泄了气。垂了失望的眼光回到地穴里去。枝上的刺一天锐利,刚硬一天。也一天多似一天。聪明敏捷的小鸟,也钻不进花丛里去了。这时一丛浓绿色的墙便阵阵地,安全又放肆地发出蜜香来了。他们也布置好了表演的场所。只待日子一到,就显示出那美丽夺目,如雪如云的花朵来。让看的人魂魄也消,心神为移。她们只是无言地,静悄悄地,享有着她们应该在台上的每一秒得意的时光。她们如春风里的燕子。
这天下午,稍稍有一阵细雨,空气里的尘埃是滤净了。碧空如洗,湖面如镜,晚霞如野火烧山。欢送毕业生的春季晚会开幕了。
校委董先生,代表学校致了词。他儒雅安祥。微笑多于言语。学生代表宴取中致欢送词,兴奋多于矜待,热情胜过感伤。毕业生代表出台致答词了。
出来的是伍宝笙。她的走路就够令人有感触的了。每位先生都想:“她进学校时是那样一只羽毛才长齐全的小画眉,现在是这么一个袅袅婷婷的姑娘了。我都难相信我自己有这魔法,能调理出这样一表品貌来。”她开口了。不待她用秀媚的眼光来邀致同学的爱慕,人人心里就说:“不能罢!伍宝笙。留在学校不毕业罢!伍宝笙。把你的智慧给我们作指针。用你的工作给我们做楷模。用你的手来按抚我们幼小的创伤,用你的笑来培养我们的勇气!留在这里罢!伍宝笙!还要用你眉尖的一蹙来裁判我们的错误。用你芳馥,轻微的叹息来宽恕我们那小小的罪过!”
然而游艺开始了。大家又都兴高采烈起来。毕业生和在校同学是一致地。笑,一同笑,呆,一同呆,不曾分过彼此,似乎欢会的日子正复长长地等待着他们。
其中有一节是史宣文出来背诵诗篇。她的背诵是有着解释传达的意味的。有人说过:“看了注释,翻了参考书还不能了解的诗篇,或是能知道其中含意而体会不出美感的诗篇,听史宣文一念就都了解了,领悟了。又好像对于诗的理解欣赏能力不是得自诗人本身,也不是得自白纸上的黑字,而是得自史宣文的声音神色。因为只有经史宣文选了出来,朗诵过的诗,才能像瘟疫那样所向无阻地风行了全校。”又有人说:“她什么样的诗篇都曾选过。所以她是最了解人生的人。所以她也是最难满足的人。”.
她今夭穿了唱诗班的黑袍,颈间围了白纱披肩。带了宽边眼镜,走到幕前台上正中央,合起掌来。全场寂静得如祈祷时的教堂,耳朵里便有了胜似音乐,胜似歌诵的声音。史宣文传授了他们“但丁神曲”中“净罪界”一开始的三节。大家都受陶冶了。灯光一暗她悄然退去。
这是伍宝笙为她心爱的妹妹布置的空气。幕开了。范宽怡一头柔发在银色的灯光下闪着,她用手在琴上奏出了舞曲第一节:教堂的钟声。那曲调如初晴的早晨。钟楼上的鸽子把钟声带到田野去。野地的草叶上还有昨夜的雨珠,正顺了叶尖滴在地下。
顽皮,伶俐的范宽怡这时在大家眼目上成了虔敬淑雅的修女。一曲已了。不过只是序幕。歌唱的范宽湖,与舞蹈的蔺燕梅都还没有出来。
灯光暗了一下。再明亮时,台下发出了轻轻地一阵叹息,娇艳的蔺燕梅已经是站在台中央了。照明了她的灯光直射透了她那如梦幻也似的妆束。薄薄的白纱衣既轻又软。长长的委在地下,胸前有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她一副又庄严又无知的神情,倒看得出是快乐的。她妆束如同在修道院中长大的女儿。仅仅那高耸的院墙内小小一个天地便满足了她。早晚几阵钟声,教堂前一片花卉,几首美丽的赞美诗和牧师慈祥的脸似乎便可使她快乐无求地献出她的青春在这修道院里了。那怎能叫人不叹息呢?
范宽湖宽平的肩膀上披了传教士的法衣。绛紫色的绸上系了金色丝绒的带子。胸前一部银白色长髯飘在黑色外褂前面。白髯下面隐约地可以看见一个圣主受难金像。头上带了黑丝绒的圆帽子。
台上是修道院花园的景致。范宽湖流水似的歌声便如春阳下解冻的山泉。蔺燕梅的娇嫩就如同东风里出谷的乳莺。她似乎还没有察觉到青春的感伤,快乐地看了这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范宽湖的歌词大意是说:“你的母亲把你交给了我们修女的道院。那时我正因宣教来到这里。你正在高贵的白缎子里不住地啼哭。我们想:‘这是贵族家里的婴孩,为什么撇弃了人间的尊荣来增加天堂的礼赞?’听了这话你就笑了。我们惊异你平安地由婴孩长大。你由牝羊学会哺乳,由蜜蜂学了辛勤同安份,又从钟声学会了歌唱。现在又要从花朵学会爱娇了。”
这圆润的次中音,稳妥灵活地衬托了蔺燕梅的舞。她由天真的甜美里变成含苞初放的少女。幼年的心情便如春天早上才逝去的美梦那样,不可追求了。
这时蔺燕梅的步法是模仿小黄羊,模仿小麻雀。她有着渴望纵跳,或远扬的姿势,实际上却像是才会走路的小孩。那种拿不十分稳的行路样子,那种讨人喜爱的天真婉好的神情,叫人恨不能把她抱起来,顺了她东指西指的小手,依了她“衣——衣,呀——”的儿语,抱了她东走西走。她对一切景物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钢琴声里常常在一个旋身时给一个清脆,高调的和声,她便依了这个跳起的声音表现一种在新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时那样欢乐。令人想像仿佛是从那音乐里她看到了钻出土来的一朵小花,闪过她眼前的一只小雀,横在天边的一道长虹。她从这音乐的叙述中已长成为一个少女了,她已经从自然的色彩里养成了对于美丽的东西的爱好。看的同学马上便习惯于这种有表现性质的舞了。他们或她们都在想,这样年龄时的女孩子心理体态,正是蔺燕梅最能体会的。
在这一节里她已经得到了成功的保证,看的人已入迷了。她用左右顾盼的双眼介绍了那象征景物的乐音,使人人仿佛也看见了那花,那鸟,那虹一样。
钢琴奏了一个短短的快捷的旋舞曲子。灯光又暗了一下。再看见蔺燕梅时,她胸前多了小小一朵粉红色的花。两颊的颜色更要娇过花朵。音乐节奏光明,清楚,跳动得多。范宽湖嘹亮的声音便先淙淙后澎湃如夏季暴雨后的山洪。蔺燕梅兴奋舒展,踢开脚下的长裙如开屏的白孔雀,合掌祈求,渴慕如子夜的杜鹃,睁目远望,痴情如月夜唱到天明用心头热血去换一朵红玫瑰的夜莺。看的人心情沉重了。他们希望这美丽得过了份的修女幸福,然而他们更希冀她平安,他们担心了。台上的蔺燕梅双颊红热,两个眸子灼灼如一对小火焰。台下伍宝笙忘了这是舞蹈。以为是她妹妹的魂灵,她掩面,心跳,不敢看了。她心上因为蔺燕梅又能表达这另一种心而高兴,也因此而害怕。
范宽湖的歌词里说:“魔鬼不会捉住你的,我的可爱的姑娘。这个世界如此美丽就是因为他们衬出你的颜色。游赏这繁花的五月罢。只要别忘了你的赞美诗,让蝴蝶误认了花朵,落在你的手上,让乳燕的黄口来亲你的嘴,让青年热情的男子在你窗下唱到天明。让你不觉地也谛听到天明,忘了爱情的火焰会灼伤了你少女的心。”
钢琴声第三次盖过了范宽湖的嗓音。灯光又暗一下。这次蔺燕梅胸前的花仍在。而发上多了一项修女的帽子。大家松了一口气。知道这在修道院里长大,也只适合生活于天堂里的女郎没有冒险走出院墙来,并且也做了修女了。范宽湖的歌声如教堂的经文,他说:“是什么力量浇息了你心上的火?是什么力量滤清了你的梦?来罢上帝的新娘,你的美丽是天上的。你的美丽是天上的。”最后一句的乐章一直婉转重复着。
蔺燕梅便如倦游还岫的白云,又如长飞凌波的海鸥,更似曾经穷历无限蜃楼海市多少幻境的信天翁,滑向汪洋万顷中一个小珊瑚礁上时那样。她两臂两手在头上向空中和缓地回旋着,如同从天空不可见的地方接到了些什么,又如同攀到了空中伸下来的一只援引她上天堂的一只手。然后那渴慕的眼睛忽然露出了满足、怡悦的光来。她又如停下来落在湖边沙上的白鹭鸶那样,敛起了刷亮的翅膀,跪伏在台上。再起再伏,表现出一片静穆和平的气象。她稳定依皈如得救的灵魂。
钢琴又是幕启时的钟声,一场虚惊如梦,一场美景更如梦。大家欣喜愉快。不知如何是好。当初因为开场是紧接了史宣文的诵诗,所以多少鲜花未能先送上,此刻送到台上的花篮,掷到台上的鲜花便缤纷如雪。蔺燕梅起身道谢,花朵儿顺了长衣滚下。掌声这才四起,震得欢呼也如隔墙听不真了。三个人鞠了躬退下去。幕拉阖上了。有谁舍得走呢。鼓掌一直不停。
忙坏了后台的人,直到从前台请进了蔺燕梅的姐姐伍宝笙进去。主席宴取中才报告请大家等待一下。
伍宝笙到后台一看,这个小蔺燕梅正披了一件大衣,坐在化妆台前。沈蒹,沈葭,许多女孩子爱惜地照料她。方才三幕舞蹈累得她两颊还是红扑扑地。
“姐姐!”她看见就喊:“姐姐!我给你跳了我所最喜爱的舞!”她要走过来,她们忙扶着她。伍宝笙把她揽在怀里,看她激动的样子,又是那种感伤的声音,也不忍问她是否愿意再给大家点什么。也不忍问叫她到后台来有什么事。只有屏息默数那紧贴在自己胸前的心跳。
“伍大姐。”沈葭说:“他们没想到要预备两个。哪里有跳舞也能跳两遍的呢?范宽怡和她哥哥都累得不得了,在那边房里休息去了。何况一直跳着的蔺燕梅呢?你来替燕梅说句公平活。她实在不能再跳了。”
“台前的人不会散的,燕梅!”姐姐说:“你出去随便说几句话都是好的。他们跟姐姐一样,不放心你是不是会累着了。燕梅。出去露一下就成。姐姐在后面守着你。就在台门口。妹妹一下台就可以扑到姐姐怀里来。和现在一样。”
“不!姐姐。”蔺燕梅抬起脸来说:“去台前面请我妈咪来罢。我要唱一支歌,我有满心的话要告诉我的好同学。请我的妈咪来罢。我要唱黄自作的《玫瑰三愿》。这支歌的伴奏,妈咪不看谱也记得熟的。”伍宝笙听了就示意沈蒹过来偎着她,又向蔺燕梅说:“好好儿休息着,我去请妈咪来。”
到了台下,看见蔺太太在陆先生蔺先生中间坐着正在说话。她心上当然是惦念女儿。她料想着女儿是在出什么鬼主意,心上也不在意。看见伍宝笙进去又出来向自己走过来,倒觉得有点不同了。她忙站起身来问什么事。伍宝笙马上明白了,她也不及向陆先生,蔺先生说话,先笑着慢慢说:“燕梅请妈咪去伴奏呢!”一句话听在旁边人的耳朵里,便如春风里的麦浪,一排一排的向后传,全场都知道蔺燕梅又肯出台了。
妈妈向爸爸招呼一下,便随了伍宝笙从小门往后台走。
“这就是蔺燕梅的母亲!”“这就是蔺燕梅的母亲!”台下又窃窃耳语着。掌声便如惊醒了蔷薇花的春雷。
不久幕又开了。像一个独唱节目那样。母亲坐在琴前面等着。女儿自自然然地走着寻常的步子,仍是那一袭舞衣,却又是人间的女儿。带着笑,盈盈来到台前。微微地欠了一下身。回首看了母亲。她的眼睛是能说话的。台下就寂静得可以听见礼堂外面校园里溪水流往池塘的声音。
钢琴到了蔺燕梅母亲的手下,便如同有了生命,它委婉地、谦和地给了一个引子。
“是黄自的《玫瑰三愿》!”台下懂得的人马上明白了台上这出色美丽的女儿心上的事。
她在台上对了这些师长同学唱。每人却觉得她是仰了脸,真挚又孩气地在和自己一个人说话。她只轻轻地张开了口,歌声却似被生了翅膀的小精灵带了在室中飞走,绕在人家心弦上,溜到校园外深山里的青苔上,又钻到云层上去传给谛听的月亮。台上的蔺燕梅只是轻轻地唱。她那松松软软的小嘴唇是不会用力的。
歌词的最后三句,一句迫切似一句。蔺燕梅在台上祈求着:
“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
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折;
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
这真是蔺燕梅在说话。她是一半求天,一半求人。她本分地述说自己应有的一点希望。这希望也是一半为人,一半为已。这又是方才在大家面前皈依神主的修女在说话。她声音珠圆玉润,希冀之中又有了感伤,她感动了神?至少她感动了人,同时她更引起了自己无限柔敏的情操。她神韵多词句少。
她缓缓抬起了双手,拖了长长的舞袖。两眼似乎看见了夜的天空上的神灵。谁能硬了心肠拒绝这淑婉的女孩这一点点请求呢?她是这样虔诚地用了歌声又邀致了这许多真挚的年青人的同情心为见证来祈求的。她声音忽地增强。又似气力已尽,血泪已干那样,挣扎不起。又如极细的钢丝那样轻巧地在人不能察觉时歇了音响。她唱了最末一句:
“好教我留住芳华。”
幕徐徐落下。彩声四起,人人不觉拍热了双手。礼堂大门齐开。外面月色正好。人慢慢地散出去。情形颇与平常散会不同。评说,高论的人少。沉默的人多。他们,她们心上想:“不管情形怎样。我要紧紧记年此刻心情。誉为‘玫瑰三愿’的卫护者。”
这样这个又是欢送毕业同学又似欢迎新开玫瑰的春季晚会,散会了。
幕后伍宝笙忙迎上前来,接住了激动得几乎站不稳的蔺燕梅。一面看了从琴前站起来的蔺太太。蔺太太说:“燕梅还是那种叫我不放心的样子。这么容易动感情!”燕梅不动也不响,也听不见母亲向姐姐说的话。母亲告诉女儿说:“好孩子,等一下让你姐姐给你披上件大衣,夜晚凉呢,早点休息罢。妈妈回家了,可以吗?”
女儿无力地点了点头。又偏起脸来让母亲吻一下。由着母亲走了。女孩子们帮忙蔺燕梅收拾了化妆台子。伍宝笙说:“衣服不用换了。反正回去就睡觉了。我陪她坐坐。你们忙罢”。她们就去帮忙收布景,叠衣服,乒乒乓乓台上乱嘈嘈地。不久,也清静了。看她俩还不想走,便随了大家一路唱着,踏了月色先走回宿舍去。
蔺燕梅恢复了。又是有说有笑地。姐妹两个携手走到台上。布景幔幕都撤去了。一看,四壁萧然,一无所有竟是这白惨惨怕人的样子。台上取走了地毯,白木板上积了多厚的灰尘。空荡荡的一个大礼堂,一千多空坐位。地上零星丢着的纸。台上台下的灯也熄了一半。泛泛地望了她们便如面对了盲人那无神的眼珠子。想想这片刻间的变化。自己仍是这一袭舞衣,美艳得赛过新婚的皇后,可是景物全非。站在台上方才扮了修女的地方,诉说三愿的地方,一滴酸辛流到鼻上,不禁落泪痛哭起来。姐姐也没想到这时礼堂的凄凉景象。心上也不知此刻与方才是真是假。也不知此刻是刚刚散了会,还是已到了千百年后人去楼空,两个幽魂来凭吊故址。心上也不觉骇怕起来。蔺燕梅只是抵抗不了一阵寒战而哭,虽然她的幼小的心上还不曾学会这种联想。
这是热闹后的冷落。成功后的寂寞。聚会后的散场。获得后的空虚。欢笑后的泪水,满足后的悲哀呵!不论她这样年纪能不能理解这个,以她的天质她是感觉到了!无可奈何地感觉到了这个寒战的力量!
两个人急忙走出礼堂来。一到了外面又都莫名其妙地快乐了。新舍整个笼罩在和风惹人的春夜的。四野飘来许许多多不知名的野花香。地上小草吸了一日阳光还是暖暖的。月光如银镀在屋顶上,树梢头,向上的小树叶上,姐妹俩窈窕的身上。她俩紧紧偎靠着向前慢慢地走,偶然想起了散会后的礼堂心上还不免颤抖。
这样一个夜晚,不用你去想什么诗人的句子,你自己就走进诗篇里去了。她俩都不说话。不觉走到小池塘边。
池塘的水正清明冷冽。溪流的灌注似乎也比白日里缓慢一些了。月光在水面上浮动着。姐妹俩不约而同地坐在池边青青草上。眼睛在夜里是会慢慢放大瞳孔的。她们渐渐看出对岸,近在五六丈的地方半岛边沿上那绿墙也似的花丛,把它浓荫的影子正倒映在水里。月光微柔地梦也似的照着。四野是静悄悄地。
忽然,蔺燕梅伏到伍宝笙肩上。两臂紧紧抱了姐姐。心跳气喘,如同在夜晚园中遇上了花妖!把伍宝笙也惊得毛骨悚然。也问不出什么话来! “姐姐!姐姐!快看那水里的影子!”
伍宝笙忙定神看时,偏巧一尾鱼吐了一个泡又钻下水去。弄得池面起了一层层的圈儿,映了中天高照的明月,亮亮地跳动着看不清了。
“姐姐。”蔺燕梅极微小的声儿说:“我忽然看见对岸花丛影下又有了一个我的影子穿了一样的白衣裳,头上显眼地多了一个玫瑰花圈。笑得挺娇地。”她说着不好意思起来,就往姐姐怀里撒赖。姐姐才定下心来。两个人又笑了。
刚才一阵虚惊又过去了。直如同空气中突然有幽灵来临又飞走了一样。两人身上的寒栗还不曾下去。
对岸的玫瑰花一朵朵儿地开了。黝黑黯淡的影子里多了淡淡的、银白如雾的花朵。白色的玫瑰在日光下恐怕水生生地是粉红色罢?她们一朵又一朵地静悄悄地展开了花瓣。才一会儿功夫,香气便包围了美丽如早夏蔷蔽那样的一双姐妹。花枝缭绕如墙的对岸朵朵儿的花儿已数不清了。姐妹俩再也想不到有这么醉人的眼福。不觉互相抱得紧紧地。轻轻地喘着。这样景色真正夺人魂魄!
“妹妹!”姐姐说:“高兴起来罢!这美丽的玫瑰一定是为你才开的。今天起,我的好妹妹要开始她在校园里快乐的日子了。人生一世,花只开一春。燕梅,你的‘玫瑰三愿’呢?在这儿唱一遍罢!”
“不!我的好姐姐。”她如在舞蹈的第三节那样澈悟了一些什么:“‘红颜长好不凋谢’是不应该的,也不可能的。我们贵在会凋谢,我们因此才爱护容颜。我明白了。我不妄求了。姐姐,我冷,咱们回去罢.”她神气反倒平静了。
姐妹两个都想到了这一点。不觉叹息了一声便相扶着站起身来,浴着月光,走到新舍门口。这才想起还有不短的一段路才能回到温暖的宿舍,去睡到柔软的床上。不禁又害怕起来。伍宝笙看了守夜的警卫正依了门打盹,便把他喊醒让他送她俩回去。
到了屋里,见史宣文早已睡着了。月光透进窗来,屋中可以不要点灯。蔺燕梅铺好了床,换好了睡衣,却站在床前不上床去睡。
“燕梅!”姐姐一边换着睡衣一边说:“睡罢!别发呆了。凉着你!”
“姐姐!”她只是不动。嘴里喊着姐姐。
伍宝笙穿了睡衣走了过来,说:“是不是这个小孩子要姐姐吻一下才肯睡觉?”说着便轻轻地吻了她头发一下。她头发里还不停地散出玫瑰花香来。
蔺燕梅不说话。下面她的小手却紧紧捉了姐姐睡衣的衣裾不放。伍宝笙正贴近了妹妹红热的腮。斜眼过去看了那动人的眸子在月窗下明亮着。心上明白了这个小孩要姐姐。便轻轻地打了她一下说:“真把姐姐缠死了。放手罢!都依你了!这孩子!”蔺燕梅才放了手睡到床里边去。这时月色已落。近天明了。
第二天一清早,池塘边新开的玫瑰,早已盛妆了,绚烂地等着惊讶的称赞。这消息顷刻传遍了全校。“玫瑰三愿”一曲在校内便风行一时。清水池塘边,从早到晚不曾断了人影。
细细一丝风,微微一阵雨,都有人担心,莽撞的土蜂在校园内是处处不能存身的。谁也会举起笔记本子来驱逐,怕他惹到池塘边的花。夜晚若有了风暴,天明便会有多情的人起身早。他们披了衣裳便到凉习习的晨风中,对了花,默立着。使他们心安的是玫瑰花朵正不曾受到夜雨的摧残,带了雨珠,晶晶闪闪,更艳丽了。
采折的人,是一个也没有的。
这是校内繁花第一年。第一个玫瑰花开的春天。
五(下)

寒假开学后不久,出了一件引得人人惋惜的事。
那天在蔺燕梅家茶会之后大家都为了蛋糕制的荷兰鼠一事高兴得不得了。凌希慧课外在一家通讯社作记者。她特别用这个题目,从大轰炸毁了米线大王的老店起始描写了大宴他们那九个学生的年夜饭,直说到送蛋糕报恩。因了这故事的线索,顺手介绍了联合大学学生生活。又特别赞扬各地移居云南的同胞与土著连络感情的行动。一篇万多字的文章写来尽情尽理,娓娓动人。更起了个标题叫做“荷兰鼠衔环记”说得这些学生的生活真叫人同情。受了人家好意,肚里难搁得下这丰盛的一餐饭,心上却忍不住那温热的一片情。于是口头时时传述着,心上时时记挂着,清贫的日子里,罕能得到一点珍贵的东西,可以来相赠。正巧有了这个大蛋糕,谁也舍不得吃,可是提议作一番慷慨的赠予时,就马上一致赞成了。末尾是伍宝笙的一篇致词,凡是天下作父母的人听了都不免下泪的。那样长得羊脂净玉似的女儿,对了一个陌生的老婆婆倾吐出自己一伙年青人背乡离井,辞别父母的一腔酸辛话来,谁听了也不忍的。这文章刊出后报纸上传诵一时。马上有专门描述战时学生生活的征文,又不知有多少人来到文林街上看那个荷兰鼠和瞻仰老婆婆的风采的。偏偏在这热闹的场面里谁也找凌希慧不到。
开学一个星期了。寒假开学比暑假不同。大家按了旧功课表习惯地去上课。按了下班时间习惯地找同样无课的人玩。谁也找不到凌希慧。大家开始奇怪了。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因为征文描写学生生活的事使她一阵忙乱中,无暇来上课,但是总不致于忙乱得到学校来注一个册的时间也没有。因为谁也没想到精明的凌希慧可能忘了注册日期。忙碌之中也没有人去找她。不料注册截止了。公布出被认为是休学的学生名单上已经有了她的名字。这是铁定了无可挽回的命运了。
注册刚过期第二天,凌希慧单身一个人来了。迎面碰见蔺燕梅挟了笔记本子正要去上课。她抱住问:“你姐姐在屋里不在?”蔺燕梅说:“在呢!”她说:“好,我去看她。”蔺燕梅见她神色不同平时,也便不去上课跟了进来。到了屋里一看,沈蒹,沈葭,史宣文,伍宝笙都在屋里。大家一齐都站起叫她。她再也强忍不住,两行眼泪扑簌直流下来,索性放声大哭了。
原来凌希慧处境很与别人不同。她自小父母双亡,一个奶妈听了她母亲临终遗言说:“这孩子自幼死了父亲,我苦了这些年也没有能看见她长大,亲戚朋友中恐怕还没有一个像你这么疼地的。我把她托给你,你带她上省城去找她叔叔去,无论如何求他看顾!”又说:“她父亲死后这些年,家里的产业全是由她叔父经管,我没有过问过一句话,给一个花一个,少一个省一个。现在索性我也去了。只剩一个孩子,要他多费点心罢。”这个奶妈是个有良心的人。几年来看了凌家产业两房如此不同,心上难平,蛮想,这位小姐长大,也挣口气,不料又飞来横祸,太太也死了,竟要成个无人理的孤女。她哭着答应了。看着本家们埋了太太。自己带了省城捎来未用完的钱同了小姐从蒙自搭了小火车到了碧色寨,换乘滇越路车直往北来。本家人见到遗嘱,听到凌太太临死的遗言,因之并无一人拦阻。反倒有些知道奶妈忠心的,肯另外赠她旅费。奶妈心中感激,都一一记在心上,准备他日报答。
凌家在蒙自原是大族。多少代下来各房也都分得远了。各房景况也都平常,只有凌希慧的父亲叔父兄弟两个人肯要强,不愿守了那点长不多,变不大的祖先遗产和年年添加的人口争粮食吃,自小就跑到省城昆明来作生意。据说是从批小担子卖针线洋货作起的。到了三十头,靠四十岁上,都成了昆明首富。兄弟俩在金碧路上比肩建了两所大楼,一家万昌源,一家万隆源两个大百货店。万源两字是凌家堂号,昌,隆是老大,老二两弟兄各人的名字。两个大店包办,批发了全省洋货的生意。走到各州县的洋货店去问,没有不知道省城凌家弟兄的铺子的。批发生意做多了,门市上,倒都不在意了。
老兄弟两个,都近四十了还没有娶亲,提媒的人把门限也踏穿了。弟弟说:“这样事要办,二十多岁时就该办。现在过了年头,不必办了。”老哥哥却不大赞成,他说:“咱们若是不从老家出来,咱们祖先还不致绝了后,现发达了,倒要作出这不孝的事来,你我将来伸腿一去,这一生辛苦所为何来?”当时作哥哥的大概已经看上了也是一家同行的广东商人的女儿,便决定娶她,弟兄两个就算闹翻了。
据本地传说弟兄两个当初来到昆明时断了盘缠,睡在大东门城门楼上时,曾经有神人托过梦。说他们弟兄命是连在一起的,都是妻子,钱财天生的不能两全。辛苦一辈子也是如此。勉强不得。如果有心求财,就要断了娶妻生子的念头。如果在来日发了财,又想娶妻,必致二人皆遭大灾,所有产业由上天收回去。兄弟两个第二天早上醒了,一对证,做的梦皆一样,就奇怪起来。两个人商议一下子,觉得这梦很有道理。两个人即使是讨饭回去,也必可有一碗靠得住的饭吃。有间房子住。娶亲生子都是当然的事。若不然,只有狠上心在省城作生意。弟弟说:“家乡里不短传宗接代的孝子贤孙。我们既然辛辛苦苦出了来,万无这样回去的道理。苦上几十年挣个家业分给同族也是好的。到那时候两个老头子了,还娶什么妻室呢!”哥哥想想也对。眼看都要讨饭了,先许下这个发财的心愿再说。顾不了那么远。
他们当下叩了头许了愿,果然辛辛苦苦家也不想,本分地做起小生意来,一个钱也不乱花,挣了后来那样大的家业,亲戚本族都沾了光。哥哥自己眼看着钱变成的钱,没有一个小钱是平白来的,算盘精了,知道不是神道的力量,觉得娶亲的事也不妨进行。弟弟看法正相反,就极力反对。这事真假无人能晓,总之,哥哥提出一笔大现款来,娶了那个广东女儿,回老家去,再也不肯辛苦作商人了。把两家字号都交给弟弟。
到家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来。还没有等她会喊“爸爸”自己就得了一场病,死了。谁也不明白死人当初的打算。家中的钱坐吃山空,只靠弟弟寄钱度日。虽说不多,总是不受窘就是了。
那小姐过不得苦日子,在女儿长到五岁时也就过去了。所以凌希慧就是五岁上由奶妈带上省城的。这些话都是奶妈讲给她听的。她也同她奶妈一样不信什么神道,不过她倒也不在意产业。入了联合大学以来只想努力求学,那怕家产全和她断了缘也好,只要她能和她叔父那个古怪的老头子也断了缘就成!她叔父供她上学,见她聪明也很喜欢她。只是一切事完全替她作主,没有她的自由,她不痛快。她插班入的联大。自己还在外面作着新闻采访员。也不管叔叔对她的打算。
这年旧历年她回去跟叔父拜年,叔父叫她见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商人模样的人。并且留了那人在家吃了午饭才走。从蔺燕梅家茶会后回去的晚上,叔父便告诉她一个可怖的消息,说是已经把她许配给那个人了。
无论她怎么说,怎么求,她叔父毫不为所动。并且说一个月之内就要把她嫁出去。并且把她父亲留下的万昌源也陪嫁给她。凌希慧听了简直呆了。她的梦。她的打算,全完了。她的努力,她的人生意义都要放弃。又要回去守那份产业,作她父亲在这样年纪时不肯做的事了。然而她是从五岁起便服从叔父的话成了习惯的。竟不知如何反抗。她跑去和奶妈商量,奶妈说她叔父把这话和她商量过的。这复产一节是她多少年来每日祝祷的,她极端赞成!于是凌希慧便是孤立无援的了。
她身里还传了她父亲另外一种气质,那点创业的欲望。加上她几年来的教育,她闷了两天之后决定抗命,但是事机不密,她是有被拘留的危险的。她便装做顺从,竟连上学的话也不提出。她的叔父也是精明人,在晓得联大注册已过期的第二天,听她来说要上学来看朋友,也就爽快地答应。她便独自跑来了。
见了亲爱的同学,想想蔺燕梅家的欢会,看看大家欢欣地又开始了一个学期的课业,自己思量一下今后的打算和来日的艰难。人生幸与不幸竟差得这么远!不觉就大哭起来了。
大家听她说了叔父逼嫁的事都不平起来。伍宝笙说:“怕什么呀!你现在求不着他!注册上学好了。他能怎么样?”凌希慧听了止住哭,说了她的历史。
“你们不明自我叔叔的心理!”她说:“他的想法和当初我父亲一样。只是比我父亲见到得晚了这二十年。他到现在大概感觉到自己老了。娶妻生子是来不及了。平时他觉得我还好,很想也算做他自己的女儿。所以才肯这样独断地压迫我。你们想想看,这两家店在云南有多大名气,有多少人知道他是无后的,在转这两爿店的主意。他也觉出他死后无力抓住这局面。我也是不会作生意的,所以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来,想在他还有精神的时候一手做成了我的婚姻,并且叫他心上看中的那个人,在他手下接头管理这买卖。他是毫无坏心的。”大家听了静下来。
“从过去的事看来,”她恢复了平日说话的口气:“也可以使人信得过他的。我父亲结婚时,一下子抽用了一笔钱,几乎相当于一家店子整个所值。做这种批发生意其实受不了这样大变动的。那两年又赶上欧战,洋货价高。资少,不易周流,他自己一爿店几乎也被带倒。他们对这些消息是讳莫如深的,所以对经济之不宽裕,并不解释,倒叫家人,外人,误会了许多年。特别是我母亲,总以为当初婚姻的事,他反对过。想他必是乘我父亲去世来欺凌寡母,孤女。谁想到那时他借的大笔款项到今日才算连本带息还清,恢复了旧业。这一次波动,使他觉出老了。总有逼我结婚的意思。这事从他立场看来,是一点不对的地方也没有的。说老实话,我心上也是知道感激的。
“可恨环境不是由人自己挑选的。我的处境也许还有人羡慕。不过我自己确实常常怨恨。宁愿我没有这叔叔,这值得同情的叔叔。也没有这家财,这值得眼红的家财。但是我能有什么办法!
“过去平静的日子,是不稳固的。小学,中学,而大学。我早就提心吊胆的,中学毕业就是一个大关。幸喜我插班考取了大学,使他高兴。北方三个大学的名气说服了他,才准我入学,到了今天也算念了一年半了。那年秋天,昆明遭遇第一次的空袭,他心上那种无常的感觉也叫他有了一点变,也肯听我一点主张。我便抓住这机会立定了自己的看法。有一天机会,努力于一天。根本不敢希望直到毕业不发生事故。
“然而今天事情果然发生了。心上还是不甘。我想除非放弃自己的理想,否则不免要受点磨炼。因为这大战争中的商业,经营起来与太平日子里大不相同。叔父对于他的生意有点觉得靠不住了。他的保障要早点寻觅到。
“我是不想就这样放手的。在他看来,我的功用就是接受他们的产业,我读书,求学,就是为了增加身价来方便他找更好的侄女婿。我更忍受不了旧年那天,那个人混身上下打量我的那一双小眼睛!
“我的打算也许不对。不过做好做坏自己承当。也心甘情愿。由人拨弄,将来事不顺心,代人受过。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的学眼前是定规上不成了。”她结束了这一段话:“我不愿和他有冲突。藏在学校里是早晚弄得不能了局。或是闹翻了,或是乖乖地随他回去。一个女孩子的事,别人特别爱添技如叶。自己不能不小心。我暂时恐怕要离开昆明了。
“我在新闻社的工作很叫他们满意,我晓得现在缅甸那边要用采访员。我今天去和社里接好头。行期一定抽身就走。我要留一封详细的信告诉叔父。说明我不是糊涂孩子,请他放 心。先斩后奏。人不在跟前他也无可奈何。那个人那里,他为了自己侄女关系还要代我圆说呢!我叔父身体其实还结实得很。我有的是日子报答他。
“学校里面,不免有揣测的话,我今天来可是亲自解说明白了。伍大姐,你们和我同学近两年,可怜我不能完成学业,又知道我的底细,有人胡说,就替我分辩两句。若是有谣言伤了我叔父的心,我在远处心也不安!”
“燕梅!”她看了泪眼盈盈的蔺燕梅说:“你的环境太幸福了。不是人人能有的。好好多用功罢。新生里,你顶叫人疼。我真舍不得离开你!”说着大家都哭了。凌希慧平日热心直口,聪明绝顶,谁也想不到会因为这样的原故辍了学。今天一分手,不知道哪天再见。沈家姐妹是受不了感情上一点儿激动的,哭得特别难过。伍宝笙和史宣文也想不出比凌希慧自己决定的更好的方法来,也只有无言拭泪。蔺燕梅从来不知人生有不如意的事。心上恨不得把自己的幸福跟任何不幸的人调换,才能平安一点。现在竟觉到多生活一天多痛苦一天。连学校中也不完全是快乐的,恨不能早点死去。
凌希慧看大家一哭,倒把自己的难过解脱了一点。她说:“我的思想、手段,全是环境逼出来的。一个人本来也该弹性大点。别替我难过罢。倒是眼前几天还要忍住一点,不要宣扬出去害了我的事。我走后,一家里一定会到学校来我。答对说话要小心。别顶撞了老人。我今天不能多呆了。”
大家知道这事情关系大。不敢胡来。忍泪送她走了。回来谁也不敢声张。果然过了没有三天,有人来找伍宝笙。带了凌希慧的字,一看是个老人。光头,灰布长衫,眉毛都白了。自说是凌希慧叔父。伍宝笙从她那信中知她来学校的第二天就有一个机会走了。她先静听老人论调。竟是明达得很。口气之中有点失悔这事做得太急。惦念凌希慧的安全,放心不下。
“希慧是有才干的。”伍宝笙说。“她出去,我们都特别放心。有了这样女孩子也该叫她出去得意些时。她走前来过学校。说话之间只怕你老人家误会地,再三要我们帮助解释,怕伤了你老人家的心。我们替他求求情,原谅她先斩后奏罢。”
“我倒没有怪她的意思。”这作叔父的说:“她脾气也大硬了。只是有一件事,伍小姐你别瞒我。希慧在学校里有常接近的男朋友没有?”
“你老人家大概也看得出来!”她明白这是个费力的题目,不敢大意。否则使亏负了凌希慧的友情:“我们谁能上了几年学不认识几个男同学?看见有男生在一起,倒也不能决定便是有什么特别感情。希慧的情形又特别不同。她常说她要念的书,要作的工作大多,上学的机会不容易,不肯荒废时光。一年多,两年来,她真可以说是能够不分心认真用功的一个。我不会用话来相瞒的。现在虽说是她人已走了,追也无处追去。但是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何必说假话呢?”
老人听了尽情尽理,也便不说什么,看神气似乎有另外一点话有点不便说出口。伍宝笙见了,便说:“希慧在学校里就是和我们几个人要好。您有什么话尽管说。我们都愿意尽力。”
老人听了,露出赞誉的眼光看了伍宝笙一下,说:“别的也没有什么。一个女孩儿家名字要紧。方才伍小姐说的话。我都相信。学校里面,若有了传言,也请代解说一下。我侄女儿早晚回来,也是感激的。”
伍宝笙听了这话才松了一口气。便商量好了,由伍宝笙代他侄女收拾一下东西,交来人带了回去。伍宝笙带着跟来的人进宿舍办好这事,送凌希慧叔父出来。
学校里面,人人晓得凌希慧行径。听说有了这样下落,那开学之初的猜疑倒平息了。两个多星期后,伍宝笙她们一伙儿收到了她从仰光来的信,说一切都好。并且为了这一次出来开了不少眼界。词句都是兴奋得很。她的工作太紧张,太繁重,使她的信,不能写长。伍宝笙把这信在校内壁报上公布了。她又去见了凌希慧的叔父。那天报上又披露了凌希慧第一篇通讯。写得又详细又动人。叔父也高兴了。说是他一族中仅有的杰出的晚辈。留下了她晚饭才放回来。并且把他收到的信也交她带回来公布。这两信一通讯是同日发出的。材料差不多,口吻三个样。
这一学期大家的心境都特别恋校。为了凌希慧的辍学,都感觉到烽火遍国的今日,能这样弦歌不辍在昆明的日子谁也不多,学校的一切都分外可爱起来了。谁敢保他的学业不会中辍呢?这个学校从廿七年迁到了昆明,到今年夏天已经开了三年的课了。他们与昆明所遭遇的第一次空袭同来,带来了战时的一切。不安定中不曾叫他们失去什么,除了战前大学生活中那些幽闲的成份。同时他们不但产生不同样的成绩,并且在空袭下建起了新校舍。今年要在新校舍里办第一次毕业典礼了。许多人感觉要好好地热闹一回。要恢复课余的游艺,要恢复昔日生活里的幽闲成份。还要惜别许许多多在奋斗中的凌希慧。这样一个欢送会,性质便与从前有点不同了。不是在校的学生欢送离开学校的,而是每一个人都要借了这么一次会来加深学校生活的印象的。
根据往常的习惯,知道毕业生在学期中便已开始忙碌得不可开交,所以这个会定要在春假后,考完第一次月考便要举行。热心的人,自己早早就在月考前奔走筹备了。其余的人也都热烈地讨论这个消息。 蔺燕梅旧年的一次茶会,放寒假前就是谈话的材料。会后米线大王门前一只荷兰鼠,一面给了大家正确的消息,另一面也在大家脑子里绘出有声有色的茶会一幕。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词令,舞步,以至她的弟弟。想到这些时似乎每个人都亲临了她的家,经验了她轻易地便准备好了的欢乐。闭上眼就有她的白色长农。心一静就听见范宽湖的歌和乔倩垠的曲子。有了这些印象,不觉把游艺标准提得很高。准备起来就分外难了。筹备的人一边满心藏不住快乐,一边又竭力保守秘密,怕把精采节目传了出去。都像是国家之中负责国防秘密的人。走到哪里,神秘也随到哪里。一举手,一投足,以至于唇齿之一动,都有人猜测是否与游艺会有关。大家都窃窃耳语着。
这情形就像这个季节一样。和暖明媚的春阳里,校园各处都有了花。又有了碧绿油油如蜡色光泽的嫩叶。年青人的身上早已换掉笨重的冬衣,像是和着春天的小快板那样走着轻快步子。清水从小溪里流来注在校园中央的小湖里,白云乘风飘来在清明的湖面上顾盼自己的容颜。三两句愉快的对答,一片如许青天,几句新春默祷,无一不是呈现着怡悦的景象,这样还不够。
有一种似乎是声音,又似乎是一种蠕动的存在叫人时时察觉着;是蜜蜂嗡嗡地哼他工作的调子?是新燕在倾诉他们说不尽的哺哺细语?是春虫挣扎出蛹,是蜻蜓试他急速震动着的新翼?他们在什么地方?藏在嫩枝叶底下?藏在天边青山谷里?在温暖的泥土里面?还是在每一个察觉到的人心上?
这就是年青人春天的感觉,春阳所教的歌曲。这也是学生们对这次游艺会的期待,是那些不可预知的节目所暗示的。春天所给的礼物,他们尽情享用。他们又作出自己的表现来报答这大好春光!
这天是个星期六的上午。伍宝笙在试验室中工作了一个早晨,听见下课铃响了,她就站起来把用具收拾起来,把桌子理清。把纸张,图表叠起来,一面脱下白色试验衣服,嘴里轻轻唱着歌。回头一看,见到方才工作的窗前桌子上正由阳光从窗外送进一桌浓荫交错的李花影子来。她看了独自笑着。笑自己竟会一上午忙得没有发现。这间试验室只她一人。她心上的话无人可诉。便呆呆看了桌上花影忘了脱衣裳。春阳是暖的。桌上的影子里似乎还有蒸蒸上升的地气,使影子有点闪动。她心也一动,走到窗前顺手在桌子上铺了一张白纸,用来拾取这一幅春窗的图画。她随手用铅笔在白纸上钩这些花枝的姿势。心上颇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她手就不敢停,她怕静下来不知道作什么好。
每个星期六上午,她都要等候蔺燕梅下课来找她一同回南院宿舍的。联合大学上课时间一直是很特别的。早上七点到十点半。下午两点到五点半。为了中间一段时间有空袭的时间太多。所以清明愉快的上午刚开始,就是大家都没有课的时候了。而冬天的早晨,大家简直是披星戴月地去上早课。
她正在有心无意地钩花影,一个人像燕子似的从窗前过去,她面前的纸上暗了一下再一抬头,蔺燕梅已经到了试验室里了。她一看,蔺燕梅穿了单单地一件花衣服,一双软鞋,一点声息也没有就进了试验室。手里抱了一大叠书。她看见宝笙就说:“姐姐!”
“呃?”
“姐姐!”她凑近了她的姐姐,两只眼睛直在姐姐脸上找寻着,她把书摊在桌上,人顺了两只手臂一滑也就伏在桌上。仰起脸来呆看着她的姐姐,把姐姐看得难为情起来。
“燕梅!”她说:“你这么看人是干什么呀?咱们走罢,回宿舍吃饭去。”
“不,姐姐。”她说:“你有什么好事儿瞒着我?你一个人在屋里怎么笑得这么好?”
伍宝笙听了心上喜爱这个孩子会体贴人,就捧起这个近在唇前的脸亲了一下。把自己的眼睛让过横在眼前的人向窗外天边远处望着。把头一偏,说:“我手里描着花影子,心上想着一个人。”
她的声音就像是背诵一首短短的抒情诗。
蔺燕梅也就像作戏那样说:“我的好姐姐,你心上想准?能不能告诉我?”她说话的神气就像是翻身从云间落下,轻轻停在手上的一只鸽子。
两个人都笑了。一同走出来,看了地上清楚的自己的影子,穿出新舍南区小门,顺了城墙根花圃的外沿向城墙缺口走。春光到处呼唤着行人的注意。耀眼的光明。什么角落都是欢乐的。
“我想我的一个妹妹!”伍宝笙用一只手臂揽着蔺燕梅的肩头,一边走着说:“我的蔺燕梅。”
“她在教室里也想着你。姐姐。”
“我想她不是在教室里。”姐姐说:“她应该是在游艺会的台上。穿了细纱的衣裳,跳着轻盈的步子。”
“她不敢去。姐姐。她胆子小,她怕当了那么许多人。”
“她跳得极美。她还轻轻地唱着。”
“她也不敢唱,她要躲到姐姐怀里,她的小心儿要跳出口来”
“她应该玩,应该唱,应该舞。既然她是人人爱慕的,又是人人想念的。何况又是春天,何况她又正是在快乐的一年级?”
“她也不敢玩,也不敢唱,不敢舞。她小小心心地用功。她明天就要去配一副眼镜,一副大大黑边眼镜戴在她的小脸上!”
一句话把姐姐呕笑了。她们已经走到了文林街上。来来往往都是学生。姐姐笑出声来,便用力把妹妹往胸前一压才放开她。妹妹偏偏懂得,便由着姐姐抱她一下。然后眯眯地笑着看了姐姐,好像是说:“当了这一街上的人,姐姐,你敢再亲我一下吗?”
伍宝笙斜睨着她,那样子就像是要说:“你就尽兴地顽皮罢。你这副叫人疼的笑脸,这张能说的小嘴。跟姐姐撒个娇,姐姐疼你。若是到台上露一下,疯魔了那些粗得怕人的男孩子们,以后麻烦的日子够你个小蔺燕梅受得呢!”
蔺燕梅一瞅姐姐的眼神儿,明白她若说出来不会有好话,就打了她一下,自己往前头跑了。姐姐只是笑,也不追。她心上想:“在大学里,念书的日子多着呢。一年级的小孩们,功课根本不能多选。还不乘时候多玩一下!”她自己呢?从一入大学,便没有一事分心,一直孜孜勤读到今日,眼看要毕业了!
午饭过后,两个人一起上楼回到屋里,蔺燕梅把书往桌子上一堆,震落了瓶中春茶花不少花瓣。一片片红的,夹了白的,落在书上和洁白的桌布上,还有她自己的手上。她手上的是一片粉红的。她不忍拂落了它,便举在眼前仔细地看。看花瓣上脉理排得极整齐。颜色极娇,弯弯的,软软的。她就小声儿对它说:“乖,不生气,不生气啊。她坏!她把书摔得太重,把书也摔疼了。咱们不跟她玩。打她。乖,不哭,不哭。”
“她坏,真坏。”伍宝笙听见了便接了下去:“咱不理她。看她现在欺负人啵。明儿,别人就欺负她。让别人把她捉在手里,不管她心上多不愿意,还得老老实实儿地听人家,乖啊,乖的罗唣!”
蔺燕梅听了举手就打。手一扬那瓣儿花飞了起来,在半空里滴溜溜地转。两个人都抬起头来看,它忽的向下一落,正落在妹妹头发上。妹妹乘势往姐姐怀里一钻说:“不管!姐姐给摘出来!”把姐姐也一头撞在床上,她自己也伏在姐姐身上,头发也乱了。
两个人就索性不起来,姐姐轻轻顺着她头发说:“妹妹。人家请你在游艺会表演你当真去不去?”
“是姐姐毕业,欢送会上妹妹当然去。”她的小嘴偏偏这么会哄人:“叫唱歌,就唱歌,叫跳舞,就跳舞。可是还有那么些人呢?还有那许多张了嘴,呆了眼,流着口涎的人呢?也叫他们看?也叫他们听?凭什么平白地便宜了他们?”
“姐姐也觉得怪委曲的。”姐姐说:“可是姐姐想,我有一个妹妹,年纪小,长得美。能唱歌,会跳舞。她又爱我,我请她表演,她就肯。别人请她表演,她就把小嘴一撅小头连着摇。我想着心上就高兴。心上的高兴装不下了,就觉得,如果不请她真表演一回,别人若是撅着嘴笑姐姐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多难为情呢?”
“姐姐!我真能去表演吗?一个女孩子不去出风头,光是人家的赞扬就可以把自己害了。妹妹还能去找风头出吗?”
“妹妹这样人品,能有几个?天生的人材,一定有他的特别用场。妹妹,学校里今后是你得意的地方,有姐姐呢!姐姐毕业作助教,不离开学校的,看有谁敢欺侮你!”
“姐姐,他们来访过我好几回了。”蔺燕梅这才说出来:“我不敢答应。现在就算是由姐姐代答应的罢。我就不肯跟他们点这一个头!他们太气人。口气里就像是不答应就是犯罪似的。”姐姐不等她说完就要亲她一下,她一闪,跑开了。
“蔺燕梅答应了这次游艺会跳舞的节目!”这消息再也密不住了。商燕梅的母亲就忙着谱一个新谱子。她是在美国专攻音乐的。结了婚之后,就全心用在照顾一个家庭上。她的乐曲便是在两个孩子柔美的心上。现在为女儿谱的曲子谱好了,缺少一个唱的。蔺燕梅的父亲就记起那天茶会上的范宽湖来。为了不想由母亲自己去伴奏,便索性请范宽怡来。每星期练三次。由父亲用车把三个人接到家里来演习,并且父母两个人一同检讨女儿的动作姿势,小到每个小指尖的运用。她们三个人,也是兴奋得很。平日都是凑在一起,也有时研究出个小意见,便提供参考。每逢有点心得,蔺燕梅见到伍宝笙时,笑得使特别娇,好像是说:“姐姐要我跳舞,我就尽心跳。”可是又不告诉姐姐说。
范宽湖是天之骄子,健壮得像一匹小野生斑马。天生的华丽的嗓音,说话的音调也是那么震人心弦地优美。宽厚的胸脯,有力的四肢,两臂的力气怕能敌得过一头小牛罢?他因为天赋优厚,就像无忧无虑的王子那样,很容易同情一个蜘蛛网上的蜜蜂。他便不知不觉地同情起所有的人来。他的朋友极多,人人也都喜欢他。他却待谁皆一样,不肯留神别人的感觉。有时也会踏上一株仰起欢乐的脸来赞誉他的小草。他不觉得这些人是他的朋友,只当他们做自己的子民。只要他肯爱他们,扶助他们就够了,不用他们作自己的朋友。比如有人伤了,他会跑过去把那人驮在他那壮健有力的肩上送到校医室去。在受伤期内,也能和那人亲密地长谈。不过待那人痊愈来谢他时,他早已忘了那人的名姓容貌了。再比如有人借了他的东西忘了归还,发现时赶着送还给他,并且准备了谦卑的道歉的话。他便会和蔼地收下归还的东西,也和蔼地受了那些话。不回答什么。别人如入五里雾中不知他是否有愠意,他又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比方他自己得罪了人,他只愤恨自己的行为也居然有失误的地方,这是不可以的。下次一定要注意。如此他便自足了。他真想不起来别人需要他的道歉。
恋爱对他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既是至高无上的。有谁能来配他呢?他宁愿尊荣地寂寞着,他不可能堕入爱情里。
他并不是寂寞的。他有自尊伴着。不是伴着,而是天生地没有缺憾。他感觉不到对别人有什么需求。不是他这样地去发展他的思想,是上苍这样安排的。说他骄傲,是太冤枉他了,他对自己的情感是无知的。说他侮慢了别人,是虚妄的,因为他极彬彬有礼。说他是强制自己的爱情是冒昧的;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和别人亲热。他虽不寂寞,他心上却是孤独的。他也只有孤独,他实在适应不了群体的生活。
蔺燕梅却如一颗明星耀进了他的眼睛。
他不是伪君子。他也爱看商燕梅美丽的脚踝,这是他仅见过的最美丽的足。这足的旋转,正确地落在他歌唱的节拍上.这共震给予了他说不出的美感。他又爱看蔺燕梅的眼,那是他仅遇到的女孩子眼睛能不躲他自己秀美的双眼的注视的。这双眼睛的流盼,使他起了无限遐想。他又不是卫道的冬烘先生,她身上的气息,她动用的化妆品,她吻过的镜子,也都叫他恋爱;他也常朗朗带笑地说出自己的心思来。不过那为他所不知觉地采用的文句,又全是崇高,居尊而不可亲近的。他说:“蔺燕梅真是难得,少有的美人!”可是这一句话里便包括了:“她是很美。”“与我无关。”“有生以来看见的以她为最美的了。”“我的见识还要再推广。”“她的跳舞来伴我的歌声倒是能够合适的。”之类的含意。他如此想也就如此想而已。如果问他会不会因此而恋爱蔺燕梅。他就会不觉地失笑了。
蔺燕梅无暇的心,也不会恋爱他的。蔺燕梅想不起在跳舞节目之外有什么话会和他讲。有时虽然他们三个人在去巫家坝的路上,看到河边芦苇上一只翠鸟,她也会高兴地喊:“看!范宽湖!一只翠鸟!”这并不值得注意。因为这是她的习性。这是她天生的,可爱的动作。旁边如果是小童,比方说的话,她也会说:“小童!小童!一只翠鸟!”比方说是伍宝笙,她就会在把翠鸟指给她看之后再作出最媚的样子,偎在姐姐身边问:“姐姐,翠鸟好,蔺燕梅好?姐姐,你说,你爱谁?”比方旁边并没有人,只有她的两只狗,她也会抱起两只狗来,揭开它们垂着的大耳朵,悄悄地告诉他们说:“不许吓着他,也不许嫉妒他。我爱他。谁敢大声叫,把它惊飞了,晚上就没有牛肉吃了,不信你们就试试看!”
蔺燕梅,范宽湖的性情既然是这个样子,他们就谁也不以为这次表演对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影响。好像是陪了大家玩。范宽湖觉得若不愿看低劣的表演,只有自己去来一下。蔺燕梅觉得第一是伍宝笙要她出台的,第二是她不大敢真拒绝了大家的情面。第三,第三是什么呢?她小小的心儿里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春天的阳光太好了,她心里高兴,也许是因为有一篇美丽的抒情文要写又懒得动笔。她便运用一身发育得匀称的线条,绘在观看的人的眼里。
只有范宽怡想法不同。她是要强,争胜,也喜爱听人赞美的人。她天资不可说不高,然而她用心太过。她也美,她偏要别人明说出来。所以三个人走在一起时,她整个注意力在路人的惊羡眼光上。想起表演时,她就一刻忘不了那天她应穿带着什么衣饰。看见了跳舞时的蔺燕梅,和歌唱的哥哥时,就想起,这个是哥哥,那个是嫂嫂。他们的家庭一定又是使人人羡慕的。
转眼间,季节便更换了。晚春把节令传递给了初夏。原来是生长着的,此刻是葳蕤茂盛的了。发狂似地茁长的小树及野草,在原野里挤得满满地。公路两旁浓厚的杨树绿荫及校舍建筑受光与背光的阴阳面,全是强烈的光与暗的对比图案。雨季慢慢地就要来了。先遣的阵雨常常突然来袭,可是又常常不等躲雨的行人站稳它又倏地晴了。青蛙的卵得到了水便流出他们藏躲的地方成了蝌蚪,在春天求到了配偶的雄鸟就把他的妻室在蜜月旅行之后,领到卜居的地方来阿谀她筑巢的技巧。屋脊上的猫儿们早已不再出来吵人,而在哺下一代小猫的奶了。花朵都盛开着,笑脸迎接阵雨。蜜蜂、蝴蝶急促地扑着翅膀,飞到叶下去躲一阵雨,又出来晒一阵太阳。田里的稻子变成深深的。卷心菜的心也摸得出是实实的了。一阵雨过去。就如魔法的棒一挥,所有的植物都长大一些。四野山上红色的土壤便为绿色马尾松的针叶或是高大的橡树叶子遮满。油加利树那可笑的会脱皮的白树干,也为新生的小圆圆叶子遮住,看不见了。
人是最不会玩的动物,他们忘了春季给他们的一点荒唐可爱的念头。也不惭愧自己不如一只鸟,一只猫或是一株小树。他们又转过头来描写赞美夏季的雨水了。
雨水下在山尖上,下在树叶上,淌在山洞里,也从草根旁滑过去。雨滴雨珠撞在一起,嘻嘻一笑,谁都再也分不出谁了。两支小溪流撞在一起更连笑都来不及地又要赶路了。他们流下高峰,流过了无人到过的深谷,故意擦过稀见的黄萱花,又激越过耸立中流的石块。河道转弯时,又偏要碰那面的堤岸一下。最后终于像顽皮逃学的学生,逃不过教师的手,捉住了小小衣领,带回学校去那样,一齐汇注在昆明湖里。
水在什么地方都是那样顽皮。他们流过土壤,惹得小草忍不住要生长。流进池塘招得小鱼耐不得要跳跃。他们是无处不去的。待他们果真到了一个地方,又是谁也指不出哪一滴水,是从什么地方赶来的了。
雨季的开始,在昆明是五月。
在草木随了阵雨生长时,校园里纵横的小河沟也就涨满了水,那干渴了一季的小池塘,就又充满了。池塘中一个半岛边沿上那一片野生玫瑰的枝条,便开始绿了,拳曲的五片成组的小叶带了嫩红的叶边与柔软细小的刺,便慢慢地可以被察看得到。不久就舒展开来。有的还举着小花蕾呢!
游艺会马上就要到日子了,负责的学生几乎都整天在礼堂内,在市街上,忙着借道具或布置会场。上课的课室内看不见他们了。毕业生们也是一样地忙碌,这个会是他们全体的成绩,谁也要参加一分劳力。蔺燕梅的舞蹈也纯熟了。她似乎随时都可以应了音乐起舞。她正如范宽湖,范宽怡一样起初是练习曲谱,背诵曲谱,去表现曲谱,现在是已经了解了曲谱,和曲谱在感情上有了交流,到了以曲谱来表现自己的一种最快乐的境界了。比方说,在起初,她们还不能熟悉其中的一段节奏时,她们用一个流行又被她们喜爱的曲子来比较:“喏!这一段就和那一段差不多!”现在她们已经熟悉到另一种阶段,比方她们之中一人见到了一个好看的女孩子,她们就用这曲谱来形容给另外两个人知道:“她眼睛那一垂,就和第三节,第四动那神气一样!”
为了准备这会场和节目,学生们一面忙成那样,又用心成这样。礼堂门外,隔了一片草地,一个小池塘,那与礼堂的门遥遥相望的半岛边沿上的野玫瑰们,她们依了天色,季节,气候,雨水的指示只是悄悄地,悄悄地,也就从从容容地把她们的舞台布置好了。花蕾们固然不敢太早露面,却也怕临时有些赶不及,所以早早地把自己的花瓣儿染好了应有的颜色。又预先贮存了香甜的蜜水,已经有了一朵盛开的玫瑰差不多的重量了,便忍耐地低下头。花萼细尖的萼片还是紧紧的合着,瓣尖吃力地拧成—股儿,像麻绳一样。叶片们的工作更是繁重。他们赶紧生长,一天天地长大变多。染绿,更绿,更深的绿。他们忙忙地拉起手,重叠了身子。不久花枝丛下已经不再透过阳光,又过了几天,这一片花丛已是一道坚固的绿墙了。叶子们妥善地掩遮了花蕾,行将出台的花蕾。
玫瑰花生长的半岛上住着两家田鼠。两家田鼠支系全很兴旺。小田鼠们已经会啃玫瑰枝上的嫩叶了。为了这点利益是共争的,所以常常使两家伤了和气。不过每年雨季来到,他们便合作了。因为枝上的尖刺永远能防止他们偷吃未长成的花蕾。叫他们混身刺破了,也尝不到那整日整夜在自己头顶上散发着醉人香气的蜜汁!他们不会啃断枝条,拖出上面生了花朵的嫩茎,他们只是冲动地向上窜一下。然后被刺痛了,就马上泄了气。垂了失望的眼光回到地穴里去。枝上的刺一天锐利,刚硬一天。也一天多似一天。聪明敏捷的小鸟,也钻不进花丛里去了。这时一丛浓绿色的墙便阵阵地,安全又放肆地发出蜜香来了。他们也布置好了表演的场所。只待日子一到,就显示出那美丽夺目,如雪如云的花朵来。让看的人魂魄也消,心神为移。她们只是无言地,静悄悄地,享有着她们应该在台上的每一秒得意的时光。她们如春风里的燕子。
这天下午,稍稍有一阵细雨,空气里的尘埃是滤净了。碧空如洗,湖面如镜,晚霞如野火烧山。欢送毕业生的春季晚会开幕了。
校委董先生,代表学校致了词。他儒雅安祥。微笑多于言语。学生代表宴取中致欢送词,兴奋多于矜待,热情胜过感伤。毕业生代表出台致答词了。
出来的是伍宝笙。她的走路就够令人有感触的了。每位先生都想:“她进学校时是那样一只羽毛才长齐全的小画眉,现在是这么一个袅袅婷婷的姑娘了。我都难相信我自己有这魔法,能调理出这样一表品貌来。”她开口了。不待她用秀媚的眼光来邀致同学的爱慕,人人心里就说:“不能罢!伍宝笙。留在学校不毕业罢!伍宝笙。把你的智慧给我们作指针。用你的工作给我们做楷模。用你的手来按抚我们幼小的创伤,用你的笑来培养我们的勇气!留在这里罢!伍宝笙!还要用你眉尖的一蹙来裁判我们的错误。用你芳馥,轻微的叹息来宽恕我们那小小的罪过!”
然而游艺开始了。大家又都兴高采烈起来。毕业生和在校同学是一致地。笑,一同笑,呆,一同呆,不曾分过彼此,似乎欢会的日子正复长长地等待着他们。
其中有一节是史宣文出来背诵诗篇。她的背诵是有着解释传达的意味的。有人说过:“看了注释,翻了参考书还不能了解的诗篇,或是能知道其中含意而体会不出美感的诗篇,听史宣文一念就都了解了,领悟了。又好像对于诗的理解欣赏能力不是得自诗人本身,也不是得自白纸上的黑字,而是得自史宣文的声音神色。因为只有经史宣文选了出来,朗诵过的诗,才能像瘟疫那样所向无阻地风行了全校。”又有人说:“她什么样的诗篇都曾选过。所以她是最了解人生的人。所以她也是最难满足的人。”.
她今夭穿了唱诗班的黑袍,颈间围了白纱披肩。带了宽边眼镜,走到幕前台上正中央,合起掌来。全场寂静得如祈祷时的教堂,耳朵里便有了胜似音乐,胜似歌诵的声音。史宣文传授了他们“但丁神曲”中“净罪界”一开始的三节。大家都受陶冶了。灯光一暗她悄然退去。
这是伍宝笙为她心爱的妹妹布置的空气。幕开了。范宽怡一头柔发在银色的灯光下闪着,她用手在琴上奏出了舞曲第一节:教堂的钟声。那曲调如初晴的早晨。钟楼上的鸽子把钟声带到田野去。野地的草叶上还有昨夜的雨珠,正顺了叶尖滴在地下。
顽皮,伶俐的范宽怡这时在大家眼目上成了虔敬淑雅的修女。一曲已了。不过只是序幕。歌唱的范宽湖,与舞蹈的蔺燕梅都还没有出来。
灯光暗了一下。再明亮时,台下发出了轻轻地一阵叹息,娇艳的蔺燕梅已经是站在台中央了。照明了她的灯光直射透了她那如梦幻也似的妆束。薄薄的白纱衣既轻又软。长长的委在地下,胸前有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她一副又庄严又无知的神情,倒看得出是快乐的。她妆束如同在修道院中长大的女儿。仅仅那高耸的院墙内小小一个天地便满足了她。早晚几阵钟声,教堂前一片花卉,几首美丽的赞美诗和牧师慈祥的脸似乎便可使她快乐无求地献出她的青春在这修道院里了。那怎能叫人不叹息呢?
范宽湖宽平的肩膀上披了传教士的法衣。绛紫色的绸上系了金色丝绒的带子。胸前一部银白色长髯飘在黑色外褂前面。白髯下面隐约地可以看见一个圣主受难金像。头上带了黑丝绒的圆帽子。
台上是修道院花园的景致。范宽湖流水似的歌声便如春阳下解冻的山泉。蔺燕梅的娇嫩就如同东风里出谷的乳莺。她似乎还没有察觉到青春的感伤,快乐地看了这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范宽湖的歌词大意是说:“你的母亲把你交给了我们修女的道院。那时我正因宣教来到这里。你正在高贵的白缎子里不住地啼哭。我们想:‘这是贵族家里的婴孩,为什么撇弃了人间的尊荣来增加天堂的礼赞?’听了这话你就笑了。我们惊异你平安地由婴孩长大。你由牝羊学会哺乳,由蜜蜂学了辛勤同安份,又从钟声学会了歌唱。现在又要从花朵学会爱娇了。”
这圆润的次中音,稳妥灵活地衬托了蔺燕梅的舞。她由天真的甜美里变成含苞初放的少女。幼年的心情便如春天早上才逝去的美梦那样,不可追求了。
这时蔺燕梅的步法是模仿小黄羊,模仿小麻雀。她有着渴望纵跳,或远扬的姿势,实际上却像是才会走路的小孩。那种拿不十分稳的行路样子,那种讨人喜爱的天真婉好的神情,叫人恨不能把她抱起来,顺了她东指西指的小手,依了她“衣——衣,呀——”的儿语,抱了她东走西走。她对一切景物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钢琴声里常常在一个旋身时给一个清脆,高调的和声,她便依了这个跳起的声音表现一种在新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时那样欢乐。令人想像仿佛是从那音乐里她看到了钻出土来的一朵小花,闪过她眼前的一只小雀,横在天边的一道长虹。她从这音乐的叙述中已长成为一个少女了,她已经从自然的色彩里养成了对于美丽的东西的爱好。看的同学马上便习惯于这种有表现性质的舞了。他们或她们都在想,这样年龄时的女孩子心理体态,正是蔺燕梅最能体会的。
在这一节里她已经得到了成功的保证,看的人已入迷了。她用左右顾盼的双眼介绍了那象征景物的乐音,使人人仿佛也看见了那花,那鸟,那虹一样。
钢琴奏了一个短短的快捷的旋舞曲子。灯光又暗了一下。再看见蔺燕梅时,她胸前多了小小一朵粉红色的花。两颊的颜色更要娇过花朵。音乐节奏光明,清楚,跳动得多。范宽湖嘹亮的声音便先淙淙后澎湃如夏季暴雨后的山洪。蔺燕梅兴奋舒展,踢开脚下的长裙如开屏的白孔雀,合掌祈求,渴慕如子夜的杜鹃,睁目远望,痴情如月夜唱到天明用心头热血去换一朵红玫瑰的夜莺。看的人心情沉重了。他们希望这美丽得过了份的修女幸福,然而他们更希冀她平安,他们担心了。台上的蔺燕梅双颊红热,两个眸子灼灼如一对小火焰。台下伍宝笙忘了这是舞蹈。以为是她妹妹的魂灵,她掩面,心跳,不敢看了。她心上因为蔺燕梅又能表达这另一种心而高兴,也因此而害怕。
范宽湖的歌词里说:“魔鬼不会捉住你的,我的可爱的姑娘。这个世界如此美丽就是因为他们衬出你的颜色。游赏这繁花的五月罢。只要别忘了你的赞美诗,让蝴蝶误认了花朵,落在你的手上,让乳燕的黄口来亲你的嘴,让青年热情的男子在你窗下唱到天明。让你不觉地也谛听到天明,忘了爱情的火焰会灼伤了你少女的心。”
钢琴声第三次盖过了范宽湖的嗓音。灯光又暗一下。这次蔺燕梅胸前的花仍在。而发上多了一项修女的帽子。大家松了一口气。知道这在修道院里长大,也只适合生活于天堂里的女郎没有冒险走出院墙来,并且也做了修女了。范宽湖的歌声如教堂的经文,他说:“是什么力量浇息了你心上的火?是什么力量滤清了你的梦?来罢上帝的新娘,你的美丽是天上的。你的美丽是天上的。”最后一句的乐章一直婉转重复着。
蔺燕梅便如倦游还岫的白云,又如长飞凌波的海鸥,更似曾经穷历无限蜃楼海市多少幻境的信天翁,滑向汪洋万顷中一个小珊瑚礁上时那样。她两臂两手在头上向空中和缓地回旋着,如同从天空不可见的地方接到了些什么,又如同攀到了空中伸下来的一只援引她上天堂的一只手。然后那渴慕的眼睛忽然露出了满足、怡悦的光来。她又如停下来落在湖边沙上的白鹭鸶那样,敛起了刷亮的翅膀,跪伏在台上。再起再伏,表现出一片静穆和平的气象。她稳定依皈如得救的灵魂。
钢琴又是幕启时的钟声,一场虚惊如梦,一场美景更如梦。大家欣喜愉快。不知如何是好。当初因为开场是紧接了史宣文的诵诗,所以多少鲜花未能先送上,此刻送到台上的花篮,掷到台上的鲜花便缤纷如雪。蔺燕梅起身道谢,花朵儿顺了长衣滚下。掌声这才四起,震得欢呼也如隔墙听不真了。三个人鞠了躬退下去。幕拉阖上了。有谁舍得走呢。鼓掌一直不停。
忙坏了后台的人,直到从前台请进了蔺燕梅的姐姐伍宝笙进去。主席宴取中才报告请大家等待一下。
伍宝笙到后台一看,这个小蔺燕梅正披了一件大衣,坐在化妆台前。沈蒹,沈葭,许多女孩子爱惜地照料她。方才三幕舞蹈累得她两颊还是红扑扑地。
“姐姐!”她看见就喊:“姐姐!我给你跳了我所最喜爱的舞!”她要走过来,她们忙扶着她。伍宝笙把她揽在怀里,看她激动的样子,又是那种感伤的声音,也不忍问她是否愿意再给大家点什么。也不忍问叫她到后台来有什么事。只有屏息默数那紧贴在自己胸前的心跳。
“伍大姐。”沈葭说:“他们没想到要预备两个。哪里有跳舞也能跳两遍的呢?范宽怡和她哥哥都累得不得了,在那边房里休息去了。何况一直跳着的蔺燕梅呢?你来替燕梅说句公平活。她实在不能再跳了。”
“台前的人不会散的,燕梅!”姐姐说:“你出去随便说几句话都是好的。他们跟姐姐一样,不放心你是不是会累着了。燕梅。出去露一下就成。姐姐在后面守着你。就在台门口。妹妹一下台就可以扑到姐姐怀里来。和现在一样。”
“不!姐姐。”蔺燕梅抬起脸来说:“去台前面请我妈咪来罢。我要唱一支歌,我有满心的话要告诉我的好同学。请我的妈咪来罢。我要唱黄自作的《玫瑰三愿》。这支歌的伴奏,妈咪不看谱也记得熟的。”伍宝笙听了就示意沈蒹过来偎着她,又向蔺燕梅说:“好好儿休息着,我去请妈咪来。”
到了台下,看见蔺太太在陆先生蔺先生中间坐着正在说话。她心上当然是惦念女儿。她料想着女儿是在出什么鬼主意,心上也不在意。看见伍宝笙进去又出来向自己走过来,倒觉得有点不同了。她忙站起身来问什么事。伍宝笙马上明白了,她也不及向陆先生,蔺先生说话,先笑着慢慢说:“燕梅请妈咪去伴奏呢!”一句话听在旁边人的耳朵里,便如春风里的麦浪,一排一排的向后传,全场都知道蔺燕梅又肯出台了。
妈妈向爸爸招呼一下,便随了伍宝笙从小门往后台走。
“这就是蔺燕梅的母亲!”“这就是蔺燕梅的母亲!”台下又窃窃耳语着。掌声便如惊醒了蔷薇花的春雷。
不久幕又开了。像一个独唱节目那样。母亲坐在琴前面等着。女儿自自然然地走着寻常的步子,仍是那一袭舞衣,却又是人间的女儿。带着笑,盈盈来到台前。微微地欠了一下身。回首看了母亲。她的眼睛是能说话的。台下就寂静得可以听见礼堂外面校园里溪水流往池塘的声音。
钢琴到了蔺燕梅母亲的手下,便如同有了生命,它委婉地、谦和地给了一个引子。
“是黄自的《玫瑰三愿》!”台下懂得的人马上明白了台上这出色美丽的女儿心上的事。
她在台上对了这些师长同学唱。每人却觉得她是仰了脸,真挚又孩气地在和自己一个人说话。她只轻轻地张开了口,歌声却似被生了翅膀的小精灵带了在室中飞走,绕在人家心弦上,溜到校园外深山里的青苔上,又钻到云层上去传给谛听的月亮。台上的蔺燕梅只是轻轻地唱。她那松松软软的小嘴唇是不会用力的。
歌词的最后三句,一句迫切似一句。蔺燕梅在台上祈求着:
“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
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折;
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
这真是蔺燕梅在说话。她是一半求天,一半求人。她本分地述说自己应有的一点希望。这希望也是一半为人,一半为已。这又是方才在大家面前皈依神主的修女在说话。她声音珠圆玉润,希冀之中又有了感伤,她感动了神?至少她感动了人,同时她更引起了自己无限柔敏的情操。她神韵多词句少。
她缓缓抬起了双手,拖了长长的舞袖。两眼似乎看见了夜的天空上的神灵。谁能硬了心肠拒绝这淑婉的女孩这一点点请求呢?她是这样虔诚地用了歌声又邀致了这许多真挚的年青人的同情心为见证来祈求的。她声音忽地增强。又似气力已尽,血泪已干那样,挣扎不起。又如极细的钢丝那样轻巧地在人不能察觉时歇了音响。她唱了最末一句:
“好教我留住芳华。”
幕徐徐落下。彩声四起,人人不觉拍热了双手。礼堂大门齐开。外面月色正好。人慢慢地散出去。情形颇与平常散会不同。评说,高论的人少。沉默的人多。他们,她们心上想:“不管情形怎样。我要紧紧记年此刻心情。誉为‘玫瑰三愿’的卫护者。”
这样这个又是欢送毕业同学又似欢迎新开玫瑰的春季晚会,散会了。
幕后伍宝笙忙迎上前来,接住了激动得几乎站不稳的蔺燕梅。一面看了从琴前站起来的蔺太太。蔺太太说:“燕梅还是那种叫我不放心的样子。这么容易动感情!”燕梅不动也不响,也听不见母亲向姐姐说的话。母亲告诉女儿说:“好孩子,等一下让你姐姐给你披上件大衣,夜晚凉呢,早点休息罢。妈妈回家了,可以吗?”
女儿无力地点了点头。又偏起脸来让母亲吻一下。由着母亲走了。女孩子们帮忙蔺燕梅收拾了化妆台子。伍宝笙说:“衣服不用换了。反正回去就睡觉了。我陪她坐坐。你们忙罢”。她们就去帮忙收布景,叠衣服,乒乒乓乓台上乱嘈嘈地。不久,也清静了。看她俩还不想走,便随了大家一路唱着,踏了月色先走回宿舍去。
蔺燕梅恢复了。又是有说有笑地。姐妹两个携手走到台上。布景幔幕都撤去了。一看,四壁萧然,一无所有竟是这白惨惨怕人的样子。台上取走了地毯,白木板上积了多厚的灰尘。空荡荡的一个大礼堂,一千多空坐位。地上零星丢着的纸。台上台下的灯也熄了一半。泛泛地望了她们便如面对了盲人那无神的眼珠子。想想这片刻间的变化。自己仍是这一袭舞衣,美艳得赛过新婚的皇后,可是景物全非。站在台上方才扮了修女的地方,诉说三愿的地方,一滴酸辛流到鼻上,不禁落泪痛哭起来。姐姐也没想到这时礼堂的凄凉景象。心上也不知此刻与方才是真是假。也不知此刻是刚刚散了会,还是已到了千百年后人去楼空,两个幽魂来凭吊故址。心上也不觉骇怕起来。蔺燕梅只是抵抗不了一阵寒战而哭,虽然她的幼小的心上还不曾学会这种联想。
这是热闹后的冷落。成功后的寂寞。聚会后的散场。获得后的空虚。欢笑后的泪水,满足后的悲哀呵!不论她这样年纪能不能理解这个,以她的天质她是感觉到了!无可奈何地感觉到了这个寒战的力量!
两个人急忙走出礼堂来。一到了外面又都莫名其妙地快乐了。新舍整个笼罩在和风惹人的春夜的。四野飘来许许多多不知名的野花香。地上小草吸了一日阳光还是暖暖的。月光如银镀在屋顶上,树梢头,向上的小树叶上,姐妹俩窈窕的身上。她俩紧紧偎靠着向前慢慢地走,偶然想起了散会后的礼堂心上还不免颤抖。
这样一个夜晚,不用你去想什么诗人的句子,你自己就走进诗篇里去了。她俩都不说话。不觉走到小池塘边。
池塘的水正清明冷冽。溪流的灌注似乎也比白日里缓慢一些了。月光在水面上浮动着。姐妹俩不约而同地坐在池边青青草上。眼睛在夜里是会慢慢放大瞳孔的。她们渐渐看出对岸,近在五六丈的地方半岛边沿上那绿墙也似的花丛,把它浓荫的影子正倒映在水里。月光微柔地梦也似的照着。四野是静悄悄地。
忽然,蔺燕梅伏到伍宝笙肩上。两臂紧紧抱了姐姐。心跳气喘,如同在夜晚园中遇上了花妖!把伍宝笙也惊得毛骨悚然。也问不出什么话来! “姐姐!姐姐!快看那水里的影子!”
伍宝笙忙定神看时,偏巧一尾鱼吐了一个泡又钻下水去。弄得池面起了一层层的圈儿,映了中天高照的明月,亮亮地跳动着看不清了。
“姐姐。”蔺燕梅极微小的声儿说:“我忽然看见对岸花丛影下又有了一个我的影子穿了一样的白衣裳,头上显眼地多了一个玫瑰花圈。笑得挺娇地。”她说着不好意思起来,就往姐姐怀里撒赖。姐姐才定下心来。两个人又笑了。
刚才一阵虚惊又过去了。直如同空气中突然有幽灵来临又飞走了一样。两人身上的寒栗还不曾下去。
对岸的玫瑰花一朵朵儿地开了。黝黑黯淡的影子里多了淡淡的、银白如雾的花朵。白色的玫瑰在日光下恐怕水生生地是粉红色罢?她们一朵又一朵地静悄悄地展开了花瓣。才一会儿功夫,香气便包围了美丽如早夏蔷蔽那样的一双姐妹。花枝缭绕如墙的对岸朵朵儿的花儿已数不清了。姐妹俩再也想不到有这么醉人的眼福。不觉互相抱得紧紧地。轻轻地喘着。这样景色真正夺人魂魄!
“妹妹!”姐姐说:“高兴起来罢!这美丽的玫瑰一定是为你才开的。今天起,我的好妹妹要开始她在校园里快乐的日子了。人生一世,花只开一春。燕梅,你的‘玫瑰三愿’呢?在这儿唱一遍罢!”
“不!我的好姐姐。”她如在舞蹈的第三节那样澈悟了一些什么:“‘红颜长好不凋谢’是不应该的,也不可能的。我们贵在会凋谢,我们因此才爱护容颜。我明白了。我不妄求了。姐姐,我冷,咱们回去罢.”她神气反倒平静了。
姐妹两个都想到了这一点。不觉叹息了一声便相扶着站起身来,浴着月光,走到新舍门口。这才想起还有不短的一段路才能回到温暖的宿舍,去睡到柔软的床上。不禁又害怕起来。伍宝笙看了守夜的警卫正依了门打盹,便把他喊醒让他送她俩回去。
到了屋里,见史宣文早已睡着了。月光透进窗来,屋中可以不要点灯。蔺燕梅铺好了床,换好了睡衣,却站在床前不上床去睡。
“燕梅!”姐姐一边换着睡衣一边说:“睡罢!别发呆了。凉着你!”
“姐姐!”她只是不动。嘴里喊着姐姐。
伍宝笙穿了睡衣走了过来,说:“是不是这个小孩子要姐姐吻一下才肯睡觉?”说着便轻轻地吻了她头发一下。她头发里还不停地散出玫瑰花香来。
蔺燕梅不说话。下面她的小手却紧紧捉了姐姐睡衣的衣裾不放。伍宝笙正贴近了妹妹红热的腮。斜眼过去看了那动人的眸子在月窗下明亮着。心上明白了这个小孩要姐姐。便轻轻地打了她一下说:“真把姐姐缠死了。放手罢!都依你了!这孩子!”蔺燕梅才放了手睡到床里边去。这时月色已落。近天明了。
第二天一清早,池塘边新开的玫瑰,早已盛妆了,绚烂地等着惊讶的称赞。这消息顷刻传遍了全校。“玫瑰三愿”一曲在校内便风行一时。清水池塘边,从早到晚不曾断了人影。
细细一丝风,微微一阵雨,都有人担心,莽撞的土蜂在校园内是处处不能存身的。谁也会举起笔记本子来驱逐,怕他惹到池塘边的花。夜晚若有了风暴,天明便会有多情的人起身早。他们披了衣裳便到凉习习的晨风中,对了花,默立着。使他们心安的是玫瑰花朵正不曾受到夜雨的摧残,带了雨珠,晶晶闪闪,更艳丽了。
采折的人,是一个也没有的。
这是校内繁花第一年。第一个玫瑰花开的春天。
未央歌六
一个学校有这么好几千学生。成色便难得这么整齐。先就这“玫瑰三愿”来说吧。其中也就有不近人情的好事子弟。政治系三年级有个学生,叫做邝晋元。春季晚会上看见了蔺燕梅一出台,他看呆了眼顺口说了个:“啧啧!看看小蔺燕梅这穿章打扮儿,这个惹人疼的小眼神儿!真是会想得出来!真真俏皮!”他一句话没有说完,旁边坐着的傅信禅那个老实人便因厌恶生了愤怒,沉闷如铁锤地警告了他一声:“闭嘴!”
他也自悔失言,不过平时以老实,笨拙,拘谨出名的傅信禅居然给他来了个不能下台,令他心上实在气闷。一直到散会,他因受了全场肃穆感伤的空气所震慑,也透不过这口闷气来。偏偏散会了,傅信禅又补上一句:“你以后说话小心点!”他差点气昏过去。他浮躁调皮,体质极坏,阴私多诈,不敢和人打架,也就胆小贪婪。当场只有受下这口气。
后来玫瑰花开,艳称全校。人人比它做蔺燕梅。他心上很是迁怒于这些花朵。不过慑于众人如风的舆论,从不敢当真去糟蹋一朵花。有一天下午上课的时候池塘岸上没有别人,他正在那里草地上准备下一课政治学系比较政府的考试。看看花,看看水,很没心情念书。无聊起来抓起小石子去投对面的花。有的丢进花丛,有的落在水上。偏没有一颗正正打在一朵花上。他气愤起来,索性捡了一大把石子,站了起来想砸一个痛快。
不料后面走上一个人来。一手抓了他的衣领,一手提起他的腰胯,把他吊在半空中。两手两脚都一点什么也抓不到,也蹬不到。他便乱糟糟地骂了起来。后面的人索兴弯下腰去,把他放在水面上,说:“再骂,我就把你丢下水去,叫你清醒清醒!”他才听出这声音来。是那有力如虎,正直严厉的范宽湖。
下课铃偏偏响了。校园中便充满了人。真够他窘的。许许多多人围了上来。听见范宽湖责备他的话都用厌恶的眼睛也责备他。他无耻地又告饶起来。不料这一句求饶的话使范宽湖仿佛是发现了自己是抓着了一件秽物。急忙一松手。“扑通!”他倒真落下水去了。
池水不深,他却呆笨得爬不上来,平日用了交际舞的步子,在女同学前面招摇的身段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傅信禅在场,还亏他伸出手来把他抱起。他满面羞渐拾起了书,钻出了围看的人,走回寝室去换衣服去了。
这事发生不久。校内使全晓得了。不过传说一共三种。第一种就是,他和范宽湖在池边争吵起来,被范宽湖一拳打下水去。这传说到了余孟勤他们耳中,便无一人相信。小童和范宽湖要好,他说;“范宽湖从来不爱用嘴吵架的。若是动手打,也不会打这个干巴猴儿。”后来问了范宽湖真情,他们才努力作正观听的宣传。这是第二种。
第三种是在女生宿舍里传说的。她们说范宽湖在池边看花。同时还有许多人。他狂言这花是由他保护的,谁敢乱动他必打他。一句话说得不好。惹得那个一向穿漂亮西装的邝晋元不服气。才用石子扔。范宽湖便把他推下水了。弄湿了全身的衣服,还是傅信禅看不过去了,才给拉上来。这便是蔺燕梅所听到的一种说法。这很叫她难堪。她觉得误认了一校同学。她向他们诉说三愿是多余的。
不过年青人是富于正义感的。小童他们的宣传终于拨开了云雾。渐渐人人都知道了真情。六月来临了。花朵不会再遇到无聊人的骚扰。大考举行了。池面平平地满铺了花瓣,香馥馥如一池玫瑰酱。悦目如一块玫瑰色花毡。
学生匆忙准备考试时,池水已送走落花,又明净地反映着青天上的白云了。
暑假就要开始了。这一年热热闹闹地毕业了许多人,沈家姐妹,伍宝笙,史宣文,傅信禅,冯新衔。成绩特优的如伍宝笙,冯新衔,全由学校留下来作助教。史宣文接了重庆一个学校的聘书,等个把月也就要走了。傅信禅要去昆明地方法院做事,做个书记官。沈蒹沈葭上学有一小半是消遣性质的。毕业考试时就觉得是行将失业了的样子。最后一门考试完毕,沈葭走出考场来遇到了冯新衔,冯新衔说:“考完啦?”她说:“考完啦。”冯新衔说:“我们再也不是学生了!”她心上本来已觉得很难过,听了这话心上烦倦起来,她真不知道明天以后的日子怎样打发走。鼻子一酸,回头就走。冯新衔以为自己失言忙追过去。沈葭又怕一个跑,一个追的难看。又只有站住。她想从此再没有这样一个好玩的环境,看看竟是低年级的同学无忧无虑的快乐。也顾不得被冯新衔看见,掏出小手绢儿就哭了起来。还是越哭越伤心。冯新衔一个学文学的人,心思是灵活的,他看了沈葭这个样子,想想她方才走出考场时还是好好儿地,料想毛病必是出在这几句话上了。他们平时也常接近,有些功课上还彼此帮过忙,同学四年眼看要分离了,也不免有点依依之情。便向沈葭说:“沈葭,别这样哭了。谁毕业时都有点不舍。你哭得我心上也不好过起来。是不是我话说错了?我们到后山上去散散步罢!”
沈葭心上烦了是常常哭的。哭过了也就雨过天晴,没有多少心思。她听了冯新衔的话也就止住了哭。她说:“不散步了。昨晚上我开夜车睡得太晚。现在累了想回去休息。”
“我们一块儿走罢。”冯新衔说:“我也正想进城。”倒是他的感触多些。
沈葭听了点点头,他们就一同走了。路上遇见伍宝笙和小童。四个人就走在一路。冯新衔看小童注意到沈葭的红眼圈,便说:“方才沈葭把我吓了一跳。我说一声:‘大考完啦。’她就哭了起来。现在眼圈还红呢!”
“那还得了!”小童说:“我正高兴地和伍宝笙商量这两天该怎么痛快玩一下呢!考完了还得哭,刚考的时候岂不要生病一场才对?”
沈葭看了小童笑着说.“你到了四年级考毕业的时候就懂了。”
“那伍宝笙,冯新衔为什么都不哭?单是你哭?”
伍宝笙听了就对小童说:“算了罢,过了暑假也是三年级的人了。还这么小孩子似的刨根问底儿的。人家眼看要离开学校了,考试散场的一阵铃声就把毕业生送出了大门。在这儿生活了四年临走能不有点难过吗?拿我自己来说罢,毕业了难说还是留在学校里,难说我的工作并不因为毕业有什么更动,只是因为快要不是那没有责任,没有心事的学生了,我都恨不能多在学校做几年学生。”她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小童看见忙说:“别哭!你们这一哭我也要哭啦!咳!刚考完大考就碰上了大出丧啦!”
伍宝笙听他一劝,眼泪倒收不住了。听他说的话可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泪珠便挂在腮上,生气地问小童:“真是能捣乱!你也要哭的是什么?”
冯新衔看小童神气不是玩笑,便说:“大家这么和和气气,相敬相爱地在一起,毕业出几个去,谁也免不了难过的。”
“天灵灵,地灵灵。泪珠儿别掉下来。”小童竭力止住自己的泪水。却仍免不掉顽皮,沈葭又在擦泪。伍宝笙温和地看着和小童说:“你真是个好孩子。愿上天保佑你!”伍宝笙仁爱的样子是小童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我好?就是因为我也会哭?”小童说:“我是最讨厌哭的。”
“不是。”伍宝笙说:“是因为我想起几样事来:记得范宽湖把邝晋元扔到水池里的事吗?那事碍不着你一点儿边,你就那么拼命地宣传真象。还有米线大王那次,你把蔺燕梅给你的大蛋糕荷兰鼠送给老太大。别以为这些事情小,事情小却可以见到大的地方。学校里有这种可爱的同学,谁能够在毕业时不恋校呢!”
“伍宝笙。”小童也有所感触的说:“你记得去年暑假后开学的时候,我们去看《乐园思凡》?我们讨论过校风的事吗?你说我是斗士。我得的印象深极了。我有生命一天便要为正义斗争一天。蔺燕梅跳的舞,表现的故事又太像《乐园思凡》里的情节了。我怎能不那么拼命到处宣讲!”
“听见了没有,沈葭。”冯新衔说:“伍宝笙说她的工作并不是因为毕业便停顿了的。小童说他的志气是与生命同存的。我听了很有感。我觉得有了这样看法,大家很可以不必伤感了。如果是感情用事,那不必说是毕业这么大的事,人每分钟每秒钟都应该为过去的一分钟、一秒钟悲泣。我们高兴起来罢!”
沈葭用感激的眼光看了他,点了点头。她是那种善良、和婉、柔顺的女孩子。她想冯新衔这许久还惦着她的情怀,便生了无限感激。这些道理她听了也明白,也得安慰,但是她自己是不会去这么想的。她得的安慰与其说是得自这道理不如说是得自向她解释这道理的人。这种性情的女孩子常常是这样的:把一宗道理给连上一个人的相貌才能牢牢记着。她日后想起来时,不说:“这事有一个道理是如此,如此。”而是说:“某某人,对我说过,那道理是这样、这样,真使我忘不了。”说着还会追忆当时情景,而神往久之。那种神往的眉眼常是非常动人的。
冯新衔看了沈葭的一点头,他心上想:“她真是那种痴情的孩子。不知道将来是谁得到她,那个人一定是幸福的。”他又想:“我怎么会想到这地方上了?莫非是伍宝笙所说留恋同窗的情操?”因之他也放任自己的眼睛流连在沈葭那种感激、满足的神情上许久。
走到了南院门口,小童问了冯新衔知道他是进城去报馆领稿费。他自己没事情做就跟了他一同进城。伍宝笙同沈葭一齐走回南院宿舍去。在路上伍宝笙问沈葭说:“你姐姐比你大几岁?”
“大一岁。”
“姐姐如果今年出嫁了,那么妹妹呢?”
“鬼!问话有这么绕弯儿的?”她要打她。
“我们学科学的人是逢事都希望找出个规律来的!”伍宝笙笑着说:“我今天可有了正确消息。”
“哎!”沈葭是忍不住要问的。她明知道金先生是有心来娶她的姐姐。可是眼看都考完毕业考试了。消息倒沉寂起来。真不如傅信禅和何仪贞的事。何仪贞现在已整天心不在书上。似乎颇有点秘密,高兴得嘴里藏不住似的。她听了伍宝笙的话,心上一动,又偏要装镇静,她说:“要告诉就告诉。别这么自己憋不住了,还要等人求着才说!”
“我的脾气都叫你摸熟了!”她故意笑着说:“真是同学四年的好处。算了罢。我也就不用说了。咱们谈点别的罢。听说傅信禅在地方法院做事了。”
“哦!”
“他现在好像就可以和何仪贞结婚似的。”
“哦!”
“当一个法官的太太也不容易!”伍宝笙叹息,凝神,如亲眼看见一样:“比方说,老爷判了个罪名,别人想起太太心软,去哭着求。何仙姑又菩萨似的。叫她怎么做呢?再比方有那么个二十多岁儿的小媳妇儿,出了点事带到法庭上来。老爷刚要判罪,她就这么掏出小花手绢儿来,一抹眼睛,又哭,又闹,撒娇撒痴起来。不说老爷见了可怜。太太在家里也放心不下呀!哎唷!妈呀!”原来沈葭看她有声有色的越扯越废话,心上气极了,狠狠地拧了她一把。
“叫你拐弯儿说绕脖子话罢!”沈葭说:“这一下拧在你身上,还不知道疼在谁心上呢!”
“我说你不懂我的脾气呢!”伍宝笙说:“我会叫你一拧就服你支使了?”
“姐姐!好姐姐!”沈葭作着鬼脸说:“这儿说话不方便,我请你去吃米线大王去罢!”
伍宝笙听了大笑起来,说:“亏来法官太太不在这里,如果她告诉了法官说我受了贿赂便怎么了?”
伍宝笙是当真得了一点消息的。不过她要斟酌怎样说出来。方才她是从陆先生那里来。正和陆先生谈着评阅一年级生的生物考卷的事,金先生一推门进来了。陆先生说:“正好!”说着把身子向后一靠,靠在椅背上,又从抽屉里取出烟斗和一盒烟丝来两人各自装了一斗。
“宝笙。”陆先生说:“金先生是和我约好了这个时候来和我商量一件事的。你在这儿正好,不必走,大家谈谈。”他又向金先生说:“这种事我们过了时代了。还是问问她们小姐们,知道得多。”
金先生素知伍宝笙聪明懂事。看见她正对自己望着,便忙说:“请坐,请坐。欢迎。欢迎。”伍宝笙原是站着的。她知道两位先生一装上了烟斗便起码有一个钟头好谈。正准备走。听了这话,便坐下来。对陆先生说:“陆先生。是你叫我旁听的。我可不知道是什么事。恭敬不如从命。”
“好!我来起个头儿。”陆先生说:“金先生依了他的时间分配表,同时也看到了一个女孩子的性情,决定在这个时候容她安心考完了大考,然后这个四十岁的老头子要办他的终身大事啦。”
“还没有这么快。”金先生笑着说:“陆先生太乐观了。我是这么打算着。这里面问题多得很呢!”
“金先生自己的问题?”伍宝笙问.
“我的问题也有一点。”金先生说:“主要的是还没有和人家谈起这件事呢!”
“哎唷!”伍宝笙笑了起来。她不好说什么。她心里想,这样两位先生,约好了时间来谈话,谈的却是一件连影子也没有的事。撇开他们的年纪,学问,地位不谈,光就这件事来看,真像两个小孩子。
“金先生正是来问我,是直接跟她本人说呢?还是先托人问一问她的家里。”陆先生说:“我也同样拿不定主意。”
“二者各有利弊。”金先生逢上了讲述理由的事,话便长了。他正要讲下去。伍宝笙听了,更是想笑。她露出了笑容不敢再笑。只好用眼看了地下,心上想:“全是废话!”
“先别讲道理了!”幸亏陆先生拦住了金先生:“早晚是要说的。家里也要说,本人也要商议。我们准备一下,如何说来才是正好。”
“就是这个道理啦!”金先生忙说:“如果不成功,至少要别闹成笑话。所以词句,及当场情况,都要先布成一个局格!我就是为了这事踌躇不决!”
两个人越说越远。看去好似是谈到正经题目上,兴致正是高得很。不过依了这样说下去,说到明天,也是不会真把事情弄成。只有约期另谈。伍宝笙想起凡是动物都有求偶本能,一位心理学家,一位生物学家倒没有了办法,她便有话想说。陆先生看出来了,就问她:“宝笙,你也听了半天了。这个困难你有办法解决没有?”
“金先生。”她说:“如果陆先生是那一位小姐,恐怕早答应您了。背地里说求婚的话,人家想答应也无从答应起呀!真是叫我听了担心。说不定有那么一天,金先生当面给人家提起了,人家点头答应,金先生还看不出来,闹得难为情呢!”
两位先生大笑起来。
“别忙!”陆先生说:“这话有学问!我来问问看如果那样便怎么好?人家会不会已经表示过了!”金先生听了也着了慌,忙忙思索有没有这样的经过。
“我来走个近路罢。””伍宝笙心上早已知道了:“这样的事光就一边儿来说怎么会有结果?我打听打听那位小姐是谁罢。”
“怎么样?老金?”陆先生看了金先生说:“告诉她罢?”
“是你们同学。”金先生说。
“咳!”伍宝笙又要气又要笑:“金先生!倒是能知道不能知道呀!”
“是沈蒹!”还是陆先生代说出来。
“早说不就早省事了!”她说:“金先生比一位小姐还害羞呢!”她心上有了把握便存心奚落这善良的老教授一下。因为这时人的心情是喜欢听人谈自己的事的。虽是心理学教授金先生也不能免俗。他高兴得很,陆先生说出名字来,他如释重负。虽然全校的人谁也说得出这个名字来。
“你有什么好意见?”金先生听了她的话,果然不以为忤,这样问她。
“求偶是一种本能。对不对呀,陆先生?”她说:“不过为了怕不成功而迟疑起来,也是人之常情。别人不敢说,沈蒹用情是可爱得很的。金先生去试试看罢。十成里有十成,是要乐得闭不上嘴回来的。那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吃喜酒。”她可得了一个机会一吐心中憋了许久的话。
金先生还想问什么。她却拦住了:“不许再多心了。人家沈蒹一心一意地等着呢!咳!多亏我今天在这儿,若不然,真不知道要商量到哪一天才完事!坑死人了!”
“老金!”陆先生也精神了起来,用烟斗指了金先生说:“信她的话!局势从此或可一变!鼓起勇气来!”
拍!拍!两声。金先生把烟斗里未吸完的烟也给扣了出来。他站起身说:“‘自古没有场外的举人’!我是非这样试一下不可了!”把伍宝笙听得笑了个前仰后合。她说:“金先生!成功啦!非有这么一下子不可的!您这一摆身段儿真叫我想起堂吉诃德先生来呢!下面没有我的事了。我要走了。”
“别!别!”金先生忙着拦她,那神气果然显得年青得多。看来此事成功大有希望:“还没有问你呢!同时我还有问题!”
“宝笙你别走!”陆先生也帮着喊,他也站了起来:“我们这两日来颇讨论些实际问题:比如说要不要先订婚呢?不订婚不像一回事,订婚呢,不但费时费事且……”
“怎么?”她惊讶地说:“已经这些都讨论到了?那又太快一点儿啦!”
“还有!”金先生又接着说:“是用宗教仪式呢?还是借用饭店的礼堂……”
“妈呀!”她娇羞地喊:“这又太乐观了呀!留一半跟新娘子商量好不好?”
“问题多得很呢!”金先生似乎是这才遇见第一个能拿主意的人:“我认识人不多,伴娘那里去请呢?”
“今天也用不着呀!”她一直是往门口走:“放着现成的沈葭呀!”
她笑得喘不过气地跑出门去。留下两位老教授用赞叹的眼神看着她美丽的背影。这个女学生是一个思想、性情、容貌、身体全发展得极优美完善的人。她自己的事是一个什么结局呢?
伍宝笙也有一点感触,她走了没有多远,迎面小童跑了来,欣喜地告诉她说他都考完了。并且十分得意。他又想暑假中用全力饲养荷兰鼠,又想找一个同系的同学帮忙,轮流守着,另一个去参加夏令营。小童欢笑的脸叫她忘了自己的心事,又习惯地尽心为他筹划起来。遇上了沈葭同冯新衔,提到恋校伤心的事,她把自己的心情寄托在学问上才勉强忍得住悲愁。现在没有别人,她便想起透个消息给沈葭,也好促成这事一点。又觉得不大好说,又看见冯新衔对沈葭很有意就又要想冯新衔的眼神,同时还想准备一下词句,遂顺了爱逗着玩的习惯,说了许多绕弯的话。现在她只告诉沈葭说在陆先生那里听到金先生很认真地谈起了对沈蒹的心思。大概不久便见分晓,沈葭问了好几遍,她都叫她老老实实地相信,说这是个千真万确的。至于金先生怕沈蒹考试时不能安心,不愿早提出等等的事,她觉得也是金先生胆怯,也是沈蒹弱点,她不愿多嘴。所以一幕喜剧便没有宣扬出来。
伍宝笙分别了沈葭独自回到屋里,看见收拾得清清楚楚一间屋子,又特别显得明亮似的。蔺燕梅半跪在窗子前面她自己的床上。原来窗子纸被她撕尽了。她看见这个孩子明媚的一双眼睛正噙了泪,一只手指放在嘴里,那一只手也握了这只手。窗台上半个大大的西红柿。她忙跑过去抱了她说:“燕梅?你怎么一个人,声儿也不响地在屋里哭?” “你看,姐姐!”她拿出嘴里的手指头儿来:“手指头都
咬破了!”
“哟!破得这么深!”姐姐疼惜地说:“你是怎么了?咬自己的手?”
“不是我!姐姐!”她说:“是松鼠!我喂它,它还咬我!好痛呀!”
什么全明白了。这窗外有一排大树。树上有许多松鼠。松鼠叫起来,“咭咭,呱呱,”实在不好听,可是这个小动物翘起大尾巴,在小枝上一跳一跳的样子又实在好看。蔺燕梅总是从窗纸的一个破洞里去窥看的。她常想在有空闲的时候就把窗纸全换成玻璃纸好看一个痛快。今天她便把窗纸全撕去了。房子也收拾好了。还不待她糊纸,她看见一只小松鼠就在不远的树枝上跳。她的果篮里正有新鲜的西红柿,又大又红,就拿一只来引他。她喊他来,他就来了。他想咬一口便跑的。不想因此咬重了。也咬了西红柿,也咬了蔺燕梅的手。咬得伤口好深呀!
“松鼠的牙不是闹着玩的!”姐姐说。她看见一卷玻璃纸还在桌上。“姐姐先给你一点白药扎起来罢。等一下姐姐替你糊窗子。下回只许看不许喂了。”说着顺手把半个西红柿扔了。拉了这个小手指头到自己床前来找白药。蔺燕梅随了过来。疼痛也似乎好得多了。
“没有东西包怎么好呢?”伍宝笙倒上了白药,止了血,问。
“我的箱子里有药棉花。”蔺燕梅说:“纱布倒没有,扯个小布条儿罢。”姐姐依了她的话,找了出来给她包好。说:“洗手的时候,找姐姐来!别自己弄湿了。”说着又给她擦干了泪。
妹妹听了,心上感激。问姐姐道;“姐姐,你没有棉花?”
“我也许有?”姐姐在这种地方不像妹妹那么精细:“我也记不住了。又少进城,进城又老忘了买。还有药房的伙计顶讨厌老是问人家要不要买!”
“姐姐,我送你一磅!”妹妹说:“你看,我有两大卷儿呢!”
“你的这么细!”姐姐接了,夸道:“什么地方买的?”
“是家里带来的。”妹妹说:“上街买东西真不如回家拿,又省心,又好。”
“别让姐姐难过了。”姐姐说:“到你家里每去一回就叫我想家好几天。你还说呢!”
“我的家也快不在昆明了!”妹妹说:“前好些日子我爸爸说要在缅甸边境深山里头建一个飞机工厂。他要到那里去办公。妈妈同弟弟也就都去!”
“什么时候?”
“还不知道。”
伍宝笙看她眼圈儿又湿了就说:“还不知道?不提他罢。你看,燕梅!你把玻璃纸换上晚上又得用窗帘了!”
“窗帘我早跟妈妈要了。妈妈说送来,一直没有送来,我等不得了。今晚上先用床单,我明天就回去拿。”
说着话,史宣文进来了。“咦?”她说:“屋子亮了?燕梅,门口有个兵,拿了封信,仿佛是你家里来的,他说什么航空学校的。有一个箱子带给你呢!”
“窗帘来了!”她快乐地喊。“姐姐,咱们一块儿下去!”
“好。一块儿下去。”姐姐已经知道妹妹昆明也没有家了。
晚上,许多人都知道蔺燕梅的家搬到中缅边境的飞机制造厂去了。她的父亲怕她伤心,事先没有告诉她知道,只在搬走后差人送了她一箱东西,和一封信来。她这一暑假也要同许多远地来的学生同住在宿舍里渡假期了。一些好朋友,沈蒹、沈葭,乔倩垠,范宽怡,何仪贞都到她屋里来慰问。伍宝笙、史宣文都在屋里伴着。大家一看,这屋子简直同皇宫一样。窗上新窗纱里面还有一层不透光的厚窗帘,全是上等材料,图案颜色皆美丽悦目。灯上有新灯罩。床上许多新东西,五光十色的。地上打开着一只箱子。许多衣物外,还有些罐头食品。糖渍樱桃啦,乌梅酱啦,代奶粉啦,阿华田、麦片,咖啡的,不用说吃,光是看这些簇新发亮,漆着漂亮图案的罐子也够舒服了。可是这宫殿里的公主,却只是拿了封父亲给的挺厚地一封信,不快活。
“燕梅!”乔倩垠说:“蔺伯伯托谁招呼你呢?”
“学校里托了陆先生。这儿有一封信叫我交给他。”她说,“同学里叫我凡事依着姐姐。钱放在翠湖东路宋家。托了三下子三个地方。”
“不错呀!”沈蒹说:“你有什么不乐意呢!”
“不错呀!”小范说:“走了一个家,来了三个家!”
“我不喜欢!”她说:“我还要妈妈。还要弟弟。我还想暑假好好在家玩呢!我好容易盼完了大考,以为能够一块儿去呢!”伍宝笙看情形不能多提家,提多了怕她哭。就说:“看罢!这些东西够多好呀:”就把大家注意力全引到一箱子东西上来了。
这里最惹人注意的是一件新雨衣。是绸子的。斗篷样儿的。一色儿的墨绿,又华贵有光泽。那个雨帽才叫人喜欢。顶是个尖尖的有个花边。大家要蔺燕梅穿上看看。伍宝笙就把她抱起来放在凳子上。沈葭给披上衣服。沈蒹给戴上帽子。乔倩垠歪在床上看了对何仪贞说:“你看燕梅穿上了这斗篷像什么?”她说:“真像个娃娃。”
“你才像娃娃呢!”蔺燕梅听见了抗议。
“像玫瑰花藏在绿叶儿里!”范宽怡看了蔺燕梅小脸盖在帽子底下那个样儿说。
“玫瑰花都谢了!”她也抗议。
“我来说罢。说对了有什么赏?”伍宝笙说:“就像蔺燕梅穿了爸爸给的新雨衣。”蔺燕梅听了说:“好姐姐。连人都交给你罢。你说。这朵花儿什么时候谢?”她便伸了手,由姐姐把她抱下来。”
“这朵花儿不会谢!”姐姐说。“可是她太淘气。叫松鼠咬了一口。再没有姐姐看着,我看你要把自己都喂了松鼠啦。”蔺燕梅笑着不许说给大家听,大家忙着问,伍宝笙躲在史宣文后边让她打不着。把这事讲了出来。大家笑得不得了,才知道玻璃纸糊的窗子还有许多故事。大家笑得蔺燕梅没有地方藏,她只有伏在床上,用斗篷遮了脸,像驼鸟把头藏在沙洞里,不管身体那样,范宽怡看见那个包了白棉花,缠了布的指头露在外面抓了斗篷的边沿。就说:“你们谁看见那只小白老鼠了?”大家又是一阵笑。伍宝笙看蔺燕梅也忘了家,高兴的和大家玩,心上也快活起来,过去护了她,拉了她起来,顺了她的头发,说:“好东西多着呢!才看了一样就闹成这样。别的收着明天慢慢看罢。”
这时,门推开了。一个女佣人提了一个大壶来灌开水。蔺燕梅说:“咱们冲牛奶吃!姐姐!大家一起吃?”她在家里凡是问妈妈,在学校里凡事问姐姐。并不是她自己没有主意,她的主意并且常是很好的。只因为她小,有这么一种问的习惯。
“好呀!”伍宝笙说:“怎么不好呀!”她叫佣人把一壶开水索性都留下。又拍着手向大家说:“听着呀!小孩儿们都去拿各人的杯子来!”忽!地一声,像一树小麻雀一样,吱吱喳喳地都飞了。不一会儿各人都拿了杯子来。蔺燕梅说:“光喝?没的吃?”
“捐钱!”伍宝笙说:“抽签去买!”一下子把钱凑够了。决定买小面包同米粉糕,这两样都便宜又好吃。后者更是南院门口一家小铺子做的了晚上才出新鲜货。偏偏乔倩垠抽到了去买的签。她近来身体毫不见佳,平时便少走动。何仪贞心眼儿最慈悲,不等别人先说,就拖了她说我陪你走一趟,两个人下去了。这里伍宝笙,小范帮了蔺燕梅开罐头分奶粉。因为蔺燕梅的手不得劲。
何仪贞同乔倩垠才下了楼,蔺燕梅想起,如果买了花生米剥了丢在牛奶里吃还要加倍好。忙告诉伍宝笙。小范听了说:“事不宜迟,我说一,二,三,大家一齐喊‘花生米!’快!”大家也不用等商量,小范喊:“一,二,三。”
“花—生—米!”真是嗓子大,伍宝笙,蔺燕梅,史宣文,小范,沈家姐妹一齐喊。“一,二,三。”
“花—生—米!”这一声更大。门一开,舍监赵异如先生走进来了。
“小姐们。”她笑着说:“这嗓音真吓得死人哪。我从楼下上来,吓得差点没滚下去。才考完大考,这么高兴呀!”
赵先生平日便待同学如女儿。从来没有责骂过。同学如有事她无不尽力帮忙。她有话大家也都肯听。所以南院宿舍里倒是一团和气,喜融融地。学生不但从来没有见了舍监望影而逃的事,反倒都会迎上去,有几句话说。心上高兴呢,也告诉她,气苦呢,也告诉她。不见得是什么大事情,比如说:“赵先生,我的新衣裳!”说着在她脸前打个旋身儿,不等回答又跑。赵先生总是说:“家里来的呀?”“妈妈给的!”说这话时,那个孩子早跑远了。所以这句话多半是喊着说的。或者:“赵先生,你瞧,她们又一伙儿来气我一个!”赵先生总是拉住她说:“你别生气。同学都是这样。离开了又要想她们!” “我不理她们了。离开了也不想她们!”赵先生就说:“算了罢,这句话算你没说。省得过两天又在一块儿玩,一块儿闹,叫我看见了难为情!到我屋里来玩玩罢。”她的屋里不知道有多少学生的纪念品。像片。她的床单,桌布,枕布,花瓶,镜框无一不是学生送的。有些学生直到走了很久还是把心里的事写信来和她商议,她原是学校在北方时的合监。如今已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出嫁。可是她手果不知道扮出多少美丽如花,或者淑静如观音玉像的新嫁娘了。她对付爱吵架的同学总是讲述过去学生吵架和好或后悔不及的美丽的故事给她们听。末尾,她便有一点点心给刚哭过的女孩子吃。等她们又笑了,才叫她们洗好脸,扮好了,放她们出去。
今天下午她遇到了陆先生。陆先生告诉她金先生的事。她是来看看沈蒹的。并没有什么事。只如同母亲在听到了女儿的喜事时便耐不住地要自己一面用心寻思着,一面用眼打量着女儿才好似的。她来找沈蒹,听老妈子说沈家姐妹都在伍宝笙楼上,便往这儿来。不料才一上楼碰上了两声尖锐的喊叫:“花—生—米!”喊完了又是大笑。她也笑。“不知道这些女孩子们又在疯什么了?不知道伍宝笙在屋子不在!这个闹法儿的!”她想。“蔺燕梅也比去年会闹的多了。”她又想。
她进门一看,屋子里真是光彩夺目。布置得漂亮,人儿也都漂亮。一个个笑嘻嘻的。一桌的杯子,大大小小的。又是许多罐头。六七个姑娘围着闹。看见她进来。都有点觉得方才喊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有点不好意思。她一看,伍宝笙,史宣文,沈蒹三个大女孩子都在场,也都有点窘。蔺燕梅简直都有点害怕了。她倒觉得十分过意不去,才说了那么一句话,只是轻轻的责备。这完全是:“放心玩罢。高兴罢。只是别再这么直着嗓子喊了!女孩儿家的!”这种意思。
“我们简直是开会。”史宣文说:“正差一位先生,赵先生请上坐!”大家便笑着把她捧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蔺燕梅在一边忙着轻轻地告诉伍宝笙说:“杯子!杯子!姐姐,杯子不够!”
“咱两个伙着用一个。”她也轻轻的回答。
赵先生坐下了夸奖奶粉香,屋子布置得好看。女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又要告诉赵先生说蔺燕梅的爸爸多好,又要说她的手指头儿喂了松鼠,又要说窗上是玻璃纸糊的。又要说还有何仪贞乔倩垠去买点心去了,又要说商燕梅有一件新雨衣,七嘴八 舌的都要先说。闹成一片。
“去!去!去!”赵先生笑着推她们:“学斯文点儿,这群小蜜蜂!不许都挤着我的脸!”大家又笑成一团。刚刚安静了一点。她偷眼去看沈蒹。蔺燕梅低眉信手的又去调牛奶。
“到底你们喊花生米是怎么回事?”她问。
“赵先生!我说!”
“赵先生!我说!”这群小蜜蜂又都挤上来,一个也不少。又自己都失笑了。话还是没说清楚。这时候去买东西的回来了。一进门就喊;“可累死我了!”两个人一齐把两个大纸包往桌上一堆。忽然发现赵先生在这里,又都吐舌头。再一看大家都闹哄哄的,也就放了心,又吵起来:“你们猜罢!”何仪贞说:“我们还买了点什么?”
蔺燕梅打开纸包一看只有米粉糕,小面包,和一种蛋糕也是新做好的,都又新鲜又香,只是没有花生米。她说:“姐姐!咱们白喊了。她们没有听见!”伍宝笙说:“我们喊花生米叫你们带来的,你们没有听见?你们还买了什么了?”
“喊得好大嗓子了。”赵先生说:“会没有听见?”
“咦,”乔倩垠诧异地望了何仪贞。“你听见了没有?”
“我没有。”何仪贞说。“这怎么好呢?”
“别理她!燕梅。”伍宝笙说:“我和沈葭一个人抓住一个。你来治她们!这两个坏蛋。”
蔺燕梅在赵先生眼里看来果然顽皮得多了;她看沈葭同伍宝笙走了过去,她把两只眼睛那么一瞪,装做挺凶猛的样子,把两只手,带了手指上那块包扎了伤口的布,就放在嘴里呵着气,说:“叫你们两个装腔!”也走过来。她越装成凶猛的神气,偏偏越显得小样儿,一点也不能叫人怕。大家都笑了。乔倩垠怕痒却怕她真过来,忙说:“花生米在何仙姑大衣袋子里呢!我笑得腰都酸了。”
大家都先让赵先生吃。又把阿华田罐子打开各人随意加。蔺燕梅说把花生米泡在牛奶里好吃。一试,果然,也都剥到赵先生杯子里。全显得多勤谨,又多乖巧的。伍宝笙和蔺燕梅共喝一杯。蔺燕梅还忙着问这个,问那个“加糖不加?加水不加?”这时候大家才沉得下气慢慢地说一天的笑话。伍宝笙又告诉赵先生说毕业了大家都想哭的事。
“你们这会儿真是正高兴的时候。”赵先生说:“同样是在学校里,做了助教,当了先生就不同了呢!比方说方才你们扯着嗓子喊罢。待你们当了先生,上了课,那嗓子就该窄得连头一排的学生也听不见了!”
“史宣文!”伍宝笙说:“说你呢!听见了吗?”
“伍宝笙!”史宣文说:“是说你呢!”
“我们生物系助教是不上课的!”她说。
“我上台背诗声音都是大的!”她说。
大家又笑起来。赵先生又讲了许多学生毕业时的事情。大家听了又兴奋,又感动。东西都吃完才散。不住在这屋的几个,都是要从那门口的楼梯走的。大家陪了赵先生下去。伍宝笙她们也走到廊上来,看见她们影子消失在花荫里,笑声留在院子里。
三个人又走回来。一边忙着收拾东西,又忙着铺床,拉上窗帘。“又多了一件事,”伍宝笙说:“窗帘天天晚上别忘了拉。”
“她忘不了的。”史宣文说。“你记得她才来的那一天,那份儿小心劲儿!睡衣都换好,还不敢把床单揭起来呢!真是快,又一年了。”
“燕梅。”伍宝笙说:“快铺床。话多着呢。史宣文也快点。就要熄灯了。”三个人忙了一阵才铺好床。还来不及下楼,熄灯了。
“不洗脸了。”伍宝笙说:“躺在床上说话。”
“窗帘可以拉开了。”蔺燕梅说:“今天月亮正好。”
“下弦月了。”伍宝笙说:“拉开罢。”
蔺燕梅拉开了一层厚窗帘,留了一层窗纱。隔了树影,窗纱,一片月色直泻进来。青空蓝净。大家都看呆了,静得听见窗外树叶子动的声音。
“我接着说,燕梅。”史宣文说:“伍宝笙同我都是今年毕业了。四年前来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比你今天还大一两岁。对不对?伍宝笙?”
“我没有睡着。”伍宝笙说.“你先说罢,我也有活想说呢,你先说罢。”
“我说,这四年一幌就过去了。我们埋下头去用功,仿佛是抬起头来看看钟那样才发现已经毕业了!”史宣文说:“书呢?浩如渊海!哪天才念得出个头儿来?从前以为拼命念四年等到毕业就算学成了。现在才知道学问真是终身的事。如今一梦醒来自己已经是大人了。后悔在学校这几年没有分出精神好好玩一玩。自己又要板起脸做先生去了。”她沉静了半天。
“还有呢?”蔺燕梅说:“史宣文?”
“我就想起你来,燕梅!”她说:“我总觉得你不像是应该跟我们走向一条路的。我想不起来你将来是什么样子;守了一屋子的书?拿了一支笔?写莎士比亚《对开本》的研究?我觉得不像。另外一条路呢,你看你的母亲。有这么样一对儿人人喜欢的孩子,学了那些年音乐,为自己女儿谱一支歌?叫人人羡慕!我也觉得不像你。不过以今天的我回头来看,我觉得还是生活本身要丰富些才好。至少也别像我们这样单纯简陋。不过我也不赞成冒险。我想,一个人总要随时四下里看着,别把自己范围住了。什么事情要是按照自己高兴去做。吃了亏,也甘心。是自己要那么做的。人生下来,只有一段有限的生命。就像有限的钱一样,固然要考虑,同时也要任性的花!”
“姐姐!”蔺燕梅听了就问伍宝笙:“你说呢?”
“史宣文跟我想的都是差不多的事。”她说:“方才听她说的时候,我有点替你担心。她说的那种感觉确是我们这会儿想的。也非如我们这样埋头傻念了四年书不会感觉到。然而回头来有这种感觉是不要紧的。比如今天的你一下子不考虑就接受了这思想,我就不敢说是安全的了。进学校不是为了求学的,难道是为了玩才来的?学问不是终身的,难道是学了四年便去了?四年功课向我们索取了四年好光阴,真是一件伤心事。但是这种制度下的大学教育如今全世界那一国不是同样的情形!有时候我会觉得用不到这许多大学。更不必糟蹋这许多女孩子来上大学!有时候我又不服气,不服气光是男学生才念书,便拼命去争。从这一点来说,我倒也未曾失败过!”她想起的事情太多了,也一时接不下去话了。
那边蔺燕梅不大懂了,她问:“不是说现在大学生还嫌太少吗?照你说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是简单的。”伍宝笙说:“比如这一年,我们经济系有五百四十多个学生。中国一国也用不了五百四十个经济学者。可是一个中国银行,大小分支行,就要用不止五百个懂会计的人。一个学者,同一个技术人员是太不同了。我们换过来用。好比用斧子开门用钥匙劈木柴一样。换过来制造也是同样的弄不好。大学是培养专门学者的地方。如果我们造就的经济学者都出去当了记帐员岂不太可惜了。偏偏钥匙又不能劈木柴,所以他们毕了业在银行里做事,还赶不上一个学徒出身的记帐的。这些话不谈他。你是学文科的还没有这些麻烦。说你不必上大学罢,我也觉得不像一句话。那天春季晚会散会的时候,我们在池塘边,乘着月色看玫瑰花开,我想正是花好月圆的时候。便替你想了点心事。上学是玩儿罢,也对。好品貌也要培养在好环境里。是做学术工作罢,从你的资质,耐心,也一定能成功。两样都做罢。那便也许两样都不成。想不出个结果来。方才史宣文的话,我先是怕你听了之后生活态度一变,走了一条有风险的路子。这一点你明白。你在游艺会之前说过,风头对于一个女孩子是个危险的信号,我所以为你担心。依我们的路罢,又怕你将来回头后悔时,说出与我们今日相同的话。
“现在我忽然想到了一点,觉得你有另外一个使命。这样,无论你走的是一条什么路,学校里有了你都是应该的。这话说起来长,有一次我和小童谈到校风的事,小童是个有思想的人,他能在脑子里把校风比成宫殿,或是纪念碑,或是一条无知的牛,我想未必人人能有这样的想像力。我赞成他另外一个说法,把校风就建筑在几个人身上。让大家崇敬,爱护,又摹仿。这个人必要是一个非凡的人。她或他,本身就是同学一本读不完的参考书。这书也许有失误的地方。为了大家对这书的厚爱和惋惜,这一点失误的地方更有教育性的参考价值。所以你无论是走一条什么路,全是好的。即便是有风险的!”
“别这么说,伍宝笙!”那边史宣文说:“事后有了这样结果,那是没有办法,如今好好儿地,说了叫人害怕。年轻人爱美感,我们可以自自然然地造成一种崇拜高洁灵魂的风气。我总觉得率真地尽了人性去做,都是动人的,你看余孟勤的固执与刚毅,小童的率真,大宴的厚朴,不都是常有人提起的吗?事前不要教给燕梅什么。由了她的天性。她天生是可爱的。”
“别说我的事,”蔺燕梅深思地说:“我一进学校,碰见你们和他们还有多少先生,都是叫人敬爱的。这校风一定是分在许多人身上的。是不是?姐姐?再接着讲下去罢。”
“就是这样说的。蔡元培先生有一篇演讲稿说美育的,他说可以用美育来代替宗教。不知道你看见了没有?伍宝笙!”
“看见过。”她说:“这力量一定是很大的。蔡先生才故去不久。大家对他的景仰哀悼,就可以比做校风的发生情形。”
“想起来了。”史宣文说:“为了爱护池塘岸上的玫瑰花,范宽湖都把邝晋元扔到水里去了呢!范宽湖的正直,尊严劲儿也是一粒耀眼的明星。燕梅,你觉得他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商燕梅说:“他唱得实在好。说他的人品罢,功课,做人,也都好。不过我却觉不出他怎么特别能引人注意。用个性的明显来说还不如余孟勤,小童,大宴他们。依你们的方才的话看,学校里差一个余孟勤真可叫人觉得是一家里缺了个承宗,传业的长子。少一个范宽湖如同少了门前一对炫耀于人的石狮子。价值不同得多了。”
“说得好,燕梅!”伍宝笙说:“学校里有了你,又有了人人对你的爱。又感谢上帝给你这样一个人以出众的判断力同口才。有了你,就不难造成一阵披靡一切,除垢扫污的大风!我们都是爱校的人。真要替学校感谢上帝。”
“姐姐,你今天是怎么了?”蔺燕梅怪不好意思的说:“直向我进攻?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学校里有了你就如同有了个持家理业和上睦下的一个大儿媳妇儿!”
这小妹妹心灵舌巧,姐姐竟想不起话来回敬她,那边笑坏了个史宣文。她看见伍宝笙笑着要起床去找蔺燕梅算账。那边蔺燕梅边看情形要坏忙拥了被坐起身来。史宣文说:“明天再算账罢。别闹得隔壁的人也不得安宁。”三个人都是吃吃的笑着不敢声张。
衬了有月亮的窗子,细纱花帘前床上坐着的蔺燕梅的影子特别好看。伍宝笙看了就轻轻地说:“这穿了松松的睡衣的圆脸小花妖,什么时候从月亮光里飞进了我的窗子来!”她们常顺嘴说散文诗。
“她无在,无不在。”史宣文说:“是不是她原来就在这里,我们没有看着?”
“我是来落在你的头发上。”这顽皮的玫瑰花神说:“落在你的头发上呵!我最亲爱的大少奶奶,奖励你持家的一片辛劳!”
“史宣文!”伍宝笙气得向大姐告状:“你管不管她?刚才是你不叫我过去的!我听你话了她还不完!”她自己也够会淘气的。她把头发在枕上乱揉。
“燕梅。”史宣文揭出大姐姐的身份来说:“我若是管你,你服不服?”蔺燕梅一听,心上明白,若是不服,那下子放过伍宝笙来可不得了。她就低声下气儿,乖乖地说,“要打,妹妹就挨打。要罚。妹妹就认罚!都服!”
“她坏着呢!”伍宝笙恨恨地说。
“那么。燕梅。”史宣文说:“我真爱听你的《玫瑰三愿》。现在什么人也都一天到晚‘我愿!我愿!’地。听得烦死人了。你这会儿给我们唱一遍行不行?真正老牌儿的。”
“我就唱。”她说:“我正想唱。我细声儿地唱。”她就坐在窗前唱了“玫瑰三愿”,声音真细。就如隔了梦听见小花妖唱的那样。
“姐姐要求你做一件事行不行?你这个滑头的小玫瑰?”伍宝笙看了她的影子越看越爱。
“都行!都行!”
“姐姐要她过来跟姐姐道歉,小心陪不是。”
“妹妹真该来,真该过来。”她说:“就是怪不好意思的。”
“这个孩子!”史宣文说:“我背过脸去。把天下交给你们罢。真会顽皮!”她笑着背过脸去。蔺燕梅伸了下舌头,做了个鬼脸。跳下床来,赤了小脚丫儿,跑到伍宝笙床上去。史宣文回头来说:“这么快呀?明天早上看你找拖鞋哩。”她听了,光是笑不说话。伍宝笙说:“有姐姐呢!”
在另外一间宿舍里,沈蒹沈葭也因为心上感触多,没有睡着。姐妹两个,有一半的时间也是省出一张床空着的。她们心上每逢感觉到空虚,就非挤着一个人不行。妹妹听听同屋的都睡着了。偷偷地把白天伍宝笙告诉她的消息告诉了姐姐。姐姐听了说:“葭!你看这事怎么办呢?我心慌得很呀!”
“你答应他不答应?”
“你说我答应不答应?”
“我想回家去问问罢!”妹妹出主意。
“我也是想回家去问问。看看能不能这样;一个学生嫁给一个教授。”姐姐说:“也许是伍宝笙造谣呢?”
“我也想,”妹妹说:“也许是伍宝笙造谣呢!”说着又不把这事放在心。便睡着了。
时间不是一个残酷的神。她严厉的性格常常被人误会为冷酷。如果说她残酷,有许多人的事,自己不动手,全靠她来帮忙解决呢。然而她严厉起来,又真是可怕。这一夜过来。许多人就已经不是这学校的学生了。
暑假开始了,学生一时都还不打算忙什么大计划,不是忙着惜别联欢,也要自己给自己一年辛勤之后一个短短的休息。范宽怡的成绩果然不出伍宝笙所料,进步得叫人难以相信。不过比起在成绩公告板上蔺燕梅那个人人知晓的联字二七二五学号下所记录的分数可就还差得很远。只因为蔺燕梅她心灵敏。这点点一年级的功课也不见她怎么动,就轻轻易易地出色的好。这一点很叫余孟勤注意她,因为余孟勤又曾想起过几次金先生的话,觉得女孩子的一生本身该有她与男子不同的地方,不该全做了修女,但是他想:“如蔺燕梅这样的,是一个不同平常的材料。应当另有轨道,不见得便要落俗。”余孟勤自己是极用功的。先生们后来重视他,和他平辈称呼,不曾当自己弟子看待。学生们在称蔺燕梅为校园里那一丛玫瑰时,早依了从前的规定称他为园丁了。至于那个春衫薄,夸年少,顾影自怜的翩翩公子邝晋元,一向出言俗不可耐,面目又极可憎。大家本想请他去池边照照尊容的。既已被范宽湖给丢到池里,也就算了。
依大家的年青人习惯;乖僻的,傲慢的,固执的,迟顿的,刻薄的,精明的各种性情都可忍耐,惟有虚华不实,窃名附雅的人一旦为人发觉,便人人掩鼻而过。
暑假里,蔺燕梅因为住在学校里,伍宝笙不愿看她天天念书,等她把二年级必修科的几本指定参考书先念完了,就常常催她出去玩。她总是出去走走,独自一个人发了些时的呆,便又回来。有时接了家信,便用一个下午写回信。一写就是十张二十张纸。伍宝笙心上暗暗着急。这时沈家姐妹回家了,史宣文又走了。她去试验室时,只留了她一个没有人陪。乔倩垠本来常来伴她。近来乔倩垠因为时常在下午发烧,经医生检查,说是肺病已经到了第二期了,非疗养不可。她家里寄钱来,送她到西山一个疗养院去调养。蔺燕梅也不能常常见她。蔺燕梅似乎看见大家毕业的毕业,散的散,心上也很有些心事。功课因为放了假,没得可忙,便只有多预备下学年的书解闷。家又不在昆明了。想家时只有多写信。除此两件事来,她什么也不想做。
六(下)
这天上午,才七点多钟。伍宝笙起来又到学校去看一个试验结果去了。这个还是属于她毕业论文的一部份的。她一进门看见小童也在那儿。她看见小童的制服口袋里,左右各装了一只小荷兰鼠。那一对小东西,刚刚能把小头伸到口袋外边来惊奇地望着,小眼珠子真圆,真亮。小鼻子直嗅个不停。
“你干什么小童?”她说:“大清早起的就来惹他们?”
“我有公事!”他说。顺手把两个小头往袋里一按。这些小东西已习于小童的爱抚。吃这一按倒也不反抗。“我今天要旅行一天!陆先生要我把这一对花的送到大普吉农业研究所去。”
“有谁陪你去没有?”
“本来有大宴。后来没有了,只我自己去。因为冯新衔忽然有人请去西山一家人家做补习教师。大宴同朱石樵送他去了。他们两个顺便去看看乔倩垠。”
“真是你们有舒服日子过。”她看了小童叹息地说:“好天气,好闲暇,好旅行。”
“旅行还有坏的?”小童说。
“你以为走路的人全是快活的?”她说:“等下你去大普吉,那里是去沙朗,富民的大路。你留神看看,有几个人是像你这种安闲旅行的?或是进城请医生看绝望的病,或是打官司争田产,或是奔丧,或是投靠亲友。前些日子乔倩垠搬到西山去养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眼看下学期未必能上学了,这些都是旅行。”
“伍宝笙。”小童也感伤起来:“你什么时候也这样爱说丧气话起来?”
“好小童。”她说:“人长大了。眼里看得多了。许多意外,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觉也受了一点影响。比方说罢,史宣文走了。她和我同学四年。如今分别了。她来信说想我,我去信说想她。这种事叫人心上怎么会好受呢?她是去做事。不能算坏呀!可是我们还不免这样。我仿佛觉得好朋友要终身在一起才行。饿了,一起吃。冷了,一起穿。笑,一块儿笑。哭,一块哭。但是这件事就是谁也做不到。乔倩垠病了。这个人这么聪明,又好心眼儿,便要孤零零地去养这种难缠的病。校里熟悉的面孔,一天天少了。我怎么能不难过呢?不过我平时还常用心。也还看得穿这一点。想想也就算了。可是最近屋里这个小蔺燕梅天天在我眼前愁眉苦脸的。我只有她这一个宝贝了,叫我怎么不每天愁不断呢?我在系里面心上惦记着她。走回去看她,什么时候回去,她什么时候在屋。不是念书就是写信。撵她出去玩,才一会儿就又回来了。歌都少听见她唱!我心力再强一些,也不容易一天到晚抵抗得了哀愁的侵蚀呀!人也有疲困的时候。疲困时就更不得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见了小童会一下子倾吐出这许多心事来。
“伍宝笙。”小童说:“人工作不能一直这么不休息地干的。四年来你太用功了。天天听你试验这个,试验那个的。你就不会也来个快乐的旅行?这种忧郁症发展下去会害死人的!伍宝笙!走!我们一块儿来一趟大普吉!让我报答你两年来扶助我的恩惠,我把我的快乐分给你一点!”
“小童,你是长得大多了。”她是被提起了一些精神,事实上她方才倾吐之中已有自己察觉忧郁症之口气。不过这正是这样心情下的人常有的行径。索性多说几句感伤的话,过一下忧郁的瘾:“不说你的思想学识,单说身材罢,比你在一年级时高半个头了。现在咱们差不多高了罢。这制服袖子才刚刚过肘,裤腿也短成那样儿。伍宝笙现在是真要小童帮助了。他心上是不是也变大人多了?”
“走罢!我们!”他说:“在这儿仿佛一时改不了话题似的。他们两个在我口袋里也呆不住了。”小童指了口袋里那一对荷兰鼠说。
“我会调理我自己的。从今天起一定把这种忧郁症当一个敌人来对付!”她说:“今天固然是应该出去走走。不过显然地作坏了这个试验,还要引起更多的心烦。我早已把我自己许给试验室了。现在你去替我把蔺燕梅找出来,领她去玩一天,也算是帮了我的忙了。”
“还是一块儿去罢。”他说;“我又从来没有单独去找过她。”
“我实在离不开。”她说:“要不就你先把荷兰鼠放回去。我在这儿等你,你先去找她到这里来。”
“也好。”小童放下了这一对小动物便大踏步走了。伍宝笙从他的后影中想到两年来他们的友情。心上得到很多安慰。她想:“光是性格本身便是足够的安慰。不必有安慰的表示,或是词句。当初因为同系,偶然认得,便因为他率真直爽,个性喜欢和人接近便容易和人熟识。因为他又认得不少朋友。为了他,自己也曾小小地代他高过兴,发过愁。现在他是个小大人儿了。时间多快啊!他已能转过来用道理劝慰我了!这个大孩子,想想他的事,他是多顽皮,又多爱惹事!给我闯过多少乱子!又引我掉过多少泪呵!”她想想又松快了。
没有多久,伍宝笙还没有把她今天观察的结果记录完,蔺燕梅已经同小童一路说着来了。小童是永远快乐的,这句话倒是不假,他人大心不大,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有说有笑的了。
“燕梅你来了。”伍宝笙说:“等我一会儿。我也放自己一天假。登记了这几行字,咱们一块出去走走。”她又指着一个铁丝笼子告诉小童说:“用那个装荷兰鼠,别放在口袋里。”
他们两个就来捉这陆先生指定的一对荷兰鼠。
“现在注意!”小童看了那个又胆怯,又想捉的蔺燕梅说:“先伸一只手挡了他的头再用另一只手从后面捉。第一只手压下来,两只手一块抓住它!”
“我害怕!”
“不行。”他说:“他不咬人。他还怕你呢。我非看你捉一回不可!这是专门的方法!”
“不,小童,”她哀求着说:“你提着他让我顺一下他的小花毛就够了!”
“今天一天都不离开这儿:”小童说:“如果你不敢提。”
“我敢。”她说:“可是我抓不住有什么办法呢!”
“这样子罢。”他神气得不得了:“原谅你是第一次捉。先随便捉住一只就及格。”
小童是这么一种脾气,他不懂得女孩子这点爱娇,他看了蔺燕梅这双羡慕的眼睛,同缩着的一双手觉得很不调和。他简直有点生气了。现在他看蔺燕梅实在有决心去捉一捉试试,便说这样的活,希望蔺燕梅先随便提一只,好壮壮胆子,不必一定伸手进去,从许多小鼠中间排出那一对来。可是这样还是不行。她手还没有碰到人家,人家一跳,又吓得她抽手不迭,吓得半天还心跳。
“哎!”小童叹气了:“这下子不怨陆先生不许我把他们送你了。如果送给你了,你还不敢给他们窠儿里换草呢!看你真是一辈子也不容易学会了。现在用最初级的方法教你!听着!闭上眼!伸直了手!一直往前伸!先不练习抓,先练习去碰碰他们!”蔺燕梅听了心上生气。又无可奈何,只有瞪他一眼。
“别这么板着脸训我!”她说:“这也太容易了!等人家办不到的时候,你再说教训人的话。”她说着把心一横,两只手一直向前伸。先出手时还快,越伸越慢。小东西们看见有手伸过来,早早地躲到另外一边去了。她还闭着眼探手呢!小童看了直替她悲观,想把这一双手领着去找。他伸手一拉她的手。
“妈呀!”她的手抽回来比电还快,小童倒吃了一惊!
“他们咬了我了!”
“什么咬了你了?”他问。
“你会没有看见?”她抱怨着说。看看自己的手没有破,也就不生气了。她得意地告诉小童:“幸亏没有咬破!不过我总算是碰着他们啦;你还有什么说的罢!”
“你碰的是我的手呀!”他说:“你看!你就这样,摸鱼似的。又像熄了灯在桌上找洋火儿时候,怕碰倒桌上有水的杯子。荷兰鼠若是木头做的,你才差不多可以碰得到。”他说着就闭上眼学她那个样子。特别把样子学得可笑,气得蔺燕梅就打他。他又假装碰到了蔺燕梅的手又学她忙着缩手的样子,又自己吱吱喳喳地怪叫。
“谁叫你不先告诉我你也伸手呢!”商燕梅羞得自己也笑,笑得喘不过气来。“我又没有那么怪叫!”她说。
“咱们实行强迫教育罢。”小童说。他是干点什么事都是一样热心的。他看不惯畏缩的样子,即使是这么娇的一个女孩子他也不管。如果蔺燕梅一直不敢捉,他是一辈子想起来也别扭的。
“没有法子了,依你罢。”她乖乖地说。
“不许再捣乱了!咬着牙!”
“不捣乱了!我就咬着牙!”
他就捉了她一只手,拉着去摸,她的手仍是不免想抽回来,可是敌不过这个年青男孩子的力气,只有随着。
一只小荷兰鼠忽然跳过来,用后腿站起来嗅了嗅,小童忙用力往下拉蔺燕梅的手。蔺燕梅又差点喊出来。小荷兰鼠又跳开了。小童因为又是她一用力抽才没有碰到,心上气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拼命拉了她的手四处在木箱里追。她吓得乱喊乱叫。伍宝笙听见了忙跑出来看。她嘴里:“姐姐!姐姐!你看小童呀!”地乱喊。一下子,小童用她的手按住了一头小鼠。她已经吓哭了。
伍宝笙看见了骂小童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粗呀!你把她吓着了怎么了!”小童心上还在生气。不过已经算是把这件事办成,心上狠狠地想:“你把姐姐喊来了,又怎么样?”他提了那只小鼠在手里顺着毛,不说话。
“你胆子怎么也就会这么小呀!”姐姐又去责备妹妹。妹妹抱歉地看看小童。小童就把小鼠递给她,出人意料地她居然大胆地接在手里了。两个眼睛含了泪水,腮上还带着泪珠,看得出心跳尚急,可是已经又笑了呢!
“不管你们的事了。”姐姐生气地说:“还是小童该来制你!我要快点进去。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他俩个快乐地在外面和荷兰鼠玩,蔺燕梅嫌小童粗心,她小心地把草铺在铁丝笼里,由小童提了那一对来,放进去。伍宝笙走出来,三个人便一同走出这南区校舍来。小童拿了笼子,蔺燕梅笑着不时伸进一个小手指去给小鼠的小牙咬。
才走到新舍门口,迎面来了余孟勤。还是一件蓝布长衫,天热了是单的。长长的身子,手里拿的一本书显得特别小。他看见伍宝笙点了点头。对小童说:“怎么一早晨就找你们一个人也不见了?”
“伍宝笙,咱们邀大余一块儿走罢?”也不等她回答,小童就说:“今天众英雄都有事不在家。我们去大普吉送这一对荷兰鼠。你也一块儿走走吧!”
“一对荷兰鼠三个人送?”他是无论什么事一觉得不对劲就要问的。
“三个人还嫌不够呢!”小童说着就拉了他一同走。他也没有事,便把书放在袋里,随了脚步走在一起了。有这么一对天使似的女孩,哪一个年青人会拒绝同行呢?
那边蔺燕梅拉了伍宝笙衣服一下,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伍宝笙笑了起来。说:“你们谁还不知道谁!还用介绍?大余,这是我妹妹。这是圣人余孟勤。”妹妹想伸手的,大余却只点了个头算了。小童说:“真真怪事!园丁今天才认识他的花!”
“你的话偏多!”蔺燕梅低了头说。
“我们本来也没有必要的事叫我们认得。是不是?”圣人更不懂女孩子心理。他觉得小童的话太多。他只是凭了推理来说话。他是在春季晚会后第一个见了蔺燕梅没有兴高彩烈,忘其所以地谈跳舞的事情的人,也是第一个认识蔺燕海没有显得特别喜欢的人,也是第一个没在她面前不知不觉夸张表露自己的人。小童大宴第一次见到蔺燕梅,不觉话多了。史宣文,伍宝笙就显得特别姐姐样儿的。宋捷军曾经在一次赛球时因为她忽然来看,便特别多跌两跤。邝晋元,常常不自觉地用手指去拨弄他的新领带。是余孟勤觉不出商燕梅特别美吗?何以连范宽湖那孔雀样的少年都是不绝口地称赞她呢?这一点是很特别的,实在说余孟勤是非常懂得美的人。可惜他一年来,不等他先认识她,就已经对她另外有了一种印象。希望她是一个修女,一个无人能接近的修女。又希望她能成为个偶像,一个人人都崇拜的偶像。这种希望便把他自己约束起来,这层约束蔽了他的眼睛。蔺燕梅的容貌已经刺不伤他,而对他另外有一种意义了。春季晚会后,也曾写过一篇近千行的新诗,来赞美这音乐及跳舞,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笔名刊在壁报上。范宽湖把邝晋元投到池塘之后他也曾把这事的真相以他无敌的口才辩白过,他之爱蔺燕梅,如果可以用爱字来说的话,是过于任何人的。他之受蔺燕梅颜色的影响也不下于任何人的,不见他在第一天看到她时全看呆了吗!
如果他们当时便认得了,以他的任性与她的崇拜高年级学生的那种孩气心理,他们必会马上很接近的。不过结果如何,很难讲的定。也许他会不等她念完了大学便娶了她,如他自己所云:一个有理想的男子放弃了他学术上的责任早早成家。也许认识不久便又因误会而分开了,并且以他在学校中的地位,同辩才,成为她的一个死敌。这二种不同的态度发生在他这样一个人身上,是同样的可能的。
现在这个男子既不曾可喜地放弃了他的责任,也没有变成她的死敌,那种一举一动,一衣一履全要批评或攻击的死敌。两个人一直未相往来偏被别人称一个为园丁,而另一个,一朵花。这两个称呼是多么不切实哟!园丁今天才认得这朵花。并且这朵花的栽培并没有直接由他得到好处。
蔺燕梅从来不爱这称呼,偏今天一见面就被小童说了出来。她本来想抬头看看大余是什么神气的。又一向害怕他那一双眼。现在既然身旁有姐姐,便拉了她同走,偷着看他。大余走在伍宝笙那一边。小童精神总是有富裕的,便提了笼子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走到了去沙朗的石板路,路渐渐上了山,他们话讲的不多,到底是因为有了大余,他和两个女孩子不大熟。还有小童在他跟前也比平常老实得多。蔺燕梅一向是个讨人喜欢的角色,有她在场本来不应该这样大家话少的。她至少有些话可以说,比如问问大余研究院是怎么回事呀,有几次他发表的文章,她都不大看得懂呀等等。但是她不开口,因为第一她料想大余多半不会喜欢一个太爱交际,专会没话找话的那种场面上的小姐们。第二她不想开口去和大余攀谈。本来她想和姐姐或者小童胡扯的。现在看人人都只是正经地说点学校里的事,她也就不开口了。
不久,走到了一个小山头上。这里是他们躲警报常到的地方,闲时倒很少来,伍宝笙说:“休息一下罢。这儿可以看见整个新校舍。”山头上有一个碉堡,他们便走到碉堡前面一片草地上来。蔺燕梅拉了伍宝笙陪她坐下来。小童把笼子放在地上四处看。新校舍的小房顶,一块一块的小长方形,整齐地排在那里。从这山上看是很好看的。
“大余。”小童忽然说:“我觉得你比伍宝笙差得多了。你用功,她功课也好。可是人家会玩你不会玩。”
“这话完全对。”大余笑着说:“可是你是怎么忽然想起来的呢?”
“你看这新校舍一大块地方。”小童指着说:“我若是想像你在那里面,不是在图书馆里面,就是在系办公室里面,或者是课室里边宿舍里边甚至厕所里边。总而言之,那一些小长方形的屋里,不管是那一个,你永远是被一个屋顶扣着的。伍宝笙呢!她有时候跟蔺燕梅在那边球场上打网球,有时候跟我在小池塘边上放小船,有时候去帮大宴收同心兰的花粉,看我的小鸽子,还会和城墙缺口的种菜园老陈家的小孩一齐放小羊,也有找小贞官儿的祖父找菜籽。总而言之,看了校园这一片地方处处仿佛是有她的影子。礼堂的房顶下谁也记得她出来请蔺燕梅妈妈去弹琴时的样子,生物系那边人家也没有少看显微镜。”
“还有呢?”大余看他还有话没说完。
“还有就更严重了。”小童说:“你也不会跟人玩。比方说蔺燕梅在伍宝笙那儿就有说有笑的。有了你在跟前就吓成这份儿可怜神气!”大余听了大笑起来。
那边姐妹两个一直听他们说话的。蔺燕梅伏在姐姐耳朵上说:“大少奶奶,小童真懂得你的好处!”姐姐就打她一下。两个也笑了起来。余孟勤向他们说:“是笑我罢?我的生活是太死板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样还直愁人生有限。用功来不及!听小童的话,我也要学着去玩。”他又单对蔺燕梅说:“你是怕我吗?我真是没有觉出来。也许是因为还生疏罢?”蔺燕梅只用眼大胆地看了还张严峻的脸,只是笑,不说话。
“要不要我教你怎么说话?”伍宝笙说:“没有说是开口就喊‘你’的。人家有名有姓儿的!”
大余又笑了。蔺燕梅看这张宽额浓眉的脸笑起来时便是一种无所顾忌的大笑。觉得不是一个应该害怕的脸。她说:“不要紧的。总比在校外见到人称什么小姐还好得多。”
“咳!”小童看不惯了:“你这句话索性连个‘你’字也没有啦!休息够了咱们走罢。”
“像你呢!小童,”伍宝笙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又伸手去拉蔺燕梅:“我还记得才认得我第一天的时候,还挺生地呢,就不知道喊了多少声‘伍宝笙’。什么话都说了。我还记得你告诉我你妈妈最爱吃对虾呢!第二回见面就连我的姓都忘了!”
“哎呀!” 蔺燕梅笑得站不起来,又坐下去了:“你一天到晚怎么净是笑话呀!真难缠死了。不听罢又想听。听了又笑得难受!”
余孟勤看了青草地上坐着的蔺燕梅笑成那个样子。自己嘴角上也不觉地带出笑来。他想:“这样快活的女孩子也真幸亏有伍宝笙调理她,看护她!”
他们又开始走了。从这里再走便是下山路,转过山角一个村子叫江家店子的,就上了平路,可以走得快些,那时也就看得见普吉村,路也算是走了一半了。小童提起笼子说:“我最公平,现在该左手提了。”蔺燕梅听了又是笑。
“伍宝笙。”大余说;“金先生告诉过我,他非常称赞你证实了保护人制度的价值。”
“还用得着等金先生说?”小童也是一个拥护保护人制度的。他得机会便呐喊助威。
“他还另外说过一句话。”大余说:“他说他很难想像你这样一个好心的人,会心上一动也不动的就把一只小兔子解剖了。”他说这话时也觉得金先生的论调很对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笑了说:“不过这也不是一下子就如此的。我记得第一次解剖一只活的青蛙时心上难过了半天。后来有一次解剖一只老鼠就觉得不怎么样了。”
“姐姐!姐姐!”蔺燕梅忙着问:“这一对荷兰鼠是不是送到农业研究所去解剖的?”
“不是。”小童说:“是分了去养的。将来他们就是家长了。做父亲做母亲,再做祖父母,慢慢就成了老祖宗了,下面一大家子人家!”
蔺燕梅又想起大少奶奶的话来,就看了伍宝笙笑。余孟勤听了这话心上一动。他说:“我们常常在书上看到讨论自然最合理的生物传代现象。可是放下书本也就忘了自己也是生物的一个。这现象很普遍,比如说卢梭著了一本《爱弥儿》讨论教养小孩,成了一本名著。不管说得对不对,他强调主张小孩应当吃母亲的奶在家养大。可是他自己却连这一对荷兰鼠都不如,生了几个私生子,连母亲一起都不管。孩子由孤儿院养大!”
“所以你们学哲学的人也该念念生物!”小童说:“与其接近圣人不如接近上帝。”
“我也觉得看生活比看小说好。”蔺燕梅也参加说话。她近来把二年级该读的小说读了好几本了:“歌士米的维克非牧师传便也是一本说同样话的书。批评的人说他这本小说感动人的地方在他不用什么轰轰烈烈的奇事来炫耀。而能平淡地刻划了一个平常,无野心的牧师三种值得称赞尊敬的美德,为人师,为人夫,为人父。一个平常的男人都可以做到这三点的。这其实已经是很够了。但是歌士米本人却是个独身汉,不曾留下一个儿子。”
“他起码写了这一本好书。”小童说:“这书我看过的。我说自然全是好的,只有人类最坏,还有的人不但不实行也不说,并且还攻击‘自然老母’呢!”
“其实自然现象是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的,他只是这么进行的,也说不出意义来。”伍宝笙听了说:“有一种蛇在配过之后,雌蛇便把雄的吃下去做为营养料。活着便只为了传种,也看不出有什么意义来。”
大余本来是有心人,听了蔺燕梅和小童一递一句的说着,不觉心上不自在起来。又听了伍宝笙的话才松动一点。不过问题依然存在,他没法决定到底是什么才有意义。他便不接口。只顺便告诉小童一句:“人的存在也是自然现象呀!”
小童左手提了铁丝笼子悠着走。一下子把笼门弄开了,掉出一只小荷兰鼠来。小东西并没有跌伤,反倒要跑。伍宝笙忙把笼子接过来,用手掩了笼门。叫小童去捉。大余,蔺燕梅也都来围着。它是不大跑得快的。一下子便围住了,它往蔺燕梅脚下钻。大余想她未必敢捉,便忙抢过来抓。被石板路上的马粪一滑,险些跌倒。荷兰鼠被蔺燕梅捉住。大余捉到了蔺燕梅一只美丽的脚。
“我说怎么样!”小童说:“两只荷兰鼠三个人送还不够呢!”
“还不是你自己没用!”蔺燕梅说:“给放了出来!”她抱怨着同伍宝笙把小鼠装回去。
“大余才没用呢!”他笑着说:“捉荷兰鼠,会提到一只活耗子!”
“算了罢!”伍宝笙说:“没人懂你的话。”余孟勤听了问是怎么回事。伍宝笙告诉他们说:“有一次我们去蔺燕梅家,在路上说话,小童他说他的恋爱态度是‘瞎猫碰死耗子’式。大宴就叫我给他领个活耗子来。就是这个典故了。”蔺燕梅听了生气。大余又是大笑。他今天笑得特别多。
“蔺燕梅不生气!”小童说:“我没有说那话。是凌希慧硬编派的。”
“这个讨厌鬼!”伍宝笙说:“这会儿他的记性又好起来了!算了罢。老实点走罢,笼子由我拿着好了。”
“我当初就没打算用笼子。”小童也一句不让:“我本来是装在口袋里的。若是我一个人去,这会儿早到了!”
提起了凌希慧来,又想起乔倩垠来,大家一路谈着。伍宝笙也不似早上那样难过了。她提议说这样的天气真要多走走;改一天再一起去看乔倩垠,再旅行一回。大家都赞成。说着不觉已经走到普吉村外了。
农业研究所在普吉村外边,他们索性从村外绕过去。这研究所是生物系分出来的。伍宝笙怕熟人太多应酬起来耽误了自己玩的时间,便把笼子交给小童说:“我们不进去了。你送下就出来,别蘑菇。这笼子本来他们的,给他们一齐留下罢。”小童接了笼子说:“那么是不是说你没有来?”伍宝笙说:“你不提,也不会有人问的。”小童说:“不行。我说不了瞎话。如果有人出来碰见了你呢?”
“急死人了!小童。”蔺燕梅喊。她一边把小童往大门里推:“我们顺了大路往那边慢慢走着。不在这门口等,总行了罢?这么一点小事,真是的!”小童便进了大门顺了苗圃中央一条大路向那边三五间草房飞跑。这里因为地方偏僻,园里果木很多,所以用了几个门警,轮流守门,现在门口这个门警为了天气热,是半睡着的。他们几个在门口说话,他还没有十分清醒。经蔺燕梅的尖嗓子一喊,大家一笑,他才完全清醒过来,看见小童往里飞跑,就大声吆喝说:“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我回来再告诉你!”小童不停。
“站住!我要追啦!”他生气了。
“追呀!不等你追上,我早到了!”
伍宝笙怕他在小童出来时找小童的麻烦,便忙告他说:“我们是学校里来的。没有关系。有我们在这儿等着呢。”他看了看她俩。张了嘴呆了半天。又看看大余。大余的一双逼人的眼睛正狠狠地瞪着他呢!
“哦!”他“哦”了一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被大余一瞪吓得不敢再问。又缩回他的警亭里去了。过了一下,小童又跑回来。先从警亭那边窗洞里探了一下。一看他已经又睡着了。便轻轻溜了出来。四个人走远了,才放声大笑起来。
“伍宝笙。”小童说:“发生问题了。”
蔺燕梅看了姐姐笑。姐姐说:“先别笑,问问他是什么事?”
“你们看,”小童说:“我是公差出来。陆先生给了我一顿午饭钱。现在—下子来了四个人,这怎么办呢?”
“这真是糟糕!”伍宝笙说:“我们以为总可以有一顿饭吃呢?这下子只好看着你一个人吃了。”
“那怎么成!”小童当了真:“这样罢。我去买饼同咸菜,大家在茶馆里吃。有开水一泡也可以撑一下午。”
“真是好孩子。”大余说:“我们心领了。我带着钱了。到村子里吃饭罢。”
“余孟勤。”伍宝笙说,“你看我妹妹不依我了。她早和我商量好了,她要请小童的。我们也让她请罢。”余孟勤心上想,还是她们是熟朋友,自己是新认识的。不要抢着请女孩子。他又想:“这个蔺燕梅真细心,怎么就悄悄儿地把事情商量好了?”
小童转着圈儿看了蔺燕梅半天。不见蔺燕梅带了钱。女孩子都是一身单衣服。没有拿皮包。小童想问又怕人笑,心上想,至少余孟勤身上有钱,不必担心。
在一家小村店吃饭。才要了菜坐下,又过来几个生意人,坐在邻近一张桌上吃。也是外省口音。一个一脸上黑油咝了一嘴金牙,干巴精瘦。一个穿了灰布长衫,光头,年纪大一点。另外两个西装的也年青得很。菜是由小童点的。只三个小炒菜一个汤。大家坐着说笑等着。这四个人一进来,那个金牙的,便拖了灰衫的往他们旁边一张桌子上让。他自己冲了小童他们这张桌子坐着。偏偏伙计又跑来把菜名重说一遍问问对不对。一共是西红柿炒蛋,炒猪肝,小炒豆腐,和菠菜粉丝汤几个价钱公道的菜。那个金牙的就把伙计喊过去,故意提高声音说:“有鸡鬃菌没有?”伙计说:“生意小,不敢预备多了,怕放不住。你家今天来晚了。”他听了便向那穿灰布长衫的说。“真是对不起!这个今天又吃不成了。这东西只是云南一个地方有。鲜美无比,名贵得很。”又向伙计说:“有什么可以吃的菜?”伙计说:“爱吃菌子还有北风菌,青头菌,牛肝菌,都是新鲜的。早上才采的。”他说:“北风菌罢。另外一只清炖鸡。先炒一碟腰花,打酒来。有卤菜也切来。菜作得好,酒钱多赏。青头菌,牛肝菌那种便宜菜不必提,不吃!”
他们一进来时,这一桌还不觉得。待这个金牙的在这边呆了眼一看时,蔺燕梅正和他打了个照面。她心上生气,便低了头,也不说笑了。后来大余听他把伙计喊过去,说些混话。他大怒起来,握了拳头便要向桌上一击。
小童也早觉出来不对来了,他知道大余脾气,如果那边这个无赖汉再说下去,他会抄起木头凳子劈头打过去的,打出了人命他也不管。所以他一见大余握起了拳头,便马上伸出一只手来摊在桌面上。往上一迎,如同接一个垒球那样刚刚接住。但是大余力气太大了。小童的手背还是敲在桌子上。痛得“呀—”地一声叫了起来。伍宝笙同意小童的意思,乘机便示意大余,不要闹起来。大余叫小童把手一接,气也气不成,笑也笑不成。又看见了伍宝笙的眼色,也知道闹起来,女孩子更难堪。只有气愤愤地坐着,饭来了也吃不下去。
那边桌上正在风魔着。金牙的满口喷唾沫星子地讲许多猥亵的笑话。两个年青的跟了笑。那个长衫的见伙计的脸色都有点过不去了,也就劝阻他说:“不要酒了。伙计拿饭来。你今天吃多两杯了。”他还装醉弄傻地说:“对了好花,不可以无酒呀。”
伍宝笙同蔺燕梅放下了碗。余孟勤也站了起来。小童没有吃饱,也只有起来准备走。那边伙计端了一盘馒头来,站在金牙身边说:“今天实在晚了。饭没有了。馒头行不行?”不等他回答,余孟勤顺手接了过来,送给小童说:“你没吃饱。给你。”他一开口,火气不觉又冲上来了。向两个女孩子说:“你们跟小童先走。我来教训教训这个混蛋!”小童知道大余一个人对付他们四个也富裕。又知道此刻劝不了他。便向蔺燕梅说:“走。咱们先让开。”又说:“一人一个馒头。一边吃一边看打架。”
两个女孩子吓呆了。不觉也伸手接了馒头呆呆愣着。
那边伙计忙忙拖了大余袖子。那个穿灰长衫的也来用身子挡着。他说话倒还中听。连说:“看我面上,看我面上。他年轻,他醉了。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另外有几桌上的人也有不平的,都过来骂那个人无聊,来劝大余。大余比这些人都高着一头,站在那里好不威武。他两手一分,一个伙计一个灰衫的,左右两下里全推出多远。伙计也想看大余打那个小流氓,便只虚劝着。灰衫的怕出事,磕磕碰碰地又跑过来挡着。再看那个金牙的呢。不见了。
大余弯腰一找,原来躲在桌子底下。他便从灰布衫人的肩上伸出手去攒紧了拳头在桌上大敲:“不要脸的东西!你滚出来不滚出来!”震得碟子,碗都跳起多高叮当乱响。那个金牙的也不说话也不出来,睁了小眼,老鼠似的。这时别的客人有的怕余孟勤出了事,便推出一个年长的来向伍宝笙说:“这位太太,请您去劝劝您先生去罢。不值得同那样人计较。打坏了人,那种东西会放赖的!”
伍宝笙气得发昏。心上也替大余担心。嘴里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推一推小童。小童说:“怎么啦?就饶了那家伙?”他不走。那老年人见灰布衫的已是筋疲力尽,快叫大余抓住那个金牙的了。忙央告小童说:“这位先生!打死了人不是闹着玩的。”小童才懒洋洋地同了他过去。大余也不好意思推这胡须花白的老人。又被小童从后面抱住倒拖回来。伍宝笙被那人一声“太太”喊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倒是蔺燕梅过去拖了大余一同出去。到了外面,一看一人手里还拿着一个馒头呢。不觉笑了起来。蔺燕梅拿出钱来交给小童叫他去付账。小童又顺手拿了那碟馒头。跑过去很想奚落那个才从床子底下钻出来的几句。那个年长的又忙来央求。小童要付账。灰布衫的反拦了伙计不准接,说是他会了。说如果是小童一定要付,便是瞧不起他,便是不肯原谅他们这一次。小童说;“本来不是这小子请你吗?怎么你会起账来了?”他慌乱地说,“好!好!罚他,由他请!由他请!”小童说:“才不吃他的呢!”他又忙忙说:“好!好!不吃他的!我请!我请!”门口早围了好几层人。看小童乱七八糟地扯不清。那个灰布长衫的又打躬作揖地拦了伙计不准接钱,便哄然大笑起来。那个劝架的长者看了小童也喜欢,便拖开他说:“算了罢。走罢。”小童一边吃着馒头看了他一眼。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笑眯眯地说:“别把人家碟子也带走了!”大家又是大笑起来。小童才放下碟子。
蔺燕梅心上生小童的气。她想快走。小童偏偏事多。她就喊:“小童,走罢!走罢!别净惹人着急了。”大家本来有一多半是为了看这两个标致的女孩子的,听她这一喊,更是齐齐的看她。小童走过去。把钱还了蔺燕梅。四个人从几层人里找路走了出来。几个年青,年长的村妇啧啧称赞说:“这两个小媳妇儿多好看!”又说:“这两对儿小两口儿多整齐!”两个女孩子红了脸低头快走。走出了村子还有小孩跟在后面叫。大余回头大喝一声。小孩们跑开了没几步,就又追上来,更是叫得响。小童说:“你不会治他们。你看我。”他跑回去捉住一个抱在怀里,就走。那些小孩吓得忙各自往家里跑。怀里这个一看别人都跑回去了便大哭起来。小童给了他一个馒头。把他放在地下,他脚才一站地,就飞跑回去了。
“这叫做‘欲纵之故擒之’”小童说。
“没有这个说法。”大余说:“完全是瞎编。”
“那么就算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罢!”小童高了兴便顺嘴瞎说。谁也不料他出了这么一句。笑了个人仰马翻。蔺燕梅笑疼了肚子,蹲在地上喊妈。大家总算快乐地结束了这次旅行。傍晚回到了学校。
未央歌七
晚饭桌上小童看见大宴同朱石樵都已经回来了。他们都很疲倦,只吃了一点饭便说出去喝茶。于是一齐又去找大余,他说他口袋里一本书装了一天也没有看,晚上要用功了,不去。小童说:“反正你是命定了盖在小方块屋顶下的!”便不邀他。大余说:“你是命定了天天跑,不得休息的。”他今天很高兴,一直是笑着,小童他们自去吃茶。又到了沈氏茶馆。
两起旅行都有不少事要说,三个好朋友大家抢着说。小童从他们那里知道冯新衔教的是一家相当富有的人家。那一家人为了免得躲警报,疏散在乡下自己的别墅里的,一共是两个中学的孩子。每天只上上课。他们送下了冯新衔又去看过乔倩垠,正值乔倩垠午睡。护士不准打扰,他们便留了个字回来。小童讲了大余打架的事!又讲了大余捉荷兰鼠滑了一跤捉到蔺燕梅脚的事。大家开怀大笑了半天。大宴说:“大余这个人就是对爱情一件事没有正当的认识。其余的事他都有明确的看法。不幸他偏偏是一个特别需要女人扶助的一个。”
“你是说没有伍宝笙跟蔺燕梅,他今天便不发脾气?那我真正不信!”小童说。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大宴说。
“我不以为然。”朱石樵说:“没有她两个,大余今天必不会出事而且现在定在这里泡茶了。”
“绝对不会!”小童忿然地说:“就是不关他事的几个人遇上这种流氓被他看见了也逃不了一场难堪的!”
“你着什么急!”大宴明白了,解释给他听,“没有她两个,也就不会引起这个流氓的兴致了。”小童听了,也明白过来。他又一想:“还是不对,这一点小聪明何必表露一下呢?这不像朱石樵做的事。”他仔细一想,就问朱石樵说:“大余出去玩了一天,晚上要用功了。何以你说若不是因为有他们而个,大余现在便也一同泡茶呢?”话才出口,他自己马上明白了。大宴也向他笑着。他知道大宴也明白了。他又说:“不过你若是说大余是为了接近她们才一同出去玩了一天这话才有点委屈他。这件事完全是巧合也完全是偶然的。他早上找我们一个也不见。遇上了我之后,我一拖他就一同走了。这是极自然的事。”
“‘这是极自然的事’这一句话是对的。”朱石樵说:“什么巧合,偶然的话是说不得的。“巧合”,“偶然”,全是懒人的字眼儿!我的想法是这样。一个园丁,一个玫瑰,是全校两颗晶亮的明星。一年,至少,从春季晚会说,有三个月了,他们会没有遇上,真是一件不近情理的事。范宽湖没有遮了玫瑰的芬芳,伍宝笙又和余孟勤在北方就是老同学,蔺燕梅天天依了她姐姐。她早晚会遇上他的。今天没有巧合,或者偶然,明天必会有。明天没有后天必会有。这是一件早晚必会发生的事,便说不上巧合或者偶然了。”
“遇上了便怎样呢?”大宴说。“你的话似乎还没有完。”
“两个人在没有接近之先,彼此所有的已经都是好印象。”朱石樵说:“见了面之后又有一种群众心理和谈论催促,鼓励着。一个是有着男生之中无人能比的声誉的。一个是女孩子里最出众,光耀的。藉了神话似的玫瑰花做个诗意的背景,又听着园丁,玫瑰这种相连的称呼。别人又偏偏谁也搅不进去。这时间,背景,人物,整个适合一幕顺利的恋爱喜剧的需要。”
“小童你说怎么样?”大宴是自己有意见的神气。他先问问小童。
“我觉得那样的话,蔺燕梅怪可怜的。”小童说:“蔺燕梅一定会寂寞。她是要快乐的空气来培养的一朵花。大余像是狂风或是霜雪。热烈起来,又甚过夏季的太阳。”
“我也这么觉得。”大宴说。“蔺燕梅喜欢唱歌跳舞。大余是个知音是个懂得艺术的人。蔺燕梅功课好。大余是个重视课业的人。她又会打球,大余是个发展平均的人。大余系出名门。祖父以上三代全是清末国家干臣。蔺燕梅的父亲也是在学术上有地位的人。蔺燕梅心思柔和灵巧。大余也正需要照料,并且调和一下那逼人的火气。这么说来全很合适,其实似是而非。大余能够最懂行的称赞蔺燕梅的舞蹈,可是他的太太决不会有机会登台。蔺燕梅也决不会走到一个学者的路上去。大余更不会陪她去打球。门当户对,而且在学校里旗鼓相当,正是不好,他们不会幸福的。”
“不过形势是如此发展下去的。”朱石樵说。
“这个我也同意。而且我敢说,一旦他们开始接近,如同今天便可以算了,那感情的发展一定是非常之快的。”大宴说。
“我闭上眼也能看到这一点。”小童说:“他们似乎还不认识便已在人人心上是默许的一对了。一旦碰到,马上发出一个美丽炫目的火花。从那以后,别人便只有呆看的份儿了。谁也得死了那一份痴心。不管是女生对大余的心思还是男生对蔺燕梅的心思!这真是动人,光辉的一幕。两个人的人物真是空前的!”
“所以这悲剧是注定的了。”朱石樵说:“我觉得这是女孩子的缺点,她们容易为幻觉所迷,容易不考虑地走上最简单最不用心的路上去,再吃那等待着她的苦果子。还有更糟的就是这样一身维系的大事,她们常常是被动地走着。蔺燕梅今日的风采是不会被人忘记的。所以将来的悲剧也必是人人会知道会感伤的。大余是人人对他将来的期望很大的。到那时一个不快乐的家庭也许就害了他,使大家也只有失望。这样的结果也许能有一样好处,就是牺牲了两颗巨大光明的星辰,而把教训长久地留在后世年青的男女的心里!”
“这不过是一种希望罢了!”大宴说:“这教训是没有用的。恋情时的人,不论男女,都是不会没有一点糊涂劲儿的。否则,全清楚起来,人类恐怕早已绝了种了。你能说哪一对夫妇是百分之百合适的?他两个平白牺牲掉,是半个后世年青男女也教训不了的。该错时,还是照样的错。你看我们并没有看见他们牺牲呀,现在不是也可以预先看出这教训来么?”
“这话是对的。”朱石樵说:“方才我那一句话有感情成份在内。我觉得平白地牺牲了他俩,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事,是怪冤枉的。”
“这也是自找,别人救不了。”小童说:“比方范宽怡同周体予,我看是一点坏处都没有。对两个人都有利的。在这种地方,蔺燕梅就不如范宽怡。大余也比不上周体予。还有方才听你们说的一致的意见,蔺燕梅,大余的光采在我心上就比不上伍宝笙了。更显得她崇高,不凡,纯洁。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天使。蔺燕梅的修女不如让她当罢!她今天说因为疲倦了,才感到一点感伤。从今以后要把忧郁症当一个敌人来对付!她真是一池静水。她的专心和成绩叫她轻蔑地一边笑着就把感情的烦扰排解开了!对!越想越对!从今天起正式歌颂伍宝笙!要领导成为一种有益的风气!”
“伍宝笙是好的。”大宴说:“歌颂也增加不了她的光荣,诽谤也毁不了她的声望。二者也都不能影响她的生活态度。她的生活太像一个修女的生活了。因此她跟哪个男生很接近也从引不起半句流言。”
“可是今天打架的时候人家称她作太太哩!”小童想想笑了。方才他讲述故事的时候忽略了这些笑话。因为他的兴趣全在形容桌子底下蹲着那个流氓了。他非常欣赏大余拳击桌子的一幕。现在便补叙了一句说:“那个老头本来是来请伍宝笙去劝架的;称她为‘这位太太’呢!”
“这点我也这么觉得,”大宴说:“她是有点尊贵美丽的少妇风度的。”
“伍室笙同蔺燕梅有一个共同的好处是很多人没有的。”小童说:“她们两个的姿态是最美最自然的。这是大余说过给我听的。我光觉得她们举动,或是打球,小到从地下拾起一支钢笔来时,手脚身子都有合宜的动作,我最怕看女人混身像是螺丝钉扭得太紧了活动不灵便的样子。大余说希腊时代美的标准是全身的。而健康活泼是第一条件。在这一点上,人要发展得像小兽似的才行!现在的美人好像是平面的绘画。希腊的美人要像电影,希腊的美人要用雕刻来表示。现在呢,一张四寸半身相片就行啦。”他说着自己大笑起来。
“别吵!”朱石樵说:“大宴,你觉得怎么样?余孟勤我看也是同伍宝笙一样是个不会被阿波罗的箭射中的。也许他是在以蔺燕梅来当一本新书来念呢!”
“我也这么想过。”大宴说:“不过方才你说的那一句话厉害。这是形势要逼他们走的一条路。他们又谁也没有提防,谁也不是故意,也没有第三者有资格参加竞争。他们是要不知不觉的走到这个结果上去的。”
“何不去告诉大余?”小童说。
“这时候说,显得太早,到了有影子时再说又一定晚了。”朱石樵说:“并且这件事是决不容明眼人说良言的。同时大余自己的事从来不跟人商议,也讨厌别人插嘴!”
“若是我的事我一定欢迎人插嘴!”小童说;“不谈他们了,咱们回去罢!我今天省了一顿午饭钱,茶钱我给了罢。”大家也就站起身来,看他付了钱一同走出去。
“你自己欢迎别人插嘴,所以也闷不住要去干预别人的事,这两件事倒是一个调和的个性可以同时有的。”朱石樵说。
“这是小童的美点。”大宴说:“他这样才可以不寂寞。这样性情的人生活必定快乐而且多朋友。我常常这样告诉他说的。不过就是要提防一件事,小心遇到打击。一下子伤了心,很容易一变而为极端的冷酷的!”
小童听了,打了一个寒战。他说:“我现在既已顺了天性走了这许久,现在又幸而尚未遇到打击。从此以后要有意地认定这个目标,同时准备着受打击!”
“喝!”朱石樵说:“你现在简直是一事通百事通啦!也肯人为地去发展修养你的个性啦!怎么也不指望上帝了呢!”
“上帝仍然在我心上。”小童说:“我这保护自己的乐观态度便是顺了上帝的意旨才发生的!你能驳这句话吗?还有我们学生物的人,早晚也不免走到人迹少的地方去。去那里寻觅些什么标本。在那种荒山里,或者在忘了人间现实社会的显微镜下,我们所能感觉到的只是无所不在,微妙之至的上帝的力量。所以这观念你是从我脑子里拔不出去的!”
“也别使劲儿拔他!”大宴笑着对朱石樵说:“小童全指望着这种听其自然的好天性发展呢!如果把这乐天知命的习性打扫了出去。我真担心他的生活会不会一下子成为有风险的呢!”
三个人说着已经回到新校舍。小童是见了朋友便不想散的,便随了他俩也走到十八号宿舍来。
进了宿舍,一看桌上有几封信。并且有三个是粉红的信封,一看就知道是喜帖。
“余孟勤和蔺燕梅的!”小童一把抢在手里也不看,就乱闹:“真是人生如梦,不亦‘快’哉!”
“简直是满嘴跑舌头!”大宴说:“我看你今天有点风魔。人生如梦,怎么就不亦快哉呢?”
“前一句好讲。”小童说:“不亦快哉就是说非常之快的意思。”三个人笑着一看,喜帖原来是金先生同沈蒹的,两家还都是家长出名呢!三个喜帖是朱石樵,宴取中,冯新衔的。小童说:“没问题,我屋里一定也有一个了!”说着就一刻都等不得。跑回去也拿了来。
“小童!”朱石樵看他一进来就喊:“我今天双喜临门!”
“有一个蜘蛛掉在你脚面上?”小童说。
“我发财了!”
“朱石樵阔起来了。”大宴高兴地说:“他们景先生给了他一封信,说他的书可以出版了。”小童抓过信来一看,原来朱石樵寒假开始写的一篇论文,本来题目很窄的。他越写话越多,写成了一个小册子。景先生是教他们史学方法的,又是历史系主任。朱石樵是他最器重的学生。他见了这篇东西之后提议把它索性改成一篇有头有尾的东西。材料不动,只是重新有秩序地排列一下。也算是一点成绩。如果费时间太多,当作四年级的论文也可以。朱石樵听了高兴得很。日夜地干,饭都不大想吃,才一个月不到功夫已经整理好了。这稿子一直在景先生那里。现在景先生给他一封短信说正好有一家书店在编一种史学丛书,向景先生索稿,他看看性质很合适,就把这稿子给了书店了。并且告诉朱石樵说他这种书是相当专门的,不会卖得太多,抽版税不如卖稿子,便代他拿主意卖了。通知他过几天来拿钱。数目也确实不小。
“瞧瞧这里!”小童高兴地指着信上最末一句说。“景先生也真好!‘此种初学时所写之文稿,卖断之后并不足惜,反可促进更深一步之论著。对文稿而言固等于曾出售也。终不成一生只写此一本小册子!’谁看了能不忙着再写大部头的东西去呢?”
“也要有材料才写得出来!”朱石樵一向阴沉的脸也露出了一丝欢乐。
“冯新衔的稿子在副刊上也登了不少日子了。”小童恨不得这几个好朋友全有点喜事。他说:“怎么也不出个单行本?”
“用不着你愁。”大宴说:“他到了乡下,送我们出他的大门时才说他要另外写一个长篇小说。一半是为了自己要先练习一下写作才好谈了解别人的作品。一方面也是为了要把学校生活的印象留一个整的印象。说不定咱们,大余,蔺燕梅,伍宝笙,宋捷军也全进了小说呢!报馆已经预先答应他出版了。”
“人家叫你守秘密你又给说出来了。”朱石樵是十分严谨的。
“左不是为了怕写不成,被人笑话!”大宴说:“说出来了,他不好意思不咬牙写完,同时又可以鼓励别人。”他是永远说话有教育意味儿的。
“想起一件事来。”朱石樵说:“现在也可以省事了。冯新衔不是差一本字典忘了带去叫咱们送去吗?咱们把他的信同帖寄去,他到时候来城里吃喜酒就可以自己拿字典回去了。”
“信?”小童说。
“就是这一封?”大宴说:“一看就知道是沈葭给他的。”
“沈葭?”小童说:“我倒不知道他们要好。”
“全叫你知道了,也就没戏唱了。”大宴说。
“这样看来!”小童很懂事的神气说:“恐怕在他的书里沈葭要盖过蔺燕梅,沈蒹要盖过伍宝笙了。”
“也不见得。”朱石樵说:“冯新衔的观察挺清楚的。他对沈葭的态度是非常聪明的。这个等他将来自己证明罢。”
“睡觉去吧,小童。”大宴说。
“小便去。谁去?”他说。两个大的也都说去。三个人又一道儿往厕所走。
“大宴。”小童说:“你的工作是什么呢?”
“我的工作就是工作。”大宴笑着说。
“怎么讲?”
“这还不明自?”朱石樵说:“我们是写书,他是作实际的事。”
“我怎么不懂?”小童说:“立德,立功,立言。作书就是立言。大宴要立功。这也要考我?”
“不得了。神气起来啦!”大宴说:“今天你大概是出口成章,引经据典地,滔滔不断。我来考考你罢。行不行?”
“他引的典不少,可惜这才对了一次。”朱石樵笑着说。
“伍宝笙立的是什么?”大宴问。
“立德。”小童说:“她的话,她的实验都在这时退为立德的旁例。怎么样?”
“马马虎虎。”朱石樵说。
“蔺燕梅呢?”
“她现在已经立了德。”小童说:“她像是一个传教士用好品格、言行,来使人爱慕。”
“如此说来她也立了功。”朱石樵说:“因为她已经建立了一种爱美及尊重公共意见的风气。”
“那么说她还立了言啦!”大宴说:“她唱过‘玫瑰三愿”呢!并且有范宽湖作她言的信徒,把邝晋元开了刀呢!”三个人笑着散了。
小童回到自己屋里,睡在床上听听风声很大。觉出气温降低了。他知道雨季中的阵雨又要来了。他心上有许多心事,便慢慢地一件件地思索着。他觉得这个学校的环境是好的。凡事皆值得思索。他便不睡,等雨。他爱躺在床上听风,也爱听雨。尤其是夜晚的雨。
昆明雨季的雨真是和游戏一样,跑过来惹你一下,等你发现了他,伸手去招呼她时,她又溜掉了。她是有几分女人性格的。像是年轻的女人。她又像醉汉。醉汉的作风是男子性格中少有的可爱的成分,而年轻女人正有着丰盛的这种成分。她是多么会闹!多么肆无忌惮地闹啊!她在睛明的白日忽然骤马似的赶到了,又像是没来由的一点排解不开的悲愁袭击了她,她就又像是跺着脚,又像是打着滚儿尽兴地大哭了一阵。泪水浸透了人家的新衣裳,躲也躲不及地全身被她打湿得往下滴水。颈子后面顺了衣领,淌了下来冰冷了走路人汗热的脊背,斜飘过来的雨点儿更把那支握紧了帽檐的手上的表也泡湿了。她是带了风来的。她“呜,呜!”地哭得好不伤心!谁也会忘了自己的狼狈反而要去安慰她了。她偏是穷凶极恶放声大哭,再也不肯停住。
忽然,你又发觉她已经收声止泪了。抬头找她时,除了一点泪痕外什么也看不出来了,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大哭过后的女孩子谁不知道是分外娇美?她在梳发她在施脂。对了镜子快乐地笑着。偶而回顾你一下,皓齿明眸,使你眼睛也明亮起来了。草木山林,路上的石板,溪里的波纹都又轻快又明净了。田野便那么悄悄地静寂可爱,耳边只有轻轻的水滴的声音,从自己的衣服上,滴落在路上的碎叶上,细砂上。
被淋得手无足措的人,恼也恼不起来。笑也笑不成功。她是无知的,无害的,无机心的。她更是美丽的呀!这一点恼只得贮在眉梢成为轻轻地一蹙,这一点喜也只好浮上嘴角成为淡淡的一丝笑。天色又晴好如初。
到了雨季最高潮,那身段姿势就又不同了。她伏枕一哭就是一天!饭也不肯吃,觉也不肯睡!一天不尽兴,就是两天,两天还不尽兴,那么就再多哭一天。三天以上不断的雨水就比较少了。除非有时实在太委曲了,那就休息一下,梳洗一下,吃点精致的点心,再接着来上个把星期给你一点颜色看看!虽然说是这样,她也有时在早晚无人知晓时,偷偷休息一下。那时,那体贴的阳光,无倦无怠地守候着的,便露出和煦的笑脸来劝慰一下。昆明是永远不愁没有好阳光的。但是这一劝,窥穿了她心底秘密,就惹起了更难缠的大哭大号啦!她披头散发地闹将起来,又把阳光吓走。跑得远远儿地,连影子也不敢露,心上“别别!”地跳!可怜的太阳!
这样一度大激动之后,她便感觉到疲倦了,她慢慢地哭得和缓了,眼皮儿慢慢地垂了下来,沉重地压住了泪水。泪珠儿还挂在腮上,她便已经安睡了。
这时的雨景便如梦如画。细密的雨丝如窗纱、如丝幕。横飞着的云雾乘了风斜插进来又如纱窗门幕外的烟云幻景。濛濛一片里,山村,城镇都有无限醉人的韵致。
走在这样的雨中,慢慢地被清凉的雨水把烈火燥气消磨尽了之后就感觉出她的无微不至的体贴,无大不包的温柔来了。浸润在这一片无语的爱中时,昆明各处那无名的热带丛草便疯狂地长高长大了。
看雨景要在白天。看她跨峰越岭而来,看她排山倒海而来,看她横扫着青松的斜叶而来,看她摇撼着油加利树高大的躯干而来。再看她无阻无挡,任心随兴飘然而去。听雨要在深夜。要听远处的雨声,近处的雨声。山里的泉鸣,屋前的水流。要分别落在卷心菜上的雨,滴在砂土上的雨,敲在窗纸上的雨,打在芭蕉上的雨。要用如纱的雨来滤清思考,要用急骤的雨催出深远瑰丽的思想之花,更要用连绵的雨来安抚颠踬的灵魂。
小童睡在床上想:“代价与取值常是公平无私地,无私的可怕!人要本了性情去做。评议。论断,毁誉,曲直,自会发芽,抽条,开花,结果。是非公道在人心里。”他快活地想:“伍宝笙到底被所有的人认出是一位天使。她当初哪会立志说:我要做天使!她真叫人爱慕!明天一早起来去告诉她去!还有,她一定也收到沈蒹的喜帖了。约她那天一块儿去。”“这些受人称赞的人细想起来都是有特别值得人称赞的地方的!”他想得开心,自己笑了。外面雨声正大,他翻了个身,雨声敲敲打打里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雨晴了,他起来拿了脸盆去看大宴,问了问时间,他是没有表的。大宴告诉他时间还早。两个人洗了脸之后,他便在大宴那里给冯新衔写了封信,又在空白纸上画了许多小兔子,小鸽子,小松鼠,还有许多小荷兰鼠,尤其是小荷兰鼠画得才叫像真的一样,闹了半天,把朱石樵吵醒了骂他,他忙拿起脸盆跑了。
他回到屋里,整理了一下床,就去找伍宝笙,走出了校门,小贞官儿喊他喝豆浆,他说:“等会儿再来!”就跑到南区去了。他先到试验室去找伍宝笙不在那儿,他便出了小门往城墙缺口走。那时地上还留着晶晶发亮的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小水坑儿,所有的景物都被夜雨冲洗洁净了。空气清新极了,一阵阵飘过野花香来。
走到南院,找到伍宝笙,他说:“我是来发奖的!”伍宝笙听了莫名其妙。他就讲他们昨晚上谈了许多学校里的人物。觉得最深刻动人叫人景仰的就是她。而他自己是最得到她的好处的。他指手划脚地讲得高兴,也不管旁边上有人听,也不管人家伍宝笙被他当面这一夸奖弄得多么不好意思!最后他说:“我所以要请你吃早点!”听的人,许多许多女学生一齐大笑起来了。
“小童。”伍宝笙说:“你这些怪主意是哪里来的呀!是不是又是大宴教你的?”
“不是!”他说:“我今天一早就起来了。一夜惦记这件事!”大家又是笑。
“好了,好了。”她说:“别再闹了。我去带上蔺燕梅一块儿去,行不行!”
“好。”他说:“她是第二名。”大家更笑。伍宝笙就跑进去了。
小童在外面等着。这些女孩子里许多都是认得的。也就因为这个她们才这么开心地笑他。也来和他说话。他说话都是不留情的,他直接了当地说:“学生不管是男或是女,我认为都是该用心的。自己用心而没有成绩的就该用他那一份力量来做鼓励别人的工作。为什么你们笑我?”大家不笑了,他又说:“我来这里请伍宝笙,你们应该注意她,怎么注意起我来了?她是一块纪念碑,我是作成基座中的一块小石头。你们看纪念碑时也是这种看法吗?”
这种话她们听了并不生气。因为同学们说话常常都是如此的。小童尤其是以好争辩而有名的。谁也免不了在理短时挨他的骂,同时,谁也多少有过一两件好事被他知道而大吹大捧起来。因此挨他骂时从没有人生气的。女学生比较不了解这种性格。她们有时不乐意了,便称余孟勤为“盲目投弹”,因为他为了一点小事不平便猛烈地攻击人,同时他又是性烈如火。他们又称冯新衔为“神经病”,因为他时常和人相处半日只听人说话自己不说。偶然说几句,又是挺难懂的。其中有时也有些美丽的句子是为她们所了解的,便使她们快乐地原谅了那些离奇的话。她们便称他为“神经病,”或者:“神经。”而觉他是很讨人喜欢的。小童的话是率直而无机心的。她们便快乐地喊他:“小疯子。”朱石樵幸亏已经先有了“白莲教”的绰号,所以对于他那些玄玄妙妙的议论也就不用另想别名了。
过了一会儿,伍宝笙同蔺燕梅出来了。他们三个便一齐往外走。伍宝笙问:“大老远地把我们找了出来,请我们吃点什么好东西呀?”这一句话把小童问怔了。
“吃豆浆呀!”他说。
“还得跑那么一大截路呀!”蔺燕梅故意地说:“姐姐。我不去了。”
“真是的!”姐姐说:“这个小童!咱们白高兴了半天!”
“你们说呢?”小童窘了起来,也怪可怜的。
“我出主意罢。”伍宝笙说:“到府甬道,米线二王前面莱街子上买鸡蛋,西红柿去荷花舍吃麦片去。买的东西他们肯替煮的。”
“荷花舍的麦片你们吃!”小童说:“我看着好了。那一丁点儿麦片,放好些水,又是死甜的没有牛奶!”
“你肯看着就行!”蔺燕梅小声儿跟她自己说。
“真是!就怕你看都看不周到。”姐姐听见了附和着说:“我进去找我妹妹,说这是一种光荣,要尊敬人家好意一点。燕梅听了我的话,洒了一点香水,还涂了一点口红呢?都看不出来!”小童听见笑了,他觉得这类似的情形似乎什么时候曾发生过。他们走到莱街子上,先买了西红柿又买了鸡蛋。看见有一只大公鸡羽毛十分好看。
“看这只大公鸡。”伍宝笙说:“顶多两年,便长得这么神气了。你呢?小童。一天到晚闹笑话。你什么时候才长大?”
“我已经长大多了!伍宝笙。我至少比才进学校的时候高半个头。喝!也是一只漂亮的大公鸡了!”
“走罢;走罢!”蔺燕梅说:“别吹了。你看看这儿,这个笼子里装着的半大鸡。你就是他们,吱吱喳喳地,刚换毛儿,才叫难看呢!”最后一句是她轻轻儿说给自己听的。
三个人走进荷花舍,把蛋同西红柿交给他们煮,先叫来麦片吃。伍室笙告诉伙计说煮成三个双盆儿的。少放糖。对小童说:“这个成了罢?”小童笑了。等一会儿煮好了拿了来,一人面前二盆,直冒热气,商燕梅身边拿出一个洁白的信封袋儿,倒在每人盆里一大些奶粉。小童太高兴了,便先吃起来。吃得好香。他一气吃了半盆,抬头一看,蔺燕梅手里的白磁羹匙边上染上了一块口红。他叹口气说:“这个玩意儿有什么用!光是添麻烦!亏你带了奶粉来,不然我要骂你们耽搁时间久了!”
“什么事你也管!小疯子!”蔺燕梅无可奈何地说。
“我倒想起一句话来。”伍宝笙说:“刚才找我们的时候,你何必那么大吹大擂地?刺激了别人情绪对我们也不是好事。”
“你自己觉得怎么样罢?”小童说。
“我私下里高兴。”伍宝笙说:“因为我留恋我的学生生活,我也爱这个学校。”
“那就够了。”
“别人呢?”
“谁糊涂,就攻击他!”
“小童!”蔺燕梅说:“别费事罢!省点精神行不行?”
“精神我省不下来!”他说。他的一盆麦片早吃完了。这时鸡蛋同西红柿才煮了来。他又多吃了她俩个一人分给他的小半盆。
谈起了沈蒹的婚事,大家都挺高兴。觉得居然这么快当,不像沈蒹的本色。
“不过毕业也确实是一个刺激。”伍宝笙说。
“那你自己呢?”蔺燕梅问。
“我嫁给血清培养了。”她说。她的话是叫人相信的。而她一向的作风也是如此。还有她的韵致也令人想不起谁能配她。
说着话,商量定了婚礼那天大家去帮忙。送一点花,不选什么贵重的礼。沈家很有钱的,不用他们去显穷。只要他们一个人情便够了。小童付了钱,蔺燕梅规规矩矩地说:“谢谢。”他脸红了。正要出门。门一开傅信禅进来了。
“小童,有事没有?”他说,神气之间很有心事的样子。小童便告诉她俩个说他要在这里陪傅信禅。蔺燕梅本来要说点抱怨他请人出来又不送回去的话的。活到嘴边改口说:“真忙呀!又要请第二批客了!”她俩个也看出了傅信禅神色不对。只向他打了个招呼便先走了。
“既然这么说了,你当真请我一请罢。”傅信禅说着便要了包子同面。他知道小童是只要口袋里有钱便先花了再讲的。他从不计算。
“你刚才从哪儿来?”小童问。
“南院。”
“看何仙姑去了?”
“看见了。”
小童看他心上有事,偏又不肯讲,问一句答半句,心上又可怜他,又气他这种提不起精神来的脾气。他说:“毕了业就做了事,跟着没多久搬到了法院里去,少说罢也有一个月了。难得见一回面,这种有气无力地,真叫我别扭得慌!”
“别忙。”他说,“等我吃完了,外边说去。”
“鬼鬼祟祟地!”小童骂他:“当了司法界的人怎能有这种见不得人的做法!”他虽然把傅信禅骂了,傅信禅却并不生气。他却也耐性地等他吃早点,不再催他。吃完了出来。小童把钱放在桌上告诉伙计说:“别以为我今天过生日!”走到外边,傅信禅说:“小童,有一件秘密,告诉你,你要帮我的忙,可是别告诉人。”
“不成。”小童说:“我存不住话。这样罢,你告诉我要我作什么事,我给你做,至于是什么秘密,不要告诉我,这办法好不好?”
傅信禅想了半天,用感动的眼光看了小童说:“也好。我短钱用。你有,便借给我。你没有,就替我在学校熟人里想办法。我校外又没有几个朋友,工作又是死板板的不能常出来。”
“我们法院里是有伙食的。只要一个月的零用钱。”
“放心。”小童说:“你看神气不神气!这个有办法。”他说着把口袋里的钱全掏了出来,一看还不少,全给了他,说:“朱石樵现在已经有了钱了。我不愁用。等他钱到了,我再找他要来给你送去。我的你先拿去。”
傅信禅接过看了着说:“已经差不多够了。我省着点儿罢。朱石樵的钱来了你自己用。等我下个月发了薪水还你。”
“对啦!”小童说:“你该拿到一个月的薪水了,怎么穷成这神气?”
“咳,不提他了。”
“对不起,对不起!”小童忙说:“讲好了不问这个秘密的。不过大概是给何仙姑买东西了。”
“我问问你。”傅信禅说:“朱石樵怎么有钱了?”
“这件事是不必守秘密的。”小童偏刺激他:“朱石樵写了一本书,景先生看了说‘好’。给他出版了!”
“咳!我的一本国际公法才翻译了几章便翻不下去了。”
“大余说过,那本书不翻也罢,你既然愿意作翻译的事翻点儿别的也好呀。”
“咳!也要心绪好呀。”傅信禅还是提不起精神来,他们说着话已经走到翠湖边上。两个人就又顺了翠湖北路走下去。
“要想心绪好,也不难。”小童偏藏起半句话来。
“怎么样呢?”
“少咳两声就行了!”小童一下子说破,便索性骂他一顿:“你是自己不愿意心绪好,这是谁也没办法的。给了你好心绪还对不起你呢!‘咳’个一两声,别人同情你。不过等别人来同情已经够没出息的了,你偏一路‘咳’下去!仿佛显得多可怜之后才过瘾似的。天下事有哪一件是能用叹息来完成的?不去做去,光在叹气!算了,算了,你算是完结了。”
“别骂。小童!我有许多感想是你不知道的。”他说:“你们在学校里是快乐的。我看了真羡慕!”
“又来了!你才毕业几天呀!酸不溜丢儿地,说了难听!别接着说了。”
“我是看你们一个个儿的成绩,心上惭愧。冯新衔在报上每天有文章。你们跟陆先生作的遗传实验,听说编成了纪录,加上说明要在国际上有地位的科学杂志上发表。朱石樵一鸣惊人,还作学生已经有著作了。我呢?咳!”
“你也不错呀!”小童冷冷地说:“你会了个敏捷,频繁的‘我呢?咳!’了呀!”
“咳!我确实是有一点烦恼!”
“咳!我叫你闹得也有啦!”小童是板不起脸来的。他又想顽皮了。
“我索性把秘密说出来罢!”
“我不听!”
“偏要你听!”
“我不能替你守这秘密。”
“不要守了!”傅信禅眼神又恢复了平时样子。
“不要守了?”小童再钉一句。笑了:“说出来罢!”
“我碰上了一个魔鬼!’他恨恨地说。
“先别骂人,是你自己错,还是别人错?”
“当然是他错!没有他来引诱我,我决不会倒这个霉!”
“哦!你原来是受了引诱了?”小童拖长了声音慢慢地说:“那你至少有一半儿错,也许是一大半错。魔鬼只是自己心上有。他不是在外面遇上的。而引诱是一定要投人的脾气的。否则怎么会上钩?这脾气就是你心上的魔鬼!接着说罢!”
“他是魔鬼!是流氓!是恶棍!坏蛋!赌徒!”傅信禅天份是差一点,他不能镇静,常常发这种没道理的诅咒。
“看这个样子,他吃得亏还不小!”小童像戏台上小丑旁白似的自己说。
“宋捷军骗了我一个月的薪水去!”他愤然地喊。
“我不信。”小童说:“你大概是吃了他的亏才说出这样话来。看这情形还多半是赌钱输的。宋捷军听说有一回一夜晚赌输了三辆卡车。你一月能有多少钱薪水?还不够买半只轮胎的呢!他值得骗你的!你老老实实儿地说出来罢!”
傅信禅好赌是有名的。小童攻击的也果然是正中要害。他听了老朋友的驾,气平了些,也不那么暴躁了。小童就装成老头子的口气说:“在神父面前忏悔是不能欺心的。欺了心就算是白忏悔了,没有用的。听见了没有?”看了老朋友这种亲热的样子,谁不觉得忏悔是一种快乐呢?
事情原来是这样:傅信禅生性好赌。他景况一直不好,因此他便常常计较输赢。输了钱常常自己恨自己。然而待他刻苦多时,又恢复了元气时,又按捺不住地要去赌钱。偏偏又是输的时候多。
在学校里,他口袋里没有钱,功课也忙,便还好些。现在自觉是有了收入的人了,心境便自不同。法院在市中心区偏南一点。宋捷军的住所便距那里不远。傅信禅因为何仙姑的关系很少去和宋捷军来往。见面也只是打打招呼。还是宋捷军在学校里名声很不好,除了几个老朋友外,人家也不理他,他也不理别人。傅信禅是那种常常立志做好人的人,那种常写些格言贴在案上床前的人,也就很习惯地鄙夷宋捷军,不肯和他多来往。作了事之后,他的座右铭上多了一条,大意是说要练习宽容,并且要能和社会上各色人等接触等等。后来他又听说宋捷军所以不再来找何仙姑麻烦是因为他已娶了一个半英国半缅甸的混血女儿。才十几岁。常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同宋捷军出入游艺场所。这两个因素还不足使他去和宋捷军接近,最有力的还是最后一条,宋捷军家里时常有赌局!赌局!喝!一夜里想,赌大了呢赢了钱就可以作富翁,那一下子什么都解决了。不过输了呢?输了便怎么好呢?
输了也有输的办法,他是早打听得清楚了的。那个邝晋元便常常在宋捷军家玩。有时候宋捷军两口子要出门,而宾客不愿散便是由他陪客。他自己有时也赌。赢了拿走,输了,宋捷军也不要他掏钱。这便是傅信禅打算中最后的逃薮。他的希望是从那些发国难财的商人身上拔下一根毛儿来,自己也好松动一下。万一输了,他就走邝晋元的路子。不过那倒底是很难堪的。然而这种有了魔鬼寄居在心上的人,怎会有审慎的考虑呢?他想:“不会输的。一定不会输的。”
虽然他把宋捷军家里的情形打听得这么清楚,他却始终没有去过,因为他口袋里还是连一点本钱也没有。宋捷军新婚燕尔,为了一种他自己不了解的心理作用便常在遇到傅信禅的时候和他找些闲话谈谈。每次也总有意无意地提起何仙姑来。傅信禅呢,则常常用话探一探宋捷军家里平时大宴宾客的情形。待宋捷军邀他去玩玩时,他又心跳面红,把话岔开了。这种情形又有半个月光景。这前后短短一个多月的时光,对他已显得比一年还长了。
七(下)
终于昨天发了薪水。偏偏正要到学校来看何仙姑,路上就遇见了宋捷军,又是老套谈起来了。宋捷军又邀他。他兴奋得简直有点气喘还是拒绝了。最后宋捷军说:“这点老朋友情面也不给了?我又是知道你平时也爱玩的。这不是看我是开除了的学生便不和我来住吗?约了你不知道多少次了。来走走也不会就和我们同流合污了呀!”这句话太重了。傅信禅抵抗不了。何况这样句子里正有着阿谀的成份呢!
小童把他的话听到这个段落,便插嘴说:“这么看来宋捷军对你这次的事责任很小了。”
“算了。我也不和你辩了。”他说:“后来我就只有随了他去。到了他那里客人果然很多,一介绍,都是跑缅甸作生意的商人。名字我也不大记得。这天邝晋元不在那儿。他介绍时说我是他的同学,在联大的。如今在法院做事,那时他的神气得意得很。我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觉得对不起学校,对不起朋友。”
“替你想想也确实很难办。”小童说:“不去罢又怕得罪了他。其实学校里他就是和我们几个来往,我们谁也没上他那里去过。前些日子他的情人从缅甸来了的时候,他到学校来找过我们,还拼命地要拉冯新衔去他的所谓‘家’一次。冯新衔昨天反倒去西山了。你把他家里情形说一下罢。至于你怎么输光了那一点点有限的钱的经过,可以不用谈啦。”
“他家的情形简单,反正是挺不错的。那个女的叫做什么白耶,长得满好,满聪明很能招呼客人,不过不大能说中国话。宋捷军的英文又是那个要命的发音。他们两个怎么闹的真是天晓得!这个没说头。倒是我这钱输得真气死人。话长得很!”傅信禅说。
“真是没办法!天生的赌鬼性子!”小童说:“你讲罢!左不是先赢了一点,然后就输了,越捞越捞不回本来!”
“这完全是运气不好!”他神往地说:“那里有麻将,也有牌九。我先是一定不肯来。他们说随便押押牌九,谈天也方便些。押多少也不拘。谁想到我一帆风顺,大赢几下!那边麻桌上,都有人放下牌来看!我押哪一门哪一门就赢,九点是常事,连天王子也出过!多少人跟了我押全得了利!我若是那时候住手或是改小点码儿也就好了。那手气真不得了。庄家拿八九点,我准是对子!家家拿敝十叫庄家小二三点儿吃了,我准有那么个四五点儿赢他!”
“不用接着说啦!”小童听烦了:“若是一直是那样,你今天还会这个神气吗!”
“咳!我下回真要戒赌了!”他想接下去。
“赢钱就想赌,输钱就想戒,你这种天天立志,又天天悔过的人,是永远戒不掉任何坏习惯的。比方大余有时候也喜欢打牌,这本是玩意,不伤大雅的。一个男人没有点好赌的气质有些时就显出懦弱。一个人只要能把持得了自己,什么地方也陷害不了他。你不从这种地方想,竟致想指望从赌博成家立业,不是太可笑吗!”
“这回好像是有神意!”他说:“我一直赢到深夜,大家都不想翻本了。我自己说再推一把罢。这回我也老行家似的做起庄来,输了再来输了再来。刚刚输完了我所有的筹码!正好掏出身上的薪水!宋捷军不肯要我掏钱,我怎么能答应?那点钱,谁也都因为差不多翻回本了,不要,就赏给了佣人!” “你还骂人家宋捷军呢!”小童也听得入神,觉得很像一篇小说。
“我如果没有去他家玩这一晚上,那就多好!咳!”
“又是‘如果没有怎样便多好!’又是‘咳’”小童见他精神已松快了许多,便这样对他说:“我看你真是事后有先见之明!下次发薪别又去啦!你真该有个本分、小心的太太管着。怎么样?什么时候结婚?”
“今天我还是送一封家信给何仙姑看呢。”他又得意起来。“大概一切没有问题,等她毕业再说罢。咳!今天看过了她,没有请她出来吃早点真是难为情。不知道她会不会误会。
“你没有告诉她?”
“没有。”
“她也不知道你输了钱,不会误会的。是你心虚。”小童说:“不过你何不去告诉她一下,心上也痛快些。”
“有理!”傅信禅脸上那最后的一点阴霾也不见了:“叫她知道了,下回也好管着我一点儿!”
“说走就走!”小童说:“勒转马头向学校!”他便作出一个骑马的姿势。然后一跳,回过身来,算是勒回了马缰。傅信禅也快乐了,两个人很快地又走回学校。傅信禅到南院门口便和小童分手,走进去了。小童自己也回新校舍去。
过了几天,金先生喜期到了。那天一早冯新衔就从西山回来了。去夏令营的蔡仲勉,薛令超也都回来了。把夏令营中好玩的地方形容得天花乱坠,小童又下决心请人帮他忙去看守荷兰鼠,他也要去玩一两个礼拜,继而一想没有钱了,只有忍痛牺牲。朱石樵的钱书店又迟迟付不出来。婚礼是下午才举行。他们大伙儿上午倒自己先欢聚一场,吃米线大王。冯新衔请客。因为他教书的那家人家甚好,又见他教书认真,自己又用功,很看重他。在他说要进城的时候,便先送了钱过来。冯新街不想收的。人家说:“收下罢,这早晚也是要给的。你们联大学生穷苦是有名的!千万不要客气!年轻轻的,出门人!”讲了这些。同学们听了就都开怀大笑起来。
有子女的人,很容易有爱小孩子的习惯。看了别人家的孩子已经能来教自己的孩子读书,做父亲的便会特别爱这人家的孩子,做母亲的就会来问人家的家世。离家多远?不见父母亲有几年?一类的话。这样的情形,利用假期出去做家庭教师的学生常常遇到。在他们年轻人这方面,便又如同梦里回到自己家里一次一样。
下午大家一起去南院好约上女孩子们一同走。到了那里,老妈子交给小童一张纸条儿,是伍宝笙写的。说等他们不见来,她自己和范宽怡,蔺燕梅,范宽湖,周体予几个人先走了。因为沈葭来过,约她们去帮忙。小童看了,说:“咱们恐怕去晚了。”大宴说:“到了那儿非挨骂不可了。等咱们去帮忙,今天婚礼不用举行啦!”
“你们真是叫人笑话!”大余说:“去年暑假开学,给人家帮忙摘了一点花儿,还是先叫人许下酬劳才去的。现在是沈葭忘了说请客了,就把时间给玩过了。还记得去年你闹的笑话罢?金先生给你钱,你的口袋破了谁给缝的?”小童一听,不好意思起来,就一个人跑到前头去了。大家在后边笑他。
婚礼在东门外太和街太和招待所举行,那个地方是很考究的。大家先向东门走。走到城门楼下,小童指着城门楼和大家说这就是四五十年前凌希慧的父亲同叔父在上面睡觉做那个有名的梦的地方!
“梦不梦的,不管他。”大余说:“一个独身的人做点什么事业是容易成功些。那时候两个有野心的年青人的心理,是容易造成这么一个梦的。”
“有一件事你决办不到?”小童说:“独身并不是万能的。”
“生孩子!”蔡仲勉抢着说。大余听了也笑了。
他们又听这两个低年级的学生说夏令营的生活。小童是最爱游泳的。听见那边有一个好湖,还有沙岸,便问长问短。不顾他俩口中形容的风景趣闻,单间水里的事,水深水浅,有风浪没有?有什么鱼?
大宴听了说:“咱们鼓励金先生来个蜜月旅行,参加夏令营。”
“金先生的事情全是按了他自己的时间分配表走的。”大余说,现在大余和金先生接近的很:“临时插进一个节目恐怕不可能。”大宴原来也就是那么说一说。听了这话,便笑了一笑。那边小童正和两个夏令营回来的谈得热闹。
“你现在怎么样了?可以游得多远?”他问蔡仲勉,然后不等回答又问:“学的是什么式?快不快?”大余,大宴两个听了笑,他们笑小童提起游泳来这个乱腾腾的样子。蔡仲勉身体发育很好,晒得黑黑的皮肤,显得牙齿特别白。听了小童的话,白牙便闪闪发光地笑着。蔡仲勉有些地方很像范宽湖,又有些地方大与范宽湖不同。比方说罢。两个人的健康,有力皆是一样。蔡仲勉便像一个年青快乐的自耕农。范宽湖便如大仲马笔下的一个剑客,达特安。两个人都是刚正不阿的。蔡仲勉是不耻衣褐,不屈威武的学子。范宽湖是受了良好教养,自尊自傲的贵族。
蔡仲勉又是最爱管闲事的,这次夏令营中差不多人人都认识他了。不管是夜半起来捉小偷,或是深水里去救人,他全是在事情一发生时便马上出头而且是精神虎虎,永远没有人看见他疲倦过。在夏令营中游泳是第一件要会的事。蔡仲勉出身在农家,小时在河沟里也学会过游水,只是姿势不好看,并且慢而不能耐久。这半个夏天凭了他健壮的筋肉,和胆识,很快地便学成了第一流选手。湖边上的游戏堆中不再有他的影子了,他总是远远的浮在波光耀日的湖心里,岸上的人只能看见一个小黑点,一会儿出现在这里,一会儿出现在那里。
他听见小童这样问他,便笑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好。薛令超便替他大宣传一气。薛令超的词令已经很好了。大家都忘了闲话,听他一个人在描述。不觉已经走到了。
这里早已布置好了一个喜气洋溢的结婚礼堂。沈家家境是相当不错的。金先生多少年来也有点点积蓄。所以在这里倒是一点点儿寒伧气也看不出来的。这些学生衣服虽然是太旧,太破,但是他们都有年富力强那种青春时特有的乐观心境与笑容和无所顾忌,开怀畅快的谈吐,倒也能使人注意不到他们的衣饰。这一堂佳宾,都是知识分子。叫人觉得一花,一锦,布置得都不俗。眼前没有可厌的面目,耳中没有絮聒的无聊应酬。整个礼堂便是十分可人意的了。
这里,那里都是芬芳的花;石竹,月季,夜来香,绣球百合,金银花,缅桂,香草。雪白的桌布上,摆好了耀目的银质刀叉,玻璃器皿,乳白色的瓷盘。这里用的是西式喜筵。洒在桌布上及白色窗纱上的是嫣红,绛紫的蔷薇花瓣。
女孩子们的衣服总考究美丽些。她们便都引人注视。她们还有一种特殊的质性;就是最爱在别的女孩子婚事里尽力帮忙,所以此刻她们便如一群花蝴蝶在这花园里枝叶缭绕中穿来穿去的飞着。丝质的衣服,在明窗下闪闪发光。太太们,便在前言不搭后语的寒暄中分出精神来打量她们。脸上露着笑,心上想:“这小妮子!多逗人爱,不知道有婆婆家没有!”
这几个男学生走了进来一看熟人不少,使分头闲话,帮忙做事去了。伍宝笙同蔺燕梅则不在礼堂里。范宽怡说:“她们在后台呢!”
冯新衔才走进来,同小童在一起没有走几步,那边过来了沈葭。沈葭今天打扮得娇艳得很。“咦!”小童说:“你不是伴娘吗?怎么不在后台?”她笑了一笑说:“不忙。”便拖了冯新衔一同去见她父母亲去。他们还不曾会过的。见了之后冯新衔挺规规矩矩地,和老人家谈话。沈葭在旁边倒显得伶俐得多。一同来见的有小童,大宴,朱石樵等,便在一边笑。说起冯新衔和他们几个人在学校主修什么功课时,小童顺便就说:“冯新衔已经是助教了,他功课好得很。还常常写文章呢!”沈先生说:“日报上的随笔罢?我见过的。”
“那是短篇。”小童最是隐恶扬善不遗余力:“现在长篇作品已经开始了!”冯新衔想拦也来不及。急得直绞手指头。
“长篇?唉!是小说罢?”沈太太接过来说:“我就是爱看长篇小说。没写完罢?我看得慢,写一段儿看一段儿也成。”
“刚刚动笔。”冯新衔说。他当了沈先生沈太太也不好怪小童,也不好怪大宴,朱石樵。这一面又要和沈太太说话:“写得不好,是学学写作的意思。一点儿关于学校生活的事。”
沈葭是一直睁大了眼睛在听着的。“新衔!”她说:“原来你是跑到乡下去写小说去了!学校里的事,有我没有?”
“写小说倒也是件好事情。”沈先生说:“稗官者流,史书也要借重的。今日春秋校事明日便月旦政局了。”说着便笑起来。这位老先生一笑起来,那吓人的严峻气便消失了。虽然说的话还是不大叫人猜得透究竟用意何在。
“我们在学校学的是文学。读的是批评,和鉴赏的理论,看的是别人的作品。几年过来,眼界也许高了,手下却确实低了。”冯新衔说话固然是本分得很的,然而一句也不肯咽下去的。他不管沈老先生意下如何,问题既谈到此地,他倒也不缄默:“所以我想:自己不去实地也写作写作,去经验一下文学生活,那些研究终不免隔靴搔痒之讥,同时学校的环境也使人留恋,战时的学生生活也要个写照,才决定动笔的。”
沈老先生听了,不加可否,只是点头微笑。沈太太已经又和别人谈笑去了。沈葭听了特别兴奋。她问:“要写多长?”
“十几万字罢。”他说:“总要勉强能算个长篇。”
“啊唷!”她喊:“这么些字!出版不出版?”
“写好再说罢。”他说:“如果看得过去,倒也不想毁掉。报馆里答应过给出版的。”
“可以出版!”她说:“快写罢!用真名字用假名字?”
“还是那个笔名。”
“也好。”她想想又说:“故事是真的是假编的?是不是爱情故事?”她还想再问得确凿一点的。脸上一红,不问了。
“主要的是学校生活的情调。”他说:“故事是穿插罢了。算了,还没写多少呢!连我也不知道。写完了给你看就是了。”
沈葭还有许多话要问,范宽怡和伍宝笙跑来找她了。她还不肯去化妆换衣服。她俩个也知道是什么事了。小范就催她走,说:“快换衣服去罢,他的书上一定是说:沈葭美得就像一朵花,作伴娘只消换上白缎子衣裳,什么化妆也不用的。”沈葭打了她一下就跑了。她看沈葭走远了便问冯新衔道:“是不是写许多人的事?也有我罢?给我的名宇取难听了,我可不答应你!
“还说别人呢:”伍宝笙拉她走。“还不去找你的钢琴谱!”
“早放在琴里了!”她用那晶亮的眼睛瞟了冯新衔一眼,随了伍宝笙跑了。她一头柔和细发,是很美的。
不久,司仪便宣布行礼了。来宾谦让登堂,济济满厅。许久这才大家站定。耳中仍不断有衣服窸窣的声音,和碎步的声音。真是一个隆盛的结婚典礼,而喜气又仿佛是由人多才能造成似的。
证婚人,主婚人,介绍人都就席了。婚礼进行曲便流水似的从范宽怡的手下送出来,每一个音符,全是一个快乐的小精灵,飞来撞在人心上,似痛似痒谁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便都笑眯眯地。
金先生同男傧相进来时,笑容可掬,一双大眼睛在眼镜后面也是笑的,他还和熟朋友点头招呼。后面把一个沈蒹恨得要命,她咬了唇气得跟身边的沈葭说:“告诉他低头走,他偏东张西望的,看他这个得意样儿!”沈葭呢?她也不低头,也是笑,她正由那边呆望着的冯新衔眼光里找到了自己容光之艳丽。她只轻轻地回答姐姐说:“别咬嘴唇,小心口红掉色儿。”
他们走到证婚台前了。音乐停下来。
整个婚礼进行的时间中都不断地有太太小姐们小声儿啧啧地称赞这新郎新娘是好一对儿。而这种称赞确实是发自真心的。大家觉得这样一个婚礼是他们所愿意参加的。而这样一个新成立的家庭也是他们所愿意常常往来的。这婚礼是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的。
其实婚礼到底是为了怎么一个野蛮的,或是宗教的原因而有,我们不必去问他。光说它已经有了今日这些社会意义之后,给我们一些什么想法。一对在二十岁左右聪明,美丽的孩子,男孩子常常说些敏感的话,女孩子常常用那带了泪水的眼睛在她游伴的脸上寻觅的时候,使我们想到在暴风雨的黑夜无人的海岸下,雪白的浪花撞在黑色狰狞的礁石上时,这一对为幻想所推动的年青人,解开了那只预先藏好的小帆船,乘了旋转的疾风驰出港去。十对中顶多有一对能令人放心他们的下落罢?他们的恋爱是一种冒险,他们的婚礼是只有人以外的生物来参加。他们确也对后来的人有些贡献,也许是一首短短的抒情诗,也许只有一声叹息,然而这种私逃是并不考虑这些富有教育性的后果的。他们的证婚人也许是一颗星儿罢?这时我们觉得一个稍稍着重仪式的婚礼还是好些。
一个富商在计数他的财富生了疲劳感觉时,半生的荒唐生活使他对应酬场上的来历不明的女客们也不感兴味时,于是向一个可靠的心腹人嘱咐了几句话。一个多星期后,一城中各名绅家里便都有了一张精印的喜帖,那个经人介绍才相识不到一两个月的女孩便无知地作了新娘。铺张奢侈的喜筵在报纸上要用一个星期才讲述得完。然后在市郊一所宫殿似的别墅里他训练出一个骄横又会使气的太太。不论这女孩子原来质素有多可爱,他不难在很短的时间内用无味的调笑与无耻的谄媚把她改造成这样。然后再使他自己问心无愧地去胡调。这结婚对他不过是一件购置,而这件货物与别的不同的地方仅是他未曾预先想好如何脱手罢了。不过话虽是如此说,越是惊动得人多的婚礼,越带得这种气味重。使我们又不愿走进喜堂,因为那气象仿佛在说:“看!我有这样大的力量来启请这么许多人给我证明产权!所以我是可以结婚的人了。”
然而蛇也有时遇到专门吃它的刺猬。这种人有时也娶来一个能抵拒他的毒素而驯伏他的人。因此,那个可尊敬的女性也便得到了一个可称赞的生活,并且把这生活也分润给她丈夫一点。同时把她的丈夫也教得聪明一点了。
无论如何我们仍不愿因为对婚姻制度这一点点不平的气忿,鼓励人人把结婚当一件任性冒险事业来做,也不肯低声下气一任交易手腕猖撅在情感的领域里。同时这是一件相当关系到旁人的事。所以审慎而带点尊重别人意见的办法就为人所鼓励而赞助了。用询问的口气和亲友谈论自己的情人时,便看见笑容了。用喜帖去邀请客人时,便收获到贺词了。依了他们的标准而成立了新家庭时,新客厅里便常常有宾客了。以后受到侵害时,也有人出来说不平的活了。虽然那不过是几句空话,倒也是有些人所需要的。
如果结婚仅仅是这样几种,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们愿意看见另外一种正面的,积极地需要的,合乎情理的结合。事实上我们确也常常看到。那种结合,是不一定要依着什么仪式,也不一定要迎合什么第三第四第五第六者的想头才举行的。这种喜讯传来,我们便得到了一种预期的快乐。这种结合破灭时,我们也感到失望和悲伤。这种快乐与悲伤并不是从对婚礼的描述与宾客的数目得来的。
但是人生舞台的情节变幻常常有甚于乌木盒下旋转的骰子。有限的几个数字,也够人消遣一生。那不可为我们探索的一点两点的增减,也足供我们尝味的了。
金先生同沈蒹的结合看得出是一个美满家庭的开始。婚礼行过了。新人换装出来道谢宾客,大家看了带羞的沈蒹学作女主人就引起了向他们敬酒的兴致。喜筵上笑语一片。倒叫人相信这种快乐的婚礼中纪念与寻欢的意味多于法律和社会习惯的力量。
女孩子总喜欢听人家夸奖她容貌生得美的话。尤其爱听带了比较的口气所说出的胜利结果。吃喜酒时更是可以放心地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受人指摘,反得主人高兴于她所增加的洋洋喜气。然而在她们有心无意的争妍里及谁也不肯容让的情形下,有一个例外的人,就是新娘子。唯有她,是只接收称赞,不会受到批评的人。因此,做新娘子确实是一件开心的事。沈蒹既是长得很端丽的一个,这一天的欢乐可想而知了。
沈葭今天更快乐,她是新娘子未婚的妹妹。父母亲新毕业的小女儿。她的柔顺温和又是亲戚中最为人眷爱的姑娘。她平日即带有几分易感的气质的,今天更是快乐得想哭。她以主人的资格劝同学们用菜用酒,又是妹妹的身份,顺了宾客的笑语和窘住了的姊夫玩笑。大家不断地一阵阵围上了新郎新娘的一桌来听新的笑话。一席酒吃了一个多钟头,大家兴致还正高着呢。
司仪是一个体面的中年人,沈老先生的朋友,方才大家已经听见过他那清脆的嗓音了,此刻又站起来喊:“请大家听着,现在我们收到贺电一封!”这简直是锦上添花了。大家欢呼起来,一听是史宣文从重庆拍来的。同学们又闹着代表史宣文敬酒。金先生来者不拒已经有点醉意了。沈蒹恼她妹妹净领头儿惹事。沈葭听了说:“哟!才行过了礼,就不向着自己的妹妹啦?”旁边一位太太听了就爱惜地看着她说:“都是这样儿!嘻嘻!不怨姐姐。你有了婆婆家也是一样儿,嘻嘻!真是的!这些小姑娘们!都作了人家了,还斗口呢!”说得听的人大笑起来。金先生说:“她也快了。瞧她还能淘多久的气?”沈葭气得涨红了脸。一阵笑闹里,被人从金先生那里问出她的事,亲友们烦男同学们从门外抓回冯新衔来,要他和沈葭用吃酒来代替回答。若有此事而不好意思认账可以喝酒。沈葭瞪了冯新衔一眼说:“你敢喝!”
冯新衔装作不知所措的样子说:“不是我不喝,是她不许喝呀!放了我罢!”
沈先生看他有趣便大笑起来。许多老太太们便拥上来。七嘴八舌地说:“有老丈人呢!喝罢,喝罢!”他听了,看着沈葭。沈葭想从人缝中钻出去逃掉。却被人按住了。他拿起杯子说:“我还是不敢喝。可是让我试试看!”他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大家鼓起掌来。沈葭呢,她两眼含情脉脉,红红的双颊,闪着快乐和感激的光。
于是又有人向老沈先生、老太太致贺。老先生说:“好了,好了。”他笑嘻嘻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谢谢,谢谢。”却又把敬的酒吃了。沈老太太也把酒吃了。
散席后,许多女孩子随了车去新房去玩。男生多半走回学校来。他们几个老朋友便邀了冯新衔回到老地方去吃茶。坐定了之后大家吃了点茶才慢慢地找到了自己要说的话。
“新衔,你是一个快乐的人。”大余说:“你自己有你快乐的办法。”
“快乐不快乐原是要看各人的作法的。”他说:“我不愿意找别扭。我今天为明天的快乐打算,明天又为后天计划。我倒也相信这幸福是靠得住的。”
“你这样就算是订婚了罢?”朱石樵问:“别人至少已经承认了。”
“我在这以前就承认啦!”他笑着说:“很少有在订婚仪式举行时才承认的呀!”
“这实在不坏!”小童说:“两件喜事,一席酒。双喜临门。我想不出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冯新衔好比写小说,不妨热闹一些。”
“这种场合不是我造成的。”冯新衔说:“等我发现这形势不坏时,何必忸忸怩怩的呢!对不对?”
“对!”几个人一块儿说。
“对于沈葭呢?”他说:“我的看法是这样:我不是个英雄,她不是什么天香国色。所以我们没有表演什么哀艳情节的责任。同时也省掉了一段回肠荡气的大收场的烦恼。我觉得她怪可爱的。怪女孩子气儿的。她用起情来聪明专心,而不是精到利害。她也很能干很爱出风头,倒又不是我最怕的什么什么社会运动的领袖,那种叫人扑朔迷离的女性。我常觉得,把她娶了来作我的妻子,一定更可人意。我常常这么想。她一定会发现她自己是那么一种可爱的角色!”
“我想她也一定是。”朱石樵说着笑了:“可是我敢担保她自己却不会想到!”
“正对!”冯新衔也笑了:“跟女孩子说笑久了便忘了老朋友谈话中这种严谨的地方。我说漏了。她正是一个不大知觉的人。她的可爱也在这种地方,她真像易卜生笔下的娜拉一样又叫人爱,又叫人无可如何,只有尽心地去保护的妻子!不过,”他用一个手指点着说:“是闭了幕后的娜拉!”
“你的第二本书我已经知道是什么名字了!”大宴笑着说。
“第三本书名,我也知道了。”小童说。“第二本是‘选妻心得’,第三本是‘育儿须知’!”说着都笑了。
大余在一旁沉默了半天,这会儿也笑了。冯新衔问他道:“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如果是要结婚便只有这个理论。娶一个电影明星,天天演活戏也不大是味儿罢?”
“事实不可免时,也只有尽力演。”大余说:“不过很多好女孩子是被别人撺掇上舞台的。其实她们也都有沈葭的好处。也都应该做个好妻子!”
“好呀!”小童喊:“大余近来也比较更像一种生物了!”
“我来说罢。”大宴说:“这话初听起来不像大余这种独身论者所说的。事实上是一种心理的两种表现。也许从前他的独身主义正是积极的赞成结婚,因为求全责备太苛刻的缘故使他宁愿独身,又从而找出许多言论来辩护自己。这些言论说不定不久又是拥护新说法的生力军呢!”
“怎么样?,大余?”小童说:“人家是学心理的。分析得你意下如何?”
“没有,没有,”大余说:“还没有这么快。”
“这样说来,”朱石樵说:“虽说是没有那么快,大概也不远了。”
“越说越远了。”大余笑着拦住他。
“学心理的人一分析,就如同我们解剖一样,看见那只小蛤蟆的心这么扑登扑登地跳!”小童说:“跳的神气和书上记载的一点儿也不差!”
大余听了也不生气,他用手拍拍小童,意思是让他先别闹。他对大宴说:“这样你可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了。关于这件事从来没看见你有什么事迹,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宴没防备他这一句,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他说:“你也没见过朱石樵有什么故事,怎么不问他呢?”
“他是白莲教。”小童说:“另当别论。你是一向讲究什么‘正常’,什么‘人情’,又是攻击什么“矫情’的。”
“今天该我寿终正寝了。”大宴笑着说:“不要逼出人命罢。改天再谈行不行?朱石樵倒是值得谈一谈的。真的,改改话题罢。”
“怎么啦?”朱石樵说:“参加了一个婚礼,又听见冯新衔也了却一件大事,吃下两杯喜酒,都有点颠三倒四的啦!”
“也好,”大余说:“你也说说看,除了小童是小孩子,都要说。”
“小童也不小了。”朱石樵说:“至于我呢?我觉得这件事是落不到我头上似的。我也不去惹人,也没有人惹到我。我大概是这么一个结果,我不会摇旗呐喊的要独身,结果也许一不留神发现自己六十岁了还是一个光棍。”
“不大像!”小童说:“你是还没碰上你的运气;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仿佛是梦里出游遇见了下雨。脸上这里一滴,那里一滴的。睁眼一看,是一个女人的眼泪。又像是掉在泥坑里提左脚也提不起来,提右脚也提不起来,低头一看是一群小孩子!抱了腿在闹……”
“就像是你看见了似的。”朱石樵笑着说:“女人怎么就要哭呢?”
“女人就是要哭的。”小童说:“并且是不顾轻重的。这便是女人两大特色了。她也许一下子就用你的文稿给小孩擦了屁股,并且还嫌纸上有字呢!”
“完了,完了!”大余说:“一场谈话算是叫你给搅散了。我把预先想好的结论说了罢。年青的男女都要有一个阶段有独身的倾向。这是爱情发展的一个过程,这时期内,他们爱自己甚于爱异性。他们在这时期内所说的要独身的话也是真情。不过却甚不可靠。”
“不打自招。”小童说:“你的结论就是这个呀?”。
“这是书本上的知识。”大宴说:“倒不怪他。他未必便是说自己心迹。”
“书本上的知识!”小童说:“正对呀!就跟组织构造的书上说的一样!那只蛤蟆的心扑登扑登地跳着!”
大家笑了起来,大余也无可奈何。时间不早了。一起回到新校舍去。
大宴这一夜没有好睡,仿佛在梦里又参加了一个婚礼,婚礼时间非常之长,新娘看去又似沈蒹,又不似沈蒹。有时仿佛记得是伍宝笙,又像是蔺燕梅。不过蔺燕梅又似乎不在场,好像是看见她在一个极大的花园里玩,又唱歌,又和小动物玩,不像是新娘子。不过他记得蔺燕梅穿的是白缎子极考究的礼服,还披了白纱。新郎是谁,记不清了。来宾非常之多,走路都觉得拥挤。好像都是熟人却又只觉得人影在动,华丽的衣服在发光,记不起确实有谁来。早上梦醒了,神志还是晕晕的。
他躺在床上想想自己笑了。便先不起身,索性多寻思一下。这样一个梦他自己晓得应该如何解释的。不久,通头彻尾明白了之后,也就不以为意了。忽然他想到了近身的几个朋友,用昨天喜筵上的情形来说罢,周体予好像是已经生活在温柔乡里了。范宽怡整个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常常会无故的看了她笑。想想他在运动场上的气概真令人有“百炼钢”与“绕指柔”之感。“幸福不幸福呢?”他想:“其实那滋味如何不必去管他,只要人家自己愿意,便可以说是幸福了。”不过他对这解答并不满意。“无论如何这里有一种空虚的感觉的。”他又想:“不用谈幸福的生活本身便是一种虚幻的东西,光看幸福中人的神色罢;周体予简直是被人豢养的一头狮子,可怜的傅信禅更如白痴一样了。何仙姑不叫他吃酒,他便又喜欢又感激地不吃了。有人来寒暄,也竟是她来对答!什么:“他是在法院做事。”又是什么:“才毕业,不过是见习的意思!”而那个应当自己答话的书记官傅信禅只有快乐地在一旁欣赏她词令的份儿!他想想又生气了:“瞧他那份儿傻笑的神气!”
“朱石樵是一个幸运者!”他又想:“他所说的什么这件事里没有他的份儿,以及小童编派的什么一不留神已经是许多孩子的父亲了。二者都是非常可能的。同时也真证明他今天心理是很简单的。
“不对!不对!”他又想:“朱石樵这种不是办法。他对女人太无知了。这样是盲人瞎马!余孟勤又是一个太精明的马师。因此骑马对他是一件旅行工具,而不是兴味,本身也太乏意趣。冯新衔呢?冯新衔?
“他是读熟了千百篇小说的一个角色,有意地去做戏,可是必定如学地质的人去旅行那样,瑰丽的山川,只能引起他想到地壳初形成时的造山运动及一些岩石学名。”
正想着小童进来了。看见他还没有起来,便举起手里的小白兔子对他说:“起晚啦?把它给你放到被窝里?”
“你这个小鬼!”他想:“是什么福气?是你性情好罢!这便如同有财富的人一样,越有钱,越能变出更多的钱。你的性情快活,便能有好的遭遇,而性情便更加快活。有一个好女孩子作知己的朋友,便能有十个好女孩子一起玩,然后又发展出一个最正常的性心理。这心理又培养出一个安全的恋爱态度来!”
“你发什么呆?”小童问:“病了?”
大宴听了便笑着起身下床来:“我真是有病了。”他说。
未央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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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中的专门课程,多半是从第二年起才开始。很多学生在二年级时才弄清楚他自己是学什么的。也因此很多心力不够强的学生,在二年级一开始时,一下子应付不了这纷至沓来的陌生功课而失败。那些能够支持的,也不免慌乱上一两个月才找出头绪来,才寻到新的读书方法。直要到这新读书方法,及新的对学问的认识寻到后,才能看出这门功课前程上的大概,性质上的特点。也才有新的恐惧及决心,也才有新的把握与兴趣。这样来日的成就如何,自己也可以揣摩个差不多了。
当然应付这新心境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在一年级时便开始接触本科专门功课,及接近本系的高年级同学。但是这个办法很难在那么年轻爱玩的学生心上得到信赖,通常,在困难未发生之前总是想不到它来临时候的滋味的。
爱情也往往是随了第二年级的开学以俱来的。一年级的男女同学是依了在中学时的习惯,男孩子找男孩子玩,女孩子找女孩子玩。二年级的时候,挟了那个生疏的书本同笔记本子,匆匆地在校园中走来走去的时候,正像他们才发现了自己是大学生那样,也战栗地发现了自己已经是个成长的男子,或是懂得别人暗暗注视和私议的大姑娘了。
一个学生若是不被上面的话所说中,那么,他很可能,一下子为了事前过分的紧张情绪所驱使,在接受他二年级新功课时跳过了感觉生疏的那一个阶段,便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此后三年之中,走了一条直路,直到那凄凉的毕业日来到。有时竟会无所适从,不知如何应付课业以外的事。他也很可能如春寒所冻杀的小草一样,在刚一发现自己是个青春期的青年时,因为不能习惯这种心理,便早早地把才发芽的情思埋葬了。也许直要到许多年后才又为一个春雷惊醒。那时便像在暗室中发芽的惨白的小叶子,又孱弱,又可笑。
伍宝笙和史宣文来往的信里常常提到做了二年级学生的蔺燕梅。史宣文总是说:像伍宝笙那种乐观、单纯的生活态度是她性格所造成。但是蔺燕梅的思虑大多,这便与伍宝笙当年不一样。她又学的是文学,也不该走一个学自然科学的人所走的路子。依照她那种研究心理的人的看法。蔺燕梅生活的各方面,外表的活动,与内心的活动,需要好好的照料。这方面的发展或者竟比功课还重要。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一些她近来思想上的活动呢?”蔺燕梅升入了二年级后在第一学期过了一半的时候,这天伍宝笙又收到了史宣文一封信。信中又问及蔺燕梅的近况。她这样不耐地问:“这一方面我希望能晓得的消息,从你们哪一个的信里也得不到。燕梅的信上总是:‘我真忙!我又看完了雪莱的无神论了!若不是一暑假中忙着念了点儿书,我的英文程度真不够去懂雪莱的!真后悔不该去参加夏令营!从西洋文学史一课的内容来看,从此以后,三年的工夫,精神,全放在书本上,天天开夜车,也念不完该念的书!’这是她的信!这是你这当姐姐的人教的罢?你以为她这样下去有好结果吗?光说念成一个书虫罢,这都不是个聪明的办法哩!一天双城记!一天柏腊图对话录,等一会儿又抓起失乐园,等一会儿又是无神论之必要了!乱来!简直是乱来!念书也不挑一挑!乱念!
“没有能力选择书的时候,真不如不念!一个暑假,把人念老了。半个学期,决定了她一生。
“她是决不该走上一条研究死学问的路上去的。她一腔热情得不到好的培养!一旦她成为一个怪脾气的学究时,我非来质问你不可的!这一朵儿玫瑰才在校园里开了一年,你们便要把她摘下来,泡在药水里,变成死生物了!
“她接近余孟勤?!真气坏了我,余孟勤是园丁?他不配培植这一朵花!不许他把有毒的水浇在她身上!
“你们以为她本性接近书本子吗?以为她一年级的成绩难得吗?告诉你们吧!那一点点成绩,以她的聪明来说,真是毫不足奇。这是一条太容易走的路,她已经有这个倾向了。你们又从虚荣心上鼓励她!
“我再说一句;她是太热情,太喜活动的一个人。也许依了现在的路子,她学问可以成功,而她人生终必失败!你看她信上那些‘!’罢!这一顷洪流,必激成祸患!……”
伍宝笙看了史宣文的信,心上越想越难过起来。她一遍,又一遍地看了,不觉伏在枕头上痛哭了。她想不透史宣文为什么近来这么误解她,说话这么委屈她。
她自己非常想念史宣文。她想史宣文同自己一样地做了助教。自己还是不曾离开母校呢!仅是搬到南区这教职员宿舍。住一个单人房,便觉得孤凄得不得了。史宣文走得那么远,连朋友都分开了,更该多么难过!想想在学校的日子,过去的生活常常清清楚楚地回到她眼前来,两个人沉醉在自己的功课里,一霎间,四年过去了。谁的生活,思想都那么单纯,又都那么清楚地为另一个人所知道。谁的临毕业时的感想也都告诉过另一个人,而又为另一个人所同情,所同感。哪想到,才半年不到的工夫,便会收到她这种口吻的信!
是谁想着法儿领着蔺燕梅去远足,去玩,去接触同学,接触校外的人?是谁怂恿着蔺燕梅去参加夏令营,去习惯团体活动?是谁苦心地为蔺燕梅每一件小事打算,担心?
想想今年春天,是谁接受了学生会的请求,说动了蔺燕梅去表演舞蹈?这个妹妹,这朵诉说三愿的玫瑰,天生是这么一个忧郁,多思虑的性格,叫姐姐有什么办法?她从春季晚会里下来,连台妆都不曾卸,便在池边上,对了初开的玫瑰说:
“姐姐,我已经不那么想了!‘红颜常好,不凋谢:’是不可能的!”
“我实在忍受不了,如果她有什么不测,有什么风险!”伍宝笙想:“我也绝无心用一种腐化她热情的学术兴趣来保护她!史宣文!史宣文!你来罢,我的好姐姐!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领导她才好!我希望我忽然昏死过去,一二十年后再醒过来。这难渡过的一二十年呀!我无力领她,也无力支持我这跳得太猛烈的心了!
“史宣文!我的心好疼哟!你骂我吧!我都能受,只要你能在我旁边来领我哟!我好难过哟!我没有人商量,又被你委屈!”她抑止不了一阵心伤,哭得泪流满面。心上又乏,又抑郁。
“在夏令营上,”她又想:“我实在又觉得,她的思想和余孟勤接近得多。我也确实想到把她交给余孟勤去比较好。她说:‘我必会从他那里得到好秋天!’并且余孟勤那种学究论调,又是尽人皆知的。她会不明白?
“也许史宣文是把自己在大学生活中的缺憾转移到了蔺燕梅身上?史宣文离校以后这种心理就更强了,可怜的史宣文,你不要怪我吧!我刚才哭了一场。我不该哭的,不该觉得委屈的!
“也许蔺燕梅正跟她的意思相反!蔺燕梅正想多在学校中念一点书。也许她的话是:‘这一点风头吗?以我的美丽,是很容易的。我已经害怕有这种倾向了!你们又来怂恿我!我就是要多读书!’那么,我真难作人了!”
“看燕梅去!”她想。马上一翻身从床上起来。照照镜子。眼上泪水还未干呢!她抓起史宣文的信开了门。心上转念一想,又把信丢下,空手走了。她想还是同往常一样,别搬嘴弄舌,给这个多心事的小女孩添乱。她走出南区,往城墙缺口去,心上想起春季晚会前,她两个会曾这么走了一趟的。她在路上说动蔺燕梅去表演的。“现在蔺燕梅说不定真打算‘戴上副大眼镜!’了呢!这个皮孩子!”她想着自己又笑了。
到了南院女生宿舍,走到楼下减了一声,听着没有人答应,走上楼去,一看屋门是关着的一个人也没有了。这间屋子,从前是史宣文,蔺燕梅同自己住着的。现在连进都进不去了。心上闷闷地,又回身走下楼来,望见梁崇榕、梁崇槐姐妹回来了。
“伍宝笙?”梁崇榕喊:“是你吗?”
“是我!你们有什么好事儿,姐妹两个笑得那样儿?”
“是呀!姐妹两个!”梁崇榕走在前面,上得楼,开了锁。三个人一同进来。“光剩了一个姐姐就是不快乐的了!是找你妹妹来了罢?”
“我真是怪想她的!”伍宝笙柔和地说:“她有课吗?”
“她的课都跟我一样,除了多一门语音学之外。”梁崇槐说:“今天下午一下午都没课的。”
“那我到图书馆找她去。”伍宝笙说。
“别这么忙好不好!”梁崇榕说:“做姐姐这样儿,真叫我可怜的。”,
“你去也找不着!”梁崇槐说:“做妹妹的真未必这么想你呢!她这会儿一定是在顾先生家里。算了,你跟我们出去玩罢。晚饭后她一定在屋里念书了。”“顾先生家里?”伍宝笙问:“你怎么知道?”
“全校的人都不知道,我们同屋的也会知道!”梁崇槐说:“她必定在那里,余孟勤也一定在那里,现在蔺燕梅完全是余孟勤的随从,一切听他的。那一门该三年级才选的语音学也是听了大余的话选的。”
“算了吧,崇槐!”她姐姐说:“有你什么事?我来说罢,燕梅近来常常到顾先生家里去。是顾先生叫她去的。余孟勤也常去。这是燕梅自己说的,顾先生正教燕梅同崇槐西洋小说所以熟得很。燕梅把去顾先生家当做一件十分重要、十分当心的事。她自己管去顾先生家称为去耶露撒冷朝圣!回来总是带了书来念,或是带了言论来发表。崇槐就常常和她争吵。今天燕梅吃过饭又要‘朝圣’去了。崇槐说了一句:‘总该打扮,打扮呀!’就又吵了一场!结果,两个人又都后悔,还抱着哭了一顿!才好笑呢!你要不要看,她两个还写了一个和好的条约呢!”
伍宝笙听了,又是心事,又是新鲜:“把和约给我看,崇槐!”
“不给。”崇槐说:“不干你事!”
“我是姐姐。”伍宝笙说:“你若是在条约上欺负我妹妹呢?”
“我给你看!”梁崇榕说。她一面把崇槐推开:“她们立约还是我的中证人呢!”
梁崇槐也就不再拦,由着梁崇榕找出一张花信笺来,上面写着:
梁崇槐再不讥讽蔺燕梅朝圣的事了。她们是好朋友。
立约人蔺燕梅
梁崇槐
还有:蔺燕梅去朝圣,并不一定要打扮得花里胡哨儿的。
又还有,从耶露撒冷带回来的言论是可以容许好好儿地辩论的。
中证人梁崇榕。(若是再加:“还有”,“又还有”,便不负责了。)
伍宝笙看了笑不可支。梁崇槐脸也红了。
“你们怎么不盖章?”伍宝笙问。
“她们说盖章俗气。”梁崇榕说:“两个人就亲了个嘴儿!”
“呀!那么中证人呢?”
“中证人赶不及,蔺燕梅就跑了!”梁崇榕说。
“跟我们去玩一个下午罢。”梁崇槐说:“晚上还你一个妹妹就是了。先去看一场电影,再吃一顿晚饭。”
伍宝笙怕自己回去心上闷,又看她们高高兴兴地去打扮,换衣裳,想想放自己个假,就说。“走就走吧,我也懒得换衣裳了。你们可得快一点。”她说着无心中走到蔺燕梅的大镜子前面去照照。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穿了一件藏青色呢子的短外衣,里面一件薄呢子衣服是浅蓝色的。领口有一个别针是一串儿可以活动的紫色葡萄。她想这样衣服实在也够好的了。她掠了一下头发,觉得自己肤色真白细。忽然又想起蔺燕梅来,“自从蔺燕梅来了之后,叫她缠得我也找出几件从家里带出来多少年没有穿的衣服来了。这孩子自己没事儿照照镜子,打扮打扮也拉上我!现在我才搬出去半年,就又忘了这一套。那些没穿过的衣服还是压箱子底儿。身上这件也忘了是哪天穿的了,大概又快穿一个礼拜了罢?”她想着又看看自己的脚上,袜子拉得好好儿地。鞋上也没有土。“不打扮呢!什么也可以看得过去。”她又想:“打扮呢?天天也打扮不完!还是燕梅好玩,拿打扮当玩了。”
那边梁家姐妹也完事了。她俩看了她笑一笑。她们身段,容貌上的线条确是楚楚动人。她就说:“真好看,你们打扮惯了的,不打扮成不成呢?”
“我若像你那样长得好,我也不打扮了。”梁崇槐说:“我真爱看你自自然然地那个样儿。倒觉得你坐在梳妆台前都不顺眼似的。”
“我对打扮是有一种看法儿的。”梁崇榕说:“不管长得好不好,不管年纪大年纪小,都要尽本份打扮一下,表示我的精神贯注到那地方了。我要是一天不打扮就觉得一天没精神,做事不起劲,像没有洗脸那样。打扮不过是洗脸的变相罢了。”说着三个人并着走出来。
“真叫你说着了。”伍宝笙笑了起来:“我虽不是打算连脸也不洗,我倒是真希望能省一点事就省一点事。”
“这地方我的想法跟崇槐一样。”梁崇榕说:“你是有和我们不同的地方,我喜欢在打扮的时候想到别人;这个人怎么把胭脂擦得这么圆呀?这个人的嘴唇真好,口红不要涂也好呀,等等。我有时也想到过你。有一天还跟我妹妹说起过呢!是不是,崇槐?”
“我记得呢!那天燕梅也在。”她妹妹说。
“我说:‘你们说要是伍宝笙该怎么打扮好?我真想不起来?’‘头发不作才好’。她说,跟着又说:“还是不打扮才好。’蔺燕梅听了就说:‘不过穿衣服要紧。她美在身上,美在走路,动作上。所以非穿对了衣服不行!’这就是我们的结论。我们自己呢,只有费点事,多在照镜子的时候来粉刷楼房啦,裱糊窗棚啦!擦粉涂胭脂!”
“真是国语说得好多了!马上学会贫嘴了!”伍宝笙笑着拦着她:“多惹人喜欢的整整齐齐一对儿漂亮姐妹,舍得用这么难听,气人的字眼儿形容自己!”那个梁崇榕偏顽皮地又说了好几遍,她那明媚的眼睛正高兴地,笑得好不开怀。
“我们不但要打扮”,梁崇槐看了自己身上一件碎花的绸衣服说:“还要分时候作不同的打扮哩。白天少打扮一点儿,晚上多打扮一点儿!”她的衣服花色是很时新好看的。姐妹两个穿着一式的衣服,鞋。带了一式的皮包。健好的身肢,走着三个人一齐的步子,那微微震动着的衣衫下面的腿衬了衣衫上的纹浪,她自己看了也爱。“不是吗!崇榕?”
“可是还比不上伍宝笙!”梁崇榕说:“什么时候看都好!”
“你这半天拿我们忙人开心呢!”伍宝笙说:“当是我不知道呢?让我说明了罢,省得叫你们俏皮话挖苦到牛身上,自己心上觉得冤!不就是提了一句问你们‘不打扮成不成?’惹的祸?人家可真没坏心,真是看了你们动人、漂亮。真倒霉,叫你们两个一场好骂!”
“我们说得也是真心话!也想不到没赶上伍宝笙的好气性儿?”梁崇榕又笑了:“这个‘气性儿’用得对不对?”
“话里不常说了,旧小说上仿佛在哪本儿上见过。”她答:“这个先不管他。方才你们说的全是实话,整个儿的实话,也没添,也没减?”
“何至于审问我们呢?”梁崇槐说:“全是实话!当然不多不少,全是实话!”
“我告诉你罢。燕梅那话她告诉过我。”伍宝笙说:“她最恨我穿衣服不当心。那天你们谈过我之后,她见到我也说过了。我记得底下还有半句:‘可是她就是不肯当心穿。瞧她穿了那件长条儿的!人又长,一匹布似的!’有没有这话呢?”
“崇槐!不得了,以后咱们说话可要小心了。屋里有了奸细啦!”
“她俩当不了她姐姐几天奸细了!”崇槐说:“以后倒是她从耶露撒冷回来的时候少跟她抬杠是真的。别在话里把余孟勤得罪了!”
“成啦!这话又到了我耳朵里了!”伍宝笙说:“我是不是该告诉我妹妹去呢?”三个人就大笑了。
她们顺了翠湖堤走下去,又上了正义路,一路上也碰见不少同学。伍宝笙总觉得身边上不是蔺燕梅,挺不惯的。
“从耶露撒冷带回了些什么言论惹得小崇槐不高兴?”她问。
“崇榕,咱们不说!”崇槐淘气地和姐姐挤了挤眼。故意狡猾地笑着不说话。
“我想,我也不用问了。”伍宝笙说:“总是一些深奥的大道理!咱们中下之资听了也未必懂。”
“也许是。”崇槐说。“反正不告诉你!”
“顾先生倒是个有趣的长辈。恐怕是他很讲了些功课以外的学问。蔺燕梅听了就接受了。余孟勤有一套言论大概当场就发表相反的意见。燕梅辩不过他,满想一肚子牢骚回到屋里来找人支持。谁知道现在学校里的女同学哪一个不顺了余孟勤的言论走?于是孤独的蔺燕梅就急哭了,说:‘从顾先生那儿来的言论是不容许批评的了!’可怜的燕梅!”伍宝笙两眼看了空中,一边想像着,一边作戏似的说:“还是姐姐能帮你。心上有委屈,来找姐姐!大余欺负你,姐姐打他!”
“这样,你妹妹更不会来了!”崇槐听了气不过,说:“在她面前少说余孟勤的不是她或者还能听下你一两句的!”
“我看你被她反话挤得也憋不住还是我说了吧!”梁崇榕笑着说:“蔺燕梅太好想心思,偏偏碰上了个余孟勤喜欢影响别人的思想。正是她接受了余孟勤的怪论调今天东,明天西的。蔺燕梅听了佩服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给什么书,她就看什么书。人家追求女孩子,是拖了女孩子玩。余孟勤追求女孩子是逼了人家念书。蔺燕梅在他的思想和言论压迫下,忙得喘不过气来!这个男人也真怪!这两天她又在半懂不懂地念尼采了。抱了一本‘扎拉孔士图作如是’,熄了灯不睡觉,点洋蜡,查字典!真受罪!”
“她自己信他的话也罢了,”梁崇槐说:“她非逼了我们也相信不可!尼采净驾女人!我能服气吗?她还跟我吵!她说的都是余孟勤的活。我又吵不过她。好像她自己就不是女人了似的!”
“燕梅这孩子真怪!”伍宝笙心里想;“干件什么事就比别人都多带上几份儿精神。念起书来也这么不要命。相信起一个人来,真恨不得把小命儿也交给他!不过余孟勤看书确实是多,我也真领不了她念书。她对余孟勤大概完全是学问上的羡慕?”
“你们想她会不会因此也就有了她第一次的恋爱?”她问。
“会不会!”梁崇槐说:“还有不会恋爱的女孩子吗?”
“爱余孟勤?”
“还会爱顾先生?”
“怎么从来没听她跟我说过?我只知道在学校里他们有时候在一起。”
“她自己也许还没有觉出来。”梁崇榕说:“可是我们可看得太清楚了。”
“你们比她自己还清楚?”
“当姐姐的呀,你怎么这么个聪明人糊涂起来了?”梁崇槐叹口气说:“这个跟害肺病一样,等到自己觉的来的时候也就不差什么了!要不怎么说,一发觉了,也就难断根儿了呢!”
“算了罢!别说得太高兴了。”伍宝笙说:“小姐大概常常害点儿肺病什么的吧?”
“‘是非皆因多开口!’从现在起到电影散场为止,决不再说话了。”梁崇槐笑着说。这时候她们已经走到电影院门口,她便跑上去买了票。三个人进了场。电影已经开演了。
伍宝笙心事重重,电影又是一部笑片,扰得她也想不成系统。散了场,三个人慢慢地随了人群走出来,前面忽然发现了两个人,正是余孟勤陪着蔺燕梅。隔了十几个人,也是挤在散场出来的人群中走着。
“看,崇榕!正是他们!”伍宝笙说:“余孟勤比我妹妹高一个头!”
“好得意!”崇槐说:“他们那一圈儿的别人全偷着看她。大余带了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来看电影!”
“也不坏,是不是?”伍宝笙说:“男生里头也难得找到配得上我妹妹的!”她说着心上想起暑假前燕梅还和自己开玩笑,说什么余孟勤是这学门里承祧延嗣的长子,自己是和上睦下的大少奶奶呢!现在嘴可软啦!她想着回去就写封信去告诉史宣文。
“我不知道是怎么,就觉得他们配成一对儿不合适!”梁祟榕说:“蔺燕梅滔滔不绝地讲尼采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及平常时候美了。又总看了她一天到晚在余孟勤的影响下呻吟怪可怜的。他们弄到一块儿真不是幸福!这个园丁,养不好这一朵花!”
“这个园丁养不好这一朵花!”这句话像是一个闪雷打在伍宝笙心上。她一天来的疲倦的思潮已使她心血淘干了。方才还想写信去告诉史宣文呢!史宣文信上的话又从梁崇榕口中说出来了。她无力地说:“崇榕!你的话里有道理!哪天慢慢地讲给我听听?”
“没有什么。”她说:“蔺燕梅不是爱大余,是爱他一肚子的书。大余也吸引不了她,是他那逻辑严谨、训练有素的口才!蔺燕梅能从嫁给一堆书一个好口才里得到幸福么?”
伍宝笙听了不说话。走出电影院来,前面已经看不见大余同蔺燕梅了。她们也就找到一家比较好的西餐店去吃晚饭。
光是女孩子出门,不能不多花点钱的。比如说她们三朵花儿似的人走进了个小店,若是遇见了像上次在大普吉那里碰上的流氓便怎么好呢?伍宝笙想起那次的事来,她说:“这也难怪燕梅看不清楚,在她心上,本来这是第一次找到一个光彩胜过她的人。即使仅在念书这一方面比她强,也是她仅遇的了。”
“她总不能就嫁给书本呀!”崇槐说:“我就气她这个碰上什么,什么就全是好的这种脾气!她将来有嫁不完的人呢!”
“她也不能说在各方面全有兴趣。”崇槐说:“她能歌能舞,我敢保她不会嫁给一个电影明星。大余能吸引她就因为她只在功课这一方面好强的原故。”
她们一同吃了晚饭,又一同走回文林街来。到了南院门口,梁崇槐向伍宝笙说:“到我们屋里来看看你的妹妹?她这会儿未必在屋。”
“不了。”她说:“我要回去多想一想。我们今天说的话,也不要对她说起。好不好?”
“真是用心的姐姐!”梁崇榕说:“我一定帮你的忙,叫我妹妹也耐着点,要不然,她等下一见到蔺燕梅准是直喊出来:‘蔺燕梅!我看见你去看电影了!’”
“瞧你把我说的!”崇槐也笑了:“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
“还早,我一个人走走吧。”她说。她们便分手了。
伍宝笙走进了北院,一阵风吹过来,她觉得有点凉,便把外衣的领子竖起来,快着点儿走。忽然在快到城墙缺口时,后面听见有脚步追上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干什么一个人走得这么快?”
她不敢答应。又害怕,又生气。
“是我,伍宝笙。是桑荫宅。是不是因为走黑路害怕?你走得好快,我追也追不上!”
“你吓了我好一跳!”伍宝笙气喘着说:“本来走黑路就够害怕的了。你又冷不防地跑上来说一句话!”
“口音都听不出来了?”
“哪里还听得了什么口音!”
“你也会害怕?”桑荫宅说:“你说我好笑不好笑?问这种话!我常常觉得你是个超凡的人。有时候以为你的来历都一定很特别。至少一半是天使!我才那么问你。我以为天使是不怕强盗的。”
“我宁愿这样作一个平常的人!我们的诗人!”他们一路走着说。桑荫宅是回新校舍去的。
“我宁愿是个鬼魂,也不愿是个平常的人。”他说:“横死都比平常地活着好!强盗、诗人,都不错。”
“你们学文学的人真容易走上魔道!”她说。
“所以我说你是天使了!”桑荫宅把这样的话在新诗上写惯了,平常也就这么一句一句地随便说着:“也许做了天使又要觉得平常人好了。”
“真是这样!”她说:“我已经到了。谢谢你,穿颜库丝雅的人。先吓了我一跳,又把我送到家。”她走进宿舍去了。
“哦!”他呆在宿舍门外。忽然他自言自语地。“‘我宁愿是个平常人!’‘你们学文学的人真容易走上魔道’!她不喜欢学文学的人!她不喜欢!”他一边说着一边走着。“然而她也同意了,‘也许已经是天使了,才觉得平常人有趣。’其实天使是多么重要的!没有天使,没有缪司女神!没有文学,艺术!荒唐!”
“可是她又说了;‘谢谢你,穿颜库丝雅人,先吓了我一跳,又把我送到家!’她待人都是这么和气的!”他想想又在心上恢复了天使的光辉。自己回到新校舍去了。
第二天下午蔺燕梅有语音学一课,她下了课走出课堂来,正看见余孟勤来找她。她抱了书同笔记本子就同他一齐在新校舍里草径上散步。
“我们什么时候去顾先生家吃晚饭?”她问:“几乎是天天去玩已经够扰人家的了。又要去吃饭。”
“不光是麻烦他们呢!”他说:“你看顾太太平时都买得些什么菜!现在这种年代,教授的生活都是很清苦的。他们还不知道要化多少困难的钱来准备呢!”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下来?”她说。
“这是什么话!”他说:“难道顾先生顾太太是虚邀我们一下吗?心上可以想到他们的困难,不过是推辞不得,并且到时候一定要去。顾先生要请我们,他当然会知道自己的事该怎么办。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做客就是了。你这个孩子,那么懂事儿的,是怎么了?”
蔺燕梅听了笑了。便改说别的:“孟勤,语音学实在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念起来真烦人!别的书是训练思想,这门功课简直是一种技艺,我已经忙极了,再为他费时间心上真不甘!”
“你们外文系本来有语言和文学两组。拿文学来说,三年工夫能有什么成绩真是天晓得的事情。谁也不敢说有把握。而语言呢,能学一样是一样。要想有科学的方法和有系统地认识语言,非先学语音学不可。这些功课对于你这么一个肯用功的学生是没有什么困难的。怎么啦?觉得没兴趣啦?前一个月不是还挺高兴地来跟我显排语音学的知识吗?”
“你为什么不早说语音学是这么一回事呢?”她反抗余孟勤的压迫:“我根本只想念文学组,不希望念语言组。我对外国文想能说两种,顶多三种就够了。我先前听了你的话以为不念语音学,便什么文字的发音全弄不好呢!你看现在,你自己也说过我的英法文发音全比你好。我们是从语音学上得的好处吗?伍宝笙就没念过语音学,有谁能说她的发音不好?再看我们语音学班上的同学,有些个听力不行的人是永远发不好任何音的。可是他们的语音学理论还是考得很好!你又要我用心思,又要我去学技艺!”
“你是累了!燕梅。你已经走到了一个难关。”他笑了,说:“人的灰心有一多半是起因于疲劳。你以为人起劲地做事,与灰心而不做事全是有很充足的理由吗?许多无聊的事人们也不问是非地做了。只是因为它容易,值不得考虑是非有价值无价值便随手做了。同时许多有价值的事,太困难太烦乱,纷杂。把人累得筋疲力尽,而成功的曙光还远得很。自己一想:所为何来!便心灰意懒了。再想想;别人无思无虑地还不是快快乐乐地活着。便从此放手不继续干了。于是平凡人的一群中就又多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再说练习思想,或是求任何学问,不能博就无法能精。学文学的人多有一点儿语音学的知识不能算就是博了吧?还有,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到能出人头地的那一步。今天比同班的人多念一门语音学总不能就算出人头地了吧?
“已经是一个权威的专家了,还要自己逼了自己单独深研呢!他若是以为天下没有人能胜过他了,便稳当地坐下来休息。我们会明白他过去的成绩不过是争胜时虚荣心的产物而已。今天你便累了?今天你还早得很哩?
“人之成材与不成材所差只在一点点上。可是也就是这一点点,把人类从其余的生物中间区别出来。以后越走越远,才有了今天的世界。
“这一个人与那一个人的区别也是在这一点点上。今天的我,与明日的我,也是由这一点点来分。比方是跳栏。在第一栏时,人类跳过了那比方说三呎半的栏,猿猴只跳了三呎五吋,他们便留在那里,直到今天。人类乘飞机去非洲打猎时还可以看见他们从前竞走的敌手仍是跳他们的三呎五吋。一班同学毕业了,好比他们一齐跳过了一个栏。有人便一生如斯。有人便在不久之后可以把他的著作来给他的不长进的的同学读了。有人每天长一点成绩。有人每天早上起来,照照镜子,除了多添了一日的寿数而外,一切与昨天一样。
“你现在到了一个关口了。该跳一个栏了。这一点点疲倦看你如何处理。这处理疲倦的习惯要及早养成的。以后一关又一关的多得很呢,要记着疲倦时是要休息的,可是不要为疲倦打倒。人固然不会不疲倦,也不会永远疲倦的。
“我不会被他打倒。”她说:“可是语音学这一栏我晚一点,留给将来跳,行不行呢?”
“早晚是要跳的!”他说:“今天不跳,今天就留在栏这一边,明天不跳,明天便和今天一样。这是铁面无私的!再说你又不是没有这个能力。何苦不快一点多赶点路?人生短得很哪!”
“赶路赶得我兴趣都没有了。”她说:“也许这就是疲倦作祟罢。”
“你试着改进自己看。”他说:“本来也不能期望人人成功。人也要本份一点儿,别太妄想了。语音学如果太困难,便退选了吧!”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小池塘边,对了一池清水,和水那边的玫瑰枝丛。蔺燕梅心上有了无限感触。
就是今年春天,玫瑰花初开的时候,自己由姐姐陪着在那春季晚会之后,在这池岸上,同一地位坐了半个夜晚。姐姐问过玫瑰三愿的心情,自己曾经勇敢地答应过不希望做什么虚幻的梦。如今,花儿们无知地灿烂地开了又轻轻地谢了。春风似的姐姐也把自己让渡给了秋霜似的余孟勤。秋风是要结实,种子的。这时候看了花儿这么容易过去,能够不警惕吗?虚幻的梦能放弃,真实的成就能放弃吗?
“一场风雨,花瓣儿就落到水面上去了。一次夜航失事,小童他们一船的人也几乎送命!”她想。“人生是短促的。只有荣名能够长久。由了身边的余孟勤把我领走罢!他是一个严厉的伐木人。我就咬一咬牙,由他砍下来,多少作成一个材料罢。他虽然不爱笑,虽然很残酷,但是他是一个靠得住的舵手。他自己是个成功的人。他待我的态度虽然太缺乏体贴,可是我又不是糊涂人。能不原谅他么?”
所以她就又对这第二个争辩屈服了。她又笑一笑:“看我不成材罢?后悔管我的闲事了罢!你这个人,就像是从小没有人疼过似的!谁教你的这种欺压人的口气?什么叫做:‘本来也不能期望人人成功?’什么叫做:‘本份一点儿?别妄想了!’我听你的话就是了。不退选不算。还要永远当班上的第一名!”
“女人们作事就是这种感情用事:”他偏又有话说:“完全和风前的草一样自己顺了风倒了。作了感情的奴隶,还以为是感情的主人呢!”
“孟勤!你折磨死了我,你也不会满意的!”蔺燕梅不觉哭了:“我看完一本书,你嫌我没看完两本。等我看完两本了,又嫌没看完三本!我顺从了你的活,又会引起了你的牢骚。你用鞭子抽我吧!拍得我身上一条条儿的血,还嫌我跑得不快。我现在忍着泪让你亲手用鞭子抽死,叫你去找比我再快的马儿吧!你期望一个人好,你希望她成功,你总不该在她成功之前把她逼死!”
余孟勤怎么会劝止她的哀哭呢?他低头走开了。他固然觉得出这样的女孩子不但今生仅见,而且未曾耳闻过。但是他是一向严峻无情的。他对自己的鞭督也是同样硬冷无情。于是他想:“哭!女人把宝贵的原动力轻易交给泪水发泄了!”于是心上的气愤便平不下来。当然,在他鞭打自己的时候他是不会哭
的。
“孟勤!你走过来。”她拭着泪说:“别把我丢在这儿带着眼泪,一个人站着。我总是尽力听从你的话的。我想你一定讨厌我哭,我不哭了。我不服气我会被你抽打死也不能叫你惊奇一下!你打罢!骂罢!我总有一天成为你眼里一颗耀目的星星。我没有碰见过能胜过我的人!”
余孟勤不自觉地走过来了。他心上先是很觉得惭愧。后来听到蔺燕梅说:“我总有一天成为你眼里一颗耀目的星星”。他又有了批评。他想说:“这动机又是错误的!又是女人气的!”但是他说不出口了。他只说:“慢慢地走到顾先生家去罢。也许你能帮助顾太太招呼一下呢!”
蔺燕梅和他并着走了。她说:“孟勤!你能不能把说话的口气改一点?不是要你注意这些小节。我只求你把口气改一下好增加一点鼓励性!你太摧残别人的自尊心了!”
“这句话有道理。”
“你看,那边有好些同学站着看了我们:谁知道我现在是这么一种可怜的处境,谁想得到我们谈得是这么一种难堪的对话!”
九(下)
余孟勤又不想听了。他便不开口。他甚至都不想去顾家了。顾先生一直那么向他夸蔺燕梅的才华品貌。又一向那么怂恿他来接近她。而她原来也是一个女人。金先生一直向他保证结婚并不妨碍工作。又说他或者可以更明确地证实金先生的话。但是他的经验觉得还是自己的话对!他想:“我已经牺牲不少了。至少一部分时间,一部分精力。而女人与学问的关系偏那么淡!”
蔺燕梅也只是默默地随了他走。
余孟勤不能明白自己。若不然就是他口是心非。第一,蔺燕梅聪明才智并不在他之下。第二,他只能说‘人’与学问的关系如何如何。若要提到‘女人’那么女人也有话要问男人与学问的关系。若是他不能提出充分的理由,他不该偏心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第三,若是说起牺牲来,恐怕他所牺牲的比他所说的还要多些。因为近来他若是一天不看见蔺燕梅,心便未必安定得了!别瞧他见了她净说硬话。
不见那一双走在他身边的美丽的脚吗?那一双在去年初开学时,人家下汽车伸出走第一步时,便把他迷昏了的脚!暑假初去大普吉送荷兰鼠时,使他失手误捉的脚!现在走在他身边了!他偏要和人家谈死学问。若是天下人都谈起学问不作别的事情这还得了吗?人人都要像你余孟勤一样?都作半生不熟的书本儿哲学家又有什么好?这些且不谈他,若是蔺燕梅不依你,跺起这一双好看的脚说:“爱跟我玩就跟我玩,不爱跟我玩,放我走。别紧着教训我!”你个余孟勤又怎么样呢?
但是天下事情偏有这么气人的。谁也惹不到蔺燕梅心上。她偏把余孟勤的话藏在自己心上。谁若是想从她心上把余孟勤的荆棘似的言论拔出来,非得把玫瑰花瓣似的芬芳心房先行剖开,流血、弄破!
余孟勤把他美丽的俘虏带到顾先生家时,他心上也有一点不忍了。他想:“蔺燕梅也真特别,她竟这么乖乖儿地依顺我的话!”他便在敲门之前先低下头来对她说:“心上平静了吧,不生我的气了吧?”
“只愿你别怪我曾经生气就够了。”她又几乎流泪:“我也知道这一条路难走。你每次着急是应该的,你责备的也是好话!”在这种情形下,蔺燕梅和余孟勤都是在半催眠的心理中的。她和他都以为两个人能如此关切着急和原谅全是为着一种崇高、永恒的学术理想的原故。而又仅是为了这崇高、永恒的学术理想的原故。
他们敲了一下门。有一个女孩子跑来开了:“余哥哥,蔺姐姐!”她喊。她便习惯地伸了小手要蔺燕梅抱。把梳着两支小辫子的头倚在蔺姐姐肩上。小圆脸,大眼睛,也怪逗人爱的。她才五岁半。已经可以够到开门闩的了。蔺燕梅便把手中的书本交给余孟勤,从地下抱起顾先生的小女儿来。顾先生有三个孩子。这次来昆明只带了最小的一个。
“妈妈,爸爸都在家,小芸?”余孟勤把门关上问。
小芸却不回答他。只轻轻在耳边告诉她的蔺姐姐说:“我光告诉你,蔺姐姐,爸爸还没回来,妈妈在厨房浇菜呢!”
他们走进一个方方的天井。石砌的地,同廊子。到了正房上。这里一共住了两家。正房三间是顾先生住的。房东自己住在厢房。顾先生的房东是最客气的了,并不大计较房钱,只要租给一家念书人。若不然,顾先生也只有同别的教授一样去住大杂院去了。这里不但清净而且有花木呢!
“下来吧,小芸!”蔺燕梅把她放在地上:“越来越重了,把姐姐压死算完,这孩子!”
“爸爸还嫌我轻哩!”她说:“爸爸说‘可怜的小芸,这个穷爸爸都把你饿瘦啦!’爸爸就叹一口气!就这么说!”
顾太太听见了声就走出厨房来,手里还拿了锅铲:“小芸,叫过哥哥,姐姐了没有?”又和他们招呼了。
“忙了一下午吧?顾太太。”余孟勤说:“要不要燕梅帮帮忙?”
“忙了一整天了呢!”顾太太笑着说:“你光会说,你就不会帮忙?”
“叫他歇歇儿吧!”蔺燕梅笑着看了他一眼说:“他说也说了半天了。怪累的。还是我来吧。”
“大家一块儿歇歇罢。”顾太太说:“我也把锅铲放回厨房去。都差不多了。”
她从厨房回来,三个人便到顾先生书房来坐。这间房子颇宽敞,明纸窗下一个大书案。桌上书架上,茶几上都收拾得清清楚楚地。蔺燕梅说:“小芸,让我把你放到书桌上来。小孩坐高凳子。姐姐看看小芸今天美不美!”她就把小芸抱上桌子。
“姐姐才美呢!”她说:“小芸就爱姐姐。不许别人爱。”
“谁教你的?小芸!再说姐姐不跟你玩了。什么爱不爱的?”她一看小芸要哭,也觉得自己错怪了小芸。又忙说:
“啊,爱,啊爱。姐姐也爱小芸!”
“姐姐穿花衣裳!”她说。她说着就用小指头来指。蔺燕梅这天穿的是一件印花的英国料子。她母亲托人从仰光买给她的。上面鲜明的许多小孩,小狗,小木铲子,沙桶、小鸟,颠三倒四、好几种颜色的图案。小芸便爱看这种图案,因为她看得懂这种图书儿。纸窗下,清清楚楚地。
“小孩,又是小孩。小狗,小鼓,又是小孩,小女孩!”她的小指头就在蔺燕梅身上,胸前指指点点地,也不管人家难过。小手指头按下去真用力,按在人家身上,把胸口的肉都按成一个小坑儿。若是真有那么大的小孩儿,小狗儿,也叫小芸按死了。
“小芸,把姐姐急死了!”蔺燕梅捉住她这淘气的小手指头说:“姐姐恨不得把他们叫下来跟你玩!”
顾太太在她们前面,看了蔺燕梅的侧影,看了小芸的手指头在人家身上乱触。看了蔺燕梅已经丰腴完好的少女体态,她越看越爱,心上一动。偷看余孟勤一下,余孟勤也正看着人家呢!顾太太想:“我就不信你会不疯了似的爱她!”
“小芸,别跟姐姐闹。”她说:“下来和你余哥哥玩!”
“我不!”
“啊!不!不!她不!”姐姐把她揽在怀里。那边余孟勤有点窘地站着。
“别说她不跟孟勤,有了你在这儿,她都不跟我了呢!”顾太太笑着说:“我还要下厨房去看一下。小芸在这儿好好地跟哥哥姐姐玩。”她说着就走了。
大余走到小芸前面联络感情。拉了小芸的手。小芸很礼貌地把手给他拉了,却不说话。
“咱们相好,作好朋友,小芸。”他说。
小芸点点头。
余孟勤说:“你喜欢我不喜欢?”小芸又点点头。
“为什么喜欢我呢?”他说。
“因为爸爸说你好。”余孟勤窘了。“爸爸说你好”!顾先生是天天说自己好呀!自己就没有别的长处能吸引这个小女孩的欢心了吗?
“小芸,”蔺燕梅教她:“你说,说:‘我爱余哥哥!’说。”
“我不说。”
“姐姐爱听,小芸,说。”
“我爱蔺姐姐!”
“说:‘也爱余哥哥!’”她拍着她:“姐姐爱听,说!小芸说,只说一遍!”
“也爱余哥哥!”小芸说完就把头一转,不响了。
“小芸你爱谁多一点?”余孟勤偏追着问。他实在很爱这个蜷曲在蔺燕梅怀里的小孩的。
“当然是蔺姐姐!”余孟勤听了大笑了。
“小芸,不许这么说,”蔺燕梅扳起她的小脸亲她一下。“说:‘爱得一样多!’”
“别为难她了。”余孟勤苦苦笑着说:“她都要哭了。”
“不麽!不麽!”小芸已经哭起来了:“我爱蔺姐姐,我只爱蔺姐姐!”
“好小芸,啊,不哭,不哭,”蔺燕梅由着她的小头在自己胸前钻:“只爱蔺姐姐。不哭了。姐姐也爱你呢!”
“我们的小芸倒是会缠人呢!”门口一阵笑声,顾先生让着陆先生同女舍监赵先生进来了:“小芸,多少人羡慕你呢!”他是个有趣的老头子,偏爱当了许多人和蔺燕梅开玩笑。蔺燕梅无可如何。红了脸,放了小芸,和先生们行了礼。
“快到顾先生这儿说两句好话吧!”这老教授自己说:“别等我把小芸这个诀窍儿教给了人!下回蔺燕梅到哪儿碰见的男朋友都是会哭的,那可就麻烦了!”
“招呼招呼客人吧!顾先生!”她说:“一大屋子的人呢!手里大包小包儿的!”
“请坐请坐!”顾先生一直是笑着说:“我们的客人全是脚行啦。都管替主人拿东西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许多纸包接过来,放在桌上。顾太太也过来了,她在围裙上擦了手,一面招呼着一面倒茶。客人不肯要她帮忙。自己抢着来倒。结果由蔺燕梅给倒了。陆先生站在蔺燕梅旁边,问候她家里好。顾太太去看那些纸包都是些吃的东西。
“一白!昨天才领的补发生活津贴这又用得差不多了罢?”顾太太看了买的东西不少,这么问。
“要不怎么叫做生活津贴呢?”他说:“连陆先生的也都津贴上一小半儿啦!”大家听了更是笑不可抑。
他们这些人在顾先生家里走进走出直如自己家一样。大家下厨房去添忙,不一会儿就叫顾太太给撵回书房里来了。可是那位陆先生偏坐不住,才说两句话,又叼了那只老大的烟斗去看做菜。他自己家眷不在昆明,专门到顾先生家里来吃家常饭,想自己的家。
“请回书房去好不好?”大家在书房都听得见顾太太在嚷:“等一会儿把烟灰当做胡椒面儿下到汤里了!”
“听!汤已经下锅了。”顾先生说:“这就差不多该吃饭了。咱们去把筷子拿来摆桌子。”
大家又要起身。蔺燕梅说:“这也用得着惊师动众的!小芸一个人就够了,是不是?小芸!”她便由小芸拉着去了。大余也就不自觉地跟在后面。
他们走了。赵先生就问顾先生说:“他们现在挺好的了罢?”
“不错了。”顾先生得意地说:“我就看不惯余孟勤从前那股子死心眼儿,不交女朋友,嘲驾别人谈恋爱的劲儿!”
“倒也是挺好的一对儿!”赵先生说:“学校有史以来少见的。学生们也真会起外号,什么国丁,玫瑰地!把自家比成无名小草,倒是会客气捧场。”歇了一下儿她又说:“我可是向着女同学的。余孟勤这个人脾气古怪得很,不知道他待蔺燕梅怎么样?”
“她说什么,他听什么!
“真的呀?这也是怪事!”
“我也觉得怪,可是在这儿亲眼看见了,不由人不信。在这聪明伶俐的女朋友面前,余孟勤成了个乡下傻小子了!平常他那些大道理好像也很少提起了。一块儿玩,一块儿走,像个随从似的!夏令营时,蔺燕梅做文化密使去参加拜人会,他是随从武官,这个角儿一直演到现在!”顾一白先生说着大笑起来。
外面堂屋里,捧菜盘子的,端碗的,拿筷子的,全来了。他们听见也就起身出去帮忙摆桌子。顾太太忙着放下一盘子西红柿炒肉片,又往厨房里跑。大家把座位摆好等她。
桌上都是些平常的菜,引人注意的只有一只红烧肘子,油光红亮得好看,另外一只碗里清蒸了两尾八寸长短的红鱼,也是热气直冒。顾先生给每人斟了点儿酒。
“有这么好的菜,不能快吃真可怜。”陆先生说:“可是看她那个忙劲儿也真不忍催她!”
“我们先吃呀!”顾先生说:“来,来,今天怎么斯文客气了?”
“是陆先生说一定要等齐了才吃的。”蔺燕梅说:“他说每次先吃下去的全不消化!”
“那么先喝点儿酒!”
“来了!来了!大家请吧!”顾太太棒了个大碗说:“别接,燕梅!小心烫着你!今天全是陆先生的主意非等齐了不吃!瞧把我给忙的!”她春风满面,头发也顺了一下,是已经把围裙解去才来的。
“喝!还有一只鸡!”赵先生看了这只大碗说:“简直是过年了!”
“已经够可怜的了!”顾太太说:“连个下酒的凉菜都没有!吃个这样的饭,寒伧死人了!还说是过年呢!”
“太太!别这么说!”顾先生说:“去年过年还真没有这样气派呢!钱都老早给了要账的!谁知道今年的年是怎么个过法儿呢!”
“你们看一白!酒还没沾嘴唇呢!人先醉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有这样的太太,我也很知足了!正像在这个时候还能大家一起这么聚一聚叫我知足一样。明大体,能穷苦,又不失幽默!”顾先生素兴说了个痛快。
“大家谢顾太太一杯!”陆先生举起杯子来先喝了。大家也笑着喝了。
“我可不敢惹你了,一白!”她说:“别人说一句,你自己倒说十句!”她又对蔺燕梅说:“将来可别碰上这么一位先生,说话叫人难为情。我这么个笨人全叫他说成这样儿,像你这样聪明孩子可怎么好?他们嘴上会说着呢!也别上了当!”
“唉呀!顾太太,后半句厉害!”陆先生说:“一不留神,燕梅被你教坏了!”
赵先生看了蔺燕梅那份难为情的样子,又看了余孟勤,心上也喜欢。她说:“燕梅,开学后都不大见到你玩。听说你用功太苦。也要小心一点儿身体了!书不是硬吞下去也可以消化的!你是不是天天在图书馆?还是天天在顾先生这儿?”
“也不是天天在我们这儿。”顾太太说;“来倒是常来。玩一会儿就又两个人走了。”
“有时候我们也出去走走。”余孟勤这才说话:“她还是在图书馆的时候多。”
“散散步好。”赵先生说:“白天用功,晚上又见你开夜车。人这么干法长了一定不行的。天气这么好,多散散步。余孟勤书念得多,散散步,谈谈话,一定有好处的。伍宝笙当先生了,你也该有人陪陪。”
蔺燕梅听了心上不高兴,好像大家指定了余孟勤来陪她似的。如果她需要余孟勤陪,她也不要别人管。她说:“我也常常玩。梁崇榕,梁崇槐,都挺爱玩的!我们常常一块儿儿玩!”她心上想这一顿饭的形势有点对她不利。不知道底下还会接出什么话来。幸喜大家倒没有这个意思,话头转到几个别人身上去了。他们谈到范宽湖常常一个人对梁家姐妹两个打网球。说他们三个人都身体发育得好看。又说桑荫宅有点冒冒失失装疯卖傻的。
“不过桑荫宅是个聪明人。他功课都很好。答卷子尤其有条理。”顾先生说:“他还没有到不该疯的年纪哪!”大家又笑了。
几位先生饭量都不小,酒量都不大。一小盅儿酒喝完了,只有顾先生,同赵先生添了些,然后便都吃饭了,把所有的菜吃光。
蔺燕梅吃得最少,坐在那儿等大家一起吃完。帮了顾太太收拾了桌子。“不洗碗了。”顾大大说:“就这么堆在厨房请老鼠们吧。咱们也跟他们到书房玩去。”
“明天才洗?”蔺燕梅问。
“还不是一样?”她说:“才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又忙着收。把人忙得都没兴致了。”她说了一笑就拉了蔺燕梅的手一块儿到书房来。大家正换了桌布准备打桥牌。
顾太太一句话正说到蔺燕梅心上。她想:“忙得人都没兴致了!”这是真感觉呀!不过这句话听到孟勤耳朵里一定又要挨批评。但是他的批评是有道理的。忙,或是累,都是有程度的。有过人能力的人,一定要在更紧张的情形下才允许自己说忙,或是说累!
“孟勤!你真是一张弓!一张绷得紧紧的弓!你真弹得死人哟!”她想到这里把眼睛去看了一下余孟勤。余孟勤没有注意到她。
玩桥牌蔺燕梅不如余孟勤。她想这儿有三位先生正缺一把手。按说今天余孟勤派给她的功课是语音学,她该回去念。可是余孟勤或者她自己,至少要留下一个来玩桥牌。她无法回去。顾太太是不玩的。
陆先生让蔺燕梅坐下来玩一家。她想:“孟勤今天太沉默了。”便让他玩。顾先生说:“燕梅,还是你吧。两个先生,两位小姐。”
“我打得不好。”她说。
“让孟勤帮你的忙。”赵先生说。于是她无可如何,只有坐下。余孟勤便坐在她旁边。顾太太坐在顾先生椅子的扶手上。
蔺燕梅他们连着输了一个双局。全是输在余孟勤的办法上。赵先生笑了说:“燕梅自己当家打一次看看!我记得史宣文是打得好极了,你们同了一年屋,也许有些真传。”余孟勤笑了,走到赵先生后面说:“我在这儿看牌吧。让我去看燕梅的牌,我忍不住要管闲事!”
牌风也奇怪。蔺燕梅在余孟勤走开之后,得心应手,偏打正着。把输了的分数全赢回来了。
“这幸亏是燕梅老实。”余孟勤看了说:“若是换了个爱说俏皮话的,我非惨了不可!”
“你心上指的是谁?”赵先生问:“是凌希慧?”
“不是!”
“那是谁?”陆先生问。他常爱叫嘴里喷出的烟蒙了自己的脸,思索别人的对话。
“我知道。”蔺燕梅看了余孟勤一眼:“他怕小童。小童的话来得快。又逗人笑,又不气人。有时候,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就没有他的便宜了。全是小童的天下。若是小童在这里!……。
“童孝贤?”赵先生说:“我知道那个孩子。他的桥牌可是胡来,全凭运气。跟伍宝笙一样!”
“燕梅还不也是凭运气!”余孟勤笑着说.
“你再说!”她说着,又胜了一局。
“她这是凌希慧、史宣文的作风。”赵先生说:“一边跟人说话一边赢牌!燕梅。你跟她们常有信么?”
“常有。史宣文的信还多些。”她说:“可是我总是太忙,不能写长信给她。”
“史宣文是个人材。”赵先生说:“能常和她通信是好的。她才被重庆那边聘走,金先生又想把她聘回来了。说不定明年还要回来大家见面。”
蔺燕梅听了心上喜欢。奇怪自己怎么不知道这消息呢?再一算,有三四个星期,没有回史宣文的信了。心上很是歉然。一想;“索性给她个惊奇,我放弃了姐姐,放弃了史宣文,等到从余孟勤的鞭策底下磨炼出来之后再见她们。”又想:“先只写些平常问候的信给她,从前那种尽是书名儿的信少写。”
这天晚上他们到差不多九点才散。有赵先生陪了一起回来。余孟勤在路上便不曾再给蔺燕梅加上什么功课。她回到屋里很像得到例外一个假日似的十分高兴。
这个学期大家有一种风气,就是一律拼命用功,拼死命用功。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学校搬到昆明之后到了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一切都上了轨道,课程加紧了些。第二个原因是生活压迫得太厉害,学生,教授全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大家无力作课外活动,只有把所有的精神体力不管死活地掷向书本。这时的读书空气虽浓,兴致却是沉闷得很。这种情形有点像旧时私塾房里的孩子用大声的诵读来抵抗外边过新娘子花轿的锣鼓似的。因为这时正当滇缅路的极盛时代,仿佛从昆明往西走便是遍地黄金的所在。只要肯去那边深山外弯一弯腰,回来便可以成巨富。自己有了钱,正不怕把昆明物价提得高些,叫那些傻子们多吃一点苦头。这一年来也许又有许多人走了宋捷军的路子而忘了自己的使命同来历。痰迷了心窍,他们已看不出另外一批批的同学受了政府密令,悄悄离开学校穿了军装,也往西走是为的什么。他们只觉得天空上自从多了一种鲨鱼式的驱逐机后,空袭减少了。
这些事情含有什么意义,他们无暇思索,他们只是拼命地玩,拼命地享乐,硬用金钱奢侈品把这个古朴的昆明城改造成了个暴发户的样子!那么城西北角的拉丁区呢?那里是一九四一年的新道奇,福特德卢克斯,雪佛兰,顺风牌刁梯蓓克的喇叭所唱不到的石板街道。那里是由翠湖的小桥流水,玉龙堆的花墙瓦屋隔离了的无车马声的静雅学生区域。学生们在那里作什么呢?可怜,他们便提高了喉咙念书。用自己的嗓音阻塞自己的耳朵。他们是不怕空袭的。有了空袭时,他们说:“炸吧!我们这个病人,病根深得很,战争的医生,多用些虎狼之剂罢!”
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蔺燕梅的第二年级,第一学期又快过完了。余孟勤已开始用言论保护学术空气,他的言论最先鞭策到校中最娇艳,最活泼的玫瑰花上,玫瑰花便提前谢了。混杂在图书馆的苦读者之群中,不容易找到她了。
余孟勤痛恨宋捷军之流变节的人便又把鞭子抽到那些不安定的心上。舆论也转向他们。于是大家又低下头来默诵校歌上那阕满江红中的几句话:
………
绝徼移栽桢干质,
九洲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弦诵在山城,
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
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
多难殷忧新国运,
动心忍性希前哲!
………
“动心忍性希前哲!”啊!这里面有多少故事!不在“岁寒”,如何能见得出“松柏之后凋”呢!
谁肯输这一口气?谁甘心落后?于是越用功越不嫌用功,越激烈越不嫌激烈。这肃杀的秋风行起令来,风气所及,大家变本加厉地苦干。
青年人接受这种急躁,严厉的思想是容易的。学生生活中便添了许多从前没有的现象。比方说吧,鞋子破了,穿草鞋。要吸香烟了,吸板烟。这样的事虽说新鲜,不过没有什么大意思。还有人就发起用垦地代运动,这个建议是划时代的,因为已经走到生产的路上去了。从前大家也随便种些西红柿辣椒的,那不过是种着玩,现在则是为了要吃饱肚子了。于是学校里的空地全开垦了。北城根一带的荒地也开发了。白菜、茄子,莴苣、卷心菜、葱,韭,葫萝菔……代替了篮球,排球,足球,网球。生产活动一开始也立刻成了风气。早上吃的豆浆,是自己磨的了,豆渣做成饼干。衣服完全自己洗了。甚至修理钟表,自来水笔,和理发,都有人做。这拉丁区的人用各种可能的方法巩固起自己堡垒,延续这不绝如缕的学运!
有些人是天生来去影响人的。如余孟勤,如蔺燕梅,如许许多多杰出的角色。自然也有是专门为了受人影响的小人物,他们也很要紧,没有他们,吹不成大风。
大风底下也有不动的树,这些挺拔的大木站在原野上,他们的根直伸到几丈深的泥土里。那直耸入云的树身,如果是浮搁在地皮上,那么当风来时,他必是最先倒的。然而大树终能不倒,并且有深思地经验了东西南北各种不同的风。这就是因为他们有深踞地下不为人见的根,才维持得了地面上悦目的大树。
余孟勤发起了大风。他好似一位大导演,蔺燕梅是一颗最受人爱护的明星,曲折尽致地演了这个作榜样的角色。于是全校的人几乎都偃伏了。这便是这学期学术空气分外浓厚,而同学反倒没有什么足夸的贡献的缘故。大家受了一种疲劳,烦闷的气氛的压迫,缺乏兴味地挣扎着。失去了活泼气象。这便是余孟勤一手造成的,死用功的第三个原因。
有一天,在第二次月考开始的时候,桑荫宅念不下去他的“浪漫主义与浪漫诗人”一课。他发誓要凭灵感考试。便把书同笔记本用一张大纸包了起来,在骑缝处贴上一张邮票,送到新校舍门口同学自己办的邮政代办所里,请他们盖了一个章,决定不在考试完毕之后,不看这门功课。他盖好了邮戳之后,拿了这包书回来,心上仿佛觉得自己这才更接近雪莱,济慈,拜伦这些诗人们一点。仿佛这才把横身在中间把他同这些诗人们隔开的那些戴眼镜,长胡须,用极长句子,和深奥字汇写批评,介绍的老冬烘先生们推开。他又放弃了此次考试与蔺燕梅争成绩的心思。他因为是转学关系,要补这一课,便碰在蔺燕梅一起。蔺燕梅准备功课之容易,成绩之优越,与得先生们之欢喜令他起竞争心。现在他实在无法从背诵笔记和参考书中去欣赏这些诗了。便又把这次竞争放弃。于是又感觉到此刻自己很像是才被牛津大学逐出来的年青诗人雪莱一样。
他走了没有几步,看见大宴荷了一把鸭嘴锄由校门外走。他是很喜欢大宴的。便上去想和他谈谈自己一肚子的气闷。大宴看见他走过来,手里拿了一个大纸包,料想是书籍,他便问:“小沙弥,有什么新书?借给我们土佬儿看看?”
“这包吗?说来话长!你出去垦地?明天没有考试?”
“怎么没有?上午下午都有。”大宴站住了说:“学校里头是先生考我,田里头是卷心菜考我呢!要不要去看看我那一片出色的菜地?我打算在边上再栽一圈儿蚕豆。”
“走!我在路上告诉告诉你我的心事!”桑荫宅说:“全在这包书里!”
“有了心事?这可不像一个小沙弥的话!”大宴笑了:“穿颜库丝雅人也中了这种令人失眠的文化的毒了!也许?也许小沙弥正该有心思!一块儿走,慢慢地说罢。我看你也是满腹牢骚似的。”
他们在浓荫的行道树下,沿了公路边上往东走,然后就在去陆先生花园的火化院那里上了坡,在不远的一个小山岗向阳的地方,找到大宴的一块地,地上的作物确实比四周的都好。桑荫宅一路上把他对现在的功课不满的话全说了。大宴不置可否地听着。走到了地方,大宴说:“我这块地就是水不方便。现在闹得我连挑水也很在行了!地实在太干!”
“地实在太干!”桑荫宅用这句话结束了他的牢骚:“全校的人都要成了旱湖的鱼了!只能在稀烂的泥里钻来钻去!上面的太阳还是猛烈的晒着!”
大宴一边听,一边锄草。顺手挖一条准备种蚕豆的沟。桑荫宅不过是要痛快地说一场。他也不需要大宴给什么解释。他说完了便把那包书放在田埂上,自已顺着躺下去用书做枕头看天。天上太亮,刺眼,他就把眼闭上。隔了眼皮,眼前是一片火红。显得十分不安宁。耳边听着风声,和大宴一锄一锄的翻土声。
停了一会儿,他听见大宴说:“我想,这一些日子的新风气特别不宜于我们文学院的学生。其实呢,整个儿都是文学院的学生闹的!当初我觉得挺好。有许多人是太不肯下功夫去念基本的书了。先生们也都说学生心里烦闷便不念书是错的。如今一个个都像半截入了土的人,年青青的,就脸上一点血色儿都没有了!而且读死书,玩物丧志,究竟能有多大益处,也很成疑问。我看作教授的把八十、九十的分数往卷子上画的时候,心上未必快活!”
“不过要先生们来劝同学不念书也不像话呀?”桑荫宅说。
“当然不是这么说。”大宴接下去:“事实上教授也负责同学的心理健康的。我想这种现象一定早已引起他们的注意了。拿我们本身做学生的来想,也有自己大不用心的地方;怎么能一阵风,便一阵草呢?平常都没有个做人的态度?”
“我就有!”
“你有。还有许多人有。”大宴说:“我们同学好几年,就真发现不少中流砥柱的磐石。比方伍宝笙,比方朱石樵。他们都像是这里火化院里的幻莲师父似的。天下安乐,他们不忘早晚修行和功课。天下叫嚣,他们也是心地平和得很,如同火化院里的空气,不受那边新校舍的气流冲动一样。甚至小童,一个小孩子脾气的人,天天和生物试验忙,他都有心去理解人生。昨天他也同我谈到这不愉快的空气,他说‘现在学校已经不是一个生物的有机体了。而是一个赶工的机器厂!机器加快了一倍,声音也吵乱了一倍。地下的灰尖震得飞起来,人心便都烦了!’”
“这完全是散文诗!”
“‘我们学生物的人懂得这是不合适的。比方荷兰鼠的遗传试验吧。你总要等小荷兰鼠长大,发育成熟,才生得出下一代来。’”大宴一口气把小童的话说完:“你看,小童这话不是一针见血么?”
“小童有资格说这个话。别人不一定都有资格说。”桑荫宅一翻身坐了起来:“不知道你和大余谈过没有?我因为反对他在壁报上那一段文章什么‘鞭策自己运动’那些讲苦行头陀的事,所以我曾经和他辩论过,他有几句话是不能驳的。他说:‘我们之间很少有几个是才子!我就不信什么是才子。我们不鞭策自己,历史会鞭策我们!即使是才子,不努力也就落个名士派的头衔而已!何况大家都是中等资质!’你看!他这种话是无法驳的。再说蔺燕梅罢,她够聪明了,如果只是唱歌唱得好,跳舞有风姿,几年过去,也许是个风头人物而已。她头一个接受了鞭打,何况不如她的人呢!她每天用功连上课在十二小时以上。这么爱玩的人,从来没听说参加过校外近来风行的跳舞会。很少看她进城。上次仿佛是有一个什么会,有跳舞,她父亲在航校的朋友来请她。她说:‘表演呢,来不及准备,交际舞呢?不会!’她怎么不会呢?她响应大余的运动,提高课程水准!累死也不能放松!这么一个漂亮的人儿偏有这么个牛脾气!我们系里的先生都说这样的学生是空前的,说不定在毕业时会有多么惊人的成绩呢!”他说到这里一翻身,又躺下了:“这叫做左腿跟右腿赛跑一齐累僵了为止!差池一点儿的同学可惨了。成了跑龙套的了。我可不跑这个龙套了!”
“你先别打岔,让我说我的。”大宴说:“小童的办法是靠得住的,是自主的。不容易摇动。力量也大,也持久。学校里这一阵顺了大余的一拉,蔺燕梅的一唱,而起的大风,倒是没根基的。说不定一下子把绷得太紧的弓弦拉断了,反而出了毛病。我也跟大余说过,说他提倡的这运动尚难说好坏。而他自己又是个求全责备太甚的人,蔺燕梅和他的这一场合作也不知道到底会如何收场!他的是功是过,也还都不一定呢!”
“那么他怎么说?”
“还不是一样!他说:‘先叫大家多用点功总不是坏事!’”大宴说:“其实我看大余心理上多少有点小毛病。有的时候不近人情。我有一回跟朱石樵说:‘大余若是有了女朋友也许好一点。’他说:‘不一定,也许那作风更多一个表现的机会!’现在真叫他说着了。现在我想,若是说得不好听一点,他像是有一点断了尾巴的狐狸的心理。自己过激,自己不正常,正像自己尾巴断了一样,也愿意别人尾巴都断了,陪着他。所以我觉得蔺燕梅最可怜。她怎么偏偏碰到了大余!现在变成了这么个样儿!”
桑荫宅和大宴这一番谈话之后心上仿佛有了依靠。他想:“不要在大风里吹迷了眼睛。只要留神便可以看到大树。”那一次考试卷子不久发下来了。他凭灵感考试的事许多人也知道了。结果他考得很好。发卷子,第一本先发是他的。先生说并不是因为他分数最高,但是看得出他了解的程度,并且发现一个很可喜的倾向。说他的见解值得鼓励。
最高的成绩自然是蔺燕梅的。她的议论引证已成章法。书读得多,下笔流利。而且自熟中有巧。其见解更接近成熟。第二本卷子发的便是她的。
桑荫宅倒是有点意外。他下了课便去找大宴。没有找到。他想若是没有课也许在田地里。好在自己也想散散步。便一个人向火化院走来。来到山岗上,大宴也不在田里。料想要到晚上才能看见了,便心上想着大宴所说关于幻莲师傅的比喻,觉得自己也颇有幻莲师傅的心情,就顺腿走上火化院来。
他们常代幻莲借书还书的,所以相当的熟识,他掀开簾子进了幻莲的屋子,看见幻莲正在窗下写字。他便和幻莲随便谈天,也说到了有些人不能安心念书,而去作了生意,作了事的情形。同时又攻击新风气矫枉过正。
“这也要看人的天份。”幻莲说:“天份平常的人,是只有靠别人督促的。”他又告诉桑荫宅说他这里常有一对对的情侣来散步谈心。有一次傅信禅同何仪贞来过。正好碰到他。傅信禅还说了他把第一个月的薪水完全赌掉了的事。“赌博也是魔道呀!这个与非常时期不相干吧?人是时时有引诱的。只看自己动心不动心就是了。他两个来这儿既然看到我我就要告诉他这话。”幻莲说:“他们倒是合得来的一对儿,天份都不高,不过天份不高,风险也少。总之,各尽本分,不要因外物而动。能够不误了自己脚跟下的大事也就很好了!也不必要求太过份。只需如此。‘安全第一’!哈哈,速则不达。”
桑荫宅今天因为考得得意,也就很高兴地多谈了些话,又说如今上大学也和做和尚差不多。比方大宴就在火化院前不远挑水浇菜,学生们希望能自给自足,把自己从混乱的社会中回避出来,静心下一点工夫。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幻莲说:“西山上华亭寺里的履善老和尚找我给他写一张字,现在有得写了。履善今年七十了。他天天打草鞋,一生也不知打了几万双草鞋了。寺里和尚穿的鞋都由他打。我给他写这么一句话吧。”他找出履善给他的一张纸来,相了一相,提笔直书,一看是:
“莫忘自家脚跟下大事。”九个大字。
未央歌八
夏季在昆明在初来时,使人们很难觉到。它像是春季的延长,到它临走时候又和早临的秋天搅在一起。夏令营的学生们也就在出发时都带着厚衣服,等他们觉得游泳上来便马上要穿毛衣时,才像应个景儿似的说:“天凉了,快开学了。”但是这么一句话也只对了一半儿。因为马上会有人说:“倒是快开学了,不过明天就又许是夏天。同时一阵雨过去,冬天就又到了。”
新生,转学生考试放榜之后,学校里开学空气便浓厚起来了。新学生及新教授的消息便常常由回城的人带到夏令营中来。夏令营的人便慢慢地都谈起开学的事,这样才真感觉到暑假快完了。他们有些人便提议规定出几天来大家可以在营中招待朋友。请亲近的同学来短期的玩几天再大家散会回校。
这是一种年轻人的心理;仿佛不把心底的快乐分赠给朋友这快乐便保存不住似的。同时,在许多年月之后也只有在故友重逢时争吵着追述当年情形的一霎间才能把这快乐重新掘发得到。
于是这个提议便马上得到全体人的赞成。负责的同学便分头去筹备招待的事,准备住处,接洽团体车票,作大广告画……。同学们便三三两两地寻思自己要请的客人。不久,规章定出来了;要想请的客人姓名要先登记免得重复,也好叫办事的人知道个数目。同时广告上也欢迎自动报名参加的客人。另外还规定了这些客人来到后的活动日程,应交费用,应参加的服役。大家看了之后便纷纷去登记。客人们的会期是两个星期。用来玩是很够了。老会员们都是附带在会期中有计划地读书的。
薛令超和蔡仲勉听见了这个提议便早早地帮忙筹备,他们心上暗暗为小童高兴。因为小童一直希望来玩却总不能成功。筹备好了之后,他俩个便要求作进城代表来办请客人的事。到了这天便出发到昆明来。
他俩进了城不动声色。到了晚上,才偷偷地去把布告贴起来。害得两个人自己一夜未敢好睡,生怕一场雨来打湿了那美丽悦目的广告画。又催工役连夜把请贴送出去,单单压起不发那张小童的。第二天这消息马上传开了。多少新生旧生来看广告。那大张的风景画真是鲜艳夺目极了。长满了绿树的山,清澈见底的湖水,叫人又觉得清凉,又觉得热闹。又在许许多多地方画上了人物。沙滩上晒日光的,草地上伏着看书报的,树底下远望出神的,营火熊熊中偷偷吃那未烧好的马铃薯的,全叫看的人想飞进画儿去自己也算一个。
读了上面用一首小诗来述说的欢迎词及简章后,大家都对有了请贴的人有了羡慕的心情及亲爱的敬意。那请贴是一种厚纸做的证章似的东西,可以佩在襟上的。不过是一寸多大多的八角形纸片,也做得怪精致的。有图案有字,写着“佳宾”两个字。所以有些人便开始佩带了。小纸片在胸前翻飞时,远近地也可以看见。
蔡仲勉薛令超设了一间办公室,马上门庭若市。他俩想等着小童来时看他说什么。偏偏等了一上午,谁也见到了只是没有他—个。伍宝笙同蔺燕梅也请了,都来说过一定赴会,蔺燕梅高兴得留下来帮忙。余孟勤也有份,他笑呵呵地来了,对蔺燕梅说他介绍金先生同沈蒹姐妹。又说小童一大早同大宴去看冯新衔与乔倩垠去了。若知道他们去应该把请贴托他们带给冯新街。蔺燕梅敏捷地把请帖填好,笑着给他,说:“那么这几张是你的事了?别忘了马上讨口信。三天之内,就要出发了,别给负责的人添麻烦。”说着朱石樵进来了,一边笑着和蔡仲勉薛令超招呼一边就交钱。他小声儿说:“你们怎么闹的?没有请小童?我来请他,我是真正的请。钱也交了罢。给他小胸章,不要用那种报名参加的办法。”
蔺燕梅在旁边听见说没有小童的份,心上不高兴。后来听完了朱石樵的话才痛快了。她看了大余一眼想听听大余是什么意见。这时蔡仲勉已经接过去回答了:“小童这家伙真是一员福将!我们本想跟他开个玩笑,谁想到他就会下乡了呢?他的小胸章在这儿!”说着才从自己的口袋找了出来。
“朱石樵你的稿费来了?”大余高兴地说:“这下子真是叫人喜欢。你也该玩玩了。”
“偏偏这时候有个参加夏令营的机会!”蔺燕梅也快活地说:“来,能不能让我把小请帖给你写上号码再给你挂上?”她说着把胸章号码填好就要给他带上。
近来蔺燕梅慢慢地因为熟识了的关系也常常同他们这一群接近了。她也慢慢地了解喜欢这几个人了。但是为了她那眩目的美丽常使男孩子们意识到她是一个女朋友,所以终久有点羞涩的感觉。这一点常常使她心底不平,偏要去接近他们,同时也学习了许多男孩子粗直的作风,去掉自己一点娇羞气。这使伍宝笙非常喜欢,她会写信告诉史宣文说蔺燕梅确已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
朱石樵听了蔺燕梅的话要他过去由她给佩胸章,不知如何是好了。大余笑了起来,把他推到蔺燕梅面前去。蔺燕梅看见了朱石樵受窘的样子怕他难堪便低头不看他,装作描一描方才填上的号码。再抬起头来时,大余已经把朱石樵推到面前了。她笑着,装着方才没觉到的神气把别针在他胸前别好。
“不要带了,不要带了!”朱石樵说;“走在外面惹人注意。”
“要的就是这个高兴劲儿。”她说。这时大家已经都在看着朱石樵了。他便慌慌地想走出门去。不知道怎么的,走到门口他就是不敢往外迈步。大家更是笑。他自己呢?也许因为这纸片是蔺燕梅给佩上的,也不想摘下来。大余呵呵大笑起来,对蔺燕梅说:“看你把他害的!来朱石樵!我陪你一块出去罢。”他便把胸章交给蔺燕梅,低头看她给自己带上,顺手拿起了沈家姐妹与金先生的请贴,对屋中各人说了再见便拉了朱石樵一同走了。
蔡仲勉薛令超两个方才看伍宝笙把蔺燕梅留下帮忙,及发现蔺燕梅活泼自如地和大家一起工作时,还有一点生疏的感觉。他们去夏令营玩了一暑假对校内时事已经有点隔膜了。现在他们又见了蔺燕梅同大余说话的神气,一个爱娇一个慈蔼竟如兄妹,一时也弄不清自己心上是一个什么感觉。又为方才朱石樵询问何以未请小童的话所影响,心上窃窃自幸,觉得亏来大余同她两个人都由自己邀请了。否则真是山中走出来的隔世人,作得不周到叫人怨了。
正在想着又走进两个女学生来,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两个都有着很好的风度。也稍稍带点修饰了的痕迹,穿了一色的衣裳,梳了一式的头发,一看就知道是一对姐妹。他俩个更觉得自己落伍了。正在不知道怎么招呼呢,蔺燕梅笑笑和他两个说:“不认得罢,我的两个新同屋,姐姐是梁崇榕,妹妹是梁崇槐。”
“也是来参加夏令营罢?”蔡仲勉说:“欢迎的很。”
“是可以自由参加罢?”梁崇榕说。她的口音一听就知道是来自南国的。
“当然。”薛令超说:“是不是这个暑假才到这儿来的?”说着送给了他们两张表格。
新生是愿意和旧生找话谈的。她们说她们是从岭南大学转学来的。又客气地说自己国语讲得不好。梁崇榕是学化学的,梁崇槐是学外国文学的。姐妹两个眉目之间都看出聪明大方的样子。妹妹眼毛更是长长地挺好看。两个都是因为转学吃了一点亏,暑假后编在二年级。
“梁崇槐是和我们同班呢:”蔺燕梅说:“伍宝笙搬到教职员宿舍里去后,我不愁没伴儿了。”
“我猜你们是广东人,”薛令超说:“夏令营里你们可以找到许多同乡。有许多国语说得还不及你们的呢!”
“我猜你们也一定会游泳!”蔡仲勉说:“到了那里一定就高兴了。”
“不用你猜。”蔺燕梅说:“她们在香港的国际比赛里全得过奖!”蔡仲勉听了吐了一下舌头。
“我们也游得不好。”梁崇槐说:“喜欢游就是了。住在城里游泳机会太少。”她们很快地已经很谈得来了。大家便一起留在办公室管报名的事,接近中午,人来得渐渐多起来,幸亏有三个女孩子在帮忙,才能够有条不紊。两个新学生原来也能干的很。
他们一边忙着还一边谈着话。从游泳谈到其余的运动,又谈到学校,又谈到广东的风光,又谈到说国语对广东人的困难。
“学会每一个宇怎么读,不算难。”梁崇榕说。
“对啦!”梁崇槐说:“学会那个腔调,高低,才叫难!一说整句的话,就叫人听出来了。”
“无论什么方言都是这样。”蔺燕梅说。
“不过你们女孩子总比我们强些。”薛令超说。
“也不一定。”梁崇槐说:“我们不就是叫你们给听出来了么!”
“这几句话说得都不坏。”薛令超说。
“我也觉得女孩子有这种天才。”蔡仲勉说:“那些湖南女生们哪个不是一年过去就满口的清脆的国语了!真是快!湖南话还是一句也不忘!”
“那么广东女生呢?”梁崇槐问着玩。
“会打扮。”薛令超说:“打扮得花样多!”
“瞧我告诉伍宝笙去罢!”蔺燕梅护着她的新朋友:“说你们欺负新同学!胡说八道地!”大家都笑了。那个梁崇槐真会作娇,她听了这句话就往蔺燕梅怀里倚。蔺燕梅居然也小大人似的揽着她。两个半大孩子,真像小猫儿打滚似的。不像谁爱抚谁。
“这样,蔺燕梅。”梁崇槐忽然说:“我的手若是反着带了你的肩膀底下,就是水里救人的姿势了。”她其实并不是反着手带着蔺燕梅,她这么说为得是掩饰她爱和人腻在一起的样子。
“你还会在水里救人?”蔡仲勉说:“真是有本领。我们都是瞎来,没有正经学过。到夏令营去教我罢。”
“我光会方法。”她说:“我力气不够,也从来没救过人。方法容易得很,学游泳时最后一课就是救人。”她们姐妹两个已经察觉这里的男同学说话恳切,直爽,直觉地感到友谊之容易产生,不必像从前要时时检查异性眼中的气色,便高兴而自在地说话了。又想方才他们说广东女孩子会打扮的话,自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那一方面呢。商燕梅觉得朱石樵那股子不好意思劲儿怪可气的。可是想想他们又都是老好人,也气不起来。蔡仲勉净想游泳了。薛令超想:“广东女孩子不但会打扮而且会交际呢!”
三天很容易过去了。这天一早,要参加夏令营的人就在南门外滇越铁路车站集合了。离开车时间还早,便已经齐集了不少学生。小童更是兴高彩烈。交来一件行李,由蔡仲勉贴上一个条子,便由他扛上肩送去过磅。气得力伕在一边骂他说:“看这位力气不小哇,也可以吃我们这行饭了!”他说:“还不行哩!还要再练练!以后早上没事天天练!”
大家上车了。这条铁路是没有行李车的。行车过了磅仍要再搬到车上与客人在一起。小童已经搬不动了,由大家七手八脚地搬上之后,他挑了一堆软和的铺盖卷便躺上去了。
“大宴!”他说:“看见水的时候告诉我。我躺在这儿看不见。”
“告诉你干嘛?”大宴问。
“我换游泳衣!”他说。“去你的罢!忙什么!”大宴笑了。
那边梁崇槐和她姐姐不约而同地问蔺燕梅:“这个是谁?”她告诉了她们。
“小童!”她喊:“你别这么个野孩子样儿了!瞧人家笑话你!”说着就介绍给梁家姐妹,小童转过脸来,朝下看见了她们点了点头说:“我这儿太高。快碰到车顶啦,坐不起来,点个水平的头罢。点不成垂直的了!”说得大家大笑起来。蔺燕梅趁乱小声儿告诉她俩说:“他说话,做事,净是笑话,人蛮好的。”
“我没说他什么。”梁崇槐说:“你瞧行李不都是他一个人扛的吗?”她生怕蔺燕梅把她见外,哪一个年轻人愿意被团体见外呢?她这种感觉马上为蔺燕梅觉察到了,她心上觉得自己是大家的老朋友,便快乐得多了。
梁崇槐的话后半句是故意扬声说的。小童当然听见了。他便高高躺在行李上面对着车顶说:“我没有扛上什么行李来,我的人都差一点是由人家扛上来的!”他的话就是这么一种气人的说法。从来不恭维人,也不容人恭维。
车初开时,大家只是起劲地谈着昨晚上便怎么兴奋,事前怎么决定参加,和传闻的夏令营风光。三三五五的聚头谈话。慢慢地车开过了呈贡,大家吃着呈贡特产的大批同宝珠梨,全车的谈话便连成一片了。这一节车厢是他们包了的。
怀了这种旅行的心情来坐坐滇越路的车也还罢了。事实上这条路一向是被旅行的人视为畏途的。路是狭轨,普通区间车只有那单层木板,大洞开窗,污秽颠踬的四等车。四等车上写着“四项”两个汉字。那“一、二、三项”车往往是并在一节上,座位极少,而仅是长程的通车才有。车站上的人把“四项”
车的客人同货物一例看待。仿佛只有少数特权的人才是真正的客人。管理铁路的最高的是法国人,其次是安南人,再其次才是些经他们训练了的中国人,这些多半是查票员等等。一切同旅客的纠纷全由他们在中间挡头阵。因为他们能说两国语言。
自己祖国内长着别人所有的一条交通线,真如同身上有一条脉管不属于自己那样可气。再看了车辆分级中这种明显的自私态度,真叫人难过,仿佛自己就是由人家捎带着运的一点货似的!
从前这条路是怎么行驶的我们不知道,抗战之后,铁路公司与客人们之间的冲突是非常多的,和外籍职工常有斗殴的事。本国的职员也常挨受旅客你一句我一句的冷嘲热骂。在这种情形下常常有很难堪的讥讽。
不过政治现象的寿面是很短的,不像科学现象那样与宇宙同寿考。人类制定的律法所行得通的地域也是很狭小的,不像自然律法的度衡那样置之四海而皆准。滇越路这现象自从日本人出兵越南之后便不同了。中国军队立刻驻防沿线。这种急骤的变化很叫人有感触,慢慢也可以领悟到世界是一个大砂盘,震动接着震动,平衡接着平衡。世界大同的日子是踏着震动时留下的血迹走到的。那时砂盘上不再有丘陵,人间世没有分界。现在新式地图不已经是用“等高线分层设色法”来绘制而不顾政治分区了么。
旅行时的人,思想是最发达的。带了书报杂志去旅行,是把思想装在囚笼里。结了婚的蜜月旅行是用姿容代替风景,又戕贼了新环境的刺激来为爱人作饰品。集合许多游伴一同出门,是一盆常吃的菜换个新盘子装。然而年青人这一盘打趣,运动,闹热的菜是吃不厌的。因此他们便带到各处去吃。
夏令营会址是在宜良县可保村的扬宗海。有一首形容云南口语的歌谣,原文是怎样的已经记不得了。大意是说,云南方言里一个小池,一个小湖都称为海,而万仞高峰只叫做坡。两三句话便描绘出这山国的特色来。其实云南固然是多山,但是颇有几个好湖。并且这些湖又是很大的。她们高高地居处在幽静的层峦里,叫人走上去见她们时意外的欢喜。青松环绕下的湖光山色,静雅宜人。仰望行云似手伸于可及,山风吹来时便想留住这里不走了。她们美丽中间有一种刚健的气质。不是艳丽,不是秀媚。令人觉得是可以敬重的好友。
这么样的好湖,在云南颇为不少。大理点苍山下的珥海,澄江的抚仙湖,都是。这个扬宗海更是线条清楚,轮廓大方整齐。像是个没有机心,天真快活的少女。碧鸡山下的滇池,又叫做昆明湖的,则有一点珠宝气,像是少妇。不过这昆明湖很大。离开城市这一面,到昆阳一带去访她时,又素静优闲得多了。
火车从昆明往南开,半点钟就过了盛产水果的呈贡,从这里便绕进山里去了。呈贡是昆明这一个平坝子的极南端。
进了山之后,窗外就没有了远景,大家就不大爱看那擦着车窗过去的热带丛草了。有人提议说笑话,有人提议唱歌。这又不是开会,所以也不用付表决。大家都会唱的歌便是全车附和,新鲜的歌常是越唱跟得上的人越少,终于那个提倡的人不好意思独唱便中途停辍了。笑话呢,有的是别人听过的,或是听过的差不多的,便常有人抢着说或是来补充。
几个流行的歌声全从车窗中被他们用年青的嗓音送进深山里去了。笑话也说累了。坐在车门口的金先生说:“大家听我一个建议,我们联句子,集体创作一个短篇小说。”
“请金太太管记录。”余孟勤笑着说。他四下里用眼一找,不见冯新衔,他才想起来冯新衔听说正写小说写得高兴,又不便请假,这次没有参加。他于是说;“谁出题目呢?”
“先不忙题目。”金先生说:“有没有题目都不要紧,顺了心意瞎编好了。不过每个人都要参加,而且要依了次序说。不该你说时,你就有好意见也不许抢着说,因为那样会弄得后来成了只几个人的工作了。”
“我有一个建议成不成?”小童从行李堆上滚下来举手发言:“金先生请你示意给我们的文学家们;我们的故事要用简单的叙事句子联起来,那种又臭又长的形容词儿,写在纸上还罢了,用嘴说,我出不了口。别人也没法接。”
“这一点很要紧。”金先生说:“故事的作风要原始一点儿。不要现代社会这种虚饰的感情。”
“要半开化民族的故事。”大宴说:“那种极淳厚的情感所造成的故事。”
“那也就是凭空捏造罢了!”朱石樵说:“事实上半开化民族的心理我们是不可思议的。”
“本来就是瞎编的意思。”蔺燕梅说;“还不就是胡说一泡!”朱石樵笑了,看了看自己的小胸章。
“开始罢!”沈蒹说:“伍宝笙把那半个梨扔了,把坐位排一排去。”
“接着我这半个梨核儿!”小童说着把手里的梨赶紧啃干净了扔给窗口的大宴。伍宝笙嫌他在车中间碍事,叫蔺燕梅让出半个坐位来,把他推去坐下。大家倚了车厢坐成一圈儿。
“我们为什么讨厌形容词呢?”梁崇榕说:“只要说出来不刺耳,也可以试着用呀!”
这时坐在车厢外踏脚板上看山的范宽湖,范宽怡,周体予,也被伍室笙找进来了。范宽湖听别人讲了刚才商议的经过,又见梁崇榕说这句话,他就说:“我也觉得可以用。还有故事里的人物也不用限制。这样限制起来,不用说就已经差不多了。比方说也可以有文明人在那半开化民族里遭遇的描写呀!”
“好了,好了!”余孟勤说:“其实都无所谓,光联形容词也有时有很好的结果。比方说形容一个理想的境界。金先生,开始罢!”
那边小童和蔺燕梅似乎在商量些什么。他们听见要开始了就说:“那么可以由着各人的高兴联了?是不是?”
“不对,”沈葭说:“他们要捣乱。把他们分开。”金先生听见了说叫小童过来,小童就去站在范宽湖旁边。
“从那一边开始,”金先生对那一头车厢门口的陆先生和本年新聘的文学院教授顾一白先生说:“你们带起点新学生的胆子来!他们太沉寂了。”
“要不要叫新同学老同学每人在说第一句时介绍自己名字?”陆先生把半斗烟磕掉了说:“有些位还彼此不认得?”
“算了,不用了。”金先生说:“两个星期过来就都熟成老朋友了。现在不要用任何介绍方式,免得引起生疏的感觉。”
“好!”顾一白先生说:“从我起头;在云南的西南边边上,深山里头有一个部落。”
“那里的人口近些年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很稀少了。”一个学生说:“虽然他们占了山中罕有的一大片草地高原。”
“种族的名字叫做穿颜库丝雅。”陆先生说,他那个神气就仿佛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范宽怡要笑,小童止住她说:“别笑!大家一起认真起来,梦也会像真事了!”
“酋长的名字就是世袭这个族名。”蔡仲勉说。
故事讲下去了,大意是:这一代的酋长到了五十岁还没有子嗣,他那如花的夫人很想替丈夫物色一位王妃,但是这个国度是不曾有过一夫多妻的事的。所以他们不能想像什么是王妃。这是王后从雉鸡,从山狸,从水蛇,从牡牛从糜鹿看到的榜样。她很想引她丈夫也去学习聪明野兽的样子,于是她告诉丈夫说她得一怪梦,需要从一个旅行去找解答。她便叫侍从准备好五匹马,带了精美的食品同酒,出发旅行,第三匹马乘坐的是她的一位知心女友健美善歌的淑女珊乐显河。
“珊乐显河是一种善唱的鸟名。”这个学生解说道:“这是一种长尾纤足的鸟。”
“那四个字怎么写?还有‘纤足’两个字说起来也怪不顺的。”管记录的沈蒹说。
“那是一种译音。”那个学生说,他一边装模作样伸出一个手指在空中乱写一阵:“原文是这么一种写法。珊乐,是善乐的意思,显河是字尾的变化,表示小小的脚瓜的意思。”大家看他装得煞有介事,都高兴地笑起来了。大家问了他的名字,他叫桑荫宅。也是学外文的。是转学三年级。
“这种鸟还会跳舞。”另外一个学生说。
“下面该谁接了?”金先生说:“珊乐显河!你把故事岔开了。别脱了槽。还有两匹马没交待呢!”
“他不可以叫珊乐显河。”陆先生笑着说,仿佛惟有他俩个是穿颜库丝雅语言文字专家似的:“那是阴性字尾。他该叫珊乐米沙了。”
“干脆叫沙弥罢。”沈蒹说。
“对。”小童说:“就叫小和尚算了!”于是大家就管桑荫宅叫小沙弥或是小和尚。他红扑扑的脸便发光地笑着。
“该我接了。”伍宝笙说:“他们三匹马乘了三个人。一个随从也不带用另外两匹马带了吃的东西,同宿营用帐篷。”
沈蒹一边记一边说:“谢谢,省了两个名字!”
“这天晚上他们到了一条小溪流旁边住下。”梁崇榕说。跟着她就用了一大串儿的形容词说那绿色的丝质帐篷如何美丽,衬了黄昏时的原野如何悦目,又说那帐篷上面还绣了彩色的狩猎故事。
“帐篷架好了。珊乐显河解开了马勒,放他们自由去河里饮水,草原上吃草。”梁崇槐接着说。她也学姐姐的样用了许多形容词描写这淑女肢体,容貌动作上的美丽。她们姐妹的口才,和表情都是出色的动人。于是人人眼前有了一个玉琢成的异族女神,站在夕阳下辽阔的草原上,那顶尊贵豪华的丝质帐幕前面,迎了风,用白皙柔软的手拢她那如丝细发。大家都神往了。
下面该蔺燕梅接,她往小童那儿看看。小童正用眼给她示意。她便说:“忽然一阵大风吹黑了半边天。飞砂走石里,把帐篷吹不见了!风才大呢!呜—呀呜——地!”
“快接罢薛令超!”伍宝笙说:“再由着燕梅的性儿讲下去,珊乐显河也要被风吹走了!”
“风过去后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头怪兽!像是恐龙那种大动物!”薛令超说:“哇——咦咦咦!哇——咦咦咦!怕人地叫着!”
周体予接着说:“这个动物有一个两只角的大头。大嘴。锐牙!身上有鳞!鳞片上有粘液,粘液又腥又臭沾满了许多碎石乱草。”
“它看见珊乐显河站在那里,它就向她冲过来!”范宽怡说:“它嗅到她身上特有的醉人的香气便想把她吞下去,正像一盆新烤好的蛋糕引来了老鼠那样。”
“这个比喻不像,”小童说:“老鼠一点也不可怕,并且这样说下去他们怎么抵抗得了?故事不就完结了么?”
“你忙什么呀!”大余说:“中间还隔着一个范宽湖哪?”
“这时候忽然另外一匹马赶到!”范宽湖精神奕奕地说:“一个青年的探险家扛了枪来了!”他形容得非常像一幕电影,他的神情令人想到他自己就是那个明星。依了习惯推想他很可能得到珊乐显河的爱,又继穿颜库丝雅而为那个部落的酋长。
下面该小童接了。大余说:“你恐怕又要捣乱了!蔺燕梅一阵风吹走了形容词。你是不是打算爆发一个山洪冲走这个二十世纪的探险家?”
“我也希望有个山洪在这时候爆发,”那边顾先生说。 “为了这怪兽出场之后,镜头太热闹了,大家几乎忘了要讲的故事。”
“所以啦,”小童说:“那个怪兽听见有声音赶到,就放弃了珊乐显河,把头一回,他伸出一个长舌头来,就像食蚁兽那样,轻轻地把这探险家卷下肚去了。不料这探险家虽然已经进了怪兽的肚子,他还是想念着珊乐显河。怕她遭了毒手,就在怪兽肚子里把身边的手榴弹取下好几个,把引线—一拉开。就像小孩子把鞭炮扣在香烟罐子底下燃放那样,‘丁丁,堂堂,’一阵响,血肉横飞。他自己和怪兽同归于尽。外面珊乐显河早惊呆了,直到穿颜库丝雅和他的王后跑来才把她唤醒!”
“换个人记一记罢!”沈蒹说:“全像你这样一路胡编下下去没完没结地,累也该把人累死了。”
“你怎么不知好歹呢?”小童说:“全为了梁崇榕梁崇槐两大段形容词,惹出了蔺燕梅一场大风。又为了息风,出了怪兽,好容易碰见我这种热心人才把天下又弄太平了,故事正好接下去,你还怨我呢!”
这样,故事便比较平妥地展开了;大风怪兽之后,三个人失去了粮食同马匹。那时已经是到了一个山丛底下,他们认为是神意如此,便祈祷了上天之后,相携徒步入山。在山中经历了许许多多惊险的旅程,也见了许许多多奇禽异兽。王后所要找的几种动物更是常常看见,无奈从没有三个同时在一起,如他们三个这样。她心上便一直是闷闷地。
他们越走入山越深,有一天在一个甘泉旁边休息。听着泉声,王在草地上睡着了。后偷偷地拉了珊乐一下,要她一同沿了泉流向上去找一个小潭去洗浴。她们便提了衣服,赤足从水里走上去。
珊乐这个名字是大家答应沈蒹简写的。因为珊乐显河四个字说起来省事记下来便太费事了。
两个贵妇人走上去不远便找到一个极可爱的小石潭。上面一个四五尺高的小瀑布。那里可以洗沐头发。整个小潭到处都是三四尺深的清水,正好浸润全身,解一解几日来的疲乏。珊乐忖度王在下面睡觉一时不致醒来,便听从后的怂恿,也解下全身衣服一同洗浴。
这时在瀑布下洗发的后看见石穴里游出两尾鳞色鲜丽罕见的鱼,她便唤珊乐来看。珊乐这时在自己腿旁边也发现了一尾。便也告诉了后,两个人都觉得很奇怪。这时后那边的两尾沿了小石潭转着游了过来。还没有碰到这边的一尾,这尾单独的鱼就又游进一个方才未被珊乐发现的洞里去了。那两尾鱼,差不多相并的,同在潭里游了三周。又回洞去了。
看了那两尾鱼像是餐后散步似的,庄严地游了三周就回洞去的样子,后和珊乐都觉得很可笑。对于那另外一尾的行径她们也觉得很诧异,她们又很奇怪这石潭中只有三尾鱼,奇怪何以这种美丽的种族这么孤零零的。
洗浴完了,王后想起了心事,便在下山找到王之后,请求王不要问缘故,让她们在此地再盘桓一天,她说她已经差不多可以解释她的梦了。
第二天,王又午睡的时候她再邀珊乐上小石潭去玩,两个人又下水去嬉戏。她告诉珊乐注意三尾鱼都出来时,便各守住它们的一条归路,看看是什么结果。
不一会儿,那庄严、肃穆,幽灵似的一对鱼出来散步了,后使用身体堵住了那个石穴。这尾单独的看见那两尾出来游近了,就要回洞。洞却被珊乐挡住了。三尾鱼一下子遇在一起。
单独的一尾显然是想逃避的。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闪避。但是那两尾鱼便四处拦截。终于有一尾把她咬住。等候另一尾也追上来。另外一尾却又不肯上来。这样相持了很久。没有结果。
忽然,先追上去的一尾鱼默然地游开了,游到石潭边上,一纵上了石岸。她左翻右复在硬石上跳,摔她自己,砸她自己,终于有一下碰开了她美丽的头颅死在石上,耀眼的彩鳞也没有了光泽了。又一忽儿她化成了一块白石,仍是鱼形,和大石连在一起,移不下来了。
水里两条鱼全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知道有多久的年月,这三尾鱼一直是这样生活在同一池潭里的,如今失掉了一尾,以后的年月将如何渡过呢?
后命令珊乐说:“去捉那一尾单独的鱼,却又不要当真抓着她!”珊乐从命做了。这失去伴侣的一尾鱼忽然活跃起来冲了过来援救。后忙令珊乐停捉,于是看见那尾一直冲过来把这一尾咬住。那举动之猛烈又似爱抚更似仇杀。一切皆由于亲昵。
“你能明白吗?亲爱的珊乐?”后问。
“聪明的王后,”珊乐恭谨地回答:“我实在不能明白。”
“让我们的王来教给你罢。”后庄严地说。她说完将自己的头猛向岩石上一撞。珊乐忙去拉时,眼前不见了王后只有一株玉色的小草。她跪在那里哭了。
那玉色的小草慢慢长出一个小花骨朵儿来,一霎间又开了一朵花。白色,镶了黄色的边,如后平日所戴的冠一样。而后的冠仍遗在岸上。
王在山下久等她们俩个不见下来,便顺了水寻上去。走了不远,听见了哭声。他急向上跑,一下子看见了裸体的美丽的珊乐。
王在山上收珊乐为新后。给她加上了冠。就在山上住了一年。他们护了那王后所化的小草下山回宫时,石潭里已有一群新生的小鱼了。
珊乐回宫后便生了一个男孩。那种族也荣盛了。那尾石鱼仍在潭边常常有人去凭吊。
这样一个结果,不可避免地慢慢演化出来。顾先生也听得入神了。他把沈蒹的记录要了去细看。大家对这神话也很满意,不过也引起了热烈的争执。
大宴是那个打破僵局说出那尾美丽的鱼自杀的人。蔺燕梅是那个说出王后化为玉草的人。是大余描画的小鱼的热爱。三个转折点把故事给规范成了定型。
“这岂不是成了提倡多妻主义的宣传文字?”桑荫宅说:“我们穿颜库丝雅是不负这责任的。”
“不过那王后和那自杀的鱼本来是虽生犹死。”陆先生说:“个体终久都是死的。我们只有在种族的繁盛里可以见到长生草的影子。”
“这还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余孟勤说:“活着就是为了延续种族?那么延续种族有什么意义?”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懂不懂?”小童说。
“延续种族的意义在什么地方是不能问的!”金先生说:“你一有了生命,你便开始对这责任负债了!不论男性或女性。”
“我看这事没有辩论的余地,”一个新学生说:“故事之中还有另外一个意识,就是说三个同时存在是不合宜的,是丑的。这正是反对多妻或多夫制!”
“对了。”梁崇槐说:“那王后最初的理想是她仍做王后,珊乐做王妃。于是总不能实现,结果还是只有放弃。”
“事实上我还嫌这故事太人性了。”陆先生说:“我愿他再天性一点。孝贤,你说说看。”
“这事我也是同样看法。”伍宝笙也发活了:“这该轮到学生物的人发言了。可是小童,好好地说,别一张口又是上帝。”
大宴,大余,朱石樵几个知道小童脾气的人全笑了。小童听了陆先生的活正要开口讲上帝,被伍宝笙一句话拦住,差点说不出来,他说:“这小鱼事实上太像小人儿了。只有人间有这些新花样,什么这个制,那个制的。在生物界这一方面要凭争夺的。独身主义更是没有了。爱情的力量是大的。所以爱的争胜便推动了进化,也同时延续了种族生命,我们的故事描写的本是人间的事。至于独身之后反过来问种族生命的意义的事生物界中就更少见了!”说得大家大笑起来。
“我们还是不要马上下结论。”金先生说:“从我们半日的工作里得来的一点又原始又荒诞的感觉,是我们参加夏令营的好心境,一种异于平日起居生活的心境能给我们休息,不要用热衷肠的讨论给驱走了。第二,结论留到后日他自己从思潮中跳出来时,再捉住他,或者更好些。”
“我说本来是瞎编派么!”蔺燕梅说:“现在倒弄得像是一种什么经典了。好像举出了一种寓言之后又从而训导一样。我们不要那些个。我们只拿它作当真的一件传说。爱怎么解释都随便,而这传说依然存在。”她充分表现了年幼的爱好文艺者的浪漫心理。
“这故事是很生动的,”朱石樵说:“可信可不信没关系。正如那一对由狼乳喂大的弟兄建立了罗马城,或是中国的泥马渡康王的事一样,神话的根上生了史实的花叫人难解难分,也是不错。”
大家正说着车到了水塘站了。这里是滇越路全线最高的地方。车从山岭上走来再开出不久路右边现出一片水色。明净深蓝的扬宗海已经看见了。车不停地在半山腰上转着走。陡立的山坡直下到湖边,一跌出车去,非直滚到水里是不会止住的。车滑着向前走,机器声停了。只间断地听到气闸放气的声音。车内的谈话也停了,大家聚到这一边来看。有白鹭随了车飞,追着机车的蒸气飞了一段,又侧下翼子一滑顷刻间便小成一个白点。许久才落到湖面,然后在水面上一擦,又过对岸去了。慢慢看见了水边不远有村落,村边一个小山上还有一所庙宇,红色的庙墙清楚地可以从远处看见。
“那所庙就是夏令营的营址。”蔡仲勉指着说。这样一句话把沉寂打破了。大家又纷纷说笑起来。都说这风景轮廓和广告画上的差不多,而比想像中的还要清爽,还要美。说着又有唱歌的。
“这里水真清。”小童说:“有点像珊乐她们看见鱼的小石潭。”
“你见过那个石潭?”大余笑他。
“但看钓得起那种鱼来时,就一定是了。”朱石樵说。
“穿颜库丝雅!”桑荫宅合十膜拜。用一种祈祷的腔调说:“都坦诺其,都斯坦诺其尼!”
“念经?”小童说:“土耳其文?”
“不是。”桑荫宅郑庄地说:“是穿颜库丝雅文!意思是说,我又看见你了,我终能又看见你了!”说得一车人都笑了。顾先生也高兴起来说:“这样一个旅行团体出游怎么会不快活呢!”
到了可保村站,夏令营的负责人已经来接了。他们这一节车厢是包下的,放在可保村站不再开了的。大家从容地分配了重量,一起把行李搬到那宿营的鹅塘镇后寺里去,一路上快乐地唱着歌。新来的人又称来接的人为穿颜库丝雅人。弄得人家莫名其妙。
这庙叫做万安寺。占地不大,是依了一个小山头而建的。寺内只剩下有限的几个和尚。其余的地方空了出来办小学校。夏令营占的是一间大殿,和两边楼上楼下的厢房。这几处原来也是空着的。金先生同沈蒹另外有一间单房。同时他们还给陆,顾二先生也准备了一间房子。他们听从负责的人指导,先整理好住处,一再去打水盥洗。然后休息一下。午饭已经在等候他们了。
休息对他们是不需要的。他们有着多余的体力。在摇铃招集吃饭时,范宽湖,小童,桑荫宅他们都是从寺门外赶着跑回来的。
午饭是很丰盛的。这里的规矩是轮流做饭,其余的人可以放心地去玩。夏令营的人希望客人们能做几天好饭吃,所以这一天特别卖力气先准备一顿好饭食向他们示意一下。半日的火车,一肚子的水果,和方才近一小时的休息,兴奋了一早上的客人们全饿了。于是极丰富的一顿饭被他们狠狠地吃个精光。饭才吃完,下大雨了!
下午的游泳算是完了。雨下得非常之大,气温非常之低。大家穿了衣服在寺院殿前和两廊下看雨闲话。瓦上的雨水直淌下来,把地上铺的石板冲洗得非常清洁,溅起的水珠乘风飘到脸上,发上,凉飕飕儿地。大家看着雨谈了许多话,认识一下新朋友,又辩论珊乐的故事。慢慢地有人散去休息,直到晚饭时候雨才晴。饭后,随便去田野看水,看将熟的庄稼,去村子里玩。所有的乡间石板路都非常清洁。树叶,小草都绿得可爱,不久夕阳下山了。他们回来睡觉。到夏令营来第一天所得的印象是一张寂静无声的田野图画。及一个神异杜撰的故事。
从第二天才开始正规的营中生活。团体活动,短途旅行,地质,生物,社会的常识讲演,边胞的研究,晚会及时事辩论会,唱歌等等。游泳是必修的一个课程,其余是可选择的。
这里习游泳极好。清清浅浅的黄色沙滩在小山背后湖边上展开。这样的沙滩,湖边别处也还有两三处,不过以这一块为最大。沙滩后面,离岸二三十丈的地方就是密密的一片小松林子。都还是年轻的树,也就是两个人高罢,一片都齐齐整整的。松林下可以避那直射的太阳,也更可以鉴赏美丽的肤色。细沙土上青草长得很满。草地上曲曲折折地现出一条黄沙的小路,直向那边穿出树林爬上层叠陡峭的山上去。小路上面泻下阳光来,耀得松树干上流出来的松脂亮晶晶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湖都露着充沛的生命力,都显示着整齐饱满的节律。
在水里面梁家姐妹最惹人注意,不会游泳的女孩子由她俩个一手包办来教。她们不但热心地要把每一个人教会,甚至有谁的姿势不美,不悦目,她们全看不下去。这样就不容易了。有的人天生的四肢长短比例不好看,或是肥瘦得不顺眼,便很难在几天之内的游泳练习中把身体上积年的缺点弥补过来。还有些赢弱的体质走下去就心跳,水深及胸便要眼晕的,就永远鼓不起勇气来把头浸下水去。受大家的鼓励性的嘲骂所激动,拼死横心地扑通几下水,必是把人家梁崇榕梁崇槐满脸都溅得水淋淋地再去水里把她捞起来,这样已足使她这一整个下午驻足沙滩上不再试了。
蔺燕梅和伍宝笙这天来得晚一点。她们在草棚里换好了衣服,扎起了头发就一同走了出来。她们俩个是不爱戴游泳帽子的。梁家姐妹都戴游泳帽,那尖尖滑滑的帽子正是要她们姐妹那样的人带。像鱼似的迅速地由碧波下钻出头来,吐一个泡儿又潜下水去时,帽上的水光就在太阳下一闪。蔺燕梅比伍宝笙游得好。她很想和那个天天把游水挂在嘴边上的小童比一下。到了这里才知道小童有无边的力气,他虽然多费了许多无用的动作,仍旧可以游得又直又快。不过她虽比不上小童和蔡仲勉,比其余一般的男生就都强多了。再说姿势的美丽,直可以追上梁家姐妹。梁家姐妹的技术是全营,新旧男女会员之中最好的。
蔺燕梅只游英国的自由式。这是很好看的一种式样。同时也是很快的。游起来,身体平匍着,游得快时很像擦在薄薄一层水面下的鱼雷。梁家姐妹游很多的式样。而且会许多教授法。
还没有等她两个坐在沙滩上休息好。范宽湖和范宽怡兄妹来了,也换了衣服出来。他兄妹两个的衣服质料颜色都十分好,不过范宽怡的技术,实在不高明。她也不要梁崇榕,崇槐姐妹来教,她只是在水边玩玩,沙滩上玩玩。范宽湖更衣下水那气派很叫人爱看。他洁细的皮肤,粗壮的四肢,宽厚的胸脯,都叫人有痛快的感觉。他的技术如何不容易给人正确的印象。他也很少加蔡仲勉那样每天在游泳时间规定出一个期间来不玩不闹埋头苦练。他也不像小童那样下得水去便拼命游,要远要快,要和人玩笑非至筋疲力尽,决不上来。蔡仲勉和小童的办法行起来之后,人人可以见到他的程度。范宽湖则不同了。“他的游泳正如许多他的其他活动一样,是表演性质。”从小童这句话里可以看出范宽湖的一部分为人来。他也许潜意识里有一种感觉,他感觉到自己比别人优越,一同游一同比赛,似乎是不应该的,不过给别人做个榜样,则是很对的,甚至是自己的一种天职!小童那一句话还有另外一半也可以记在这里,他说:“一个人的行动是表演性质。倒也不错,忘了是谁说过:‘我们活着是为了看,同被别人看。’可是蔺燕梅呢?我老觉得她的生命是一种表演性质的生命。上帝把她造得太不平常了,整个她的生命恐怕都是表演给学习的人参考的。这样想时,我就非常害怕。觉得她的使命太残酷了。”
范宽湖的游泳,梁家姐妹最称赞,尤其是妹妹梁崇槐常常自己停了下来看他。在他游到身边时,或是在沙岸上没有别人时,她用赞许的眼光笑着看她。有时也说一两句精巧不俗的称赞的话。
可惜这些话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常常落了空。范宽湖有时听了笑一笑,有时连笑也忘了。更可恨的是他有时也不大注意到梁崇槐的游泳姿势。他只是自己走下水去,将身子向前一纵,便如一条小汽船,足后面冒着白色水沫,声音像是压闷了的一面急敲的小鼓,便由这鼓声和一个近二尺直径的白球在他脚下把他像箭离弦那样一下子直射出去。水里的波浪便如他的奴隶,退到两边分行侍立,他游过的地方在水上压出一条平滑的路线,从高处看下来,就可以看见他在碧波上冲出一个美丽的图案,他的身子是一个三十度角的顶点。波浪被他冲开,留在后面长长远远的两条线,许久才消失。他的两条手臂如意地挥送着水。
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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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常常这么游一下,这时,不仅是梁崇槐,或者是她的姐姐,所有会游的与不会游的,就全站着了向湖心望着。他游了一下便转回身来,也许背泳,也许侧泳,用一种无声的姿势回来。游到水浅的岸边了,把头浸下水,藉了水的力量把一头细发向后一抛,平伏地倒在头顶上。再站起身来,全身上那种似乎薄薄地有一层油脂的皮肤上,便存不住一点儿水,只有几个向下滚的水珠儿在阳光里夹眯一下亮闪闪的眼睛便笑嘻嘻的又滴下水去。像荷叶上的雨珠一样。
现在他换了衣服来了,看他妹妹下水去玩,自己却在岸上立着。蔺燕梅看他走过来了说:“范宽湖,我们在夏令营快结束的时候办一次游泳比赛好不好?”
“我们自己会员之中,不用办比赛的。”范宽湖朗朗地说:“谁的底细,谁也知道。”
“你的底细我们就不知道。”伍宝笙说:“也从来不见你和别人比,或者是教别人。”
“别人自有人教。”他说:“比呢?不好。”
“姐姐。”蔺燕梅说:“让我问他一句话:范宽湖,你说别人的底细你都知道,那我们就放开你的底细先不问,你评评几个游得好的人的分数我们听听看。”
“这个容易。”他说:“用跳舞来做比罢,梁家姐妹好比跳舞学校的跳舞教师,跳得一点也没有错,不但不会有错,都已经太没错了。她们会的步法也多,同时又能教,但是我不给她们很高的分数。也或者可以说她是在被品评的圈子之外的。但是许多人不是这个看法。因为她们能教,便把她们放在第一位。连蔡仲勉的水中救人不都是从她们那里学去的吗?其实我觉得他们大家都可以算好的。梁家姐妹那样已经是无可再好了。女孩子都不必学什么练功夫似的救人的。蔡仲勉,小童也各有长处所以都该有第一等的批评。”
“他的话里有话,蔺燕梅你听见没有?”伍宝笙说:“这话不是仅仅表明他自己的底细高明些而已!”
“伍宝笙,你的妹妹已经够聪明的了,还加上这么个细心招呼的姐姐,真叫人在你们姐妹眼前不敢大意!”他笑着说。
“是不是这样你就把那半句话咽下去了?”蔺燕梅说:“我们挨骂的话也愿意听的。我们也不教人,也不和人比。大概也是被人看不清底细的。既然遇见高明,请说出来罢!”
“小姐,我不敢藏半句话的。”他微微地欠一下身说:“现在用走路的姿势作比方,游泳不过是行水路。你们自己心上何尝没有这种快乐;觉得自己的步法,转法,全合着自然的节拍。游下水去,不使水神觉得冒犯。女孩子千万不要做跳舞教师,也不必做海边救人者。有了危险,会有人救的。你们是叫我眼眩的,仅有的一对人鱼公主!”
“年青的贵族。”伍宝笙觉得这美丽的男孩子用这样自傲的口气来阿谀她们姐妹的神气是怪好笑的:“我们还听不惯这种高贵的应酬呢!”
“引人迷恋的电影明星。”蔺燕海学着说:“蔺燕梅觉得电影生活是凄凉的。下了妆之后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
范宽湖一时被这两句话打晕了,他没有能回答得出来。他笑着说;“我们三个能一齐游一趟吗?”
“我想我的妹妹愿意的。”伍宝笙随站了起来:“我可以陪她。”不料这一句得罪了这个妹妹。她不回答,不站起来。
伍宝笙明白过来笑了。过去拉她一把说:“这个傻姐姐说的真不叫话,回去再生她的气吧,别叫她站在这儿难为情。”蔺燕梅看了范宽湖一眼,随了姐姐站起来,三个人并着向水边走。蔺燕梅走在中间,伍宝笙在她左边,范宽湖在她右边,水里,岸上的人都看着她们。
水里小童对大宴说:“你说他们三个站在一起像什么?”
“人怎么能像什么?”大宴说:“他们肤色真好看,站在一起耀人眼,像三个玉人。”
“不对!”小童说:“像一团上等奶油冰淇淋!”大家听了大笑出声。把蔺燕梅笑得不好意思,便先向前一伏,游出去了。两个人也随下去了。
顺了沙岸下水,往左手游不远,便到了那座有上坡小路的青山脚下。那山脚下的水是很深也很冷的,只有会游的人才去游这么一趟,来回有三百多公尺不到五百公尺远。两个女孩子都能很容易地游这么一个来回。平时也就是这么游的,所以三个人依了习惯就并着游过去了。
“姐姐,他们刚才笑什么?”蔺燕梅等到游远了才小声儿问:“是不是笑我们?”
“也许。”伍宝笙说:“不过我们也没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不见得是笑我们,”范宽湖接了过去:“仿佛是小童说了一句什么笑话。”
“也许就是那笑话是说我们。”蔺燕梅说:“不管他。游一趟快的!”说着三个人就把速度加高。人在用体力时,心智活动便减低了。她们三个自己觉出了姿势正确及发挥体力时的快感。那种感觉用节奏作工具把人的心思引开了,正像音乐用节奏作工具把人的幻想漾开了,漾到一个更神秘缥缈的湖中去沉潜一样。
那边青山小道上,正有两个人走下来。看见了清波下三个游泳的人,便一齐站住了脚。一个是顾一白先生,一个是余孟勤。余孟勤手里有一个小蓝粗布包袱。
“象这么一个悦目的镜头,真是不知道叫人用什么来保存好。”顾一白先生说:“这一片湖光山色,这水纹,这微风,还有水里游着的人!用音乐?用散文?用诗?用画?”
“方才顾先生已经说过了:‘这么一个悦目的镜头。’”余孟勤说。“那当然是用照相了。”
“照相对这个确是十分合宜。”顾先生笑了。他虽然是今年新聘来的教授,虽然他还没有接过一小时的课,他已经对这个大学的学生十分满意了。他接着说:“可是照相旁边还要有几行小注,因为一同要保存的还有这一份心情,这一点快乐的暑假的回忆。”
“顾先生,那只有这样说了。”余孟勤像是接受一个考试:“我们只有用我们的眼睛照下这眼前的一霎。把影子印在心上。我们一生可以看见许多美丽的摄影,可是如这种有精神,有感觉的回忆是不多的,而又是一纵即逝的。偶然注意到了,必定终身不会失掉。”
水里游的三个人已游到了山脚下青石岩的附近了,他们一回身,便灵巧的掉头向回游去。青山很高,小路在山腰上,看不清水里是谁。只能从衣饰上看出是一男两女。男的短裤是黑色的。两个女人都是浅色的游泳衣。转身时,那光露着的上半个背部同圆圆的肩膀便隔了水光闪了一下。
“是梁家姐妹罢?”顾先生说:“男的是谁呢?”
“不像是梁家姐妹,”余孟勤也正向水里打量:“没有带游泳帽子的那一定是伍宝笙同蔺燕梅。”
“那么男的是童孝贤了罢。”顾先生说。
“也不像,”余孟勤说:“小童下了水,不大爱找女孩子玩,他喜欢闹,他嫌女孩子太文气了。顾先生,时候也不早了,我们索性在这里坐一会儿,到吃饭时候再下去罢。”
顾先生点了点头,两个人便一同坐在路边大石上,看着水里三个人去远了,进入了沙岸边上的一群里也分不出谁是谁来了。
“今天晚上你打算怎么样?”顾先生说:“这种边民的集会是不大容易得机会参加的。我自己都恨不能把演讲改期去看一看呢;若不是因为这次演讲已经是改过一回期的了,我真要这么做!”
“我们同学的纪律很好罢?”余孟勤说:“整个夏令营的演讲只有顾先生这一次改过日子。其实去昆明一次没能赶上车回来,真是冤枉。比这次参加散民的拜火会来真不知道差到哪儿去了。”
“快决定罢,”顾先生说:“若不然我把稿子给你,你今天晚上替我一下。我去参加。”
“这样不大好。”余孟勤说:“人家要我们守秘密的。这下子又要传开了。我还是去。那件事怎么办呢?”他说着拍了拍手里的包袱。
顾先生听了,想起方才水中两个美丽的女人身型。他说:“你同谁熟?要一个懂得音乐跳舞的,还顶好是学文学的。”
“那只有蔺燕梅了。”大余说:“其实在全体中她太受人注意,我宁愿去请伍宝笙。我和她熟些。”
“这不是一种社交活动。”顾先生说:“也不是先去玩玩。还要从他们拜火会里找点我们要找的东西回来的!我听说蔺燕梅暑假前在一次春季晚会里表演过的。她既是这么能歌善舞,我们该推她做一个文化密使,去参加的。决定了就是她罢。你不过是护从我们密使的一个武官,我们密使的人选不能由你决定的。”两个人一笑站起身来,顺了小路走下山来。这时候太阳已经快靠到山尖了。湖边地低,便先暗了下来。一切景物的色调一起变深。人在这时往往会心一静,想起心事来。
余孟勤有时候叫人觉得残酷就在这种地方;他不容易为任何事物迷惑了他的分析力量。他可以常常保持他心境之冷静,然后自然地检讨,批评。这样的人批评出来的话便常常靠得住,常常颠扑不破。甚至有时在他发起脾气时也能忽然冷静下来,而从事思想。至少不会失言。这也是日积月累在学校中造成他名望的原因。老朋友们常有人说他不可爱,他便呵呵大笑,说:“顺从迷惑,而说点半醉的言语,倒也是可爱的一个行为哩!”这句话是相当有道理的。
他今天又残酷地想了一下,他笑着对顾先生说:“顾先生,你觉得金先生,沈蒹一对夫妇是不是理想的?”他的话常是绕着弯起头的。”
“他们确是值得羡慕的一对。”顾先生答:“我听说你曾经激烈地反对过金先生结婚。”
“我是反对过他结婚,”他说:“倒不是单说他们这一对结婚不合适。这话说起来太长了。我现在的意思是人材具不同正如物件一样。方才顾先生说去看拜火会以请蔺燕梅为宜。我因想起好些镜头来:灯光底下,交际厅里陪了梁家姐妹是值得骄傲的。穿了薄薄春衫,在一个晴好如今日的早上登名山游胜迹,携了一根手杖,看看身边伍宝笙穿了敞领的白绸衬衫,她白色的鞋底走起来是没有声息的。健美的体态,不修饰而耀人的容姿,手里也有一根软竹鞭,谁的脸上也不免微笑浮开的。另外有一个凌希慧,顾先生你没有见过,她现在休学去仰光作记者去了,她应该出现在无人的森林山岭里同男人一样,穿了厚厚的草绿色短装戴了圆顶防日晒的盔帽,手里也有一杆自卫的枪,在那猛兽出没的山谷旅行。跳出一只豹子,近在十步之内,她也会不慌不忙瞄准射击的。还有一个叫做乔倩垠的,看她清瘦聪明的脸,端了一杯苦药皱眉,耳中听着关切的人规劝她开怀一点,她却苦笑了一下拒绝拖延这无心绪的岁月,那情景也是亲切协调的。……”
“那么有蔺燕梅陪你去偷着参加散民的拜人会就再协调也没有了。”顾先生拦断了他的话:“别把人家女孩子看得太透彻了,还是迷糊一点才能有快乐。你难道说人家长得那么标致就为了陪你看一次拜火会!”
“顾先生别忙着给我定罪名。”他笑着说:“我方才的意思是说各人有各人的长处,当然每人长处不止一种,我不过是举例说说罢了。事实上我想像那些图画时,心上并未想到旁边上有我自己在内。我也正奇怪,如果今晚上能约到蔺燕梅一同去得成的活,自己竟会成了画中人物呢!”
“那样说来,你那一大串的描写结论结在什么地方呢?”顾一白先生紧接着问:“我以为结在今晚能一同去看拜人会确是以蔺燕梅为最宜上呢!”
“是结在这里。”他说:“不过下面还有半句,就是,可惜她们都不是十全的,而人的生活是多方面的。”
“罪过!”顾先生说:“听了你不少独身主义的论调了,才知道你是造孽的结果。这话是一点也不迷信的。你这种挑剔的人也只好独身算了。”
“这也是十分协调的现象!”他苦笑着说。
“我再举出几个协调的现象给你听罢!”顾先生说:“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会忧郁不乐,而自己无故的想哭一下。自己也说不出理由来。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喜欢批评别人打扮得太花枝招展了。廿一二岁时会跟镜子说话,会背了人自己修饰,也懂得脸红了。说得快一点罢,廿六七还未结婚就不大顺眼,卅岁不会带孩子比不识字可严重得多了。这些个,若是把时间弄错了,便不叫人舒服,你说对不对?这里我不指出某某是某某。村妇,或王后,女人能如此至少应当的。至于别的文彩,总是‘绘事后素。’你觉得如何?”
“这本是很自然的。”他说。
“你也许还不肯承认你所要求的十全是并不重要的。但是你第一步总可以知道,那种十全是不可能的。不论是男人或是女人,而在结合时也许正不需要十全,而结合后也很可以再努力适应。”顾先生说。
“总是能多一点美点才好。”他说。
“事实上往往只一个因素就够了。那就是:因为他或他是异性。”顾先生把话停在此处,再转回老题目:“所以如你这么一个人,十七八岁时起始爱自己。廿岁出头,意外地因自爱而得到了别人的推重。廿四五岁因观察别人的恋爱或看恋爱小说而在心理方面一下子跳过了向异性追求的阶段,到了攻击恋爱,禁止自己涉足情场的时期。然后日子长了,自己无意中养成了一个挑剔的态度,以免信心动摇。依我看,你将来有两条路可走。或是一个脾气古怪的独身老学者。或是中年时稀里糊涂地结了婚。那时候你再羡慕金先生今日的福份,可就来不及了!”
这样的话,余孟勤是可以听得下去的。他笑着说:“修改一下这条路;作个老学者,而脾气不古怪,行不行得通呢?”
“何必这么死心眼儿?”顾先生说:“我看女同学中真是有不少出色的人品,听你口气也都有来往。从平常的接触中你更是在她们心上有地位。为什么不及时留神呢?日后晚了必定后悔,这且不说,看了你这无动于中的样子真叫人觉得你今天已是‘摒除丝竹入中年’了!”
“我想我不是无动于中。”他说:“倒真是‘摒除丝竹’了。我是有用意的。我嫌她们交友太容易。我想我们不必与狐貉同穴,凑那个热闹。让那些公子们去访花。我们有许多人都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真想不到有比我这半百的老头子还更古板的年青人!”顾先生仰起头大笑起来:“这样的执意下去误人误己!那些胡来的,耳中传闻的事不去管他。单说你周围这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倒是个个可爱的,再说恋爱也不是什么不君子的事!”
“恋爱却也是勉强不来的。”余孟勤不想再谈下去了。他如此结束这话柄。他心上也自知理亏却不愿把自己弱点揭开。顾先生听了笑一笑,也就不再往下说,他怕自己的话说多了,一下子刺激了这年青人,打了更死的主意,甚至联想到今夜去偷着参加拜火会也是恋爱活动,而中途改变意思不去。老先生自己想着,眼前又现出半山上看三个年青男女在水里游泳,那美丽的一幕来。一时竟觉得自己比身边这个半大人儿还年青一些哩!他们不觉已经走到万安寺门外了,才各人收拾起自己的心思。这时小童和几个人在寺门前掷垒球玩。一个球滚过来。他追到他们面前才把球追到。然而已是下了寺前石级了。他拾到了球,扔了回去,顺手牵羊把大余手里的布包抢在手里。
“一个下午上哪儿去了?”他问。“‘不义之财,见者有份,’是好吃的罢?”两个人看布包已经是在他手里,无可奈何,只有叫他别吵。他打开一看是一身女人衣服,宽胸大袖的褂子,大脚管的裤子。白地细花,全是刺绣的。却是布料子。袖口,裤脚,大襟全有三寸宽的深色绣的边,此外包头布,腰带,有羊皮金的“皮啦蹋”花鞋,一应俱全。
“好讲究!”他说:“散民衣服!哪儿来的?”
“告诉你不要紧,今天晚上以前别再告诉别人!”大余说,顾先生助他一边忙把衣服包好:“我们下午翻过湖边的山去一同去看顾先生一位研究边民的朋友,他在那边顺了湖边山上小路一直走过去不远的一个散民村里教书,同时研究他们的风俗等等。他说今天正巧晚上有他们的拜火会。这个会汉人是不容易参加的。不过那里的上司很开通特许他参加。他又介绍我们参加。参加的男女要成对的。他自己有土司代想办法。我们呢,就要找一个人穿了这衣服去。这是土司特许,怕万一他的百姓不高兴怎么办呢,这就是化装的理由。这会一定很有趣,内容主要的是歌舞,也许就是跳神。我们去了回来会讲给大家知道,今天要是被大家知道了,一齐闹着要去就不好办了。”
“顾先生!”小童说:“你化妆成女的?”
“哪里的话!”顾先生说:“那会场中央烧起一大堆柴禾,照得人通亮的。怎么化妆得了!”
“那么是请别人了,”小童说:“这里只有一套衣服,顾先生你不去了?”
“我是不去的。”顾先生说:“晚上我又有演讲。”
“对不起,顾先生。”小童说:“晚上您的演讲我不能听啦。您化妆不了,我化妆得了。我去。”
“不成。”顾先生说:“已经定好了,要请一个人去了。”
“是谁?”他问。
“快别告诉他!”大余忙拦住说:“这一个夏令营二百多人他全认识。他不定会出什么鬼主意。”
“算了!”小童说:“你不打算说,我还不打算知道呢!”这时候饭铃响了。他说:“吃饭去罢!”等一下他又说.“大余,你自己不化妆?穿了衬衫,西装裤去?”
“他们男子的服饰已经汉化了。”大余说:“我到那里再说,临时借一套他们的粗布小裤褂就是了。”说着已经走进饭厅,大家一起吃饭,便谈别的不怕人听的事了。
大余把晚饭早一点吃完,到外边去等蔺燕梅。不一会儿伍宝笙同她一块儿出来了。他同她们走到寺院门口人少的地方。
“蔺燕梅,”他说:“能不能跟你姐诅商量一下,请她放开你一会,咱们背着她说一两句话儿?”
伍宝笙听见扑哧笑了。她推了蔺燕梅一把说。“快去,快去,瞧他那个哀求的样子!不用商量了。姐姐答应。”
蔺燕梅红了脸说:“姐姐,你怎么帮一个醉汉欺负我?咱们走罢。”
“圣人。”伍宝笙拖住了蔺燕梅,问余孟勤,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布包:“你大概是真有要紧的事。”
“没有事我不是疯了吗?”余孟勤一直是笑着他知道有这个贤明的姐姐在场,这个小蔺燕梅只有乖乖儿的。
“去罢,燕梅。”她又推她:“别在有正事时闹小意气儿!走,他要是骗人,回来咱们再讲理,别先作了坏人!”
“有什么话当了姐姐讲,背了姐姐的话我不听。”蔺燕梅说。还瞪了人家一眼。
大余一看不成功,说:“我告诉完了你,你再去跟她说。我就不管了。真有事,来罢!”
伍宝笙听了,伏在蔺燕梅耳朵上说:“你折磨得人家也够了。去罢。去罢。醉汉,疯子,圣人,三种都是差不多的作风,都比贵族同电影明星可爱。”蔺燕梅本来也是闹着玩的,她便向余孟勤身边走,心上还有一点儿气姐姐来了这几句话,不过既然没有被余孟勤听见,也就算了。说着三个人已经走出门。伍宝笙自去散步去了。她们分了手,伍宝笙喊:“燕梅!还有等一下你回来,姐姐也不要你说出来他都说些什么事!”这话她说完就跑两步追上梁崇榕,崇槐姐妹一同说笑着走了。那边蔺燕梅听得一肚子的气。她对余孟勤说:“瞧!你这个人说话这种没分寸的劲儿,叫人多么为难!有什么事,快说罢!”
大余早被女孩子的小话儿弄糊涂了,他一个人在那儿出神,他已经想到饭前在山上同顾先生说话时,自己把许多女孩子挨着个儿想了一遍的时候只注意到了她们的异点,未注意到她们的同点。他又想起顾先生的活:“只一个因素就够了,只要他或她是异性。”把这句针也似地话和今夜行将展开的一幕联想起来。他自己心上有一点不安起来了。
然而蔺燕梅的美丽是不可抗拒的,她给别人的印象又是完整至善的。她现在用责备的口吻问自己活了。自己是忍不住要回答的。何况这话又是自己提起头儿来的呢?当了这样一个女孩子胡思乱想是犯罪的。当真和她说定了,又是一件冒险的事。他不敢在心理准备充分之前冒冒然跌进爱情里去,虽然他的老主张忽然从根基上动摇了。
蔺燕梅见他不说话,想到方才自己的口气不对了。“那样的口气说给姐姐听不要紧,说给小童听也不要紧,”她想:“说给圣人听真是不应该。”
“大余。”她笑了一笑:“好了。我现在等着你说是什么事啦。这儿没有人,可以了罢?”
余孟勤狼狈得很,他也忘了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神,只赶忙藉了解说散民火会的事掩饰了心上的纷乱。他说完了也忘了问一下人家是否同意,便打开布包找出衣服来,告诉她一件一件是应该怎么穿法。
这些东西既然放在眼前,那穿法蔺燕梅是一看就明白的。她见大余那种像上课又像命令似的口气,也忘了他是来和自己商议的。便不敢考虑地把衣服接过来抱在手里,说:“我马上去换?”
“还早,路近得很。天黑了才出发呢!”大余说完,像被释放了的犯人那样匆匆走开了。生怕再翻了案追来一件逮捕公文似的。
这时虽然已经快到八月底了,白昼还正长。山里面固然太阳下去得早却也不那么黑得快。蔺燕梅满脑子关于散民火会的问题虽还未出口,余孟勤便一下子走掉了。使她心上又不懂,又不高兴,抱了衣服一个人站在那里。近处远处有树的地方全暗了下来,田野里似乎小动物们已经开始到处跑了。晚霞晕人的美丽。
她看了天色还要有一阵才会黑,便走到一棵大树下去坐了想心事。树巅上一只又一只乌鸦落下来回到窠里去。那边无人的一条小径上有一只野兔窜过。自己坐的大树根下有一头小田鼠探出洞来,正巧一阵小风吹过,一枝小草打在它的头上,它又忙拨头回洞去了。
她想:“野兔,田鼠,山猫,黄鼬,都要在夜晚出来玩的。他们今天晚上就要看见我了。他们就会看见我穿了这种宽宽的花边衣服同撒金的鞋子在月亮底下无言地随了大余走到湖边,悄悄地从湖边小树林中的小路上曲折的盘上山去。那时夏令营正举行演讲节目。谁都静静地在听顾一白先生演讲。他讲的是我主修功课上的题目。学物理的,学化学的,学土木工程的,学机械的全在那儿听,可是我就随了余孟勤一直上到那山上去了。
“没有人看见我们,没有人知道我们,沙滩上没有同学赏月,水里没有人夜泳。我们就像作贼似的小着心翻过山去。一路上全要依凭余孟勤领路。
“山那边是散民们欢会的地方。我们不是散民。山这边是演讲会的时候,我们溜掉了。我又要那样不言不笑,穿在那样的衣服里边,装作一个散民女儿。”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来;顾先生的那一位朋友曾经到夏令营中讲过一次散民的事的。他说过散民女孩子订婚嫁娶都很早。未字人的女儿帽子是尖的,是偏着戴的。已婚妇女才正戴了另外一种圆帽子。为了免得年青男子的引诱。她想着就忙打开包袱一看。这里准备了一顶帽子正是一顶圆的。她把帽子拿在手里想。
“这样正好。免得临时有人来麻烦。可是余孟勤真欺负人!他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这帽子竟会像是黑丝绒的!这些小花儿绣的真精细,这个小玩意儿会是一顶帽子!真笑死人了!
“余孟勤他也会玩?还会找出个大题目来!什么‘文化密使’!我就不信一个人会完全不玩!平常音乐会,美术展览在昆明开时常听到他的批评的。可是为什么他没和我谈过我的跳舞?他太大人味儿了!无论如何,他脱不掉学究气息!真可怜,玩也要找题目!
“他不评论我的跳舞也许是嫌我的舞太小孩气了?”她忽地又想:“也许是太幼稚的学究气了!”
“不管怎么说,他应当评论我的跳舞。除非是他曾经背地里批评,不肯当了我的面说,因为我们不熟,因为我们不够交情。
“可是这样的评论怎么不曾传到我耳朵里来?大概是我的舞不好的缘故?那么怎么他们又那么狠命地鼓掌?狠命地一有游艺会就逼着我唱,逼着我跳?
“散民也许不欢迎我们。我们又许不能叫同学满意我们的使命。还许有人讽刺我光是喜欢跳舞!真是倒霉了!
“余孟勤的眼睛为什么那么凶?他为什么单找我欺负!他小时在家里也就是一板正经的大人样儿?他不跟妈妈作娇么?他没有妈妈爱他么?”
天色已经黑了。她抱了衣服走出树荫,到了小路上。她想:“月亮快出来罢!这样的黑路真不好走!小黄鼬的牙齿很尖的!余孟勤不知道心细不细,同他一起走夜路,别叫小黄鼬咬了我!别叫刺草扎着我!
“松鼠都会咬人呢!荷兰鼠就偏那么乖!余孟勤真可笑,有力不会用,捉荷兰鼠又不是打人,用那么大的力气一跳,会摔到地下,紧紧地捉住我的脚!”
她自己又笑了,就跑着回到寺里来。到了院里,余孟勤正在门口等她。许多人在院里等着演讲会开会。她看见余孟勤正想对她说话。又看见伍宝笙走了过来,她想:“余孟勤,你这个粗心的人。你也没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会齐出发!我不理你。我去跟姐姐说话。”
“燕梅。”伍宝笙说:“话说完了罢?怎么你一个人这么晚回来?我在前边给你占了一个座位呢!快演讲了。”
余孟勤正是要来告诉她在什么地方会齐出发的。她心上不知道为什么不愿见他,偏不等他说话,拖了伍宝笙一把,就躲开他,两个人上楼到宿舍去了。
到了楼上,蔺燕梅看见屋里没人,就把大余要她去参加拜火会事一五一十的全告诉了伍宝笙,好像才解了心头无名的气恨似的。伍宝笙惊奇地听着,又看那一包衣服。
“你说我该怎么办?姐姐!真就这么跟他去?”
“答应了人家怎么不去?”伍宝笙也不知道怎么好了:“不要紧,早点回来就是了。余孟勤会保护你的。那会一定非常好玩的。我都想去呢!就是深更半夜的,多害怕呀!”
“我也害怕!”
“可是这样不成!”伍宝笙说:“人家会骂你这文化密使不尽责的。还是去罢。你有武官护送呢!”
“我不要他保护。”她说:“姐姐!咱们两个去!你化装成男的,咱们去!”
“别傻了,燕梅!”伍宝笙说:“你不记得那一次在大普吉吗?若不是他发了一场脾气,咱们还得受那个流氓的气!”
蔺燕梅改题目说:“这衣服怎么办?在这儿换了?那怎么走出去呢?”她这样表示仍是同意去参加拜火会的。
“呀!这一顶圆帽子。”伍宝笙说:“蔺燕梅作了小媳妇儿了呢?”
蔺燕梅听了,羞得不知道怎么好,一把将帽子抢回来: “姐姐!”她生气地说:“你看余孟勤多欺负人!”
“不闹了!”姐姐说:“还是戴了圆帽子省得麻烦。再说这样子也好把头发藏进去。走罢。我想出办法了。”
“走?上哪儿去?”
“上湖边去,游泳的地方,在棚里换衣服好不好?”
“谁去告诉大余?”
“我们下去告诉他,叫他慢点来。”她们说着就走。
“还要把你的睡衣带着。”伍宝笙又说:“衬在里边穿着也好。”
湖边上还没有月光。湖水轻轻地浮上沙岸,又轻轻地退了下去。风吹着她两个的衣裳。衣服被风吹冷了,拍在她们的腿上的衣裙也是清清凉凉的。她们挟了衣包进到草棚里去。姐姐帮着妹妹把衣服换好,带子系好,帽子下藏了松松卷卷的头发,脱下她的丝袜子给她的赤脚穿上花鞋。藉了微弱的光,把妹妹端详了一下,说:“好美的一个散民姑娘!”妹妹偏了头笑了,脸上烧得热热的了。
两个人不敢大声说话,怕余孟勤已经来了,在棚外听见。姐姐又把妹妹的腰带扎进一点。那细细的腰真不是山地居民所能有的,她吻了这个小散民一下,说:“真的。燕梅!你太迷人了!晚上早点回来!”
“我一定早回来。”她说。等了一下,她又问:“姐姐,回来在什么地方换衣服呢?”
“回来就不怕人知道了。穿回屋罢。”姐姐说:“这包衣服我给带回去。”她们两个把换下的衣服包好。月亮已经升上来,照进席棚里了。外面听见脚步响。不知道是谁来。两个人就不说话,屏息等着。
脚步声停在棚外。大余的声音问:“衣服换好了吗?”妹妹听了,抱着姐姐。姐姐说:“就出来了。”又小声儿告诉妹妹:“记住我的话。”等妹妹放开了她,带了衣包出来了。
黄沙岸上月色正好。湖水闪闪地放光。山岭,树林却是暗的。林间的小路依稀还看得出来。棚外站着余孟勤,地上一个清楚的影子。手里一根手杖。
“你没换衣服?”伍宝笙问。
“我到那儿才换。”他说:“做姐姐的给我们祈祷,叫我们平安回来。平安地走完这两趟夜路。””
“你带了手杖了?”伍宝笙说:“够了。好好地做你的武官罢。早早回来。你不会遇到更强的敌手的。”
“我还带了口琴。”他说:“这武官同时还是秘书,要记下来他们音乐的调子。也许像远游的探险的人那样把一件乐器送给那原始的酋长。”
“好了,你们走罢。我等到看不见你们的影子时,自己会回去的。”她说着便把蔺燕梅推过去,推到余孟勤身边。
这个小散民姑娘一直不开口,静默地走过去了。月亮底下那宽袖口的半截袖子下面清楚地看见她一双白细的手臂,和肘际细细的腰。伍宝笙看她们走进林子,走上小路,直到看不见了。自己也无心赏月,心上有点害怕,又有点担心。带了衣服,忙忙走回万安寺,到了寺门口,心才放下。进去看大家正听顾先生演讲,便乘人不见,蹑脚上楼去了。她也不想听讲,便在床上躺着。不久,因为兴奋了一阵的关系乏了,不觉睡去。
蔺燕梅分别了伍宝笙,心也跳得厉害。她完全不知道脚底下的路是怎么走的。余孟勤和她谈的话是怎么答的。心上慌慌乱乱,顺了余孟勤领的路走。这双鞋又有一点儿大。地上又崎岖不平。她脚高步低地紧着走。夜风很凉,从宽大的袖口、裤管吹进来。她不住的打寒战,她一路都走过了些什么地方,都有些什么夜景,她完全不知道。
余孟勤呢,他已经镇静多了。他领了蔺燕梅盘到山岭上,又翻下山去,在月光下仍是黑暗的山谷中走了不久。前面又是一个小山坡。看过去,坡那边有火光可以看见。下了坡之后便可以看见拜火会的地方了。夜里看火光是难辨远近的。又走了一段路,渐渐可以听见音乐响了。不久,拍手的声音,嘈杂的人声也都听见了。他们走进了一个村落。小路转了一个弯,村屋站在他们眼前看不见火光了。街巷上悄悄的,一个行人也没有。
“要先到那个小学去的。”大余说:“到这条路上来。”
蔺燕梅随了他过去,转了几个弯,到了一个大宅子门口。宅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余孟勤看见了说:“正巧”。便去招呼。原来正是顾先生的朋友。他介绍了蔺燕梅。蔺燕梅怪不好意思的。
这一位先生姓李,蔺燕梅在夏令营中听过他讲演的,他说:“不早了。不用到学校去。你们先在这儿呆一会儿罢,这是土司家的旁门。”说着他就领他们进来。蔺燕梅这时候已经不害怕了。她走进门来,心上奇怪这深山里会有这么好的村庄,这村庄中会有这么好的院落。石板平平的铺在宽大的家院里,花台,石级,在月下全白得耀目。院墙很高,院内许多花木,很香。
李先生把他们让到一间屋里。这时候早有两个听差来侍候;掌灯倒茶。全像大家宅中气派,而且两个听差都会说汉话。李先生叫一个去学校找他的工友把预备好的衣服拿来。又打发另一个去知会土司一声,说客人已经来了。休息一会儿便去见他。
等两个人都支使走了。李先生说:“等一下,换了衣服便去见土司。这土司姓庄。称他庄司长好了。早上我忘了一句话,这司长人已经是很开通的了。他还出过洋,到过日本。不过也有他守旧的地方。蔺小姐,这叫难免委屈你一下了,若是在他面前说出你们是同学,怕他有不必要的麻烦给我们,因为也许引起他的误会甚至反感。依我的意思。不如直称为夫妇……”
余孟勤,蔺燕梅两个听了这话全呆了。谁也不敢征求谁的意见,甚至谁也不好意思看谁。两个人直了眼看着李先生说不出话来。”
“到时候由我介绍罢。”李先生接着说:“你们彼此称呼去掉姓好了。大家都是现代的学生了。不要自己先难为情起来。”说着自己哈哈大笑了。
门开了。后去的听差先回来。说上司等着他们。等他们一起去看会。说完走了。
“这样更好了。”李先生说:“我们又可以看见他们百姓晋见土司的大礼了,我们还可以有土司保护。不过在场上仍以少说话为妙,别叫别人听出口音来。土司他再三叮嘱过的。”
又过了一会儿,衣服也来了。李先生领了余孟勤进到间壁一间房里去换。他自己再走出来陪蔺燕梅。他心上也暗暗纳罕,怎么会有这么俊的一个小姐到这散民村子里来。他端详了一下,说:“蔺小姐,你难免引起全会的人注意呢!”
“那怎么好?李先生。”她害怕起来:“是不是有的地方衣服没有穿对?”
“不是,不是!”他忙说:“都穿对了。”正巧大余也换好衣服走出来,他便把话岔开。蔺燕梅也想到了他先前话中的意思。就低了头,不再问了。
余孟勤身上的衣服与平常的裤褂差不多。不过袖口特别小,而裤脚管又非常大。蓝色的布质的,没有花。胸前对襟的扣子特别多密密地排着。脚下的鞋,也是撒了金花的。
“我的头发怎么办?”他问。
“没有关系,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他们里面梳分头的不少。上司自己也是。他自己留了两撇仁丹胡子。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昆明读书,今年暑假回来时还穿了西装呢。”李先生又过去把大余小褂上领口地方几个扣子解开了,说:“这领口上几个扣子通常都是不扣的。”
他们三个走出屋来。大余问:“见过土司就一直去看会不再回来了罢。”
“大概罢。”李先生说:“你还有什么东西要带。”
“纸笔。”他说。
“不要临时记什么。”李先生说:“免得叫人注意。”
“我还有一件东西。”他说:“口琴。”
“口琴?”李先生想了一想,“也好。也许用得着。”余孟勤便去取了出来。
“乐曲凭记性记好了。”蔺燕梅说:“只要用口琴找一找调门就是了。我想跳舞曲子一定是重复的地方多,不会太难记。”李先生听了才知道这位小姐是个极合格的人选来参加这散民拜火会的。
三个人,又进了一重院子,再进了一个月门。便有人去通报了。不久见一个半老的穿长衫的人出来接。长得很严厉的相貌,脸上却充满了诚意的笑。看见了他嘴上两撇仁丹胡子他们知道是庄司长了。也不等介绍,庄司长就殷勤地往堂屋里让,到了屋里才由李先生介绍了。蔺燕梅满心委屈的听人家称了她一声:“余太太!”余孟勤竟比她更狼狈。再加以穿了那种衣服,他竟如一个羞涩、迟愚的村汉。好在庄司长未看出来。
大家随便谈了几句。蔺燕梅请求见一见司长夫人。庄司长说她已经故去了。遂又说起他两个孩子在昆明念中学,现在离开学近,已经回昆明去了:“否则现在可以叫出来见见了。”他说:“不忙,等我写一封信叫他们拿了去见余先生,余太太。还望多多指教!等一下余先生留个地址给我罢!”
这下子可把他们两个吓坏了。幸好李先生把话题转了,他说:“余太太是音乐家,等一下子她可以把会上奏的曲子记下来,编一下,将来也能把此地的音乐在外面宣扬一下的。”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庄司长说,他显得十分高兴:“古时君王特设采风之官,专司此事!我们敞处人民素来是极好音乐的。而且这音乐别有风味。我在外面求学的时候,每逢思乡必定联想到家乡的音乐。这倒是很值得一听的。这确是很值得一听的。好了,不多谈。我们就这么走罢。”说着大家站了起来,外面侍候的人早传下话去,灯笼,随从早准备好了。庄司长笑着让他们先走。他们推辞不过便告罪走在前面。李先生同他在后面走。这回出去的是大门。顺了正街才转了一个弯,沿了大道走出庄去,不远便看到火光人影。那边已停了舞恭候着了。
李先生便上去拉了他俩一把,他两个便预备退下来。庄司长笑了说:“不要紧,不要紧,一同走好了,一同走好了。”于是四个人并排走进一大圈人里去,鼓声震人地擂了起来,观众和衣了彩衣戴了面具的跳舞的人,全伏在地下。
庄司长走到草地上铺了一块毯的地方,坐到一把高椅子上。又叫旁边几个人让出三把椅子,请他们三个坐上。
李先生身边另外有一个女人。衣服华丽得很。李先生和她说了几句话。她便向大余他们这边望望。笑了一笑说了几句不能懂的话。大余对蔺燕梅说:“这大概就是李先生的配角了,招呼一下罢。”他们便向那边点头笑了一笑。他们真的不敢说笑。只是静静地看着。
跳舞又开始了。李先生走过来坐到大余身边说:“好玩罢?不用害怕了。其实没有什么大大的关系的,这个村上的人多半认得我也知道我是汉人。不过是怕远处来的误会罢了。现在和庄司长在一起,更保险了。”
他俩因为看那戴了面具的鬼神纵跳,把那些心事也忘掉了。
四个鬼脸的人和了鼓声跳了一阵,向土司拜了一下,就散下去了。走到火堆前面又拜了一下,把彩衣同面具全投向火里烧了。火前有一个案子,上面有香烛有酒,每人又斟喝了一点。
土司吩咐了身边一个人几句,那人走向前去大声说了一阵。就有十几个人捧了乐器过来。土司对他们说:“余先生,余太太,你们先看着这乐器。等一下我叫他们奏一奏。”
他两个站起来,一件一件的看了。没有一件叫得上名字来。有些像是笙,有的像号角,有的像三弦。他们为难起来。李先生说:“不必记他,这些乐器名字我那里都有的。”他们又捧了乐器下去了。
庄司长又问要纸笔不要。余孟勤看了看蔺燕梅。她说: “可以不用了。谢谢。”
“你怎么说不要?”余孟勤说。
“当了这许多人,记也记不下。”她说。
音乐开始了。许多男女便站起来走到中间圆场子上去跳。他们是一边跳舞一边围着火转了圈子走的。那十几个人的乐队是在前边领着转的。乐队的人穿了长袍,绛紫色,黑色的绸袍,却是黄色里子,跳着走起来,袍子上下翻飞,映了火光花蝴蝶儿似的。
他们两个又看又说,庄司长看了他们拈须微笑。场上转了几圈,乐队不走了。参加的人也各退回去。这时又有几个人走到乐队站着的地方,举起了各人手中木架上的一个小单面鼓,和了乐声一齐敲。场上就又有四个女子走出来。她们先拜了土司,便一人占了一方,跳起舞来,四个人跳的姿势完全一样,并不十分齐。衣服是不同的颜色的。式样上身和蔺燕梅借的这一件差不多,下身多好几条带子,前面又多一块围裙似的花布。这上面绣的花最热闹。
这四人舞的一段最精彩。音乐也最悦耳。跳得姿势也活动轻松得多,不那么震得地也动。看的人有的便跟了音乐唱,有的用手打拍子。
“调子很高。”余孟勤用口琴试了说。“在g之上。”
“很高。”商燕梅说:“全是四拍子一小节,又全是五度音阶。容易记的。”
“惟其是这种简单的曲调才容易动人,才这么美。”余孟勤说。
旁边李先生说:“这是有歌词的,大意是说:‘我知道梁玉山前’一个山名,‘有一个村子,那儿有个美女,她心里爱我,我现在没有力量娶她,我便不说出来,等我积够了钱,我就去当了那些被拒绝的求婚者的面前,把她接来。’等一下,便可以明白了。”
“这步子很有规律呢!”蔺燕梅说:“音乐也确实好。就可惜不能听懂每一句词。”
正说着,又上来了四个男子,他们仰头一笑:“哈!哈!”又低头一笑:“哈!哈!”再各携了一个女人的手,两两成双,跳了几个旋身。群众蜂拥上来,围了他们又跳,又叫。音乐,鼓声便响极了。大家又转了几个圈子,拜了火下去。
庄上司笑着问他们好不好。他们高兴得说了许多称赞的话。蔺燕梅更能举出许多曲谱上动人的地方解说给庄土司听。
“到底是‘会者不难’!”庄土司说:“听一遍就记住了。余太大既能音乐,可以不可以给我们一个表演?”
蔺燕梅没有料到有此一问。便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那边李先生已经敲起掌来,又向方才传话的人说了几句,传话的人向大家说了。全场欢声雷动,鼓噪欢呼,闹成一片。李先生说:“不要怕了。你们懂音乐,他喜欢极了,一切有他担保,他是土皇帝呢!”
蔺燕梅只有答应了。她同大余商量说:“歌是不能唱的。一开口就露了相了。还是跳舞罢。给他们跳个六拍子的舞步,新鲜新鲜。”大余便掏出口琴来,两个人商量了个曲子,就一同站了起来。场上立刻静下来了。大余陪她走上青草地。自己站在火前的供桌旁边,蔺燕梅站在供桌前正中央。她只轻轻地摇着身子。不跳,让大余把曲子先奏一遍。第二遍一开始,便见她两手一举,一转身,随了拍子快慢就跳了起来。
六拍子的舞步是最灵活快乐的。她的旋身纵跳,忽起忽伏。身子俯仰之间,又轻巧,又柔软。连大余也想不到她有这么现成的表演。四场看的人都呆了。
她像是月光中无声落下的一个仙女,又像是象征青春的快乐之神。她的眼睛明媚含笑。快乐的步子在空中送着音乐,跳动着的衣襟下面仿佛散出花香来。圈子外的人不觉渐渐聚拢来了。这时她又是两手一并。先是由足趾站着的。现在慢慢落下来。白蛇一样的两臂象征着波浪式的动态的,盘旋绕下她的身子。又是一个俏丽的散民姑娘站在那里了。什么仙子,什么快乐之神,又回到月亮上去了。
土司第一个先鼓起掌来。大家更是拍得响。他俩又走回座去。
“露了锋芒就不能久呆了。”余孟勤轻轻地告诉蔺燕梅。
“也没有多少事了,咱们溜之大吉好不好?”她说。
“要不要把口琴送给他?”
“人家是日本留学生,要你的口琴!”蔺燕梅看了余孟勤一眼。
他们说着走到了座上。庄土司,李先生都来道贺,致谢。蔺燕梅便说太晚了,要回去。庄土司想想说:“也只有这样,等大家一齐散了倒不方便。我也就不能派人送了。”
“已经要多谢了。” 她说:“我的衣服怎么送还呢?”她转过来问李先生。
“明天我打发人去万安寺取罢。”李先生说。他便陪他们一起走。庄司长又起身相送。他们坚请庄司长不要动了,好把会期延长一下。他才再坐下。李先生陪他们回到土司宅里,大余换了衣裳,拿了手杖。一同出来。三个人谈了许许多多拜火会的事。这时月已偏西。李先生送他们出了村子,又翻过了小坡,才告别回去。
这时午夜已过,山野行路时便不免有种恐怖心理。但是他们一心净想拜火会上的种种情色,倒不似来时慌乱。谈话也比来时热闹些。不过脚底步子却要比先前快得多了。很快的他们已经走完山谷,翻上山岭。
“记得我们到夏令营来时火车上联的故事罢?”大余说:“大宴的话是很对的;原始风味的情节感动人。连原始风味的音乐也容易引人入胜。”
“好些曲子一入耳便造成非常深刻的印象。”蔺燕梅说:“这种多半是相传很久的民歌。至于那些深奥的乐章要听的人用心去理解的,是另外一种性质。非听好几遍不能懂。现在真用不着那些大曲子。多有几个好民歌,已经很够陶冶我们的好同胞用的了。”
“中国一定有不知道多少好民歌失了传。”余孟勤说:“现在弄得音乐这么贫乏。‘礼失而求诸野’音乐竟也是这样!”
“你说!孟勤!”她在会场上说顺了口,不觉又这样称呼了他。为了兴奋她竟不觉:“我念诗词的时候常常想。如果这些美丽的词藻如果连了曲谱一起传到今天,真不知道多好!那么就可以唱了。我们可以听听委婉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或是悲壮的‘大江东去。’!”
余孟勤听她说完,便站住了脚,喊了她一声:“燕梅!”
她忽然想起这半天名份上的夫妇称呼,不好意思起来。一个人向前跑过去了。
余孟勤也笑了,怕她跑得太快,跌倒。也就把她追上,叫她再慢慢地走。他又接着说:“连爱情也是一样。‘礼失而求诸野!’原始的,热烈无顾忌的恋爱也只有初民的部落里才有!”
这时他走得离她很近。蔺燕梅从他身上嗅到了那种威胁性的男子身上火热的气息。她便心跳起来,气喘起来。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嗅到的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息。决不是香气,倒也不是难闻的。她就说:“恋爱的心理在什么社会里都是原始的。而求爱的行为还是有修饰的好。求爱时的动物往往有特别夸张的动作,甚至生了特别耀目的毛羽。人类也应该一样,孩气似的在这时期要争胜,要卖弄,要矜持。”
“你是不得了的!”余孟勤心服口服的说:“女人都有这种见解!今天的世界不知道已经由争胜的男人为了讨好女人而建设到一个多么进步的一个场面了。”
“那样也就好了。”她说:“也许不知道打成多么稀糟一团了呢!”说得两个人都笑了。
两个人已经下山到了余孟勤同顾先生看游泳的地方了。余孟勤就想起下午那一个永远忘不了的镜头,及自己后来一篇联想,与顾先生劝自己多结交女朋友的话。现在既然有这么一个花似的姑娘在身边又是这么冰雪聪明的,他的思想便停在那里不能再动了。他的口,舌,词令也就全然停在那上边了。这些词令又都是他这样一个人不能说出口来的。他讷讷地走着,说不出话来。
蔺燕梅似乎也觉出来了。她感到这一静,比刚才那一声亲切的呼唤与透骨的注视更叫她心跳。她便加紧了脚步。她说:“我心慌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快些下到山底下。到了湖边,那是我们的熟地方了。也许可以好些。”
他们无言地跑下山去。下到山脚时已经可以听到鹅塘镇上的狗叫了。他们仿佛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回到了家乡。心上没来由地又是欢喜,又是温暖。
穿进林中的小路,蔺燕梅实在乏了。她说:“我要倚着这小松树休息一下。”
大余把手杖按在地上,那神气,他也累了。他说:“别倚!燕梅。松树上净是松香!”
可不是吗!她忙再站直了时,背后已经觉到被松香粘了一下。回身仔细看时,松树干上正亮晶晶地,小珠子似的一粒粒的松香。摸上去竟是温暖的。
大余顺手在她背上摘下几粒松脂来。她累乏了。也不躲。她说:“真是!一歇都不能歇!算了,回去。”
“不要歇,燕梅。”大余说:“比方说沙滩上可以歇。可是我担保,一躺下准睡着,那下子,非病不可!”他像看护一个小孩那样和婉地说。
他们又走向前去。蔺燕梅说:“松树就是这一点不好,不能够倚。”
“松树是好树。”他说:“用它盖成房子才经久呢!”
“不说了。”她说:“明天还要用一天精神来作报告呢。”
“我早想好了。”他说:“就把四人舞那段配上歌词。加上解说。才有意思呢。”
蔺燕梅听了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走回万安寺。余孟勤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心理。只在院里两个人轻轻说了一声:“明天见!”便各自摸路回到宿舍去了。
晓风已经从高空吹下来。蔺燕梅脱下这散民的衣服时觉得上面已经有了露水。她里面原来穿着睡衣的,就上床睡了。伍宝笙似乎被她惊动醒了。她等了一下,发现伍宝笙还是睡着的。她想:“姐姐大概担心害怕地守了我一夜了!”便又下床去在伍宝笙的头发上轻轻地吻了好几下。又回来睡上床。脸上还对了姐姐含着笑呢?人已经乏极入睡了。
昏昏沉沉地,她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醒过来看看表时,已经是上午十点钟都过了。她疑心自己的表停了。忙起身看时,全室的床都已经摺得整整齐齐的。只有伍宝笙还没睡醒。她奇怪起来:“怎么起床号两个人都没听见?”她便在床上把伍宝笙喊醒。
“你自己醒了?”伍宝笙说:“那么远的路把你累坏了罢?”
“姐姐。”她说:“睡是睡够了,还是累呢!”
“累就再睡一会儿,”姐姐说:“别强打精神说话。我陪着你。”
“怎么起床号我都没听见?”
“今天说好了不吹起床号的。”
“哦?”
“昨天晚上顾先生演讲完之后,就把你们去参加散民拜火会的事说了。大家热烈的问了许多问题。又凭幻想虚构了许多拜火会上的情景,决定你们今天回来了,要临时加一个集会由你们报告。这些事连我也不知道。我昨晚上送你们走了以后。回来就睡了。她们散会回到宿舍来,把我吵醒。我说起担心你们回来已经累坏了。她们七嘴八舌地又讲了许多话,又下去和蔡仲勉他们几个负责的人商量,决定了许多事。今天早上不吹起床号就是一个。我等了你大半夜,早上醒了,她们说我眼睛红了,不叫我起来。又见你脱下的衣服,偷偷地拿了去,这会恐怕已经在楼下展览了。你好好儿地歇歇罢。今天一天有你累的呢!”
蔺燕梅一看,床前放的散民衣服地下放的散民鞋子都没有了。连一顶帽子,一根带子也没有留下。自己的衣服被人拿去展览,心上觉得怪难为情的,都有点不好意思下楼去见人了。
这时候有几个女孩子上楼来。有些人手里还拿了清早从山上采来的野花。花上还带了露水。看见他们两个醒了,便欢呼一声一起围上来说话,她们要下床来却被按住了。她们两张床是相邻的,床沿上便都坐了人。
“我们早上去上山找你,燕梅!”梁崇榕说:“我们没有找到。却找到了这些带着露水的花儿来!”
“我们昨天晚上说:‘也许蔺燕梅被散民们留下做了女王了。’燕梅!”范宽怡说:“‘那我们就一齐去做她的子民!’”
“我们今天早上想也许你累得没有胃口了。”沈葭说:“我们就一大早去村子里把新鲜豆浆带回来一直用小火煨着等你饿了时候吃。”
“别吵了。”沈葭说:“大家像说酒令儿似的,一人一句地!真正是急坏了当姐姐的了。燕梅,你谢了你姐姐没有?”
蔺燕梅看了姐姐笑。姐姐说:“亲妹妹,不客气了。”
“谢谢你,姐姐。”她说。
“你看你有姐姐多好。”沈蒹说:“那边余孟勤呢,还不是早早也起来了。他跟我们一块儿吃的早点呢!可怜,嗓子都沙哑了。”
她们两个说着话也就起来了。有人替她们把热水打到屋里来梳洗。热豆浆也竟端到屋里来吃。一边还是不断地问她们话。怎么偷偷溜到湖边去换衣服,怎么敢走那么黑的路。
“有武官护送呀!”大家笑着喊。女孩子们吵起来嗓子才尖呢!一点也不文气。吵得声音多大呀!
“留一点话开会时再问好不好?”伍宝笙看南燕梅精神有点来不及,她这么说。
“出门有武官,在家有姐姐。”她们喊:“真是福气呀!”
蔺燕梅心上的想法就是另一个样儿。每逢人多说笑的时候,她偏想到凄凉的时候。她不是不知道那样想了会难过。但是她心上偏认为热闹之后既准定是寂寞,何如早点看穿了,免得悲愁来袭时抵抗不了。这会儿她没来由地想了很多心事。
八(下)
她最常想起乔倩垠来,想起她一人在昆明西山疗养,一面觉得她凄惨可怜,一面又觉得她有清福可享,并且常觉得她这一场病一定使她如同进了修道院那样对她有好处,她一定对人生有了更透彻的看法。从乔倩垠身上她只敢想到这里不敢再多想下去。因为她到底是健康的,幸福的。她也还有幻想,也有许多憧憬着的缥渺的事。她也不甘心求出世,不打算隐起名姓作一个冷眼旁观的方外人。她自己也想在这舞台上幸运地被派到一个幸运的角色。一旦被派到了,她又愿好景长留,时光不换。
她是一个聪明人,这种虚幻的迷恋是不会长久的。于是那种冷凄的风雨马上把她冻醒。她就又郁郁不乐了。她就这样交换着忧喜。
近来在夏令营中女生们常常看了新婚的沈蒹由那百依百随,又处处体贴如师如父的金先生伴着而生羡。为了是自己的同学同师长,也便常在宿舍里畅怀谈论。这沈蒹的下落当然该算是很好的了。但是蔺燕梅的想法也不同。她觉得怪不甘心的;嫁了一个好丈夫便受人羡,嫁了一个坏丈夫便该受人怜,女孩子自己的身份上哪儿去了呢?充实自己培养自己辛勤小心了这许多年就只为这么一件事?仅为这么一件事?
沈蒹结婚的那一天,她们许多人去帮忙,去吃喜酒。她心中觉得仿佛是大家一同去野餐,或是一同去参加什么聚会似的。去虽不见得一同去,回来却要一同回来。而且要同往常一样,要在回来的一路上大家无顾忌地谈论,无顾忌地笑。但是这次便不一样。回来的时候便没有沈蒹了。连沈葭也不能留在新房里!沈蒹是孤零零地一个人被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她们回来不能乱谈,不能乱笑。因为被谈论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一个亲姐妹了。她们不忍谈论,不忍笑,因为她们太关切这一转变对她们姐妹的影响了。是祸是福?尚未分晓!
即使是福,也补偿不了这一口傲气,这一口女孩儿的傲气。“某某太太!”这为自己所爱恋,由自己所选择的名字,竟因为代替了自己女孩子时代的名姓而常常不免引起一点委屈的感觉。再到了学习去爱他的友人,容忍他的亲人时,更不免想到日渐离远了的自己亲骨肉。于是才发现了所付的价值是太大了。
沈蒹的下落也不好。乔倩垠的下落也不好。她们两个在同学中还没自己的地位这么炫耀,也许各人还都知足。然而已令她为她们不甘。她自己该是一个什么下场呢?
有上场就要有下场。想根本不上场行不行呢?笛卡儿说过:“我思,故我在!”一旦在了再想不上场,也来不及了。有聚会,就有分散。才感到欢聚时已来不及躲避分散之苦了。今天是“文化密使”,有武官保护,明天呢?今天是妹妹蔺燕梅,有姐姐疼。明天呢?人生是多么空幻啊!
她不是不用心的人。她既肯下细心去读书,也能虚怀接受别人的意见。她从先哲思想,及师长的讲授中也晓得如何使生命充实,及什么是人生的意义。然她太年轻,又早熟。不等这种健全的心理长成,而在自己尚不能瞭解这些教条的真价值时,那种忧郁,感伤,醉人,又美丽的出世情绪便占有了她了。 生命本身是没有意义的。而一个人一生所完成的使命给予生命以意义。生命本身是空虚的,没有斤两的。他所做的功绩充实了他,给了他身份。有了目标的生命,是有根的树,没有目标的生命是无根的浮萍。有了劳绩的生命如同发电的水力。没有劳绩的生命如泛滥的洪流。有使命的人死去,他觉得是释去重负,得到了休假。醉生梦死的人,才觉得是一场春梦。自私自利的人死时,才知道他什么也不能从这世界带走。这些个蔺燕梅完全能懂。她也曾劝过乔倩垠:“我们谁都应该好好儿地活着,一直到死。”然而这一点哲学修养治不了她自己的忧郁。从不能坚固地支持她的生命!
这也许是动乱时代青年人都不能免的一个问题,一个难关。过得去与过不去,是几希之间的事,然而其影响之严重,直如千钧一发!从这一关之后,他们便分路了。将来也越走相距越远!
像现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是太不平常了,一切在动荡着。世事变得太快,太离奇,不给青年人一个思想,分析,了解的时间,景象又已改换了。眼前看着这瞬息万变的现象,心上能守得住什么永恒的信条呢?
这种心理的不安,是极不利于受教育时的年青人的,也同样不利于任何有感觉力的人的。有人信手胡为,而得到好运道,有人拘谨循规矩反倒遭了殃。这些个人利害,不为高尚有志的人所关怀,我们还可以不去理他。谈到一腔热血,满怀雄图的人呢,他们为这大变动所震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自己不是不努力充实自己了,然而一阵潮来,自己也竟是黄滔滚滚里,一粒被冲得昏昏倒倒的细沙。方才准备着手一件事的,一个轻换那事件也许整个倾覆了!
白痴与疯子是不同的。白痴是静水。疯子是激流。疯子的心底是有着热力的。聪明人,急肠人,勇敢任事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疯子。这种热衷的青年,有这种喊不出,打不着的苦闷,他们的难过比无人能慰的白痴,相差多少呢?
他们眼前不是没有一条路可走的。然而远远高处的云霞大引人,太富丽了。他们眼往远处,脚在近处。口中乱喊,手上乱指。云霞仍是够不到,人已为地上乱石绊得通体是伤了。
看见报纸上什么地方有了天灾。立刻在脑中绘出一幅哀鸿遍野的景况。又想到那里还有战事,又想到身边的社会也不健全,又想到全世界竟无一是处。马上做到刺客?马上作兵士?全杀不完各种的敌人!马上去救灾?马上捐掉所有的钱?明天报上的灾情仍是严重。
书本丢了罢!八年医科毕了业,病人已经死了;离开学校罢!同胞人类在水深火热里,求学有什么用?我们的年青人便泪在腮上,愁在心上。还是二十几岁的人,便不言不笑,神经颓弱,早衰了。
不笑!一张不笑的脸上,是留不住青春的。不笑!一个不笑的人,是留不住健康的。
让青年人跳岩容易,让他们埋头走一条曲折崎岖,又不免迂回的路,是太难了。这道理不容易让他们明白。等他们真明白时,生命已付了一半的所值为代价了。我们于是仍只有看这些聪明,热血的孩子,先不知所向的奔跑,再看他们哀号着受打击,然后!然后,也许夭折了!
这可惜的生命!
告诉他说:与其这样死掉何如作一点点事?拿起一杆卫护正义的枪;伸出一只救援弱小的手,或者只当自己是已经死了,献身于一个冷门学术之研究。总比平白死掉强。然而这样的劝阻只有冷静的旁观者可以瞭解。苦闷的当事人是接受不了的。
于是他夭折了。他的早亡是罪过,是负债。然而我们又何忍责备!
太聪明的人,是极苦恼的。世俗的幸福豢养不了他。世俗的虚名迷乱不了他。同时他又如清水中没有大鱼那样,在天性上接近解脱的宗教思想,而不容易走进持重,迟缓,文火,历炼,辛劳,积极的路。他们容易问:“人活着为什么呢?”孩子越聪明,这个危险越大。
“活着为享乐,”“活着为活着。”这当然不是答话。“活着是有极大使命的!……为全世界为全人类!”
“那么全人类又何必活着呢?全世界又何必存在呢?”
这样一个动荡的世界,这样一个枯槁解脱的思念,便使很多天资极高的孩子们觉得人生真如戏。真真假假。
如戏的人生既已上场,不要大得意了,早早找个下场。真能邀天眷顾,下场得早,又不免觉人生如梦,虚虚实实。
蔺燕梅这样的思想,学校中的同学里不知道多少人有。平时精神健旺时,可以一时不受它骚扰。但是在极度紧张工作之后,疲倦昏沉之中便会想到:“我这是所为何来?”
有时他们也想到撒手一死,真是最省心的事!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感情?终了是一场空。名誉,功业?不如让给高明罢!有什么是不能放手的呢?有什么是非做成不可的呢?何况有人说过:“自杀是伟大志愿的消极表现!”
只要有一度被这种思想冲进自己的健康线来,那么心上便永远是阴霾和阳光斗争着了。再也恢复不了昔日的快乐,昔日的宁静。
在这样的一个时期办教育真是一件困难的事,不用说领着学生加深基本学识训练,光说把这一群小暴徒拘留在校园之内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记得学校当初在长沙准备到昆明来建校的时候,一群脸上堆满了渴望的学生跑去找到学校当局喊着:“我们不要再建什么大学了!我们要非常时期教育!”
“对!非常时期教育!”
他们终于是被安静下来了。学校答复他们说:“非常时期的教育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之所以到了今天,有了这个非常时期来折磨我们,就是因为我们的‘常教育’没有办好!”
这样的话怎么能够落到那时节,那样年纪的人心里去呢?学校当局只有不顾这些,只有依了政府既定的国策,把常教育办下去。四五年来,全国六十多国立院校都建起来了。失去的学生重复吸收回来。固然常教育也满足了许多自私人的目的。而并不足为教育病。谁也晓得教育是定要国存与存的。也只有敌人才来破坏我们的教育。
常教育偏如淘金琢玉一样,乱不得,急不得。办的人比先前更要困难了。学生不受安抚,急躁不耐慢功。社会又断章取义地发表不负责任的批评。百年树人成功之日谁还记得这一番苦心呢?
这其实正是眼前的一个好例证,这便是一种叫生命实充的使命。然而年青人又这么可气,不是明白得太早了,就是明白得太晚了。真想把他们抓过来打一顿。
慢慢地淘他们罢,慢慢地琢他们罢,他们人不笨,心地也善良。成为不屈,不挠,不脆,不娇的人材的日子,终会来的,然而日子是多么磨人哟!
学生们有意无意地在课室里,在游戏里,在团体生活里,在独自深思里慢慢长大。慢慢被造就起来。一棵小树苗总要在苗圃里先养一个时期的。树苗们要经过风霜。这风霜正如雨雪一样重要。他们终久成为可以令人歇荫,令人放心的大木。
我们见到有受经济压迫而辍学的。有的为了健康问题而放弃的,也有是心情脆弱不能支持到底的。然而这也只有尽了人事之后,听他自然。这么想起来,一点点感伤,一丝丝薄愁真不该为患,也许可以有助于这旅程。这样心情本来难免。自古英雄豪杰及任何一个有过人之处的人,也必有他过人的孤寂。
蔺燕梅不想把她心上的忧伤传染给这些快乐吵闹的女孩子,把她们笑得发光的脸改阴郁了。她又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话来一同吵闹。又想不下去她那悲欢离合永恒的谜。这时,有人上来说:“燕梅!楼下有人问大余;大余到外面散步去了,他便一定要找余太太!你说怪不怪!”
听的人全愣了,她一想若再不快下去说不定被他闹得满城风雨。她又气又急,只有红了脸,匆匆跑下去,看见一个乡里人,一手提了一个大包,一手拿了一封信。涨紫了脸在和人吵。那封信捏在手里,紧紧地不放。嘴里喊:“余先生我见过的。他太太的样子我们记得清清楚楚的。我坐在这儿等他!”
“别吵了。”蔺燕梅无可奈何地走上去说:“有什么事罢。”这一句话果然见效。他马上不敢再闹,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余太太。”便把布包放在地下双手把信递上来。蔺燕梅把眉皱了一下,伸手接过信来,看了,叠了起来,说:“就是这一包了?”
“是啰!”他又把包提起来:“送在哪点儿?太太!”
“就是喊不完!”蔺燕梅说:“我自己提罢!”她伸手一接,不料太重,不由自主地又放在地上了:“跟我来罢。”
那个年青的农夫又是应承又是喊她太太跟了她走。旁边看的同学莫名其妙也不敢打岔儿。看蔺燕梅对谁也不望,于是谁也不好发问。走到楼梯口。蔺燕梅接过包儿来说:“你等在这儿罢!”正巧伍宝笙她们见蔺燕梅半天没回来便下楼来看,便帮了她提上楼去。她也来不及向人解说,便央及沈葭下楼去把展览的衣服拿来。伍宝笙帮她找回昨天的包袱皮儿来,把衣服包好,又把这个包袱打开。喝!更漂亮的两身散民衣服,一套男装,一套女装。里里外外的衣服全是新的。把包袱皮儿也和这一包打在一起。写了个收条,取出点钱,下楼去把昨天用的一包衣服交来人带回去,附上一封信。刚要赏钱,人家拔脚就跑了。追也追不上。
他刚跑出门去,没一会儿,迎面余孟勤来了。气得蔺燕梅骂他:“早一会儿你也不回来!庄司长送了我们一人一套散民衣服。信在我那儿,拿给你看罢!”余孟勤听了这话不觉得怪,倒是看了她的神色,好像是和谁生气似的。也不好问只有听着。这时大家都已经猜个差不多了。便要他们把新送来的衣服拿出来展览,质料,手工都比借的那一套考究得多。土司的信也公开了。里面没有几句话。
午饭时,人人全津津有味地在谈着“文化密使”和“武官”的这一场不凡的经历,等候下午正式开会听取他们的报告,再看散民歌舞的临摹。这报告是早知道必定要有的。蔺燕梅心里也大概拟了一个稿子。她当然想把这假用夫妇名份的一节略去。谁料还来不及去找大余商议,就被闹穿了。
饭后,休息了一下,她和大余把曲谱写了一下。一共是三支。第一,乐队演奏的,这只是其中几l小段。第二,大家和了小鼓齐唱的,那是四人舞中的插曲。第三,是摹仿四人舞中的主要乐章而编的一支小民歌。这一个要蔺燕梅表演。其余两章和报告,完全由余孟勤负责。
顾先生作主席,宣布了开会。他只说了几句话告诉大家这次去参加拜火会的经过,和不能事先公开的原因。说完了,便由余孟勤来讲。余孟勤是登了台,开了口,精神才涌到的。他谈笑风生,亦庄亦谐。介绍完了那一上司所辖下的地方大概情形之后,又先指了墙上挂的散民衣服细细解释。如花样的来源,穿戴的方法,和身份由服饰所表现的不同以及汉人从无机会偷着参加,他们甚至需假用夫妻名义等等。半天,也还没有说到拜火上去。
“真有他说的!”小童说。他是坐在第一排蔺燕梅同伍宝笙旁边的。
余孟勤的口才是这样好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夜晚,凭了自己的观察及从李先生解说中得到一点零碎知识,组织起来,分类排列好,加上了些生动的描写,便成了一篇专题演说。听来亲切有味。
土司的家宅,历史,火会的环境来源,都说到了。开始了表演,每个曲子又有很长,很仔细的介绍。一只口琴竟似一个乐队似的,因了他口头刻画的帮助,大家仿佛无条件地接受了他的解释。
蔺燕梅去后面更衣去了。伍宝笙从台上把被解释过了的衣服给她抱了去。大余便是照常,他不用换衣服。他又是乐师了。
蔺燕梅换了衣服出来,容光焕然。伍宝笙故意给她擦上了一点胭脂,越显得和那一身文绣富丽的色彩相衬。这次她又歌又舞。歌词是他们编的:
“梁玉山上种青稞,
梁玉山下散民多,
散民村里有美女,
相求人多如蚂蚁。
有人捧来金项练,
有人送来百亩田,
良田金帛空无用,
爱情哪能因钱送?”
这样两小节重复两遍。调子是一样的,蔺燕梅便真如那个散民女孩子,当她唱:“爱情哪能因钱送”时,她还把眼一溜,把嘴一撇呢!
“东风吹过百花残,
夏云如雪堆山前,
看他车水如潮涌,
好水也要灌好田。
人说他傻他不傻,
赤日高烧汗满把,
秋后积有雪花银,
又买青松又买瓦。
青松作柱能经久,
瓦屋修成雨不愁,
辛苦年年城里走,
屋内用具件件有。
贫汉潦倒有谁理?
一旦高楼平地起!
满腹心算有谁知?
牛郎竟也瞒织女!”
这四小节音调先扬后抑。仿佛一朵乌云,遮住了夏日!
“梁王山前种青稞,
梁王山后好梦多。
想她今年该十几?
今秋娶她莫再拖!
梁王山前种青稞,
梁王山后好梦多。
管他求婚人多少,
她照镜时心想我!”
然后节拍忽然改快:
“女大该嫁迟不得
心上有人逼不得
且莫背地言人短
亦莫说我有成约
今年不来等明年,
等你等到河水干,
终生不来等到死!
不信你心会改变!”
下面的曲子是原来拜火会上许多人加入的一段了。台下忽然跳上一个人去。大家一看,是小童,他也和了拍子跳跶,蔺燕梅和他正对面,她左脚一顿,他左脚也正一顿。仰了头一笑:“哈!哈!”他右脚又一顿,蔺燕梅右脚也一顿,又都低了头一笑:“哈!哈!”他们便携起手来,转了两个旋身。一同舞,加入一个男的,这民歌才显得十分逼真,步子的单纯,歌词的浅显,实在只宜于明白的铺叙,无法从象征中表现给这些异族人知道他们散民的传说故事。
然而小童这一跳上台去。蔺燕梅先是吃了一惊,后来才恢复过来。旁边吹口琴的大余差一点忘了调子!又似戏,又似戏中戏。蔺燕梅又唱:
“爱情是金,金是土,
青春是花,花有主,
排开众人同他去,
欢乐好抵三年苦。”
唱完,舞停。他们鞠了个躬下来。
余孟勤不慌不忙,又把当时拜火会的真情描述一下。大家才知道这一舞是该如此结束;同时观众还可以一拥登场饰一个被拒绝的求爱者的。便一起笑起来,觉得散民的态度怪痛快的。
蔺燕梅下来了问小童:“是大余叫你上来的?”
“是我自己找到拜火会那儿去了的。”他说:“这一点点路,在我真不算什么!”
这样两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奇怪。大余也走下台来听。大家便围拢来了。小童叫大家着了半天急才说出来,他昨晚听了大余的话之后,吃了晚饭就跑到村里去借了一套短装,虽不全像,大概晚上不致看得出来。在那里换了之后,就顺了山上小路一直找去。天色才黑,已经走到了。他不但看见了蔺燕梅同大余到场的一幕,还看了拜火会的起头和结尾。他都讲给大家听了。又说了余孟勤蔺燕梅表演的一段情形。
商燕梅睁大了眼睛向他呆看着。小嘴张得圆圆地,满脸又惊异,又爱听的神色。小童又说他一人慢慢走回来,嘴里还一路温习会上学会的歌,怕忘了。到了湖边还游了一阵水。冰冷冷的,不想睡了。那时已是天明,他想村中大家必已起来了,他索性把衣服换好,在那儿睡了一会,睡不着就回来了,也不过起床号才吹过的时候。“后来才听见大家在谈为了让你这‘文化密使’安睡,起床号不吹了。”他对蔺燕梅说。
这一大段话真叫人惊奇呀!大家本来就是满脑子的问题,这下子更添了说话的材料一直谈到晚上谈不清。他们又管小童叫作“文化间谍。”有人反对说不是敌人,“间谍”两个宇不好听。于是有人说:“看他飞来飞去的满不费事,叫他“通讯鸽”罢。这个称呼小童喜欢,因为他喜欢鸽子。又有人想第一次欧战中法国一只有名的通讯鸽的故事,这只鸽子名叫cher ami”他曾一飞,升入高空躲过了向他射击的枪弹,把消息带给了友军,解救了一场严重的围困。提议这名字的人说:“我们与散民本来是骨肉。而武力悬殊常是情谊碍障。小童飞了过去,带回来了平安的消息,碍障未能伤他,所以这名字最合适。”
“cher ami”是法文。译出来便是:“可爱的朋友”或“亲切的朋友”的意思。他们便常常喊小童:“喂!亲切的朋友!”或者:“嗨!我那可爱的朋友!”
“可爱的朋友”是大家的。他用热情,真心,又用无意,疏忽,更用顽皮和嘲骂来交友。他的友人非常之多。而且一个是一个。
小童的朋友们爱他,也是这种说不出个所以然的爱他。他们和他做朋友,不曾想到:“他将来是一定有出息的。”也没有想到:“交了小童这样朋友将来要倚重他的。”将来他们只会想:“小童这个人多年不见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或是:“现在我们聚会着有小童在场就有趣得多了。”或者是在遇见一个可厌的人时想:“这样人作梦也不能瞭解小童的可爱!离开小童久了,竟没有再遇见一个如他那样的人!”所以只于是令人瞭解,体会到这种性格和作风之可爱,便已经是友情上的一件功绩了。 夏令营中也是交谊的好时候。一个人在夏令营中的名誉也就是他在校中的名誉。在校中的名誉也差不多可以说是他做人的名誉了。在一个团体里,就用夏令营来说罢,每人都应该努力把自己做得好也应该努力帮助别人,或者至少给别人机会使他们可以做得好。先自己好,甚至阻碍,诋毁别人,那是一种自卑心理在作祟,结果是覆桌之下不会有完卵的,也就谈不到团体生活了。
他们这次夏令营的生活,结果非常圆满,仿佛大家谁也不曾注意友谊,而友谊在不觉中长成了。大家只无知地享受友谊,以为是当然的事,直到营期要终了时,才发现这两个星期的共同生活是黄金的。
明天下午要回学校了,今天要想出一个游戏,要全体都参加。
提议什么的都有,开一个不拘形式的游艺会。野餐,游泳,划船,摹仿一次散民的集会……。样样玩法都好。结果想出一个十全的办法。去村里和村民借几条船,在万安寺中把西餐饭做好,装上船去,驶过湖,在那边峡谷中的沙岸上,野餐,游玩。晚上举行火会式的游艺会,等到下弦月出现在天空时再横渡扬宗海回来。
一经议定马上分头去办;准备东西,借船。到了近中午的时候,全办好了。大家抬了东西到湖边去上船。食品,食具,野餐铺地用的被单,游泳衣,乐器。就像是蚂蚁搬家。一路上络绎不绝。人走完,东西也搬完了。空房子托寺中和尚照看。
过湖的船本来找好了六只。其中有两只有点破。便把较小的一只去掉,只用五只。人很多,船不能再少了。上了船,把会驶船的男生平均分配在五只船上。这时几个体力好的学生便神气得很。蔡仲勉,范宽湖,余孟勤,周体予,便各人跳上一只船。蔡仲勉挑那只破的。还空了一只好的。大宴拖了桑荫宅一把,他两个合着管。大宴说:“等一下上人的时候,我们的船上可都要上会水的。我们两个管不了事。”
大家开始上船了。梁家姐妹便上了他们的船。周体予问范宽怡说:“宽怡,你上哪一只?你哥哥的?我的?”大家听了这话便看着她。她觉到大家注意到她了,便故意把头一偏,想了一下。然后才像名角儿登台似的走上了周体予的船。大家才又笑着随便上船。
蔺燕梅走在后面,该她上船了。她问:“蔡仲勉呢?我上他的船。”蔡仲勉应声说:“我的是一条破船。毛毛碴碴地,木头净是刺,不好坐。”
“我跟你换一条船,”范宽湖说:“我的船最新。”
“我上破船。”小童说:“我跟范宽湖合作。”他不大会使篙,很想练练。于是范宽湖跳到蔡仲勉船上,蔡仲勉跳到范宽湖船上。蔺燕梅随了蔡仲勉上船。小童随了范宽湖上船。船都是白木船。翻了也不会沉的。大家上了船,使篙点开了岸,撑到深水地方便扯起席篷,藉了风吹。同时也打桨,也用篙划,胡来一气。甚至下手划的都有。不过五只船虽然都想争先,无奈哪一只也快不了。闹得大家肚子饿了,才走到湖中心。
换了衣服下水去随了船游的也有。推船的也有。先向对岸游去的也有。湖不过四五百公尺宽。许多人都游到了。还有人能力好的随了船玩。在船底下钻来钻去。
女生们是梁家姐妹最先下水游过去的。蔺燕梅要换衣服下水。蔡仲勉说:“那又何必坐我的船呢?”她便没有跳。
小童和范宽湖全是不耐烦了,跳下水去推的。他们的船和蔡仲勉的最后到。到时小童船上除了载的东西之外,一个人也没有了。
“全退了船票自己走啦!”小童从水里上来说:“蔡老板,你的生意好哇!”
“也不见强呀!童老板!人多吃水重呀!”蔡仲勉说。他还假装伸手向蔺燕梅她们讨船钱。她们每个人都在他手心上轻轻打了一下,算是付了。
大家把船上东西取下来。又把每一只船都往沙岸上拖到浅住了为止。便上岸去,先把饭吃了,分头去玩。有人便在沙岸上睡觉。大余独自爬到半山上去。有人在那里伐木。他便借了斧子来伐。伍宝笙陪了蔺燕梅上去看他。
他砍的树不及人家砍得齐。那些树都是大腿那样粗细的青松。人家只消用斧子砍一周儿。然后掉过斧子那一头来,敲一敲,树便“喀喳!”一声倒了。砍下的树干上中心有一个小尖锥。地上的树根,不久便冒出松香来。香气浓得很,颜色是浅浅的木黄色,有一圈圈红色的年轮。然后用不了几斧便把小枝子修剪好了。
大余砍树,不管他砍得再小心,也是木屑乱飞,斧口上全是松香。他又不懂砍树的方向,有时候只剩一点点木头是连着的了。人家还是站得好好儿地。再加一斧罢,便要急忙闪开。说不定正是倒向自己头上来!
“不知道树疼不疼?”蔺燕梅说:“那流出来的松香,真像血!想想怕人得很!大余,你的斧子口上都是血了!”
“传说从前的时候刽子手们是很有讲究的。”大余偏往难听里说:“有的人一刀砍不下头来,便要有罪。因为犯人只有一刀之罪。所以他不敢砍第二刀。只有用刀这么来回的锯。我想那刀口就跟我这斧口一样!”
“这种人说话也不挑挑字眼儿!”伍宝笙说:“把我妹妹给吓出毛病来有你什么好处?”
“不砍了。”大余说。他还了斧子,谢了伐木人。“其实树是要砍下来才有用的。无论是什么人,脱离了他生长的环境都有一点痛苦。然而也只有脱离了抚养才能有作为!”
“又是大题目!”蔺燕梅说:“你为什么天天像讲演,像著书似的呢?同时我也不赞成你的说法。我觉得非做不可的事,尽可以快快乐乐地去做。不必一定要像吃苦药那样皱了眉头!”
“不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大余说:“这一苦,一乐之间很要见出真功夫来!有些人比如树叶子恋枝。到了冬天,还稀稀零零地留在树上呢!很有些人是如此的。不见得是贪图安逸,误了人生旅程,而是欢乐的日子容易过,‘今年欢笑复明年,春花秋月等闲度!’回顾岁月已晚时是会痛哭的。燕梅!这话错吗?大题目的文思,常在日常生活中信手拈来,你不信,随时留意罢!”
蔺燕梅在繁华时常有的一点寂寞感又被他一句话引起来了。她早想到这些个。固然热闹的场面终于会凄凉,但是有几个年青人,能在欢笑里独自惊醒,披星戴月地去赶路?“欢笑的日子是容易过的,”这个她也知道。她只是一梦初醒,一梦又来地,不知不觉常在祈求好景不逝,欢筵不散。她又不愿作恋枝的叶子,被争先落下去的种子,得了早春风雨,发了芽之后,仰起脸来讥笑她。
“我们回去罢!”她悲伤地说着,便回身向山下走。
“下面正是欢乐的聚会呢!”余孟勤又钉一句:“其实这些看法本来是有程度区别的。有人把一生当作这么一个聚会。有人把夏令营当这么一个聚会。有人把无言相对会心一笑,便当一个聚会。我没有反对聚会,不过是要常常惊醒,同时能抑住泪水,抛弃梁园就是了。”
“余孟勤这个人真是不会体贴人!”伍宝笙在一边听了,心上自己想:“蔺燕梅已经是太好找烦恼了。这种话何必找来对她说。她哪一句不懂?
“也许余孟勤另有想法。也许这想法在男同学中很普遍。他们只看见她唱歌跳舞。同时又为她的美丽所眩惑,以为她只不过是一朵好看的花,无知的花。他们何从知道她的内心生活!何从知道她这样一个聪明人在一霎那间所感受到的千古寂寞!因此他们或甚至在对她爱护之中含有可怜。羡慕之中含有轻视!
“甚至他们把她那超越的成绩只当作她小聪明的产物。或者看做她的美丽的饰物!可怜的燕梅!然而更可怜的他们呵!”
“这时候,我能说什么呢?谁知道燕梅的将来会不会万一被他们说中了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恋枝的叶子必定是病叶子!”蔺燕梅忽然用力地说:“叶落和其他自然现象一样。春天开花,花落结果。叶子到了时候自然会脱蒂。只有采折太早是痛苦的,是有伤害的。秋叶随狂风一扫便飘摇下来,那心情经过一定是痛快的。我还是快乐的我。一个绿叶子便该拼命往一个绿叶子应该长的样子上长,按了一个绿叶子该做的事做。如果他在年青时是一个好年青人,中年时也必能是个好中年人。迟延固然是不对的,夭亡也不应该!”
“你没有错,燕梅!”伍宝笙听了感动地说:“神明常住在你心上!你慢慢地已经长成为一棵健康的树了!”
“然而孟勤的话常常是很有理的!”她也恢复了平静说:“姐姐,我由你这里得到了好春天,我必会从他那里得到好秋天的!我不害怕了。我安分的生长,安分地等着。”他们三个说着下了山来。晚饭后,天黑了,大家便在沙岸生起一个火来。
各样游戏在笑声中进行着。伍宝笙在参加游戏中心上想自己的心事。她想:“蔺燕梅对余孟勤会有这么大的信赖?这是真信赖,还是一种幻觉?以她小小年纪,一年级刚读完的学识,加上余孟勤的口才同名气,说是幻觉是很可能的。不过听她的说话,想想她平日的聪明过人之处,她这又不像是幻觉而该是真认识。
“我这个妹妹样样儿好,就是心理上早熟了一点。我辛辛苦苦培植她心上那点活泼生气,这才驱走了她那无边的寂寞,才肯跟了我,或是顽皮的小童有玩,有笑。这才肯先参加我们几个短途旅行,才能应邀来到这夏令营。怎能把她这么早早地就交到余孟勤这个凄厉的秋风手里?亏来有这一年历练,她才有那么一套明澈的理论。否则一下子被大余那寒霜似的思想所冻伤,那使该怎么好呢?好险!好险!
“余孟勤这个人也怪。从前学校在北方时,在那种皇宫似的大学校里,人人都似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那样无忧无虑地过着那天国的日子时,他便如诺亚预见了洪水似的,埋头准备他的方舟。今天他的思想启示了蔺燕梅,明天也许要领导了千万人的心智罢!你这个奇异的哲学家,你的使命是谁给你的?你的工作是什么性质的?你的生命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还是把蔺燕梅交给你罢?她太聪明,也许只有你会看视她,只要等你认清了她之后,你必是最能看视她的人。姐姐把位子让出来了。妹妹,你自己走过去罢!”
“我心上好凄凉呵!”她想不下去了。
伍宝笙想心事时,耳边大家的歌声,笑声全远了。她那秀美的眼睛便也凝视在极远的地方。她素雅温柔的容貌,便呈现一种极慈悲,极容忍的气象。她如天使,如观世音菩萨,如任何一个受过温情的人心上所可能想像得出的最可爱慕最可依赖的姐姐。
隔了火堆那面,和她对脸坐着的是桑荫宅。藉了熊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火焰的亮,看了伍宝笙沉思时的容貌,他心上起了空中楼阁。他凭了他特强的幻想力,加上一点文艺阅读来的故事,自己构了一个美丽的故事。这故事也许是一个圣女得道经过的素描,也许是一个淑女对自己心上一段不可能的爱情勉自抑郁的刻画。总之是一种带点浪漫气息的忧伤,那正是适合在他这样年纪一个爱好文艺者的心境的。伍宝笙端丽的身材,眉目,是很宜于做他幻想中的故事的主角。她无心中流露出的这种神情,将永久留在他心上,并且很可能影响了这多幻想的文人一生的笔调,又给了他一个永远是活生生的灵感。那种带了淡淡地哀愁的。
桑荫宅便退出了火堆所照耀的圈子,独自依了山脚一块岩石,看了水,默默地思想起来,这心情不会被伍宝笙发现的,正如伍宝笙为蔺燕梅想的心事也不会为她所发现一样。这种感觉上的传染现象,正是感受力强的青春时期人的特色。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很晚了。谁也都有了倦意,那一堆在傍晚烧起的火焰,也积下了一大片死灰了。有人觉得冷,有人打了呵欠。天上云层正厚,月光暗淡得很,已近午夜了。
这些冒牌的散民,也在火堆前乱跳乱唱,玩得腻了。那些临时胡编的民歌也变不出什么新花样儿来了。看看等候月亮是没有什么希望了,湖上又起了风回程正好使篷,有人提议回去,马上便通过了。
大家又按原来排法上了船。小童,范宽湖的船这次要抢先,扯满了篷,先走。周体予、蔡仲勉后追。余孟勤和大宴,桑荫宅的两条船稳当得很,只扯了半篷,在后面走。看看将到湖心。
风向不很正的。他们要走“之”字形的路线。一个弯儿尚未拐回来,顺了山口吹下一阵大风。天上立刻黑了半边,擦了湖面卷起多高的白浪来,当前三只船,全拼命收篷。小童他们这只船太破,蓬等不及收,索子先被风吹断了。手中只有半截绳子,那半截吹在空中飘。草篷直从桅竿顶上斜挂到水上。篷子沾了水,风便吹它不起来。一根绳子尚连了桅顶,把船身硬给拖歪了。风更大了,加了豆大的急骤的雨点。船身更加倾斜很厉害。船底本来是稍稍渗进得水来的,此刻不知怎么哗哗啦啦全是水,坐在舱板上的人衣服都湿了。加上这阵暴雨,便弄得舱板滑油油地。倾斜的船上,谁也站不住。大家拼命镇定。不敢乱动,怕把船闹翻。湖面上黑得很,也看不见别的船。这时一切需要决断来救自己。
“别叫这半截破篷把我们的船拖倒了!”小童赶忙扯下自己的衣服,说:“现在既然不能上桅竿,只有下水去割绳子!范宽湖,把你的刀子给我,你管舵!”
“小心点!”范宽湖把刀子递给他。自己忙接过舵来,用全力向一边压住。小童也不答话把刀衔在口里,便跳下水去了。漆黑的湖面上,只看见一个白浪花。风雨交鸣里听不见一点声音。大家屏息等了许久。
忽然,“绷!”的一声,像是扯紧了的弓弦断了那样。船身又像是被射出去的箭,猛地被弹得站了起来又差点倒向那边去。大家才知道是小童已经割断了蓬上的索子了。这船是不能航行了,但是也安全了。然而还等不及大家招呼小童上船,后而忽然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子,突然逼近了他们,把船猛烈地一撞。一声可怕的惊叫里,把好几个人震下水去。这里水是极深的。
原来是后面蔡仲勉的船到了。漆黑一片里谁也看不见谁,就把他们碰了这么一下!
“船上的人谁也别乱动!船不会再震了!”范宽湖用了气力这么喊。他忙放开舵,用自己的双腿夹住了舵柱,两手拼命向蔡仲勉船上一措,给他捞到了船舷,他便死死抓住。用他的肉体作为一个铁链把两只船联住以抵抗这风暴。
“你们船上掉下人去啦?”那边蔡仲勉的声音隔了风雨传过来!“坐在前边的人快把小童他们的船拉住!坐在船舷上靠边的人注意水里若是见了人影子,快伸手拉!”这时范宽湖已经把两只船绑在一起。他们告诉了自己船上坐在船边的人。他便也脱下衣服跳下水去。那边船上蔡仲勉也收了篷,把舵交了人。自己下水去船后找人。因为风大,水中游泳的人难得追得上船。他又带了一根索子,那一头由船上的人牵着。
范宽湖的本领这时看出来了。风浪一点也阻不了他。那打小鼓似的拍水声又听见了。他冲开了浪向来路游去。蔡仲勉跳下水去不久,抓到一个人。问他话,他满口是水已说不成了。忙把绳子交给他,喊船上人拉起来。
这时大宴的船到了。余孟勤的船也到了。风小了些。大家把船拢在一起,看见范宽湖捞到沈葭送到大宴船上,由梁崇榕梁崇槐照料。蔡仲勉先前用绳子救起的一个不算,他送了另外一个女生到了余孟勤船上。此外还有三个男学生都自己游到船边由人把他拉起来。雨住了。湖上明亮起来,照见水上没有挣扎的人了。这种来去倏忽的风雨正是云南气候的特色。
“这才是掉下去五个人。”大宴埋怨他们说:“若是船被篷赘翻了,你们救人救得过来吗?”
一句话提醒了范宽湖:“唉呀,小童呢?”
“小童!”蔡仲勉喊;“喂!你们用绳子拉起来的是不是他?”
“就是他!”那边人喊:“是小童,他伤了!”范宽湖,蔡仲勉听见忙跑去看,范宽湖心上想:“是我放他下去的!”蔡仲勉想:“是我和他调换的船!”两个人过去看见小童躺在舱板上偏了头吐水。手中紧紧抓了那截拖他上来的绳子,肩上破了一个大口子,涔涔地出血。
小童闭了眼,也不说话,也不用手去摸自己的伤,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倒像是一场好睡。大家莫名其妙。救伤的药也没有带,问他是什么地方难过他也不答。行人工呼吸罢,他不要。看样子也不像是吃多了水。他呼吸还是有的。而且自己会吐水。扶他起来罢,他坐不住,马上又倒下。
他们看了难过得很。范宽湖和蔡仲勉更是心如刀绞。余孟勤也过来了。他看了说:“这只有加快把船驶到家,再想办法。请大家不要围着。各人坐好。用三只船的帆篷尽快带了四只船走。闲着的人,赶紧帮忙用被单竹篙做一个担架!到了地方,先抬小童!”于是大家静下来驶船。他又叫伍宝笙同蔺燕梅,过去看护他。
快到岸的时候,周体予一船的人,正在灼急地等他们。并为他们在岸上烧起一个引路的火,看见四只船来了,大家围上去。范宽怡四处找她的哥哥。忽然看见她的哥哥同蔡仲勉光了上身。下面衣服也是水淋淋地,肩上抬了一个担架,担架上睡了一个人身上蒙了些衣服,又见蔺燕梅,伍宝笙在担架后面紧跟着走。把她惊得呆了。
大余,大宴,桑荫宅,周体予招呼着把船缆好。大家仍旧不许乱,把什物一次又搬回店里。那时,先到的人已经把小童安顿好,浑身衣服换好。先前在船上时伍宝竺同商燕梅已经把他身上擦干了的,此刻又替他包扎好了肩上的伤口。他不吐水了。又取酒来叫他喝下去。
慢慢地他神色好了一点。问他,他才说两句话:“叫船碰了!叫钉子刮破了!”大家才想起碰船时的一声惨叫是他发出的。想起那一声来,心上还是恐怖的。看了他被碰昏成这个样子心上不觉更难过起来。大家便只沉默地围着。女孩子们便再也忍不住下泪了。
小童过了一下,又睁开眼说:“差点没把头挤扁!”
“这孩子!”伍宝笙看他那样子,心上又难过,听他说这样顽皮的话,又生气。
“会不会从此成了个傻瓜?”小童又睁开眼问。他满脸疑惧地问。
“大家散开罢!”余孟勤说:“他现在思想乱得很,叫他休息一下罢!”他又对小童说:“别再乱说了。好好睡罢!我们在这儿看着你!”
大家被余孟勤赶去睡了。只留下范宽湖,蔡仲勉和他自己看守着。小童说了许多呓语,直到天明才沉沉睡去。脑后坟起一个大包。慢慢地体温增高了。蔺燕梅一早来,看他成了这样,不觉守着直哭。大余和伍宝笙也没办法。
回校仍按原定计划实行。负责的同学去还了船及竹篙,又赔了篷子,谢了和尚大家上车回昆明。小童在车上一直睡着,火车头颠踬时他现出十分痛苦的样子。“我们亲爱的朋友!”大家想想他,便都不说笑了。
车子到了昆明,仍是这几个人把他送进医院。其余的人,直接回校。
秋季开学了一个星期小童才好。病中,伍宝笙来看他时,蔺燕梅便一起来。余孟勤来时,蔺燕梅也一起来。
小童病中诙谐如故。医院中的大夫,护士,工友全和他熟了。大家来接他出院时,他简直招呼不过来这些上来告别的医院中人。
他肩头的伤因为在水中浸坏了,在院中动过手术。出院时尚未全好。又过两个星期,才合口。
人家问起他来时,他便说:“我现在完全和跳下水前一样了。下水和上来的时候,我本来没有损失什么,人还是囫囵个儿的,除了弄丢掉范宽湖的刀子。”
“小童像一匹小兽似的!”伍宝笙说:“他伤了就不吃,不喝,闷着头去睡。长好了的时候,舐舐伤处的毛,连自己也找不出什么地方是伤口来了。”
也只有藉了小童那又是健康常笑的脸,大家才能在回忆那生死一发间的情景时,心智上添了力量,可以抵抗得住“死亡”,这“无常”的阴影。
未央歌十
桑荫宅和幻莲谈了一阵话,又看幻莲写完了字,自己走了出来。觉得时间还早,便上后面陆先生的花园去玩去。到了那里,看见门是开着的,顺脚就走了进去。绕了不少花圃,忽然在一片向日葵底下看见伍宝笙坐在地上。身下青草地上铺了一件短外衣。伍宝笙正低了头往一个小本子上写记录。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也看见了他。
“这么好的一个花园,”他说:“这么许多好花,可是等我一想到都是试验品时,就都没景致了!”
“我们比你苦得多哪!”她把小本子合上,站起来拿起地上的外衣,抖了一抖。把小本子和笔装到外衣口袋里说:“作一作记录,被你看见了都觉得煞风景!我们自己呢,不但要记下来,而且在种下这些植物的时候,早都预先知道了他们的生活史呢!”
“你回去了?”
“不,到那边去看看几种别的东西。”她笑一笑又说:“你一个人来的。要作新诗?”
“我不会作诗。我只是喜欢读诗。”他说:“让我跟着你过去,你就是一首诗。只有我会读!”
伍宝笙不是那种小家气的女孩子。她太懂得别人的心理了,因此,她也就有了一种因智慧而生的同情心,与慈爱的态度。所以她会鼓励年青的男孩子,她不戕害他们。她本来没有戕害他们的必要,如果她发现对方是一只狰狞的狼,她尽可以躲开。因为她不愿意自己美丽的心魂上有加害于人,或者被人加害的回忆。如果对方是一只无知的小白羊,不过是淘气一点,她便使他驯服,使两人都快乐。当然她也想到:“这只小羊多淘气呀!”然而这完全是疼爱的意思。
两个人角力时,把对方打伤或打死,并不是一件足以炫耀自己技艺的事。倒是使对方得以保全其肢体,而心悦诚服,才难能,才可贵。
上帝保佑伍宝笙!她没有碰到过狼。上帝保佑桑荫宅,他那幻梦似的美丽的情感,幸而是碰到了伍宝笙,因此才不曾被打碎。他跟着伍宝笙在花径上走着,他看了伍宝笙的衣服,手臂,与柔细的头发似乎都在说话。都在说:“说出你的爱情!桑荫宅。不要迟疑,马上跪下来承认你心底下埋藏了许久的秘密!”他又想起前两天大宴在田地上告诉他的话:“我们同学了好几年就真发现了不少磐石似的人,比方伍宝笙…”他又想到孔雀东南飞上一句诗:“磐石无转移”。他马上想用诗来表现自己的秘密。他的思潮正是这样纷乱,他是一个太敏感,又太年幼的人。他也许能成为一个诗人?也许这一点灵性就很快地夭折了。
“伍宝笙,我有一首诗!”他说。
“不要提诗了!”她笑了起来就站下来看了他说:“我还听见梁崇榕告诉我作的一首诗呢!”这下子柔荫宅可窘得很了!他是曾顺嘴诌了几句打油诗,一半是为了开玩笑,一半是为了使自己高兴的。那是他为梁崇榕诌的,却把梁崇榕气跑了。这件事梁崇榕告诉过伍宝笙。伍宝笙明白桑荫宅是无心的,但是也没有使这事在自己身上重演一遍的必要,所以她马上点明了,免得桑荫宅受更大的窘。虽然这一场小窘是不免的。
那一次是这样:有一天空袭,警报之后,梁崇榕在山上和她的女伴走散了,正好看见桑荫宅一个人翘起大腿坐在草地上倚了一棵松树看书,她便过去和他结伴,听桑荫宅信口乱译手中读的勃朗宁氏的一首长篇叙事诗。为了有这本诗作媒介,桑荫宅的话头便又自如又流畅,又荒唐地展开了。这种词藻是适合一个活泼女孩子的胃口的。俏皮的梁崇榕便常常笑着。
有一枝小松叶落下来,缠住了她的头发,她自己伸手去取,把几丝头发扯乱了,也没有取出来。桑荫宅抬起头来看见了,便住了口,不译诗,放下书,给她把小松针理出来,又把她头发顺好。那梳得光泽的丝发,使桑荫宅忘了把手拿开。
“别摸我的头发呵!我头发上有油!”梁崇榕说,桑荫宅不待她说完马上如译诗那样敏捷顺嘴一路诌下去:
“别摸我的头发呵!我头发上有油,
油粘在你手上呵;难洗揉!
别动我的卷儿呵,我今天没卷紧。
如果散下来,叫我怎么说呢?
也别尽在我腮上擦呵!你知道!
粉色儿不匀了,人家会多心哪!
这更不成功了呵!桑荫宅!
胭脂、口红,全上了你的脸啦!”
这么样胡说八道地怎么不叫人生气呢?梁崇榕站起来就走。正巧那边她妹妹同几个女同学来了。桑荫宅连个分辩的机会都没有便被留在那小松树底下了。
伍宝笙想起梁崇榕述说的情形来,就忍不住要笑,她向桑荫宅说:“你那一首算是什么诗呢?”
“我事后一想,才发现有来源!”他兴奋地说,把方才在伍宝笙身边做的白日梦也忘了:“我那是同诗经‘野有死麇’‘将仲子’同一格调!”
“不同一格调也不要紧。”伍宝笙温和地笑着说:“民歌性质的作品只有一个条件:‘自然’。你这小诗的作风就不坏。方才你不是说你又有了诗吗?”
“不能念出来了!不能了!”他狼狈地说。他忽然脸红起来。额上都见汗了。
伍宝笙装做没看见,她又掏出小本子来,笑着说:“我又要作记录了。你要不要自己走开?去想你的新句子?”
“我要!我要!”他心慌意乱地说。他便忙回头向园外回去的路上走了。他心上想:“伍宝笙真是天使!”
伍宝笙说:“写好了给我看看。作诗不全凭灵感也是要勤练习的。”她见他走远了。便把记录本子又放口袋里。她根本没有什么要记的。
“桑荫宅不是一个坏人,他是这种容易激动的性子罢了!”伍宝笙一边察看一株小植物一边这么想:“对付一个坏人容易,而恰到好处地周旋一个好人倒是要费点心思的事。”
“不知道桑荫宅到底是跟哪一个女孩子好?”她又想:“他会使她幸福的!燕梅碰上了大余,还真不如碰上了他!可是现在晚了。她不会注意到别人了。她是连我都没有工夫见。连先生的话也不听了。只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在大余后面跑!不过今天的桑荫宅也是一个危险人物。谁要是碰见了他也不免要倒霉!真是的,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比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更不安定,一样的弄不清自己的感情。谁死心塌地去爱这么一个岁数的人,谁就是赌博。”
她乏了,便坐在一片生得密密的亚麻前边土埂上休息。看了远处的天,冥想着。
伍宝笙恐怕不曾恋爱过,她心地正像远处蓝色的无云的天。也许曾经有过一两片白云飘过?但是现在找不出痕迹来了。仿佛她曾经在上课的时候呆呆地看过一位教授的和蔼的脸。但是此刻已经全然没有余音留下了,那也许是许多年前的事。她又像一面明净的镜子,也许曾经有人呵气在上面?但是它马上挥发散失了,不曾立足存身在上面一秒钟,随呵随散。当然有不少人日夜为她的风度神采颠倒梦呓着,也有不少人来接近她,依傍她。但是呵气在明镜上的结果总是一样的。无论是一种什么方式的爱情总是两方面的。而伍宝笙仿佛是上帝从爱神手中特别赦免的唯一的人。所以她的明镜一直不蒙尘雾。
她想:“像桑荫宅这样,如此容易地爱上一个,又爱上另一个,也真有趣。他也不见得一天到晚都是想着爱情,但是爱情在他心上生长的时候他却拦都拦不及!如果不拦呢?那又怎么得了!
“这也许就是男性的天职,上帝灌输在他们身体里的。由他们去促成,由女性来抚育。一拍一合,才延续了种族的生命。
“延续种族生命真是由一种不能察见的伟大力量来推行着。生物常在自身性命不保时,还为下一代努力。把长脚蚊子用手扣在桌子上。它绝望地振翅时,便把黑色的子扫下来了。蚯蚓误爬到晒得火热的田埂上时,知道没有希望钻进那坚硬的土里了,便把孕育着下一代生命的环带拱起来,离开灼炙的土地,让这一部分最后死去。”
她越想越远了。忽然她自己脸红起来,她想:“那种小说似的恋爱简直是光描写美丽的花,而忘了开花是为了配粉,为了结子。植物费了如许生命力来使花颜色美,香味浓,蜜汁甜,都不过为了这么一个目的。而人偏只重虚饰忘了本源!恋爱也许有迷人的地方,但是顶多如迷人的花朵一样。而她的光荣与责任是在开花之后!
“我也许不会有恋爱了。我太可怜恋爱中那些糊涂的聪明人。和他们所做的那些聪明的糊涂事了。然而我的光荣和责任呢?
“多好笑!余孟勤这个人,他在壁报上大吹大擂地也谈光荣和责任。他似乎就没有生物学的常识,甚至他仿佛是从石头中劈出来的孙猴子,不是一个有父母的生物一样。他仿佛不是种族这一条线上的一段一样!他不懂生物学近百年来影响了哲学多深!他完全是逃避责任,他还谈光荣和责任呢,他不但自己不负责任而且连金先生都受他攻击呢!
“若是我?哼!不妨先透彻了所有聪明人的糊涂处,自己却不谈恋爱。”
“责任吗?尽责好了!反正女人至多尽一半责任!有那一半,我就拿出我这一半!”
“这是什么话!”她自己吃了一惊!伸了一下舌头。仿佛方才的话是另外一个顽皮狡黠的女孩子跟自己撒娇说的。她忙掩了口,其实她并未说出口,用眼四下张望一下,幸喜没有人。
她看看表,时间不早了。静了一下便准备起身回去。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到亚麻田那边停住了,便停在那边说话。亚麻叶子密得很,看不透。她想:“又是谁来了?这门一开就不能关!”
又听了一下,听出是一男一女的声音。她想也不好过去打扰,料想他们不致呆得太久。若是一下便走出去了呢,自己再随出去锁门。便又耐心坐在那里。
坐了一会心定下来那边谈的话也听得清了。一个是余孟勤,那一个是自己去年朝夕相处的蔺燕梅。她本想不听的。但是又不好走出来,只有听下去。
“孟勤!” 蔺燕梅的声音提高了一点说:“你这种话真叫我为你着急!你的脾气至今叫我摸不透!我真想走遍天下去访求一个能够完全了解你的人,让他来解救你的痛苦。有时候想起你的愁苦来,害得我整夜不能睡觉。你能领导这许多人,你却治不了自己心上的病!我告诉你说,你一天到晚作的事都是依了道理推出来的,有了你的学识就该推得出这些道理这不足为奇!这不过是一架计算机的工作罢了。可是你这永远不能安定的心应该怎么处理呢?你想过吗?这件工作也许要难一点呢!也许是一个会修计算机的人才能做得到的!你自己的病并不轻呀!别人为你着急,你恐怕都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他说。他的声音真粗暴。使伍宝笙吃了一惊。她万想不到这全校注目的一对情人的对话内容,是如此的。她心上又可怜那个口气这样委曲的蔺燕梅,又可怜这个严厉寡欢的男人。“我不知道我有病,我只知道我有责任,谁替我担心?谁应该替我担心?他何以能有多余的时间精神来为我着急?他岂不是放松了他的责任?铁匠应该打铁,农夫应该种田!谁是应该代人着这不着边际的急的?越来越说孩子气的话了!我想把大家锻炼成钢,你倒先变脆弱了!谁的责任是为人担心的?”
“你说的才是孩子气的话呢!”伍宝笙都几乎要笑了:“说,燕梅,你说:‘我就是该为你着急的。女人能招呼好一个暴躁的男子就是圣贤!’”她自己这么想。这些日子来蔺燕梅虽然没有同她在一起,但是她从没有一刻不念着她妹妹。
那边蔺燕梅已经说了:“你听见你自己说话的声气吗?这是一个没有心病的,健康快乐的人应该有的口气吗?你在冒火呢!我总奇怪,你在台上演说时有那么一付温和的姿态,那么一口循循善诱悦耳的声调,到了只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是这么可怕的样子!孟勤!最初我常常哭,常常害怕你会把我折磨死。我觉得不幸。我宁愿不为人知地作你宣讲时的一个听众,不愿作一个人人称羡的你的助手。现在我对你的关切已经把我的恐怖征服了。我想我至少在帮助他们听从你依顺你之外还有一个责任!……”
“燕梅!”余孟勤拦了她的活:“我原来也不能了解你!你为什么舍得抽出宝贵的时间来为一个单独的人费脑?为什么你常常把话题引到我身上来?你引得我暴躁,又不许我暴躁?我告诉你,我做的事都是思之再三的。你如果要说服我,你得先把我的错误找出来!如果我推行的工作没有错,那么你的最好的安定我的办法就是努力实行我的话。计算机?有什么要紧!只要能计算出答数来!我现在冒火吗?我现在是冒火,一点也不假!我心上的火还没有冒出十万分之一来呢!这种女孩子气的软弱话也从你口里说出来!我的口气,姿态,你也会挑剔这种小事?真叫我失望!燕梅你真叫我失望!”蔺燕梅半晌没有答话。
这样的话真令人听了不平,伍宝笙幻想着蔺燕梅忍受的情景,不禁眼泪滴在自己手背上:“本来是女孩子哩!”她想:“女孩子的恋情真是苦恼的根源!”她很想此刻挺身而出把她的妹妹再救回自己的温情里来。但是她的妹妹是不是愿意呢?她又想如果今天是不宜露面的,为了免得令燕梅难堪,至少以后,在遇到大余时,以四五年同学的资格要折服他这一点不近人情的地方,仅是为了她妹妹的幸福,她也该这么做。
“也好!我们撇开你不谈。”蔺燕梅极柔和地说:“方才幻莲师傅的话哪一点儿不对?‘不要误了脚跟底下的大事!’他的目的与你一样,而他的慈悲,热情处只有更过于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责任!’这不是你一天到晚宣讲的题目吗?与他的话有什么分别呢?他能叫人走到一个目标去,你也是帮助别人向那一方向走。可是他肯原谅傅信禅的错误并且仍旧给他温暖的鼓励,你便会和他争辩起来。为了看一张字,看了他写了这么一句话,也会有这许多争辩,你一生真不知道要发动多少争辩呵!可是我告诉你,你这一场争辩失败了。你能说幻莲师傅的办法不对么?依你便怎么样?把傅信禅杀了?把宋捷军杀了?那样你想想看,是谁更成功了?是幻莲,是你?佛家接纳回头的人,圣经讲述回头浪子的故事。你一味地顽强。‘完全!’‘完善!’地讲个不停!所以你永远是痛苦的!”
“这句话还可以讨论。”大余有这种好处,一讲道理,便平和了。“办法是幻莲的对,而且你也不是看不出来,我所行的也正是这个办法。但是在原则上我们要追求完备!在责备别人的时候,我想顶多期望他最终走上正道而已。在责备自己时,一定要求完备!完备!如果有人能为你所看重,而他确是保持着追求完备的资格的人,你也就该如此期望他。否则他应当觉得羞耻!羞耻自己已经失去追求完备的资格了!
“燕梅!你是有资格的人。我不请你宽恕我的严厉,我反要你感激我的直爽!今天在幻莲屋里的争辩是对他说,而是给你听的,你会不知道?”
“我知道的!”燕梅低声说。听得出是含有感激的口气:“这是我今天从耶露撒冷朝圣的收获。”
余孟勤是个耿直的人,他不懂得谦恭,正如他不懂得爱抚一样。这样的话,他也只是挺身受之。这样的情他更漠然。
慢慢地,听见他们走了。伍宝笙自己又想了一下,也站起身来,她想:“我也觉得浪子回头固然好,但总不及白壁无暇之光明可爱。余孟勤这几句话说得好。他们这一对情人说的也可以算是情话,不过作风不同罢了。桑荫宅用诗,他用言论。不!他简直用责骂来赞美他的爱人!幻莲也是一个妙人。他能说出宽容的活。这一对情人求全责备如果出了悲剧,何如小范同周体予,冯新衔同沈葭呢!”
伍宝笙是个快乐的人,至少她是不受困扰的人。这些好处要归功于她的天性与健康。她能平静地思索这一套偷听来的对话,也能淡然把它忘掉。她欣然忘机地站在这里,也就和她身边这一片挺秀的亚麻一样。
想想余孟勤那样急躁冒火,又何苦呢?想想全校人那么愁眉苦脸,又何苦呢?想想蔺燕梅那么苦修受炼,又何苦呢’?这里有一个完全的人格。她完善。她目标看得清楚。她是最尽责的工作者。她的效率高,性情心境好。她是有内在信心同修养的。说她是得天独厚,可以。但是许多别人又何尝得天不厚?她一切在余孟勤所鼓吹的标准之上。而她有着余孟勤大风之下找不到的快乐的脸。她是快乐的,是值得赞美的。
像这样的性格很自然而然地会照进痛苦之群的眼里,当然也有人也从她那里找寻希望。小童便说过:“我们现在是在黑暗时代了。而伍宝笙是一颗星星。看看她,才会维持‘光’的观念。否则‘光’将是不可思议的事而被人从字典里除去了!”
伍宝笙锁上了园门回去。她回去发挥她那晶莹的光辉去了。这就是她的工作。正如鞭策同学是余孟勤的工作一样。而她的工作是不用力的。她不是秋风,而是春阳。在她的温暖下雪便融化了。草木便发芽了。在她行令时一切都是默无声息的。静寂而生气热烈。春意炽闹。但春天之可爱,总要在秋冬之后才能为人发现。伍宝笙是春天。
然而现在不是春天。这正是一九四一,民国三十年年底。
这正是昆明城疯狂地变繁华的时候,变罪恶的时候,正是学生们的最落魄的时候,学校光辉最黯淡的时候。但是在学校之内,这是秋风行令的时候。他狂扫败叶。他用暴力去察看各株小草明春生存的资格。他寓建设于破坏,他除垢清秽。又砥砺善良。
这年的十二月,当日本派去美国的和平之鸟来栖还在吃香槟酒的时候,日本海陆空军的大偷袭,已经准备妥当快到目的地了。十二月八日,突袭珍珠港,同时几处齐举烽火。
狼烟燃遍太平洋里,十二月十一日关岛失守,二十三日威克岛失守。二十五日香港九龙也被偷袭者攻占。
这不是个小爆竹。这是一声春雷。学生活跃得很。从前要悄悄地去作的事,现在可以公开了。离校的学生,尤其是外文系四年级的学生,几乎全在盟军的机关里发现。桑荫宅也穿上了军装。诗也改了作风。转年一月二日,日军入马尼拉,十五日陷新加坡。中国军队带了一批学生作翻译官,在二月开入缅甸。他们走上宋捷军等从前走过的公路,也穿过凌希慧所穿过的森林。二月,雨季未到。北缅阳光正好。像桑荫宅这样的人校中不知道送出了多少。
滇缅路上穿军装的人多起来的时候,投机商人的踪迹便少了。国军继续不断地开进缅甸的时候,那些商人便把走私的货物在昆明市上抛售了。战事发展的方向已经很清楚了。寒假中学生都抛了书去作战地服务工作。
慢慢地雨季又来到了昆明。学校重新把学生吸收回来,学校用这样几句话来安慰学生。这话里很容易看出学校当局的苦心:
“你们已经爱你们的新工作了。你们又已经明白过去学业成绩是可珍贵的了。我们现在允许大家在课余参加工作,正如同在军队中允许同学工余自修一样。你们工作是为了保护这个自由的国家,为了保护这自由的教育,我们的教育的目的也正是一样。
“你们应该可以安心上完你们最后的一课,直到命令来征调你们走。你们却不可以自己离开了团体。免得最后给你机会求知识时,你不能得到,而调用你的时候又找不到你。
“我们尽量给你最合宜的工作,也许能力高的人仅能发挥最起码的效用。那时你便要明白你的知识的责任,不要放弃了自修,而竟始终被当做一个起码的‘人’用了!
“尽可能维持你的学校生活!”
学校又规定了休学服役的办法。为服役的人保留学籍,又为他们的自修拟定办法。学校里面依了上学期余孟勤吹起的大风的余威,正常紧张地上着课。而同学心上那种枯燥寂寞的感觉消失了。大家又注意到活动的份子。也常常想到如何能最快把自己造成有能力的人。他们仿佛多年苦修今天才知道过去苦功的意义,于是欣然笑了。
学生办过几次很成功的募款游艺会来筹集他们后援工作的基金。这时蔺燕梅又成为大家爱戴的人。她的工作,她的态度,全是感动人的。他们今年不开春季晚会了。蔺燕梅的舞搬到校外募款的游艺会上去了。她的光彩更胜去年。
雨季又来了,又带来了撼人惊魂的骤雨,又带来了爽人眼目的疏雨。也带来了洗沐山岳灌浚河川,连绵不休的大雨。风季吹干了的草木,又复苏了,风季堆积的尘土,也洗净了。河水又涨满了又急流着。树叶又绿又香。
隐藏在温暖的泥土底下的春意,又在翼翼攘攘的蠕动了。这种不安定,难捉摸的春流,校园里的人很敏锐地就感觉到了。它在眼前闹?在耳根闹?在行动中缠手绊足地闹?全不像。这个不安定,顽皮的春的精灵是不容易对付的。仿佛在你脱下了笨重的冬衣,不打算再穿时,他便袭击你了,他捉弄得你不知如何是好;在走路时,想学春风里的燕子,轻轻地跳一跳。独坐时愿意学花朵那样微微地笑一笑。又想惹一惹枝叶又想触一触嫩草。因为这个顽皮的小精灵正在惹我们呢!正在触得我们心痒呢!
这时候那咆哮了一冬的余孟勤便如静寂春画里花荫日影下苦吟的诗人,为节令所感召有点春倦了。他一句诗苦思未得,却弛松了困顿的脑力半睡半醒地看了花开,而觉得诗句不重要了。他的职责又离开他了。诗句中的生命流到真的生活里去。
学校里的同学从无知地辛劳中忽然体验到了辛劳的真意义,一声春雷里,每一株小草都从土里钻了出来,虽然他们长得还没有身旁拱起的土高。然而既已受到风薰,迎到日光,也都知道如何生长了。当然一冬在土里的育养,秋风瑞雪的功绩不可埋没,但是冬天在哪里?多么难记起呀!
就在困倦的余孟勤的眼前,就在他扫落的枯叶堆里新的植物又发芽,抽条,长叶,开花。蔺燕梅今年的光辉更盖过去年。那个以同等学力考入一年级的蔺燕梅今年是全校同学心目中的珍宝,教师口中的骄傲,校外人士眼中联合大学的象征。
她的音容便是同学爱校的联想基础。“让她好好地在校园中长成!”是全体校中人的愿望。
春暖花开。映了校园里池水上流动的影子,玫瑰又娇艳地呈现在大家眼前了。大家都记起了去年春季晚会的情景,也回忆了一遍这一年春风秋雨的经过。静默地偷闲安息一忽儿里。人人为自己安然无恙的一年回忆祝福,也为蔺燕梅今后的幸福快乐祈祷。
池塘旁边常常有人看花。也常常有人低声向花朵说一些别人听不清的话。却依旧没有人采折。
在春季的快乐的活动里,余孟勤便显得笨拙了。后台上蔺燕梅的化装又是去请姐姐伍宝笙来陪着。在她自己扮好了之后,也顺手给姐姐发际戴一朵花。在前台依旧由范宽湖伴着。依旧是他华丽的歌声伴了自己的舞。他们又自己编剧。课室中的理论搬上舞台。冯新衔、朱石樵等的生花之笔压迫着观众顺了他们的思想走路!压迫他们慨解义囊来买舞台上给予的教育。学生们在春假中演了好几次戏。
这一天范宽湖同蔺燕梅从礼堂预演了一幕新编的剧后,天色不过才下午四点钟的样子。两个人出来,并坐在池边草地上看玫瑰。范宽湖想改变剧中的对话。蔺燕海笑他不憧剧中含义。她停了一下。想想,有一句话有点难出口。她说:“什么便宜都叫你占尽了,你还要改什么呢?幕一开,就是我尽力地打扮好了,跪在你的椅子前面,说:‘我是你手里的竖琴,你不调奏,我不成曲调。我是你笔下的颜色,你不画,我不成图形。我的颜色,美丽,没有你的爱情,就失去了意义!’你还嫌这句子不好。你哪里知道,戏中戏本来也不是人生呀。戏词天生是戏词呀!戏里佣人和小姐说的台词可以口吻不一样,为什么这种半醉时的人说话口吻不可以和醒时两样?”
范宽湖不是好辩的。他就不开口了。其实这几句台词他们写的时候大家会意是专为了蔺燕梅这么漂亮的女角儿说的。这样的话,由这样的人在台上说出来,便不由得人不听下去。蔺燕梅自己心里清楚极了。她每天不知道收到多少痴情人的信。那些人从她台词中受教。多少感激涕零,甚至有人信上说:“我正是你们戏中所指摘的人。有一天你的影子在我心上,我一天不会忘了你们的教训,来救我罢。蔺小姐!”
但是贵族似的范宽湖不相信世上有这么易感的人。他嫌这台词一上来太不像口语。太与他自己在台上的演说相径庭。既然蔺燕梅口气不要他再提起改词的事他便不说什么了。他顺手用铅笔在包书纸上描绘对岸的玫瑰。这时岸上正没有别人。
小童刚好走过来便看他画玫瑰。蔺燕梅爱和小童说话的便说:“小童天天看你忙得很跟一只小蜜蜂似的。你有工夫来看纸上的玫瑰?”
小童孩气得很,他说:“至少蜜蜂懂得玫瑰。范宽湖你画错了。这完全是人画的玫瑰不是真玫瑰。”他们这种对什么事都有兴味的争论,是蔺燕梅去耶露撒冷朝圣后,久已失去的快乐了。在大余那里仿佛快乐便是罪恶似的。
“怎么不真?”范宽湖说。
“蔷薇科的叶子都是五小瓣儿。你画的大片儿叶子有点像茶花。”小童说:“不信你绕到半岛上去看一看。”
“来!咱们商议一件事!”范宽湖说:“有蔺燕梅在这儿。咱们有权商议。”
“跟我商量?”她睁大了眼睛说:“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地?”
“去年我把邝晋元扔到水里去了。想想他也真是冤枉。”范宽湖说:“闹得今年大家还谈论。如果我是你,就不愿被人比做花。乘今年不过是第二次花开,把这个俗气的说法摆脱开。我过去摘一朵花给你戴戴。花便是可以摘的了,你的身份就和花分开了。什么一天到晚人人说的‘校园里的玫瑰’也就叫不响了。什么我的那些倒霉外号也就没有人说了。”
“我也实在讨厌这些俗气的外号。”蔺燕梅说:“大半年了,我认为人家都忘了呢,现在又叫了起来!许多在很远地方的朋友都写信来问我!”
“不过这一下子,花可倒了霉了。”小童说:“你们一摘也许人人都摘。而外号未必消失。”
“玫瑰花又不给子的。”范宽湖说:“本来是摘了戴戴好看的。”
“你怎么知道?”小童说;“天下除了绸花纸花是为人戴的之外,没有花开是为人的。”
“不跟你说!”范宽湖说:“蔺燕梅你爱哪一朵?”
蔺燕梅一年过来,对自己的看法改变很多。她早已不做玫瑰三愿的梦了。她倒时常想:“长成一棵大树!一棵大树!直到伐木人来的时候!”。
她听了范宽湖的话,便用眼找了一找。看见正对面,最上一枝,有一朵半开的,最饱满,最嫩。她指给他看。说:“就是那一朵。”
“我过去啦!”他对小童说。
“管你呢!”小童说:“去看看玫瑰叶子是什么样子再说罢!”
范宽湖就绕到半岛中心去。那里很少有人到。有几只石凳子放在那里,半截已经埋在土里了。他用力摇了摇,土松了些,却搬不动。蔺燕梅半天看不见他的影子就喊:“你到哪儿去了?范宽湖!”
“我在这儿哪!”他也喊:“这儿草真深。草里头还有石头桌子,石头凳子哪!恐怕从前这儿是可以坐着玩的地方哩1”
他一喊,草里有几只出来觅食的田鼠便四散窜走了。有的慌得找不到路,竟会撞到他腿上。他惊叫了起来。
“怎么啦,范宽湖?”她喊:“叫刺扎着了?回来吧,我不要花了。”
“还没碰到刺呢!”他喊:“一只老鼠撞在我腿上!这儿真成了闹鬼的地方了!”
他又用脚拨开草向前走。热带的丛草长得很高直齐到他腰际。地上又湿,才几十步远便很难走到。草里乱飞着蚊蚋小虫,挥也飞不散。手臂上,颈子上都被咬了。还有许多毛刺的草籽便抓着他的衣服。他再也想不到这玫瑰花墙后面的路这么难走。
好容易挨到花丛背后,才发现花朵全是向阳临水开的。这背面并找不到花。他用手分开花枝子。手臂上被刺划得一条条的血痕。他赌气非摘到不回去。他一叫也不叫。对岸蔺燕梅同小童现在隔了花枝看到他了。
“就是你前面最高的一朵。”蔺燕梅指给他看:“喏!”
他伸手一比,差个三四尺,够不着。不是太高,是花丛太厚。枝条又密又多刺,他不能走过去。
他弯下腰来,在邻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枝条没有塞满的洞。他可以伏在地下钻过去。他就又分开丛草往那边去了。对面岸上小童和蔺燕梅又看不见他了。
半晌,他由花丛下面钻了出来。
“小心!这可不得了。”小童喊:“再爬一步就掉下水了!”
他忙停住,探头一看,可不是吗。丛草下面,已经是土岸的边缘了!他便小心地站起身来,牵了玫瑰花枝,沿了岸边一步一步试探着走。那边两个人替他提心在口。
终于他安全地走到了那一朵花底下。用另外一条枝子把花的这一枝勾近来。
“摘啦?蔺燕梅?”他喊。
蔺燕梅心上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花就是自己吗?我就是玫瑰花神眷顾,象征的人吗?梦话!叫他摘吗?为什么单叫他去摘呢?不叫他摘罢,那就不该叫他费这么大的力气爬到花旁边去!”她心上想着,嘴里说不出话来。
“摘啦!蔺燕梅!”范宽湖又喊:“我快掉下水了!”
“为什么他逼着问我呢?”她仍旧在想:“怎么小童不说话呢?怎么没有别人赶来拦他呢?如果谁也不拦,摘就由他摘吧!”
“我说——我——要——摘——啦!”他喊:“我站不住啦!”
“站不住不会回头吗?”她还在想:“你若是不想回头,伸手就摘,又有谁管得了你?”
旁边小童看了很奇怪。他完全猜不透蔺燕梅的心理,于是他也说不出话来。范宽湖已经把花够到手了。
有一只大马蜂飞了过来。“嗡!嗡!”地在范宽湖的头上转。他又不敢挥手打它。因为他脚底下泥土很松,立足不稳,如果一用力,土非塌了不行。他只顾去折花,不敢惹它。
“喀—嚓!”一声。对岸都可以清楚地听到。花已经折下来了。蔺燕梅心上仿佛直插进一把冰凉犀利的尖刀一样。她不觉呵开了小口。手按在心上。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好了!回来吧,范宽湖!”
“这只马蜂讨厌!”他说:“老在威胁我!去你的!”他站稳后用手向马蜂一打。
这又松又软的池岸如何经得起他的身体呢!他又用力非常之大。一挥手间,脚下的土松下一块。和去年邝晋元一样,“卟—通—”一声!他也掉下水去了。
他自己,小童,两个心上没有什么事的男孩子,都觉得很好玩。所以当他从水里冒上来时,两个人都大笑起来了。他把手中的花向蔺燕梅摇了一摇,用嘴叼着,便从水里游过来。他说:“我宁愿从水里游过来,那边的路才难走呢!”
蔺燕梅撇开心上的胡思乱想。也笑了。池岸很直,她接了花。含在口里,帮住小童把他拉上来。
“到我屋去找件衣服换吧!”小童说:“这个样子回不去北院啦!”
“一块儿去吧。”蔺燕梅一边把玫瑰花带在耳边头发卷儿里。这么说:“我也去看看小童养的鸽子去。”
他们三个走到五号宿舍。小童进去找出衣服来,交给范宽湖到盥洗室去换。他便在屋外陪同蔺燕梅在鸽棚前面等他。
有一只蜜蜂飞来落在蔺燕梅带的花上。“蜜蜂!”小童说:“小心螫了你!”他便伸手要去赶。
“由它在花上停着吧!”蔺燕梅伸手来拦着他:“蜜蜂有了花不螫人的。”
蔺燕梅要粮食喂鸽子,小童进屋子去拿。蔺燕梅等他走出门来便问他:“屋里有人吗?”
“有。干什么?
“有人就不说了。”
“你想进来看看?”
“不是。”
“不是?那么是想偷东西?”
“胡说!”
“那么说老实话!你问屋里有人没有干什么!”
“我是想进去看看。”
“说实话吃不了亏。”小童说:“我给你去巡巡风。”他走进去,又出来说:“你可以进来。”
“不是有人吗?”
“不要紧。你进来就知道了。”他说着拉了蔺燕梅一把。两个孩子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了。这原来是一个长形的房子,两边既然密密地排了双层床,中间看得通的甬道也就很狭了。又因为床排得太挤,完全是挨着的,所以邻床的人都用被单隔开。倒也像一间一间的小房子。蔺燕梅走进来便没有人看见她。
“哪一张是你的床?”她极小声儿地问。
“这一张。”
“是上铺是下铺?”
“上铺。”
“妈呀!好乱!”
“下铺就不乱?”
“不认得人家怎么能乱说?”
“好滑头!你说我的床怎么乱?”
“被子,枕头,书,纸,无一不乱。床头上三层书架尤其乱得吓人!”她吐了一下小舌头。
“床是因为太忙忘了铺。”
“架子呢?”
“三层架子,各有专用。井井有条。”
“你第一层堆的是什么?”
“衣服和书。”
“第二层?”
“书和衣服。”
“第三层?”
“两样都有。”
“啊唷!”她忙忍住笑先跑出屋来:“气死人了。你就不会理一下?”
“清理了不久也是要乱。这样呢,常常可以丢东西,于是也常有一下子又找到它的快乐!”
蔺燕梅忍不住笑地看了他,又驳不了他的话。她的眼睛闪闪地散出快乐的光,仿佛告诉小童说:“留点笑话罢!做做好事罢!我笑得支持不住了。”她心里想得是:“你这个人真妙,仿佛就不会一时不快乐似的!”
小童手里还握着粮食呢!他把一点高粱放在自己肩膀上,鸽子便停在他肩膀上来吃。他一两年来身体发育得高大多了。两肩又宽又厚,鸽子在上面抢食,他笑着看它们。
“你要不要把高粱放在肩膀上?”他问蔺燕梅。
“不,我怕。”她说:“给我一点,我敢让它们到手上来吃。你先告诉我,啄得疼不疼?”
“一点也不疼。”他便倒一点高粱在她手上。鸽子便停在她手上去啄着吃。她爱极了。头发被鸽子翅膀扇得乱飞,她偏了头让开。母鸽子那红如珊瑚的小脚瓜不留情地在她手上抓。说疼吧,抓得也不重,也不会抓破。说不疼吧,真是被它抓得怪难受的。不一会儿吃得只剩下手指缝儿里几小颗粒了。有一只鸽子不走,它用力把小嘴往指头缝里钻。越钻高粱越陷得深。有时也叨着手指的皮肉。她实在忍不住痒了,便笑了起来,轻轻吻在鸽子圆圆的小头上一下,放手扔下了高粱叫它飞了。
小童看了蔺燕梅的样子,觉得别人说她比去年美是不错的。蔺燕梅问他:“你想什么?”
“我想给这只鸽子取一个名字。”
“叫做什么?‘最后一粒高粱’好不好?它实在很淘气。人家都飞了,他偏啄!”
“也好。不过我不想用这么一个实物的名字。我叫它‘梅吻’”他说:“你对待鸽子比对待玫瑰花好多了。”
范宽湖换好了衣服回来。两个人一同送蔺燕梅回宿舍去。范宽湖穿了小童的衣服,蔺燕梅戴了池边的玫瑰!第二天这事便传遍了全校了。
“校园里的玫瑰”是不容采折的。这样的行动激怒了全校的人了。范宽湖失足落水是他应得的惩罚。小童不能尽校园中一份子的责任从旁拦阻也必有他要受的罪责。蔺燕梅是给自已造了厄运,大家悲伤地等候着。又悲伤地祈求上苍的宽恕。
还有人解释说那一只适巧飞来的马蜂便是余孟勤!他是来攻击这折花的人的,可惜没有拦得住。这个说法太神话味了。大家欣赏这一点小聪明,却不肯代它宣传,怕被听的人驳倒。当然更没有人敢去告诉大余。
大余听见蔺燕梅第二天告诉他这一场事情,他笑着对她说:“你觉得怎么样?燕梅?”
“更麻烦了,”她说:“我们想这种用花来比喻我的说法,是去年那一时的话。今年给废除了也就算了。谁想到这一来,传说得更热闹了。不过我也值不得去管他。这些话也不过是大家说说高兴罢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大余说:“我只想从这件事里听听你的论调。你自己把理想提高,把希望放在比被人欣赏而已的一朵花更高的地方,就很够了。不过在旧梦想破灭,新目标未来中间,以上总有一点不舒服罢?哈哈!”
“没有!没有!”她紧接着说。但是她继而一想,去年在池畔,映了水上微弱的光看花开,那时候似梦非梦地在水里见到过一个美丽,又怪异的影子。心上疑虑得很,身边有姐姐可以告诉。这次范宽湖折花时,自己确实有一点感觉,本想告诉余孟勤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倒不好再开口了。
“由他们这么去说好了。”大余说:“人人把你当作校园里的玫瑰来爱护,希望能把你好好保护在校园的良善环境之中,这未始不是一件好事。一个学校里能有这么一个重心,我们确实可以利用来作许多有益大家心理的事的。现在至少可以保存一片好花。你心上想什么燕梅?”
“我没有想什么。”她说。
余孟勤他们研究院的学生享受和教员一样的待遇。比方说住房子吧。虽然也不是什么好房子,却可以一个人有一间。蔺燕梅有时也进来坐一坐,像现在这样的。此刻她心上很乱,想不起说什么好来,忽然注意到这屋子特别整洁,便对他说:
“昨天我到小童屋里去看过一下,他真是气人,把屋子弄得非常之乱,又偏有许多解释。”她就把小童的笑话对大余讲了一遍。
“我喜欢整齐一点。”大余说:“人乱了,思想也难免乱。”
“你不能这么说他,他思想乱吗?”她说:“我倒觉得他有趣得很。”
“我倒不是说他思想乱。”他说:“其实他的思想很好,很灵活,敏捷很自由。这也许和他这股子乱劲儿有一点关系呢!人的脾气是很不一样的。话又说回来了。你自己不是很喜欢把屋子收拾得非常整齐吗?”
“我的整齐和你的整齐不同呢!”她说:“你的整齐太死板,太可怕!”她瞥了他一眼:“我的整齐中有点缀,有热闹,透着喜欢。倒有点和小童的乱有点相像!他乱得可爱!”她顽皮地挑逗大余。
大余也笑了说:“你这个小叛徒,渐渐地敢在耶路撒冷欢笑了!”
“我是春天!不是大家都这么说吗?我要使耶露撒冷古色古香的城墙上也开花长草。使尘土盖了的面孔也笑呢!”她笑着走了。把大余留在屋里。大余嘴上也挂着笑了。他觉得蔺燕梅是真可爱的。
这天晚上那一幕新剧便上演了。她的角色很重。从最初一幕到最后幕落的时候,她都有繁重的表演。他们是在城里借了那一家常为他们所光顾的南屏电影院来演出的。于是蔺燕梅便在平时刊登那些她爱好的明星们名字的地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只要学校的剧团一有公演的消息,广告上一有她的名字,那座券是不用费力去推销,捐款的人自会找上门来把票抢买一空的。
公演的性质与春季晚会不同。蔺燕梅的心理和去年两样。去年她是一个新来的一年级生,是一只怯生生的小鸽子。她谦虚柔和地用一只歌,几节舞来结交一校的同学。也真赢得了大家的友爱。今年是作一种工作了,背后有全校同学的支持,自己不过是一个出面的发言人。她研究剧中人的心理,琢磨表情和语气上的小手法。像在课室上学习功课,又像是在校外参加一个运动的比赛。她不像去年那样敏感地常想到自己。所以当掌声四起,绒幔合拢来之后,她也立刻恢复了平时神态,笑语询问自己的同学,今天成绩怎样。不太兴奋,也不太伤感。
这一出新剧的结果,自然又是很成功的。观众如同是被诸葛亮算定了的曹兵一样,什么时候紧张心跳,什么时候才松一口气。在那一句话之后要笑,在那一个场面下要哭,一丝一毫都不曾逃出他们事先的推测。
蔺燕梅下得台来便去化妆室里卸妆。伍宝笙迎着她赞美她的成功。她看见姐姐走过来,便仰起脸来叫姐姐亲一亲。陪了姐姐坐坐,先不卸妆。范宽怡也有一个角色的。她下来得早一点,还在那里。另外有些下来得更早的女孩子已经走了。
这时照料前台的梁崇槐也来了。她们姐妹的国语始终还听得出几个广东声母来的。便不能上台。但是前台的招呼真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们。
“燕梅!你今天真不得了。”梁崇槐进来和她们坐在一起说:“一开幕那几句话简直把大家的魂都吸去了。”
“你的魂呢?”范宽怡有深意地问:“也在台上吧?”
“有你多嘴!”她说:“我喊余孟勤,去给几个进来晚的人找座位,他都听不见我的话!”
“我的可怜的圣人!”蔺燕梅说:“姐姐,我劝过他不必来做什么照料。他偏咬文嚼字地说上一套大道理。来了,又不中用!学校里人多得很哪?他又不适合做这件事!后来呢?惹你着急了吧,崇槐?”
“后来他等你跪在范宽湖面前把一大段儿话都说完了,才领人家去找座位。等他走回来了还告诉我说那头一段对话很动人,不该打扰大家的注意呢!”
“他现在在哪儿?我想问问他是不是要等着送我回去?”
“我就是替他来看看你卸妆了没有的。他和大宴什么的几个人在门口算今天的账呢!我去给你问问去。”她说着又走了。
等到她走了之后,范宽怡,把一个手指头压在嘴唇上,低声告诉她们说:“你们知道梁崇槐这一趟是干什么来的吗?才不是那么一回事呢!她是来看看我哥哥在不在这儿的!看她这个找劲儿大概是没有找着。
“燕梅!你还蒙在鼓里呢:自从昨天你戴了那朵玫瑰之后,她在大家谈论的时候也给编进去了一点新材料。她说:‘如果那一只马蜂是象征余孟勤以武力来保护蔺燕梅,那么咱们的故事就热闹了。范宽湖岂不是向蔺燕梅献殷勤求爱吗?哼!他没想到这么一来呀,是把人家玫瑰花伤害了!所以得到了落下水去的处罚!’你们听听!她说别人我不知道,说我哥哥,我不明白吗?我早就知道我哥哥的事。他是个爱玩的人。根本女朋友也多。去年夏令营回来之后,常常和她们姐妹们打打网球什么的。这又有什么呀!她就存上心了。我听了她那话,当时真想说:‘我哥哥献殷勤给蔺燕梅又怎么样?他又不是摘了花给你!’可是这样的话就不和气了,我不能说!”
“刚才她跑进来,那声口听见了没有?她是说你在台上,把台下的余孟勤的魂儿勾走了不要紧,别把台上我哥哥的魂儿也勾去了!她早说过这戏一开头你的台词不好听,她也跟我哥哥说过好几遍。我就明白她的意思,你看她!听见我用话套了她一下‘你的魂儿呢?也在台上吧!’她不就火儿了吗!”
“我就不许我哥哥跟这样小气的人接近!我越想越气!我去把我哥哥找着,让他跟我、跟周体予一块儿回去!不陪你们了!再见!” 她说着就走了。
“你听了她的话在意吗?燕梅?”伍宝笙问。
“什么魂不魂儿地,真难听!”蔺燕梅低了头走到梳妆台前去;“卸了妆,咱们一块儿回学校。姐姐,等我好吗?”
“我当然等你。”伍宝笙很累了,她便躺在沙发上休息不起来:“小范长得挺俊的一个女孩儿,说话就是这么扎耳朵!”
蔺燕梅拭净了脸上粉脂,洗了手,衣服还没有换,忽然伏在梳妆台上抽噎地哭起来了。
伍宝笙听见吃了一惊,忙过去抚了她披着卸妆用的丝巾的肩膀,弯下身去问她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姐姐!”她听见姐姐来问,不觉更加哭得伤心。“我就是想哭!”
“是为了小范方才说的话?是为了崇槐不该背地里说你?”
“也不完全是!姐姐,我就是要哭一场才痛快呵!”
“是为了怕这话也传到孟勤的耳朵里去?你不愿去解释?”伍宝笙的心被她哭得挺凄凉地,她忍不住一路猜下去,希望能有一线之路可以安慰她。
“也不是这个。孟勤不在意这个的。”
“也别这么说!你怎么知道呢?他听姐姐的话的。你瞧,上回咱们三个人回去,我不是说过他跟女孩子说话要学着和婉一点吗?他想问是什么理由,姐姐告诉他说:‘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理由。说得不和婉就不理你!’你看后来他不就好得多了?这一回若是叫小范到处一说,也许就把事闹大了呢!你放心,有姐姐替你解释。好燕梅!可千万别先把自己急坏了呀!”
“不是为着这个!姐姐!不是为着这个!好姐姐,把你急坏了。你看我不哭了!妹妹已经不哭了!”
“别!别!燕梅!你还是哭,还是哭罢!想哭就哭一场。可不要强忍着!”
“姐姐,你简直比妈咪都爱我!姐姐,我也哭够了。我不哭了!你永远这么爱我罢,姐姐?”
“姐姐爱你,心上爱得你都疼得慌!你真不哭了?不哭了好!”她说:“哭得我也难受,不哭就不哭罢!”
“世上真有这么体贴的人吗?”蔺燕梅禁不住要这么想。大半年来与余孟勤在一起,好像把女孩子的柔情都已经忘了。耳朵里天天听他嘲骂:“女人脾气!”“女人话!”自己也竟会依了他的话忍住泪。泪水向肚子里流得久了连哭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哭了。
“姐姐竟会跟从前完全一样!姐姐竟似比去年还要可爱!这是可能的吗?半年来我转变得这么厉害她会没有一点猜疑?她会一点都不感觉陌生?
“我有话不敢说,有气闷不敢向人哭。我忍不住的热泪想用袖子挡回去。她就会跑过来问我,这么替我想得周到!她不怕我不跟她说真话吗?她不怕我用应酬的话伤了她的心吗?半年来我疏远了她,我冷淡了她。可是似乎她在心上一直看顾着我!”
姐姐看了这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心上可怜起她来。这一双眼睛流出渴幕祈求的光,却又有怀疑和畏缩的意思。她像是违背了母亲教训的孩子,只希望一顿好打,真受不下那无条件的宽恕与无边际的慈爱。方才伍宝笙心上想着范宽怡的话,觉得这个孩子那么平静美丽的心会一下子受到这许多难排解的扰乱。亏她能淡淡处置了这一场流言,自去理妆,心上也诧异她会这么老练。那时觉得多余有这么个爱忧心的姐姐,就又爱她长成人了,又恨她忘了自己。等到她哭出声来,她就全忘了方才想的事。她为什么会哭了起来呢?这个人人称美的女孩子,这个人人妒慕的女孩子,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会有泪水来浸湿她的脸?她心上会有什么难清理的忧伤和隐痛?
这一声哭怎么能叫伍宝笙忍得下呢,这个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胜过同胞姐妹的蔺燕梅,怎么用这种畏缩的眼光来看我呢!
伍宝笙探索着蔺燕梅哭泣的原因还没有得到结果,蔺燕梅已经撇开了她的难过来追寻过去的友情了。她极平静地,好似想过多时地说:
“姐姐,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你是真为我着急。从前你喜欢过我。现在还是关心我。可是许多别人呢?恐怕已经离开我远了!从前我在人人心上都一样。没有人猜测我,只有人走到我身边什么顾虑也没有地和我说话,她们问我的事就像是谈一个不相干的人一样。那时我的一切连心上想的事都是大家熟悉的。现在你看,走到我跟前,大家就什么话都没有了,却去背地里飞短流长!我是不是已经在这一圈儿里存不住身了?我怎么能不难过?”
听了这样的话,伍宝笙的思想也被转移了。她才回想到方才走过来劝慰的时候,情切心急之中,倒平安渡过了一个感情上彼此试探的险滩。幸喜她俩相违未近又都触到了盛满了泪水的心。
女孩子天生不该演什么无情的角色的。她们在年轻的时候若是身边没有一个亲密的伴侣来倾听她的忧愁同秘密,她便是极不幸的。而且事实上这也实在是心理发育上一个大病害。
蔺燕梅苦撑到了今天,实在不该再支持下去了。她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这种在余孟勤压力之下再也不可能有机会说出口来的活,她禁不住倾泻在伍宝笙面前了。
伍宝笙太懂得她的意思了。一半从言语中听懂,一半凭她那聪明的心智感觉到了。她仿佛在田野外日暮的时候找回来了自己哀鸣的羔羊。她紧紧地把蔺燕梅抱在怀里,紧紧地把她圆圆的头颅压在自己胸上:“不许胡思乱想,燕梅!姐姐是始终爱你,多多少少的别人也都比爱他自己还真挚地爱着你!记得史宣文罢?”
“怎么会忘得了她!我还不知道欠她多少信呢!”
“史宣文她也这么爱你!她在那么远的地方,跟你分别了这么久,还是一样爱你!”
“可是我得到的只有猜测跟闲话!”
“就是因为我们爱你可是吸不住你!”
“只要你们说这么一句明白话,我就会过来吸住你们!拉也拉不下来,用刀子都割不掉!”
“我也想得到你是这样,燕梅!爱起一个人来也是这种穷凶极恶地!我想着就恨不得只要看到那日子一来,我死也甘心!不要再看下场!我想看看那个人是谁。想知道他待你好不好。”
“姐姐,我说得是你们呀!是你跟史宣文呀!”
“我们不会是的。因此我们才灰心得很。不说傻话,想想罢。有什么机会能叫我们将来永远跟你这么接近?”
“所以啦!所以你就觉得不如现在省下这份心了。一不理我,就是大半年。让我一肚子心事自己去摸索!你就不闻不问!”
“你这么说罢!你忍得下心就这么说罢!”
“你说你的罢,还像从前一样拿我当你的妹妹,你就让我听听你猜测的是什么罢!”
“我们没有猜你什么。正跟你说的一样,我跟史宣文等着听你自己讲呢!可是我们等到过什么?我还看见了你今天哭,史宣文不是更可怜吗?连你今天哭着找姐姐了都看不见!燕梅!我恨不能天天像这样,把你抱在怀里,听你这种没有来由就哭起来的声音。看你仰起来问姐姐爱你不爱时候的脸!”
“可是你才刚说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平平淡淡地!倒像是用宽心话来劝我似的!”
“不是真有这种没办法的事吗?我心上真恨我先毕了业了,搬走了,不能天天在一起了。可是你也真变得快!才半年,若不是你这么问,我都不敢冒冒失失地抱起你来呢!”
“姐姐,我事实上跟从前有什么不一样?我半年来哪里变了什么?还不都是别人乱猜,乱讲!像小范的那些话一样!我一举一动都是惹人说话的!我不动了!明天戏也不演了!我念书又好像给人家也判定了什么目的似的。我书也不念了。我回家去!不是我不要学校,是同学们容不下我!”
“群众的心理这样,我们能责备谁呢?我也恨他们不负责任地编造新闻。他们就像是个无知的孩子。跟他们不能生气的。同时,你也不是看不出来大家对你只有太多的好心,并没有一丝一毫坏意思的!”
“可是他们不断地伤害我。我就不许躲开他们的伤害么?”
“伤害也是无心的。你又不会真为他们害着了,可是你若是一走,就如同把这个无知的孩子抛弃了!不许他悔过不许他爱你一样!我闭上眼睛都可以想像得出来你不得意地走开之后学校里大家悔恨伤心的样子!一个蔺燕梅,大家不配爱护,把她激刺得伤心走了!慢慢地事情明白了,说无聊的猜测的话的人便在大家眼目中成了罪人!”
“他们今天放流言来满足自己对我的好奇心,那时候也是罪有应得!”
“你自己呢?在姐姐的心上也就有了放弃责任的罪名,在余孟勤心上也恐怕得不到原谅!”
“又是他!又是余孟勤!你也这么说我!”
“我也没有说什么呀!你不承认他的言论很受你重视么?’他的批评,意见不是你一个人在传达么?他批评别人的话,你连宣传,带解释地。可是批评起你来就不行了?你不重视,我重视!”
“要说就先说你自己的意思,别提他!”
“就说我自己的意思也一样!”
“你放不放我走?依你的意思!”
“我不放!”
“不放就永远这样把我抱住!”
“就抱住!”
“好?这是姐姐自己说得了!这以后不能再怨我什么吸不住的了!你把我紧紧地抱住罢!抱得我透不过气来罢!能够叫我安心地一动也不动,耳朵里半句鬼话也听不见,我才能真正的不再想哭!”
“傻孩子!慢慢地再跟你讲理!”
“傻孩子,不听!傻孩子不懂得什么叫做理!越讲理越没理!”
“我问问你,姐姐肯一直把你揽在怀里,你用什么来报答她?”
“我已经把自己整个儿地都给了姐姐,还用得着问要什么回答?”
“姐姐要妹妹作一件事当回答。”
“只要姐姐说出来!”
“姐姐就说,不过不一定要强迫妹妹答应。”
“不对了!姐姐心里有不能告诉我的话了!我已经觉得姐姐抱得不紧了!”伍宝笙本来是抱了她的头。自己眼往前看的。现在低下头来看她把脸埋在自己臂弯里,真像一只小羊。她咕噜咕噜地又像一只撒赖的小猫呢!
她顺手抚着她的头发说:“先别着急,燕梅!姐姐也不一定要妹妹什么给报答。姐姐不说了。姐姐的爱本来是无条件的!”
“不要听这种小说似的迷人的话!我受人爱还要有条件地受呢!”
“鬼孩子,你要把我逼成什么样子才甘心!”
“我已经知道了,姐姐!你随便说什么要求罢,我都答应。我已经想到了。即使会想错了。我就瞎猜!我没有不能答应的!”
“你真的把自己给了姐姐?姐姐可要收下这一份厚礼了?这是真的啦?”
“是不是姐姐不想要?是不是姐姐嫌太多了?是不是姐姐赚太晚了?”
“可怜!姐姐的眼泪到底叫你挤出来了!让姐姐也哭一哭吧!”伍宝笙觉得站不稳当了。有点太激动。她们相扶着退到沙发上痛快地哭了。但是心上也就马上松快许多。他们这才能算是彼此接受了赤诚相见的心。在她们心上都有一个决心,就是:“无论她心上曾经怎么猜想过我,我也要跟她解释一回!”这种感觉是非常迫切的。这种决心也是牺牲性质,又是赎罪性质的。一切是为了不忍舍弃这友情。又是因为不解释是太冤枉了的原故。谁都是没有一句不能相告的话的。谁都是一片诚挚的心!此刻她们真快乐呀!
“燕梅!费了这许多话才说到一起!你说我们大半年来没有变吗?你说我们没有彼此疏远过吗?”她们又都得到了宁静,有如远游还乡。她们痛定思痛,正可以从挂在带笑容腮上的泪珠晶莹的光里看出心境来。
“都是我一个人的改变!姐姐,都是我一个人不好!”
“是我疏忽了你!我有好些话要告诉你!我对你的要求也就是要你好好儿地听下我的话也说出你的!”她痛快地直吐出来,因为这又是自己可以任性地爱可以任性地疼的妹妹了:
“我疏忽了你,史宣文责备过我!我听见过余孟勤跟你被人谈论,没有去问你的心事。我从许多地方知道你未必快乐,可是我骗自己,给了自己一个你是快乐的假设!我现在都要告诉你!要从头儿跟你说!”
“我也要从头儿跟你说:我一心的话都要告诉你!你不要我说,我也非说不可!你不知道那个没有人说的滋味多难受!我一闷了就想哭!你说我怎么能够不哭!我方才哭就是为了这个!可是在我没有人可说的时候,我听见了别人胡猜的话了!我就生气人家怎么可以不来问我,而去凭了自己的高兴来猜我?我生气了就不哭了!我一忍就忍成这样!”
“把姐姐,把史宣文,也当做大家一样来看待?跟姐姐也是可以赌气的?一进学校来,又生疏,又害怕就要姐姐了。到了二年级会飞了,就忘了姐姐,你怎么能叫人不寒心呢!算了,说你的吧。”妹妹听见姐姐这样的话知道这里面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就作娇地笑了。姐姐看了她那个神气,想想她在舞台上的模样儿就说:“燕梅!你是不同了。你台上台下都混身是戏!”
“台下的戏难演得多呢!你看,又没有说明书!不能卸妆下来现身说法!”
这时候余孟勤敲敲门进来了说:“咦!什么事情姐妹两个笑得这么好?”
“怎么你今天也说起姐妹两个了?”蔺燕梅说着看了伍宝笙笑一笑。
“不是姐妹两个么?平常我是用什么话称呼的!”
“自己就忘了!上回散戏也是姐姐陪着我,你一进来说:‘咦,你也在这儿?伍宝笙!’你就会忘了!我不高兴半天呢!”
“你的心真细,燕梅。我实在是忘了。这两句话也没有什么分别呀,是不是,伍宝笙?”
“你说没有就没有罢!”伍宝笙也笑着看了蔺燕梅说:“不过从这儿看起来,在说话的词令上你可比燕梅差多了!”
“我大概是没看时辰就闯进来了!”他也笑了:“碰上你们的联合阵线啦!是不是因为燕梅的衣服还没有换?我该先退出去?”他便笑一笑退出去了。
“燕梅,你看余孟勤这么高兴的样子,姐姐能不觉得酸吗?”伍宝笙探着蔺燕梅的口气说:“快换衣服吧!别叫他等久了。”
“姐姐自己要这么说我有什么办法!”蔺燕梅一边脱下演戏穿的衣服一边说:“咱们今天的话接不下去了怎么办?”
十(中)
伍宝笙一边帮着她把头发握好,给她穿上平常的衣服,又给她扣钮扣。她自己弯下腰去拉袜子。姐妹两个要说的话很多,偏偏没有时候了。便在想主意。
“就这么走啦?回去啦?”蔺燕梅又问了一句。她们都被上了大衣。
“不回去还能怎么样呢?”伍宝笙说:“先走出去再说。”她们便把东西理好。留在这里明天演第二场要用的一概不动。各人提了自己一个小包走了出来。
门口又多了几个人。大宴、小童、范宽湖范宽怡兄妹,周体予,梁崇榕崇槐姐妹也都来了,是要集齐了一块儿回去的。正好她俩开门出来,大家就一齐走。这里离学校相当的远。简直要穿过整个昆明城。散戏时已经是十一点多钟现在十二点也过了。不凑在一起走,一路上未免有点心战。
戏院的工役,本来是在后台一个角落上坐着打盹的,听见他们笑语的声音就打了个呵欠,站了起来,问了一声:“小姐们口去安息啦?”
“回去了。东西交给你啦i”梁崇榕说。
“好了。我也睡啦!”他说完就哼着小调,挨个儿把化妆室锁了。又劈里扒拉地关电门。他们还没走出去。后台已经很暗了。电闸有些已经活动了的,就在暗中一闪一闪地击着电花。
走出去街上已经是黑的了。昆明的电力又不足。街灯又不亮。路上没有人行走的时候,仿佛偶然吹过来一阵风也就特别猛烈了。昆明的夜晚即使是在这暮春时节,也是很凉的。八个人不觉倒吸下去一口凉气,谁也觉得很困倦想快一点赶回去钻进被窝里去睡一个好觉了。
蔺燕梅靠紧了伍宝笙走。她挽了姐姐的臂弯,又故意走过去,让自己的另一边是小童。那边范宽怡一只手挽了周体予,另一只手挽了她哥哥。梁家姐妹上来走在中间。梁崇槐仍可以靠着范宽湖走。梁崇榕便在小童与她妹妹之间。梁崇槐一只手挽了她姐姐,那一只手也就穿在范宽湖的腋下。她说:“姐姐,你让小童把胳膊套了你的。小童你为什么不搀着商燕梅?”
“不耐烦走你们的碎步子!”他说。但是自从蔺燕梅同梁家姐妹走上来之后,他两边已经排成一条直线了。蔺燕梅有心不让余孟勤靠上来。梁崇槐又有心不让范宽湖同蔺燕梅挨着。便把这条直线接上了。他们八个人走成了一横排,梁崇榕心上不清楚是什么事。她以为小童不好意思跟她们挽了手走,看见那边蔺燕梅已经挽起他了,便也把手穿在他肘里放意窘他一下。于是八个人牵成一排。小童胡闹起来的时候有女孩子在眼前他是很自然的。可是这么拉在一起要凑合这种小步子,不能随意蹦跳,鼻子里又充满了女孩子的香气,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他确实是很窘了。但是这阵线形成得太快,他躲不及。范宽湖,周体予全雍容自在地走着,只有他,脚高步低,赶前错后。
大宴和余孟勤走在后面。大宴看了一排美丽的背影,就说:“都走得好看。就是小童像是一只丑小鸭!你还不下来?”
“不放他,崇榕!”蔺燕梅说:“叫他练习练习!那里有这种走路没有个样子的!今天治他一下!”
“大宴!他们绑了我的票啦!”小童说:“蔺燕梅,你们全有大衣就是我没有!我本来可以夹紧了两只胳膊,手放在裤子口袋里的。你看现在叫你们架起走,胳膊窝底下凉风直串!”
“好像多么委屈了你似的!”伍宝笙说:“你会冻死?”
“你要不要换上来,余孟勤?”梁崇槐说:“省得叫他在这儿受罪。”
蔺燕梅听见这话,觉得不好办。她正不要余孟勤上来。又不能开口怕梁崇槐多心。幸喜大余说了:“我上来也不见得不受罪。你们步子走的太小。”
“瞧你把我们说的!”伍宝笙说:“我们哪一个走得不快?喂!小范,你们那边也迈大点儿步子,别叫他们看不起人!”
这是真活。这几个女孩子哪一个身材不是挺好的?她们就走快起来。大宴说:“真不慢,如果是单行路的话都可以不阻碍交通了!”
夜晚街上静无一人。她们一排影子从一个个的街灯下直走过去。走过一个街灯后看见脚下自己的影子渐渐长了起来。快走到第二盏灯时影子又不见了,跑到身子后面去了。这在脚下缠着的影子仿佛是追随着他们的一群小黑犬,他们都注意到了,就看了自己脚下走。影子忽前忽后地闹了一阵之后他们已经走到翠湖边上了。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小童说:“我也不像是被绑票,因为没有这么和气的土匪。倒像是济公坐轿子一样!”大家听了大笑起来。伍宝笙同蔺燕梅又骂他说:“慢了也不行!快了也有话说!”
梁家姐妹没有看过济公传,就问是怎么一回事。小童说:“就是她们说的‘快了也不行,慢了也不行!’济公一上轿子,把轿子底儿蹬掉了。轿夫抬起轿子跑,他也只有跟了跑。跑快跑慢轿底的框子全磕他的腿。不过我说是济公跑快跑慢全不行。她们是说我嫌你们慢,现在走快了又嫌快。这是她们说话不厚道。”
“你别净在嘴上占便宜。”梁崇榕说:“多少爱占嘴上便宜的在别处都吃了亏!”
“这是好话!上帝听着!嘴上占了便宜,让我就吃大亏!不管是什么便宜,只要是想讨便宜的就都要他吃亏!”小童说。“我实在是先吃了亏的。我的两条腿呀,已经吃尽了亏了。”
范宽怡说:“小童,你的上帝有这许多用处?别人的事他管不管?”
梁崇槐说:“当然都管。要到最后审判的时候才算帐呢!不但是讨便宜的要吃亏,连存心如何上帝都管!”
蔺燕梅心上早就注意她们的话了。她也注意到他们怎么排成这么一个次序了。她只不说话。她有姐姐可以依傍。那么那些挤落人的话,也就招惹不到她了。只当是梁崇槐和范宽怡两个人之间的斗口。她俩个本来喜欢斗口的所以斗一下倒也不碍事。做姐姐的梁崇榕,一年到头给妹妹劝那劝不完的架。
小童说:“像你们这么明白,上帝还敢审判你们吗?上帝是推事你们倒成了检察官了!我的上帝不去碰钉子。人家是主张现世报的。挤落人的挨挤落。斗口的被人讥笑。失误里得到的也必让他在失误中失去。不但问到存心,而且照管到错误,什么全是现世报!‘世间剃头者,人亦剃其头!’”蔺燕梅听了用时碰伍宝笙一下说:“还是他痛快!谁也不用吵了!”
他正说得高兴。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翠湖边上的石板头常有凸出来的。
“现世报啦!小童。”大余说。
“无边智慧的上帝!他听见我的话了:”他说。“他先送个消息来,说这是个序幕。我不过是个小丑,表演一出嘴上占便宜脚下吃亏的引子而已。众位名角可就要上台了!”
“还差你一块石头呢!”蔺燕梅说。
他们走到文林街了。女生应当进南院。大余范宽湖在北院。其余的男生应当陪了伍宝笙穿出北院往新校舍去的。伍宝笙对梁家姐妹说:“这会儿半夜了,宿舍恐怕早已查过了。我把燕梅带回去啦。赵先生如果问起来,你们替说一句?”
“好!明天见。”她们说:“困死了!”两起人就分手了。
“姐姐,我也想到了。”蔺燕梅快乐地说:“可是我已经困得要命了。”
“管他呢!明天晚点儿起。”她说:“反正又是春假,又是演戏了。理由充足得很!”
大余在一边听见说:“燕梅见了姐姐,就跟学校里的小孩由家里人来接回去似的那么乐!可以有一天不挨骂的逃学了。”他笑着说:“明天见,我也到了!”就同范宽湖一块进北院宿舍去了。“你也就跟小学教员一样当学生不在跟前的时候,也可以偷偷地干些不许学生干的事了!”小童马上也替蔺燕梅回敬大余一句。大余听见笑着走回他的宿舍去了。他那嘹亮的笑声隔墙还可以听见。
到了南区宿舍。伍宝笙同蔺燕梅也和他们说了:“再见!”进去了。剩了三个男生往新校舍北区本部走。
“大余这个人我就不敢跟他开玩笑!”周体予说。
“不过小童把他同蔺燕梅比喻得也真像!”大宴说:“他们彼此拘束着也好像分开了才有快乐似的。”
他们也都困极了。说了:“明天见!”各自回屋去睡去了。
蔺燕梅随了伍宝笙回到宿舍里开了电灯,先坐下来歇一下。她们教职员宿舍的灯是不熄的。到了夜深,用电的人少了,还可以特别亮些。
“姐姐没有燕梅来收拾屋子、就由它这么乱着了。”伍宝笙笑着说。她便过去把桌上许多纸理一理整齐放在桌角上。又把白色桌布拉一拉平。蔺燕梅忽然想起大余同小童两个人的屋子,截然不同的样子来。余孟勤一屋子全是书,排在那里都像是板起脸的批评家。她不大敢去惹。那桌上是没有桌布的。桌面洗抹得干净可怕。
“理得太整齐的屋子我不愿进去坐。”她说:“那儿好像没有我插手的份儿似的。”她说着就帮着姐姐把脱下来的衣服也叠一叠。
“姐姐有妹妹在屋里,就还有一样事懒得做。”伍宝笙说。
“我知道的。我现也才又打扮起来。寒假前也都没有功夫打扮。”
“就是这个话了。”伍宝笙一边去理床,一边说:“有一回史宣文来信问我说,你现在是不是连打扮都忙得没有功夫了?我就告诉了她。她就写信来数落了我一顿!”
“其实她也不打扮的。”蔺燕梅说:“倒是史宣文跟你的信上都说我一些什么话?”
“来来回回地都说到你。”她说:“信你也可以看。其实不如等一会儿让我一段一段儿地跟你提。只要你先说说你离开了我们都躲在哪儿去玩,我那些话才插进来。”
“我哪里玩了!”她说:“我受了一场罪。”
“余孟勤给你罪受?你为什么那么可怜地就受他的?”
“也不是光怨他。姐姐你别骂他。我到现在也觉得他没有错。”
“我也仿佛觉得他不会有错。就是他这个人脾气太怪。”
“就是他这个人脾气太怪!可是有时候我不能不这么想:脾气怪也只有多体谅他一点。他实在比许多没有脾气的人强。同时他待自己也未尝宽松。那还能怪他什么呢?他对别人求全责备,他对自己也是一样,倒是很公平的。这么一想,也就不怪他了。”
“你另外还见过比他还要叫你佩服的人吗?”
“见过没见过不能当尺来量他的。比方说我们自己没有亲眼见过,还不能从书上,从历史上去找出许多伟人来吗?可我们身边还是可以有许多吸引人的,活鲜鲜的性格。”
“姐姐说话不爱绕弯儿的。我问问看,我的妹妹恋爱他了吗?”
“姐姐,你这是对一个女孩子捧场的应酬话呢?还是真多心找?”
“你自己说呢?”
“真关心的话,可也要真给我分忧。”
“当然。”
“姐姐。”
“什么事?”
“电灯太亮了,不好意思换衣服。”
伍宝笙笑了。她把灯熄了。说:“只有一套睡衣了,那一套没有洗来。咱们都不穿罢!”
“那多难受!”
姐姐笑了。妹妹也只有这么办。她们脱下衣服睡好。蔺燕梅要把衣服一件件地叠齐了。伍宝笙不许她这么多事,就把衣服都丢在椅子背上。
“你爱他不爱?”姐姐就问。 “他就没有这么问过我一句!你信不信?”
“你呢?”
“我怎么能够问他!”
“真是天知道你们怎么闹的?”
“难听死了!那么我问问你!姐姐,平常你都是怎么闹的!”
“姐姐一向老实得很,一闹也不闹。”
“我们光是念书,而且几乎天天是口试,也一闭都不闹。”
“不斗嘴了。”姐姐说:“男孩子们我真觉得他们特别。平常收的那些鬼信,不是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就见他爱啦爱地写了一大篇!”
“我也这么想过。也许是他还有话没跟我提到?也许是他还要等些时候?不过我都不管这些个,我反正念我自己的书。有他帮我的忙可以省许多事。所以听见别人乱猜,或是老把我和他连在一起说,我就不高兴,就怪气闷的。”
“万一是这样呢,燕梅?也许他不愿流俗。他已经满心爱你了,他不说出来?”
“这样的情形我也想到过。不过这不像他做的事。他有一句就说一句。半句也不少。半句也不多!”
“他给你写信不写?”
“天天见面还写什么信?”
“这可不一定!天天见面一样有写信的。不光是刚一分手马上想写,还来来回回自己当信差。把信带来带去,换了看的。有的还怕看错了意见,当了面连念带解释的呢!”
“我倒不在行!”
伍宝笙假装打了一个阿欠,说:“我也就困了!”
蔺燕梅听了气得要命说:“有这种说法的!有这么坏的人!”
“我实在困了!”
“还有一件事奇怪,姐姐!”她就摇她:“有一天我去还他书。听见他在屋子里跟几个人在骂女同学!骂女同学不爱惜身份。骂得好凶!”
“他骂谁?骂你!”
“他是普遍地骂,大骂而特骂。”
“骂些什么?”
“骂交男朋友太随便。”
“咳,在你没进这个学校以前,他已经骂了好几年了!”
“他骂的眼前一天对我说的话有一点关系。”
“他跟你说过什么?说你不该限范宽湖演戏?”
“不是,不是!这话早得很了。还在上个学期。有一回我们到火化院去,看见幻莲师傅在墙上挂了一条自己刚写好的字在欣赏。……”
“他写的是什么?‘别忘了自己脚跟底下大事’?”
“你也看见了?”
“我没看见,我倒是听见了。”伍宝笙俏皮地说:“后来你们就到陆先生的花园里来拌嘴是不是?”
“你在花园里?”
“要不然,门怎么会是开着的?不过,放心,燕梅。姐姐光偷听,没偷看!”
“讨厌鬼,你为什么不偷看呢?现在跑来卖好儿!”
“姐姐怎么看得下去!从前天天跟姐姐在一起的,现在见都见不到了,还看得下去她把亲姐姐的小嘴,给别人亲吗?”
“你胡说!再乱说我就哭了!”
“真的,燕梅!那天我听见你们说话,我心上真奇怪!真没听说过有这么样儿的一对儿!又是拌嘴,又是哭!满口哲学,人生地都是大道理。拿骂人来当温存,拿教训来当亲热活儿!我听了真气不愤!余孟勤就不配有女朋友。我这么俊的妹妹陪他在花园里走一走,他会嫌她是女人!是女人就做女人,为什么要当男人?偏偏这个妹妹不争气,就服他说!”
“可是他说的那个追求完备的话是对的!”
“对!也没有那么个吵架似的说法!”
“那还是好的哪!第二天我不是去还他书吗?就听见他骂人了。我就没敲门也不敢多听。听了两句就走了。他说,女同学简直也不肯矜持一点,也不想想刚跟这个闹翻了怎么变得下脸来又跟那一个好?”
“有些人也该骂!”
“还有呢,他说:‘我也真奇怪还会有男人去爱她!一个男人怎么能忍受在她头发里闻到另一个男人的狐臭气!’”
“这个人有神经病!”伍宝笙扑哧笑了:“别人的狐臭气怎么会跑到人家头发里去了?”
“姐姐!”蔺燕梅也顽皮起来:“你看像这样,我也是听了之后想过的。把头往这儿一靠,比方哭一场,胳肢窝的狐臭气可不就传过来了?”
“哦!余孟勤很高!他有狐臭?别钻在我这儿,我痒,我又不是余孟勤!”她故意这么说。却不去推她的头。
“胡说!姐姐,你气死我了!”
“哦!他没有狐臭?那更好了!”
蔺燕梅斗不过她,就翻过身去伏在枕头上装哭!
伍宝笙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也就去劝她。一边说:“余孟勤连抱都不抱你一抱?”
“他就没有碰过我一根头发。甚至都没有故意拉过我的手!姐姐,你看他这个人!”蔺燕梅又翻过身来说:“我相信他也没有碰过别的女人,可是他就会想得出这么难听的话来说。”
“这话不算是坏活。我看哩,倒是好话!是他自己也求完全的话!他是说他自己就不会去爱那样的女人。而且他又是在说他爱你!你不滥交男朋友,他知道的。”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不是你们头一天谈过追求完美的话吗?不是你说他骂人的话跟你们谈的事有关系吗?”
“姐姐,你也是这么个推想罢!”
“没有第二种可能!”
“你说他骂人骂得对罢?”
“对的。他自己也这么管束自己,这是很公平的。”
“我回来之后心上也这么想。”
“于是你就决定你爱他?”
“什么‘于是’不‘于是’地!你现在于是怎么样?”
“姐姐敢于是怎么样?姐姐于是就不说话了。”
“我想得也可笑。我说管他骂谁呢?反正没骂着我。”
“底下你就想:‘管他说明不说明,爱我不爱呢!我有资格被他爱!,是不是?”
“我还有一句话。”
“那就不好猜了。”
“姐姐,你可别告诉别人?”
“不告诉!”
“我说:‘你这个怪人,只要你自己做得到!……’不来!我不说了!”
“小点声儿说!”
“不成!说不出来!”
“‘我等着嫁你!’是不是?”
“我说‘我一碰也不让别人碰!’”
外面下起雨来了,雨下得非常之大。她们开灯来看窗外屋檐不断淌下的水,仿佛是一挂珠帘。气温降低了,伍宝笙拉过一床毛毯来加上。再把灯熄了。身上压得重一些,两个人也偎得紧一些。
由雨声做一点掩饰,仿佛就可以放胆说一点心里的话似的。她们絮絮地谈着。蔺燕梅忽然想到雨太大了,担心园里池边的玫瑰。
“你都让范宽湖摘了给你戴了呢!”
“姐姐!当时听见他喀嚓!一声折下来的时候,我真觉得像是心上叫人扎了一刀!”她又想起那令她心悸的一声来了。她们静默了许久。
她们又谈到了范宽湖。
蔺燕梅真是半点存心也没有,可是她毫无办法跟梁崇槐解释。伍宝笙也觉得没有办法。她说;“尤其是这个小范,老觉得只有你才配得上她哥哥似的!”
“你说嫉妒的心理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说不上来,有时候叫人看了真觉得可怕!”
“我总觉得这种心理难懂,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燕梅,一直是得意的人,是不会想到什么是嫉妒的。上帝造你,是专为叫你得意的。你永远不会嫉妒。你不管她们好了!梁崇槐早晚会明白你,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我不嫉妒人,也不要人嫉妒我!我要人人都是我的好朋友!”
“别太兴奋了!你会做到的。”慢慢地她们入睡了。外面大雨一夜未停。
第二天早上起来。太阳已经很高了。因为是下了一夜雨的关系,空气特别清爽。屋外鸟雀吱吱地叫。花影描在窗上。屋里两个女孩子也在呢喃笑语。伍宝笙倚在桌子边上,看蔺燕梅在花窗下晨妆呢!
她们睡足了。睡足了一夜,解除了昨晚忙累和谈心的疲乏,也睡净了大半年来不宁静的心境。蔺燕梅淡淡地涂了一点口红。对了镜子笑一笑。她自己纳闷儿:是这两只眼睛漂亮呢?还是这小嘴漂亮?
“这个软软的嘴唇是余孟勤的了!”姐姐也看了这个两年来变得更有风度的妹妹说。她觉得她实在引人入胜。
“现在是姐姐的了!”那张红得刚刚正好的嘴唇说。
“姐姐可受不起!不过姐姐替他收着。等他来要。姐姐要教他学得温和一点。口气动人一点来求。要他答应以后只可以让这张嘴笑,不许惹这张嘴哭!”
“如果没有等到他来,便被别人碰到了……”蔺燕梅两手托了自己的脸,庄严地对镜子说。
“你就……”姐姐惊了一下,接不下去了。
“我就走开了。我永远不再见他!把我自己送到一个没有人的野山里去!”
“可别这样!妹妹。你今天对他还一点都不清楚!万一他就是这么一个不懂人情的人?”
“那么由姐姐收着,收一辈子!”
谁个女孩子没有对镜子说过几句小话儿呢?哪一个从旁听见了的女孩子不觉得那话很对呢?
余孟勤追求完整的论调,正对了蔺燕梅的脾胃。就以大几岁的伍宝笙来说,她也以为幻莲师傅的话不及这论调美丽动人。她们以二十岁左右的幸福人的心理来预测。总是认为幸福将一生不会离开她们。
她们因为得天独厚,才养成了这种快乐的心理。又用这快乐的心理,来造更快乐的将来。
这一年繁花时节里,蔺燕梅又是常常偎倚着伍宝笙了。大家又都是满心喜悦地看了她俩。就像校园里各处小河沟里水一样到处快乐地流着,然后汇在小池塘里映了玫瑰的影子。
快到花季完了的时候,缅甸战局起了大变化了。
学校在这一年里很像一个存贮青年的银行。国家是一个大存户。青年们是常常由一纸支票提走的。联合大学是一家资本雄厚的银行,这时便又付出了一大笔款项。
国军入缅时,带走了桑荫宅等许多二三年级的外文系学生。四年级是当然征调。现在更遴选了各系有特别技能的学生去作不同性质的服务。蔡仲勉,薛令超是低年级中有数的出头露角的人材,也都派走了。范宽湖小童是理学院。理工学院的学生尽可能缓派。
下缅甸的战事起始便很不利。敌人从泰国斜刺里出了一支兵的时候,云南西部便成了前方了。三月廿九日同古苦战的国军在盟国战绩中写了极光荣的一页后,也转进北缅,分兵抢救滇西。不到一个月之间密支那,瓦城,腊戍,畹町,相继告警。
桑荫宅,蔡仲勉,薛令超,三个人都保持着给伍宝笙的通讯的。这时候,三个人的消息,齐齐都断了。在桑荫宅最后一封信里有这么几句话:“你不知道你会在我回忆中变成了怎么样的一个女神。我因为你,在火线上有了无边的勇气。我才发现人在自私时最懦弱。在救人时才了解什么叫做勇敢。你有一次用你的聪明拯救了我。我怎么能不把这拾来的生命好好地为人做点事?谢谢你的音容笑貌常到我眼前来!当了军人了,文字也粗犷一些了罢?”她觉得这话中有一付危险的景象,因此,在他们消息中断了的时候,她常觉得他们或者遭遇了不幸。
蔺燕梅更惦念她在中缅边境飞机制造厂的父亲,和在那里的家。幸好不久,她得到父亲从印度的来信,说是奉派去美国有公务,现在已经举家抵印了。
十(下)
与学校大考几乎是同时到来的,是络绎不绝于滇缅路上的归侨和难民。而难民与归侨似乎来得更抢先一步。滇缅路在昆明的终点便是大西门外的昆明西站。地处与学校是近邻。
学校这个贮存青年的银行又第三次付款了。在这人心惶惶一夕数警之时,朝失芒市,夜丧龙陵。谣诼纷纷之际,挟了巨资挈带妻小高飞远走骚动之群外,有一批青年人力可以动员,实在是非常得力。
在敌我交迭着轰炸滇缅路上惠通,功果二桥的时候,难胞还是不断地归来。在昆明由政府成立了许多收容所,诊疗所,来指导,安插他们。学生们便也在统一的系统下,成立了一个单位。
急救难胞是一件紧迫的工作。因为与难胞们同来的是这一年昆明空前的流行霍乱病疫。有的难胞在西车站才卸下行囊,坐下身子,休息之后,不到数小时便吐泻身亡。
余孟勤负责西车站的急救事务。他敏慎地处理政府分派的任务,指挥轮流来服务的同学。他工作的能力是可惊的。因为同学们只能在考试之外来工作,因此是轮流的,若没有一个人总其成,势必无法瓜替。余孟勤是研究院的学生,功课比较不那么刻板。
七月。放了暑假。入寇的敌军已经杀退了。滇西形势稳和下来。续到的难民每日为数已不太多了。只是霍乱流行正烈。一切临时特设的机构照常办公。学生们因为知识较高,专负责作与医药有关的工作。余孟勤他们在西车站地处较远还特别分到了一部红十字会的救济车,专为输送急病病人之用。这也是对他们过去成绩之奖励。大家都因此兴奋得很。
散在四乡有许多病院。是为了收容生病的难胞的。其病症并不限于霍乱。举凡疟疾,回归热,麻疹伤寒的患者及外伤的人为数均不少。医生只能巡回来诊治。而看护的则是同学。学生们分到三个外乡疏散病院。范宽湖是昆明南边呈贡县一个分院中服务同学的负责人。大宴负责另一个在白龙潭的。小童爱那潭水,便同他在一起。朱石樵,还有做了助教的冯新衔也在。在照料接待归侨难胞忙碌工作中,他们意外地接到了一个旧友。
有一天下午蔺燕梅在西车站办公室正在烧水煮防疫针的注射器时,走进了一个穿军装的人。满身灰尘是个才下车的样子。她不知道是谁便只顾低了头作她的消毒工作。那边又是站满了依次序打针的人。专门负责注射的一位护士正忙个不了,时时催要针头,她怕受到申斥。
里面办公桌上余孟勤正忙着造下一个星期服务同学的名单。当日别的同学也全派出去了。
这军装的人走到蔺燕梅身后,站住了不走。甚至从她肩上偏过头来看她的脸。她心慌得要命。只有低了头生气。因为手里的工作丢不下。人又挤。若是偏过头来看是谁,必致碰到这陌生人的鼻子。她想:“怎么也没有一个同学在这儿问问他要什么?”
这时候人家的手伸到她肩上,把她扳了过来,问她:“怎么站着就睡着了?看都不看我一眼?”蔺燕梅惊得直叫了起来!
余孟勤听见了。抬头看见她被一个闯进来的人拖住。大怒起来。便丢下笔走过来。还不等他赶到,三个人一齐大笑了!
“凌希慧!”蔺燕梅的声音还没有恢复过来:“你把我魂儿都吓掉了!”
这天晚上凌希慧就住在女生宿舍里。传闻所及,许多旧朋友都来看她。做了金太太的沈蒹同沈葭也都到了。就又到米线大王那里去吃宵夜。老板和老板娘子也高高兴兴地跑过来,站在桌子边上加入谈笑。第二天早上又是去校门口吃早点。学生们因为工作忙,校内许多生产事业都停顿了。门口豆浆生意便又好起来。小贞官儿看见了凌希慧好不高兴!她从前由凌希慧在学校附设的平民夜校中教过认字的。她现在告诉凌老师说她已经可以看懂“儿童乐园”壁报上所有的故事了。
最叫伍宝笙高兴的是凌希慧在偷过敌人阵线之前,曾经先后在瓦城附近见到过蔡仲勉和薛令超。可是他俩个正彼此寻找而碰不到!无论如何,总有两个弟弟有下落了。也可以给他们家里一个消息了。薛令超的家里本来是在滇缅路上工作的,现在已经撤回来,又住在昆明,伍宝笙因为从前去过他家所以认得,正苦于没有消息相告。至于桑荫宅因为凌希慧不认得所以无从问起。
凌希慧满腹不平凡的经历无从讲述。只是拉杂地讲了些战争失利后的危险旅程。她是准备回来复学的。当时说好明天来个公开讲演。现在稍微休息一下便要回去看叔父去了。大家说她是有讲演本事的,才有这么大的口气,痛快应承。
第二天她讲演的消息引来了不少下乡去工作的同学。甚至校外人闻风而来的也都不少。以致她不得不临时把一篇谈家常闲活性质的讲说,改成了一篇正式的报告。这个她不慌不忙地办到了。给了大家不少消息报导。
同学们最关切的还是她的家务。她在讲演之前便从家里又把行李搬回学校来。她下了台便回到宿舍把军装换下来,穿上了平日女孩子的装束。她说她叔父在去年一年中和她的通信里已完全谅解她了。她搬到学校来便是要拼命赶功课,准备暑假后复学。她把军装收了起来说:“我空身去,现在又空身回来了!在缅甸我本来有许多东西的。打起仗来,兴奋得很,东跑西跑,谁耐烦带?全扔了。这一套军装可要留着。而且将来毕了业,还要作新闻记者。有了像这次在仰光这样作随军记者的机会,还是作随军记者。”
又过了两天,几个女孩子陪了她去看西山养病的乔倩垠。因为她很关切她。乔倩垠的病已经全好了。只等开学便回来。她们那天起了个早,因为凌希慧提议走着去。到了疗养院,这里也不是平时静雅无人的样子了,也收容了许多时疫病人。到了门口,蔺燕梅叫大家先不要进去。她自己轻轻敲了门去和乔倩垠说话。乔倩垠正躺在窗前一张躺椅上看书。
“乔倩垠,你昨天晚上做了好梦没有?”
“我好久不做梦了。”
“不绕弯儿了。今天有老朋友来看你。猜猜是谁?”
“老朋友?会是谁呢?冯新衔去年暑假在这一块儿教书的时候,沈葭常来看我,今年不常来了。是她吧?不过不至于叫你高兴成这么个样儿。”
“沈葭来了,沈蒹都来了,伍宝笙也在门外边,这都不算。我说的是老朋友,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那就是史宣文了。她会来得这么快!真是好!”
蔺燕梅听了不高兴。说:“史宣文没有来,骗你呢!就是我们一伙儿人,我出去给你请进来。”她走出去,叫凌希慧再等一会儿。大家进来和乔倩垠见面。
乔倩垠看到许多同学自然高兴。她对蔺燕梅说:“你弄的是些什么玄虚?倒害得我想了一阵心思。我们今天这么高兴凑到这里,已经不容易了。可是我心上还不知足。史宣文不久会来,我也觉得不够。你们看,这个医院里最近搬进来许多撤退回来的侨民。晚上常常听到呻吟。我想想滇缅路已经断了两个多月了。凌希慧还没有下落。心上就难过起来。真是天外一场横祸把她逼走。要不然现在不是都可以在一起了吗?方才燕梅要我猜有个老朋友来了,问是谁。引得我想起她来。可是怎么可能是她呢。归根结底,是骗我!瞧你把人家骗得这一下子!你这么个没心事儿的哪知道别人心事呢?”
“我说乔倩垠呀!怎么一年多快两年没见面,你这一天到晚想心事的毛病一点也没有改呢?”凌希慧在门口听见,一开门进来了。
她跑过来把乔倩垠抱住。大家这个嚷呀!笑呀!跳呀!闹得天翻地覆!
“我真以为是梦呢!”乔倩垠半天这才定下心来笑着说:“简直像神话了!”
“还梦啦,神话的呢!”凌希慧说:“大家这一阵乱喊,什么梦醒不了?什么神仙不吓跑了?”
这时有三四个护士跑到门口来。用惊慌的眼睛看着。一个护士长走进来了。
“出了什么事了,乔小姐?”她问。
“刚才进来了一只大耗子,”凌希慧顺口说:“可把我们吓坏了。现在没事了。谢谢你。”
护士长看了她半天。又对乔倩垠说:“你病才好,还是安静点罢。”说完又在屋里四下看了一下,走了出去。凌希慧说:“还是真把我吓坏了!”她随过去关了门,大家又笑起来,不过声音小得多了。
“真亏你出去了这些日子,你这张嘴没替你惹祸!”乔倩垠说。
“你也不想想!”她回答:“小时候在妈妈怀里学说话的时候,会喊一声‘妈’就多叫人高兴!现在好容易多学会两句了,又得少说啦!”
大家又抢着向乔倩垠说凌希慧这一年多的奇遇,说到惊险地方,乔倩垠听得那份神气竟似比当初凌希慧亲身经历的时候还紧张。她说:“不用叫我去,叫我听听也够受的了。”
“所以你在这个地方养病真不是办法。”凌希慧说:“连听这种话的机会都不多!病养好,人养废了!怎么样?前半截儿病在这儿养,后半截儿病跟我回学校去养罢。准保比你一个人躺在这儿整天想心思好得快!”
凌希慧不只是一个会说的,而且实在也是一个会做的。加上了大家的鼓吹,把乔倩垠也说动了。没有两天,便又由凌希慧来把她接回宿舍去。反正是放暑假。她若是累,仍旧可以整天躺着。凌希慧就在一边陪了她念书。大家在缅滇战事之后这种狂热的服务精神也是对乔倩垠养病的一剂良药。她也逐渐活泼起来。有时也去到各服务站,非正式地为同学帮忙。而见到蔺燕梅优越的表现时她尤为心折。当别人用“病美人儿”来称呼她时,她就要抗议了。
蔺燕梅他们救护车的司机因为拒绝注射防疫针,病倒了。大余用公事去请求再派一个来,而迟迟不能得到。蔺燕梅的父亲从前教过她开车,而她在家里时也常常开的。有了特别要紧的病人,蔺燕梅便开起车来送走。这一手儿真叫乔倩垠悔恨自己身体坏。她是上车去坐坐都晕的。
然而不幸的事情也就这么来了。有一次,她去送下两个病人,留下护送的同学,自己驾了车子回来。在路边看见了一挑好梨,她想带回去请大家吃一吃,便停下车来,下去买。才买好梨这时候迎面来了一辆没有牌照的卡车。那路面中间很高,向两边倾斜。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柏油路面,来车驶得太快,没有让好,又煞车不及时以致把她的车前泥板,同灯,撞坏了一个。也停了下来。蔺燕梅上去和那个司机理论。那个流氓司机看见是这么一个嫩嫩的姑娘倒吃了一惊。他见路上没有警察自己车上也只他一个,反倒胡说八道,找了两句便宜话,开起车跑了。
蔺燕梅气得直哭。捧了梨站在车前头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卖梨的老头儿把她劝了。给她把梨都捡到车上,她才醒过来。谢了他,驾车回去。一路上不知所云地,好几次差点出了事,总算开到了。
余孟勤,凌希慧,还有好几个人都在办公室里。见她进来气色都变了,莫名其妙。她手里捧了些梨放在桌上,说:“还多得很呢,在车上,谁吃谁去拿。”她自己坐下来,咬了一口梨,等他们回来发现车撞伤了之后再说这件倒霉的经过。意外地大家把梨拿回来了。谁也没发现撞坏车的事。还是她气愤愤地把这件事讲了。大家才啃着梨子出去看车。原来撞坏的地方也不大,不过要修就是了。大家恨恨地骂那个司机无理,不讲道德。
走回办公室来。大余一直没有说话。蔺燕梅也一直没有敢多说话。
半天,大余闷雷似的说。“我们这个服务的单位从来没有出过错。”大家听了都静下来了。
“不但是没有出过错,而且只有功。”他说:“这一部车子就好像是一个奖状,是许多同学热心同劳力换来的。现在,撞坏了。现在我们做错了第一件事。我们的奖状也就撕坏了!”
“当然这部车子可以修。而且我自会呈报上去请修。这倒没有多少关系。可是我们问一下是因为什么才出事?是走在正确的车路上被走错路的车子撞了吗?不是!是停着的。停着为了买梨。
“司机生病了。能够替他服务,这是好的。可是这一点儿高兴,这多少带一点儿逞能的高兴,就已经不像是一个做事情的人的态度了。
“在这一点上,我说过不止一次。对服务的同学,尤其是女同学,我忠告过不止一次。在有功绩时不要面有得色沾沾自喜!错误往往在得意时发生。即使因为工作本身轻而易举,不致闹错,也不致招人不满,别忘了是在做救护工作呀!被救的人看了这种神色会好过吗?
“好了。现在有了第一个教训。团体的劳绩所换来的奖状被你毁了!”
“过两天,车子也许修好。可是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未经修理过的车了!”
这么严峻的话已经很难叫人听下去。尤其是最末一句,正打在蔺燕梅心上。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口梨,也吐在地上。大余,他回过头去,又办他的公了。凌希慧在旁边看了气得要命。
“这里面有蔺燕梅多少错呢?”她走上去对大余说:“开着的车撞了停着的车,去问问警察看,是谁的错?并且说句老实话,她又不是司机,告奋勇来开这么大的救护车,简直是冒了自己生命的危险呢!哪有车子不要修的?修车厂不用开了!没有她,今天这两个病人说不定就要送命!全叫你这么骂,服务的人就都灰心了!”
“这么容易灰心的人,也不必来服务!”大余说:“我们办法严厉,没有可以宽恕的人就是鼓励努力的人!你听了我的话灰心吗?燕梅?”
“我不。”她的声音夹了眼泪:“不过我不再开车了!”
“说这种话!”他大怒站了起来:“是不是你因为没有别人会开车,你这样要挟我们?”
蔺燕梅不敢答应。
“从现在起,你还要开。”他又平和下来,然而是极无情地:“到司机找到之后,我这一个单位里也不敢再请你帮忙了。”
蔺燕梅一点要挟他的意思也没有。她是在外边受了气,希望在同学里得到一两句慰藉的话罢了。尤其是余孟勤的温和的话。仅仅是温和的话而已。而且仅仅要一两句,便足以满足这个在心里对他埋藏了恋爱的人。但是这个男子偏偏是这么一个可恨的性子,硬挤得她圆转不过来。倒真把她挤成了个“要挟”人的形势。
“为什么不回答?”他说:“明天还要再来服务,开车。听见吗?燕梅?”
“听见了。”
大家还能说什么呢?凌希慧还能说什么呢?他们现在不是在学校里,他们是在校外服务。他们按了职位只有服从。不能争吵。
第二天,那个补充的司机来了。这种气人的事!他早一天也不来!他做梦也不知道这一天的迟早会有多么大的影响!他干什么去了,今天才来?他简直跟那个肇事的司机同样地叫人恨!
第二天,当然,蔺燕梅看见有了司机了,她便低了头无言地走回去了。她本来希望余孟勤派给她一点别的事情做。但是余孟勤没有。她希望这里能有一两件事她可以插手。但是所有的职务都有人在负责。她想找一两个同学随便谈两句,偏偏今天值日的没有常来往的。搭讪了一两句,望望那边的余孟勤,余孟勤不看她。
这里完全没有她可以插手的地方,门口没有一个走来询问的人。屋里没有一片需要扫的地。
余孟勤又一手把她造成一个罪人了!她是因过失被革除了!
她低了头走了。她只有低了头走了。她不敢希望余孟勤忽然喊她。而余孟勤也没有忽然喊她。她走出西车站来,才觉得自己在余孟勤心目中等于一个司机,而且是一个低劣的司机。既然补充的司机来了,自然没有留她的道理。
她沿了公路向学校走,她不知道从这一秒钟之后应该如何做人才好。她觉得自己的过错是事实。既是事实,还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呢?她觉得此刻连死都太晚,死都来不及。
然而她还是希望再有一辆卡车飞驰过来,一直由她身上辗过。把她的血肉同地上的沙石辗成一片。然而一直到她走到去城墙缺口的小路上,她没有被卡车辗过。她没有碰见半辆该死的卡车!
她闷闷地走回南院宿舍去。一路上没有碰见一个熟朋友,没有一个人来慰问她。仿佛大家竟约好了避开不见她似的。她闷闷地回到屋里,屋里梁家姐妹都是在呈贡范宽湖那里工作的,都不在宿舍。她现在是一个失业者,她至少是一个离群的孤雁。她伏在床上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忽然她觉得有人在摇她,她醒了,觉得头昏得厉害,她不愿意醒。但是她也只有睁开眼睛。原来是范宽怡。是她这半天见到的第一个熟人。
范宽怡看见她仰起的脸是通红的,便伸手一摸,是滚烫的。忙说:“这可不得了!蔺燕梅,你病了?”
“我也许死都死过了呢!”她想说,可是她没有说,她光直了眼看着。
“你病了!”小范热心得很:“你怎么一个人和着衣服躺着?哟!湿了一大片?你哭了?她们呢?怎么一个也不在?”
“小范,你再摸摸我头看?也许真发烧了。我嘴里也苦得很!”
“热得厉害!热得厉害!快躺好罢!我给你倒水喝!”小范也慌了:“可怜!你离开家第一回害病罢?哎哟,别哭,别哭!索性脱了衣裳,鞋,我给你找睡衣,好好儿歇着罢!”
“小范,你在这儿陪着我?”
“我怎么会走?可是要不要去请校医呢?”
“有人来了再说。你今天怎么会来的?听说你们那儿也忙得很。”
“忙是忙,好玩也真好玩!我来拿药的。晚车就得回去!我们的医院简直等于夏令营!”
“你们还玩儿?”
“怎么不玩?事情完了自然就玩!很多病好了的华侨都不打算走!我们学唱缅甸歌,马来歌。白天还在昆明湖游泳。就是我哥哥的时间少些,可是他办公的时候还不是可以嘴里哼着歌?忘了告诉你了:我哥哥唱马来情歌才叫好听极了呢!那个调子好像是这样……”
“先别忙着唱,你们那儿还要人帮忙吗?我想……”
“你想来?当然好啦!医院差不多要结束了。可是开学还早哪!我们根本就打算自己办个小夏令营!喝!计划大得很!完全马来化!”
“医院要结束了?”
“是要结束了。结束了就办夏令营!反正房子是开办的时候我哥哥一手布置的,借的。华侨们也加入,完全马来化!”
“为什么要结束?”
“病人一天天地快好全了,还要医院干吗?把没好的有限几个病人往几个大医院一归并不就结了?今天我还看见大宴和小童了。他们的医院成绩最好,一个病人没死,也没有一个病人赖着不走。他们都已经结束回来了呢!我们顶多再忙两个礼拜,也就结束。”
“那我来干什么呢?”
“两个礼拜也尽够做事的了,你还能说为了找事做盼望人家害病吗?那些华侨好玩极了。我们洗纱布绷带,他们一块儿帮忙卷。我们给他们弄饭,他们自已下手弄菜,奇奇怪怪的菜!有一家子华侨都在村子里开了个小饭铺才搬出医院去!还有好些也都是没病的了,在医院住家过日子。你说有这种事吗?大夫来找病人看病的,有一回成了来接生的了,就有这么位太太,在那儿生了个胖闺女!九磅!真气死我了!好重!”
“这么大的嗓子!我问你,你们那儿的病人都是有家有小的?”
“逃难嘛!还不就是一块儿都来了!热闹得很,大杂院儿,可是一点也不乱,别看不分病房,什么男科妇科小儿科一概俱全!有个年青的华侨还看上了个本地大姑娘,我看很有希望,说不定要借医院办喜事呢!”。
“这是什么医院!”
“战时标准医院!有一个华侨这么说的。我们计算着八月底要是一结账,公款至少剩下一大半。说不定还赚了钱,那才大笑话呢。华侨有的真阔。房子漏了自己修。公家伙食轮流请客,本地人又送钱送米的!完全是超出理想的医院!”
小范是这么个脾气,喜欢夹七夹八地乱说,而范宽湖不是一个胡闹的人,那个医院也许办得不坏。蔺燕梅除非不打算再服务,如果打算再做点事给大余看看,恐怕只有去呈贡加人范宽湖的单位。虽然她心里总不以这么一个大杂院的医院为然,而觉得在大余管理之下工作痛快。她便迟疑着。
小范也忘了方才邀她和自己的哥哥合作的事,蔺燕梅也不好意思再提,只有由着她顺了嘴说得高兴,一路讲下去。闹得蔺燕梅几乎连每一个华侨的名姓,外号都清楚了。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烧退了些。看一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只喝下些水去,觉得有一点饿。便想起来去吃一点东西。大概也没有什么病,不如这么撑过去,免得大家把她身上不舒服的事和被大余开除的事掺在一起乱说。
继而一想,又觉得已经太晚了。有小范这个多嘴的在眼前,用不了半天工夫,什么地方也被她宣传到了。叹了一口气只有重新躺好。
小范看她坐起来,不下床,又躺下了。就问她:“还是支持不住?我得赶快去办事,我不能陪你了。可是蔺燕梅,我有一个办法,你如果想养病,也可以到我哥哥哪儿去。先当病人后当护士。我可以送你下去。”
蔺燕梅忽然想起小范是晚车走。不过三两个钟头就离开昆明。这倒不是一件坏事。现在同她走躲到开学时候回来。呈贡是个新地方。不像在学校里,等一下人人都要用看罪犯的眼光来看她了。
去呈贡,她只有去呈贡。要去就今天去,就坐晚车走。从早上她正式失业之后她还没有碰到什么人。也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大余到底没有原谅她。要走就马上走,至少要先躲过这一场新鲜的难堪。
可是,怎么辛劳,受累了快一个暑假,落一个在学校都存身不住的下场呢?怎么一个在学校里这样响亮的名字,会有这么可怜的一个身份呢?去参加一个不如自己原先所属的工作单位。又似乎没有范宽怡挈带着便无处可去似的。她提出一个办法,自己就要依从一个办法,竟没有第二条路来由自己从容处在主动地位来选择?
在范宽湖手下工作?范宽湖?唉,又有一个人走到自己的顶上去了!宁愿在余孟勤的办公室里扫地也不愿改换一个地方!在余孟勤屋里扫地叫别人看见了也不觉得诧异,在自己心里也不觉得委屈。可是打起一个随身小旅行包,随了小范下呈贡,就不同了。那好像是一只被群伍遗弃了的天鹅,忝颜参加鸭子的游池。那简直就感觉到堕落。
在范宽湖那里她是一个生手,谁知道会派给她一些什么工作呢?即使是与鸭子为伍,也不能得到尊荣,顶多能得到孤独。
在蔺燕梅心里她自己的身份一落千丈。其实在学校舆论中她的人望未损分毫。这种心理之发生她自己不知道完全是余孟勤平日言论所影响的。
“我跟你走。”她说:“你去办事。我自己休息一下,车站上见面。”
“你自己走?”小范两只眼睛都睁圆了:“病好了?”
“就是上医院也要坐一段儿洋车呀!有什么受不了的。晚车是不是五点半开?”
“五点半开。我大概五点钟就可以到了。你别去得太早。到早了没有人陪你。我先去一会儿把票买好等你。”
“车上,家里都是一样坐着。我也五点钟到,也好占个座位。”
小范怀疑地看了她。见她说得坚决。只有答应了她在车站会面,便走出门去忙她的事情了。她在屋里收拾起几件随身衣服和几本书,找出她父亲给她的一个精致的美国造皮质旅行公包,把东西装了进去。看时间还早。可是肚子饿了。发过一阵烧之后,自己觉得虚弱得很。很想去吃一点流质的东西如牛奶之类。便索性不在宿舍里休息,提了皮包,锁上门,走了。
她走出了南院,走上文林街,看见没有熟人,忙忙转到府甬道,下翠湖边。这一带都没有车子的。她便穿了湖心,沿着一条堤走。她想挨到青莲街上面。便坐上车,一直到车站附近,找一家大咖啡店再吃点东西。她现在只要快点走出学校附近的拉丁区。要休息也去那边车站附近去休息。她走得很慌忙。她咬着牙撑着不适的身子。
翠湖中心堤那边一个亭子前在夏天有一排排的茶座的。这时候,大宴、小童、朱石樵正在那里喝茶。大宴面对了湖堤,他一眼看到了蔺燕梅。他说:“看,蔺燕梅!她这会儿到哪里“不对!”小童说:“她走路的神气都不对!”他说着便站了起来。两眼直望了她。他今天中午从伍宝笙那儿听到了大余责罚她的事。他看了蔺燕梅的行装神色立刻想起这件事来,心上突然有了许多可怕的联想。以年龄性情之相近谈彼此了解的话,小童是最了解蔺燕梅的人。
蔺燕梅仿佛也看见他了。却装作未从挤拥的茶客中看出他们一样,依旧两眼直着向前走去。
“恐怕是不大对了。”朱石樵推一推小童说:“不如你追过去问问她。”
“陪她走一段。”大宴说:“替她拿拿东西。她那个小包不像是很重的,可是她已经走得东倒西歪了。”
小童对他们说了一声:“不要等我了。”两只眼睛仍在蔺燕梅身上,也便跑过去了。
他们两个也用眼随了小童追上前去。这时候有一个本地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在堤中大路上骑自行车。看上去技术很不高明。正要骑到蔺燕梅身子背后,越是要让,越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眼看要撞上了,她慌得忘了按铃,只管乱嚷。小童刚好赶到,从后面一把把车拉住。她从车上下来,总算没出事。蔺燕梅听见她喊,忙回头,车子前轮已将及触到她脚后跟了。小童撇开了这个向他道谢的女学生便上前去和蔺燕梅走在一起。蔺燕梅也不说话,只为旁边闲人太多,怕围上人来看。便同他走了。大宴和朱石樵也就看不见他俩了。只看见那个骑车的女孩子在发怔。
小童见她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只弯下腰去顺手把皮包提在手上。蔺燕梅实在累乏之极了,便由他提了过去。只看了他一眼仍旧没有说话。
小童可不高兴了。他不喜欢这种半死不活的腔调儿的。他说:“你上哪儿去?”
蔺燕梅没有理他。
“你是怎么啦?走得东倒西歪的?”
她还是不说话。
这时候他们正走到湖中两条堤交岔的地方。小童料想她是往城中心去。他便提了皮包故意往岔路上转。拔腿就跑。这里人少。他找到一棵大树,猴子似的跳上去,攀到一个断枝。把皮包挂在那里,然后跳下地来,坐在草地上,发呆,做怪相。
蔺燕梅不觉吃了惊,没想到小童有这么一手。她又没力气追,只有看着他把自己的皮包挂到树上。她走过来时,小童已经跳下地了。她心上想生气,可是实在没有力气。想哭?不,她自己觉得不像是想哭。反之意外地,无可奈何地,站在这里,看了湖中的游艇,堤畔的垂杨,听了起伏的蝉鸣,守着这个顽皮成性,又善良又热肠的小童,她心上倒减去了一点一日来悲愤,凄凉的感觉。她当然不是想哭,也不是要生气。原来这个小童在她回忆中不曾有过含有恶意的讥笑的脸。她不会从他的名字,容貌上有不愉快的联想。她无从生气。
小童在地上拾起一根柳条枝,坐在那儿看水,用柳枝蘸了水,用水圈儿玩。他理都不理她,仿佛身边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似的。他心上寻思这个蔺燕梅提了旅行包可能都是做什么去?
平常蔺燕梅很少一个人进城,若进城总是余孟勤或者是伍宝笙陪着她。最近也常同凌希慧,或是许多女孩子一块儿走。进城总不外是买东西,看电影。若是带了小布包就多半是去洗澡。而洗澡更决不会是一个人去。
蔺燕梅在城里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她若是一个人出门,多半也就是去那面湖边上的宋家,她的保护人家里。她这些行踪几乎是校中人人都熟悉的。但是她现在已经走过宋家了。小童想她大概是要出远门。
“蔺燕梅,我不跟你捣乱了。”他把柳枝向湖里一扔说:“你大概是有什么事要出门不打算告诉我。我问你也不说,激你生气你也忍住。算了不管你的事了。我本来不该多事。没有帮你什么忙,倒白耽误了你半天时间。我上树去把皮包拿下来还你。我回去找大宴他们喝茶去了。”他说着就爬上树去拿下皮包来交给蔺燕梅。蔺燕梅不接。
“你以为你不接我就得老提着它吗?”小童说:“我就是脚行也要先知道行李该往哪儿送呀!我不管了,我把它放在地上,你爱拿不拿!我真怕看你这么愁眉苦脸的。我非回去不可了。我心上也难受起来了!”他放下皮包就走。
“你不能走,小童!”
“我非走不可,我恨不得飞!”他听见她到底开口了。就想慢慢引她多说几句话:“谁知道你想到什么地方去?我跟着走干什么?还你皮包。”
“是你要过去的皮包,我提不动。”
“可是你生我的气了。恐怕也未必要我提!”
“我哪里跟你生气了?小童!你不能这么捣乱!跑来跟我胡搅!”
“我是直心眼儿人!”小童十分伤心的样子说:“受不了你这种小姐们的应酬话。生气就生了,何必说没有?这比骂我还难受!我是个爱捣乱的脾气,你骂两句我也未必在乎。”
“你信我的话不信?”
“说得叫人信,人才能信。”
“我说出来,你不信也是没有法子。你再冤枉我也只好随你了。”她认真地说:“你看,小童。我有事,出门。你来帮我提东西,我就叫你提了。我生你的气,还会叫你提吗?谁知道你倒会多心起来,走了几步路就变了卦,发起疯来。”
“这样的话叫人听着还痛快些。”小童摆足了架子点点头说:“不过小心说得不完全。”
“你跑到这儿把皮包挂上树,我当然生气了,可是也没生多大的气。我不是还要你帮我忙,替我提一段路吗?刚才还告诉你说我提不动呢!你倒反过来说我不高兴要你帮忙了!你还要我把话说得多明白?”
“只要你肯开口就行。”小童说:“不过你一直不开口。我知道你开口不得的,你怎么好说:‘我不要你替我拿!’呢?”
“小童!”她急了:“你怎么这么多心?真想不到!我就不许有点儿不愿意告诉人的心事?我不说话是有别的缘故呀!你没来之前,我就是正不痛快着的。你在那边茶座上又不是没有看见。难道那时候就生你的气了?”
“哦!原来你也看见我们了!可是不招呼我们!我懂得了。再见罢。”
“我还没说完!小童,我还没有说完!你这样真叫我难过了,我心上实在是有别的事。”她忙拉住小童的袖子:“你看,小童,咱们什么时候吵过架?我想谁都永远不会跟你吵架的。你这样不容我说话,让我冤枉,你以后想起来,心上不会难过?”
“放手罢!还是行动比说话有效。我这套制服已经有三年的历史了。再拉袖子就要下来啦。我不走,你说完你的话罢。”
蔺燕梅仔细看一看。顽皮的小童依旧是顽皮的小童。他并没有变。她放心了,笑了笑说:“我不拉着你了。你可别一不高兴又要跑!我没有生你的气。你帮我拿一拿好不好?话说完了。”
“怎么?吓了我一跳!怎么就完了呢?”小童蹲下去做一个百米赛跑开始的姿势。又要跑!
“没有完!没有完!”她赶快拦着:“我今天病了。叫你这一阵乱闹好像是病也好了些似的,我饿得很。小童,你请我吃点什么东西?”
“病了?糟糕!不闹了,你怎么不早说!我们看你走路有气没力地还以为你是什么别的毛病呢!”他把皮包一把提在手里说:“你是上医院?”
“是上医院。”
“怎么上医院以前还要乱吃东西?”
“实在饿了,光吃点稀的。牛奶什么的。”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说。走回到原来的路口后没有几步有一座石桥。
“我的老规矩,不能破坏。”小童说;“一定要三步跳到桥顶。”他说着撇下蔺燕梅,就跳上去了。
“我上不动了。”她说:“你永远不会好好走路!我要坐在这石狮子上歇一会儿。”
“别蘑菇了,”小童站在桥上不下来:“上医院去也是闹着玩儿的?”
“我当然会慢慢地去。”她说:“你拿了皮包先走罢,我怎么跟得上你呢?万一你上青莲街的老规矩是一口气跑上去。走正义路的规矩是跟洋车赛快!……”
“没有别的了。”他说:“快走罢。别误了门诊的时候。”
“误不了。五点半以前到就行。”
“五点半。什么医院有这种规矩?”
“五点半的晚车,我上火车站,去呈贡!范宽湖的医院。”
“火车站?这倒象个脚行要去的地方!糟糕我又要跟那些挑行李的抢生意了!蔺燕梅。”他深思地倚了桥上的栏干。
“什么事?”
“我全懂了!”他沉痛地说。
“我没有生你的气了吧?”蔺燕海苦笑着看了看他。
“没有。蔺燕梅!”
“还有什么?”
“我想说:‘你真可怜!’你生气不生?”
“我现在麻木了。不懂得什么叫生气。”
“是麻木了,还是心上没有主意了?”
“两样都有一点。”
“没有主意了就人家说什么,你就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的余地。我是被宣判了的人。”
“你去呈贡的意思就是把昆明的事不管了?”
“人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能管谁?我到呈贡再作点事去。”
“这个不能拦你。可是总觉得你干得有点冒失。你决定去呈贡之前看见了谁?”
“范宽怡。”
“还有谁?”
“你。”
“伍宝笙呢?”
“没有。”
“还有一个人呢?”
“不提他了。”
“你能不给人家一个时间来看你?”
“别把我身份说得那么高。”
“也许后来的文章里有新变化?”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等我开学回来的时候再变也不晚。”
“你是个危险人物;不,我是说你的性子危险,太爱钻牛犄角尖。”
“还有人在牛角尖里常年地住着等我呢!”
“不是这么说。你作事还是有个人跟你商量着才好。死了心眼儿的时候也好有个人给你转圆。”
“我想的不对?”
“照我的意思说,并没有谈到对不对的问题。我的意思是说路子很多,没有一定要把一座山搬开才能过山的。你该有人领着走。”
“领着我的人在牛角尖里等着我呢!”
“也许你往宽处去,他就又去宽处等你了!你们去年就是这么整整地钻了一年!两个人比赛着走极端,我告诉你,大余现在比和你接近以前都怪癖得多了!从前他作怪,我们打趣他,现在他作怪,你怂恿他!”
“我不能信这是我的关系,要说依从他的人,全校都是!你们年级高的人也没有两样。”
“这与年级没有关系,只看某一个人在学校里对别人的吸引力。大余未必是故意利用你来驱策全校,而事实上收到了这样的效果。简单地说罢,你变本加厉地又修改了他的意思,于是他多少年来碰钉子的脾气一下子被培养起来了。越惯越大。越凑合他,他越不能满足。这里面有你一半儿错。河堤决了口,再堵就难了。我本来想说你可怜的,现在要骂你可气了。”
“小童,我想起好些话来。”蔺燕梅被他数落了一顿,心上松快多了。
“说吧。”
“这么老远地!伸了脖子喊,跟吵架似的!”
“歇了半天了,你不会上来?”
“你长手长脚地三步跳上去了,还怨我不上来?”蔺燕梅坐在石狮子上不动。
“我又不能背了你跳上来!”
“你就不会陪着我走慢点儿?”
“这怎么行?这座桥我从来没有四步上来过,这是我的一个特别戒条。”
“你这种认真不也是钻牛角尖?”
“这是寓认真于游戏。有了正事自然有办正事的办法。”
“试一试不行?”
“试什么?”
“我走不动了,你拉我上来。”
“三步?”
“一步一步走。”
“饶了我吧!”
“改改你的脾气!学学走路。”
“不要紧!”小童下来了:“我有妙计一条!我退着走上去,还是可以不破戒!”
“你还是三步再给我跳上去罢!”她把手抽回来了。
“嗨!你早有这么一点儿骨头,大余也就早改过来了。”
“少插嘴,你不是还没有挪步吗?”
“开步走!一步了!——两步了!——三步了!——妈呀!四步,五步,六步,七步,八步,九步,上帝!天!”他们走到了桥顶上。
“别喊了,谢谢你!我有一个决心了!”蔺燕梅脸上充满了希望说。
“我也有一个决心了。”小童也说。
“你瞎说什么?”
“慢慢告诉你。你的决心是不是跟牛角尖的那一位有点关系?”
“这样,你听着。”她伸出小手指头指了自己的心说:“从今天起,蔺燕梅要变一下,要长一根骨头。要自己判断是非,不盲从人,也不害怕不合理的批评。如果遇见叫我决心动摇的事,我就来这座桥这儿想一想。我在这儿第一次……”
“‘拿小童开了刀!’是不是?”小童接下去说:“‘而且成功了!’我倒不反对你这个说法。如果决心不够叫我来帮你的忙,来训你一通都可以。我宁愿看你变成一个暴君也不愿看你被养成为一个奴隶!”
“我是不会做暴君的,然而也谈不到奴隶,只要你可以不再用‘可怜’两个字来形容我就行了。从现在起,你要来公平裁判我。如果我又可怜了,你就告诉我!”
“我不告诉你。”
“不?”
“我干脆就骂你!到现在一个新钉子都没有碰呢,就又洩气,我看你是早晚害了自己,也害了人。”
“你心上是不是觉得我很不成?”她自己心上是不信这句话的。
“说不上来,其实你很成。比许多人都强。可是你就是不会打仗。你像是一个小孩子。一个聪明的小孩子。依了习惯来听大人的话,甚至去听比你不如的大人的话。也许是天性太柔和了?也许是你经验之中只遇见过应该听从的人,成了习惯。你可以听伍宝笙的话。可是你和大余是对手。不必一定听他的话。如果你觉得要改造他,你也可以那样做的。可是去年一年来,你没有这么做。我们谈论起来的时候就觉你不会想到有时候人是要去征服另一个人的。我们为你不平,我们却没有觉得你不成。只觉得上帝造你的时候少给你了一根强硬的骨头,于是你从来不想征服别人。这样你的许多美点,太多的美点,都成了使我们不平,生气的原因!我没有听见过一个人说你不成。你好好硬起骨头来!”他指了她方才自己指着的胸前地方:“你一定可以成功的。从新认识自己,也救回大余。你聪明,能干,敏捷,心眼儿好,有口才,你又好看!”
“你又好看!”这个硬朗的赞美!这一大串儿现成的,真挚的形容词。这毫无虚饰的说话!他这么畅快的谈论自己!当了自己的面!如数家珍!
蔺燕梅和他谈话,谈自己的心事,竟比和伍宝笙商议时还要觉得自然些。这个男孩子的说话是凭自己的意思,不考虑别人的晦涩的情感的。他就事论事忘了自己。忘了自己也是个男子,也可能因喜爱这些可珍的品质而恋爱这个人的。他又是有见到的地方必说出口,不似伍宝笙那样多为蔺燕梅的脆弱心灵犹豫一下,而用几句试探口风的话。也因此,蔺燕梅的真情感闪躲不开,也自己遮饰不了,便只有接受他那没遮拦的讨论。她又正需要这种讨论。
“我要救他?”她说:“把他改成一个平常的人?”
“这完全是大余的口气!”小童跺着脚斥责她:“他现在不是一个超人,他现在干脆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你是救他免于成为疯子!他一定教你念过尼采了。凭了自己的高兴去解释尼采,像他在壁报上的那些文章一样!”
“我救得了他?”
“救不了也得救。简直是要去干涉他!至少在拒绝他干涉你时,顺便教育他!”
“是我的责任?你们这样觉得?反倒不是由他来教育我们?我干涉他,他欢迎吗?”
“看到什么事该做,就放手做去。这么说起来,我管得着你吗?你欢迎吗?”
“你知道我欢迎的。”她说。从她的口气听来,这末了一句倒是顶要紧的了。
“我的决心还没有告诉你呢!”他说:“今天九步才上了桥,多走了六步!下回非用六次两步上桥把它补过来不可!”
“气死我了!”蔺燕梅笑着说:“你又去钻牛角尖去了!我也来管管你吧!欢迎不欢迎?”
“都是要欢迎的。你看,大宴、朱石樵,伍宝笙,大余的话,我也都能听。”他说。他提起旅行包来。两个人并着走下桥去了。
他们沿堤走,在树荫下走,又穿过一座石牌坊。那石牌坊在阳光下显得十分洁白。下半截石柱上闪动着浓密的树影,又黑得像洒上去的大墨点子一样。这浓荫又从他们身上滚过,他们走出翠湖公园了。
他们既然把谈话的隔阂打开了,一路上便絮絮不断地谈下去。蔺燕梅说了不少她关切大余心理的地方,小童说:“所以啦!你一有了这种新思想,你马上看出从前所看不到的地方!你决不是看不到的,而是你不用咨议怀疑的态度。你对他的论调接受得太快!”
这些话对她都是有益的。所以当他们走到车站附近一家小咖啡店去吃东西时候,她的胃口不觉大大地增强了。
“一杯牛奶。”她没有思索地告诉侍役,因为她本来只想吃这一点点。
“先别问我。”小童说着便离开位子,随了侍役走到玻璃柜台前面,自己去挑。他一看点心样式不少。他各色都要两块,咖哩肉饺,夹心蛋糕、桃酥、椒盐火腿饼,蛋卷,已经一盘子了,这时候又有新做好的点心送出来了。侍役看他好像在采办一个茶会的食品似的,什么也都要尝一尝,就又送给他看,他见这许多又都是新鲜样儿的,就一样又挑两件,马来糕,萝卜糕,叉烧包子,脂油糖包子,香肠卷儿,蛋黄盒子。挑个没完。蔺燕梅奇怪起来,就过来问他。他说:“一个人每样一块。”才说完她不能跟自己吃得一样多,也就笑了。他问还有什么喝的。侍役说了许多,他都不满意,后来听见有八宝饭,他高兴了。就不要喝的改要一盘八宝饭。两个人才回到座位上去。东西慢慢都来齐了。小童顺手拈了吃,没有多大时候,被他把点心吃下一大半去。嘴里还嚼着呢,手里又去拈第二块了。蔺燕梅也吃了些点心,也被他把食欲引起来了。她看小童吃得太多,她问:“你没有吃午饭?”
“吃了。四碗,怎么样?”
“四碗!”旁边的侍役说。小童看他一眼。
“你还吃这许多?”
“点心同饭是装在两个肚子里的。”他毫不在意,认为当然地说。听见的人全大笑起来了。
“我还吃点什么呢?”蔺燕梅也把牛奶喝完了:“本来只想喝一杯牛奶的。怎么又吃了点心,反倒饿了?”
“我说这玩意儿是越吃越饿的吧!也来个八宝饭?”
“又太多了。”
“那么这样,吃一碗,五子稀饭?”
“也好。”她说:“还可以就了点心吃。”
“茶房。一碗五子稀饭!”小童说:“两碗吧,我也来一碗。”
“真好胃口!”茶房说着走了。
“所以啦,你瞧。”他对蔺燕梅说:“别人若是请我岂不是给我罪受?连茶房都不打算卖啦!”
他们两个又喝了五子稀饭。实在饱了。小童付了账,看找回的钱有个零头,他就拿了一个鸡肉包填在嘴里,其余的算小费。提了旅行包,送蔺燕梅去车站了。
他们到了,小范还没有来。蔺燕梅说:“我把票买了罢。省得叫小范花钱。”她把钱交给小童去替她买票。小童向票房洞里买票,回过身来对她说:“其实现在想一想,去不去呈贡无所谓了。”
蔺燕梅说:“买了票再说吧!”她心上也觉得小童的话有理,不过她不愿站在这儿说话。他们买好票,坐在长椅上等车。小童买了几个梨,连皮吃着。她也拿起一个用刀削着。
她又快乐地吃梨了。她不是什么罪人了。从小童的话里想到全校不会有半个人因为这回事非议她。她真没有去呈贡的必要。呈贡又是范宽湖,又是梁崇槐!
但是她又想到余孟勤恐怕下了公事房会来找她解释。她又想去呈贡了。因此她不知道该怎么见他。她又觉得还是先去一下呈贡才好。而且此刻她自卑的心理又好了些。她不觉得是在范宽湖手底下受支使而是一个光荣服务的人了。
这些事小童觉得都没有什么要紧,可以随便。正说着,范党怡来了,她忙得很。两手满满的东西。
“你吃梨!”她像叱责一个不听话的病人那样说:“小童,一定是你引他吃的!看吃坏了她罢!”
“吃不坏的!”她笑着把梨核儿丢了。
没有多久,车子挂好,他们便走到车上去,也不容蔺燕梅再有什么犹豫,虽然小范不停地宣传呈贡的风光并没有多大作用在内。
五点半,车开了。小童一个人回来。撒开了长腿,没有多少时间,他走回学校来了。
未央歌十一
滇越路的短程车宜于在心境闲暇时坐,也宜于在心境疲惫时坐。这个话并不是说那厚木板的红车厢及黑色坚硬的钢架在行走起来的时候所发出有节奏的音响能令人想起许多熟悉的曲调很可消磨时光,一任嘴角上挂了别人不懂的微笑不去整理。或是那简单重叠的辚辚声使人安息,又容易随了它沉沉睡去。而是那五花八门的竹筐子,木箱子,用扁担挑在脚踏板外的,用绳索系在窗架子上的,及各色各式妆束不同的边区民族男女,和他们多少种不同的竹烟管皆足赏心悦目。如果是个有心人,他更可听出多少不同的言语来。他若是闲暇,他有足够的事可注意。这些人又是忙碌的。早上他们送菜蔬进城来,送水果,鸡蛋,豆腐来,也送鲜花来。下午呢,谈着一日城里的生活,菜市,花市的行价,交换着警察的干扰与流氓,土棍敲诈收钱的经验。他们是带着笑说的,因为他们多半那么朴实驯良,何况这些都是日日年年经常见惯的事,而现在正当一日辛劳完了,回家的时候?他们又欢乐地彼此把当天在昆明所买的东西给大家看,也许是一点香烛纸马,也许是几包糖制的点心,洒其马之类,偶而也有人买了点衣服料子,即使是粗布,也足惊动所有邻坐的人了。是裁新衣服呢!这个年月添件新衣服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于是在那些赞叹和羡慕的眼光下,这老实的乡下人就难为情地低下他含笑的头了。如果更有热心人,接过这块布来,仔细地打量一下,抖一抖,那浆过了的新布就簌簌地发声,钻进了所有的人的耳朵。大家再夸奖这交易做得老到,价钱买得巧时,那买主便更不好意思,要含羞地拿回他的布来,说:“样事都涨了。哪个不是没得办法,没得衣裳穿了才去买布呢。”大家看他把布收好,就会谈起生活的艰辛又更起劲地吸起旱烟,水烟,卷烟来。一个疲惫的旅客就会在沉默中受了这些辛劳的好乡里人的感动,觉得人生之中没有劳碌,也就没有享乐,没有疲倦也就没有休息。看了看这些忙了一天的贩客、农夫,也就觉得没有什么生活是过不下去的。他会忽然自足,而随着变得快乐和有精神了。疲惫的心境很难为快乐和兴奋的遭遇所驱逐掉,倒是从恬静,安详,知足,而寻常的气氛里能得到休息。这种惬意的村民旅伴只有在短程车中多,像呈贡车,可保村车,宜良车。再远如阿迷车,就少了。第一因为长程车的行车时间不合适,它是快车又不停小站。第二,坐那么远的车程,上昆明来卖一点豆腐青菜也不上算。短程车是他们的天下。早上天一亮就进城的是有名的青菜车,菜贩们头一天的晚上就把菜挑到车上来过夜了,晚上回去的车上也可随处挂空篮子不必顾忌鸡粪或是草绳会污了哪位衣饰华丽旅客的新装。
学生们则爱和他们混在一起,买一包花生大家剥了吃,交换些谁也觉得新鲜的谈话。看了道旁村庄里大树荫下的土坯房舍,更会想到那里去做客。蔺燕梅她们上得就是下午的末班宜良车。宜良车,就是乡里人爱叫做明良车的。这车经常挂得长得很,它要负担城里同明良煤矿的运输,走起来也特别慢,上个小山也怪费气力的。
短程车上村民们另外二种好伴侣便是闲散不整的兵了,他们也都是农家子弟出身,好比是同胞兄弟穿着不同的衣裳而已。做了兵丁,性情就似乎豪放得多。坐在一起常常听得见大声的笑,他们又是一肚子多么狂妄的谈论呵!
兵丁之外,就是传教士了。他们的衣服最整齐,脸上也最多笑。云南是法国天主教的传教范围,天主教士们的衣饰,黑是黑,白是白的,夹杂在灰蓝色土布的乘客当中便如晴空上银灰色云中的老鸦,又如蓝天里的白鹭那么明显。
这天车上就有一位女教士。她容貌很端丽,举止更安详。微微晕起一点点光辉的纯黑色道袍罩了她修长适度的身体,胸前一片洁白有光的硬领反映着健康红润又雅静的面容。她还是很年青呢;明亮,又漆黑的眸子在那黑帔白里的修士帽子下和善地笑着。帽子披下来的一部份时时拂了身旁一位中年太太的头发,她们正在谈着话。那位太太跟前有一对小孩,大概都在五岁上下。女孩子似乎大些,正和一个卖菜妇人玩,跟她学着剥青豆米,那是卖剩了的,正好剥了晚上自家吃。男孩跪在凳子上,向窗口外面等着看巫家坝起落的飞机,田里的水牛。
“所以我说事情有时候太巧,又有时候太不巧。”这位女修士做了个结束的口气说。“李神甫会正好在那时候去印度,我姐姐姐夫他们又会正好去美国。同时在这许多旅客中会同了飞机,又会邻坐,这才会谈起话来。我自从欧战起了从法国回来后,走了这么些地方家中消息早断了。和姐姐他们同时都在云南这么两三年竟会彼此不知道。好啦,现在他们从李神甫那里有了我的消息,写了信来,这会儿又到了外国了。我自己是多少日子也难得来昆明的,这次特为跑上城来来看他们在联大的女儿,又竟未遇上。”
“你这是因为没有找着她,心上不高兴。你们既然都在云南,又隔得不算远,将来一定会见到的。”那位太太说到这时,修士点了一点头。“只是有一件,我想问问,你这位外甥女儿怎么就这么叫你们喜欢?也六七年不见了,会这么惦记着?丢不下,舍不下,一有了消息,就劳动你从宜良上一次城?”
“她是叫人疼。”修女说。她见车已开了,方才等车时的一段谈话,这位太太很爱听,就像讲故事似的又闲闲地讲起来。
“这是我姐姐他们的第一个女儿,结婚以后第一年生的。那时我也还小,还在初中念书。现在知道他们又有一个男孩了,这个男孩子真幸福,有这么个好姐姐,他从姐姐那里也一定学来一片好性情的。我自己说着说着,又转到她身上夸奖起她来了。”
那位太太听了也笑起来。
“她是不同,她是出众。”这修女的眼睛便望了车窗外的远处,换了一种有深意的声调来说,在这样一位天使似的修女口中听见了这种赞誉的话,谁也不免随了她的声音想到一些极美丽的幻像。
她自己出神了一会儿,然后带点儿羞涩的神色,收回远望的眼光,看了这位太太一下,妩媚地笑了笑,接着说:“家庭中有这种叫人疼的孩子,不但自己父母喜欢。造访的客人,每次来了也都愿她出来,和她问两句话,送她一两件能令她心喜的小东西。因为看见她喜欢了客人就更喜欢。”
“我们那时都在北平,我们住得又近,我简直经常长在她家里。这个孩子跟我有些时比跟我姐姐还亲近。她爱在我怀里作娇,她会用小脸来擦我的耳朵边,更会用睫毛来轻轻触一触我的双颊。我就从心里爱她,疼她,我有说不出来的快乐。”
她说着就看了看蹲在地上,帮了那农妇剥青豆米的小女孩,她的母亲也顺了这充满了慈爱的眼光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她奇怪这位邂逅旅途的女修士,这么一个柔适可亲的性情,怎么会做了修女。
“我常想,这小女儿是一颗明星落在我姐姐家里,是一颗晶莹的明星映入我们大家的眼里。她那么光洁,婉好简直不像人间的。
“她六七岁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出来这个家庭中令人羡慕,喜爱的空气。与其说是我姐姐姐夫的教育好,性情好所使然,勿宁说是这女儿美丽的天性所潜化。
“她能体察别人的悲喜,她更会在快乐时令人更快乐,空气沉闷时来安慰人,使人重得欢笑,重新感觉到上帝的慈悲。
“她温软的小口,那么轻,那么甜地喊一声:‘妈妈。’,喊一声‘阿姨。’时,我们什么心虑也会撇开。看了她深黑,又大的眼睛也在揣测我们的思虑时,谁也再不忍想什么不愉快的思想了。
“她是天生应该受娇宠的。因为我们一齐娇惯她,依顺她,而她却一点也没有因溺爱而得到什么坏脾气。在北平我们所住的一带人家,不论景况怎样,都能适然地有她来作个小客人,她能叫人人觉得是自己一家人。这些是无法教,也无法学的。
“我记得她那时候进了附近一家教会学校的幼稚园。不是我们送她去的,简直是被幼稚园的教师要了去的。起先每天有人送,有人接,后来因为实在太近,连一条街也不用过,就由她自己来回走,我们顶爱看她放学回来,跑得一头细发都飞起来,一下连小书包带人都钻到母亲怀里的样子。
“有一天,我们出门怕得在她放学之后才回来,为了惦记她放学回家见不到人会哭,就一齐往家中赶。我现在还仿佛看得那次的情形,那时候正是春天,院子里的花枝伸出墙外,花影在墙上清楚的印着,朱红大门前,看见她正伏在门扇外哭。石板地上丢着一个纸做的小风车。光着半截的小腿都因为哭得太厉害,哆嗦着了。我心疼得赶忙跑去从后面把她抱起来,她还赶紧弯下腰去把风车拾在手里。原来她的风车做得好,得了奖,忙着跑回家来告诉的,偏偏我们都出门了。佣人在院子里浇花,把门关上了。她身材大小,够不着门环,只能用小手使劲拍门。手拍红了里边也听不见。她伸出小手,妈妈给她吹吹,听她说话的声音都哑了。这个小孩我们从没有叫她冷落过一分钟的,关在门外,自然要伤心了。我姐夫第二天就找了个木匠在大门上,门环底下特别安了一支小门环,只一支。一个可笑的兽头同一个小环,是个小小的铜的,专为她用。事实上她再也未用过,我们再也未曾不在家里等她。后来她大些了的时候,有时候到门口玩,便用那小门环拴住她的狗。”
听到这里,那位太太也入神了。两个孩子也都放开了各人的玩法,挨过来听。男孩子挨到母亲身边,女修士就把女孩子揽在怀里。她说:“这个小女孩像你这么大时还有一件事,说起来也怪叫人疼的。她们幼稚园里有一次开恳亲会。有她一支歌,我们事先谁也被她瞒住了,是她自己的歌词,先生稍微改了改,配的谱。她蹲在台上,学了小鸡的样子,用小手这么比划着唱:
‘ 有个鸡蛋这么大
孵出小鸡这么大
把他装回鸡蛋去
再装也装不下
再装也装不下’
还没有唱完已经把大家都笑死了。她唱完就往母亲这儿跑,半路上却被一位朋友太太抱在手里亲。我想全场的人谁不想亲一亲这个可爱的孩子呢!”
她讲到这里便把怀里的小女孩亲一下,两个孩子听得快乐地拍手,一个问:“她叫什么名字?”一个问:“她多大了?”做母亲的也觉得今天车上很快乐,又觉得这位女修士正和她所讲的小姑娘一样可爱。
“她的名字也妙,”她又接着说:“是自己起的。她要上学了,我们抱着她,问她喜欢起什么名字,到幼稚园去小朋友们好叫。她说不出来。我们就问她喜欢什么东西。那时候梁上的燕子正飞回来,她说:‘喜欢燕子。’姐夫说“‘不错。’‘还喜欢什么呢?’姐姐问。她说:‘小燕子。’把我们逗得笑个不了。姐姐说:‘没法子,凡是小的东西她都爱,她就爱这个“小”字。’我们想:‘小燕’太俗。就问她喜欢什么花。她说:‘梅花。’其实这是说错了。她喜欢的是玫瑰花,不过总省去一个字成了‘梅花’。我们也就顺着她叫她:‘燕梅’,纪念她小时自己起的名字。”
两个小孩子没等人家说完,又想插嘴。母亲便掩了他们口,自已问道:“真是的,先别问这小孩子姓什么。小姐,您贵姓我们还不知道呢!”说着笑了一笑:“我们姓白,也是战后才来云南的,就在前面不到呈贡的地方,桃源新村里住。再过来时请下来玩。您真和气,肯亲近人!您是一个人走?”。
修女也笑了,说:“多谢您,我姓杨,我们做修女的是不单身出门的。所以在街上您看见我们都成对儿。还有一位法国修女,她说得一口好中国话,要是她在这儿,也有趣儿得很。您上车以前,她到另一节车去跟几位宜良的教友谈天去了。”
那位太太听了忙说“这可对不起了,占了她的位子!”
“不要紧,不要紧,您尽管坐着。她多半不会回来,她也能谈得很,我们大概下车时才碰头。别管她,还是说咱的。我说到那儿了?”她笑一笑看了两个小孩子:“哦,她姓什么,对不对。她姓蔺。这会儿她可不是小孩子了。我算算看,她比我小十二岁,这会儿也十九了!”
说着又不免自己默想起来,四五年前分别时,她的模样,现在更不知道出落得怎么样了。
“后来她进了小学,和从前一样先生和同学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男孩子们爱打架,燕梅不许他们打,他们就不打,可是为了抢着和燕梅玩,就更打得厉害。他们有这么一种玩法。把燕梅推在一张小椅子上坐着,两个男孩子在前面打,有时是真打,有时是假打,虽然也总打成真的。打败了的就半天不准和燕梅玩。但是日子久了,燕梅就反对这玩法,她反而多和打败的玩,于是大家就都装做打败。后来就是连碰也不会碰到一下的也躺地上装被打倒!多么顽皮的孩子呵!我到学校去常看见他们东一个西一个笑嘻嘻地滚了一地喊燕梅来拉他们,说他们是被打倒了,打伤了。气得燕梅什么似的。
“看去他们的游戏里没有燕梅便起不了劲似的。女孩子有时爱分成一堆一堆儿赌气玩,所以哪一堆儿都想拉燕梅加入,燕梅却和谁也赌不起气来。大家和和气气一块儿玩时,就都听她的话。其实她并不出什么主意,她从幼在家中当小宝贝,听人家话听惯了,所以她在学校中虽然是领头,她其实是听大家的话的,因此也就玩得很好。如果做什么比赛了,那么发奖就又是她。仿佛不是从她手中领奖,就不如不赢似的。她就这么在学校里长大,到了我出国那年,她有点病,便没有再上学,家里也因为快到暑假了,都搬到北戴河海滨去住。那时她十四岁,正是事变的那年,我因为出国要在秋天,便也一同去。
“她的病慢慢养了自会快好的,所以我们倒像是纯粹避暑那样,玩得很快乐。她学游泳,学得很快,只是医生不准她参加那年的比赛,说太兴奋了于她不宜,怕会留下个神经质的底子。我相信她如果去参加,得不了第一,也定会得第二,那时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中,只有一个比她大半岁的英国女孩子游得和她差不多。她两个真是要好得不得了。
“病势一下子不发展了,她的气色便一日好似一日,为了打好身体的基础起见,我们赞成她索性多养些时。医生的话到底有道理,她气色更慢慢好起来,人却变得大人样儿多了。自从她害病以前容貌上便显出一种从前没有的美来,性情里也多了爱思索的成份,对人对事的感情成份都极深,她热情得如一个小火炉子。我真觉得这种性情对健康之不利更甚于任何病。
“无论如何,一方面休养得好,一方面到底还不是沉湎在思想中的年纪,所以虽然有这倾向,却不深。她仍然活泼,快乐像早上迎了旭日才开放的一朵花。”
女修士说到这里,女孩子已经蹲下去又和卖菜妇剥青豆米去了,男孩子也有一个农夫用小草棍儿逗他玩,他们把小草棍儿插在豆子上做成各种小动物,农夫的孩子会用一片豆叶含在口里吹哨子,他学不会便只顾拼命吹。母亲看了他们笑了一笑,就又用眼光来邀请修女再讲下去。
“游泳比赛那一天,我们坐在一个有篷的小木船上去看。成百的小木船集在终点地方看。因为是海滨浴场的关系,比赛不能不到离岸稍远的深水地方去举行,两只黑色的大平底船相距五十公尺下了锚算是起点和终点。成年男子们的比赛固然精彩,但是夏天烈日下看那种激烈的竞争实在也没有多大意思。我们是要看燕梅的好朋友伊利沙白夺标的。燕梅也算是她的小保护人,所以我们可以特别泊近终点,和伊利沙白家中的船靠在一处。
“少女组最长的比赛,是二百公尺自由式。其实姿式并不限制。这种姿式英国女孩子们游得特别好,燕梅学得也是这种姿式,她们只学这一种,身体既平又直,也比较快和好看。伊利沙自参加了五十公尺,百公尺,同二百公尺的比赛。
“她们的节目开始了,看的人耳目为之一新。她们有各种颜色的游泳衣,和小帽子。她们又有小鸟似的喊叫的声音。第一项五十公尺自由式,伊利沙白就轻巧地首先游到终点的船边,触到了船舷之后,等别人也游到了,她便回身游到我们船边上,燕梅伸手拉起她来,两个少女抱在一起欢乐地喊着。伊利沙白的父母在他们自己的船上也向着这边笑。下面是五十公尺蛙式,第一是个日本女孩子。她甚为吸引她俩的注意,因为她们事先未发现这个有力的脚色。她每一动作都有效地激着海水使身体向前一冲。她比那个第二的至少占先五公尺。我们都相信如果有她在第一项中,伊利沙白一定要很吃力。我们知道蛙式不宜于短距离,她未参加第一项五十公尺自由式大概是这个原因,每人只许参加三项,她一定是要用蛙式在百尺和二百公尺中取胜,那么真不知道伊利沙白能否快过她。这些女孩子都怪好的。我们一点偏心也没有。不过伊利沙白容貌姣好,更易赢得观众的偏爱而已。
“我们谈到这里,那个日本女孩子已经跳到大船上受观众的喝彩了。伊利沙白的父亲在那边向他女儿点头,用手指了指大船上。伊利沙白十分自信地笑着,燕梅一只手紧紧地抱了她。
“跟着几项之后,便是百公尺自由式了。这百公尺是从我们这边下水游到对过船边再回来的,燕梅的手几乎发抖地接过伊利沙白的披肩看她走上大船去,站定了地位。
“一声令下,伊利沙白极优美地跳下水去。浮起来时,一肩占先。可是日本女孩子这次游得好奇地快,到那边船时与她相平了。我们看出伊利沙白这五十公尺游得不及上次快,因为她拍水的节奏不如上次严整。转身时,那个日本孩子也特别敏捷,所以回头时竟领先了。
“大船小船上看的人整个把眼光集中她俩个身上,那第三名以下的此刻才到那只船边。这时除了水声以外只听见司令台上旗帜被风吹得拍拍地响,没有一个人不是屏息静看,燕梅两手抱紧了自己胸前,紧张得都呆了。我想起医生说的话,真怕她太兴奋了。便揽她在怀里,她只仰起脸来看了我一下并未如往日那样带笑。可怜的孩子,这不过是看人家比赛呢。 又转过来之后,伊利沙白在水中看了那日本女孩子一眼,人家只顾游得快,并未看她。她也就把身子再一挺直,一心顺了浮线游去,她倒底是个有自信的孩子,匀称的拍水声又听见了,马上见效,好像音乐似的,一个进行曲的调子推了她向前。在八十多公尺地方追平,激烈地竞赛到九十公尺抢出半头去,她俩个是相邻的两条水线,溅起的浪花,打在人家身上,雪白的泡沫,映了日光更加晶亮,四周一阵掌声中,深红色泳衣的伊利沙白先触到船舷了。
“伊利沙白一手扼住船舷,纵身抢先向上一蹲,忽然见她似乎被什么东西伤了,脸上痛楚地抽动了一下。那时欢呼鼓掌的声音大大,她一定叫过一声的不过没有人听见。可是当可是当她举起手来答礼时,她正向着我们这边,我们可看见了。她右臂下湿湿地红了一片,顺了水珠在雪白的臂膀上向下淌成树枝样几条红线,上面的红水也漾开了去。
“‘那是血呀!’燕梅喊。她一下站了起来弄得小船晃个不了。她无法跳过大船去。中间许多小船都在浮动着。她也是穿了游泳衣的,不过下面围了条花格子的短裙,那是北戴河少女们寻常的装束,她解下裙子便跳下水去,游到大船去了。我们谁也没把她拖住。
“她轻轻按了大船船舷也上去了。那里已经有许多人围上伊利沙白,我们知道大概燕梅说的是对了,便同伊利沙白的父母催船荡过去。这时游泳水线上船都挤满了。
“我们上了大船,看见伊利沙白倒在燕梅手臂里,两眼紧闭,脸色惨白,那个日本女孩正捉住她的手,一个医生用绷带为她扎紧止血。血还是涌出来。手臂上的海水此刻拭去了,但是我仍觉出那么咸的海水会叫她多么疼。伤口是划开的一条,看去很深,有四五寸长!大家都不知如何才能代她受这痛苦,只有看着医生给她包扎好,打了一针令她安定。她呢,仿佛有燕梅抱着她也很知足了的样子。一切停当了,把她交给父母,我们也一起回来。那天日本女孩又得了二百公尺第一名,她比伊利沙白多一个第二名,得了总分第一的锦标,后来还到伊利沙白家看她一次。燕梅则整天在伊利沙白家守着她。
“惨剧的发生是因为那只木船年代已久,比赛前也没有细看,也没有想到将将在水皮儿底下,有一个尖钉露了出来,伊利沙白向上伸手时,身子已被竞赛时的速度推得紧贴船身,这急速向上的一伸手,便擦了尖钉而上。还算不幸中之大幸的是没有擦到肘上的血脉,如果那样,真不敢往下想了。
“她的伤口过了一个星期不但未见好,反而化了脓。她父亲是清华大学的教授,那时为了考新生的事,非回去不可。燕梅和她,两个孩子就出了主意要留下她来。我们两家因为孩子的关系也混得熟了,好在地方也空,竟答应了。伊利沙白的母亲叮嘱了她几句话后就带了两个小些的女儿,同她父亲一起回北平去了。
“从此我们的这个病人简直成了看护,一天忙个不了。我们看她高兴地做那些看护的事,知道对她自己养病无妨,既然无法制止她也只有笑着由她去。她早上要去山上为伊利沙白采回野花,又要再出去到水果市上为伊利沙白选择鲜果。伊利沙白的医生来了,她更是当然护士,她包扎换药学得很快,我们也确信她的工作不会令伊利沙白感到半点疼痛。她看护病人犹如一种嗜好,她的操劳便是一种慰安。
“化脓是暂时的事,伊利沙白渐渐好了,她便坐在雪白的床前,敞开了窗子,两个人看了随风飘动的窗纱,和窗外青翠的野山,松树,谈天。
“她因为是我姐姐唯一的女儿,所以虽然还不到十五岁,我们已觉得她是个半大人了。看了她柔和的模样,有时也会想起她的将来,我们想:‘将来真不知道她的恋爱故事是个什么样子的。她现在恐怕还不知觉,上帝既然一直厚祝她,愿将来一仍厚视她。’修女说到这里,那音调便和祈祷一样。
那位太太也不觉顺了她颔首。她又想到这女修士自己的身世几乎忍不住要问话。
“后来这孩子简直更妙了。”修女说:“有一天早上屋里不见了她俩,过了早点的时候回来了,回来的是三个人。另外一个农家女儿,怪好玩的,晒得黝黑的脸,圆圆的眼睛,兰粗布的衣裤。光着脚丫儿,穿一双黑鞋。三个人都抱了些花草、萝卜青菜西红柿的。也许是因为有燕梅在一起,她特别地不畏缩,出奇地大方。伊利沙白的中国话说得不怎么流利。燕梅真能给自己找事,一起玩时又要当翻译。真够她受的。我们让她们一起吃早点听她们说。
“原来这个小姑娘是燕梅每天早上到山里摘花时认得的。燕梅是摘花,人家是拾菌子。才两天熟了,就要好得很。可是每天燕梅都不能同她多玩,为了惦记家中的伊利沙白。她也要早些把菌子拾回家去。好到市上去卖。有几次,两个人实在分不开,时间已经晚了,菌子便由燕梅带回家来,算是卖给我们了。怪道这几天,我们饭桌上连着吃菌子。
“燕梅回来常常跟伊利沙白谈她的新朋友和她们在山上怎么玩,说得伊利沙白看了窗外的青山也直想去。这天伊利沙白自己已经得到医士允许可以出去玩了,只不准撤开腿快跑与下水。正巧那女孩子的村里有一家的母牛才生了一头小黄犊子。她俩一早上山去帮着拾够了菌子,就赶着一同去村子里玩。人家家里看了那一大筐子鲜菌,不好意思收下,才送了她们这些蔬菜。她俩又送给人家花,人家就又叫女儿帮着她们拿回来。
“吃早饭时三个人不断地说那只才出生的小牛,说着说着燕梅就鼓起勇气和我商量:‘阿姨,咱们把那只小牛买来好不好?’那个乡下女孩说:‘贵得很呢。’燕梅自己有一点点钱的,她便拉一拉伊利沙白的衣服说:‘伊利沙,咱们凑。’又问:‘有多贵?真想买!’我知道她喜欢这小牛,也明白她是真想买。她这孩子有点顾前不顾后的。我就拦住说:“才生的小牛,买了来,谁给它奶吃呢?’她听了刚要开口,又缩回去了。我说:‘想连母牛一起买是不是?’她也笑了说:‘那么等断了奶再买罢,阿姨!’我说:“那会儿都该回北平去了。再说已经断了奶的小牛村子里多得是呢,恐怕你也未必就想真买一只。瞧瞧你这个糊涂孩子!”燕梅听了,吐了一下小舌头又去吃她的粥。伊利沙白也随了燕梅喊阿姨的,她说:“阿姨,我们可以每天上山去拾菌子然后再到村子里和她玩到吃早饭时回来?’说着又看了看姐姐和姐夫。姐夫笑着拍了拍她们答应了她。女仆一面收拾桌子一面说:‘小姐们,加上你们两个眼睛尖的,山上菌子怕不叫你们拾光了!”
“后来的事情就有点惨了。她们三个玩久了,什么话都谈,就慢慢地知道了那女孩子的身世:她才十三岁,叫做什么银凤。因为燕梅她们认了干姊妹,我们也就随着都喊她银妹妹,她家里很穷,没有牲口,没有地。有个哥哥,替人家赶驴,做导领游客的生意,父亲已老,垦了块山坡随便种点青菜,也没有多少收益,妈妈是个洗衣服缝穷的。银妹妹已经许了人家,许了人家做童养媳。她本来早该过门了,可是那家的男子没出息,景况混得一年不如一年,家里就舍不得送过去,倒是吃自家的饭长大。现在看银妹妹长大了,也能做事了,人家又要催着接过去了。
“银凤讨嫌那家伙得不得了。常常想起来就哭,她的可怜的事迹多得很,这会儿也没法细说。现在这两个干姐姐就又要出主意定要想法子不要她去,这真是件难人的事,当初收了人家的钱,实在等于是卖了一样。
“这事比要买那头小牛可不同了。她们怎么商量也没办法。
“我那时候替燕梅想,她将来长大了真不知道怎样能忍受这个世界!这世界上有几件事是真快乐的?也同那小牛一样,村子里有多多少少,她能都买得完么?偏偏她天性又是如此不容有一根梳不光的头发,不能忍见一钉点儿不幸的事。我敢信,她自己如果做错一件不可悔改的事,她会宁愿死去!这次为了别人的事为了一点不平也害得她大病了一场。
“替银妹赎回文契的钱她们没有,即使有,事情也不能算完,这次就算弄成了,还有银妹的终身呢?许多女孩子这样出了门,将来倒也不怎么样,一样地过了一辈子。倒是赎了出来,过一两年,生活所逼反说不定又真正地卖了。
“他们事机又不密,被别人都知道了。银妹的家里明知没用,倒不怎么样。那一家则起了坏心,说燕梅他们干涉别人家务,又说我姐夫什么的另有打算。
“当时居然闹得很紧张。他们打算敲竹杠。燕梅她们偏不怕,背着我们去抢白了几句,结果自己气哭了回来。从那时起一天到晚想这件事饭都没好好吃过一口。
“于是银妹有一天竟被那家伙找上门来大闹一阵还挨了打。他一脚踢伤了她,躺在床上不能动。燕梅她们知道了要去看,我们怕出事,不敢放她们去。那家也怕事,就始终没敢让她们知道,怕她们会来。但是北戴河是个小地方,她们到底听见说,知道了之后,终于偷着去了。
“她们是在一个晚上偷着去的。到了那里三个人哭得好不伤心。一路上回来愁眉不展地,在心上盘算,也真是冤家路窄,在一条山径小路上,对面那汉子正吃醉了酒,迎面走过来一下子看见了她们。她俩躲也没处躲,吓得要死。那醉汉嘴里不清不楚地骂了她们几句就要伸手抓燕梅。燕梅吓得向一后退,绊在土埂上,站不住倒了下去,一下倒在路边酸枣丛里,一身头脸都刮破了。伊利沙白胆子到底大些,她喊了出来,还打了那醉汉一拳。那醉汉哪里会在乎,正闹得不可开交。
“她们出门后不久我们就知道了,忙派人去找。这时正好赶到,听见伊利沙白喊,就忙着吆喝着赶过去。那醉汉看有人赶到,才放开跑了。
“燕梅又是气又是惊,夜里在外边受了凉,回来当晚发高热,说胡话,病了。那汉子后来知道酒后惹了祸,也不再想敲竹杠了。我们一面又告诉燕梅没有好办法以前别再出事,免得那女孩子受苦。燕梅病了好几天,伊利沙白倒好了。她母亲来接了她去。那时七七事变已起,我也赶到了上海准备到法国去了。走时燕梅还在病床上,好一阵,坏一阵的。还是一心想她银妹妹!”
“你离开她时,她十五六岁?”白太太一气听完,长吁一声,问。
“是那么大。”修女说。“这会儿都已经进联大了。真不知道性情变了没有!”
“这会儿多么娇养的小姐也逃过一次难了。”白太太说。
“性情呢,还是不变才好。干吗要变呢?多点历炼就好得多了。”
“我知道性情想变也变不了。”修女说:“可是不变呢。又看她不免一生受不完的苦。”
“叫人怪惦记着的就是了。”白太太说:“可是活又说回来了,谁能一辈子全不受苦?比方说从前多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姐们,几年不见,现在到了后方碰见了。有的结了婚作了人家。一家大小挤在一间房子里,洗衣,做饭,抱孩子外,还仗着上过学,也出去做事呢!”
“可是那个到底不同。”修女说。
“不过历炼多了,哪方面也都是好的。自然啦。”白太太伸伸腰说:“你惦记你外甥女儿自然也难怪。我都怪想见她一见的。我认识不少联大的人,我打听打听看,也许认识她,我自己一年之中也是难得上昆明两次,联大地方又宽。现在又正放假。”
“我也是因为她们放假,不好找,东一处,西一处的,校舍分散得很。”
“姓蔺?”白太太是真惦记着:“是不是?真是个好心眼儿,大家子出身的。这会是个大姑娘了!”
“姓蔺,蔺相如的蔺。”修女说:“学校里打听她倒容易。她出名得很,人人知道。不过说是参加服务去了。我到了西车站她们服务的地方,又说她刚走。”
“我就知道么!”白太太紧接上说:“这么一个女孩子长大了自不会寻常的,她在学校里,人缘儿不知多好呢!”
“我倒说是她人品不知要出脱的多漂亮好看呢!”修女笑着说。她自己看去才真美丽呢!
话听到这里,白太太心中又提起了一件事,她爱这女修道士俊美,聪明和她的谈吐,人物,她早纳闷她的身世。现在听了这一大段话,又多知道了她从前大概的情形。心上更想用话试着问问。不过这话到底难于起头儿。她倒一下子愣住没有了话。 这时窗口的风忽地凉了。车里的人转向窗外一看,知道昆明夏季的阵雨要来。修女正被白太太看得不好意思,就说:
“让我帮你关关窗子,雨要来了。”她们便一齐站起来,弄了半天,那不灵活的大木板窗子才关上。一车中各个窗子都是叮叮当当地敲着关。雨说着话已经下起来了,挺大的点子,敲在窗板上响,车中马上觉的太凉了。
她们回过头来坐下时,眼前一亮似的,有四个整齐好看的女孩子从后面一节车里走进来,全是学生打扮。像是找个没有雨的座位似的,不过这里也没有座位,她们就站在那里。只听见一个走在最前边身材小一点的说:“站一会儿算了,只要没有雨就结了。反正也快到了。”说的是悦耳的北平话。
修女呆呆地看了这四个女孩子,白太太用肘轻轻碰了碰她说:“看去都是联大的学生,我来问问看!”
“你倒比我还急呢!”修女笑了说。
这时又听见她们四个谈起话来,她们便先静听着,一方面才从新打量,仔细看这四个倒底谁顶美。这种看法几乎是任何人看见了几个女孩子在一起时都不免的。
最前面先说话的这个,看起来最聪明,最能说,爱笑。就是嘴唇显得薄些,似乎是个厉害的角色,年纪也最轻。后面那两个身材很好,穿着一式的衣裳,像是一对双生姊妹,打扮得一样齐整,又都俏丽动人。赤脚,穿了露空的皮鞋。引人注目的两双线条匀称的腿。可是最惹人喜欢的要算当中的那个了,她身材不高不矮,眼睛特别好看,皮肤特别玉样的有光泽又细腻,打扮得却偏学个顽皮孩子,不肯那么多修饰,她有些孩气,却不似头一个那样爱闹,可是那鼓着的小嘴也够像个难缠的样子了。她手中弄着一个考究精致的旅行小提包,这提包尊贵的色泽同型式正配着她的气质。她似乎有点心事,虽然也随着说笑。
她是这四个的中心,她们说话多半是对她说,那对姐妹中看去大一点的一个,用一只手挽了她,她也就势倚在人肩上。 她发育也很好,举止动作大方之中还带着音乐似的节律,说话的声音像是撞在人心坎儿上,令人不得不感到愉快的小音符。
“我想,”白太太又轻轻地对女修士说.“你们外甥女恐怕未必能比那个更好看。我还觉得她那性情会叫她不及这四个健康。不会有这么好血色。”
“这话倒是有道理。”修女说。“咱们问问看。我想她们如果真是联大的,一定会认得她。”
白太太的女儿也正看人家,她并且伸出手去触人家的提包,想和人家说话。白太太就笑了起来,说:“倩倩!看你这个莽撞劲儿的。也不会喊一声儿:‘姐姐’,就要跟人说话!”说着又对那位小姐满面春风地讲:“这个提包真是怪好的。不是昆明本地买的罢?”
那时那位小姐弯下身去已经接了倩倩的小手,刚要问话,听见了白太太说,就挺规矩忙抬起头来打招呼,那三个也都停止了说话。
“倩倩是你的名字吗?”她笑着偏了头看着小女孩:“多美的名字!跟你一样美!倩倩!”
“人家问你的皮包呢!”那个比较小的看了白太太同修女说。她手中大包小包不知多少。
于是这个就看了看手中的提包,娇娇地说.“这个吗?是我爸爸给的,他从外国买的。”她觉得不好意思,正因为它似乎在这车上显得太引人注意了。
“别那么提着了,怪累的。”白太太说:“来,你们两个小孩让开地方给姐姐们坐下。你们来坐着说话罢。”
小孩子忙着让开,她们彼此看了一下,却不来坐,只都忙着客气。这个把倩倩抱回凳子上,说:“乖,你坐着,我们就要到了。
她又弯下腰去,把提包放在地上,和小男孩说话,她蹲下去看他用青豆米做的小东西。“这些小宝贝是什么?小猫?小狗?”
那些小东西其实都一样,一粒豆子插四根草棍算是腿,不一同的是有的有尾巴,有的没有。
“这个是小猪猪!”男孩子自己把嘴拱起来说:“这个是小兔兔!”他又把两手竖在自己耳朵上。这个听他说话的大姐姐也不觉学了他的样儿:“哦,猪猪!哦,兔兔!”一车人都听笑了。
白太太看着这样的女儿心里爱,她把人家拖过来问:“你们下乡来玩?到哪个乡下?你们是联大学生?”说着又让坐。
“我们都是联大的。”那个大一点的说:“我们在呈贡招呼难民。”
那修女再忍不住了,她问:“你们贵姓呀?我这回是上城来特为看你们一个同学的,也说她服务去了。”
“说不定我们认识。”被白太太拉住了的这个说:“她两个是姊妹,姓梁,梁崇榕,梁崇槐,她叫范宽怡,我们喊她小范,认识人顶多。我是蔺燕梅。……”
蔺燕梅!是她?是她!怎么会是她?怎么就是她!
蔺燕梅!细看看可不就是她!女孩子这几岁中正是变得快的时候,那些小孩时的样子仔细一看就都分别出来了。可不清清楚楚地就是她!长得这么高了!长得这么好了!那甜蜜的样子,柔和的神气,竟完全都在,竟变得更深醇,更浓厚!这是上帝多么大的恩惠!在我们没有劳神,没有用心力的当儿,稳稳妥妥地,仔仔细细地把她调理出这样一份儿人品,又送回到眼前来!人在这时候怎么会不对上帝景仰同感恩!正如漫漫冬夜之后,睁开眼看,花儿含苞了!草也翠绿了,没有忽略一点儿风的温度,或是一个小虫儿应有的颜色!我们感到这恩典岂不是应该的,但是多少人不以为殊,甚至身受的人都常常觉得是应该的,仿佛上帝欠他的似的!
听听她的口气!她“叫”范宽怡,我“是”蔺燕梅!这个“是”字!“蔺燕梅”三个字似乎不应该有人不知道呀!听听这个口气,她竟是这些年来一直为所有的人所眷爱!
“我怎么会认不出她来?我怎么会觉得这样的一个人品,站在跟前的,会是别人?她怎么也竟认不出我来?她的阿姨?她的亲爱的,宝贝的阿姨?”修女一直怔住了:“可是我的变化又岂是少!看看这黑色的丝道袍,这裹了我全身的!这木制的数珠,这金质的苦像,这白色的胸饰同帽子!”
白太太也不知道喜欢得说什么才好了,她是这么一个好心肠的母亲,她因此呼吸都几乎兴奋得停止了。
“呵!阿姨!阿姨!阿姨!哎哟!我的阿姨!”蔺燕梅认出来了!这是她的阿姨!是她从小心爱的,美丽的,娟秀的阿姨!自小伴了她,做她的姐姐,做她的教师,游伴,保姆,母亲,及她一切心事的倾听人的阿姨!现在五年不见,又回来了!她的双眸,藉了自幼时深蕴的感情所领导,及她阿姨神态之诱致,看透了这道袍,这服饰,数珠及苦像十字架的障碍,认出这是她的阿姨;这是她有悲有喜,有血有肉,有玲珑的心窍,懂得她,也爱她的阿姨。
她扑过去,跪下去,几乎可以说是倒了下去。这简直是最精美的手工所制不出的紧贴,最细腻的雕刻所摹仿不来的神情,她全身,她恨不得全身都踡伏在她阿姨的怀里,贴在她阿姨的身上。无论她是得意或失意,她既是单身在外,她要把身体和灵魂交给她阿姨,由阿姨带走,带回去,回到从前无知的日子去!可怜这么为上帝所厚视的女儿,都会有这种令人无可奈何的渴求呵!人生!人生!怎么才能令我们硬得起心肠过下去呵!我们无知而有知,无欲而有欲;要胜,更要强,我们得意,还凄凉,我们终于由少而长,由长而老,终于死去而与草木同朽呵!
蔺燕梅有许多话要说,修女有许多话要说,白太太更是有多少话告诉她俩,小男孩,倩倩,以及梁家姐妹,小范,谁不是为快乐和兴奋所紧紧抓住了喉咙有多少话倾吐不出来?
蔺燕梅用手摸索着这黑色有光泽的道袍,用脸偎在它上面。她有点畏惧,又一心喜爱;她既怕这袍子会变成一堵墙把她阿姨同她分开,她又爱这长袍,因为无论如何它是在阿姨身上。也许阿姨会被道袍分开,那么?那么她也把身体钻进道袍去!
车里面的人静了下来,车外的声音便又重新被听见。雨势是小了下去,只剩得一滴半点,天色已经晴了,过滤了的空气中传来的车轮声特别清晰同快乐,刚才过了西庄,此刻过了獭迷珠,现在快到桃源了。白太太不得不要下车,一面提起随身带的东西,一面仍眷眷不舍,到了桃源,她们帮她招呼了小孩下车,看看车子又把她们留在后边了。
谁也有这种经验,在不经意时会遇到了一生难忘的人和事,如白太太今天这样!她不知道哪天能再见到她们,也不知道如何会再见她们,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们,可是她今后的日子里再也不会没有她们的影子与今日的情况。此刻在暮色中领了两个小孩回家的路上,她一心只想着这可爱的修女和她眷念的甥女。“今天是真巧,正说着不巧呢,可巧就遇上了!那个孩子真好,那四个都好!这个修女更叫人喜欢!”她想。可是她恐怕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问出这个修女的故事了。
在车上,小范真伯蔺燕梅跟了她阿姨到宜良去。还好,她阿姨把她还了她们,留下地址,又告诉她们,在离联大不算远,也在北城的平政街上有一个天主堂,便是她在昆明的通讯处,她上昆明来就住那边,又告诉她,一位老法国神甫叫做危赫澜的便主持那教堂。她们在呈贡下了车看车开了,才走出站。
呈贡县城离车站有十里,范宽湖他们的收容所在江尾村,离县城又要向前再走三四里,那里便已到了昆明湖东岸。隔湖与碧鸡山红色削壁遥遥相对的是贡坝子的平壤与水畔的湖田。在这季节正是青翠好看。她们从车站下来,到坝子里要先经过一些曲折的山路,好在车站上经常有等着客人的马匹,十几里路在客人正是个好骑程,对于接晚车的马夫说又是一日工作之后回家顺路的生意,这两个原因常造成一伙快乐的行旅。
四个女孩子都上了马。小范因为独自来往的次数多,已有了熟马夫,梁家姊妹虽然也常上城,但总是姊妹一齐走,不常和赶脚的谈话,故此,人家认得她们,她们认不得人家。
她们骑着马转过村角,踏过石桥,渐渐走上山路,四个人都因为蔺燕梅巧遇她姨母十分高兴,说笑不了。小范一马当先,手中还提了一包比较重要的药材不肯交给马夫,又要回过头来抢着说话,不料马一上坡,背一拱,险些滑下,忙伏在鞍上喘气。后面梁崇槐就笑着说:“告诉你把东西交给马夫,不肯听,骑术不精,何苦逞能呢?”
小范恨得咬牙,无奈马正向山上走得不稳,又不敢回头,只能说:“既然你骑得好,何不替我拿一下呢!”
“我也没吹骑得好,这么简单的逻辑也不清楚。”梁崇槐仍是笑:“我两双手就没敢离开鞍子。”
后面梁崇榕和蔺燕梅正并辔徐行,听见小范斗口吃亏,便彼此挤眼。
“你这个人就是说话变得快。”小范说;“早上还说不进城,怎么随后就又来了?是不是怕我拖你帮忙办事?要是进城有事,怎下午又回来了,是不是一天不见我哥哥都不行?”
蔺燕梅心事里本来也有这一桩的,听了这话心中一蹙。梁崇榕也是早上进城下午回来的听见这话也带上了她,正想把话岔开,只听见梁崇槐又乘虚攻入:“越说越下作了。真是这么个明白人怎么说话净露空子?有事进城就不许早上去下午来?你自己是不是也一样呢?”
说着三个人一齐笑起来了,崇槐回头看了看说:“我们是专程来接燕梅的,这也不明白!”
小范说:“知道我是糊涂人就好了,也别跟我费口舌了。我把燕梅请了来,人情叫你顺手接过去。专程来接的,会在另一节车碰上!那么燕梅还是专程送她阿姨的呢!罢罢,就算她是你接来的。反正人在这儿了,我正好让步,真正功成身退,大将风度!”说着自己也笑了,便加鞭前去。
她的马夫一边招呼着马,又挥手令后边的马赶上,说:“天色不早了。一路还远,大家紧着点走罢!”
可不是天色已经晚了!西山上的落日,已快挨到山岭,四野景象都黯下来,这一带山上都是野松,此刻都是黑色的了,山径为了土色是深赭的看去使如古老红木家具的颜色。野草里的虫鸣,灌田的山水淙淙声陡然清晰起来,寒风也觉得了,特别方才下过一阵雨,故分外觉得清凉。她们的马赶到一起,结队走,话也说得少了。这样安静了一刻,腹中不觉饿了,人便特别困乏想快点走到。过了两座小土山,再盘着一个比较高的,转过去,就上了第三个坡,那里大路边站着一株枝条委地,累累结了梨子的老梨树。小范便指着对蔺燕梅说:“过了这树,再下坡时就可以望见呈贡城同湖了。”大家才又慢慢地缓下马来谈话。
“这不是等于路边的里石吗?”蔺燕梅说;“这样的里石有多么可爱!”
“开口就是‘爱’,这倒是你说话的本色,”梁崇槐说:“五里一颗花红,十里一颗苹果!多好!可是我问你,大余听见这种说法,是不是又要来篇议论给你更正?真可怜,我常想,一个蔺燕梅叫大余调理得快成个没有生气的,美丽的木乃伊了。”
“今天你好像是专门拌嘴似的。”小范说;“字眼儿倒是满漂亮的!木乃伊算了还加上什么美丽的!来燕梅,她欺负你,别理她!”
梁崇榕就笑着和她妹妹说:“这两个凑合到一处去,还是别惹她们了。这两张嘴,一个做好,一个做坏的,哪还当得了?”
梁崇槐偏不肯停,她说:“难怪小范巴巴地把人家找了来!不过,你这话说得好,若有作坏的一个,谁也不会想到是燕梅!”
“这会儿再讨好就嫌太晚一点儿了!”小范到底又占了上风:“不巧你又不打自招,原来还是我去把人家找了来的!哦!”连马夫们都听笑了。
“你就是一心里专门记这些小意气。”蔺燕梅用鞭梢试着打她说:“这么半天还没有忘记!也真亏你!”
十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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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过了梨树,再走下去不远,望到黛黑一带石城,看见呈贡了。看见了城镇,也看见了村庄。有了人家,就有灯火,暮色更深沉了,只有远远湖光,在树林隙里露出一片白来。
绕着炊烟袅袅而徐飞的是归鸦,它们的叫声好不沙哑,闪在铅灰色晚空下的白点是鹭鸶,昆明湖畔正是白鹭们的家,这里白鹭真多,它们的巢就筑在官道旁的高树上,从山上看去,那成行的树虽在暮色中也在田野里画着清楚的纵横线。
炊烟混在暮霭里,把天上更弄得黯淡,晚炊的烟好比是和暖的家里伸出一只招呼的手,这委婉舒展的手臂伸到高高半空里把你从远处深谷中招回来,从树林边溪水流过处招回来,于是你不得不欠个懒腰提起已经累了的腿步,穿过田埂,穿过邻村向自己家中走去。
它是这么一种柔和又令人起乡思的东西,而家庭又是这么一种多少带点排外性的东西;那么看了炊烟起处的旅客,谁能不想:“那里是别人的家呵!”来呢?
蔺燕梅离家一年,忽地在一个极不愉快,极端想找个人哭一场的下午竟遇见了比母亲还适宜于听她倾诉的阿姨,不巧几分钟就又分开了。她此刻身体疲乏之中,固然对了这村景也觉得刚底是快点走到一个朋友们聚会的地方休息一下才好,但是乡思一旦蓦地袭来,与其去一个到底比不得家中的地方去求欢笑,还不如找一个索性更荒凉的地方去哭。
她能找到那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去哭吗?真有那么一个地方,她又未必就去哩!这么一个受所有人宠爱的女孩子已经失去了到一个荒凉地方去哭的勇气了!
真有家在此地,就能松开她一心不快吗?像她这样品貌,又正当易受干扰的年华,这不快又哪是回家便能解决得了的?她与其回家,不如说穿了,莫要脸红,还是回昆明合适些。她人在马上向呈贡去,心却依了铁路往昆明走哩!
开车失事,有什么要紧?同学们埋怨有什么要紧?她只恨一个人,他为什么不能原谅她,安慰她?他应该护持着她,偏袒着她的,怎么倒像是站在她对面的了!她怎么竟始终征服不了这个人?她怎么竟一点儿也不能叫这个人在她面前低头!好骄傲的一个人!她简直觉得他无礼,无礼,无礼已极!她简直恨他!
她也许需要一个人来伴她哭。是谁?伍宝笙?她不忍,她怕她也跟着难过。小范她们吗?太快乐了,太快乐的人不会想到她的处境的,又何况她们还未必知道昆明的事,她还要瞒她们。想起这事,心上又不免一酸!还有呢,凌希慧?太强了,会撇起嘴来的。乔倩垠?又太弱了!
她想着总有一个人,可是就是捉摸不住脑中这个人影,这个顽皮又可亲,朴实又有趣,那么天真无暇,永远快乐的孩子,那些没完没尽的,逗人笑的动作同事情!但是他是男孩子,又从不见他哭过,所以简直同哭联想不起来。虽然今天下午多亏他劝慰的自己。
有时人在旅行的时候心上想着将要到的地方,那么就或是急躁,或是欢喜,也许疑虑。有时又会想念着将离开的地方就多半是留恋,自然也可感觉到解放,无论如何,总似乎心上有一根弦与才离开的地方系在一起,越走得远越扯得紧。这两种情形皆不及第三种难堪,就是两头都不喜欢,恨不得就永远这么流连在路上。离开的地方,我们回过头去,看他不见,便好当他不存在,将去的地方,向前也找不到,谁能证明它是实有?我们无可奈何地,欺骗着自己,贪婪地一分一秒地磨这两幕剧间换景的时光。虽然我们明知道下一幕早晚要出场。固然,也有不少人,胆怯些,或是天份中秉有了太多那种“可赞扬的懒惰”像一位法国作家所歌诵的;他们就会一直在流浪中逃避着,甚至这样逃完了一生的时光。他们如果真能侥幸成功,因为世事有时从海角天涯把他们抓回来,倒也是难以评论的。不是吗,他们固然没有成就什么,他们也没有毁坏什么。他们无功,他们也免于,在某些可能之下,作了大过错。
我们既然很难有任何看法可令所有的人同意,于是我们也常听见另外一种说法,如果不能做得好,既然是顺了天性走的,也不妨就做错,如果不能成功,那何如做点失败的事?失败的事,和错的事,也要人做。如果什么也不做,便是一种罪恶,他不能说:“没有成就什么,至少不会毁坏甚么。”他毁了一个人生。至于逃避,也是罪恶。
这个看法也是比较容易接受的。尤其是:“失败的事……也要人来做”一句,多少带点浪漫色彩,更常鼓励许多年青又尊贵的气质作出多少非凡人肯为的事来。
时间是永远公平又无情的,它不许留恋这眼前美丽的夕阳,要它依了定律滑下山去,它也及时布起一天好晚霞。呈贡城不管你爱来不爱,是呈现在眼前山脚下了。小范用鞭子指了湖边的江尾村给蔺燕梅看,可是她找不出她们办收容所的那座庙。
“我说快点赶到罢。”小范叹口气:“是因为下了雨特别凉?还是怎么地?我今天特别饿得厉害。”
蔺燕梅看了这一片很好的村景,心上却茫然如有所失。她也饿了,她的饥馑不仅是身体方面。她也爱下得山去,坐在一个炊烟起处吃一点热的东西。但是她又觉得那还缺乏些什么。她觉得那种安适的气氛里有一种空虚。那种休息后有一种更大的不宁会来干扰她。她或者不免终于躲不过而又被逼得离开了友朋同温暖自己逃回凄凉和孤独中来。
人是本乎某一部分天性会趋吉避凶的,但是本乎另一部分天性,就要甘心陷乎凶险。
下山了。呈贡城垣在地平线上就慢慢升高起来,天色可黑暗了,眼前一片更朦胧更分不清楚,只是耳中不断地又有了马蹄的得得声来陪伴心上起伏的思潮。快来到城垣了,路上又有了石板。这马蹄声便如催场的急鼓,蔺燕梅不是怯场的人,可是这鼓声敲在她心上却确实不轻。
小范同梁家姊妹,在眼中也只成了幌动的影子,只有梁崇槐所骑的一匹白马可以比较清楚的看见,她便傍了她走,却又不想因为走得近了就引起她来和自已谈话。
没走几步,梁崇槐问:“你什么时候决定来的?怎么没有听见说起?”
“也就是今天下午。”
“你们西站的办事处结束了?”
“没有。”
“那大余怎么放你来?”
“怎么他就放我来?就是他逼我来的!”她想,她可是还没有说话。
“哦。”梁崇槐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了这么一声。她们在车上时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笑,她便一直没有捉住蔺燕梅这个答案。现在她自己又转念想到别处去了。再加上已经疲倦了的精神,对话中的笋节也就很松弛。她又说:“范宽湖知道你也来了,不知道多高兴呢!”
“你们这儿大概玩得很有趣。”蔺燕梅又只是心上想,却未说出口。忽然,她说:“如果你们这儿没有多少事了,我就回去。”
“回西站?”
“不。他们那儿没有我可做的事。我说回去就是不在呈贡玩。”
“至于这么像一回事似的!”梁崇槐觉得她口气不似平时,就劝她开心一点,说:“事情结束了,大家开学上课才是应当,本来顶好是打胜仗,没有难民没有收容所。现在能尽一份责任,也就够了。你还惦记什么?”
“我也说不出来。”她叹了一口气,仿佛这一句话才问到她心上,令她有心谈话:“也许我把人生处处看成舞台,看成机会。在这场戏上,大家都表演得好,我却是个落伍者,心上不甘,宁愿多挨一会儿,再尽点力。哪好再玩?”
“谁跟谁有什么两样?”梁崇槐说。忽地她又噗哧笑了:“比方说小范,她虽说卖力气,却只好算是在这儿扰了一暑假。我想说她顶大的功劳倒是这次把你给拉来了呢!别忙,等我说完,我今天看见你,忽然想起不知道你穿上护士的白衣服该是个什么样儿。你知道发起护士的那位英国小姐弗洛伦斯·奈丁盖尔?那首描写她穿着白衣服执了一盏灯照看病房的诗?我觉得小范若是扮那个角色,脚底下一定绊倒床脚,摔了手里的灯。说不定引起一场火烛,还要伤兵赶来救。你呢,来了,到我们病房去立起规矩来,真是个奈丁盖尔,还要比奈丁盖尔长的好看。”
蔺燕梅同梁崇愧是好伴侣,她们常和春花里的一双小鸟交头接耳说些小话儿的。这种话她们常常彼此很认真地说。所以蔺燕梅听了也不骂她,她说:“听小范说你们那儿病人都快好全了,洗衣,做饭,修理房屋,作生意,养孩子的,都住家了。”
“可不是,不过病人还有。就是病势轻了,也得来个你这么个人儿,人家看了心里一舒服,就好得快些。”她说着自己笑了:“别再提那个生孩子的了,小范高兴得什么似的!到处宣传,就像是她生的似的!”
她们说着觉得前面的马慢了下来,小范挨过来听,她们就只是笑,不说了。小范就嗔她们说:“背地里嚼人家罢!路上黑,人听不见,暗中还有神呢!”
“没有神还怕没有小鬼吗?咱们以后倒要防着她呢!”梁崇槐说着更高兴地笑了。
这几句话说得声音高些,后面梁崇榕也听见了,便也催马前来。大家又精神又振奋起来,往呈贡城去。那边城外,一家有灯光的饭铺门口,站着几个人顺了笑声往这边看。忽然听见范宽湖的声音:“四个?那个是蔺燕梅?”他们就跑过来,范宽湖拉住了蔺燕梅的马扶她下来,说:“你也来了?真好。车误点了罢?天都黑了。幸亏我们跑来接,要不然去江尾村还有一段路,要你摸着黑骑马,就太不像接待客人的样子了。”
蔺燕梅,心上很乏,她只接了范宽湖的手,又扶了他肩膀,慢慢下得马来,口中像微微吐了一口气那样,说了一声:“谢谢。”
十一
滇越路的短程车宜于在心境闲暇时坐,也宜于在心境疲惫时坐。这个话并不是说那厚木板的红车厢及黑色坚硬的钢架在行走起来的时候所发出有节奏的音响能令人想起许多熟悉的曲调很可消磨时光,一任嘴角上挂了别人不懂的微笑不去整理。或是那简单重叠的辚辚声使人安息,又容易随了它沉沉睡去。而是那五花八门的竹筐子,木箱子,用扁担挑在脚踏板外的,用绳索系在窗架子上的,及各色各式妆束不同的边区民族男女,和他们多少种不同的竹烟管皆足赏心悦目。如果是个有心人,他更可听出多少不同的言语来。他若是闲暇,他有足够的事可注意。这些人又是忙碌的。早上他们送菜蔬进城来,送水果,鸡蛋,豆腐来,也送鲜花来。下午呢,谈着一日城里的生活,菜市,花市的行价,交换着警察的干扰与流氓,土棍敲诈收钱的经验。他们是带着笑说的,因为他们多半那么朴实驯良,何况这些都是日日年年经常见惯的事,而现在正当一日辛劳完了,回家的时候?他们又欢乐地彼此把当天在昆明所买的东西给大家看,也许是一点香烛纸马,也许是几包糖制的点心,洒其马之类,偶而也有人买了点衣服料子,即使是粗布,也足惊动所有邻坐的人了。是裁新衣服呢!这个年月添件新衣服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于是在那些赞叹和羡慕的眼光下,这老实的乡下人就难为情地低下他含笑的头了。如果更有热心人,接过这块布来,仔细地打量一下,抖一抖,那浆过了的新布就簌簌地发声,钻进了所有的人的耳朵。大家再夸奖这交易做得老到,价钱买得巧时,那买主便更不好意思,要含羞地拿回他的布来,说:“样事都涨了。哪个不是没得办法,没得衣裳穿了才去买布呢。”大家看他把布收好,就会谈起生活的艰辛又更起劲地吸起旱烟,水烟,卷烟来。一个疲惫的旅客就会在沉默中受了这些辛劳的好乡里人的感动,觉得人生之中没有劳碌,也就没有享乐,没有疲倦也就没有休息。看了看这些忙了一天的贩客、农夫,也就觉得没有什么生活是过不下去的。他会忽然自足,而随着变得快乐和有精神了。疲惫的心境很难为快乐和兴奋的遭遇所驱逐掉,倒是从恬静,安详,知足,而寻常的气氛里能得到休息。这种惬意的村民旅伴只有在短程车中多,像呈贡车,可保村车,宜良车。再远如阿迷车,就少了。第一因为长程车的行车时间不合适,它是快车又不停小站。第二,坐那么远的车程,上昆明来卖一点豆腐青菜也不上算。短程车是他们的天下。早上天一亮就进城的是有名的青菜车,菜贩们头一天的晚上就把菜挑到车上来过夜了,晚上回去的车上也可随处挂空篮子不必顾忌鸡粪或是草绳会污了哪位衣饰华丽旅客的新装。
学生们则爱和他们混在一起,买一包花生大家剥了吃,交换些谁也觉得新鲜的谈话。看了道旁村庄里大树荫下的土坯房舍,更会想到那里去做客。蔺燕梅她们上得就是下午的末班宜良车。宜良车,就是乡里人爱叫做明良车的。这车经常挂得长得很,它要负担城里同明良煤矿的运输,走起来也特别慢,上个小山也怪费气力的。
短程车上村民们另外二种好伴侣便是闲散不整的兵了,他们也都是农家子弟出身,好比是同胞兄弟穿着不同的衣裳而已。做了兵丁,性情就似乎豪放得多。坐在一起常常听得见大声的笑,他们又是一肚子多么狂妄的谈论呵!
兵丁之外,就是传教士了。他们的衣服最整齐,脸上也最多笑。云南是法国天主教的传教范围,天主教士们的衣饰,黑是黑,白是白的,夹杂在灰蓝色土布的乘客当中便如晴空上银灰色云中的老鸦,又如蓝天里的白鹭那么明显。
这天车上就有一位女教士。她容貌很端丽,举止更安详。微微晕起一点点光辉的纯黑色道袍罩了她修长适度的身体,胸前一片洁白有光的硬领反映着健康红润又雅静的面容。她还是很年青呢;明亮,又漆黑的眸子在那黑帔白里的修士帽子下和善地笑着。帽子披下来的一部份时时拂了身旁一位中年太太的头发,她们正在谈着话。那位太太跟前有一对小孩,大概都在五岁上下。女孩子似乎大些,正和一个卖菜妇人玩,跟她学着剥青豆米,那是卖剩了的,正好剥了晚上自家吃。男孩跪在凳子上,向窗口外面等着看巫家坝起落的飞机,田里的水牛。
“所以我说事情有时候太巧,又有时候太不巧。”这位女修士做了个结束的口气说。“李神甫会正好在那时候去印度,我姐姐姐夫他们又会正好去美国。同时在这许多旅客中会同了飞机,又会邻坐,这才会谈起话来。我自从欧战起了从法国回来后,走了这么些地方家中消息早断了。和姐姐他们同时都在云南这么两三年竟会彼此不知道。好啦,现在他们从李神甫那里有了我的消息,写了信来,这会儿又到了外国了。我自己是多少日子也难得来昆明的,这次特为跑上城来来看他们在联大的女儿,又竟未遇上。”
“你这是因为没有找着她,心上不高兴。你们既然都在云南,又隔得不算远,将来一定会见到的。”那位太太说到这时,修士点了一点头。“只是有一件,我想问问,你这位外甥女儿怎么就这么叫你们喜欢?也六七年不见了,会这么惦记着?丢不下,舍不下,一有了消息,就劳动你从宜良上一次城?”
“她是叫人疼。”修女说。她见车已开了,方才等车时的一段谈话,这位太太很爱听,就像讲故事似的又闲闲地讲起来。
“这是我姐姐他们的第一个女儿,结婚以后第一年生的。那时我也还小,还在初中念书。现在知道他们又有一个男孩了,这个男孩子真幸福,有这么个好姐姐,他从姐姐那里也一定学来一片好性情的。我自己说着说着,又转到她身上夸奖起她来了。”
那位太太听了也笑起来。
“她是不同,她是出众。”这修女的眼睛便望了车窗外的远处,换了一种有深意的声调来说,在这样一位天使似的修女口中听见了这种赞誉的话,谁也不免随了她的声音想到一些极美丽的幻像。
她自己出神了一会儿,然后带点儿羞涩的神色,收回远望的眼光,看了这位太太一下,妩媚地笑了笑,接着说:“家庭中有这种叫人疼的孩子,不但自己父母喜欢。造访的客人,每次来了也都愿她出来,和她问两句话,送她一两件能令她心喜的小东西。因为看见她喜欢了客人就更喜欢。”
“我们那时都在北平,我们住得又近,我简直经常长在她家里。这个孩子跟我有些时比跟我姐姐还亲近。她爱在我怀里作娇,她会用小脸来擦我的耳朵边,更会用睫毛来轻轻触一触我的双颊。我就从心里爱她,疼她,我有说不出来的快乐。”
她说着就看了看蹲在地上,帮了那农妇剥青豆米的小女孩,她的母亲也顺了这充满了慈爱的眼光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她奇怪这位邂逅旅途的女修士,这么一个柔适可亲的性情,怎么会做了修女。
“我常想,这小女儿是一颗明星落在我姐姐家里,是一颗晶莹的明星映入我们大家的眼里。她那么光洁,婉好简直不像人间的。
“她六七岁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出来这个家庭中令人羡慕,喜爱的空气。与其说是我姐姐姐夫的教育好,性情好所使然,勿宁说是这女儿美丽的天性所潜化。
“她能体察别人的悲喜,她更会在快乐时令人更快乐,空气沉闷时来安慰人,使人重得欢笑,重新感觉到上帝的慈悲。
“她温软的小口,那么轻,那么甜地喊一声:‘妈妈。’,喊一声‘阿姨。’时,我们什么心虑也会撇开。看了她深黑,又大的眼睛也在揣测我们的思虑时,谁也再不忍想什么不愉快的思想了。
“她是天生应该受娇宠的。因为我们一齐娇惯她,依顺她,而她却一点也没有因溺爱而得到什么坏脾气。在北平我们所住的一带人家,不论景况怎样,都能适然地有她来作个小客人,她能叫人人觉得是自己一家人。这些是无法教,也无法学的。
“我记得她那时候进了附近一家教会学校的幼稚园。不是我们送她去的,简直是被幼稚园的教师要了去的。起先每天有人送,有人接,后来因为实在太近,连一条街也不用过,就由她自己来回走,我们顶爱看她放学回来,跑得一头细发都飞起来,一下连小书包带人都钻到母亲怀里的样子。
“有一天,我们出门怕得在她放学之后才回来,为了惦记她放学回家见不到人会哭,就一齐往家中赶。我现在还仿佛看得那次的情形,那时候正是春天,院子里的花枝伸出墙外,花影在墙上清楚的印着,朱红大门前,看见她正伏在门扇外哭。石板地上丢着一个纸做的小风车。光着半截的小腿都因为哭得太厉害,哆嗦着了。我心疼得赶忙跑去从后面把她抱起来,她还赶紧弯下腰去把风车拾在手里。原来她的风车做得好,得了奖,忙着跑回家来告诉的,偏偏我们都出门了。佣人在院子里浇花,把门关上了。她身材大小,够不着门环,只能用小手使劲拍门。手拍红了里边也听不见。她伸出小手,妈妈给她吹吹,听她说话的声音都哑了。这个小孩我们从没有叫她冷落过一分钟的,关在门外,自然要伤心了。我姐夫第二天就找了个木匠在大门上,门环底下特别安了一支小门环,只一支。一个可笑的兽头同一个小环,是个小小的铜的,专为她用。事实上她再也未用过,我们再也未曾不在家里等她。后来她大些了的时候,有时候到门口玩,便用那小门环拴住她的狗。”
听到这里,那位太太也入神了。两个孩子也都放开了各人的玩法,挨过来听。男孩子挨到母亲身边,女修士就把女孩子揽在怀里。她说:“这个小女孩像你这么大时还有一件事,说起来也怪叫人疼的。她们幼稚园里有一次开恳亲会。有她一支歌,我们事先谁也被她瞒住了,是她自己的歌词,先生稍微改了改,配的谱。她蹲在台上,学了小鸡的样子,用小手这么比划着唱:
‘ 有个鸡蛋这么大
孵出小鸡这么大
把他装回鸡蛋去
再装也装不下
再装也装不下’
还没有唱完已经把大家都笑死了。她唱完就往母亲这儿跑,半路上却被一位朋友太太抱在手里亲。我想全场的人谁不想亲一亲这个可爱的孩子呢!”
她讲到这里便把怀里的小女孩亲一下,两个孩子听得快乐地拍手,一个问:“她叫什么名字?”一个问:“她多大了?”做母亲的也觉得今天车上很快乐,又觉得这位女修士正和她所讲的小姑娘一样可爱。
“她的名字也妙,”她又接着说:“是自己起的。她要上学了,我们抱着她,问她喜欢起什么名字,到幼稚园去小朋友们好叫。她说不出来。我们就问她喜欢什么东西。那时候梁上的燕子正飞回来,她说:‘喜欢燕子。’姐夫说“‘不错。’‘还喜欢什么呢?’姐姐问。她说:‘小燕子。’把我们逗得笑个不了。姐姐说:‘没法子,凡是小的东西她都爱,她就爱这个“小”字。’我们想:‘小燕’太俗。就问她喜欢什么花。她说:‘梅花。’其实这是说错了。她喜欢的是玫瑰花,不过总省去一个字成了‘梅花’。我们也就顺着她叫她:‘燕梅’,纪念她小时自己起的名字。”
两个小孩子没等人家说完,又想插嘴。母亲便掩了他们口,自已问道:“真是的,先别问这小孩子姓什么。小姐,您贵姓我们还不知道呢!”说着笑了一笑:“我们姓白,也是战后才来云南的,就在前面不到呈贡的地方,桃源新村里住。再过来时请下来玩。您真和气,肯亲近人!您是一个人走?”。
修女也笑了,说:“多谢您,我姓杨,我们做修女的是不单身出门的。所以在街上您看见我们都成对儿。还有一位法国修女,她说得一口好中国话,要是她在这儿,也有趣儿得很。您上车以前,她到另一节车去跟几位宜良的教友谈天去了。”
那位太太听了忙说“这可对不起了,占了她的位子!”
“不要紧,不要紧,您尽管坐着。她多半不会回来,她也能谈得很,我们大概下车时才碰头。别管她,还是说咱的。我说到那儿了?”她笑一笑看了两个小孩子:“哦,她姓什么,对不对。她姓蔺。这会儿她可不是小孩子了。我算算看,她比我小十二岁,这会儿也十九了!”
说着又不免自己默想起来,四五年前分别时,她的模样,现在更不知道出落得怎么样了。
“后来她进了小学,和从前一样先生和同学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男孩子们爱打架,燕梅不许他们打,他们就不打,可是为了抢着和燕梅玩,就更打得厉害。他们有这么一种玩法。把燕梅推在一张小椅子上坐着,两个男孩子在前面打,有时是真打,有时是假打,虽然也总打成真的。打败了的就半天不准和燕梅玩。但是日子久了,燕梅就反对这玩法,她反而多和打败的玩,于是大家就都装做打败。后来就是连碰也不会碰到一下的也躺地上装被打倒!多么顽皮的孩子呵!我到学校去常看见他们东一个西一个笑嘻嘻地滚了一地喊燕梅来拉他们,说他们是被打倒了,打伤了。气得燕梅什么似的。
“看去他们的游戏里没有燕梅便起不了劲似的。女孩子有时爱分成一堆一堆儿赌气玩,所以哪一堆儿都想拉燕梅加入,燕梅却和谁也赌不起气来。大家和和气气一块儿玩时,就都听她的话。其实她并不出什么主意,她从幼在家中当小宝贝,听人家话听惯了,所以她在学校中虽然是领头,她其实是听大家的话的,因此也就玩得很好。如果做什么比赛了,那么发奖就又是她。仿佛不是从她手中领奖,就不如不赢似的。她就这么在学校里长大,到了我出国那年,她有点病,便没有再上学,家里也因为快到暑假了,都搬到北戴河海滨去住。那时她十四岁,正是事变的那年,我因为出国要在秋天,便也一同去。
“她的病慢慢养了自会快好的,所以我们倒像是纯粹避暑那样,玩得很快乐。她学游泳,学得很快,只是医生不准她参加那年的比赛,说太兴奋了于她不宜,怕会留下个神经质的底子。我相信她如果去参加,得不了第一,也定会得第二,那时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中,只有一个比她大半岁的英国女孩子游得和她差不多。她两个真是要好得不得了。
“病势一下子不发展了,她的气色便一日好似一日,为了打好身体的基础起见,我们赞成她索性多养些时。医生的话到底有道理,她气色更慢慢好起来,人却变得大人样儿多了。自从她害病以前容貌上便显出一种从前没有的美来,性情里也多了爱思索的成份,对人对事的感情成份都极深,她热情得如一个小火炉子。我真觉得这种性情对健康之不利更甚于任何病。
“无论如何,一方面休养得好,一方面到底还不是沉湎在思想中的年纪,所以虽然有这倾向,却不深。她仍然活泼,快乐像早上迎了旭日才开放的一朵花。”
女修士说到这里,女孩子已经蹲下去又和卖菜妇剥青豆米去了,男孩子也有一个农夫用小草棍儿逗他玩,他们把小草棍儿插在豆子上做成各种小动物,农夫的孩子会用一片豆叶含在口里吹哨子,他学不会便只顾拼命吹。母亲看了他们笑了一笑,就又用眼光来邀请修女再讲下去。
“游泳比赛那一天,我们坐在一个有篷的小木船上去看。成百的小木船集在终点地方看。因为是海滨浴场的关系,比赛不能不到离岸稍远的深水地方去举行,两只黑色的大平底船相距五十公尺下了锚算是起点和终点。成年男子们的比赛固然精彩,但是夏天烈日下看那种激烈的竞争实在也没有多大意思。我们是要看燕梅的好朋友伊利沙白夺标的。燕梅也算是她的小保护人,所以我们可以特别泊近终点,和伊利沙白家中的船靠在一处。
“少女组最长的比赛,是二百公尺自由式。其实姿式并不限制。这种姿式英国女孩子们游得特别好,燕梅学得也是这种姿式,她们只学这一种,身体既平又直,也比较快和好看。伊利沙自参加了五十公尺,百公尺,同二百公尺的比赛。
“她们的节目开始了,看的人耳目为之一新。她们有各种颜色的游泳衣,和小帽子。她们又有小鸟似的喊叫的声音。第一项五十公尺自由式,伊利沙白就轻巧地首先游到终点的船边,触到了船舷之后,等别人也游到了,她便回身游到我们船边上,燕梅伸手拉起她来,两个少女抱在一起欢乐地喊着。伊利沙白的父母在他们自己的船上也向着这边笑。下面是五十公尺蛙式,第一是个日本女孩子。她甚为吸引她俩的注意,因为她们事先未发现这个有力的脚色。她每一动作都有效地激着海水使身体向前一冲。她比那个第二的至少占先五公尺。我们都相信如果有她在第一项中,伊利沙白一定要很吃力。我们知道蛙式不宜于短距离,她未参加第一项五十公尺自由式大概是这个原因,每人只许参加三项,她一定是要用蛙式在百尺和二百公尺中取胜,那么真不知道伊利沙白能否快过她。这些女孩子都怪好的。我们一点偏心也没有。不过伊利沙白容貌姣好,更易赢得观众的偏爱而已。
“我们谈到这里,那个日本女孩子已经跳到大船上受观众的喝彩了。伊利沙白的父亲在那边向他女儿点头,用手指了指大船上。伊利沙白十分自信地笑着,燕梅一只手紧紧地抱了她。
“跟着几项之后,便是百公尺自由式了。这百公尺是从我们这边下水游到对过船边再回来的,燕梅的手几乎发抖地接过伊利沙白的披肩看她走上大船去,站定了地位。
“一声令下,伊利沙白极优美地跳下水去。浮起来时,一肩占先。可是日本女孩子这次游得好奇地快,到那边船时与她相平了。我们看出伊利沙白这五十公尺游得不及上次快,因为她拍水的节奏不如上次严整。转身时,那个日本孩子也特别敏捷,所以回头时竟领先了。
“大船小船上看的人整个把眼光集中她俩个身上,那第三名以下的此刻才到那只船边。这时除了水声以外只听见司令台上旗帜被风吹得拍拍地响,没有一个人不是屏息静看,燕梅两手抱紧了自己胸前,紧张得都呆了。我想起医生说的话,真怕她太兴奋了。便揽她在怀里,她只仰起脸来看了我一下并未如往日那样带笑。可怜的孩子,这不过是看人家比赛呢。 又转过来之后,伊利沙白在水中看了那日本女孩子一眼,人家只顾游得快,并未看她。她也就把身子再一挺直,一心顺了浮线游去,她倒底是个有自信的孩子,匀称的拍水声又听见了,马上见效,好像音乐似的,一个进行曲的调子推了她向前。在八十多公尺地方追平,激烈地竞赛到九十公尺抢出半头去,她俩个是相邻的两条水线,溅起的浪花,打在人家身上,雪白的泡沫,映了日光更加晶亮,四周一阵掌声中,深红色泳衣的伊利沙白先触到船舷了。
“伊利沙白一手扼住船舷,纵身抢先向上一蹲,忽然见她似乎被什么东西伤了,脸上痛楚地抽动了一下。那时欢呼鼓掌的声音大大,她一定叫过一声的不过没有人听见。可是当可是当她举起手来答礼时,她正向着我们这边,我们可看见了。她右臂下湿湿地红了一片,顺了水珠在雪白的臂膀上向下淌成树枝样几条红线,上面的红水也漾开了去。
“‘那是血呀!’燕梅喊。她一下站了起来弄得小船晃个不了。她无法跳过大船去。中间许多小船都在浮动着。她也是穿了游泳衣的,不过下面围了条花格子的短裙,那是北戴河少女们寻常的装束,她解下裙子便跳下水去,游到大船去了。我们谁也没把她拖住。
“她轻轻按了大船船舷也上去了。那里已经有许多人围上伊利沙白,我们知道大概燕梅说的是对了,便同伊利沙白的父母催船荡过去。这时游泳水线上船都挤满了。
“我们上了大船,看见伊利沙白倒在燕梅手臂里,两眼紧闭,脸色惨白,那个日本女孩正捉住她的手,一个医生用绷带为她扎紧止血。血还是涌出来。手臂上的海水此刻拭去了,但是我仍觉出那么咸的海水会叫她多么疼。伤口是划开的一条,看去很深,有四五寸长!大家都不知如何才能代她受这痛苦,只有看着医生给她包扎好,打了一针令她安定。她呢,仿佛有燕梅抱着她也很知足了的样子。一切停当了,把她交给父母,我们也一起回来。那天日本女孩又得了二百公尺第一名,她比伊利沙白多一个第二名,得了总分第一的锦标,后来还到伊利沙白家看她一次。燕梅则整天在伊利沙白家守着她。
“惨剧的发生是因为那只木船年代已久,比赛前也没有细看,也没有想到将将在水皮儿底下,有一个尖钉露了出来,伊利沙白向上伸手时,身子已被竞赛时的速度推得紧贴船身,这急速向上的一伸手,便擦了尖钉而上。还算不幸中之大幸的是没有擦到肘上的血脉,如果那样,真不敢往下想了。
“她的伤口过了一个星期不但未见好,反而化了脓。她父亲是清华大学的教授,那时为了考新生的事,非回去不可。燕梅和她,两个孩子就出了主意要留下她来。我们两家因为孩子的关系也混得熟了,好在地方也空,竟答应了。伊利沙白的母亲叮嘱了她几句话后就带了两个小些的女儿,同她父亲一起回北平去了。
“从此我们的这个病人简直成了看护,一天忙个不了。我们看她高兴地做那些看护的事,知道对她自己养病无妨,既然无法制止她也只有笑着由她去。她早上要去山上为伊利沙白采回野花,又要再出去到水果市上为伊利沙白选择鲜果。伊利沙白的医生来了,她更是当然护士,她包扎换药学得很快,我们也确信她的工作不会令伊利沙白感到半点疼痛。她看护病人犹如一种嗜好,她的操劳便是一种慰安。
“化脓是暂时的事,伊利沙白渐渐好了,她便坐在雪白的床前,敞开了窗子,两个人看了随风飘动的窗纱,和窗外青翠的野山,松树,谈天。
“她因为是我姐姐唯一的女儿,所以虽然还不到十五岁,我们已觉得她是个半大人了。看了她柔和的模样,有时也会想起她的将来,我们想:‘将来真不知道她的恋爱故事是个什么样子的。她现在恐怕还不知觉,上帝既然一直厚祝她,愿将来一仍厚视她。’修女说到这里,那音调便和祈祷一样。
那位太太也不觉顺了她颔首。她又想到这女修士自己的身世几乎忍不住要问话。
“后来这孩子简直更妙了。”修女说:“有一天早上屋里不见了她俩,过了早点的时候回来了,回来的是三个人。另外一个农家女儿,怪好玩的,晒得黝黑的脸,圆圆的眼睛,兰粗布的衣裤。光着脚丫儿,穿一双黑鞋。三个人都抱了些花草、萝卜青菜西红柿的。也许是因为有燕梅在一起,她特别地不畏缩,出奇地大方。伊利沙白的中国话说得不怎么流利。燕梅真能给自己找事,一起玩时又要当翻译。真够她受的。我们让她们一起吃早点听她们说。
“原来这个小姑娘是燕梅每天早上到山里摘花时认得的。燕梅是摘花,人家是拾菌子。才两天熟了,就要好得很。可是每天燕梅都不能同她多玩,为了惦记家中的伊利沙白。她也要早些把菌子拾回家去。好到市上去卖。有几次,两个人实在分不开,时间已经晚了,菌子便由燕梅带回家来,算是卖给我们了。怪道这几天,我们饭桌上连着吃菌子。
“燕梅回来常常跟伊利沙白谈她的新朋友和她们在山上怎么玩,说得伊利沙白看了窗外的青山也直想去。这天伊利沙白自己已经得到医士允许可以出去玩了,只不准撤开腿快跑与下水。正巧那女孩子的村里有一家的母牛才生了一头小黄犊子。她俩一早上山去帮着拾够了菌子,就赶着一同去村子里玩。人家家里看了那一大筐子鲜菌,不好意思收下,才送了她们这些蔬菜。她俩又送给人家花,人家就又叫女儿帮着她们拿回来。
“吃早饭时三个人不断地说那只才出生的小牛,说着说着燕梅就鼓起勇气和我商量:‘阿姨,咱们把那只小牛买来好不好?’那个乡下女孩说:‘贵得很呢。’燕梅自己有一点点钱的,她便拉一拉伊利沙白的衣服说:‘伊利沙,咱们凑。’又问:‘有多贵?真想买!’我知道她喜欢这小牛,也明白她是真想买。她这孩子有点顾前不顾后的。我就拦住说:“才生的小牛,买了来,谁给它奶吃呢?’她听了刚要开口,又缩回去了。我说:‘想连母牛一起买是不是?’她也笑了说:‘那么等断了奶再买罢,阿姨!’我说:“那会儿都该回北平去了。再说已经断了奶的小牛村子里多得是呢,恐怕你也未必就想真买一只。瞧瞧你这个糊涂孩子!”燕梅听了,吐了一下小舌头又去吃她的粥。伊利沙白也随了燕梅喊阿姨的,她说:“阿姨,我们可以每天上山去拾菌子然后再到村子里和她玩到吃早饭时回来?’说着又看了看姐姐和姐夫。姐夫笑着拍了拍她们答应了她。女仆一面收拾桌子一面说:‘小姐们,加上你们两个眼睛尖的,山上菌子怕不叫你们拾光了!”
“后来的事情就有点惨了。她们三个玩久了,什么话都谈,就慢慢地知道了那女孩子的身世:她才十三岁,叫做什么银凤。因为燕梅她们认了干姊妹,我们也就随着都喊她银妹妹,她家里很穷,没有牲口,没有地。有个哥哥,替人家赶驴,做导领游客的生意,父亲已老,垦了块山坡随便种点青菜,也没有多少收益,妈妈是个洗衣服缝穷的。银妹妹已经许了人家,许了人家做童养媳。她本来早该过门了,可是那家的男子没出息,景况混得一年不如一年,家里就舍不得送过去,倒是吃自家的饭长大。现在看银妹妹长大了,也能做事了,人家又要催着接过去了。
“银凤讨嫌那家伙得不得了。常常想起来就哭,她的可怜的事迹多得很,这会儿也没法细说。现在这两个干姐姐就又要出主意定要想法子不要她去,这真是件难人的事,当初收了人家的钱,实在等于是卖了一样。
“这事比要买那头小牛可不同了。她们怎么商量也没办法。
“我那时候替燕梅想,她将来长大了真不知道怎样能忍受这个世界!这世界上有几件事是真快乐的?也同那小牛一样,村子里有多多少少,她能都买得完么?偏偏她天性又是如此不容有一根梳不光的头发,不能忍见一钉点儿不幸的事。我敢信,她自己如果做错一件不可悔改的事,她会宁愿死去!这次为了别人的事为了一点不平也害得她大病了一场。
“替银妹赎回文契的钱她们没有,即使有,事情也不能算完,这次就算弄成了,还有银妹的终身呢?许多女孩子这样出了门,将来倒也不怎么样,一样地过了一辈子。倒是赎了出来,过一两年,生活所逼反说不定又真正地卖了。
“他们事机又不密,被别人都知道了。银妹的家里明知没用,倒不怎么样。那一家则起了坏心,说燕梅他们干涉别人家务,又说我姐夫什么的另有打算。
“当时居然闹得很紧张。他们打算敲竹杠。燕梅她们偏不怕,背着我们去抢白了几句,结果自己气哭了回来。从那时起一天到晚想这件事饭都没好好吃过一口。
“于是银妹有一天竟被那家伙找上门来大闹一阵还挨了打。他一脚踢伤了她,躺在床上不能动。燕梅她们知道了要去看,我们怕出事,不敢放她们去。那家也怕事,就始终没敢让她们知道,怕她们会来。但是北戴河是个小地方,她们到底听见说,知道了之后,终于偷着去了。
“她们是在一个晚上偷着去的。到了那里三个人哭得好不伤心。一路上回来愁眉不展地,在心上盘算,也真是冤家路窄,在一条山径小路上,对面那汉子正吃醉了酒,迎面走过来一下子看见了她们。她俩躲也没处躲,吓得要死。那醉汉嘴里不清不楚地骂了她们几句就要伸手抓燕梅。燕梅吓得向一后退,绊在土埂上,站不住倒了下去,一下倒在路边酸枣丛里,一身头脸都刮破了。伊利沙白胆子到底大些,她喊了出来,还打了那醉汉一拳。那醉汉哪里会在乎,正闹得不可开交。
“她们出门后不久我们就知道了,忙派人去找。这时正好赶到,听见伊利沙白喊,就忙着吆喝着赶过去。那醉汉看有人赶到,才放开跑了。
“燕梅又是气又是惊,夜里在外边受了凉,回来当晚发高热,说胡话,病了。那汉子后来知道酒后惹了祸,也不再想敲竹杠了。我们一面又告诉燕梅没有好办法以前别再出事,免得那女孩子受苦。燕梅病了好几天,伊利沙白倒好了。她母亲来接了她去。那时七七事变已起,我也赶到了上海准备到法国去了。走时燕梅还在病床上,好一阵,坏一阵的。还是一心想她银妹妹!”
“你离开她时,她十五六岁?”白太太一气听完,长吁一声,问。
“是那么大。”修女说。“这会儿都已经进联大了。真不知道性情变了没有!”
“这会儿多么娇养的小姐也逃过一次难了。”白太太说。
“性情呢,还是不变才好。干吗要变呢?多点历炼就好得多了。”
“我知道性情想变也变不了。”修女说:“可是不变呢。又看她不免一生受不完的苦。”
“叫人怪惦记着的就是了。”白太太说:“可是活又说回来了,谁能一辈子全不受苦?比方说从前多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姐们,几年不见,现在到了后方碰见了。有的结了婚作了人家。一家大小挤在一间房子里,洗衣,做饭,抱孩子外,还仗着上过学,也出去做事呢!”
“可是那个到底不同。”修女说。
“不过历炼多了,哪方面也都是好的。自然啦。”白太太伸伸腰说:“你惦记你外甥女儿自然也难怪。我都怪想见她一见的。我认识不少联大的人,我打听打听看,也许认识她,我自己一年之中也是难得上昆明两次,联大地方又宽。现在又正放假。”
“我也是因为她们放假,不好找,东一处,西一处的,校舍分散得很。”
“姓蔺?”白太太是真惦记着:“是不是?真是个好心眼儿,大家子出身的。这会是个大姑娘了!”
“姓蔺,蔺相如的蔺。”修女说:“学校里打听她倒容易。她出名得很,人人知道。不过说是参加服务去了。我到了西车站她们服务的地方,又说她刚走。”
“我就知道么!”白太太紧接上说:“这么一个女孩子长大了自不会寻常的,她在学校里,人缘儿不知多好呢!”
“我倒说是她人品不知要出脱的多漂亮好看呢!”修女笑着说。她自己看去才真美丽呢!
话听到这里,白太太心中又提起了一件事,她爱这女修道士俊美,聪明和她的谈吐,人物,她早纳闷她的身世。现在听了这一大段话,又多知道了她从前大概的情形。心上更想用话试着问问。不过这话到底难于起头儿。她倒一下子愣住没有了话。 这时窗口的风忽地凉了。车里的人转向窗外一看,知道昆明夏季的阵雨要来。修女正被白太太看得不好意思,就说:
“让我帮你关关窗子,雨要来了。”她们便一齐站起来,弄了半天,那不灵活的大木板窗子才关上。一车中各个窗子都是叮叮当当地敲着关。雨说着话已经下起来了,挺大的点子,敲在窗板上响,车中马上觉的太凉了。
十一(下)
她们回过头来坐下时,眼前一亮似的,有四个整齐好看的女孩子从后面一节车里走进来,全是学生打扮。像是找个没有雨的座位似的,不过这里也没有座位,她们就站在那里。只听见一个走在最前边身材小一点的说:“站一会儿算了,只要没有雨就结了。反正也快到了。”说的是悦耳的北平话。
修女呆呆地看了这四个女孩子,白太太用肘轻轻碰了碰她说:“看去都是联大的学生,我来问问看!”
“你倒比我还急呢!”修女笑了说。
这时又听见她们四个谈起话来,她们便先静听着,一方面才从新打量,仔细看这四个倒底谁顶美。这种看法几乎是任何人看见了几个女孩子在一起时都不免的。
最前面先说话的这个,看起来最聪明,最能说,爱笑。就是嘴唇显得薄些,似乎是个厉害的角色,年纪也最轻。后面那两个身材很好,穿着一式的衣裳,像是一对双生姊妹,打扮得一样齐整,又都俏丽动人。赤脚,穿了露空的皮鞋。引人注目的两双线条匀称的腿。可是最惹人喜欢的要算当中的那个了,她身材不高不矮,眼睛特别好看,皮肤特别玉样的有光泽又细腻,打扮得却偏学个顽皮孩子,不肯那么多修饰,她有些孩气,却不似头一个那样爱闹,可是那鼓着的小嘴也够像个难缠的样子了。她手中弄着一个考究精致的旅行小提包,这提包尊贵的色泽同型式正配着她的气质。她似乎有点心事,虽然也随着说笑。
她是这四个的中心,她们说话多半是对她说,那对姐妹中看去大一点的一个,用一只手挽了她,她也就势倚在人肩上。 她发育也很好,举止动作大方之中还带着音乐似的节律,说话的声音像是撞在人心坎儿上,令人不得不感到愉快的小音符。
“我想,”白太太又轻轻地对女修士说.“你们外甥女恐怕未必能比那个更好看。我还觉得她那性情会叫她不及这四个健康。不会有这么好血色。”
“这话倒是有道理。”修女说。“咱们问问看。我想她们如果真是联大的,一定会认得她。”
白太太的女儿也正看人家,她并且伸出手去触人家的提包,想和人家说话。白太太就笑了起来,说:“倩倩!看你这个莽撞劲儿的。也不会喊一声儿:‘姐姐’,就要跟人说话!”说着又对那位小姐满面春风地讲:“这个提包真是怪好的。不是昆明本地买的罢?”
那时那位小姐弯下身去已经接了倩倩的小手,刚要问话,听见了白太太说,就挺规矩忙抬起头来打招呼,那三个也都停止了说话。
“倩倩是你的名字吗?”她笑着偏了头看着小女孩:“多美的名字!跟你一样美!倩倩!”
“人家问你的皮包呢!”那个比较小的看了白太太同修女说。她手中大包小包不知多少。
于是这个就看了看手中的提包,娇娇地说.“这个吗?是我爸爸给的,他从外国买的。”她觉得不好意思,正因为它似乎在这车上显得太引人注意了。
“别那么提着了,怪累的。”白太太说:“来,你们两个小孩让开地方给姐姐们坐下。你们来坐着说话罢。”
小孩子忙着让开,她们彼此看了一下,却不来坐,只都忙着客气。这个把倩倩抱回凳子上,说:“乖,你坐着,我们就要到了。
她又弯下腰去,把提包放在地上,和小男孩说话,她蹲下去看他用青豆米做的小东西。“这些小宝贝是什么?小猫?小狗?”
那些小东西其实都一样,一粒豆子插四根草棍算是腿,不一同的是有的有尾巴,有的没有。
“这个是小猪猪!”男孩子自己把嘴拱起来说:“这个是小兔兔!”他又把两手竖在自己耳朵上。这个听他说话的大姐姐也不觉学了他的样儿:“哦,猪猪!哦,兔兔!”一车人都听笑了。
白太太看着这样的女儿心里爱,她把人家拖过来问:“你们下乡来玩?到哪个乡下?你们是联大学生?”说着又让坐。
“我们都是联大的。”那个大一点的说:“我们在呈贡招呼难民。”
那修女再忍不住了,她问:“你们贵姓呀?我这回是上城来特为看你们一个同学的,也说她服务去了。”
“说不定我们认识。”被白太太拉住了的这个说:“她两个是姊妹,姓梁,梁崇榕,梁崇槐,她叫范宽怡,我们喊她小范,认识人顶多。我是蔺燕梅。……”
蔺燕梅!是她?是她!怎么会是她?怎么就是她!
蔺燕梅!细看看可不就是她!女孩子这几岁中正是变得快的时候,那些小孩时的样子仔细一看就都分别出来了。可不清清楚楚地就是她!长得这么高了!长得这么好了!那甜蜜的样子,柔和的神气,竟完全都在,竟变得更深醇,更浓厚!这是上帝多么大的恩惠!在我们没有劳神,没有用心力的当儿,稳稳妥妥地,仔仔细细地把她调理出这样一份儿人品,又送回到眼前来!人在这时候怎么会不对上帝景仰同感恩!正如漫漫冬夜之后,睁开眼看,花儿含苞了!草也翠绿了,没有忽略一点儿风的温度,或是一个小虫儿应有的颜色!我们感到这恩典岂不是应该的,但是多少人不以为殊,甚至身受的人都常常觉得是应该的,仿佛上帝欠他的似的!
听听她的口气!她“叫”范宽怡,我“是”蔺燕梅!这个“是”字!“蔺燕梅”三个字似乎不应该有人不知道呀!听听这个口气,她竟是这些年来一直为所有的人所眷爱!
“我怎么会认不出她来?我怎么会觉得这样的一个人品,站在跟前的,会是别人?她怎么也竟认不出我来?她的阿姨?她的亲爱的,宝贝的阿姨?”修女一直怔住了:“可是我的变化又岂是少!看看这黑色的丝道袍,这裹了我全身的!这木制的数珠,这金质的苦像,这白色的胸饰同帽子!”
白太太也不知道喜欢得说什么才好了,她是这么一个好心肠的母亲,她因此呼吸都几乎兴奋得停止了。
“呵!阿姨!阿姨!阿姨!哎哟!我的阿姨!”蔺燕梅认出来了!这是她的阿姨!是她从小心爱的,美丽的,娟秀的阿姨!自小伴了她,做她的姐姐,做她的教师,游伴,保姆,母亲,及她一切心事的倾听人的阿姨!现在五年不见,又回来了!她的双眸,藉了自幼时深蕴的感情所领导,及她阿姨神态之诱致,看透了这道袍,这服饰,数珠及苦像十字架的障碍,认出这是她的阿姨;这是她有悲有喜,有血有肉,有玲珑的心窍,懂得她,也爱她的阿姨。
她扑过去,跪下去,几乎可以说是倒了下去。这简直是最精美的手工所制不出的紧贴,最细腻的雕刻所摹仿不来的神情,她全身,她恨不得全身都踡伏在她阿姨的怀里,贴在她阿姨的身上。无论她是得意或失意,她既是单身在外,她要把身体和灵魂交给她阿姨,由阿姨带走,带回去,回到从前无知的日子去!可怜这么为上帝所厚视的女儿,都会有这种令人无可奈何的渴求呵!人生!人生!怎么才能令我们硬得起心肠过下去呵!我们无知而有知,无欲而有欲;要胜,更要强,我们得意,还凄凉,我们终于由少而长,由长而老,终于死去而与草木同朽呵!
蔺燕梅有许多话要说,修女有许多话要说,白太太更是有多少话告诉她俩,小男孩,倩倩,以及梁家姐妹,小范,谁不是为快乐和兴奋所紧紧抓住了喉咙有多少话倾吐不出来?
蔺燕梅用手摸索着这黑色有光泽的道袍,用脸偎在它上面。她有点畏惧,又一心喜爱;她既怕这袍子会变成一堵墙把她阿姨同她分开,她又爱这长袍,因为无论如何它是在阿姨身上。也许阿姨会被道袍分开,那么?那么她也把身体钻进道袍去!
车里面的人静了下来,车外的声音便又重新被听见。雨势是小了下去,只剩得一滴半点,天色已经晴了,过滤了的空气中传来的车轮声特别清晰同快乐,刚才过了西庄,此刻过了獭迷珠,现在快到桃源了。白太太不得不要下车,一面提起随身带的东西,一面仍眷眷不舍,到了桃源,她们帮她招呼了小孩下车,看看车子又把她们留在后边了。
谁也有这种经验,在不经意时会遇到了一生难忘的人和事,如白太太今天这样!她不知道哪天能再见到她们,也不知道如何会再见她们,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们,可是她今后的日子里再也不会没有她们的影子与今日的情况。此刻在暮色中领了两个小孩回家的路上,她一心只想着这可爱的修女和她眷念的甥女。“今天是真巧,正说着不巧呢,可巧就遇上了!那个孩子真好,那四个都好!这个修女更叫人喜欢!”她想。可是她恐怕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问出这个修女的故事了。
在车上,小范真伯蔺燕梅跟了她阿姨到宜良去。还好,她阿姨把她还了她们,留下地址,又告诉她们,在离联大不算远,也在北城的平政街上有一个天主堂,便是她在昆明的通讯处,她上昆明来就住那边,又告诉她,一位老法国神甫叫做危赫澜的便主持那教堂。她们在呈贡下了车看车开了,才走出站。
呈贡县城离车站有十里,范宽湖他们的收容所在江尾村,离县城又要向前再走三四里,那里便已到了昆明湖东岸。隔湖与碧鸡山红色削壁遥遥相对的是贡坝子的平壤与水畔的湖田。在这季节正是青翠好看。她们从车站下来,到坝子里要先经过一些曲折的山路,好在车站上经常有等着客人的马匹,十几里路在客人正是个好骑程,对于接晚车的马夫说又是一日工作之后回家顺路的生意,这两个原因常造成一伙快乐的行旅。
四个女孩子都上了马。小范因为独自来往的次数多,已有了熟马夫,梁家姊妹虽然也常上城,但总是姊妹一齐走,不常和赶脚的谈话,故此,人家认得她们,她们认不得人家。
她们骑着马转过村角,踏过石桥,渐渐走上山路,四个人都因为蔺燕梅巧遇她姨母十分高兴,说笑不了。小范一马当先,手中还提了一包比较重要的药材不肯交给马夫,又要回过头来抢着说话,不料马一上坡,背一拱,险些滑下,忙伏在鞍上喘气。后面梁崇槐就笑着说:“告诉你把东西交给马夫,不肯听,骑术不精,何苦逞能呢?”
小范恨得咬牙,无奈马正向山上走得不稳,又不敢回头,只能说:“既然你骑得好,何不替我拿一下呢!”
“我也没吹骑得好,这么简单的逻辑也不清楚。”梁崇槐仍是笑:“我两双手就没敢离开鞍子。”
后面梁崇榕和蔺燕梅正并辔徐行,听见小范斗口吃亏,便彼此挤眼。
“你这个人就是说话变得快。”小范说;“早上还说不进城,怎么随后就又来了?是不是怕我拖你帮忙办事?要是进城有事,怎下午又回来了,是不是一天不见我哥哥都不行?”
蔺燕梅心事里本来也有这一桩的,听了这话心中一蹙。梁崇榕也是早上进城下午回来的听见这话也带上了她,正想把话岔开,只听见梁崇槐又乘虚攻入:“越说越下作了。真是这么个明白人怎么说话净露空子?有事进城就不许早上去下午来?你自己是不是也一样呢?”
说着三个人一齐笑起来了,崇槐回头看了看说:“我们是专程来接燕梅的,这也不明白!”
小范说:“知道我是糊涂人就好了,也别跟我费口舌了。我把燕梅请了来,人情叫你顺手接过去。专程来接的,会在另一节车碰上!那么燕梅还是专程送她阿姨的呢!罢罢,就算她是你接来的。反正人在这儿了,我正好让步,真正功成身退,大将风度!”说着自己也笑了,便加鞭前去。
她的马夫一边招呼着马,又挥手令后边的马赶上,说:“天色不早了。一路还远,大家紧着点走罢!”
可不是天色已经晚了!西山上的落日,已快挨到山岭,四野景象都黯下来,这一带山上都是野松,此刻都是黑色的了,山径为了土色是深赭的看去使如古老红木家具的颜色。野草里的虫鸣,灌田的山水淙淙声陡然清晰起来,寒风也觉得了,特别方才下过一阵雨,故分外觉得清凉。她们的马赶到一起,结队走,话也说得少了。这样安静了一刻,腹中不觉饿了,人便特别困乏想快点走到。过了两座小土山,再盘着一个比较高的,转过去,就上了第三个坡,那里大路边站着一株枝条委地,累累结了梨子的老梨树。小范便指着对蔺燕梅说:“过了这树,再下坡时就可以望见呈贡城同湖了。”大家才又慢慢地缓下马来谈话。
“这不是等于路边的里石吗?”蔺燕梅说;“这样的里石有多么可爱!”
“开口就是‘爱’,这倒是你说话的本色,”梁崇槐说:“五里一颗花红,十里一颗苹果!多好!可是我问你,大余听见这种说法,是不是又要来篇议论给你更正?真可怜,我常想,一个蔺燕梅叫大余调理得快成个没有生气的,美丽的木乃伊了。”
“今天你好像是专门拌嘴似的。”小范说;“字眼儿倒是满漂亮的!木乃伊算了还加上什么美丽的!来燕梅,她欺负你,别理她!”
梁崇榕就笑着和她妹妹说:“这两个凑合到一处去,还是别惹她们了。这两张嘴,一个做好,一个做坏的,哪还当得了?”
梁崇槐偏不肯停,她说:“难怪小范巴巴地把人家找了来!不过,你这话说得好,若有作坏的一个,谁也不会想到是燕梅!”
“这会儿再讨好就嫌太晚一点儿了!”小范到底又占了上风:“不巧你又不打自招,原来还是我去把人家找了来的!哦!”连马夫们都听笑了。
“你就是一心里专门记这些小意气。”蔺燕梅用鞭梢试着打她说:“这么半天还没有忘记!也真亏你!”
果然过了梨树,再走下去不远,望到黛黑一带石城,看见呈贡了。看见了城镇,也看见了村庄。有了人家,就有灯火,暮色更深沉了,只有远远湖光,在树林隙里露出一片白来。
绕着炊烟袅袅而徐飞的是归鸦,它们的叫声好不沙哑,闪在铅灰色晚空下的白点是鹭鸶,昆明湖畔正是白鹭们的家,这里白鹭真多,它们的巢就筑在官道旁的高树上,从山上看去,那成行的树虽在暮色中也在田野里画着清楚的纵横线。
炊烟混在暮霭里,把天上更弄得黯淡,晚炊的烟好比是和暖的家里伸出一只招呼的手,这委婉舒展的手臂伸到高高半空里把你从远处深谷中招回来,从树林边溪水流过处招回来,于是你不得不欠个懒腰提起已经累了的腿步,穿过田埂,穿过邻村向自己家中走去。
它是这么一种柔和又令人起乡思的东西,而家庭又是这么一种多少带点排外性的东西;那么看了炊烟起处的旅客,谁能不想:“那里是别人的家呵!”来呢?
蔺燕梅离家一年,忽地在一个极不愉快,极端想找个人哭一场的下午竟遇见了比母亲还适宜于听她倾诉的阿姨,不巧几分钟就又分开了。她此刻身体疲乏之中,固然对了这村景也觉得刚底是快点走到一个朋友们聚会的地方休息一下才好,但是乡思一旦蓦地袭来,与其去一个到底比不得家中的地方去求欢笑,还不如找一个索性更荒凉的地方去哭。
她能找到那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去哭吗?真有那么一个地方,她又未必就去哩!这么一个受所有人宠爱的女孩子已经失去了到一个荒凉地方去哭的勇气了!
真有家在此地,就能松开她一心不快吗?像她这样品貌,又正当易受干扰的年华,这不快又哪是回家便能解决得了的?她与其回家,不如说穿了,莫要脸红,还是回昆明合适些。她人在马上向呈贡去,心却依了铁路往昆明走哩!
开车失事,有什么要紧?同学们埋怨有什么要紧?她只恨一个人,他为什么不能原谅她,安慰她?他应该护持着她,偏袒着她的,怎么倒像是站在她对面的了!她怎么竟始终征服不了这个人?她怎么竟一点儿也不能叫这个人在她面前低头!好骄傲的一个人!她简直觉得他无礼,无礼,无礼已极!她简直恨他!
她也许需要一个人来伴她哭。是谁?伍宝笙?她不忍,她怕她也跟着难过。小范她们吗?太快乐了,太快乐的人不会想到她的处境的,又何况她们还未必知道昆明的事,她还要瞒她们。想起这事,心上又不免一酸!还有呢,凌希慧?太强了,会撇起嘴来的。乔倩垠?又太弱了!
她想着总有一个人,可是就是捉摸不住脑中这个人影,这个顽皮又可亲,朴实又有趣,那么天真无暇,永远快乐的孩子,那些没完没尽的,逗人笑的动作同事情!但是他是男孩子,又从不见他哭过,所以简直同哭联想不起来。虽然今天下午多亏他劝慰的自己。
有时人在旅行的时候心上想着将要到的地方,那么就或是急躁,或是欢喜,也许疑虑。有时又会想念着将离开的地方就多半是留恋,自然也可感觉到解放,无论如何,总似乎心上有一根弦与才离开的地方系在一起,越走得远越扯得紧。这两种情形皆不及第三种难堪,就是两头都不喜欢,恨不得就永远这么流连在路上。离开的地方,我们回过头去,看他不见,便好当他不存在,将去的地方,向前也找不到,谁能证明它是实有?我们无可奈何地,欺骗着自己,贪婪地一分一秒地磨这两幕剧间换景的时光。虽然我们明知道下一幕早晚要出场。固然,也有不少人,胆怯些,或是天份中秉有了太多那种“可赞扬的懒惰”像一位法国作家所歌诵的;他们就会一直在流浪中逃避着,甚至这样逃完了一生的时光。他们如果真能侥幸成功,因为世事有时从海角天涯把他们抓回来,倒也是难以评论的。不是吗,他们固然没有成就什么,他们也没有毁坏什么。他们无功,他们也免于,在某些可能之下,作了大过错。
我们既然很难有任何看法可令所有的人同意,于是我们也常听见另外一种说法,如果不能做得好,既然是顺了天性走的,也不妨就做错,如果不能成功,那何如做点失败的事?失败的事,和错的事,也要人做。如果什么也不做,便是一种罪恶,他不能说:“没有成就什么,至少不会毁坏甚么。”他毁了一个人生。至于逃避,也是罪恶。
这个看法也是比较容易接受的。尤其是:“失败的事……也要人来做”一句,多少带点浪漫色彩,更常鼓励许多年青又尊贵的气质作出多少非凡人肯为的事来。
时间是永远公平又无情的,它不许留恋这眼前美丽的夕阳,要它依了定律滑下山去,它也及时布起一天好晚霞。呈贡城不管你爱来不爱,是呈现在眼前山脚下了。小范用鞭子指了湖边的江尾村给蔺燕梅看,可是她找不出她们办收容所的那座庙。
“我说快点赶到罢。”小范叹口气:“是因为下了雨特别凉?还是怎么地?我今天特别饿得厉害。”
蔺燕梅看了这一片很好的村景,心上却茫然如有所失。她也饿了,她的饥馑不仅是身体方面。她也爱下得山去,坐在一个炊烟起处吃一点热的东西。但是她又觉得那还缺乏些什么。她觉得那种安适的气氛里有一种空虚。那种休息后有一种更大的不宁会来干扰她。她或者不免终于躲不过而又被逼得离开了友朋同温暖自己逃回凄凉和孤独中来。
人是本乎某一部分天性会趋吉避凶的,但是本乎另一部分天性,就要甘心陷乎凶险。
下山了。呈贡城垣在地平线上就慢慢升高起来,天色可黑暗了,眼前一片更朦胧更分不清楚,只是耳中不断地又有了马蹄的得得声来陪伴心上起伏的思潮。快来到城垣了,路上又有了石板。这马蹄声便如催场的急鼓,蔺燕梅不是怯场的人,可是这鼓声敲在她心上却确实不轻。
小范同梁家姊妹,在眼中也只成了幌动的影子,只有梁崇槐所骑的一匹白马可以比较清楚的看见,她便傍了她走,却又不想因为走得近了就引起她来和自已谈话。
没走几步,梁崇槐问:“你什么时候决定来的?怎么没有听见说起?”
“也就是今天下午。”
“你们西站的办事处结束了?”
“没有。”
“那大余怎么放你来?”
“怎么他就放我来?就是他逼我来的!”她想,她可是还没有说话。
“哦。”梁崇槐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了这么一声。她们在车上时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笑,她便一直没有捉住蔺燕梅这个答案。现在她自己又转念想到别处去了。再加上已经疲倦了的精神,对话中的笋节也就很松弛。她又说:“范宽湖知道你也来了,不知道多高兴呢!”
“你们这儿大概玩得很有趣。”蔺燕梅又只是心上想,却未说出口。忽然,她说:“如果你们这儿没有多少事了,我就回去。”
“回西站?”
“不。他们那儿没有我可做的事。我说回去就是不在呈贡玩。”
“至于这么像一回事似的!”梁崇槐觉得她口气不似平时,就劝她开心一点,说:“事情结束了,大家开学上课才是应当,本来顶好是打胜仗,没有难民没有收容所。现在能尽一份责任,也就够了。你还惦记什么?”
“我也说不出来。”她叹了一口气,仿佛这一句话才问到她心上,令她有心谈话:“也许我把人生处处看成舞台,看成机会。在这场戏上,大家都表演得好,我却是个落伍者,心上不甘,宁愿多挨一会儿,再尽点力。哪好再玩?”
“谁跟谁有什么两样?”梁崇槐说。忽地她又噗哧笑了:“比方说小范,她虽说卖力气,却只好算是在这儿扰了一暑假。我想说她顶大的功劳倒是这次把你给拉来了呢!别忙,等我说完,我今天看见你,忽然想起不知道你穿上护士的白衣服该是个什么样儿。你知道发起护士的那位英国小姐弗洛伦斯·奈丁盖尔?那首描写她穿着白衣服执了一盏灯照看病房的诗?我觉得小范若是扮那个角色,脚底下一定绊倒床脚,摔了手里的灯。说不定引起一场火烛,还要伤兵赶来救。你呢,来了,到我们病房去立起规矩来,真是个奈丁盖尔,还要比奈丁盖尔长的好看。”
蔺燕梅同梁崇愧是好伴侣,她们常和春花里的一双小鸟交头接耳说些小话儿的。这种话她们常常彼此很认真地说。所以蔺燕梅听了也不骂她,她说:“听小范说你们那儿病人都快好全了,洗衣,做饭,修理房屋,作生意,养孩子的,都住家了。”
“可不是,不过病人还有。就是病势轻了,也得来个你这么个人儿,人家看了心里一舒服,就好得快些。”她说着自己笑了:“别再提那个生孩子的了,小范高兴得什么似的!到处宣传,就像是她生的似的!”
她们说着觉得前面的马慢了下来,小范挨过来听,她们就只是笑,不说了。小范就嗔她们说:“背地里嚼人家罢!路上黑,人听不见,暗中还有神呢!”
“没有神还怕没有小鬼吗?咱们以后倒要防着她呢!”梁崇槐说着更高兴地笑了。
这几句话说得声音高些,后面梁崇榕也听见了,便也催马前来。大家又精神又振奋起来,往呈贡城去。那边城外,一家有灯光的饭铺门口,站着几个人顺了笑声往这边看。忽然听见范宽湖的声音:“四个?那个是蔺燕梅?”他们就跑过来,范宽湖拉住了蔺燕梅的马扶她下来,说:“你也来了?真好。车误点了罢?天都黑了。幸亏我们跑来接,要不然去江尾村还有一段路,要你摸着黑骑马,就太不像接待客人的样子了。”
蔺燕梅,心上很乏,她只接了范宽湖的手,又扶了他肩膀,慢慢下得马来,口中像微微吐了一口气那样,说了一声:“谢谢。”
未央歌十二
呈贡收容所里的事情果然不多,蔺燕梅的工作虽然出众,却未能寄托了她心上的闲愁。倒是昆明湖畔,江尾村前一派朴实又娟秀的景色解了一部份莫名的郁抑。她们常常要分头去拜访村民,范宽湖便常常撇下事情来陪了她出去,他们有时候要穿过几个村庄,到远处的农家去。有时一去便是一下午。蔺燕梅最爱离呈贡不远的龙街,那里村口有一座掩映在油加利枝叶下,古老的贞节牌坊。牌坊柱上的红漆,和正额石板上的金字虽然早已剥落了,那石座子仍是十分精致可爱的。
范宽湖每逢经过时,便问她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两个人就在石座上吹净一块平台跳上去坐了休息;在那里看湖上起来的白云,守着西山变幻颜色,听稻田中将熟的庄稼被风吹了响,又听远处的山歌为田边水声扰得断断续续地。
昆明附近的种族各自有他们喜爱的山歌调子。赶马的,种田的也都有他们特别的词句。他们两个都是喜欢唱歌的人,常常留恋在那里听得很久。有时也小声儿学着唱些,并且顺口试着谱成和声,两个人唱。可是等唱山歌的过路人走近了,便要住口,免得一面羞着了这些太可爱的朴直人,一面也羞了自己。
有一次一个赶马的手里拈了条杨柳枝,赶着匹簪了一头野花的驮马过来,他唱:
“情哥哟,带来呀,羊皮金,
妹妹哟,做成哟,皮拉塌,
皮拉塌,爱穿呀,莫走远,
比不得草鞋烂了随路丢。
莫等穿破了,快回家!”(注:“羊皮金”一种薄金叶子,做装饰用。“皮拉塌”是一种鞋,多为各种花色绸子所制,上面恒饰以羊皮金,但是却如草鞋样子,露出脚趾。)
这个赶马的汉子特别高兴地独自唱着。他走经牌坊下面还看了他们半天。笑着又唱了走下去。看了他很自足快乐的样子,听了这流利悦人的小曲调和他走在石板路上的节奏,他们也很喜欢。蔺燕梅说:“这个人的声音也还好。不像别人故意把嗓子逼尖了,挺不自然的。”
“咱们也唱。”范宽湖说。
“要唱你一个人唱。我不来。”蔺燕梅说。
“你什么时候让我一个人唱过?”他说。
“现在么!现在让你一个人唱还晚么?”她回过脸来笑着。
“你这么一闹,我倒没法子唱了。你不唱有什么道理呢?”他说。
“我这么被你一问,道理也就没有了。”她还他一句:“我不想唱也没有什么奇怪呀。”
范宽湖听了就跳下石座来站在她前面,捉住了她一双手,强她一起唱。
“告诉你。”她作出样子来,一边笑着警告他说:“别用劲提得我手疼!这一双手还要给病人端药,换纱布,洗衣服。这手不是给你范宽湖捏的。你明白一个人能把一匹马牵到河边,十个人不能叫他喝水。”说着抽回手来。范宽湖竟莫可奈何。他只有看着她。
范宽湖这么个王子一般的人物,很少有机会被人给他难堪,所以这一来,不但他自己不知如何是好,蔺燕梅也替他不好意思。她就又说:“好了。你再坐上来,我今天一定唱一个,专门陪我们范先生,范院长唱一个。才将这个不好。等会儿听个好的再说。”
范宽湖听了不说话。她只笑了笑,仰起头,看看牌坊,看看云,不理他。
可巧,田里有个农夫站起身来,伸了个腰,把箬笠一掀,抖擞精神,浩浩落落,唱起一个山歌,嗓音之美丽,竟使他俩一惊。
“大田栽秧四四方,
种了辣子也栽姜。
辣子没有姜好吃,
拔了辣子全栽姜!”
唱完又低下头去,看不见了。蔺燕梅大声笑了出来,说:“这个痛快!我来唱!”刚要开口,忽然想起范宽湖,就说:“一块儿唱!来呀!”
他直了眼看她半晌,低下头去,没有答腔。蔺燕梅笑了一笑,说:“我自己唱。这个歌也要自己唱!”她唱了两遍,声音一如那农夫那么大,并且还高些。每一遍皆把后面两句“辣子没有姜好吃,拔了辣子全栽姜”唱成叠句。
范宽湖一直没有理她。他们俩个就赌着气回去。蔺燕梅心上倒不是真气,她有点胜利的感觉,她也有点觉得好笑,她犯不上和范宽湖赌气,可是她也犯不上去找他说话。
由龙街走到呈贡城是大路,再转向江尾村去便是小路了。这条小路虽然狭,但是由路面上铺的石板及两边高大的树木看起来,确实够古老的了。树上白鹭极多,地上也多它们剔换下来的白羽。
蔺燕梅一边走,一边弯下腰来抬白羽毛。范宽湖只停下来等她,也不言,也不笑。小路快走了一半了,他仍未说话。这里路旁一座小店,庙前铺得极平的一个石坪,那边就是一条水。小河在这里湾过来,傍了路一同向江尾村去。她就走去河边,一路又把拾得的白羽毛扔到水里看它顺了水打转又顺了水流。范宽湖看她费事拾了来,又费事丢掉,本想说她,又觉得是她故意如此引自己开口,便只作不见。
羽毛不是容易扔的。有些被风吹回落在路边草上,或是石隙里的,她就再去捡起来,从新再丢。一点儿也不嫌烦。范宽湖又只有等着她,他只看水里的羽毛,不看她。
忽然,她因为有点乏了,顺了手臂的力量,在丢羽毛时,脚下被草一滑,几乎跌下河去。她急忙稳住身子,张开着口,心上怦怦地跳。范宽湖没有伸手拖她,她回头看他,眼睛中恨恨地。他心上也很怪自己不该,便改心回意,走到她身边,扶了她细腻的手臂。蔺燕梅没有摔开他的手,只把所有的白鹭羽毛都抛一下水去,穿着看它们流。
范宽湖也不忍就把手释开,他柔和地说:“你就是会赌气,爱任性。”她仍没有说话。范宽湖就又接着说:“这么爱走极端。”
她松开他的手说,“你就会说人家,你呢?”
他笑了,说:“你听我唱,大田栽秧。”他唱了。浑厚,润泽的声色,把歌调装饰得十分美丽。
“这个歌,这么唱就不对了。”她也平和地说:“原来的表情不是这样。”
范宽湖用情时的神态,眼睛,是很难抵拒的。他既然低下心气来,向她求情,便十分蕴藉,又复婉和。他说:“我也知道,这会儿却不知怎么,只能唱成这样。”
他们又笑了,向前走。快到村子时,见一个难侨妇人,跪在河边上洗衣服,看见他们走来,便打招呼。先只向范宽湖笑着点一点头,却单向她一个再喊一声:“蔺小姐。”蔺燕梅就撇开范宽湖跑过去和她说笑。他从她们身边走过也便没停,满心怡悦的回到村里去。
过了不久,蔺燕梅已经帮着那妇人把大件的拧干,两人正坐在光洁洗衣石上说笑时,又看见范宽湖从村口走出来,身边还有一个人,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小童。她心上喜欢,拍了那妇人肩膀一下,就跑过去说话。
“蔺燕梅,”小童一见面就嚷:“你到了江尾村,舒服了,一住就是十几天,连封信都没有。把我留在昆明天天看了翠湖的那座桥发愁。”
“犯得着委曲成这个样子!”她撇一下嘴说:“一见面就伤和气,呼天抢地!你喊什么呀,爱三步上去,就三步上去。不在乎的话,一步一步乖乖儿地走,至于这样!”
“所以我说你不行呢,”小童拉了一拉自己那件又破又脏的制服,板一板腰杆儿:“一别十余日,都不知改容相敬!这事情看起来小,里面却有大学问!大宴说这是在个性修养上很好的。在起初,人给自己一个习惯,或是一种见解,这是不一定对的。后来由别人又得到一种习惯或见解,虽然也是不一定对的,可是这时候假如你能容得下这新来的东西,再消化他,你很可以向其中得到益处。大余说我不一定懂,我马上说:‘这就是别叫自己脖梗子扭了筋,不能自由转动。’他给了我一百分!”
“什么三步不三步的?”范宽湖问。
“你不知道。”蔺燕梅说。
“要紧的意思在这儿。”小童说:“我就发现我的脖梗子常常很自在,我什么方向也可以看得见,什么意见也肯听听试试。再说得浅近一点。什么功课,物理,微积分,哲学史,语音学,都能旁听他一下子。就你是个硬脖梗!早晚一头碰在墙上,来个大疙瘩!”
“这个我懂!”范宽湖说:“她或是碰在墙上,或是掉下水去!”
“有你两个人教训我的!”她瞪他们一眼说:“有多深的道理!还要举个例子来讲给我听呢!”
“世界上大道理本来就不多,而且多半很浅。平时想想也懂,事到临头就不一定清楚。”小童伸直了两个臂膀拦住他俩个不许插嘴,自己又说下去:“接受别人意见了,为什么我还要天天看了那桥发愁呢?这件事伍宝笙解释是好比注射了霍乱伤寒混合疫苗要发烧。是一种抵抗。我看了桥心上就在抵抗新意见呢!这个你也懂吗?”
蔺燕梅刚要说话,他又喊了起来,说:“我这一抬杠差点忘了大事!我是来叫你回去的。你奶奶来了!要是不提起伍宝笙,几乎忘了!”
“你亲戚真不少呀!”范宽湖说:“才遇见了一位阿姨,就又来了个奶奶?”
“奶奶?”她糊涂了:“我的奶奶!”
“史宣文!”小童说:“伍宝笙,我看很像是你的妈妈,所以顺嘴把史宣文当作你的奶奶。”
“瞧你搅得这个乱七八糟的!”她听见史宣文从重庆来了,非常高兴:“我真想马上去看她!哎哟!还有!告诉你,小童!我有个阿姨,才好呢!我们在车上碰见的,她做了修女,都认出来了!她在宜良。我也看她去!”
小童顺嘴说得高兴,就接下去:“你的阿姨?伍宝笙的妹妹?史宣文的侄女?不对!乱了营了!孙猴子把猪八戒的钉耙子拿起来耍了!你再接着说。”
“你再搅,看我还说不说!”她停了一下,小童吐了一下舌头。
“我是这样打算,这儿离宜良近。我先去宜良看我阿姨,再从宜良回昆明。呈贡的事就算是办完了。我明天就走。”她说。
“我刚到呈贡,你就去宜良?”小童说:“跑得这么快?好,你去你的,我要在昆明湖游游泳,再试试看,能不能钓点鱼。我自己玩!范宽湖,你们这儿一定有钓鱼竿罢?”
“不!小童,不生气!”她忙着哄:“我要你也一块去宜良。明天下午才去,上午你可以游泳。再说钓鱼,昆明湖没的钓,倒是宜良玉液河里他们说有大鱼。下午去,我阿姨她们在那儿办学校,学校里一定有地方可以住。后天早上回昆明。你也去,范宽湖也去。我要你们两个人陪我!我一个人不敢去。”
“看着好像是你顺着了小童,其实是人家整个听了你的。”范宽湖说:“把我也给拉了进去。”
“哎哟!我倒忘了!”她说:“怎么敢劳动范院长这一趟呢?人家若是出去玩上一趟,收容所,医院都得乱的出了人命。”然后把脸一变:“你爱去不去!”
范宽湖看了她这分儿神气,呵呵大笑起来了。小童若有所思地说:“蔺燕梅十天不见也变了!气派大得多啦!不是从前那个小可怜样儿的了。这是个什么刺激弄的?不但会发点脾气,而且混身是戏,样样到家,像是个发脾气,调动人的老手!这儿一定有个受气包,才训练得出她来!”
“我这个当受气包的就在你眼前啦!”范宽湖说。
“你?那里像!也许?也许她单找个硬的磨磨牙,练练胃口!”小童的想法常常很奇怪,又快捷,了当。他说完话就往旁边一闪,蔺燕梅一下打了个空。
“这是给你个小拼盘先尝尝。”他说:“打我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下车时候,一匹马的尾巴不老实,刷在我眼上,我在后面给他一脚,他料起蹶子来想踢我,都没踢着,别说你了。”
“你少指着冬瓜骂葫芦的。”她说:“你不走到马后边去,他就会甩着你了,还怨人家尾巴不老实!”
“别不认好人。”小童说:“我若是任凭你打,把胃口也弄大了。这可比不得发脾气,调度人,日后若是碰见个身上有刺的,岂不要扎了你的手?”
“范宽湖!”她喊:“你站在这儿管什么的,你就没有一点儿用!要是大余,大宴,或是伍宝笙在这儿,你看他们拦不拦小童胡说欺负我的!”
“我觉得小童说得很对!我还太客气了,你的胃口已经不小。”他说。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小童又说:“而且脖子也太硬。还得再多折磨折磨。”
小童之可爱就在这儿,他走到那里,那里的空气便明朗了,快乐了。蔺燕梅一点也不气他,她眼睛常常欣爱地逗留在他身上。她觉得小童是唯一够与她同样光明的角色,是与她同样地在伍宝笙的灌溉下长大而值得令她的好伍宝笙骄傲的。
那个洗衣的华侨妇人休息够了。把衣服归整好,拿起木盆走过来。小童顺手接住,把木盆放在头顶上,跟她说:“我知道你们在你们的地方,拿东西都是用头顶,对不对?就是这个样子?”
人家看了他那神气就笑了起来,点点头。小童说:“我们快回去罢,好容易长高了,别再给压回去!”
蔺燕梅刚预备走路,一听见又笑得蹲下去,喘不过气来。小童说:“怎么就笑成那个样子?你站起来,我顶着东西,低不下头,看你不方便。”
“你真是要命!”她站起来说:“明天到我阿姨那儿,小心人家笑话你。”
“放心。”他说:“再没有人为了怕笑而生气的。再说,我如果自己觉没有错,也犯不上去迁就人。”
第二天早上小童睡到十点钟还没有醒。他头一天晚上和同学,及收容所的人玩得好不热闹。早上看他睡得甜,谁也没有叫他。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范宽湖的事情已经料理清楚,走来喊他。问他还要不要游泳?他睡意仍浓得很,说:“我正作梦游泳呢,我还以为是真的哪!”说着跳下床来穿衣服。
蔺燕梅也跑来说:“我一定要赶下午三点半的宜良午车,要快点吃饭。起来,小童。”
“别这么大声。”他说:“我的梦快叫你吓忘了。”
范宽湖看着蔺燕梅柔和地说:“燕梅,有两个人陪你了,你是不是可以打扮得颜色多些上路呢?我叫小童快点完事,吃了饭,好给你时候。”
“打扮给谁看?”她生气地说。
“还是说正经事。”小童说:“我现在已经可以吃饭了。”
“小——童!”蔺燕梅说。
小童洩了高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牙刷来,拿起范宽湖的盆洗脸去了。范宽湖低下头来对蔺燕梅说:“燕——梅!你也不该太不打扮了!”他想伸手去揽住她。她觉得了,便走出屋去,留他一个人在屋里。
范宽湖仔细地想了许久,他觉得蔺燕梅整个人有一种力量把他吸着。他想一直到昨天他们赌气他才清楚这力量。他又想,从昨天蔺燕梅的神色看来,似乎她也应该有点觉出自己的心情才对。这一步念头往往是个对将来极有关系的转折点。他很受自己推论的影响,他忽然几至不能自持,他简直觉得自己宽厚的胸脯有蔺燕海那么优美的靠着。他越想情景越逼真,他完全觉得自己把蔺燕梅的心境看透澈了。他想:“女孩子自己反而常常感觉得不清楚。她们的情操常如未出土的嫩芽。她们需要春阳来唤醒!”
再想想蔺燕梅这两年在联大的生涯。“她确实是太年幼,太无知了。她正酣睡着,鼻子里已嗅到了花香,而人仍未醒,只是在梦中露了笑容而已!她的感情简直是需要唤醒!这种需要简直是迫切!”
恋爱的轨迹似乎本来就是穿来插去的两条线。范宽湖整个不顾在蔺燕梅那方面是怎么一回事,完全在自己心中创造,演绎,我们也没法子责备他,因为他是在走他份内的一条路线。这两条路线也许是背驰的,然而这也属于恋爱轨迹的一种。恋爱时人又必须是主观的,必须主观地为自己的故事着色。否则不但色泽无法美丽,而且整个的作风皆如抄袭,临本,甚至可以说是赝本。而模本,以我们的看法来批评,这个世界上有他一千一万个,或是一个都没有,皆无关紧要。固然,这话也很难得人赞可,听来且像是傻话。但是,甚为可喜地,古往今来,正有不少人作这种主观的,创造性的傻事。聪明人们是真不少,我们向后看去,他们如夜空的一片黑暗,倒是这些有限的傻子,男的,女的;所留下的事迹,和词句,令我们久久神往,如晶明的星星。
强烈主观的爱人常常不是征服了他的心爱者,就是葬送了自己。他没有第三条路,他自己,或是别人皆无法把他置在第三条路上。他想是如此如此,事情就必须如此如此。这种强烈,不可理喻的欲求,依了自然的安排,是对于一个值得爱的灵魂,最大的诱惑。这种可怖的支配别人的心理,常制造出令人气喘都停的紧张,又魂消的快乐场面。如此无论结局如何都要算为成功。因为他只有在一种情形下失败,就是那个为他所想念的人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不同于他在自己脑中所造成的偶像。他的结局便同幻像之破灭一样,不可收拾。
“不同,”这个词句还另有个意义。在数量上,比如说,大于,或是小于皆是不同。在质量上当然也有好于,或是坏于。所以幻像之完美与否,亦有本领之高下。以一个低劣的幻想去网罗一个超然在上的实体,常如用虫网去扑一个蝴蝶的影子,所得当然是场空。这个结果虽然也算是失败,为了他那一点纯真,这迷惘的游思,或可导他走上解脱之路。
大的分类,假如是这样。我们当然还可以往小的支路上想些变化后的情形。比如有些人想像力是很强的,旨趣也很高的,他们会越想越接近完善,越想越吝惜自己的情操,他们便会安于孤寂,而在肃穆中净化了自己。亦有人越想越下流,他们不难很快地把自己造成个玩世主义者。那时候,一切真的情意便离他而去了。
变化总需要时间来完成,所以在年青的岁月里,我们尽有单纯而真挚的心灵可遭遇,自己亦拿得出足够的真情来挥霍!让我们歌颂年青的日子,让我们怂恿我们的年青人!因为到了贫困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豪富。又因为自己贫困了,便去劝富有的人节省是妒羡得无法忍受的行为。年华又不比金钱,它是谁也公平地分到了一份的,它又是留也留不住的!
畏缩犹豫的人,你们算了罢!你们拼命地忧虑,谨慎,也未必逃得脱愁苦,而黄金似的机遇与得意,永远不会是你们的了。世界上也许有真正黑暗的一面,但是至少你们在阳光下仍然皱着的苦脸,把光明的一面也弄黯淡了。往往这些可怜人走到阴影之下,与其说是性情的关系,不如说是赢弱身体的影响。快乐的人生观只有健康的人能接受。
这一串儿推论多么放肆,任性,又痛快呀!我们何妨就如此任性下去,而演他一场可爱的悲剧呢?既然悲剧可能是没有一个人有错误,而照旧产生的!
我们多笨呀。想与时间抗争!我们又多可怜呀,事先便知道我们永远要失败的。我们自己屏息,便以为时间也停止了呢!在悲剧终须出场时,我们想迟延它,但是我们有限的一点点本领束缚了自己的期望。这可怜的迟延手法又是多么可笑的儿女态,而不英雄呵!
英雄们耀人眼目的光芒不是涂在翅膀上的。他们的思想先要如狂潮的澎湃,而成熟时才去行动,故行动起来坚定稳妥,而不屈不挠。他们成功,或是就义,根本上并无二致。一下子凑巧,又回不了头的人,也许作出同样动人的事来,他却只能算是个莽汉,离英雄还远得很。
范宽湖现在也就是将将到了可以挥霍他感情的年纪。他脑中蔺燕梅的影像,也是在他不自觉中多少日子慢慢堆积,润色而成的。也许他妹妹宽怡不断的舌噪也有作用在内,不过一旦造成了,以他的英雄本色,便认为是自己名下的了,以后的吉凶,皆不肯再委之他人。他自然会惜情如玉,不动时便如捧了一盏珍宝的心上热血。泼出去时,便也一滴不愿留下。他慎思稳重,兴奋而又得意,于是不觉为之踌躇满志。
他觉得蔺燕梅没有长期在余孟勤的鞭策下喘息的理由,更不可能有别人配用褴褛的衣衫蔽了她光辉的神采。他如果感觉不到蔺燕梅的爱情有唤醒的必要,他是太迟钝了。他如果不敢去试试,他是太怯弱了。他如果竟一任她迷惘着,而不去唤醒,他则不仅是太懒惰,而且有负上苍把这能力赋予他之厚意。
英雄们更有一种性格,他们不是骄傲的。他们是如殉教者那样自尊而已。他们知道自己不见得便是最合适于这个伟大使命的人,他们时时希望有更光辉的角色出现。不过在没有更光辉的角色出现时,他们只有尽自己一份力。一旦是自已退让的时候,便宁愿伏下身去,为更英雄的人脚下一块铺路石。他变成一块石头时,才真正是可骄傲的。才真正有机会感谢上苍令他得以表现英雄本色。
范宽湖把自己具体的情爱思想慢慢地完成,抽象,而到了一种理论的境界时,他的快乐也就超出恋爱而到了了解的领域中去了。
这时候小童已经洗完了脸回来。他说:“范宽湖,你说我这个人彻底不彻底?我要么不洗脸,要么就跳下湖去洗了个澡。”
范宽湖的心潮一下子收不回来,他虽然看着小童,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一方面觉不出别人定下的规矩有什么错,可是我又觉得我自己的作法很对!”小童说:“洗脸实在是件小事,我是可以忽略。而走到湖边,跳下去洗个澡,也是无论如何不错的!”
“她需要唤醒!她需要唤醒!”范宽湖想。
“至少!我想。”小童说:“把思想弄得这么自由是对的!”
“我是最合适的人!”范宽湖想。
“喂!”小童说:“蔺燕梅哪儿去了?你们这儿是谁给我饭吃?”
“蔺燕梅?”范宽湖醒了过来。“她不在这儿。”
“我也知道她不在这儿。我并且知道她也不在床底下。”小童说:“怎么样,想心事?走,吃饭要紧!”他拉了范宽湖一把就走,刚要出屋门蔺燕海和小范迎面走来招呼他们去吃饭。小童说:“救命!你们这会儿简直是观音菩萨!”
“怎么又信了佛了?”小范说:“仔细你那个上帝听见捶你!”。
“俗话说得好!‘不挨骂长不大’。我也欠捶。今天上帝捶一下,明天观音菩萨捶一下,两下子就长到六尺了!”他一边笑着就先跑上桌去吃饭了。蔺燕梅听了看着他温和地笑。范宽湖看了蔺燕梅更温和地笑。
饭是小范单外给他们预备的。收容所的饭另外开。她知道他们饭后去宜良,她也很想去。可是人家没有请她,她又不肯先开口,所以她想用话绕着弯子令人请她一起去。她就忙着招呼他们就坐,又把桌上菜碗挪挪正,又问菜可口不可口,又怨他们不早说要先吃饭,以致于饭或者还有点夹生。她看小童吃得飞快就说:“瞧着噎着!既然诚心给你预备了饭就不会半路抢下你的碗来!舒舒服服地吃完了出去玩,有多少好!我还得给你们洗碗!”
蔺燕梅听了便放下碗来看小童。小童头也不抬一气先把手中一碗吃完,然后向小范一照,说:“干杯!客人不卖点力气吃,也对不住主人呀!”小范听了一笑。他就又把碗向小范一伸说:“添饭!”小范这半天忙得才坐下,拿起筷子要吃,见他如此,又忙站起来给他添了饭,添得满满地上尖,他接了碗,用手按着,先不吃,说:“小范!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吃得快就是怕你抢!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可学乖了,怎么样,现在第二碗在手,你抢也抢不去了。为了吃你预备的一餐饭,没有先说声谢谢,所以还得受你一两句闲话是不是?”
小范没料到他这一手儿,老大吃了个亏。气得说不出话来。转念一想,这个账后算,莫奈何,还是去宜良的事要紧,所以也顾不得蔺燕梅和他哥哥笑成那样,只有说:“越学,这个小童越刁了。看到了宜良人家蔺燕梅的阿姨听不惯你。”
“又是老话。”小童说:“这位阿姨就是个真神仙也未必我就见不得!”
“人家可是真好!”小范说:“我生平就没见过第二个漂亮的。又温和,又有学问,又会说话。”
小童不等她说完就抢着说:“我如果是修女,叫你这么一描写,马上还俗!”
“要死啦!”蔺燕梅说。
“就是非死不可,那我还是要还俗!”小童反正是一派胡扯。
“看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小范说:“不过我知道你一见了她就说不出这种话来了。在天使面前,小鬼就自惭形秽了。我真想去看她一下:我们在车上还见过一面的。这么着,去到那儿,给我捎个好儿罢。”
“天使也有好几等。”小童说:“她就算是个超级大天使,我也可以算是个头等的了!所以你这样儿的也不用去宜良出丑,到我这儿忏悔一下子也够了。来!说以后再不敢在我面前玩枪花了!”说着放下碗筷,两手一招,作个翅膀样子,那神气真气得死人。
蔺燕梅把两只手给他拉回桌上,跟小范说:“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呢?你既然想见她?”
小范听了正待作态,小童抢先说:“她忙得很,别难为她了。小范,我一定给你捎个好儿去。一定!”
这下子可逼出小范真话来了,她把碗一放,说:“小童,看你有好报应的!整天缺德!我是忙,我今天偏要去,用得着你捎好儿!”
“不打诳语是佛家一戒!”小童说:“逼得你说了实话是修福。是谁先叫我捎个好儿的?自己圆不了谎,都咬着舌头了!”
“你们两个嚼些什么?”范宽湖说。
“请问你,”小童用筷子指了小范对他说:“看看她今天饭桌子上这份儿殷勤,你们令妹从来这么贤慧过没有?我正奇怪呢!等她说:‘舒舒服服吃了出去玩有多少好!我还得给你们洗碗!’我才明白。”
蔺燕梅看他这个神气不该,就去打他。他说:“你问小范服不服,再打我,我就单爱管这种闲事。”
“我就单爱管你!”蔺燕梅不看小范,单瞪他一眼说。他好像想说一句什么的,又停住了,端起碗来,他说:“算了罢。不说了,就着一口饭咽下去罢!”
蔺燕梅就邀定了小范一起去,她呢,伎俩为小童识破,莫可奈何,既然是真想去,便不得再赌气不去了。大家这才安静些吃了两口饭,小童又抬起头来说:“上次你管得我到今天看见桥就发愁,也还罢了。现在我怕以后看见饭碗也心疼,那将来的日子还怎么个过法儿呢!”
蔺燕梅在这种地方,天赋上不及小童多了。她缺少在这方面的不宁也就缺少不宁之后的收获,更大的宁静。虽然,她的感觉却是极灵敏的,她常以感觉来补思索之不足,而得到同样的进益。但是凭感觉来学习,有时会得到错觉,那就危险了!此刻她叫小童搅得一塌糊涂,她便来不及感觉小童词句中之分量。她只说:“少用点气人的字眼儿罢。你就会想得出来!还不老实吃你的饭!”
小童说:“我这么重视吃饭的人都为这句话忍得住少吃一口,你都不行?我现在不能为人了解的感觉真如当初和氏璧的故事。”
他的话不能引起这桌上人的兴趣。也只有搁下了。
吃完了饭,范宽怡要打扮一下,也拉着蔺燕梅回屋去。范宽湖很高兴,他说很愿意等她们。小童说:“我也赞成。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说着就要走,被小范一把拉住,说:“少出主意!想去游泳是不是!学着点安静,闲得难受的话,给我们舀两盆水来!”小童没有办法。又知道是她诚心想给他找事,一言不发,就去打水。他一下子把两个盆拿走,说:“一只手拿盆水试试看,练练力气。”等一下果然颤颤巍巍地拿了两盆水回来。小范怕他把水洒在屋里忙着给他接了。又在床上把衣服拿开,腾出个地方给他坐。蔺燕梅看了,她只得也让范宽湖坐下。她的床上是永远收拾得好好儿地。两个女孩子就洗脸。小童便把手上的水在衣服上擦净了,他说:“小范明白我的意思,看我不整不齐地,便让在她床上坐!”小范听了又没有话回他。
洗好了脸,小范便去梳头,把头发散开,再梳好鬈儿。她一面去看蔺燕梅只是淡淡地擦了点胭脂,便去涂口红。她就看她一眼,把粉盒推过去。蔺燕梅没有法子,迟疑了一下子,又只有伸手去拿粉扑。她也回看小范一眼。小范却仰起脸来只看镜子,不看她。
蔺燕梅从新匀了粉,拿起一把极软的刷子,轻轻地在腮上那么一刷。小童看见有趣,就伸手说:“蔺燕梅,我也刷刷看!”蔺燕梅从镜子里看见他那神气不觉笑了,用手中的刷子指着床边上说:“那儿有一把刷衣裳的。你要试拿那把试!”小范听见了,就说:“还要小心别把刷子刷坏了。”小童听了也不在意,他的皮肤其实是很好的,不过夹在这范家兄妹,同蔺燕梅之中便显得像野孩子了。他既对这用刷子刷脸一事感觉这么新奇,便也不和小范斗口,自己拿了衣服刷子闭上眼,仔细刷。刷得自己高兴地说:“有学问!回去我也买把刷子过瘾!呣!”等一下,他又说:“刷衣服的还不行,等我去买把洗衣
店用的棕毛刷子来比划比划着!”
范宽怡就对他哥哥说:“你在这儿坐着就跟个木头人儿似的!连句话也没有!我们这间屋子是你容易进来的?看了我们在这儿打扮,也没有什么感想?”
“她是想叫你夸奖夸奖她。”小童说。
范宽湖伸了伸腰说:“我很舒服,看你们打扮,听小童说笑话。我有什么可说的?”
“可说的多得是!”小童说:“我觉得她们女孩子屋里好玩多!难怪她们可以在屋里一呆就是一天!瞧这一桌子五颜六色地!简直是在脸上画画儿!又省纸!要是我是个女孩子,就不一定出去才打扮。没事儿了,自己画他一下子,看够了再洗!”
“那成干什么了?”范宽湖说。
蔺燕梅听了,看着小范点点头,笑一笑。小范说:“蔺燕梅她们一屋三个人就常常干这一手儿!真叫你说着了!哥哥!你简直一点也不懂!真不知道你那些女朋友怎么教的你!”
小童把床一拍说:“对!小范今天真是贤慧起来了!来,我也帮帮忙,你接过刷子去,自己一边刷着一边想想女孩子们这股子温柔劲儿!”范宽湖今天整个儿出着神,也不觉接了刷子,在手中弄着,不说话。
蔺燕梅站起身来,抖一抖衣服说:“好了,好了。两位先生请出去一下罢!我们要换衣服了!”小童听见,跳下床,站起来,把手一伸,对范宽湖说:“范先生,您请哇!”范宽湖说:“怎么客气起来了?”他说:“我叫她一句:‘两位先生’给恭维了!”说着两个人走出去。把门顺手带上。
屋里蔺燕梅就一边找衣裳一边跟小范说:“你今天是怎么回事?直要我打扮?”
“别穿那件!”小范说:“穿那件花的。出门去玩么,不打扮?我要是有你那么好看,我天天打扮。”
“算了,不和你说了。”蔺燕梅叹了一口气,穿上衣服,拉拉袜子,便去收拾起她的旅行包。
范宽怡也换好了衣服,一下子把袜子拉得抽了丝。又得换。她说:“其实我记得你刚到学校时,打扮得才齐整呢!都是叫大余给教坏了!凭良心说,你不爱打扮?”
“凭良心说,我慢慢觉得不怎么爱打扮了。头一年和伍宝笙、史宣文同屋,她俩就不怎么打扮。后来几乎觉得怪不好意思打扮了。现在看梁家姊妹打扮劲儿,觉得是各人性情,若是不想打扮了,也不用勉强。况且平常时候自由自在地,也舒服。”
“你简直是变了!”小范说:“让我说:我索性觉得有责任把你拉回来。行了,别动它,让他们来替你拿。给男孩子们点事情做,是赏他们面子!”说着开了门。一看门外小童在地上打坐,范宽湖倚了墙站着。她说:“好了,可以走了!”又用眼对范宽湖示意。范宽湖还未想到是什么事情。
小童站起来说:“我的小胡子长长了一点没有?有什么行李给我这脚行拿?”说着一眼看见了蔺燕梅的提包,就进去拿在手里:“这个是老朋友了,是我送它来的,还得我接回去。走!”
范家兄妹明天是还要回到此地来,过两天开学才回去的。便没有多少东西。小范便叫把洗脸毛巾,牙刷等拿来都放在蔺燕梅的提包里。小童摸摸口袋中的牙刷仍在,四个人就告诉留守的人一声,走了。
从江尾村到呈贡不好找马,他们便先住呈贡走。没有走几步,小童说:“这个提包光好看,不中用,提着碍事,你们一人借我一条手绢。”
小范说:“要是我,提一提它就很高兴了。多漂亮!不是它引起人家注意,在车上还不会和蔺燕梅阿姨遇上的呢!”
小童一面用手绢扎在提包上,做成个背包一面说:“等你提不动它,累得东倒西歪时,也就不漂亮了!”
小范说:“我咬牙也得提着他!我若是我哥哥早抢着提了!背在身上是什么样子!乱七八糟,拴些手绢!”
小童说:“我也不是一个劲儿地抬扛。从好看方面说,你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你的‘好看’,是用眼睛看。比方说:我们不谈这个提包,谈人。我常觉得跟蔺燕梅走到大街上,我这一身就太不像话,就像她的提包叫我拴上了乱七八糟几条手绢。”
小范听了点点头。范宽湖和蔺燕梅因为听见提到了她的名字,他们也就过来听。
“不过我说的好看不好看,是用心来看,不是用眼睛。给我来一顶呢帽戴戴。真是沐猴而冠……”他来说完,大家已经笑得走不了路了。
“一点也不假!”蔺燕梅说。
“一点也不假!”他说:“无论那帽子多漂亮,也没有用。那简直不调和。这个调和的感觉,就有点心的作用了。一个人的作风,思想,说话,只要调和我就说好看。比如我们,我,大余,伍宝笙,蔺燕梅有一回去大普吉,我就觉得比在大街上走调和。那天谁也是随便穿着平常的衣服,画在大普吉那一片风景里,看去一定很自然。”
“那跟这提包有什么关系呢?”蔺燕梅心中有事,便作此一问。
“这个皮包应当在战前平沪通车的头等房行李架上放着。到了呈贡江尾村就已经不大对了。我才赶忙给挂上点手绢。”他说。蔺燕梅听了对小范笑笑。小童就又说:“你们二位这一打扮,就更完了。瞧这一片地。整个儿这一拢稻子未必值你们一双丝袜子。我跟你们走到一块儿很觉不称。我宁愿脱下这衣裳,因为它虽然破,到底是制服,我应该换上一身马夫穿的,好提行李!”
“好小童!你不用说了。”蔺燕梅已经听到了她所要听的。她说:“我不是不叫你这么说,也不是怕你兴奋了得罪人,咱们都是两年很亲近的同学了,谁也不会在意,我是说你兴奋之后常常会很乏,就会没了兴致,说点叫人心上难受的话。你自己也不好过,我们又还有一个下午要好好地玩。我感觉得完全和你一样。不光是今天,我简直处处不调和。我不知道想过多少时候了,我不知道我究竟最适宜出现在一个什么环境里才好。我到了联大也很高兴,很希望日子长远这么样。可是又怕我终久不能这么下去。所以我的心常是在漂泊的状况下。几天咱们就又开学了,日子过得这么快,你能说不可怕吗?再两年,毕了业,大家一散。底下的事怎么敢想呢?未来的事这么难想像,今天的快乐也就不叫人敢多享受了。比方说我的阿姨,当初我就常常纳闷不知道什么地方放她最好,她太美,太好,你看,现在就作了修女!”
“你刚才说不要谈伤心的话,自己就伤心起来了。”范宽湖安慰她说:“谁能知道未来?再说过去的事如果弄得不好,在未来之中也是要追悔,大家只努力今天,也算是对未来尽了力。不是很应该么?”
小童显然比这个想得多,这句话满足不了他,所以他没接碴儿。他自己还在想。
范宽湖接着说:“你今天离开呈贡去一下宜良,明天就回昆明了。我真得打断你们的话,在这个特别有纪念价值的呈贡江尾村路上,恭维一下你在我们收容所的工作成绩。”说着看了她有深意的一笑。他的眼睛是充满了青年男子那种英俊的美的。蔺燕梅更懂得他的用心,怕一个下午不愉快,所以心中深为嘉许,何况这正是她打断小童话头的意思呢!
“嘿!我可该问你了。”小范忽然想起来:“你来的那一天,天黑了,快到呈贡的时候,你跟梁崇槐在马上说我什么来着?”
“你要是已经听见了,还问什么?”蔺燕梅笑着说。
“我听个一清二楚!她把你说得那么好,我一点也不反对,可是为什么就得说我是捣乱了一个暑假!真是热心肠人的下场。”小范说:“我知道她没有一点儿坏意思。所以我就不问了。你们说我度量大不大?”蔺燕梅听了笑一笑,那意思是也赞成她的话。
“可是我告诉你。”小范又鬼鬼祟祟地:“你来了,她可不大高兴。你瞧我们游泳她都不大去!忽然用功起来,去准备下学期的功课去了。真是天晓得,书虽然是一下乡就带来了,你来以前我敢说她就没有翻过!”
“我倒看不出什么道理来。”蔺燕梅说:“她和我可是住同屋,我们好极了。她爱玩,她也用功。心上事也少。她如果不喜欢我在这儿我会觉得出来的。”
“完了,你不懂。你们都不懂。”小范只好说,并且这话也难说。
“我懂得厉害!”小童说:“并且人人懂。我敢说如果没有你在这儿,梁崇槐一定一点儿也不显得怪。梁崇槐会作人得很!”
“你别听小童用字习怪。”蔺燕梅忙说:“我看你也误会她了。我真羡慕她,她有许多地方我想学。她是个会作人的。这话一点也不错。我刚才说我觉得什么地方我都不合适,……。范宽湖,只说这一句,我就不说了!她倒是未来的日子光明得很!”
“小范!她的度量才真大呢!懂不懂?”小童插嘴说。
这岂止是度量的问题哟!她的天赋在性情一面真是太完美了,于是她的度量问题根本不存在。她在这人世间几乎可以说是无所争,更不会有嫉妒。她因此亦是很寂寞,而容易想到出世的一切上。但是年纪究竟还小,于是在这条思想的路上便时常彷徨着。
“我也要说梁崇愧是没有什么对燕梅的坏心的。”范宽湖说:“她自有她自己出人头地的地方。旁边有什么更出众的人,是没关系的。”
“嗬!三个人一个腔调儿了!”小范倒也没发脾气,因为在眼前这个小集团里,都不是小可的人物,发了脾气,徒自没趣。她是很聪明的,她明白这个。“说得就成了我一个人刁钻心窄了。”
“也没有呀!”蔺燕梅说:“如果以为你心窄,谁还当了你面说呢?”
“商燕梅,我倒想起来了。”小童说:“你来的时候打算在这儿好好做点事的。现在我看了一天,已经是有口皆碑了。回去也可以光彩些了罢?”
她听了,不禁又想起离开昆明的一幕,心上是松快些。不过她生性是个追求全备的人,总觉被大余开除是白壁之暇,未能全释。
她这一点心意事实上可以说是自从离昆明之后十几天来未尝一刻放下的。她在呈贡的一切莫不与这点心事有关。她在下意识中至少有两种努力。第一要工作得出色地好,要好到使这荣誉的名声不胫而走,要它比自己先回到昆明去,为自己再布置起一个好舞台!只要它传到昆明去,没有不钻进大余的耳朵中的。她在这里的十几天中虽然没有接到大余一封信,但不足以使她灰心。她知道大余是不爱写信的。她第二个努力,则是受了小童的影响。她有意无意地试着把自己从余孟勤的规范下解放出来。这种尝试在别人本可毫无困难。在她则不同了。她从小在别人爱抚提助下长大,她只会依顺,为情为理,她反正依顺人家。而这种解放,虽然,用小童的话来说,是自救救人的,对她仍是太生疏了。这里,便看出年岁在心理上的作用。她不再是小孩子了,纵使她从前未曾试过,她现在想试。她有了萌芽的自主的欲望。她自主了许多事,真如梁崇槐所云,她给病院部份立下规矩,且毫不苟旦的循行——虽然大余的作风在此处甚为影响她,而且很成功。不过到底这种自主的心境在心灵上如一盆美味的羹汤是从未入口过的异味,她常常又想有个年长的人,如伍宝笙,或者竟是余孟勤来夸奖她两句使自己的信心坚定一点。她这第一种努力,对大余说,十足表现出来是向心的。第二种似乎是离心的,其实又是前一种的反作用。故此,她虽常常自己在谈话时驾驭别人又轻易地作到了,而心上恒想有一个更强有力的角色来驾驭她。她要先解放出自己来,好和那人站平了,再谈别的话,她这个欲念是迫切的,因为她从未在人下过。
她明知自己与那个人果然站平了,不见得就会对那个人满意,也许更望高处看了,但是眼前她起码要先想站平了的话。她现在好比是在磨一把准备作战的利刃,可是眼前的磨石却不太济了。
她驾驭范宽湖,范宽湖是个骄傲又美丽的角色,她觉得这一个人的依顺带着点无可无不可的劲儿。说他不听话罢,他听话得很,说他听话罢,他又似乎无心,仿佛是不与小孩子认真的样子!这个真气闷!在大余那里什么事都是认真的,那味道可浓烈得多了。
昨天从龙街贞节牌坊下回来他似乎又认真了。可是他才一认真,底下讨的价钱便又太大。她不但没法还价,甚至无从还起:这又太儿戏了。儿戏态度的后面还会是真心么?
然而范宽湖的天赋多么厚!他俊美,愉快。心意儿温存,顾盼多么有神!他说话的声音如唱歌一样美。一旦有意,那排山倒海而来的殷勤,又是多难抵抗呵!
因此,她更有快点去见大余的必要!
她在女人的世界中是皇后了。在男人的世界中呢?又因为太耀目了,会未受到干扰过。不幸第一个遇见的便是大余,又冷又硬,像雪地里一块石头。至少用女孩子的温度计来量,大余是冷的。然而,这“第一个人”是一向多么为每一个女孩子所重视,她不能征服他,那只有哭!
再说大余又出奇地合她脾胃。她不肯容一丝发梳不光,他不容见大路上有一粒凸起的石子!他必定用大力锄下去,火花四迸,震裂了自己虎口也不顾!她也觉得自己若不小心,为他看不上眼,也该挨他这么一锄!她这求全责备的性格好容易才遇见一位知己,便而显得落了后,这怎能不气忿!又怎么能不为这一点气忿被人家在心上紧紧地拴了个扣儿!
她又是个爱被别人用扣儿拴住,赖在那儿,懒得解开越扭越紧的脾气。她这一串儿毛病真叫人担心!
她没法学伍宝笙那明净又洒脱的风度。她又不能像小童那样遇事便不自觉地琢磨一下,有了条理,把复杂的心理简单化了,再高高兴兴地自己玩去。她要任性地和人家争执,让世事随自己的心。若是人家不让步,她又拗不过,便拧断了头颈,也不肯回头。她又单爱跟没法扭得回来的事拧在一起,不可开交。
比方小童说,现在她工作如此好,有口皆碑:“口去也可以光彩些了罢!”这句话本来可以帮她把扣儿松开了的,但是她想:“何如当初没有那么一件事岂不更佳!”这么一来,就没有法子了。
范家兄妹也风闻一点余孟勤责备蔺燕梅的事的,他们正如昆明一切人样不会觉得这有什么要紧。而且小范根本不喜欢大余,但是蔺燕梅心上不能了解世界上会有人不敬重余孟勤。她若知道有人不喜欢他,她便认为是那个人不配喜欢他。
范宽怡听了小童这句话,她就说:“这儿是呈贡,不是昆明,大余管不着这儿的事,光彩是光彩,也不用提回昆明才光彩。燕梅,你就不会气他一下?要是我,回去不理他。他来赔罪,哼!咱们两眼往上看,来个不理!”
这句话倒对了蔺燕梅的心思,不是不理他,而是恢复了自己的名声,才可以说是差强人意。从此是敛迹小心地过日子,死了这颗和他争胜的心。勉强遮个羞脸,哪能就又像从前的样子,天天在一起念书,谈论。哪好意思!
范宽湖的想法又另一样,他尊敬蔺燕梅与余孟勤的一段友谊。他既然爱蔺燕梅,他就不会说余孟勤的短处。他怕蔺燕梅不愿听他妹妹这一套,就说:“大余是认真作事,现在事情完了,大家开学上课,谁还再提那些事!”这句话是真正体贴到了蔺燕梅心上,她才真觉得到呈贡来将功折罪,再重新作人的看法,有人了解。
于是话题便转开了。蔺燕梅心事一见减轻,这个小旅行团体便快乐得多了。他们到了呈贡,找到了马,范宽湖义不容辞地扶蔺燕梅上了马,小范等小童来扶,小童看见了,他说:“你要我扶?”小范生气说;“谁要你扶!”便自己上去,小童把提包交给马夫,自己赶了马跑,要想跳上去。头一次没有跳上,第二次力量又用得猛了,从那边滚下来。胡揽了半天,才好好上路。
走去了呈贡城,到了山上,小童已经和他的马夫混得很熟。他独自一骑马落在后边,指手画脚地和马夫谈乡里的事。小范的马夫今天未遇上,她和蔺燕梅范宽湖三个人在前面并了辔走。范宽湖今天唱了许多歌,歌声直穿田野山林而四散,听来比在音乐会上要好得多。蔺燕梅也唱,他们把在呈贡学的山歌几乎都温习了,又随意窜改,问答唱和。小范常常这里那里批评她哥哥的词句及曲调,哥哥也不在意。
云南的山地像呈贡外围这一带要算很可人意的了。有山峦,也有路可走,过了一片梯田,又有一段松林。这墨绿色的松针最为蔺燕梅所爱,她肤色洁白,红润,村了她心爱的墨绿色,比得上校园中娇嫩的玫瑰花朵。她们唱着歌穿林而过,歌声就留在枝叶上。小童在远处听这些山歌分外悦耳,走进松林去,眼目为这浓荫深绿一清,精神就特别怡悦。他用本地口语对马夫说:“这些歌,你家可懂?”
“听着就仿我们的歌,再听听又听不懂!”马夫说。
“我就晓得你家懂不到!”小童说:“他们这起人自己以为是唱秧歌嘞!”
“他家唱的到底是那样?”马夫问。
“说是外国歌,还好些!”小童说:“我也懂不到!”两个人就放声大笑起来。这些笑声不知怎么地影响了坐下马的高兴,它也引长了颈子长嘶一声。他们的笑声为马嘶所掩,就又谈马匹的事了。
他们将将到了车站街上,下了马,已经听见昆明下来的宜良车汽笛叫了,小童接过提包,四个人付了钱给马夫急忙赶到站上去,才上了车,车便开了。他们得到一块地方可以坐下,因为许多人在呈贡下了车。蔺燕梅不想坐,她说:“咱们沿车找一找,也许我阿姨又在车上。”小范说:“老实坐下!我就不信有这么巧的事!”范宽湖说:“我陪你走一趟,燕梅!我也觉得未必能遇得上。”小童说:“遇不上也不要紧,我赞成这种想法!我也去走一趟!”
“有我哥哥一个人陪够了!”小范把他拉回来:“反正到处跑的事你没有不高兴!你陪我坐坐!”
“我不累。”小童说。
“知道你不累。坐坐行不行?”
小童没法子,只有坐下,他对蔺燕梅说:“看谁运气好;范宽湖陪你找前一段,等一下我陪你找后一段?”范宽湖笑一笑就陪蔺燕梅走了。
“他们就未必回来找后一段!”小范对他说:“你连这点眼色也看不出来?跟在一起捣乱?”
“哦!”小童还是不大清楚她的意思,也就老老实实坐下,不再生事。
呆了半天。范宽怡问:“你想什么?”
“我想,”小童说:“我的鸽子大概从这么远还飞得回去。”
“想鸽子!”小范哼了一声说。
“我昨天带了鸽子出来的。”他说:“我跟大宴商量好了,他等着收信。不过车子走到西庄,我怕再走进了山,它便回不去了,我就放了。后来想想,索性到了江尾村倒决没问题。因为昆明湖附近它都熟。”
“你那些菜鸽子有什么好的!”
“只有菜鸽子可养便好好养它!”小童说:“反正没有煮熟上了桌子,就不是菜!”
“它就是菜!”小范说:“它在蛋里没孵出来就已经是菜!”
“告诉你!”小童说。“你也是一盘菜!你听过人吃人的事没有?”
“你能吃了我么?我是一盘菜能坐了车子旅行?”
“那么梅吻若是菜,能在天上飞?”
“什么是梅吻?”
“梅吻就是那盘在天上飞的菜!蔺燕梅亲过它一下。”
“蔺燕梅亲过的东西可多了。我看见过的就有,玫瑰花,笔记本,梁崇槐,钢琴,镜子,数都数不过来。”
“那么它们就都是菜!”小童说。
十二(下)
范宽怡不跟他胡闹了。她自己忽然想起来:“不知道蔺燕梅吻过哥哥没有?蔺燕梅这家伙也奇怪,怎么这么个漂亮的人儿,上了两年大学也没听见她什么罗曼史?好容易有个大余能叫她看得上眼了,又弄得像一个教授一个助教似的,道貌岸然!哥哥跟她说不亲近罢,从前也不大见他们往来,才一到了呈贡,就天天在一起,又不像是刚刚混熟了的。他们出去拜访农家,一出去就是一天。我还是常常听见人家乡下人夸奖他们好一对儿,还有时认成两口儿。他们自己会不觉得?可是说亲近罢,又不听见哥哥对我提起。从前他有了新女朋友,那回不是才见了一两面,就跑到我这儿来吹牛!连影儿都没有呢,就说人家爱他!过两天又说人家挂在他脖子上亲他,赘得肩膀酸!
“也许他这回碰了钉子!也好,叫他少那么神气!就像是把天下的好女孩儿都摆在他面前任他挑,还嫌费事似的!可是说碰了钉子罢,又不像!我就不信他会碰钉子。真碰了还看不出来?”
“也许就瞒我一个!背地里不定多亲热呢!一定!可恨,新人引进房媒人扔出墙了!就是这个想法看起来像些!好!瞒着我!怪不得方才在路上提起回昆明、提起大余,她也没接什么碴儿呢!他也替梁崇槐说两句好话,两个人倒大方得很,挺有把握的样子!
“哼,要不是我把她这回找了来,会有今天!少高兴得忘了昆明还有大余等着呢!”
她想着倒不自在起来了,大有热血任事人成功之后,想想很没来由之叹。
“你想什么?”小童问:“你又发什么呆?”
“我想什么!我想你的鸽子在路上叫人一枪打下来作了菜!”
“你敢!我回去若不见鸽子就跟你算账!”小童急了。
“我不敢。我也没有枪。谁叫你把鸽子带出这么远!”
小童想一想说:“不至于,昆明附近没有野鸽子,现在一只鸽子还不值一颗枪弹钱呢!上帝保佑他!”
“上帝管你一个人就忙坏了,还管得了鸽子!”
“世界上坏人像你这样的还不多。要是人人像你,我也就不活着了。”
他俩个在一起,若是没有个劝架的,什么题目也吵得起来。幸亏这时候那两个回来了。没有找到阿姨。蔺燕梅是真相信会再碰上,小童就陪她往后找。范宽湖就不去。后边只两节车,找了一阵也没有,就回来了。卖票的看他们跑来跑去,简直以为是不想买票。忙着把票卖给他们。
蔺燕梅两头找不着她阿姨这才肯坐下。没有多一会儿,看见杨宗海了。他们一齐反转过身来守了窗口看。女孩子跪在凳子上,扶了窗框子,男孩子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后面。火车的气闸不住咝咝地响,引掣关了,往下坡溜,是他们最觉得舒服的事。看了如画的山,蓝汪汪的水,他们想去年的夏令营。
小童说:“范宽湖你的刀子还在那儿水底下呢i”
“你也差点儿没有在那湖里喂了鱼呢!”小范说。
“差一点儿就是差一点儿。”小童说:“我这一年还吃了不少鱼呢!我倒担心那把刀子若是被一条大鱼吃了,非闹肚子不可!”说着大笑起来。
“你专门想些怪事,你就不会想想那时候的人现在还有几个在学校里?”蔺燕梅想着就沉默了:“穿颜库丝雅的小和尚现在在喜马拉亚山那边呢!”
“你的想法才不对呢!”小童说:“你皱着眉毛想他们,他们皱着眉毛想你。这不苦死了吗?他们想起我来一定不会皱眉毛的。同是一件事到了两个不同的人手里就会这么两样!你得学着一点!你是专门叫人担心的!”
他忽然又想起点事来,他说:“这会儿还多着凌希慧,史宣文呢!史宣文回来,我们大谈了几回。当然先问她重庆的事,她却每次只说几句,就转过来问你。我想你应该由她指导。她加上伍宝笙,可比大余强多了。大余是个哲学家,可是不是给你这种人下药的大夫。史宣文真是大妙了。”
“史宣文说我什么?我的心这会儿真是顺了铁路两头儿跑!”
“我真恨没记笔记,道理是浅得很,我都明白,用字简直入神,所以我学不来,一头听一头忘。你还是去听原本罢。”
“不过我至少猜得出一部分来。她一定还用从前的印象看我,她不知道我变了这许多。”蔺燕梅有点得意也有点伤感地说。
“你变得了哪儿去?人世的变化说大就大,说小也实在小。人生下世来,就定了一半,那一半不得不自己想法子。可是生就的这一半还干涉呢!这话你懂不懂?这是史宣文说的。你能变出她的手心去?小狗长大了是大狗,决不能是猫!简单一点说!”
“啐!还有好话没有?”蔺燕梅的心整个儿为这些话温暖过来了。她记得史宣文和伍宝笙多么爱护她,她们毕业前,三个人会谈过半夜话,也都是关于自己在学校中未来的日子。史宣文走后,这个讨论始终在书信中继续着。现在听了史宣文知己如此之深,不褒不贬的评语是真爱了自己,整个的自己,不挑,不拣,就是这个蔺燕梅,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儿!
过了可保村,她们便准备下车了,这里离宜良已经不远。蔺燕梅是一心想在她阿姨身上了。她想快见到阿姨,又想可以快回去再见昆明的好同学。
车子到了宜良,蔺燕梅几乎高兴得受不了,她扒在窗口找教堂的尖顶,却再也看不见。大家都下车了,她才下来。已经下得车,又吻在车厢扶手上一下。小范说:“这是干什么?”
“这是谢谢它送我找阿姨来!”她说:“车号是icy一三二一。谢谢你。”
小范又翻身对小童说:“怎么单会跟我捣乱?这会儿又不说话了?蔺燕梅又作了一盘菜,你的鸽子醋不醋?”
“这个好呀,”他说:“给了车钱再亲一下,礼多人不怪。”
蔺燕梅满心想见阿姨并不理他们一递一句的闲话。她一个人走在前面。宜良城离车站只有一二里多路,走出车站,隔了二里路的行树、田地,和一条平而浅的河,正好看城墙和那一带景物。小童在车站买了一些“丁丁糖”一边吃一边走。让他们三个吃,三个都不吃,小范甚至也不许他走着吃。他没法子,就要往皮包里放。她又忙喊:“放不得!你要把衣服全弄上糖了!”他叹了一口气说:“要不就放在口袋里了罢!”
“你让他吃算了!小范!”蔺燕梅说:“放在口袋里成什么话?”她说着又猛然想起小童口袋里什么东西没有放过?他连荷兰鼠都放在口袋里,据伍宝笙所说。她又想起她们那次去大普吉,也真是一个值得回忆的旅行。她想想这一个学校,这两年快乐的时光,这些要好的朋友,这一切,都要告诉她阿姨说。要细细地说,要说几天几夜说不完的。要把她的朋友介绍给她阿姨,要告诉她阿姨这些朋友都待她好。阿姨听了就会那么笑着谢谢他们,并且爱他们同爱自己一样。
她要告诉阿姨有这些朋友和她在一起,阿姨便可以放心。阿姨也许假装生气说:“那么燕梅就不要阿姨了?也不想阿姨了?是吗?”阿姨真会这么问吗?呣说不定呢!她想着,自己怪娇娇地笑了,那些童年时的心情一下子就回到了脸上,堆在眉梢眼角。
范宽湖是一直把眼睛放在她身上的。被这么一笑弄得几乎融化了。他真不明自造物怎会在她一人身上积了这许多动人的成份。
说着话他们就走到了那条河,河身很宽,河床却很浅。只有中间一脉水,西边都是碎石子。范宽湖说:“这河上怎么没有桥?”小童说:“这种河云南多得很,没法子修桥。平常浅成这样,一场大雨马上变宽。都是稻田里淌出来的水。水深了河身宽得很。修个桥费事不少。没水时成个旱桥。放在那儿怪闷得慌的。咱们踩了这几块石头不是一样过去。”
“水深了呢?”小范说。
“下水过去。人跟牲口都一样,反正没不到大腿。有些地方,特别为了水势不定河边还有店呢,人住在店里,喝茶抽烟,说笑话,等水退。还有一种专门作背人过水生意的人呢!”他说着脱了鞋:“从石头上掉下水去弄湿全身,还不如从水里过去!”
女孩子们也高兴了,脱了鞋袜,嘻嘻哈哈下水过去。水也不过刚到她们洁白美丽的脚踝。蔺燕梅说:“这是去西天的路上,净罪的河呢!”
“我就没有什么罪可净。”小童说:“有罪的人自己骗自己这么说罢了。有这么便宜的事?犯了一生的罪,洗洗脚就算了?”
范宽湖对蔺燕梅说:“有了小童在一起,真是热闹得很,不是?”
“我并没有气他。”她说。
他们在河那边穿好鞋袜。又看了一阵景致再走上石板路。
石板路是直伸到河里去的。水清浅得看见它在河底成一条白色带子,便在那一串儿踏脚石旁边,可见着不是在雨季,它是整个儿在旱地上的。
小童缓着眉头听了两个女孩子的皮鞋板路上敲得好不清脆,他嚼着糖跟着进了城。宜良城不大,在十字路口偏西的大街上,找见了天主堂,和别的房子一样的红漆木门,上面多一块黑漆金字天主堂三个大字。这时已是傍晚了,门口静悄悄地,只见影壁上挂着圣母像和一些楷书的经文。
蔺燕梅踊跃先进门去,一看门房是空的,转过影壁,大家跟了过来,是一个方院子。地上青草很齐,对面一排房子,门都是紧关着的。走过去看是一排五间课室,白木桌椅。院子旁边又有一个角门,小童跑过去一看,正巧迎面一个老人走来,手中提了一壶开水。三个人见了,便走过来。
“杨小姐,有一位小姐在这儿么?”蔺燕梅忙上去问。“杨小组?”他脚步不停住门房走:“我们这儿没有杨小 姐。”
蔺燕梅听了急得很,小范说:“她也许不住在这儿?”小童说:“也许他们另外有称呼。我记得仿佛是叫师母?尼姑?先生?”
“别吵,我来慢点问问看,”范宽湖说,这时他们已经簇拥着老人又回到门房了:“有一位杨小姐,是你们天主堂的,在家不在?”
这时门口一位法国神甫领了一个女孩子大约是十岁不到点的样子,走进大门听见,站住看了看他们,他们也都回过身来。神甫说:“找杨小姐的?”
“杨小姐!”蔺燕梅忙走上前去点头说:“她是我的姨母!”
“杨老师哦!”看门的说着走进屋去了。
“他们在学堂里喊她杨老师,”那神甫笑着折了那孩子的头说:“要是你们说soeur杨,他倒懂。”这法国神甫说得一口好云南话。他们四个人这才算是问到了地方,听见他说中国话,彼此笑笑。
“她今天下午去昆明了。你们刚到?请进来坐坐!”说着往里让,又拍拍那个小女孩说:“巧环,你先进去点灯!”那女孩子就先跑过角门那边去了。
“去昆明了!”蔺燕梅听见几乎晕了过去,她张开了口向后倚在小范身上。
“是蔺小姐吧?”神甫说:“请进来坐!请进来坐!多听说谈起了。”他把他们一直往里让。他们不由得不进去。蔺燕梅简直迈不了步了。
院子里的风似乎比刚才冷了,确是比方才冷了。一天还未到就晚的时候,却黑了下来,抬头看乌云已经布起,这一场雨下过,再晴了也不是白天了。黑夜就要跟着雨来,这样便要有一个显得特别长的漫漫黑夜。要冷,要有风,行路人的衣服要打湿,脚要踏在泥水里,树荫下也不会干燥,反而要有树叶尖上摘下的更大的雨点。路程要显得比白天时远,投宿处要难以寻找,暖和的屋子都要关起门来,流浪的人要站在门缝中泄出的灯光里敲门,他要准备下哀求的话,即使得到收留了,他要想家。
他晚上要辗转难睡,夜里要有恶梦,恶鬼和犬狼会在睡眠中迫害他的安宁,他会觉得在茫茫人海里他是整个儿孤独的。
白天饥饿时吃下的饭食。此刻会觉得粗极欲呕,每日穿在身上的厚布衣裳,他用以傲于王侯的,此刻会令他心酸,他如果是软弱的会不免想起华衣美食,人世间的温暖,同一个极寻常的家庭团聚。他会幻想今日一切是场噩梦,而事实上偏不是梦。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住宿都没有的时候,傍晚遇雨是最难堪的事。
进了角门,雨点已劈面打了下来,神甫忙紧走两步,要上前去开门,那边屋里小孩已经点起了灯。白纸糊的窗子便通通明亮起来了。门也开了,神甫和执灯的女孩站在廊下迎接他四个行路者进屋去。
蔺燕梅的阿姨早已不知对神甫说过多少遍她们在车上巧遇的事了。他所以清楚这几位来的客人。但是他困难得很。在这里的是两回事,天主堂归他管,学校归蔺燕梅的阿姨同那位法国修女管。另外就地聘的先生各自有家。学生也都是本城的,故校中只有课室而没有宿舍。两位修女又偏巧刚被危赫澜神甫调去昆明教堂里,这个时候来了四个客人,他一定要想法子收留。外面雨又大得可怕,再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蔺燕梅只知道她阿姨在宜良天主堂办学校,其余的事在车上并没有机会细谈。她此刻也想到了这里的学校怎么会大呢!
神甫知道这时候到的不会吃过饭,才说了几句她阿姨刚巧调派昆明已搬走了的话,便叫了巧环招呼着客人,自己打起一把伞套上雨鞋出去了。才出去不久,又回来招呼巧环说:“老王不知道怎么刚又不在家。你去烧水,我上街去一下就来。”连忙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又匆匆同女孩走了。
他们四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小童说:“你们都不是住小店的材料,眼看今天晚上没处去了。这里几间屋子我们都看见了,再也没有住的地方。只剩下一条路了。”
蔺燕梅说:“这可怎么好,非糟糕不行了。你说说小店什么样子?”
“小店你想它可能多胜就多脏。我们旅行常住。”小童说:“还不光是脏,你们这个打扮儿根本没法去,还有一条路,我是干过的,宜良早车五点钟就开,咱们只有等雨晴了,再回车站去,趁了天黑,找一节没人的车,去过夜。卖菜人也常常这样。空车多得很,不致碰见人。并且住在车上,误不了车。
“那怎么行!”蔺燕梅说。
“要决定就快。”范宽湖说:“等下主人回来就没办法商量了。我们有四人想在车上过一夜也不妨事。不过十几个钟头的事。”
“我简直不能想像。”小范说:“那还睡不睡呢?”
“有什么不能想像。”小童说:“考试的时候你开过通车没有?这才真正是开夜车呢!”
“多害怕呀!”蔺燕梅说:“可是小范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我一点法子也没有。”她说:“我早知道不来了。”
“不能再多说了。”范宽湖作了主张严重地说:“你们听着,我看他们是弄吃的去了。等他们回来我们就说,车站上有我们同学在那里作事,本来我们两个是说好去他那儿住的。蔺燕梅同宽怡在此地。现在只有去他家挤一下了,他是结过婚有家眷的别忘了!”
女孩子们不知所措地点头记住。小童是唯一令她们看了还感到一点安慰的人,看他一如平时的样子,才觉得也许这事也不稀奇。小童说:“好啦。就这么着罢。这可不是夏令营的旅行了。上了车去,别那么独唱,合唱地热闹了!这是真正地出门上路。别叫乡里人看着特别。”
蔺燕梅听了完全没话。小范不服气说;“可不得了啦。就是你神气!不是逃难,这儿又不闹土匪。大家卖菜的不是也有女人,我们上车去过一晚。只当是坐夜车,在车站上停着就是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就好了。”小童说:“那喊什么害怕呢?说什么早知道不来了呢?”
“当然没有在屋里睡舒服就是了,还有明天早晨不知道成了什么怪样,脸也没处洗。可是也算一件新经验。”小范说。
“你们别吵了!”蔺燕梅痛楚地说。“吵得人心里乱得慌!”
范宽湖便起身站到她椅子靠背后面,用手轻轻放在她肩上,说:“燕梅,你是累了,歇歇罢。别怕,幸亏是我们陪了你来,没叫你独一个出门。”
他俩个看了,也就安静下来,外面雨势仍然十分浩大。檐下石沟中流水全发出淙淙的声音来,听去竟像是小河。院中青草地上只有低哑的沙沙声,那声音虽然不大,可是颇令人觉出风势,一阵大,一阵小。
忽然,听见院中石径上有脚步声。小范说:“回来了。”蔺燕梅忙说:“还有在车站上的是谁呢?”“大余!”小童说。才说完,神甫提了一个篮子,推开了门。他们站起来,看他先把雨伞放在廊下,地面马上流下一片水。他脱了雨鞋再走进屋眼见他长袍子的上半截全湿了。他笑笑说:“雨真大。我这袍子怕有好几斤重了。对不起,叫你们自己坐着,我还得到后边去一下。”说着就走,连个给他们说客气话的时间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看门的老王也是一身精湿同巧环进来排桌椅摆碗筷。小童像一家人似的起来帮忙,又问老王怎么刚下大雨,就赶着出门淋他一场:“我们上路的人全是一身干的,刚要下雨就到了地方!”
“我那里出门去!我到后院收烟叶子去了,我自己晾的一点儿!”他说:“人要是倒霉,在家里也是一样不运气。”他说着出去了。
“这个人一点天主堂的影响也没有!”小童说。他又对巧环问话:“你住在这儿?你信教啰?”
“我信教,老王也信教。不信教进不了天堂。”她说:“我没有家,是神甫带我的,天堂就是我的家。”
“口气不小。”小童说:”“为了进天堂你还得有个外国名字罢?”
“怎么没有!我也叫玛利。”
“那怎么又叫巧环?”
“叫的人多。巧环是从前的名字。”
“这些叫你巧环的人就都没有外国名字啦。”
“他们都没有。”
“也不一定都没有。这个你说错了。神甫不是也叫你巧环么?这先不管他,那些没有外国名字的都进不了天堂,你一个人去,不闷吗?”
“我不一个人去。我们要叫他们都一齐都信教。”
“不得了!信教,信别的教行不行?比方说念阿弥陀佛信佛教,披件八卦衣裳当老道行不行?”
“全不行!非天主教进不了天堂!”
“他们自己也有天堂,跟你的紧间壁儿!”
“他们的是假的。先生,你信什么教?”
“我什么教也不信。”
“你想进天堂不想?”
“也得先看看天堂是什么样儿,老下雨我可就不去了。”
“天堂不跟这儿一样,什么全好。”
“那我想进!”
“那你就得先信教,不信教进不了。”
“我说不信教的才刚好进去,信教的倒要留在大门外边。”
“没有的事!”
“你看你刚才说信佛教的进不去,他们不会说你进不去?结果你们一吵我趁空儿就进去了。”
“他们是进不去!”
“你听听!我瞧他们说话还和气些呢!”
说着廊下听见脚步声,蔺燕梅刚要叫小童不要乱说,小童也听见了,他就改口说:“你看。我叫小兔子进天堂!”他便用手在灯光里往墙上作影子。巧环看了喜欢。她说;“还有呢!”小童又作了个小鸽子。小范忍不住笑。神甫同老王又进来了。
神甫手里拿了一个酱油瓶,老王双手端了个大托盘,托盘上热腾腾地四碗面在桌子上摆好,把灯也放在桌子中央。神甫就请他们四个人吃面。“你们四位请罢。没有什么好的吃。我们都吃过饭了,陪着谈谈。”巧环留在屋里,老王便回门房去了。
他们四个也就谢了一下,坐下来吃。神甫又说:“不够咸的活,自己加酱油。面也有得是,在锅里,等下拿过来,怕早拿下来凉了。尽管吃不怕没得添。”
小童听到这里才放了心。他便不说话,自顾去吃他的。神甫便问他们今天从那儿来,都叫什么名字。又问几位联大的朋友他们认得不认得。这些名宇中他们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神甫就说他很想多认识些。今天他们来了,虽然不巧没遇到杨小姐,他也高兴能和他们碰头。并且杨小姐调上昆明去了,就在平政街天主堂危赫澜神甫那边,以后见面更方便。这次算是天意使他们单来看他的,说着笑了起来。
这位神甫说话的技巧,声调都好,蔺燕梅生性之中又有几分对宗教气氛的爱好,她便只顾和神甫谈话,那边小童一碗面早已吃完了,他便拿着筷子且不放下,四下里望望。神甫看见就笑了,对蔺燕梅说:“耽搁你吃面了,快点吃罢。”又告诉巧环去端面锅。
小童看见巧环那个小样儿忙说:“她端得动?我跟她去罢!”神甫说:“她端得动,常常端的。”蔺燕梅也耽心这小女孩烫着,就对神甫说:“让他去帮着端罢!他到了哪儿全跟自己家一样,刚才他俩谈了半天话已经成了好朋友了呢!”小童听了便招呼着巧环一块去厨房把面端了来。说:“外边雨已经停了。”神甫就问小童:“童先生的家在昆明吗?”小童说:“哪里在!”又对蔺燕梅说:“我刚才只顾端面忘了给你个钉子碰。你说我在哪里都跟在自己家一样,你就没看过我在家的样子。”
“这是一种说法罢了。”小范说。
“这是哪国说法?我仿佛觉得是外国话。”他说。
“中外人情都是一样的。”神甫也参加说。
“我们说话就是这么个吵架的样子。”范宽湖对神甫说,“真叫您听了笑话。”
“我的意思是想告诉你们。从呈贡出来的时候,你们一路唱山歌,我就试试问马夫看,看他懂不懂。他就不懂,我告诉他是外国歌,他倒信了。”说得大家笑起来。
他们把面吃好,神甫就说:“大家休息一下,时候还早。我顺便告诉你们一句。我们这个小地方,可是没法子找地方接待客人……”
蔺燕梅忙接着说:“哪能再打扰您,这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我们……”
神甫不等说完:“所以请你们原谅一下,我作了主张,我刚才出去买面,顺便在近处两个学生家里商量好了。一家可以出一间房。你们两位小姐住一处,你们两位先生住一处,这真是怠慢得很了。”
蔺燕梅想,好险,几乎说出了刚才准备一套谎。这可好了。
不料小范那个急性人,也想来两句客气话。她脱口而出:“这下子更吵扰得范围大啦!那有又去人家家里借住处的道理?这会儿幸喜雨也停了,等一下路上的雨水流完,我们去车站朋友家里正正好?我们来时约好口头就去的。下过雨都怕他们等急了,说不定会派人来接。”她说得那么自然,小童听着就觉得来接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似的。
范宽湖说:“没想到您给我们找住处去了。早知道给您少添一场麻烦。”
神甫也笑了:“这个想不到。宜良这个小地方你们会有两处熟人?”
“要不怎么约齐了一块儿来呢!”小范像煞有介事地说:“我们顺路就一块到宜良来。把她送到这儿交给她阿姨,我们去车站那位在铁路上作事的同学家去。明早她自己到车站来和我们见面。现在她一块儿去正好,人家更高兴了!燕梅,大余的太太似乎比大余还喜欢你呢!”
“你们的朋友姓余?”神甫说。
“姓余,余孟勤。”范宽湖说。
“不认得罢?”小范简直是大胆已极:“他们两口子在车站住。”
“那是住在有家眷的那边宿舍里了。”神甫说:“他们那边我不常去。单身的,同法国职员,我差不多个个认识,我说这个名字不熟呢。”
把话说到这里,今晚是非到车上去过夜不可了。几个人起身到廊下看天色,发现已经晴好如初,满天星斗。便兴辞,谢过了神甫,要走。小童拿起提包,正遇上巧环提了水出来,神甫说:“忘了请喝杯茶再走罢。”小童一面和巧环说再见,一面说:“谢谢了。面汤都吃饱啦。”小范又说要快点到。神甫也怕万一再来一场雨不敢多留,便送到门口。
老王听见,出来开门,一边把袍子披在身上一边嘴里咕噜地说:“这早晚你们几个上那儿去?”他那上了岁数人的声口苍苍老老地直打在蔺燕梅心上。
神甫就说:“有一句老实话,千万别客气,下过了雨,车站这边那条河恐怕要长水。如果过不去,快点回来,朋友那边,我这里去一个人送信好了。”
他们一边答应着一边道谢,临了,神甫又说:“告诉你们朋友余先生,没事情时到教会来谈谈。我到站上去也会去看他。”蔺燕梅在这整个时间没有说话。
走到大街上,只见街心石板洗得洁净发亮。两面的店铺都关了门了。小童说:“这下子,说死了,一去再也不能回头。我看河水非长不可,这儿的水全往那河里流的。你看我们正下坡!如果回头罢,神甫派去的人非到昆明找不到大余。”
蔺燕梅见事已至此,她虽不想去车上过夜,也不愿说什么事后埋怨的话。倒是范宽湖很替她怨他妹妹。他说:“你怎么一下子把我们都送出天主堂来啦?”
“怎么怪起我来?”她说:“大家商量好的!”
“商量好是说没地方住的话呀!”她哥哥说。
“当初也没有说是人家不给找住处呀!”她的哥哥是决说不过她的,小范理由充足得很:“不是你说的怕给人家添麻烦吗?”
“算了!”蔺燕梅说:“反正当初也没想到会有住处。咱们还是照了原定的办法走,只当是没这回事。下过了雨,空气清新得很。走走也不错。”
“我觉得小范很妙。”小童说:“她说什么像什么。我现在还仿佛是要遇见大余派来接的人呢!”
“佩服罢?”小范得意地说:“我临时还把句子改了一下,说我也是原定在大余家住的,显得那里地方宽!”
“明后天神甫到车站去找大余的时候,可就该挨骂了!”小童说。
“那活该!要挨骂,四个人一块儿!”小范说:“谁也跑不了!”
“你这张嘴实在太坏。”蔺燕梅笑着说:“我想不会挨什么骂,两下子都客气,才出的误会。我到昆明讲给阿姨听,她一定笑我们小孩脾气。她再告诉这位神甫,人家就不怪我们说瞎话了。”
“人家会奇怪这瞎话怎么说得这么老练?”小童说。
“先排好的戏嚜!”她回答。
他们走出城来,四野全是流水声,近处的树下,全听得见叶尖的雨滴声,四个人在这夜间行路里全有点顺流在无声的水波上,任其浮荡的轻松的感觉。脚下腾云驾雾似的。蔺燕梅说:“这简直像黄自作的长恨歌里的境界,山在虚无缥渺间。香雾迷濛地。”小范说:“加上哥哥,咱们三个人正好合唱!”
“又——来——啦。”小童说:“你们这些舞台上的角色,怎么到哪儿也忘不了演戏哪?”
“小童,”蔺燕梅求他:“我们实在不是爱表演,这雨后的夜晚在田野里这么一走,实在太美了,不能不想到这支歌!这会儿一切简直如梦!”
“我的看法就客观些,所以不这么一个劲儿地作白日梦。如果你肚子里没有这两碗热汤面,或是只一个人在这儿迷了路,着慌,害怕,景致再美也不能领略了。”小童说。
“所以艺术是闲暇的产品呀!”小范说:“现在事实上确实是吃了面,又不是迷路呀?再说现在是晚上,作梦也不是白日梦!”
“你就不觉得这空气舒服?这景致美?”蔺燕梅问小童:“你不懂得美?”
“我觉得。可是我知道跟你们不一样。比方说我看见铁匠铺里打铁。一炉子熊熊的大火,照着铁匠的胳膊一闪闪的明暗,看了那象征勤苦的力量,匀称的动作,映了火光的眼睛,我也觉得美。我就爱看打铁,你们知道。可是你们走过铁铺连头也不扭一下。你们不觉那个美罢?”他问。
“我觉得那个是不错,常常见有人画铁匠铺。”蔺燕梅说。小范也点头。
“就要你们这句话!”小童说:“得先由别人给画出来!以后过铁匠铺你们也许会停下来看了,可是真铺子到底不是画儿。那儿地下也许挺脏,打铁迸出的火星子也许会烧着你们的衣服,你们就会又觉不美了?”
“那也不一定!”小范说。
“不信可以马上试试!”小童说:“乡村小店也有许多美的情景,风尘满面的行路人,往马槽注水的庄稼汉,一盏挑在门外的风灯,一个干瘦老头儿闭着眼的,跟他手里的旱烟袋。可是这个美都是包了纸的糖,不能去掉这层纸的人,吃不到这甜味,又像是才挤下来的毛栗子,想尝,还要费点事呢!”
“那么是我们不懂得美?”小范说。
“你们也懂,你们是间接的。比方因为喜欢‘山在虚无缥渺间’一支歌,现在看了这景致,如人在歌中,便喜欢了。或者喜欢一张‘秋山行旅图’,自己上路,走到满山红叶里,也觉得美了。这种人多得很,念了点诗,于是中秋夜晚,八下里凑巧,月也明,人也静,远处还飘过点桂花香来,自己也就诗意盎然,居然成了一首诗!这诗必好不了。诗兴已由昔日人家作品中诱导而来,自己作的句子就跑不出那圈套,这全是转手的陈货,没嚼头。艺术不比科学,里面非有‘自己’不行。这种人云亦云,要吃别人剥出的栗子的人,只能说是肚里的蛔虫。怎么样,下回也爱看打铁了罢?”
小童一直是爱思索的,偏偏又有那些喜欢引导他的大同学们几年来不断的奖掖,所以也能发点议论了,宴取中,余孟勤,伍宝笙,都是指导他的。冯新衔,朱石樵都是可以互相攻错的。学校里何尝不是“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他慢慢已不是听议论的,而是发议论的了!这做学生时的“闲穷究”,实在是学校教育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在这里又嬗递了学校的传统。看看学校里,这几个人不都是已经毕业了么!小童还有一椿便宜,他是在批评中生长的,这些人的批评他已接受惯了,所以虽然自己有了见地,却无自许及偏见之病,当然用字顽皮,例举孩气,和高了兴便胡说八道,也是因为在别人爱宠下长大所养成的怪癖。
“你既然说这里面要有自己,怎么方才又怪我们不客观,说你自己客观呢?”蔺燕梅又是个爱刨根儿问底的脾气,这也是她器重大余的原因,大余真爱讲求道理。
“嗳呀!我的妈!”小童把手拍在额上:“我这是怎么一个道理呢?别忙让我想想。我觉得是有道理的,一时逗拢不起来,…对了。客观的意思是说自己对美感经验要有分析态度,不能囫囵吞枣。不能为感情蒙骗。在观察时又心下要无牵挂,无压力。”
说着他们已走到河边,见河水果然汹涌,夹沙带石,声势浩大,不禁哑然。小童说:“这河水又提醒了我,河水其实很美,如果此地来个‘观澜亭’之类的,没事时,拍着手看一看。可是现在一想到过河的实际问题,美感经验就跑了。”
范宽湖说:“你能用议论来帮忙我们过河吗?”
“怎么不能?”他说:“人生之中有如过河的困难路程又哪在少数!路途艰险,路旁风景才美。当时也许不觉,事后回忆,艰难实比平谈,稳妥要有味得多。所以只要记住:‘太实际了,美感经验就跑了。’一句话,便遇事能跳出自身处境来看,就不觉苦了。”
“这个我明白了!”蔺燕梅说:“人家常说的‘用出世精神,作入世事业。”
“那么小童,你出个世看看罢!”小范说:“你‘跳出自身处境’飞过去给我看看!”四个人不觉一齐大笑。
小童说:“这个有何难哉!我现在自身是想过河的童孝贤,我跳出自身来作个闲看‘夏夜急湍试渡图’的老画家。这个老画家就在那儿。”说着用手指了半空中:“我这个肉身便是画中人物,记住画中人物是不怕水冷的,正如故事中人物可以是视死如归的。我便这么着……”说着脱了鞋卷起裤脚管儿,蹚下水去:“来个‘悠然’渡过!”说话未完已走了好几步。他一路试着深浅回头告诉他们,一路慢慢走,掖下挟了提包同鞋,褰裳跋涉,人影水声,隐隐约约。衬了那边沙石河岸,远村房舍确真如画。
他走到了那边,喊着说:“水是急,顺了腿打漩儿,可是不深,河当中才只没膝盖。”
这边范宽湖就说:“真应了神甫的话了。可是前进甚难,后退不可!”
小范说:“哥哥,你怎么能说这个话?现在这儿有两个女孩子还等你帮忙呢!”
蔺燕梅忙对小范说:“你别挤落他,他有什么办法。我看咱两个回去。他俩个过去。神甫那边也好说话了。这个下水过河我觉得跟游泳不同,怪害怕的,有人扶着也没用!”
“你方才怎么过来的!”小范说:“我气我哥哥这个人简直变了。哥哥你就不能把我们一个一个抱过去?你这个没用的,气了我一整天!现在是我们两个女孩子用着你的时候了,知道不知道?”
“那怎么行!小范!”蔺燕梅忙躲在小范背后:“我不要他抱!”
“小童说过专门有背人过水挣钱的呢,你能因为不要他抱就不过河,哥哥,你来呀!还有倒走过去求你抱的?你这块木头!”小范说:“你若是不好意思,你就闭上眼睛让他抱过去,要么到了那边多赏点酒钱就是了!”
蔺燕梅便站在那里不动,低了头,咬着唇儿两眼看着范宽湖。他带了含点歉意的神态走近身来,她便由着小范把自己推到人家怀里,倚在他结实有肉的胸口上。范宽湖伸出两手,轻轻把她托起来,尽心不令她感到半点不适,把她满怀抱住。他那向前拢着肩膀由她偏了头靠着。她款款抬起一只手来,几乎使人觉不到重量那样,搭在他颈后肩背上。
“好啦!”小范说:“别净站着不过河啦!电影太美,也不能成了慢镜头或者是照相呀!”一句话提醒范宽湖,他才往河那边走,等到已经下了水,方发现鞋袜未脱,裤脚未卷。也便这么过去了。
蔺燕梅心中又恨小范把人撺掇到她哥哥怀里然后说话讨巧,又感激她若不是这句话,范宽湖简直忘了走。自己那时羞人答答地,实在开不了口,说不了话。
“这个范宽湖!”她自己又想:“真是糊涂了,穿着鞋袜下了水。”不觉看了他又笑了。
小童也过来取笑他说:“你这个跳出自身处境也跳得打破记录啦!”
范宽湖不是个幽默的角色,却是个硬朗的好小伙子,他羞涩地笑了一言不发又过河去把妹妹抱过来。走到河中央,他妹妹说:“站住。我问问你,你们在河中当说了什么亲热活儿来着?”
“说话?我们?”范宽湖说:“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小范啐了一下。又说:“燕梅也真是的!”
四个人过了河又往前走。小范小童看了范宽湖下半截湿淋淋地,取笑他。他只望了蔺燕梅不说话。蔺燕梅羞得不敢看他,幸喜天色还黑,脸上热烘烘地,不致为人看见。一直到车站,她才慢慢恢复过来。
车站上静悄悄的,他们蹑手蹑脚走了过去,去找车子,铁轨一条条的在地上发光,走过时可以看见,不致踢上。这时下弦月出来了。在身背后压在那边村子房顶上,看起来大得奇怪,如同神话书上的插图。地上如一片冰那么明亮。他们走到一挂车旁边,忽然听见车里有吆喝的声音。“起来!起来!”他们便忙噤声听着。
“起来!到前边去,这两节车要空到起!起来!这两挂车子到呈贡才上人,睡觉到前边睡去!”然后便听见呵欠声,竹筐子搬动声,草鞋声里夹着路警的皮鞋声,萝卜,姜芽落地声,怨声,打火声,鸡鸭惊醒声,一阵阵地往前呼呼隆隆地去了。
小童说:“听,路警也跟着过去了。等一会走净了,咱们正好上这节空车去睡觉。”
“路警再来呢?”蔺燕梅说。
“再来再说。他来也不会说我们什么的,我们都是空身,没有筐子篮子的,碍不着呈贡菜贩的事。”小童说:“他自己还不是来看一趟就回去睡他的大觉去了!”
果然,那路警从那边第二节车走下来,头也不回,竟自去了,他们四人虽在月光中,他也未看见。于是忙忙都上车去,趁了背后照过来的月光看见竟仍是送他们来的那一节icy一三二一号车。
车上被菜贩们扫得很干净。小童说:“地下睡其实舒服,我想看月亮,还是窗子底下,凳子上睡。”他说着睡到凳子上,把脚搭在窗框上。
范宽湖说:“你马上就困了?”
“我脚底下又没有水冰着!怎么不困?”他说。
“你脚翘到窗子上,小心路警看见!”小范说。
“哎呀!”他忙一翻身下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你们不叫我睡觉,干什么好呢?”
“干什么不行?”小范说:“我简直不困,若不是作贼似的,真想出去走走。月亮这么好!地方这么静!”
“我觉得月亮光怪神秘的,”蔺燕梅说:“我只敢看不敢下车走。”
外面月色可不是吗!霭霭溶溶,一切景物皆动荡不定。地上似乎有发光的气,腾腾蒸上。远处一两声犬吠,似乎是为月夜中什么走动的阴影所惊吓了才骚动的。
他们看了许久月亮,都没有说话。小童说:“还是睡罢,梦里的月亮更好。”
他看看她们都不动,发现原来如何睡还是个大问题。他自己可以倒头一睡的。女孩子们的衣服太好了,不能乱来。他说:“蔺燕梅,你的提包里都有什么东西?”
“几件衣服一床毛巾被,一件晴雨衣。我是说那件我爸爸临走给我的绿绸子的。还有几本书,你问他怎么?”她说。
“不说‘怎么,’便放你过去。带上个‘怎么,’我就要说:‘还有化妆品,’你怎么不提呢?好啦,雨衣同毛巾被,你同小范一人盖一样,两个人头顶头,顺在长凳上枕着提包睡。可以了罢?”
“是了,童先生。您请便!我们会睡。”她说着便提过旅行包来,打开,取出毛巾被给小范。小范客气,说她盖雨衣就行。蔺燕梅说:“我还有那件宽袖口的短大衣,我穿上它,再盖雨衣正好。你还是听我的话盖毛巾被罢!”范宽湖看她俩弄妥当,便同小童到一边去睡了。才一会儿,小童又想起话来他说:“蔺燕梅,你一定作好梦。”
“怎么?”她已经有点睡意矇眬。
“一晚上景色如梦,你又作白日梦,再加上那么想见的阿姨,史宣文,又都在昆明,现在你在车上,天一亮就到了。前面两句话叫梦境美,后面两个人叫梦境好。日间所思,你晚上能无梦吗?”小童神往地自己看了月亮说。
“唔——也许。”她说着就睡着了。她到昆明除了阿姨,史宣文,伍宝笙之外还有余孟勤要见呢!这是她离昆明十天,又恢复了光彩归来了!要再见她的余孟勤,他是她的良友,她的同学,她的师长,并且在她幼小的心灵里,还有一心认定的情人呢!
到底都是年青的人,白天又都累乏了。没有多少时候,四个人就呼呼皆入睡了。
第二天大清早,天还没有大亮,小童先醒了。他醒了便不能再睡。他想去车站外吃点新鲜豆浆。
他看看三个都正睡得好,站在那里想了一想便不叫他们。他又想取出蔺燕梅提包中的漱口杯来给她带回点豆浆喝,又见她睡得分外甜,不忍她枕下取东西。他笑了笑便走了。
他才下去,蔺燕梅便打了个转身,和范宽怡碰了个头,把小范碰醒。小范便躺在那里轻轻唤一声:“燕梅!”其实蔺燕梅才睡得好,不见答应。范宽怡就又唤声:“燕梅!”还是没有醒。她就自己在眼眶上被商燕梅碰痛的地方,用手背揉一揉,顺便借了曦微的晨光,看了看手表:“四点半了?”
“五点钟车就开?”她想。她便一翻身坐了起来。“咦?小童呢?”她说。
“你醒了?”她哥哥也坐起来。
“叫燕梅碰醒了。”她说着便低下头来,一手拢了头发看睡着的蔺燕梅:“她碰醒了我,她自己还睡着?”她说,便要用手去推。
“别!”她哥哥说:“让她睡。叫醒她又干什么?她正做好梦呢!”
“别上她的当了,她装睡呢!”小范说。又招手叫她哥哥过来:“你过来看看!”
“哥哥!你瞧她睡着这个样子多好看!”她又说。她越看蔺燕梅越是装睡。她用话挤她:“你见过这么好看的睡美人儿没有?”
“你说小声点儿,弄醒了她。”
“唉!我本来想教你一套求她的话的!”她说:“谁知道你这一句话呀!温存体贴得再也不能更到家了!”他们兄妹两个便呆呆地看着这个甜睡的女儿不作声。迷蒙的白雾,从车窗飘进来,把蔺燕梅衬托的如同幻梦里的女仙,水中的花影。
“宽怡,”范宽湖说:“你爱她不爱?”
“这话该问你自己。我还正想问你呢!”
范宽湖笑了一笑:“你刚才说要教我一套求她的话,求她什么?”
“求她什么?你看她睡在你眼前呢!这件雨衣,这绿色有光的绸子衬了她的脸,和她一头细发,美不美?”
“她是真美,她又甜!”
“这雨衣像不像玫瑰花的叶子?”
“像!”
“她像不像咱们校园里的一朵好花!一朵好花正在好时候!”
范宽湖已深深神往,他没有说话。
“哥哥。你不能再放过!我问你,你说真心话,你爱她不爱?”
“我以我的全心。”他一直是看了蔺燕梅说。
“哥哥,如果她现在醒着,你是不是也一样儿地说?”
“我希望她现在是醒着。”他说着便换了一个极柔和极有情的声口:“燕梅!这是范宽湖在这儿对你说:他爱你,他早就想告诉你。他以他的全心,以他的全心爱你,他的心被你整个占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静等你的回答!”
“她会不会不爱你?”
“她心慈蔼,她不忍这么伤害我!她禀性率真,她过去不会是假意和我周旋。她还稚小,她爱情在心里还未生长成熟。她爱我,她不自觉!”
“哥哥。我说着她醒着。她没法说出她的话。她人已醒,她的爱情还睡着。你怎么唤醒她?”小范看着蔺燕梅说:“她要告诉你她心上的话,你用什么来听?你看她多温和柔软。她那会唱,会说,会笑的小嘴唇是太软了,它们说不出这么分量的话。它们要颤抖。哥哥,你轻轻用你的唇去听听,它们要说什么?哥哥,你吻她。你不能让她等久。你吻醒了她,她知道天明了,她的快乐日子也开始了。燕梅,哥哥吻过你,我也忍不住要亲你一下。你在做一个美丽的梦,我们却像在梦中似的,看你这么一朵美丽的花!”
范宽湖就庄重地俯下身去了,他目不转瞬地看了蔺燕梅这娇艳的面容,合着的双目,脑中一幕一幕地想着这两年在学校中红极一时的生活剪影。心上爱着这含情的眉梢,带笑的嘴角。他再也不能迟疑了。他轻轻地,深情地,怜惜地,吻在蔺燕梅梦中松软的唇上,连在一边的范宽怡都似乎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停止了。他吻了她。
他刚要开口说话,却看见蔺燕梅,又从绿绸雨衣下舒出双臂,短大衣的宽袖便滑下来,落在她肩上,那洁白细致竟似有光的双臂,那在跳舞时能有那动人表情的双臂便绕在范党湖的颈上形成一个有光的环。范宽湖的爱她,是以他全心,这双臂的表情,是说,她的亲吻也是以她全心。她的臂弯里毫不着力地,又是紧紧贴贴地,刚好容下范宽湖的颈项,她美妙的两眼紧闭着,她眉尖因为太快乐微蹙着,她把他抱紧在胸前,贴在自己心上。范宽湖便深深地吻着她。
未央歌十三
“孤城回望苍烟合。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
—苏东坡
“可怜!燕梅!”蔺燕梅她自己想:“怎么这个句子再也想不起来?怎么谱子也这么颠倒着了?好孩子,不想它也罢,想得怪可怜儿地!看看你这么一个齐齐整整的好女孩儿,在丛草中一坐半日,也忘了起来?真是想得出神了,只顾坐看春色迟暮,野花草籽都该沾满衣襟鞋袜了!”她想着忙站起来,可不是么!这身上是什么时候有的好一件白纱舞衣,竟沾满了芳香又多刺的草籽!
“算了!”她又想:“这草籽既抖它不掉,由它沾在身上算了,怪玲珑,干净好看的!”忽然她想自己在这里出了半日神,独自说了些呓语,又摘草籽,又抖衣裳地,不知道背地里有人偷看没有!想想不觉脸红了。回头看看哪里有人,只见芳草如茵披满山岗,一望无际。白云在天上轻轻地飘过,把淡淡的影子,有心无意地映在山脚下一片明湖里。春色如洗,春意欲滴。
她看看幸好没有人偷看,没有人偷听,可是心上仍放它不下。她且重新坐在草地上,仔细想想:“方才都说了些什么梦话?怎么会偶然想起怕被人听了去,竟怦怦心跳成这个样儿?”
她想来想去,思想浮动不定,无法集中,两眼却只顾流连在自己匀称美丽的身体各部份上,爱惜也不忍移去。她又恨竟没有一个人在这里,她心上盛满了多少似快乐又似忧郁的感觉,竟没有人可以述说!这么浓艳如画的春光无人共看,这么甜蜜的情意无人有福来享。每一秒美丽的光阴,都横遭浪费!
“如果有人在这儿,如果他便藏在那边,或者这边,一丛丛的花草背后,如果他爱偷看我,他爱偷听这些小话儿,他不忍走出到我眼前来惊醒我,如果他已把刚才小声儿说给自己的话偷听了去呢?”她吓得忙两手掩了胸前想。
“呸!”她轻轻啐了一下:“听就听去!他能怎么样?这是我自己说着玩儿的,不怕他听了去!我又不是说给他听的!谁叫他偷听来?
“他能够去告诉谁?没凭没据地!”她想着便狡黠地笑了。“他如果不讲理,我就跟他赖!对!我就跟他赖!
“我不讲理?我是不讲理嚜!只许我不讲理,他不许。没见过巴巴地跑到这儿来跟我讲理的。
“这么好的春光,我陪他玩,他会跟我讲起理来?真是没道理!我坐在这儿跟他胡缠什么?我且走过那边湖滨山上去。没的在这儿跟他生什么闲气!
“可是在这儿坐着不动,尚且沾惹了一身小草,再走过这么宽的一片草地,衣裙上岂不要拖满了?
“我如果能够轻轻飞过去,脚尖点在草尖上岂不干净爽利?我就像白云的影子那样飞过去多好?
“那么顶好脚上没有鞋袜。”她想着低头上看,脚上可不是赤裸着!
“真好笑,这半天没发现是光着脚丫儿呢!
“不能够飞,走过去也算了。既然是人,就不能飞。飞过反而尝不到草滋味,我就从这片花草里走过去。就由他们牵牵挂挂地勾住我的衣裳,擦着我的脚胫。这些怪刺痒人的小东西!
“那边山色真美,背后景致也美!四边都好看。我往哪儿走呢?
“我随便走,哪儿也是一地温温软软的小草。山色好看,映在湖里更好看,我也去水边照自己的影子!
“喂!你别藏在那儿了,要不要走出来跟我一块儿过去?你现在不出来等一下再偷偷跟在后边,我可不理你!你别猛地钻出来吓唬我。我会跑,我跑得又轻又快,我跑得可以没有一丝丝儿声音!我现在就跑了!
“山上那个顽皮的影子是谁?他跑得好快?你这个顽皮的孩子,一个人跑到山上去干什么?他们都到哪儿去了?你一个人在山上顽?你也知道这儿有这么好的地方?
“他喜欢小动物的。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跑来招惹那些小松鼠,和竹枝雀儿?你还是跟野兔或者是蜜蜂儿玩?你也是个小野物儿呢!
“听!听!他也唱呢!他唱得真清脆!
“不是他唱,喏!在白云里呢!比燕子还小,比燕子还快!那歌声滴滴直落在湖水上!这一定是云雀!云雀是什么样儿?它飞得这么高!看也看不清!我会唱你许多歌呢!‘听!听!云雀’‘听!那优美的云雀歌!’可是我没有看见过你!你什么时候下来?我让你落在我手上,你的小脚爪一定很细?你会偏了头看我罢?我们做朋友!
“后面真有人追!我怎么看不见他?我得快跑,我觉得有人追!我跑得好快!你能追得上么?你看我已经差不多是在草尖上飞了!风又轻轻地送着我!
“山泽女神叫做什么名字?狩猎女神叫做什么名字?她们多美,他们也穿着白衣服罢?她们快得能够追上太阳金色的影子。我的脚踝也比得上疾走的野鹿!
“他一定远远落在后面了!可是我不能等他!他坏得很,也许会突然跳出来捉住我。我不能停,我要跑得更快。
“看山上那个孩子的怪样儿!他背着手,低头只顾走!我在这儿呢,他也不回头!他是不是在那儿偷偷地笑我做白日梦?
“你就叫我一个人闷着?不来和我玩?那你就去你的,我会到湖边上自己坐坐。我唱唱歌,把歌吹到水泡泡里,再把水泡吹到湖心去。
“我就在湖边坐下来算了。我跑也不会累,倒是跑得厌烦了。我为什么不能坐坐?我也不要和你玩,你是个小孩子,有了野兔,蜜蜂就够了。真是个好小孩!
“怎么?你跑到哪儿去了?怎么这儿有一个教堂?刚才会没看见?真是心飞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也许不是教堂,盖在这种又好看,又没有人的地方?也许是一座碉堡,里面囚禁着一位古代的国王,可怜的国王!
“也许关着一位痴心的公主,她坚定地等着那个王子骑了白马来接她!看那长长的窗子,她就成天倚在那儿,用她噙了泪珠儿的眼睛从灰色的石墙上看到这一片好草地上来!可怜的公主!
“我想的那是一句什么歌?这会儿好像想着了一点似的:‘应念我终日凝眸……’?不对!怎么会是这阕凤凰台上忆吹萧!
“我看那如果是座教堂还好些。如果是教堂,我就进去。我进去就不出来。我现在就进去!
“要死了!哎哟!你怎么藏在这儿,一把把我抓住!”
“你管我上哪儿去!你放手!我们不是朋友我不和你说话!我从那天走出西车站救护站就不认得你了!
“我从没想到你会有这个神气!你不用求我。别惹我看不起!我不跟你玩,你也不会玩。你是个可怜人,你的血早都叫那些死书吸干了!你可怜用了一辈子苦功,到临了来个这样的下场!
“你倒是个好人,你又聪明。可是你也不聪明,你比我姐姐差得远了!真是,一个学校会造出这么两种不同的人来!
“呀!别惹得我也哭了。你怎么也会哭!你今天病了?怎么成了这么一副可怜神气?你别着急,我没有骂你,我怎么会骂你?你来!你好好儿地靠着我坐下!让我用我的纱衣裳给你擦擦眼泪,你看它多么柔软!喜欢了罢?不哭了罢?真是,看了这么个体面的人,浓眉大眼地,滚出烫手的泪珠儿来,真叫
人心也酸了!
“你靠紧了我歇一歇!我也不说话。你真该歇一歇。我怕你一辈子连睡的时候都算进去就没有好好儿地歇过一分钟!
“别伤心了,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大孩子呢!你别逞强了!哭起来跟弟弟一模一样!亏来你赶到得快!你晚一步,我进了那教堂后,你在外面哭哑了嗓子,我也听你不见了!
“啊哟!怨我不好,又吓着你了!我不是好好地在这儿么?我多咱走进堂里去来?我没有去,我没有去,我不去,我不会去。叫你好好歇着,又不听话了!
“你就这么歇着。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我坐着陪着你,看着你,守着你!
“你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要我说:你是个好人,我懂得你。他们都不懂你?可不是吗?他们都不懂你!不理他们。我懂得你,我陪着你,你在我身边,在我怀里,在我心上。你就在我心上。我在心上有个小窝儿,你就变得这么一点点儿大,蹲在那儿,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才舒服呢!眼睛还这么闭着。
“我吗?我也舒服,我的心上是要你这么一个好人住着,你住在我心里,外面有我呢!风来也不怕,雨来也不怕。狼来也不怕,鬼来也不怕。你就休息着。有我对付他们呢!
“对。就是这样!你休息得好,我也跟休息了一样,慢慢地我也就都恢复了,这样多好。等一下我们就又高高兴兴地玩。这一片地方再没有别人,都是我们的!
“你会玩,我知道你会玩。我就陪你玩。哪里会说你不会玩呢?这么一个聪明人不会玩?谁能信呢?我就不信。
“怎么好好的又着急起来了?我怎么会爱他呢?我多咱说爱过他了?好孩子,我谁也没爱过。我单爱你一个,别人谁也没有碰到我心上过!他们只如地上的小草,你是天上的太阳。他们我连想都没想起过!他们也只有仰起头来看我的份儿,哪敢起什么心?可是我却仰起头来看你呢!
“傻孩子!你怎么糊涂起来了?我对他好,我对谁又曾不好过?我非推开你,叫你明白明白不可!如果这么想不开,积在心里,还成了病呢!我对他好,跟我对小草、小虫、小蚂蚁好,有什么不同!瞧瞧你这个惫赖样儿!要想在怀里赖着,就再不许说这种傻话!我听了生气就真不理你了!
“你也不想想看,那叫做会玩吗?那是电影明星一流人物呀,电影中的英雄,回到人生里跟丑角又差得了多远?他同我一起在台上出风头又有什么值得怪我的?你不是还写诗称赞么?他唱歌,我跳舞,他唱得是不坏呀。难道你也要去那个角色?那不但滑稽,我都不忍看你一个学问家居然粉墨登场,装村弄俏。
“他是明星,你是圣者,你是我的师尊。我崇敬你,礼拜你。我向你焚香,歌颂。我要向你献鲜花,可是你如果肯垂青,我就把我自己代替鲜花献上。我哪敢受你一句道谢的话?对肯收留我已经令我喜欢得化成灰也可愿意了。我觉得通体都生光彩,我整个都是你的了!
“告诉我!你肯不肯收?你收不收?你要我不要?
“他呢?他不是坏人,你顶聪明,你当然明白。天赋他好仪容,好性格,难道是害他?他比不上你就是了。他正直高贵。刚才怪我用字不好。戏台上的艺术也不是应该卑视的呀!你的诗比我的话好得多,用不着我多说。我祝他前途光明,也得个好结果。
“他想我,那是很自然的事。谁也想我。可是我现在在你的宝座下。谁也近不得我。我不是你找来的,是自己求你收留的。我再也不会走。真是的,刚才急成哪个样子!说大人,真是大人,说小孩又真是小孩!不羞,还会吃醋呢!一醋就醋成那份儿神气!
“也难怪你多心。他是对我挺用情地。他仿佛一直就是心在我身上,可是又捉摸不定。就是那天我跟他赌气玩之后,他来求过我爱他。真是弄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哪里有这么冒冒失失地?又不是戏,又不是小说!再说,别人告诉过我,他没有真爱情,可是倒有多少女孩子真爱他。如果一定要说他有真爱情,那么就是来得仓促,去得也快当。看看似真,想想又假!
“你想想,他怎么挂得住我的心?我怎么看不出你这一份真情意!一句话不趁心,便要死要活!
“我真不愿这么解释给你听;我从来不但没有拿你跟人比过,并且也没有用秤用尺来把你衡量过。你是唯一的,你是绝对的,你是永恒的。
“我最心爱的,现在好了罢,你放开我,你看小枝,草叶,都缠在我头发上了。你能不能作个更听话的孩子,安安静静地替我慢慢地摘!我是要这么样,我爱在芳草里揉乱了我的青青发,你一边摘,我还一边揉,你能说不愿摘么?你忍得把手从我头发里拿开吗!
“你从来没有这么柔和过。幸亏我也竟从来不信你是真不柔和。
“你再作件好事,你许我尽性儿说小孩子话,不要斥责我?你休讨巧!什么叫做从来不敢搁我半点儿高兴?你还少委曲我?
“我不光是要你许我说,我还要你听。不是这么像小羊似地驯服说听就听。因为你不是羊,是一只斑斓的猛虎。我要你一心不愿听而偏不得不用心听。我要你为了讨我喜欢,只得来听!我偏要你这猛虎伏在我前面让我偎着暖和。因为我知道,我快活了你才真快活,你说不是么?
“好!你听着。你是个多么幸福的角色!我的镜子所说的话从来不假。我的容颜谁能说比不上春天的花朵?多少人的心为我漾着微波,我却偏容你一个来傍了我坐?
“可是我不是一朵花,我有心,我也有忧郁。我觉得人生像是一篇散文诗,或是抒情歌。它就在这儿,在我心里。它不必是什么能感动人心的千古巨作,却一定不可不调和。
“我怕我的歌有些棱角,欠点折磨。也许是这题目特别难做,总觉得不平妥。我想不出它的词句,押不准它的韵脚。它只是梗在喉咙里,一句半句,三拍两拍,不能舒舒坦坦,浩浩落落。我性情也就是这样,不能随和,难得满足,常不快乐。
“但是我虽然说不出来,我却分明地觉感到,将来早晚有一天会碰上机遇,竟而唱了出来,那节奏必然流利,可是一定唱出了我的灵魂,我仅有的生命,呕出了我的心血,因为它是从我心上出来的。我又不免感到空虚的重压,无涯的寂寞。
“我今天虽然谱不成这支歌,可是因为说了这些活,已经忽然兴奋之后,心力疲乏,呼吸急促得气都咽了!
“我提到疲乏,我就会忽然颓唐,憔悴得不能支持。现在该你让我靠一靠,容我闭上眼休息一下了。你的身体该和我的心胸一样坚实浑厚,足容我这样一只小鸽子来栖息。容我栖息在你胸前,避风暴,渡溪河。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我母亲便常怕我会为一阵突然来到的激情,震荡得灵魂离了躯壳。她总是希望我能快快长大,可是我却觉得我越长成人,越想回到那敏感的幼年时去。我从前是个小女孩时,我能从母亲衣服颜色上看出她心中的悲喜,也能从溪水声中听见它对我的祝福。我相信世界上都是快乐,我觉得恶人都是故意装成的坏神气。
“我觉得我恐怕是个小神仙,慢慢地我会长出一对小翅膀。”
“有一次母亲坐在琴前谱一支曲子,我原来藏在琴后的,我在她正谱得用心时钻出来扑在她怀里。她吃了一惊,搂着我说:‘我以为钻出来的是音乐的小精灵!’我便觉得真是音乐的小精灵。”
“可是现在我长大了。我已经是个长成的女孩。我却不愿再作精灵或是神仙。我不但要做一个平常的人,有一个平常人的快乐,还要有一个平常人的愁苦。我不愿展翅凌空,独往独来,我反而要蜷伏在一双坚强的臂膀里。我的音乐也不再是什么天宫的曲调,我的灵魂就是乐曲,身体就是词句,我唱给能懂得人听,他如果懂了,我便不致空虚,不致寂寞。
“我不愿骄傲地藏了心中的饥渴,却祈望能在我良友面前伏软,申诉,哀哭。”
“我的好人,我的良友,我的业师,我的兄长,我不怕你卑视我,我要你可怜我,倾听我,还要你爱我。”
“我不管你会不会看低了我,我已经一古脑儿地都铺陈在你眼前了!我说出了我从未对人泄露的弱点,诉尽了心中最深处的企求。让我看看你,你能不动心?你能不怜惜?你的心能不软软地?你听去了我最珍贵的话,你用什么报答我!
“我可以容许你用双臂圈住我。可是不许再动了。我看得出你的眼睛呢!你是不是爱我爱的心上疼?像是被火灼着了那样?哟!真叫我不忍,当初何苦充硬汉!
“我方才一个人在草地上闷坐着,说快乐也不是,说郁闷也不是。只想找个人说说,那时你到哪儿去了?我一个人看了这美丽的春天,想着美丽的生命,我有些兴奋又有些疑惧,我要找个人来问问,那时你又躲在什么地方?
“后来你来了,又苦成那个样儿。先头怎么还摆架子不来呢?我现在在你的怀里,我觉得这里是我的地方,我可以安歇。所以你不许这副神气看我,看得我羞,看得我想逃走。
“我方才是恨你笨,恨你不会疼我。现在又恨你大胆。
“你敢动!你可怜我罢,让我休息一下。我一定不许你多动一下。你虽然是圣者,我也放心你不下,觉得你靠不住!
“唉!你又是棵缺乏阳光的小树木,羸细又怯弱。我不该用了太重的字眼斥责,使得你畏缩。可是我怎么能容你那样垂着口涎看我?看得我心跳,口干,面红,耳热?
“你不许!你敢!你完全误会我!你怎么能不听我的话?你害死了人!你这猛虎,你真要吃了我!我的好人!我的良友!师长!我的情人?你是真是假?这是真是梦?你说,你不是欺负我!
“我曾为你许下过心愿,我虔敬地祷告过上苍为你留下这玫瑰色的嘴唇,我保护她甚过我的生命。我单单为你。可恨你哪曾知道!
“你细细看看我;这样一个女孩儿能不能满足你?满足你这个挑剔求全责备的人?我唯一的希望是令你快乐,告诉我能不能做到?这是我的双臂,让我用她们把你抱紧在我胸前,让她们在你额上成为一个白色光环。因为你这位圣者缺这一圈清光绕着,也不算完全。
“我的情人,是真吗?我真这么幸福鸣?感谢上苍念我心诚赐我这么个极乐的时光。你再说一遍:你是真心!你不是梦!”
未央歌十四
“缠绵丝尽抽残兰,宛转心伤剥后蕉”
——黄仲则
“他是这么热情!我知道他不会是个冷酷的人!他抱得我真紧!”蔺燕梅想。“他那严峻的脸永远不会再有了!我真是太惊恐的厉害了,怎么会以为这是梦,这不会是梦。我再也不离开他,我再也不放他走。”
蔺燕梅轻轻地,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她微微闪开了眼。夏日早晨的阳光透了白雾,耀着眼花,正从车窗中射进来。她想多留恋一会儿,又复把范宽湖抱紧,说:“啊!孟勤!孟勤!我那害怕的心再也不会蹂躏我了!”
小童正好喝完豆浆回来,他一边上车一边对身后的路警说:“我们就只四个人,好在车子马上开了!听!汽笛已经叫了。不会有别人上来。你别管罢。”
那路警说:“开车了也罢,我上车看看就是了。”
汽笛声,说话声,惊醒了车中梦里人。他们猛然受了一吓。小童和路警已经上车。那路警看见了,站在那里停了一下,卑夷地说:“这些学生们!”还好车子已经开动了,他自己走了下去。早上雾色仍重,车一动,便看他不见了。
范宽怡,范宽湖,连小童是呆住了。蔺燕梅,又气愤,又羞辱,加上心里的打击同空虚,是昏了。
范宽湖不能怪她如此,便婉声唤醒她。她扑簌簌滚下两行热泪来,一翻身把脸伏在提包上,抓起雨衣蒙了自己,哀痛地哭起来。她狠命地吞咽下伤心的哭泣,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她似乎是要拼命撕裂自己的心胸,让它痛楚!让它流血,这才能解救濒于疯癫的心。
她在这情绪应当特别复杂时反而脑中是一片空白。她还能想什么呢?什么都过去了。她只有哭,哭也不够麻醉她的,她要哭干了泪,哭干了血,昏死过去。她伏在那里凭任车子颠簸着她,她希望车子离了铁轨,直冲到深山无人处永不回来。
可是车子是向昆明开哟!她已经失去了平衡了。她哭得整个人要碎裂,而她的心不但不能麻痹,回忆反更逼真,痛苦更甚。
小童在一边,他的感觉是一种无名的愤怒。他恨自己方才怎么不一把将那出言不逊的路警推下车去摔他个半死!他又恨范宽湖这荒唐无礼的东西怎么方才竟敢如此;现在又慌了手脚,呆成个木鸡。他似乎也恨了蔺燕梅,恨了小范,他怒气难消,自己背过险去看车窗外。车窗外山色迷濛,天上一轮白日隔了露看起来轮廓很清楚,却断不出远近。
“‘这些学生们’”他想:“骂得好!骂得痛心!老百姓完粮纳税地由政府办学校让别人来读书,他们是有资格骂!是要觉得痛心!不论学生们有一千种好处,只要被他们骂了一句也该愧死!
“这学校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脸上还挂得住吗?”他又想起好几次离开学校,大余大宴都解说过;现在决不可自己瞎闯。又有一次校中东北同乡有人暗地里募集潜回东三省工作的人,他又要加入,反是大宴拦住了他;说连大宴他自己都因为口音已经不对,去了反而连累大家,把他留下;可是现在在作学生,听了老百姓这么痛心卑夷的话!
他心中只晓得有这一句气人的话。他上车时只听见蔺燕梅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却没听清。小范和她哥哥疑虑,愧愤的事可要比他心上的复杂得多了。他们看了蔺燕梅伤心成这份神气,想问又不敢问。
范宽怡看看实在哭得气势可怕了,她不敢再迟延,便轻轻拉了他哥哥一把,令他闪开些,她去劝劝试试。
她揭开蔺燕梅蒙了头的雨衣,这下子可吓死人了!她舌尖嘴唇都已被自己咬破,雨衣上,手上,脸上全涂满了怕人的鲜血。加上眼泪纵横,把血水直带到鬓边耳下。小范吓慌了,叫了起来。范党湖自己怨艾,急愤得战抖。小童也回过头来。
小范说:“小童,你有法子找点清水没有?”
小童心上也难过,他却怒意未消,他沉闷森厉地说:“哪里找什么清水!”
蔺燕梅推开小范,她哭着声嘶地说:“你们躲开我!躲开我!走!”
小范仍坐在那里不动,挥手示意令范宽湖走开:“哥哥你到车外边去休息一下,叫你,你再进来!”看样子她要独自同蔺燕梅谈谈。
范宽湖听了,不言语,低了头便往车外,上下车踏脚板那里走去。小童一面气他,又察觉他神色有异,恐生变故,就也一言不发跟了过去,紧紧傍了他站着。他回头看了看小童,长叹了一口气。走下一层板,坐了下来,小童也就坐下了,两个人谁也没有话说。坐了许久,看看又到扬宗海了。湖水依然澄清蓝碧。
车里忽然听见小范喊:“小童。你进来。蔺燕梅要跟你说话。”
小童听了赶忙起身进来,看见蔺燕梅仍是背了脸躺着,小范手在她肩上。嘴向她努一努,说:“她叫你。”
“小童!”蔺燕梅气息极弱地说:“真没有地方找点清水给我洗洗么?”
“你说话呀!小童!”范宽怡说。
“我嘴里又苦又威!”蔺燕梅说:“嗓子里又腥甜地粘在一起,喘不了气!”
“等一等罢。”小童也不忍地说:“到了杨宗海了。等一下车停可保村,我到水龙头去给你取一杯水回来。”
小范便起身,用眼示意要小童坐下来陪她。自己轻轻站起来,走到车外陪她哥哥去了。
小童坐下来,蔺燕梅欠起身来让他在头下面打开提包取出杯子,再重新躺下。这一次她躺平正了。小童就看见了她的脸。
这个脸孔是熟悉的。无论上面是涂的脂粉还是抹的血泪,都是一样,可以看到本色,本性,本心。不会隔膜。他便低下头看她,心上又气恼,又不忍。脸上混合起平日善良真挚的神色,便是蔺燕梅此刻心情下恰可接受的表情了。
她固然企求斥责,又觉自己已经太委曲。她便为这面容所慰安,她也平视着他,她两眼如失去了视觉盲人的眼,盛满了泪水,痴呆地。
小童心上想:“这事真是莫明其妙,我早起如果不出去喝豆浆,大概也没事了。至少我出去时,车上安安静静,还是好好儿地。”他一边想,便回过头来一边看了地下,弄着手中的杯子。他忽然说:“蔺燕梅,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才下车不大会儿,怎么你们就都醒了?”
蔺燕梅吁了一口气,她自言自语地说:“‘你们就都醒了!’我就没有醒,直到你上车的时候!”
“我本来想叫你们一块去喝豆浆的,看你们睡得好就没有叫。又想拿杯子的,又怕弄醒了你们俩。早知道叫起你们来了。”
“你为什么不叫呢?什么事能够早知道!”蔺燕梅说:“我早知道就永远不醒了。”
“你是做着梦?”小童奇怪地说:“我上车的时候你才醒?”
“你问它干什么!唉!”她说:“你现在不是做着梦?我想人生本来就进了梦,不过大梦里面还有小梦就是了。”
“这种话听着聪明其实糊涂,是病人说的话。”
“我单笑我自己傻,怎么到现在,今天,才明白?”
“你才更不明白!更着迷,更糊涂!”
“你是个不糊涂,不作梦,又醒着的人,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呵!那怕只早叫我几分钟!”
“我哪能知道作梦的人愿意不愿意呢?作好梦的人希望永世不醒,直到为一声雷震醒。一生不得意的人又愿人生是一场恶梦。”
“这两件都是苦事,小童!你看我几分钟内都历经了!”
“我不大明白。”
“你也不用明白。我问你,你昨晚临睡时告诉我什么话来着?”
“我说你要做好梦。”
“我做了。”她说了这句话,怎么能不回想那梦呢?她怎能不觉心酸又无可奈何呢?她的感觉如同失手打碎了一件心爱的东西,再也弥补不得了。她痴心地希望这是幻觉,这是不曾发生的事。但是这不可能。她便希望马上神经失常,变成疯子,失去知觉,那么以后的日子便不存在了。她虽然不能使时光倒流,起码可以使光阴停驶。
这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疯子的成因是如此的。所谓激住了,便成疯子。激住了,就是一时心上转不开,抹不过这个弯儿来。
蔺燕梅说着说着又有点两眼发直。这时她已看不见眼前一切,满眼是所做的梦的重现。小童呆看着她,觉得奇怪,这时车子停了下来,他说:“我看我真得好好儿给你取点凉水。你这神气仿佛是还没有醒。这是梦到第几层去,连我也诌不出来了。我得拿点凉水来冰冰。一冰准醒!”他因为到底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自己说着又笑了。一边便低了头,背了手,作出深思的神气,两手在背后弹着杯子作响,走下车去了。车门口又有路警在那儿拦人不许上车。见他大模大样从车上下来倒吃了一惊,说:“你怎么在车上?”
“我们把车包了。”他一路胡扯,走下去了。
“路警又来了!”蔺燕梅一想,惊醒了些,她又忆起小童下车的神气,“这个孩子!梦里也有他呢!满山乱跑,也不知道是干些什么!”她想着想着不觉很盼望他快点取水回来,细看他到底和梦里像不像。于是她倒得了片刻安静单等小童回来。又撑起身来看车外范氏兄妹,范宽怡也正看见她,见她向这边望忙装作不见,又低下头去和她哥哥说话去了。
小童取了水回来,车又开了,他一言不发,走近前来猛孤丁把一杯冰凉的清水向她脸上一泼,溅了她一头一身,她失惊地叫起来:“小童!你疯了?这是怎么回事?我脸未洗成,又弄湿了一身,更不成样子了!”
小童说:“上帝!翻过来骂我疯,这几句话听来倒像是心里没病的了。等到你说一点平时情理的话我才信你是真醒了。”她听了也觉得不错,又觉出小童用心。便用手抹着脸上、发边的水,往地下弹,一边瞪他一眼。车外范宽怡也看见了,觉得此刻只有由小童对付她,便仍不进来。她又有多少活要跟哥哥细谈。
小童又从提包中给她取出手巾来,让她自己擦了,告诉她不可去舐嘴唇,它一下便可以结疤。两个人便先不说话,去整理这座位上的水。蔺燕梅也站起来把身上的水抖落。
这种不经心,却是习惯了的日常生活琐事,在人心意烦乱时,正如识途的老马,会把背上斗伤了的武士,驮回家来将息一样,可以把人纷乱的神思暂时收拢住。两个人弄了半天,才收拾清楚。小童又抢过提包来要代她整理,又要偷看里面都装了什么东西,吓得蔺燕梅忙来抢,又吵了半天。
过了一下,范宽湖兄妹进来,小范说:“前面就是呈贡了,我们非下去不行了。不久开学,上城再见。”范宽湖走上来要说话。小范一把要强拖他回去。他这次用力站定了,不退,对蔺燕梅说:“燕梅,我保留下次见面时向你解释的权利。”她听了低下头,点了一点。他们就走了。小童把提包中他们的盥洗用具交给了他们。他们一下车,卖菜人便纷纷挤上来,这时已是早上七时,天色大亮了。
蔺燕梅不习惯于斥责别人,这次的事也无从斥责起。梦醒时自己正用臂圈了人家呢。况而事情说大,固然对自己一年来愿心说是大,说小,眼前日下,比比皆是。真是难谈得很。好在眼前这个小童以她的眼光看来,是个兴趣在别处的人。两个人就彼此装作仿佛不知道有这么一场事似的,谈昆明,谈史宣文在重庆的事,谈大宴要办学校了,他的小兔子要生更小的兔子了之类的事。
当然蔺燕梅心上明白小童除了说这些话之外,也不能说别的。她也就只有听着。但是到底心不能在这上,所以又常常出神,答非所问。小童便怪她又要作梦。她就抱歉地说她并不是又在作梦,而是想些别的事情。她心上难过,不愿一人在外,她此刻想家。
小童听了也不禁默然,暂时收拾起纷乱的思潮,怨学校中的环境未能把她爱护好,令她伤心欲离去。她呢,看了小童也都心事重重,不觉后悔说出一人在外的话,冷落了同学好友。于是又打起精神来说闲话。她不觉感激得很。感激这始终这么善良,这么小孩脾气,不知事的小童。
其实小童眼中的蔺燕梅确是有点变了。这是他自己的心上受到的影响,而觉得人家变了。这影响如何解说呢?他一直觉得蔺燕梅是大家的妹妹,玩一起玩,念书一起念书。学校里有她便如同家庭中有一个聪明懂事的小妹妹。今天一上车看见范宽湖吻她,便似乎忽地心上觉得自己观察不对,而很郁闷。他也说不出来是什么道理。仿佛觉得这个小妹妹并不是拿所有的人当同胞兄妹看,她怪能敷衍得所有的人好。而私下里,另有用心。她也至多是个寻常的女同学而已。她比别的女同学多一份本领赚得人人疼爱,人人倾心为她,而她一仍是寻常女儿行径,在男朋友中用心计来挑选。对大余是份神色,对范宽湖又是一种风度。总之,在她心上,男同学们,有厚,有薄。她要拢络他们,挑选他们。而在男同学心中呢?至少他如此觉得,大家以她为珍宝,莫敢或侮。没有一个人可能起意。他觉得不平。
想起范宽湖,他又觉得,男同学中也有不平的行径。他更不快活了。他的年岁令他想望一种不可能的事情,他愿大家始终如一年前一样,在一起,怪好的。也只于是在一起怪好的而已。
如今他竟觉出这个学校中也有了阴阳两面,他是永远生活在阳光下的人,他忽然察觉了太阳不在天空时有他许多不知的事,他不高兴了。
他不高兴之后,便有一种厌恶的感觉,他觉得这些事不是与他童孝贤名下有关联的,也不是他的好朋友,好兄长,姊妹之间的。他仍去作白日的子民,不问黑夜王国的政治。
可是,蔺燕梅是属于黑夜的吗?她是在他好兄弟姊妹之外的吗?他所眼见的事,是因为他闯进黑暗领域去而发现的呢,抑或是黑暗侵略到光明中而造成的?范宽湖如果恋爱蔺燕梅,这也不是坏事呀!这问题中有蔺燕梅他便不能不想,他便不能认为是可以不管的闲事。
恋爱、交友,都是好事,依他看来,只要协调、美丽,全是光明的事,而欺人自欺的伪作多情,利欲情感不分,品调不高的假恋爱才是可厌的。他俩不是低级的角色呀,何致出了这么怪的事。被警察嘲骂了不算。过后两人竟再也未交一语,她更哭成这样!
如果谈到恋爱,他可以说,人人在恋爱这个女孩子,大余,范宽湖,以及他自己。他们都拿得出同样重量的恋情。他觉得这是公平的,如果有人起意,暗中下功夫挤开别人,那简直是不可想像的。
他又觉得好像是几个人一起在欣赏一树好花,在爱悦无语之时,忽然一个人伸手折了花下来,使大家心上痛惜,而花亦遭凋零。这真是可愤的行为。他决不会去抢夺,而弄得花瓣被揉得纷纷零落。他只有默默走开,去悲恸造物不仁,既造花,又造折花者。
但是眼前是他对了这朵花,他一心狐疑,却开不得口。他本性地不愿再谈伤心事,他便谈自己爱谈的事。不久,车到了昆明。
下了车,蔺燕梅说:“小童,我想坐辆车一直去平政街天主堂找我阿姨去了,你告诉伍宝笙同史宣文,说我在那边行不行?” 说着便上了一辆洋车。
这句问话既是不打算听别人意见的,小童只有把提包送上车去,看她扬扬手,走了。自己也低了头,默默地走回学校去。一路上盘算见了史宣文,伍宝笙如何说这件事。
回到文林街上,迎面遇上大宴,朱石樵,冯新衔同大余四个人。四个人四件半旧蓝布大褂,一堵蓝墙似的挪过来。每个人又都挟了一大叠书,一式一样的大小,有细麻线扎了,又仿佛是这堵墙的泥皮脱落了,露出的砖块。
等他们走近了,大余便对他说:“回来了?范宽湖他们那个收容所,什么时候结束?现在就剩他一个没完事了。”
小童心上奇怪这是一些什么书,他头也不抬,说了句:“不大清楚;也就是这几天。听说接办的人已派定了。”一面便扒上去把覆在书上的纸由麻线下抽出来,一看原来是冯新衔的稿子印好了。他喊:“冯新衔,怎么先也没听说呀!哟!差点忘了!道喜道喜!”
“他怎么知道?”冯新衔诧异地问大宴。大宴也觉得奇怪。小童可明白过来了。他说:“我一句话恐怕撞了两个消息,是不是双喜临门?”
朱石樵说:“别在街上吵,也少不了你帮忙,跟我们一块儿到金先生家去,慢慢说。”
小童不大敢在他跟前闹的,他便不吵了。说:“我还有事,非先去找伍宝笙,史宣文不可。”说着就跑:“我等一个钟头去找你们。现在我完全分不开身。”
大余看他脸色有异,不同平时开心的样子,就喊住他:“小童,你坐早车回来的?是一个人回来?还是两个人一块儿回来?”
“是两个。”他回头说:“等一会告诉你们。”说着就进了北院的大门了。
大宴他们三个,正为了冯新衔的事高兴,没有顾到小童突然变了神色的对话,就又谈着走下去。大余也随后追上。
冯新衔心上仍在奇怪小童问的话如此凑巧。他现在一心仍在写小说上,他正计划一部比较形式完整些的小说,他想:“这种对话,在叙述故事时,倒是非常能省笔墨的。”
他的书出版的事,颇经过些波折。目下物价飞涨,纸张缺少,文化事业似乎最被人忽略,印书的人算盘打得紧得很,不赚钱的书一压下来,销不出去,本钱便休想周转得过来。买书的人也不那么敢买小说看了,长篇的,能借了看的就借了看。哪怕有书的人,舍不得借,怕转借丢了,也要强借。短篇随笔之类,便站在书店,倚了书柜看。纵使为了吝惜这点钱,站在那里读得入神,口袋中荷包被小绺掏去,也只有事后痛心,追悔失落了几倍的书价,而决不敢畅快地买回家来看。
纸张呢,印银行账簿的重磅道林纸,只要出得起高价,自有屯积商人肯出手。印书籍的土报纸,纸厂中造了出来,纸店人还怕压住了利息,不敢接。因此冯新衔出书的消息始终不曾确定过。
这事,全仗大余一手帮忙,他和报馆中人熟悉,每次一出了变故,他就立刻去交涉,一直闹到排了版,因为到底没有土纸,还又几乎搁置,只把纸版压出来,放在一边。冯新衔深恐出书不成,徒增笑柄,所以谋事之初,便觉成事一半在天,与余孟勤相约不是书真印成,决不告诉任何人。
余孟勤体谅作书人的意思,自然答应不告诉人。但他是一向以校中所有同学间品行砥砺,学术攻错等事之督促,扶助工作为己任的人,这事万无半途而废之理,况且这本书中也发挥了他一部份的意见,更是如果印不出来,决不罢休。他便不许自己有冯新衔这种退一步的想法,于是在办救护站百忙之中,一得空闲便来催促这件事。排版了,又连夜帮忙校对,救护站才结束,又要印书了,他就一天几趟去炤看,倒显得比作者还热心。
现在,终于印出来了,头一天晚上,他请了冯新衔,宴取中,朱石樵吃了一顿饭,为冯新衔庆贺,饭后已很晚了,又领了他们三个闯进印刷所去,讨了一本浆糊未干才装订好的新书回来,到茶馆中四个人看它一遍。没想到一句为冯新衔后加过去的话没印上。他便说:“我们校得是够精了,错字一个没有,可称战后新书中罕见的事。但是这一句还是放它不过。你们回去早早休息,我再去印刷所一趟。明日一早,我再来叫你们一齐去印刷所取出装订好的第一批书回来,另有事情。”
他半夜又跑回印刷所,告诉排字房里,另外把那一句排了许多行,印了许多单张。今天一早,大家去取了来,准备借金先生的地方剪贴。
冯新衔同他即要做新娘的沈葭一向是在金先生家见面的。他此刻满腹得意,全希望到那里见了沈葭倾吐了,路上又遇见一位老朋友歪打正着,道了个喜,高兴得飘飘然。他幻想极丰富,此时即似见到沈葭的纤纤素手也在帮他们剪贴,一面倒茶弄水,招呼他的同窗好友,一面埋怨他不早告诉她令她欢喜。他在早上取书时,才把他决定以印书即付的三分之一版税拿来小小请一次客,十来个熟人,算是婚礼之事第一次告诉了大余他们,并说沈老先生也认为这个女婿志气高尚,自己撑得起门户,并不以婚筵丰俭为意。大余听了便问他书最近可印好之事是否也瞒了沈葭,他笑着说:“也瞒了,一边瞒一样,不偏不向。”说着又解释沈老先生如何很爽快。准他如此办。认为是看了眼前生活情况,这些穷教书的,除非不想结婚,否则只有心诚些,而仪式不得不减节一点。他自己呢,直觉得有点对不起沈葭,因为他知道沈葭很爱娇娇地扮一次新娘。但是他又说,沈葭用情不比寻常女子,必会为他牺牲一点自己的虚荣;而给新娘一点小小的为新郎牺牲的机会是常可促使她自觉贤淑而变为一个更温柔的主妇的。
冯新衔自从说出了喜讯,得到了这三位知交的道贺之后,便再也忍不住了话头,简直如说教的样子一套又一套的从“新人心理学”——假如有这么一门学问,讲到婚姻之必要。正如他初订婚之后一样。
他们今早一路谈的,便全是这么快乐的话,幸好手中有新书拿着,否则恐怕要舞起来了。这快乐的空气到了进得金家前门,看见了金先生沈蒹夫妇,再叙一遍时便膨胀得已经难受,及沈葭来了之后,两件瞒着的喜事碰激在一起,他们这一个小集团,简直高兴得快炸了!
小童那边可是不同了,一心的烦恼,恨不得一步跑到伍宝笙那里好对她们说一下,把自己心上这件事挪到伍宝笙她们心上去,再听听她们的解劝。她们必会看出自己为蔺燕梅愁苦的情形而暂时捺住这个疑团的困扰来劝解他的。没想到赶到那里,门反锁着,人出去了。他又跑到试验室去瞧也不见。只有翻回身来到南院去找。连顺便回新校舍去看看兔子、鸽子的心都顾不得了,又怨自己方才忘了问大宴梅吻回来了没有。
南院是非等通报会不到女学生的,他等了半天,不等老妈子出来,只有抓一个人去问。偏偏出来的是一个新考取刚搬进来不久等候入学的,他想问的人,她虽个个闻名却都不认识,红了半天,凌希慧同乔倩垠出来了,他也没发现。她俩看不出她们是说什么事把他急成那样,就走近来问:“小童,你的女朋友呀?也不给我们介绍一下?”小童才念一声佛,说:“可出来个人了。”
那个女孩子耳中听见是小童二字,便难羞了,却站住不走。又听见这小童说话不伦不类,噗哧笑了,说:“跟我麻烦半天,就说是没有帮得了忙罢,也不能不算是走出来个人呀!”凌希慧听见便问是怎么一回事,又互道姓名,那个新学生才知道眼前这三位全是校中风云人物也便站在一起听他们谈话。小童也顾不得有她在身边,就先不说闲话,要找伍宝笙,凌希慧说:“怎么会在南院?”
“我到她屋里去过了,门锁着。还有史宜文呢?”
“她暂时住在舍监赵先生屋里,方才我们走过,她也不在。”乔倩垠说。
“她有事找她们。”凌希慧对乔倩垠说。说着又问小童:“有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们,见到了好替你说一声?”
“没法子讲,事情要紧得很!”小童说:“蔺燕现在在平政街天主堂,要她们去看她。”
“天主堂?”她们个个听了彼此看看问:“回来了!病了?怎么不回学校来?”
“没病。天主堂又不是医院。”小童说:“我也不懂为什么不回学校来。可是下了火车,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也不等我回话,就走了。”
“也许是随便那么一说?”凌希慧猜着说:“她想见史宣文?…可是全不像那么一回事。哪有回到昆明又藏起来的道理?小童,你觉得是怎么样?有什么事不能说没有?看你神气也看得出来,瞒着也怪苦的!若是我们不能听,痛痛快快说不能听。也没有什么,我们照样替你传话,就说你说的,蔺燕梅要她们到天主堂去看她,事情要紧的很!小童急得不成人样了,抓住不认得的人不放?”
小童想了想,说:“就这样,你就这么去告诉她们。”
“不过。小童,你知道,蔺燕梅从来没有什么事告诉不得人的。可以说用不着你这么鬼鬼祟祟的。我们几个人,从她一进学校就是朋友,关心她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如果你不肯说,是因为这里头有你的份儿,你想为自己瞒着什么,将来事情早晚明白,到时候,我可不饶你,你仔细着。”
小童想了一想,还是不能说,记起在车上蔺燕梅咬破了嘴唇流了一脸血的样子是太可怕了。他自己也是个从来无一事不明白磊落的,也不用怕凌希慧挤落他。他便仍不说。旁边那位女孩子听说又是蔺燕梅的事,这位更是大名鼎鼎了。她索性要听个明白。
乔倩垠不高兴听凌希慧斗口。她就说:“我们听出你话里有话,这既是她的事,我们是不听明白再也放心不下的。况且,你知道这里谣言传得多么快,她的事情偏生又多。你不记得上次范宽湖把邝晋元丢下池子去的事么?那一次你还辟谣呢。现在你正相反,倒造起神秘空气了。蔺燕梅的事最经不起别人造谣了,她又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何苦害她呢!”
小童忽然意识到流言之可怕,呈贡方面一定已经闹得天翻地覆,有一个小范在中间,说不定还要夸张、鼓吹,为她哥哥造机会。她这点用心是谁也看得出的。何况今早在车上蔺燕梅曾说:“你们躲开我,躲开我,走!”这话分明不包括自己在内,显见这场事是他们两兄妹串演的。他们必定会再演下去。再说蔺燕梅下车一走,到天主堂去。不说去一下便回校来,反要两位姊姊去看她,也要引起猜疑。将来造成疑团的可能还不知多少。自己既是当场的人便义不容辞来辨别是非。那么与其等谣言既成,再来争辩,真不如此刻先打底子。
况且一个吻也不是什么大事,本来也不必吞吞吐吐。他无法讲的是后来蔺燕海这一场可怖的伤心景象,及范宽湖临走时所说的“保留解释权利”的一句话。这些他固然不清楚,甚至连商燕梅说的什么梦不梦的话也难捉摸的很。但是他至少可以把事实叙述一遍,为实情打下基础,不令谣言可以任意飞短流长。这事需要他做,他躲不得懒。
他便仔细回想着讲了去宜良一事。最后说他下车去吃豆浆,才一刻钟多一点的样子。下车时他们三个还睡着,再上车已闹得鬼哭神嚎了。“也许是路警一句:‘这些学生们!’所辱。”他说:“但是后来从她口气中听,不像。她仿佛真生范家兄妹的气,又仿佛很因这事受了打击。可是我不能明白,我上车时看见她才从范宽湖的脖子上松下手来,何致后悔得这么快?
“我到呈贡看她跟范宽湖很好,传说梁崇槐和范宽湖的事倒一点也看不出来。今早上,我上车只听见她说了一句话。范宽湖又没回答她。他一直不开口,直到下车才说了那么一句奇怪的话。”
小童仔细用了极客观的语句,回述了这经过,他也温习了这件事一遍,那不愉快、厌恶的感觉又从新袭击了他。他颇觉为这事如此用心,所为何来。却又本性地躲不了这份儿懒。
乔倩垠、凌希慧也惊住了。这事显然是意外。早知如此,她们倒要考虑是不是要问了。她们俩互看一眼,又看了那个女孩子一眼,不知说什么好。那个女孩子一低头走了。
凌希慧说;“怎么办!又找不着伍宝笙史宣文她们俩。我又想去看看她。这不是急死人吗?”
乔倩垠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她现在在她那阿姨那儿,比较要好得多。她未必希望我们去。我们只有等她来。现在分头去找伍宝笙要紧。干着急也没用。”
说着三个人走出南院来。小童顺便告诉她们早上遇见冯新衔他们的事。又说:“沈蒹沈葭他们、梁崇榕、梁崇槐她们似乎上帝都看待得好得多。怎么像蔺燕梅这样的倒舍得不管呢?”
凌希慧有话要问乔倩垠,便催他快去金家办事去,就说:“她这个角色事情太多了,上帝照管不过来!从古以来都是这样!”便打发他走了。
她等小童走远便小声儿问乔倩垠说:“燕梅暑假前那一阵念死书运动之后,听你们说,不是和大余很好吗?是不是一次撞车,两个人就吵翻了?不过就跑到呈贡去找范宽湖,也不至于呀!”
“她为什么跑到呈贡去我也不大清楚。”乔倩垠说:“有一次小童解释是要去作点工作,争争气,这个又太认真了。总之,她对范宽猢可以确定说,感情是不会很深的。况且这边闹了气,就到那边去,决不是蔺燕梅的行径。事实上,撞车出事,对她跟大余感情说,倒不见得有害。大余那天下了办公就来找她,是碰见了我,由我去找的,据有人看见的说将将晚了一步,出去了。大余还不信,他以为是蔺燕梅生他的气不见他。言下很后悔自己说话太伤人,求我替他解释。我还借此为燕梅出了一口气,把他平日伤蔺燕梅心的地方搬了出来,数落了他一顿。他老老实实地听着,越听越难过。过后知道燕梅到呈贡去了。他真是有苦说不出,闷了许久。大家都看出来的。”
“这么说来,她不去呈贡倒不好了。”凌希慧说:“可是去了呈贡,弄出这么一个疑团,那就更糟了。大余对学校里男女同学交际的事,言论多么苛刻、古板,他的论调几年来就没有变过。他尤其反对出风头的人物那些拢在大家眼前,像电影似的浪漫事件。你说这一下子,燕梅怎么解释?”
“燕梅我想根本不会去解释。我知道她不爱范宽湖。人人也都知道,所以对谁也不用解释。不过大余那边想完全不解释就难了。”乔倩垠说:“我当然希望他受这一刺激,马上正式表明态度,向燕梅求婚或是怎样,都好。但是太不可能了。在这以前,你知道,大余的论调我自己是全盘赞成的。不论男女,没有道理朝三暮四的。哪国风俗也没有今天咱们这么乱。所以我觉得燕梅确实可贵。她的人品,锋芒,硬收起来是不容易的。我真盼望能作成他们。现在看看要完了。”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话了。”凌希慧说:“我离校一年多。我不大清楚。你说燕梅跟什么人特别亲昵过没有?我是真觉得燕梅这次哭成那样,与其说是气别人,不如说是气自己。你听小童说,范宽湖临下车时,她并没有骂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她没有哭着打他骂他,光是把自己弄得那么苦,她仿佛是非常重视自己的情感。尤其是一个吻。索性明白地说罢,知道她吻过什么人没有?我该不该这么问?”
“我倒希望人人都这么问我。”乔倩垠说:“我也想这样问问所有关心的人是不是和我同感。燕梅对谁也一样好。当然有些人特别令她喜欢,比如说大余,她管去顾一白先生家和她的大余见面,叫做朝圣。他俩个之间令谁也想不起学问以外的事来。他们虽然在别人眼中已经成了一对情人,再也无疑,只是这对情人作风太不同。燕梅又是那种冰清玉洁的神情。明爽,流丽得生活之中再也没有半点疑影。令人只有敬重不敢轻薄。还有,就是小童,他只能算是她的小朋友,这两个孩子混到一起,真气得死人!全是些孩子话,倒像一对小弟妹。他们总是跟伍宝笙或是别的大些的女孩子一块玩。小童很少来找她过。只有碰上了,才在一起,却又偏有那么些说不完的几车子的话。
“你问的这件事,我单凭感觉就敢保没有。我觉得她这种作风一点勉强也没有。她平常生活是好感情用事,恋情时却用的是脑子。她自觉身份不比寻常,这是自然又自然的事。不光是我。无论谁,只要真熟悉她的性情,一定忍不住要为她具保的!”
“至于这么掳袖攘拳地!”凌希慧笑着看了她说。她也实在有同感,她竟觉听到这种恳切的辩护,使心上想像与事实符合,快乐得到了极点:“当然你的意思并不是说,她是个心冷寡情的人?”
“当然不!”乔倩垠更兴奋地说:“若是一天到晚嚣张着闹恋爱就是热情,我真不知道情是什么东西了!她是一团真情,真火在心里,才能镇定得这样!她才是真恋爱,我想这次如果吻她的是大余,我才一点不奇怪。女孩子不用去电影里学拥抱,再到男同学中找对象练习。她自然会!可怪的这回是范宽湖而不是余孟勤,她会热烈的那样,当了小范的面,又在车上。”
凌希慧听得简直对胃口极了。她听下这言论,如闻知心的友人谈论自己,如听极和谐的音乐,如对了极美丽的协调的色彩构图。但她不是个娇嫩的小姐,她不常一下子沉潜在深情中。她往往在此时发出一些使人易色的冷语来,常常令人觉得刁钻古怪,不敢亲近。然而今天也感动了。
她撮唇作响,说:“哟!乔倩垠。肚里有这么一套,倒是真想不到。再说什么天然会,不用学,我听得都有点不好意思。大余听了都不能不生情呢!”
“那有什么!”乔倩垠深知凌希慧脾气,绝不可在这时显得小家子气,怕那便不免更加难堪。她说;“我对真理的看法是永恒的。时事,和历史都是一样,何用掺进自己感情进去!如果你今日操琴,也不能想顾曲的周郎罢!”
凌希慧喜欢她近来身体大有进步,深庆自己作主把她从医院接出来未成过错。看她今日如此有精神,也不跟她争辩,只伴了她在校中各处去找了一遍伍宝笙,史宣文不见。两个人就按原定计划进城理发去了。
小童自己又到米线大王,翠湖,去找了一圈,没见到她俩,便去金家找大余他们去了。他虽然未得向伍宝笙倾吐这一件不快的事,却得机会向另外两个老朋友说了一遍,看了她们之关切,不下于自己,心上也松快了一些。再则得机会把经过重述了一下,对事情有了已成过去之感,又仿佛条理也不那么乱了。到了金家,大门开着,便一直闯到客厅兼书房的金先生起居室里。看见一屋子的人,同一屋子装不下的笑语声,就更恢复些了。金先生独自在窗下一张最舒服的大椅上看书,其余的全在方桌四转,站着或是坐着,桌上平日摆着的笔架、印泥,砚石,墨水瓶及几叠的书籍,全挪到茶几上,地板上去了。现在上面是大碗的浆糊、刀剪,纸条儿,新书。
金先生说:“来得好。有了你就更热闹。请随便罢。我不让坐了。事实上椅子都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小童打了招呼,就先问大宴,鸽子回来了没有,才再问桌子上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告诉了他,他便先不下手帮忙,抓书先看。沈葭绕过桌子来叫了他一声:“小童!”
他白着眼说:“什么?”
“道喜呀!”大余说。那边金先生也放下书来看他。他才猛了想起,忙着道喜。沈葭瞪他一眼,才去给他倒茶。冯新衔便问他方才是真猜着了,还是误会了,不知怎的,今天出的事情特别多,又忘了。大家都知道他一向乱哄哄的,只是笑他。并不怪他。
大余却想起早上未问他的话,但是他是精细人,从小童眼色上看出是件烦恼不愉快的事,在这喜气洋溢的屋中不便问。再者,心中所欲知道的蔺燕梅,既然早上听他说已回来了,下午自己可以去找她,此刻也不用多问。况且在这种场合下,问起自己女朋友的近况,是多么令人易于联想,和揶揄他呀!他从蔺燕梅下乡之后,听了乔倩垠在情在理地抢白了他一顿归来,心上便不觉为一线柔丝缭绕得好难排遣!他此刻充分恣情地自享相思之乐,留了心上一点说不出的愉快来撞击自己的心,嘴上随和着大家作轻松的谈笑,手中做着简易的剪纸工作。他听了冯新衔得意的声口,还向他瞟一眼,对自己说:“别以为只有你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呢!”
余孟勤的恋爱是在不觉之中慢慢滋长起来的。直到乔倩垠一下用了描写恋爱场中儿女的口吻,述说了他自己和蔺燕梅之间种种令人不平的事件才使他发觉自己已是陷足情海的人了。不是他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别人硬把他拖下去了。在校中他俩已被人认为是一对情人,这多么突然!他怎么这么迟钝,今天才发现!这好似在沉思中旅行,猛回首发现已走完了一大段路。竟觉太邀天之幸了。
他固然觉得被别人用些柔软的字眼来描写自己很觉不惯。但是也感到怪新奇,怪异样,怪舒服的。眼前又偏偏没有他的燕梅,于是那自尊心也可暂时忽略一下。这一忽略不要紧,好比才经一场春雨,又来一阵阳光,那幼苗便按捺不住地怒长了。
他对蔺燕梅一向的求全责备,令好者亦无从显其美,令短处更觉局促,真是情感上的冰霜,这一下子,挑剔的对象不在眼前,他便仿佛如有所失,不再能给自己批判。只有一任他自由发展了。
他如果说过去完全不曾感到蔺燕海之可爱,及她在自己心上之重要,那不但无人能信,甚至自己也不信。他越看蔺燕梅越出众,出众得渐渐地感到自己也是向上仰首看她的了。但是见了面却不知从那儿来的,无穷无尽的挑剔的话,并且说起来气盛得很。
他不是个量狭的人,他更是心理学有研究的人。他事后自忖,常觉当时自己滔滔不绝地教训别人时,在灵魂深处,倒是那个柔顺和婉的,曲意听从他的,大方地认错自怨的,又用怜恤,关怀的眼光来看他的人更高超,更有学问,更有资格来在修养上,提携他!
他仿佛觉得自己是个火气方刚的年青宣教士,到处热心的讲道。而人家是一位有夙根,有慧心的大师,早已造诣极深,清虚静寂之中,容忍他,看他叫嚣跳跶,等候他火气慢慢自消。他感觉自己在救人,而实在是人家对他无限慈悲。
他反躬自省时,很能明白这情形,也懂得这些心理现象。但是再一见面,便如苦行的头陀,见到了道行更天然,更玄妙而不一定苦行的修士时,又怒从心起,忍不住批评,于是老毛病再一齐复活。
所以他的恋爱感觉便为这些太重、太冷的思潮压倒了。
然而蔺燕梅的人品,言行,又偏偏符合了,甚至高出了他认为没有的标准。他不见得希望别人不好,他是詈骂得惯了,没想到来了个又洁净,又聪明的角色,一下子堵了他的嘴,令他一时改不了口。这个弯儿真不容易转!他又是众目所注的人,更难转圆。人能有几个是真圣贤?谁能这么不阿私?
他的心理学知识不能及早唤醒他又何足怪。有几个人能在研究自然现象时始终记得自己也是逃不出这规律的?
他的恋爱是很重地,很尖锐地,又很致命地向他袭来了。
他闪躲不开,行将被打倒,被打碎。他的理论,信心,一旦粉碎,在新见解未建立之前,他是非毁灭了不可的!
偏偏这时候,蔺燕梅驾车出事,也不必再解释了;他便又斗然震怒,犯了宿疾。未想到她竟一时抑郁过甚,不待他气平,懊悔来解释,便离开昆明了!
这次他再也不能固执了。这是一切学问修养在进益时必经之隐痛,又愉快之阶段。他认为宁可冒险改掉以往偏见,不可长此坚持,执扭下去。又值乔倩垠在他不防备时用了极同情,极柔软的词句不顾她女友愿意与否说了多少往事,一下刺进了他的弱点。他的心竟似比这柔情更柔。要不然怎么竟会令自己如此激动,令他如钢铁坚硬的心灵忽然变成六月底河边才退了壳的横行小螃蟹似的那么畏缩,害怕,单薄,无助哟!
谁个男子在闻到心上爱慕的人也正爱慕他的消息时能不如遭狙击而摇摇欲倒哟!他岂能不忽地觉得此心有主而快乐欲狂!他岂能再说:“我未恋爱!”以保护那畏惧失恋的心!他岂能不觉得感激,又恐惧所闻或许不真!他岂能忍住不双膝跪倒,用最谦卑可怜的语气说他最不敢说的话!他的自卑心理爽然若失了,他可以不必再用假尊严来维持自己可悯的地位了。她不是也跪下了么,不是如臣仆,如婢妾,如小虫豸把她身心全当真地献给了他来替了他的假尊荣么!这种恩典,在一颗高贵的男子心上,有什么更能胜过!
那女孩儿私心珍藏的情意,紧闭在闺阁中决不容浅露的恋情,那只有花草,明镜、猫儿及知心女伴可得或闻的秘密,岂不百倍高贵于一个男人的!她们那些是多么纤细、清丽,和缠绵哟!这宇宙间最要受神灵呵护的珍宝,不是也泻在他跪着的这一片地上,而不吝惜地奉献给他了么!
蔺燕梅走后的这十三天当中,余孟勤如大病濒危,以后又如忽遇针砭,而药方太猛,几乎虚脱,再如昏迷复醒,最后如病痊下床,扶杖试步,虽不能行,“心向往之。”慢慢地他觉得逐渐痊可了。身在床上,心已出外登临纵目,快何如之!他的变化时时在前进,无法诉之笔墨。他不知道起首了多少次情书要给蔺燕梅,皆不待写完,心情又进一步了。
今天他见了小童,知道蔺燕梅回来了,却害羞起来,不敢多问。他一边剪贴新书落下的那句话,心上更不知有了多少呜咽,呢喃的好句子不可遗落了似的。他盼望小童自动说出些呈贡风光,小童竟未道及一字。而一直被圈在屋中的话题里,直到中午。
剪贴完了,金先生本来打算留他们大家午饭,可是余孟勤再也忍不住要去找蔺燕梅了,他于是提议他们几个男同学出去吃,由他再请客,单把冯新衔留下。等吃完饭再回来分派书,准备往各书店送,另外也帮忙包裹,题签,备冯新衔邮寄送人。他为什么不能把蔺燕梅也找来参加这个快乐的集会?有了蔺燕梅在场他便不怕同学们揶揄他,虽说女孩子们作了太太,或是将作太太,开起玩笑来有时比男人还要不堪,但是蔺燕梅如果在这里,至少可以令太显著的词句出不了口。即使大家向他俩进攻,他也高兴,因为他的心意到底是件陌生的事,不比说惯了情人的话那样容易出口,他简直需要别人在一边敲打。
他觉得他可以如此做,因为从乔倩垠那里,他已得到保证,蔺燕梅是死心塌地地爱了他。他此举不会唐突了她。这冯新衔与沈葭的喜讯所造成的空气,必会给蔺燕梅一个娇羞的联想,也必将助他轻易成事,如沈蒹的婚礼帮助了冯新衔一样。
他想着更高兴了。他觉得他虽说才往情爱方面想了不足两个星期。但是过去一年的光阴也可算是用在铺砌到她心上之路的工程上的。
他的心境比一个女孩子的更羞涩不安。他害怕抽丝,剥蕉似的受时间与恋情的蹂躏,他希望一下子便忏悔了,表达了、求恕了。然后马上就求恕了,定规了。他全不想事实上哪里有这么简单的感情变化?他自己也是迷惘了。
他提出几个人出去吃饭的话,金先生的小家庭要招呼他们吃饭也是困难,好在都是熟人,就由他们去。沈蒹笑着说: “要走快走罢。桌子留给我们收拾好了。”
他们四个笑了笑便出来了,小童顺手把书带走想到饭铺去快点看完。大宴推他一把,他俩便走在前头。大余同朱石樵在后面。走到圆通街,随便进了一家小炒饭铺,本地馆子。大余点菜,小童便坐下来接着再看书。一直到菜上了桌子,大余还没有想好如何开口问蔺燕梅,小童书快看完了。
这也真怪有趣的,全是作贼心虚,也不知道是害的哪一门子的怕。小童今天才从呈贡回来,当然可以闲闲问起此行情况。他偏要挑一句特别得体的话开始,先问那边的收容所罢?早上已知道将结束了,并且离题也太远。问问范宽湖同梁崇槐的事罢,又太不像自己说话的作风了。他全不记得方才自己想简捷取之之打算。
小童看见菜上桌了,着急把书成篇翻过,伸了个腰,抬起头来向桌子上张了一张,抓过碗筷,纸片来,两眼仍看着书上最后一页,手中擦净吃饭家伙上的水,便把书一卷放进口袋,一下碰到了牙刷,想起早上脸也未洗,却不敢张声,眉头一蹙,抢忙吃饭。
猛不防大余猝然问道:“蔺燕梅现在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这一个问题之前会有几许踯躅,倒都吃了一惊。大余倒如释重负,脸上堆笑。小童先吓了一跳,几乎一口咬下碗边来,他托了下巴,抬起头来,看了大余是笑着问的,弄得莫明其妙。他说:“在平政街天主堂里。”
这回答把大宴、朱石樵更闹得糊涂了。
让大余说一句柔和声口的话那是比什么都难,他说:“她在那儿干什么?”
小童说:“她的阿姨是位女修道士,她去找她去了。”
大宴说:“平政街就在这儿,这怎么倒从来没有说过?”
小童两眼看了桌上,不敢抬头,说:“她这次去呈贡时在车上才碰见的,是多少年没见过的。”
“那么她阿姨也去呈贡有事?”大余说:“她去呈贡乘的是晚车,修女也在晚上出门?”
“她本来是在宜良天主堂的。”小童说:“这个你们不知道,我也是到了呈贡才知道,才知道她是在那儿办学校。”
“那么蔺燕梅怎么不到宜良去找她,会到平政街去?她阿姨也是两头儿跑?”
小童并未想瞒,但是不知如何说才好,只有拖延,偏偏他又一向没有这本事。他说:“我们昨天是去宜良找的,谁知道当初光知道人家在那儿办学校,没想到又调上昆明了。”
“你们昨天去的,那么是今天早车从宜良回来了?”大余说。
“是早车。”
“早车五点钟开。你们住在天主堂?”大余问:“你们几个人?”这话再接着问下去,就要到了不容易回答的地方了。小童便决定争取主动。
十四(下)
他把碗筷一放,看了看他们三个。然后拍了拍口袋中的书说:“这本书里的用意,你们赞成不赞成?”
“这是什么意恩?”朱石樵知道小童说的并不是一句闲话,他爱关心一切这书上的话的,便插口来问,表示他们都是赞成这书中意思的人。
“好!”小童说:“在这书里,我们告诉人家说:人生是一件有机体,是如一株植物从种子长大的。到人死时,必与种子不同而是一株大树之类。而种子中的一切基因,实在控制,范围了长大的形体。那么我们是不是必需承认种子中的一切附在染色体上的基因,无论好与不好,不是本人之最,亦非本人力量可左右的?
“这是我们在书中的第一个意思,我给下了个注解。然而我们主要的意思并不在这里。我们如果到此为止,不再前进,人世间一切努力,教养皆成为无谓的事,只有任凭种子优劣,随它发生,长成,枯萎。成了宿命论了。
“所以我们侧重在种子已定之后的一个阶段的两方面。一个是社会环境,一个是教育,我们要在尽可能范围之内,发挥一个生命最大的光芒。如同一个园丁要除莠草,施肥料,遮霜雪,摘虫害,来培植这棵花木。
“这其实是我们生物学里,遗传一部份中的一个说法。不过比喻在人生方面很可鼓励人向上就是了。冯新衔用来写小说,令看的人从故事中感到勇于改过之价值,新生命之可贵,及生活的颠簸中原有苦乐的两方面。于是灰心的人可以再鼓舞起来,站在高处的人要向挣扎的人援手,天赋低微的人也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地过他一生。
“这比如上帝在人才生下世时,每人发了一张纸,大小不同,优劣不同,却要人人尽本领去画他最好的画。又如人生的嗓音润糙不同,却谁也要在意尽心地唱完他人生之歌。这以上说的对不对?”
“对!”大宴看了他说。大宴心中想这个小童现在真不知道比从前初试发议论时进步多少了。朱石樵想起小童从前说伍宝笙三不朽时犹如牙牙学语的小儿,幼稚而不牢靠,现在已在搜索自己的思想方法了。
“所以!”小童一气直逼本题:“如果我们是真相信我们所说的话,我们便要同情天质差池的人,如果我们是真诚说的这些话,我们便要原谅人生中一切的过失,要永远扶助别人,鼓励自己向上,直到屠夫放刀,奸枭临死悔过。我们要像修道士那样与‘原罪’挣扎。我们尊敬一个改过的人要不下于一个天生无过的人。我们看了疮疤不得皱眉。它比光洁的皮肤还多一段可令人敬重的历史。
“现在,大余,你同意不同意在你那激越的想法之中加入这一点引申的意思?人固然不该有过错,而过错与过错之间,颇有不同。如果是种子中带来的弱点当然可原谅,如果是生长过程中不可免的事,或是灌溉,浇护之中不小心的事,你是不是也不得把它一切美点抹去,高唱完美,至善的高调,而抛弃了援助的责任,同慈悲心?
“你们承认不承认冯新衔特别在小说里注重说明了大澈悟便生出大慈悲?而不是苛刻?这个人,你们看,经过了多少引诱,失败,犯尽了几乎一切不可恕的过错,而临死时是不是仍如同天使一样光耀,圣洁可以进天堂?他是始终未放弃努力向上呀!只此一点,是不是就该令人同情,原恕?
“不光是原恕而已,他要自知自己未遇如此大引诱,大难题,是幸运。如果遇上,他未必比得上书中人。他该肃敬自反!”
这时,饭桌上已没有一个人在吃饭了。他接着说:“我们写小说尚且如此,我们用来看实际的人更该存心怜悯。我们同学朋友之间要小心批评。
“我们希望求得十全十美的偶像,我们更珍惜白壁一瑕,因为这才更令人心痛,要想念它其余的优点要来争取我们的同情!它的全体更是我们说教的至例。现在我们就有这么一个例子:
“这白璧是太美了,又太为我们珍视了,于是,虽然有这么一点点儿碰损,也会叫我们看得有车轮大!这一点点碰损如果在旁处也许我们连注意也注意不到,不过到了这里,我们就会只看此一处忘了其余它的光泽。如果苛求惯了也许不免要说它令人失望,而责备它。事实上,请想一想,它自己岂不伤心得更厉害?它不是自己的错,我想了一早上,我慢慢觉得出来,它此刻所需要的岂是责备!它应该得到安慰同鼓励,免得心灰过甚,走到宁可玉碎的路上去。”
他说到这里,便要求大家放松太紧张的神色,听他述说蔺燕梅的不幸,这朵在校园中长大,如大家共爱的花如何会现出凋落,遭遇了不愿遭遇的事情之经过。他说:“她到学校来的时候,我们几个人见到的。她慢慢茂盛起来时是我们自觉有扶助爱护之功的。她在第一次春季晚会中唱歌述说三愿时,我们都默许的。她今天出了事我们可以心安而觉无过么?我们想她家在万里重洋之外,我们对得起送她来此入学的父母么?她今天伤心成这样,我们对得起她么?事情虽说不大,可是她似乎心已碎了。她一向是多么努力珍护自己!她自律的规条太高。好比那白璧,才显得这不幸事件在她心上之严重。”
这感觉恐怕不是小童此刻独自有的。也不是乔倩垠,凌希慧她们女同学凭了蔺燕梅素日行径看出来的。这几乎是人人感觉得到的。听的三个人都黯然了。他们不但无从想起责备的话,他们一面诧异这事如何可能,一面虑及蔺燕梅这个也是性子走极端的人如何排遣。他们只有忧,没有怒。
余孟勤这下子受了太猛烈的打击,他想了十几天的心事,忽然又来了个更严重的考验。那路警的一句话!她岂不是又如撞了车一样,为学校,同学作了丢人的事么?她去到呈贡,不又是自己这园丁的过失么?
他怎么单单看到蔺燕梅一个人的过错,而不想范宽湖呢?岂不是因为在范宽湖身上早已疮痍满目,添上个疤不算回事,而在蔺燕梅一个完人身上便不同么?
为什么范宽湖这方面素来不为人指摘,反而常听夸奖他许多别的才能?岂不是人们通常爱在于枝上寻新叶,珍珠上找斑瑕么!
这个消息对他说实在令他太震动。他确不容易接受。当然,这些日子以来,他一遍又一遍的校看冯新衔的小说稿,不觉很变和缓,加以日夜思量蔺燕梅去呈贡的事自怨自艾,也都对他有益,使他不那么苛刻。但是也止于是不那么苛刻而已。现在这个问题来得太直接,太料不及,太切肤具体,太份量重了。
他又不能完全明白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原由。他怎么能明白呢!连小童都不明白。除了蔺燕梅自己以外无人明白。除了曾旁听蔺燕海对镜许愿的伍宝笙之外,无人能了解蔺燕梅是如何冤屈心碎。
但是余孟勤虽不明白,他却并不怀疑蔺燕梅对他的爱情。他不是个多疑的人,他从乔倩垠口中听了那些活鲜鲜的事迹之后,想了这许多天,他心中肯定得很。如这样的事除非是耳中听错,他是再也不会信的。所以他相信一定有奇怪的地方。蔺燕梅一颗心,说来也惭愧,他竟觉如在他手心中一样。
他不免仍要责备蔺燕梅吗?也许哩!他也许也怪自己何以便动情了哩!何以眼睁睁地看了这美绝一时的人品也终于有了阴影,自己竟不早些死去,而在此嗟叹心摧哩!他怪自己终不免于动情而令今日再也狠不起心来排揎,责备。
但是眼前这三个人的神色不是忽视得的。朱石樵是个历史家,他的意见都是有根基不易摇撼的。宴取中是心理学系的,他的看法也不容人轻易混淆的。童孝贤方才更是预先看到了自己的反响,早早说了一套道理准备下。加以他的心术之正大自然,言语之真挚恳切,早已得了另外两个的赞同。他是念自然科学的人,什么事件都一视同仁,不容加入私人情感而有例外的。他又是一向为自己当兄弟手足一样教导成人的,在他跟前更是一步错不得。
这三个人静候自己的反响呢!他们的友谊简直是既亲近,又壮严得令人畏惧的。冯新衔的书一半是自己的话。在这道理下,自己决不可徇私而找借口规避的。
余孟勤的思想系统与为人,自从在这学校中建立了声名之后,从未遇到过这么严重的试验。他如果懦弱,他尽有借口可退缩。但是他是个不自满,肯改正自己的年青人,于是他决定正面与试验相犯,他决定接收了。他说;“这消息确实打击我,我觉得在事情还有可疑之时,我们什么评语也不下。我们有责任给一个正当的论调。蔺燕梅是在这个学校受的教育,我们既曾分享了她的光荣,也要分担她的苦恼。给她合理的同情,如果必要的话,给她需要的帮助。她是个出众的人物,我们要给她特别小心的调护。她两年前来这里作我们同学时是个快乐健康的灵魂,我们要在两年后毕业时造成她一个更完美的人格。她本身,在这以前不曾有错。我们要一齐为她难过,协助她从今以后也没有憾事。我们若任她伤心后悔,身在此地求学,而心想离开我们回家去,真是我们的耻辱,是我们自暴自弃的行为。
“我自己对她的责任,更大。我可以在你们三个人面前承认,我是一直有意在影响她,在诱导她求至善,求纯真。我听到她事后自恨自苦的可怕景象,仿佛看见那是我一贯作风下所逼出的表现。她如果一下子心窄做出更可怖的事,都不足令我奇怪。
“我更应当在你们面前承认,我对她不只是器重,我还有一片从来没有的关切的情感。我应该说,在听到这话之后,我独觉到她更接近我,无论她遭遇的是什么痛苦,在这苦恼未脱离她之先,我绝不能卸责。纵使这情感只是我一方面的,我也只有在尽了力量之后,才能觉心安。我今天半句责备她的话也不可以有。我在尽力协助她处理清楚了这一段疑案与悔恨之前,若有一日,有一事,令我心灰意懒而想撒手,我就不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
大宴、朱石樵两人听了,先点点头,再看看小童。小童仿佛觉得他这才真正为蔺燕梅作了一点事,心上松快了些。他简直不敢想像,如果蔺燕梅一旦在学校中失去光彩,或成了大余批评的目标,那未来的一切,及她以后两年在校中的情形当是什么样子!
小童因此说:“她现在在她阿姨那里不肯直接回来,已经令人的联想怪可怕的了。她去呈贡就说过是要作点工作,补救她为学校工作团体惹了事情之罪。这是平常人决不会如此认真的。依同理推来,她不肯直接回宿舍就又不知道要有什么打算。她既然要史宣文同伍宝笙去看她,可见她心上还有我们同学。我自己也很想去看她,因为我不大放心。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去见她。她愿意不愿意见,我们不管。我在车上,还有许多说不出来的感觉,不去见见她,心上闷得很。我方才说了许多气他们的话,也许是不公平的。”
朱石樵便对大宴说:“我也觉得大余应当跟小童去一下。你以为怎么样?我们两个回金家去。如果机会,空气合宜,也可以尽一下力,把原委平谈,不惊人地说一下。”
“我也赞成这个意思。”大宴说:“书的事,原本用不了许多人,回去写写封签包一下,几个人尽够了。既然有事,我们凑热闹玩的日子以后有得是。况且说得严重一点,依了小童的感觉,她若真不高兴这个学校,不打算再来,那太可怕了。我们都要作点什么事才好。我们设想她开学再回来,我们就要准备好一个温和,公平的舆论。学校中新旧同学已是一半一半了。现在我们到金家去,那里倒全是老同学。可以把我们的意见和这本书对照着一说,决定建立个舆论的大本营,联合上伍宝笙史宣文,凌希慧,乔倩垠,将来决不许图热闹,爱造谣的人,飞短流长!”
他们四个人是老搭档,一说就定规了,而且觉得责无旁贷,也兴奋了起来。饭草草吃完。四个人便分头去办。
小童同大余一路上越说越觉蔺燕梅该同情。而范家兄妹的心术离奇难测。余孟勤就更觉自己对她不起。
“真是奇怪!”他说:“依你看,她不要范宽怡陪,叫范宽怡叫进你去的情形,这事就够怪的,一定是范宽怡不令她安静,在争取时间,噜苏解释什么了。范宽湖临下车不是也要解释吗!”
“小范当然是要替她哥哥说话。”小童说:“在以前她就一直往蔺燕梅耳朵中吹她哥哥的好处。从劳军演戏起便很明显了。我们不以为意是因为第一,她在谁面前也吹。第二,吹吹也没什么。到了呈贡,这回看来更明显就是了。蔺燕梅听了也就听了,并没什么反响。不至于像后来那样忽然不要听他们说话。她脾气一向好。若是从那个气势看来,素日脾气不好的,一定会骂人了。
“再说范家兄妹要解释什么罢,也很怪。我看见蔺燕梅的手放下来的。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有什么解释的?范宽湖的神色一站起来便难看极了。在路警说闲话以前,小范同蔺燕梅也在那时候都是一副怪脸。”
“所以我觉得是你一个人太重视路警那一句话了。”大余说:“在路警那句话以前一定要找理由。你不是说听见她说了一句什么话,范宽湖没理她吗?这句话一定非常要紧,可惜没听见。”大余说了又觉不大对,他又说:“如果是范宽湖因为她说的话不好而不理她,后来又未交一语,那么范党湖下车时的话,就不对题了呀!”
“就是呀!”小童说:“我早想到这个了。我听着你往下推论就觉着不对。”
“我们总得找个线索。这个推理又站不住了。”大余皱了他那浓眉说。“不过看范家兄妹一直曲意求情的神气,还可见出是她吃了他们的亏。她对他们说的又只那一句听不见的话,仍可见那话重要,他们在听了那话以后,脸上气色那么难看也许那是一句他们不愿听的话,所以后来他虽然不回答也不见得是他生她的气。这里单可恨的是燕梅存心太忠厚,她气他们的话,便只说给他们听,并不到处说。所以她虽气成那样,后来只有你在跟前时,她也不讲给你听。”
“如果关键就在这里,等一下见面我就要问她!”小童说。
“可是我认为我们没有探听别人隐私的理由”。”大余说:“况且听你所说,在呈贡和去宜良一路上,她对他们都很好。范宽湖也一直对她存心诚恳。过河下水都忘了衣服,也不像一个不经心玩弄女孩子的人的神情。我们若是尊重她的情感,就无法向她探讨这些底细。你后来那些话,说她是在试探,比较男同学之类的话,我就不赞成。”
“不过道理是道理,感情是感情。”小童说:“何况她的举动前后变得这么特别。我们如果和她感情已如此深,又关心到这一步情况,我认为可以问。在车上我是没有想到,如果想到早就问了。问不问在我们,说不说在她。”
“这话当然也有道理。”大余说:“你们在一块说什么都惯了。你又是跟谁也是掏心掬肺地说话。你问问也好。我不便问。”
“那就这么决定。”小童仰起脸来看了看大余神色说:“不问我闷得慌。”
说着早已走到平政街天主堂外。这个天主堂是云南最大的,布置也最特别,谁也想不到教堂外面是一个茶馆罢?这里教堂外院就偏偏是一个茶馆!是一个很大很幽静的敞厅,墙很高,挂了许多圣迹的图片,也因为有这个供给学生们宗教知识的茶馆,他们才注意到这教堂。他们最爱迎面墙上那幅大挂图画了地狱之门的。七个大门上写着七种罪恶的名称,又有象征七种罪恶的猛禽,恶兽,此外又有许多人物,一张画,热闹得很。
礼拜堂在后进院内。建筑相当的好,他们只从窗口张过,却未走进去过。走到后进门口,小童拖住大余,问:“你知道他们称呼修女什么?我们在宜良闹了笑话。”
大余皱了一下眉说:“这个我也不知道,试试称呼一下师姑道。既然教士是神父,咱们给拉成平辈。”说着门房上的已走过来问找谁了。
“有一位新从宜良到这里的杨师姑没有?”大余说。
那个人点了点头,问他们有什么事,然后叫他们等一等。他去找。说完进了一个小门。他们便站在那里看这教堂的建筑,这里一切洁净得可怕。矗高的石筑教堂和阶级,方院,全被日光照得耀眼。院中又静极了。
过了一刻,那个人出来说:“没有。”他们不信不肯走要他再去找。忽然,小童看见从旁边一个小门转出了两个人,不等他开口,蔺燕梅已经同那位修女转身走上教堂的石阶了。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小童见了忙叫大余。大余看时,只见两个背影。院子又宽又寂静,又有一种空气震慑得人高声喊不出来。
那个看门人便用手指指,自回去了。他俩三步并作两步跑过院子,走上石阶,将及看见她们在胸前划了十字,走进教堂去了。
他们不敢进去。只有站在那边等,眼中仍清楚地显现着她们俩个走上石阶的一幕,清楚的黑影,照在耀目的石阶上,然后消失在拱门里了,一切都那么寂静无声息。
他们挨近门口去看,看见她俩个走到忏悔的木龛前,修女教了蔺燕梅届一膝为礼,又划了十字,走进幕幔。然后自向神坛走去了。他们始终只看见了那修女的背影。他们又看见一位白须的法国神甫在龛内倾听忏悔词。
他两个只有站在石阶上晒太阳等着。足足等了半个钟头,然后听见后面脚步声,急急回头,看见了一位风采动人的修女向他们走过来,一看就知道是蔺燕梅的阿姨。他两个看人家走近了,不觉似乎有一种想躲开的意向,但她已经说了话,她说:“你们两位是等蔺小姐的吧?她说了:谢谢你们,请你们回去罢。”
两个人听见,无可奈何,亦没有挨着不走的道理。只有道了一声打扰走下石阶来。修女也走回教堂去了。他们走到二进院子的门边,忍不住再回头往教堂那边看一下,正巧隔了石院,又见蔺燕梅同她阿姨两个,低了头,相并着走下石阶转进才出来的院门里去了。
他们一路上的打算都成了泡影,小童要问的话,根本不得机会开口。不但无法谈话,连走近她一步都不可能。他们俩往回走时,完全不知底下该怎么办了。他们只觉得空气更沉重,蔺燕梅离他们更远,他们失去她的可能更大了。他们想了一想,只有再去找伍宝笙想办法。大余便回金家,小童便去新校舍南区找伍宝笙。到了那里又不在家。他又到陆先生花园去看了一趟,也没有,他困乏了,回屋睡觉去了。谁知他和伍宝笙刚刚两不凑巧,没遇上。
伍宝笙一早上倒都是在火花院后陆先生的花园里的,史宣文也在那里陪她,她忙了一上午,直到吃饭时候,两个人才走回来。两个人在路上闲谈着。史宣文看了她专心致志作记录的神情在一边想了一早上的心事。此刻她说:“宝笙,我从重庆回来,吃了你们好几顿接风的饭了。可是说起欢迎我回来的表示,哪一次也没有今天叫我在这儿守你一上午舒服。她们越请我,我越觉得是客,你越平常待我,我越觉得回了家。宝笙,你这孩子哪儿来的这些鬼机灵,这些讨人喜欢的小心眼儿?”
伍宝笙听了,她就笑了,她一笑那整齐的小白牙齿便一闪。面对着这么个人,视了这一带小山,花圃便令谁看了也快乐。她说:“我的老姐姐!你要是诚心夸奖我你就别在临了时又给我一个刺儿!人家是自自然然地这么待你,让你说得一肚子经济似的!”
史宣文掠了一下这个伍宝笙的头发说:“瞧你还是这么懒得多别上几个卡子的!你真是一点儿也没有变,一样儿的生活,一样儿的工作,本本份份儿地,你的样儿就像是画定了的画儿,永远这个标致劲儿。”
伍宝笙听见就气了。她便作娇,站住不走,说:“这个人今天有点疯了。去了一年重庆,学了些野话儿回来呕我!”
史宣文更妙,她早知道会生气,偏不求饶,她说:“你再骂我,我爱看这份儿神气,我要是能想得出更好的话儿,我还要说呢!亏来是我在这儿,要是换了个男同学,不怕他瘫在地上!”
“哎哟!你真是要死了!叫人都替你脸红。”伍宝笙看了她那顽皮涎脸的样子,又是气,又忍不住笑,她眉尖都皱了起来,瞅着她。
“算了!”史宣文若无其事地便收科:“我是过过瘾。一年多没看见你这神气了。还不是叫你摆弄了我一上午,才想起你这份儿惹人疼的心眼儿,身份儿来。……”
“好姐姐!我求求你,能完就完了啵!”伍宝笙说不过她,只有软求。
“咱们好好儿地走路。”史宣文说:“你想想,到了今天,你能在她面前做小姑娘,撒娇儿的,除了我,哪儿还有第二个!再说你的老姐姐想温习温习这个神气,你能说不叫她快活一下子?”
“谢谢你!够了,够了!”伍宝笙说:“又改成这种老气横秋的声口了,真叫人怕你这张能说的嘴!幸亏是在野地里,若是叫人听了去,成了什么意思?”
“成了什么意思?”史宣文知道这个五年前一同进大学的伍宝笙还是那样跟她无隔阂,相亲爱,她也就不觉挽了她的手臂,缓缓地傍了她走,像是情人似的。一边又用眼梢儿打量着她神气,揣摸着她的心意儿,用话来撩她。她说:“你要是不提醒我,我还真不知道这些说着玩儿的话有什么意思。现在想想,倒像是起了个话头儿,说了个引子,底下呢,再说出来就不致于讨你嫌了。底下该说细话儿,比如:这么个人品儿,一年不见,不知道有了主儿没有?我倒想给她提个人儿,谁知道她自己有了意思没有呢?没的一场好意碰她一鼻子灰!管她呢,已经提起了个头儿,就得厚着脸皮儿说下去!谁叫她长的这个模样儿连我看了都爱!她用着了我的时候不来多嘴,也对不起这些年交情。对,这个老姐姐今天是非说不行了。”
伍宝笙早听出她越说越上来了。她就由着她说,却早偷出那只手来,拧她挽住自己的这只手臂。史宣文觉得了,便装做不知道,咬紧牙,越拧越说,伍室里就越说越拧。史宣文哪里在乎她。两个人一着急,不觉脚底下都走快了。
说到这里,伍宝笙都快气死了,她倒索性松了手。大大方方地说:“说罢,说罢!我着急得很呢!说,你想提个什么人?”
史宣文如果存心开她的玩笑,岂有不防备她这么一着的道理?她便把头一偏,看了她:“谁知道这孩子是真心呢?还是假意呢!是假罢,白叫她哄了人家好名字去!是真心呢,如果不说,又平白招惹了这边一场。人家女孩儿身份焉有追着来问的道理!那岂不要委曲可怜了她!倒叫我这个作中间人的为难了!”
她们已经走上了公路,来往同学多起来了。伍宝笙就说:“好了,你也欺负得我够了。留着点以后慢慢气我用罢。让你搅了这一场,我饿了起来,你怎么请我吃一顿好饭?”
“哟!”史宣文说:“才说她会揣摸人心意,招呼人,这就顺手敲了竹杠了!罢,罢!老姐姐从重庆来,还有点盘缠钱剩下,请请这小妹妹罢。”
伍宝笙听了便笑一笑,怪得意地,不说话。两个人回到伍宝笙屋里,梳洗一下,伍宝笙不想换衣服,只把褶儿拉拉平,拂去了两人鞋上的土,就又出来。一路走进城墙缺口,往城中心走。
“咱们还到昨天吃过的东月楼去,”史宣文说:“那里酱鸡腿好吃,昨天是客,不好意思再要,今天咱们姐儿俩尽个兴!”
“别说得人馋了!要走快走!越是人家说饿呢,越能想出话来说!”伍宝笙说着便挽了她走。
“我可不是正想着问你呢!”史宣文被她拖了个跄踉:“只听过有人生气气跑了的。像你这个越气越饿的倒没见过!我看我在山上说的话,有点眉目!要不怎么瞅着你笑得那么好,兴致也高了!真是的!这些女孩子们再休想有心事瞒人,什么都从眼珠儿里告诉人了!偏偏这一位连肚子都不争气!不怕你不说,日子长了,还怕我看不出来!”
真是,史宣文岂是怕人多了,便不开玩笑的?现在是在大街上了呢,弄得伍宝笙那股神情,引逗得街上走路的人都停下来看她!她们一路说着便去东月楼吃了饭。姐儿俩个又到光华街水果市上买了些梨,拿着梨顺步走下去,转上武成路,出了小西门,想顺了环城公路走回去。史宣文看见小西门外篆塘一带停着许多马车,她就站下来看,说:“这些马车去年我走时还没有呢,怎么就这么多起来了?”
“还不是因为昆明添了人又加上警报多,人家全疏散到城外这一带去了,来来回回,都用得着他。”伍宝笙说。
赶马车的看见她俩站住,就一哄围上来兜生意,她俩个弄得抽身不得。史宣文说:“要不就这么着,你下午也玩玩算了。累了一大早的!咱俩去大观楼坐坐?”
“也好。”伍宝笙也觉得有这么一天轻松一下,竟是多久未有的事。“我也没坐过这些汽车轮子的小马车呢!”说着两个人捡了一辆干净的坐上,这才如出重围,冲了一条路出来。
快到大观楼时,便看见村庄中那些难侨同疏散的人家了。他们的服饰显然不是属于这农村的,可是他们正是住在那里。在门口喂鸡,河畔洗衣服。
伍宝笙指着给史宣文看了说:“看看他们现在居家过日子的情形,心上好过得多了。这场战事打得真是凶恶,他们来的时候个个儿全有病。我不知道给他们多少人验过血,十个有九个害恶性疟疾。他们算是熬到了昆明的,路上还不晓得倒着多少呢!”
“哎呀!”史宣文叹口气喊着说:“你看了这情形好过些了?我正奇怪呢!原来你们在这里看过更可怕的!我方才想如果叫重庆的人也来看看,才好教他们想着是在战时呢!只现在这情形看他们离乡背井的,已经够叫人难过了。”
说着两个人沉默下来。等了一会儿史宣文问:“可是我想起来,快放暑假那一阵是不是昆明乱得很?我们在重庆都看见坐飞机逃难来了的人,街上漂亮的小汽车也忽然多起来了,满城接着喇叭飞跑,全是‘国滇’字样。”
“所以我们这儿才清静两天了呢!”伍宝笙叹一口气说:“我们这个拉丁区到底是不同的,以不变应万变。从前,其实又才多久!城里暴发户似地繁华了起来,开了一街不三不四的小西餐馆时,我们吃我们的米线大王,现在仰光客都哭丧着脸了,我们还是吃我们的米线大王。你知道,当初那些小汽车也不大开过翠湖玉龙堆这一边来的。所以我们倒也没大觉得昆明是不是真乱了一阵子。左不是另外一帮人的事,我倒希望他们多跑几个,腾出房子给华侨住。我们一暑假和他们在一起,感情太接近了。”
“你这一说我倒又想起来了,”史宣文说:“你那两个弟弟和桑荫宅从军到缅甸去的,有了消息没有?”
“他们许多日子没有信了。”伍宝笙说:“可是最近听说好一点,他们的总部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了,不过在哪里,不能宣布,也许就是没有信的原因了。我心上一直觉得他们不会有恶运,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反正觉得年青,又心眼儿好,活活泼泼地,令人想不起有什么不幸会到他们头上似的。说到这里,更有一件痛快事,就在你来的前两天才知道。你记得凌希慧的叔父曾替她定亲那件事罢。凌希慧躲到缅甸作随军记者去了,这次撤退回来,叔父原谅了她,许她不再提这件事,近来微微听见说那位几乎把她娶到手的先生,大大地在这次战事里赔了本。似乎是他在太平洋战事初起,新加坡吃紧的时候,一眼看定了有利可图,东西拼凑,加上自己所有,下一孤注去了一趟仰光,想赚它一笔大钱。没想到战局大变,他的车子当然派做军用。他的货也就进不来了。一倒竟倒到底,起先还瞒着,现在渐渐瞒不住了。他们仿佛是命运之神掷着玩儿的骰子,在个盘子里滴溜溜地转,又仿佛是文人笔下的配角,随手起用,随手放倒。这变化之奇突,简直可怕。他们这种作了一场春梦的人,此刻昆明市里不知道有多多少少。他们起来得也太快,倒得也真彻底。你不见这两天小报上净跟他们开玩笑么?昨天还在大酒楼连夜请客呢,回家去,桌上一封急电,他就是个大债务人,要下乡躲债去了。过几天再见他时,口袋中连买一包香烟的钱也没有了。”
“对了,那个宋捷军怎么样了?”史宣文打断了她的话头。
“宋捷军据说也完了。”伍宝笙说。“他娶了个缅甸太太你听说罢?”
“我怎么不知道!瞧你这记性儿!”
“跟人跑了!”她也笑了,便接着说:“这个你没想到罢!当初谁也没想到。还仿佛听说他俩怪不错的。谁知道一逃难,把那位太太从前的一个情人给冲了来,就像涨潮时顺水飘来那样,两个人一见面,没几天,便把她带走了。她到底过不惯中国生活,并且她始终不学中国话。”
“那么,宋捷军呢?”史宣文听了热闹,偏了身子坐过来问。
“宋捷军也妙。他连找都不找。他的生意做得反还稳当。也是运气好,趁势收摊,虽说不多,到底剩了点钱,跟着就带了他的那个小喽罗,邝晋元坐飞机到重庆去混事情去了。你说的昆明逃难容里,还该算上他们一份儿呢!这家伙将来还不知道要做出些什么事来!冯新衔,余孟勤还常接他信。余孟勤不大理他,我还劝过,说开除离校的同学的教育责任我们再不管,他们更危险于在校中不好好念书了,听说最近他也给他写信了。”
“那么宋捷军运气比那一位倒好得多了。人财到底不曾两空。”史宣文笑笑说:“还给他剩了一样儿!”
“学校里可不就是这么说吗!”伍宝笙说:“他们做生意还不是跟赌博一样?所以小童他们说他是情场失意了,赌场才保住了本。不过像他这样好运气的所谓新兴商人——这是朱石樵给起的名字,是绝无仅有的了。他们多半是顾前不顾后的,又是光看枝叶儿大,地底下是没有根基的,就和他们买卖的门面
一样,木条子钉一钉,涂了洋灰,划上线充石头,门口汽车多跑两趟就震得一片片儿地往下掉。这时看出凌希慧她们家那种老字号的根底了。人家当初也没赚份外的钱,依旧是老规矩,作批发生意。此刻一丝儿也没撼动他的!那位先生若娶了凌希慧去,说不定倒救了他一命呢!”
“那也不一定。”史宣文说:“也许把凌家本钱一块儿给送进去了呢!你也别说得高兴了,就不讲道理。新兴商人也有真在这一下子捞着了大鱼的。凌家铺子以后货物来源断了,生意岂不是也不免冷落?”
伍宝笙想想自己那份打抱不平的腔调也笑了。说着这三里多路的大观路早已走完。她们便在大观楼石牌坊前下了马车。
她俩顺了牌坊底下的大路一直走进去到了湖畔,便坐在大观楼前栏杆上看湖里来往的帆船。史宣文忽然笑了起来,对伍宝笙说:“你说可笑么,在重庆有一回几个同事,也都是助教讲师之类在一起闲谈,谈到楹联,对子,就有那么一位先生冲着我说:‘史小姐,你从昆明来,昆明大观楼那李冉翁的长联,当然见过啦,你听我背背看。’于是也不等我说话,自己就:‘五百里滇池……’背下去了。在下联一起首就错了几个字。后几句上,看他简直敲头磕脑地受罪。好容易挨完了,还自己说难得。弄得我倒不好改他了。你说我当时难办不难办!”两个人笑着转过身来看楹联。
“当然啦,这不是逞能逞到背诗的祖宗这儿来了!”伍宝笙看了一会儿又笑着说:“到底可怜你一个出门在外的,这个本事没有人知道。话又说回来了。你到底喜欢那边不喜欢?看你信上一阵说好,一阵说坏的。”
“我觉得念书是要多走几个学校的,我也赞成你去走走。否则老圈在一个地方,新血液便得不到了。我们那里高明的教授也很多。学生也有的是有天才的。不过空气总是不同。你既然用喜欢不喜欢这个字眼儿,我也就凭感情说,走遍天下,还是家里好。这种没来由的偏心谁也不免的。我也不赞成个个学校都像咱们这儿,应该各人抱定各人作风,传统,才有他的个性,才有比较也才彼此有好处。这回我来的时候,一年同事,同学,也怪不舍的。我们也聚会了几次,说好常常通信,讨论个问题什么的。所谓‘各呈材而切磋’就是这个了。”
“这么看来,你很舍不得那边呢!”伍宝笙笑了说:“人这种动物真是难缠得很!怎么也难对付得好。幸亏我们研究生物不管人的这颗心。否则头痛死了!”
“有人单管这颗心,不是吗!”史宣文马上接口说:“我就一点也不觉头痛。走的时候,舍不下这边,回来了,又舍不下那边,一点也不奇怪。就说那位背诗的老先生罢,人真是好得透了顶。五十多岁,女儿都跟咱们这么大了,还这么天真呢!这些事我想想都有趣。你在我跟前也留点神,你看我不把你们这些小丫头子的心事瞧个透透的!”说着抓过伍宝笙的手臂来轻轻地掐了她一下。
伍宝笙就说:“所以我早知道啦,从来没敢在老姐姐面前捣半次鬼,明知道捣鬼也没有用呀!”说着就都开怀地笑了。
她两个一路闲谈,又到园中各处走走,自己不觉也热出一身汗来,所以也不去划船,只站在岸上看了一阵,天色已经晚了。午饭吃得饱,不忙吃晚饭,就慢慢走了回来,晚风吹着,一天都是好云霞,觉得舒适得很。日落之后她们也走进了大西门。在文林街随便吃了点甜食当了晚饭后,伍宝笙把史宣文送到南院门口,史宣文说:“既然走到这儿了,到赵先生屋里来一块儿谈谈岂不甚好。”伍宝笙闲散了一下午,也轻松松地想再多玩会儿。就又一路谈着进了南院。
她俩走到赵异祥舍监门口,见门开着。赵先生在书桌灯底下整理些旧信件,椅子旁边放了一个纸字篓,已经满了。她们就在开着的门扇上轻轻敲了两下。赵先生用手在眼睛前遮了灯光向这边望望,就招呼她们进来,说:“你们俩个到哪儿去了,一玩就是一天!这儿学校里仿佛是全体同学在找你们!女孩子们都快把我的门敲破了!自从吃过午饭以后我就没关过门!”她说着招呼她俩坐下,她俩彼此看看谁也不明白。赵先生放下手边的事,坐了过来,像有一件大事要说,她们就等着。
赵先生先派了一个老妈子去找凌希慧同乔倩垠来,自己也先稍为地把蔺燕梅的事说了一下。她说:“现在已经到晚上了,她也该回来了。我终不信她会在那边过夜!所以我一下午没出去,等到现在。你索性也在这儿等着,先别回南区去。”
伍宝笙听了心上简直不能信。她说:“这是不可能的事,赵先生!这若不是传错了话才奇怪呢!燕梅再也不会这样的!”
赵先生说:“你这说的是我今天一天来,仅闻的一句,这么肯定的话!我听了很高兴。不过事情就在今天早上。又是童孝贤说来的,偏偏错不了。我也奇怪得很。女孩子们的意见很不一致。有人说她是跟范宽湖不错,不过她们又解释不出来,她为什么哭成那个样儿。凌希慧乔倩垠她俩个的看法倒跟你差不多,到底是老同学。总之,她这件事真叫我心疼极了。”
“赵先生!我们光是心疼,您不知道燕梅的心恐怕早已碎了!”伍宝笙欠身向前说:“我敢说,如果不是小童眼错看花了,一定就是燕梅在梦里吻的范宽湖!她若是醒着,我敢担保这事是决计做不到的!赵先生!这是决计做不到的!”
史宣文在一旁似乎比赵先生还多明白了一点。她却不能插口。她只说:“可怜的燕梅,我还没看见她呢!这下子,等一会儿她来了,我们见面,也是另外一个凄惨情调了!”她说着不禁难过起来。
伍宝笙听见她声音不对,便一下子转过身来对她说:“史宣文,我告诉你,这事情一定不是这样的!燕梅来了自见分晓!她决计是没有一点儿错的!你不能先存了可怜的心来替她难过。我们要拿她和平时一样待。她是跟平时一样的!你早上还说呢,我们接待老朋友不该用另一副神气呀!”
这时凌希慧、乔倩垠来了,她们并肩在门口站了一下,便走进来。伍宝笙也不回头净等史宣文回话。史宣文说:“我岂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是到了燕梅的心里,忽然觉得这件事在她心上的份量。”
凌希慧她们听见了,知道赵先生必定先把这件事情讲过了。便说:“你们两个到哪里去了一天?叫我们好一阵子找!”
“我们?才真是天晓得!”伍宝笙看了史宣文:“玩了一天,没事人儿似的!”就把一天玩的地方说了一下。
凌希慧就说:“现在你们也不用去天主堂了。你们一块儿等一下罢!大家都把希望放到你们两个人身上了呢:”她说着又忙告诉赵先生:“余孟勤刚刚来过,说他中午同童孝贤到天主堂去过了。只远远看见燕梅跟了她阿姨走进教堂去忏悔。她看见他们了,不但不理他们,反而叫她阿姨出来,打发他们走路!”
伍宝笙就抢白她说:“你这口气是护着她呀,还是恨不得再给她惹点事?她现在见到他俩有什么说的?燕梅就不会‘叫’她阿姨出来,‘打发’,‘他俩’,走路!她从来没有这种口气!”
她们,连赵先生一共五个人围了小圆桌子谈论着,迎面的屋门是开着的,门外走过的女孩子们都看见她们,也都知道蔺燕梅还没有回来。
乔倩垠又提起沈葭同冯新衔就要结婚了的事,她说:“我们下午去看沈葭,听他们说,看情形非就在这两天办了不可,因为得了消息像我们这样去讨喜酒吃的人太多,若不快一点,冯新衔那一点稿费便不够请客的了。”说着大家笑了。
“宝笙,”史宣文说。“咱们明天非快点去登个记不可,别叫他们给落下了。”
凌希慧说:“把沈老先生夫妇落下,都落不下你们俩,放心罢!我们瞧见单子,头两个就是你们,底下是燕梅,再靠后才是按了亲疏排名次的。连赵先生都在你们后边,你们想想罪过不罪过!”她俩吐了一下舌头笑了笑。
“宣文,还是这儿像你的娘家罢!”赵先生笑着说,她摸了摸茶杯,说:“哟,茶也白了,水也凉了。燕梅这个阿姨真是不讲理,没的叫她半夜一个人走回来?”
“可不是,都快十点钟了!”伍宝笙着急起来。“等不来她,我回去也没法睡觉!”
赵先生便对凌希慧说:“还没有开学,你们宿舍里空床多得很呢,你给找一个。不过一定要有帐子。南院的蚊子不是闹着玩的。宝笙你也不用回去了。”
“哪儿用得着找,”乔倩垠说:“燕梅一屋三个都不在家。等她回来开了门,宝笙去睡梁家姊妹的床。那是她的老屋子!”
“那我定下另外一张床!”史宣文抢着说:“我们三个再聚一聚。”
“这倒好啦。”赵先生说:“有了燕梅,连赵先生都不要了!去,去,去你们的。说得怪叫人心酸的!”
几个人听了,又笑着说别的,等着。
等着,说着,不觉到了十一点半钟。大家渐渐不自在起来。伍宝笙说:“这可糟了!如果我们一回来就去找她去倒对了。现在是太晚了,一定没法去找,又眼见她今晚不回来了。”
赵先生也觉得不会来了,她说:“再没有这时候去找的道理,你赶紧去找个地方睡,马上要熄灯了。明天一早来叫着史宣文去看她,现在别再蘑菇了。”伍宝笙无奈,随了凌希慧去了。她一夜怎么睡得着!别人都睡了,她还在那儿想。想她这妹妹的脾气,她所许的愿心,她觉得就是神仙下凡来帮她,也要觉得困难。
她有一个决定,决定要从蔺燕梅的性情上下手,不改造她的性情,这件事是没办法解决的。她又不大明白余孟勤那方面究竟如何。那个人的性情也是个走极端的。他怎么能受得了这个消息呢?就算她扳得转蔺燕梅的牛脾气,人家那边翻了脸那怎么了局呢?
想到这里不觉记起史宣文白天开玩笑的话。“谁知道他们心上是有多么深的情感呢?”她想:“也没有一个人说出个明白的尺寸,叫我们这做中间人的怎么揣摸?他们这种说浓真浓、说淡又真淡得像水似的恋爱,真是少见!这个余孟勤真不像个谈恋爱的角色,他们的作风怎么这么特别?”
为了蔺燕梅的缘故,她当然很留神余孟勤的用心。“但是,奇怪。”她想:“燕梅就没有告诉过我他说过一句明白话。如果他说过爱她,她再也不会不来告诉我的。”
忽然,她的想法令她害怕了。这时也许是午夜刚过,也许是天将明之前,总之,是一个令人信心飘忽,容易恐惧的时辰。她想:“也许就是这个道理?也许余孟勤曾令她大大地伤心过。这事她便瞒了我不对我说?可怜燕梅,你怎么会害怕在姐姐面前失面子?姐姐哪一天不把你的事当做自己的?可恨燕梅,你拿姐姐当了外人!又可怜我自己啊,怎么就被燕梅忘在脑后了啊!”
她想得有些失神了,眼前出了许多可怕的景象。那一张余孟勤的脸真是铁青得吓煞人。又仿佛看见燕梅在荒野中掩面痛哭着飞逃。她慌不择路,赤着的双足全为荆棘刺破,流着滴滴鲜血,衣服也撕得一条条儿的,片片随风吹。她自己仿佛在拼命推着余孟勤去追她回来。
她想得头上一阵阵地跳动着疼。她又感到晨寒,又觉得困倦,窗口微微发白时,她睡着了。
到了上午史宣文来推他时,她才忽然惊醒,也顾不得说话,揉了揉眼睛就看表:“呀,九点半了!”她忙跳下床来,就埋怨史宣文不早叫她。史宣文看了她这个神气,心上不忍说她什么,只叫她定一定神,梳洗了,好出门。她说:“昨天我和赵先生也说了大半夜话,睡完了,今早还想等你来呢,赵先生说你一定没有好睡,叫我晚点儿再来看你呢!”
伍宝笙便叫她回赵先生屋去等着去,自己忙忙洗了梳了穿好衣服,找上她就要走。赵先生叫住她们说:“你们这个气色太严重了,路上走慢一点,把心定一定,到了那里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别叫那个孩子更害怕不敢回来!宝笙,你也是个叫人不放心的。你今天怎么这份脸色!回来再一块儿到我屋来!”
“赵先生,她没睡好。”史宣文说:“路上有我照呼她俩呢!”
“咳,也罢了,你又好得了多少!”赵先生说:“走罢,回来别忘了先看我,听见了?”
史宣文忙说:“听见了,马上回来!”就和伍宝笙跑了。一气跑出南院门口。到了文林街上,史宣文说:“走慢点儿罢。又没有多远。街上人又多。”
她们当然不能在街上跑,可是走得仍是不慢,不一会儿到了平政街天主堂,抬头看了看,便往敞厅后面小门里走。耳中听到教堂中早祷的歌声四散飞扬,直上青天里去,教堂便如在歌声中漂浮着一样。
忽然看见迎面一位修女走过来,叫她俩个暗暗一惊,伍宝笙眼都看呆了。她扯了一下史宣文的衣服说:“这个若不是燕梅的阿姨我再也不信。怎么有这样好看的修女?也没听她们说一句?”
“她们哪里见过!”
“大余跟小童不是昨天来过吗?凌希慧竟忘了这么个人物不描写?”
“大余,小童两个人哪里是看得出女人容貌的!”史宣文不叫她再说:“他两个昨天碰了软钉子,心上不知道多么恨她呢!”
修女本来是出来找人去给她俩送信的。远远见了,也暗暗纳罕,她想:“真是跟燕梅说的一点也不差,风度比人品还要胜几分!难怪她这么念叨着不能忘!”她竟似不用介绍,便如旧相识一般,带了笑容走过来。史宣文见她俩四只眼睛彼此打量。走近了,竟一齐开口。从那问活的声调里就听得出两个人又惊又爱的心意。
也不用介绍,修女便说:“既然来了,也不用说燕梅怎么等了你们一天了。她现在在做早祷。你们到我屋里去等一等好不好?”
伍宝笙说:“我们能不能到礼拜堂先看她一看?”
修女说:“非进去看不见,她在歌诗班的台上,台在一进门背面的楼上,不过你们到门口站一会儿,她的声音是一定听得出来的。”
她俩听了,知道自己不懂得礼拜堂的规矩,不便进去,便不强求,随了修女走上石阶,站在门口听了一下,听出蔺燕梅歌声清越,竟大不同平时,不觉眼圈湿了,便不再听,由修女领到学生宿舍那边蔺燕梅的房中去等。到了房中,修女说:“我要去做祈祷去,桌上那个是燕梅昨晚上写给你们未完的信,你们看一看罢,燕梅脾气扭得很,我叫她缠得没办法,等一下你们帮忙劝劝,还有半个钟头我们就回来了。”说着便拽上门,走了。
伍宝笙忙到桌上拿起那信来和史宣文同看。蔺燕梅的笔迹,她们多么熟悉呀!
信上一开头便是她译的几句祈祷书上的话:“还有谁那里可以容我投奔?还有谁能接受,洗清我的罪。主,啊!主,请你垂恩!”
她俩个互看一眼,心冷了一半,呆住了。
这信的前一半都说得是昨天她读祈祷文的感想。说昨天阿姨到教堂去做早祷时,她独自跪在床边上读这本法文的祈祷文。她认为有生以来,到今日为止,一切都是罪孽。快乐或得意,皆是虚荣,争得别人疼爱及夸奖,无非是满足自己骄傲的心理,甚至穿一件好衣服,找一件高兴的事做一做,都是贪婪,奢侈,不应当的行为,这都是罪。她又说,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想毁去自己的生命,也不应该,也要算在杀戒之内。大为感情激动更是造罪之源。
底下她平平淡淡地说了不怕吓死人的话:她要做修女了!
她虽然年令还不到,危赫澜神甫不准她,但是可以求他先收做学习的修女,她可以先接受白色面幕,束带挂珠,潜修到年龄够了的时候再做正式的修女。她战栗地祈求上帝助她勇气。那严重的戒律和手上所带的戒指,表示把身体许给上帝作新娘的婚戒是在向她招手了。她不能抗拒,她要勉力做去。
眼前她要在教堂里斋戒,学习规矩,准备三天后受洗。
最后用了讥讽自己的口吻叙说了这次的事,描写了那个令她得到解脱的梦。她一点也不难过。她说梦中以为是真,醒来不信是梦。庄周蝴蝶,哪天是了?她的解脱令人反更觉沉重。偏偏这文字又美丽得如诗篇。
她对范家兄妹,一字责备都没有。只简单说范宽怡曾告她,以为她是醒着等语。她说这就够令人彻悟的了。反求她俩不要令校中舆论对他们兄妹太难堪。
伍宝笙看了信,直在落泪。史宣文接过信来放回桌子上安慰她说:“宝笙,你别难过成这样,我看还有救。”
伍宝笙说:“我早料想燕梅是在梦里,没想到事情离奇到这样。”
史宣文停了一下,缓缓地说:“大凡一个人能够彻悟到这一步,已经又跳出宗教这个圈子以外去了。况且平时听她言论,也不是个眼界不宽的人。这个学校的空气是学术自由。那思想也就崇尚理解。她受了两年熏陶对她必有好处。愚夫愚妇的信教,是心灵软弱要找依靠。她是心冷已极的话,等一下千万不要照直劝她,由她去。我们只说学问要紧。告诉她学识不足,修道也难深。只得做个庸碌的修女,为上帝也做不出事来。你看看,包管见效。”
伍宝笙噙了两行泪听着。忽闻廊下有人声,是燕梅同她阿姨来了,两人忙拭了泪等着。只听见她阿姨似乎劝阻她什么。她那声调之激越,完全与信中两样,她执扭地说:“不,我要!阿姨,我一定要,你要再跟危赫澜神甫说!”
她阿姨便说:“好了,好了。慢慢再说罢。还不快来看你的两个姐姐!”说着开了门。
也不等伍宝笙端详一下她这个妹妹到底怎么样了。她一看见姐姐便直扑过来抱住伍宝笙,耳中只听见:“姐姐!姐姐!你看我怎么得了啊!”一句话,索性就哭了起来。伍宝笙也忍不住揽了她哭泣。
屋里只听见她两个伤心的声音。谁也没有话可说。史宣文想:“不知道这位修女心上觉得燕梅够格修行么?她这个样子和信上的口气多么不同!这还是学校里的蔺燕梅,不是天主堂的女修士啊!”
修女看了,虽然也难过却觉得不及听她缠着要修行那么令人伤心。她便打点起话头来慰解。她说:“燕梅,你盼了人家一天,人家来了,又哭成这样连个给人说话的空儿都没有!”
伍宝笙听了忙着先止住哭来劝蔺燕梅,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史宣文在一边早打定了注意,她说:“也该哭够了,旁边还有个我呢,不知道看见了没有!”
蔺燕梅是个多么周到的人,这一句话果然见效,她赶紧收泪来和史宣文说话,史宣文不等她先开口便先羞她:“我若是晚一步从重庆回来,还赶不上到这儿来见你呢!”
蔺燕梅羞涩地拭了泪,心上怪难为情地没处藏躲。修女去找人打水给她们洗脸去了。史宣文说:“你过来,我小声儿告诉你一句,你这个底子离做修女还远得很呢!”
旁边伍宝笙听得这句话莽撞,吃惊不小。只见蔺燕梅听了伸手把桌上她写的信拿在手里,略看看,撕了,不改柔和声口说:“别提这信中的话,昨天火气还是太大些,你看我做成做不成。”
史宣文见她脸上顽皮,孩气不改,就笑了说:“这个话也没有这种说法呀!反正你岁数不到。慢慢地说罢。我又没拦你。”
史宣文的话头这么难捉定,她听了也没法做腔调。伍宝笙也早改了笑脸说:“我倒觉得做修女跟念大学都差不多,只是燕梅的妈妈听见不知道怎么想法?”
史宣文说:“怎么想?一定说:‘好乖,到底长大了,自己会拿主意了,第一次拿主意不跟我商量!’”
蔺燕梅拦住她,问伍宝笙说:“怎么作修女会跟上大学差不多?”
“这个简单得很,”史宣文偏说:“上大学是研究着科学或是什么别的学问,去体验哲学。修道院是潜修着哲学去解释人文和科学。”
伍宝笙说:“你们西洋文学史上不是还有经院学派么?中国历史上更不知道有多少学识高深的和尚。别的我不知道,我们遗传学上最基本的定理就是孟德尔一个和尚发明的。他种了十五年做试验的植物不算,还教书呢!我看除了道袍之外,跟一位教授没有什么区别。”
“到底有件道袍呀!”史宣文说:“你这位助教就没有呀!”
“那有什么,哪天我助教当腻了,就剃发修行,也不稀奇。”她说:“燕梅进天主堂,我就当尼姑。只剩下老道婆给你这老姐姐做了!”
“这倒不错。”史宣文和她一递一句地说:“一视同仁,一门一个。咱们闲了,到一块儿照旧玩儿。不过可得找个天主堂,尼姑庵,和我这道观作邻居的。大家紧接壁儿才好串门子玩儿!”
“别说得那么气人了。”伍宝笙说:“那才不知道多出丑呢!真正叫人家看成三姑六婆了!”
说得连蔺燕梅也噗哧笑出声来。这时她阿姨已带人打了水来,三人忙不开口,笑却止不住。阿姨也诧异起来,怪觉得这两位姐姐本领确是不同。替自己解了一场大难题。怎么才一会儿功夫,房里全改成笑声了!
蔺燕梅忽然触动心事,想起在宜良天主堂那一晚,小童和巧环胡扯的话来,心上好不自在。她在两个姐姐面前是撒娇惯了的,便嗔着她们不许胡说。
史宣文笑了说:“瞧咱们把她娇惯的,教训起咱俩来了,今天非拉她回到赵先生那儿评评理不可!”
她阿姨一面催她们洗脸,一面问不许胡说什么?她们只是笑,谁也不说话。阿姨也就不问。姐妹三个轮流着换水洗脸,从新端正起来。
“说着想了起来!燕梅,告诉你件喜事。”伍宝笙说:“沈葭这两天就要结婚了。”
“沈葭?跟谁?”
“当然是冯新衔了!还有谁?你这话问的叫不叫人生气!”伍宝笙说。
蔺燕梅笑了,说:“问成习惯了!”
“这更不像话了!”史宣文说:“就像女孩子的事都像你这么容易变卦似的。转眼不见,差点做了修女。”说着在燕梅背后和她阿姨做眼色。
“可不是吗!”她阿姨说:“她缠得我都想好好儿打她这个顽皮孩子一顿!”
蔺燕梅不许她们奚落她,便打断这个话题。她问:“怎么就在这两天,这么快?”
“你在这里怎么会不奇怪呢!”史宣文说:“人家说得好:‘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呢,等你三天受了洗,出去看就只见小冯新衔拄了个拐棍儿,白发苍苍,来给蔺姑姑请安呢!”
“冯新衔的孙子说不定是个文学家,看了这么个标致的姑奶奶,那还不要受了个灵感也写本小说!”伍宝笙更进一步半讽刺、半打趣她。
“别气人了。”她说:“要是这两天就奉行婚礼,我去参加不了,这可怎么好!”她听她们讲冯新衔小说出版,就要结婚,这些兴头上的事,心上也要快点去看他们。
“你快给我去!”她阿姨笑着推她:“你今天就给我走。你们两位把燕梅给我带回去。我这儿不要她!”
“阿姨,这怎么行!”她说:“危赫澜神甫好容易才答应我在这儿住三天,我怎么能出去!”
“你出去他才喜欢你呢!”阿姨说:“你要是再去缠着他要做练习修道,你看他生气不生气!”
这样,谈话似乎是到了一个段落了。不知怎的,谁也没有顶合适的话接下去,于是屋子里忽然静了那么一刹那。
“不成。”蔺燕梅想了许久,又蹙起眉头:“我不能出去,我还是不能出去的。”
“怎么又不能了呢?”史宣文说。
“我没法子回学校去。”她说:“我还是不能见我的同学。”
“燕梅!你忘了你自己写的话了么?”伍宝笙又急起来:“怎么昨天那么想得开,这会儿又想不开了呢?”
“这个不同。”她说:“昨天想得开也是真的,现在觉得不能出去,也是真的。”
“她这个话对的。”史宣文说:“道理也很简单,只要设身处地一想,马上会觉得出来,比方手边欠了一大笔债的人,如果想去清债,那是一件很费事的事,不过如果他这时得了大病,伸腿一去,什么山高的债也可以不管它了。燕梅在这儿一蹲,当然什么都想得开,等一下一出门,见了债主,她可不是就要着急了。我这个比喻好不好?”她说着说着忽然想到她阿姨是已经作了修道的人,如果太把出世的念头形容成怯懦的表现,便是给人当面难堪了。于是末了来一句问话。
今天是几个聪明伶俐的角色聚在一起了。人家焉有不明白之理?她就说:“还是你们的话动听!昨天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好例子来说明我的意思。倒叫燕梅取笑了去!”
蔺燕梅听见就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阿姨,你就爱说得我这么坏!”她就打算往她身上赖。“燕梅什么时候取笑过阿姨?你说!”
阿姨笑着退后几步说:“有你两个好姐姐在这儿,别再缠我了。快去打扮你的,好跟她们走。这一句话说得还要多明白!你们听,昨天我说这么年青的,一点进取心都没有!遇了点不如意的事想打退堂鼓!她说我俗气呢!”
史宣文听到这里才放心,她想:“这个修女真是特别聪慧,她不但听出我失言,并且用话掩饰她已听出来了,说了些统弯儿的意思,怕伤着我!”
伍宝笙说:“我才想了这句话。你们看,她不是打算伸腿一去,逃债么?咱们教了她这些年,没教出个进取的人生观来,反而学会逃避了。我看,咱们教育部分失败了,就该执行法律的一部分了!抓起她去还债。还要把她看得紧紧的,要她求生又难,求死又办不到!”她就作出一种吓唬她的样子。
“快点抓她出去是正经。”修女笑着说:“我不留你,你想呆下去也不行呢!再说,如果要受洗的人全到教堂来作准备,我们还得附设个旅馆呢!”
这时史宣文正洗脸,蔺燕梅正坐到桌子前化妆。她两个离得近。史宣文就靠过去小声儿说:“你那个债主昨天来了。你怎么不见他?”
蔺燕梅正气她们来了之后占尽了她的便宜,令她又羞恼,又感激,听见她这话简直是故意糟蹋自己了。便装作不生气,也凑过去说:“等你提醒我呀!”猛不防,就用手中胭脂片儿给她抹了一鼻子!
大家轰然笑起来。史宣文说:“原来俗语说:‘碰了一鼻子灰’是红的呢!”
修女说:“你们三个人真像是姐妹似的。燕梅你说句真心话是爱学校,还是爱修道院?”
“我是真觉得修道院可爱。”她真心地说:“学校也真好。”
“我替你说罢。”史宣文一语更加中肯:“爱学校是爱那儿的同学,同学术空气。爱修道院是爱文学作品中的描写,什么戒指啦,袍子啦,祈祷文,教堂同歌。你这些梦想,加上这个样儿的阿姨,就叫你忍不住也要试试了!”
蔺燕梅听了娇羞地指了她对阿姨说:“阿姨!你看她坏不坏!”
“你今天骂了我们半天了。”伍宝笙说:“回去有的是时候跟你算账呢!梁家姐妹都在呈贡,赵先生答应我们还回到老屋子去住一晚聚会聚会呢!”
蔺燕梅听见,高兴得喊了起来:“姐姐!姐姐!”她又拍手,又跳。阿姨便笑着摇头,羞她。她便拉了阿姨一齐跳。
史宣文说:“事实上,战事起来后的大学生活就和修道院差不多了。男生宿舍索性像兵营了。我们的饭食简单,生活中也缺乏娱乐。”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还不及这儿快乐?”修女故意笑着问。史宣文想起刚才失言之事,明白了她是故意点破。两个人就会心地笑了。
收拾好了,史宣文挽了她走在前面。伍宝笙带了她的提包,同修女在后面并肩走。修女悄悄地对她说:“过两天你来看看我,还有话告诉你。”她也悄悄地点点头。
走到了门口,蔺燕梅仿佛很困难往外走。她仿佛是个畏日光的小鼠,而外面阳光正是太好了。
史宣文早看出来了。她说:“你若是个学科学的人,像伍宝笙,我就一把推你出去。若是个学哲学心理像我的,我就用两句话讥讽你出去。现在你是个学文学的,这种心理变动的经验不可不有,我就容你,在这门坎儿里体验几分钟。”
伍宝笙在后面便对她阿姨说:“阿姨,她若是个冒冒失失,心血来潮就要做修道的呢,您就打她出去!”
阿姨笑着来打。她忙跑出去了。史宣文去追上她。阿姨便乘机告诉伍宝笙说:“看出她心上还很弱罢?到了学校要知会同学们别再伤了她。”
伍宝笙感激得要落泪,忙点头应了,三个人告了别,一同向学校走回来。
她们在路上决定:回到学校去,这事只可告诉人是在梦中,而这一梦的实情,不能再告诉别人知道。梦醒一句话只好听天由命,看范家兄妹如何。蔺燕梅说;“小范答应过和她哥哥为我守秘密的。不知道做到做不到。”
“她们倒不见得会不守信用。”伍宝笙说:“可是说出来也没什么,让孟勤明白明白,不好吗?”
“就是不能让他听见!”她说。
十五(上)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秦少游
学校里面为了这次事件,当然免不了许多传言,许多争辩,而产生了一种舆论。这舆论过了一昼夜便尔造成,专等被讨论的人回来听取。
蔺燕梅是个被动者,是大家心目中一个应当受爱护的角色,无论她出了什么事情,即使她一意孤行所致,大家也习惯地不去怪她,而去怪那个招致一意孤行的别人!她撞了车,大家怪大余不该令她驾车,她簪了校园中的禁花,大家怪范宽湖不该去摘,她这次既是做着梦,那么范氏兄妹怎能不受舆论的严重制裁?
她为此事曾哭着想家!她曾想做修女!那还了得!学校竟留不住她!她想家也要好好地离开大家回去。她如果想做修女,那必须是为了一个极圣洁的理由。极合乎她天然接近宗教气氛的性情,又要在一个极度不牵强的形势下,才可容许她去。
事情也许有错,而蔺燕梅不会有错!
这种舆论实在太感情用事而有点不公平了,然而舆论越是这种性质的才越来得势头凶,不许反对。大家相戒,不许在她面前提一字她要做修道的事,惟恐羞着了她,下不了台阶。大家又相戒,不许说明是同学们有意袒护她而使她心里不宁静。虽然,背地里,争辩得好不激烈,当面没有一个人敢提半个字,连她的保护人陆先生,同顾先生也都对这事守缄默,生怕把事情闹得决撒了。
伍宝笙,史宣文把她轻巧地又搬回学校来,赵先生装作不知此事似地反倒责备她两句不该在校外过夜。过了两天,随着她去受了洗礼,参加冯沈婚宴,大家只战战兢兢地配演这一出“燕梅归来”的戏文不敢多事。事实上,她此次回来,等于忽然变成校中一个特殊人物,一个孤立的角色了!她好似被大家推出后台来看戏,而后台的一切,她皆不得与闻。
呈贡人物一归来,那争执就更厉害了。范家兄妹在学校中简直大有立足不住的样子。范宽湖的粉红色旧账,一篇篇地被人搬出来从新算过。他们算了这账之后,倒气平了些,认为大家自己亦有罪焉,谁叫大家不早些纠正,反倒容他常在蔺燕梅身旁趑趄打主意?慢藏诲盗,是他们大家的责任!
范宽怡是个泼辣的家伙,大家不大敢惹她,便转头去欺负周体予,明知道这样给她的难堪会更厉害。
一切群众行动之愚蠢处,他们的行为里,皆全备了,一切群众所易犯的错误,他们件件犯了。当然是自从蔺燕梅突然下乡起,大家便憋足了一肚子不平的气,然而这一肚子气令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已是大大不该了。
这种舆论之造成,令男生中大余,小童等,女生中伍、史、凌、乔等,颇不知如何才好。他们措手不及,大局已如山倒。
天下事,常常如此,见识是见识,世事是世事。此时做一个又热心又有见识的人,最苦。如果光有热心,而无见识,大可随了潮流叫嚣,博得群众爱戴。如果光有见识,而不热心,也很可卧听大门外打死人,屋里照样睡大觉。偏偏不幸世界上常有具备二者的少数人,又偏偏不幸他们常是少数。于是便如同一个瘦弱的小孩,拼命去扯一匹发怒的马,或是更恰当些,一个航海人在风暴之中,打算落下那个满兜了风的帆篷。
范宽怡岂是那么坏的人?她一直以为蔺燕梅是害羞,是装睡着。并且在呈贡那些时,她看在眼里的情况,也都令她相信他们已是很接近了。甚至两个人是瞒着她呢!到了宜良渡河时,她才看出哥哥的畏缩,同蔺燕梅的羞涩,而两个人又都含情脉脉的。如果她所见是真,以一个妹妹的身份,她是可以鼓励她哥哥的。事实蔺燕梅也并没有怪她。虽然事后小范在车上只得几分钟的机会向蔺燕梅解释,她已彻头彻尾地明白她了。这件事蔺燕梅怎么能不怨自己呢!从一到呈贡那天晚上,范宽湖接她下马起,直到去宜良回来止,她确实有意无意地想拿范宽湖磨刀呀!
她磨刀是不至于出事的,因为她知道范宽湖不敢,而在她这种小女孩试探着做着游戏的心理中,她确是享受到了一种她自己认为不应该的快乐,只是没想到自己在那么个时候,做了个不争气的梦,连累小范挨了大家的骂。她是同情小范的。但是又有什么用呢,在这种群众言论之下仿佛是她大可挑任何人磨磨刀,而那当磨刀石的必须明白他是块磨石,不得生出其他念头!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大家全不思量,如果小范是有心设圈套,那种谲诈之心理,在同学中怎能想像?况且平日小范对蔺燕梅很不错,就是她不喜欢大余,她的聪明也不致令她对蔺燕梅做出这种笨事。蔺燕梅心上实在深恨这个舆论,而无可奈何,她自觉与其不清不白地受大家一味溺爱,实在还不如替了小范受大家排挤,心上安适些。
再说到范宽湖,他更是个可怜的英雄了。他一头认定自己作下了错事。虽说一切是误会,他没有理由原谅自己。所以他咬紧牙关,一字不辩。又左叮右嘱他妹妹,不得失言把蔺燕梅睡梦初醒所说的一句话告人,一切要凭蔺燕梅处置。他认为,这事之后,如果大余同她闹翻了,这句话徒令两人处境尴尬。如果二人天幸不致闹翻,则此话说出只有令他们以后快乐的日子中多一个回忆的阴影。蔺燕梅如果愿意告诉人,那可听她的便。他是决不肯利用这句话去作挑拨讽刺的工具,来为自己添文章而犯浑水摸鱼之嫌的。纵使她梦中喊出的是自己的名字,而因为是在梦中之故,以他的英雄气概,他也要叫他的美人在醒时,再考虑一遍的。至于当时他何以不看清了,便遽而去吻她,那当然是一种浪漫气氛下的美丽之疏忽。用这种说法来评论范宽湖到底确切不确切,我们无从知道,因为他誓不开口,为自己做一字辩护。
根据这情形看来,蔺燕梅同范家兄妹也可算入那千古同叹的少数人中去的。他们又是当事人,所以更加寂寞。他们又皆为这不快乐的回忆所烦扰,所以蔺燕梅也不愿和他俩在一起。他们的寂寞之中,便又加了一层相互的疑猜,不知自己为对方的一份苦心,是否得到了解,这话又是谁也怕再引起误会而不肯出口的,于是更弄得三个人的处境苦不堪言。
不顾这些热心又有识之士是多么辛劳地想为学校再恢复素日那么快乐和睦的空气,那尖酸的批评、恶毒的流言却一天天地多了起来。这里边新学生做出来的事情特别多。他们一方面对于谁也没有很深的感情,于是为谁也没有多少顾忌。另一方面,正因为这故事中的角色太出名了,他们正可借了对他们的攻击而引人注意自己。这种浅见之徒是深怕不为人注意而甘愿作一切出丑的事的。在课堂中故意作无聊的事情令先生斥责来引同学一笑的是他们,在运动会场上故意跌倒,起哄的是他们,在校外装疯卖傻惹是非的也是他们。看那神气!嗬!好不容易进了这学校了,在大街上走一走,恨不得警察也有要知道他是这里学生的必要呢!
这个学期便这样乱哄哄地开了学了。他们这一些老朋友,当事人,只可说在冯新衔、沈葭的婚席上,温习了一下旧日习惯的快乐空气,那以后,心境便一日甚一日地难堪。
这时,冯新衔的书,在同学之中很卖的好。可是那种悲悯过失、奋勉向上的言论却似乎不大见效。比方说:范宽湖当然是很孤单的了,很少几个人理他。梁崇槐是个好孩子,她倒有不避忌讳,仍照旧应酬他,至少,不冷落他。不料有一天,他们在文林街偶然同路,才走了没几步,后面就听见有人闲话。他们只听得说;“这个是谁?你不知道?也是个出名的人物呀!就是她这回得了便宜,渔翁得利!女孩子找个主儿这么难,用心这么苦!也太可怜了!”
范宽湖气得脸都青了,勉强陪她走到南院门口,低头说了声:“我太对不起你!”便自走了。梁崇槐站在那里看了他的背影呆了半晌。心上为他难过的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见对面小童把他拦住说话。小童是一向作不来假的人,他是真心地,看去一如平日,自然然好像是和范宽湖商量一同去干点什么事。他才说一两句,便把范宽湖拖走了。她看了心上才松快些,很感激小童为范宽湖免去了一段难以排解的冤苦时光。她想独自往南院走,走进屋去看见梁崇榕同蔺燕梅都在那儿准备功课。她自己心上有事,进了门也不打招呼,往床上一扑。也说不上来是想休息,还是想哭。把她们两个念书的吓了一跳。
梁崇槐上楼来时,院中乔倩垠、凌希慧正找她,她们见她想着心事往楼上走,竟从她俩身边走过而没招呼好像没有看见,她们觉得有事,两个人就跟了上来,走进屋去再叫梁崇槐。这时蔺燕梅,梁崇榕也都放下书走到她床边来,还以为她两个在外面把她惹生气了。
梁崇槐被她们缠不过,就说出了刚才街上遇见的气人的事。蔺燕梅听了正补救了她无法向范宽湖表示的同情心理。她暗暗感激小童,她也佩服这个好朋友梁崇槐之度量及见识。她知道梁崇槐是个有主张,也有节制的女孩子,她不一定恋爱范宽湖,但是她那种不能为燕雀所明瞭的心胸,是令她有资格在此时睥睨舆论,去同情范宽湖的。
梁崇槐讲完了这事情她说:“我就不明白咱们这个学校的可爱的校风在什么地方!这不是一街疯狗乱咬人吗?不要说恋爱关系叫人看着多奇怪了,就是同学间的感情问题,也都不像有教养的人的作风。这还是大学哩!”
她的姐姐听了说:“这怎么能一概而论,你看见的那是谁?”“我们就没有回头。”她说:“反正是同学。”
凌希慧说:“校风是大家的事。各人有各人的自由,慢慢地看它爱怎么发展就怎么发展,爱是哪一派占上风就哪一派占上风。各人作各人的就是了。比方说恋爱吧,有大余那种老古板儿的,也有小范那种打猎的。有傅信禅,何仪贞那种小家气儿的,还不是也有沈葭这种自己闯天下的!这些也都是个人问题,同发表各人的意见一样代表不了校风呀。”
“还有凌希慧差点儿被家里作了人情让人家娶了去的。”乔倩垠闪到蔺燕梅背后笑着说:“那也只能算是家风,不算校风!”乔倩垠这意思是暗示凌希慧不该在这里提到大余,而蔺燕梅却早明白了。她从回校后,还不曾和大余说过一句话。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梁崇槐说:“当然不是有人在那里埋头造校风了,不过,这种不良空气,也得有人纠正呀。”
“咱们去纠正呀!”乔倩垠说:“一代换一代,后浪推前浪呀。从前这屋里是史宣文同伍宝笙,现在是你们姐儿俩了呀。也没见人家受了点儿气跑回来往床上一躺,就哭,从我们身边走过,都眼里看不见人!”
梁崇榕看了乔倩垠和她妹妹争辩的这个神气,便说:“乔倩垠真是叫人看了高兴,病好了起来,脾气也变得有精神得多了。”
蔺燕梅这是第一次参与这件有关她心事的辩论,便生怕这题目又跑掉了,忙插嘴说:“你说咱们来纠正,怎么个纠正法儿呢?”
“对!问她们俩!”梁崇槐指着凌希慧,乔倩垠笑着说:“她们尾追着我上来,纠正起我来,倒像两个女警察似的!”
“不是警察,倒真是邮差呢!”凌希慧说:“校风还是真有人在埋头建造。我们是来送信儿叫你们后天准备开一个新鲜的会的。”
“这个会哪儿是建立什么校风的会?”和她一同做信差的乔倩垠反而糊涂了:“这会是大宴他们一帮人召集的。一共分两部分,第一部分讨论冯新衔的书,第二部分,根据这书里他们的态度,大宴请求大家提供意见供他去办学校用。所以才要求你们都准备发言。”
“这还不是等于建立校风?把大家注意力从无聊的事上挪开?”凌希慧说:“并且乘这会儿几个毕了业的人物还在校的时候,开这个会,把他们发议论的风采给后生小子看看!”
“凌小姐,您请!”梁崇槐笑着说:“我还不大清楚大宴是办个什么学校呢!我又不懂得教育!我没言可发。”
“你怎么就先打退堂鼓了?”乔倩垠说:“我们就先来纠正你!燕梅!你按住她的手,希慧你捉住她的脚。不用你,崇榕,你们自家姐有偏心!”
大家都知道她是开玩笑,便只是笑,没有人真动手,她自己也不动手却去偎了梁崇槐坐了,说:“瞧了你这个样儿,警察也狠不起心来!”
凌希慧就说她的:“我们还要去别处传话呢,先说正经的。大宴是毕业前已经由本地一个学校聘定了作教导主任。学校现在疏散在乡下,学生约四百多人,是初中带小学。男女兼收。教员薪津之外,供给房饭……”
梁崇槐听了声儿搂着乔倩垠说:“你们的邮差口齿很清楚呀!这一段儿像不像西厢记里张君瑞的科白?”
梁崇榕说:“是哪一段儿?西厢记里办学校?”
蔺燕梅说:“底下就该是红娘的:‘谁问你?’了。”
乔倩垠这才瞪了梁崇榕一眼说:“所以说啦!套文章哪儿有那么死板的!”
凌希慧发气说:“小姐们对西厢记都很熟啊?咱们提议后天的会改来讨论小说词曲罢?”
“我不反对。”梁崇槐说:“也分两部分,前一半西厢,后一半红楼。”
“别生气!希慧。接着讲办学校开会的事。”梁崇榕看她妹妹太顽皮,就说:“我对西厢记就不熟。”
“别听她的!”乔倩垠同蔺燕梅一齐抢着说:“不熟也是装的。更精灵!”说着就吵成一片!
“别吵了!小宝贝们!”梁崇槐说:“我来赔个不是罢。别把邮差气走了。”
乔倩垠也站起来说:“真该走了。还要到好些别的地方去呢,要人家提供意见就得给人家时间准备。”
凌希慧一边同乔倩垠走,一边回过头来叮嘱:“可别临时你推我让呀!这回要大家作点事。多想想。多看看冯新衔的书。”说着出去了。
她们走了之后,过了一会儿,梁家姐妹发现蔺燕梅在那儿深思起来。还没有等梁崇槐问她,她就说道:“你们看怎么样?我们为什么不能动手改一改这目下的坏风气?”
“你是什么意思?”梁崇榕早明白了一大半,她故意这么问。
“非常难说。”蔺燕梅用手比划一下,又放下了。“比方说:……很难说,尤其是我,更难说。咳不说了!”
梁崇槐就拿起她的手轻轻拍一拍,说:“不说我们也明白了。想利用一下这个会做点什么是不是?有什么话了我们不能说的?我们也觉得眼前这些事太讨人嫌了。不能让它长此下去。”
“做点积极的事也好,”梁崇榕说:“燕梅,你有什么意见,说出来,我们帮忙。”
“她若是能说,她还不早说了?”梁崇槐对她姐姐说。
蔺燕梅听了就说:“也没有什么一定不能说的。你们瞧,这些天来净听见耳朵里塞满了骂小范同她哥哥的话了。有些人故意跑到我耳根来骂,就仿佛那是对我的应酬话似的。我就奇怪,有他们什么事?我自己就很替范宽湖冤枉。我觉得要骂也应该连我一起骂呀,没有我在这儿,还许连累不了范宽湖呢!”
“那你算是白费心了。”梁崇榕说:“想叫他们骂你,这干脆就办不到。”
“我倒不这么觉得!”蔺燕梅说:“骂人骂惯了的,什么人免得了挨他们糟蹋?那种跑到别人跟前去骂一个人的,更是特别心眼儿窄,变得快的,我们谁敢保他跑到另外一批人里不掉过头儿骂这边儿?就是他们糊涂了不骂我,我们就不能不叫他们也别骂别人么?”
梁家姐妹完全明瞭了她的心情,而且也的确听到过流言传说得很不堪,那当然把她也拖连进去。听了她这话,真觉得胡乱造谣的人没有心肝了。对这样一个同学,也说得出这种下流的谣言来,实在令人不得不卑视他们,同时也从这一方面看蔺燕梅今天所不喜的事,实在有协力铲除的必要。
“再说,他们若一下子因此造成一种谩骂的风气,”她又接着说:“对他们自己有什么好处?不过,这一切,我都没法出口。我不能说一个字关于范宽湖的事。如果我为他说什么,那就更显得我自己以为是叫大家捧到尖儿上去了!我岂不成了可怜他了?范宽湖是受不来人家可怜他的。那就让他更难受。我每次只有听了忍着,也不能禁止别人开口,怕给他当面难堪。只有听完回屋来难过。”
“我就不怕,我常给他们来个当面下不来台。”梁崇槐说:“我每次听了不三不四的话时候,我就给她个钉子碰,追问她是哪儿来的话。”她说到“不三不四”几个字忽然想起这话怕要走露口风,引起蔺燕梅的怀疑,底下忙改口,幸喜蔺燕梅没听出来。她接着说:“我就顶他说:‘你骂什么人,说不定人家瞧你还不够资格挨骂,才不骂你呢!’就把她的嘴给堵住了!”
蔺燕梅听了,吓了一跳,说:“怎么?都闹得这么热闹了?我还一点也不知道呢!这不成了吵架了吗?”
“你怎么会知道呢!”梁崇榕说:“我是懒得参加,我看岂止是吵架,崇槐有时候都是拼命呢!”
“你真的?崇槐?”她更警异地说:“我奇怪,什么时候你学了这么厉害的一张嘴?别叫人欺负了!”
“谁欺负得了我?”她说:“再笨的嘴,这些天也磨出来了!”
“崇槐!”蔺燕梅听到这里,再想想方才梁崇槐一进门所说的事,知道她不但明白自己,而且她们姐妹还是真热心,就迸出来她再也不能忍的活:“你们要真心帮助我,你们就得帮助到底!我不愿意大家骂范宽湖,不愿意大家互骂。我有一个想法。如果我们利用后天开会的时候把这个意思透给同学我就心安了。我敢保,在那个会场上发表的意见,在学校中一定可以成权威的论调,必定站得住!”
“这个我倒没想到。”梁崇槐说。
“那你想到的是什么?”她说:“你不是也同情他么?你不愿意么?”
“我同情不同情他是另外一回事。”她说:“我没有想得这么具体。我只因为听了凌希慧说他们这个会可以对同学有很好的影响,又看出你的心思,以为我们可以准备一下就是了。”
“她的办法很可以试试的。”梁崇榕说:“事实上同学不一定爱骂人,我们只消泛泛地说同学问乱造谣乱批评很不好,再说一点范宽湖的好事情。他们的谩骂既得不到大家的欣赏,又失去了目标,不就自行消减了么?事实上这些闲话能以得势,还不是为了人家觉得说的怪尖酸,巧妙的,爱听,才间接地鼓励起来的么?”
蔺燕梅听见这话,才宽了心。她感激地说:“这不是给范宽湖做了好事,这简直是给我做了好事。真是我怎么就会得到你们俩这么帮忙!”
“我也在奇怪呢!”梁崇榕相当庄重地说:“范宽湖是什么福气,会有你们两个为他说话!你们两个,要知道,是最不宜于为他说话的。”
“我怕什么,”梁崇槐说。
“崇槐?真的!”蔺燕梅两手扳了她俩肩,面对面说。她心上早就有了一句话,是非问不可的,此刻她得到机会,一定要问了。她纳闷得很,梁崇槐到底对范宽湖如何?
“怎么!”她说。
“我要问你一句话!”她说,“能问?好!你得闭上眼。你也闭上,崇榕。我问了!你闭上眼是看见你的心,我闭上眼是怪不好意思的……”
“那我闭上眼呢?”梁崇榕已经把眼闭上了。她笑着说:“我又明白八成了。这两个孩子心里的事恐怕我全比你们自己先知道。”
“你闭上眼是只当你不在这儿。”蔺燕梅说:“我问了,崇槐,为了这件事你怪我不怪?”
“咦!”她们姐妹都睁开了眼:“这是从哪儿说起?”
“不管。”她自己仍闭着眼说:“我说到哪儿,就做到哪儿!我赔你一个不是;喏!”她就在梁崇槐那个诧异着的小圆嘴唇上那么啄了一下。梁家姐妹看了那神气,不论心上多不了解,也忍不住笑了。梁崇槐脸都红了。蔺燕梅却仍不好意思睁开眼,放开梁崇槐自己躲到枕头上去了。
“燕梅!燕梅!”梁崇槐过去坐在她桌边上唤她。“燕梅,你把我弄糊涂了。你若是不说明白,我不能这么放过你去!你不能躲!我非把它再还你不行!”
梁崇榕在一边听见了这一个“还”字忽然心上明白了。她感动得很,她奇怪蔺燕梅竟会永远出人意外地那么体贴别人,她作的事简直整个儿过火。她站着那笑着说:“我可不能再装看不见了。我非走不行了。”
“崇榕,你不能走!”她妹妹说:“我非要燕梅说明白不行!我要一个见证。”
“凭心算了!”她说:“见证人都不好意思见证了。将来也无法子替你们说话。我也不走远,在门口给你们巡风好了。”她笑得弯了腰走出去,果然就站在门口。
蔺燕梅势不能总不睁眼,她听见门声知道梁崇榕出去了,便睁开眼,一看,好大一张脸,梁崇槐压在她身上呢!她忙偏过脸去说:“说完就是说完了。没有这么样的!”
梁崇槐说:“你说完了,还有我呢!这样就完了,不是平白欺负人吗?”
蔺燕梅忙转过脸来说:“你真生气了,我是一点儿也没有别的意思,我一直想你也许怪了我!”
“我怪你什么?这是你跟范宽湖两个人的事。再说,好好儿地说着话儿,打什么戳儿呢?”她装做生气的样子说。
蔺燕梅忙用手背掩了自己的嘴唇,又要笑,又要抢着说话:“那是写完了信,封口儿呀!”
外面梁崇榕听她们实在闹得太厉害了,就敲窗子说:“要封口儿,快点儿封。邮差要进来收信了!”她说着就开了门进来。看见蔺燕梅的头发全揉乱了。她就递一把梳子给她妹妹,她就替她梳,她就靠在她怀里坐着。反正这样儿没法子梳,还不是赖着装蒜。
“我想燕梅这样不是没有缘故的。”梁崇榕说:“我刚才听你说有话问崇槐,以为是你一直存了这件事,不问个清楚,怕底下的话不好说。谁知道你一直想到这个犄角儿尖里头去了!你说罢,这是什么道理?”
“问崇槐,她明白。”她说。
“我怎么就会明白,天理良心的!”她说。
“你明白不明白,起先我也不知道。”蔺燕梅说:“要不是你刚才说露了话,我还真以为你不知道我已经听说了呢!”
“崇榕,你懂不懂?”梁崇槐是真糊涂了:“燕梅!你要闷死人呀!”
“我哪儿懂?”
“你看!”她说:“我们谁也不懂!你说罢,你已经听说什么了?”
“听见的话当然不一定可靠。你既然说出外边有了不三不四的话,我才敢说。”她想起听说的话实在难听便吞吞吐吐地回答。“她们说的话当然过火儿,说你为了范宽湖很不高兴什么的。当然她们就说我的不好啦!我明知道你会怪我,要不然我怎么肯告诉你?你看,你不是还给她们钉子碰不许她们当了你面骂我吗?”
“天哪!”梁崇槐喊:“怎么都闹到我头上来了!姐姐,你听见了没有?”
梁崇榕既是她的姐姐,当然这一套话就也吹不到她耳朵里去。她这时候需要赶快拿个主意,她只有含糊替她妹妹认下这件冤枉案子来,虽然她知道妹妹气量大,这件事也够她受的,无论如何,今天有这个机会还是大家把分别听见的流言对证对证才好。
“你瞧是不是!”她就对她妹妹说:“顶厉害的还传不到你耳朵里来呢!”
“我说呢!”蔺燕梅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那几天大家什么话也瞒我的时候,你们也什么都不说,我就知道是有什么话不愿告诉我。等到我自己听见了,才知道你们用心这么苦,怕我听见了,难过。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一定原谅我的。我也一定可以让‘你’相信‘我’是真知道‘你’不会怪‘我’的。这下子,不就好了吗?多痛快!别人再到中间说闲话,不是也没有用了吗?好了,这下子我才觉得同‘屋’不异梦了。我实在心上存不住事情。”这下子她俩两边听到的闲话都对证出来,三人都觉得好不心寒!
梁崇槐已经没有话可以再解释了,她呆在那里。她姐姐就说:“燕梅,你这个小心儿少装点事情罢,这下子转了几个弯儿了?你为她想,想她为你,又其实你是想着她,……这不怕把人转糊涂了!”
“要不是这么个转弯法儿,到今天还从糊涂里转不出来呢!”她是真快活了,这么说。
梁崇榕知道她妹妹一定明白了她的用心,就用话想法子把实情再阐明一点,她就推开一步说:“我老早知道这些好奇的多嘴的人早晚要给你们说点不能听的话!你瞧,这不是都对证出来了吗?所以说你们两个最不宜于替范宽湖说话呢!再说为了他,崇槐,看你跟他那点儿交情,不值得。”
“我要是想说话,就不管这一套。”她妹妹说:“要说交情,当然不值得。路见不平,还要拔刀相助呢!对不对?燕梅。何况还牵连上你呢!”
“我不爱听闲话。”她顽皮地说:“你到底跟他交情怎么样?我本来不觉怎么样,后来听人家说的仿佛很怎么样!现在看看又不太怎么样了!”
“我看也是非归结到我头上来,这个谈话轻松不了。”梁崇槐说:“你这几个怎么样就该一顿好打!我说罢。我是我脾气,别人说什么是随他们的便,所以,我想和他玩,就不管别人会说到多远。日子久了,没的可说,也就说不远了。你知道范宽湖人不错,也能玩。再说他又是比别人漂亮些。去你的!我就是这么个说法儿,爱听,就是这个,不爱听,也没有别的!这个漂亮不漂亮当然很重要,硬昧了心说爱看丑的也是该雷劈的。我打网球,他能打,游泳,他游得好。看着痛快,我没有道理不找他陪着玩。”
“你知道人家说什么?”蔺燕梅说。
“你听她说。”梁崇榕拦住蔺燕梅。她认为她妹妹的意见也可以给蔺燕梅参考一下。
“人家说他什么对女孩子没有真心我当然也听见过。”她说:“可是没有用。若是男同学说的,我听见那种话就更不跟那种话的人玩。若是说话的是个女孩子呢?我就告诉她说那是她自己把真心拿出来得太早了。男人的真心害臊得很,叫她的真心给吓回去了!”
“你给我住嘴罢!”她姐姐笑着打她:“再说更没有好的了。”
“这一句话就值得卖票来听!”她说:“把肝儿丢给小猫吃了,它还在你怀里咪呜吗?说一句明白话,你若是不愿意叫你的男朋友被别人骂,还是你自己保守一点好。这简直是一种合作。男人如果不前进,不大胆,那还成什么男人?可是女孩子如果不抵抗,不保守,也是不尽责,不合作。”
蔺燕梅简直是闻所未闻。她半句话也没有。梁崇榕只装作不看见她那惊异的样子,由她妹妹说下去。
“总结一句话。”她说:“在一起挺高兴的,无论是谈天,唱歌,玩,只要两个人都真高兴,就谁也是真心,谁也用不着抵赖。可是等他忘形了说傻话又要动手动脚的时候,无论你心上对他怎么样,也必得生气。要生气就得像真的一样,气得死去活来!不然,就打不退他,下回他就把你看容易了!我就看见过女人出了嫁,生了孩子,老了,快死了还没有跟她丈夫说过一声“爱”字。那像这些小姐们,一天到晚,爱啦爱的!连个好听儿的说法都没有!”
“你这总结一句结在哪儿呀!”她姐姐说:“净吹牛,也让自己的话给带走了!”
“结在这儿。”她说:“我跟范宽湖的交情就是交情,没有爱不爱的。我没说他不好。他嘴里也决说不出我一个坏字来。他的挨骂,我当别人一样,要替他分辩两句。而且他的挨骂里决带不上我。我有点儿拖泥带水的纠葛,我躲着走。这就是这一套道理的好处了。
“刚挨了骂就忘了!”她姐姐说:“气成那个样儿呢!”
“燕梅你明白,我这会儿早不气了。”她说:“谁走路能不碰上条把长虫呢?绕着点儿路走,别踩上。它还能撇下自己的事,老盯着你?你要去争执才要糟糕呢!再说用那种话骂我,他自己听着也跟我的为人不像。他找我来,我就未必理他。他骂范宽湖也影响不了范宽湖。那个话骂的还不够骂人的资格呢!”
“你这个论调儿真不是人人做得到的。”蔺燕梅说:“而且太伤神了。”
“伤点儿小神,省得伤大的。”她说:“那么你就是那种爱不爱的人啦?净听你审我了,我回敬你两句,看你受得住受不住,范宽湖你就是不——爱——啦。大余就是爱——爱啦?有这么简单?”
“真难听!”她说。
“那么就还是我的好听点儿。”
“说一句老实话。”蔺燕梅想了想,又说:“我仔细想想,我从来也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爱字是很难说。我可以说一个也不爱,我是谁也不爱了!”
“罪过!”梁崇榕说:“看你把她什么话也给挤出来了!崇槐!”
“她哪儿说什么话了?”她说:“她就不会说话,也不会想。我问你一句,你回来之后,不跟大余说一句话,是什么毛病?”
“是不想说。”
“你这个忽然不想说,是个什么力量?是心上没有他还是太多的他了?”
蔺燕梅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并且你再问,我也说不知道。”
梁崇槐听了忽然打消了再问的意思。她知道这个话问远了。其实她这次是真猜错了,蔺燕梅心上对余孟勤确实忽然减少了热望。这一点她一时看不出来,她不明白人在不幸中会把昔日幸福时的乐观看法自动地打了折扣的。这是人人都有的一种本能。一种心理上的自卫方法。
梁崇槐只想她这话不能接着问。因为她以为她当然爱余孟勤,此刻叫她怎么能说呢。她只有放弃了这个极有趣的质辩。但是她必需另起一个不大突然的话头,否则便不免露了破绽。她说:“那么你肯为范宽湖打抱不平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简单。这因为我比骂他的人明白他。这是正义感。”
“完了!完了!”梁崇槐早就准备结束她的话题了。她是个乖觉得很的人,得收便收,所以,她说:“又跑出个正义感来了!又是大字眼儿!大字眼儿顺手乱用!还是你聪明,叫你逃掉了。咱们收摊子,这出戏不唱了,谈正义感罢。你打算怎么个感法?”
“我看这件事你们两个人都开不得口。”梁崇榕说:“由我说话,也不方便。”
“你这成了什么话?”她妹妹说:“燕梅刚才求我们,我们就答应了。这会儿你不愿意说,不要紧,别又扯上了我。我到时候,就站起来说!”
“不行,你别着急。”蔺燕梅说:“咱们三个都不合适。我让你们帮忙也不是就由你们说。咱们大家想办法呀。”
“这个意思还得透给大宴他们知道。”梁崇榕说:“若是不告诉人家,那临时有点措手不及。”
“当然应该告诉大宴他们召集的人,不过这个场面只有余孟勤来发言合适。”梁崇槐对蔺燕梅说:“临时由他提才好。这不是说笑话。”
“我不去跟他说。”蔺燕梅说。
她们不觉静下来了。过了没多久,梁崇榕又提起来说:“决定做就一定要做。眼前有个人,由她转达一下罢。你跟她什么话都能谈的。她又一定能把你的意思委婉表达得好。要她去告诉大余。”
“谁?”她妹妹问。
“伍宝笙呀!”她说:“就是不知道这次会他们请先生们了没有。伍宝笙也许不知道这件事。她们做了先生真是化外之人了。无论如何,她自有办法帮忙。你去找她怎么样?”
“我当然想到她,可是。”蔺燕梅说:“说也奇怪,她啦,史宣文啦,近来都不常找我来,你们瞧是不是?我找她们去玩,当然还是一样,可是她们从来不跟我谈这件事,有时候我提起来她们又扯到别处去。好像她们的意思是:这是过去的事了,老提它干什么?仿佛疑我心上搁不下这点儿事似的。其实我心上对我自己的这点子事也许叫你们大家奇怪,是很早就看得开了。可是学校里这股子不痛快的空气,我想谈谈呀!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谈到这个问题!不管,我这就找她去,她不会不管的。我信得过她。”
她说着,站起来就走。她们两姐妹,也觉得伍宝笙是一定信得过的。她们当然也明白伍宝笙的用心,便由她走了。
她走得很快。因为她心上的确是松快了。
她知道伍宝笙此刻在什么地方,她直接到试验室,一找便找到了。开学期间,像伍宝笙这样的人,每天,几点钟到几点钟,在什么地方,是一丝也错不了的。
蔺燕梅把她找出来,不容分说,一下子把来意说明,就要她去对大余说。伍宝笙当然答应,她早知道这开会的事,这次会并且请了许多先生的。她们说到这里,两个人已经在南区的走道上,溜了两个来回了,课室中上课的人,全向外对她们看。她们谈得入神,全不觉得。
伍宝笙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变化竟如此可人意,都有点不敢相信。她说:“燕梅,让我细看看你!你真是个不得了的孩子!将来真不知道你要怎么样呢!我恨不得马上跑去告诉史宣文!我们完全过虑了,你用不着人操心,你永远有上帝照应着似的。我要说你简直是个完全的人了!”
“早得很呢!姐姐。”她说:“我至少心上还得加上个梁崇槐才成个人。她说女孩子天生要管束男人。全凭感情是会害人害己的。她还说了许多别的。她太妙了!”她笑着把梁崇槐一套话学给伍宝笙。当然,由她转述一遍,用了她的字眼儿,那理论便整个儿改换了。改换得极和缓了。
伍宝笙听来诧异得很,便追问她们今天怎么起的话头。她便—一说了。她索性再进一步,说:“这些天,你们都不好。连你这个当我姐姐的也不好,对我都变了个样儿!”
伍宝笙知道她不怪她,便只笑,不回答,用手揽着她紧紧地。
蔺燕梅又说:“可是也有一个人,单他一个,跟你们都不同。对我始终一样,什么事都照常,那就是小童,今天给范宽湖解围的,也是他。”
“小童是个好的。”伍宝笙说:“学自然学的人不愿意把人事关系看得太复杂了。”她们两个觉得今天真是快乐极了。
过了两天,看见了布告。这个会公开请同学参加。会场在南区七号大课室,时间是晚上六时,为了免受警报影响。
到会的先生们很多,召集人心目中最肯接近同学的先生如金先生、陆先生,顾一白先生,赵异祥先生,教体育的陈先生及许多位别的,全到了。有些未会请的,也来自动参加,因为冯新衔的书,及宴取中的素日成绩,令他们乐于到会。史宣文、伍宝笙、及冯新衔自己,全要算作先生了。便都坐在屋中教职员的荣誉席上。伍宝笙要蔺燕梅同她坐在一起,便同史宣文去也把她拖来,一同坐在金先生后面一排,夹在她同史宣文中间。
同学们到的更多,如旁听一堂名气特别大的功课那样,屋里在晚饭前便有人用笔记本占座位,此刻更是挤得插进半个人来也不可能了。大家便都围在窗外,同门外听。每个窗外,便堆成一个半圆。站得最远的,便常常“这个山头看了那个山头高”,东边张张,西边望望,打算挑个人薄一点的窗口,其实,哪里也差不多,于是成了流动分子。有了这些流动分子,那些窗口的半圆形便时时被修正,而十分整齐。谁说人的活动不能用物理来解释?
小童挨了范宽湖坐,他两个在前排。大余算是学生,他在同大宴,朱石樵,冯新衔,沈葭,编集临时收到的意见条子。
那些新学生们便你指我瞧地来认这些人。蔺燕梅是大家都认得的了。便以她为坐标找到史宣文。有少数人还不认得伍宝笙,那么只要他一开口,四围的人便会轰然告诉他,然后大家皆为自己的高声所吓住,而不免哑然半晌。当然有人把宴取中同朱石樵认错,后来一开会也明白了。范宽湖是个倒霉的角色,许多便毫无顾忌高声地告诉给不知道的人,又指指点点地来看。他今日若有所思,小童问三句,他答两句地。至于小童,他们注意的还不太多,也因为小童要接近过才知道他的好处。大余呢,则提一提名字,便够受半天的了,心上要默祝,未来在学校的日子里别撞上他。
他们准时开会。
大余做总主席,约略说了今天没料到有这么多不吝赐教的人肯来增光。准备得很仓促,请大家原谅的话。然后说一说这会分两部分,各部分有各部分的主席。他说了一下两部分的性质后,便临时自己加了一项,请先生们演讲。第一个便请金先生。
金先生说他今天只打算来听,同讨论的。不能演讲。大家哄然大笑,他自己也仰起脸来大笑。大余再让别位先生,也都客气的不讲。他一直让到伍宝笙。她们也都浅浅地笑笑,深深地低下头,谢了。
大余正待往台上走,后面有人起哄。他们喊:“要蔺燕梅讲!”“要蔺先生讲!”因为看见她坐在先生席上就故意捣乱。
伍宝笙深知余孟勤的脾气,怕他发作,正待着急。谁知他今天特别好脾气。以他的急智,这事本不难应付,他便笑着又走回来,竟来请蔺燕梅。这下子,坐在前面的都回头了,坐在后面的都站起来了,最后面的只有站上椅。笑声掌声,全场闹成一片。
蔺燕梅羞得一头钻到伍宝笙怀里。大家闹声里也听不见伍宝笙说了一句什么,只见她笑得那么好,两手抚了蔺燕梅的头发,看了大余那么摇一摇头,脸上也泛起红云来,又把摇到额前的头发掠回耳后。那么温柔,又那么优雅,更那么羞涩。会场中人男子就都看得张了口,女孩子就都羞得偏了头。
大余便作出了个失望的神气,告诉大家他的使命失败。然后走回台上。大家也不忍再和这一对玉也似的女孩儿捣乱,又已经满足了,便不再生事。这时候单苦了窗口半圆堆儿最外面形成“弧”那一部分的人,他们只有跳起来看。脚跳酸了,也是看不见。没法儿垂头丧气地,等有眼福的人看够了,再用傲然的口气,给他们一点支离破碎的转播消息。这时大余已结束了开会仪式。正式开始程序了。
第一部分是讨论冯新衔的书。这一部分又分报告同批评两段。报告由冯新衔自己来担任。他说了原作大意之后,也约略范围了一下批评的范围。他这个报告居然很需要,因为竟有人不清楚这小说主要的动机。读者拿来当故事看,单瞧热闹儿了,那怎怪这书的影响看不见呢!
批评讨论是由沈葭作主席。一开始,一种谦让的空气笼罩了会场,以致全场默然片刻,无人发言。余孟勤就对伍宝笙示意。伍宝笙便在金先生耳边说了几句话。金先生这次也痛快地答应了。他就在座位上第一个发言,打破了这个无声的场面。他提议以后发言的人也不必站起来,好令人觉得自然些。这以后发言的人便多了。总括来说,先生们多半就书中的某一点;两点说些称赞的话。同学多半给批评。蔺燕梅本来也准备了要说话的,被开会时的一场闹得不好意思说话了。她便怪两位姐姐不该把她拖来坐在先生席中,两位姐姐便笑着哄着她。
大宴的一部分是朱石樵做主席,他自己当记录。这一部分有赵异祥先生一段长长的关于教育心理的专论演讲。讨论方面很少,提供的意见则很多而且实际,当然不免琐碎一点。
从开会到现在,一直是十分成功的。他们造成了一种极亲睦可留恋的空气,大家都恨不得找个题目多谈一会儿,不愿意散会。
大宴致了谢辞,下去了。余孟勤便走上台来。旁听的人,连先生在内都觉得没有什么事了,几个发起人却提心在口。范宽湖自己当然也不知道。蔺燕梅向前欠身偷偷横过眼去看他,他正看了台上,小童正好对蔺燕梅看着,他俩挤了挤眼。
余孟勤说他们今天这个会还有个第三部分。就是他愿非正式地在这里以学生服务组织的领袖资格,报告一下暑假服务工作。最后他说:“我们现在是自己人关起门来谈谈,我们不妨说,几个单位工作都很令人满意。这完全是同学们合作的表现。而各单位中完全没有出一点意外的是江尾村的一个。这个要归功于那边的负责人,我介绍给大家,我们这位办事能力特别优越的范宽湖同学!”
说着便领先鼓掌。小童就推范党湖站起来。范宽湖全未料到,他惊住了。
谁知道掌声毫不热烈。后边人堆里渐渐起了骚动。过了没有几秒钟,他们已觉长如几年了;有人向外走,自动退席。窗外有人嘟嚷着说“谁?是他!范宽湖!”
走的人牵带上了本来不打算走的人。坐在中间不便挤出去的人也特别要引人注意似的,提议跳窗子出去。靠近窗子坐的甚至已经骑上窗子了。一时人声鼎沸。那些毫无成见、专以捣乱取乐的,更是起劲得很。做鬼脸,打胡哨,你推我一把,我拍你一下。
余孟勤知道大家不赞成范党湖。而这次决不容失败。因为失败了会叫情形分外糟糕。他记起了伍宝笙把这意思告诉他的时候,她的神色。她的象征着冯新衔书中的慈爱精神。他便打定主意为这精神奋斗一下。
余孟勤的镇定工夫是很好的。他神色不动,脸带笑容,微笑着向范宽湖点头,手中不断鼓掌。他像是说捣乱的正是早些走掉好,这个会中没有他们才更有意义。先生们完全明白他们的动机,更为这一群热心为学校改革风气的学生们所感动。他们头也不回,完全当作不见后面的顽皮学生都作了些什么事。他们一致热烈鼓掌。蔺燕梅她们手都拍疼了,梁崇榕、梁崇槐姐妹本来坐在靠后边一点的,此刻趁乱,人松了些,也走上前来加入这热烈的鼓掌集团。这里简直是一场魔鬼与天使的竞争。在垂危欲倒时,硬要挽回大局来,是一件又艰难又迟缓,又兴奋的事。
这时局势的决定是在大众手里。在当初刻薄的流言盛行时,那群众中有点判断的人也多半守缄默。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多数,他们又多半怯懦不敢出头。现在受了刺激兴奋起来,便依了怯懦的深浅程度不同,一个,两个,四个,五个,十个,二十个,壮起胆量,两眼看着前面,不敢回头,只偷看了身旁人的神气,鼓起掌来。
他们一鼓了掌,便立刻自己有了一种优越感,一种抑压已久的闷气得以伸吐的快感。他们又下意识地要抢在前面,要比同辈人先动手。这种心理一发展开来。那气势就陡然增涨,而弥漫全场了。掌声此时已震耳欲聋,不久就又听见欢呼声了。这下子,已经走了的人,那些心上本无所谓的人,又抢先回来看热闹,那些发动的人也怪丧气地往回走。他们的好地位已被别人占了,他们成了窗外的“弧”。他们又伸了颈子在那儿张。他们才是真正的懦夫,此刻又怕被同学抛在后面了!当然其中也有少数硬汉为此情景所气,掉头不顾而去。
这时的胜利感已不全是为范宽湖了。实际是校中多少天来暗争,热辩的爆裂,是一阵地下泉流之涌出山口。这时首举义旗的几双手早已拍得又红又肿,疲惫欲休了。
范宽湖在这胜利的空气里,这才走上台去,向大家致谢。致谢完了他向大余说他有几句话,本来不必讲的,现在机会如此好,他倒要讲了。大余弄得莫名其妙,只有向大家说了。范宽湖便简简单单地说:“难得这个机会,诸位好朋友都在这里。我借几分钟说几句告别的话,将来免得—一辞行。”
这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全呆了。
他说:“我很爱这里的学校,我更爱这里的好同学。可是我忽然觉得我宁可走到别处去而想念大家,也不宜逗留在这里。也许我将来会明白因为什么,现在却说不出来,我只是觉得如此。
“前两天我报考空军飞行军官了。身体检查合格,一两天内便去重庆报到,我走之后心上一定常常惦念着这里。愿大家在学校里能利用这好环境有显著的长进,也一方面努力使学校更伟大,更可爱。我不喜欢驾驶轰炸机,却喜欢飞驱逐机,也许有机会在空中保护母校呢!”
为了他的态度,他的言词及行动,大家是忍不住要大鼓掌的。可是为了这事件之突然,及谁也领悟了他的心境,又不禁黯然。掌声先是很沉闷,虽然终久也播散开而响亮了。他鞠了躬下来。
小范同周体予是在中间坐着,傍了凌希慧同几个别的女学生的。她便告诉她们说,他们本来早已决定这两天就走的。她回家,转学重庆去。周体予去地质调查所做事。三个人正好一路走。
这消息当然马上也传开来了。
大余他们倒不知如何结束这会了。他本来想再说几句称赞的话为范宽湖送行的。范宽湖已在众人注视之下走到蔺燕梅跟前去了。蔺燕梅两眼泪汪汪地看了他。伍宝笙紧紧地持了她两肩也看着范宽湖。在这场面下,大余是不被人注意的。他只有不开口。
范宽湖低低地,又清晰地,说:“燕梅,我知道你原谅我。我祝福你。我们再见了。”这时全场寂无一点声息,他的话人人听见。
蔺燕梅的泪珠已要落下,她赶紧垂了头,头发拂向前来遮了脸,她抽噎着也没有说出话来,只见她点了点头,头发一闪一闪地,两眼看了地下,伸出了她的右手给范宽湖。范宽湖向前欠身,接到手来握了一下便先自走出会场去了。他的背影仍显现着他平日自持的身份。
大余宣布散会。伍宝笙她们便忙先护着蔺燕梅出去。梁家姐妹等,几个女同学便跟上一起走。别的人渐渐也散了。
这晚上散会之后,学校的谈论当然是这方面压倒了那方面,甚至发现当初胡乱说话逼得人家立足不住的也不过是少数人,但是范家兄妹同周体予已经走了。
蔺燕梅的心事又多了一重,她觉得有点茫然。她完全思索不出来的作法是对是错。她相信,即使范宽湖已经报考了空军,她仍可以留住他的。他是他们系里这么出色的一个好学生。他的辍学是可惜的。他考空军好与不好是另外一件事。他不必在此时此刻离校。
她心上更有一种冤屈。她觉得她真正对不起她的好朋友梁崇槐了。她从后来和梁崇槐的谈话中慢慢地觉出来,这个女孩子的嘴上虽然硬,真心恐怕也早已拿出来了。当然男人的真心不见得便如她所描述那样,会退回去。但是为了中间有她这场纠纷,至少范宽湖没有颜面再谈别的了。当时他既然也未从梁崇槐那里看出多少情意来,此刻一走,竟大有两人消息从今断绝之可能。这事令蔺燕梅心如刀割。她从未作过一件伤别人心的事,近几次来竟连二接三,不由自己地出了这许多事。她的悔恨是无法形容的。她从来是快乐、率直、没有任何话不能同别人谈的。如今她心上已不知有了多少事而一句也不能跟人谈。她从前一向是用软语去安慰别的可怜人的,如今自己变成个可怜人了。这个令她自尊心极其痛楚,这种痛楚令她比什么都难过。一个人在他曾得意的舞台上跌了跤,虽说仍是红角儿,那心境自然不同。所以她笑容日见减少了。
梁崇槐本来是她可以谈心的人,但是自己既然有了对她这么深沉而无法出口的歉意,两人相对时,也就不那么自然了。
更令她无法排遣的是学校里为了这次开会时的种种又有了新猜测。这是她有一天晚上到图书馆去在借书处偶然听来的。那天有一点点雨,她的雨衣为梁崇槐穿走,后来她想去借书,便披了梁崇槐的。她们身材差不多,背影又像,所以站在借书处等候馆员去书库中取书的时候,在她背面两个说话的女孩子便未察觉。她只听得一个说:“哪里会有这种事?那样会是作着梦?”
另一个说:“你少缺点德吧,净顾自己嘴上说得痛快。”
“这也没有什么不得了啊!”头一个说:“凭她那样的人,随便玩一玩也没有人怪她。我恨这些疯了似的捧她的人,惟恐她有半点儿错,造出个什么是在梦里的神话!这下子把个范宽湖害苦了!她也真狠心哪,玩的时候找人一起玩,看见风势不对,来个脱身法就把人甩了!”
“算了,你越说越上劲了!”那一个有点不爱听了。就这样拦她。蔺燕梅在前面听了不觉身子凉了半截,两眼一昏几乎要倒,她急忙紧紧抓住借书处前的短栏杆,稳住了身子。只听见那个还在说:“他们编这个神话当然也有道理。他们怕这种偶而也玩玩的举动叫大余不满意,他们又好像人人有责任来做媒婆来成全这一对儿似的。大余他心上会不明白?他一个圣人会相信这种神话?他乐得装明白糊涂,得过且过就是了!哪儿会有真圣人?谁还不是利害关系看得清清楚楚地!”
够了!这已经够了。蔺燕梅她打算搭救一个人,却拖累了两个!连自己在内!这环境她似乎永远适应不好了。她的书这时既已收到,她便急忙忙转身就走,她惟恐被这两个女孩子看见,弄得她们失悔多言,大家难过。她急走几步,便要出门去。
谁知道马上一眼被那两个瞥见了。她虽已走到门口将及出门,耳中却如针刺一般传入一句:“你看!你看!你这个多嘴的害死人了……”这语句这么急骤这么轻细,偏能这么传得远,传得快,追上她。
她如在雾中飘游,恍恍惚惚,走完了图书馆门内的甬道,出了门,眼前路又暗。她看不清路,又头上晕涨得难过,顺势在图书馆外门柱上一倚,打算闭目养一养神。她明知自己的样子十分狼狈,但是她想,这漆黑无月,雨虽停了而天仍阴着的晚上,无人看得见她,她实在走不得路了。
忽然,对面有一个穿了长衫的人影,那两只袖子有点太长,脚高步低向自己一步步慢慢探着走过来,一片幽灵鬼怪的神气。她这一惊不小,忙把神定一定,待要喊出来,这时映了图书馆射出的光才看清是小童。她恨恨地说:“你这个人哪!怎么藏在这儿吓唬人呀!”
小童听了摸不清她是真吃了一惊,还是心上有事,他说:“我看见你从图书馆走出来,我才过来的,我又迎着亮儿,怎么会是藏着?”
“算了,算了!”她叹一口气说:“谁想得到你也穿起长袍子来了!走都没有个走像儿!没有事把我送回南院去吧,路上怪黑的。”
“长袍子的确不吉利。”小童便陪了她走,一边说:“我本来就纳闷儿怎么好几次远远看见大余走过去找你说话,你全急急忙忙躲开了。今天可巧我有了我的第一件大褂子就碰见你。想试一试,学学他的样子,果然碰了你一个钉子。我回去叫他换件别的衣服来试试。”
蔺燕梅听了这话,想起他刚一走过来的神气原来是想学大人样儿,忍不住笑了。她打他一下说:“你怎么单能在人家心上不高兴的时候找上来逗人家发笑!”
小童说:“别说闲话,我一直有一句闲话要问你,你为什么从宜良一回来就不理大余?”
“没有什么呀?”她说:“我也没有一定就得跟他在一起的道理呀!”
“这种话说给不相干的人听听算了。”他说:“我们这两年多同学听了这种话能满意吗?”
“小童。”她说:“你再这么追问起来,我不要你陪我走了。”
“我本来也不一定要陪你走的。”他说:“你叫我陪的。你说的话完全是没有理由的。你编的理由满足不了我,你就又改。你说路上黑要我陪,难道你来的时候就不黑了?”
“我是随便一说。”她说:“来的时候当然也黑,不过是有个人陪着好一点就是了。”
“这又变过来了!”小童说:“我就为着好这么‘一点’来陪你?我不陪了。”
“你也别这么走了呀!小童。咱们多咱吵过嘴?”她忙说:“你说,怎么样才陪?”
“怎么样?”小童想了一想:“这么样罢,你说:‘好得多’。你说:‘非陪不行’!”
“就好得多!”她没有办法,又笑了说。“就非陪不行。没有你陪,我一个人不敢回去。”
“这样可以了。”小童说:“再接着讲,你为什么不理大余?”
“你要气死我了!”她又站住了说:“怎么别人的私事你一个劲儿搜根问底儿地?”
“奇怪呀?怎么就不能问?”小童等她又走了,就说:“我要问的话还多着呢?大余也这么说:‘别人的事,没有理由去问!’你们这些人都是一种的怪脾气!”
“大余叫你来问什么了?老老实实地给我说出来!”她心上好奇起来,不禁如此问。
“好!大余问就行,我问就不行!大余直接来问又不行,从我这儿转就又行!你们这些人的心是怎么长的?”他说。
“大余来问也不一定行。我是问你,他叫你问的是什么话!”她又气小童狡猾她又没有办法。
“那么谁来问才行?这些天你都跟谁谈心事?”他偏不说。
“我跟谁也不谈。也没有人跟我谈。”她说。
“跟伍宝笙,史宣文也不谈?”
“也不谈。”
“阿姨呢?”
“也谈得很少。”
“这个我又不懂,要是我,早闷死了。大宴下乡去教书,我还跑到乡下去找他谈。我就是刚从他那儿来,大褂子就是他给的。”他说着摸了摸身上,雨已全干了。
“你跟大宴也谈我?”
“有时候也谈,也不一定都是谈你本人,是谈你的这些事。我觉得他们说你近日来心事好些了。伍宝笙也这么说。我觉得不对。我看你心事更多。病重得很。”他说。
“怎么看得出来?”
“你笑得少了。这还了得?我一天不笑就非病不可!”
“傻话!”她说:“你们怎么净背地里谈我,没有人找我来当面谈?”
“没有人找你谈?真的?”他是真不曾想到:“那我也不明白,我想也许没有碰巧?不对。怎么能这么些天都碰不巧!反正我自己没找你谈的原因我明白,我有时候想起来,可是见了你有别的更要紧的事就又忘了。还有刚才一见你,才开口就碰了个钉子。”
“刚才的事不算数。”她说:“再从头问起。”
“又不算数了!”他说:“都听你一个人调度了。我刚才说到那儿了?”
“你先说大余不许你问什么话?”
“啊!对了!”他高兴地说:“一下子想了一大堆!这还是从宜良回来的那天的事。我同大余去找你,你那个小尼姑似的神气没见我们,把我们打发走了。在去的路上,我们奇怪你为什么那个样儿哭着回来,大余说你在我上车的时候说的一句话,一定关系重大!我说如果关系重大为什么不就去问你?他说人家的事不能乱问,后来又说我可以问,他自己不能问。”
“哦!”
“那是一句什么话?”
“这个可不能说。”
“你瞧!你这个人还有救么!已经都没有人肯跟你说真心话了!我来问你话,又是你叫我问的,你偏一死儿给人钉子碰!”
“真的!小童,不是给你钉子碰。那是梦活。梦话你不是不爱听么?好了,现在问别的。那句梦话我谁也不告诉。你问别的我都回答,我爱听真心话!”
“那么就问你为什么不理大余?”
“又是这句!”
“你说得好,什么都回答!又要赖了!”
“我——我不理他,因为我不喜欢理他。”她说了。她这句话不知已存在心上多久,但是从来没有机会给她说出口。她并不曾想到告诉小童,而是她无心中给了她这个机会,所以她就说了出来。
“等于没有回答。”他说:“可是那天大余对我们,我,大宴,朱石樵说了,说他爱你。”小童没有注意到她话里的意思。
“你这是什么话!”她吃了一惊:“他怎么会对你们说这个!”
“他什么不能说?”他说:“当然不是这么直说了。反正你们都会说拐弯儿的话,我学不来。我问你,他爱你,你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我劝劝他,不要再爱我,就是了。”
“平常女孩子都是这种说法儿!”
“这个小傻子!你怎么一天净说傻话?我是说的真话,你瞧;你肯跟我说真话,我也就说真话了,你去这么告诉他。”
“他并没有让我来问。”
“他自己来问也是一样的。”
“蔺燕梅,说一句真要紧的。”他说:“我看你是有病。”
“我也知道,不过你说说看,我怎么有病?”
“我说不出来,我只觉得不大对。比方说,我告诉你大余爱你,你为什么还是这么个不死不活的神气?”
“我不会听了这句话变出什么别的神气来的。”
“你完全不爱他么?你能这么说吗?”
“我真能这么说。”
“我一点也不能信。”
“我从前自己也不信,可是我现在懂得多了,我觉得说的是实话。”
“那么你在不懂的时候,你是爱他?”
“也不是爱他。不过可以这么说,我却希望他爱我。”
“他说他一直爱你。”
“你看像不像?他那里像爱我!所以我气不愤地希望他爱我。”
“你现在知道他真爱你了,你满足了,就不爱他了?”他忽然惊觉地说:“我可惹了大祸了!”
“放心!一点祸也没有。我那个就不是爱。我若是真爱我会这么自自在在地在这儿讲道理?”
“这个道理也不大充足。”
“当然我另外还有感觉。我现在觉得我心上还没有什么叫做爱。我听见没听见他爱我的话,一点也没有分别。我心上全没有感动。我从前希望过他爱我,那好比小孩时喜欢而得不到的一件东酉,现在得到了,拿在手里,想想从前小时候孩子气的事,当然也有一种快乐。不过来得太晚了,完全不足轻重了。我当然不会再回到小孩子的心境里去那么高兴得到他。”
“你就连见都不想见他?连一句话都不想对他说?”
“本来也不至于这样。不过我心上另外有事,有一种联想,见了他令我心上隐痛再发。所以,没有必要,我就不打算再和他在一起。这个话你不要问了。你也不必告诉他。”
“咳!”小童叹了一口气。他是不大会叹气的,所以这声调也不很够味儿。他说:“你这个意思是不是又把话头打断了?”
“这个,我倒没有想到。”
“你到底愿意不愿意我在这儿陪你?如果不愿意,何必拘了我在这儿受罪?”
“不是,你完全错了。我愿意你在这儿!我说过了,我需要人谈话。”
“可是你不需要谈话。”
“那么就减去谈话。”
“‘需要人谈话,’减去‘谈话?’这种算学倒不错!你‘需要人?’”
“难听!你给我老实一点行不行?我需要休息。”
“又需要休息了?什么事情都是小快板儿。变得厉害!你休息,那我干什么呢?”
“好了,好了。你跟个猴子差不多。难缠得很。”蔺燕梅叹了一口气。这时他们已经走到校园中水池边上,她说:“咱们坐一会儿,安静安静。”
十五(中)
大;学,生,小,说'网
幸好方才只一点毛毛雨,草上还不湿,他们坐下来静了一下。耳中马上清凉了。雨后的夜晚,又是早秋天气,凉爽得很,蔺燕梅心上需要一点时间来温习一下方才的话,所以图书馆中所听见令人难受的新流言便暂时忘下了。
她盼望了这么长久的事,一旦置在她手中了。余孟勤爱她,余孟勤一直说是爱着她!也许在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眼里时,他已爱着她了!她仔细回想一下,她第一次到学校来时在新舍门外下车,便碰到了那一双严峻有神的眼睛。那以后她如作着梦一般忽然在学校中成了唯一令人注意的人,于是那一双全校仅
有的威仪出众的眼睛便落在自己身上。她现在想想很觉得是很动心的。
“不是他来看我,也不是我去引他注意。”她想:“这是因为我升到他视野的中心去,那便自自然然地为他看见,而得到他整个的注意。”
她现在当然看得深远得多了。她很奇怪当时自己何以竟那么简单?而全体同学也都这么简单地来看这件事。仅为了两个人都是学校中出众的人物,便可以满足了所有的恋爱条件了么?
她自己才更羞人呢!她在那个时候竟好意思许下了愿心,为他留着自己芳香的嘴唇呢!她想到这里不觉双颊飞红,不敢再想。
谁知道这个令她痴情自缚的关键也便是今日当头一棒把她唱醒转来的关键。她自从许了这个愿心之后,便再也不曾仔细观察过大余,只是一味地在乞求他的怜爱。她更不曾用心考验过自己的情感,只是认定了自己最终目标是大余的人。完全不想都有什么感情在维系她这个心向。
范宽湖,再也梦想不到是他在这么一种情形下唤醒了她!她从此懂得了一个成熟少女的感情与一个小女孩的景慕是完全不同。她从此要把自己的感情放到睁开眼睛下重新判断。余孟勤从前在她心目中是绝对的,是完整的。现在是要受她考虑的了。
她想来想去,她到现在为止,并没有爱他。她对余孟勤有很多尊敬,也有些同情。可是想来想去,她实在没有爱他。那许多敬重的感觉一向为自己一种不察觉的意向给装扮成了爱情了。她觉得她自己还没有恋爱,也许那种气愤,不甘,想征服他的心理有几分看起来很像恋爱,但是这一梦醒来,把自己解放了,也不那么认真打算征服谁了。她觉得既然放弃这意念毫不感困难,这便决不是恋爱。
她甚至自觉一向有几分可怜大余的心理。这心里一旦为她看清,她便更觉得不是恋爱了。她固然觉得敬重是恋爱的一个好开始,但是敬重与可怜都是对任何值得敬重或令人可怜的人可以有的。一个男子何需一个女人来敬重?更何用一个女人来可怜?他的情人对他岂不应当有一种更女人的、更原始的更激烈的情感?
她从前的小女孩的心理对这些是茫然的。她现在战栗,恐惧地知道了人们肉做的心中,还有这许多危险的火焰。她再聪明,她也逃不掉是个女孩子,她便本能地恐惧着。她不知道这些火焰将来会如何灼伤她。但是起码现在她还未把这火焰引上身来,她又本能地为自己庆幸。因为她正在那对恋爱怀着恐惧的年龄。
可是令她梦醒的这一幕太可伤心了。想想从前余孟勤对女孩子们的批评,想想自己所许的愿心同骄傲的日子。
这是一个不得已,无可奈何的下场呀!这终成为一个造了憾恨的事件。这令她对余孟勤的态度很是失常。她自己也明白,却纠正不过来。
她梦醒之后本可以有两个前途可走,一个是光明健康快乐的,一个是消极,颓废,出世的。而她这带了憾恨的回忆,及近日来一切不如意的演变,颇逼了她走上消极之路。
她当然难得机会向人请求解释同指导。因为人家第一,不敢在她眼前提这件事,第二,她明白,任何素日亲近她的人都决不信她对余孟勤的新态度。使她说也没用,所以她一直是孤独着。而一个在歧途上的孤独者,惯常是越走越错的。
她今天手中把握了这个自己企念已久的余孟勤的恋爱。她如同感觉要昏厥那样心上失了重心。她的昏厥是大病初愈,体气虚弱到了极点的人,又吃错了一剂药的那种昏厥。
她手里拿了这份爱情如同一个肚饥的人拿到了一粒宝石,令她哭笑不得。她从前的心理如果复活,她也许会如疯人一样把这宝石吞下肚去。但是她现在绝不可能吞下这宝石,因为她喉咙中有一个痛心的刺卡在那里。她现在仅能做的是把这粒宝石奉还,没有什么别的可说。她甚至期望仍未得到这宝石。她既不愿他人受她的干扰,她自己在这种孱弱的心境下,也受不起这个激动。
这种又困难又不愉快的处境就把她引回到她那始终不能得到解答的问题里去了。她到底是适合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生存?她自己有什么不能得到协调的个性没有?为什么她便要遭遇这些事件?上帝造她是为了令她快乐的呢,还是令她来受苦?是不是一个美丽聪明女孩儿的路上,便该长满了荆棘?是不是上帝造了她,又后悔赋予她太多恩惠了,于是想收回去?那么何苦生出这些事来折磨她,何不索性把她的整个儿人收回去算了!
上帝不收回她去,她还不会自己投奔回去吗?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对她来说太难应付了。她当然是一阵阵在纷乱的思潮中不断地也受着方才在图书馆所听得的闲话的刺扎。如果说世人心肠本是恶毒凶险的吧,那她不能相信,她会宁可死去。但是这变化是太快,大不可测了。好比前一分钟自己还在岸上救人,现在便是轮到掉在河中挣扎了。
“哪里会有这种事?哪里会是做着梦?”“大余他心上会不明白?他乐得装明白糊涂,得过且过就是了!谁还不是利害关系看得清清楚楚地!”“这下子把个范宽湖害苦了!”“看见风势不对,来一套神话,就把他牺牲了!”这些刺耳锥心的话,一句一句重新在她心上再施酷刑。
她不觉对世事人情心灰已极,又害怕起来了。
小童在那里用小土块一粒一粒地向水池里面丢。他仿佛什么心事也干扰不到似的。她这一大堆忧郁当然不是完全此刻才有的,也当然只如闪电一样,一下子又一下子地在脑中亮过;虽说也不过半分钟一分钟的光景,却给了她不知几许痛苦。她很自然地不喜欢这人生,这环境了。但是看了眼前的小童,她便不自己地有点歉然。这些意念在他那里一定是一索即解的。她却深埋在自己心里,不那么大方,浩落地和他谈论,反倒不许他多嘴,拘禁得他只有坐在雨后的青草地上,自己向水池中抛土块玩。
她从小童身上仿佛看到了一种无形的气质,这气质令她很觉惭愧。很惭愧自己不该有这种入魔的想法。很惭愧同在一个学校受教育而自己的成就太差了。她便得到一种力量,禁止自己的思想再沉沦下去。
她应该再把谈话继续起来,她需要想一句话起个头儿。这念头一起,她便又恢复了脸上的笑容;她看了小童,心上的黑暗势力便逐渐退下去了。她在想句什么话来说?她想:“即使他又追根问底谈到这些事来,我索性就和他倾心谈一下,那一定可以救了我!天幸现在天是黑的,又下过了雨,没有人来。”
小童还没有等她开口,似乎已下了个决心要打破沉寂先对她谈话了。他拾起一块大一点土块,用力直掷过水塘投向对岸玫瑰花丛里去。那里花已过时了。干败的枝叶为这一块土打得刷刷一阵响。落叶使扫下一大片来落在水上。黑夜里又听得见丛枝下觅食游窜的田鼠惊得慌张乱跑,撞来撞去,弄得玫瑰丛里闹声久久不歇。
但是这花丛明春仍要开出新生的玫瑰的,所以那些已长成的枝条,已经很有一股韧劲的,便只颤动着抖去了它的枯枝,然后仍挺立在那里并未受伤。
小童是因为心上下了个决定,不觉一块土块投重了,直投过去,没想到正投中了他们两个人的心事。他们上次坐在那里谈话时,便是今年春天,那天还有范宽湖。范宽湖为蔺燕梅费了那么大的事折了一枝玫瑰,还掉到水里。那震动的心弦的折枝声,仿佛还刺在心上,而范家兄妹连带上忠厚的周体予却硬被校中同学排挤的存身不住,离开他们走了。
小童说:“蔺燕梅,我刚才想了半天,心上很为你难过……”
“小童,”她忽然感激,她说:“小童,你为什么为我难过?你别这样,小童。你平常不会难过的,你也让我难过起来了!”
“你不要谈我。”小童说:“我看出你难过来。日子不少了!你在变。”
“我是在变。”她说:“可是你不能变。你还要像平常一样,快快乐乐地。如果你怕我变,你就先不能变。前几天我还跟姐姐说过,就是你待我跟平时一样。小童,如果你也会难过起来,那我眼前就没有一件不变的东西了!我不能受!我不能活!”
“不只是这样。”小童说:“你既然这么说,我当然可以为你不变。不过你却似乎并不小心自己。你任你自己变。我刚才一直想我们从图书馆走到这儿来一路上谈的话。我们平常谈话都比这个快活。今天你心上一定有什么事,所以影响了这个空气。你是太容易生病的人了,你又不小心。所以让我往将来想想,你一生都不免是困难,所以我难过。”
“小童,”她说:“我是又碰上了点事情,我偶尔又听见了点流言。所以我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跟平常不一样。可是我一定努力不变。你先要快活起来。我今天是例外。以后我一定记住你的话。我要小心,不生病。”
“可是奇怪呀!”他说:“图书馆里听见了什么会叫你这样?”
“几句骂我的话,给范宽湖打抱不平的。小童,不是什么要紧的。我现在已经忘了那些话了。范宽湖也该有人不平。我已经快活了。我忽然觉得那些话都不要紧了。”
“我们都有嘴,你看,我们都会说话。现在我们在学校里都是高年级的学生了。该负点责任了。你听了闲话先别难过。我替你想一套理论好不好?以后好应付这种事?”
“好。你说,小童。”她又忽然觉到周身血液都温暖了。她口气便有些激动:“我方才为了叫你安心,所以说得太不像真了。我其实为了那几句话很难过了一阵子。你说你的理论。我记住它们,叫它们以后保护我。”
小童说:“你看,大凡爱说闲话的人,用心的很少。他们也许惹了大乱子,而他们当初用意并不那么坏。我们可以说等到惹了祸,他们也是难过的。他们骂你。你听了要像骂别人一样,你要为别人难过,为他们难过,自己也难过。你要用慈悲不忍的心来可怜这些做事不经心的人,又来为自己坚定勇气。我们有责任改正这风气,扶助正义感,也改正自己的过失。因为过失是引导别人来谩骂的。这个话好不好?……我不是说好不好,我是说,能不能叫你心上平静些?”
“我心已经平静了。这些好话我记着,以后再用。小童,你再说些这种话给我听!我的心上好像有一个门。今天它大开了。我能够听进许多话。”
“可是你的口气不平静。我记得伍宝笙说过你好几次情感激动的样子。我觉得那个不好。比方第一次春季晚会时,你下了场,叫妈咪到后台去的那一回,后来唱玫瑰三愿的时候,和在西站出了事去呈贡,同这次回来的车上,你都太激动了。你现在又这么激动叫我感觉很沉重。我觉得我自己说话也不像平时了。你看,我们不是要像平时么?”
“小童,你说得好,可是不对。小童!”她说:“我要说现在正像平时,因为我现在快活,你能说我快活是不像平时么?你不快活么?”
“我也快活。蔺燕梅,我也快活!”
“这多好!小童,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喊我燕梅?他们都这么喊我。我听到你对我这么好的话,可是喊我蔺燕梅,仿佛不调和似的。”
“燕梅?”他有点窘了:“我喊不惯。”
“喏!不行!”
“小——童。”她鼓起小嘴,不高兴了:“你又忘了?”
“忘了什么?”
“你走过翠湖桥,现在是几步上去?”小童笑了,他说:“几步都行了。”“吃饭时候,端起碗来呢?记得不记得我专会管你?”“你坏极了!”“你学大人样儿了一点没有?”“你说都是什么事吧?你看,我都穿大褂儿啦!”“早上是不是一定都洗脸?”“好得多了!”
“这怎么讲?”
“因为,你摸摸看!瞧!这不是!我都有几根小胡子了。除非特别有事,我都洗脸,也刮刮胡子呢!真好玩极了!可惜你们不长,说不明白。”
“不说废话。”她笑了说:“现在,我叫你天天记着。从今天起喊我燕梅!看见我,开口一打招呼,就记得我的权威了。好不好?小童?”
“燕梅!”
“小童!”
“该我的班儿了。”他说:“不许再愁眉苦脸的了!”
“我不了,小童。”
“不许再硬了颈子钻牛犄角尖了!”
“怎么讲?我不懂。”
“他们都不叫我说这件事的。我觉得应该说。所以今天要说。”
“你说,小童。你不是才说过,咱们都是大人了吗?咱们自己应该有点主意了。你说,我听着。”
“我说了!”
“你说,说我怎么钻牛椅角尖儿?”
“你看,在江尾村我刚讲过一个人不能一时心窄就胡乱作事。可是一回到昆明,你就差点做了修女!若不是伍宝笙,史宣文加上你阿姨三个聪明人,真不知道今天怎样了,燕梅!这件事叫我常常觉得人的生性难改。这次真是你的大杰作!钻牛犄角儿!”
“不说了!小童!”她央求着说:“一谈到宗教咱们意见就远了。可是我知道你可以不用宗教帮忙。先不谈我,你总得承认世界上有些人需要宗教。我相信你不需要宗教,如果有天堂的话,你不信教也进得去。无论如何我已经很感激你了,小童,真是的。我的这件事,从来没有人跟我谈过。今天我已经听得太多了。给我多想想,慢慢消化一下好不好?”
“不行,燕梅!你躲我了!”小童说:“当然有些人需要宗教,那也跟人需要医生一样,要求神助。”
“不是,小童。这儿有些事你不懂!”
“只要你说得出来!”
“不是宗教的事。”
“是什么?”
“是人生。”
“算了罢!你们女孩子自己不懂而又怕弄明白的事,便躲着不谈,说别人也不懂。”
“不是。不谈了。”她说:“这样罢,我答应不再死心眼儿憋住气想不开。这样儿行了罢?”
“当然好,如果你又犯老毛病呢?我们得给你个提醒的东西才行,就像我的桥,饭碗,同你的名字这样。”
“我们来想一个。”她赞成地说。
“这样,你拿我当宗教。一直到你在我这儿找不着矛盾以前。要拿我当宗教。想起宗教就想起我!”
“就这样!小童!”她说。
这个小童的口气好大呀!可是谁个男子在这时候口气又小了呢。蔺燕梅也居然高兴地不想其他便接受了呀!谁又能怪她一个女孩子呢!
“我的意思本来也不严重的,小童。”她说:“我们可惜坐在黑地里,这里我刚借的一本书我没法子给你看。我真想叫你看看这本书,你就可以多感觉出一点儿我的害怕的看法了。”
“是一本什么书这么好?”
“并不是什么特别好。光说文字罢,意思也平常。那个音乐一加进去,感觉就没法形容地那么好。”
“是乐谱?”
“是本歌剧,我借来抄几个歌的。纪伯尔同舒丽文的一本歌剧。”
“我忽然想起来了,我身上有一盒洋火。我们可以划着了照着看!”小童说着就掏出洋火来:“在路上上厕所时候买的。”
蔺燕梅听见有火柴了,忙把那大乐谱本子摊开。她这时是跪在水边草地上的,所以就把曲本摊在膝上。她低下头来看曲本,头便因为向前欠身,到了岸边水上。雨衣原是披在肩上的,便由它披在身后。小童“咝——。”地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两个人的眼睛全照耀得一花。等一下又看清了东西时,小童喊:“燕梅!你看!你看水里的影子!”
她忙看去,两个人高兴地喊了起来。她兴奋地说:“你说好看不好看?这个影子你说美不美?顶好的五彩电影片也没有这么美!”
“你看你头发在水里的影子还有光呢!”小童说:“你白的雨衣,黑的旗袍,手同脸衬得真好看极了。是不是今天水特别清?”
“可是水是全黑的,”她都看呆了。她洁白的皮肤,玫瑰花色的双颊同珊瑚色的嘴唇都清清楚楚地映了一根火柴的亮,影在水上。她说:“黑色的水面上洁净极了。水大概是太清又太深了。反正正像做背景的黑丝幕。”
“五彩电影片的色调常常故意夸张而显得特别好看。我们这回一定因为在黑地里坐得时间久了,猛然看见一张五彩华丽的图画所以特别好看。”他说着手中火柴已烧到手了,便把它丢下水去。
“再划一根,小童。”她央求他:“真好看,小童,我恨不得下水去把那个影子捞上来!”
“也许是因为倒影看来分外眼明。”小童说着又划了一根火柴去看。这次看见水里蔺燕梅姿势改换了,现在是个侧影正看了他。他便也放开水中影子来看岸上的人。蔺燕梅可不正是看着他呢!她看见小童发现了,便笑着把火柴“扑!”地一声吹灭了。说:“小童,岸上的人也好看!我看你手里一闪,划着了一根洋火,举到头上到水中找影子的那个神气也好看极了。背景也是全黑的,只有地上的草尖,身后的树干,有一点光。所以水里的背景也是黑的了。”
小童也不禁又到闭目中去端详岸上面前这个高兴开怀笑着的蔺燕梅。她那一双映了火柴闪动的美丽双目,笑语的嘴唇同雪白的牙齿,她侧倚了的身子,半脆的双膝,同膝上一本大曲谱本子,肩后披着的白色雨衣,及黑色细呢子的短袖旗袍。
他想再划火柴看歌剧文。她按住他的手不要他划了。她说:“我不能再让你划起洋火看我了。这个影子比那曲文讲的已经还要好得多了。我现在在黑暗中倒能一直看见那影子。甚至我今生一生都可以随时闭上眼就看见那影子。再划火柴就不好了。我背着随便译几句这一段曲文给你听吧。我想可以翻译成这样:
看!这儿来了一串小儿女,
她们才从学校里解放出来,
个个儿心上好不喜欢!
她们每个人又都有那么一点点儿恐惧,
她们诧异,这个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怪东西!
有人说人生就是烦恼和忧伤,
容我们哀哀地歌唱。
有人说美貌不过是肥皂泡,
终归不久长!
底下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你听听我唱唱就觉得好了。原文的声调也好。”她说着就细声唱了一遍。
“音乐加上是好得多了。”小童听得实觉得可爱,他说:“那种小女孩子们又惊异,又害怕,又无知的声口都有了。不过燕梅,这种句子或是曲调,诗里面,歌里面也常见呀?”
“常见是常见,常见就是都好!”她说;“我个个儿都喜欢!你听我再唱,不过底下的没法子唱,这本是女声合唱曲子。底下就分家了。一张嘴唱不过来!”她说着又唱了一遍。唱完了又自己回味了半天,说:“像个肥皂泡!你说可怕不可怕!”
“燕梅,还是我上次说过的那个道理。”他笑了一笑用安慰的口吻说:“我们一边走回去一边讲吧。”他们便站了起来,一同走回南院去。
小童在路上说:“还是在宜良那天晚上讲的关于美感经验的道理。巧不巧,那天也是夜晚,雨后。我说你的美感经验全是间接的。这次不又是吗?”
蔺燕梅听了有点不好意思,便用肩膀去撞他一下不要他再讲。他便改了方向说:“你不是说我们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有主意了吗?也该自己有生活态度了。美感经验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对人对事的情感同判断也该跳出陈套,自己为自己观察批评。对不对呢?”
这一句话正给了她一个大鼓励,正撞在她心上。那么正确,那么着实,那么有力。她不禁小声说道:“我可以忽然解脱了对大余的感情就是无心中一下跳出了陈俗的看法同意见,有了自己的观察的原故!”
“这件事情再谈罢!”小童说:“我希望你能够明白用这种急骤的方法来解决感情上的问题,是不合适的。凡是感情的事,都需要时间。你一下子就不理他了,这个反动力恐怕你受不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说:“我的态度还受一点别的事情的影响,我明白得很。无论如何,小童,我现在受的影响全是你的了!”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进了北院,又穿出来到了文林街上。这里电灯多了,人也多了,也亮了。他们这才得以清楚地在灯光下互看一看。看看方才在黑暗里只闻言语不见容貌的一段时间到底是与谁相对而谈着心的。
这里一切是实际的,具体的了。在这种光亮的地方人的心情是不同的。他们方才的谈话也许在这里便不会发生的。他们都觉得那一段时间之可宝贵。他们彼此感激,又感激上苍会造了那么一个机会。
“小童。”蔺燕梅舒了一口气说:“我真希望我们一直那么谈下去。一直给我添新思想。我仿佛是饿极了的人,才尝到了一点食物,胃口极强,所以更觉饿了!”
“这又是你的老脾气。”他说:“干点什么全是穷凶极恶的!”
她笑了一笑说:“不说了。已经到了南院了。你这就回去啦?”
小童想了想说:“我也不想要回去。这样好不好?蔺燕梅?哦!燕梅,明天是礼拜天,咱们到那边山上钓鱼去!”
“哟!这跟着就懂得约你的女朋友出去玩了呢!”她用一个手指头儿点了他说。
“你真是坏透了!”小童看了她这个神气忍不住笑了。他便捉住了这个淘气的小手指头。
“你就不想想,明天我要做礼拜去?”她说。
“这可不好办了。”小童说:“上次去江尾村我就没有钩成鱼。”
“别急,小童。”她说:“你不是要我拿你当宗教吗?你说说看,说说那边山上怎么钓鱼:鱼在山上?你把你的教堂描写一下再商量。”
“你瞧,燕梅。”他把手高高扬起来,一直往北指到天空里!“都在那北方,远远的天边上。那儿顶高的,有花纹的山峰就是长虫峰,长虫峰上面的小红方块,我们白天都看见过的,就是铁峰庵。明天我们要起个早,六点半钟就要动身,我们要走一段长长的路。穿过四五个小村庄,过许多小桥,走石板路,大车站,小路,一直走到那边山脚下。然后我们就从山脚树林边转进山谷去。那儿已经没有稻田,全是草地同树林了。橡实,松塔落在地上,藏在青草里。有小虫叫,也有小鸟叫。我们就沿了山谷中的溪流往上走。在路上也许有松鼠跟我们玩,扔下一颗小硬壳果来,‘绷!’就这么一声儿,打在你头上。”
“你头上!”她笑着说。
“我们两个头上,一个挨一下。”他说:“我们就再走,半山上就看见农人筑的石坝了。石坝就这样横着截住了山谷的水,只在底下留一个小口容水出来。石坝子有十几丈高。所以堰起的水池便有十几丈深。这样的水池那里一共有三个。因为是在山谷里堰起来的关系,池面都是不规则的三角形的。我们不在这半山的一个池里钓鱼,我们要再走上去,到了第二个水池。”
“我就说,小童我走不动了!”她也作出当真在山里了的神气:“并且这里凉风习习地,太安静,太美,我们不能再走,我们走路弄出许多声音来!小松鼠,小鸟一定不喜欢我们了,我们是两个不安静,爱吵扰的客人。”
“我们本来就不要再上去了。这里已经有山前的铁峰庵高了。这第二个水池最小而是最老的一个。虽然说小,也比南院这个小草场两个还大。它最老,鱼最多。石坝上长满了小灌木,石坝边上也有青苔同草,看来最悦目。这儿水极清,也极凉。我们也可以钓鱼也可以游水。不过谁在这里也不免只游几种没有声音的姿势,因为一点点声音都会传遍山谷。这太震人心弦了。所以最好是潜水。像鱼一样。”
蔺燕梅就接着说:“我们就在那儿玩,就在水边山脚草地吃完了带去的饼,忽然不觉天晚了,就又不舍,又不敢留恋,暮色里找路回家?”
“说得好!燕梅。”他喜欢地说:“明天就去。你别穿旗袍了,我看过你有走路很方便的蓝厚布长裤同衬衫。穿上那个,又好走路,又看起来像我的游伴。”
“别!别!小童。”她摇摇头。用一个指头压在自己嘴唇上说:“一个男孩子把话说到这儿就太远了。你得留一点地方给女孩子自由活动呀?”
小童也笑了。
她又说:“我自己会穿衣服呢,小童。就算定规了,明天我找你,这样顺路些。在宿舍门口等我。”她说着偏偏头笑一笑,刚抬步要进南院,又回过头来说:“还有,谢谢你,小童。谢谢你今天说的话。”说完,一闪,她回宿舍去了。
小童见她进去了,还兀自带笑在那儿呆着。
“小童!”他忽然听见有人笑着喊他:“我们在这儿看了半天呢,都不瞥我们一眼。”
他忙回头,看见十几步外,树影下站着的是伍宝笙同史宣文。旁边零星散着的还有几个女孩子,那当然也是在一边看了许久的了。她们这会儿见一幕好戏已经散场,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便都抿着嘴儿一笑,各人低头走回宿舍去。把个小童羞得要死。
“你们两个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我们能听不能听?”史宣文说着就同伍宝笙走了过来。
小童难为情地说:“我们商量明天一早,上铁峰庵后面去钓鱼去。”
“明天一早?”伍宝笙说:“你听见没有?史宣文!”
“蔺燕梅明天不去做礼拜去了?”史宣文说。
“她就是去做礼拜。”小童说:“我就是她的宗教。”
“宝笙,听听这口气!”她说:“明天见罢,什么也用不着操心了。我看也别找燕梅了。让她早点睡。你们两个同路回去。你转托一下小童罢。”她笑着道别,竟自进南院去了。
他们俩个往新校舍走的路上,伍宝笙说:“我们今天又去看燕梅的阿姨去了。阿姨说她表面上看着没有意思再做修女了,骨子里还有点阴阳怪气。又说上个礼拜一位主教来昆明了。他在这里的几天,她如果去求主教收做修女,主教若不知就里一口答应了,那么她和危赫澜神甫就没有办法了。所以让我们多留心她一点。”
“是这样啊?”小童也担了一份心事,他说:“她见了这个主教没有?”
“就是谈她上个礼拜天见了主教,主教喜欢她得很,才说起的。”伍宝笙说:“这位主教是谁?就是大宴他们的同乡,大名鼎鼎的丁主教。刚刚回国来的。他过几天就去重庆,他一走,就没事了。”
“她见了主教都谈些什么事?”
“倒还没有谈什么。”她说。“谈些闲话。燕梅问主教说在云南的顶南边有没有大一点的天主堂?主教说有好些个。问她问这个干什么。她说教育部在学校征募学生到几个边区去研究边民语言,在各区编个字典。她说也许有女同学愿意去。如果有天主堂,她问问可以不可以容她们住在那边。如果教会里有人去,可以不可以通知她,她去叫想去的同学准备,好结伴一同走。”
小童听了心上一动。便说:“她这个问的也许不是闲话!她心底下也许模模糊糊地有一点要去的意思。她是语音学班上最好的学生,有一种趋势会叫她想去。她又正不想在学校里呆下去。”
“这个我倒不清楚。”她说:“我想她这些天好得多了。她也许是替别人问。她一个人不会走远路的。又不像你,经常地一件行李也不带,说走就走。再说她如果想离开学校,也是去做修女。那么那种消极的想法还会叫她编字典么?”
“先不说这些。”他说:“主教怎么说?”
“主教说,当然帮忙。又告诉了危赫澜神甫记住帮助这件事。他说那边天主堂里一定有人也研究文字,大可互相参考,订正。”
“这位主教真妙。”小童说:“燕梅就怎么说呢?”
“她底下大概没有说什么。她阿姨就告诉我们到这里。好了,现在有你守着她了。怎么样,明天也带上我这个大姐姐去好不好?”他们已经走到南区她的宿舍了,她便这么故意问一句。又不等小童开口,便接着说:“逗你着急呢!明天好好儿地去玩,好好回来。两个小孩没有人跟着,别叫大狸猫叼了去。也别打架。”
小童笑着说了:“再见!”便一个人跑回宿舍来,他找出钓竿,选了一选,便去缚钓丝。这些钓竿全是他自己制的。他便选了一竿最好的青竹竿儿准备给蔺燕梅用。顺手又给系上了一个鲜红的漂儿。
都端正好了,竖在床边上,跳上床去。想了一想,又找出游泳衣和毛巾来,也放在桌上。再想一想,又看了看钓竿。没有事了,便闭上眼睡去。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醒了。他洗完了脸。又想了一想,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仍是他的短打扮。便到门口来放鸽子,放兔子。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时间太早,又进屋去把钓竿都拿出来等着。他自己正独自个儿笑着呢,蔺燕梅也满脸笑容,带了早晨的新鲜空气来了。今天好一个晴爽的早晨天气呵!
她没有穿小童说的那一套,她站在那里让小童来看。那个神气仿佛说:“我们女孩子穿衣裳的事不比你知道的多?”
她穿了一条深灰色的长裤,是很轻的料子,匀称地在腰间束了她的衬衫。这件浅绿色有小白花的绸衬衫,袖子是很肥很宽的。袖口却很窄。翻开的领子旁边隐隐透出围胸的白纱花边。衬衫又轻又薄,歇在她圆圆的两肩上,又软软地贴了身子滑下来。最轻的风吹着,也飘飘地动。一身衣服都栽得那么贴身,于是她的腰,她的腿就都带了她那美丽又稚气的神气。小童不知道怎么看女孩子。他只觉两眼留连在人家身上移不开去。殊不知他已经得到看女孩子最好的方式了。
她咬牙打算给他看个饱,谁知他一直看下去,全没个饱。
她忽然羞了。她便走过去双手挽了小童的臂膀说:“你不能让我饿着上山。咱们吃点早点再走?”
他满心怡悦地看了看这个望了自己的脸,笑着点头,便去把钓鱼竿游泳衣顺手拿起来。
她接过游泳衣来说:“小童,咱们不游泳。走这么远的来回就够乏了。不游罢?”
小童看着她并没有拿游泳衣,便把游泳衣放下。两个人一个人一把钓竿,就到校门外吃早点去了。
他们走到小贞官儿的摊子前,小童把钓鱼竿往地下一插。她看了,也学样儿,也那么一插。小童吃东西是其快如风的,她也不去拦他,只学他那个粗样儿给他看,两个人就又都笑。
他们一人一个钓鱼竿插在那里,钓丝被风吹得飘起来带了丝上的漂儿也动,就像引人注意的两个幌子似的。他们本来就引人注意。蔺燕梅又穿了这么一套称体好腰身的衣裳,引得女孩子都不忍把目光移开。
待她学着那种男孩子的神气把早点吃完,两个人就那么一路说笑地走了,全似身旁并没有这些同学看着似的。
他们从火化院墙外小道往北走,太阳光刚刚令人觉出一点点暖和来。他们在经过的村子里买了几个才烘好的麦饼,拿着一直走进山谷去。
山色姣好还不足令人喜。而蔺燕梅走来一直轻捷不倦才叫人真高兴。想想看,如果像她昨夜所说,累了,那么什么兴致不也就提不起来了么?
他们在林下小径上,直往山上走,没有多久便到了第二个水池边上。水是真清,鱼儿在水里打漩全看得见。这山谷的幽美竟比昨日所说还胜一层,因为这里还有一阵阵的花草香气呢!
“小童,这种奇怪的气候只有云南有。说四季皆春,就真四季皆春。告诉没来过的人都不能信。”她说。
小童一边理钓丝一边看她迎了朝阳,正把一小束粉紫色的野花戴到发上。花儿上还有露水呢!
她戴好了花又说:“云南南边的气候更不知道什么样儿了。”
小童听了说:“你有没有应征去滇南作语言工作的意思?”
“你怎么什么事都打听得这么清楚?”她奇怪地说:“我只告诉过系主任有这个意恩。你说怎么样?”
“我说不坏。”他只有如此回答:“可是你一个人出过远门么?”
“没有。”她看了地上的青草说:“不过也不要紧。她们传教士,修女常常有人走,可以结伴去,到那边也住在天主堂里。你想,一去两年,字典编好,代替论文,也是一样毕业,另外又作了点事业。”
“你已经决定了?”他半信半疑地问。
“你赞成不赞成?”她抬起头来笑了;“我有这么个想法。我想可能性是很小的。一个想法只不过是一个想法,离成为事实还有一大段路呢!”
“我想不出来放你一个人去那边区深山里工作是一种什么滋味来。”
“这儿不也是山里?这儿岂不是挺好。”
“也许女孩子们同样地需要做点事业?”他沉思地说:“你听听这松树林里的风,看看这山,这水。千古是一样,是一样地美。人便不同。过去有多少美人,为了时尚,装束不同,仪止不同,许多画像现在看来并不完美。倒是她们留下的故事还始终动人。女孩子太美了,常常害怕自己的容貌给自己带来了太离奇的生命。可是不知道容貌能有多久?那些回肠荡气的故事才真传得久远。燕梅,我觉得你太美了。美的奇怪,不似人间的品质,也许你生命的精华一幕一幕还是才开始呢!我也不愿拦你,你尽管挑不平凡的路走罢!”
“小童!”她感动得心脏都觉得震荡:“你说的话句句在我心上!小童!你怎么为我想得这么多?”
“喜欢想的人,有点事情就不自主地想了下去。”他说:“昨天晚上你走后我遇上了伍宝笙,她说你阿姨告诉她,你打听滇南的事。我忽然想起也许是有心问的话。教育部这个征募的事,原本是有限几个人能应征的。男同学学语文的又都已经从军做翻译官去了,剩下的还不是女孩子们了。”
“你还知道有谁去没有?”
“当然有,都忘记告诉你了。布告才出来不久,朱石樵就决定去西藏去研究喇嘛教。我们,大余,大宴,三个人送的他。昨天就是把他剩下的两件衣裳几本书,几封旧信给送到大宴那儿去寄存。他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哪年才再见!燕梅!学校里熟人一天天地走得少了。我真觉得孤单得很呀!”他说着难过了起来:“昨天我在大宴那儿都舍不得回来。大宴脱下一件长衫给我,他穿起一件朱石樵的。说大家互相纪念着。我听着直想哭。后来一个人走夜路回来时候,真难受!”
蔺燕梅没有法子劝她。她自己鼻子也酸了。她只能连着说:“小童,你别难过!”
小童说:“你看,我家不在这里,我等于在学校里长大的。他们几个人,我从来没有分开过。现在一分开便似乎是此后分开的日子多,相聚的日子少了!你说,我能不觉凄凉么?”
蔺燕梅一面抚慰他,一面接过钓丝来,替他把麦饼掐下几小块来装上,放下水去,嘴里又慢慢引他谈别的。她说:“怎么朱石樵走也没有叫我们知道呢?”
“他脾气是这样。”小童说:“告诉我们的时候已经快启程了。冯新衔他都没告诉。他说.‘告诉了他,那么沈葭当然知道了,那就大家都知道了!’所以送行的只有我们三个人。”
“西藏真远呀!”她说:“他怎么个去法儿?”
“坐飞机先去印度。”小童说:“中国的旅行全是这种玄玄妙妙的!当初到云南来是先走安南!”
蔺燕梅本来就是个容易激动的性情,她爱小童生性中感情浓厚的一部分,可是她又一向最怕他那种意味特别深沉的凄凉话。她看已经把话题引开了,便故意笑了出来说:“你想好笑不好笑,白莲教去研究喇嘛教去了!”
小童听了觉得像是自己的话。便也笑了。正在笑着忽见水上鱼漂儿一动,两个人忙去扯钓竿,直把一条小鱼儿挑在半空中。银白色的鱼肚子在阳光里直闪。他们喜欢极了,拖到草地上四只手把它捉住,摘下钓来,是一条柳叶儿,有五寸多长。
小童摘了几根小草棍儿想来穿却都不够结实,他便截下一段钓丝穿了放下水去。两个人就专心钓鱼,快到中午已经钓了六七条了。有一条小鲫鱼才三寸多一点,是蔺燕梅钓的。这条鱼虽小,却挺有肉,比五寸的柳叶儿还要重些呢。
他们一边钓鱼,一边顺手把麦饼撕了来吃,不觉把麦饼吃光了。
“得,这下子完啦。”小童说:“鱼食儿也没有了,人的干粮也完了。”
“咱们就不钓了。”她说:“反正是玩儿。”
“那若是带了游泳衣倒对了。”小童说:“就可以游泳了。”
“我也没想到水这么清。”她说:“早知道我也带了。”
“可不是吗!”小童看了水说:“你如果下水,我就抓你这条美丽的人鱼公主!不过现在游不成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童。”她看着他说:“后悔带了女孩子来玩了!是不是?没有我在这儿,恐怕你脱了衣服早就下去了!”
“算了。”他笑了一笑:“也不定就得游。留一点精神回去。”
“真是越变越听话了。”她说:“那么咱们就走。”
“正好。”他说:“再多呆就该饿了。”
十五(下)
他们收拾了钓竿准备下山回去。小童从水中提起那一串鱼儿来,那些可怜的小东西就拼命扑腾挣扎。他们看了,心上不忍,两个人一商量,就把钩丝一扯扯断,六七条小鱼儿又都放它们回去。看它们下水一钻打个转身便潜到深处不见了,两个人才高兴了,就笑着又带了空钓竿回来。
走出山谷,到了平地,小童自己笑了说:“计算还是回来得对!如果游泳游累了,现在一定没有这么好兴致。”
蔺燕梅喜欢听这句话,便靠近去傍了他身边走,说:“还是有个女孩子陪着好吧?”两个人就会心地笑了,于是又喜喜欢欢地回到学校来。这回他们进的是新校舍北区的北门。走到中央大路上,小童便踢着一粒小石子走。蔺燕梅就也学着他顽皮,也踢着一粒小石子,两个人低了头走。进了学校不觉又谈到朱石樵的走。小童便说如果是蔺燕梅走,一定完全两样,送别会就得开两个礼拜!她啐了一声说:“再气我,我走个给你瞧瞧!”
小童忽然说:“站住!闭上眼!”她听了便闭上眼,站住。
小童说:“我请求你作一件事行不行?”
她闭着眼说:“都行。”
“好。”小童说:“你试试改一改你的怪性情。同学已经一天天地少了,你别跟任何人闹别扭。你睁开眼看看。你和他玩一会儿,我把钓鱼竿送回屋去。”说着从她手中拿过钓鱼竿来。她睁眼抬头一看,已经躲不及了,大余已经走到面前。小童拿了鱼竿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跑向宿舍那边去了。
她看了小童的背影,心上说不出的难过。一天的快乐忽然变成寂寞了。大余已走到身边又不能不周旋,可是他那眼睛怎么那么愁苦和无情啊!
她虽说自从由宜良回来以后,没有和大余谈过话,却亦没有这样面对面站在一起过。她每次都是巧妙地躲过了。她或是找上个女孩子去说别的话,或是绕着走别的路。她总不能说见了面站在一起,不理人呀!
她从小童的话里觉出大余此来必不容易应付。他来头之凶猛必将她心上已经结疤的伤口重新揭开,令她重新淌血,受痛楚。她知道大余这一月来不得机会和她说话,今天必不肯把这时机轻易放过。她深知大余口才之犀利,用情之狂暴,不是容易抵抗的。但是她又知道自己已经不爱他了,而势在非抵抗不可!
大余靠近了她便说:“燕梅!我要求你同我走一走。”
“不!孟勤!”她两眼看了地下痛楚地说。”她心上已经觉到了极大的压力。她处境忽然奇窘。她便拿着小手绢儿,把两只手拼命的绞。她说:“不!孟勤!我今天累极了。我要回去休息。”
“你不能说这个话的!燕梅。你不能完全不给我一个机会。”他声调都变了。他一字一针扎在她心上。
“我没有什么机会可给呀!孟勤,你不用我给什么。反之,你要给我安静,你要放开我。你看不出我在养伤吗?你一下子就打击得我发昏。”
“机会就在眼前,燕梅。你不给我,我也要抓住。无论我从前怎么不了解你,我现在要用真心来了解你。无论我从前多么令你嫌恶,你得允许我试一试。燕梅!你不能不听一个犯人申诉,就下判决词!”
“我不懂你的话呀?你说的我不明白呀?你也太兴奋了,我今天也累了。你放我走罢,等下回你也安静了,再好好说。好罢,孟勤?再谈罢?”
“我是开门见山就说题目的。”他完全感觉得出来蔺燕梅是装不明白。他说:“你根本不需要我现在说一套序言。你躲我躲了将近一个月,你能在今天装不懂吗?燕梅,你就不能听一听我的申诉么?”
“我不配听这个的。孟勤!你不能这么折磨我。你好比是一个壮汉暴打一个小孩子。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不应该来压制我。孟勤,你放开我。世界上比我强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何苦认定我来欺负?”
“燕梅!”
“你不说了罢!你放我回去!我说不过你,我怕你!我知道你的心也知道你的感情,你的口才更是无敌的。”
“燕梅!”
“你就是什么都不顾,你也要想念我们从前的友谊。你凭了这些时的友谊也请原谅我,放开我这一条小鱼。吃下它又不当饱,弄死它也不是快乐。”
“燕梅!燕梅!”
“我已经说了最卑下,可怜的话。我已经放弃了抵抗向你求饶。这是哀求你放开我呀!我连一个女人最后的一步权利都不能保留么?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休息呀!”
“好罢。”他放低了声音说:“‘罗马也不是一天之内造出来的。’我今天依顺你,让你回去。至少我可以陪你走这一段路。你别用‘女人’这两个字,你看看你这身衣服,多么孩气,多么幼小!你也别相信你的决断,你需要人领道,你需要人保护。你又叫我失望,你又叫我惊奇。我失望你还是那个任性的脾气。我惊奇你变得这么坚决!可是无论失望还是惊奇,我都觉出你反常的地方,你反常,所以你才拒绝我的诊断同医疗。我不怪你,至少我觉得自己失职。”
这些话都是蔺燕梅最怕听的。她越怕听,他越那么巧就正说出来。她当然也有听了不服气的地方,比如“女人”两个字原是大余从前用来说她的,现在翻过来批评她,但是她不敢辩,她一死儿低头快走,希望快点走到。她又怕在同学眼前给这位圣人难堪,所以又不敢真走得太快。
大余继续说:“我过去恐怕被你错看作了一个无情的人。但是我想你应该明白我这一点的。我憎恶那种人,一天到晚把情感的事放在嘴边上随意不经心地乱说的。但是我现在让步了。我要低下头来学习。我要向你学习你不会再听见我斥责你女孩子脾气了。我要你的女孩子脾气来克化我,灌溉我。我也许是一株为霜雪冻僵了的枝条,但是你能把我暖过来。无论我是谁,即使是一个路人,只要你能力可以做到,你会掉头不顾么?我们现在倡导宽恕、慈悲、原宥。我们要鼓励人新生,我就是这么一个实例,我在你手里。你至少从今天起,万不可再不理我。你要容我常常向你求饶。”
蔺燕梅如同在受着酷刑,受着试探。余孟勤只是顺了思想所及在向她倾吐。语句中本来也不是有意地压迫她。不过这词令自然地有力,而在她一个有心人听来,便觉时而是威逼,时而是利诱。尤其那一句:“罗马也不是一天之内造起来的。”一句谚语,更令她觉得来日凶险犹多,而不禁心上怦怦作跳。
“其实你是做着一件违反自然。违反你自己心愿的事。”
他自信力是可怕地那么强。他一字一字慢慢地说:“你很清楚地知道你有一个感情,这个感情是你自己很珍贵地培植起来的。不幸它意外地受了一点伤损,于是你痛苦地打算把它埋葬掉。你不知道今年埋下去的也许是一粒小种子,明年长出来便是拔它不掉的一树刺心的荆枝!你不知道你应当起意把它埋掉。这完全是反常的。你更不知道你完全无需把它埋葬掉。你不能想到这点挫折,得到同情之后会变得十倍于那个份量的安慰同快乐。燕梅,你不能断章取义地解释我从前苛刻的论调。你明白我现在的用心。”
这话已经说得太露骨了。蔺燕梅不能再忍受。她便发怒了。她说:“我完全听不明白这话里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何以有权利来对我说这种活。我心里有什么事,你何必费心费力来猜?你不能这么缠我。我一定要快点躲开你了!”她说着便走快了。
余孟勤便默然陪了她走。快到南院时,他说:“燕梅。我一点也不怪你斥责我。我斥责别人惯了的,我明白那种心境。我也明白这种口气不是你素日温和的气质可能有的。你是需要休息了。我不能性急,我明天再来看你,你答应吗?”
蔺燕梅几时这样暴怒过?她快走到南院时自己已感觉到可耻。她觉得太不应当了。余孟勤这末尾几句又宽恕了她,她不觉热泪盈眶了。她只沉默地点了点头,泪珠儿更忍不住直落下来。她一言不发转身进去了。余孟勤也不禁黯然。他忽然恨造物何以不仁?硬在人生中起风波。
蔺燕梅低头急走,她盼望屋里没有人,好容她痛哭一场,把满心酸楚哭个痛快。她到了屋门口,看见锁开着,推门进去,却没有人,她便伏在枕上哀哀地痛哭起来了。
她从昨晚起始,尝到了一点爱情的甜味,得到了一点心上的温暖,这是她有生一来,十九年了,仅有的一个经验,虽然她还不知道那就是恋爱,但是她尝得出那滋味,那么细腻,那么缠绵,那么可留恋,于是令她在一种逃避心理下忘掉了余孟勤这方向她的情思债。她如果能够不碰上这债主,她的美梦还可维持得长久些。她一旦碰上了,她便只有打起精神,坚定意志来清算一下。清算一下诚然痛苦,诚然是把辛酸事一件件又温习过,但是只要她受得住,慢慢地再把创伤养好,她是还有资格来恋爱的。她不该想逃债,她于是措手不及被余孟勤着实地刑罚了一场!她怎么能忽视自己过去这一年多种在心上的情思?
她不见得是有心要躲避,但是朝了抵抗力最低的路走是人之常情。她不想见余孟勤是因为见了便不免有麻烦,有痛苦。如果他不原谅她和范宽湖的事固然会使她伤心,他原谅了她,更令她负疚难过。她是一事心灰万事心灰了。她躲避他,是怕见他。她不知道这是终究躲不过的,她完全没有想。
她到现在还没有想清楚,她只是痛苦。她并不希望哭清楚这道理,只希望从哭中求解脱。
她此刻只觉得自己不幸,她仿佛永远被不幸包围着。她不但为不幸所包围,她简直是不幸的化身,她已经把不幸加于范宽湖身上,她又要把不幸笼罩住余孟勤了。这两个人都是多么高贵的角色!而她的牺牲者偏要是不凡的人物才有资格做似的。
她又想到小童,她战栗了。小童是个好孩子。小童是山林中一只快乐的飞鸟。小童是水池里一条自在的游鱼。这条小鱼也许偶然到水面上吐个泡儿,这只鸟也许高兴由空中翻个身落下来。但是她决不得用她这有黑魔法咒过的手去招他。她将不免又残害了一个美丽的生命。
她不是又沾惹到小童了吗?她害怕起来了。她已经觉得到如果她和小童亲近下去,必将拖累了他。她决不忍这样。
她仿佛在幻梦中看见她自己落生的时候,有光明的天使祝福她,令她聪明美丽,又有一个狰狞的女巫也在祝告她,她令她愁苦不幸,并令她体内循环了一种毒液。这毒液使她娇媚,又使所有为她垂青的人遭罹灾殃。
她害了范宽湖连累上范宽怡,周体予,也间接害了她的好朋友梁崇槐。现在余孟勤又已是躲不过去,要遭遇不幸的了。将来便是小童!她不敢想了。
在大宴那次开会中他们是侥幸得到了胜利,如果变化得不如意岂不是将要连累了所有的好朋友,甚至先生们?
她想到这些,便觉得自己力量真是渺小,在不幸的魔手下,完全无法抵抗,简直是一个不足考虑的力量。她便觉得无限冤苦。她也要问上帝生下她来是作什么的了。
她当然想到中毒再深的人,在圣水里也可以洗净,遭际更不幸的人,在上帝的光里也可得平安。只有上帝是能容受得下一切的。何况她又始终未曾放弃作修女的念头。
不过她此刻心上似乎有一点更动了。这一点更动刚刚在心底发动,尚未翻腾上来。她已隐隐约约觉得有点声息。但是这更动此刻太微弱,还救不了她,徒令她更害怕。她经不起再多的变化。同时她又怕以后大余一天一天地去建造罗马。她想快跑,快点躲开。所以这抉择之困难,便紧紧地抓住了她哭昏了的神智。
人生里有甘旨在招她,可是也有前面这段艰苦的路要走。寺院里有无边的凄清岁月,但是也有马上可以到手的宁静。慢慢地她那躲开学校的意念又在心中占了上风了。她可以和修道士们结伴去滇南,披了道袍,面幕,编字典。在一个生疏的地方,那里没有人知道她是谁。而且,小童不是也赞成她去么? 那一件修女的长袍下罩了多少聪明秀美的女儿啊!西洋文学中那些令人神往的故事不谈,眼前她的阿姨便多么圣洁值得向往啊!她今日一切空虚的欢笑同难忍的酸辛,是一件也侵犯不到阿姨那样的女儿身上啊!她自己也只宜于那样生涯,她早走一天,便少给别人一点不幸。
她哭得疲倦了,刚要睡,听见脚步响,梁家姐妹回来了。她哭得太伤心,所以也没有心思拭去泪痕,于是令她们一进门便发现了。
“又是什么事了?燕梅!”梁崇槐忙跑过来偎在她身边哄她:“早上高高兴兴地出去,下午就哭着回来了?小童气你了?”
“你们都是些害人的东西。”梁崇榕用另一种方法来叫她止哭。她们三个人反正是轮流哭的,她便连她的妹妹也骂在一起说:“你上次哭一场就哭走了范宽湖一家三口儿。现在这个又不知道该害谁了。喏,蔺小姐又有倒霉的多情人写信来啦。看看解解闷罢!”说着便送过几封信来,又加上一句:“有什么人欺负你了,看完信告诉我这个大姐姐一声,大家想个妥当主意,别又随便牵扯上个名字,害了人!”
蔺燕梅听了,正打在心事上,便不说话。梁崇槐替她接过信来说。“一、二、三,三封。刚才听说来信了,我们两个赶了去,倒是替你跑了一趟。还是我念给你听罢?”
“完全是那种信?”她问。
“我看错不了。”梁崇榕在一边说:“你除了家信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信?这些信都是本市的,又都没有发信人姓名地址。”
蔺燕梅从前收到了不相识者的信件,多半是放在一边不看的。梁家姐妹的作风便不同,常常一看就看几遍。虽然一封也不回,却时常挑出好的来收存着。她们看不过蔺燕梅的习惯,便往往要来看。当然这种要别人信看的话,不大好出口,又怕蔺燕梅不愿泄露发信人的名字,便想出一个看法来,说是念给她听,一来二去的,成了惯例了。
但是今天蔺燕梅心境不同。她忽然觉得她有毒的生命岂止害了这几个著目的同学,她无心中更不知害苦了多少虫蚁。她的罪业是很深沉的了。她便说:“算了罢。今天不念了。”说完,自己又想:“放在一边算了,索性连信封都不拆,替发信的人做点好事。真的,这些热情的孩子们哪里知道情恋火之可怕,他们只见火焰美丽,在烧着玩呢!”
“你这种心就太狠。”梁崇槐拿了那三封信不舍得放。
“我怎么心狠?”她问。
“人家费了多少心血,写了一封自己以为是杰作的信,竟得不到你一看,这还不是心狠吗?”她说。
“你念完了,老是对外面讲。”蔺燕梅说。
“不讲就是了。”她一边说,便一边“嗤!”地一声扯开了一个信封。这封信写得长得要命,字体全向一边倒,虽是中文,却像英文那样斜着,又都挤在一堆。梁崇愧蹩着眉头念了几行,实在个个字都难认。便说:“这封信我没有办法念。”顺手便拆开第二封信来看。梁崇榕把这封她丢下的捡起来看
了看,也皱了眉头,说了声:“纸倒不错。”
“听着!”梁崇槐说:“这儿有一个胆大的了!”
“有什么奇怪?”她姐姐说:“一个学校三千多学生能不出几个胆大的?”
“你看!”蔺燕梅便坐起身来,一把把信抢过来说:“刚说光念信,不乱讲,就又高兴起来忘了。我不敢保你不对外人说,不给你念了,谢谢罢!”
梁崇槐手里没了信,也没办法念了,她就笑着去抢着拆第三封。蔺燕梅眼快也去抢,一下子给撕成两半。信纸扯破,落在地下,一看上面浓墨大笔地只几行字。两个人一个拿了一半信封笑。
梁崇榕在一边正弄头发,她使用手中梳子指了说:“这封不像情书,情书那只有几行的?”
“也许是一首诗呢?”她妹妹说:“让我慈悲一下,给凑起来看看。燕梅,把你那一半给我。”两个人就到桌上把信凑拢了来看。
“危赫澜神甫写得一笔好中国字呢!”梁崇槐喊。
梁崇榕听了奇怪便也过来看了,她说:“他告诉你明天有人去文山这是什么意思?要你转告谁?文山是在什么地方?”
蔺燕梅看了信一直没有说话。她本来正哭得伤心,已经下了个狠主意,未想到这个机会马上来了。她便如在这紧要关头受到旁人一推,顺势就直走下去不考虑了,她只淡淡地说:“文山在滇南。”一面又拿起信封细看。没有邮票。知道是今早自己没有去做礼拜,所以危赫澜神甫特地派人送来的。
“他告诉你有人去滇南干什么?他要你告诉谁?”梁崇槐问。
“我也不清楚。”她说。
两姐妹看了她不愿意说,就不再问了。
她拿了信,又倒在床上出了半天神,忽然问:“你们看我这会儿去找教务长找到找不到?”
“有什么事?”梁崇槐问。
“没有什么事。”她说:“问一声儿。”
“要找就可以到他家里试试。”梁崇榕说:“有什么事,明天礼拜一到办公室去找多好。”
“我也不想找他。”她说。
蔺燕梅看看她们听见自己说并不想去见教务长之后,不那么用眼打量她了,便在床上多躺了一会儿。又等了许久,她想:“这事若是归系主任办多好!他对我特别关切,我都不妨先斩后奏,走了再说!”想着便高兴自己主意之坚决就若无其事地坐到桌子前去写信。写了几封放在那里,忽然又想都撕掉。
但是怕令梁家姐妹起疑,便放在一本书里夹着。她考虑是发这些信还是不发。时间很紧迫了。她行动容易,而考虑这些事却难。
等了一会儿,凌希慧同乔倩垠来了。大家在一起闲谈,她想着自己的主意,又不能说出口,便不觉心酸起来,只顾用眼睛多注意这些好同学几眼,她要记住这些好同学的音容笑貌,也要记住这间屋子,这学校以便来日回忆时可以清楚些。
凌希慧她们是来找她们去吃点东西的。她想想一上午,早点之外,只吃了点饼,便不觉也饿了。三个人便收拾了一下,同她俩一起出来。她就把那本夹了信的书顺手带走。
她们本来打算去吃点甜食的,她提议去吃米线大王,她是想再看一看米线大王一家人。她们到了那里坐下吃东西,米线大王的母亲正好有事走出来,看见是蔺燕梅,便过来招呼。蔺燕梅也特别亲热地起来招呼,并且坚要老太太一起坐。
这位老太太自从蔺燕梅初来那一年,送了她那个大荷兰鼠蛋糕之后几天见到了蔺燕梅,便把她疼爱得不得了。今天蔺燕梅更是特别地在她面前柔顺,体贴。大家都替这老太太欢喜。老太太当然更是高兴。她说:“你们这些小姐们,多标致的人品儿,一个个儿地在这儿上什么学呀!难道就不要作人家了么?”
她们五个女孩子听了便只有笑,没法子说活儿。
老太太又说:“你们几个都好。也有那些在我们这儿吃东西的,自己找了主儿,亲热成那个神气,我就看不惯!女孩儿家地,就要人家给说媒才好。”说着就用眼打量着蔺燕梅,又用手去摩索她头发,把她羞得抬不起头来。
凌希慧就凑趣说:“老太太喜欢她就给她作个媒,多好!”
“我这副神气哪里像!”她说着又笑起来:“那里轮得到我来挣这个面子!可是活又说回来了,先生们,我是说你们的同学,常在我们这儿吃东西的,倒都看得起我。我倒要给留个神!那些规矩的先生们只和男朋友一起来,他们也要等媒人呢?”几句话说得连旁的桌子上的人都大笑起来了。
蔺燕梅爱这老太太,爱这里一切的空气,便不觉更没心绪,她想:“拿定了主意便快做!不能再留恋!”于是提议回宿舍。她们就告别了老太太一同走出来。蔺燕梅又说她要晚回来一步,去发信。于是那四个就先回宿舍了。
蔺燕梅的信是一封给大余,一封给伍宝笙同史宣文,还有一封给小童的。至于家信,她想以后再写。但是这三封她也不想发了。上次想做修女未成,已闹得满城风雨,这次再来就要做得爽利,快当。决不可又弄成笑话。
明天就有人走!多么大的引诱!根本不给她时间料理任何事情。她正好一切都不料理。如果料理起来,夜长梦多且不谈,又哪里料理得完!所以信也可以不必发。何况明天一早便走的好处最重要的便是免得碰上大余。
“那么小童呢?”她看了手中小童的那一封信,她想:“也是不发。”其实她也是怕见小童。小童是多么敏捷爽快地就钻进她的心坎儿里来了啊!她真不敢想,再和小童在一起几天会令她心境变成什么样子!她也许又在躲债了。但是无论如何她有一种很强地,为了小童好的念头,她不能再给小童带来不幸!她必须离开他!
她一路想着,便把三封信都撕了。她本是借口发信事实上是去教务长家里的。她把撕碎了的信顺便丢在路边上垃圾箱里。
走到教务长家,正好教务长没有出去。她便求见,说明了情形,告诉教务长她愿意担负滇南区的一个字典的编制,又说她和天主堂有关系此去有许多方便。最后说,明天就要走,她的消息也得的晚,所以以后进行时的指示,请学校方面用书面转达。
教务长晓得她在语音学,及印欧语系语文研究两门课上的成绩的,知道她定可胜任,便问了问其余的事料理好了没有?何以早也未听说。
她笑了一笑:“有什么可料理的呢?我在此地也没有家。走到哪里也是一样。”
教务长看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便答应了她,又叮嘱她一路上,及到了那边之后一切自己当心。并且常和学校中同学通信,不要一人在外失了联络。她—一应了。教务长便取出一张纸来,让她写了个志愿书。看她写好。收了,说:“那些表格都在办公室里,我们替你填罢。再有你留一个图章在同学那儿,每个月给你领津贴,替你寄,这工作还有点报酬的。”
她又笑了笑,点头答应,说:“我知道的。这还是我第一次挣钱呢!”说着便兴辞出来。教务长起身送她,她辞谢不过,便一同走出来。教务长说:“你在这里两年多的确改变不少了,长进不少了。初来时气派另是一样,现在什么都习惯得来,一切跟大家同学一样了。此去又是自己维持自己的生活,这都是进步!”
她听了心上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难过,惟怕眼圈红了被教务长看见便低了头。教务长又说:“前两天朱石樵去西藏也是一切都决定了才来见我。你们这些年轻人作风倒一样!有趣得很!有趣得很!”
说着走到门口,教务长再叮咛她珍重,说她父母都在国外,不要令老人家不放心,她鞠躬谢了。请教务长回去!自己便向学校走回来。
这已经一切决定了!她想想早上还同小童在铁岭庵山背后钓鱼呢。此刻已变化到这样!“你们这些年青人作风倒一样!”她多得意!把她同朱石樵比,多光荣啊!她听了教务长夸她进步的话,她想想自己确是进步了。够得上西南联大学生的传统了!她一直想着心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又走回南院来了。
她见已走到南院,心上便忙着打算下一步应当怎么办。她心上要想的事当然很多,但是她因为已经有了决定,反倒一点也不乱。她想;“有什么不了的事,留在一路火车上去想,先走了再说!”
她走到自己屋门口,见门锁着。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侧耳听听。梁家姐妹们都在对面楼上凌希慧屋里说笑呢。她想:“正好,趁空儿,收拾一下就走!”
她进屋,先看了一下。随手把盥洗用具,装在提包里。又带了几件平常穿的衣裳,又装了几本书,字典。又把挂着的合家欢相片也装进去。
等了一下,她又想:“铺盖带不带呢?留下的东西要不要整理一下呢?图书馆的书也要还,今天又是礼拜天。还有裁缝店那件大衣也没有改好呢!……。”不觉越想事情越多了。她便坐在床上想。随手又拿起一支铅笔来打算把想到的事记下来留给梁家姐妹,同伍宝笙代她办。
她想了半天,更觉得事情多,更觉得没法子托人办。于是无法下笔。
忽然,她自己笑了。对自己说:“走罢,燕梅。再想便走不脱了。这些衣服还用得着么?已经带得太多了。”她便猛然起来,反把提包中的衣服都给掏了出来,扔在床上。在屋内四处看了一下,反锁了门,竟自走了。
小童自从硬叫蔺燕梅陪大余说话后,自己拿了鱼竿送回屋一去,看见桌上有一个字条儿,是陆先生找他的。他便忙忙到陆先生住处去问是什么事。到了那里陆先生他们几位教授正在吃饭,看见他来了,问他吃过饭没有,他说玩了一上午还没有吃。陆先生便留他一起吃饭。
饭桌上,陆先生说:“下个星期,我把你调到大普吉研究所里去作一个星期的实验,也和你的毕业论文有关系。你吃过饭我再和你慢慢讲。”他听了又是新鲜事,又可以加入那边设备完善的试验室,哪里会不高兴!便快快把饭吃完,坐在一边等。
陆先生吃完了。便邀他到自己屋中详细给他解释实验的内容,又说:“有关系的记录,都在南区办公室里。你明天早上去那里先看一下,若是觉得有必要,就抄一点要紧的。明天下午就可以走了。”他听完了恨不得马上就去。陆先生偏留了他谈了许多话。直过了两个多钟头他才得一个机会告辞出来。
他一出了门就跑,一气跑到伍宝笙的屋子,把她喊出来,嬲着她取了生物系办公室的钥匙,一同去找记录看。
伍宝笙取了钥匙同他走,一边说:“我今天倒是访客不少,大余方才饭后来找我。他说燕梅变了态度,对他很冷淡,他难过得不得了,你说是怎么回事?”
小童说:“燕梅这个学期到今天为止,是第一次跟大余说话,你信不信?”
“我本来不会相信的,”她说:“若不是方才大余也是这么告诉我。”
“我觉得她这个脾气做事都有点不近人情了,今天还是我给大余找的一个机会。”小童便把早上回来后的情形说了一下:“他们的交情,哪能这样硬断得了?”
“我也觉得不会。”她说:“不过看大余那个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像是全无希望了的样子。我对他说:‘你的自信力哪儿去了?燕梅现在是伤心过度,慢慢地凭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什么女孩子不被你说得回心转意?’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方才我跟燕梅说话的时候,我还是自信心很强的。后来忽然觉得不对了。觉得她一旦有了新看法,我在她心上的地位就会突然改变。这不只是她的性情,也因为我们的友谊是一种中魔似的,催眠状态的。她当初到我身边来便是如醉如痴,猝然来的。今天魔法似乎烟消云散了。我再去试,不仅是徒然,而且有悖天理。’你说这话怪不怪?”
小童听了,半晌不出声,自己在想。这时他们走到生物系办公室了,伍宝笙便开门把那一大堆记录找给小童,又在一边帮他找重要的,找了半天, 小童却看不下去。他说:“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说大余的话中是不是很有点真理?”
“可是我没有资格说。”她回答。她的心也不在这些记录上:“凡是对她心意的推断我都没有资格评论,因为我有成见。我知道燕梅的秘密。这个当然谁也不能告诉,不过可以说,她是非常爱大余的。”
“她爱大余不爱,我不知道。”小童说:“从她对我说的话里看来,似乎是完全相反的意思。当然她在这时候所说的话,我也不去相信。总之,至少在她心上大余有重要的影响。这个也许是爱情,也许不是。大余那一句话说得很对。催眠状态之下的一切是靠不住的。他如果要燕梅爱他爱得扎实,他必需冒险先令她恢复自由神智,再从新建筑情感。我赞成大余认清这个道理,把他们的友谊先改成正常的再说。我看大余对燕梅的了解某些地方不及你,另一些地方又不及我。”
话说到这里,似乎继续不下去了。伍宝笙有伍宝笙的想法。小童也有小童的新认识。大凡人的思想,在起初总是很浑沌的。直到他有个机会一流露,便不觉忽然成了系统。虽然是从自己口中,笔下出来,也能令自己觉得新颖。这时就需要时间回味一下,凝固一下,来捉牢这一纵即逝的灵感。
他们两个人对这件事各有见地,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便是大余同蔺燕梅的关系,现在很不正常而他们又怂恿不得,那样必没有好结果。
小童是一向赞成顺了自然走的,他给自然取个名字叫“上帝”。所以他很后悔自己何以也是那么庸俗,不经心地硬给大余一个机会来同蔺燕梅谈话!这种揠苗助长的撮合是只有害事的,平时笑别人不懂心理,今天自己也犯了。
这件事以后只有听其自然。凡事皆有它成熟的时机,早不得也晚不得。他和蔺燕梅谈大余的事,是多余的举动。以后决不多事。他想着就定下心来抄那些数目字去了。
伍宝笙还在一边想她的心事。她想小童的话恐怕很有道理。她本来以为大余同蔺燕梅彼此的了解当然要胜过任何别人,那自然是鼓励大余不要灰心。现在大余自己已经失去信仰了。于是她的判断也就错误了。看去真了解她的恐怕还是小童。因为小童的话很中肯近情。说得也简捷了当,不似大余方才那么很乱。
她本来想,如果大余灰心了,她似乎可以不顾对蔺燕梅的诺言,而把她的梦,及梦醒时一句话告诉大余,让他明白一下。但是现在想法不同了。她忽然记起她从天主堂里把蔺燕梅接出来时,蔺燕梅说过,她就是不愿意大余知道这梦。
当然,她那时也许是怕大余会不原谅她,那么徒然把这女孩子的心事泄露出来是很难为情的。而现在她已经由大余那里知道他一切都同情她了,何以她仍旧给他一个钉子碰呢?这时候再鼓励大余,不是故意给蔺燕梅添麻烦吗?所以她仍得代蔺燕梅保守这点秘密,及她对镜子所许的愿,而不能说出口。
她自从把蔺燕梅接回来之后,一切态度皆有一个前提,就是认为蔺燕梅和余孟勤的感情一定要因此亲密起来。没想到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那么蔺燕梅心中便有了一部分是她不能了解的了。“可怕!”她想:“这孩子的心事我没有看到。她恐怕是还有那个傻主意在心里。她的阿姨到底见得深些。她若不是心上想去做修女,一了百了,她再不会舍下大余的!她从前那么爱他!”
她想到这里便猝然问小童道:“我昨天让你观察她想做修女的事,你跟她玩了一天,看出什么没有?”
小童抬起头来说:“倒看不出来。她现在心上一点也不糊涂了。很有主意的样子,不过在你告诉我留神这件事以前,我们倒可巧谈到她做修女的这个问题,因为我忍不住要问。”
“她怎么说呢?”她忙问。
“她不肯解释。”小童说。
“你早不说!”她大吃了一惊:“我看她又打主意要离开我们了。这就是她不理大余的原故。这么说她这个心一直未死?她当初是认真那么想的?”
“我的看法又不一样。”小童说:“我也说不出来。她不一定那么想做修女。她对我说过她的心事不是宗教的,是人生的。”
“你的话我也摸不清头脑。我反正是忽然不放心了。”她说。
“我自己也需要多想想。”小童说:“方才我决定以后多用脑,少开口。她的事,需要时间的因素。一切忙不得。我正好有个机会离开学校去大普吉一个礼拜,很可以给我多想想。这样好不好,你这两天多陪陪她?她的阿姨既然托付了你。咱们不能空研究,也要观察一下。”
“你什么时候去大普吉?”她说:“要不要咱们现在一块儿先去看看她?”
“我想这就走。”他说:“你去看她罢。我一见到她就不免多嘴。你告诉她我去大普吉了。回来给她带点那边园子里的花。”
“你跑了一上午的路了,下午又要走这一趟?”她说。她因为很怀疑自己的见解,颇希望小童帮忙。
“还是那句我的口头禅:这一点点路算什么。”小童说。不久他把要抄的数目字抄完了。两个人就走出办公室来。伍宝笙锁了门,看小童走了,自己一路想着,一路走回屋去。
她回到屋里想了一阵子,觉着固然是对蔺燕梅放心不下,可是也没有什么理由去盘问人家心事。既不能说是替大余讨口风,也不能冒冒失失地又问她做修女的事。她既然一直未再提这话,那么除了小童那种脾气,谁也没法开口问。
她只觉得对蔺燕梅有一种无法排解的关怀。自从她一入学,自己便担负起了这个照拂的责任。而为了余孟勤,她又没来由地去奔走。余孟勤现在那个沮丧的样子固然可怜,但是他当初何以那么欺凌人家?当初他完全不顾蔺燕梅有这么一位姐姐,今天为什么跑来向她诉苦?她决定不管余孟勤这一部分案子。
她在屋内闷坐了一会儿,看了几页书。忽然,又感觉一阵不宁。她似乎有去探视她妹妹一下的必要。“看余孟勤烦扰成那副神气,燕梅一定也很遇了一点困难。”她想。
过了一会儿,她心绪更紊乱起来了。她索性看不下书去了。她奇怪为什么一天到晚净是这种多烦忧的恋爱故事?连这么两个出众的角色也不例外?
她又想自己是个局外人,尚且不快如此。燕梅更不知道多么排解不开了。“就去和她倾心谈谈余孟勤的事有什么要紧?”她想:“我们姐妹俩谈谈,不会被余孟勤知道。省得他以为我在为他出力。”
她看看天色已黑下来了。她可以去找燕梅一同吃晚饭。如果得到机会,她决定要把这个问题问个清楚。 她走出屋来,觉得这晚上要变天。在院里站了一会儿,便又回去取了雨衣。她的雨衣还是那件乳白色敞领大衣式样的,不下雨也可以挡挡寒。她便拿来披在肩上,然后走出院来。
她看了看这件白衣服披在自己肩上,忽然又想到蔺燕梅要做学习修女的事。“这种白的长衣服披在身上是怪美的。”她想:“这个孩子做起事来,也许就是为了这种奇奇妙妙的理由。她为了文学史上一两件美丽的传说便可以做修女。她见了那位可爱的阿姨,也可以做修女。这种事发生在她身上一点也不奇怪。”
“那么小童恐怕未见到这一步。”她又恐慌了:“这个孩子的事没定准儿!她阿姨的话,不可不小心。她真要把我难缠死了!我今天找到她便再也不放她。一件件跟她问个清白!有什么话不能问的?”
她想着,已经走进南院。雨也稀稀落落有几点下来了。到了蔺燕梅屋门口,见门锁着。她看天已黑了,大概她们都吃饭去了。自己不如去吃过饭再来。于是翻身出来到文林街上去吃饭。她看看两三家小馆子,都没有梁家姐妹同蔺燕梅的影子,便只得自己把饭吃了。
饭吃过了,外面雨也大了起来。她想是就回去了明天再看燕梅来呢,还是现在再去一趟。她站在饭馆子门口一阵阵被风吹过来的小雨珠扑在脸上凉飕飕儿地,檐下滴水也从石阶上溅起来,打湿了鞋袜。
她想了想:“既然来了,就去找她。万一她们还没有回来,就在她屋门口等她一会儿。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见她,若是空回去也是无法排遣这个心绪。晚上也没法子睡觉!”主意一定,便迈步走出来,大雨倾在身上。她急忙又跑回南院去了。
门仍是锁着。幸喜等得时间还不长, 梁家姐妹一块回来了。
“怎么,燕梅没在家?让你久等了?”梁崇榕一边开门一边说。
“怎么?燕梅没有跟你们一块出去?”她也惊奇地问:“我在这儿等她一会儿了。今天不知道怎么这么想见她。”
她们三个人进了屋,开了电灯,一边脱雨衣,一边抖去头发上的水。梁崇榕就又说:“奇怪,她会到什么地方去了,崇槐。是不是吃过米线以后一直没看见她?对了,她说是发信去的。”
“发信哪发得了这么久?”她妹妹说:“她今天有点怪。宝笙,今天她早上高高兴兴换了衣服,一大早就找小童钓鱼去了。下午我们回来,却看见她一个人在床上哭。”
“她哭来着?”伍宝笙说:“我就是为这件事来找她。那时候是不是下午两三点钟的样子?”
“你知道的?”梁崇槐说:“小童跟她吵嘴了?”
“没有跟小童吵嘴。”伍宝笙说。她不愿意把话岔开讲大余的事。她说:“我光是忽然心上惦记她,忍不住要来看看她。你们说说她的情形,她哭的时候说了些什么来着?”
“崇槐。”梁崇榕说:“你觉得怎么样?我看宝笙比我们知道得多些。告诉告诉她看?”
“对。”她妹妹就对伍宝笙说:“我们也是一天到晚留心她,可是总看不出个道理来。她近来说话有头无尾的也不止一天了。她心里一定有事,不过我们一点也寻思不出来。”
“她今天还有一件事奇怪。”梁崇榕说:“平政街天主堂的危赫澜神甫给她来了一封信。我们问她什么原故,她说不知道。”
伍宝笙这一惊不小,她忙说:“信呢?你们知道是什么信不知道?可不得了!”
“真的吗?”她说:“崇槐,你快找找!信我们都看了。只几句话,说明天一早教会里有人去文山,特为通知她,叫她去告诉人。”
梁崇槐已经把信找到。伍宝笙手都抖了,接过来看。她说:“真的!这可要命了!信纸怎么撕成两半了?她不愿意看?”
“不是,”梁崇榕说:“那是崇槐以为又是那些男同学的信,两个人一抢,就扯了。”
“她愿意看得很呢!”崇槐说:“她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崇榕,她后来问了一句什么话来着?对了,她问那会儿如果要去见教务长,到什么地方去找。”
“够了!够了!”伍宝笙说:“还是小童料得对!告诉你们,燕梅一定是去平政街了。她明天一定去文山了!去文山编那个教育部的字典了。”
“怎么能?”梁崇榕说:“没有见她说这个?再说也不能铺盖衣裳都不带?”
伍宝笙便看了看她床上,一切整齐如常,不过多着一叠儿衣裳。心上也奇怪,随手把衣裳翻翻,那件绿绸雨衣也在。听听外面雨势正大。便抽出雨衣在手,心上想想她此刻到底在什么地方。又猛见雨衣领上还有已经紫了未洗退的血迹,想起小童描述的她在车上痛哭的情景。这个女儿竟自如此不幸!如此自苦。不觉心酸,真要落泪。
她又忽然想到一件事,便抬头去墙上探望那张合家欢照相中蔺燕梅还在国外的父母。呀!相片取下了!
“燕梅走了!燕梅走了!她真走了!”她惊叫起来,用手直往墙上指点。她又看见桌上一枝铅笔压了一张白纸。心上更想到她走时心意坚决之可怕。她觉得浑身都抖了。梁家姐妹也慌了起来。看了墙上平时挂相片的地方,心上同那墙一样空了一片。
她们忙去搜看蔺燕梅的东西。提包不见了!伍宝笙心跳都停了。再看,盥洗用具,字典,也全不见了。
“她只带这一点点东西!”伍宝笙说;“好心狠的孩子!”
“衣服也不够呀。”梁崇榕说。
“衣服?”伍宝笙说着,忙冲到她床前,把床下箱子抽出来一看。一切衣服全叠得好好地满满一箱子。她如突然疯了似的,眼光也散了,她连着说:“完了!完了!这可不得了了!”
她一面披雨衣,一面说:“她那个傻主意又回来了!这些衣服她用不着了呀!大余这个没福气的东西!单单在这时候逼了她一下!我告诉你们,现在她是不是已经进了修道院都说不定!我今天要去拼一下,再耽误不得了。崇槐,把她那件雨衣递给我。我不管,一我要把她硬拖回来!”她说着便往外走。
门一开,“哗!哗!”的雨声马上大起来。一阵急风夹着骤雨迎面吹来。三个人都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雨呀!宝笙!”梁崇槐喊。但是伍宝笙已经冲下楼梯去了。耳中只听见她下到院子中第一步便踏在泥上一个水坑里,拍!的一声水声。大雨声里,浓密的树叶下,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也看不见她的人影了!
伍宝笙还没有走出南院操场头发已经被水湿透,雨便顺了脖子往脊背上流。她只有裹紧了领口,仍是赶着走。脚下的水顺了衣裾湿上来,绊着了腿很是走不快。
她到了文林街上,只能看见路灯远远的,一盏一盏在街心里明亮,街上全没有一个行路人。店铺的门口虽冷清清的有些灯光却空自照在店窗外急淌的檐溜上。地上的石板冲洗得白惨惨的,雨点落在街面上的流水中打起水花,喷起小水泡沫。
一路上全没有一处可以躲了雨走,她便只得沿了街边的墙,不管脚下踏在什么垃圾上,往前一步高一步低地抢。
文林街快到小吉坡的地方,路灯特别亮,照见小吉坡弄堂里还洁净些,她便半滑半跑地顺了小吉坡一口气冲到玉龙堆。
这里地势低了,水不但是自每一个坡上流下来,并且还从石板缝里冒上来,她两脚都没在水里,每一步踏下去都把水溅起来冰凉凉地打到膝盖那么高。她等于是淌河那样到了青云街同丁字坡口。
青云街地势更低,一眼看过去,汹汹涌涌,竟起了波涛,她便在大雨中不觉怔住了。呆了一下,她看只有决定不走青云街,就忙忙赶上了丁字坡,这坡口上完全没有灯,路又陡。她一步跨大了,便再也踏不稳,直滑下来。手中抱了蔺燕梅的雨衣,又不能放,便扑地倒了。磕得膝盖腿胫生痛。可怜!她哪有心顾到自己,又敏捷地站起来再走,没想到坡边的土崩了一大块,横在路上,她紧跟着又被倒下来的零乱蔓草绊倒,弄得一手一脸的黄泥。
她再扶了地下站了起来,可不敢快走了,一步一步踏了泥土上去,拐过了弯,又有路灯了。逆了下山的水上去,心上恨不得能飞,脚下却快不起来。两个大跤跌得痛澈心脾,再加上着急,不觉热泪直流。泪水,迎了暴急的大雨点,在脸上汇合起来往下淌,把脸上跌跤弄上的黄泥,冲成泥水,滴在雨衣前胸上,黄了一大片,再往下染。
她爬完丁字坡,到了北门街,这里好走了,就咬紧了牙,不顾身上多冷,多痛,极快地赶到了圆通街口。她到了圆通街,心上好过了一点,前面不远便是平政街了。可是她那紧张已经到了极点的神经却又添了个疑团:“如果已经晚了呢?”她不禁祷告出声来:“燕梅!燕梅!你等姐姐一步,你千万等姐姐一步!你这个主意行不得哟!你不是那里边的人呀!”这时雷声在天上隆隆滚滚,也不知道是允许还是拒绝,她不觉又仰首向天祝祷。
迎面有一辆汽车,亮着两只耀眼的灯,轮上“沙!沙!”地溅着水花飞驰过来。大雨映在车灯里一片雪白,斜着一条条,疾刺下来,如锐利发光的无数小匕首尖刀。她被照得眼也花了,便只有躲一躲。她的白雨衣也照得发亮,被风吹得压在胸前,身后的又吹得乱战。她如花的,雪白的脸上,蒙了披散着的黑丝发,发上晶晶的是水珠。
车里坐着两位阔老,中间夹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姨太太。三个人都看见伍宝笙。一位阔老说:“这是谁家的女孩子?”另一位说:“蛮年青的呢!”那位姨太大就撅着嘴说:“还漂亮得很呢!”两位听了就大笑起来。车子急驰而过,把路面的水直送到伍宝笙脸上。车中三个人虽然都不便再说什么了,却皆为方才大雨里车灯下,一瞥的女儿身影所喑哑,心上作闷,半晌没有说话。
伍宝笙终于到了平政街了,一个落雷正打在街心,闪电里现出天主堂那个金字黑木牌来,她便直奔过去。门是开着的,她便向里走,闪电之后,一条街的电灯全熄了,她只见教堂那五彩玻璃的长长窗子里,烛光十分明亮。
这正是晚祷的时候,修女们正循了教士的祷词,一递一句地和着。伍宝笙便向教堂跑,她想:“只要到了教堂,便可见到分晓。”她直扑过去,上了石阶,里面唱圣诗了。她站在大门中间,两眼为金紫辉煌的神龛所眩迷,心灵被颂词歌声所拦阻,教堂中的一切,上面拱起的窗框,穹顶,地下跪成一行行的修女同她们的披幕,皆强迫她走不进去,她呆在那里了。
修女们的默祷如低喘,如叹息。修女们的衣服如有千斤重,把她们在地上压成一片,抬不起头来。她们衣饰上那苦十字像,那数珠,在跪下,起来,起来,跪下所发出的窣窣声,都像是站在她与蔺燕梅之间的障物,如石城,如防河,如碉堡,如弓矢,令她不能越过,而蔺燕梅是包围在那禁城之中了。
她既然意识到了这宗教的力量,她便忽然变成斗败了的武士。她方才一度过分紧张的奔驰所致的困倦,便在此刻向她袭来。湿透了的衣衫,冻僵了的肢体,昏眩,疼痛的头脑,一齐迸发,爆裂。她眼前的神龛,烛火,道袍,石柱,一切一切,开始不稳定,开始要动,要旋转了。她想要闭上眼,其实她在寻到蔺燕梅之前,是不肯闭上眼的。但是她实在很难再支持了。她倚了门柱,身子矮下来,往下溜。
这时,修女们都已就坐。上面披了白衣,身前身后绣了红底金十字的主教正从讲经台上走下来。她一眼看见教堂当中走道上出现了两个行动的身影。两个身影厮并着走向前去。一个没有穿道袍!
“燕梅!”她想,她脱口喊出了。她挣扎起最后一点气力,她像从血管中挤出最后一滴血那样;从喉咙中进出她这一个最亲爱的名字。她喊:“燕梅!燕梅你回来呀!”
她的生命,期望,热诚,似乎都随了这一声喊飞出了她的身壳奔向前去,追上她的燕梅,而把她的身体无足轻重地遗留在后面。于是她那倚在门框上的身肢,便如突然被抽去了骨骼,软痪地滑在地上,无声息,无生命的了。
教堂中的安静当然受了打扰,但是由于她声音之清越、圣洁,又令修女们,连主教在内,并不觉得陌生,而只感到关怀。
她昏过去不知多久,才微微醒转来,她是被燕梅的阿姨从身后抱着,还是坐在教堂门口地下,前面是蔺燕梅满脸泪水跪在地上看了她哭。她此刻觉得自己体气是真虚弱到了极点了,这雨水,这寒冷,方才来时一路上全然不顾的,现在真正征服了她。但是她心头尚有一口气,她一定要再进一步,然后才容自己昏厥过去,不打算再醒转来。
她颤巍巍地举起手中紧紧抓着的雨衣,对蔺燕梅说:“雨衣!喏,燕梅,跟姐姐回去!燕梅,咱们回去!”说完真的又昏过去了。
身背后的阿姨悲怆得扶她不住,把脸伏在她肩上哭。四围站着的修女也索性哭出声来了,蔺燕梅抓紧了她冰凉的两手贴在自己脸上,哭倒在她怀里,她如失去神志那样哭喊。“带来了雨衣!啊!姐姐!我的好姐姐啊!”
站在这个眼泪圈儿外边的丁主教,稳住了他那特别高大的身躯,闭上了那特别有深思的双眼,心中默想:“这蔺燕梅还是一个血色鲜丽的人间儿女,不是将要从我手中接取学习修道的白色面幕的人啊!她的监誓保护人,也只有这个招呼她回去的姐姐有资格做!”他想着便没有说什么,只令几位修女好好招呼着把伍宝笙送到寝室去安息。晚祷之后本该是蔺燕梅受幕的仪式的。现在就当然是散了。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在屋中,蔺燕梅同她的阿姨守着伍宝笙也絮絮软软地谈了一夜。蔺燕梅打定主意做修女,去文山县天主堂中一边学习一边作工作的心,本来如渐渐吹胀了的一个气球,一下午,晚上已经胀到极点不由自己再想其他的事了。这时听到了伍宝笙一声“回来罢!”的呼唤,便如刺进了一枚尖锐的针,炸碎了。
她披心沥胆地对她的好姐姐诉出心底蕴结不解的心事,她天明之后是一定要走的了,这眼前每一分钟都要用来作向姐姐报答厚爱之用。她再没有一句不能告诉姐姐的话。伍宝笙希望听她谈大余,她却谈小童。从她的话里,很可听出来,大余对她是惊羡,小童对她是亲爱。她说:“你看,姐姐,我的事情他关怀得很,我的心境,他明白得到家,最叫我感动的是我几次心情激动不能支持的时候,当时总得他宽解,事后他又都一桩桩地,清楚记在心上。他是个令人觉得亲爱,了解的温和角色,你说是不是?”
最后她说:“姐姐,人生实在甜蜜,又实在可怕!美丽的景物,常常令人心疼地就忽然幻灭了。小童真是个好孩子,我爱他,可是我不敢多见他,我要快走。我走了他当然想我,可是去作点可以传得久远的事,是他赞成的。他又说过,大家都会修养自己的话,分别了,相忆起来,也是含笑地。让他含笑地想着我罢,他又说过一切感情的事都需要时间的,让我躲开,给他一点时间,等到他懂得我的情感时,姐姐,你叫他来找我。这一点点路在他不算什么的。”这几个“他”,她说得好亲切,又好得意哟!
伍宝笙把她抱在胸前,听她说。自己两眼看了逐渐发白的窗口,天快亮了,雨快晴了。
蔺燕梅又说。“昆明的情形大复杂了。姐姐,大余既去找过你,你当然知道了。现在,走到这一步,天明之后,昆明我更没有法子呆下去。一切的事托给你。姐姐放我走了罢?”
伍宝笙捧起她的脸来端详了一阵,说:“姐姐过后把你的衣服给你寄去。你今天带了这件雨衣走,就算是答应了姐姐不再起心改装了。答应么?”
蔺燕梅感激得紧紧伏在伍宝笙的身上,她们慢慢地疲乏了起来,正想睡去,但是时候已经到了。阿姨便不准伍宝笙送她上车,只自己帮着蔺燕梅整顿好,送了她同那些教堂中人去火车站。回来之后下午才把伍宝笙送回学校去。蔺燕梅那时候在滇越路车上,顺了红河上游的峡谷南下,不知已经到多远的地方了。
未央歌十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
这天是十一月底的一个早上,伍宝笙,大余,同小童正在文林街一家皮匠铺里看皮匠为大余补个小提箱。皮匠手慢,大余心急,伍宝笙同小童好不费力地在劝解。
文林街上道边的树随着旱季起始的无休无静的燥风,正在摇曳,摆去它们今年的落叶。蔺燕梅已经离开昆明两个多月,将近三个月了。
几天来,在协助大余整顿行装及作一切远行准备之时,伍宝笙心上一直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当然,这次偏偏该是大余代表学校到滇南麻栗坡去慰劳驻防国军,同时她自己也确想有个人去那边顺便看望一下蔺燕梅,因为虽说她常有信来,信中每次都叙及在那边一切如何适意,工作进行如何顺利,这个作姐姐的人,总愿意有人去把真情看视一下才能放心。但是,在伍宝笙的心底,她不高兴由余孟勤去做这件事。
这时候滇南吃紧,防车云集,昆明民气激昂得很,学生们又整个儿把心放在滇南的时势上去了。余孟勤一手组织了学校中的后援会,这次代表学校的劳军大任当然也就落在他肩上。再说以他观察力之敏锐,接纳朋友态度之真烈,此去必能找到后援会工作之目标,回来必可给同学们一个工作上之指导。
但是伍宝笙怎么能在这个滇南吃紧的时候不想她在滇南要冲文山县作语言工作的妹妹?滇南语言工作此时当然是分外要紧,鉴于缅甸的失败,滇西之被侵,感于那边工作之不彻底,无准备,及现在滇南方面,亡羊补牢犹不为晚,这是小童的想法。伍宝笙自有她免不掉的女孩儿家心理。她希望能有一个人去把她妹妹带回来。她既不能不这么想,她就觉得余孟勤不是那个合适的人。
她正想得出神,大余又对皮匠发起脾气来。她忙看时,这回原来怨不得大余,这个皮匠也是吓昏了,眼看完工了,他又把一只锁给钉倒了个儿。大余的箱子本来又破,他又是一向用东西不经心的人,箱子总是装得太满,每次上锁时都是用大力压上的。这只锁不知道已经重新装过几回了,现在四个钉子眼儿都撑得挺大,一下子给钉倒了,眼看又要重来,不由得大余不气。伍宝笙被惊醒了,她就赶忙来劝。小童说:“没有用,有大余在这儿,什么毛病也出得来!”就起身把大余推出门去。他说:“你先回屋去把要带的东西检出来堆在床上,然后到后援会讲你的演去。等你回来,我们准把箱子给你送到屋里,装好!这有多大小的事?急成这样!没有箱子,打个小包袱也走了!”伍宝笙笑着看他把大余撵走。心上觉得小童很妙。再看小童来帮着皮匠起下锁来在钉锁处先加上一块皮子,准备另钉锁。皮匠工作果然顺利起来。她就又想起她的心事来。
她想;大余这个脾气,到了文山,见着蔺燕梅,又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他去找她有什么用呢?”她想:“他做什么事都这么能干,单单对于女人心理这么一窍不通!还是研究了这些年心理,又写论文的人呢!事到临头,整个儿糊涂了!”
她当然知道大余同蔺燕梅多么不合适,但是她自己也是一个女孩子怎么好开口!她当然看得清楚,但是大余人家本人还似乎热心得很呢,她那能插什么嘴?
她想想大余那派严正不可轻侮的岸然气象,心上暗暗地又笑了。她想:“女人眼里的英雄都是不久长的。她们在前台看了你落泪,或是在神坛前为你的说教所倾倒;那都是暂时的事。哪里用得了几时,还不就一下子钻到你心坎儿里去了!管你是大将军,大学者,大圣贤,她只把你当作小绵羊,小黄莺,小蜜蜂儿来爱。
“你想把她推到前台去欣赏你的艺术,你的演技吗!那简直可以说是做不到。她偏要恋在后台,看你化妆,看你念词,等候你在掌声里退下来,向她诉说你多么得意。她要做你的后合主任。
“在一个后台主任的地位,她容许你说最狂暴无耻的骄言。她相信你比一切别的演员高明,至少,相信你有独到之处。自古以来,哪个大政客,大演说家在太太面前装得住他的幌子?又哪个不在太太面前拼命吹牛,吹得跟一只蛤蟆那么膨胀了肚子?
“大余想把燕梅推到前台会永远当听众。那怎么成?那样女孩子的特点和好处岂不都抹煞了?燕梅的情形怎么样,先不去说,一个柔柔软软的女孩子如果受到了这种冷酷的待遇,那一定前台也不呆了!你英雄你的去;你圣贤你的去。你不爱我就一切都算完。不怨我嚜!你用不着我,我呆着干嘛!”
伍宝笙揣摹着蔺燕梅的心情,也不觉依了她那种口吻,自已在那里痴痴地想,想得又疼爱,又好笑起来。她想来想去不觉把一种自己从来没有过的心情移植到心上来了。她觉得蔺燕梅完全有道理。于是也似随着执扭起来,她想:“本来是女孩子嚜!我们就是这个样儿!你们爱爱不爱!”一句话拗了口,她就笑出声儿来。
小童抬起头问她独自个儿笑什么?一个不留神,扶着箱子的手挨了笨皮匠一锤,疼得“哎呀!”叫了起来。
“你这个孩子讨了个老大便宜呢!”她仍是带着笑在想:“挨一锤我还不想饶你。这么个蔺燕梅就会一下子伏伏贴贴依上你的心房!瞧你这份儿乱七八糟的神气,衣服从没穿得体面过一天,头发永远不曾梳好过!你这份儿手艺真是不差呀!怎么偏打正着的就体贴上了她的心?”
蔺燕梅临走时在天主堂里告诉她的一段机密活儿到此刻她尚未对小童说起过。她当然无从起头儿,一面也是见小童那份儿不在乎,大模大样儿不着急的神气,她气不过。再说,事情也还不到时候。不过她一见到小童就不免想起蔺燕梅临走时说那句话的神气。那天她听蔺燕梅细细地讲了去滇南工作的决心之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就问:“我不高兴听这一半儿心了。”她说着就用手指头点了蔺燕梅的胸口:“我要听听那一半儿。你这个狠心是从哪儿下的?这么大的一个学校,这么些男同学,就没有一个儿留得住你的人的么?你这孩子就完全没有一点儿恋爱?听你口气,竟似个事业心盖过一切的样子!你不先说明白这个谜儿,我再也不听你讲下去!”
蔺燕梅的回话也妙,她竟痛快得很,大有:“此心属谁已定,不问他意下如何,我是打定了主意了。”的意思。她顽皮地挨上了姐姐的脸来说:“我当然有恋爱,我爱定了一个人,一个你也爱的人!”
伍宝笙想到这里,那蔺燕梅的一幅神气就又活现在眼前了。那一对美丽的眼睛好不娇媚,狡猾,又得意哟!她想羞她,又不忍得。她就说:“我又爱了谁来?我爱的还不是你这个傻孩子!”
“是‘那’个傻孩子。”蔺燕梅说:“不是‘这’个傻孩子!”
“这回我可羞她了!”伍宝笙现在想:“真是的,听听这口气!这竟自认做是一对儿了呢!女孩儿大了,够了年龄,哪里还用人操心!可是小童也妙,他又偏和别人不同。看他那神气,老大不客气的,就似当作自己人了!
“蔺燕梅去了文山,学校里就如同丢了一件宝贝似的。他呢,从大普吉带了花儿回来,听见这话,仿佛认为当然,如同她是去上课了一样,果然如蔺燕梅所说,是个高高兴兴地想念他的人。人人听了这件事才去查地图,找文山县到底在什么地方。他开口就说:‘文山?好地方!开化三七,就是那一块好风水!’就像他俩心心相印,商量就了的。”
她想到这里就忍不住问小童一句:“小童,你看大余这回去麻栗坡能不能把燕梅接回来?
“接回来?”他奇怪了,“才几个月,半不拉了地接回来算是干什么?”
一下子,他倒把伍宝笙弄得没有话了。她搭讪着说:“大余想了她这许久,他见到她,不求她回来,还由她在那儿干什么?不对,我是说,你看大余求得转她的心来不?”
“是这个意思哟!”小童叹了口气说,“事隔几个月,她恐怕更想得透澈了!这个恐怕没有希望了。”
“不过见了面,见了旧时人,到底又有不同呀!”
“我这么说罢,”小童便放开了手下扶着的箱子:“燕梅仿佛是害了一场病,现在已经快健康了。大余此去,大概是最后一剂药。服下这剂药去,她就好全了,病就整个儿离开她了。我看大余心上也没有十分信念。他自己大概还不明白。”
“可是他说起来时,那个见她的信念强得很呢!”
“人心还不都是这样,”小童说:“‘差一口,不丢手’。他哪能不走这末了儿一步呢。这也是大余的最后一剂药。他也许吃下这药,心眼儿上也开豁了。也许在别处成功,燕梅那边的一段儿也就结束了!”
小童闲闲说来,却正道中了伍宝笙心上一句话。她仿佛也早觉出这个结局,只是不及小童这句话来得明快。她心上当然头绪有点繁扰不清,也难怪她一个女孩子如此。无论如何,她也明白,大余此行不似一个起头儿,倒像是一个煞尾。
伍宝笙本想乘此就把蔺燕梅临走的一段话交待了的,继而一想,到底还不是时候,大余又正待去看她,小童又像不用说也明白了似的,又只得重新捺住了。她想只有任蔺燕梅留在文山,但愿那边局势稳定,令文化工作者可以从容工作。这时侯箱子既已钉好,他俩便去北院为大余理东西。看了大余的行装自然又谈到这个题目上去。她说:“我倒也同意你的话了。你看燕梅这个人生活中变化是不是真多!”
“不但多,而且快呢!”小童说。
“我也正要说!”她接着说:“快!简直太快!”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小童说;“如同上一位讲得快的教授的课一样,上帝把许多人排在一班上。有人资质不够,跟不上,就落下了。那资质好的,虽然赶得紧,倒也希望先生讲得快,好在同一个学年里,多学一点东西呢!”
“你说燕梅怎么样?”
“她天生是要经历这许多的。”他说:“天份高本来是件苦差。你想,你比别人多从上帝那儿得了些能力,你不多做 点事难道推给能力低的人做?她现在才算是考了个月考,将来事情还多得很呢!我们大家都应该又小心,又害怕,又快乐又兴奋。谁也不要浪费一点天赋,死的那一天,由后人去结账去。她明天是什么样子,谁知道!也许在学问,事业方面有成就,也许是留下一个动人的故事给后人做教训。都不错。如果只是一个平常出风头,聪明好看的女孩子。过了几年,没人知道了。那才可惜,那才叫做糟蹋材料呢!”说到这里,再也没得谈了。两个人想想大余此去,不觉黯然。
真的,他们俩不但替大余整理好行装,简直把大余此行中这一方面的命运也都排算定了!大余还去试什么呢?但是大余那边终不免去试。第二天他们同许多同学送大余上了车,搬上去慰劳品,祝他一路顺风,早日回来。学校中后援会自有人负责依了他留下的方针办事。他行色好不壮观!
伍宝笙看大余上了车,她心下忽然可怜起他来。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见车开了,不禁滴了几滴同情之泪。她觉得大余真是个不幸的人。他不该受到这么个不幸的结果。他没有过失呀!可是阴错阳差的就把他的幸福夺去了!他用情很专一,他为人正真可佩。他是个好男子,但是他在情爱上却只得如此落魄!她真怜惜他。她希望能说得他明白转来。但是大余此刻的心情下,她能说什么呢!她只有眼泪盈盈地看着他去接受这最后一剂苦药!
她同大余同窗六年,她见到大余的苦功,她了解大余之为人,她敬佩大余之存心,志向。她知道大余永远会是如此一个君子人,在学校为长兄来领导弟妹,在国家为柱石,为忠仆。她眼中未曾见大余有过错,但是今天之事,谁又曾有过错?
大余岂但没有过错!他是从来只有辛劳,而没有酬赏同快乐呵!
伍宝笙心里热烈地爱着这一校兄弟姐妹。她看个个儿都俊秀真诚而可爱。谁也没有过错。她心中又缠绵地怜惜这位校中功臣,因为她心上这一本历史最长远,最完全。只是这赤心热血的男儿遭遇太不公了,她不忍责怪任何人,却又无从谢酬这忠心任事的兄长。
大余在眼前时,她无法劝说。大余既走,她也不能追了去。她心上忽忽不乐,随了大家回到学校来,又帮忙小童为大余整理了一阵文件。只是漫无心绪地。
她回到屋里,不知怎么安排这颗心才好。随手拿起一枝笔来,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乱画。也不知画了多久,自己看了一眼,竟全是“余孟勤,孟勤”几个字,大余的名字。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她想大余见到蔺燕梅之后真不知要狼狈到什么情状。她心上不忍起来,便手下如风也似地写了一封信去安慰大余。一古脑儿把想到的好话儿全灌到信中去了。写完也不敢再看一遍,便贴了邮票封了信,写上蔺燕梅地址,由她转交。她不知道自己都写了些什么。她只想令此信在他将要走到的难关前解救他。大余如果去见蔺燕梅,便必收到这信。她用心如此周到犹觉不足以尽劝慰大余的责任。她带了信,便出来去发。
她精神恢复了,胸中积闷倾吐了;便步伐轻快地一直走到了文林街上,刚刚巧在那邮筒前遇见了史宣文。史宣文一把将她拦住。说:“什么事?我的孩子,这么兴冲冲地?”
“发封信呀!”她说:“也问!”
“也得看是什么信!”她说。
这下子可把伍宝笙窘住了。她想:“史宣文怎么能明白呢!”她便不肯把信拿出来。
史宣文说:“算了,不跟你为难,八成儿是那么一回子事了!我闭上眼,你把信丢邮筒去罢!发了信,咱们去玩儿。”说着真闭上了眼。
伍宝笙恨得牙痒痒地,没奈何,只有把信发了再讲。没想到史宣文偷偷儿把眼睛眯开了一条缝,见她真要发,便开话道:“真在我闭眼睛时候发?这倒有文章了!”
伍宝座不服气,就把信封给她看了,说:“说罢!这个尖嘴利舌的!有什么犯罪的?”
“余孟勤?”她看了诧异地端详伍宝笙的脸:“才送上车,信就追去了!这还了得!明天不怕人也追去呢!”
伍宝笙被她看得抬不起头来。她当然可以谎说是一点余孟勤忘了的公事,但是她尊重自己一心纯洁的情感,她不愿说假话,她便说:“算了!我不发它,撕了完事!”说着便真要撕。
史宣文一把抢过信来,代她丢进邮筒去,看她羞成那副可怜神气,倒也不忍说什么玩笑话了。她只说:“饶了姐姐这一遭儿了罢!真当了姐姐撕了这封信,还叫我以后怎么做人……”伍宝笙心上感激她,嘴里哪说得出话来,两个人就厮并着走下去了。
余孟勤两天之后到了开远,本该是一天的路程的,无奈一路军运繁忙,只有耽搁。他还是与军部中人同行,那些普通客车沿运抛在小站上的更不知有多少。在开远会见了驻防的长官,便得到优待,等不多两天便有军用汽车送他走新修好的军用公路往麻栗坡去。
军用公路近得多,但是也走不快,路上挤满了各部份的车辆,部队。他一路已开始了慰劳工作同讲演,慢慢地过了马者哨,平远街,马塘,一路全是在深山中走,虽然是冬月里,滇南亚热带的风还是闷人得很。他工作很兴奋,精神振作起来,很给人许多感动的印象。
马塘之后,虽然还在山里,但是地势平坦了些。押车的军官便命令驾驶兵更绕到一条轻便公路上去,这条支路是离开文山县城直取麻栗坡的。路上车辆既少,没用一天,到了。
他到了地方才知道驻军数目之庞大,分布地区之宽广,及许多因为军事秘密关系从前不得清楚的情形。于是在劳军例公之余整夜在计划以后切合需要的工作方针。在那边不觉耽搁很久。
回来的路上,他便不肯再搭军车了。他步行回来,与运输驮马队同行。一路多看看。足足走了一个星期,才到了文山县。
在文山县,他算结束了此行任务,第一件事就是去天主堂找蔺燕梅。他满脑尚在回想麻栗坡之行,完全准备不出该说什么话来。
文山县大主教堂比昆明的还要高大,体面。灰色的磨石围墙,矗高的钟楼从墙外看见,大门里宽大的一片草地,铺满了一个整齐的院落,把修道院同教堂分开。大余便进去问蔺燕梅。
门房到里边修道院的门口找出个中年妇人来。这女人再问清楚了大余的姓名,来历,又打量了他半天,自己点着头进去了。
大余站在院中等候,许久不见出来。他背了手在青草地上散步。这天是个极明朗可爱的日子。青天上的白云照耀得人眼也花。白云朵朵流放着银色光泽,又仿佛透明,又仿佛是发光体。文山县是个围在山峰中间的县治,他在这教堂院里的草地中能由墙上看见环绕的群山,却看不见墙外的文山县。他来滇南这许多日子,这是等一次意识到身在天涯异地了。他不但觉出昆明是在千里云山外,甚至觉得文山县,麻栗坡,马者哨……都不在眼前。这里是个神仙去处,是个偶然机缘凑巧可以拦入的胜境,而不是个可以寻来的地方。想想看,远在这天南的教寺里竟藏着一位旧相识!
他心上虽说怡悦,却又有点茫然,他觉得自己不是桃源中人,而且来得也如武陵渔夫,心上全无准备,也许终以俗客被逐。他完全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境,又不敢把自己仓促想到的许多事,如接了蔺燕梅便一同回去等等,认为可能办到。他心上同时也有点不宁。
那个中年妇人又若有所思地走出来了。看见她手中拿了一件信封也似的东西,他立刻知道见不到蔺燕梅了。他一颗心倒似落了地一样反而平静了,迎了上去,问个究竟。看看蔺燕梅交待些什么话。
他手中拿的果然是一封信,他也不及思量,只见是昆明寄来的,字迹好不熟稳,顺眼!他一时想不起是谁来,信封上也没有落款,但他却有一种见了亲人似的那样感觉。那个妇人说:“蔺小姐随了几位修道下乡去了。临走交待下你家来了,便把这封信转给你家。”
大余半信半疑地问了一句:“她走了几天了?信交给谁转的?”
“信交给另外一位修道收着的。”她说:“走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说着转身走进去了。
大余听了觉得自己才问了两句,她倒回答了三句。各人心上明白,他也不打算再问了,便慢慢拿了信度出大门来。
这信封上的笔迹他认出来了。他忽然一阵觉得感激,更觉出自己是单身远在滇南了,蔺燕梅既未见到,在这天涯与他为伴的只得这一封信了。于是他便紧紧地抓住这封信,把这信看得分外宝贵。
他想了一下。走回旅店去看罢,有点等不得。在路上走着看罢,不大像样子。“何不就在这教堂前的一片草地上看了?”他忽然这样想,便翻身又走进教堂前院落中来。
他立在那里看完了信,不觉眼眶中滚出了热泪。他怕被人看见,就忙着再走出来,一路上忍不住连着看了几遍,完全两眼不在路上,磕磕碰碰,撞回旅店来,他身材又高大,长衫又肥,引得一路上的人都驻足看他,他全然不觉。他一直走到自己的屋子里,倒在木板床上,又一气读了几遍。
当然最令他感到慰安的是伍宝笙给了他几年来之辛劳以最得体最公允的称赞,使他第一次切实地知道自己不孤独。令他如此感动的是伍宝笙之用心,她竟会为他预料到这心境最纤弱的危机,而赶来拯救。因为她如此见义勇为,乃令他深刻地了解这行动后面的出众的仁慈,与绝大的勇气。她的评论同鼓励在他心上是有多么大的力量哟!除了她,这个和自己同学最久,爱校心最契合的人,又有谁有资格,有热诚,有思量会把这样一封信预先寄到这里来等候他!
在这所有的理解之外,他心底又涌出一脉甘美温暖的泉流。他是想像力极强的人,他怎能不在脑中绘出伍宝笙寄这信时的神情!下面写的日子又正是自己动身的那一天!
一个女孩儿的称赞抵得多少歌功颂德的碑石啊!又何况是伍宝笙的!他一幕一幕地回想起伍宝笙来,他逐渐清楚地承认了今日一信绝非偶然!他暗自庆幸在伍宝笙面前未曾走错一步,他更感激有她这么个人儿用她的慧心妙目,留神,监督了自己这些年!他觉得伍宝笙真娴静,真聪明,真慈蔼,她说的话真中肯,真温和。换而言之,赞许伍宝笙等于嘉许自己;他觉得自己真值得领受这些好语句;自己是真不错,真难得啊!
男人们如余孟勤这种,他们的心理也真怪。他的功绩自有其客观的评价,而他不重视,倒是伍宝笙一封信令他重新在心理上站稳了脚!
女孩子们用的字汇多特别!她们的口气就会那么和婉,衬托出的情意就那么细致,渲染出的风韵就那么温柔!
大余这颗失望的心,本来在见不到蔺燕梅时已经冷却将近濒危,竟忽然被伍宝笙一封信暖和过来,而融化了。他一时心上充满了对苍天的感恩,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向是个刚愎的性子,对于上苍也屈不了膝来,他乃手足无措。他想如果今天没有伍宝鉴这一封信这许多不测的变化皆为摧毁他的利兵;学校中的念死书运动,蔺燕梅的去呈贡,冯新衔的书,及这次南下一行……。现在呢,阴霾散尽,恶梦清醒,上帝仍是慈悲的。一切曾令梦魂惊散的变化如今皆退为回忆中的珍宝了。他感激之余,心上犹有余悸。但是晴好的大气,终于又照临他来了。他想这许多波折终于为他曲演尽致这么一个好收场。
他举首北望昆明,仿佛那里有伍宝笙含笑立在云端招他回去,回去在她这天使手中领受他应有的谴责,极温和的谴责,和酬赏,最快意的酬赏!
他立刻收拾起行装,一天也不愿耽搁,快赋归来。第二天便到了开远。他身体如一个蒙赦的功臣,他心灵如一个初痊的病者。他来寻蔺燕梅时本如受罚来作一件将功折罪的事,而这事是他自量其力,做也做不好的。现在他想:“是谁来罚我如此呢?”可笑不?竟是他自己,他自己的天性!再也没有别人来如此罚他!他本来认为已经走到这无可奈何之一步,眼前是山穷水尽绝无生理了。哪知生机便从此开始,惭愧!夙根低微,竟不能预见!
到了开远,他便拍了一个电报,通知昆明他将回来了。他把电文拟好之时,自己犹豫了一下:是拍给谁呢?后援会?当初来时,同学们到车站相送是常情,现在难道还要大家来接不成?于是他那严峻的脸上不觉流露出一个极其温和的笑来,他竟写上了伍宝笙的名字,把电报发了出去。
车子北上一路无阻,只见沿路一列一列兵车等着南下。他数着沿途站名,心上快乐多得盛不下,脸上溢出笑来,心思和火车赛快,一天功夫,到了昆明了。
昆明铁路进站有一个慢弯,一个弯才转到一半,他早望见月台上亭亭玉立的伍宝笙来接他。更可喜的是她竟独自一个人来接他!他下了车走近她身边,她才发现,她轻轻喊出的一声“孟勤”里有多少欢悦啊!
她顺手帮助他拿了几件轻的东西,他呢,一手提了那个破皮箱,一手护了她从人丛里走出车站来。两个人一时都没有适当的话说。等到走在街上了。他口气带着得意说:“车子现在很不准时的。宝笙,你怎么就来接了?”
“接得巧不好吗?”她听出他如何得意,轻轻地说:“一次接不着,再来一次,就是了。”顺手给了他个更大的得意!
他们两个人就在金碧路的冠生园吃了晚饭,一同回学校。大余几天来心上已不知积了多少自己认为重要,或是有趣的话要待向伍宝笙倾吐,她却似忽然羞涩了,变得很沉默又很闪躲。她和信中神情竟似两样,却又和素日也两样。大余一片心情,直无个交待处。伍宝笙自己也理会不出来是一种什么心意,她想难道是后悔写了那一封信么?她又明知道不是。这天她接了大余回校之后倒不及协助大余动身时那样接近他了。
转眼间,又到了学校放寒假的时候,这多事的一年在学期之末尾也逐渐显出了终了时的沉寂。正像旱季末尾时的昆明的天气,风驰云卷之后,大气又自缓缓地澄清了。对了这爽心悦目的气象,有心人自会体验到一种肃穆,安详的快乐心境。
昆明旱季的天气确实给人许多误觉,比如说,近在城郊便是“五百里滇池”,而人们被干裂皮肤的燥风一吹,竟自以为是置身沙漠之中!他们一方面忘了滇池一方面又眼看城中这个在雨季中那么明净的翠湖也会旱浅得见了泥底,怎么能不悲哀呢?
旱季的风无休止地吹起来时,一切绿油油的野草便都先干萎了,再灰蒙了。它穿山越岭一路掠索而去时,河水不流了,湖水蒸干了,城市中的屋宇全成了干柴的架子,随时准备失火,四乡里行路的贩夫驮马永远是疲惫的。
干旱在亚热带之威炎是在酷热之上啊!何必用热?只是干燥同强风便可以从世界上取走生命。
昆明四周是山,在旱季里空气中永远不能静落的扬尘,令人永远不能看清山色的妍致。铁峰庵所居的长虫山从北蜿蜒而来便伸到新校舍北边,离得近了,山势既劲拔,花纹,颜色又夺目,在旱季的燥风中人们不能看远,便把整个儿的爱心都堆向它身上。等到纷扰困惑的局势渡过,人心逐渐沉静下来,大气也澄滤得清明了。才慢慢看到天边上原来远远地还有更雄厚俊秀的那么一片,若隐若现,天青月白,烟薄云淡的重叠山峦。这俏丽的铁峰庵一片景致正是那一带远山怀抱中的笑靥睡婴。而那庄淑静雅的慈母平时正是不大显现。
在这恬静的结尾场面里,风势已经渐渐收煞,那些为燥风吹干了的眸子,望了这温柔低顾的远山,便恢复了如露水的清明。那些坚苦挣扎渡过这旱季的人心,便暂时得以松弛一下,准备迎接下一年将到的,复苏的雨季。
余孟勤的快乐的心上感到了慰劳时,他也感觉到疲倦了。他罕有的懒洋洋的心境颇为他培养了一些柔和的情愫。这时暮春的阵雨便或早或晚地洒落下来,润泽了龟裂的土地,灌满了干浅的溪流,也在他血液中增加了新鲜的生命力。伍宝笙是不是那新活力的来源,他自己既是那么珍密不宣,谁也就都不便说破。
这年的暑假是他得硕士学位的时候了,他忙碌之余,还要常常去赴师长们的请宴。因为校中先生们早已把他当作平辈来结交了。
五月末尾的一天,他在顾一白先生家里接受一个非正式学术讨论会的邀请,来作主讲人。会后的聚餐上,他们有一席又快乐又激动的谈话。
这天聚会的有金先生,陆先生,女生舍监赵先生,还有些别的教授们。那位在他们讨论时为他们在厨下忙碌菜肴的顾太太,此时就一变而为谈话中心人物。主妇们常有这种本领;不消什么启承转合的体例,三两句就把话题转到儿女心情上。
虽说她的谈话不大讲求文笔章法,她那开头的一句倒也回顾到多少回目以前,正如春云出岫,舒展而来,令人不觉兀突。
她明知余孟勤和伍宝笙近来多么亲呢,却依了妇人家一种爱探寻的心理,总要找个机会问问明白。今天大家谈话兴致既如此好,伍宝笙又不在场,这缘法岂可错过!她第一话便这样起头儿:“你这个学问,孟勤,先生们早给你一百分了。可是这一百分又当不得饱,又解不得闷。你这个实施方面,依我说就不及格。”。
几位先生听出话里有话,又正待找些轻松的事情谈一谈,便都看了大余一齐笑了起来。
顾太太为大余夹了些菜放在他碗里,就又说:“你若是强辩,认为哲学也当得了饱也解得了闷,我就得连你的老师也骂在一道儿。我断不容你们这样去害人。”
说到这里,在座的老师们都没有风头了。更只得看了她笑。她呢,装做不见,瞥了她丈夫一眼,放下筷子,轻轻掠了下鬓边细发,笑一笑说:“坐在这里,你们让我怎么能不想起去年天天到我家来的蔺燕梅!谁知道叫你这个书呆子三两下给气到天边儿上当尼姑子去了!你们害人不害人罢,夜夜里叫我梦见她就放心不下!
“有没有这种木头人儿似的男人呢?两个人见了面就光谈文学谈哲理!你凭心说一句吧,眼看学问成就,学位到手,你身边差这么个人儿,是不是觉得不完全?”
听的人心里当然马上都浮起了伍宝笙的影子,但是因为彼此间不曾谈过这件事,就都且含笑不开口。余孟勤自己更是被一种快慰的回顾在胸腔体腹中回肠荡气地,闹得好不开怀,嘴里却又说不出话来。
顾太太又追问了他一句。顾先生却接过代他口答说:“燕梅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们这一位是打定了主意作学问的,他又不怕一辈子独身,那有什么办法!”
余孟勤却被这一句挤出真情话来了。他笑着说:“我才真怕独身呢!可是不能叫女孩子们爱,又有什么办法呢!”
“罪过!”顾太太接口便说:“这一句护身法咒儿又不知道要去害什么人了!哪个女孩子不爱惜你这个傻汉子!谁不在下死劲给你帮忙,人家伍宝笙几乎把命送掉,半夜三更,冒着大雨,把蔺燕梅从出家的边边儿上抢救下来,不是为你,是为谁?哪里想到你这个没福的去到文山,连个确实消息也不等,就转身回来了!”
余孟勤笑着说:“就是上西天,真佛不肯见,也只有空手回来呀!这件事没办好,燕梅的几位保护人,陆先生就在这儿,连上全校的人,谁不把我骂了个臭死。我哪儿又愿意!”
谈到这里,大家不觉静默了一下。陆先生便看了看金先生说:“这个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见孟勤?这是怎么个理?”
余孟勤便解释道:“她也许是知道我要去文山了,先躲了出去,也许是人在那儿不想见我,到现在谁也不清楚。我本人可是一点儿也不怪她,想想我从前那个脾气,那种说话的声口,再加上给她找的那些麻烦,她怎么再敢理我!她小小年纪,用心真叫我佩服,我感激她,她真有见识,替我想得周到;替我也免了一场难堪。我明知是接不她回来的,她何必多此一见!”
“这几句话说得又情份挺重的;”顾太太说:“听着又叫人可怜,不知道伍宝笙去车站接她妹妹的,却接了你单身一个人口来,心上恨你不恨?”
“多多讨饶就是了!”金先生大笑起来说:“孟勤那头儿得罪了燕梅,这头儿也对不起她这位热心的好姐姐。伍宝笙肯帮你这个忙,真是破格赏脸,你要算独邀宠幸了!”
“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顾先生一句话到了嘴边,忽然又收回去了,大家也没有听清他的。
“我趁现在还不算晚的时候,警告你一句!”顾太太说:“既然提到了人家伍宝笙,我警告你,这位可是咱们这儿拔尖的人品了,你要是委屈了她,看我饶你!”
大余忙陪笑说:“不敢!我看从来没有人站在我这边儿说话,我只有处处陪小心,少说话,多磕头了。”
“人家女孩子要你厚着脸皮去磕头!”她说:“你去给我告诉她,就说是我说的,这个书呆子说了什么话叫她不趁心,做了什么事叫她厌烦,让她找到我这儿来哭,我给做主!”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当晚余孟勤得了一场欢喜,眼见这件事人人站在自己这边,兴辞回来,一路上便想去见伍宝笙,单恨时间已经太晚,夜里按捺不下的快活,嘴角上带了笑睡着了。
这种快乐是传染的。客人散了之后,顾一白先生顽皮诞脸地看了今天兴致这么高的太太说:“你知道么?太太,今天饭桌上我一句话差点出口,又缩回来了!”
顾太太便停了手中收拾桌子的事,走过来问:“又是什么话?”
“我想到‘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难保’这话了,你看……”他说。
顾太太嫌他诞脸,又不带正经,便打断她的话,不理他:“我想是什么大事呢,就没有好话说!”
“太太,太太,”他追过去:“这话里有个道理呀,想那作媒的女儿必是看得起这个人,才肯出力。她在中间这么左右一说合,耳朵里装满了甜蜜的话,眼里见了那份苦相思的神气,怎么能忍得住不把自己给送上了呢!”
顾太太心上气他那个腔调,再看了他起劲的样子,又不忍多斥责他。望望女儿小芸在里间屋里睡得好好儿地,房东家的人也都安歇了,料想不致被人看见,这才容许他靠近身来,并且赏了一个夺他魂魄的笑。
顾先生既然把这一个愉快的题目又提了出来,他便不许顾太太忙着收拾桌子。他七手八脚地随便盖上些碟子,防夜里老鼠闹,便要谢顾太太一日操劳。顾太太说:“瞧你弄得这些声响!看把小芸闹醒了,又不得清静!”嘴里虽这么说,见他势不肯叫自己今晚洗出这些碗碟了,也就只得依顺了他。
顾先生偏不住嘴,他又说:“盖盖菜碗,弄点声响,却比洗他们声音小呢,再说又可以休息得早。”顾太太听了,不说什么,自己在心里骂一声:“这个性急的!”不觉忽然羞涩起来,仿佛今晚的一席话叫自己也很荡漾,心上跳得那么扑腾腾地。
第二天一早余孟勤带了笑从梦中醒来,失魂落魄地找了伍宝笙一天,傍晚才在校园中水池畔看到她。她手中拿了三封信在看。他靠过去见三封信是桑荫宅,蔡仲勉,薛令超的。伍宝笙快乐地对他说:“快一年了,一封信也不见,一点消息也没有。军邮通了,三封信就在一天齐齐收到!”
他心上有事。他当然高兴看见伍宝笙这么开怀地笑,但是话题不对,他接不上来,只是不出声儿地笑了看着她。隔了清冽的池水,对岸玫瑰花枝上,正妍妍地开了今春的玫瑰。
伍宝笙看他眼睛闪闪有光对了自己死钉着,“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怎么不明白这个人的心里在打主意!她有点害怕,就忙说闲话:“你看,孟勤。这三个孩子都随军到了印度却彼此不知消息,一齐到我这儿来打听,好玩不好玩?我像是他们的家,所以平安快乐的消息就先传到我这儿来。他们彼此还惦念着呢!”
“你就是这些人的家。”余孟勤也随着说了一句。他因此一句话又勾起了一个意念,不觉自己喃喃地道:“你是大家的伍宝笙,所以我不敢独自多亲近你。这是咱们这个学校的校风啊。你不见对岸那一丛玫瑰么?”
伍宝笙怎么会没见这丛玫瑰!她坐在临水的草地上,正看了对面岸上的花,身前水中的影。她觉得余孟勤挨在她身后也坐了下来,她便在水中自己影子的肩上看见了他。她听见这话却不回答只回头一笑。衬了对岸的花枝直映入余孟勤的心里。
余孟勤记得她许多如此美丽的影子;从前学校在北方的时候,他们入学初遇,后来到了昆明,她在这色泽特别富丽的山城中,为湖山的灵魂,为云霞的良侣。比在北方时多了个悦目的背景,相得益彰。那年暑假赴夏令会,他和顾先生由山上走下来时所看见湖水中游泳的身型更是鲜明得永世也不能忘记。如今又背了花丛绿叶,近在身边一笑,一下子把她这一串儿影子都牵动得复活了。
但是这个影子是不可侵犯的。是温柔又庄严的。她是慈爱的牧羊人,这学校里有如许可爱的小羊要仰求她的爱抚。她是圣洁的女神只容俗人远远瞻仰的。他说的:“不敢独自多亲近”的话,是真实情形。
余孟勤坐在她身边,心上胡思乱想,眼里看了她娴静平和的样子,自惭不如。但是昨天在顾家所体会到的意思,及一夜来所下的决心迫使他非开口不可。他想自己是一向修炼、苦行的人,尚且一度动情,难道伍宝笙竟天生地不受情思骚扰么?于是他便问:“宝笙,我觉得你很奇怪。你诧异不?”
“我奇怪?”她莫名其妙了:“我觉得我很正常。”
“就是说你正常。”他笑了:“正常得奇怪。”
“这是什么话!”她笑了。
“我心上奇怪,你这个人的感情这么平静!”他说:“你从来不受任何心事干扰?你从来没有动过情?”
“你怎么能忽然问我这个?”她说:“我可以不回答你的。”
“你知道,”他说:“我在燕梅走后,很惭愧,我发过誓永远不准再动情。现在真觉得我太不如你了!”
“这个话你也不用告诉我。我又没问你。”她说着别转了头:“你根本不配动情。你就没有资格谈动情。”
“你生气了!”他笑着说:“我可不怕你生气。你知道么,昨天在顾家,顾太太说,如果我把你惹生气了,有她呢!所以我就不怕你!”
“你胡说!”她装着生气,却噗哧笑了出来:“她闲了没事找话说也找不到我身上。”
“她不是闲得慌,她百忙之中找出时间来谈的,完全谈得是你。”
“你替我谢谢她。”
“她说你这个人不完全,他说学问当不得饱,解不了闷。说你差个恋爱,就不像个完全的女孩子。”
“我怎么差个恋爱?”她说;“我爱我的小宝贝们。我爱他们大家,我爱我们年青的诗人桑荫宅,我爱朴实的薛令超、蔡仲勉,我还爱小童,他比你强得多,我的心更在这池水的那边,玫瑰花丛里,我要随了这流水沿了横断山脉下到滇南文山县去和我妹妹作伴。这些话你也懂?”她说着就吻了手中那三封信一下。
“我懂,我还知道得多一点。”他说。
“你若是懂,今天也不是这个样子了。还是请顾太太多教你一点罢。大概她看你不成材,去年一年没有教出来。说真话,你去文山县就不是合适的人选。你是圣人,是怪物,你才是不完全的呢,我们这些平常人都有恋爱。我骂了你了,你去告诉顾太太吧!”
余孟勤看了她在眼前这个娇痴的神气,忍不得要爱。他们虽然近来很接近,但是他一来胆怯,二来伍宝笙的态度也难捉摸得很,他不敢造次。
“还差一点呢!”他说:“顾太太要等到闹翻了才出头收拾,现在你又没有真气,何况又是误会。”
“误会什么?”她说。
“我也没有说我是去文山县的合适人选。”
“那你劳军之后为什么不一直回来呢?”
“我是去取一封信的呀!”他说着便从身旁取出那封信来,也吻了一下。
这封信的事,伍宝笙再也未敢提起过。她讳莫如深的。一下子看见了,脸上飞红起来,双颊烧得火热,她伸手就抢,一下子被余孟勤把她的手捉住。
她软了,手便抽不回来,余孟勤两眼询问似的看了她,把她看得低下头去。他便吻在她手上,她抽回手来,余孟勤便偎上她圆滑的肩头。
她便躲他了。她低得几乎听不出来那样说:“这是什么意思,我真生气了!”
“真生气了?”他也轻轻地说:“你说过,我凭三寸不烂之舌,什么女孩子说不得她心转?我要不要试试?”
“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轻狂哟!这个人!”她说。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是轻狂。”他试着用手揽了她:“是实心人,口笨。”
伍宝笙忙着闪躲,她斥责他:“你!你!疯了!叫人看见!”
他早吻在鬓边,听见这话,就说:“没有人。”便吻在唇上。
她就忽然整个瘫痪了。她紧闭了双眼。漆黑的睫毛覆在如雪的双颊上,她紧紧地靠在他的胸前,她悠悠地如同魂魄离了躯壳,她身体便显得虚弱极了,软绵绵地把脸贴在他的肩窝下。他用力把她压在双臂中。过了一会,他抬起感谢的眼光望了已经澄清了的昆明雨季蔚蓝的天,低头用腮颊来缓缓地揉擦伍宝笙的头发。
余孟勤本来没有狐臭的。伍宝笙竟如在梦幻错觉中忽然由他身上嗅到一股体臭。她忽然醒了,就如同逢遇旧友那样,嗅着幻觉的狐臭一任自己留恋在他胸前。
池水映了他们的影子便闪烁着愉快的微波。一阵小风掠过了他们直升上空际,这穹苍,这天地,如同为他们而设的快乐舞台。对岸怒放的玫瑰花便显示出从来未有的娇妍。今年该是一个欢乐无扰的年度了!伍宝笙同余孟勤这天在花前订了婚。当年大考之后,学期结束,他们结婚了。
未央歌尾声
十七
“且纵歌声穿山去,埋此心情青松底,常栖息。”
——吕黛
到了民国三十二年暑假毕业式之后,学校里这些挺秀的角色们就差不多都快零散完了。虽然没有了他们,可以减少许多惊险的场面,但是校园中也就平添了一种寂寞的空气。
话说回来,人事哪儿有这么裁剪得整齐的!学校里学生的数目逐年增多,英俊的人才随处可见。春风桃李,正是人间一乐境,歌吹弦诵,又是建国的摇篮。随便举一个例,去年小童从宜良回来,在南院门口向凌、乔两位叙述事变时,旁边窃听的那一位,现在不又是红得发紫的角色了么?正和校园中的玫瑰一样,每年呈显及时花朵,又何用我们来发什么闲愁!
当然,这一时际会之中,人物是太轩昂不凡了,即如第二流的角色,傅信禅、周体予之辈,也都有他们不可磨灭的特色,宋捷军、邝晋元等亦作了些事业。站不住脚、半途他去的范宽湖、范宽怡兄妹,又何易多得!所以盖住了后起的新绿,不能在校园中吐秀。
何况留在学校的史宣文、冯新衔正传递了往日的风范,散见在山城附近的宴取中,凌希慧,乔倩垠,梁崇榕,梁崇槐,沈葭,更令人时时回顾那些全盛时代的丽影。
这一笔账,清清楚楚地记在新校舍外火化院里,幻莲师父的心上。
这天西山华亭寺的履善和尚下山来找他闲谈,两人烹起一壶上好的十里香名茶,坐在柏树荫下,横论这几年校中风云变幻。二人谈到会心处,便相顾笑乐一阵。
幻莲因为身离学校近了,又常和学生们往来,眼光便全在学校之中。履善远居山上,看法自有不同。他说:“这个看来竟像个起头,不像个结束。不见这些学生渐渐都毕业,分散到社会上去了么?他们今日爱校,明日爱人,今日是尽心为校风,明日协力为国誉。我们只消静观就是了。”
幻莲听了点头。眼见庭院寂静,日暖生烟,手掌大的厚树叶,偶而团团转着落下一两片,阶前的花,鲜红艳紫迎了阳光,欣欣向荣,不觉心上怡悦,坐在那里,竟睡着了。
这天伍宝笙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正是生物系主任陆先生。伍宝笙婚后依然作着生物系的助教。余孟勤毕了业,校中讲席之外,兼在哲学丛书编辑委员会中工作。两夫妇高高兴兴地迎了陆先生到客厅坐下。
原来本年度发放边区作生物采集研究的学生名单又要决定了。他特地到伍宝笙这里来商量。
伍宝笙当然也觉得留下童孝贤在系内做事很好。他们同班毕业的人以他成绩最为出色。但是野外工作,谁又有他来得熟稔,便一力主张派他出去一年,再调回学校来。当下就如此决定了。
陆先生走后,他们两夫妇送客回来,伍宝笙便披衣准备出去。她笑着对她的丈夫说:“孟勤,我一年来一件心事,今天才有个交代!”
余孟勤想问,她用手轻轻掩了他的口,不准说话。不过答应回来讲给他听。她就独自出得门来,穿过北院走向城墙缺口,直来寻小童。没想就在城墙缺口外边路旁竹篱笆下,见到小童正和小贞官儿在说话,手里抱了一双白母鸡。这里是小贞官儿外婆家。
她走近他们身边,听得小童说:“只管这一回,下回不管了。”
她笑了一笑,问:“小童,又是什么事?”
原来小童帮她们用草棍儿给母鸡穿鼻孔,为得免母鸡抱蛋,瘦损了斤两。小贞官儿外婆家没有男丁,一个老嬷嬷捉那鸡不住。小童却说:“这一类的许多办法都该打倒。母鸡天生要孵蛋。这样太缺德。”
伍宝笙含笑听了,心中暗暗点头。等他完了事,便邀他一同走走,两个人就并肩沿了小路直走下围城这个坡来。她在路上缓缓谈起了去边境作野外工作的事。那个工作的中心站大概设在车里,工作分区则一直向东伸到马关。问他愿不愿意。
他说:“当然愿意,是不是陆先生把名单给你看了?”
“岂止看了。”她说:“你这个美缺是我一力给要下来的。你知道马关在什么地方?”
“我的区域是马关?”他说:“那不是正在文山下面?”
“怎么样?”她笑一笑说:“可是有条件的。去一年就回来,陆先生本待留下你在系里的。我看你几年只得些短程的机会,特地用这个条件放你去一趟。我们觉得那里有几种植物可以制橡皮,你去找点来看看。”
“你猜怎么样!”小童快乐地说:“陆先生不派,我自己也去了!大余上次回来就告诉了我一件秘密!”
“他说什么?”伍宝笙奇怪起来:“你也真变了,居然能守秘密!”
“你知道,”他小声说了几句然后道:“所以,这是军事秘密。我喜欢它的性质近看是战争的,远看却是和平的。我本来就该去。你知道我旅行的本领!这下子一举两得!我已经把我的兔子同鸽子都送给小贞官儿了。你就知道大余的话说过以后,我早打定了主意。”
“好!”伍宝笙发个狠说:“他也有事瞒我呢!待我回去问他!”说着又笑了。她问:“既然军队中也用得着你,你是不是要穿军服了?要不要告诉陆先生一下?”
“还是不说好。”他说:“再说两不妨碍。”
“小童!”她停了一下,这么叫他一声。
“什么事?”
“一举三得呢!”她说:“你知道不知道?”
他们这时已经走上小山。右边看见火化院的庙墙同莲花池一周的苍柏,左边是新校舍的外垣,两个人找一块软软的草地坐了下来。伍宝笙便把蔺燕梅临走的一段心事交待了。末尾她说:“还是你那句老话,这一点点路在你不算什么。”
小童听了之后,羞得低下头去。看了自己两只脚在拨弄地上的小草。伍宝笙不知怎地,也十分羞涩。他们静坐在那里,听了一阵远处松林的风啸,谁也没有谈话。
忽然伍宝笙看了小童破皮鞋中的一双脚,仍是几年来的老脾气,光裸着没有穿袜子。她笑了,拍一拍他的肩膀说:“看看你这一双脚,不久也该学着穿穿袜子了!”
他笑了一笑,忽然心上觉出年龄陡然长了几岁。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两肩上也有了那么一种挑担似的重量。这重量歇在肩上,又压在心上,那么体贴,那么可爱,那么拢脱不掉地诱导起一种责任感来。
他们仰看青天里,风吹云卷,四野泉水淙淙。正对面的铁峰山上,去年蔺燕梅谈滇南好风光的地方,将将飘过一抹白云,挂在山尖,拖成轻淡的一片雾。
尾声
我的歌唱完了。我的心也闲了。我伸手舒纸打算给这本书缀上一个小小的尾巴,正像是为开篇一段絮语作个照应。
有一位朋友,看完了这本稿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伸了一个腰,那样究诘带笑地问了我一句:“你当初有的是一句什么含了深意的话,没有说出来,而写了这么一本书?”
他问得多么亲切,我一片欢喜,浮上心口,却不好回答。他笑了一笑,我也笑了一笑。我试着用这么一句话回答:“你能把人家一碗甜水喝完了,又来讨当初那块糖么?”他竟然满意了。
我们便撇开这个话题,闲闲地谈起写小说的心情。不论这心情多么热,而采取小说体裁时,其用意“岂非此传成之无名,不成无损,一。心闲试弄,舒卷自娱,二。无贤无愚,无不能读,三。文章得失,小不足悔,四也。”
没想一篇话,有了破绽,他听了笑道:“可是又来!你才说过,写完了始得心闲!”
我只有笑了,说:“毛病还不在这里呢,歌名未央,我开口却说:‘我的歌唱完了。’正是‘吹绉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你得好休便好休,其间何必苦追求’!”
鹿桥
三十四年初夏正值廿六生日
未央歌谢辞
这篇谢辞在我个人看来,是全书最重要的一部分了。因为我在这本书中处处找机会描写友情之可爱,而现在我得以沉醉于友爱之中。
卅三年春天,一个不凑巧,把我从匆忙的生活中,失闪出来,流落在重庆,落在一个没有着落的空闲里。我告诉以葱同瑞霖想藉此机会写一本小说。
想到这里,不觉又回到那当时的情景中去了!这本书的产生岂不是再也想不到的事?如果那天说说也就算了,那里会一气累了我这些时!现在欣然撂笔,心上倒忽忽然,不知如何排遣,每晚伏案已成习惯,竟一时解不出自己来了!
那时我约有两三个月的闲暇可以利用。也不过打算写本十来万字的小说,便只请他们为我设法找来足以为那些字的文具,纸张,笔尖,墨水。没想到写得高兴,放开笔来,随它而去,成了这么一篇东西。我先写的前奏曲所以那里最后一句的字数,三番五次地改,这是后话,且不谈它。
他们两位听了那天的话,就当了真,于是替我忙了起来,文具摆在眼前,我一阵心爱得要落泪,——这是多么可怜的事呵!一直不能练习写作,为了纸张太贵!
启瑜夫妇是这么样一对可爱的人,我初经瑞霖向他介绍,因为我看中了他家的一间屋子,便允许我住在那里来工作。他们几位催促我写的人,为我照管了整个的日常生活琐事,由我放心去作我的事。启瑜家实在只有两间屋子,我占了一间,他们夫妇,带了两个小孩,筑筑同心心挤在里间去。我竟夜开夜车,白天睡觉,他们也一任我随便如此占用他们的客厅,兼书房,兼饭厅,又兼前门的通道。他们不但不嫌我,并且不许小孩在早上高作声怕打扰我睡觉!
我从这时起,竟过了两个月空前快乐的日子。我累了,有这边的朋友想方法引我出去玩。这里是重庆山洞,有湖水,有青山,我们还曾远足去华岩寺,也曾凑人比赛球戏。我不注意饮食,他们设法寻找有营养,易消化的东西给我吃,我深夜常犯饥饿,一犯便心慌手麻,他们留下饭菜,开水,我梦中常得心爱的句子,启瑜容我随手记在床边的白粉墙上,……。
他们娇宠我如亲手足,他们监督我的态度也如此。
启瑜每天下办公回来,从门外就喊着问我:“今天有几张?”我现在想想也好玩,也许今天写得如此之长,其中也要怨他这句话。哪里有这种机械味儿的写小说的人?但我竟这样不思索地写下去了。我每天都像小学生怯怕教师,父兄那样,赶快地做我的功课。
我们的友谊增进很快。我又在这办公处结识了许多好朋友。不久,我们:启瑜,以葱,瑞霖,天爵,大闲,润元,楷,和我,就组织了雕龙文艺社。他们的批评,他们的帮助,他们的感情,叫我无法在工作时松懈。
启瑜夫人,每日不知道要作多少事,做饭,洗衣,招呼小孩,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也作一个原稿的阅读人。阅读对于作者是多大的鼓励哟!他们都这样鼓励我!启瑜更同我约定来日他如果有了自己的房子,必经常为我留一间书房。我流浪到那里便再住下来写。那样我又可以开夜车,又可以在墙上涂抹!不过那房子也许宽大了,便不能再听见他们拍小孩睡觉的催眠曲了!哦,也许小孩们都长大可以读我的稿子了呢!
两个多月的光阴很快地过去了,我写完了前十章,我留恋这生活。他们可惜这本稿子未完。我的习惯是写完了收着玩儿,他们鼓励我问世。
无忌师看了前六章,也给了嘉勉的批评,伏园先生更实际地帮助令我决心写下去。从此这本稿子成了我的勾心债。但是这一段空闲的时间完了,我又忙起别的事来。
到了冬天,我得要出国了。琼玖,震杰慨然答应为我在国内负责一切出版上那些头痛的事,他们把这事当做自己的那样热心来办,我更无法说退一步的话了。
他们两个侍立伏园先生左右为左右手,来帮我的忙又像是告诉我:“有六只眼睛瞪着你呢!看你懒!”
出国之后,文具纸张,不成问题了。但是一颗心仍然丢在国内,于是什么大文具店也不能找出令我中意的工具来,在印度又因为旅行了许多地方,占用了不少时间,在船上,更是连个桌子都没有。几个月后到了美国,因为战事及出入各国境检查麻烦既未将原稿带出,书中次要人物,及小穿插,伏线,都模糊了。
书写不成什么要紧,这如山的友情怎样报答?线索模糊了且由它去,国内友好的期望却日甚一日地在逼迫我了。这样我便一切事先不问,只当仍在国内继续工作,桌上摆起山洞友人赠我的合照,面对了他们勉力再写起来,这时的工作便似写长信的性质。心中只认定了当初定下的大结构,其余的都是随手另造的了。
在新海纹白瑞弟先生家作客,他们也竟然容忍我这不良的生活习惯。我更变本加厉,由开夜车进而为开通夜。他们也给我方便同鼓励。直到后来,我生活失调,体重锐减。他们才担心起来,买了一个磅秤,要我每天秤一下体重,在天气晴好时,指导我去游新海纹附近风景。他们着急我一人在外,不知珍摄,我欣喜他们对我的一片盛情。
最后关于天主教一部分材料,得杜尼来神甫,维几尼亚修女,李威先生之帮助,也放在这里一并道谢。美国方面还要感谢葛莱拉,她在许多零碎的地方给了我她的助力。
田意,岷源,同客新海纹,为阅在此写成的后七章。在此期间他们及国内之琼玖震杰都不时给我奖许的批评,这些批评对我犹如新添的营养。因为我永远是生活在友爱中。
现在又写了两个月整,我已把稿子赶完了,琼玖震杰,帮助伏园先生便要起始为我修改,校阅忙碌了!若是由我的心意,我这谢辞便要一直写下去,比本书还要长!不是么?从起意,而动笔,到出版,完全是这些热心慈爱的人所促成,有我的什么力量在里面呢?
再说这本小说的来源,我祈求同学们帮助解释,这故事完全是凭空撰来。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情节在小说中不过是个“藤萝架子”。我一心恋爱我们学校的情意无法排解,我便把故事建在那里。我要在这里诚敬地向我们的师长,同学,及那边一切的人致意。我特别感激宗岭姊的爱护同教导,她整个儿影响了我这些年,也许她的善良同智慧将导引,维护我一生。我愿用这一本书骄傲地把这友情的美丽显示给我最慈爱的母亲看,因为宗岭姊的母亲早故,我答应把母亲分给她一半儿。我另要表示我对智周的感激,他是我十几年来最忠直刚正的良侣。我要把他谏诤劝戒的功绩告诉我辛劳殷注的父亲知道。因为我一直单身在外,常年劳双亲惦念。再说智周的父亲年前也亡故了。还有……,我的好同学们,你们知道我没法在这里一一道谢,但是你们看到这本书时,一定感觉得出你们的友情在我心上的份量。
虽然我还嫌它短,实在这谢辞已写得长了,我不愿说那句俗话:“礼多人不怪。”却希望令我感激的人明白“语短情长”。
出版后记
十四年前,《未央歌》完稿后不久就是战后复原大迁动的时候,原定的出版计划未能实现。但是多亏朋友们的爱护,原稿得以保全没有散失,辗转又回到我手中来。我那时觉得没有什么出版也好,可以等有空时慢慢修改一下再说。
十四年来我的生活里像前奏曲中所说的那种“诗篇”的成份越来越小,而“论文”的成份日益增多,在不同的心境下向了不同的目标年年忙碌,一直未曾消停下来再从事文艺写作。不但《未央歌》成了这些年来惟一的长篇,连所想的修改,出版种种都未得积极进行过。
一年一年过去,师长,同学,朋友们看过《未央歌》的人常常鼓励我出版。读过原稿不止一遍的朋友中,特别是顾献梁同学告诉我说,《未央歌》出版时应该保存本来面貌,我们在许多年后实在无理由也无资格来修改当年作品。他的话一下打通了多少年出版上的一个心理故障,今日《未央歌》出版不在远了,不觉体会到五年前他那一句话的深意。现在印出的《未央歌》除却少数笔误之类改过以外可以说保存了原稿面目。
从有决心出版到成书中间还有一大段路。这次可以顺利出书完全因为得到了人生社的王道先生及夫人沈醒国女士一片热诚的帮助。我在一九五八年底因为研究工作道经香港得以在那里和他们两位会见。谈话不及半日,竟似相识半生。校对,编排,有了他们本色当行来偏劳,我已马上觉得肩上轻松了许多。人生社经理陈质仁先生又慨然接过去所有出版印刷事务上的责任,驾轻就熟更不用我这外行来多事了。所以除了旅途中校看一些清样,通信商量些细节外简直没有我的事可作。特别令我心喜的是《未央歌》这一本从少年友爱得到启示而完成的稿子终于由中年的友情之鼓励和协助将要成书了。
动笔写这篇后记时,除了要在这里向所有赞助我出版这书的师友申谢外,原来还想借机会也点明一些书中埋藏的多少暗比,隐喻的。现在想想这种对于文艺作品分析,探索的态度又是太“论文”式而不“诗篇”性了,所以就此结束这篇后记,放《未央歌》自去生、化、转变的大千世界里浮浮沉沉罢。
鹿桥
一九五九·四月卅日旅居日本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