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冰凌幽默小说选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冰凌幽默小说选-冰凌
冰凌幽默小说选
-冰凌
同屋男女
2004年4月22日
赵重光搬到816号后,才知道露西并不是真正的房东。真正的房东是一个意大利裔老太太,住在另一个城市。露西是在一年前租下816号三楼的两房一厅套间,然后把其中的一间租给了耶鲁的一个学生,最近这个学生搬到她男朋友的住处去了,于是露西又在广告栏里贴出出租空房的广告。也就在这时候,赵重光刚到耶鲁做访问学者,正急着找房子住,看到张贴的广告,就和露西联系,并约好时间去看了房子。赵重光觉得房价虽然高了点,但还是很适合自己,特别是大客厅中间有活动拉门,可以将客厅一分为二,形成自己的小单元,最让他心动。他当场交了押金,随后就搬了进来。直到十几天后,房东老太太来收房租,赵重光才大白真相。顿时,他心里就很轻看露西,觉得挺优雅的一个洋女人,怎么也干起二房东这种小儿科的勾当。
更让赵重光意外的是,露西只是单身一人住在这里,他大吃一惊,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美国女人住在一个套间里,这是怎么可以的事。而且美国人同屋而住,彼此房门是不装锁的,又是共享一个厨房,共享一个卫生间,客厅的活动拉门也是聋子的耳朵,摆摆样子而已。赵重光心里开始复杂起来,有一次他问露西:“我们……这样住在一个套间,合适吗?”露西睁大眼睛,反问:“难道有什么问题吗?”赵重光说:“要是在中国,恐怕就很不合适。”露西问:“为什么?”赵重光说:“别人会说闲话,会猜疑。”露西耸了耸肩,说:“神秘的中国。”
露西是那种让人着迷而又让人敬而远之的女人,北欧裔父亲造就了她一副完美的身材,修长而富有韧性,法兰西血统的母亲又赋予她优雅的举止,整个人充满一种天然高贵的气质和少妇风韵,使她的相貌平添了生动而丰富的色彩。她的目光永远是平视,态度彬彬有礼而不乏热情。当她回到家里,脱下套装套裙而又换上休闲服装时,才露出随和而温柔的性情。露西今年36岁,前脚已经迈进了中年,由于她保养得好,看上去只有30出头。她丈夫是个会计师,他们有一个女儿。她原先住在西海岸的旧金山,取得硕士学位后没有找到好工作,导师力荐了一把,这里一家公司才勉强用了她,所以她很珍惜这个机会,只身来到东海岸,在这里先住下。碰到长假时,她就飞回旧金山,和家人团聚。偶尔她丈夫过来,也是来去匆匆,出差路过而已,住上一两天就走。
露西爱干净,不仅把自己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公用的卫生间、厨房和客厅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很会布置房间,墙上挂些画框,窗台摆些花草房间显得很有情调,透着家庭的温馨。她把卫生间收拾得更是一尘不染,美容护发化妆品摆满了镜柜,大小毛巾叠放得整整齐齐,大浴缸、抽水马桶擦得闪闪发亮。刚开始几天,赵重光都不敢轻易踏进这个女人的天地,进去了如临虎穴,站不是,坐也不是,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翼翼,没有收拾彻底还不敢跨出门。幸好厨房是赵重光的天地。露西对吃似乎不讲究,大都吃些比萨饼和麦当劳,很少在家里开伙,周末在家,也只是煮点咖啡面条而已。一个大冰箱除放些饮料面包果酱之类现成的食物,大部分地方都被赵重光的中国食品所占领。赵重光不抽烟不喝酒,但他对一日三餐却非常讲究,决不随便吃些比萨饼麦当劳了事。
隔壁街有一家中国食品店,开店的是一对香港来的中国夫妇,他们每个星期都上纽约唐人街进货,所以新鲜鱼虾、时令蔬菜、各类干货应有尽有,就是价钱比纽约贵一些。赵重光两三天总要光顾一次,价钱是贵了些,但他照买不误。他经常对同事宣传他的“新鲜无价论”,说用钱去享有植物鲜活的生命,公平而又合理。赵重光又没有车,跑纽约唐人街去购物,要坐火车又要倒地铁,车票花费不说,还占用时间和牵扯精力,而且买一大堆新鲜货放在冰箱里,吃上一两个星期,嘴巴就有暮年的感觉,没有一点趣味。
赵重光的这些讲究让露西很不以为然。特别是赵重光的热油爆炒,搞得房间充满油烟味,露西曾经好几次跟赵重光交涉,要求他保持房间的干净。赵重光被说得很恼火,最后那一次他扬言要搬家,露西才闭住了嘴。但是,赵重光可以明显感觉到她的埋怨仍然存在心里,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慢慢赵重光感到一种沉默的压迫,以至于每当他热油爆炒时,心里总是发虚。要是露西在家里,她脸上那种不露声色的冷峻,更让赵重光心里发寒,做饭炒菜的乐趣荡然无存。不知不觉中,他收敛起来,启锅炒菜不像过去那么热油爆炒,还在油刚刚温热,就迫不急待将菜倒进锅里,胡乱地炒几下,就扣上锅盖,等着闷熟。没有了那动人心弦的热油爆炒声,没有了那喷涌而上的锅气,那能叫炒菜?赵重光心里觉得特别别扭,还真想搬家!露西见赵重光慢慢改变了炒菜的方法,态度也大为转变,脸上的冷峻渐渐融化,也寻找机会和赵重光说说话。但赵重光一脸的冷峻,爱理不理。
露西是个性欲强烈的女人,表面上的优雅掩盖了一切,使一般人很难想象她也是这方面的强者。只有像赵重光和她同屋而住,如此近距离的生活,才能观察到露西隐蔽的一面。而且露西丝毫不回避赵重光,甚至可以说,在他面前是为所欲为。露西有一个朋友,名字叫麦克,是她的同事,说得更确切一点,是她的性伙伴,每个星期一和星期四晚上固定来访。每次来,麦克总是提着一瓶葡萄酒,两人就煞有介事地点上蜡烛,取出酒杯和冰块,对着头就喝酒,喝完酒就接吻。然后两人进房间,乒乒乓乓又哼啊哈啊,干起事来。这时候,露西大喊大叫,像被人杀了一样。刚开始,赵重光听到喊叫声,慌得逃进房间,关上门,半天不敢出来。后来就习惯了,仅仅坐立不安。再后来,喊叫声如雷灌耳,他也能无动于衷,还能从喊叫声中分辨出差异来,从而判断出事情的质量。不过,每个星期一和星期四晚上,赵重光总要做一顿格外丰盛的晚餐来犒劳自己。往往做好饭菜的时候,正是露西和麦克完事后出门之时,那喷香的饭菜和赵重光有滋有味的品尝引得露西他们垂涎欲滴。看到他们的馋样,赵重光不动声色地说:“馋死你们。”心里充满着胜利豪情。有一次,赵重光包三鲜饺子,捞起两大盘,切了一碟酱牛肉,摆下一碟腰果花生米,又炒了一盘鸡蛋西红柿,正在喝啤酒。露西他们一脸疲倦地出来了。麦克见到饺子,惊喜地叫道:“中国饺子!”眼光就馋出水来,人也生根似的不动了。赵重光摆出一副大人哄小孩的作派,取出两个硬纸盘,分别拨了三个饺子,让他们品尝。麦克抓着饺子就往嘴里送,吃完了三个饺子,又忍不住往露西盘子里抓饺子。露西连忙用手护着盘子,叫道:“我喜欢。”麦克嘴里连声赞叹说:“简直是天堂里的享受!”眼睛仍盯着桌子上的饺子。赵重光装着没看见,心里得意极了。送走麦克,露西对赵重光说了一句生硬的中国话:“谢谢!”后来,麦克总要看看赵重光有没有包饺子,偏偏赵重光不包饺子了,要包也在星期二星期五包,好象是故意跟麦克过不去。这种别扭劲,连赵重光自己也觉得像个孩子。
实际上,赵重光是喜欢包饺子,而且包得极好。这是当年他插队的时候跟柳燕子学的。那年过年,赵重光为高考复习,就没有回城过年,年三十了还闷在屋里复习。柳燕子来敲门,叫他去家里帮她修拉线喇叭。喇叭没什么毛病,只是接触不好,赵重光没费吹灰之力就修好了。柳燕子说,她爹妈到山那头他哥家去过年了,家里没人怪冷清的,叫他别回去了,帮她包饺子,晚上在她家过年。赵重光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了。那年头,吃饺子太具吸引力,无法抗拒。更何况,赵重光已经有一顿没一顿熬了一个多月了。柳燕子和面,剁馅,擀皮,一直到包饺子,做得又快又利索。赵重光看呆了,哪里插得上手。这天晚上,赵重光吃了两大盘饺子,又喝了一小碗高粱酒,感到幸福透顶,可以飞上后山顶。柳燕子说,过大年了,你也该剪个头洗个澡,去去晦气,让你新年考上大学。她取出剪刀,把赵重光的头发剪短。赵重光对着镜子,看到自己格外精神。柳燕子烧了一大锅热水,提到自己屋里,倒进大木盆里,又打开箱子,取出一块小香皂,然后叫赵重光进屋,帮他脱衣服,脱得只剩下游泳裤。赵重光两手捂着,不让再脱。柳燕子说傻样,一把扯下他的游泳裤,把他按进大木盆里,帮他洗头擦身。赵重光闭上眼睛,任凭柳燕子上上下下地洗。柳燕子把赵重光洗得干干净净,拥进床上的被窝里,然后她自己脱光衣服,坐进大木盆里洗澡。赵重光看着柳燕子洗澡,大气不敢出一声,越看越迷糊。柳燕子洗完澡,把赵重光的衣服全抱进盆里洗干净,挂在灶台边上,然后她在屋里点上一根细香,把油灯拧到只剩下豆光,上床钻进被窝里。赵重光如虎扑住柳燕子,骑在她的身上。柳燕子叫他下来,贴着他耳边说,今个晚上,你是我的男人,我让你好好过个年。这天晚上,赵重光第一次认识了女人,第一次领略到男女合欢的美妙。他沉醉于美妙之中,对柳燕子说,我以后要娶你做老婆。柳燕子说,我有男人了。赵重光说,我怎么都没有看到?柳燕子说,他在外边做工。赵重光说,我不信。柳燕子说,别乱想了,好好过个年,新年里考上大学,找个城里女人,好好过日子。赵重光果然考上大学,毕业后成家立业,找了现在的妻子,他对妻子非常满意,两人性生活也非常和谐,但是他再也没有能领略到第一次那种美妙。后来赵重光喜欢包饺子了,每次包饺子,他总会想起柳燕子,犹如神助,他的饺子越包越好。但赵重光一直想不通,一个山村女人,怎么床上经验那么丰富,一招一式都有讲究。赵重光后来研究了中国古代房中术之类的书,竟在书中看到柳燕子的影子,这让他震惊而又不解。柳燕子在赵重光心中变成了神。
麦克对饺子如此喜欢,使露西对赵重光增加了一层敬意。她告诉赵重光,麦克对他的饺子是如何如何的崇拜,在公司里多次描述,引得公司里的人都非常感兴趣。有一天她对赵重光说:“赵,能不能教我做中国饺子?”赵重光说:“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教你。”露西很激动,捧起赵重光的脸,很响地亲了一口。周末的时候,赵重光花了半天时间教露西,怎么和面,怎么剁馅,怎么擀皮,又怎么包饺子。露西像个小学生,一本正经拿着笔记本记着,听完记完看完,露西更是一头雾水:“我的天,这简直是一项复杂的工程。”赵重光说:“这是文化,中国饮食文化。”露西问:“中国人每天吃饭都用这么多时间吗?”赵重光说:“这是中国人的讲究。”露西非常惊讶,说:“我不明白,中国人哪里来那么多的时间?”赵重光说:“中国人有时间,而且中国人把吃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做民以食为天。”露西摇着头说:“不,不,吃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爱,是做爱,然后才是吃。”赵重光说:“中国还有一句老话,温饱思……说了你也不懂,就是吃饱了才能做爱。”露西说:“可是你吃饱了,从来不做爱。”赵重光一时语塞。露西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赵,你脸红了,你这时候像个大孩子。”
这天晚上,赵重光请露西美美地吃了一顿饺子,露西吃得心花怒放。特别是吃到她自己包的饺子,她竟叫了起来,虽然皮破馅散几乎成了糊汤,她照样全部吃完。赵重光把多下的饺子,装在大塑料盒里,对露西说:“你明天带到公司去,让同事们尝尝。”露西惊喜地说:“这是真的吗?”赵重光点了点头说:“中国人包饺子,喜欢送给左邻右舍品尝。”露西说:“非常非常感谢!赵,你真是个绅士!”第二天晚上,露西下班回来,一进门,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赵重光,不停地亲他,兴奋地说:“公司里的人都吃到饺子,一个人吃两个,都说这是美妙的食品。我的老板彼特说,是中国神仙分配给大家的美餐,只有神仙的手才能做出这么美妙的食品。赵,你现在是他们心中的英雄,当然也是我心中的英雄。”说得赵重光还真有些飘飘然,不禁亲了露西一口。
从此,赵重光和露西变得亲近起来,按赵重光的重新定位是,“中美关系进入新的发展阶段”。露西的转变更大,对赵重光越来越随便,好象自己家里人一样。有一次,露西在卫生间洗完澡,忘了拿睡衣,居然半开着门,裸露着身体叫赵重光到她房间去取,像叫她的丈夫。过去露西对赵重光说话向来是一本正经,现在变得有说有笑,还经常和赵重光开玩笑。赵重光觉得露西终于剥下了伪装,显出真性情,少了高贵却变得可爱。他对露西渐渐撤去心理障碍,周末有空,他会多炒几样菜,叫露西共进晚餐,总让露西又惊又喜。露西不愿意欠情,有时也会叫赵重光一起去酒吧喝上一杯。去的是一个老酒吧,里面仍旧是过去的装饰,墙上挂满了老牌电影明星的签名照片,来的都是些体面人士,生意一直不错。这天晚上喝完酒,赵重光掏出钱包要付钱,露西说:“赵,讲好的,是我请你。”赵重光说:“这前面一杯酒,是你请我,那么,现在我请你喝一杯好吗?”露西说:“那我非常高兴!谢谢!”喝着酒,露西说:“赵,你是不是对女性不感兴趣?”赵重光说:“不不不,我对女性很感兴趣。”露西说:“可是你从来不做爱。”赵重光不语。露西问:“你没有性伙伴吗?”赵重光摇摇头。露西抓住赵重光的手,温柔地说:“需要我帮助吗?”赵重光说:“谢谢你,露西,我现在还不需要。”露西说:“赵,我知道了。”赵重光笑着问:“你知道什么?”露西说:“你的身体不行。”赵重光喷出酒来。一支慢步舞曲响起,露西放下酒杯,又抓下赵重光手中的酒杯,牵着他走进中间的小舞池。露西两臂搂着赵重光的脖子,身体紧紧贴着他的身体,随着舞曲轻轻摇晃。露西贴着赵重光的耳边说:“赵,我已经感觉到你身体发出的冲动。”赵重光说:“你真敏锐。”露西说:“经常接触女性,你的身体就会强壮起来。”赵重光说:“是真的吗?”露西说:“我了解男人。”赵重光说:“你不了解中国男人。”露西说:“可是我了解你,你是一个害羞的大孩子,一个保守的男人。我喜欢保守的男人,保守的男人文雅,可靠,有深度。赵,我喜欢上你了。”
露西的成熟风情和直截了当的表示,赵重光不可能无动于衷,但是他并不想和露西发展到肉体关系。因为他考虑到,一旦和露西进入肉体关系,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特别是他担心会冲击他的家庭和事业,所以他固守着最后一道防线。赵重光的固守反而引起露西的兴趣,她原先还带有某种同情和怜悯,想给这个中国男人施舍一点性爱,没想到赵重光并没有投进她的怀抱,让她一头撞在男人的尊严上。露西微微觉得失落外,对赵重光更增添了一份敬意。同时她的心底里升腾起一种欲望,要降服赵重光。露西这种欲望很快就演变成行动,她会经常穿着性感内衣在赵重光面前招摇,半露半遮,挑逗着赵重光。过去洗澡睡觉,露西总要关上门,现在她有意半开半掩,似乎在暗示赵重光可以推门而入。有一天早晨,赵重光起床去厨房烧水泡茶,经过露西的房间,从半掩的门中,竟然看见露西一丝不挂的卧睡着,看得他顿时心惊肉跳,悄悄把门拉上了。露西起床后,赵重光对她说:“风吹了会感冒,我把你的门关了。”露西莞尔一笑,说:“谢谢你给我送了一道幽默早餐。”
不久,露西被提拔,升为部门经理。她非常激动,表示要让同事们一起分享她的喜悦,好好宴请大家。彼特提议要吃露西朋友做的中国饺子,大家鼓掌响应。露西回来对赵重光说:“赵,我能不能请你帮忙,我想在家里办一个聚会,请我的同事们来吃中国饺子,我会支付所有的费用。”赵重光想了想答应了,他说:“光吃饺子不够,还得做几道菜。”露西说:“那太好了!我要支付你的人工报酬。”赵重光说:“我这是帮忙,不收报酬。如果给报酬,我这就不叫帮忙。更何况你高升了,我还要祝贺你呢。”露西激动得一把抱住赵重光。到了放长假,第一天,露西开车带赵重光到纽约唐人街去买菜,回来后包好饺子,放进冰箱里。第二天,赵重光精心做了八道菜,油焖大虾、酱牛肉片、熏鱼块、走油蹄膀、凉拌什锦、醋溜白菜、八宝芋泥和鱼丸肉燕汤,又下了几锅饺子,摆满一条长桌。露西的同事们看到这么丰盛的中国菜和中国饺子,又叫又喊。这一晚,大家吃得非常尽兴,把赵重光捧上了天,一个个拥着他拍照。彼特吃得更是高兴,特别对那道走油蹄膀赞不绝口,要把剩下的蹄膀打包带回家,他说:“赵先生是中国神仙,会给我的公司带来好运和财富。所以,我要特别感谢赵先生和露西。”说得大家都很激动,不禁鼓起掌来。露西激动得热泪夺眶而涌。
晚上,赵重光帮露西收拾好后,先去洗了一个澡,回到房间,靠在床上看电视。一阵过后,就听见轻轻两下敲门声。还没等赵重光起身去开门,就见露西拧开门进来了。露西刚洗过澡,穿著绸缎短睡衣,露着修长的白腿,手里端着一杯香槟酒。她靠在门框上,含情脉脉地盯着赵重光。赵重光心里“咯噔”一下。露西坐到床上,抓起遥控器,关上电视。然后,她将酒杯送到赵重光的嘴边。赵重光喝了一口。露西自己也喝了一口,又送到赵重光的嘴边。一会儿,两人就把酒喝完。露西把酒杯一搁,捧起赵重光的脸,用手尖抹去他嘴角的酒痕,送上几个轻吻,就抱住赵重光的头,狂风暴雨似的吻他,然后把他推倒,按在床上。她骑在赵重光的身上,一手拉开睡衣带,睡衣滑落下来。露西一丝不挂,像一尊大理石雕像,耸立在赵重光的眼前。赵重光看呆了。露西脱去赵重光的背心,又扯下他的短裤,她用丰满的双乳压住赵重光,身体扭动着搜寻着。然后,露西又喊又叫,向赵重光发起猛烈的进攻。赵重光淹没在露西的狂风暴雨中,任凭风抽雨打。他身体内凝聚着力量,在奋力推开紧闭的闸门,终于,惊天动地,一股洪流汹涌澎湃喷涌而出。
此后,赵重光和露西经常享受鱼水之欢。赵重光把中国古代房中术的理论,大量地用于具体实践中,总让露西死去活来。这使露西更加疯狂,不能自控,有时深更半夜也跑进赵重光的房间。赵重光感到这样发展下去,将会出现问题。至于出现什么问题,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所以心里隐约不安。有一次,赵重光对露西说:“露西,我们要停止,按中国老话说,见好就收。”露西惊问:“为什么?”赵重光说:“这是一种危险的游戏。”露西说:“我的上帝,做爱很美妙,怎么会是危险的游戏?”赵重光说:“但是,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你有丈夫……”露西说:“可是他也做爱啊。他也有性伙伴啊。难道你夫人在中国就不做爱吗?”赵重光说:“我想不会。”露西说:“我的上帝,这不可思议,她只吃饭不做爱,这对她太残酷了。”赵重光说:“这就需要用道德的力量来约束自己。”露西说:“难道我们就不道德了吗?”赵重光说:“起码在这一方面是不道德。”露西说:“亲爱的,你真的这么认为吗?”赵重光不语。露西问:“你内疚了吗?”赵重光说:“是的。”露西说:“我真羡慕你的夫人。亲爱的,我也更加喜欢你了。”
不久,露西的丈夫乔治到纽约开会,来露西这里。露西和丈夫久别相聚,自然格外兴奋。露西欢天喜地的模样非常动人,特别对丈夫夸奖赵重光。乔治非常亲热,握着赵重光的手说:“露西一直在电话里说,你会烧非常好吃的中国菜,特别是中国饺子,她和她公司里的同事都品尝过你烧的中国菜。对于她的口福,我表示嫉妒。”说完,他哈哈大笑。赵重光被乔治的情绪所感染,当即表示要请他品尝中国菜。次日,赵重光包了饺子,炒了几样菜,又从箱子里取出一瓶茅台酒,宴请乔治和露西。乔治吃得非常激动,不仅夸奖赵重光烧的中国菜,更夸奖茅台酒是来自东方的神酒。他对赵重光说:“露西回旧金山度假的时候,我们要邀请你来我们家作客,我要把你介绍给我们的女儿和朋友。我们要开一个大的聚会,把我的会计所里的小姐先生们都请来。当然,我们还会请来我们尊贵的法国夫人--露西的妈妈,要是他们能品尝到你烧的中国菜和这种东方神酒,我想那一定非常美妙。旧金山又要发生大地震了……不不,大地震还是不要发生的好……”赵重光望着乔治那张通红的脸,心里在想,难道他一点都没有疑问吗?他要是知道我和露西偷欢,会有什么反应呢?乔治回旧金山后,赵重光就开始对露西冷淡了,他觉得和露西保持这种肉体关系,无论对乔治还是对自己的妻子,都是一种伤害。赵重光越是冷淡露西,露西就越是挑逗赵重光,而且,总让他情不自禁。赵重光像陷进泥塘,不能自拔。有一次,他无情地推开露西。露西眼泪滚滚而下,一言不发,抽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当晚,赵重光正在卫生间洗澡,露西推门进来,脱下了睡衣,跨进浴缸,从后面抱住正在淋浴的赵重光,她轻轻吐出一句:“我爱你……”赵重光转过身,一把抱住露西。
赵重光终于收到了移民局的通知,批准他的妻子和儿子来美探亲,这使他又喜又愁。与妻儿团聚自然是大喜事,但是必须断绝和露西的往来,又让他发愁。以露西的这种状况,如果知道他要和她断绝往来,真不知会有什么激烈的反应。万一她吵闹或者寻死,那就麻烦了。当赵重光将此事小心翼翼地告诉露西时,不料露西竟拥抱他,向他表示祝贺。赵重光说:“我要另找房子,搬出去了。”露西说:“为什么要搬出去?我可以把客厅全部给你们使用。”赵重光说:“露西,不是房子的问题,是另外的问题。”露西问:“能告诉我吗?”赵重光说:“怎么说呢,我妻子不习惯这种住法……不,她不理解这种住法,嗯,是不理解我和你的这种住法。她要是知道我和一个美国女士住在一个套间里,那么,会很麻烦的。特别是,你又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士。”露西问:“是这样吗?”赵重光说:“是的。而且,如果……”露西问:“如果什么?”赵重光说:“我不想说了。”露西紧紧地抱住赵重光,泪如泉涌,她说:“我真羡慕你的妻子……”半个月后,赵重光搬走了。他搬到城市的另外一头,离露西很远。
2001年6月8日
旅美生活-1
2004年4月22日
(-)
老金睁开眼睛,扭头一看电子钟,6点02分。每天都是6点醒来,左右不差几分钟。当年车间里经常夜班会战,他带着工人干到凌晨三四点,回家睡两个小时,也就醒了,又去工厂上班。如今退休了,又被儿子金城接到美国来养老,生活和环境大变,可这习惯,仍然雷打不动。
老金穿好衣服,把地毯上的被子枕头抱上床。三人软床又大又厚,可以横躺竖躺,可以随意乱滚,但他就是不习惯,翻来覆去像浪里的船,睡不踏实。所以晚上睡觉前,他就自上而下睡到地板上,新地板毛地毯,铺上垫被,头靠鸭绒长枕头,身盖三人真丝被,睡得实在。
老金拉开垂条窗帘,俯视着平缓的山林,再遥望远处若隐若现的长岛海峡。住在这山坡上往下看,往远看,眼界宽阔,怎么看怎么舒服。两年前儿子要买这栋房子,曾经打电话告诉他。他急着说,千万不要买山里的房子,山里危险,要买就买城里的房子,城里人多安全。儿子在电话里笑着说,在美国恰恰相反,城里空气不好,房子又挤,黑人又多,才不安全呢。儿子还向他解释说,山里的房子最安全,越是山里面越安全,房地价越贵,那叫高尚区,都是有钱人住的。他当时被搞糊涂了,到了美国才明白,山里的房子是高级。
十二年前,儿子来美国自费留学,书没好好读,整天泡在餐馆打工。打了三年工,赚了些钱,自己开起了外卖店。开了三年店,卖了外卖店,又买了堂吃店。几年经营下来,生意蒸蒸日上,又娶了一个早年来美的台湾姑娘,买了名车洋楼。这洋楼上下两层,大小十八个房间,配有车库地下室游泳池,周围还有一大片绿草地,总共花了三十多万美金,乘上八,折成人民币就要二百五十多万。老金心想,这比当年资本家还“资本家”!要是这洋楼能搬回去多好,可以让亲朋好友看看,那才叫风光。可惜搬不回去。
老金到美国来已经四个多月,刚来还有新鲜感,现在已经没有了。语言不通,又不会开车,整天困在家里,感觉好像被软禁一样。儿子是孝子,想尽办法让他舒服,让他开心,但儿子一天到晚忙老饭店,还要开新餐馆,根本没有时间带他出去玩。只好挑好吃的东西买,两个大冰箱塞得满满的,专门装了“小耳朵”,让他天天能看到中文电视节目,又订了《侨报》、《星岛日报》和《世界日报》,让他看到来自各方面的消息。有吃的听的看的,就是没人聊天,老伴早几年去世了,没有唠叨话了,耳根清静了,心里却发闷。在国内时候,工厂大院里,同事老友每天相聚,聊天下棋搓麻将,时光过得飞快,还能解闷。可到了美国,没人讲话了,舌头都发硬。儿子叫他给国内亲朋好友打电话,而且叫他随便打。儿子舍得,他舍不得,除了打给大儿子家,和孙女讲讲话,最多给相好赵淑娟打个电话,甜蜜一番,也是有限的甜蜜。一是心疼电话费;二是赵淑娟对他坚而不定,在他从车间主任的位置退休后,一度对他疏远了,这使他心凉了好长一段时间。虽说他到美国,赵淑娟又回心转意,但他的心已热不起来。后来再想想赵淑娟曾经对他的好处,想想那些又惊又险的偷欢,他也心平气和,不再计较了。
刚来的时候,老金不敢接电话,一听到电话铃响,心就哆嗦。碰到讲英语的,他就和哑巴一样,讲不出话来。后来“哈啰,三q,古拜”也学会几句,胆子就大了。再有电话铃响,他伸手接来,张嘴就是一句“哈啰”。碰到讲英语的,他照样用汉语对待,让对方知难而退。然后,他一声响亮的“古拜”,做到善始善终。
老金强迫自己习惯这种孤独的生活,有时想这是悠闲,就享受悠闲。有时想这分明是煎熬,那就煎熬吧。比起住在工厂大院那些同事老友,自己不是皇帝老爹?
十点钟,金城穿着睡衣步下楼来。儿子瘦高身材,直直的一个长人,瘦而不薄,反倒显出精干。老金觉得儿子这点像他。
金城一见父亲,就满脸堆笑问:“依爸,早饭吃了吗?”
老金说:“吃过了。我煮粥了,你也吃一点。”
金城拉开冰箱门,倒了一杯橙汁,说:“我到餐馆去吃。”
老金说:“还是吃点粥好,有米肚子实。”
金城说:“好,我吃一碗。”
老金帮儿子盛了一碗粥,摆下三碟小菜:肉松、小酱瓜、豆腐乳。
金城喝了一口粥,说:“要是有咸橄榄干就好了。小时候,天天吃咸橄榄干,都吃厌了,现在反倒想吃咸橄榄干。人啊,也真有意思。”
老金说:“那时候是穷,没办法。你知道我们福州人为什么一天到晚吃粥?稠稠厚厚的?因为米紧张啊。煮不起饭,就煮粥,太稀了,人吃了没力,所以,就煮成绸稠厚厚的。文化大革命时候,粮店里还要搭配百分之五十的番薯片,番薯米……”
金城说:“想想依爸依妈养我们三个兄妹也真不容易。等到我们大了,我也赚钱了,依妈又升天了。明年是依妈五周年祭年,我回国一趟,到乡下买一块墓地,让依妈住得舒服一点。”
老金说:“金城,我以后就和你妈一起住了,你墓地买大一点。”
金城笑了:“依爸,你现在千万不要想这些事。你做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现在就是享福,好好享福。我买了这么大的房子,就是让你住的。”
老金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不可能一直住在美国,再住一个两个月,我还是回去。六十年了,住在福州,住习惯了,厂里宿舍,几十年同事老友,也有人讲话。”
金城说:“啧,我也没时间陪你。”
老金说:“我帮不上你忙,已经很不好受了,还怎么能要你陪我。”
“哎,依爸,你可以帮我……”金城双眼放亮,站起来,走了几步,说:“对!依爸,你来做‘听雨楼’老板,总经理。我正好新店要开张,人手调不过来。我今天早晨还在和贝蒂讲这件事情。”
老金摇着头说:“这怎么可以呢?开玩笑。”
金城说:“可以。依爸,绝对可以。第一,你做车间主任二十多年,有经验。第二,你人很威,不要讲话,人都怕你。”
老金说:“我对餐馆那一套不熟悉,心里没底。”
金城说:“依爸,都没关系。餐馆事情几天就熟了,厨房里面有大师傅管,你代目一下就可以了。大堂、酒吧有经理,你做总管,总经理。”
老金说:“还有,英语呢?我不会讲,碰到洋人怎么办?”
金城说:“那更没关系了,你又不要收钱,不要端菜,那些维特(waiter侍者)、凯雪儿(cashier收银员)全包了,酒吧有巴腾德(rtanaer调酒员),还是洋小姐,由她去做。你就在柜台里,看看报纸喝喝茶,累了,小房间里倒一倒,有事情没事情出来看一下。有你盯在那边,下面人也不敢乱来。餐馆里面,什么事都好做,就是一件事很难做。不要看餐馆只有二十多个人,有内地来的,有台湾来的,香港来的,什么人都有。内地里面有广东人、福州人、上海人、浙江人,相当复杂,很不团结,一天到晚都是吵架,我哪有时间去劝呢?”
老金说:“劝什么?下面人有点矛盾好,争来争去,你在上面平衡平衡就可以了。要是下面人都很团结,团结得和一个人一样,那才不得了,那就来对付你了。他们之间没矛盾,就是他们和你的矛盾了。那才真叫你头痛呢。”
金城睁大眼睛:“依爸,你这一套厉害啊!相当有道理!到底你在车间里当主任这么多年,管人绝对有一套。依爸,你去整理整理,今天就去,做‘听雨楼’总经理。”
老金说:“这怎么可以?还要商量一下。”
金城说:“依爸,这又不是在国内,提拔一个主任,还要上级讨论,党委通过。这是我们自己的餐馆,我们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老金拍拍脑门:“嘿嘿,习惯了。可以啊,我今天就去。”说完,他披上外套。
金城急忙拦住父亲:“依爸,你又不是到车间去,可以随便穿衣服。你今天是去做饭店总经理,就要穿得体面。把我给你买的几套西装拿出来,挑一套穿,还要戴上大花领带,以后每一天都要这么光彩。就是平时穿休闲装,也要穿大红大花的。你看隔壁白楼那个老依伯,七十多岁了,穿着大红衬衫,看上去和青年哥一样。美国老依伯老依姆都是一样,越老穿得越红越花。依爸,以后那些从国内带来的白衬衫蓝裤子都扔了。”
老金说:“留着留着,我带回去还可以穿,或者送给乡下亲戚穿。”
这时,金城太太贝蒂也下楼来了。金城把刚才的意思说给贝蒂听。贝蒂拍手叫好,转身上楼取了几套西装和领带,挑了一套藏青色西装。老金到房间里换上西装。金城又帮父亲扎上领带。贝蒂惊叫一声:“哇!爹地好好酷噢!”
老金低声问儿子:“什么叫酷?”
金城说:“酷,就是派头。依爸这一套西装一穿,就是总经理的派头。”
贝蒂挽起丈夫的手臂:“爹地穿上西装,比你还酷。”
老金不好意思笑了笑:“哪里哪里,我人已经老了。”
贝蒂说:“老了才有魅力噢。‘听雨楼’那些小姐太太保证会被爹地迷倒的噢。”
老金坐上儿子的林肯新车,直驰“听雨楼”。员工们已经陆续到齐。金城把大家召集到大堂,说:“大家都认识了,这是我父亲。从今天起,他就是‘听雨楼’中国饭店总经理。大家有什么事情就找金老总。”
老金向大家点一点头,说:“同志们好。”
大家笑了。油锅师傅老钱说:“首长好。”大家大笑。惟有酒吧小姐戴安娜一头雾水,耸着肩,看着人笑。
“听雨楼”维特里上海人多,固定工和临时工加起来有五六位,占去一半。金城喜欢招上海人当维特。上海人修饰整洁,服务细腻,最重要嘴巴甜。美国人最吃这一套,特别是那些老头老太太,一喜欢上了,就成了雷打不动的回头客。虽然上海人各顾各,互相不买账,五六个人就有好几派。但他们对外却很抱团,打架是不太行,斗起嘴却是最佳阵容,几张嘴寸“句”不让,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充分显示海派的实力。有一位从沈阳来的访问学者,周末也来“听雨楼”打点散工,能说会道,人称“东北第一嘴”,舌战海派维特几个回合,就退下阵来。事后他总结说,上海人多还没啥,就是五六张嘴同时开火,让人难以招架。不是冲着你说的,也在一边摇头啧嘴,嗤之以鼻,就好像你刚从山沟里爬出来似的。
上海人的厉害,正是金城喜中之忧。有时他们暗中施压,金城也要让着几分,常常暗示带位小姐把好客人带给他们。这样,其他维特就有意见。带位小姐叫楼兰,是个杭州姑娘,妩媚中透着侠气,也常常不理会老板的暗示,照常公平带位,搞得金城两头不讨好。这一切,老金都看在眼里,他没吭声。每天来上班,他只是喝喝茶看看报,或者在小本子上,记几个英文单词,在旁边标上同音汉字。如果累了,他就到小房间里躺一会儿,忙起来也只是在大堂和厨房里转转,始终不多话,和员工保持一定的距离。像是无所事事,实际上半个月下来,他已经把这饭店里里外外摸得八九不离十了。
这天晚上,老金留下台籍维特老叶,请他到吧台喝杯酒。老金从冰柜里取出两瓶“青岛”啤酒,启开瓶盖,然后递给老叶一瓶,他抓起啤酒瓶,朝老叶举了举,喝了一口,问:“叶先生,这个月打下来,赚了多少钱?”
老叶有点意外,想了想,说:“两千多啦。”
老金问:“两千五,有没有?”
老叶说:“这个……差不多啦。”
老金说:“叶先生,我想请个人当大堂经理,每个月两千八百块的工钱,你看看这个数够不够?”
老叶说:“那够了,那不错啦。”
老金举起啤酒瓶:“叶先生,我请你当大堂经理。”
老叶一惊,盯着老金,问:“是金城的意思啦,还是你的意思?”
老金说:“我的意思。这里,我说了算。”
老叶犹豫着。
老金说:“叶先生,你是老资格,这饭店里的维特,用福州话讲,最霸的是你。有经验,人义气,最有资格当经理。再说,你也快五十了吧,年纪一大把,还托那么重的大盘子跑来跑去,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老叶说:“这些都没什么啦,主要是那些上海人啦,人多势众。他们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背后都骂我啦,就怕他们那帮人不服管啦。”
老金说:“不服管怕什么,你是经理,你手上有权啊!”
老叶说:“我能炒鱿鱼吗?”
老金说:“能。”
老叶举起啤酒瓶:“那,谢谢金老总抬爱啦,我当麦瑞举(经理manager)。”
老金一愣,问:“麦瑞举?什么麦瑞举?”
老叶说:“就是经理啦。”
老金说:“噢,麦瑞举,好。从下个礼拜一开始,你就当大堂麦瑞……举。”
老金这一手,惹怒了海派维特们,他们背后把老金骂的臭要死。几个人轮番找金城告状,说你老爸不了解饭店情况,被老叶甜言蜜语哄骗了;说老叶形象差,满嘴闽南土话,怎么能当大堂麦瑞举?说老叶是“台独”分子,经常散布分裂祖国的言论等等。搞的金城难以招架。他从心里佩服父亲的心狠手辣,虽然多花几个钱,却把矛盾下放,省去许多麻烦。但他又不敢得罪这些海派维特们,这些人是饭店的顶梁柱,包场宴会、大台桌子和一些重要客人,都要他们上。金城自己当过维特,知道维特的重要,光菜好,只好到一半,还有一半要靠维特来侍候,侍候到位到心,让客人嘴里心里都舒服满足,必定就是回头客。一个饭店有一批固定的回头客,那么,这个饭店就活了。
下午做零碎活,大家围着桌子择豆角。金城叫出张沪生,一起走到停车场,钻进林肯车里。张沪生是“听雨楼”的金牌维特,也是海派维特里说话算数的人。他知道自己能稳坐金牌交椅,全靠金城抬举,因此,他对金城也格外敬重。他是明白人,见金城叫他出来,心里已经明白几分了。
金城点上一支烟,把烟盒扔给张沪生:“沪生兄,这几天我很累啊!”
张沪生也点上一支烟,问:“是不是老叶当麦瑞举的事?”
金城皱着眉头说:“是啊,你们兄弟几个不停的找我告状。你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你心里是最不服气。在‘听雨楼’里,我一直把你摆在头把交椅,重要的台子都请你出马。你看到了吧,我从来没有叫老叶上。为什么呢?老叶是老手,打台子打油了,动作熟透了。但是,语言艺术不行,档次上不去。你就比他高一个档次,你就像是艺术家,而老叶只能算是艺人。你知道我说的意思吧?所以,我从心里尊重你。”
张沪生说:“老板,你讲的我心里都有数,我也是从心里面感谢你。老叶当麦瑞举,我当然不服气。不过,我是做生活的,我更看牢的是美金。饭店有生意,我有台子打,有小费赚,还有老板你对我的器重,这就足够啦。我张沪生心满意足了,我决不会跟他争这个麦瑞举。只要他以后不给我小鞋穿,他当他的麦瑞举,我打我的台子,我不会跟他争一句闲话。不过,今天当你老板的面,我也把话讲清楚。如果他给我小鞋穿,那么,人活了,也就是为了一口气,我也就不客气了。”
金城说:“所以啊,我就担心这个结果。你们两个心里摆不平,对谁都不利,对你对他,对‘听雨楼’都不利。‘听雨楼’听的应该是和风细雨,而不是暴风骤雨。所以,我今天找兄弟你来谈谈,目的就是摆摆平。我现在为难的是,这个位置是老头子给他的,我不同意也不行。从小到大,一直到现在,我从来不敢在老头子面前说过一个不字。所以我今天要拜托你,跟你那几位兄弟打打招呼,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听雨楼’有这个局面来之不易,要靠大家来维护。国内为什么一直强调安定团结,不团结就不安定;只有团结了,才能安定。”说完,他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个信封,递给张沪生,又说:“五百块,表示一点意思。”
张沪生连连推却:“这啥意思?这啥意思?”
金城把信封拍在张沪生手上:“好了。”
张沪生回到饭店,大家都盯着他。北京维特大唐问:“金老板找您上他的‘专列’,有什么最新指示啊?传达传达。”
大家异口同声说:“传达传达。”
张沪生说:“要团结,不要分裂。”
(二)
老金总是提早十分钟到饭店,提了一把塑料水壶,在饭店门口浇浇盆花。实际上,他守着门口,就是要让迟到的员工难堪。所以,员工们一个比一个准时,但心里都在骂他老奸巨猾。
这天,大唐迟到了,嘻嘻哈哈的走到老金面前,夺过塑料水壶:“金老总,这些芝麻小事我们来干。您老人家啦,应该管整个饭店的大政方针和发展前景,特别是如何跨世纪跨千年的大事。”
老金笑了笑:“浇浇花,活动活动筋骨。”
大唐说:“金老总,每天看到您,特亲切,就像过去在单位里见到老书记似的。有时,嘿,不瞒您说,还像在天安门见到毛主席似的,不仅特亲切,还特激动,真想热泪盈眶一把。您看您,过去大干社会主义,干了一辈子;如今退休了,还要大干资本主义,为资本主义贡献余热。这、这也太、太辛苦啦!”
老金说:“你这么一讲,我不就成了‘走资派’了吗?”
大唐说:“是‘红色走资派’。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不得不走的‘红色走资派’。金老总,说严重了。善意攻击,善意攻击。”
老金说:“没关系没关系,这样子讲讲笑笑好,又像回到过去单位里。”
大唐说:“金老总,我来问问您,蔬菜,英语怎么说?”
老金仰头想了想,说:“饭、须、得、饱。对吧?”
大庸说:“对。龙虾呢?”
老金说:“拉、伯、斯特。”
大唐说:“筷子?”
老金说:“恰伯……斯代克。哎,这个花叫什么?”
大唐说:“福老儿。福州老儿子。好记吧?”
老金说:“福州老儿子,福老儿。嗯,好记。”
大唐说:“金老总,您这个土办法学英语好!土法上马,立竿见影,应该去申请专利。”
老金说:“这个就是小平同志讲的,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大唐说:“听听,这符合小平同志讲话的精神。您这是高度概括。金老总做事,就是高水平。”他贴着老金耳边说:“提拔老叶,绝对的高招。符合小平同志讲话精神,符合‘听雨楼’广大员工的意愿。”
老金笑眯眯,用手指点了点大唐:“哎,大唐啊,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就像我们国内讲的,是同志,啊,我们是同志关系……”
大唐摇着手说:“哪里哪里,是部下,我是您金老总绝对的部下。”
老金说:“什么部下部下的,是同志……”
大唐说:“美国这里叫同志是另外的涵义,就是同性恋。不过,金老总,我知道您的意思。您就像我大叔,我们的关系就这么铁。您要办什么事,尽管吩咐。”
老金说:“他们那些维特,有些什么调皮捣蛋事情,你随时告诉我。”
大唐做出咬牙切齿状:“金老总,保证完成任务!我就是那插进敌心脏的一把尖刀。”
老金说:“我昨天已经跟麦瑞举说了,下个礼拜起,你打二区的台子。”
大唐眼睛一亮,以拳击掌:“谢啦!金老总。”
每周二是送货日,厨房里就要大忙肉器活。从大师傅到洗碗工,都忙着剁肉剔骨,杀鸡剥虾,把鸡肉猪肉牛肉等分门别类处理成半成品,然后送进冰库里,冷藏或者冰冻起来。在进货的各种肉类中,鸡肉数量最多。鸡在美国是最便宜的食品,美国人也最喜欢吃鸡肉,但他们就吃鸡胸脯肉和鸡腿肉,其他都不吃,也不知道怎么吃。因此,厨房里每次做完肉器活,总要扔掉一大堆鸡骨架。有的人剔得马虎,骨架上到处附着剩肉,厨房里的人早就习以为常,睁着眼睛就往垃圾桶里一扔。老金看到后,心疼了半天。他交待做开饭菜的炒锅师傅林长乐,把鸡骨架全部留下,洗干净后放进冰库里。
林长乐是老金的外甥,和舅舅从小就亲近,说话也随便:“依舅,鸡骨头已经留了不少啦。熬高汤足够了。”
老金说:“扔掉可惜了。你叫洗碗的阿米高(西班牙语:朋友),把全部骨头都留下来,洗干净,剁成一块一块,放到冰库里,做开饭菜。”
林长乐摇头笑起来:“依舅,渣渣鸡骨头,哪一个人吃噢?”
老金说:“只要做得有味,就会有人吃。”
林长乐“嗤”的一笑。
老金眼睛一瞪:“这是钱买的,不是谁送的。过大公家的东西都要节约,现在是自己的东西,更要节约。你不想做?我自己做。”说着,他就开始脱西装。
林长乐连忙拦住舅舅;“依舅,哪里要你来做。你、你快到大堂去休息,我来做就是了。”
老金穿上西装,问:“冰库里有酒糟吗?”
林长乐说:“可能还有,不多了。”
老金说:“你把它拿出来,我晚上来做酒糟鸡。”
老金当晚亲自下厨,做了一道酒糟鸡当开饭菜,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厨房打杂工林榕是福州人,特别喜欢吃酒糟鸡,最后连汤都倒进饭里。老金隔天又下厨,做了一道咖哩鸡,这是一道开味菜,也受到大家的欢迎。接着,林长乐又发扬光大,见“鸡”行事,今天上海人多,他就做红烧鸡,或者做糖醋鸡,这两道菜很下饭,很合上海人的口味。周末固定工临时工都来,人多了,他就做咖哩鸡,大家都喜欢吃。包外卖的湖南妹子宋雪莉,自告奋勇做开饭菜,她用干辣椒加豆鼓,做了一道湖南辣子鸡。大家哼着“辣妹子,辣妹子,辣辣辣”,吃得又哈舌头,又掉眼泪。大唐编了一个《吃鸡歌》,每到开饭时候,他就跑进厨房,张口领唱:“今天吃的是什么鸡啊?”
福州人就齐唱:“酒糟鸡!酒糟鸡!”
大唐又领唱:“明天吃的是什么鸡啊?”
上海人齐唱:“红烧鸡!糖醋鸡!”
大唐再领唱:“什么时候吃辣子鸡啊?”
大家齐唱:“不知道啊!不知道!”
这时,宋雪莉悲声独唱:“孤独啊,你是一道凉拌菜,妹子我,嘴凉心更凉。”
大家齐吼:“妹子你大胆的往前走啊!辣子鸡,在前头啊!”
唱着吃着,大家又延伸了关于鸡的话题,总要起哄老叶来主讲。老叶曾经海吹在这方面是身经百战,和近千位各国佳丽有过美妙的“切磋”,因此经验丰富,可以和大家分享。见大家推举他,他极其高兴,笑嘻嘻的点上一支烟,抱起紫砂茶壶,当着男男女女的面,张口就讲一段当年如何深入皇后区按摩院,智斗北欧金发大洋妞的惊险过程,说得大家又笑又骂。
老金站在一旁,附和着干笑两声,心里说:“笑吧,笑吧。开饭菜的钱就省下来了。”
有人在背后骂老金,称他是“周扒皮的亲密战友”,说他叫大家吃鸡,也不让好好吃,尽啃鸡骨头,难怪半夜鸡不叫。
这天夜里,金城在回家的路上,笑着对父亲说:“依爸,开饭菜没几个钱,没必要太省了。”
老金说:“你不要小看,钱就是这样省下来的。你记得小时候,乡下依伯给你锯的竹筒吧,竹筒两边都有节节,里面是空的。你在竹筒上面据一道口口,放在床底下,把平时一分两分碎钱,都塞进竹筒里。集了有两年吧,那次过年,你用柴刀劈开竹筒,你记起来了吧?多少钱?”
金城说:“有三十多块钱,那时候,三十多块钱很大啊!我记得,把你和依妈都吓了一大跳。”
老金说:“就是啊!节约很重要,过去在车间里,经常开展节约活动,你看看好像没什么,我做过成本核算,实际上很厉害啊!你看洋人,来店吃饭,最后一口口剩菜,都打包带回家,打包盒盒钱都比菜钱贵,这一点很好。像国内,反正都是公家出钱,随你吃。”
金城说:“我知道这是好事。就是怕他们七讲八讲,话都讲的很不好听。”
老金说:“没有什么人讲,主要就是那个上海人托尼讲七讲八。这个人不老实,自己到酒吧里面倒酒送客人,不算钱。做人情赚小费。”
金城问:“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老金说:“大唐跟我讲的。”
金城说:“这个托尼,他敢这样做啊!不过,大唐油腔滑调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老金说:“但是,大唐听话,这一点,最重要!我把鸡骨头收起来了,你看,前两天他就把扔掉的芥蓝梗捡起来,把皮皮削掉,用盐,糖,醋和花椒腌起来,我吃了,味很好。可以做拼盘配菜,大家又爱吃。大唐他知道怎么讨领导喜欢,用人就要用这样的人。不过,你要用他,也要给他一点好处。”
金城笑着说:“还是依爸厉害。”
老金说:“所以啊,队伍建设最重要。像托尼这种人,要好好教育。”
金城说:“谁去教育?炒掉就是了。”
老金拍拍脑门:“这里就是这个方便,讲炒鱿鱼就炒。过去在车间里,有的工人调皮捣蛋,车间领导只能苦口婆心教育;你要是批评他几句,还不跟你闹翻天了?哪里还想炒鱿鱼?我看啊,这个托尼可以考虑炒掉,炒掉了他,上海人就少一个干将,势力就没有那么大了。”
回到家里,贝蒂迎出来。她从新餐馆先回来了,煮好了汤圆,等着公公和丈夫回来吃夜宵。老金心里很舒服,这儿媳妇虽然打扮得洋里洋气,还真懂得孝顺体贴。
老金吃了一口汤圆:“嗯,贝蒂做的汤圆,很好吃。”
贝蒂笑着说:“爹地,我哪里能做这么好吃的噢,是买盒装的宁波汤圆,自己回来煮一煮就可以啦。爹地喜欢吃,就多吃一些。”
金城说:“贝蒂手艺好。饭店刚开张那一年,大师傅跟贝蒂吵架,在礼拜五最忙的时候,带着厨房里的工人全部走了。怎么办?大堂客人等着出菜,我和贝蒂顶在厨房,我打杂洗碗,贝蒂就当炒锅,炒出来的台湾菜,客人还很喜欢吃呢。”
贝蒂说:“哪个大师傅好好坏噢,讲都不讲,带着员工就走了。”
金城说:“依爸,这就是我们刚才讲的,老板炒工人的鱿鱼还好办,工人炒老板的鱿鱼,那就厉害啦。那一次,还好顶下来,不然的话,牌牌都要砸掉了。刚才你讲把托尼炒掉,很有道理。我看下个礼拜就叫他走人,少一个上海人,分散分散他们的势力。”
老金说。“不要我们去炒他,想一个办法,让他来炒我们。”
贝蒂说:“就叫他去新餐馆当维特,他如果不去,就会自己走人。”
金城说:“对,新餐馆是伯费店(buffet自助餐),小费少,他肯定不会去的。”
老金说:“还是贝蒂厉害。”
第二天,老金就交代老叶,把托尼调到新餐馆去当维特。老叶早就对托尼恨之入骨,如今要拔掉这根肉中刺,正中下怀。他马上就通知了托尼。托尼问老叶为什么偏偏要调他去新餐馆。老叶说不知道,这是金老总的指示。吃过晚饭,托尼来到小房间,要找老金谈一谈。
托尼和颜悦色的说:“金老总,你很辛苦啊!”
老金笑着说:“是啊。在美国赚钱不容易啊!”
托尼说:“赚美国人的钱不容易。”
老金像被人刺了一针,心想:“你死到临头了还臭硬。”他仍然笑着问:“老叶跟你说了吗?调你到新餐馆去的事。”
托尼说:“我就是为这件事来找你的。我想了解一下,为什么要调我到新餐馆去?”
老金说:“工作需要嘛。新餐馆刚刚开张不久,需要一些骨干充实。我们研究了一下,决定调你过去。”
托尼说:“金老总,这是借口。你们要炒我就鱼,就明摆着讲好了,不要搞这些小名堂。”
老金脸沉下来,不说话。
托尼说:“金老总,你在国内,也是当车间主任的,大小也是领导干部。国内的那一套你应该比我清楚,处理一个同志,处理一个部下,总要有个处理意见吧。为什么处理呢?总要有一个说法。是不是?我就想听听这个说法。”
老金说:“既然你这么讲了,我可以告诉你。你的一些做法,违背了店规的要求,比如,私自到酒吧倒酒,送给客人当人情……”
托尼说:“这算什么问题呢?我倒酒给客人,也是为了客人多点菜,多来饭店吃饭啊!还不是为了饭店的生意啊!何况,一杯酒值多少钱?再何况,我又不是随便哪一个客人都送酒,送的都是好客人啊,是不是?再何况,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送东西,不是送冰激淋,送水果,都在送吗?”
老金说:“那是不一样的。冰激淋和水果是饭店里允许送的,酒是不允许的,这一点要分清楚。除非大堂经理指定给哪位客人送酒,才由酒吧小姐倒酒给维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去酒吧倒酒的。我想你是老维特了,应该清楚这一点。”
托尼问:“就这一点?”
老金说:“这一点就很严重了。”
托尼说:“金老总,你这样讲话就很没有意思啦!你不看我总的表现,抓住一点点皮毛小事大做文章。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吗?我知道,你们真正讨厌我的是敢跟你们提意见。不错,提拔老叶当大堂经理.我提了意见,为什么?是因为你们对上海人有偏见。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福州人,北京人,中国各地的人,还有那个台湾同胞,对上海人成见这么大!上海人怎么啦?你们就这么看不惯上海人?上海人勤劳!中国总产值,上海占了一半还要多。上海人门槛精?那是智慧!上海产品质量顶呱呱,那是用手、用脑筋做出来的,不是用嘴巴吹出来的。啊?上海人大公无私,每年支援全国多少?北京一声令下,上海人一声不响,人民币就运到北京,运到全国四面八方。现在我这个上海人倒一点点酒,你们就大做文章?再说,吃鸡骨头的事情,大家每天工作这么辛苦,又是以店为家,总要吃点好吃的小菜吧?可是你们却从员工嘴巴里抠一点点小菜钱,省钱不是这样省法的。这种做法跟过去资本家有什么两样?”
老金不说话。像托尼这类人,老金见的多了,如果和他正面作战,肯定是自投罗网,上他的圈套。老金手握主动权,没有必要和他争论是非问题。
托尼说:“这样吧,我今天透一个底给你金老总。我很喜欢在‘听雨楼’工作,我不想所谓的调到新餐馆去工作,更不会接受你们的炒鱿鱼。害人之心我不会有,防人之术我学的不少。我过去是搞税务的,对‘听雨楼’应该交税情况知道一些。如果你们要炒我鱿鱼,那么,就是断了我的生路。我也会被迫做出反击,我会向有关部门反映反映一些问题。不知道金老总知道不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可以问问金城和贝蒂。”
老金心里一揪,咬牙切齿。他不动声色,冷冷的看着托尼。
托尼说;“晚安啦!”起身就走。
晚上回到家,老金问儿子:“饭店缴税情况正常吗?”
金城问:“依爸怎么突然问缴税的事?”
老金说了托尼找他谈话的事。
金城拍着桌子,破口大骂:“婊子养的!跟我玩这一手!看吧,我有办法对付他!”
老金说:“不要蛮干,先晒他一段时间再讲。上海人嘴巴臭硬,不见得真做。”
金城说:“但是,要想办法杀住这种威胁做法,不然的话,以后谁都可以这样来威胁。”
老金说:“金城,我问一下,我们饭店在这方面有没有什么漏洞?”
金城说:“不管有没有漏洞,税务局真要查你,你就很麻烦。肯定能查出你一点半点问题。所以,这一步很毒啊!”
老金说:“那这样,先不要动他,先让他得意,以后再找机会。”
不料,到了月底,托尼正式向大家宣布,他在纽约长岛一家新开张的中国饭店找到新的工作,要去那里当经理,明天就离开“听雨楼”。他还把那里的电话号码抄给大家,希望大家有空去玩。并且强调,一定让大家换换口味,请大家品尝生猛海鲜大餐。
托尼到小房间,递给老金一张小纸条,说:“金老总,这是我的新单位的电话号码,今后保持联系。明天我就走了,这三年里,金城贝蒂,还有金老总你,对我也是多有关照,谢谢啦!”
老金有些意外,说:“祝你到新的岗位,一切顺利!”
托尼说:“出门在外,大家都不容易。我有什么不当的地方,还请你们多多谅解。”
老金突然感动起来:“哪里哪里?都是一家人嘛,有矛盾总是难免,不要放在心里。”
晚上,老金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又叫林长乐到酒库去搬一箱青岛啤酒,欢送托尼。大家围着托尼说笑畅饮。
大唐举杯高呼:“热烈祝贺托尼同志荣任长岛某某大饭店经理!”
大家纷纷跟呼,向托尼祝贺。
托尼说:“谢谢!谢谢啊!”昂头喝干了杯中酒,一行清泪落下来。
饭后,老金听楼兰说起托尼,才知道他的一些情况。托尼在国内是一家公司的工程师,十年前来美国考查的,滞留未归,一直在餐馆打工。因为身份黑了,老婆孩子不能来美,就这样大洋两岸分居着。
这天夜里,老金失眠了。
旅美生活-2
(三)
就在托尼走后不久,“听雨楼”发生了“鱼刺事件”。这天,老顾客马修和琳达夫妇来吃饭,琳达过去老吃芥榄鸡片或者水煮鸡片,正当她犹豫着到底是点芥榄鸡片还是点水煮鸡片的时候,就看见邻桌中国人正在有滋有味吃着清蒸鱼,心血来潮,她也跟着点了一盘。结果在吃的时候,小鱼刺扎进了喉口,她咳不出来,而且越咳越痛,吓得她发抖。维特小白叫她大口咽饭,似乎解决不了问题。马修平时很和善,这次却一反常态,板着脸,冲到柜台前,叫总经理打“911”电话,呼叫救护中心派医生来急救。
老金说:“先生,这是小毛病啊,吃几口饭,或者喝点醋,就可以把鱼刺搞掉,不要紧的。”
老叶把老金说的话翻译给马修听,马修责问老金;“我妻子这样严重,怎么是小问题呢?如果不及时抢救,可能导致我妻子的生命危险。我有必要提醒总经理先生,我妻子的一切后果,将由‘听雨楼’饭店承担。”
听完老叶的翻译,老金说:“哪有这个道理?你太太自己不小心,吃到了鱼刺,怎么能怪饭店呢?”
老叶把老金的话添油加醋的翻译给马修,马修惊讶的说:“这个鱼是饭店做出来的,怎么可以有鱼刺呢?”
老叶翻译刚完,老金“嗤”得一笑:“笑话,没有鱼刺,那叫鱼吗?”
老叶还没有翻译,马修已经感觉出来了,他问老叶:“这位先生是总经理吗?我看他不具备总经理的水平和能力。”
老叶不好翻译给老金听,正在不知说什么好,大唐挺身而出:“马修先生,金总经理是一位极其杰出的企业家,他在中国,管理一个六百多人的分厂,而且卓有成就。你没有必要怀疑他的能力。”马修摊开手问:“那么我妻子吃到鱼刺的事情又怎么解释呢?”
大唐说:“因为清蒸鱼是中国做法,中国的做法是不剔鱼刺的。中国人的理解是,鱼刺多的鱼是好鱼,吃起来又香又美。因为靠近骨头的肉是最香的肉,就好像马修先生你喜欢吃的烤排骨一样,肉虽然很少,但是非常香,这道清蒸鱼也是同样道理。正因为它鱼刺多,就使你要带着一种冒险的精神来吃鱼。这样你会吃出两种美妙的效果,一种是刺激,让你惊喜万分;另一种是品味,使你充分享受。所以说,鱼刺卡在喉咙只是一个小插曲,在中国人看来是非常小的事情,就像我们金总经理说的,咽几口饭下去,就可以把鱼刺吞下去。而且事实上,维特刚才请你妻子咽几口饭下去,她的感觉已经好多了。你说,在这样美妙的夜晚,在你妻子逐渐恢复美妙感觉的时候,再惊动救护车,哇哇叫喊的杀过来,合适吗?”
马修想了想,又望了望妻子,她正向他招手。马修说:“我对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表示遗憾。我要给我的律师打电话,请他做一份备忘录,我将保留追究你们饭店法律责任和赔偿的权力。”
大唐说:“马修先生,我想我们饭店有必要告诉你,‘听雨楼’从开张到今天已经六年多时间了。在这个六年多时间里,‘听雨楼’建立了良好的信誉,并且被权威的《新闻时报》评为三个星。我们将全力维护我们饭店的崇高信誉。今天这件事,没有是非和对错而言,仅仅是一件因为饮食背景不同而引起的小事情。”
马修摇着头说:“不,我不这样认为。虽然饮食背景不同,但是,作为维特要向我妻子交代清楚,告诉我妻子:‘你吃鱼的时候要小心,这里面有许多鱼制。’这样就可以避免发生这种不幸的事件。难道不是这样吗?”
大唐说:“这是常识问题,你妻子应该知道这些情况。因此,维特可以提醒你妻子。但是,如果没有提醒你妻子,并不构成必须的责任问题。”
马修说:“好吧,让我们把这些责任问题交给我们的律师去讨论吧。”他回到座位上继续吃饭。
老金心里有些怕,他给老叶划了一道眼色。老叶立刻叫小白下来,自己亲自上去服务。他点了一道水煮鸡片给琳达,又把清蒸鱼的骨刺剔净,请她继续品尝,并说这两道菜不收他们的钱。吃完饭后,又给他们送了两客油炸冰激淋。
老叶讨好的目的,自然是想息事宁人。却不料适得其反,过了两天,马修的律师就打来电话,要和饭店律师交涉,索取二十万美元的赔偿。老叶知道了,气得用闽南话大骂马修,在嘴上操了他祖宗近百次。
老金又气又急,他怎么也想不通,这美国人这么不讲理!都说美国人霸道,因为没有领教,不知道怎么个霸道法。他今天算是彻底领教了,这要在国内,他倾家荡产也要和对方拼到底。可现在是在美国,他连话都听不懂,更不知道怎么去对付这种事,万一真要赔他个二十万,那还不是要他的老命?
老金病倒了,躺在床上爬不起来。金城和贝蒂慌得要送他上医院看病。
老金说:“没什么病,就是心里气不过。”
金城说:“依爸,你千万不要气,气坏了身体不得了。”
老金说:“这样的美国人!自己吃进去鱼骨头,还要饭店赔钱,赔二十万美金啊!这、这、这……真是婊子养的!”
金城说;“依爸,这哪里有那么容易,想赔多少就赔多少?那还不是闹翻天了?我们也有律师啊,也是美国律师啊!这个叫道格拉斯的律师也是很霸啊!怕他什么?所以,你定定心,这几天在家里好好休息,我两边多跑一下就可以了。”
老金说:“就怕万一输了,赔这么多钱……”
贝蒂说:“爹地,不要紧的嘛,就是官司我们输了,我们也不会赔钱的呀,我们有保险啊。保险公司会赔钱的呀。”
老金翻身坐起来:“什么什么?保险公司会帮我们赔钱?”
金城说:“那当然,不然我们每年花那么多钱买保险做什么?”
老金说:“那、那我安心了。我去上班!你打电话跟律师讲,我们要跟那个婊子养的拼到底!”
金城和贝蒂都笑起来。金城说:“依爸,这几个月,你也没有好好休息一下,我看你还是休息两天。明天老叶正好休息,我叫他带你到纽约玩一玩,轻松轻松。”
贝蒂笑着说:“就是啊。爹地也去做做桑拿浴。”
第二天,老叶开车来接老金去纽约玩。老金去过纽约,是儿子到唐人街办事时带他去的。他坐在儿子车上,走马观花的看了联合国,看了帝国大厦,再就是看街景。街道横竖都编了号,又窄又小,不是堵车就是赛车,特别是那些黄皮的士横冲直撞,令人心惊肉跳。纽约到处乱七八糟,又吵又闹,他感觉很不好,连车都不想下。儿子把车开到自由女神码头,要带他坐渡轮去看自由女神岛。他隔岸望了望,远水中那一小点的自由女神像,还没有火柴杆大,想想也没什么意思,就摇着头对儿子说不过去了。
老叶走九十五号高速公路去纽约,车开得飞快,还没有走多远,大车小车就堵成长龙,慢步挪动着。他找了个出口下去,拐了几条马路,又上了另一条十五号高速公路。这条高速公路是州际高速公路,沿山而筑,两边绿荫覆盖,又不许走大车,因此显得格外清静。
老金由衷赞叹:“美国这个高速公路真是发达。”
老叶说:“这条路都建了快一百年啦。”
老金说:“你看看,多少汽车,啧啧,每一年要烧多少汽油。”
老叶说:“所以啦,要打仗啦。美国人盯着中东那块沙漠干什么啦?就是为石油啦。”
老金说:“这美国,还真离不开汽车。你看看,七十多岁老太婆还开车,还开得那么快,不要命了。”
老叶说:“金老总啊,你也可以学开车啦。会开车,自己就插上翅膀啦,想到哪里去玩,就到哪里去玩啦!”
老金说:“我这么老了,还学什么开车?”
老叶说:“你才六十啦,算什么老啦?我以后教你开车,三天就学会啦。按照美国人样子,六十多岁还是中年人啦,照样开车啦,还照样打炮啦。”
老金问:“什么打炮?”
老叶双手拍着方向盘:“金老总啊,打炮就是干啦!做爱啦!”
老金挥了挥手:“老都老不动了。还讲那个……”
老叶说:“哎呀呀,金老总啊,不但要讲啦,还要干啊!越干身体越好啦,越年轻啦。美国人,七老八十的,还照样干啦。你有没有看到,礼拜三都来吃饭的那个老太婆,叫莉莎,多少岁啦?六十八啦,快到七十啦,每次来饭店吃饭,都死死的抱住我啦。还给我她家里电话号码和地址,叫我去玩啦,她说要给我一个惊喜啦。什么惊喜呀,还不是要干啦。”
老金说:“这、这老太婆了,还这样,脸啊,脸都不要啦?’
老叶说:“这个就是你们内地人讲的啦,是理念问题啦。美国人干啦,就跟吃饭一样啦,很平常的啦。老太婆也有老太婆的需要嘛,克林顿也要干嘛,白宫里到处都是监视器,怎么办啦?躲在过道里干啦。事情发生了,民众都很同情他啦。他老婆不跟他干,他怎么办啦?才五十岁啦,怎么压得住啦?我也五十岁嘛,我一个礼拜不干行不行啦?不行的嘛。克林顿也是人呀,他当然要找别人干啦!”
老金问:“噢,你这每个礼拜上纽约,就是找女人啦?”
老叶说:“不找女人,跑纽约来干什么啦?纽约有什么好玩的啦?无非是吃啦,干啦!享受啦!一个礼拜辛辛苦苦打工,这点点享受还是要的嘛。我到美国来,已经二十多年啦,赚了不少钱啦,但是呀,到现在一分钱都不剩啦,没有结婚啦,没有小孩啦,钱拿来做什么啦?还不是吃呀喝呀嫖呀赌呀。这二十多年过来,我该享受的都享受了。我的享受,要抵得上金老总你几辈子的享受啦。你说说看,是不是这样了啦?所以说呀,你现在是修到了福,虽然迟了一点点,但是总是修到啦!好好享受啦!你不抽啦,不喝啦,不赌啦,但是吃一点啦,嫖一点啦,总要的啦。特别到美国啦,开开洋荤总要吧?不然,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啦?”
老金说:“老叶老叶,这个、这个不一样,我和你生活的环境不一样,所以讲,啊,这个啊,怎么讲呢……”
老叶说:“什么不一样啦?我们又不是政治家,都是男人啦,有什么不一样啦。平时我听你的,今天你要听我的,我带你去哪里,你就跟着我去哪里,不必太正经啦。今天我们都是男人,好不好?”
老金说:“这个,就是让人知道了不好吧?”
老叶说:“人家说啦,单嫖双赌,实际上啦有什么关系啦。我就公公开开干啦,我还要讲啦,他们爱听嘛!”
老金说:“你不一样嘛。我要是让儿子媳妇知道了,我哪里还有脸见他们啊?”
老叶说:“啊?你还不知道啦,就是金城贝蒂叫我带你去玩的啦。还塞给我一沓钱啦,叫我安排好,陪你玩个两天。”
老金很意外,想了想说:“真是苦心啊!”
过了白石大桥不久,拐下高速公路,就到了纽约的法拉盛,人称“第二唐人街”。老叶把车寄到停车场里,带老金去一家酒楼,美美的吃了一顿早茶。又到一家老字号理发店,两人剃了头,修了面,还掏了耳朵,顿时显得清爽而又精神。
老叶到报摊上,各种中文报纸都买了一份,往胳膊下一夹,笑嘻嘻的说:“金老总,走啦。我们‘洗澡’去啦。”老叶带着老金,七拐八拐的走了几条街,来到一座并不显眼的旧楼前。旧楼铁皮门紧闭着,老叶往边上一个门铃短揿了两下,不一会儿,就见门开,露出一张东亚女人的粉脸,一见老叶,立刻满面涌笑,开门拥抱老叶。
老叶说:“今天我给你带来一个贵客啦。这是我的……”老金急忙捅了一下老叶的腰。
老叶改口说:“他刚从香港过来,生意做得很大啦。这几天,无天谈生意啦,很累啦,今天我特地请他来桑拿啦。你开个单间啦,一定要安排一个最好的小姐,会讲一些中国话的,那个18号小姐在不在?”
东亚女人恭敬的说:“对不起,18号小姐上午刚下班,看看是不是请这位老板先看看那边的小姐,都是很好的,很干净的。”
老金望了一眼,靠墙的一排沙发上,静静坐着七八位露装小姐,他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低声对老叶说:“我、我不知道,你安排。”
老叶用英语对东亚女人说了一阵,又对老金说:“我都安排好啦,你痛痛快快的享受啦。想做什么都可以啦,饿啦,就点东西吃,想睡觉就在里面睡。钱的事你不要管啦,我最后结账。如果小姐不满意,你就叫她换啦。我就在你隔壁房间,你什么都不要怕啦。”说着,他分了一半报纸给老金。
东亚女人伸手一指,一位略微丰满的小姐微笑而至,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大叔,您,辛苦。”说着,她挽住老金的手臂,走进一扇小门。没有想到外面看起来不显眼的旧楼,里面却别开天地,装修得清雅舒适。老金被小姐挽着,沿着一条幽暗的走廊,走向深处。他感觉像是被拖向狼窝,心里紧张而又抗拒。但是双脚却不听话,不由自主随着小姐走下去。
小姐把老金带进一个小套间,扶他坐在宽大的床上,从壁橱里取出一叠大小浴巾,她的双眼笑成弯弯的月牙,柔声的问:“大叔,是洗。还是,休息,喝什么?”
老金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
小姐倒善解人意,说:“洗洗,休息,好吗?”
老金说:“好,好……
小姐贴着老金,帮他脱衣服。
老金说:“我自己来,自己来。”
小姐到隔壁,打开水龙头,往小浴池里放热水。然后回到老金身边,轻轻一挪肩带,薄裙滑落下去。
老金就觉得白花花一大堆,本能的举手挡着眼睛。
小姐笑起来,双手抚摸老金的脸:“大叔,不好意思了。我,喜欢、大叔不好意思。”说着,她扶着老金,走向浴池。
老金想起一个电视剧里的镜头,有一个干部就是这样被美女拖下水。他闭上眼睛,慢慢把脚伸进热水里。
(四)
离“听雨楼”一箭之遥,新开了一家中国自助餐馆,名叫“长江浪”。由于价格便宜,新开张又奉献优惠,连日来生意火爆,把“听雨楼”的顾客抢去近一半。“长江浪”汹涌澎湃,几乎淹没了“听雨楼”。急得金城两眼发绿。
“长江浪”的老板也是福建老乡,还是金城朋友林医生的表弟。当时,金城听说他要在“听雨楼”附近开中国自助餐馆,曾经通过林医生劝他不要在这里开餐馆,以免两家残杀,让美国人赚外快。金城还表示,愿付给他一万美元的补偿费。林医生后来回话说他表弟不肯,他说找了一年多才找到这个好地段,实在难以放弃。
“长江浪”的开张,对“听雨楼”是个沉重的打击,营业额一直往下掉。金城和贝蒂商量,准备大幅度的降价,抗击“长江浪”。老金不同意,他说:“这样做,就是走死路。”
金城说:“这时候了,没有什么办法,只有这样拼了,不是我们死,就是他们死。”
贝蒂说:“爹地,你有没有好办法啦?”
老金说:“办法我一下子还没有。但是这样硬拼,不是办法,起码不是一个好办法。这样做,就是拿我们短处去和他们长处竞争,肯定不合算。”
金城说:“依爸,这当然不是好办法,但是,你不在开始的时候,就把他彻底压住,等到他发展起来,你想压都压不住。不但压不住,他还要爬你头顶,那时候,就完了。”
老金不说话。他心里是急,但是没有乱。他已经认识到资本主义社会这种竞争的残酷性,过去在国内也有竞争,但是那是公家的事,和个人关系不是太直接。就是工厂关门,工人下岗,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况且上面多多少少都要管。现在不同了,全是自己的事,没有人管你,倾家荡产了,你就要跳楼。
晚上时候,金城带着父亲,去拜访附近的几家酒吧。一到酒吧,金城就要两杯酒,端一杯酒给父亲,然后举杯,大声的对老友新朋说:“晚上好,我是‘听雨楼’中国饭店的总经理金,祝大家今天晚上愉快!大家手上的酒,由我来付账。干杯!”酒吧一片欢呼声。金城估计一下人数,往柜台上放下三百美元,又往调酒员面前的玻璃杯里,插上一张二十元票子,作为小费。然后,他拉上父亲就往下一家酒吧去。
连跑了五家酒吧,又喝了几杯酒,金城有些疲惫。他把车开到一片草地边,邀父亲下车去坐坐,透透新鲜空气。
金城脱下西装,扯下领带,说:“依爸,你可能不习惯我这样做法。我也是没办法,只有扔一些钱,抢些客人回来。”
老金说:“金城,我理解你的做法。你从小做人做事爽快,依爸会理解。但是,依爸想跟你讲,做事情有各种各样的做法,不要一有什么事情,就想到使钱去打通关。这是简单的做法,是笨做法。还好你现在手上有钱,如果没钱呢?怎么做?”
金城突然眼泪滚滚落下:“依爸,你不知道,我也不想跟贝蒂讲。实际上这几天,我头脑一直很乱,心里面慌慌的没底。本来,老饭店是基础,非常稳定,我才去开新店。真没想到,现在新店刚刚开张,还没有效益,就碰到这样的倒霉事情。万一老饭店保不住,那真是锯卡在柴里,事业就完了。”
老金没有想到平时很潇洒的儿子,竟然也会脆弱。顿时,他心里涌起一股怜子之情,想把儿子拥进怀里。但是,不知怎么搞的,他没有动。他沉默一阵,两眼一瞪,厉声大喝:“金城!生活不可能都是顺利的!人这一生会碰到各种各样的困难,有的人还会遇到大灾大难!都是很正常的。你还没有到大难当头,你怕什么?就是大难当头,也不要怕!你要想办法战胜它,战胜了,你就是好汉。战败了,也没什么,还是好汉!男人到这个世界上,就是准备负担一切。金城!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爬起来,回家休息。”
金城抹掉眼泪,说:“依爸,你讲得好。有你在这里,我精神上就有靠。想想也是,实际上有什么呢?我才来美国,身上也只有两百美金。”
老金说:“金城,这样,我这礼拜叫老叶教我开车。”
金城说:“那不行,你岁数这么大……”
老金说:“我一直看你开车,美国的车好开。跟过去在车间开电瓶车一样。我会开的。我又不去哪里,就是家里饭店开开。我会开车了,你就不要天天送我了。你和贝蒂专门去做新饭店,我来做老饭店。我们最主要不能乱,死死顶住。顶住了再反攻,想各种各样的办法,把饭店生意做上去。只要办法对,一定能做上去。但是,这时候,不要急不要乱。”
金城舒展双臂,捡起一块石头,奋力向草地深处扔去。他拍了拍手,笑着说:“依爸,小时候,我最喜欢到河边去扔瓦片,打水漂,他们都打不过我,就是你教我的,扔瓦片,手的姿势很重要。”
老金也笑了,一行老泪流下来。他很快把它擦掉。
老金不到一个礼拜就学会了开车,他过去开过电瓶车,悟性确实高,很快就找到感觉。老叶当教练,更是严格要求,逼着他到马路上去开。半个月下来,老金就把车子开得稳稳当当。但是去考写照时却碰到麻烦,连考了三次,都没有通过。最后,老叶带他跑到隔壁一个城市去考,那里考官很松,装模作样考了一阵,挥挥手就通过了。
老金学会开车,体验到一种驾驭的快感。特别是在傍晚,车稀路静,夕阳斜照。开着车,轻轻的奔驰在绿荫遮盖的马路上,人似乎插上了翅膀,可以满天飞翔。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在往回走,越走越年轻。
金城看到父亲会开车了,心里非常高兴。自己去买了一部越野车,把林肯轿车给父亲开。老金担心开这么好的车,碰碰撞撞搞坏了。金城说美国车结实,经得起碰撞,开美国车安全。他又说,车子都买了全保险,碰坏了就去修,保险公司会付钱。老金说,有这么好事,那我心定了。以后,不论上班下班,还是外出购物,老金开着车就走。车越开越快,路越开越远,天地也越开越大。不久,老金又开上了高速公路,那风驰电掣般的感觉,让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岂止在往回走,简直是在往回跑啊!有一次,他带戴安娜出去购物,竟然高兴得忘乎所以,把车开上了八十迈,坐在一旁的戴安娜刺激得又惊又笑。
老金决定改进“听雨楼”,而且按自己的思路改。他到“长江浪”去吃过饭,知道堂吃店最怕这类自助餐馆,就像万吨轮碰到小快艇一样,让你无计可施。堂吃店讲究菜的质量,讲究感觉和享受。但自助餐馆是填肚子,菜虽不怎么样,可它花样多数量多,价格又便宜,顾客自然蜂拥而至。所以老金心里算计着,“听雨楼”一定要做得有特色,人家没有我有,人家有我新,人家新我变。就像当年他叔伯哥做鱼丸一样,在肉馅、汤料甚至形状大小上,不断变换新花样,把那些老字号的生意都抢过来。
当然,老金也看到自助餐馆的致命缺点,不管哪种菜,都做得酸酸甜甜,迎合美国人的口味,所以中国人光顾的就少。他要抓住中国人,特别是周围几个大学的中国留学生,这是一大片客源,是“听雨楼”的主要依靠对象。搞清了这些问题,就像搞清了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一样,非常非常的重要,今后就要在他们身上下功夫,然后再兼顾美国人。
老金想到了小吃。他觉得小吃有独特的作用,中国人飞到地球的这一头来,难免要想家,那些学生哥,想家想得厉害,怎么办?就来尝尝小吃,嘴巴一解馋,什么想家啊,都可以解决,起码可以解决一段时间。平时你要尝这些小吃,还要跑到纽约唐人街,等我这里有了,价钱也不贵,你还能不来吃?
晚上,老金召集全体员工,叫大家报出各地的特色小吃。几个福州人报了福州小吃,鱼丸扁肉、锅边糊、芋泥、太平面等等。上海人报了生煎馒头、大馄饨、大饼油条、酒酿圆子,还有糍饭糕。四川人报了红油抄手、夫妻肺片、担担面,又问鸳鸯火锅算不算?
大唐说:“炸酱面配上凉黄瓜,那是国宝级小吃,绝对要占一席。”
南京人小姜想了一下,说:“五香茶叶蛋也可以算一种。”
大家哄堂大笑。几个上海人笑称他名为南京人实为江北人,不知道南京小吃。
小姜说:“我就是江北人,我们高邮那块双黄鹅蛋,那才是乖乖隆地咚的国蛋呢。”
大家又大笑。老金叫楼兰也报报杭州小吃。
楼兰脱口而出:“西湖藕粉、”
大唐说:“不行不行,藕粉那玩意儿喝了心里又糊又软,整个革命意志消退。”
楼兰说:“谁说的?秋瑾就爱喝藕粉,喝了还想杀人呢。”
大唐说:“难怪你铁石心肠。”
大唐曾经追楼兰不成,所以大家知道他话中的含义,都笑了。
大唐推出东北汉大宋,叫他报东北小吃。大宋搔搔头说:“咱那有啥呢?让咱琢磨琢磨。要么锅贴试试?”
大家都说不行,说饭店菜谱里就有锅贴。
大宋一本正经的说:“那可不是啥正宗的锅贴。”
张沪生说:“锅贴不能算是东北小吃,你们那边哪里都有锅贴,说不定还是上海的生煎馒头养的呢。”
大宋慢悠悠的说:“谁养谁啊?你张沪生是上海养的,不等于说咱锅贴也是上海养的呀?”
张沪生摇摇手说:“好了,我不跟你吵。当年计划生育没搞好,东北的锅贴跑到上海来养了生煎馒头,还养了我张沪生。可以了吧?”
大宋点了点头:“可以了。”
大家又笑,又起哄叫老叶报台湾小吃。
老叶说:“台湾小吃啦,你做不地道。广东小吃啦,你连碰都不要碰。不管哪一家中国堂吃店里的头台点心,都有广式点心。台湾小吃也有啊,城里就有一家嘛,是不是?”
大家异口同声:“是啦----”
大师傅老马一直笑而不语,等散会后,他对老金说:“小吃搞的太多,会不会冲淡了大菜?”
老金说:“没事情,我们好好挑一些小吃,不会影响大菜。就像我们工厂里,有国营工人,有集体工,还有临时工,都在一个厂里。”
林长乐插了一句:“依舅,就怕备料麻烦。”
老金说:“我想好了。有的现成的,放在冰柜里,一礼拜两礼拜没事情。顾客点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做了。备料麻烦的,我们可以在菜谱上说明一下,要提前订约的,顾客订了,我们再去备料。”
林长乐说:“那多麻烦。”
老金说:“麻烦才有钱赚。”
老马说:“长乐,听老板的。”
不久,“听雨楼”隆重推出地方小吃,美名为“家门口小吃”,菜谱上列出了三十几种小吃,包括了大江南北各地风味。这一招果然灵,每天顾客明显增多,特别是周末,中国人携老带幼,全家出动,前来品尝小吃。饭店大堂爆满,门口竞排起长队。美国人又惊又奇,他们往往有一种简单的从众心理,只要有人排队,就认定好吃,于是也跟着排队。而且美国人排队极有耐心,不急不躁。
大唐写了一篇新闻报道《听着温馨小雨,品着家乡风味——“听雨楼”的“家门口小吃”融化你的乡愁》,他浑身解数,极尽溢美之词,把消息报道写的近似抒情散文。文章登在大纽约地区的各种中文报纸上,又发给周围几个大学的学生网页,这样一来,顾客更多了,有的竟开一个多小时的车远道而来。而且外卖也越来越多。学生们聚会,专门来订“家门口小吃”。金城高兴坏了,嘴里不停的夸奖:“依爸厉害啊!”周末大忙的时候,他还要回“听雨楼”帮忙。
这一阵下来,“听雨楼”的小吃竟占总营业额的三分之一,还有一些顾客打电话来,报来自己家乡的小吃品种,问他们能不能特做。金城专门跑到唐人街职业介绍所,高薪请了一位技术全面的小吃师傅,扩大了一批小吃品种,并使原来的小吃做得更地道。小吃风味形成大气候,反把大菜特色掩盖起来。
这天,老叶向老金献计,建议周末两天专门做小吃自动餐,和大菜区别开来,这样便于管理,节省人工。老金觉得很有道理,不久就做了调整。开张那天,就爆出满堂彩。当地的18号电视台还到现场采访,主持人请戴安娜介绍,戴安娜口齿伶俐,逐一介绍小吃品种,讲了半个多小时,风头盖过了主持人。当晚电视里足足播了二十分钟,老金高兴得躲在小房间,解开领带不停的笑,然后把戴安娜叫进小房间,塞给她一个红包。戴安娜很意外,抓着红包,含情脉脉盯着老金。
次日,老叶告诉老金:“人家戴安娜说你很性感。”
老金生气的说:“她怎么这样说我?”
老叶说:“她是在夸奖你啦。说不定她喜欢你啦。”
老金急忙说:“不能乱讲,人家还年轻。”
老叶说:‘你也不老啊,整天穿得很体面啦,像个大老板啦。”
这一天,老金头脑里老在琢磨“性感”这个词。
(五)
这天,老金接到赵淑娟打来的国际长途电话,大吃一惊,叫她赶快放下电话,他就打回去。赵淑娟说,是儿子帮她买的电话卡,打美国很便宜。问候一阵,老金问她有什么事。
赵淑娟说:“没什么事,就想你。”
老金说:“就想我?”
赵淑娟不说话。
老金问:“怎么啦?”
赵淑娟说:“他走了。”
老金问:“去哪里啦?”
赵淑娟说:“还能去哪里?”
老金不说话了,他头脑里闪过一个乐呵呵的胖老头,和赵淑娟好上后,老金见过他一面,印象最深是,他爱喝烫茶,端着杯子,不停的吹,然后呷一口茶,声音很响。
赵淑娟说:“心脏病发作,还没有送到医院,就走了。”
老金问:“事情做好了没有?”
赵淑娟说:“上礼拜就做了。”
老金说:“开支很大吧?我寄点钱给你。”
赵淑娟说:“不要。”
老金说:“那……”
赵淑娟说:“我心里很空……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老金说:“怕一年两年回不去。”
赵淑娟不说话了。
老金说:“我给你打电话。”
赵淑娟说:“不要打了,一打电话就更想你了。哎,这生活就不让你顺心。过去和你见面,都要想办法躲他,现在不要躲了,可以安心和你见面了,你又见不到了。”
老金心里火辣辣的。
赵淑娟是老金心仪的女人,想当年她刚进厂的时候,面容姣好,身材高挑,又梳着两条长辫子,在厂里显得特别出众,在车间没干几年,就进了厂里生产科,坐上办公室。老金那时是个炉台工,只有远远偷看的份,后来当了车间主任,赵淑娟经常下车间催报表,来来往往,两人熟了。老金也就找机会和她说笑,但绝不敢有非分之想。人到中年,赵淑娟浑身上下透着成熟的丰韵,往面前一站,老金心里就发痒。
有一天临下班,赵淑娟来取报表,车间办就老金一个人在。两人就聊起来,有说有笑,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停住了,都不说话。老金盯着赵淑娟,不由得抓起她的手。赵淑娟不说话,抽出手,朝老金背上轻捶一拳。老金像得到默许,一把抱过赵淑娟。赵淑娟“噢”的一声轻吟,全身软在老金的怀里。这一幕,老金至今想起仍然心惊肉跳,绝对比去按摩院找那些风骚女子来得刺激。
车间办旁边有一个材料库,窗户终年关闭,里面暗乎乎,是老金和赵淑娟偷欢之处,但终究不安全,不定被谁撞见了,那麻烦就大了。所以,每次两人都是争分夺秒,仓促上阵,往往尚未充分展开,就匆忙收场。老金虽是孤身一人,但住在厂里宿舍区,人多眼杂,赵淑娟哪敢去他家。赵淑娟家倒是在厂外,但她丈夫整天乐呵呵呆在家里,老金也就干瞪眼。有几次赵淑娟丈夫出差,老金像电影里特工似的,潜入赵淑娟家。两人在木板床上展开生死大战,那是何等的波澜壮阔!赵淑娟平时看挺文气的,即使情到深处,也是含而不露,万千风情仅仅化在眼神里,可一上床就变成了女斗士,疯狂得让老金又惊又喜。
赵淑娟的妙处就在于,平时让老金舒贴,从心里感到舒贴,全没有精神上的负担,像吃麦芽糖,好吃却不粘牙。搏战时又让老金尽兴尽力,身心得到彻底的释放,英雄般的凯旋而起。这样的女人很难得,老金还真想回国,和她一起生活。但如今,他又卷进了另外一种生活形态,有一种身不由己的胶着感。
老金天天给赵淑娼打电话,林长乐每次去纽约唐人街,老金都要托他买几张电话卡。过去打电话给赵淑娟,老金还小心翼翼,听到是赵淑娟的声音才敢说话,有几次是她丈夫接电话,老金就不吭声,悄悄把电话搁下了。现在没这个顾虑了,想起来就打,有时一天打几次,特别是晚上回家前,老金一定要打电话和赵淑娟缠绵一番。赵淑娟那丝丝入耳的甜话,总让老金情不自禁的醉倒在床上。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里,老金打电话过去,老是没有人接。这天晚上,老金横下心来,隔十分钟就打一次,一直打到子夜,赵淑娟才接电话。
老金问:“你去哪里?”
赵淑娟说:“到广场去跳舞。”
老金又问:“跳什么舞?”
赵淑娟说:“交际舞。”
老金说:“交际舞?就是那样抱着跳舞?”
赵淑娟说:“是啊,跳一跳舞,人还轻松不少,再拐到菜市场买点菜。”
老金问:“和谁跳?”
赵淑娟说:“都是些离退休的老人。”
老金问:“男的?还是……”
赵淑娟说:“都是男的请女的跳,一两下,也有女的和女的跳,看起来就很不顺。”
老金说:“你天天被男的抱着跳舞,我就看不顺。”
赵淑娟笑起来,说:“我想天天被你抱起来跳舞,你人又在美国。你又不回来。”
老金脱口而出:“我要把你接到美国来。”
赵淑娟说:“我想到你身边去啊。但是,不可能啊,儿子事情放不下。”
老金说:“以后他也可以来美国读书啊。”
赵淑娟说:“他不是读书人……不过,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很满足了。过去你退休,整天在家里不做事情,我不理你,你说我看不起你,我当时就是看不起你。现在你到美国,还管一个大饭店,我觉得你真是了不起,我心里有你这样的男人,真的很高兴。那一天,我把你的相片带给玩在一起的姐妹看,她们都说我有福气。”
说要接赵淑娟来美国,老金自己也吓一跳。如果赵淑娟顺着梯子往上爬,真的要来美国,那老金才傻了。到美国以后,老金真体会到,加一个人决不像加一副碗筷那么容易。幸好赵淑娟是明理人,从不会为难老金。这也正是老金喜欢她的一个原因。
老金锁上饭店的门,走向停车场,就看到一道车灯射来,凭感觉,他就知道是戴安娜。老金最近似乎掉进了桃花园,中国有女人想他,美国也有女人追他,有时到纽约,花些钱,还有各国佳丽侍候他。他感到自己走进了新时期,生活变得非常新奇。
老金走近一看,果然是戴安娜。戴安娜坐在车座上,优雅地抽着烟,甜丝丝盯着老金:“我的老板,等你去喝酒。”
老金掏出饭店钥匙,拉开车门,说:“请。”
戴安娜说:“不不,去乡村酒吧,那里喝酒有味道。”
老金说:“酒吧,很多人。”
戴安娜说:“人多了,才有趣味。请吧,喝完酒我送你回家,明天我去接你。”
老金看看表,说;“太晚了。”
戴安娜说:“我的老板,你非常可爱,像一个高中生。”说完,她挪到旁边的车座上,把手伸给老金。老金笑着摇了摇头,坐进车里,开车去酒吧。
戴安娜实际上也老大不小了,老金那天偶尔翻员工名册,看到她的出生年月,扳指一算,也有四十五六岁了。戴安娜是个透明的女人,整天无忧无虑,说说笑笑。听老叶说,她十几年前就跟丈夫离婚,独自带养两个女儿。如今女儿们各奔东西,就剩她一人生活,她挣了钱就花,分文不剩,有时也会向老金借钱。但她这点好,有钱就还。戴安娜没事的时候,喜欢和老金聊天,老金结结巴巴的英语,经常逗得她哈哈乱笑。她也经常纠正老金的发音,而且极认真。老金口语还真进步不少。虽说得结结巴巴,但是配合着手势,也能和戴安娜基本沟通。
中秋节聚餐,戴安娜喝了两杯酒,非常兴奋,在饭桌上说,老金个子高,又挺拔又酷,非常性感,饭店里的男人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她说她喜欢老金这样的男人,像父亲,又像丈夫。说如果老金同意,她会嫁给老金。说得大家又喊又叫。
大唐把戴安娜说的话原原本本翻译给老金听。
老金红着脸,笑着说:“你们不要听戴安娜的,她爱开玩笑。”
大唐一本正经问戴安娜:“戴安娜小姐,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戴安娜说:“是真的。”
大唐又问:“是不是开玩笑?”
戴安娜摇摇头,然后起身,走到老金面前,吻了老金一下。
大家拍着桌子,又喊又叫。
大唐竖起大拇指,说:“金老总啊,您真真英明!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把咱们饭店惟一的美国大妞给征服了。您气我们年轻人。罚酒!”
老金摸着脸,说:“不要听她乱讲,我都老了。”
大唐说:“这您就疏忽了,老,才有气韵,才风采,才气派,才性感!我们年轻人还不到火候啦!”
老金举起酒杯,说:“好好,我喝一杯。”
这天下午,老金又带戴安娜出去购物。戴安娜说她家离超级市场不远,办完事,请老金到她家坐一坐。老金很爽快答应了。他心里似有预感,感到会发生些什么事,但他心里还是乐意迎接这种诱惑。
按戴安娜的指点,老金开车来到她家。这是一栋小木楼,有些年代了,外面看上去有些旧,推门而入,房间里布置得很整洁。长柜上摆满了戴安娜从小至今的照片。老金有些吃惊,年轻的戴安娜非常迷人,他觉得和那个英国王妃戴安娜也差不到哪里。老金正看得入迷,戴安娜从身后轻轻抱住他,脸贴在他的背上。
老金抓住戴安娜的手,慈父般的摩挲,感慨万分:“戴安娜啊,你真是一个洋娃娃。”
戴安娜转过老金,问:“你说什么?”
老金才想起自己说中国话,他用英语说:“戴安娜啊,你,很可爱,和洋娃娃,一样,洋娃娃,你知道吗?小的,人,这个眼睛,很大,抱在这里。”
戴安娜紧紧的抱住老金,说:“我知道,谢谢你!亲爱的金。”
老金浑身发热,也抱紧戴安娜。
戴安娜笑着说:“金,我要和你一起创造奇迹。”
老金似懂非懂:“你说什么?”
戴安娜说:“我要和你,做爱。”
老金热血沸腾,学着电影上男人的样,完全抱起戴安娜,走向睡房。
老金一觉醒来,见身边没人,戴安娜不知去哪里了。他看见床头柜上有一张纸,上面画了一女人头像,旁边一个斜酒瓶。正在往一个高脚酒杯里倒酒,下面写了两行英文字。他看不懂英文,但从画里知道戴安娜去饭店上班了。他看着画,一笔一画画得有模有样。他摇头笑了笑,心想这戴安娜还真有一手。
老金索性舒舒服服倒下,收起精神,点点滴滴回想刚才所发生的全过程。刚才他和戴安娜与其说在做爱,不如说在享受性爱游戏,那么的放松,又那么的刺激,花样不断的翻新,甚至借用一些器具。老金像一个小学生,接受着现代性爱的启蒙教育。戴安娜真是一位大师,把一张床当做舞台,让他领略了许多生命新奇的景象,让他知道人还有这种活法。老金感慨万分,生命到了一甲子,却拐了一个大弯,这以后的生活怎么个走法?
老金有些迷糊,说:“万事不如背靠席。先睡了再说。”
老金很快入睡了。
2002年10月
中风-1
2004年4月22日
父亲是在深夜里中风的,当时他正在睡梦之中。他中风的时候没有明显的症状,还是像他往常那样,一手托着腮帮侧睡着。只是第二天早晨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醒来。到了九点多钟还处在昏睡中,家里人就感到不对劲。母亲上前轻声叫他,他没有醒来,又轻轻摇动他,他仍然没有醒来。家里人顿时慌作一团。说来也巧,这时候来了两位医生,两位医生是老弟的朋友,老弟约他们来家里,是为母亲治疗关节炎。最近母亲关节炎发作,又酸又痛,以至不能站立,或者站而不久。这时候已经顾不上母亲的关节炎,赶紧抢救父亲。两位医生观察讨论了一阵,初步诊断为中风。老弟抓起电话叫来汽车,把父亲送进医院。经过ct、核磁共振等等一系列检查,医生确诊为中风。父亲中风了,这一年他六十六岁,六六却不顺,在这个年纪倒下去,似乎早了点。
我们兄妹三人知道这一消息,是在父亲中风半个月之后。家里人觉得我们远在太平洋对岸的美国,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也就没有告诉我们,以免给我们添乱。一次我给儿子打电话,儿子稍不留神说了句爷爷病了,他知道说漏嘴了赶紧又说已经好了。在我软硬兼施的追问下,儿子才点点滴滴透露出病情。于是我马上往医院住院部打电话,找到守在病床前的老弟,疲惫不堪的老弟才把详细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他说事情已经过去了,父亲也已经稳定,等着慢慢治疗,你们不要急,急也没什么用。我赶紧将情况通报在美国的兄妹。那几天里,我们兄妹三人几乎天天打电话回去,隔着太平洋盼望太平,每次打完电话又必定互相通报一下询问的情况。大哥在医学院搞神经外科研究,自然询问得格外详细,以便诊断出中风的程度。刚好也是从医的大嫂回国探亲,更详细的了解了父亲的病情。最后大哥诊断是轻度中风。我们相信大哥的诊断和判定,大哥的话对我们兄妹来说,从来都是一句顶一万句。
父亲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终于在元旦前回家了。过年总是要回家团聚的,一般病人也不例外,何况父亲还是第一次在医院住这么长时间,自然归心似箭。听到父亲回家的消息,我们心里也松驰下来,能回家起码说明父亲病情好转或者正在好转。听老弟说,父亲现在反应很慢,视力下降,说话吃力含糊,除了这些,没有太大的后遗症。只是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下楼外出,大多时间躺在床上,或者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偶尔也看看电视,少了往常的威风和神气。根据大哥分析,造成视力和语言障碍的原因,是父亲脑血管有两处淤血,正好压迫视神经和语言中枢。所以,父亲现在在家天天挂瓶点滴,清洗脑血管的淤血部分,以便使血流畅通无阻。
圣诞节这一天,我们在美国的家里人全部团聚在大哥家里过节。这还是好几年来的第一次在圣诞节里团聚。刚来美国的时候,我们都不重视圣诞节,因为这是美国人的节日,作为中国人无法投入进去,似乎也不愿意投入进去,还是以过春节为正宗。但是人家美国人也无视你的春节,除非碰到周末,春节也不放假,所以每年春节,家里人不是这个上课,就是那个打工,总也团聚不起来。这么几年下来,自然入乡随俗认同了圣诞节,只是过法上有所不同,形式是洋节日,内容却是中国化。这天大嫂炒了一桌菜,开了一瓶“五粮液”,我们一边吃喝一边聊天,这次聊的主题自然是父亲的中风,聊着聊着又分析起父亲为什么会中风。
父亲的身体相当硬朗,一向很好。但是他从三十多岁就开始抽烟喝酒,而且非常厉害,抽烟一天平均要一包半。“文革”时期,福州市面上没有好烟卖,父亲那时候当供销科长,经常到上海出差,每次总要带回来十几条“飞马”、“大前门”烟,搭配着本地产的“水仙”、“海堤”次级烟,轮换着抽。父亲不仅爱抽烟,而且更爱喝酒,几乎每天都要喝上一杯,他从不喝“地瓜烧”、“福建老酒”之类的低度酒,而是喝六十度以上的白干酒,像什么“二锅头”、“洋河大曲”、“丹凤高粱”、“李渡高粱”。我到农村插队第一年,队里分红分了二十八块钱。回到家里,我给父亲买了两瓶“李渡高粱”,这是正中下怀的孝敬,父亲为此很高兴,好几年都把这件事挂在嘴边。父亲酒量大,而且酒风很好,说干就干,一口干尽,从来不拖泥带水讨价还价,更不会以水代酒搞些小儿科的把戏。多喝了几杯,他再劝人喝酒时就说:“从酒风看党风”。人家能不喝吗?那几年,父亲改任科室支部书记,那些委员组长们,不论酒量大小,酒风一律端正。每次聚会,总会在酒桌上派生演变出好几种关于党风和酒风关系的口号来,如“只有党风正,才有酒风好”、“端正党风,带动酒风”等等。一次一位同事酒后失言:“酒……酒风带动党风”。父亲猛然酒醒,一搁酒杯,斥道:“胡说!”从此规定再也不准在酒桌上说什么党风和酒风的关系。父亲五十年代初入党,对党一贯忠诚,是个特殊材料构成的共产党员。但是再怎么特殊,也经不起烟酒长期轮番的侵蚀,不到五十岁,就得了高血压,可他还是照样抽烟喝酒。直到那年春节,他突然心绞痛。那天我幸好在家,急忙找人要了几片硝酸甘油,让父亲含在舌下,才缓解脱险。此后父亲才戒烟少酒,并且开始重练十八锦段功,坚持练了十几年,耳鸣腿疾肠胃不适等等小毛病都渐渐好了,但是烟酒的副作用仍然消除不了。所以我们一致认为,父亲的中风与他长期的抽烟喝酒有极大的关系。父亲又是急性子,急性子而马虎还好办,偏偏他是个急性子而又认真的人,大事小事事事过问,做起事来又一丝不苟,不顺心就发脾气。有些事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事,本来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和摆平,可是父亲却要左考虑右考虑,总要考虑得周密无缝,才找你摆开来从容细谈说个清楚。我感到父亲做事很累,老也松驰不下来,经常劝他小事马虎一些,特别是些家务琐事,可以不管,这样可以省心。父亲却厉声反问:“我不管谁管?你们做儿子的管吗?”急性子而又认真,使他觉得事事重要,所以他的心情总是沉重,很难轻松起来,更不会对一些小事大手一挥或者一笑了之。父亲的中风跟他的急性子有一定的关系。
父亲病倒以后,我把烟戒了。其实我抽烟并不多,大约三天才抽一包烟,因此经常遭受烟友嗤之以鼻:“你这也叫抽烟?”但是我断断续续已经抽了二十多年。在这二十多年里我曾经戒烟十几次。促使我戒烟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父母亲的谆谆教导和妻子的唠唠叨叨;另一方面是医生的明确指示。但是每次戒烟后不久,我总是忍不住又抽上了。这一次在没有教导唠叨和指示的情况下,我抽完“万宝路”烟盒中最后一支烟,把烟盒连同打火机往垃圾桶里一扔,自觉与烟告别。那时候,我突然有一种沧桑感,从沧桑感中又生发出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仿佛父亲把接力棒交到我的手中,我握紧接力棒奋力向前跑去。我不仅要承上启下,而且还要扶老养小,所以在这种重要的历史关头,我是决不能有一点麻烦,崇高的使命感促使我把烟彻底戒了。妻子很奇怪,问我怎么不抽烟了?我说不抽烟不是正合你的意思吗?你还奇怪什么?她更奇怪了,自言自语说:“男人也真是,你越强迫他戒烟,他越是不戒;你不管他了吧,他自己倒戒烟了。”她想了半天,似乎还琢磨出某些哲学上的意思来。那天我向一位从医的朋友讨教中风问题,他在回答我的问题时说:“中风是遗传病。”这使我吓了一大跳,虽说我当时面无明显反映,似乎还说了几句俏皮话,但是回到家之后我却一直在极其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我溯源而上,发现我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也得过中风,这给了我巨大的不祥之感。那是在七十年代初的一天,我祖父正躺在床上睡觉,有隔壁邻居来向他借大木盆洗澡,这大木盆是放在床底下的,祖父翻身弯腰把大水盆拉出来,这用力一拉,当即出了问题。祖父中风了,那一年他也是六十六岁。
对祖父的过去,我知道的不多,所知道的情况,大都是听父亲和姑姑说的。祖父似乎是三十年代到上海的,当时他是一人先到上海的,祖母带着儿女仍然留在乡下老家。我的老家在长江入海处的北岸一个叫海门的地方,从海门坐篷船摇摇晃晃一天多时间就能到上海,所以城乡距离不算太大,也因此吸引着老家人成群结队到上海这个十里洋场来淘金,祖父就是与他远房表兄一起到上海的。远房表兄有一手算盘功夫,在上海滩操练没有几年,就进了英国人办的洋行做事。有一天,洋行老板在喝下午茶时偶尔说起要找个管家,远房表兄就将我祖父介绍过去。一直到陈、粟大军打进上海,十几年来,我祖父一直在这家洋行里做管家。
洋行矗立在外滩上,傲视着黄浦江,这幢尖顶大厦和左邻右舍的几幢楼宇后来成了上海最有名气的地标。父亲有一个大旅行袋,右上角就印着这个地标。记得有一次祖父指着尖顶大厦对我们兄弟三个说:“我过去就在这里厢工作。”那时候我们觉得祖父很不得了,居然在那么有名的地方工作。后来我们才知道祖父是在里面当管家,虽然管家叫得好听,其实只是管管洋行老板的生活,倒倒茶水擦擦桌子,专干这一类生活小事,没有什么大名堂,按照时下说法,充其量就是个生活秘书。
祖父是个本分人,长得端端正正,手脚又勤快,深得洋行老板的欢喜。有一件事,使洋行老板对我的祖父深为敬重。那是有一年夏天,洋行老板乘邮轮回英国去度假,大概是兴奋过度,竟然忘了锁办公桌中间的大抽屉,而且锁匙还挂在抽屉的锁眼里。第二天,祖父收拾办公桌的时候,无意拉开抽屉,满满的一抽屉英镑,新新的扎成一刀一刀的英镑。祖父惊得一愣一愣,但是他没有见钱眼开,更没有萌生动一动的念头。他合上抽屉又锁上锁,用抹布把锁匙包好,扔进墙角一人高的青瓷花瓶里。三个月以后,洋行老板从英国回来,祖父当着他的面,倒举起大花瓶倒出抹布包,取出锁匙交给他。洋行老板打开抽屉,见抽屉里的英镑丝纹未动。这下轮到洋行老板惊得一愣一愣,他惊叹祖父品行高贵心灵美,又惊叹祖父臂力过人。祖父早年练过武功,为乡间武林高手,举一个大花瓶,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祖父没有动那一抽屉的英镑,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三个月的日日夜夜祖父有没有思想斗争哪怕“一闪念”?他的身份所给他提供的便利条件,还有那三个月宽松的作案时间,就是蚂蚁搬家也把那一抽屉英镑搬回家了。为什么祖父却一动不动?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正是“文革”时期大辩论阶段。那时候我们兄弟三人都已经十二三岁左右,都觉得很有思想,对祖父这件事也展开了大辩论,发表各自的看法:“这一抽屉钱是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拿回家是革命行动好得很!”“自己拿回家不好,而且土改时候评成分,肯定要评地主。”“但是可以把钱交给上海地下党啊。再不行,带回老家苏北解放区,交给新四军啊,买枪买炮打鬼子啊!”我们又引用毛主席亲自起草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发言人为英国军舰暴行发表的声明》一文中的最高指示,一致认为祖父应该把这一抽屉钱拿回老家交给新四军,以打击英帝国主义的嚣张气焰,让“米”字旗飘落在黄浦江的怒涛中。
祖父在这件事上,充其量是不明智而已,但是他在另外一件事上,就犯了一个大错误。祖父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父亲。所以祖父对我父亲这根独苗也就疼爱得不得了,一直到我母亲一连生下我们兄弟三人,祖父看到后续浓重的烟火,才放下心来。发生另外一件事的时候,是临近解放的一九四八年的春节,祖父一个堂弟,腰别小手枪,骑着枣红大马,带着四个腰挂驳壳枪、同样骑着大马的警卫员,威风凛凛的回到老家来了。他十年前突然失踪,十年后回来,已经是陈、粟大军里的团长了。这一件事在我的老家引起了轰动,吓得那些平时作威作福的还乡团都躲到外乡去了。他一直记着我祖父过去对他的关照,特地到我家看望从上海回乡过年的祖父,当他看到我父亲已经是高头大马的小伙子模样时,就对我祖父祖母说,让他把我父亲带到部队里去当兵,放在他身边当警卫员。祖父祖母紧急商量一整个晚上,第二天还是谢绝了堂弟的建议,并且过了年之后,祖父就把我父亲带到上海,送进一家小玻璃厂当学徒。父亲到老退休,仍旧在科级位置上挪来挪去,始终没有挪出个名堂。听到这件事是在四十年后的一个晚上,父亲在一次酒后告诉我的,显然这件事对父亲还是有影响的。我就想父亲如果当年进部队,就算是解放前参加革命,享受离休待遇不说,革命得顺畅的话可以做到师团长,转业到地方,也可以坐到处局级位置上。后来我大哥十五岁时,父亲就通过关系,把他送到部队大熔炉里去锻炼,当了个小兵。果然,在他离国来美留学的时候,已经是正团职主治医师了。祖父不让我父亲去当兵,一个原因是担心枪林弹雨危险大;另一个原因是家境过得去,不想让我父亲这根独苗远走高飞。所以跟父亲毅然把我大哥送去当兵截然不同,大哥当的是和平兵,没有什么危险性,而且在“文革”时期当兵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是解决就业的最优选择。所以身为人父,是可以理解祖父的决定。当然,我认识到这一点,也是在我做了父亲以后。
祖父似乎没有想到父亲最终还是离他远走高飞,那是六十年代初,父亲所在的玻璃厂决定迁往福州,支援前线建设。父亲在厂里是个工会干部,不仅自己带头响应,还挨家挨户逐个宣传动员大家支援前线建设,以至有一些工人至今还在骂当年是被父亲骗来的。父亲把家搬迁到福州,人去房空,对已经走进晚年的祖父祖母来说,平添了孤独和牵挂。几年以后,祖母病逝,祖父又和姑姑一家住在一起。这期间里,父亲曾经两次把祖父接到福州来住,朝夕相处,我们跟祖父建立了深厚的情感。但是这种亲情并不能消除祖父的孤独,祖父曾经有续弦之念,当他刚小心翼翼向我父亲表露出一点意思时,就遭我父亲的坚决反对。二十多年后,父亲曾经很感慨的对我说:“当年你爷爷有这种想法很正常,那时候反而是我很封建啊。”祖父第二次来福州的时候,一直想看看长孙,但是作为长孙的大哥那时候正在部队当卫生员,没有办法回家来。一直到祖父去世,他都没有见到长孙一面,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永远无法补救的缺憾。
祖父是在“文革”后期去世的,那一年他七十岁。祖父是上吊自杀的,他为什么自杀?他为什么选择上吊这种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对我来说至今仍然是个谜。记得那年冬天里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学校里上“农业基础”课,因为面临“高中毕业”,大家要去“上山下乡”,学校就把操场挖掉,改成水稻田,让学生学“农基”活,大家挽着裤管,站在田埂上听老师讲如何插秧,然后准备下田学插秧。正在这时候,我看见父亲骑着自行车来学校找我,告诉我祖父去世的消息,要我跟他回去,当晚乘火车去上海奔丧。我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架上,一路想着祖父的模样。我想起祖父的两个耳朵很长很大,那是长寿的标志,怎么刚跨进七十岁就去世了呢?在去上海的火车上,我望着窗外飞逝而去的电线杆,想起我上海舅舅对我们说的一句话:“时间加距离等于零。”当时我感到我这个在房管局当工程师的舅舅简直就是哲学家,他说的这一句话简直就是至理名言,一针见血的阐释了时间、距离和亲情的关系。的确,即使有血缘的亲人也经不起距离的隔绝和时间的磨损,祖父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模糊,就是时间和距离所致。当我跟着父亲赶到上海河滨大楼四楼六号那个小房间,看到白布蒙身的祖父那张真实的遗容,我触摸到了非常具体的死亡,心中充满了悲哀,我的眼泪滚滚而下。办完丧事,父亲才告诉我祖父是上吊自杀的,我万分震惊。父亲对祖父上吊自杀很忌讳,交代我回到福州以后不要跟任何人说。祖父是平民百姓,是房管局退休工人,没有入党,也不是干部,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不可能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但是,即使不上纲上线,起码也是不热爱生活不热爱社会。总之,在那个年代(也包括现在),上吊自杀绝对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十年以后当我又回到上海时,我曾经在一个中午时间,走进六号小房间。这是一个典型的斗室,仅能容下一床一桌,剩下只有合门和转身的空间了,房间幽暗,即使白天也要开灯。我关上了门,又关上了灯,在冥冥黑暗中努力寻找祖父的身影。我看到中风后的祖父如何躺在床上度过每一个像黑夜一样的白天,看到他扶壁而立,平静的将绳子穿过阁楼的横杠,仔细结好绳扣,认真检查吊绳的承受力,然后他把绳环套进自己的脖子。我想象着在这个时候,祖父心里在想什么,他有没有想到在遥远的南方他那唯一的儿子和三个孙子?这种血脉相连的关系有没有使他产生过动摇犹豫和留念?哪怕一丝的动摇犹豫和留念?看来没有,距离和时间已经磨损了这种血脉相连的关系,祖父已经深深感到孤独和无助。我看到祖父是这样平静的走向死亡,根本不把死亡当成一回事,顿时感到他非常高大伟岸,我以往所有对生与死的思考都不值得一提。我拉开门走向走廊的阳台,望着远处国际饭店和永安大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我久久的站在那里。
我到“stop & shop”购物后出来,总要到过道旁免费磅秤上站一站,看看体重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最近一段时间,我的体重已经增加到二百三十五磅,虽然是毛重,但是也不得了,家人朋友对我纷纷声讨,我心里也感到对不住大家。幸好我一米八的个头,把肉分摊一下,看上去还不是太胖。而且在美国,和那些比比皆是的大胖子中胖子相比,我倒显得匀称和谐。并且我个头体魄也让一些美国朋友惊叹,为中国人争了不少光,所以我也就没有刻意去减肥。我食欲非常非常好,而且又懒得锻炼,再加上又戒了烟,体重就这么一路稳步增长。一直到查出来我有高血压和高血脂,才引起我的警惕,于是我决定减肥。
要想减肥首先必须节制饮食,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我食欲好而且不挑食,一天一锅米饭就能把我摆平。我有严重的“米饭情绪”,我吃过中外各方的美食佳肴后得出一个结论,天底下最好吃的饭菜是大米饭和红烧肉,特别是我母亲煮的大米饭和烧的红烧肉,那是我永生难忘的美餐,吃完之后我能展翅飞天。到了美国后我仍然吃米饭,一顿不吃米饭不舒服,两顿不吃米饭人难受,三顿不吃米饭没法活。在美国那么多年,我真还从来没有一天不吃米饭。即使外出只能吃西餐,侍者问我点哪一种伴侣食物,我脱口就是rice(米饭),而且吩咐要多一点rice。平时在家里就自己煮米饭,一煮一大锅,可以吃两三顿。要吃时开水一冲电炉一煮,就做成泡饭。配上毛豆炒咸菜油煎咸带鱼榨菜豆腐乳,都可以百吃不厌。而且我还喜欢开水泡饭这种简洁的形式。我现在在一家公司工作,中午时间,我和几个从上海来的同事聚在一起大吃泡饭,吃得酣畅淋漓。还编出不少顺口溜:“泡饭泡饭,中华高尚饮食;爱我中华,不可不吃泡饭。”“工人吃泡饭,领导一切权力大;农民吃泡饭,奔驰汽车开回家;战士吃泡饭,巡航导弹用手挡;领导吃泡饭,进军北京有希望;我们吃泡饭,省下美金买楼房。”老板是个从台湾来的华裔科学家,各方面都已经美国化,见到我们大吃泡饭就惨不忍睹,连连摇头又苦口婆心劝告我们:“千万不能吃米饭,米饭是碳水化合物,吃了最容易发胖。还有马铃薯。”老板最后一句话显然是针对我说的,我不仅爱吃米饭,还特别爱吃马铃薯,切丝剁块怎么个煮法我都喜欢吃。自然我们几个不听老板的劝告,相反觉得他可怜,整天往嘴里扒拉着生菜,几片菜叶子能撑住身体吗?有一次他病倒了,我们就劝导他:“人是铁而饭是钢,不吃米饭腰板不硬。男人腰板不硬就不好办啦。”老板无奈的苦笑说我们的话是歪理。
我无法抗拒米饭的诱惑,所以减肥一次又一次失败。我仍然每顿吃两碗饭(只是尽量把饭装浅一点),让自己充分享受那饭后美妙的感觉。然后饭后多多喝茶,冲涮肠胃里的积油。早晨和晚上我争取多活动身子骨,防止身上长肉。至于今后我是不是步父辈后尘中风,我就不去多想。十几年前当我从祖父住的六号小房间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开始以一种平常心来对待死亡。我不仅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而且认识到死亡并不遥远。正是因为我对死亡清醒的认识,使我在而立之年就开始热爱和享受每一天。当然我的享受最重要来自精神方面,来自我对生命的热爱。当我走完了青年而又走进了中年,中年更使我感到人生的美好。我迫不及待的写了一首诗高唱中年:你说难舍青年/我说憧憬中年/中年标志着成熟/中年象征着丰收/中年是生命的蜜月/中年是历程的丰碑/中年是和谐的交响/中年是悠然的云鹤/中年淡泊宁静/中年大智若愚/中年宠辱不惊/中年微笑人生/当你走向中年/你会感到生命灿烂辉煌/当你告别中年/你会自豪曾经拥有中年。这首像大白话的诗写得实在不怎么样,但是这是我发自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人到了中年,我才真正理解什么叫成熟。其实也很简单,成熟就是人到中年以后知道自己能力学识有限,知道这个世界有太多自己做不了的事,这时候你就会减少浮躁而心平气和,你就会宽容许多人和许多事,你就会感到平平常常才是真,你就会体会“平安是福”这句话的深刻内涵,你就会珍惜每一天甚至每一刻。这就是成熟,成熟使人感觉到生命的意义。我有时候在想,人的感觉非常重要,幸福欢乐如何,痛苦忧愁如何,其实全在于人的感觉。我到了中年以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这种认识。当然,我到了中年以后也开始喜欢回顾自己所走过的路,喜欢上升到抽象的层面来思考一些问题:比如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的根在哪里?我现在的方位在哪里?我要到哪里去?我和时间有什么关系?我和历史有什么关系?我和世界有什么关系?我和宇宙有什么关系?等等等等。这些问题深刻或者肤浅,或者貌似深刻其实肤浅,或者貌似肤浅其实深刻,或者幼稚可笑得根本不值得一问。但是我都一样投入进去想来想去。四十岁那一年,我对我过去作了一次很认真的回顾。那时候我在异国他乡的美国还没有找到立足之地,正在为生存苦苦挣扎,为了避免精神的迷失,我必须认识确定我自己,然后我再选择怎么走。
我的老家在江苏海门,我对那块临江依海的故土非常生疏。至今只去过两次,一次是在很小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另一次是护送祖父的骨灰回老家与祖母合葬,那一年我已经十八岁,点点滴滴的印象全部注人心头。我记得那一天我们一早就离开河滨大楼,乘车来到外滩的十六铺码头,坐上一艘叫“东方红”的大型客轮,客轮驶出黄浦江又驶入长江,几个小时就靠到长江对岸的青龙港码头。我一直站在甲板上,观赏两岸风光和江上船景,想像着祖父和父亲当年坐着篷船摇摇晃晃来到上海的情景。父亲曾经告诉过我,有一次他坐篷船来上海,船到江心的时候正好起大风浪,船左摇右晃几乎被掀翻,非常危险。而现在的大型客轮则不管风吹浪打,照样稳稳当当行驶。我们上岸之后乘车来到一个叫伙隆镇的地方,然后又坐自行车又步行,天黑的时候才回到我的老家。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带着我到房子四周的田地里去散步,他指着告诉我哪里到哪里过去是我家的田地,我当时感觉到这有点像地主富农回来倒算一样,很紧张地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我更紧张的是我祖上居然拥有这么大片的田地。后来我悄悄的问我姑姑,她告诉我说我祖父的祖父很有钱,曾经盖了一幢大房子,只是他爱喝酒,有一次喝醉了往草房里一倒,翻来覆去的时候碰倒了油灯,一把大火把房子全部烧光,从此家业衰败,一直到我祖父才重振家业略有建树。我祖母是个小脚女人,留在老家就管着这一大片田地,农忙时就请些村里壮劳力来帮忙打工。我祖父每年有固定的银元带回来,因此家境过得去。土改时期评成分,我家本来可以评为富农一档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评为上中农。这中间是阶级的分界线,评上去了就是剥削阶级,评下来了就是被剥削阶级。在这种可上可下的紧要关头,我家被敲定为上中农,我想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祖父祖母的人缘关系。祖母信佛吃素,虽然面目严肃却是心地善良;祖父在上海经常接待乡下老家来客,每次回到乡下老家,又带回各种礼物分送乡亲乡邻,平时行善积德终于有了回报。这是很重要的回报,如果评上了富农,我家后来的生活就是另外一种景象了,碰到“文革”那种非常时期,难免就要抽筋剥皮。那几天我跟着父亲在老家忙来忙去,特别是在一个冬日融融的下午,父亲和姑姑们将我祖父的骨灰装进一个粗瓦罐里密封好,埋在我祖母的棺材旁边,老家就刻在了我的心头。这可能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根。根对人来说是很重要的,有了根就有了底,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方位。人如果没有底,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方位,那么他的精神就会迷失。所以没有根的人要苦苦地寻根,寻到根的人精神就找到软床,可以稳稳当当地躺下。
我出生在上海,按照属地说法,算是一个上海人,偏偏在九岁的时候随家搬迁到福州,所以,我是上海人就要打折扣。我在上海的九年里,一直生活在苏州河边的河滨大楼上,过着不着地气的生活。我父母亲在我四岁的时候先带着我大哥去了福州,我就被寄养在四楼十五号一对苏北老夫妇家里,他们没有儿女,所以特别喜欢我,我就叫他们外公外婆。我老弟就由我祖父祖母带养,他们就住在六号小房间。五年以后我父母亲在福州已经稳定下来,父亲就来上海接我和老弟去福州生活,他们认为自己的儿子不在身边,感情就会慢慢疏远。果然,当我和外公外婆离别时,我痛哭了一个晚上,外公外婆也难过了几天,这更加证明了我父母亲的观点。我记得我们是在冬天离开上海去福州的,我和老弟穿着棉衣棉裤,姑姑分别在我们的棉裤带上插了一根葱。那时候,我和老弟已经有点懂事,看到棉裤带上插一根葱,感觉到很不好意思,怕被别人看见,一上火车,我们就互相帮助抽掉对方棉裤带上的葱。我到今天还搞不懂插葱的含义,是保佑一路平安的意思,还是说葱插在哪里都能活,希望人也和葱一样在他乡异土活得好,或者说葱象征着根,你带着葱即使到了天涯海角,也要记住你的根。二十八年后,我在一次回上海的时候,曾经问姑姑当年给我们插葱的含义,姑姑说她想不起这件事。姑姑忘记了,可是我却牢牢记住了。
我九岁的时候才离开上海,也就是说我在上海过完了我的童年。童年对我具有非常影响,让我从小的时候就知道人如何在窄小的空间里生存,让我在窄小的生存空间里发展了内心想象的空间。而且六十年代初的那几年,我在上海天天能吃上米饭,非常幸运的躲过了那场大饥饿。我在童年里曾经遇到两次险情,都与死神擦肩而过。一次是在我一岁多的时候,也就是在我幼年的时候,一个冬天的中午,我母亲把我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就到走廊阳台煤球炉上烧饭做菜去了。我躺在床上很不安分,手脚乱抓乱蹬,整个厚厚的大棉被严严实实盖住了我的脸。等到母亲烧好饭菜回到房间,掀开大棉被一看,我已经是满脸青白奄奄一息。母亲急忙推开窗户,把我抱到窗口吸收新鲜空气,很久我才慢慢转过气来。我后来听母亲说,再迟一步回房间,我就彻底完蛋。另外一次是在我五岁的时候,带我的外婆是大楼居委会负责四楼的小组长,这天她带我到一楼的居委会里去开会,我就乘机溜到门外面,看见马路对面的苏州河边堆放着鹅卵石,我兴奋的跑到马路对面,捡起两块鹅卵石,又闷头跑回来,刚刚跑到马路中央,只见一辆小轿车向我冲来,司机已经踩死刹车,车仍然以强烈的惯性冲来,一直到贴着我的身边才刹住。司机吓得满脸铁青,叫喊着跳下车来,我已经跑进会场躲进外婆的怀里,就看见司机站在门口对着人群找我。当时我并没有什么害怕,成年以后再回想起来就有些后怕,心里非常感激司机的机敏,保住了我的一条小命。我以小小年纪就在生死线上走了两趟,也算是见过世面,按我祖父的说法我的命很硬。二十多年后,我刚而立之年,上福州东郊的鼓岭避暑写作,同屋而住的是我很好的文坛朋友,他看了我的手掌之后大惊失色的说:“啊呀!兄弟你活不过四十。”我说我如果能活到三十九,也已经净赚三十四年。我有时候想,人生就像坐上一班车,有的人坐的时间长才下车;有的人坐的时间短就下车;有的人不想坐了跳下车;有的人想坐又坐不了了被抬下车。人人都希望坐车时间越长越好,哪怕没有座位站着,哪怕挤在角落和踏板上,好歹都在车上。像我祖父那样,不想坐车了就主动跳下车,还是极少数。如今我对生与死已经有一个很明确的态度:快快乐乐的活,平平静静的死。我死后一定默不作声主动去火葬场,只是我会对我儿子提一个小小的要求,不要放哀乐而放两首中外名曲。一首是中国的小提琴协奏曲《梁山泊与祝英台》;一首是外国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
中风-2
我九岁离开上海到我三十八岁飞往美国,这中间的三十年,我都生活在东海岸城市福州。这三十年生活占据了我生命中最宝贵的年华,无论我从哪个方面回忆它,无论是喜怒哀乐还是酸甜苦辣,对于我来说都是极其珍贵的财富。我记得我从上海到了福州,就被送进父母亲单位的托儿所。托儿所设在一个平房大院子里,院子里不仅有树木草地,还有一片泥土地,这使我感到非常新奇,因为我在上海从来还没有看到过泥土地。尤其下过雨之后,泥土地变得又软又滑,踩在里面真是其乐无穷。宽大的空间使我身心得到舒展,调皮的天性顿时膨胀,因此经常被老师罚关进一间堆放破桌椅的房间。母亲抽空来看我,只能站在窗户外边像探狱般看我,有时候会送给我一块五分钱的甜饼,我望着蓝天吃着甜饼,这囚禁的生活就大放异彩。碰到还有“囚友”,我就把甜饼一分为几,大家分享皆大欢喜。我在托儿所才呆上一年,就正式上了小学。学校在靠近闽江边的一片住宅区里,记得学校门口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浓密的树叶严严实实遮盖了一大片场地。但是我上课的教室却是在校外一座老旧幽暗的木房里,我在这座木房里完整的上了一年的学。所以说完整是因为第二年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已经开始燃烧起来,学校在几天之内被砸得一片狼藉。老师和学生都被鼓动起来造反,谁还敢教书和读书?书是没办法读了,我就跟大人们去省委大院和东街口看大字报,看游斗“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看也看不懂,纯粹是看热闹,我心里就羡慕那些戴红袖章的高年级同学,个个是红卫兵,可以随便坐火车上北京见毛主席,或者拉起队伍下闽西访古田瑞金,于是就壮胆跑到学校一个叫“前哨”红卫兵的支部里,要求参加红卫兵。一个扎羊角辫又戴军帽的小姑娘把我从脚看到头又从头看到脚然后说:“你只能参加红小兵。”我问红小兵能不能坐火车上北京见毛主席。小姑娘眼睛一瞪说:“谁说不行?谁说不行我们就把他拉下马再踩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说完小姑娘又问我家的成分。我说我父亲是工人。她问我祖父是什么成分。我想了想说是中农。她扳开手指自言自语:“贫下中农,贫农、下中农……中农,中农不行!”就把我拒之门外。那几年我逍遥社会,耳闻目睹文化大革命的种种景象,以少年空净的心灵大量的容纳阶级斗争的画面,并且把谁是我们的敌人和谁是我们的朋友作为衡量鉴别人的惟一准绳。那时候我父亲参加了属于保皇派的一个叫工人赤卫队的组织,专门与造反派唱对台戏。我非常清楚记得,有一次造反派要把单位里一辆美式吉普车开出厂去作革命之用,身为供销科长的父亲坚决不开出车条,造反派就逼迫司机把车开走,只见父亲孤身一人站在厂门口,伸开双臂拦住吉普车。车上的造反派叫喊:“我们这是革命行动!不许你阻挡!”父亲说:“要抓革命,还要促生产,这是生产用车,不能随便开走。你们要开走,从我身上开过去。”父亲大义凛然的形象,有点像后来京剧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牢牢刻在我的记忆中。当时的造反派已经从部队里抢得许多枪支,势力日大,经常在黑夜里袭击捉拿保皇派,气氛十分紧张。父亲因为拦车而得罪造反派,就被造反派划人了“黑名单”。那天夜里,父亲不敢在家睡觉,缩在对面简易的厨房里。次日清晨,由一位好友在前面引路,父亲跟在十几米的后面,双双骑车奔向地处郊区的体工大院。如果前面发现异常情况,好友就打手势信号给我父亲,父亲就立刻回头或者另走新路。那天还算顺利,好友中午就回来告诉我母亲,说我父亲已经安全到达目的地。父亲在这个戒备森严的保皇派大本营里躲了长达半年之久。我后来在许多反映地下斗争的影片中看到类似的紧张情景。后来各派终于“大联合”又“三结合”,到处都在成立革命委员会或者革命领导小组。毛主席又给首都工人阶级送去了金黄色的巴基斯坦芒果,听说首都工人阶级大公无私,分了一个芒果给福建工人阶级。那天,成千上万的人涌向五一广场,终于慢慢开过来一辆红布蒙身的彩车,车架最高的地方安放着一个精致的四方玻璃罩,里面躺着一个硕大的芒果,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金光。万众欢呼高歌,我挤在人群里,也望到一眼,幸福得也跟人又呼又歌。没过几天就听人传说这个芒果是假的,是用腊做的,真的芒果不可能那么大个,也不可能那么闪闪发金光,更不会那么长时间还那么新鲜没有烂掉。又没过几天又听人传说要追查谣言,说毛主席亲手送的芒果怎么会是假的呢?从金色的北京城运来的芒果当然会闪闪发金光!说巴基斯坦是几亿个芒果里挑一个,所以就有那么大个。而且个个都经过特殊加工,几年都不会烂掉,不仅不会烂掉还一直会像刚从树上摘下来一样的新鲜。于是大家又欢欣鼓舞。不久,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我们又走进久违的学校,走进空空荡荡的教室,没有桌子椅子没有玻璃窗没有黑板没有课本,但是丝毫没有影响我们要上学的热情。我们每天提着小板凳去上学,老师胳膊下夹着一个软皮小黑板走进教室,把小黑板往墙上一挂就开始上课。语文课就上《毛主席语录》,算术课就上一些简单的加减乘除。学校里实行准军事化,一律按连排班设制,我还记得我是在四连一排三班,确实很好记,叫起来也很上口。不久,学校又成立红小兵营,校革命领导小组居然宣布我担任红小兵营的营长,并且还专门分配一间房间作为红小兵营部。这使我第一次领略到权力的魅力,我白天在营部向各连排发号施令,晚上在营部挑灯读《毛选》四卷,我把《毛选》四卷通读了三遍,做了几大本笔记。我那时候读《毛选》难免囫囵吞枣,但是《毛选》里准确浅白流畅生动的文风却对我产生极大的影响,至今仍然还有影响。一到学校放假,我和几个红小兵连排干部就轮流住校值班,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活动。记得有一次,我父亲路过学校,要进学校里的厕所解手,我把他拦在门口,请他多走一段路到公共厕所去解手。我当时铁面无私的行为就像那个苏维埃站岗的士兵拦住了忘记带证件的列宁同志。父亲不但没有恼火,反而向他的同事朋友津津乐道讲述这件事,夸我“斗私批修”十分彻底,可以做红色接班人。当了几年红小兵营长,使我积累不少当“第一把手”的经验,但是我显然也做了不少错事,比如组织红小兵到新村街口阻止一些郊区农民挑担叫卖时令蔬菜,名曰打击投机倒把等等。至今想来心里仍然沉重,非常内疚。我很快就小学“毕业”进了中学读初中,中学也是空空荡荡,中学应该叫二十三中,可是大家都叫二十三空,好像在叫一个空军部队的番号简称。新生也一样按连排班分配好,但是学校居然没有安排我担任任何一个级别的职务,甚至连什么生活委员之类二线闲职都不给。好歹也是营级干部,就这么一挪到底,这使我失落好几天,以至后来我对那些离开领导岗位的离退休干部的失落非常理解并报以深切的同情。那一段时间里,我像撂下重担一样浑身轻松,就一心一意在篮球场苦练,企图打进八一男子篮球队,终于个子没有突破一米八,只被学校篮球队召去,还是坐板凳的替补后卫。坐板凳的滋味真不好受,因为我在小学最后一年里,还作为主力队员帮我们那所名气不太大的小学夺得区小学篮球赛的冠军。过去的受宠和辉煌不再,让我失落也让我难受,更让我品尝到生活的滋味而不再张狂。这时候学校搞起了“教改”,工业基础农业基础化学英语等等课程像掉队的羊一个个被牵回来。我的学习兴趣被点燃起来,尤其是作文课,不仅写大批判文章,还写什么记叙文,这更引起我的兴趣。有一次上语文课的时候,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朗读了我的一篇作文。使我心里涌起一阵一阵无法抑制的快感。我想我后来会埋头写小说,跟这些无法抑制的快感一定有关。学校里“教改”还没有进行多久,就被认为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回潮,全校范围开展了一波又一波的大批判。与此同时福州又诞生了新生事物——北峰分校,一时间各个中学都在远郊的北峰山上建立分校,报纸上称这是“上山下乡”的演习场。学校隔几个月就把各连排拉到分校去半农半读。开始还装模作样上点课,后来就渐渐松懈,变成了全天劳动,学生就想着各种办法请假回城。我的一个同学胃有毛病想请假回城,老师说要公社卫生院医生开证明才行,就派我陪他下山到公社卫生院看病,结果医生在诊断后面写道:“至于回城休息治疗,由学校决定”。这件事要由学校来决定那一定是不准的。同学一路愁眉苦脸,在上山路上休息的时候,我取过病历再看,突然看见“由”字写得又草又稀,就掏出笔把“由”字改成“望”字,居然改得不露痕迹。回到分校之后,他把病历给老师看了,当晚就获准回城。第二天他背着行李下山,一脸的痛苦状,惟有见到我的时候挤了一下眼睛。十几年后我到一家报社当编辑,有人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干编辑这一行,我说十六岁就开始干这一行了。从分校回城要先走两个多小时的路到一个小镇,再搭乘班车进城,买一张车票要六毛钱。学校要求学生学习解放军“拉练”回城,行李扔到大卡车上运回城,学生一早就排着队步行回城,刚走的时候队伍还能像绳子一样蜿蜒山间小道,再走队伍就拖泥带水溃不成军,“飞毛腿”们遥遥先去,剩下大都是女学生和体弱者。我那时候因为心里暗暗喜欢班里一个女孩子,故意走错一段路绕到队伍后面,然后大步赶上队伍,一边讲述自己如何“倒霉”而走了冤枉路,一边见义勇为替女孩子背包。然后组织大家到公路上拦便车,拦了七八辆车都不肯停,我叫大家躲到路边的大岩石后面,又叫两个长得漂亮一点的女学生去拦车,果然一拦就停。就在两个女学生跳上驾驶室的同时,大家蜂拥而上爬进后车厢,又叫又喊说真像电影《奇袭》一样,然后一路高歌进城。两年的初中和两年的高中,就这么在学工学农学军和参加各项政治运动中折腾完了。“高中毕业”后(这个高中毕业要打很多折扣),除了一小部分学生留城招工进厂,其他大部分学生按政策统统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本来可以留城招工进厂当工人,但是我坚决要求去农村。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已经开始写小说,要写农村生活的小说首先必须体验农村生活;第二个是我想把招工的机会让给我老弟,所以我是以一种庄严而又愉快的心情去农村的。“高中毕业”前的几个月里,学校就已经开始“上山下乡”动员和表态了,提高大家对“上山下乡”伟大意义的认识。大家都写了决心书和申请书,贴满了一面墙壁,我只写了一页作业纸两句话:“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上山下乡’干革命。”然后署上自己的名字。我觉得自己是铁定了要“上山下乡”,就不必乱喊豪言壮语。但是父亲来学校参加我的家长会,看见我决心书上只写了两行又熟又俗的口号,不像别人铺天盖地的豪言壮语,就觉得我写得太没劲,开会的时候就坐在边上了。
前几年在美国西海岸的一批“老知青”发起成立了一个中国知青联谊会,顿时一呼百应入者纷纷,随后又举办了一次知青题材的有奖征文,获奖作品在报纸上刊登后反响异常热烈。我本来也想写一篇文章投去,再细细想想自己插队落户的生活平平淡淡,没有什么惊心动魄大起大落的事,也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我记得当时在决定去哪里插队落户的时候,父母亲想起了江苏老家,想把我送回老家务农。他们认为去老家总比去陌生的山村好,不管如何还有亲戚朋友照顾。即使今后不能上调回城,也可以在老家落叶归根。正在这时候,他们单位联系到福州郊区一个大队,以帮助建一个队办厂为条件,在其中一个小队里设立一个知青点。于是我不回江苏老家而到福州北峰下面一个叫鹅鼻村的地方插队落户。这是一个只有三十多户人家的小队,一下子涌进几十个知青,就形成了僧多粥少的局面。于是队里就机动灵活安排知青干活,农忙的时候就召大家来帮忙,农闲的时候就放大家回城休息,这样双方皆大欢喜。因为第二年我被选为知青队长,肩上就担负着一定的责任,所以大部分时间就留守在知青点。这使得我可以更好更深的感受农村生活,由于我自觉的与农民打成一片,我几乎与全队的男女老幼都交上朋友,我想尽办法深入到他们中间去,尽力抹去知青与农民、城里人与农村人的界限。三年多的农村生活,使我对农村和农民有较深的了解和理解,对土地和粮食有一种超越的认识,对我今后的生活产生了根本的影响。当然这三年多时间,我也吃了不少苦头,但是与暴风雪下的北大荒知青相比,我就幸运得多。他们是爬雪山过草地,而我不过是上山打打游击而已,不可比较。我所以津津乐道又唠唠叨叨我的这个那个,无非是向人们讲述我的人生经历。可以看出来,我的人生经历很平常,虽然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但是总的说来还不算太坎坷。可能有点独特,但是与我那个时代的同龄人大体相同,都是那个特定时代的产物。
我从上小学一直到“高中毕业”的十年,正是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国家处在一个动乱而荒唐的时期,把我和像我这一代人正常的读书成长时机断送了。这是国家的不幸,也是我个人的不幸,国家中风了,我也跟着抽风。在这样一种非常的时候,文学就像一个美丽的姑娘向我走来,成为我的初恋。那还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在邻居家的一个纸箱里翻到几册合订在一起的职工高中语文课本,我在里面读到几篇短篇小说,一篇是孙犁的《荷花淀》;一篇是张天翼的《华威先生》;一篇是鲁迅的《药》;一篇是俄国作家契诃夫的《凡卡》。我封闭的心窝像同时打开几扇窗户,阳光如利剑一般直刺进来,我不知道自己读了多少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决定写小说,走文学之路。这是一种很坚定而又很纯洁的愿望和信念,让我为此作毕生的追求。我开始收集小说来读,并且铺开作业纸写小说。我扔掉其他课程,有意疏远同学朋友,像后来的专业作家那样全力写小说,每天写三四千字甚至更多。我一篇接着一篇写,写完了就端端正正抄在方格稿纸里,非常神圣投进信箱里,寄给本省和外省的文学刊物和报纸副刊。然后每天满怀深切的期待。那时候,我觉得邮递员是我最亲密的人,虽然他一次又一次给我带来失望,一封又一封的退稿信就像一记又一记的重拳,打得我东倒西歪。但是我没有趴下,我不停的读书不停的写作不停的抄稿不停的投稿又不停的接受退稿。在中学里是这样,到农村插队是这样,上调进工厂是这样,借调到机关还是这样,有十年时间都是这样。读书写作成为我最重要的生活,如果一天没有读书或者没有写作,我就觉得这一天毫无意义而强烈的责问自己。这十年里我收到退稿多达三百多封,塞满了我的三个抽屉。我由失望变成绝望,由绝望变成麻木。但是我坚信我的小说能够得到发表,只要一篇接着一篇写下去写下去。我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书订报订刊,十年里我在这方面的花费达五六千元,这在七十年代是一笔很大的数字。当我还是个刚进工厂的学徒工的时候,我就订了三十多种报刊。我不仅读文学作品,还读政治历史哲学经济艺术美学心理地理医学甚至烹调气象等等方面的书籍,以充实自己各方面的知识。我至今都感激我父母亲,他们对我在这方面的花费从来不吭一声,当我向他们要钱的时候,他们总是尽量满足我。他们并不知道我今后到底能成什么气候,而是以一种质朴的想法认定读书写作总是好事,今后总会有用。他们对我不断收到退稿又从不见我发表一篇小说从来不责怪一声,甚至极少过问,只是在心里为我默默的分担沉重。有一次父亲拿着我的一篇小说稿,骑车赶到城北的省报去交给一位熟悉的编辑。父亲过去当过省报的“工宣队”队长,想利用熟人关系为我“走后门”,这也是我投稿十年来惟一的一次“走后门”,而且这一次“后门’还没有走成。父亲为此很沮丧,我劝父亲今后再也不要去做这种事,我说我一定会发表小说的。父亲看见我这么冷静而又坚定就重重点一下头答应了。我虽然收到过几百封退稿,但是我从来没有埋怨哪位编辑一句话。我总是不断的从我的小说里找毛病,不断的思考钻研怎么写出好小说,至今我都敬佩自己的气度。我的气度帮了我两个大忙,一是更好更深的钻研小说;第二是锤炼了我坚韧的性格。这对我作文做人都具有深远的意义。一九八0年五月,我写了一篇小说,寄给当时在文坛享有盛誉的《北京文学》。一个多月后,我收到《北京文学》的一封来信,以为又是退稿信,就扔在书桌上。吃过晚饭,我坐到书桌前写作,顺手拆开信一看,竟是该刊小说编辑傅用霖先生来信,说我的小说要留用。我激动得爆喊一声!写了十年时间,写了一百多万字小说,才第一次发表小说,让我觉得文学这活真苦真累。望着书柜里两大堆草稿和几百封退稿信,我一夜无言。能发表小说对我或者像我这样的文学青年来说非常重要,这是一个得到文学界认可的重要标志。钢笔圆珠笔抄写的稿子毫无意义,只有印成了铅字,才能体现出意义来,特别是发表在一些名气极大的全国性报刊上,那么意义将是更加显著。若干年以后,我成了一家报社的编辑,在编文艺副刊的时候,编发了一个远在新疆服刑的青年的两首短诗,我寄完样报填完稿费单之后很快把这件事忘记了。四年后的一天,这个青年带着新婚妻子来报社找我,送给我一大包喜糖,并告诉我说,当年他被遣送到新疆服刑,非常绝望,万万没有想到报纸会发表他的诗,由此发誓重新做人。所以今天他专门在新婚不久携妻来看我并表示感谢。可见编辑是常常救人的,我就是被《北京文学》救了一把,而我也在无意中救了那青年一把。从八十年代开始,运气朝我涌来,我的小说一篇接着一篇发表,第二年我就被省作家协会吸收为会员。那时候我已经招工回城当了工人,又被局机关以“以工代干”借去工作。“以工代干”是那个时代所独有的产物,即你以工人身份从事干部工作但又不享有干部待遇。并且要你来你就要来,要你走你就要走。正应了一串口号: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挥之即走。我就是这样三次借到局机关,三进又三出,最终还是回到工厂。当时报社电台电视台兴起向社会招聘,我的两位同事约我去应聘,结果我的作协会员证和一叠小说作品帮了我的忙,被一家报社录用,并且又以作协会员享受知识分子待遇,被省人事部门以自学成才为由转为国家干部。报社上下对我非常关照,破格让我评上新闻职称,出资送我进复旦新闻学院攻读两年。后来我调到一家杂志社,又被提为编辑部主任。旅居美国以后,又因为耶鲁哈佛等名校图书馆收藏了我的小说而具备了艺术类杰出人才的条件,被移民局批准获得绿卡。这一系列的运气都是沾了文学之光,文学这块“敲门砖”帮我敲开一扇又一扇紧闭的大门,解决了我生活中一个又一个难题。但是,这些对我并不是最重要,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要写出好小说。我将为此作毕生的努力和追求,我期望自己能享受一个美满的结局,如果不能享受到,我也没有什么遗憾,因为我已经享受到为这美满结局而努力和追求的过程。
我来美国极大的代价就是跟儿子的分离。我走的时候他才九岁,现在已经十五岁了,个子也长到一米七五了,再看见他,感觉上已经打不过他了。父亲打不过儿子,父亲的威严就减去一半。浩瀚的太平洋把我和儿子分隔在两岸,只有不尽的思念了。我写过一首短诗,题目就叫《思念》:思念/是一枚针/穿过无力跳动的心/穿过时/针痛得曲身/满面红泪。写的就是这种思念。但是我也很清楚,分离已经成为事实,大哭大喊也无济于事。于是我就经常写信给儿子,大谈美国见闻,探讨各种问题。从儿子小的时候我就有意识的把他当作朋友,跟他平等对话,商量讨论各种事情,最多也是引导或者诱导他。我极少训斥他,更不要说打他了。我坚决反对打儿子,最反对做父亲的在气头上打儿子,我觉得那是做父亲的无能。我记得我只“打”过一次儿子,那次他太调皮,我冷静想了一下,决定“打”他一下。我突然“怒火万丈”,猛喝一声,然后挥手狠狠在他的屁股上打了一个“擦边球”。他惊恐得大叫一声,顿时收敛。这样既达到教训作用,又不伤及儿子的皮肉。写信交流固然有深度,但是远不及电话交流更直接更真实,声音使距离消失,声音亲切得让我觉得儿子就在眼前,更有那丝丝呼吸声让我感到紧贴着儿子的心。于是我经常给儿子打电话,没什么事也打,哪怕问候聊天开玩笑。很多人不理解我的这种行为,尤其我的父亲,一碰到我打电话回去他就心疼,在电话那头反复要求挂断电话,不要浪费钱。但是我仍然打,我心里清楚,实际上问候聊天开玩笑,最能维系我和儿子的情感。有一次在电话中聊天时,我哈哈大笑,儿子在那头说:“我特别爱听你的笑声,你怎么笑得那么痛快?我听了都觉得很痛快。”在电话交流中,我经常以坚定的语调向儿子强调:“儿子,老爸我就在你的背后,你不论遇到什么,都有老爸我在。”我要让儿子感到背后有靠,让儿子感到无论太平洋如何浩瀚,我们父子的情链都紧紧相扣永不掉链。
我儿子很了不起,让我这个做父亲的深感自豪和骄傲。儿子有两点可贵的品德,一点是他的自学刻苦;另一点是他的顽强毅力。第一点使他拼命学习,简直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放学回到家里又伏案学习。全家人都去亲友家赴宴,他却要求留在家里学习。那种非常的自觉,只能让人惊叹他的早熟,家里人反而要经常劝他休息以免太累。儿子的总成绩在班上和年段里总是处在前三名之列,但是他仍然觉得自己不行,总是勇往直前去夺取最好。我曾经多次建议他来美国上中学,他说美国中学课程设的太低,读起来没有劲,应该在国内读完中学和大学再考虑来美国深造。儿子的自信和成熟让我陶醉了半天。第二点从他成功减肥得到充分的证明。儿子从十岁起,吹气似的一天比一天胖,到了十二岁的时候已经登峰造极,再穿上绒衣绒裤,活脱脱一个可爱的“球”人。我在欣赏他的可爱之后,建议他节食减肥。儿子在电话那头说:“我很爱吃东西。”我说:“我也很爱吃东西,我们是不折不扣的父子‘美食家’。”我这个当父亲的吃泡饭都能吃出境界,自然深知节食的痛苦,以至我在致肥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所以我对儿子提出节食减肥的建议也是小心翼翼,因为儿子一句话就可以把我的建议顶出国界。但是儿子不知从哪天起已经开始节食,并且每天增加运动时间。我每一次打电话回去都能获知儿子日渐减肥的胜利消息。不久前,我朋友小丁一家带着我儿子去厦门泉州旅游,拍了许多照片寄给我。我儿子竟长成一个一米七多的瘦高个,我真是惊喜万分。对着儿子的照片,我暗自下定决心:“亲爱的儿子,老爸我一定以你为榜样,节食减肥。”但是决心在晚餐的时候就碰到麻烦,我实在挡不住米饭的诱惑。这么一来我就更加敬佩儿子。在跟儿子的信件、电话交流中,我经常赞扬儿子,我是发自内心的赞扬。我觉得父亲对儿子的赞扬具有特别的推动力。儿子冷静的表示自己做得不够,还需要努力。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他显然受到鼓舞。儿子有时候也会赞扬我这个当父亲的,这对我来说真是极大的奖赏。有时候我们父子会在电话互相说:“儿子,老爸真为你骄傲!”儿子也说:“老爸,我也为你骄傲!”诸如此类,然后我们父子皆大欢喜,倍加感到鼓舞温暖和激励。这种父子间的互相赞扬,甚至互相吹捧,在第三者看来可能觉得相当肉麻。我父亲就看不惯,他认为父子间的关系如此暧昧,父亲的威严必将受损,不利于教育儿子,而且这样吹捧儿子很容易使他骄傲自满。父亲在一次电话交谈中,曾经严正的要我停止这种做法。
我父亲长相酷似电影上那个“李向阳”,国字脸盘和线条遒劲的五官充满威严。父亲非常爱我们,但是他把爱全部塞进威严里,刻意做一个严厉的父亲,他认为只有这样才像个父亲。从小到大,父亲对我们说话都是采取命令式,很少有商量的余地。当父亲发起脾气的时候,我们就要遭受皮肉之痛,他在发脾气的时候惟一能保持理智之处,就是将他痛打的范围仅限于屁股。我小的时候被打过多次,被打的感觉非常不好,一是挫伤了我的自尊心;第二皮肉确实很痛,至今想来仍然记忆犹新。如果能庆幸免遭皮肉之苦,那么一顿厉声训斥是绝对免不了的。父亲声如洪钟,训斥起来犹如泰山压顶,你就是有万千道理也难以抗辩。父亲一般都是很正经很认真和我们谈话,然后给我们作些指示,从来不和我们说笑,不和我们开玩笑,更不会对我们有亲热的表达。我给儿子写信,开头很自然写“亲爱的儿子”如何如何,结束后也会写“老爸紧紧拥抱你”等等甜言蜜语。但是我对父亲决不会这样写,因为这样写会觉得非常别扭,只能冷静的称呼“爸爸”。父亲对我们也会发出笑声,但是我总感到父亲的笑声非常生硬。父亲对两个孙子也是如此,平时大都是一本正经训斥,孙子们也习惯了他的训斥,有时候他想跟孙子们亲热,当他笑脸相迎的时候,孙子们反而吓得落荒而逃。父亲作为一家之长,在家实行“一言堂”和家长制,所以家庭成员在与他交流的时候,很难心平气和的陈述看法,往往是训斥和争辩,气氛总是充满火药味。到了我们成年以后,父亲的训斥自然少了,渐渐演变成另外一种谈话形式,互相用问句来表达,有时候整场对话下来,竟然是清一色的疑问句:“你到现在还不起床啊?”“我起床干什么?”“你不可以运动运动?”“有什么好运动?”“不运动你身体会好吗?”“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明明是一场充满关怀内容的对话,却因为对话的形式而变成了抬扛。我因为写小说,自然格外注意各种类型的人物对话形式。但是久而久之我发现,这种情况不独我家有,社会上单位里都有,人心似乎变得浮躁。我决定从我做起,改变这种情况。所以我跟儿子对话的时候,非常注意倾听儿子的陈述,儿子言之有理,我就报以赞许。我对他也是以平等的口吻陈述我的看法,然后请他最后定夺,从来不把自己的看法强加给他。我们父子在对话的时候,不仅互相平等尊重,而且还佐以幽默,所以每次谈完话,我们总是充满愉快,特别是后来我们被相隔在太平洋两岸。我们的通话更是充满阳光和希望。跨入二000年的千禧年之际,我在美国这头给在中国那头的儿子打电话,我说:“亲爱的儿子,你现在是我的‘老子’了。”儿子有点惊讶:“我怎么是你的‘老子’呢?我是你的儿子。”我说:“你是我的‘老子’。因为中国那边比美国这边早十三个小时进入二00o年,你现在是一o一五岁,而我才四十四岁。你是我的老老‘老子’还不止。”儿子在那头“吃吃”偷笑。我说:“你现在行使‘老子’的职权吧,怎么指导我教训我臭骂我甚至隔着太平洋打我都行。”儿子说:“那我也像爷爷当年那样,打你屁股两下,啪!左边一下,啪!右边一下。”我顿时“惨叫”两声,儿子哈哈大笑一阵,没有再滥用“职权”。我在跟儿子的愉快交流过程中,渐渐感觉到儿子的成长,分享到儿子的成熟。后来儿子开始关心我的身体,每次在电话中,总要询问:“老爸,你最近身体怎么样?”有一次他看到我的照片后在电话里说:“老爸,你还是很胖啊!听说你高血压很厉害,你自己一定要,一定要当心身体!”儿子居然教训起我这个当父亲的,儿子教训老子!可是我突然感到被儿子教训很幸福。老子教训儿子,儿子教训老子,老子教训儿子,儿子教训老子,历史好像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来美国淘金一般要经过三个“五年计划”,第一个“五年计划”,站稳脚跟;第二个“五年计划”,谋求发展;第三个“五年计划”,溶入主流。我到美国已经第六个年头,基本完成了第一个“五年计划”,站稳了脚跟。五年前飞来美国,是我人生中一个重要转折点,我离乡别国,从地球的那一头跑到地球的这一头,从东方世界跑到西方世界,从发展中的社会主义国家跑到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我的命运情感尊严思维兴趣关系交往表达甚至食欲等等,都发生了撞击摩擦磨合冶炼膨胀转向,我像被推上一个转盘,经过飞速的旋转之后,又被推下转盘,我顿时迷失了。渐渐我又清楚了,清楚之后又模糊了,模糊之后又清楚了。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我就是在这种清楚和模糊的交替中度过。我怀疑我是不是中风了!我搞不懂我为什么来美国?也回忆不起来我是怎么到美国的?才五年前的事就已经消失了线条,变成了糊状,很清楚的事变成了很模糊的问题。在许多个夜晚,我强迫自己把很模糊的问题还原成很清楚的事。“我为什么来美国?”我强迫自己回答问题。我是为了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看完以后我为什么又没有回去?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命运反而改变了我,把我推入生活的底层。我是想改变一下生存的方式?可是在国内生存似乎更适合我。我是为了将来儿子能出来留学而开路搭桥?又显得牵强。那么我出来是为了挣美金一圆淘金梦?为什么又整天忙着中美文学交流?不仅不挣钱,反而心甘情愿贴钱?我没有什么文凭,不懂英语,没有任何优势,又以三十八岁“高龄”飞来美国,为什么?我为什么来美国?而且我在国内有儿子房子位子票子还有乐子,我为什么还要来美国?我不是搞错了吗?我是不是搞错了?我搞不懂,我是不是中风了?中风了才会模糊。但是有时候我又很清楚,不像是中风,而且我也没有什么中风的症状,只是感觉上的模糊,这反而让我感到不安。如果有明确的中风症状,医生可以下药,还有希望医治。我父亲经过打针吃药,目前已经日渐好转就是明证。如果没有中风症状却有中风后果,那才是真正要命。那会不会是精神中风?我不知道有没有“精神中风”这一说,我搞不懂。这就更令人感到恐惧!我强迫自己对一件具体的往事作出清楚的回忆,以证实我是否精神中风。我是怎么来美国的?我闭上眼睛,打开记忆的黑幕。我记得是五年前的冬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是在上午,我老弟送我到福州南郊的一个机场。我没有让我儿子来送行,因为那样会出现父子离别的伤感场景,将会一辈子敲打我和儿子的记忆。我把离别淡化处理,在十几天前就告诉儿子我要去美国,但是哪一天走我却没有说。我那几天照常与儿子来往,我还给他买了一辆新款自行车,临走前一天晚上,我还带他坐着轿车在城里转了一圈,我仍然没有流露离别之意。到了美国以后,我才打电话告诉他,我说:“儿子,我现在在美国,在你脚下的那一头。”儿子惊奇的说:“那我钻个洞就可以到你那里啦?”然后我们嘻嘻哈哈一阵,好像做儿戏一样。但是随后,那种离别愁绪就开始漫延。我到今天都在怀疑这样做是否好,会不会反而起副作用,好像父子之间的关系太随便,没有什么骨肉联系,可拆可离无所谓。我搞不懂。我再回忆,我那天乘坐的是从上海飞来的东方航空公司的麦道飞机飞往香港的,飞机沿着台湾海峡的福建沿海一侧飞往香港,我在香港点了一个顿号,又乘台湾中华航空公司的747飞机飞往台湾,飞机沿着台湾海峡的台湾沿海一侧飞往台北。为什么又往回飞呢?为什么不从福州直接飞越台湾海峡到台北而非要拐一个大角去香港点一个顿号呢?听一个写小说的人说,台湾海峡中间有一块顶天立地的透明玻璃墙。说的有点娇情,但是好像说的也是那么一回事,所以飞机直飞不过去,要拐到香港然后再飞回台北。为什么人们会设置一些人为的障碍呢?在台北又点了一个顿号之后,我又乘同一家航空公司的另一架747飞机,飞越太平洋。十几个小时之后,我就飞到太平洋彼岸,飞到地球的另一头,飞到另一个国家和另一个世界。飞机停在纽约的肯尼迪国际机场,肯尼迪国际机场与我原先想像的完全不同。怎么个完全不同?还没有等我去比较,我已经发现我少了一件行李箱。我一共带了四件行李箱,可是我从复式旋转带上只取到三件行李箱,我反复找都没有找到另一件行李箱。我当时是无比愤怒!心想这显然是超级大国给我的下马威,但是要知道中国人是不好惹的。我冲到三个站在一边的美国人跟前,用我仅知道的几句英语,严正责问:“i(我),箱子,有,one(1)、two(2)、three(3)、four(4),现在,只有one(l)、two(2)、three(3)。”我中文英语加上连比带划,那三个老美猜都猜出来了,但是他们只是耸耸肩。我觉得他们是在装疯卖傻,又重复的说了一遍,其中一个黑人指引我找到华航办事人员,才解决了问题。到底是黑人兄弟,关键时候帮了忙。从此我开始在异国他乡生活,语言障碍和文化休克使我体会到人和家园的骨肉关系。我为什么离开原先生活的东方世界而来到陌生的西方世界?我搞不懂。但是我乘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就从地球的那一头跑到地球的这一头,使我感到地球并不是我原先想像的那么无限大,那么走不到尽头。特别当我在高空中,透过机舱窗口遥望深邃的宇宙的时候,我更感到地球的有限,好像一个句号。我凝视着无限的宇宙,那一刻周围异常的宁静,我不停的问,宇宙有没有尽头?尽头的尽头的尽头……又是什么?有科学家解释那是黑洞。一想到没有尽头的黑洞,我就毛骨悚然,还是感到地球的实在,感到国家的安全,感到家园的可爱。这是不是就是人和土地的关系呢?我不知道这样解释有没有牵强附会,我搞不懂,却又想搞懂,所以就有力不从心的困难。我回忆到此,不知道有没有把“我怎么来美国的”这件事回忆清楚。我好像清楚了,好像又模糊,我无法确定自己清楚还是模糊。这是非常要命的,我不得不怀疑我中风了。可是我中风了怎么有时候我又很清楚呢?那么我没有中风。可是我没有中风怎么有时候又那么模糊呢?是不是我在装疯卖傻?好像是好像又不是,我搞不懂。我最终好像也想通了,这世界搞不懂的事太多太多,我又何必苛求自己?我是不是中风了,或者是不是精神中风了?搞不懂也没有什么关系。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活下去,快乐的活下去。我有幸来到这个世界,我就要珍惜每一天,过好每一天,享受每一天。
草于1999年11月25日
改于2000年2月8日
再改于2003年12月23日
关于分杯子……
2004年4月22日
新春伊始,电子技术公司新产品开发室每人分了一个白瓷杯。
春节前,开发室搞了一次年终大扫除,清理出一堆旧报废纸,运到废品站,卖了三十几块钱。按办公室不成条文的惯例,这钱一般上交作办公费用,新上任的室主任吴照年考虑再三再四,悄悄地把钱留了下来。他通过妻弟,订做了16个镀釉白瓷杯,并制上单位科室名称及号码,节后一来上班,便分给了大家。
吴主任觉得自己办了件好事,棱角分明的方脸上,喜形于色,乐不闭嘴,回到家,吃过晚饭,嘴角还流着余笑。他抱着新分的白瓷杯,抚摸一阵,又泡了杯茶,举杯揭盖欲喝。
“老吴在家吗?”门外有人闷声问话。
吴主任急忙放下白瓷杯,走到门口,室里的方工程师站在门边,手里抓了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
“老方?快进来。”吴主任把方工程师请进房间。两人在沙发上坐定,吴主任把白瓷杯挪到方工程师面前:“喝茶喝茶,是‘铁观音,刚泡的,我还没有喝。怎么样,这杯子,挺好看的吧?”
“嗯。”方工程师盯着白瓷杯上“01”,点点头。
吴主任看着方工程师,问:“老方今天来,有没有什么事啊?”
方工程师揭开报纸,把一个白瓷杯放在茶几上。
吴主任惊问:“怎么?杯子……”
方工程师说:“有些话,本来是不该说的,但你我共事十几年,彼此互相是了解的,还是找你摆开来谈一谈。”
吴主任忙问:“什么事啊?”
方工程师指着茶几上的白瓷杯说:“今天我把这杯子带回去,雅敏问我,怎么分个‘8’号杯子?我实在是难以回答。依据是什么呢?凭级别,凭资历,在开发室,我都不至于排到第八位。雅敏问我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或者新班子领导对我有看法。我想,犯错误倒不会,这一点我心里清楚,至于领导对我有没有看法,我就说不清楚了。”
吴主任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对你有看法呢?”
“没有就好。不过,这样排位置,就很难解释了。”
“哎,老方,分杯子和排位置,是两回事。杯子上编号码,是为了大家可以辨认,不会拿错,不说明任何问题。”
方工程师低头盯着“01”白瓷杯,沉默不语。
吴主任看了方工程师一眼,说:“我这个杯子,也是小马随便拿给我的,不是我事先定的。”
方工程师仍然沉默不语。过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说:“当然,表面上,号码不能直接说明问题,但按人们的常规心理,还是会产生误解的。无形之中,号码就标志着一个人的地位。所以,对于室里这样不合理排位置,我是不能接受的。”
方工程师留下白瓷杯,起身告辞欲走。
吴主任拖住方工程师:“老方老方,千万别生气,这样吧,”他抓起“01”白瓷杯,把茶水倒进痰盂里,跑进厨房,用自来水冲净,又用毛巾擦干,然后,跑出厨房,把白瓷杯递给方工程师:“你把这个杯子拿去,那个留下我用。”
方工程师竖起手掌一挡,摇摇头走了。
吴主任心里乱作一团。他紧皱着眉头,右手背连连击着左手掌,在房间里乱走着。他是个本分的人,书生气十足,生来与世无争,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20年来,他默默埋头技术堆里,万万没想到,在他刚过不惑之年,竟被任命为新产品开发室主任。他心里清楚,自己主见少,又缺魄力,不是个当主任的材料,管管自己可以,要管理一个科室,领导十几个人,实在不行。自己所以当主任,无非因为有一张文革前正牌科技大学文凭,年龄40出头,文革中没有“跳”的表现,又遇上个调整班子的机会,公司里套来套去又筛来筛去,自己正好符合条件。他曾推说自己没有能力,不能胜任。公司领导说:“能力可以在今后的工作中培养嘛,况且还有万子云同志协助你工作。”他没话说了,茫茫然地走马上任。他知道自己当主任,室里很多人并不服气,所以,他上任以来,首先考虑的是如何处理好同室里十几位同志的关系问题,拢住16颗心,分白瓷杯的用意也在于此。不料好事不好,白瓷杯刚分下去,方工程师就找上门来,向他质疑,而且还退回白瓷杯。
“怎么办?怎么办?……”吴主任连连自问,显得不知所措。到最后仍不知该怎么办时,他急忙穿上衣服,出门下楼,推上自行车,直奔室副主任万子云家。
万副主任在家,正端坐着看电视。他今年57岁,临近离休,这次调整班子,公司领导请他出任开发室副主任,主要是压压阵,带一程,工作不重,他也乐于清闲,便愉快从命。上班下班,他总提着一个小皮包,包里除了放文件材料外,还夹有一张电视节目报,报上划满了红蓝笔道。他是个电视迷,每晚必看电视,从“新闻联播”一直看到“北京地区天气预报”。晚上谁要去他家找他,一定在家。
万副主任见吴主任满脸焦虑模样,伸出手指点了点,说:“小吴啊,啥事这么沉不住气啊?来来,看电视,有话明天说,天塌不下来。”说着,他拉过一张高背藤椅,请客入座。
吴主任哪里还有心情看电视,忙把方工程师来找的事汇报一遍。
万副主任听罢,手掌一拍藤椅扶手,说:“我就猜着了,不单是他呢,老曾和小胡今天脸色也不好看,两个人拿到杯子,就嘀嘀咕咕,嘀咕啥呢?我还看不出来?”
吴主任惊问:“怎么怎么?老曾小胡也有意见?”
万副主任摇摇头,叹息道:“你们啊,就是这样,太敏感,分个杯子也要吵吵闹洞。知识分子的事,还真难弄。”
吴主任心里乱上添乱,“唉呀,这事办糟了。本来分个杯子,是从团结的愿望出发,达到团结,可结果呢?却达到不团结。都怪我,考虑问题不周到。万主任,您是老前辈,您看看这事怎么办?”
“别管他们,哪能做到绝对平均啊。”
“万主任,事情是小,问题可不小,我们千万不能小看啊。弄不好,影响团结,今后工作就很难开展啦。”
万副主任说:“那好,叫小马把杯子都收回来。”
“收回来?”
“对,收回来,再重新分嘛。”
“那……怎么分法?”
“叫大家讨论嘛。不是吵吵闹闹吗?按大家讨论的办法分,一点事都没有。”
“哎,对对对。”吴主任心里顿时亮堂,由衷敬佩万副主任。
走出万副主任家,吴主任直奔小马家,叫小马明天上班时把白瓷杯收回来。
小马眼睛一瞪:“吴主任,我不懂,这算什么事?今天叫我分杯子,明天叫我收杯子,拿我开玩笑啊?我马乐天,没文凭,可决不是个没水平的人啊!”
吴主任哑口无言。
第二天上午,吴主任亲自出马,逐个通知收回白瓷杯。第三天下午,16个白瓷杯锁进了吴主任的抽屉里。第四天下午,学习结束后,吴主任从抽屉里取出16个白瓷杯,摆在办公桌上。
办公室里一阵惊动,十几双眼睛从不同的角度盯着白瓷杯。
“同志们,请大家不要散,有件事,耽搁大家一些时间。”吴主任说完,又俯身对万副主任说:“万主任,您说吧。”
万副主任挥挥手:“你说。”
吴主任直起身,面对大家,心里一阵发慌。他把白瓷杯摆成两行,稳住心跳,说:“这次分杯子,本来是件好事,但是,由于我工作没做好,没有事先向大家解释清楚,使一部分同志产生了意见。这责任在我,我向大家道歉。”他抓起一个白瓷杯,指着杯子上的号码:“这次订做的杯子都编了号码,这是为了大家用起来方便,不会互相拿错。所以,杯子上的号码不说明任何问题,更不是地位的标志,大家不要误会了。现在,杯子收回来了,还是要分给大家的。为了慎重起见,做到大家都没有意见,请大家讨论讨论,怎么分最好,拿出一个方案来。然后,就按这个方案分。万主任,是不是这样?”
万副主任点点头:“大家讨论嘛,这个办法好,走群众路线。”
吴主任说:“对对,大家都说说,怎么分最好。”
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没人发言。大家相对而坐,沉默不语。吴主任不时看看这人,又看看那人,两手使劲搓着,心里发急。最后,他看看万副主任。万副主任稳坐着,不急不躁。
“说说吧,哪位同志先说?”吴主任环视一圈,盯住小屠:“小屠,你开头炮。”
小屠说:“我没意见,怎么分都可以。”
吴主任等着问:“那么,你说怎么分?”
小屠五指拢成锥状:“我看抓阄算了。”
“这是儿戏吗?”万副主任盯着小屠问。
“那我没意见了。我自报,我拿‘16号杯子。”小屠说完,从抽屉里抽出一本日语函授教材,埋头便看。
吴主任笑笑:“嘿嘿,小屠真会说笑话。”
小屠抬起头,说:“我不是说笑话,我说的是真话。”说完,他瞥了万副主任一眼。
吴主任又笑笑,然后转过头:“老曾,你说说吧。”
老曾摇摇头,同时摆摆手:“还是大家说吧。”
吴主任说:“小胡,你说说。”
小胡学着老曾的样,摇摇头,同时摆摆手:“还是大家说吧。”
万副主任盯着小胡说:“开玩笑。”
小胡笑着说:“检讨检讨,不开玩笑。我提议,以吴主任为点,按顺时针方向往下说,方工先说,然后老曾我张工这样轮下去,怎么样?”
吴主任拍拍方工程师的肩膀:“好好好,那老方先说说吧。”
方工程师沉思片刻,说:“好吧,我谈一谈。对大前天那样分杯子,我是有看法的。为什么呢?我认为那样随随便便分杯子,既不严肃,也不合理。今天开会,征求每一个人的意见,我认为很好,我赞同室领导这种办事认真的作风。至于我的意见,我认为按行政级别来分杯子,比较合理。”
方工程师话音刚落,小马猛然站起来,瞪着眼睛说:“简直笑掉牙!大前天是我马乐天分杯子的,可我不懂,分杯子算什么事?扯得上严肃不严肃?还合理不合理呢。哼!我算是开了眼界。”
“我说两句。”坐在角落的廖技术员,举了举手说:“今天专门开会讨论分杯子,我觉得毫无必要,因为杯子上的号码,毫无意义嘛。这样做,未免过分认真了。不过,既然会已经开了,我也不妨说两句。我觉得按行政级别分杯子,还不够合理。行政级别,可以作为一条标准。然而,更重要一条标准,我觉得,应该看工作表现,看贡献大小,这样才谈得上比较合理。”
“算了,”张工程师笑眯眯地说:“我看用咱们中国不是办法的办法--按姓氏笔画来分吧。”
小马叫道:“哎哎,张工,你这样分法,不严肃也不合理啊!”
“但解决问题啊。”
“不行不行,我是有看法的。”
“按姓氏笔画分,这倒不错。”埋头看报的丁技术员插嘴说:“这么来,我可占便宜啦。”
有人发出笑声。万副主任朝发笑处扫了一眼,笑声即刻停止。办公室里一阵沉闷。
吴主任说:“刚才很好嘛。大家都说说,还有谁?老李,你说说吧。”
老李满脸露红,摆摆手,说:“嘿嘿,没有没有。”
小胡说:“老李,说得对不对,是水平问题;说不说,就是态度问题啊。”
老李笑了笑:“我说我说,不知对不对啊。如果采用无记名投票方式,就可以把每一位同志的意见都反映出来,那么,超过半数人的最多票的意见就采纳。嘿嘿,不知对不对啊。”
万副主任一拍大腿,大声叫道:“这个办法好!这叫民主集中制。小……老吴,就照老李的意见办,给大家分纸。”
吴主任连连点头,从抽屉里摸出一叠使用笺,数着撕下十六张。分给大家。
不多久,16张便用笺陆续传到吴主任手上。经过分类统计,他向大家公布了无记名投票结果:
按姓氏笔画分:4
按行政级别分:4
按贡献大小分:2
按工作年限分:2
按岁数分:1
按体重分:1
提请公司党委讨论:1
弃权:1
无记名投票虽有结果,但没有哪一类意见达到或超过半数,也就无法采纳了。
会议结束了,但是白瓷杯没能再次分下去。吴主任重新把白瓷杯锁进抽屉里。
回家路上,吴主任问万副主任:“万主任,您看看,这事怎么办?”
万副主任大手往脑后一挥,说:“过一些日子再说吧。”
过了一些日子,吴主任又问万副主任:“万主任,您看看,杯子怎么办?总不能老锁在抽屉里啊。”
万副主任说:“小吴啊,算了吧。你看到没有,不分啊反而太平。一点事都没有。”
16个白瓷杯锁在吴主任的抽屉里,几乎占了一个抽屉。他本想把白瓷杯移到资料橱里,但是近来公司里传说,开发室滥发生活用品,办公室和财务科大有追究之势,吓得他又不敢移动地方了。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春去夏来,16个白瓷杯仍锁在吴主任的抽屉里。他也渐渐淡忘了。
这天,市科协组织十几位专家学者来开发室开座谈会。没有杯子用,吴主任猛然想起抽屉里的白瓷杯,急忙打开抽屉,取出白瓷杯,叫人端去洗净,泡茶待客。客人走后,他一一倒去残茶,并用开水涮净。他思考了一阵,便有意无意地把16个白瓷杯放在热水瓶旁,没有再锁进自己的抽屉里。以后,大家就把这些白瓷杯当作公物,用来泡茶待客。
确如万副主任所说,一点事都没有。
1985年10月16日
写小说的儿子和当厂长的爸爸
2004年4月22日
郭凯鸣把小说《褪色的银牌》挂号发往省报副刊后,看左右没人,伸手松了两格皮带,舒舒地吐着气。
写完小说,只算是半回事,印成铅字,才算是一回事。凯鸣写小说,屈指一数已近五年,写了大小共计二十五篇小说。可烦恼的是,篇篇都没成过一回事。无怪同车间的哥们常嘲笑他:“光会炮制,没法出笼。”
这篇《褪色的银牌》,凯鸣一反往常的构思--不以爱情为中心,老老实实写了一个工厂的故事,只是稍微附带了一点爱情。因为熟悉,写得也就顺手,两天便“炮制”而成。但能不能成为一回事,他还没数。
回家。吃饭。
一张长方形桌子,一侧坐着母亲和妹妹凯红,一侧坐着凯鸣和哥哥凯歌,居中的地方,由父亲坐着。父亲在厂里当厂长,主持会议,习惯这么坐法,便于观察全体,掌握会议。回到家里也这么坐法。
郭厂长抱起酒瓶,在老伴的严格监视下,倒满了一杯酒。他好喝酒,饭前总要喝一杯。
凯鸣接过父亲手中的酒瓶,也往白瓷碗里倒了浅浅的一层酒。每次完成一篇作品,他便喝两口,算是自我庆贺。
凯鸣妈瞪了儿子一眼:“多学一点,跟你老子多学一点。”
“啧,啰嗦。”郭厂长瞪了老伴一眼,用筷子点了儿子一下:“喝。”他独自喝酒,总有点寂寞,儿子陪着喝酒,岂非乐事?他不在乎几个酒钱,也不信几口酒能叫儿子堕落。
“对,培养培养。”凯鸣妈说。
“培养什么?”郭厂长笑问。
“接班人,喝酒的接班人!”凯红抢答。
凯鸣冲着妹妹说:“吃你的饭,女孩子多嘴多舌,大了没人要。”
凯红说:“没人要才好,我永远围绕在妈的身旁。妈,对吧?”
郭厂长瞪着女儿:“好了,吃饭!”
郭厂长喝酒,喜欢有人陪聊。但老伴女儿所谈,多是吃穿琐事,听了心烦。大儿子内向,极少吭声,埋头吃饭,吃完饭便走。惟有二儿子话多,是他的“话友”,而且儿子与他同厂,他常可以从儿子嘴里听到些厂内小道消息。但随着儿子年龄大见识长,与他的见解越离越远。他说儿子幼稚,儿子说他僵化,常常不欢而散。渐渐,他和儿子间有了默契,谁也不开口,默默喝酒吃饭。但总是他耐不住,于是,他尽量找共同语言谈,避免与儿子发生冲突。
“又写一篇啦?”郭厂长问。
凯鸣点点头:“嗯。”
郭厂长呷了一口酒,说:“好好干,事在人为。当年,高尔基就是工人出身的嘛。”
凯鸣又点点头:“哎。”
“嘭!”厂销售科长老贺破门而入。
郭厂长举筷指着老伴:“倒酒!”
凯鸣妈笑脸相迎,让位,倒酒,又进厨房添菜去了。
老贺举杯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掏出一张纸单,拍在桌上:“看,这……唉!猜猜多少?”他摊开巴掌:“要五千块!”
“姥姥!登这么块广告,五千?最多占一块报屁股,百把块钱的事嘛。”郭厂长说。
老贺说:“报社还说,这是照顾了,说他们发行量,这个数,一百万份。”
“再商量商量,降降价。”郭厂长给老贺倒满酒。
老贺摇摇头:“难。”
郭厂长端起酒杯,欲喝又止:“五千,报社也太赚钱啦……”
“值得。钱花出去,产品的无形价值就挣回来了。我们小台式收音机还有块银牌,把它在报上一亮,那明年销路就不成问题了。”老贺点出利害关系。
郭厂长好象看见仓库里的积压产品和财务科长的哭丧脸,脸色愈加严峻,猛地放下酒杯,抓过纸单。老贺忙从衣袋里抽出笔,递给厂长。
望着父亲签字的手颤颤抖抖,凯鸣心中顿生怜悯,便伸手按住纸单:“爸,贺叔叔,这事,我来办。”
郭厂长睁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
老贺一愣,继而咧嘴一笑:“噢,凯鸣报社有熟人?”
“哎,对、对……”凯鸣连连点头。
这天,省报头版登了凯鸣写的通讯《天鹅无线电厂狠抓质量,银牌产品重放光辉》。通讯叙述了天鹅无线电厂在收音机滞销的情况下,开展“质量第一”的竞赛活动,使银牌产品--天鹅牌小台式双波段收音机重新焕发生命的光辉,行销中华,远销非洲。
这是一篇绝妙的变相广告!不仅不花一分钱,反得稿酬十七块钱。更重要,为厂里节省了五千元。
五千元啊!天鹅收音机厂七天的利润。
全厂上下震惊。六百多名干部职工普遍认为:郭凯鸣同志在企业关停并转的紧要关头,为工厂立下了汗马功劳。
郭厂长看完报纸,一拍大腿,叫道:“好小子!”当众批了二十元,奖励儿子。
老贺竖起大拇指,伸到厂长面前:“厂长啊,真是将门出虎子啊!我算是服了。”
厂团委随即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决定:授予郭凯鸣“新长征突击手”的光荣称号。
厂组干科长面带愧色,说:“千里马就在眼前,可我们却视而不见,没有尽到伯乐的责任。”接着,便将郭凯鸣增补为厂工会宣传干事的候选人。
作为作者,凯鸣反倒不以为然。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印成铅字,心里确实涌起一股异样的暖流。但他不过瘾,因为发表的不是小说。倒是传说他将被调入工会,使他美气了一阵。工会有个图书室,今后借书可就方便了。更重要的是,图书室里有位叫影影的姑娘,形神兼备,是凯鸣心目中的理想人儿,痴情神往已久,正苦于可望不可及。这下有门,今后同室相处……当晚,凯鸣彻夜编织着充满浪漫色彩的情节和细节,以至次日上午,还迷迷糊糊抱枕而眠,神游梦境中……
凯鸣妈手持报纸,走进房间,拍了拍儿子:“你也该起床了,送报的都来啦。”
凯鸣翻身醒来,揉眼定神一看,见是母亲,便说:“礼拜天嘛,多睡一会儿都不行?”说完,他蒙上被子,闭目急欲重返梦境。可一阵,他便掀开被子,埋怨道:“你看,好好的美梦,被你打碎了。”他从母亲手上接过报纸,照例先看副刊……什么?!《褪色的银牌》!
凯鸣如遭雷击,穿着短裤跳下床,张开双臂,大叫:“妈!妈妈……我的小说注销来啦!”
凯鸣妈看见报上儿子的名字,顿时觉得儿子非同一般。试想,丈夫当了十几年厂长,名字还没有登上过报纸。可儿子,学徒刚满师,名字就登上报纸了,而且还登了两回。感叹之余,她便挽着菜篮,直奔菜市场。
等郭厂长开会回来,客厅桌上已摆满丰盛的菜,四碟四碗,间隔摆着。墙角的落地音箱轻轻播着流行曲。郭厂长把文件包往躺柜上一搁,兴奋地搓着手入座。
凯鸣从自己房间里抱出一瓶汾酒,放在父亲面前。
郭厂长精神为之一爽,盯了汾酒一眼,又看了看傻笑的儿子,莫名其妙。
凯鸣妈说:“这是孝敬酒,是你儿子写文章挣的钱买的。”
郭厂长对老伴皱起眉头:“知道了,要你啰嗦。”
凯鸣妈说:“你儿子又登上一篇啦。”
郭厂长惊喜地抬起头,直视儿子:“在哪里?”
凯鸣捏着报纸,仍在傻笑。
“别谦虚了。”凯红一把抢过报纸,递给父亲。
郭厂长戴上老花镜,展开报纸,一看,心里暗叫一声:“好小子!”他从老花镜上看着儿子,似乎儿子成龙,在他面前欢舞,一股欣慰之流畅游心田:“倒酒!来,都喝点。”
逢喜事喝酒,凯鸣妈自然不反对,给家人倒了酒后,她自己也倒了小半杯。
郭厂长端起酒杯,左右一扫全家:“来。”说完,他迫不及待,昂头喝干一杯酒:“嗨--啧啧……”
凯红捏着小酒杯:“不碰杯就喝啦?来,老二,我们碰杯。”说着,她把酒杯举到二哥面前。
郭厂长瞪了女儿一眼:“不要油腔滑调,好好向你二哥学学。一天到晚不用功读书,就知道玩,玩能有出息?我现在担心的就是你。”
“爸啊,我给您倒酒。”凯红抱起酒瓶说。
凯歌轻轻冒出一句:“拍到点子上啦。”
“哈--”郭厂长昂首而笑。
“哈哈哈--”全家皆大欢喜。
郭厂长呷了一口酒,对着亮处,欲读儿子的小说,突然想起什么,对儿子说:“刚才组干科长跟我说了,叫你明天到厂工会去报到。”
“哎,哎……”凯鸣激动得站起来,连连点头。
“到厂工会后,要好好干。好好干,还怕成不了才?我就不信。”说完,郭厂长一抖报纸,边喝酒,边看儿子的小说。
凯鸣静坐以待,不时瞟着父亲。
突然,郭厂长将报纸往边上一推,低着头,闷声不响,脸色越涨越红,脖子上老筋根根暴突,眼睛不停地眨巴。
家人都感到惊异。凯鸣心里尤其胡涂,不知父亲何以如此。
“你,写的是我!”郭厂长猛然抬头,瞪着儿子,一字一字咬着说。
凯鸣一愣:“怎么是写爸爸呢?”
“不是?好嘛,我没读几年书,看不出来,是吧?我看得出,这点水平,我有!”郭厂长说。
“嘿嘿……”凯鸣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敢做敢当,男子气到哪里去啦?”郭厂长问。
凯鸣说:“我真的不是写你嘛。”
“不是?好嘛。”郭厂长抓起报纸,用筷子顺着寻找,一停,使劲点了点,“F市,洋码字,不要以为我不懂,这是福州洋字头一个字母,缩写。”他抄起躺柜上的文件包,点着包上印着的两行汉英“福州”烫金字:“怎么样?啊?不错吧?”他扔下文件包,继续在报纸上寻找:“仙鹤无线电厂?福州有几家无线电厂?仙鹤?天鹅不来来仙鹤?一回事,指的就是我们厂!这银牌,难道也是巧合吗?好嘛,褪色,嘿,我们的银牌,在展览室玻璃橱里锁着,你小子看看去,闪闪发光!褪色?纯属扯淡!啊……还有,这个管厂长,不是我是谁?”
“是我塑造出来的人物嘛。”凯鸣顶道。
“好嘛,我可得感谢你的‘塑造!啊,啊,说我思想保守,盲目生产,啊……不搞市场调查,啊,还什么阻止试制新产品……看啊看啊,一条一条的,像是一回事啊,罗列罪状!你的这套本领不输当年造反派啊!”
凯鸣妈冲着儿子说:“你写这些干嘛?不能挑点好的写?”
凯鸣委屈地说:“我又不是写爸爸,是……是爸爸他自己要对号入座嘛。我、我跟你们说不清楚……”
“你不是说得很清楚吗?啊……这,‘管厂长惟一的嗜好,就是特别喜欢喝酒,而且,酒量大得吓人,赛过半个武松……好嘛,喝酒也成了一大罪状。吓人?我、我喝你的酒啊?”郭厂长举起酒杯,一昂头,喝尽了酒。他抓过酒瓶,倒满酒:“喝你的酒啊?”他一昂头,又喝尽了酒:“还不到那时候,到时候你再讲不迟。”
“就是到时候也不能讲啊。好了,他到底还是个孩子,懂什么呀。”凯鸣妈劝道,同时,夹个焦脆的油炸春卷,搁进丈夫的碗里。
“你还惯着他?你看看,你养的好儿子,我早就看透了他不是个好玩意。”郭厂长说:“看看,他把我写进去还不算,还把你也拖进去。老太婆,你听听,你的宝贝儿子怎么给你‘塑造,管厂长的妻子是位内当家。她虽然五十多岁了,但在她那张爬满皱纹的长圆脸上,还能看见当年的风韵,抿嘴一笑,居然还能卷起两个酒窝……啧啧,你听到了吗?啊?啊,你妈老脸上哪来酒窝?可你小子,偏偏捏造两个,有当儿子这样耍妈的吗?!”
“我看看。”凯鸣妈紧张地抓过报纸,戴上丈夫的老花镜,迷迷糊糊看了一阵:“把妈也写上啦,真是的……”
凯红“扑哧”欲笑,被母亲轻轻抚了一巴掌,急忙用手紧捂着嘴,跑进里间。凯歌皱着眉头,也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郭厂长猛然站起来:“你小子,你要好好向你哥哥学学,向你妹妹学学。他们哪个像你这样?你自己看看,你写的象话不象话?啊,还写什么,我在厂里是大老虎,一到家就成了小老鼠……啊,像个风筝,被你,老太婆,牵在手上。啊,真有想象力!这里,”他伸出食指,指着报纸,又重重一敲:“说、说、说我对厂里的女工程师与众不同,‘常常在心里萌发出一丝丝异样的情感,你小子真绝啦!啊,把你老子‘塑造成个腐化分子?!”
凯鸣忍着眼泪,愤然站起来:“爸爸,你不尊重自己,还得尊重我一点。起码我还是个作者,你作为读者……”
“你是我儿子,我是你老子,老子!你、你……”郭厂长气得全身发抖,说不出话来。突然,他举起酒杯,欲摔又止,喝尽了杯中酒,“啪!”朝地上奋力一摔:“你!利用小说反……反……造反!我要跟你斗争到底!”说完,他迈着大步,朝自己房间走去,刚进门,他又转过身,指着儿子说:“你小子!明天,回你的车间,劳动,改造去!”
“啊?!这这……”凯鸣呆立着……
1982年5月31曰
冰凌幽默小说选老段
2004年4月22日
对面新楼封顶了。老段那颗乱跳的心,蹦到了嗓子眼,朝暮仰望,就盼着新楼落成。一家三代六口人,挤在一间半的板楼房,已经26年。他盼穿双眼,终于盼到了新楼,就在十步之近,伸手似乎可摸。但能不能轮到他住,他没底。一想到这,眼前新楼就隐向天际,叫他感到无望。
段妻拖着布鞋走来,塑底拍得地板“劈啦劈啦”猛响,“就知道傻看,你也找领导反映反映呀。公司里,谁不在到处吹风啊?”
“啧,我打报告了。”
“报告顶个屁用,不一定叫谁早擦屁股了。”
“怎么会呢?”
“还怎么会呢!我可告诉你,这次你住不上,这辈子你就别想住上新房。等你烧成灰,去住骨灰盒!你不去找汪主任他们诉诉苦啊,人家还以为你住得很舒服呢。”
“你叫我怎么说呢?”
“长着嘴,说话都不会啦?还怎么说呢!”
“哎呀,别烦了,领导会考虑的。”
“考虑你?就凭你这个小干事能分到新房?见鬼哟!”
却也见鬼了,老段分到了新房。不仅分到了,而且还分到东头六楼一套四室一厅。他震胡涂了!四室一厅啊!他想都不敢想,虽处顶天之层,他仍不敢想。因为这一楼次,专供经理们居住。虽说五位正副经理都住上了,可这第六套,起码也属仅次经理们的科长主任们,怎么下跳棋似的,跳过科长主任们,归他这位宣教科干事呢?
当老段接过一串崭新的铜钥匙时,两手竟无半点托力,一声“哗啷”,钥匙滑落在地上。他两眼发直,惊愣了一阵,捡起钥匙,走到办公室,一把拖住汪主任,将钥匙塞进他手里:“汪主任,这,搞错了,搞错了……”
汪主任抓住老段的手,又将钥匙按进他的手掌:“错不了,这套房就是给你的。这是公司领导专门研究决定的。”
“这么大房间,我、我怎么够格?”
“够格。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二十多年来,工作一贯不错,怎么不够格?够格。”
“这是给领导住的……汪主任,我不行,不行。”
“老段啊,这我就要批评你了。这种思想要不得!有领导住,也有一般干部住嘛,我们决不搞特殊化!不是有些人到处告吗?什么公司领导住房超面积啊,搞特殊啊,现在看看,站不住脚吧?”
“是,是的。”
“快去准备,搬新房。这是公司领导对你的关怀,今后,加倍工作!啊?”
老段眼眶盈泪,两腿发软,恨不得跪在地上,给汪主任狠磕三个响头。
次日,老段一家搬进了新房。
段家老小欣喜若狂。段母瘪嘴嗫嗫,不停地恩谢上天,使她能在闭眼之前住上“天宫”。段妻一夜不睡,风风火火,擦洗新房,搬摆家具。在园林处工作的女儿,抱来各色鲜花,装点新房。两个儿子在新房里蹿来蹿去,追逐玩耍。小外孙尖嗓乱叫,抓着小阳物,边走边尿,一泡尿遍迹三四间房。老段眯笑着,这个房间走走,那个房间站站,欣赏着新房。三间面南大房,一间略小朝北房,宽长的前阳台,十二平方的客厅,卫生间紧贴储藏室,厨房连着方形后阳台,散着漆香的大壁橱,光滑的拼木地板,抽水马桶,白瓷浴缸……从今以后,他居住在此,从“竖”着进来一直住到“横”着出去,那日子,该是何等的舒服!他幸福得透不过气来。他又走到窗前,扶窗俯视着旧居。那是一座旧板楼,造于50年代末。原是公司技校楼,后来技校停办,用薄板隔成间,作为宿舍。板楼已倾,四周十几根木柱斜撑着,窗门变形,房间隔人不隔音,夫妻说些枕头话,左右都能收听。谁若跑动,声响如雷贯耳,整座板楼震动,每刮台风,板楼更是摇摇欲掀。新旧楼房对比,真是天地之差。但不管如何,毕竟住了26年,他心里生出些恋意,叹了一口气,说:“再见啦。”
当晚,段妻烧了七八样菜,破例买了一瓶“蜜沉沉”,举家欢宴,喜庆乔迁。老段乘兴喝了一杯甜酒,即刻,满脸涨红,终于不敌酒力,扶壁走进房间,躺到床上。眼前天旋地转,肚内翻江倒海,身若腾云驾雾,他丝毫不觉得难受,任由酒魔折腾。
“当啷啷!”突然,客厅传来脸盆落地声,刺耳惊心。
老段一震,从微醉中猛醒,由躺而坐,一念闪过脑际:“楼下住着夏副经理。”他跳下床,冲进客厅:“怎、怎么回事?谁搞的?啊?谁?”
小儿子段伟说:“我不小心碰倒的。”
老段朝儿子逼进两步,手指点着儿子的脑袋:“你!你搞什么名堂?!”
段伟说:“谁叫脸盆放在桌子边上喽!”
“你还有理?你不能注意点?看清楚了再走路?”
段妻甩着湿手,从厨房“啪啦啪啦”跑出来:“怎么啦?怎么啦?”
老段一转身,指着妻子的大脚:“你也轻点。现在不比住板楼啦,楼下是小孙,有些麻烦,说说就算了。现在楼下住的是夏副经理,夏副经理!”
段妻拍拍儿子的背:“好了好了,大喜日子,不说了,以后当心点。”
老段侧耳屏息,细听一阵,楼下没有动静,这才回到房间。但他再也躺不下了,呆直坐着,内心隐隐不安。
夜深,段妻关上门,脱去了衣服,面露羞笑,眼冒辣火,狠盯着丈夫。分到新房后,她对丈夫刮目相看了,觉得他高大如山,足以枕靠到老,找到他,一点不委屈。她抱过丈夫,拥进自己的怀里。但老段一味地不安,竟毫无反应。
第二早,老段起床后,正在阳台上活动身骨。“嗵、嗵、嗵……”后阳台传来劈柴声。他一惊,急忙穿过房间,跑到后阳台,只见妻子蹲着,一手握砍刀,一手抓木柴,正竖劈横砍。他一把夺下妻子手中的砍刀:“你、你、你干什么?!”
段妻愣看着丈夫:“生炉子啊。”
“你!大清早嗵嗵响,人家楼下还在睡觉呢!”
“那怎么办?这新炉子不好用,一封紧就灭了。”
“你到楼下去劈嘛。”
段妻嘴里嘀嘀咕咕,抱起木柴砍刀,开门下楼去了。
老段怔怔站着,头脑里映出夏副经理,从深睡中惊醒,皱眉,摇头,叹息。他提心吊胆熬着早晨。上班时,他一直呆在办公室里,不敢走动,生怕碰见夏副经理。
晚上,老段坐在卫生间的抽水马桶上,捧着一本武侠小说,埋头读着。正入搏杀之境,满目刀光剑影,一耳人声马叫。突然,“嗞隆嗞隆嗞隆……”一阵铁轮与水泥地的摩擦声传来,令人心惊肉麻。他一颤,扔掉小说,一把拉上裤子,冲出卫生间。只见妻子正从墙角拖出缝纫机,推到房间的灯下,要缝做窗帘布。
老段手指颤抖,点着妻子:“你你你……你!唉!”
段妻大惊:“怎么啦?”
“这这这,拖得轰隆轰隆响,人家楼下,楼下……啊,我、我讲了几次啦?几次啦?你怎么还不听呢?”
段妻撇撇嘴:“都不要动了,一天到晚,哪能没有点响声?”
“不是告诉你了吗?啊,现在、现在不同过去啦。现在楼下住的是领导,是夏副经理,不是小孙!”
“那又怎么啦?”
老段竖眉瞪眼:“你!糊涂!利害关系,一点都不懂!”
段妻不吭气了。
老段惊恐地站着,头脑里映出夏副经理,正坐在电视机前,皱眉,摇头,恼怒。“我要去道个歉,不然,太不象话。”他想了想,便穿上衣服,齐齐扣上纽扣,开门下楼。他一步一顿,心里拟着道歉词。走到夏副经理家门口,他曲指欲敲,刚触门板,手却停住了。他仿佛看见夏副经理拉开门,两眼冒火,怒视着他。他心里一阵颤抖,一个转身,匆匆上楼。
回到家里,老段召齐全家老小,板着脸说:“今天都在,我最后说一遍。以后不管谁,不准吵吵闹闹,劈柴、摔东西、拖缝纫机,更不准!”他瞥了妻子一眼,又点了点两个儿子的脑袋,厉声警告:“谁再不听,我、我不客气!听到没有?”
这一晚,段家静悄悄,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但此后,一天两天里,三天四天内,此类事不断发生。儿子钉东西、开收录机、追打吵闹。小外孙乱跑乱叫、推椅子、踢痰盂。妻子捶鼓似地奔走、训斥叫喊。老母嘶声咳痰、拐杖点地……老段打也罢,骂也罢,急也罢,仍然制止不住。他又气又怕,双疾攻心,人日渐消瘦。
老段觉得实在对不起夏副经理。他想去诚恳地道歉,以求得谅解,却又鼓不起勇气。整天如坐火山之口,等着一天,夏副经理冲上楼来,抱怨,发怒……
但夏副经理也怪,好象并不当一回事。不仅毫无抱怨发怒之意,而且,每碰见老段,不是点点头,就是笑一笑。这让老段更加恐慌。
“他怎么不当一回事呢?怎么还对我点头招呼?还笑?!这……怎么可能呢?”夜里,老段常常苦想,而且越想越怕:“他心里肯定非常讨厌我,对我印象肯定非常糟糕,我……全完了……”
这天入夜,大儿子段宏在阳台上练哑铃,练到手臂酸痛时,把两个哑铃往水泥栏上一放,其中一个没放稳,滚落到阳台水泥地上,“咚!”发出一声沉重的巨响。霎时,全楼震动,人们纷纷跑到阳台上,惊望着,互相询问着。
老段发疯地冲到阳台上,揪过儿子,照着儿子的脸,“啪!啪!”狠抽了两巴掌。
段宏捂着脸,哭叫着跑进房间。
老段死人般地僵立着……
第二天上班,汪主任来到宣教科,叫出老段:“老段啊,你家昨晚怎么回事?跟扔炸弹一样,整座楼都听到啦,吓人啊!以后要注意,楼下住的都是领导。”
老段头脑“轰”地一响,如惊雷炸顶。眼前天昏地暗,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老段病倒了。他躺在家中,整天恍恍惚惚,惶恐不已。尤其怕听响声,一有响声,便从床上蹦起来,浑身颤抖,如同筛糠。家人急作一团,求他去医院诊治,他死都不去。他怕出门,怕碰见领导。段妻搬来当医生的堂姐夫。堂姐夫医术不错,仍无法确诊堂连襟的病症,只是开些镇静药。吃了药,老段稍见安静,愣愣地躺在床上,两眼发直。有时,他突然摸下床,侧立窗旁,面露痴情,久久地呆望着旧板楼,心繋魂牵如恋情女。
星期天,段妻休息,洗了蚊帐被单,晒在阳台外。刚晒一会儿,楼底便传来王副经理粗大的嗓音:“我说小段啊,你那蚊帐里的水啊,要拧干啊。滴哒滴哒,全掉在我的花盆里啦。这水里有胰子啊,会把花烧死的呀!”段妻一听,慌忙收起蚊帐被单,抱进房间。猛然,见丈夫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翻着白眼,浑身乱抖。
段妻扔下蚊帐被单,扶住丈夫:“你、你怎么啦?啊?怎么啦?”
老段手指着窗外,嘴吐白沫,说不出话来。
段妻摇着丈夫:“你怎么啦?你说呀,说呀!我的老祖宗哎!”
老段嘴唇颤抖一阵,连着白沫,吐出一个字“搬……搬……搬……”
段妻问:“搬什么?”
“搬、回去……回去……”
“搬回去?”
老段推开妻子,扑到窗前,往下指着旧板楼,声嘶力竭的说:“搬!回!去!”
“他爸,你怎么啦?你醒醒,醒醒啊!”
老段大叫一声:“快搬!”说着,他抱起床边的床头柜,跌跌撞撞冲向门外。
段妻跑上前去,抱住丈夫,放声大哭。
老段两手一松,床头柜砸在地上。他倒在妻子怀中,一动不动。
段妻哭叫着,摇着丈夫。段母撑着拐杖,颠着小脚走来,急忙掐住儿子的人中。
老段慢慢地板转过气来,断断续续地说:“快……搬……搬……回去……”
段妻抓起堂姐夫开的药片,给丈夫服下。
不一会儿,老段便昏沉睡去。冥冥中,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家已搬回旧板楼。他在板楼房里大步走来走去,望着小外孙踢痰盂,痰盂在地板上“哐啷哐啷”飞滚。他昂首大笑,舒畅之极……
1987年7月15日
骚扰电话
2004年4月22日
近十来天,刘耐家天天被一个无声电话所骚扰。
每天下午六点半,客厅茶几上的电话便响起来,准时无误。刘家人抓起话筒,对方不说话,不管你怎么问话,对方就是一言不发,也不放下话筒,就这样,一直僵持到你先放下话筒。开始两三天,刘家人还不当一回事,以为谁打错电话或者对方电话故障。后来,就觉得不对,特别是电话每天定时打来,更觉得其中大有问题。
刘家人特别重视晚餐。刘耐是建筑设计院工程师,更是棋迷,中午到单位食堂打了饭,边吃边和人下围棋,过了棋瘾又当作休息,中午也就不回家。妻子吴洋子在妇联研究室工作,单位远,中午一般不回家,吃了饭,便利用午休,译些国外妇女问题文章,投向各地的妇女报刊。女儿刘畅在一所重点中学读初中,中午到学校附近的外婆家吃饭,更少回家。惟有晚上,全家人才能团聚。作为主妇的洋子,精心做好饭菜,全家人围着小方桌,共享小家温馨,其乐融融。如今,这种温馨被晚餐前神秘的电话冲得不见丝影,全家人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
这天下班,洋子买了两笼小笼包,回到家,她把小笼包放进电饭堡里热着,便坐在沙发上等着电话。
六点半,电话“叮铃铃-”准时响了。洋子心里一惊,伸手欲接,又停住手,等电话又响了几下,才抓起话筒。
“喂……喂……喂……您找谁?”洋子堆起笑容,柔声地问。
对方无声。
洋子说:“喂……您是哪位?……您有什么事?……”
对方无声。
洋子说:“您说话呀,您不说话,我们怎么知道您要干什么?……”
对方仍然无声。
洋子摇摇头:“我真不知道,您到底要干什么?你搞得我们家……”
“啪。”刘耐按下电话,说:“无聊者玩的把戏,你何必认真?”
洋子放下话筒,站起来,说:“无聊无聊,有这样无休无止的无聊吗?”
刘耐说:“正因为这样无聊,你更不要认真。你越认真,他就越得意,越跟你玩这种无聊的把戏。这道理跟下围棋一样,对手下无理棋,你不应他,继续下自己的棋……”
洋子冲着丈夫说:“又是围棋,你就知道围棋……”
刘耐后退两步,竖起双掌,说:“免战免战,大敌当前,共同对敌,我们家庭内部不要自相残杀。”
洋子在家立于主导地位,处处“巾帼不让须眉”,这大概得力于她在妇联工作,动不动搬出“娘家”作为后盾,令丈夫日渐“阳衰”,甘于从属地位,当个甩手掌柜。实际上,她心里清楚,这正是丈夫高明之处,丈夫是个很有心计的人,明则“退居二线”,暗中却依然操持家政,家里大小事,她最终还得听丈夫的。
晚上,等女儿去睡觉了,洋子靠到丈夫的肩上:“哎,耐子,你说,这人是谁?”
刘耐拥过妻子:“我心里也在排队,我单位里的,我认识的,我都排过队,都不大可能。老马,跟我有点矛盾,但他的为人我知道,还不至于这么下作。我在想,会不会是你单位里的什么人……”
洋子坐起来:“我单位谁啊?不可能,不可能。”
刘耐说:“搞这种事的人,肯定是心胸狭窄的人。无非两种人,小人,或者女人。只有这两种人,才会耍这种下作的伎俩。”
洋子想了一下,脱口报了两个人:“小钱?杨大姐?……不可能,不可能……”
刘耐说:“你不妨把范围再扩大一点,往往看是最不可能的人,恰恰是最可能的人。你最近在评职称,有没有树对立面?”
洋子说:“王菲丽!不过……王菲丽心直口快,有话当面说,上个礼拜,还当面跟我吵,比这比那,我想她不可能。要嘛……夏若男,这个人阴阳怪气的,不过,我又没有招她惹她什么……”
刘耐挥挥手,说:“你先别急着对号入座,这时候你心情不好,考虑问题难免不够冷静客观,容易走极端。你要沉住气,在单位里不要吭声,要镇定自如,就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暗中你注意观察,看看什么人有什么动静。心里有鬼的人,言行上一定会表现出异常来。”
洋子说:“我可没有你这么冷静,我几天前就告诉人家了。”
刘耐摇摇头:“唉,女人啊,女人……”
洋子揪住丈夫的耳朵:“什么?什么?”
刘耐护住耳朵:“我是说,女同志就是沉不住气,可以了吧?”
洋子松开手,揉着丈夫的耳朵:“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刘耐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样,你不妨多说,逢人就说,特别对领导也说。说说自己的恐惧,说说自己精神上所遭受的痛苦,心情如何如何糟糕透顶,啊?不安啦,烦恼啦,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等等等等,简直活不下去了。这样呢,一,能引起大家的同情;第二,大家,特别是领导,就会想,你看看,吴洋子遇到这样的事,处在这样的痛苦中,还坚持上班,不忘工作,你的形象会越来越好;更主要,大家在心里就会猜测,这是谁干的?会不会是妇联里的谁跟吴洋子过不去,耍这种下作的伎俩?大家这么互相猜测,无形之中,彼此就会增加心理障碍。女人嘛,噢,女同志嘛,容易而且也乐意误入这种套圈。这样,对你只有好处,评起职称来,对你更有利,甚至可以这样说,你将立于不败之地。”
洋子完全被丈夫征服了。她猛扑上去,搂住丈夫的脖子,给丈夫一个响吻:“你这家伙!就你鬼点子多。”
刘耐拍拍妻子的后背:“这叫化废为宝,哲学上的解释,就叫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这道理跟下围棋一样,一个孤子,一步臭着,有时你利用它,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甚至致敌于死地。懂吗?围棋啊,能悟出许多道理……”
洋子一把推开丈夫。
次日,洋子上班,便到人事部找了部长郝大姐,又找了机关党委会书记陈大姐,诉说家里受到电话骚扰的情况。两位大姐都表示气愤,劝洋子要坚强,不要被这种卑鄙的行为所吓倒。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洋子对同事们诉说了骚扰电话给她和家人带来的痛苦,引得了同事们深切的同情。
宣传部廖星星说:“洋子,我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说日本有一个男青年,在半年多的时间里,给他从前女友的父亲挂了四千多次电话,抗议女友父亲不答应他的求婚。也跟你碰到的一样,挂了电话就是不说话。后来,日本警察把他抓起来,说他犯了骚扰罪。好象登在《今晚报》上,你到资料室找一下,拿回去念给他听听,让他知道这样做的严重后果。”
“没用。”法律咨询室罗兰掏出餐巾纸,擦了擦嘴,说:“关键的问题,你要弄清楚这人是谁。你到公安局去报个案,叫他们破案。”
生产部苏青点头称道:“罗兰说的倒是个办法,叫公安局用技术手段,测出那人在哪里打电话,然后把他抓起来。”
吃完饭,苏青拖过洋子,悄声问道:“哎,洋子,会不会是马国疆打的?”
洋子一愣:“他打的?不可能,我跟他早不来往了。”
苏青说:“这很难说,当年,他那样疯狂追求你,还不是天天打电话给你?这人毛病就是好打电话。”
洋子说:“那也不至于啊,我又没有招他惹他,他干什么对我这么刻骨仇恨啊?”
苏青说:“仇恨干吗?他想你啊,想听听你的声音。初恋情怀嘛。”
洋子捶了苏青一拳:“人家在受苦受难,你倒尽情取乐。”
苏青抿嘴“嘻嘻”一笑。
洋子正色问道:“苏青,你说说,会不会是我们机关里谁打的?”
苏青立刻摇头:“绝对不会。我们是省级大机关,每一个干部都有相当高的思想觉悟,同志之间再怎么有意见,也不会耍这种小市民手段。我看你还是照罗兰的办法去办,到公安局去报案。”
下班后,洋子买了一包“牡丹”烟,拐到街道派出所,向段警小毛报了案。
小毛搔搔头:“这算哪类案子呢?”
洋子说:“骚扰罪,扰乱社会治安。”
小毛说:“可又没有造成危害啊。”
洋子说:“怎么没有?搞得我们全家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小毛摇头一笑:“前所未有,还真有点难办。吴大姐,还是忍着点吧,又不花你家电话费,他打打打烦了,也就不打了。”
洋子有些火了:“哎,我说小毛,你这么说话也太不负责任了啊!”
小毛说:“那怎么办?如果知道他是谁,在哪里打,我马上把他逮起来。现在他在暗处,你又一点线索也没有,还不干瞪眼啊?”
洋子说:“那就要你们破案啊,跟上级公安局报告,用先进的技术手段破案啊。”
小毛连连摇头:“吴大姐啊,你也太天真了!局里大案子,人命案,抢银行,都堆成山了,还排队等着破呢。你这种小小案子能挂得上号?告诉你说,连门都没有。”
洋子瞪了小毛一眼,撒腿就走:“我找你们所长去。”
小毛说:“别说找所长,找局长都没用。”
洋子站住,想了想,回头粲然一笑:“小毛,帮个忙吧,帮大姐把这个案件破了,大姐给你好好找个对象。”
小毛说:“别、别说找对象,一说心就寒。找对象,就是有对象,也没时间约会,一个礼拜,加班七天,放屁的工夫都没有,还有戏唱吧?走吧,我上你们家,警告警告那小子吧。”
洋子喜得一跳,突然想起什么,忙从包里掏出“牡丹”烟,塞给小毛。
小毛摆摆手,指指墙上标语:“廉警廉警。”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双喜”烟,点上一支烟,又穿上警服,一挥手:“走。”
到了洋子家,小毛便坐在沙发上,等着电话。
六点半,电话“叮铃铃-”响了。小毛“嗖”的从沙发上站起来,正了正警帽,然后按住话筒,稳稳抄起,搁在耳朵边,眯着双眼,说:“喂……喂……知道我是谁吗?……不说话,好,告诉你小子,我是西街公安派出所毛红军,人民警察!干过刑警,知道了吧?……我说,你这么天天捣蛋,知道是什么性质吗?……扰乱社会治安,触犯《治安条例》,再这么闹下去,就要犯罪!……啊,赶快别闹了。有什么话,有什么事,可以好好说嘛,干吗耍小孩子脾气呢?是吧?不方便的话,可以跟我说,到派出所来,咱们聊聊。只要你信得过我,找我,我毛某保证从宽处理,既往不咎。不过,话得说回来,要是你小子还是这么执迷不悟,一个劲的捣蛋,那你就走着瞧,抓到了非治你小子死罪不可,哎哎,你怎么挂上了?……”
小毛放下话筒,对洋子夫妇说:“嘿,这小子,挂上了,怕了,怪胎一个。没事了,这年头,人民警察还是有威力的。”
洋子双手紧紧握住小毛的手:“小毛,真谢你了。”
小毛笑道:“嘿嘿,谢什么呀,吴大姐到时候瞄准有合适的,就、就帮挑一个。”
洋子说:“放心,大姐一定好好的给你挑一个,这方面,妇联干部还是有威力的。”
可是,事与愿违,电话依然天天准时骚扰。这天,洋子气得抓起话筒便骂:“你太不要脸了!你再这样下去,决没有什么好下场,法律无情!公安局正在用最先进的技术破案,抓到你,要判你的刑……”
“啪。”刘耐按下电话,说:“你气有什么用?你以为靠你这么吓唬几句,他就不敢啦?纯属幼稚。此人并非等闲之辈,最近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经常换地方打电话,有时电话里有汽车声,可见他是从公共电话亭里打来的。说明此人还是有点智商的,凭你几句话是吓不倒他的。”
洋子说:“那你说怎么办?换个电话号码?或者索性拆了电话?”
刘耐手一按,说:“不,都不是根本办法。换号码,他知道新号码,还会打来。拆电话,岂非因噎废食?我看啊,我们全家人要学会适应,心理保持平衡,彻底淡化此事,来个冷处理。”
此后,每来骚扰电话,刘家人不管谁接,抓起话筒便放下。有时临近六点半,刘耐如顺手,就抄起话筒,搁在茶几上,说:“抱歉,‘占线。”碰到刘畅接电话,便用英语骂一句:“rascal(无赖)。”或者“bastard(坏蛋)。”然后放下话筒,得意的对父母说:“练习单词。”
日过月去,刘家人已渐渐适应骚扰电话,恐惧之感也慢慢消失。六点半的电话铃声,成了刘家人生活旋律中一个和谐的颤音。
这天,刘畅向父母提议:“以后我们家提早吃晚饭,六点半吃,电话铃一响就开饭,好不好?”
刘耐手掌轻轻拍了几下:“这个建议好,把骚扰电话引入良性机制。”
洋子笑道:“简直是个发明,可以申请专利。”
以后,每天六点半,电话铃一响,刘畅抓起话筒,又放下,然后喊道:“开饭啰!”全家人便围着小方桌,共享小家温馨,其乐融融。
半年后的一天,时过六点半,电话铃没响。六点四十五分,电话铃没响。七点,电视正式开播了,电话铃仍没响。
刘畅急道:“这人怎么啦?今天怎么啦?”
刘耐安慰女儿说:“别急,再等一等。也许他电话坏了,也许要等别人打完电话他才能打,也许……”
刘畅皱了一下鼻子:“也许没有也许。”
电视里播送天气预报了,电话铃还没响。
刘畅急得跺了一脚:“这人也太不负责了!都七点半了,还不打电话来。”
刘耐点点头:“此人工作马虎,要批评教育。”
洋子说:“是严重失职,要追究渎职罪!”
正说着,电话“叮铃铃-”响了,刘家人惊喜的喊道:“开饭啰!!!”
刘畅一步抢上前去,抓起话筒:“哎哎哎,你今天太不象话!都超过一个小时了,才打电话来!严重失职,要追究……啊?!外婆……是外婆啊……”
刘家人哈哈大笑。
大笑过后,刘家人又觉得沈闷,晚饭吃得很别扭,说不出什么滋味。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过去了,骚扰电话都没再来。每到六点半,刘家人便盯着电话,竖起耳朵,等待着电话铃响。他们难以忍受这种沉闷,盼望电话铃声来打破沉闷。但电话像哑巴似的,都没再响。
刘耐强笑了一下,说:“看看,终于不打了……”
洋子怔怔地说:“不打了,为什么不打了呢?”
刘耐说:“疲了,疲了,此人打疲了,所以不打了……”
“不可能。”洋子想了想,又说:“哎,会不会这人生病了?”
刘耐摇摇头:“不知道……”
洋子说:“那到底为什么呢?”
刘耐大声说:“为什么!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洋子惊讶得望着丈夫。
刘畅走到父母中间,左右望了望:“你们真是的,来电话,你们吵;不来电话,你们也吵。我真不明白!”
刘耐瞪了妻子一眼:“贱!”
洋子问:“你就不贱?”
刘畅昂头说:“都贱!我也贱!好不好?”说完,她抓起话筒,按了“122”键码,然后放下话筒。电话“叮铃铃铃铃铃-”响个不息。她大声叫道:“开饭啰!”
夜里,刘耐和洋子靠在床上,难以入眠。
洋子摇摇头,苦笑一下,说:“这人也真不容易,半年时间,每天坚持不懈,还准时……为什么呢?”
刘耐眯着双眼,似乎在冥冥中搜寻:“是谁呢?此人……会是谁呢?”
过了两天。
六点半,“叮铃铃-”电话骤然响了。刘家人猛然震惊,盯着电话,不敢轻举妄动。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电话不停地响着。
刘耐张开双臂,向后一拦,侧头看了看妻子,然后走上前去,小心的抓起话筒,紧贴在耳朵边。
对方无声。
刘耐又看了看妻子,然后,压着嗓门:“喂……喂……”
突然,话筒里传来一个男青年的低沉声:“谢谢。”随后,“啪哒”,电话挂上了。
刘耐抓着话筒,惊讶得对妻子说:“他说,‘谢谢?!”
洋子惊问:“谢谢?!”
刘家人坠入迷茫的深渊……
1992年4月28日
冰凌幽默小说选往事
2004年4月22日
“五·七指示”放光芒时,学校里搞起教改。我们高一连段是历年“六好”连段,挖防空壕备战、开展大批判、上北峰分校劳动、到校办厂学工等等,样样打先锋。这次搞教改,也不例外。没几天,连段便组织学生走出校门,到北郊畜牧场参观。
大家很兴奋,把这看做郊游。我们四个要好的同学,聚着研究要带的食物。华福说:“带糕饼。”依俤说:“糕饼干吃要水配,再带个水壶。”华福说:“配牛奶。”亚民问:“哪来牛奶?”华福说:“畜牧场牛奶随便喝。”我们惊喜,深感华福英明,并约定各带不同品种的糕饼,互相换吃。
第二天早晨。我们没有到校集合,等在环城路口。不久,耳闻歌声渐响。全连四路纵队开来。我们一个个钻进队伍,见人人背着行军壶,互视偷笑。夏老师狠瞪着我们。我们急忙敛笑,跟着大家边走边吼:“穿林海--跨雪原--”夏老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丰满而俏丽。她才从师院毕业,年纪轻,却十分严厉。好在她漂亮,大家一般都能接受,尤其男生。
赶到畜牧场,天已大亮。赵连长叫队伍原地休息,便进场找人。大家涌向道旁的矮墙小厕所。由于人多,又挤,厕所不胜负担,似要崩裂。
辽天极蓝,蓝得叫人惊爽。我正傻想着,华福伏到我的肩上:“累死了,昨晚‘打草鞋’。”
我看了看他的鞋,“打什么草鞋?”
亚民哈哈乱笑。
华福推开我:“‘打草鞋’都不懂。”
我正惭愧,哨声骤响。各排老师召唤集合,大家按排列队。几位在厕所外急等的同学,顾全大局,忍着跑回队伍。这时,赵连长引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来,边走边举手拍掌。大家也跟着拍掌,“啪、啪、啪……”一拍一顿,极有节奏。赵连长高声说:“这位是畜牧场革领组杨副组长。”大家啧嘴惊叹:“这么年轻就当革领组组长。”使持续拍掌,接着又纷纷议论。亚民推测是造反有功当组长的。华福分析是老中青“三结合”凑数的。两人互相不服,又低声争辩。我们幸灾乐祸,看着他们吵,以至杨副组长介绍什么,都不知道。
突然,队伍右转,开进畜牧场,来到一座牛房参观。牛房长约百米,红砖灰瓦,房内水泥铺地,两边石条间隔成栏。队伍从中间过道缓缓而过。五六头黄牛,或卧或立,散居各个栏内,无动于衷。杨副组长在队首指指点点地介绍着。我们四排按次落在队尾,距离太远,无法听见,大家感到冷落,不时地抱怨。夏老师也似有不悦,白嫩的脸阵阵发红,又见大家吵嚷,不由冒火:“吵什么?吵什么?听不见你们不能自己感受啊?”大家顿时肃静,沉重地低下头,竭力感受。
队伍走出牛房,来到一片草场上。草场有十几个篮球场大,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北峰脚下,绿草茂盛,随风轻摇,远远望见十几头黄牛,悠然食草。大家一阵兴奋。依俤说:“这真是大草原,内蒙古大草原也不过如此。”那个跟华福有点意思的白雪,噘着粉嘴,唱起“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骚劲十足。我听了真想叫酸,不过,看在华福的份上,只好默忍。
太阳移到斜顶,光芒劲射。人被晒得浑身燥热,两眼闪花。幸好赵连长宣布参观暂告一个段落,休息半小时。大家四散。坚忍的几位同学,杀向厕所。我们寻到一处树荫,席地而坐。华福往草地上一躺,闭起眼睛,连声叫舒服。我见其它同学倒举着行军壶,仰着脖子灌水,顿生渴望,便问华福:“哪有牛奶喝?”亚民和依俤也嚷着要喝牛奶。华福赖在草地上说:“牛奶会有的。”我们不依,拖起华福,拥着他去找牛奶。满场找遍,不见点滴牛奶。依俤问一个铲牛粪的人:“同志,我们嘴巴干,有没有牛奶喝?”那人一愣:“牛奶?没有。”又笑问:“牛尿有,喝不喝?”我们羞怒而溜,大骂那人,说他肯定是“地富反坏右”,对我们红色接班人有阶级仇恨,接着我们又围攻华福,把他按倒在地,踩上三只脚。华福高呼:“罪该万死!”连连求饶。
回到树荫处,我们勾肩搭背,走到排长淑琴面前。华福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畜牧场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说着,他指指淑琴腰上的行军壶。淑琴满脸涨红,解下行军壶,递给华福,忍痛看着我们轮喝,眼眶渐潮。我们边喝边夸排长是爱兵模范,跟门合差不多。淑琴直揉眼睛,说:“风怎么这么大?”白雪站在一旁,粉嘴紧抿着,斜瞪着华福。
“四排集合!”猛听到一声叫唤,我循声望去,见夏老师站在草场上,一手直举,一手横伸,便跟着大家跑到夏老师面前,迅速列队。
夏老师两眼扫视着队伍,说:“下面参观……大家看,不准讲话,不准议论,不准交头接耳。男同学站一边,女同学站一边,不准走动。全排要继续发扬高度的组织性纪律性……”说着,她瞟了我们一眼:“刚才,有个别同学,毫无组织性纪律性,到处乱跑。希望他们回校后,要斗私批修。我们四排再也不允许无政府主义的现象继续泛滥下去。”
夏老师说完,便领着全排,跑到一座砖房前。各排也陆续到达。随着赵连长的口令,全连男女各列一队,女队原地不动,男队向前走十步,又向后转。男女生突然鲜明对立,彼此格外规矩,不敢对视。惟有依俤睁着眼睛,逐个检阅女生。华福难忍,按了按依俤的头。
这时,就见一个中年人牵着两头黄牛走来。黄牛们突着眼珠,瞪着夹道的人们,略显惊恐。中年人轻抖牛绳,把一头黄牛引进一个长方形木柱框架里,牛绳紧繋在横柱上,又把另一头黄牛繋在旁边的一根立柱上。然后,他拍拍手,看了看两边队伍,高声说:“等等做的事,叫人工授精。就是,取出公牛的精子,优选一下,再放进母牛体内,叫它生出优良种牛,很简单。木架里这头是母牛,外面那头是公牛。”说完,他走进砖房里。
队伍一阵混乱,大家低声议论。依俤面露疑色,转身问夏老师:“老师,精子是什么?”
夏老师满脸通红:“回去问你爸爸。”
大家窃笑。夏老师斥道:“笑什么?不要笑!”大家立刻肃静。
华福指着依俤:“这家伙,精子都不懂,你有没有‘打过草鞋?就是那个……”我们拢向华福,正要听他深入介绍,猛听到夏老师一声喝:“华福!你还不注意?”华福急忙住嘴,扭头望山。
夏老师的话,深有意味。一次,在上课时,华福抱着《赤脚医生教材》,正盯着女性生殖系统图,被夏老师当场抓获。那本教材,作为“黄色书籍”,被没收上交。校革领组高度重视此事,认为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专门召开大会,进行大批判。如今夏老师一唬,立刻镇住华福。
这时,又见中年人走出砖房,手握一节嵌有玻璃片的竹筒物。他走到公牛前,解开繋在立柱上的牛绳,牵着公牛,绕着母牛慢慢地走着。母牛温顺地静立着,深怀期待。公牛绕了几圈,渐渐亢奋起来,四蹄蹬地,频频靠向母牛。中年人依然紧抓着牛绳,牵着公牛继续绕圈。公牛越走越急,四蹄乱跳,不停地甩头,欲挣脱牛绳。突然,中年人把牛绳往牛背上一扔,闪向一边。公牛一个急返,冲到母牛身后,急促跳腾一阵,牛头一昂,前身凌空跃起,将两个前蹄搭在母牛背上。
全场静极。男生们瞪圆两眼,直刺刺地看。女生们纷纷低头,悄悄地看。白雪两手捂着脸,偶尔松开指缝,窥视一下。华福盯着白雪,低声骂着:“他妈的,他妈的……”我怕夏老师听见,回头看了看夏老师。夏老师站在一块砖头上,微微抬头,正愣愣看着。
突然,母牛后身一摆,只听“扑通”一声,公牛滑落下来。大家纷纷吐气摇头,甚感遗憾。但公牛毫不气馁,甩头打了一个响嚏,稳稳竖起两个前蹄,又搭在母牛背上。大家又振作,聚神再看。依梯紧握着拳头,为公牛使劲。公牛颤动着,下身渐渐突起。
“不好看,不好看……”白雪连连跺脚,背过身子。
“这有什么?我就看。”淑琴瞟了白雪一眼,又昂头看牛。
这时,中年人走到公牛身旁,一手抓住公牛下身,一手将竹筒物套入。公牛“哼哼”欢吟一阵。中年人抽出竹筒物,举起看了看,便走进砖房。公牛从母牛背上跳下来,围着母牛,悠然踱步。
队伍已乱。大家涌进砖房,看着中年人在试验桌上操作。中年人全神注视着试管里的液体。大家争着要看,便互相推挤。我体弱,几下便被挤出人群,只好走出砖房,心里非常沮丧。忽见窗口处人少,便跑去看,因为近,看得更真切。我正细细琢磨试管里的液体,就听见旁边夏老师柔声问二排的宋老师:“人的是不是这样?”宋老师捏着辫梢说:“不知道。嘘,学生。”夏老师侧头看了我一眼。我装着没听见,转身离去。
一会儿,就见大家拥着中年人,涌出砖房。中年人抓着一个针筒样的东西,走到母牛身后,极小心地将那东西伸进母牛的后体内,一阵后,抽出那东西,看了看大家,说:“完了。很简单。”大家纷纷点头,显得极其庄重。
参观结束。赵连长召集好失散的队伍,宣布休息午餐。大家终于盼到此刻,十分激动,相约要好的同学,欲找地方共进午餐。猛听到夏老师叫声:“四排原地不动!”大家扫兴地原地站着,忍着食欲,睁眼望着别排的同学美餐。
夏老师背着手,厉声说:“不要看!现在布置作业,是做作文。根据今天参观的所见所闻,每个同学写一篇记叙文。明天是礼拜天,大家在家里写,礼拜一交给各班的班长。注意,作文要中心思想集中,段落层次清楚,语言生动活泼。大家要先打草稿,然后抄在作文簿上,抄写要工整,潦草的全部退回去重抄。每篇作文不得少于九百字……”
大家纷纷叫苦。华福说:“一天怎么也不够,起码要三天。”依俤说:“写死了也写不到九百字啊。”我虽好作文,也只擅长驳论文,什么“阶级斗争熄灭论”、“读书做官论”等等,可以批四五次不重复。记叙文就写不顺,常劳父亲替笔。此时见大家叫苦,心中暗喜,也跟着鼓噪。
夏老师跨前一步:“吵什么?吵什么?”大家立刻肃静。夏老师嘶声叫道:“没见过你们这样子!过去我们上高中的时候,老师一布置作文,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马上就构思,列大纲,找词汇,一晚上就写出来了。有的同学放学后,就在课堂里写,一个多钟头,一挥而就。哪像你们这样,一天时间还叫少……”
大家听后,个个汗颜,不敢再闹。散后午餐时,大家只是默默地吃,毫无野餐情趣,返校路上,更是垂头丧气。
当晚,我便伏案作文。面对白纸,却无从下笔,几次想求父亲,因涉及“人工授精”问题,又不敢开口,只是苦想。到夜深,终于拟好题目:《我们迈着坚定的步伐,到北郊畜牧场去参观》,大为得意,又写开篇,便翻“红宝书”,找一条语录镇头,翻来复去找了半天,不是用过,就是不贴切,不禁泄气。偶抬头,猛见墙上毛主席像两旁的对联:“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惊喜万分,当即抄下。接着,写了一段国内外大好形势,想想不妥,又涂去。人又疲又困,便爬上床睡去。
次日醒来,已经九点多,我急忙起床,草草喝了一碗粥,伏案又写。涂涂改改,历尽艰辛,写了两节,便再也写不下去,我索性弃笔,起身遛到华福家。敲了一阵门,华福才来开门,身子堵着门,问我有什么事。我往他身后扫了一眼,见房间里有一条身影,顿时大悟,便拍拍他的肩,说:“你们忙。”抽身遛到亚民家。见亚民也在苦写,夺纸便看,一看开头,我就责问亚民:“你怎么学我?‘春风杨柳万千条,我已经用了,你不能再用。”亚民反问:“怎么是我学你?我今天一早就写了。”我说:“我昨天晚上就写了。”亚民又说:“我昨天晚上也想好了。”我们互相不服,便猜指。结果,亚民出食指,我出拇指。亚民见输了,心疼地抓起笔,删去开头两句。我见他难受,便讲了刚才在华福家碰到的事。亚民听罢大乐,拖住我就跑。我们跑到华福家对面楼房,远远望着华福家。大约半小时后,便见华福家门慢慢拉开,华福伸出头,左右探望一阵,往里一招手,就见白雪冲出门,急走一程,又若无其事地缓步而去。
我们哈哈乱笑。亚民推了我一把,说:“比《海岸风雷》还他妈的精彩。”
次日上学,一进教室,班长们便向大家催讨作文簿。到放学时,全排五十多人,只交了十几本。夏老师大怒,把十几本作文簿往教桌上一摔:“没交的全部留下来,不写完,不准回去!”
十几个同学昂头走出教室。留下的同学,趴在课桌上,赶写作文。夏老师背着手,在黑板前来回踱着,不时抬腕看表。突然,她慢慢踱出教室,又急步冲向学校食堂。
教室里大乱。大家七嘴八舌吵嚷。亚民挥着手说:“这是管卡压!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回潮!我们应当高举革命的旗帜,进行大批判!大斗争!”依俤也拍案而起:“她知道肚子饿,难道我们就不知道肚子饿吗?我们也回去吃饭!”大家拍桌响应,可没人敢出教室。
一会儿,就见夏老师捧着一个小饭盒,远远跑来。大家如惊弓之鸟,飞回各自的座位。夏老师走进教室,把饭盒放在教桌上,拍拍饭盒,说:“我陪着你们。”依俤挥挥手,说:“老师,饭会凉的,你先吃吧。我们保证不看你吃。”大家也纷纷保证不看。
夏老师说:“不要你们关心。你们赶快给我写。”说完,她沿着过道,逐个巡视,走到依俤身旁时,依俤用手捂住作文簿,笑嘻嘻抬起头,指着教桌上的饭盒,问:“老师,你饭就吃这么一点点啊?太少了,老师要保重身体。”大家哄笑。夏老师大叫一声:“依俤,你给我站起来!”依俤扭着身子,慢慢站起来,歪立着。
夏老师点着依俤的脑门:“就你话多,你说吧!让你站着说个痛快。作文写不出来,乱七八糟话倒不少。怎么不说啦?你说,你作文为什么没写完?是不是昨天去玩啦?”
依俤说:“我没有玩,是我不会写。我去问我爸爸,他、他、他打了我一巴掌,说学校搞封资修,叫学生看流氓事情。他还说、还说……”
夏老师急问:“还说什么?”
依俤抬眼看了看夏老师:“还说、说,看了还不够,还要写出来。他准备向学校工宣队汇报。他说,工宣队齐队长他认识,是他一个厂的。”
夏老师一阵惊慌,大步冲到教桌前,抓出一本作文簿,说:“谁叫你们写那个啦?我根本没叫你们写那个嘛。你们看看白雪写的。”她翻开作文簿,比划着说:“白雪,大部分都是写参观牛房和草场的经过,参观那个,只是略写,就那么一句,你们听,‘最后,我们还参观了科学实验。是不是?科学实验嘛,我什么时候叫你们写那个啦?”
我如获至宝,急忙抓起笔,仿照夏老师所念,写下:“最后,我们还参观了科学实验。”写完,我抓起书包,走到教桌前,把作文簿交给夏老师。
夏老师两眼发呆,愣坐着。
我刚走出教室,依俤也嘻嘻哈哈跑出来,又有一些同学陆续跟出来。
1988年5月16日
成书豪
2004年4月22日
成书豪是我小学到中学的同学,小学是同班,中学隔壁班。我们关系不一般,算得上亲密战友,这除了私交,还有一层“上下级”关系。小学时,我当红小兵营长,他是连长。到了中学,我提为红卫兵副团长,他是团委。同在一个“战壕里战斗”,我发号施令,他贯彻执行,从不误事,深得我宠爱。但我心里却从不看重他。
成书豪中等个,长圆脸,白白净净,两笔炭眉下,卧着一对细长眼。穿著一身仿军装,风纪扣紧扣着,露出白衬衫领边,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像个“参谋长”。看他斯文得可以,却能武不能文,上街抓“投机倒把”,批斗“牛鬼蛇神”,嘶声呐喊,冲锋陷阵,像个骁勇战将。可一抓起笔便露出李逵样,大眼瞪小眼,拼尽吃奶劲,也写不出几行字。这时你想起他的名字--成书豪,简直就要抽他老爸一顿。
革命之余,成书豪便由“战场”转入情场,整天追他们班里的陈玲,嘴上还没毛,却爱得死去活来。我经常批评他,可他总是不听。
“你不懂,真的不懂。她那个眼睛,太、太、太好看了!比李铁梅还好看。我一看到她的眼睛,甘愿当‘王连举,举双手投降,交出那个密电码。太好看了。”成书豪抹着眼泪说。
我听了心里直跳,严肃地说:“你怎么能拿她跟李铁梅比?李铁梅是革命的后代,红色接班人!她陈玲是什么人?资本家的女儿!”
成书豪说:“反正都是女的。”
我警惕地望了望门外,严厉地指出:“你的革命立场到哪里去啦?你说的这些话要让学校革领组知道了,不要说开除你团委,还要开除你学籍!”
成书豪急道:“我又没说什么,我只是把陈玲的眼睛跟李铁梅比嘛。”
我气愤地说:“眼睛也不能比。李铁梅眼睛很大,而且很明亮,闪耀着无产阶级的光芒。陈玲眼睛大是大,但是,迷迷糊糊……”
成书豪一拍大腿:“啊呀!你真的不懂,就是那个迷迷糊糊才好看。我一看到那个迷迷糊糊,我心里就、就迷糊。”
我敲了敲桌子:“你当然迷糊,你被她迷糊住了。你知道不知道,她迷迷糊糊的眼睛后面,暗藏着什么?憎恨,对无产阶级的憎恨!”
成书豪瞪着泪眼,注视我一阵,然后使劲摇头:“我死也不相信!她不会这样,她是好人。”
每次批评,成书豪不仅不听,还求我帮他写求爱信。我觉得这是原则立场问题,次次断然拒绝。
这天晚上,我正在红卫兵团部办公室,全神贯注读“毛选”。成书豪推门而进,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袖珍本“红宝书”,朝我面前晃了晃。我伸手欲夺,他猛地缩回手,说:“想要啊?我送给你。嘿嘿,就是要帮我给陈玲写封求爱信。”
我板起脸,继续读“毛选”,但内心却被“红宝书”强烈诱惑着,思想斗争异常激烈。最后,我实在无法抗拒诱惑,便答应帮他写封求爱信。我跑回家,从床底的木箱里翻出一本旧书,从中挑了一大段马克思写给燕妮的情书,然后改头换面凑成一封求爱信。第二天一早就交给他。
成书豪如获至宝,把“红宝书”朝我怀里一扔,一转身,跑去找陈玲了。
过了一个礼拜,我问他陈玲是否答应了。
成书豪沮丧地说:“第二天她就退给我了,说她看不懂。”
我说:“看不懂?是人家不答应你,你还是算了吧。”
成书豪脖子一挺:“不能算,我要‘将革命进行到底!”
第二年,全连开上北峰分校锻练半年,既半农半读,又作“上山下乡”前的“演习”。这天,市教育系统在十九中分校开现场经验交流会,分校领导派我去参加。这一去,改写了我的历史,也改写了成书豪的历史。
这天傍晚,分校后山顶发生了火烧山。大火藉助着风势,滚滚如潮,倾泻而下,山坡竹林毁成一片焦土。火势又扑向分校的柑桔园。成书豪挺身而出,带领全连同学,急奔柑桔园。他们排成一线人墙,勇扑来火。成书豪置生死不顾,举着树枝,孤身冲向火势最烈的茅草坡,奋力扑打大火。火焰烧着了他的仿军装。他就地一滚,滚中生智,他索性抱住头,顺坡滚下。几位连排干部也仿照着,在火场上滚来滚去,很快滚灭了茅草坡上的大火。这时前山雷达站的空军战士们也赶来救火。军民团结战斗,终于将大火全部扑灭,保住了柑桔园。
等到我晚上回来时,整个分校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成书豪焦黑的脸上,刮痕交错,头发烧得所剩无几,眉毛更是不见一丝,身上穿的仿军装,成了布条碎片,惟有那风纪扣仍然紧扣着。一见我,他英雄般的迈着大步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声音沙哑地说:“啊呀呀!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没有看到,真太可惜了!”接着,他绘声绘色向我讲述了救火情景。
我心里暗暗叫酸,一片失落。
成书豪成了英雄,那顶本该我戴的金冠,却牢牢的戴在他的头上。市教育系统革委会向全市大中小学红卫兵红小兵们发出号召,向成书豪和他的战友们学习致敬。市《红代会》报以《明知山有火,偏向火山冲;舍得赤胆心,捍卫柑桔红》为题,通版报道了救火事迹,并把成书豪誉为“当代麦贤得”。不久,成书豪被市里借去,开始在全市一百多所大中小学巡回演讲。头几场,他捧着演讲稿,照本宣科。后来,他渐渐熟练了,就丢开稿子,一字不漏的演讲着。讲到茅草坡滚灭大火一节时,他便抖开那件布条碎片似的仿军装,高高举起,翻来覆去,充分展览一番。此时台下,总是一片赞叹声,千百道敬佩的目光,齐齐向他射去。他演讲的效果极好,场场在“向成书豪学习、致敬”的口号声中圆满结束。
成书豪的影响越来越大,市革委会主任于百忙中,抽空接见了他,并亲自给他佩戴一枚碗口大的毛主席像章。市警备区某团团长还代表全团指战员,赠送他一套崭新的军装。而且,他每天都收到十几封来信。
这天,成书豪抓着一叠信,扔在我的办公桌上,说:“太多了,我看都看不过来。你帮我看看,能回信的就回。哎,以我的名义啊,不能回的话,就不管他了。”
我心里不快,但又不好拒绝他,只好帮他拆信看信,象征性的回了几封信。其中有几封求爱信,我不便处理,就还给他自己去处理。
不料,成书豪看都不看,随手把信扔在一边,说:“我心里只有陈玲一个人,我要一辈子和她战斗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海枯石烂不变心。”说完,他想了想,抓起那几封信,塞到我手里:“你都给我回信,叫她们统统死掉痴心妄想。”
国庆前夕,传说成书豪要到北京去参加国庆典礼,还要见毛主席。我起初不信,后来校革领组宋组长证实了此事,说市革委会专门拨一个名额给教育系统,指名要成书豪去。我听后不禁悲伤,感叹自己命运不济,但感叹过后,心里也渐渐默认他的好运。
这天晚上,学校师生敲锣打鼓把成书豪送到市革委会招待所。成书豪身穿新军装,胸佩大像章,手捧大本“红宝书”,紧贴在胸前,激动得不知所措,风纪扣也忘了扣。
临别时,我掏出袖珍本“红宝书”,换下他手中的大本“红宝书”,然后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书豪战友,最最热烈祝贺你!到北京见到毛主席,帮我喊几句‘毛主席万万岁。”
成书豪连连点头:“哎,哎……”说完,他朝送行的人群中扫视一阵,问我:“哎,陈玲有没有来?”
我说:“可能没有。成份不太好的,学校没有让他们来。”
成书豪又问:“她知道不知道我去北京见毛主席?”
我说:“应该知道。”
成书豪说:“说不定。哎,你如果碰到她,暗暗跟她说说,我去北京见毛主席啦。”
我使劲点头:“好!好!”
大约一个月后,成书豪从北京回来。整个人一改旧颜,呈现新貌,脸又胖又白,两腮浑圆,白中透红,一头浓密的黑发,眼上也长出淡眉。人变得格外老成,喜欢背着手,讲话不紧不慢,声音轻沉,令人万分崇敬。
几天后,学校召开欢迎大会,成书豪在会上报告了赴京参加国庆典礼的盛况。
报告结束,宋组长抓过话筒,大声说:“成书豪同学到北京参加国庆典礼,见到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并和毛主席他老人家握了手,这是我校最大的光荣!最大的幸福!现在我们举行隆重的握手仪式,请成书豪同学跟我校每一位师生握手,把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温暖传送到我们的心坎上!”
成书豪挺立在主席台上,我和红卫兵团高团长站在他身后两侧,卫兵似的护卫着他。我捧着“红宝书”,紧贴胸前,笔直的站着,心中无限荣光。
校革领组成员和老师们先上台和成书豪握手。随后,各连、排学生依次上台握手,握完手,便走到主席台中央,对着巨幅毛主席画像三鞠躬,然后挥起“红宝书”,高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成书豪居高临下站着,一手放在背后,一手伸着和人握手,神情矜持,夹带着庄重,嘴略略咧开,努力投出微笑,又显得生硬,两眼时而扫着台下他所在排的队伍。
开始握手时,成书豪还满腔热情,握过几百人后,他便显得心不在焉,快快的握了握手,又将手伸向后面的同学,似乎要加快进度。
轮到陈玲排上台握手,成书豪顿时紧张起来,满脸涨红,跟同学握手,不时斜视着渐渐而来的陈玲。
终于,陈玲走到成书豪跟前,她神情木然,两眼垂视,伸出纤纤细手。
成书豪紧盯着陈玲,全身一颤。突然,他伸出双手,一把抱住陈玲的手,久久地握着,并小声地说:“陈玲,我帮你喊了好几声‘毛主席万岁呢。”
陈玲抬眼瞥了成书豪一眼,抽出手,走向毛主席像前。
成书豪呆愣着,目送着陈玲离去。后面一个同学早已伸出手,空等着。我碰了碰成书豪的腰。他这才转过神,草草地和那个同学握了握手。
接下去握手,成书豪便敷衍了事,草草过场,显得极不耐烦。临结束时,他转过身对我说:“哎呀,那么多人,真想叫你帮我握手,其实我并没有跟毛主席握手。”
我惊得目瞪口呆。
不料,结束后,高团长将成书豪的话报告给宋组长。宋组长大惊失色,把我召进校革领组办公室,问我成书豪是否讲过这话。
我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宋组长神情顿时严峻起来,望着窗外。一阵后,他走到我跟前,说:“这话就你们两个团头头知道,就到此了,千万不得外传。啊?!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辉照耀了成书豪,成书豪再折射给我校全体师生,这足以使我们感到最大的光荣,最大的幸福!”
不久,成书豪被任命为校革领组组委,专门分管校红卫兵团工作,成了我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
此后,成书豪一上学,就到校革领组办公室去办公,极少去教室上课。偶尔有去,也不带课本,坐着随意听听,然后盯着陈玲发愣。有时不等下课,就离座扬长而去。
隔三岔五,我们几个团头头就被成书豪召进办公室,汇报红卫兵团的工作。
成书豪坐在崭新的办公桌前,神情严肃,反抓着一支铅笔,敲着桌面,认真听取汇报,不时插话,发出几点指示。
这天汇报完,我们正要离去,成书豪把我留了下来。
成书豪把办公室门一关,插上铁销,说:“没人了。”说完,他从抽屉里取出几张作业纸,搁在桌上,又叫我坐下:“我说,你写。”
成书豪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突然站住,指着我说:“陈玲战友我最最亲爱的人,冒号。”
我猛惊,望着他,不敢下笔。
成书豪瞪着眼睛,说:“写啊!怕什么?嗯……这次我代表全市十万红卫兵大军,到首都北京去见毛主席,划一横,接着写,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才知道,才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的想你啊……等等,想字改成爱字,我是多么多么的爱你啊!感叹号,一定要加感叹号。下面写,千万里的高山大河,隔不掉我的爱……”
我心里发酸,难以下笔:“是不是写得婉转一点?”
成书豪闭起眼睛,挥挥手,说:“婉转什么?像你上次写的那样,文绉绉,人家看不懂。写这东西,就是要清楚。明知山有火,偏向火山冲;哪里火最大,就往哪里冲;茅草坡火最大,就往茅草坡上冲。清清楚楚。你,就要这样写。”
我只好如实写了。
成书豪抄起作业纸,看了一遍,搁下纸,说:“接下去写,是最最关键的问题。啊,陈玲战友我最最最亲爱的人,让我和你在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耀下,永远永远战斗在一起!生活在一起!胜利在一起!哎,后面几句,全部加感叹号。最后,写上,请你一定一定要答应我这个强烈的心愿,这里加三个感叹号。另外写一行,致以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友之礼!最后下面,写我的名字,这样写,最最最爱你的人,划一横,校革领组组委,成书豪。写好了没有?”
我说:“写好了。”
成书豪又抄起作业纸,看了一遍,手背拍了一下纸,叫道:“好!就这样,你拿回去,加工加工,然后,好好的抄在那种下面有花的信纸上,当面交给陈玲。等一等。”他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册“毛选”四卷小型合订本,递给我:“这是我到北京参加国庆典礼,党中央发的,无比珍贵。你一起交给陈玲,这是我的一颗红心。”
当晚,我将成书豪的信稍加整理,并按他的要求抄在印有尾花的信纸上,夹在合订本中,第二天上学时,交给了陈玲。
万万没想到,这封求爱信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彻底葬送了成书豪。
陈玲拿着信到了教室,偷偷看了信,信还没看完,便吓得索索发抖,突然嘶声发出一声尖叫,把信一扔,哭着跑回家去。同学们捡起信,互相传看,教室里一片哗然。排长抢过信,立即跑去交给老师。老师看了信,吓得面呈土色,拖着排长,跑到校革领组办公室,将信交给宋组长。宋组长看了信,顿时脸色铁青。他感到问题严重,立刻与校革领组两位副组长研究此事,然后骑车直奔市教育系统革委会,向上级领导汇报。
不久,成书豪就被悄悄的处理了,撤销了校革领组组委的职务,开除红卫兵组织,留校察看。
成书豪像一颗耀眼的流星,滑入夜空深处,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但也怪,成书豪却十分坦然,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穿着军装,风纪扣紧扣着,露出白衬衫领边,依然整整齐齐,一尘不染。每天,他挎着军挎包,昂着头,默然走进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不斜视,极少说话,更不与同学来往。上课时,他反抓着铅笔,轻轻敲着课桌,静静的听课,偶尔扫视陈玲,也是一扫而过。放学了,他就挎起包,回家去了,极少露面。
成书豪虽落到这地步,但我见了他,心里仍有敬慕之感。没人时,我会主动跟他招呼,暗送精神温暖。
一次,我在厕所碰到成书豪,正巧没有旁人,我们就聊了几句。
成书豪慢慢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妈的,没想到……”
我沉重地说:“我有责任,我要‘斗私批修。”
成书豪瞥了我一眼:“跟你没关系。”
我无言以对,抚了抚他的肩膀。
高中毕业,成书豪因是独子,照顾留城,招工进了一家国营厂当工人。我属“上山下乡”对象,便离城插队去了。几年过去,我一直没见到他。等到招工回城,我才听同学讲,他结婚了,妻子竟是陈玲。我大吃一惊。
这年秋末一天,我下班回家,在路上碰到成书豪。他正急匆匆赶路,一见我,立即跳下车,掉车跑到我身边。我们都有些激动,握着手,就在路旁聊起来。
成书豪大胖,脸又圆又白,两眼被挤成线形,抿嘴而笑,春风即起,富态十足。他上身穿咖啡色开领夹克,里面白衬衫顶扣紧扣着,下身着黑色毛料裤,裤线笔直,脚上三节头皮鞋擦得铮亮。还是老样子,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才聊了一阵,成书豪就拍拍车杆上的小铁椅,说:“我要赶去接女儿,后天礼拜天,你来我家吃饭,一定来。我还住在老地方。”
礼拜天,我如约去了成书豪家。成书豪抱着女儿,把我迎进里间。陈玲也从厨房跑出来,递烟泡茶。
我点上烟,笑着对陈玲说:“陈玲,你知道不知道,当年那两封信,都是我帮书豪写的。”
陈玲笑了笑,说:“那第一封信写得还有点情调;第二封信就写的狗屁不通。”说完,她瞥了丈夫一眼。
我笑而不语。
成书豪笑道:“那你后来为什么又主动找上门呢?”
陈玲摇摇头,对我说:“他得势的时候,那个鬼样子,唉,后来呢,还像个人样子。再想想,自己当时不懂事,搞得他那样狼狈,像欠了他什么,就去找他了。”
我说:“书豪不爱江山爱你陈玲,是个大丈夫。”
大家都笑了。成书豪抱起女儿,深深亲了一口。女儿极像他,眉间眼处又兼有陈玲的神韵,显得动人可爱。陈玲拍拍手,从丈夫手中抱过女儿,到外间去了。
我说:“书豪,看你小日子过得这么滋润,心里真酸。你看看我,至今孤身一人。”
成书豪昂头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总算可以。不过,有的东西得到了,也就这样子;有的东西失掉了,倒很可惜。”
成书豪现在仍在车间当工人,前一段传说厂里要调他到保卫科去当干事,就因为他不是干部编制,以工代干名额又紧,至今都没调成。他对此十分苦恼。
这一天,我在成书豪家玩得十分尽兴。陈玲烧的几道小菜,非常可口。我多喝了几杯“竹叶青”,人有些晕乎。晚上走时,成书豪一直把我送出新村。
临别时,成书豪神情突然显出苍凉,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感叹道:“人啊,要抓住机会。”
我猛然酒醒,说:“书豪,知足常乐。”
1992年5月31日
父与子
2004年4月27日
老牧从小立志当画家,但作画几十年,终不成大器,便全力培养儿子。
儿子小牧才三岁,老牧就逼他学画。儿子生性贪玩,圈在家中常常喊苦,有时甚至弃笔罢画,以示反抗。老牧从不哄劝,抄起竹尺便抽,抽得儿子满地乱滚,穷喊救命。不过几次,儿子就被抽乖了,整天跪着趴在地上,对着旧报废纸涂墨习画。才一年工夫,便有长进。
小牧专画熊猫和竹。作画前,他昂头皱眉久想,嫩脸上显出极不相称的老成,想毕,眉毛一展,好似胸有成竹,抓笔沾墨便画,一挥而就。
老牧藏有一幅郑板桥的《兰竹图》。此画是祖上所传,他视若珍宝,曾有位港商出价三万港币求他出手,他死活不肯。这天休息,他挂出《兰竹图》,给儿子讲解画技,讲到口焦唇干时,便进厨房倒茶,待回房间,猛见《兰竹图》上新添了两头啃竹的熊猫和一堆乱竹,他顿时气得七窍喷血,怒问:“谁画的?”
“我画的。”小牧用湿笔直指《兰竹图》:“他,画得不好,我帮他改一改。”
“啊--!”老牧昂首发出一声惨叫,继而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我儿骄狂不让郑板桥,日后必定成龙!”
1998年12月16日
红眼病
2004年4月27日
夏末秋初,红眼病流行全城,如多米诺骨牌,一染十,十染百,令人难逃。
办公室老丛头个染上,戴着墨镜来上班,一进门,对大家抱拳笑道:“丛某有罪,见邻居买个大彩电,得了红眼病。恳请诸位万勿碰我,以免传染。”
大家笑道:“没事没事。”可过后,人人不敢直视老丛红眼,尤其不敢碰其经手之物。一旦有碰,便觉得手掌染菌,眼部发痒,忙到自来水处,死命搓洗双手。
隔日,老吉也染上,双眼红肿,像个泪人,昂头滴完眼药水,自嘲道:“老丛勇夺头冠,我也不甘落后,拿了个亚军。”
次日,莎莎戴着金丝茶色镜,款步扭进办公室,往单主任办公桌边一靠:“主任,倒大楣了,咱也被人传染啦!今天我请假啊,上门诊部看眼睛。”
单主任抬起头,用手帕按了按眼窝:“行啊,顺便帮我也开点眼药回来。”
不日,小阳老金小乔也相继红眼。办公室里只剩下小符未染,他对大家说:“下个该我得了。”
大家笑道:“也该你了,我们全得了。”
此后,小符一来上班,大家就注视他的双眼,看看是否红肿。可日过月去,小符双眼始终不见红肿。大家觉得别扭,互问:“他怎么没得红眼病?”
小符也想不通:“他们全得了,怎么就我……”
1989年2月9日
“特异功能”
2004年4月27日
盘小兵升任主任后,依然那么质朴,见人主动招呼,说说笑笑,全无官样。一样上班,便扫地擦桌打开水,一如既往。大家夸他是“当代焦裕禄”,仍跟“乡亲们”一样。
不过,这几天里,每有闲空,盘小兵便伏案挥写,稿纸写满了,撕揉一团,塞进裤袋里。一有人近,他便急忙遮掩,显得很神秘。
这天,盘小兵伏案又写,大家围上前欲看,他急忙收起稿纸,放在身后,咧嘴憨笑。
辛玛丽说:“写情书啊?这么保密。”
盘小兵满脸露红:“不是不是,随便写写,练练字。”
大家说:“练什么字?给‘乡亲们看看。”
盘小兵满脸涨红:“嘿嘿,没什么没什么………”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穷猜:“‘四海翻腾云水怒……”
“亲爱的……”
“领导,冒号……”
盘小兵皆摇头否定。
这时,老主任推门而进:“哟,热闹,干嘛呢?”
“小兵练字,‘乡亲们猜呢。”辛玛丽拖住老主任:“来,老主任猜猜。”
老主任直视新任,沉吟片刻,扳着手指说:“跑不了这几个字,同意啦,研究啦,阅啦,还有……盘小兵。”
盘小兵猛惊,双手一松,稿纸滑落在地。
大家捡起稿纸一看,果然满纸“同意、研究、已阅、盘小兵”,不禁大呼:“老主任有特异功能呢!”
1989年3月3日
小夜曲
2004年4月27日
一下班,阳伟与王悦便隔桌而坐,摆棋对弈。两人棋力相当,下得有滋有味,饥渴皆忘。待尽了棋兴,一看表,已近子夜。
阳伟骑车回到家,站在门外,摸出一张五元纸币,然后掏出钥匙,开锁推门,门却被保险锁链挂住。他贴着门缝,轻轻呼唤:“娇美,开开门。”
黑暗里,娇美怒声问道:“才知道回来啊?几点啦?”
阳伟说:“加班赶材料啊。”
娇美说:“赶鬼哟!谁知道你到哪里鬼混!”
阳伟说:“乱说什么呀,我对你的爱,你还不清楚?比山高,比海深……”
娇美斥道:“少来这一套!你老实交代,今晚去哪里了?”
“还能去哪里呢?确确实实是加班嘛。”阳伟将五元纸币塞进门缝:“你看,这是加班夜餐费,我还没用呢。给你。”
娇美不为金钱所动,仍不开门。
阳伟无奈,返身骑上车,赶到王悦家,拖起昏睡的王悦:“帮帮忙,开张‘进门条。”王悦二话不说,抓笔铺纸,一挥而就。阳伟抓起纸条,骑车赶回家,将纸条塞进门缝。
娇美夺过纸条,开灯细看--
今天晚上阳伟跟我,还有老沈、小图(均为男性)一起加班,特此证明。王悦
不多时,一阵链响,门滑开了……
1989年8月15日
“恩重如山”
2004年4月27日
岳七领女儿岳妮,风尘仆仆,终于摸到了马腰村宇宙农药厂。一进厂门,他放了三挂鞭炮,然后抖开一面绣有“恩重如山”的锦旗,老泪滚滚喊道:“厂长在哪?俺要见厂长!”
一个精瘦的中年人,慌忙从一座土屋里钻出来:“什么事?什么事?我就是……厂长。”
岳七将锦旗塞进厂长怀里,牵过女儿,“扑通”跪下,昂头长叫一声:“恩人--哎--”
厂长使劲摆手:“这这……怎么回事?”
岳七从挎包里掏出一个乐果空瓶:“小女……前些日子, 为婚姻事,要寻死……那天,自个偷偷喝了贵厂的乐果,喝了大半瓶啊……俺一家人都说她死了……哭着要给她办后事,可她没死……一点事也没有……二妮子,你给恩人说说。”
岳妮木然地说:“俺……俺喝了后,觉得肚子有点儿不舒服,心想药性还没发吧,就躺下等死,不知怎么就睡了……醒了觉得肚子挺涨,就上了茅房……”
岳七破涕为笑:“嘿嘿,绝透了!那乐果喝了真没事。后来俺倒出瓶底剩的,尝了一口,味儿就跟那叫啥‘可乐的差不离,俺一家人感动得真不知怎么才好。俺父女俩照着这瓶上的地址,赶了三天的火车到这,当面来谢恩呢。恩人哎!俺给您磕响头。”说完,他“扑通”又跪,连磕三个响头。
厂长傻住了。
旁边一个青年按了按眼角:“太动人了,我要写篇稿给县广播站。”
1989年3月19日
冰凌幽默小说选讲稿
2004年4月27日
节前,沙主任叫陶干事写篇形势教育讲稿。陶干事当即跑到图书室,借了一堆报刊,抱回家去。节日里,他起早贪黑,伴着娇妻的唠叨,写完讲稿。节后上班,他打着呵欠,将一叠抄好的讲稿,交给沙主任。
“这么快?”沙主任翻翻讲稿,戴上眼镜,端坐着将讲稿读了一遍,摘下眼镜说:“陶干事,这稿子,好象写得很乱啊,是初稿吧?”
陶干事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沙主任站起来:“好好改改。”
陶干事改了两天,将第二稿交给沙主任。
沙主任过目后,说:“啧,总觉得缺少点东西……另外,文字也要改改。”
陶干事马不停蹄,又改了两天。
沙主任读完第三稿,沉思良久,说:“陶干事啊,还是没改到点子上啊。看来,要下功夫改啊,一般性的小改动,还解决不了问题呢。”
陶干事迷迷糊糊回到家,倒到床上狠睡了一夜。次日,他又翻了一遍报刊,然后另铺新纸,写了第四稿。
“哎,怎么?改得全变样了?”沙主任拍拍讲稿,说:“这改得……还不如上一稿呢。”
第五稿、第六稿、第七稿,沙主任都不满意,还叫修改。陶干事力穷气尽,不知如何再改,便赌气地翻出初稿,抄了一遍,送交沙主任。
沙主任看罢,庄重地点点头:“嗯,不错,这次改得不错。文章啊,不怕改,越改越清楚,越改越好!”
1989年5月7日
中秋梦圆
小.说.t|xt.天+
2004年4月27日
中秋全家团聚,白梦不得不回家。她一直住在厂里宿舍,极怕回家。她已三十五,仍独身未婚,每回家,父母必问她的婚事,谆谆教导,苦苦敦促,使她不胜其烦。
白梦到家,妹妹白云携夫牵子,也随后到家。家人团聚,欢笑一堂。白云搂住姐姐的脖子:“怎么样啦?得主动出击啊!傻等那概率特小,现代王子的丘记神箭专瞄外向型开放型女性。你瞧,我都当妈了,心窝还经常挨箭。”
“扫兴!柔柔,走,大姨带你上街玩。”白梦牵过外甥柔柔,出门上街去了。
街上行人熙攘。白梦心烦意乱,牵着柔柔漫步闲逛。
一个三十多岁的瘦高个青年迎面走来,擦身之际,不慎将柔柔绊倒。
白梦扶起柔柔,对瘦高个大吼:“你瞎了眼啦?!”
瘦高个怒吼:“你才瞎了眼了!”
两人大吵,吵得声嘶力竭。白梦说:“月饼撑饱了,有力气吵架了,回去吵啊!跟你老婆去吵啊!”
瘦高个说:“很抱歉,暂时满足不了你的要求,本人目前还是光棍一条!”
白梦一怔,望着瘦高个,一时无言。
瘦高个甚感突然,愣站着,不知所措。
白梦蹲下身,揉着柔柔的膝盖。
瘦高个迟疑一阵,怯声说:“嗯,要不要,带你孩子到医院去看一看?”
白梦急忙摆手:“不不,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我妹妹的孩子……不过,去医院看看也好……”
瘦高个一怔,瞥了白梦一眼,抱起柔柔,向医院走去。白梦紧跟其后……
过三个月,两人成了夫妻。
又过八个月,两人成了父母。
1989年9月18日
冰凌幽默小说选球赛
2004年4月27日
“嘟--”记时员鸣笛:“还有三分钟。”
于教练拍拍手,召回跑篮的队员,说:“梁健、长春、大头、晓军,还有书城,先上场,位置站好,打配合……”
邢书记手臂一挥:“冲!要冲,敢冲敢拼,把他们冲个稀巴烂!”
万主任摇摇头:“那不行,七车间人个头高,不能硬冲,要看住家。”
蔡副主任说:“盯住人,一个盯一个。”
万主任说:“留两个在家看着。”
邢书记说:“哎,打球事你们不懂。打球不能怕,冲到前面往铁圈里扔球,行了。”
上场哨响,于教练挥挥手:“上吧上吧。”
开场拼抢激烈,你来我往,都未进球。三分钟后,对方队员从漏空处切底传中,跳投进球,首开纪录。
万主任指手喊道:“长春!你看住家!别乱跑!”
“书城!磨蹭什么?!冲啊!往前冲!”邢书记挥拳大喊:“哎呀--球给晓军……扔!晓军!扔球啊!不要,不要扔……给、给梁健……唉!怎么早不给呢?!”
球被对方断去,一个快攻反击,扣篮进球。
“裁判,停!”邢书记大手向下一按,说:“换一个人。老黄,你上!把书城撤下来。记住!要冲!你是党员,又是工段长,有号召力!带领大家伙往前冲!”
1989年4月8日
冰凌幽默小说选报案
2004年4月27日
理论室发生盗窃案,小岳老尤老阮的办公桌抽屉被撬。小岳塞在信封里的七十块钱,老尤夹在辞典里的四十七块五毛钱,老阮藏在垫纸下的十八块钱和三十斤粮票,全被窃贼偷去。
小岳摇头叹道:“下半年的烟钱全泡汤了。”
老阮苦笑道:“细水积成河,一朝付东流。”
老尤镇定地说:“现在不是叹气的时候。我认为,首先要保护现场,其次到保卫科去报案。”
老阮摆手道:“罢罢罢,暗藏私房钱毕竟不雅,倘若张扬,岂非授人以笑柄?”
小岳说:“这倒是,让人知道了,非得取笑我们不可,特别是那几个姑娘。”
老尤昂首凛然:“我无所畏惧。我认为,在家庭生活中,当丈夫和妻子还没有达到足够的坦诚和理解之前,为了巧妙地避免家庭经济纠纷,藏点私房钱不失为过渡时期的良策。”
老阮说:“有理。不过,万一贱内获知,那如何是好?”
“就是,”小岳说:“我老婆知道,非吵不可。”
老尤一愣:“这……哎,我们可以在报案时,郑重地告诉保卫科的有关同志,说这起案件涉及到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希望他们给予充分的同情,秘密侦破,做到既破了案,又不声张出去。”
小岳终于觉悟。老阮仍有顾虑。老尤也不强求老阮,领着小岳走向保卫科。
两人刚走到楼梯口,老阮急步赶来:“深思再三,还是鼓起勇气,同去报案。这笔钱,毕竟蓄之不易啊!”
1989年10月24日
“O”的猜想
大;学,生,小,说'网
2004年4月27日
何科长盯着报告眉处的两个圈,久久迷惑不解,便将报告递给任副科长:“这,什么意思?”
任副科长一看,说:“同意嘛。这是霍局长习惯,画圈,就表示同意。”
何科长说:“这我清楚。我是问,他为什么画两个圈?”
“哎,这我倒没注意。”任副科长说:“是不是霍局长看了两遍,多画个圈强调一下?”
何科长深思片刻,说:“为什么要看两遍?会不会是对我们的报告有看法?你看啊,这第一个圈,很随意,显然是随手画的。第二个圈呢,就显得生硬,下笔很慢很重。这说明,霍局长对报告的看法,前后不一致。”
任副科长说:“不可能吧?看法不一致,霍局长干嘛又画圈同意呢?”
两人猜想一上午,仍然无解。中午回到家,何科长便向儿子请教。儿子是刑警,精通笔迹学,他用放大镜照看一阵,说:“第二个圈有异常运笔迹象,书写者先自上而下画了右半圆,这里有个停顿点,然后再自下而上画了左半圆。”
何科长惊问:“右半圆?会不会是要打问号?”
儿子说:“难说,只能去问霍局长本人了。”
何科长斥道:“这能问吗?领导最讨厌下面的人不能领会他的一举一动。”不过,儿子的话倒提醒了他,下午上班,他便去问霍局长的秘书小聂。
小聂接过报告看了看,笑道:“这个圈,是霍局长小孙子画着玩的。”
1989年11月13日
w w w. xiao shuotxt. co m
打火机
2004年4月27日
饭后散步回来,过主任打开彩电,往沙发上一坐,顺手抓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然后,手伸进右边裤袋掏打火机,一摸索,没有;按了按左边裤袋,也没有;两手又按上衣口袋,都没有。他抓过公文包,翻遍各层,仍没有,便向家人嚷道:“哎,打火机呢?你们谁拿啦?”
过妻说:“你老糊涂了,自己丢在哪里了,还问人家!”
女儿从厨房拿来火柴,替父亲划火点烟:“爸,别急嘛,慢慢想一想,最后一次用打火机是什么时候?会不会随手放在什么地方?”
过主任摇摇头:“不会的,我不胡涂!”
晚上,过主任想起下午上班时,仿佛小贺用过他的打火机。次日上班,一见小贺,他便问:“哎,你有没有看到我的打火机?”
小贺说:“没啊。”
过主任说:“昨天下午你来借火,点完烟以后,你放哪里啦?别急,你慢慢想想。”
小贺说:“放您手上啦,您不是还点烟了吗?”
“噢,对。哎,你们谁,有没有看到?”过主任努力笑道:“这可是我战友送的,有纪念意义的。”
大家面面相觑,互相摇头。
下午,过主任偶翻抽屉里的材料,忽见打火机夹在其中。他扫视一下,见没人注意,急忙抓起打火机,塞进裤袋。下班路过池塘时,他掏出打火机,玩抚一阵,一咬牙,扔进池塘里。
次日,过主任一来上班,小贺便将一个新的打火机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过主任,这是您的打火机。刚才扫地时,我在您办公桌下捡到的。”
1989年11月22日
车轮滚滚
2004年4月27日
当年,黄君以三百美元购得一部不知是四手还是五手车。美国车宽宽大大,甚是结实,别看车年纪一大把,里程数也高过15万迈,跑起来照样不含糊。上学、打工、购物,从不误事。黄君助人为乐,屋友们尊其为屋长。黄君也深感屋长责任,每有外出采购,总逐个通知。于是载着满车屋友,浩荡而去。
这天周末,屋友们提议,明天休息,能否远征纽约,到唐人街去采购食物,再到中国餐馆一饱口福。黄君估计车技和车况后,欣然答应。屋友们高呼黄君万寿无疆,一夜欢腾。
次日晴空艶阳天,黄君驾车载着满车屋友,向纽约挺进。车在高速公路上稳稳当当行驶,屋友们在车上轮流高歌;姜君望着窗外的风景,触景生情,唱起“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赢得满车喝彩。黄君以驾车不得分神为由,获准免唱。他手握方向盘,耳听屋友纵情高歌,感觉如开历史巨车,面露幸福红光。
突然,黄君感到车下一颤,便见车前左下方,孤零零滚出一个车轮。黄君惊得目瞪口呆,欲叫又止,怕吓着高歌的屋友们。所幸车虽少去一轮,但因惯性和后排屋友们的重压,三轮尚能平衡而行。黄君紧张万分,脑海频频闪现英雄人物,如王杰、欧阳海等,渐渐沉着应战,紧握方向盘,慢慢点刹。车由快而慢,由慢而停,那离车之轮,继续向前滚,越滚越慢,终于打了个弯,躺在离车十来米处。
黄君打开车门,小心翼翼下车,跑去抱起车轮,扛在肩上,跑回车来。屋友们尚不知真情。姜君还祝贺黄君,说没到纽约,就捡了个车轮,若进了纽约保不准还会捡到汽车。屋友们纷纷给车轮估价,有说30美元的,有说40美元的。黄君如实相告后,屋友们呆若木鸡。黄君不敢懈怠,取出工具,安上车轮,继续驾车。屋友们不再高歌,黄君甚感歉意,频频检讨,说这个轮子纪律散漫,擅自脱离组织,回去定当严格教育。屋友们又乐,再高歌,但歌声已不如先前嘹亮了。
此事黄君当时尚能沈着应付,过后却越想越怕,夜里常常梦见车子三轮、两轮,甚至独轮而行,如耍杂技。十年后,黄君已今非昔比,进入主流社会,所购均是名车,最近又购得凌志豪华车。但驾车时,黄君常常下意识斜视车前左下方,看看车轮是否脱离。
1997年
人与鼠
2004年4月27日
近来板楼老鼠见多,一到晚上便纷纷出动,东跑西蹿,“吱吱”乱叫,令人心惊肉跳。小孟家是闹鼠重地,每当熄灯入睡时,大小老鼠如伞兵,自梁而降。小孟新买的菜橱上的塑料纱,被咬得洞痕累累,补了又咬,小孟只好换上铁纱。老鼠咬不动铁纱,改攻橱背的木板,几只硕鼠轮番攻坚,居然咬了个洞,随后入橱夺食。
老鼠如此猖獗,激起板楼几十户人家的仇恨,有的买鼠药,有的放板夹,家家展开灭鼠。小孟买了一个捉鼠铁丝笼,当晚,将早餐留下的一段油条,勾在笼中的铁钩上,扣上机关,然后将铁丝笼放在菜橱旁。次日醒来一看,活活逮着一只硕鼠。小孟一拍手掌,怒目直瞪笼中鼠:“你也有今天!我要好好收拾你!”
小孟将笼中鼠提到板楼前的空场上示众。板楼的男女老少,几乎倾楼而出,围观声讨,大快人心。小孟从厨房提来半桶水,将笼中鼠浸在水中,一阵后提起,笼中鼠“吱吱”轻叫两声,抖抖湿毛,若无其事。
有人叫道:“老鼠不怕水,怕电。”
小孟从板楼拉出一条电线,绑在竹竿下,接上火线,挑杆将电线头碰在铁丝笼上,顿时,笼中鼠“吱吱”狂叫,上下乱跳。
众人拍手叫道:“电死它!电死它!”
小孟收起电线说:“不能让它这么痛快死掉!要慢慢折磨它,让它不得好死。”
众人纷纷献计。板楼东头小王说:“大家围个大圆圈,然后在老鼠尾巴上浇上煤油,点上火,放出笼子,让它在场地上转着圈子跑,好看得很!”
众人拍手叫好,自动后退围成大圆圈。小孟回家取来煤油瓶和镊子,用镊子夹住老鼠尾巴,伸进煤油瓶里浸透。然后小王划火点燃老鼠尾巴,小孟一把拉起铁丝笼门。霎时,老鼠拖着火尾巴,蹿出铁丝笼,“吱吱”惨叫着,在人圈里狂跑。
众人拍手跺脚,欢呼喊叫。
突然,老鼠如闪电似冲向人群。人群爆发一阵惊叫。只见老鼠蹿过众脚缝间,拖着冒烟的火尾巴,直直蹿进板楼。
像扔了一串燃烧弹,板楼一处接一处冒起烟火,一会儿,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1997年
w w w. xiao shuotxt. co m
申请报告
2004年4月27日
我叫边若崖,现在在局办公室工作……
三十年来,我一直从事会务工作。我负责组织并参加的会种有工作会、报告会、代表会、总结会、动员会、座谈会、交流会、研讨会、广播会、电话会、对话会、小组会、碰头会、迎送会、庆祝会、表彰会、群英会、纪念会、演讲会、评议会、董事会、理事会、专家会、招标会、展销会、洽谈会、鉴定会、验收会、品尝会、招待会、茶话会、慰问会、团拜会、联欢会、联谊会、运动会、观摩会、讲用会、调解会、审查会、审判会、批斗会、声讨会、追悼会、辅导会、赛诗会、篝火会、游园会、集会、年会、晚会、宴会、酒会、笔会、歌会、舞会、花会……共计一百一十九种(会时最短为一分十七秒,最长达四十二小时九分),工作勤勤恳恳,从未出过差错……我集长期的工作经验,开辟了会学的探索和研究,并在会务安排、会议材料、会议财经、会议时空、会议宣传报道、领导席位排列等专业专题研究上取得成果,撰写论文十一篇。今年我又对会学派生的边缘交叉专业,如会议与气候、会议与旅游等,作了尝试性的研究……
近年来,党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开展了评定职称工作。我依据自己工作专业性质,申报了会学研究员的职称。然而,职称办某些人非但不予研究,反而耻笑说:“这算什么专业?”这实在是崇高的无知!长期实践证明,会议是一切工作的载体,哪一项工作都离不开它。正因它无时无所不在,人们反而忽视了它的存在,从而抹杀了它的认识价值和美学价值,也就更谈不上对它理论上的研究。而对会学的研究,越来越显得紧迫和重要,有其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综上所述,我所申报的专业职称完全可以成立。请领导研究批准为盼!
附:《新时期会学初探》等五篇论文稿。
1989年6月22日
柳暗花明
2004年4月22日
下午上班,老恽急冲冲来到主任室,将一本《山村烟雨》递给柴主任:“这是前年出的书,上午清仓,还有五万多册堆在那里,卖不出去。”
“折价处理呢?”柴主任问。
老恽摇摇头:“年初打五折,还是没人要。”
柴主任翻了翻书:“内容可以嘛。这样吧,你到美编室,把小可找来,我们研究一下。”
研究后决定:把五万多册书送回印刷厂,撕去封面;由小可重新设计封面;更换书名,《山村烟雨》改为《黄昏,一个少妇闯进光棍村》;书价提高两倍。
次日,小可送来新设计的封面画稿。柴主任审视一番,说:“不够新潮。身体重点部分应该有所突出,要打动人。”
傍晚,小可将改好的封面画稿交给柴主任。柴主任看后,当即签发:“马上送印刷厂制版,印好后就装订。另外,你叫老恽搞个内容简介,跟征订单一起发出去。”
三千份征订单寄往全国各地。一个月后,征订单陆续寄回,截至统计,订数近十五万册。
这天,老恽喜滋滋来到主任室,将一份加急电报摊在柴主任面前--
再订光棍村三千本,款已电汇,五洲书社陈
老恽说:“想不到,突破十五万了。”
柴主任说:“那就再印,要多少印多少。”
老恽说:“可惜版早就拆了。”
柴主任说:“再捡字,排版重印。无论如何,要满足广大读者的需求!”
1989年6月19日
冰凌幽默小说选骗子
2004年4月22日
洗净手后,他照例对着镜子理容一番,沾点水,压压略翘的头发。有报载文,说男性与女性大致相同,上洗手间不仅为排泄,也为理容。说的还真这么一回事。他感叹作者观察之细。
门开一半,一位少妇侧身近来,把门一关,背靠着门,盯着他。
他从镜子里看到少妇,心里一惊:“难道是艳遇了?”他抓过纸巾,擦干手,转过身来。
少妇盯着他,将黑色丝质连衣裙从肩上拉下,扯散文胸,露出雪白的双乳,说:“钱包、戒指全部给我,然后出去。不然,我就喊你耍流氓。”
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少妇说;“快点。口袋里的钱包,手上的戒指,听到没有!”
他“啊、啊”两声,双手便比划着:“噢......噢、噢、噢......噢......”
少妇说;“看清楚了,钱包,四方方的,装这个......钱的,还有这里......手指上的戒指......”
他双掌竖在耳边:“噢、噢、噢......噢......”
少妇说:“倒霉,碰上个哑巴。”
他从口袋掏出笔,又抓起一张纸巾,递给少妇:“噢、噢、噢......”
少妇接过笔和纸,写道:“把你的钱包、戒指给我,不然我就喊你强奸我。”
他接过纸巾,看了一眼说:“很好,证据确凿。”
少妇猛惊:“你不是哑巴?”
他淡淡一笑,把纸巾塞进口袋里说:“穿好衣服,跟我走。”
少妇穿好连衣裙,鄙视他一眼,说:“骗子!”
原载 1997年2月《汉新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