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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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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瓢-曹文轩
编者荐言:爱比恨更伟大(安波舜)
我们曾经在音乐里听到,随着主旋的延伸变奏,各种音乐背景烘托出一部史诗。我们也曾经在法国导演雅克·贝汉的《天·地·人》三部曲中看到,微观的生命随着四季的变化,在如歌的田园里被凝视出宇宙的法则。但是,我们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命运从童年到青年、到老年,一个国家几个时代的沧桑变迁,可以用十几场不同意蕴的雨串连起来,写得水波荡漾、美仑美奂。雨中的生命之美、雨中的人性裸露、雨中的自然精微、雨中的男女情爱、雨中的天道恢弘……雨是小说的时空背景,也是命运转换的契机;雨是诗意的比附
,更是主题的象征。这就是《天瓢》,一部我苦苦等待了差不多20年的浸透着古典浪漫主义艺术芳香的唯美小说。我的编辑评语是:这是一部形神兼备、技巧圆熟、以雨为背景契机表现大善若水、以人类童年时代特有的纯净和理想感受人性的高贵和尊严的小说。小说在凝视生活的静态描写和透视人生的动态刻画上,再现经典写作和传统美学的惊人力量,是中国文学走到今天重新回归文学母题并赋予它现代品格的标志性作品。
之所以称为“标志性的作品”,是因为20多年以来,我们的作家们不知为什么主动放弃梦想和臆造的权利,专注于极端现实主义的批判、揭露和诠释。不管是传统还是现代抑或是后现代,大家的着力点都在比赛谁的手术刀最快最亮最能够“入木三分”。还好,大众媒体的崛起和学术专著的理性分析,很快将大部分作家淘汰出局。但意识形态的阴影依然是作家想象力的羁绊和痛。即便是留在文学母题花园里极有才华的作家,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在自己的臆造空间和语境里纵横捭阖,用“刑”、“血”、“杀”、“忍”刺激着我们的神经,让我们领略黑暗有多黑,活着有多么的艰难。他们是文学史上重要的一支,自然有人在多年以后祭奠。但是,当我们的读者需要向未来讨生活,需要勇气和热情的时候,当我们的心灵被不洁和不良蒙尘,需要净化和救赎的时候,我们的作家和艺术家们是不该缺席的。正如灾难来临,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人们都要无偿无私地伸出援助之手一样,这是超越一切的绝对真理!是不需要讨论和研究甚至不允许片刻犹豫的义务与责任。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可以肯定地说,《天瓢》回归文学的母题,它所创造的“形”和“神”的美,它对生命和自然几近柔情的肃穆和崇拜,标志着一个新的文本时代的来临。
见证《天瓢》还有一个重要的标志是,该书一定会走向长久和畅销。这是文学特别是小说之所以成为文学和小说的独立品性,纯粹的美就是永恒。多年的审美经验和编辑敏感告诉我,在诸多的情感接受中,陶醉是最好的状态。拍案而起、痛哭流涕,都是短暂的情绪,只有美可以让人深深地陶醉,形成记忆和口碑。《天瓢》更让人陶醉的是自己最熟悉最亲切的童年、身体和田园。陶醉作为美的一种接受状态,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抑或在提升情感的健康程度上,都会对生命产生依赖,特别是大善若水、用爱抚摸自己的陶醉,更使人的心态平和、目光宁静、志向高远。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诱惑和享受。科学实验证明,和谐舒缓的古典音乐可以使奶牛神经松弛,奶量大增,而人类对自身生命的诗性陶醉和体贴,分泌的就不仅仅是泪水和血脉通畅的健康元素,还有有限向无限过渡的宗教和信仰。李约瑟博士称中国传统文化为水田文化,《天瓢》的水与之契合,潇潇洒洒,阴柔有势。
当然本书也有震撼。比如小说中的一个主人公被权利的仇恨支配了一生,但在胜利的晚年却显出宽容;比如妻子和情人的互相慰藉共同搀扶着一个男人走到生命的尽头;比如人性在卑微和丑陋中依然表现出灿烂和尊严……然而,即使是震撼,也不是像《狼图腾》那样雷鸣电闪式的即刻反应。而是那种隐隐的、绵绵的、昏昏沉沉好多天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一个人的感觉。这感觉就是:爱比恨更伟大!这是一个奇妙的阅读感受,当你反复地咀嚼“爱比恨更伟大”的时候,《天瓢》和书中的雨悄然退去。你会想,太阳出来了,吹熄所有的蜡烛吧!
香蒲雨1
大水汤汤。
一口黑漆棺材,乌溜乌溜,光泽闪闪,从容不迫地在水面上漂流着。它的漂流,大概已经有一阵时间了,但此时还未漂入油麻地人的视野。宽大的棺盖上,清一色,落了一群白色的鸽子。黑底子衬着,犹如一团一团柔软的雪。它们安静地,或立着,或蹲着,转动着琥珀色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四周。苍蓝的天底下,除了一线露出水面的黑色大堤,满眼是水,无边无际的大水。
那大堤,像一条硕大无比的大鱼之脊,风起水晃之时,似乎还神气活现地在水中摇摆着向前缓缓游动。
油麻地镇已于今天凌晨被大水彻底淹没。
事情虽然刚刚过去不久,但镇里的人却已记不太清楚朝大堤上逃难的情形了。当时的局面极其混乱,惊恐万状,一片哭爹叫娘的呼喊声,伴着风声、雨声,回响在黑沉沉的夜空下。豪雨昼夜不歇,倾倒了三天,犹如天河崩溃。河水暴涨,上游大堤终于抵挡不住嘶叫着的汹涌激流,顷刻间轰然瓦解,激起一片水雾,然后大水呼啸着,一口气奔泻了几十里地,张牙舞爪,摧枯拉朽,歇斯底里扑向了油麻地。水声隆隆,犹如雷鸣。一直处于警觉之中的油麻地人知道,用不了多久,大水就将吞噬一切,于是开始仓皇逃离。房屋、牲口、家什、庄稼,一切都顾不上了,抓到什么是什么,扯住什么是什么,心疼地,伤心地,绝望地,惶恐地,依依不舍地,并不无兴奋地向镇后的大堤上逃去。几条泥迹斑斑的狗,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人群里乱跑,汪汪乱吠。一些懵懂无知的孩子,却嗷嗷大叫,激动不已。等全村人全部撤到大堤上后不久,天已大亮,人们看见,从天边涌来的大水,如成千上万只白鹅,拍着翅膀,乱窜乱撞,挤挤擦擦,正铺天盖地地扑向油麻地。
油麻地人已有三十年没有见过如此壮阔的大水了。
人们遥望着镇子,只见那些房屋像滑倒了的巨人,企图坚持着稳住自己,但打了几个踉跄之后,终于还是颓然倒下了———倒下之前,它们慢慢膨胀开来,变成惨然笑靥,望着各自的主人,然后如烟如梦,渐渐淡去,直到消失在水雾弥漫的空中。
一切归于平静。
大堤上的人这才如梦初醒,想起房屋、牲口、家什与庄稼的毁灭,于是到处响起叹息声与哭泣声。各种各样的哭泣:啜泣、呜咽、抽抽搭搭、暗自落泪、杀猪一般的号啕……哭声大部分出自女人与孩子。其中也有男人的哭声。男人似乎天生不善哭泣,其声不似人声倒似鬼哭狼嚎,不堪入耳。但正是如此哭声,却更能撕心裂肺。小孩们,却并不理会这些哭声,只管在大堤上无忧无虑地又蹦又跳,觉得这大堤真是个好去处。
悲哀渐去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埋怨。丈夫责怪妻子无用,逃跑时连床被子都没抱,妻子责怪丈夫逃跑时只顾自己,丢下孩子兔子一般跑掉了。老人抱怨子女,子女抱怨老人。其间,镇东头陈三老两口的争吵引来许多人围观。陈三的老伴指着一片大水,冲着陈三:“老狗,你还不如跳河死了哩!放着一头膘肥肉壮的大牛你不牵,抓了一把破榔头,撇下我,就像后边有人杀来了,一溜烟,跑了!”陈三很尴尬,站在那儿,低头瞧着手中的榔头。他已想不起来自己怎么抓了一把一钱不值的榔头就跑出了家门。“要这榔头干什么用呢?”他想。许多人看到陈三的样子,就笑,笑得陈三很不好意思,自己也笑了。陈三笑得很可笑,嘴角还流出一长串口水。陈三的老伴也扑哧笑了,笑出了眼泪,继而哭泣起来。众人笑不下去了,心头起了悲哀,像被秋风吹着一般。陈三依然抓着榔头站在那儿:“怎么抓了把榔头就跑了呢?要榔头有什么用呢?”他有点儿想不明白。陈三的老伴突然冲上来,从陈三的手中夺下榔头:“活死人,你要用榔头砸你脑瓜子吗?”陈三争辩道:“我手边就只有榔头!”随即又小声嘀咕着:“我也不知道这榔头怎么就跑到我手上来了?”陈三的老伴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跑到水边,身子一个旋转,奋力一掷,将榔头抛入大水。
榔头沉没片刻,慢慢浮出水面,远看,像一颗被剃光了头发的黑色头颅。
陈三的老伴随即瘫坐在大堤上,望着一片汪洋,手使劲拍着地面,哇哇大哭起来。
人们不言不语,一一走开了。细雨中,大堤上的人开始惦记起以后的日子。各家各户倒也都提前在大堤上准备了一些临时度日的东西。木料、竹竿、席子、油毡,本是东一堆西一堆地散放着的,几个小时之后,就都变成了一座座低矮的窝棚。到了中午,大堤上竟然升起了好几道乳白色的炊烟。那炊烟,如长长白发,袅袅飘动,飘进树林,飘到水上,很令人感动。哭泣声渐渐停止,还不时地传出微带苦涩的笑声。
大堤上人来人往,竟然像在节日里。
大雨实际上在头天晚上就已经减弱,此时,已经变得细瘦而柔和。
疲倦袭来,不少人目光呆滞地坐在窝棚门口,打着哈欠,那样子与平日坐在家门口歇着,也并无太大区别。
上游大水已经得到释放,该漫的漫了,该淹的淹了,水流开始变得平缓,冲天喧嚣已经变为低声吟唱。
镇子已经不见,只有镇外几架高大风车的三两根桅杆还能见着。堤岸边的芦苇,只剩下穗子,勉强在水面上摇曳,仿佛无数双求救之手在天空下徒劳挣扎。浩浩荡荡的水面上,不时漂来一些来自上游的东西:一扇门,一条翻了的小船,一头淹死了的牛,一张床,几只不知家在何方的鸭子……各种各样的飞鸟,突然失去了落脚之地,在水面上焦急地飞翔着,哀鸣着,飞久了,双翅累了,只好落到大堤上或大堤上的树上。这时,就会有几个孩子跑过去企图捉住它们。受了惊扰,它们又只好扇动疲惫的双翅,再次飞到水面上,其中有些衰老了的或是还没有长硬翅膀的,也许飞着飞着就坠落在了水中,然后,可怜地拍打着潮湿的翅膀,终于再也不能飞上天空,只好随流水去了。
那口默默无言的黑漆棺材,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现在了这段水面上,正不无诡秘地向这边漂来。
香蒲雨2
午后,虽然不见太阳,但天空却没有厚重的云彩,天变得明亮起来。雨还在下,在水光的映照下,细细雨丝,银光闪闪。雨落在水面上,十分轻盈,不细看那一圈一圈的细密波纹,竟见不到它落下的痕迹。天空变得越来越亮,那雨丝也就越发地闪闪发亮,像春蚕于露水清晨刚刚吐出的新丝。太阳偶尔一照,银色的雨幕上,就会抹上一道耀眼的亮斑,仿佛一枚巨大的镜子在阳光下摇晃了一下,忽闪了一下。 一个在水边玩耍的孩子,突然用手指着远处的水面:“那,那是什么?”
几个人听见,同时抬头看去,其中一个先看清了,自语着:“那,那不是一口棺材吗?……是棺材,是棺材……”随即大声叫道,“一口棺材!”
窝棚里的人或探出脑袋来张望,或跑出了窝棚,无数双本是木讷无神的目光,好似一下子擦亮了,一起望着远方的水面……
黑漆棺材,借着轻风与水流,缓缓地漂了过来。它高高大大地漂浮在苍苍茫茫的大水之上,庄严而肃穆。仿佛是被人驾驶着似的,它在向这边漂过来时,始终保持着平稳的节奏,并且始终保持着一个似乎早已设定好了的航向。当它身边的朽木败枝没头没脑地滚滚而下时,它却显出一派安宁与处变不惊。
它像行驶在河流上的一艘船,这船的船首高昂着,有一种乘风破浪的气势。
一个眼尖的孩子说:“棺材上落了一群鸽子!”
另一个眼尖的孩子说:“一群白鸽子!”
瞎子范烟户一直站在堤岸上,悄然无声。他的面孔微微上扬,朝着棺材漂来的方向。他眨了眨枯井一样黑暗的瞎眼,龇着白牙,在人群的背后突然说道:“是杜元潮的棺材!”
人们的脊背上就像刮过了一道肃杀的凉风,都扭过头来看范瞎子。
范瞎子的面孔依然朝着黑漆棺材漂来的方向,此时,双目比棺材还黑。
棺材在人们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清晰,并且越来越庞大。
范瞎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白牙一龇一龇。过了一会儿,眨巴着瞎眼,又说道:“里头还躺着一个人呢,谁?杜元潮杜书记。”
这回是肃杀的凉风刮过了人们的心头。
“他头朝东,脚朝西,两只胳膊紧贴着身子,笔管直溜地躺着。”
屠夫朱小楼愤怒了:“瞎子,别瞎说!”
范瞎子很和善地一笑,却笑得人们有点儿毛骨悚然。
棺材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不可拒绝地突兀在人们的视野里。
这群散乱地落在棺盖上的白鸽,此时神色有点惶惶不安,一只只皆作出一副随时要起飞升空的样子。
黑棺、白鸽,无声地穿行在银丝样的雨幕里,成了单调、寂寞的茫茫大水之上一道叫人心里豁亮、为之一振的风景。
关于是不是杜元潮的棺材、棺材里头又是否真的躺着个杜元潮,打从孩子们说到棺材盖上落了一群白色的鸽子的那一刻起,所有目睹棺材的人,就已经在心里有了明确的认定:就是杜元潮的棺材,那里头躺着的就是杜元潮。
杜元潮杜书记是三天前去世的。
杜家是外来户,杜元潮在油麻地已无任何亲属,孤家寡人。三年前,他卖掉了所有的家当,置办了这口棺材。在余下的光阴里,他除了细心伺候那群鸽子外,就是细心地往这口棺材上一道一道地刷漆。他知道,所有这一切,都得由他自己来完成。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在去世的头一天,自己用一块崭新的白布,将黑漆棺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直擦得一尘不染。他死了,是镇里人将他安放于这口棺材之中,盖上了沉重的棺盖,封了钉。就在准备下葬的前夕,暴雨来临了。镇里人只好暂且丢下他,想等天好后再行下葬,不想这雨一直下个不停,下得谁也走不出门去,下葬的事就被耽搁了下来。不是此刻看到这口棺材,也许油麻地没有一个人会想起杜元潮的棺材还未入土。
黑漆棺材行至人们的面前时,似乎放慢了速度。水光的映照以及雨丝的洗刷,更使它油汪汪的,光鉴照人。
这口停放在屋里的棺材,就在大水涌入、房屋坍塌的那一顷刻,猛然一跃,冲天而起,然后沉稳地飘浮在水面上,已有好几个时辰了。在这段时间里,它的漂流非常神秘———
人们并未立即看到它,它好像漂远了,突然觉得走错了路,又沿原路返回了。
黑漆棺材在水面上晃动着,那群白鸽也随之晃动着。 一个满手泥污的孩子从堤边拾了一块瓦片,向黑漆棺材砸去,那群白鸽受了惊吓,呼啦飞起,犹如一朵硕大的莲花在水面上猛然盛开。
或是风向的原因,或是水流的缘故,或是风向与水流的相互作用,黑漆棺材在非常靠近人们的水面上竟然停住了,仿佛有根无形的缆绳在水下拴住了它。水流中,它的优美摇晃,使人想到了摇篮。
那群与杜元潮朝夕相处的鸽子,飞上天空,盘旋了两圈之后,便飞远了。人们一直翘首望着它们,当看到它们飞得了无痕迹时,心中不免有点酸疼与失望。但,就当他们一个个摇着因仰视而有点僵硬的脖子,打算仔细瞧瞧黑漆棺材时,却惊喜地发现,那群鸽子,幽灵一般,从天边又再度出现了———
初时,它们只是一颗一颗的黑点,接下来渐渐变灰、变白、变得雪白。远走高飞的它们好像又突然想起了杜元潮,急急切切,一路飞回,直飞临黑漆棺材的上空。它们是杜元潮的心肝哩,宝贝哩。它们上下盘旋着,几次要落在黑漆棺材上,又几次飞起。起起落落,那棺盖上就一次又一次地莲花盛开,景象煞是迷人。闪闪发亮的雨幕,仿佛是丝织的透明通天帘子,而它们的点缀,仿佛是在这帘子上绣了朵朵素洁的白花,风吹时,这绣了朵朵白花的帘子还会轻柔地飘动起来。
那群鸽子终于落在了黑漆棺材上,并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咕声。
风大了起来,停泊在那里的黑漆棺材似乎有了动力,稍微颤动了一下,又接着在人们的视野里向前悠然而去。
大堤上,一棵衰老残败的柳树下,原镇长邱子东拄着拐棍(一根临时从树上扳下的杈枝),望着水面,已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个多小时了。雨虽然不大,但他的衣裳却早已淋湿,紧紧地贴着他过于瘦薄的身躯。他不属于那种脸盘很大的人,他的脸盘偏瘦偏长,线条分明,是那种精明强干的人才具有的脸盘。他个头很高,即使现在他的背已经驼了,腰也微微有点弯了,但看上去仍然很高。想象他年轻时是何等的英俊,又是何等的神采飞扬,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他赤脚站在烂泥上。即使已在近七十岁的年纪上,那双脚的形态,也仍然是好看的。这双在乡野的田埂、河岸边走了一辈子的脚,全然不像一双乡下人的脚,脚板长而薄,脚弓弧度大而柔韧,脚指头分明而又圆润。然而,这一切,包括他的智慧、耐心与韧劲,似乎随着杜元潮的寂然,都已变得轻如纸灰,毫无意义。他是惟一只看着黑漆棺材而不说一句话的人。黑漆棺材在他的眼中并不十分鲜明,只是黑乎乎的一团,而正是黑乎乎的一团,在他的视野里就越发的显得庞大,令他双目发胀。望着黑漆棺材,听着白鸽偶尔飞起的羽声,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漠然与绵绵不尽的迷惘。他看到黑漆棺材又缓缓移动时,颤动嘴唇,想说什么,可还未等他说什么,就先有人说话了。
“别让它漂走了,还没有下葬呢。”
说话的是朱荻洼朱瘸子。他跟随杜元潮,在油麻地做了几十年的勤杂。这地方的镇行政,往往都会安排一个这样的角色,他们不参加生产劳动,跑跑腿,送送信,端端茶,烧烧饭,有时还会帮助镇里的头头脑脑家里干点活。职务名称是自定的,叫“通讯员”。朱荻洼在杜元潮的前任李长望时就开始做通讯员了———做了一辈子通讯员。
朱荻洼的话似乎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他又补充了一句:“它要漂远了。”
朱小楼说:“漂远了就漂远了呗。”
“这算什么话呢?”朱荻洼说。
朱小楼掉过头来,望着朱荻洼:“你说吧,往哪儿葬?往哪儿葬?坟地呢?坟地呢?还有一块没淹掉的地吗?”朱荻洼说:“也是,已埋下去的棺材,还被大水冲得漂了起来呢。”
众人就在心里达成一个默契:由它漂去吧,反正杜家的故地也不是油麻地,当年,杜家父子,不也是凭着一块棺材盖漂到油麻地来的吗? 黑漆棺材在漂流的过程中,大概遇到了一股漩涡,开始时是慢慢地旋转,后来越旋转越快,竟成了一个黑色的圆形巨球,迸发出一朵透明的、锥形的水喇叭花。那群飞起的鸽子,就在这黑色的圆形巨球的上空急速盘旋,直盘旋成一个流动不止的圆环。
漩涡像一张巨大的嘴巴在吞食黑漆棺材,眼见着眼见着,它在旋转之中慢慢地矮了下去。
大堤上的人,眼珠子都鼓溜溜地瞪着,惊愕地看着眼前的这番情景。
黑漆棺材倏忽间不见了,在它沉没的地方,本是一个鲜明的黑色漩涡,但转眼间就消失了,平滑得与整个水面一样。
那群鸽子在黑漆棺材消失的片刻,呼啦啦从空中俯冲而下,如劲风中的枯叶纷纷坠落。
它们的翅膀几乎拍击到了水面。升起,坠落;坠落,升起……后来,它们就一直低矮地在水面上盘旋着,但整个的盘旋是向远处慢慢移动的。
雨下着,依然细细的,柔柔的,银银的,亮亮的。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随即便响起许多声叹息。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那黑漆棺材却在距离刚才沉没处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又慢慢地浮现了出来,并且正好处在那群鸽子盘旋的圆环中心。
又响起范瞎子的声音:“杜元潮他魂大。”
天凉了下来,观望的人开始瑟瑟发抖。
威严的黑漆棺材,似乎不再留恋油麻地了,执拗地在人们的视野里驻扎了许久,终于快速地从人们的视野里漂了出去。
人们带着沉重的疲惫,各自回到了自家的窝棚里。
邱子东却一直站在雨地里,他的脸上净是雨水。
过不多久,大堤上的男女老少又回到了此刻的处境中,焦愁地谈论着房屋、家什、牲口、庄稼,谈论着大水退去之后的情景与计划,谈论着接下来将要在大堤上度过的艰难时光,偶尔,黑漆棺材会在他们的眼前一闪,但一闪也就过去了,接下来依然惦记着漫长无尽的日子。一些不愿意操心的男人们,一头倒在地铺上,在细雨声中,昏然睡去。
大水停止了漫涨,天地间渐显一派安宁。
范瞎子坐在窝棚门口,面朝阴霾的天空,眨巴着那对枯眼,沙哑地唱道: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一个半睡半醒的男子,气恼地在地铺上翻一个身,含糊其辞地说:“骚瞎子,不让人睡觉!”
香蒲雨3
黄昏渐渐来临,在水面上飞翔寻觅栖息之地的飞鸟们,知道已没有什么指望,开始纷纷往大堤上空飞来。孩子们的小小惊扰,已不能再使它们扇动翅膀另寻落脚之处,占了枝头赖着不走了。
除了大水之上可能有某种情景让人们获得一时兴奋外———比如漂过来一条女人的粉色裤衩,再比如漂过来一头肥猪,似乎已没有什么东西再能令堤上人兴奋了。从凌晨开始,折
腾到现在,一个个都很疲倦了。
太阳居然在沉落前的顷刻出现了。
油麻地的人已经多日不见它了,现在见它在天边晃悠,不免有点儿激动。这太阳几天不见,仿佛变得年轻了许多,也更神气了。因是将要落去的太阳,还显得非常的温柔可亲。大概是大水映照后的效果,这太阳似乎在这几天时间里静悄悄地发育着,显得比以前丰满。
雨一直在下,此刻,银色的雨幕上被抹了几道玫瑰色的夕阳。
醒着的人,都面对西边的天空,望着太阳。
惟独范瞎子却一直面朝东方———杜元潮的黑漆棺材漂逝的方向。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凝视。
“杜元潮他又回来了!”
观看落日的人们一惊,统统掉过头来,先是沉默地张望,接着就是自语与互相询问:“棺材在哪儿?”“回来了吗?”“真的回来了吗?”“我怎看不见呢?”……
范瞎子眨着眼睛,用手一指:“努,那不是杜元潮的黑漆棺材吗?”
人们顺着范瞎子的手势往前仔细看,只见那口黑漆棺材真的又漂了回来。此时,还剩下一半的太阳,在水面上映下一条橘红色的长路,那黑漆棺材居然正好行驶在这条长路上。或许是天将晚了,或许是晚风有点儿凉,人们尽量靠在了一起。
“怎么又回来了呢?”那个人问罢,身体微微打了一个寒噤。
“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或许是风向变了,或许是这汪汪的大水间有股看不见的回流。”作答的那个人似乎对自己的分析并不十分自信,声音有点儿颤抖。
黑漆棺材径直漂了过来,那群白色的鸽子,安详地歇在棺盖上,似乎在等待着夜晚的降临。一捧雪,一片雪,团团雪。
太阳渐渐沉入烟水之中,水面上的那条橘红色的长路,淡化于大水,黑漆棺材开始变得模糊,与正在暗淡下来的天色相融和。
雨似乎大了一些。
但人们却依旧拥挤在水边,竭力去观望着越来越不清楚的黑漆棺材。
不知是什么时候,邱子东又站到了那株柳树下。也许他就一直站在那儿。远远看去,他像是又一棵衰老了的柳树。
雨丝完全看不见了。
范瞎子站在窝棚门口,小声絮叨着,但却字字清晰:“杜元潮杜书记,坐在棺盖上……”
人们慢慢地回转头去,望着只是一个轮廓的范瞎子。
范瞎子旁若无人地说下去:“他两条腿垂挂在棺材旁,那样子好悠闲哩……”
朱小楼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拨开人群一直走到范瞎子面前。他东歪一下头,西歪一下头,打量了一阵范瞎子的面孔,突然,挥起一拳,打在了范瞎子的胸脯上:“老瞎逼!让你瞎说八道!”
范瞎子向后倒去,倒在了窝棚上,那窝棚摇晃了几下,趴在了地上。
许多人跑过来,用力拦住朱小楼:“你怎么能打他呢?”
朱小楼跳了起来:“这老瞎逼,实在让人心烦!”
谁都觉得心烦。
范瞎子从地上爬了起来,继续往下说:“杜元潮杜书记,他还是那个样儿,穿得干干净净的,面容客客气气的,他上身穿的是一件白褂子,那白褂子才叫白褂子呢……”
几个混杂在人群里的姑娘,听罢,哆嗦着互相搂在了一起,满脸的惊恐———她们亲眼所见,杜元潮入棺时,穿的正是白褂子。
“他下身穿的是黑裤子……”范瞎子只顾说下去,“黑裤子……”
朱小楼又要冲过来:“这老瞎逼,真是要挨揍哩!”
朱荻洼说:“他说的,倒也没错。”
“这个老瞎逼,他不是听旁人说的,就是瞎蒙的。”朱小楼说。
朱荻洼对范瞎子说:“你眼睛瞎了都多少年啦?你知道杜元潮杜书记他后来都长成什么样吗?尽在那儿瞎说!” 范瞎子并不理会,依然说着:“……他穿的是一双圆口布鞋,那鞋是程采芹一针一线做的……”
人们不再理会范瞎子,又转脸朝水面上张望着。眼神好的,不很肯定地说:“好像在往西边漂去……”
范瞎子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着:“他人好,每年过年,他都亲自上门送我五块钱呢……”枯眼中,蒙了一层水雾。
有人纳闷:“杜元潮杜书记他怎么又回来了呢?”
范瞎子说:“他要回来再看一眼一个人……”
老柳树下,邱子东摇晃了一下,扑倒在烂泥地上。因为他的身体太轻,谁也没有听见他扑倒在地的声音。
雨下大了,偶尔划过几道闪电,那闪光竟是银色的,像一柄长剑在黑暗中优美地挥舞了几下……
这地方为水网地区,沟河纵横,渠塘处处,凡有水的地方,皆长着一种香蒲草。现在被水浸泡了几日,那香气全都流入水中。风起水动,水成了香水,夜空下,暗香浮动于雨幕,湿乎乎地传播着。
那香,是药香。闻罢,使人有点儿迷离恍惚,着魔了一般。
狗牙雨/金丝雨1
杜元潮是五岁那年来到———准确一点地说,是漂到油麻地的。
也是在秋天,他和父亲杜少岩凭借一块厚大的棺材盖,随着洪水的奔流,在大水上漂行了两个白天一个黑夜。坐在棺材盖上,他一直模模糊糊地记得母亲被洪水卷走的情景:母亲徒劳地挥舞着双手,最后,一团黑发像马尾在浪花上悠悠一甩,就永远地消失了。父亲杜少岩是怎么抓到这块棺材盖的,又是怎样将杜元潮放到棺材盖上面的,事后,再也没有回忆得起
来。漂了一天一夜之后,大水已经不再那么湍急,天空甚至阳光灿烂。杜元潮光屁股坐在棺材盖上面,小鸡鸡缩成白果大小。父亲杜少岩则双手抓住棺材盖的边缘浸泡于水中。杜元潮不住地问父亲:“我们什么时候到家?”杜少岩环顾四周,只见水天一色,竟无一块陆地,但还是很轻松地说:“乖儿子,我们快到家了。”杜元潮并不特别恐惧,只是有点儿紧张。时间一长,连这点紧张也消失了,觉得自己是在一张大床上,坐腻了,竟然还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在棺材盖上来回走一走,甚至淘气地走到棺材盖的边缘吓唬一下杜少岩。杜少岩就有点儿吃惊地喊着:“儿子!儿子!”
这天,杜家父子与他们的棺材盖在油麻地大堤外停住了———河滩上一架没有被大水完全淹没的风车,将他(它)们拦下了。杜少岩将杜元潮转移到平稳牢靠的风车顶上之后,自己也爬到了风车顶上。那块值得杜元潮一生记忆的棺材盖,在杜少岩一松手之后,稍作停留,便随水而去。
杜少岩已有几天未能直立身体,爬上车顶之后的第一个欲望就是站起身来。他摇晃着,慢慢地站起,这时,他的目光越过了大堤,看到了大堤内的油麻地镇 ———一个规模很大的镇子。当时阳光倾盆,投射在水面上,使这个镇子的四周金光万道。他将杜元潮抱起,很熟练地让杜元潮骑在脖子上。杜元潮看见了镇子,看见了炊烟,看见了牛羊,高兴得用脚后跟猛劲地踢打杜少岩的胸脯,两只小手在空中乱舞,并哇哇乱叫。
这是杜家父子的港湾。
大堤上,有几十架水车正在往大堤外车水。踩水车的都是一些汉子,骄阳下,赤身裸体,汗津津、油亮亮的躯体,在阳光下犹如金属,光芒闪烁。随着身体的摇晃,裤裆里的家伙,大小不一,长短有别,但一律犹如钟摆。其中一个,忽地看到了风车顶上的杜家父子,就用一只小船将他们救到了岸上。
狗牙雨/金丝雨2
大水退去之后,杜少岩没有领着杜元潮寻找失落的家园,却很安心地在油麻地住下了。
这里土地肥沃,是一块富庶之地,并且油麻地的人似乎也不讨厌他们在这里落脚扎根。他们没有土地,也无钱购买土地,但杜少岩的体力、本分、忠厚与老实,被油麻地的大地主程瑶田看上了,收他做了长工,且一并收留了整天光着屁股的杜元潮。程瑶田有房屋四十余间,有良田五百余亩,有风车八部,有大船五艘,有耕牛十头,程家的财富,别说是在油麻地,即使在方圆十八里地内,也算是数一数二了。收留一两个人,对于程家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况且,杜少岩也不会白吃白喝他程家的。这样做,还满足了程瑶田一番慈悲菩萨心肠。
当杜少岩拉着杜元潮第一回走进程家大院时,因大院深深,那房屋一进一进的似不见底,心里不免有点儿发虚,两腿竟然哆嗦不已。杜元潮则十分的害怕,瞪着眼睛,赖着瘦削的小屁股,死活不肯跟随杜少岩跨过那道高高的深红色门槛。
当年的管家范烟户还正年轻,眉清目秀。他本是一个识字人,肚里装得不少诗词小曲和一些陈年戏文,高兴时还爱有板有眼地哼唱几句,人看上去很风雅。他穿着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长衫,很有风采地站在院中,用同样干干净净的手招呼着杜少岩:“进来吧,进来吧,主人还等在那儿有话要对你说呢。”
杜少岩用力一扯,将杜元潮扯进了门槛。
程瑶田端坐在一张显得有点儿笨重的黄花梨木透雕靠背圈椅上。见了杜家父子,他竟然微微起身相迎。杜少岩在干干净净的青砖地上跪下了,并将杜元潮硬扯着也跪了下来。程瑶田连忙摆手:“别!别!”但身无分文、衣衫褴褛的杜少岩却坚持着跪在地上,这倒让程瑶田显得有点儿不安,示意范烟户将杜少岩父子拉起来。范烟户连忙过来,嘴里连连说道:“起身起身。”将杜少岩从地上拉了起来。杜少岩一时忘记了依然还跪在地上的杜元潮。程瑶田见杜元潮两眼骨碌骨碌地乱转,却又怯生生的样子,一丝怜爱掠过心头,抬抬手:“起来,孩子。”范烟户走过来,拍了拍杜元潮的脑袋,说道:“这孩子倒也乖巧。”将他从地上也拉了起来。
在程瑶田向杜少岩问话时,杜元潮一直藏在杜少岩的身后,将一只眼睛从父亲的屁股旁悄悄探露出来,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奶妈炳嫂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从东厢房里走出。这小女孩一眼就看到了杜元潮,两粒黑晶晶的眼珠便像两只落在青枝上的小鸟,落在了杜元潮的脸上。炳嫂在走动,但她怀里的这个小女孩却转动着脑袋,一直看着杜元潮。她不笑,也不哭,略带一点羞涩和怯意。这个小女孩长得极为清秀,头发不算浓密,偏稀,并微微发黄,衬得她格外的清秀。她抱着炳嫂的脖子,侧着脸,明眸如星,两点清纯的亮光,无声地闪烁。
杜元潮在炳嫂掀开门帘的那一刻,也一眼看到了这个小女孩,更向父亲的屁股后面躲去,但目光却再也没有从小女孩的脸上挪开。
大人们注意到了这两个孩子的无声对望,有片刻的工夫,停止了说话。
小女孩忽然抱紧了炳嫂的脖子,并将脸藏到了炳嫂的脸旁。
杜元潮用手紧紧揪住父亲的裤子,却还在望着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的脸在炳嫂的脸旁藏了那么一会儿,到底又掉过头来望着杜元潮。
这回是杜元潮把脸彻底地藏到了父亲的屁股后面。
小女孩歪着脑袋,追望着。
终于,杜元潮又探出了脑袋。
程瑶田说:“炳嫂,将采芹放到地上吧。”又朝杜元潮招招手,“过来。”
杜元潮不肯过来。
杜少岩的大手硬将杜元潮从屁股后面拽了出来:“这孩子就知道害臊。”随即将他向前推了两步,“老爷叫你呢。”
杜元潮又重新退了回来。
这时炳嫂已将采芹放到地上:“这孩子整天要人抱,是不肯下地的。”
程瑶田对杜少岩说:“这是我的女儿。”然后微微俯身,拍了拍采芹的后脑勺,“从今天起,你有一个小哥哥了。”又对炳嫂说:“带两个孩子到外面去玩吧。”
炳嫂就一手拉着采芹,一手拉着杜元潮往外走。杜元潮只是回头望了望杜少岩,就跟着走了。 等杜少岩从程瑶田那里一一领下了交待与嘱咐走出程家大院时,杜元潮与程采芹已在大树下追逐玩耍了,树下竟飘扬着两个小儿女咯咯咯的笑声。
从这天起,杜少岩将照料程家八部风车,他将带着杜元潮住在程家后院的一间空着的屋里,将与程家上上下下十几个佣人一起在程家的大厨房里用餐,从此,他就是一个每年年底可以从程家账房领取工钱的长工了。
杜少岩走出门后,程瑶田对范烟户说:“给他几个钱,让他扯丈把布,请裁缝给那孩子做几件衣服。”
杜少岩出了程家大院,没有惊动两个正在玩耍的孩子,而是坐在树下的磨盘上,回头望着程家大院,这时他才看清程家大院里一进一进的房屋。那些房屋皆由青砖青瓦砌成,一派的沉静与祥和。
狗牙雨/金丝雨3
大水退去,堤外良田万顷。
日子,就这样在一个临水而立的镇子上开始了。
杜少岩从早到晚奔波在田野上,细心照料着那五部风车。五部风车负责着程家全部土地的灌溉,东一部西一部地矗立在不同的地方。一部一部地照看一遍,就得跑上五六里地。风
口不一样,篷数或六或八,水槽也分长短,因此,一部风车一个脾气,照料它们,实非易事。天气正常,风大小得体时,只需将篷扯到恰当的高度然后远远看着就是,而一旦天气陡变,风起云涌时,杜少岩就得拼命奔跑了。他必须将篷一一扯下,而在风车急速旋转的状态下要将篷一一扯下,是很有几分危险的,若不能眼疾手快,不是车毁就是人伤。好在杜少岩有的是力气,多的是敏捷。大风天气,程瑶田站在镇后高高的土坡上望他的田野,见杜少岩健步如飞,穿杨越壑,见狂风大作,而自家的风车却早早一一落篷,安静如夜,心中总会想到:年终时,该给他多加些工钱才是。
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
程家田地最远一处的那部风车,远离村庄,且又无任何林木的遮挡,风来时,长驱直入,那风车就会在一刹那间发了疯似的旋转,旋转到极致处,看上去八叶篷,篷篷相连竟无一丝缝隙,俨然一口巨大的圆桶,旋转不止,就听见车身咯吱乱响,令人觉得随时都可能折断、崩溃。那槽口的水汹涌而泻,水花四溅,看得人心惊肉跳。这是一部有名的“鬼风车”。
那天,风来得甚急,等杜少岩稳住那七部风车最后再来管它时,它已处在癫狂状态。篷呼呼作响,闪电而过,杜少岩只觉得眼花缭乱,竟不知如何下手,几次去解篷绳,几次落空,还差一点被车杠击倒。这里,杜少岩准备一拼了,那里,风车却于一瞬间如撅馓子一般,于大风中哗啦啦瘫痪在地上。杜少岩心中苦叫一声: “完了!”蹲在了地上,眼珠定定地望着草丛中一只趴着不动的秋后蚂蚱。“该带着孩子走了。”没想到程瑶田并无半句责怪之词,却还安慰道:“那种时候,谁也无能为力的。那风口上,也不是第一回毁车了。”并送了杜少岩一壶酒:“晚上,压压惊吧。”杜少岩用满是泥土的大手抹了一把泉涌一般的眼泪:“老爷,以后,不会再有毁车的事了。”
大部分时间,杜少岩还是清闲的。风车都转动之后,他只需远远地看着就行了。时间一长,对天气也有了把握,往往一星一点的兆头,他就能七不离八地预测到天气将会发生的变故,提前做了该做的事。一年里头,还有许多时间,地是不用灌溉的,那时候的风车全都卷了篷,光秃秃地歇着,杜少岩只需在田野上遛遛,照看照看,拾掇拾掇就行了。这样的日子里,杜少岩就会将杜元潮带在身边。
杜元潮跟随父亲,走在田埂上,走在大河边,有的是风景,有的是好玩之处。草丛里忽然跃起一只野兔,桑树枝上忽然闪现出一个圆圆的鸟窝,一条大鱼忽然从水塘中跃起,原本是想激起一团水花的,却落在了岸上,在阳光下的草丛里无奈地打着挺儿……一处一处地吸引着他。落后太远了,杜少岩就会停住:“快点走,要么,你就在这里等我。” 十有八九,杜元潮是依依不舍地丢下眼前的情景去追赶杜少岩———田野过于空旷,杜元潮有点儿害怕。
玩着玩着,杜元潮就不想玩了,心里惦记着回镇子,回程家大院,因为那儿有小女孩程采芹。
狗牙雨/金丝雨4
程家大院平日里是孤寂的,在杜元潮到来之前,能进程家大院与采芹一起玩耍的就只有邱半村的儿子邱子东。
邱半村开着这一带最大的木排坊,田地虽然不多,但财富却与程瑶田不相上下。两家人经常互相走动,关系十分密切。程采芹的母亲似乎很喜欢小男孩邱子东。这孩子生得干干净净,头发浓厚,两眼有神,嘴巴灵巧。有时,程家还会将邱子东留下住上几天。邱子东倒也
乐意留在这大院里整天与采芹玩耍。两个小人儿偶尔也会争吵,当邱子东哭着闹着要回自己家中时,程采芹的母亲与炳嫂就赶紧过来哄劝,并假装着狠狠责备采芹几句。两个人稍微不自然了一阵,随即就又一起玩耍了。如果要将邱子东留在程家大院过夜时,程家就会派人将话传给邱家。玩累了要睡觉,采芹就会先爬上床去,用手拍着枕头对邱子东说:“你睡这儿,我们俩睡一头。”大人笑笑,由他们去。但邱子东有邱子东的家,不可能常来程家。邱子东一旦不来程家,采芹也就不肯下地玩耍了,整天让炳嫂抱着,无论炳嫂怎么哄她,也不肯落地。
杜元潮的到来,却使炳嫂想抱她也不可能了。对杜元潮,她真是喜欢得不得了。她用甜糯的声音,不停地叫着:“小哥哥。”小哥哥杜元潮似乎很会体贴她,处处都让着她,从不与她争执。他们的玩耍是无限丰富多彩的,一切在大人眼中毫无意义也毫无意思的事情,在他们眼中却都有无穷的意义与意思。墙根的一条蚯蚓,树上的一只喜鹊,或是偶尔从空中飘落下来一根飞鸟的羽毛,都会被他们反复观察,反复想象,说来说去也说不尽。他们常蹲在墙角或跑动在一进一进的房子里,说着许多大人听来觉得莫名其妙的话。许多时候,就是他们两个钻在无人走动的角落里,在那儿唧唧咕咕地絮语,虽是游戏,但却煞有介事。看上去,他们比油麻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忙碌。大人们也不多管,由他们玩去,只是炳嫂有时过来,拉过采芹看一看,轻轻地在她屁股上拍打一下,责备着:“刚换的衣服又弄脏了!”
然而,邱子东一来,杜元潮的玩耍,就不怎么放得开了。杜元潮总有点儿怵邱子东,每当邱子东人未到声先到时,他就会立即从与采芹的游戏中一下停住。当永远穿得体体面面的邱子东旁若无人地跑向采芹并拉了她的手去玩他想玩的游戏时,杜元潮就会很尴尬地站在一旁,手脚马上变得僵硬起来。
采芹似乎是喜欢邱子东的到来的,她也会一时忘了杜元潮,全神贯注地投入了与邱子东新一轮的玩耍之中,等她终于想起杜元潮再掉头去找他时,要么杜元潮还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要么在她和邱子东玩得热火朝天时,他早已独自一人默不作声地走出大院,往田野上找父亲杜少岩去了。
每逢这种时候,杜元潮一出程家大院,就会猛烈奔跑起来。他穿过巷子,一口气跑到田野上,等树木遮住了镇子,才会停止跑动。一个人走在田埂上,耳边响着寂寞的风,杜元潮就只想见到父亲。
见到了父亲之后,他还是高兴不起来,目光木讷地一旁呆着。
时间长了,杜元潮才勉勉强强地适应邱子东。但时时刻刻的,杜元潮都会感到一种压抑。
玩耍过程中,采芹有时与邱子东亲密一些,有时与杜元潮亲密一些。但邱子东一旦感觉到采芹与杜元潮亲密时,要不就退出玩耍回家去,要不就把采芹从杜元潮身边拉开,一副很霸气的样子。那时,采芹就会掉过头来,有点儿无奈地看着手足无措的杜元潮。
只要是三个人在一起玩耍,肯定是由邱子东来决定玩耍的内容与方式,而杜元潮则永远在被支使的位置上。邱子东太像邱半村了———邱半村整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支使那些由他雇来的放排工们以及上上下下地忙碌着的家佣。邱子东虽然才五岁一个小屁孩,但神气、口气,都是邱半村的。
杜元潮闷声不响地听着使唤,很少违抗邱子东的意志,还时时显出一副讨好的样子。
但其他油麻地的孩子,在邱子东的面前是谁也不能欺侮杜元潮的。
那些同样怵邱子东的孩子不骂邱子东,却往地上吐唾沫,肆无忌惮地骂杜元潮:“小跟屁虫!”当杜元潮终于忍无可忍,要与他们打架时,竟没有一个在乎他的,他只好畏畏缩缩地走到一边去,要么就紧紧跟在邱子东的屁股后面,一副屁颠屁颠的样子。孩子们一见,就更瞧不起他,就会有三两个孩子上来,要么扯一把他的头发,要么揪一下他的胳膊,要么就踢
他一脚。他急了,像一条小狗,立起毛,龇着牙,喉咙里呜噜着,向那些孩子扑了过去。那些孩子正希望这样呢,好有个理由收拾他,就呼啦拥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不停地对他进行袭击。他东扑西扑,非但没有扑着一个,却自己不知挨了多少拳脚。他要哭了。每逢这时,正在与采芹玩耍的邱子东,就会猛地冲过来,朝杜元潮的屁股上狠踢一脚,叫道:“一边呆着去!”转身挥起小拳头,朝那些孩子勇猛地逼过去。那些孩子一见,不是纷纷溃退,就朝他笑嘻嘻的:“我们没有真想打他,逗他玩呢。”邱子东警告似的又挥了挥拳头,拉着杜元潮走了。
邱子东是少爷,少爷有少爷的脾气,即便现在才五岁。这天,邱子东支使杜元潮去搬张凳子来,好让他站上去从一棵石榴树上摘石榴,杜元潮正在为采芹捉一只蝴蝶,一时没有理会他,他就自己去搬了一张凳子,不想那凳子少了一条腿,他刚爬上去,就连人带凳子翻倒在地,嘴磕在砖头上,嘴角立即流出一缕鲜血来。他咧了咧嘴,倒也没哭出声,但却朝杜元潮愤怒地瞪着眼睛。
杜元潮用手捏着蝴蝶的翅膀,呆立在墙根下。
邱子东用舌头舔了舔嘴角上的血,掏出小鸡来,然后用一泡尿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还不等将小鸡放回裤子里,就过来揪住杜元潮的衣领,一把将他拽进了那个圆圈:“我什么时候让你出来,你才能出来!”说完,拉起采芹就往院门外走。
杜元潮呆呆地站在邱子东用尿为他画就的圆圈中,竟真的不敢走动一步。
院子里有棵槐树,槐树上有几只鸟鸣,但却不见鸟的身影。
杜元潮仰着头,在圆圈里转动着,想看到它们,但最终也不能看到它们———站在圆圈里向上望,再怎么望,也是浓密的枝叶。
太阳滑过树顶,笔直地照射下来,不一会儿,杜元潮就被晒得汗淋淋的。
范烟户过来了:“这孩子,怎么站在大太阳下不动呢?”便过来,将杜元潮拉到了树阴下,然后忙他的事去了。
邱子东和采芹从院外玩耍回来,见杜元潮竟然走出了他的尿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回家了。
傍晚,一群孩子都集中在巷口玩耍时,邱子东来了。他的衣袋里鼓鼓囊囊的,不知揣了些什么东西。孩子们让开一条道,让他走进人群。邱子东看了一眼人群里的杜元潮,将脸一扭,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颜色鲜亮的红枣,然后拿了一颗,随意往一个孩子手中一塞:“给你!”一一地发下去。走过杜元潮时,他用胳膊肘将杜元潮撞开了,继续发下去。有时,他直接将红枣塞进一个孩子的嘴中。
孩子们吃着邱子东发给的红枣,都说:“好吃。”
邱子东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抓出一把红枣,径直走向采芹,将它们全都给了她。
巷子里响起一片夸张的咂巴声。
邱子东又掏了掏口袋,从口袋角上掏出最后几颗红枣,然后扔到了几条狗的面前。有孩子弯腰去捡,邱子东说:“那是给狗吃的。”
狗也许不吃红枣,但见孩子们都津津有味地吃,还是叼着红枣跑掉了。
杜元潮站在那儿,望着吃红枣的孩子们,用手不住地绞着衣服的一角,脸上的表情很难看。
采芹看到了杜元潮,便朝他走过来。
邱子东一把拉住采芹的手,然后对全体孩子说:“走喽,我们到河边玩去喽!”
哗啦啦,孩子们纷纷跑向河边。
采芹回头看着孤零零的杜元潮,然后小手一松,将手里的红枣都丢在了地上。
巷子空空荡荡的,从巷口吹来的风呼啦啦地响。
杜元潮不知站了多久,然后转身,低着头,沿着墙根,呆头呆脑地走向田野,走到父亲看风车的小窝棚,一声不吭地在地上坐下,脑袋直低垂到了裤裆里。 杜少岩一边忙活一边说:“以后别和他一起玩就是了。”
此后,杜元潮听从了父亲的话,一见邱子东来,就会立即丢下采芹,远远地走开。
杜元潮不在,邱子东觉得玩耍、游戏都很没有意思。没有杜元潮供他支使与欺负,他很不开心。杜元潮的回避,让他感到十分恼火。他让别的孩子去叫杜元潮来,那时的杜元潮,正在田野上,或看着一只小个的蛤蟆舒服地闭着眼睛伏在一只大个的蛤蟆身上,或是看着天空里两只蜻蜓巧妙而优美地结合在一起,像一只小帆船飞行在空中。听了那个孩子的话,他不作答。那个带了使命的孩子说:“邱子东让你去玩呢!”杜元潮看一眼那个孩子,依然关注他眼前的情景。那个孩子叫不动杜元潮,就回到邱子东的身边,说:“他不肯来!”几次让一个孩子去叫,几次都是这样的结果,邱子东心里不痛快得很。在杜元潮又一次不作答理而只管独自一人游荡于田野时,邱子东找了油麻地两个很凶的大孩子,说:“你们去叫他和我玩!”那两个大孩子问:“他不肯来呢?”邱子东往他们两人手中各塞了一把糖果:“反正得让他来!”两个大孩子一边嗍着糖果,一边走到田野上。见了杜元潮,老远就喊:“邱子东让你去玩呢!”杜元潮本是在用一根树枝够一枝荷花,看到那两个大孩子朝他走过来,便放下树枝,朝田野深处走去———那里有父亲看护风车的茅屋。两个大孩子一见,飞跑过来,追下了杜元潮:“邱子东让你玩呢!”杜元潮想从两个拦路的大孩子中间挤过去,却被两个大孩子揪住了:“邱子东让你玩呢!”杜元潮挣扎着,但不是两个大孩子的对手,他们嗍着糖果,口水涟涟地拖着杜元潮往镇子里走去。杜元潮像一条死狗,很可怜地在地上被拖着。他大声喊着父亲,但杜少岩此刻正在远处看风车,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叫。离镇子越来越近了。那时邱子东正坐在一户人家的屋脊上向这边观望着。杜元潮急了,突然对其中的一个大孩子的手狠咬了一口。那大孩子“哎呀”一声尖叫,松开了杜元潮。杜元潮趁势从另一个大孩子手中挣扎而出,跑掉了。被咬的大孩子一边看着杜元潮逃跑的身影,一边神情痛苦地让另一个大孩子看着他手上的紫黑色的牙印。他们开始在田野上追捕杜元潮。屋脊上的邱子东就像看一出戏,看得很过瘾。最后,这两个大孩子竟将杜元潮逼到一口刚挖出的坑前。这是一个一人多深的墓穴。镇上的刘五爷去世了,今天傍晚要下葬。挖坑的十几个壮汉刚刚从这里撤离。杜元潮看了一眼那个狭长的但却很深的坑,一阵恐惧,站在一堆新土上,四下张望———他多么希望看到父亲!那两个大孩子扑了过来,他的脚下都是烂泥,一滑,掉进了坑里。两个大孩子蹲在坑边,低头望着他:“谁让你不肯和邱子东玩呢!”他们回头看了一眼镇子,看到邱子东正高高地坐在屋脊上。
天要下雨了,两个大孩子又尽情地戏弄了几下杜元潮,走掉了。
杜元潮像一只掉进陷阱里的小狼,蹦着想越出坑外,无奈那坑太深,他怎么蹦也蹦不出,徒然在坑壁上留下了无数道抓痕。他的指甲里嵌满了泥。其中一根手指头被瓦片划破,流出的鲜血在坑壁上留下了条条紫红色的痕迹。
他呼叫着,没有人听到,却有隆隆的雷声从天边滚动了过来。
他惊恐地仰头望着天空,黑云如潮,如兽群,在翻滚,在涌动。泪珠大粒大粒,顺着鼻梁滚滚而下,如同从屋檐口淌下的雨水。
小狼仰天呼喊,空旷的田野上,只有大风吹过野草与树木的声音。那声音荒凉、枯燥而刺耳。
不一会儿,他的嗓子就喊哑了。
他不住地用手抠着坑壁,想从墓穴中爬出,却不住地滑落下来。他在喉咙里沙哑地呜咽着,活生生一头落入陷阱的小狼,一头呼唤着父亲的小狼。
天开始下雨了,一种叫“狗牙”的雨。那雨不是一丝一丝的,而是一点一点的,仿佛这
雨早在空中时,就被剪子剪成了一小截一小截。满天空的狗牙。一颗颗,皆很有力,皆很锋利,亮闪闪的。它能穿透薄薄的叶子,砸在人的脸上,让人麻酥酥的。它们一颗撵着一颗,却又十分均匀地落向荒草萋萋的大地。
狗牙落进墓穴时,在烂泥上砸出一点一点坑来。
万颗狗牙万点坑。
狗牙落在小狼的发丛里,像有无数的小石子砸在头上。小狼的头颅成了葫芦。他听到了嘀嘀嘟嘟的声音。他用双手抱住了头。
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唤着父亲。
坑底积蓄起来的雨水不一会儿就将他的双脚淹没了。
狗牙渐渐密集起来,仿佛要将大地上的一切咬烂吞尽。
他又开始不停地抠着坑壁,企图挣扎出去。然而,坑壁滑如涂油,他不停地跌落在坑底的水洼里,他成了一个小泥人儿。
邱子东早不在屋脊上了。
小狼终于无一丝力气,身子顺着坑壁,滑坐在坑底,幽幽地哭着。
坑底的雨水在不停地上涨,不一会儿就将他的屁股浸泡在了水中。
他有点儿困了,闭起双眼,低下头来,任狗牙铺天盖地落进墓穴,任雨水在墓穴中上涨。
他忽然觉得胸口凉丝丝的,睁眼一看,水已涨到他的胸口。
母亲的头发在水中悠然甩动然后沉没的情景,顿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立即跳了起来,并像壁虎一般,将身子紧紧地贴着坑壁。
他仰脸去看天空,只见饥饿的狗牙,密密匝匝,已互相咬啮起来。
可怜的小狼,瑟瑟发抖。
此刻,杜少岩正在到处寻找儿子。然而,风雨声将他的呼唤完全地遮蔽了。
狗牙咬啮着他的肉体,更咬啮着他小小的灵魂。
天渐渐黑了下来。
他看到狗牙开始变稀变大,在大地上留下无数的细坑之后,雨停住了。
天空竟然很快出了星星。那星星像草丛中的冷霜,在闪烁。
他的身子在往下滑溜,最后坐在了水中,水一直淹到他的脖子。
晚饭后,送葬的队伍从镇里出发了。十几张马灯,在田野上摇曳着。
他被人从坑里拉出来时,浑身冰凉,目光呆滞。他一边无声地叫着父亲,一边摇摇晃晃地朝父亲看护风车的茅屋走去……
狗牙雨/金丝雨5
采芹五岁时,程瑶田为她请了一位教书先生来家,专门教采芹读书识字。程瑶田对采芹的母亲说:“这闺女再玩下去,就野了。”采芹就不能像过去那样由着性子玩耍了。而此时的邱子东家也为邱子东请了一位教书先生。这样,邱子东就不能常到程家大院来玩耍了。
杜元潮一时间觉得十分的孤独。 杜少岩对杜元潮说:“不要打扰人家采芹读书识字。”
杜元潮说:“我也要读书!”
杜少岩苦涩地一笑,拍拍杜元潮的脑袋,又一声叹息。
杜元潮坚决要去找采芹,杜少岩一把拉住他。杜元潮赖着屁股,用手死劲扒着杜少岩的手:“我不说话,我就站在旁边看她读书、写字,还不行吗?”眼泪汪汪的。
杜少岩只管抓着杜元潮的胳膊。
杜元潮眼泪哗哗地望着父亲:“我不说话,我就站在旁边看她读书、写字,还不行吗?”
杜少岩紧紧地抓着杜元潮的胳膊,将他往远处拉。
杜元潮赖着屁股不肯走,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青砖上。
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的范烟户,心头微微一酸,走上前来,朝杜少岩挥挥手:“你去看车吧。”转而抚摸着杜元潮的头说:“咱可说好了,只许站着看,不许说话。”
杜元潮抹了一把眼泪,乖巧地点点头。
范烟户走在前头,杜元潮跟在后头,走进了专门为采芹开设的书房。
正在练字的采芹一见杜元潮,叫一声“小哥哥”,连忙要从椅子上爬下来,穿长衫的教书先生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她只好又乖乖地坐回到椅子上。
这是一条简洁的红木夹头榫长案,采芹占一半,教书先生占一半。从天窗泻下明亮的光线,空空大大的书房里显得十分的素净。
杜元潮站在长案的一头,用黑漆漆的眼睛望着采芹在教书先生的教导下一笔一画地写字,老老实实,绝不吭一声。即便是采芹写得不耐烦了,扔下笔叫他,他也不答应。他不时地抬头看一眼也在一旁看着采芹写字的范烟户,意思是说:“我只看,我没有说话。”
范烟户点点头,意思是说:“这就对了。”
教书先生也很宽厚,就让杜元潮一边看着,有时还一边指点着采芹,一边有意无意地将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放在杜元潮的脑袋上。
杜元潮很乐意教书先生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上,那时,他觉得教书先生也在教他。他也在念,也在写,在心里。杜元潮对这间书房有一种本能的喜欢,对读书识字也有一种本能的渴望。但杜元潮真是十分的懂事,就是默默地听着,在心中默默地记着。
采芹喜欢杜元潮在书房里呆着,哪怕他一言不发。
有时,程瑶田会到书房里观摩一番,杜元潮见程瑶田来了,就会不声不响地走到一边去。
采芹不干了,就伸着手叫:“小哥哥,小哥哥……”
小哥哥杜元潮只顾往外走。
采芹就会从椅子上下来去追赶。
范烟户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小哥哥,小哥哥……”采芹挣扎着。
程瑶田说:“坐到椅子上去。”
采芹跺着脚:“我要小哥哥,我要小哥哥……”
小哥哥早出了屋门,无影无踪了。
采芹哇哇大哭,再也不肯回到椅子上。
几个大人无论是哄她还是向她发威,都无济于事,哭得泪人儿一般。
范烟户望着程瑶田:“要么,我还将他叫回来?”
教书先生说:“那孩子乖巧得很,倒也不打扰。”
程瑶田说:“就把他叫回来吧。”
范烟户去了。
程瑶田对教书先生说:“你就顺便教他也识几个字吧,那孩子天资聪颖,不识几个字,可惜他了。”
教书先生说:“也好,就算是陪读吧。”
从此,杜元潮也能坐到椅子上了。但杜元潮始终不言不语,教书先生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多嘴,也从不多事。有时,教书先生让采芹念字,采芹忘了,念不上来,他明明知道那字念什么,却绝不抢着念出来。
等杜元潮与采芹下课一旁玩耍时,教书先生在与范烟户闲聊时说:“这孩子大了……”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范烟户点点头,也什么没有说。
不读书识字时,杜元潮与采芹的事情就只有一件:玩耍。一般情况下,他们不出程家大院
,就在那一进一进的屋子里进进出出。杜元潮对程家那一间一间的房子,都充满了好奇。但他从来不擅自闯入,最多站在门口,悄悄地向里面张望。那些房间或大或小,但一律干干净净。不管是哪一间房,里头的陈设,都是深色的,那些椅子、茶几、衣架、盆架、架格、罗汉床、镜台、立柜、多宝格、屏风、架子床,幽幽地闪亮,都显得很沉重,没有几个人是抬不动的。杜元潮见到这些家具会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扔进水里,它们都会沉下去。采芹领着杜元潮从这个房间窜到那个房间,大人们有大人们的事,似乎看到了他们,又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由着他们到处乱窜。有时,炳嫂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责任,就会叫道:“芹儿!”采芹听见了也不答应,拉了杜元潮或往门后藏,或往屏风后面藏,炳嫂往往要花很大的工夫,才能从那些房间中的某一间将她与杜元潮一并找出来。
这天,采芹将杜元潮带进了父母的房间。
这个房间,采芹很熟悉,因为三岁之前的大部分夜晚,她都是与父母一起睡在那张黄梨木六柱式架子床上度过的。被迫分床后,她随炳嫂住到了后屋的另一房间内,但还是常常跑回父母的房间,有时还会耍赖,偶尔也能够得逞,被允许再与父母一起睡到那张大床上去。
杜元潮站在房门口,迟迟疑疑地不敢进去。
“进来吧,进来吧……”采芹召唤着。
杜元潮站在这个房间门口,比站在程家大院内任何一个房间门口都更加感到好奇,也更加感到胆怯。在采芹的一次又一次的召唤下,他才撩起绣花门帘的一角,将一只脚轻轻跨进房内。他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像一只来到陌生人家的小公鸡。
采芹进入房间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爬上那张大床。在她看来,那儿才是她的家———家中之家。以前,她在床上一玩就是半天。
杜元潮听到远远的有脚步声,连忙退了出来,直到判断出脚步声不是往这里来的,才又掀开门帘。但,依然只是一脚在门槛内,一脚在门槛外,依然只是张望。
采芹趴在床沿叫着:“小哥哥,进来呀。”
杜元潮摇摇头。
“进来嘛。”采芹招着手。
又迟疑了很久,杜元潮才将另一只脚也跨过房间的门槛。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的陈设很简洁,但又显得十分贵重。一道黑漆描绘的屏风前,放了两张紫檀木圈椅,一张紫檀木展腿式平桌,上面放了一只青花缠枝莲梅瓶。杜元潮先是看了看这些东西,接着才走到屏风后———屏风后,除了一张雕花镜台,就是那张四周都离墙好几尺放着的大床。
床前的踏板上,是采芹的一双小红鞋。
杜元潮走到屏风后,采芹已早在床上躺下了。她将面颊贴在温馨的、散发着母亲体味的枕头上。她能从气味里分清哪一个枕头是父亲用的,哪一个枕头是母亲用的。她侧过头来,看到了杜元潮,心里欢喜得了不得,但立即又转过脸去,深深地埋在枕头里,并收缩起身子咯咯咯地笑着,像有人要胳肢她。
杜元潮站在大床面前,再也不敢往前走动。
采芹见半天没有动静,就又掉过头来:“上来呀!”
杜元潮像走在秋天早晨的树林里,一阵风吹过来,抖落下一串冰凉的露珠,落在了他光溜溜的身子上,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脖子一缩,连忙摇了摇头。
“我要你上床来。”
“不。”
“我要你上床来。”
“不。”
采芹用脚扑通扑通地擂着床。
杜元潮往后退去,靠在凉丝丝的屏风上。
“我要你上床来!”采芹躺在枕头上叫着。
杜元潮紧张地:“外面有人听见了。”
“我要你上床来!”采芹坐起身,将双手捂到眼睛上,准备哭了。
杜元潮说:“到院子里玩去吧。” “不,”采芹蹬着腿,“就在床上玩。”
杜元潮磨磨蹭蹭、磨磨蹭蹭地往那张大床挪去。
采芹笑了,用手拍着另一个枕头:“你睡这个枕头,我睡那个枕头,我们俩睡一头。”她转过身,去整理两个枕头,她要将它们一一放好。她告诉杜元潮,邱子东曾好几回在这张大床上与她一起睡在一头。她说邱子东睡着了,会把胳膊放到她脖子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还会把他的脚跷到她的肚皮上……她回头一看,杜元潮站在那儿动也未动,叫着:“你快点儿!”
外面响起了炳嫂的叫声:“芹儿!”并一路向这边找过来了。
采芹向杜元潮招着手:“快上床,我们一起钻在被子里。”
杜元潮摇摇头,样子是好像要往门外逃。
炳嫂的脚步声清晰地响起来。
采芹掀开床上的被子,一头钻了进去。
炳嫂进了屋子。
杜元潮一头钻到了床下。
炳嫂进了房间,一眼就看到了大床上散乱的被子,知道采芹藏在里面,却故意不去立即揭穿她,而一边叫着“芹儿”,一边在房间里到处找着。
床下一片黑暗,杜元潮没有被炳嫂发现。
炳嫂装模作样地找了一阵,自言自语地:“小死丫头,人上哪儿了呢!”说着,走过来,猛一揭被子,“这儿藏着谁呀?”
采芹蜷在床上咯咯咯地笑。
炳嫂将她从床上抱起来:“不是说好了,不让你上这张床的吗?你又上这张床了!瞧你把床上弄得!”她顺手将床整理了一下,抱着采芹走向门外。
采芹转动着脑袋,四处寻觅杜元潮,却不见杜元潮的影子,便以为杜元潮早在炳嫂进来之前就已经跑掉了。
杜元潮从床下爬出来时,炳嫂已抱着采芹离开有一会儿工夫了。
四周无一点声响,屋子里一下显得十分空大。
此时,杜元潮倒不怎么胆怯了,他竟然在大床前站了一阵。
大床的四条腿十分粗硕,脚为虎爪形,整个看上去十分稳重。床围子的侧面纹饰与正面门围子纹饰为镂空的花纹。在两扇正面门围子的纹饰中,各有一只回首的兽物,其角,其尾,其四腿,巧妙地与那些旋转着的花纹连接在一起。
两个枕头,两条绸缎面的被子,静悄悄地放在床上。
采芹在外面呼唤着他。
杜元潮最后看了一眼大床,立即跑向门外。
狗牙雨/金丝雨6
初夏。
野蔷薇花败了,紫穗槐花败了,苦楝树花败了,但紫薇花开了,紫茉莉花开了,南瓜花开了,螳螂开始孵化了,刺蛾正长着翅膀,蚱蝉开始鸣叫了,热热闹闹的季节开始了。
两个孩子开始迷上了田野,只要教书先生一宣布下课,他们就往田野上跑。一块地一块地的小麦,转眼间就变得金黄,太阳一晒,空气里弥漫着麦香。一块地一块地的大麦却还是绿的,与小麦地无规则地互相镶嵌,金一块绿一块,一块金一块绿。地头,或是槐树,或是苦楝与柳树,得了充沛的雨水和热烈的太阳,正隆隆生长,在地头积成绿的云,绿的山。
杜元潮领着采芹,出了大院,走过村巷,朝田野上跑去。
在他们即将消失于巷口时,邱子东在巷子里出现了。他朝杜元潮与采芹大声叫着,大概是因为离得太远,杜元潮和采芹并没有回过头来,继续往前跑,一忽儿就消失在了镇后的树林里。邱子东生气地扭头往回走,但没有走几步,又追了上来———没有追上,不知道是因为杜元潮和采芹有意藏了起来,还是他走岔了道,怎么也见不到杜元潮与采芹。他对着一棵大树撒了一泡尿,转身看到一个大草垛,就爬上了草垛。等他居高临下看见杜元潮与采芹时,他们已影影绰绰地走得很远了。
杜元潮与采芹手拉着手,穿过林子,穿过麦田,穿过棉花地,穿过果园……
采芹似乎是听见邱子东的喊声,但她好像并不特别惦念邱子东,一心只想和杜元潮去看大河,去看大船,去看芦苇,去看风车,拉着杜元潮的手,跑得更快。
跑累了,他们就在一棵大桑树下停下来。
杜元潮双手抱住桑树,用力一摇,熟透了的桑椹,像一颗颗紫色的玉坠,雨纷纷一般落下。其实,地上已落了一片桑椹。它们在树上呆不住了,只要风轻轻一吹,就跌落下来———即使没有一丝风,它们中间的一些,也会忽地跌落下来,在地上发出寂寞的声音。
他们蹲下来,挑那些饱满的、水灵的桑椹大吃了一通,直吃得唇紫牙紫,舌头也是紫的,两人张开大嘴互相对望时,都吓了一跳。
他们没有确定的目标,随心所欲,一只豆娘会将他们引到一条路上,而一只野兔同样又会将他们引到另一条路上。田野广阔,田野无语,田野任他们随意跑去。
不知跑到了哪儿,眼前是一条小河,小河边长满了南瓜。
南瓜是一种奇怪的植物,在开花结瓜的季节里,它的藤蔓像条绿蛇,哧溜哧溜地往前蹿,快得都几乎能在片刻的工夫让人看出来。几株苗本来稀稀拉拉地长着的,但用不了多久,那藤蔓就爬得到处都是,将光秃秃的地遮掩得寸土难见。然后就开花,有公花与母花。公花不会让人惊喜,因为公花不结瓜,只有母花才让人惊喜,一朵母花,就意味着一只大南瓜。
但公花也是不可以轻视的,因为没有它们与母花的亲热,母花开了也是白开。在南瓜开花的那段时间,主人每天都要细心地在瓜叶下寻找母花,因为,一旦没有注意到它们,隔个一两天,那母花过了它美丽的时光,就垂头耷脑地凋零了,其情形就像一个少女错过了她的花季一样。母花需要公花的雨露。
南瓜地里,一个年轻媳妇正在将几朵公花摘下,然后撕掉花瓣,只留下中间一根粉嘟嘟的花棒。那花棒笔直的、肉乎乎的,粗细长短跟一根爆竹差不多。那是根,花根。然后,她就扒开瓜叶,寻找着那些正急急渴渴地需要着公花的母花。那母花娇羞地打开花瓣,露出又红又嫩的花蕊。这花蕊长得好生奇怪,总让那些成年人无缘无故地产生联想:它绒绒的,中间留有一孔,那雄花的花棒,正巧插入那孔中,真也是天造地设的相拥。而就在人用手将那公花的花棒在母花的神圣之孔中上下抽动了几下之后,那母花便从此有了孕气,开始慢慢于雨露里、阳光下结出了瓜。
杜元潮与采芹蹲在那儿,看那年轻媳妇用好看的手,轻轻捏着花棒———花根,往一朵一朵母花的花蕊里一下一下,心疼而又快乐地捅着。他们并不懂得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却觉得十分的有趣。
河里有个男人在船上搅水草,朝岸上的年轻媳妇问:“喂,干什么呢?”
年轻媳妇回答道:“套瓜花哩。”
那搅水草的男人坏坏地问:“会套吗?” 年轻媳妇没有觉察出那男人的坏意,说道:“不就是将公花插进母花吗?”
“对,插进去!”那男人说完就笑了起来,“插进去!插进去!……”
年轻媳妇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满脸羞涩,说了句“你坏死了”,捡起一块土疙瘩朝船上砸过去。
杜元潮和采芹听不懂两个大人之间的对话,互相望望之后,依然去看年轻的红着脸的媳妇将公花的花棒颤颤抖抖地、深深地插进看上去很柔软很水灵的母花的花蕊里。
两个孩子看了一阵,终于不想再看了,就离开了小河边,但那母花的花蕊像嘴一样圆满地裹着公花花棒的情景却伴随着他们走了很远的一段路。
狗牙雨/金丝雨7
太阳明明挂在天上,金子做的一般华贵,光芒万丈,天却下起雨来。
两个孩子没有往回跑,却朝着与镇子相反的方向跑去。他们是毛茸茸的小鸭,喜欢在雨地里奔跑,那感觉,痛快!
草垛顶上,邱子东终于见不到杜元潮与采芹了,在嘴里骂了一句:“狗日的!”———当
然,他只是骂杜元潮。他从草垛上滑溜到地上,然后沿着巷子,缩着脖子,冒着雨回家了。
杜元潮与采芹手拉着手,在雨中不停地奔跑着。
太阳晃晃悠悠在天上浮动,雨却下得有声有色。整个天空,像巨大的冰块在融化,阳光普照,那粗细均匀的雨丝,一根根,皆为金色。无一丝风,雨丝垂直而降,就像一道宽阔的大幕,辉煌地高悬在天地之间。
这是一个爱下雨的地方,下各种各样的雨。
他们奔跑着,被他们的小小躯体所碰断了的雨丝,仿佛发出金属之声,随即在他们的身后又恢复了原先的状态。天在织布,织一块能包天的布,金布。
这雨地里,除了几头吃草的牛,似乎就只有这两个孩子。
他们的衣服已完全淋湿了,紧紧地裹在身子上,头发被雨水冲刷后,贴在脑门子上。雨凉丝丝的,使他们感到非常的惬意。滑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跑。奔跑使他们感到十分的刺激。采芹的一双小红鞋已经跑掉了,此刻,杜元潮正一手一只替她拿着。
天空完全是透明的,金幕万道,但却一目万里。
芦苇、树木、花草,被雨水洗尽尘埃,色泽新鲜,并都泛着淡金色的亮光。
几只乌鸦在雨幕中穿行,翅膀的边缘也镶了金边。
他们咯咯咯地欢笑,用手在眼前不停地挥舞着,仿佛在撩开永远也撩不尽的金丝金缕。
有风从大河上吹来,一时金线乱舞,风大时,雨丝碎成纷纷流萤,又如金屑在空中四处飘扬。
他们喘着气,像两个小疯子。就是两个小疯子。
后来累了,就在一个很大的荷塘边的老槐树下停下了。
这棵老槐树枝繁叶茂,冠如巨伞,直径竟有五六丈。说来难以令人置信,这“伞”下除了很少几处有雨滴外,大部分的空间里,竟不见半星雨丝。
一塘荷叶,经雨水浸润,清香随风飘向四周。
两个孩子感到身上有点儿凉,心里有了回家的念头,但朝“伞”外一望,却是万重的雨,知道一时回不去,也就不再想着回家的事。采芹既冷,还有点儿怕,便紧紧地挨着杜元潮。
杜元潮说:“脱掉衣服,就不冷了。”说完,就将衣服从身上剥下,晾到了一根垂挂下的树枝上,果然觉得暖和了许多。
采芹却一时没有脱掉衣服,用胳膊抱住自己,微微有点儿抖索。见杜元潮真的是一副暖和的样子,这才羞羞答答地脱掉上衣。又犹疑了一会儿,将裤衩也脱下了。她将双腿紧紧夹住,并微微弯着身子,更紧地抱住了自己。
光溜溜的杜元潮才开始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没过一会儿,就很舒展地在老槐树下玩耍起来。
采芹看见杜元潮只顾玩耍,一点儿也没有在意她赤身裸体,渐渐地,便像一朵在晨露中开放的花苞,慢慢地开放了———开放之后,就再也不觉得什么了。
天地间,大树下,荷塘边,草地上,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赤条条,竟忘记了家。
而这里,却一时成了他们家———安静的家。
他们在大树下奔跑着,蹦跳着,哼唱着,或者是大声地用教书先生教给他们的腔调,背诵着那些先生教给他们而他们其实并不懂的诗文,但现在,那节奏,那旋律,却比在程家大院的那间书房里诵读时更让他们喜欢。
纯净的童声飘荡在雨幕里。
他们蹲在塘边。
凉匝匝的水中,荷叶的阴影下,有鱼儿在游动;一些金黄的螺蛳吸附在荷叶的茎上,看上去煞是可爱。杜元潮轻轻一摇动荷叶,鱼一忽闪不见了,而螺蛳也从荷叶的茎上脱落下来,一闪一闪地沉入宝石蓝的水底。
杜元潮感到小肚子有点儿胀,站起身来,挺起肚皮,刚才还很绵软的小鸡鸡突然得到了某种力量,一下子变粗,并翘了起来。他低头看着它慢慢地抬起来,再一使劲,一股细细的清澈的尿液便很有力地冲出,高高地飞向空中。这道尿在空中划了一弯优美的弧线,叮叮咚咚地落进了荷塘里,其声清脆悦耳。
采芹依然蹲在塘边。她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杜元潮的小鸡鸡以及他的尿。她觉得小鸡
鸡很奇怪,而尿在空中越过时的样子却很好看。
杜元潮在挺着肚皮将尿高高抛向空中的那一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骄傲。
也不知是雨洗亮了太阳,还是太阳照亮了雨,太阳是愈来愈金金,雨丝也是愈来愈金金。
两个孩子竟然还是想不起来回家。他们在“伞”下不住地说着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得懂的话,忘记了一切,似乎偌大一个世界,就只有他们两个。
他们是两只鸟,两只小鸟。他们是两只猫,两只小猫。
田野上也确实空无一人。
雨落在荷叶上,笃笃笃地响着;雨落在草上,沙沙沙地响着;雨落在水里,叮咚叮咚地响着;雨落在树叶上,扑答扑答地响着。
采芹玩着玩着,突然说:“我做新娘子,你做新郎倌。”
杜元潮想了想:“好,我做新郎倌,你做新娘子。”
“我做妈妈,你做爸爸。”
“好,我做爸爸,你做妈妈。”
杜元潮采了两柄特别大的荷叶,再用一根小树枝往地上戳了两个洞,将荷叶长长的茎插入洞中,然后对采芹说:“你先躺下吧。”
采芹就在荷叶下的草地上躺下了,身子伸得直直的,但一双小手却紧紧地捂在两腿间。
杜元潮也躺下了,在离采芹的身子半尺远的地方。
两朵荷叶,成了这对小人儿的华盖。
他们忽然不再说话,天真无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往上看———看到的是在微风中摆动的荷叶,那荷叶是半透明的,有一道道的筋,像枝枝蔓蔓的血管一样,在流动着绿色的血液。
采芹往杜元潮身边挪了挪身子。
杜元潮也往采芹身边挪了挪身子。
他们靠在了一起,双方的肌肤都凉丝丝的。
天底下,除了雨声,还是雨声。
“我是新娘。”
“我是新郎倌。”
“你是新郎倌。”
“你是新娘。”
“我是妈妈。”
“我是爸爸。”
“你是爸爸。”
“你是妈妈。”
他们都闭上了眼睛。
金雨潇潇,依然下个不停。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睁开眼睛,又几乎是同时侧过脸去看对方,然后笑了。采芹笑着笑着,将脑袋钻到杜元潮的腋下,杜元潮感到痒痒,就躲闪着。后来,又各自重新躺好,面朝荷叶。
杜元潮假装睡着了,学着大人,夸张地打着呼噜。
采芹慢慢坐起来。
直溜溜地躺着的杜元潮,像一条并拢了双腿的青蛙。
采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杜元潮的小鸡鸡。
杜元潮的小鸡鸡像一只没长羽毛的还在窠里嗷嗷待哺的鸟。
采芹有心想用手去抚摸它,可是不敢,怕惊动了它似的。
再仔细看时,采芹笑了,因为她发现杜元潮的小鸡鸡有点儿弯曲。
杜元潮还在呼呼大睡。
采芹躺下,也假装睡着,但两只手依然压在腿间。
杜元潮悄悄地爬起来。
直溜溜地躺着的采芹像一条形体秀气的鱼。
杜元潮用胳膊肘支撑在地上,将身子侧过来。这时,他看到了采芹白嫩嫩的胸脯上的两个小小的奶子———她的两个奶子与他的两个奶子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更红一些,更嫩一些。他歪了一下脑袋,因为,他忽然发现采芹的一只奶子的旁边,长了一粒不起眼的红痣。那红痣比绿豆还小,但很红亮,像被针扎了一下,刚沁出的一颗细小的血珠。
采芹微微睁开眼睛,叫了一声“不准看”,将压在腿间的两只手放到了胸前,但忽然地又想到了两腿间,连忙起来,跑到塘边,摘了一片小小的圆圆的荷叶,重又躺下来。她将那荷叶盖在腿间,双手依然放在了胸上。她对杜元潮说:“天黑了,睡觉了。”便闭上了眼睛。
杜元潮跟着躺下:“天黑了,睡觉了。” “谁也不许说话。”
“谁也不许说话。”
两人假装睡去,可是不一会儿工夫,这两个玩累了的孩子,却真的睡着了。
睡着时,杜元潮的小鸡鸡像一支刚刚破土而出的、怯生生的怕遭风寒的嫩竹笋。
一阵风吹来,吹跑了采芹腿间的荷叶。
还是一天的太阳雨……
狗牙雨/金丝雨8
程家大院的人正进进出出地找他们。没有人看到他们走出大院,都以为就在院子里,因此开始寻找时,没有一个着急的,等将各个房间各个角落都找遍了也未见他们的踪影时,便有点儿慌了:这一天的大雨,两个人跑到哪儿去了呢?便纷纷跑进雨地里,在巷子里呼唤着:“芹儿!———”也顺便着呼唤着杜元潮,众人都觉得此时此刻,采芹肯定会与杜元潮在一块儿。范烟户派人去了田野上,看看两个孩子会不会在杜少岩身边,但杜少岩说,他根本就没有看到两个孩子到田野上来过。忽然想到邱子东,便有人立即去了邱子东家,邱子东说:“我
知道他们在哪儿!”领了人就往镇后跑,然后爬上大草垛,往远远的地方一指:“他俩往那儿跑了。”
众人一听,有点儿害怕,因为那个方向,是条大河。这一带人家最担心的就是小孩溺水,于是在一片的呼唤声中,人们哧通哧通地往邱子东指的方向跑去。
程家大院的几个人找到杜元潮与采芹时,他俩睡得正香。因为有点儿凉,睡梦里,两个孩子忘记了是在田野上,还以为是在一张床上,竟然赤身裸体,甜甜地拥抱在了一起。
炳嫂她们几个将采芹抱回家中,给采芹换上衣服,让她继续睡觉后,都来到堂屋,那里,程瑶田夫妇早已坐在椅子上,两人脸色都冷冷的。
炳嫂一五一十地描绘着她所见到的情景,并颇为忿忿。
范烟户却说:“你说重了,不完全是这样的。”
炳嫂身子一直:“怎么说重了?就是这样子的!不信问他们几个!”
旁边几个人正要说话,程瑶田挥了挥手:“你们都去吧。”
与此同时,杜元潮正在田野尽头的一间看风车的小草棚里。他是被杜少岩背到这里的。
当天傍晚,范烟户派人将杜少岩叫了来,说:“从今天起,你们父子俩就不再住程家大院了。
老爷说,村后有两间草屋,原是冬天给牛住的,现在就归你们了。野风车旁有块地,地不算好地,但也是地,也是能长庄稼的,老爷说,你为人老实,为程家干活,从不惜力气,也送你们了,日后你们父子俩总不至于饿着肚子。这里,你的工钱也都已算好,老爷还让多算了一些。”说着将桌上的钱推到杜少岩面前。
杜少岩弯着腰:“老爷他仁慈,我一辈子记着老爷的。”
范烟户轻轻一抱拳,微微一弯腰,一句话没有再说,转身走了。
已有人将杜少岩父子的东西收拾在两只竹箩里,这时担出来,放在了门外。
杜少岩僵直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去,走出门外,挑起两只竹箩。
院门外,杜元潮正在躲雨,见杜少岩挑了两只装了他们家什的竹箩,好生奇怪。
杜少岩一言不发,走过来,拉住杜元潮的手,继续往前走。
杜元潮微微挣扎着,掉过头来望着程家大院。
走到镇头,杜元潮问:“我们去哪儿?”
杜少岩不作答,只是紧紧抓住儿子的手。
“我们为什么要离开?”
杜少岩的步伐越跨越大。
“我们为什么要离开?”
杜少岩松开了杜元潮,紧接着,抡起厚厚实实的大手,一巴掌扇在儿子的脸上。
杜元潮满眼直冒金星,差点跌倒。他望着父亲,眼中一下汪满了泪水,声音更大地问道:“我们为什么要离开?”
杜少岩放下竹箩,抡圆了胳膊,随即一记更沉重的耳光响彻于雨中的巷口。
杜元潮眼前一片昏暗,向后一个劲地跌去,直跌到又高又陡的河坎上。杜元潮在河坎上骨碌骨碌地向下急速滚动着,最后滚进了大河,激起一大团水花。他呛了几口水,一把抓住了岸边的草,挣扎了好一阵,才从水中爬到岸上。
他呜呜呜地哭着:“我……我们为……为什么要……要离开?!”
从此,这个口齿伶俐的孩子,有了口吃的毛病。
杜少岩站在岸上,看着儿子像条落水狗,水淋淋地向岸上艰难地爬着,眼睛模糊了,仿佛眼前是又稠又浓的大雾。
半轮残阳之下,丝丝金雨,开始变得越来越淡……
枫雨1
油麻地镇到处长着枫树,并且都是一些很古老的枫树。树干粗硕、枝叶茂,夏天时,能遮出好大一块阴凉地,如果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要走出这块阴凉地,似乎要花上半天的时间。深秋,枯叶随风而落,地上都是,也无人打扫,踩在上面沙沙作响,柔软如踩在云彩上。
这年的枫树展叶,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暮春进行的。雨不大,但却下个不停。那些长在
桥头、院里、屋后、塘边、大路旁的枫树,被雨一天到晚地湿润着,眼见着眼见着,那树干树枝泛出鲜活的光泽,眼见着眼见着,枝头冒出了叶芽,眼见着眼见着,那芽越长越突出,忽地,展开了,展成一片小小的、油亮亮的嫩叶。
就在这枫树向油麻地人显示一派勃勃生机的季节里,邱家却于一夜之间破败了。
邱家的木行,已经营三代以上,传至邱半村手上时,其家业已厚实得令人眼红。然而,邱家的任何一代人,都不及邱半村的心路大和富有心机,祖传的家业到了他这里,如日中天。油麻地的人以及油麻地以外的人,在谈论邱家财富时,都会有人说:“瞧人家的名字起的!
半村———油麻地一半的财富都是他邱家的。”
邱半村却并不满足,他要超过程瑶田,要远远地超过,不光有钱,而且还有良田,与程瑶田一样多的良田。有钱不如有田那么踏实。
初春,远方的一个朋友给他一个讯息:现在有一批上等的珍贵木材,正在两千里外的地方堆放着,等待着一个大买家,价钱合适,但那个木材商只坚持一个条件,要买就全都买去,他要将这笔生意做得干脆利落,不想拖泥带水。那位朋友如数说出了总价,邱半村听罢,半天,叹息一声,摇摇头:“我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罢了罢了。”那位朋友说:“数目是大了点,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批木材一出手,你邱半村就不是邱半村了。”邱半村依然摇了摇头:“不可贪心,不可贪心,我也没法贪心。”
可是,过了三天,邱半村却日夜兼程,找到了那个木材商,说要看看货。木材商将他领到了江边。望着那堆木材,他两腿发软,竟拉不开脚步。堆得像山一样高的木材,好到绝顶的木材!邱家祖祖辈辈与木材打交道,材相、材品、材质,邱半村是一眼便能看出的。这木头,是那种砍掉一棵少一棵的木头,是几十年、上百年、几百年才长那么一根的木头。
邱半村绕着木材堆转了几圈,不时地用手拍拍其中一根。他对那位木材商说:“我不还你价,不还你价。”他让那位木材商先回去,说自己要在木材堆旁呆一会儿。木材商说:“也好。”说罢,留下邱半村一人,转身走了。
邱半村爬到了高高的木材堆上,望着川流不息、滚滚东去的大江。他顺着大江,向东眺望。他知道,木材从这里下水,扎成排,然后凭借江水的力量一路东去,然后入大河、小河,两三个月后,木排就会停泊在油麻地镇前的大河上。当时还在冬春交替之际,寒风强劲,冻得邱半村瑟瑟发抖,他终于结束眺望时,躯体已麻木得几乎无法站立了。
回到油麻地,他将所有的钱聚拢在一起,又将家产的大部分抵押给城里的钱庄,终于将钱凑足,带了管家以及雇来的十八名放排工,日夜兼程,重回堆放那堆木材的江边。交钱、点货,一切安排停当之后,邱半村向十八名身强力壮的放排工躬身抱拳:“拜托诸位了,拜托了!”又将管家拉到一边,轻声叮嘱:“大江大河的,一路风餐露宿,他们是很辛苦的,手头要宽松一些。”
邱半村走陆路回到油麻地后,显得十分平静,只在心里一天一天地计算着那浩浩荡荡的木排的行程。
一天又一天……
雨淅沥淅沥地下着,院墙外的枫树很快就要展叶了。
邱半村望着雨中的枫树说:“那列木排,再过几天,就要出江入河了。”
又过两天,院中的枫树展叶了,微雨之中,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好让人喜欢。当时,邱子东正与采芹在枫树下玩耍。望着这对小儿女,邱半村的心情好得出奇。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差不多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大江上,那列木排崩排了!
暴雨十日不断,江水怒涨,浊浪滔天。木排在江上摇摆颠簸,一路张狂不驯。十八名放排工犹如驾驶一头水上怪兽,累得精疲力竭。临近河口时,两岸青山耸立,江面忽地变得狭窄,那江水即便是宽阔之处,也早已汹涌澎湃,如今水道一下收紧,便大吵大闹,撒疯耍泼,猛烈撞击山崖。万年山崖,铜墙铁壁,并不在乎江水的撞击,倒是江水弄得粉身碎骨,水面上一时白浪排天,漩流密布,险象丛生。
木排刹不住地奔突而下。十八名放排工,或握竹篙,或掌舵,叉开步站好,圆睁,随时准备伸出竹篙去抵挡山崖。木排几次一头扎向山崖,又几次被放排工们将它逼向正道。经过最狭窄的一段江面时,流速猛地加快,木排与山崖擦肩而过,放排人眼中的两岸青山一闪而过,岩石树木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木排再一次自杀一般地撞向山崖,而这一回是死定了。
放排工挥起竹篙,一齐抵着山崖,可木排铁了心要撞山崖,借着江水的怒气与暴力,无论放排工们怎么用竹篙去抵着山崖,它却一寸不肯后退。竹篙一支支弯成巨弓,随着其中一支咔吧一声断折,其他的也一根根相继断折,只是一瞬间,木排便猛烈地撞在了山崖上,也是一瞬间,本来扎得十分牢固的木排在一阵巨大的震动之后,轰然崩溃了!
捆绑在一起的木头,现在散开了,仿佛一根根都满怀自由的惬意,争先恐后,横七竖八地漂满了江面。它们在浩浩江水中沉浮、乱窜,全然不像是木头,倒都像是有生命的无名兽物,景象十分壮观,引得江岸上许多人跑来观望。
这天,邱半村撑着油布伞,走到雨地里,抬头观望着院中那棵枫树:一树嫩叶,在细雨中摇摇摆摆,像是落了一树娇小秀气的绿色蝴蝶。 就在这时,衣衫褴褛、泥迹斑斑的管家,面容憔悴地出现在了邱家大院的门口。
邱半村似乎感觉到了门口有人,微微侧过脸来,见是管家,不禁一惊。
管家跌跌撞撞地进入大院,望着邱半村,扑通跪在了雨水汪汪的地上,往邱半村干净的黑绸裤上溅了一片浑浊的水珠:“老爷……”他将额头一直抵到湿漉漉的地上,“崩排了!”
邱半村半天没有反应,随即,雨伞从手中滑落在地。当时有风,伞在院子里旋转着,往院墙外而去。
邱子东见了,觉得好玩,从屋里跑出,追雨伞去了。
“老爷……崩排了!”管家的声音已经嘶哑得接近无声。
邱半村的身体摇晃了几下,手下意识地捂在了脑门上。就在邱子东终于追上雨伞的那一刻,他听到了扑通一声,扭头一看,只见邱半村直挺挺地躺在了雨地里……
一连五天,邱半村不省人事,任家人怎么呼唤,也不肯睁开眼睛。家里人又让邱子东再次呼唤父亲。邱子东在这几天已经呼喊了数百遍了,邱半村与死人一般毫无动静,邱子东早已不耐烦了,哪里肯再次呼唤,竟挣着要朝院门外跑。母亲生气至极,扬起巴掌,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嘴巴上。他咧了咧嘴,哇地大哭起来。母亲揪着他的衣领,将他硬拖到邱半村的病榻前,命他跪下大声呼唤。邱子东心里忽生悲伤,竟然嚎哭着呼喊着父亲,其声哀切动人,令在场人无不落泪。
黄昏时,邱半村在邱子东的呼喊中竟然慢慢抬起沉重的眼皮。
不久,程瑶田一手牵着采芹来到邱家看望邱半村。
邱半村眼斜嘴歪地躺在床上,骨瘦如柴。
程瑶田站在邱半村的病榻前,身体微微弯曲,轻声说道:“没事的,没事的。”
邱半村已口齿不便,在喉咙里呜噜着:“多谢你来看我。”
那时,邱子东正木呆呆地倚在门口,瞧着债主们在往院门外搬动他家的家什。
邱半村看到了采芹,勉勉强强地伸出手,将她细嫩柔软的手抓住。他看了看邱子东,又看了看采芹,然后望着程瑶田长叹一声:“子东没福气。”说罢,闭上眼睛,眼角便滚出了浑浊的泪珠……
枫雨2
这年秋天,油麻地人有点儿惶惶不安,先是一连几天听到北方有隆隆的炮声,接下来,就看到河上有不少逃难的船只,纷纷驶过,那船上人一口外地腔调,男女老少,一个个皆惊魂未定的样子。他们说,那边在打仗,马上就要打过来了。这天深夜,油麻地人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惊醒了,但没有一个敢开门出来观望的,黑暗中,悄悄推开窗户,或将一双吃惊的眼睛贴到门缝上,将喘气声压住,向外窥望着:街上正在过兵。好长的一支队伍,从深夜一直走到天将拂晓,那有力的脚步声才渐渐远去。天亮后,人们走到街上,已不见兵影,只是从
街边捡起一只被子弹打穿过的头盔,或是一只漏水的军用水壶,或是其他几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又过了一些日子,有消息传来,军队已到了山东的界面,正在打仗,打的是一场恶仗,为了争夺一些光秃秃的山头,死了成千上万的人。
又有不少船只出现在水面上。但不是逃难的人,而是伤兵。水面上不时响起痛苦的嗷嗷声,让人心里发紧。一些船只行过之后,水面上竟有一条细细的血线,水中的鱼闻到了血腥味,纷纷浮到水面上。
渐渐地,听不到枪炮声了,水面上也安静下来。天下,显出一副太平的样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长望带着一支小小的队伍,回到了油麻地镇。与这支队伍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由五六个人组成的土改工作组。
当李长望腰间别了一支驳壳枪,身后跟了几个扛长枪的兵,气宇轩昂,从镇上大摇大摆地走过时,油麻地的人不禁往后倒退着,或贴住墙,或贴住一棵树,眼睛里满是疑惑与惊愕:这就是那个成天背着一只破鱼篓、光着脊梁、裤管卷到大腿叉到水塘水沟里捉鱼摸虾的李长望吗?这就是那个将大小不一、品种混杂的鱼虾放在一只水桶里向人兜售、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李长望吗?
五年前,李长望与另一个年轻人隔河砸砖头玩耍,不想一块砖角飞过去,正砸中对岸那个年轻人的额头,那年轻人一声不吭,当即倒下了。不知什么时候,那年轻人又被清风吹醒了,便慢慢扶着一棵大树站起来,向河对岸叫道:“李长望———!”没有李长望的回答———自以为砸死了人的李长望,从此失踪了。
李长望在镇上走着,见了父老乡亲们,威严但又很客气地向他们点头,并摇摆着手打着招呼。有时,镇上的人会偶尔听到他说:“哇,秃子长成大姑娘啦!”“三奶奶,还认识我吗?我是李长望!”“二爷,看上去您身子还很硬朗!”……
某个僻静处,有个年轻人说:“不是说李长望下芦苇荡当土匪了吗?”
这时被他的父亲听到了,连忙过来,一把将他扯到无人处:“婊子养的,别胡说八道!人家是下芦苇荡打游击,都当了游击队长了。”
有知道内情的,说:“人家在正规军都已干了好一阵了,刚从前线下来。”
李长望不停地在镇上走着,走得人心惶惶的。
头一天,没有动静;第二天,也没有动静。到了第三天,镇上的人被召集到镇中的大场院。
当李长望庄严宣布现在我们穷人翻身了时,人群显得有点儿惶惑,有点儿发蒙,有点儿不知所措,互相张望了一阵之后,显出了几分不安与兴奋。当李长望大手一挥说大家去分程瑶田的浮财时,喧闹的人群像一群闹水的鱼,忽然被一股凉风所惊,一忽闪潜入水底,只留下一片让人生疑的平静水面。
“分!全都给我分了!一点都不要剩下!他家的一口锅,一只碗,一根筷子,一把勺,统统是我们穷人的!咱一不是抢,二不是夺,是拿回!拿回自家的东西!……”几年不见,李长望已是一条大汉,也变得很会说话了。
几个反应敏捷的,如朱小楼,如朱荻洼,本是站在场院中央的,不等李长望将话说完,扭头就往外跑。其他的人忽然明白了他们几个的心思,稍微愣了愣,也都扭头往场院外跑,一时间人挤人、人撞人、人踩人,有人疼痛了,哎哟哎哟地叫唤着。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被踩着了,尖哭起来。
李长望站在台上:“你们上哪儿?你们上哪儿?回来!回来!……”
回不来了,人流滚滚,直涌向场院外。
出了场院,人们直扑程家大院。纷乱的脚步声,使整个油麻地镇都在发颤。
人群中,忽然有人停住:“为什么只往程瑶田一家跑,还有邱半村家嘛!”
跑在这人身旁的一个,倒还仗义,拉了他的手:“你他妈的大痴逼,邱半村家还有啥?连毛都没有一根了!”
这人听罢一拍脑门:“娘的,我糊涂了!”
程家大院的两扇厚重高大的门,这几天就一直紧闭着。
人们聚集在大院门口,并未一下冲进大院。面对这两扇威严的大门,刚才路上的那番气势汹汹,竟一时不见了踪影。人们犹豫着,彷徨着。光天化日之下,将一户人家的全部财富哄抢一空,这事情毕竟太重大也太离奇了。后面的人叫喊着:“娘的,怎么还不动手?!”“你有种。”有人小声嘀咕,人群自动为后面的人闪出一条道来。后面的人一副勇往直前的样子,但等走到大门口时,不禁收住脚步,甚至往后退缩了几步。
程家大院悄然无声。
天又在下雨。雨中有棵枫树,叶子变大变厚颜色变深,经雨水的清洗,闪着幽幽的光泽。也许是风吹的缘故,也许是雨打的结果,一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许多人仿佛不是冲着程家大院来的,而是摆出一副悠闲的样子来,抬起头去观望枫树———那一树的叶子,在风雨中轻轻摇摆,仿佛是一树的绿色的袖珍型扇子。
有几个人靠近了大门,在门口慢慢转悠起来。在他们后面,人群站成一堵厚实的墙。
几个孩子钻出人群,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口,趴在门缝上往里瞅,不时地说一句:“院子
里空空的。”“院子里,有只大公鸡正往一只母鸡身上爬呢。”“爬上去了,爬上去了……”
人群里有个大人问那孩子:“你老子往你娘身上爬吗?”
众人就笑。
“别笑了!你们他妈的都来干什么的?!”朱小楼吼叫着,“怕他个鸟呀,天下是老子们的了!”说罢,颤颤抖抖地走上前去,伸出又宽又厚的巴掌拍响了大门。
人们站在雨地里,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一个个都显得瘦骨伶仃的,但一个个眼睛贼亮,像用力打磨过的一般。
又是几个人上去拍击大门。咚咚声像战鼓一样鼓舞着面黄肌瘦、嘴唇发乌、扛肩缩腮的穷人们,他们吼叫着:“开门!开门!”
程瑶田坐在一张紫檀木卷书式搭脑扶手椅上,纹丝不动。他不能去开这个门,而家人又早已吓得缩成一团,没有一个敢去开门的。
咚咚的拍门声,最终变成了隆隆的撞门声了。
采芹紧缩着身体,钻在母亲的怀抱里哆嗦着,不敢向外张望。
人群后面有人发一声喊:“冲呀!———”群体响应,随即,人群排山倒海般地向大门冲来,大门哗地冲开了。
采芹一直钻在母亲的怀抱里哆嗦着。她听到了花瓶粉碎的声音、柜子翻倒在地的声音、布匹撕裂的声音、脚步跑动的声音、呼哧带喘的声音、因互相抢夺一件家什而争吵的声音……她觉得房子在被掏空,在摇晃。
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紧紧地搂抱着她。
人们不加选择地“拿回”着,因为没有时间加以选择,稍一迟疑,眼前的一把椅子或是一条凳子就会被一个眼捷手快的人夺了去,只能见到什么就赶紧上去先占有它。人们抱着、扛着、搂着、抬着、拖着、推着,将长的、短的、大的、小的、硬的、软的、能吃的、不能吃的、能用的、不能用的,一股脑儿地向院门外搬动着。
程瑶田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形同死人。
小孩、老人也都一起参与了这场油麻地历史上很少见的洗劫。他们偶尔抬起头来见到程瑶田时,会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但随即低下头去,赶紧寻找还未被人拿走的东西。
碗,要;盘子,要;象牙筷子,要;锅,要;鞋,要;袜子,要;擀面杖,要;大烟枪,要;夜壶,要……手里拿着,怀里揣着,头上顶着,嘴里衔着……真他妈的痛快———痛快淋漓啊!
家中有身强力壮的儿女们的,当然会占更大的便宜。即使在一片混乱之中,他们都会迅速作出明确分工,谁搬东西,谁看东西,一会儿工夫就派定了。势单力薄的,一边嫉妒着,一边拼命搜罗着,竭尽全力地想找回一些平衡。也有将东西搬出了大院但一转眼的工夫又被别人弄走的,于是就去寻找,找到了就要抢回,抢不回就争执,就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
一个老太太与另一个老太太为一只锅盖吵起来了: “是我拿到手后放在这儿的!”
“谁见着了?”
“人要讲理,不讲理还不如吃屎!”
“对了,不讲理的还不如去吃屎!”
大伙都很忙着,没有人理会她们的争吵。
镇西头柳篾匠家的二傻子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傻乎乎地笑着。他裤裆的那一截东西,似乎永远像一根胡萝卜般举着,顶起了他薄薄的肮脏的短裤。因短裤经了雨,使他那一截东西显得半明半暗。他摇晃着,蹦跳着,见哪儿姑娘多,就往哪儿蹭。姑娘们见了,骂着:“不要脸!”都躲着他。
二傻子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一只带铜箍的小木盆,紧紧地搂在怀里。
正在将一只锅顶在头上往外跑的柳篾匠看到了,大声吼道:“放下!放下那玩艺儿!”
二傻子非但不肯放下,反而将那小木盆搂得更紧。
柳篾匠叫道:“那是程瑶田他老婆夜里撒尿用的!”
二傻子搂着小木盆,钻出人群,朝院门外跑去。
周铜匠对柳篾匠说:“你老婆这辈子能用到这么好一只上等的尿盆吗?”一笑,赶紧往屋里走去。
院子里,朱小楼与一个叫朱连城的汉子为争夺一条油光闪闪的长凳干上了。他们各抓住长凳的一头,死不撒手,在院子里谁也不让谁地对峙着。
“是我先抓到的!”朱小楼说。
“是我先抓到的!”朱连城说。
然后,两人就赖下屁股,往各自的方向拉那条长凳。两人力气差不多大小,长凳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来来往往的人就躲避着他们,怕耽误了自己“拿回”东西,谁也顾不上来加以调解或劝阻。
朱小楼毕竟是个屠夫,性子要野蛮一些。这时,他一眼看到一个人手中正抓了一把从程瑶田家的杂物房里“拿回”的锋利斧子,扔下长凳,一把从那人手中夺过斧子,朱连城有点儿害怕,他撒手放下了长凳:“你……
你要干什么?”
朱小楼拿起斧子走向长凳,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手起斧落,拦腰砍在了那条硬木长凳上,立即溅起一片新鲜的木屑。将那些看的人,直心疼得要死。
屠夫朱小楼忽地变成了一个伐木工,一斧头一斧头地朝那张长凳砍去。 朱连城一旁站着:“砍吧,你有力气,你就砍吧。”
又是一斧头,好端端一条长凳断成了两半。
朱小楼扔下斧头,拍了拍手,朝朱连城说道:“逼上屙泡屎,谁也日不成!”
充实而富有的程家大院,转眼间,变得一派苍凉、虚空。
油麻地镇的男女老少都在兴冲冲地走动着,谁也不是空手。
整个油麻地,只有两户人家没有参加这场史无前例的、群情激荡的“拿回”,一是邱半村家,一是杜少岩、杜元潮父子。
邱半村早在两个月前就已倾家荡产,只剩下一幢空无一物的大屋。这些日子,他和家人很少在镇上露面,只是关紧了门,躲在门后,紧张不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当邱子东挣扎着要往外面跑时,邱半村就用已经半身不遂的身体死死挡在门口,用含糊不清的言词喝令邱子东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
杜少岩与杜元潮在人们如狼似虎地出入程家大院时,父子俩一直手牵着手,在不远处的一棵枫树下无声地站着。
在他们父子面前经过的人,会有一两个人提醒道:“一根桩!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地去取一两件东西!”
杜少岩、杜元潮依然站着不动。
那张黄梨木六柱式架子床被人抬走了,那条红木夹头榫长案被人抬走了……
杜元潮几次要冲上去干什么,都被杜少岩用有力的大手死死抓住了。
杜元潮站在父亲身边,心里想着的是要进程家大院。自从他和父亲离开程家大院后,他就再也没有跨进过这座大院的大门。他不是想看院子,也不是想看那些人是怎样将程家大院的东西抓到自己手上的,他想知道此时此刻采芹在哪儿、采芹怎么样了。他似乎看到了她在恐惧中哆嗦,像一只从冰水中挣扎出来的鸽子。
杜少岩似乎看出了儿子的心思,拍拍他的脑袋安慰他:“没有人会欺侮一个孩子的。”
杜元潮的眼睛里便有了亮晶晶的泪水。
油麻地的男女老少还在走动,一个个喜气洋洋。
这是油麻地的节日———不是节日的节日,盛大的节日。
但,李长望发怒了,当他带着他的队伍与工作组成员从场院赶到程家大院时,程家大院已是空空荡荡。
“是分浮财,是他妈分,不是他妈抢!”他爬上镇上那座高塔,用一只铁皮喇叭向四周叫喊着:“将所有从程家大院取出的东西,给我统统送到场院里,然后统一分配,谁胆敢不服从老子的命令,谁胆敢私自窝藏,一旦发现,绝不轻饶!”说完,从腰间掏出手枪,往空中叭叭叭打出去一梭子子弹。在塔下站着的那几个兵,也端起枪,呼应着,朝空中射出震慑人心的子弹。
人们嘟囔着,但却乖乖地将那些东西又从家中搬到镇中心的大场院里。
这些大大小小的东西,在程家大院里,各自在各自应呆的地方呆着,倒也不显有多么的多,现在一旦散乱地平铺开,差不多摆满了一场院,看上去竟然有一望无际的感觉。
分配是公平合理的,有根据的,都可以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释的。
轮到杜少岩、杜元潮了。工作组说:“你们可以先自选。”
杜元潮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张床。
杜少岩从儿子的目光里得知了他的心思:“那床不是我们这样的人睡的,还不如要一只盛水的桶,一张吃饭的小桌子。”
但杜元潮的眼睛里只有那张床。一个孩子竟然对那么多东西视而不见,视野里只有那张床,这未免有点儿可笑。但不知为什么,杜元潮就只想要那张床。
杜少岩叹息了一声,决定满足杜元潮的愿望,用手一指,向工作组说:“这孩子,想要那张床。”
工作组组长将杜少岩拉到了一边,与杜少岩嘀咕了一阵,杜少岩连连点头,转身走向杜元潮,说:“那床别人要下了,你另选一件吧。”
“谁……谁要了?”
“你就别问了,快点说,除了那张床,你想选哪一件?”
“哪一件也……也不要了!”杜元潮说罢,扭头就走。
杜少岩一把抓住杜元潮的胳膊:“儿子,还是选一件吧。”
当杜元潮向那一场院的东西望去时,发现了那张他与采芹一起读书写字的长案还在那儿,又有了笑脸:“要……要那张长……长条桌吧。”
“净选一些没有用的东西。”杜少岩一边抱怨着,一边走过去,拉起了那张被雨水洗得镜子一般明亮的长案……
枫雨3
工作组撤了,李长望的队伍也撤了,但李长望却留了下来。当上头问他“你是留下还是走”时,他毫不犹豫地说:“我留下。”他脱掉了那套破旧的军装,交出了那支驳壳枪,从部队转入地方,成为油麻地镇的最高行政长官。
程家大院成了镇委会的办公处,在为他建造的房子还未落成之前,程家大院内一侧厢房成了他临时的居所。程瑶田一家,被赶到后院,住到了杜家父子当年住的那幢房子里。自从杜家父子搬出后,那幢房子又像以往一样一直空着,当程瑶田吱呀推开木板几乎朽烂了的门时,一股潮湿的带着浓重霉味的气流扑面而来,几乎使他晕倒。一家人试探着走进屋里很长一阵时间之后,才慢慢适应屋中昏暗的光线。他们在屋里慢慢地走着,像走进了一个岩洞,只有过去常来这屋里找杜元潮玩耍的采芹显得轻车熟路,在屋里很熟悉地从这个房间走进那个房间。当采芹的母亲一次又一次地撩着不时地粘到她头发与脸上的蜘蛛网时,禁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程瑶田却说:“蛮好的一幢房子。”
没有佣人,没有长工,贴身的管家范烟户,也不再见到,听说他一手抓了一把石灰,撒向双眼,将双眼呛瞎了。
一片孤寂。
采芹已深刻地感受到了油麻地的巨变。外面的世界似乎沉浸在无比的欢愉之中,总能听到鞭炮声、锣鼓声、喧闹声。而所有这些声音都会给这个小女孩带来不安与恐惧。她整天跟随着母亲,一旦发现母亲不在自己的身边时,就会大声尖叫,如在噩梦中突然惊醒一般。她的眼睛要么睁得大大的,要么就扑在母亲怀中紧紧闭上。母亲不时地轻拍她的后背:“芹儿,别怕,芹儿,别怕……”有时,他们会听到一些消息:东王庄的大地主陆平沙被镇压了,子弹是从后脑勺射进去的,脑浆流满一地;黄家荡的一个土匪头子被士兵抓住了,用铡草的铡刀活生生地切下了脑袋……虽在夏日,但每逢听到这些消息,全家人却感觉到冥色四合、寒风瑟瑟。
程瑶田依旧穿得一尘不染,但身体已瘦弱不堪,立起时犹如一根竹竿挑起一套衣服。他常站在门口眺望天空。这年的夏天,总是有雨,雨打枫树,点点滴滴,总有一番清冷。天上很少见到太阳,阴沉沉的,叫人胸闷,叫人心虚,叫人感到无望。
房屋不再是他的房屋,田地不再是他的田地,但他觉得,事情正如这没完没了的雨水,还没有结束。
采芹总是呆在新的家中,与母亲终日厮守,不肯出门一步。有时候,她会坐在窗前,去想念田野、风车、木船与水牛,更想念杜元潮与邱子东。杜元潮、邱子东,邱子东、杜元潮,他们两个是被轮番想念的,不过想念得更多的是杜元潮。一番想念之后,往往是一番悲伤。她忽然地觉得,他们与她生分了———整个世界都与她生分了,就她独自一人了。这种感觉是两年前她与杜元潮在田野上玩耍,然后走失了,环顾四周只见田野茫茫空无一人时的感觉。如果母亲这时不在她身边,她就会自己将自己抱得紧紧的。
杜元潮敲开了邱子东家的门。
邱子东一见杜元潮,立即跑了出来。
杜元潮什么也没说,头里走了。
“去哪儿?”邱子东跟在他身后问。
杜元潮只顾往前走着。
杜元潮口吃,本来说话就少,而一旦见到邱子东,就会更加口吃,因此,他在邱子东面前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特别使他灰心的是,邱子东长了一张特别会说话的好嘴,唧唧呱呱,一路畅通,流利无比,而他呢,是个结巴,越结巴就越结巴,到了极处,竟脸红脖子粗,半天才好不容易吐出一个字来,像被人双手死死掐住了脖子一般,又好像是刚从冰窟窿中被人救起似的。若是一时无法避开邱子东,那么,他永远是低头蹲在地上,或是默默地呆在角落上。那时,他的脑袋里空空的,却又涨涨的,十分的沉重。偶尔,他会抬起头来看一眼邱子东,十有八九,他见到的邱子东,都是头微微上扬,一副傲慢、目中无人的样子。邱家崩排后,邱大少爷邱子东,蔫了许多,但在杜元潮面前,他骨子里却还是邱大少爷。
邱子东紧追几步,走到杜元潮并排的位置上:“是去看采芹吗?”
杜元潮仍不作答。
采芹家的门关着。
他们屋前屋后地转着,可就是不见采芹开门走出来。
邱子东说:“我们唱歌吧,她听见了,就会出来的。”说罢,咽了咽唾沫,唱了起来:
大秃得病二秃慌,三秃在家熬药汤。
四秃去取药,五秃去报丧。
六秃去打墓,七秃抬,八秃埋,九秃从南哭上来。
我问九秃哭甚的,“俺家死个秃乖乖!”
邱子东唱了一曲又一曲,直唱得两眼发直、喉咙沙哑成破锣,采芹依然没有走出来。他不再唱了,瘫坐在草垛下。
杜元潮一直就坐在草垛下,不吭一声。
“我们走吧。”邱子东说。
杜元潮坐着不动。
“我们走吧。”邱子东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杜元潮突然从地上蹦起,冲着采芹家的门,大声吼唱起来。他唱的不是孩子们唱的歌,却是从范烟户那儿学得的大人们唱的歌,腔调也是大人们的腔调,但又含了一股纯净的童音: 渔家事,春最好, 桃红柳绿傍小桥, 花落水中流, 山外鸣啼鸟, 敲竹楫,品竹箫, 饭一碗,水一瓢, 唱却水底鱼, 便是渔家乐……
他绕着采芹家的屋子,边走边唱。杜元潮在唱歌时非但不结巴,而且是万分的流畅,犹如一溪清水,毫无阻碍地向前淙淙流淌。他竭尽全力地唱着,有腔有调,有板有眼,简直动听极了。不知被什么感动或是打动,他竟唱着唱着,眼中有了泪花。
他就这么不屈不挠地唱着。 邱子东也参加了进来,开始了二人合唱。
天在下雨,他们绕着采芹家的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四只脚踩出一条布满泥花的小道。
天近黄昏,采芹家的后窗慢慢打开了。
杜元潮与邱子东停住了脚步,一起扭过头来。
窗口,出现了采芹。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大大的,目不转睛地望着两个湿漉漉的男孩,眼中满是令人怜爱的光芒。
一个窗里,两个窗外,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就这么无声地对望着……
枫雨4
穷人们纷纷准备好了棍子。
这种棍子被赋予了一个朴素的、直截了当的名称:翻身棍子。
这是一种廉价的,但却简洁而实用的武器与刑具。抓握一根棍子,然后肆意敲打与狠揍,这是人的原始欲望,也是原始本能。操持一根棍子,是不用任何操练的,无师自通。在一
段时间内,这里到处可以见到一脸喜气洋洋但依然还一脸菜色的人们手拿棍子,在到处走动着。见了不顺眼的东西,比如寺庙里的菩萨,比如祠堂中的香炉,比如村头供奉土地爷的小庙,想敲就敲,想粉碎就粉碎。见不顺眼的人,比如地痞流氓,比如地主富农,想打就打,要揍就揍。娘的,不打你们打谁,不揍你们揍谁?总不能在手中白白地抓一根棍子!村巷里,桥头上,经常可以看到一个情景:几个十几个抓着棍子的人,忽地围住了一个“罪大恶极”的“吸血鬼”,然后举着棍子将那 “吸血鬼”团团围住,绕着圈儿,过一会儿,其中一个说:“狗日的,看你还敢欺负咱们穷人!”一棍子打了下去,随即,其他的棍子便纷纷跟上,那“吸血鬼”哭爹叫娘,抱头鼠窜。最后,或是被打落到河里,或是被打瘫在巷子里。如果是开一次大会,棍子林立,仿佛转眼间长出一片森林。人流动起来,这片森林也便会跟着流动起来。流动的森林,给这死气沉沉的、郁闷而无趣的乡村增加了无限的活力与生机。
邱半村每逢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和棍子相碰发出的乒乓声,就像打摆子一样,抖得不成形状。
邱子东的母亲说:“你抖什么抖,咱们家是贫农!”
“是,是,谁说不是呢?咱家是贫农,咱家是贫农……”但邱半村却依然在抖,眼更斜,嘴更歪,说话更含糊不清,仿佛嘴里叼着一只死老鼠。
这天,程瑶田开门出来解溲,看见了这些棍子,赶紧又退了回去,将门关上了。
采芹的母亲问:“外面怎么啦?”
程瑶田说:“没有什么。”
“那你怎么又退回来啦?”
程瑶田说:“外面净是棍子。”
采芹的母亲不禁将采芹搂得紧紧的。
程瑶田宽慰她们说:“你们不用害怕,这些棍子是不会上女人身的。”然后,他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上。
那些到处流动的棍子,最终并没有打到程瑶田身上。李长望说:“程瑶田虽然是个大地主,但却很瘦,经不住几棍子。万一一棍子将他打没了魂,就没有什么大意思了。”商量来,商量去,就决定用另外一种形式:坐飞机。
程瑶田被几个抓着棍子的年轻农民抓到了祠堂里。在被抓时,程瑶田显得很平静,临出门时,对采芹的母亲说:“这孩子已有许多天不读书写字了。”转而对采芹说:“笔要握直,纸要放正。”
程瑶田双手反绑后,留下的绳子还长长的,这长长的绳子从横梁的这边扔上去,又从横梁的那边垂挂下来。
周家小五子说:“疼痛总会有一些的。”
秦家小八子说:“你忍着点。”
小五子说:“谁让你霸占了那么多土地的呢!”
程瑶田说:“不是都分了吗?”
小八子说:“那也不行!”
小五子摇了摇垂挂着的绳子,问小八子:“谁来扯?”
小八子说:“你能吃一锅饭,你力气大,你来扯。”
小五子说:“你能把石磙子竖起来,你力气大,还是你来扯。”
小八子问程瑶田:“你说谁来扯?”
程瑶田苦笑了一下。
最后,小五子和小八子商量决定两人一起来扯。他们双手抓住绳子,屁股往下一埋,就见程瑶田嘴角抽搐了一下,便升到了空中。说是坐飞机,其实并不很贴切,此时,程瑶田更像是一只双翅相并在空中作翱翔状的大鸟。
小五子与小八子看了看程瑶田被升起的高度,稍作调整后,就将绳子死死地拴在了梁柱上。之后,他们对程瑶田说:“我们出去一会儿。”说罢,就走出了祠堂。
程瑶田被悬置在空中,只要身体一动,就会慢慢旋转起来———先是往一个方向旋转,等绳子拧足了劲,就又会往相反的方向旋转。这种来回的旋转,可以进行很长时间,直到绳子的劲被完全释放。程瑶田觉得两只胳膊从根儿上扭断了,疼痛难熬,额头上虚汗滚滚。他没有喊叫,他是程瑶田。他咬着嘴唇,嘴唇被咬破了,紫黑色的血从嘴角流下,流至下颏。
那血珠在下颏下越聚越大,越聚越饱满,到了瓜熟蒂落的程度,那血珠就在昏暗的光线中,直落到大青砖铺就的地面上。于是,下一粒血珠又开始慢慢地聚集力量,准备着又一次的坠落。
外面似乎在下雨。程瑶田看不见雨样,但能听到雨声———雨本没有声音,是因为它落在水里,落在草上、树上、屋上,才能有声音,一种只有雨与其他万物相碰才能发出的声音。
程瑶田从未如此仔细地听过雨声。他发现雨声原来是如此的动听,如此的丰富,又如此的迷人。一样的雨,落在草上与落在树上,声不一样;一样的雨,落在河里与落在塘里,音是两种。他努力地去辨别着,揣摩着,品味着。两只胳膊的疼痛便渐渐变得麻木。
“小五子、小八子出去已有了一阵了,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他们将我忘了?这两个年轻人!”
“小五子好赌,小八子好女人。莫非小五子出去后看到一桌赌局,挪不开脚步,在那里呆下了?莫非小八子又去某个小媳妇家或某个寡妇家了?下雨天,是个睡女人的好时机。”
祠堂里空空的。
程瑶田在听雨的时候看到几只老鼠从墙洞里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它们觉得此刻的祠堂
已无任何其他生命的迹象,于是开始自由地、欢天喜地地奔跑起来。鼠洞中的鼠群听到了同伙的动静,就从许多个鼠洞里奔跑出来。对于老鼠们而言,这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可在这里集会,可在这里狂欢。
吱吱声,细细的,小小的,但却响成一片。
程瑶田看到,有几只老鼠顺着柱子往上爬着。它们爬一爬,停一停,翘动着胡须,用棕色的小眼睛打量着正在“飞翔”的程瑶田。它们爬上去了,爬到了横梁上 ———这一点,是程瑶田感觉到的。程瑶田还感觉到那几只爬上横梁的老鼠似乎正在咬噬绳索。这些老鼠大概是饿极了,饿极了的老鼠是连木头都啃的。程瑶田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老鼠说不定能咬断绳索,担忧的是老鼠万一咬断了绳索,他就会重重地摔到地面上。
咬噬绳索的声音是如此的清晰。
这时,程瑶田看见了一只硕大的老鼠。当它一出现时,所有的老鼠便哗哗如秋风吹起的树叶,逃进了各处的鼠洞里。
硕鼠跑动了几步,在屋子中央停住了,一副王者风范。
过了一会儿,一只体态娇小的老鼠从洞中柔软地、甚至是娇滴滴地走了出来,一直走到那只硕鼠的身边。
硕鼠蹲在地上,纹丝不动。
那只娇小的老鼠歪过小小的脑袋,轻轻舔着硕鼠的脸。
看得出,硕鼠很惬意。
娇小的老鼠舔了一阵之后,那硕鼠体内的某种欲望被激活了。它掉过头来,贪婪地望着娇小的老鼠。
到了此时,程瑶田已能够大致上判断出:那只硕鼠是只公鼠,而那只娇小的老鼠是只母鼠。
母鼠好像有点儿被公鼠的目光吓坏了,往旁边闪了闪,并缩成一团,作出一副随时逃走的姿态。
公鼠闭上了眼睛。这一动作使母鼠丧失了警惕,而就在母鼠再一次向公鼠靠拢时,公鼠突然发动进攻,一头向母鼠扑去。
母鼠扭头就跑。
公鼠紧追其后,几次扑到母鼠的身上,却几次都未能让母鼠就范。
程瑶田目睹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追逐。事情虽然是发生在两只老鼠之间,却也惊心动魄。
最终,公鼠蹿上母鼠的脊背,一口咬住母鼠颈上的皮,以它沉重的身体将母鼠压趴在地上。
母鼠企图挣扎,但这种挣扎似乎是为了激起公鼠更强烈的欲望。之后,母鼠温顺地矮下前爪,使臀部高高地翘起,并竖起本来遮盖着羞处的尾巴,将它清晰地暴露给正蠢蠢寻觅的公鼠。随即,母鼠的身体痉挛了一下,便发出了吱吱的声音。这声音是痛苦的,但却又是痛快的。
程瑶田看到,所有的鼠洞口,都露出一两张鼠脸。它们在窥视着祠堂中央那对老鼠忘了天地,忘了日月,忘了一切的交欢。但它们并未走出鼠洞,它们像是观众———在一个个包厢中观看演出的观众。
程瑶田与老鼠们一起观看了这次演出。
这是程瑶田出生以来第一回看到老鼠的交欢。
当公鼠未免有点儿残忍地咬紧了母鼠的颈子,母鼠昂着脑袋、两眼暴凸着吱哇乱叫时,程瑶田闭上双眼,昏厥了过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程瑶田醒来了。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了小五子、小八子,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刘家大扣子,一个是高家的二大头。四人正在地上刚铺上的一张芦苇席子上耍纸牌,都赤着上身,脊梁上流着油汗。他们似乎忘了梁上还悬挂着一个程瑶田,很投入,很认真地耍那纸牌,有时候还会发生争执。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自言自语,言语粗俗,不堪入耳。
尖利的疼痛不时地袭击着已经变得很虚弱的程瑶田。他希望四个年轻人能够注意到他,将他放到地上。但,他又不想开口,更不想用呻吟声来唤起他们的怜悯。
疼痛到极致时,便是麻木。
这时,他觉得自己真是一只正在云彩中飞行的鸟。他想飞翔,他渴望着飞翔,飞入云端,飞入天堂。
后来,他再一次地昏厥了过去。
他似乎是被谁碰了碰醒来的———醒来时,已近黄昏。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见了一个男孩,站在一张凳子上,双手托着一只粗瓷大碗,碗中装满了清凉的水。
他终于看清了孩子的面孔:杜元潮。
四个年轻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祠堂。
杜元潮踮起脚尖,将碗送到了程瑶田的嘴边。
焦渴的程瑶田将干裂的嘴巴凑过来,他立即闻到了水的气息。他将脑袋用力下钩,将嘴伸入水中,大口大口地喝着,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随着碗中水位的降低,杜元潮高高托着碗,双脚越踮越高。
程瑶田头也没抬地一口气将碗中的水喝尽了。他的脑袋从大碗中抬起时,短短的、稀稀拉拉的灰白色的胡须上,挂满了水珠。
杜元潮从凳子上跳到地上。
程瑶田说:“回去吧。”
杜元潮站着没动。
“回去吧。”
杜元潮拿着空碗转身往祠堂门口走去。 “你停一下。”
杜元潮转过身来,望着脸色已经好了一些的程瑶田。
“孩子,去看看采芹吧。”
杜元潮点点头,转过身去,继续往门外走。
程瑶田补充了一句:“看看采芹她写字了没有。”
杜元潮大步走出了祠堂……
雨在下着。杜元潮走过一棵一棵枫树———枫树下,雨要小一些,或者干脆没有雨。
他直接去了采芹家。
门敞着。反正程瑶田已被抓走了,程家的人反而不那么恐惧了。一家人有的只是担忧与一番掩饰痛苦的平静。
杜元潮出现在门口时,采芹竟然真的在写字。
家中没有一张桌子,采芹将一张椅子当桌子,双膝跪在地上,字写得十分的认真。
像从前一样,杜元潮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惊动她。
采芹感觉到了门口有人,掉过头来看到了杜元潮,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笔。由于时间跪久了,双腿发麻,她在站起时,摇晃了几下,差点跌倒在地上。
在很短的时间内,采芹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大姑娘。她看了一眼杜元潮,然后害羞地低下了头。
杜元潮也低着头。
采芹的母亲走过来,招呼杜元潮:“进屋里来吧,外面还下着雨呢。”
杜元潮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晚上,正在油灯下写字的采芹,忽然听到了门被轻轻撞击的声音,直起身子,仔细听着,然后对母亲说:“你听!”
采芹的母亲也听到了这种声音,正向门口走过来。
门被撞击后,一下一下地颤动着。
“谁?”采芹的母亲问。
没有回答,门还在被轻轻撞击。
采芹的母亲拉开门闩,将门打开。
借着从屋里射出的不明亮的灯光,采芹与母亲一同看到的,是一条长桌。并且,她们很快认了出来,是她们家的那张红木夹头榫长案!
长案像自己长了腿一样,在缓缓往屋里移动。
采芹与母亲同时蹲了下来,她们在桌面的阴影里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她们认识这对眼睛:杜元潮!
杜元潮用他的脑袋与双掌撑起这条长案,走过一条又一条巷子,来到采芹家。此时此刻,他已汗流满面。
采芹与母亲连忙用手托住了长案。
长案的四条腿在屋里慢慢落在地上。
杜元潮从长案下钻了出来,抹了一把汗,掉头走出门去。
采芹追了出去。
杜元潮往前走着,然后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雨大了起来,采芹哭了,眼泪流下时,与雨水相融,便再也分不出泪水与雨水了。
枫雨5
这一年,雨水充沛。说是充沛,但又不是那种猛虎下山、暴兽出林的下法,而是温和地、均匀地、丝丝拉拉地下着。说是有雨,人们照样不在乎地在路上行走,在田里干活。说是没雨,在外面走上半天,也会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一般。从枫树展叶始,这样的雨,就在下,刚要停息,西边天空,那淡墨样的云,又会柔和地垂挂下来,还未等地干,雨又下起来了。就这样地,一直下到枫树叶开始变红。 这一年,油麻地五谷丰登,人丁兴旺。
庄稼成熟时,满眼的金,满眼的银。
家家有土地,人人有劲头。油麻地从未有过如此的快乐,如此的兴奋。人们被一张金光闪闪的无形的巨网联结了起来,一切都被重新安排、重新组织了,连歌声都是如此。以往的油麻地的歌声,是零散的,色情的,颓废的,甚至是无耻的。然而,现在的歌声被汇集到了一起。场院上,经常是全村的人集合在一起,在统一指挥下用各种各样的嗓门,尽量咧大嘴巴,尽量面孔朝上,尽量往高里扯,合唱声震天动地,并且都是一些简洁而直率的新歌,能唱得世界大放光明,能唱得山青水绿、百鸟朝阳,能唱得眼中泪花盛开犹如璀璨的钻石。
天也大,地也大,无一样不大。
柳家二傻子跟着兴奋,那根似乎变得更为粗壮的“桅杆”常是撑得风帆饱满,不知害臊地在人群中乱顶乱挤。见了姑娘小媳妇,竟然不要脸地双手端“枪”,嘴角流涎,色迷迷地笑着,叫着。
就这样子,到了枫树叶一片一片皆红透了时,一切慢慢地稳定了下来。
油麻地办起了油麻地历史上的第一所小学。李长望说:“油麻地的孩子必须一个个都是读书识字的人。谁敢将娃憋在家里放牛放鸭不让上学,我敢用皮带抽他!”
学校盖在离镇子有一段距离的风水宝地之上。
油麻地与程瑶田似乎不共戴天,但油麻地对采芹却是宽容而怜悯的。在上学问题上,采芹与所有穷人的孩子一样,享有同等的权利。从前,采芹与油麻地的孩子们接触不算很多。
当油麻地的孩子头顶一片蓝天,在村巷与野外到处奔跑玩耍时,采芹的活动范围一般不超出程家大院,只是在杜元潮住进大院之后,她才常常跟着杜元潮跑出大院。采芹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像是被晶莹的白雪洗出来似的,她无法站到那群整天泥猴一般的孩子们中间。她一旦出现,孩子们就会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而一旦她走过来时,他们就会很识相地闪出一条道来。每逢这时,采芹眼中有的只是惶惑与寂寞,并不快乐。当程家大院出现杜元潮时,那日子才一天一天地变得生动与有意思起来。现在,她要与油麻地的孩子们整天混在一起了,这是她所渴望的。然而,她很快感觉到,油麻地的孩子们并不接纳她。他们似乎得到了一个无声的指令,在联合起来疏远她。她成了一朵云———惟一的一朵白云,在空无一物的天上,空悠悠地飘着。她成了一只鸽子———惟一的一只白鸽,四周是莽莽苍苍的林木,倒也有许多飞翔的鸟类,但都不与她同类,她只能独自飞行,听双翅在空气中划过时发出的寂寥之声。
只有两个孩子会不时地与她同行,一是杜元潮,一是邱子东。
疏远并没有能够满足油麻地的孩子们的欲望。他们对采芹有一般莫名的恼怒,甚至是仇恨。原先,他们够不着她,而现在,她忽地失去了飞翔能力,一下跌落在了他们中间。她还是那么的干净,那么的洁白无瑕,那么的与众不同,这很让他们生气,气得牙根子痒痒的。
这天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采芹正独自一人往家走着,一群早走在前面的孩子将她拦住,为首的是李铁匠的儿子李天猴。原先没学校,即使有学校,也念不起,李天猴上学念一年级时,已十五六岁了。比他小的男孩在河里看见过光屁股游泳的李天猴,然后爬上岸,很神秘地说:“李天猴那儿已长毛了。”李天猴听到了,爬上岸,自己低头仔细看了一阵,然后很骄傲地说:“真的哎!”那时候,像李天猴这么大的才上学的有的是。他们高高大大地走在一群比他们矮一头两头的孩子中间,样子显得十分滑稽。这些显得笨拙的大孩子,是没有几个肯将心思用在学习上的。
李天猴直挺挺地躺在路上。
高高矮矮的男孩女孩们则远远近近地站着。
采芹走过来了。
李天猴死人一般,动也不动。
采芹放慢了脚步,下意识地前前后后地眺望着。
杜元潮与邱子东还没有走过来。
采芹几乎是以挪动的方式行进着,在离李天猴一米远处,她停住了。
一个小女孩轻声说了一句:“小地主!”
许多女孩跟着轻声说:“小地主!”
采芹低下了头。
李天猴突然翻身,从仰卧改为趴在路上。他抬起头翻起眼皮,朝采芹看着。
采芹有点儿害怕,往后退着。
李天猴并没有站起,却像一只四爪着地的动物,脊背一拱一拱地朝采芹迅捷地爬去。
采芹跌倒了。
李天猴往前一扑,双手按住了采芹的双腿。
采芹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双腿被李天猴死死抱住,哪里动弹得了。她转而向一旁以各种姿势站立着的女孩们求救似的望着。然而,那些女孩,要么扭过头去,要么撇撇嘴,要么一副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
所有的男孩,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似乎都很兴奋。
当采芹于无奈中停止挣扎时,李天猴以出人意料的速度,三下两下脱掉了采芹的鞋袜,然后一手一只,将采芹一双秀气、光滑而柔软的脚紧紧握在自己粗糙的手中。
采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挣扎,然而依然无效。 这是猫对老鼠的游戏。
等采芹渐渐归于平静,李天猴向前爬了爬,然后将采芹的一只脚拉向他的嘴边。
一个女孩问:“她的脚臭吗?”
李天猴嗅了嗅鼻子说:“地主家的女儿,浑身都是香香的,脚也是香香的!”
采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缝间,沁出了泪珠。她的两片薄薄的嘴唇,像水波一样颤动不已。
李天猴扭头看了一眼在旁边围观的男孩女孩,吐出一条又厚又长的湿乎乎的舌头,然后像一条馋涎欲滴的狗舔着采芹的脚掌。当采芹哭着,竭尽全身力气,企图再一次想挣脱掉时,李天猴竟然用他的扁而阔的嘴一口咬住了采芹的一排脚指头。
采芹挣扎着,尖利地哭叫着。
几个女孩冲着李天猴说了一声“真恶心”,扭头走了。
采芹的挣扎与哭喊并未使李天猴停顿下来,相反,他又向前一扑,将采芹的整个身体都压在了他笨重的身体之下。
感到窒息的采芹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汗臭,她想呕吐,喉咙连连抽搐着,面色惨白。
女孩们叫着:“李天猴,不要脸!”纷纷跑掉了,其中一个冲上前去,往李天猴的头发里吐了一口唾沫,又用脚狠劲地踢了一下他屁股,骂道:“狗!”说罢,也扭头跑掉了。
小男孩们都怔住了,桩一般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只有那几个大男孩却满脸燥热,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
李天猴舒展开双臂,两只手掌五指分开紧紧地伏在地面上。
采芹又挣扎了几下,但完全是徒劳的。她听到了李天猴急促的喘息声,那声音完全是炎热的夏天里一只无法找到阴凉之处的狗所发出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快要被压扁了,除了两条腿还可勉强地蹬动,身体的其余部分都无法动弹。
她眼泪哗哗地流着,在心中呼唤着两个人的名字:杜元潮、邱子东。
李天猴看着采芹的脸,很奇怪,离得近了,采芹的脸看上去反而小了许多。他看着她的泪珠从两片睫毛间亮闪闪地渗了出来,很欣赏,像在早晨于花丛里捉蜻蜓,偶尔一瞥,看见了花瓣上有几颗晶莹的露珠。
一朵很嫩的花。
一个看上去比李天猴个头还要高还要健壮的黑皮肤男孩鼓舞着李天猴:“撸下她的裤子,操她!”
“操她!”另一个男孩说。
李天猴只是更加用力地压迫着采芹。
黑皮肤男孩说:“喂,你难道还不会操吗?”
李天猴回过头来,满脸红通通地冲那黑皮肤的男孩骂了一句:“滚你妈的蛋!”
这时,一个小男孩大声叫了起来:“杜元潮、邱子东来了!”
杜元潮、邱子东俩人各拿了一根棍子,正向这边跑来。
李天猴又狠狠地将采芹压了压,爬起来,抖了抖身子,面对着往他这儿呼哧呼哧跑来的杜元潮与邱子东。
小男孩们呼啦一下跑开了,剩下的便是几个个头高大的、满脸蛮相的。
杜元潮在前,邱子东在后,咬牙切齿地举起棍子,并在嘴中发出呀呀怒吼。
杜元潮的棍子首先劈向了李天猴。
李天猴往旁边一闪,躲开了杜元潮的棍子。
空劈了的棍子砸在了地上,咔吧断成两截。
李天猴用眼睛望着杜元潮,来回晃动身子,脚在一点一点地挪向地上的半截棍子,当杜元潮手握半截棍子要向他的脑袋劈来时,他用脚尖轻轻一挑,将地上的半截棍子挑向空中,随即用手抓住,继而用劲一挥,手中的半截棍子在空中与杜元潮手中的半截棍子碰在了一起。
杜元潮觉得手被震裂了,一阵麻木,半截棍子从手中滑落在地上。
杜元潮看了一眼手,虎口真的被震裂,流出一缕血来。
李天猴举着半截棍子,逼向杜元潮。
邱子东举着棍子扑了上来,可是被抱着胳膊装着在一旁闲看的黑皮肤男孩用脚一绊,摔到了路边的水沟里,爬上来时,头发上、脸上到处都是青苔,像个绿毛鬼。
男孩们笑了起来。
黑皮肤男孩对正在用手抹去青苔的邱子东说:“你已经不再是邱家大少爷了!你只是!”
采芹已坐了起来,低头啼哭着。
杜元潮对邱子东说:“你……你带……带她快……快走……”他面对着李天猴的棍子,弓着身子摇晃着,跳动着。
邱子东拉起采芹,转向另一条道跑进了一处树林。
杜元潮与李天猴他们对峙,拼杀着,从田埂上打到地里,从地里打到泥塘中,从泥塘中打到小河里,又从小河里打到岸上。最后,到处流血、有气无力的杜元潮被几个男孩一起抱住,像扔一捆稻草一般,被扔到了小河里。
杜元潮几乎无力浮到水面上来了,在呛了几口水之后,才挣扎着浮出水面。他半沉半浮,十分缓慢地游到岸边,然后,双手各抓住一把芦苇。这是一条通往大河的小河,水流颇有点儿急,他得拼命用力,才不至于让水流冲走。
李天猴他们蹲在河岸上,低头望着杜元潮。
李天猴往杜元潮脸上吐了一口带血丝的唾沫:“你他妈的,也不想想自己是从哪儿来的!”
一个男孩说:“这个杂种是从水上漂到我们油麻地的!” 李天猴看见芦苇叶上停着一只豆娘,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然后屏住呼吸,慢慢地伸出手去,一下捏住了豆娘的尾巴。他对这只美丽的豆娘观赏了一会儿,用手指甲掐掉它一小截尾巴,又顺手从地上拔了一根狗尾巴草,插到尚存的半截尾巴中,然后将手松开,轻轻往上一托,豆娘便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十分吃力地飞向空中。
李天猴低头,望着不时地被流水没掉脖子与下巴的杜元潮说:“你小子傻不傻?程采芹是程瑶田为邱子东那小子准备下的,你杜元潮连她的边儿也摸不着。”
杜元潮正仰头看着岸上的一棵高大的枫树。那时的枫树,叶叶火红。油麻地的枫树,到了深秋,叶子红得灼人。一棵一棵的,看上去像一把把巨大的火炬。
他的身子发虚,脑子有点儿发沉。他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李天猴的话。他没有睁开眼睛,但却在心里微笑着与李天猴说:“你知道啥?你啥也不知道!”朦朦胧胧之间,他看到了那口荷叶田田的大荷塘,看到了那棵老槐树,看到了赤裸的采芹,看到了她的腿间:微微隆起的中间,是一条细细的缝隙。他依稀记得,她打开双腿时,他看到了一番景象,这番景象使他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清水之中一只盛开着的河蚌的壳内。他甚至在李天猴又一次重复着那句使他刻骨铭心的脏话时,感觉到了自己的手正放在采芹的那个使他觉得有趣又使他感到害臊的地方。时间虽然过去了好几年,但,这一切记忆竟在他昏昏沉沉之际,如此清晰地回来了。就此一回,就此一番重新的强调,使他在从少年走向青年、走向中年与走向老年之后,会时常泛起夏日荷塘边的那番记忆、那番纯洁而柔和的感觉。
“这小子好像睡着了。”黑皮肤的男孩说。
李天猴折断一根芦苇,捅了捅杜元潮。
杜元潮醒来了。
李天猴问:“喂,你想什么呢?”
杜元潮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望着李天猴的脸,突然憋足了劲,将一口水喷到了李天猴的脸上。
李天猴没有太生气,用手抹去脸上的水,说:“不要再去想那个小地主了!你算什么东西?你是个连话都说不好的人!”
黑皮肤男孩一笑:“你是个结巴!”他学着杜元潮说话的样子,“你……
你……”
李天猴说:“是这样子的……”他从裤裆里掏出了小老爷,用手轻轻一抬,一股尿便奔涌而出,倾泻在杜元潮的脸上。但他很快用手将小老爷的脖子掐住,尿便断了,随即松开手,尿再度奔涌,刚有势头,便用手再度将小老爷的脖子掐住,尿又断了。他就这样一掐一松地反复着,尿便断断续续、吞吞吐吐的。他朝那几个男孩笑着:“这像不像他说话?”
都说:“像。”
李天猴抖着小老爷:“他说话就是这样的。”
不一会儿,李天猴他们扔下杜元潮都走掉了,因为,天又下起雨来了。
杜元潮没有立即爬上岸,他一时还没有力气爬上岸。
风起时,枫叶拂拂扬扬地飘落下来,飘到他脸上,飘到水面上,像一群死亡了的蝴蝶。
红蝴蝶,血染一般的红蝴蝶。
不再是夏天的茂密,雨可以直接穿透下来,落在地上,落在水中。
晚风渐大,枫树摇晃得更厉害,叶子纷纷落下时,水面上一片红艳艳的……
鬼雨/梨花雨1
就是这个双眼蒙望着枫树叶与肥硕的雨点一起落入水中、差点儿被水卷走的少年,十年后的夏末,却作为师范学校的学生毕业了。
与他一起毕业的还有邱子东。
采芹终于没有机会能与他们一起将书一路念下去,初中毕业后,因为母亲的病故,家中
需要人手与缺少读书费用,永远告别了读书。记得当年秋天,采芹将进城读书的杜元潮与邱子东送到轮船码头时,在习习秋风中,三人都哭了。
随着轮船拉响汽笛,一段岁月宣告结束。
杜元潮与邱子东师范学校毕业后,一心想回油麻地小学教书,但却被李长望拒绝了。
李长望与油麻地的老百姓不一样,当他们都用仰视的目光去瞧这两个看上去已经变得斯文的年轻人时,他却连拿眼瞧一瞧都不屑。当看到他们崇敬而羡慕的目光时,他耸耸肩将披在肩上的衣服向上提了提,眼睛一眯:“师范生算什么东西!”
杜元潮、邱子东与李长望相遇时,都是杜元潮、邱子东毕恭毕敬地叫他“李书记”,而李长望只是在鼻子里“嗯”一声,匆匆地就走过去了。
当杜元潮、邱子东一起来镇委会找他,向他提出毕业后直接分到油麻地小学教书时,李长望像是没有看到他二人一般,只顾对通讯员朱荻洼布置着:“你去通知下面所有的生产队队长,过两天,上头有人下来检查早稻田锄草情况,让他们在田埂上给我好好盯着。如果上面来人检查,一旦指出哪块田草锄得不干净,别怪我发脾气!”
朱荻洼一瘸一拐地走了。
李长望冲着朱荻洼的背影说:“瘸子,你听着,别走到哪儿赌到哪儿!耽误了事,这碗饭你就别吃了!”
朱荻洼掉过头来:“书记,我保证不赌,赌呢,我就是猪!”说罢,脚一点一点地向前走去,走得似乎比正常人还快。
李长望对正在敲算盘的会计周秃子说:“他不赌?他不赌狗就不吃屎了!”说罢,就一边和周秃子说账上的事去了。
这边,杜元潮与邱子东就在门口尴尬而又很有耐心地等着。
过了很久,就听见李长望说了句“那笔款你给我先别入账”,然后就见他朝门口走过来。杜元潮与邱子东以为是朝他们走来的,迎上前一步,又叫了一声:“李书记。”
李长望“嗯”了一声,却大踏步朝门外走去了,衣服被风吹起,像对威风的大翅膀。
杜元潮与邱子东赶忙跟了出来。
李长望走了一阵,脚步却慢慢停住了——— 对面,正走过一个年轻的小媳妇。那小媳妇上身穿一件掐腰的红布褂子,下身穿一件短短的将臀部包得紧紧的黑布裤子,挎了一只柳篮儿,带了几分羞涩,很让人心动地向这边走着。
李长望像被一股熏风吹着了似的,背直了直,默不作声站住了。
小媳妇走过来了,低着头,叫了一声:“李书记。”
李长望笑笑。
小媳妇从李长望的身边走过去了,留了一股雪花膏的香味。
李长望嗅了嗅,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媳妇,声音大大的,毫不掩饰地说道:“李三家刚过门的二媳妇,两个奶子翘翘的。”
正走过的秦家小八子,冲小媳妇大声叫道:“过来,让书记摸摸!”
其他几个走路的,听了这话就笑。
李长望也笑。李长望笑时,杜元潮与邱子东都感觉到了,他是一边看着他们一边笑的,仿佛在很开心地跟他们交流。于是,杜元潮和邱子东掉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小媳妇,掉过头来,朝李长望笑起来,他们觉得他们应当笑,与李长望一起笑。
小媳妇有点儿慌乱,匆匆地走了。
李长望不笑了,双手叉在腰间,面孔朝天空微微上扬,那眼神仿佛是一个人在仰脸看一株梨树上两只静静垂挂着的成熟了的梨子,在默默地说着:“不去摘它们,且留着,什么时候想摘了,就摘了。”
杜元潮与邱子东一直笑嘻嘻的。
李长望终于继续走他的路,大踏步地走,足声扑通扑通。李长望走路从来这样,一番雄风。
杜元潮与邱子东有点儿跟不上,带小跑地随其股后。
走到桥头,李长望终于站住了,对正驾着船在河里撒网打鱼的周家小五子说:“小五子,你不下地给我干活,又打鱼了!”
小五子赶紧说:“不打了,不打了。”将网收起来,胡乱地扔到船舱里。
李长望说:“我下次再看到你不下地干活光打鱼,让人将你的鱼网撕了!”
小五子笑着:“我这就下地,这就下地……”一边说,一边用竹篙将船飞快地撑走了,船后留下了一路水花。
邱子东走上前一步:“李书记……”
李长望回头看了一眼邱子东与杜元潮,问:“什么事?”
杜元潮知道自己一着急,说话会更加结巴,就一旁站着不则声,看了邱子东一眼:你说吧。
可还未等邱子东开口说话,李长望先说了:“油麻地小学不缺人。”
邱子东说:“我和杜元潮是油麻地人,我们应当……”
李长望说:“你是说让家不在油麻地的老师走人,让你俩回来?”
“我……我……”邱子东一时语塞,成了第二个杜元潮。
李长望说:“这算什么道理!还要当老师!”说罢,走上桥去。
邱子东还要追上去,却被杜元潮一把拉住了。
李长望边走边说:“教书还要分地方吗?啊?!”风起衣飘,翼翼然,风头十足的样子。走几步,站在桥中间大声喊:“河里的鸭子谁家的?怎么也不关一关?”
邱子东望着李长望宽阔的背影,小声骂道:“这婊子养的,太盛气凌人了!” 杜元潮说:“走……走吧……哪儿不能教……教书?”
后来,邱子东被分到了离油麻地十里外的青墩小学,而杜元潮被分到了离油麻地十五里外的马荡小学。这是两所规模很小的小学,都为初小,不分班,几个年级合在一起上,这边一年级朗读课文,那边二年级在默写生词,三年级在做算术,而四年级在写大字。就一个老师,连间厨房都没有,天天轮流到学生家吃。晚上,除了一盏油灯,便是一番孤独。杜元潮的小学设在一片芦苇丛中,远离村落,四周苍茫,夜晚时,要么寂寂然,让人发空;要么刮起大风,水声如雷,芦苇互相挤擦,沙沙作响,像有无数飞蝗正从天空飞过,让人发怵。有一天夜里出来撒尿,抬头一看,远处的芦苇丛里竟荧荧然有几点火光像精灵一般在芦苇丛里跳跃,吓得尿未尿尽,就赶紧回到屋里。第二天学生告诉他,这芦苇丛里有好几处坟场。从此,他夜里再也不敢出门撒尿,只好将尿憋住,实在憋不住了,就尿在屋里。时间一久,屋里便有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如在厕内。
杜元潮想回油麻地。油麻地小学是完小,有五六年级,有宽敞明亮的教室,有油亮油亮的黑板,有大操场,有一个可供集体办公的办公室,有十几位老师,有插入云霄的旗杆,有竹林和树林相拥,一切都很正规。要重要的是,那儿是他的家,那儿有他的父亲,那儿还可以经常见到采芹。
杜元潮煎熬了一个学期,觉得那马荡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竟独自一人来到了李长望家。
已是上午九十点钟,李长望好像才刚刚起床,一副慵懒而满足的样子。松弛的面部肌肉、微微发红的眼睛告诉人,这个人夜里有了亏损。
“李书记。”杜元潮叫了一声。
“嗯。放假了?”
“放假了。”
家里人端上了早饭。
李长望坐到桌前的一张高背椅上,跷起腿,从一只装满了咸鸭蛋的盘子里挑了一只壳为淡绿色的,在亮光下一照,看清楚了空着的一端,然后在桌上轻轻磕了磕,壳便碎了。他将碎了的蛋壳轻轻揭去之后,用一支筷子向蛋黄刺去,随即冒出一股金红色的油来。
距离李长望不远的杜元潮,闻到了一股好闻的纯正的咸鸭蛋气味。
李长望惬意地喝粥吃咸鸭蛋,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喝粥的声音很响,这使杜元潮无端地联想到了那些在乡野小路上被人赶着的一头油光水滑的种猪。那种猪美美地痛快了一场而从母猪身上滑落下来之后,每每都会得到一顿犒劳:一盆豆浆或一盆麦粥。吃起来,呼噜呼噜地响,仿佛身子亏空了,急需要补一补,一副酣畅淋漓的样子。
喝粥,掏咸鸭蛋,这是一种富足而舒适的日子。
李长望喝一碗粥,掏一只咸鸭蛋,再喝一碗粥,再掏一只咸鸭蛋,不一会儿,额头上便有了细汗,脸的皮肤也渐渐熨平了,又有了那种健康的黑红色,一副又能重上战场作战的样子。
杜元潮默默地坐在一张很矮很矮的矮凳上,看李长望时,微微有点儿仰视。与李长望在一起时,他本就感到有点儿压抑,此时,就愈发地感到压抑。但他坚持着,一副坦然而恭敬的样子。李长望家的猫从他脚边走过时,他还伸出手去爱抚了它几下。那猫平素难得有人如此向它表示亲切,受了杜元潮的抚摸,显出一副舒坦又受宠若惊的样子,竟在杜元潮身边蹲下,亲昵地用身子蹭他的腿。他将它抱起来,放到腿上。那猫净在土灰中奔跑,立即,杜元潮干干净净的裤子上,便留下了许多腌的爪印。杜元潮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抚摸着那只猫。那只猫便在他双腿间的凹陷处伏下了身体,闭起双眼,柔软无骨地任由杜元潮抚摸去。
李长望终于吃完早饭。
杜元潮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只长形的盒子,双手送给李长望:“书……书记,送……
送你一支……支笔……”他的脸被憋成猪肝色。
李长望勉勉强强地拿过笔,问了一句:“什么牌子的?”
“英……英雄,金……金笔。”
“噢。”李长望看了一眼手中的盒子,将它搁在桌子上,“我是个大老粗,要笔也没有什么大用处,你自己留着吧。”
杜元潮双手作出推辞状:“不不不,书……书记,你……你收下 吧……”
李长望没有再看那支笔,也没有再提那支笔,转身进房里取了一件什么东西,然后说了声“我去镇委会了”,便往院门外走。
杜元潮跟了出来。
“有什么事吗?”李长望边走边问。
杜元潮说:“还……还是那……那件事,我……我想调到油麻地小……小学……”
李长望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不是说了嘛,油麻地小学不缺人。总不能将人家撵走给你腾出个位置来吧?”
“我……我想回……回来……”
“再说了,这教师的调动,是由文教部门决定的,我也作不了主。”
“地……地方上的意……意见,还……还是很重……重要的……”
李长望大步走着,见迎面走来五队的队长,大声说:“你们队那个张国军,哪儿还能让他养猪?看他养的那几头猪,都养了一年多了,猫都比它们个头大!趁早他妈的换人!”
五队队长说:“正想着将他换下呢。” “赶快换下这个逼养的!”李长望不停地往前走着。
杜元潮紧紧跟着。
李长望停住了,回过头来说:“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学校,我是学校吗?就在那边踏踏实实地教书吧。油麻地学校大,是个正正规规的学校,老师水平要高。你说你……”他将烟蒂扔在地上,“连说话都说不利落,怎么能来油麻地学校教书嘛!”他皱着眉头,“这事以后再说吧,我还要到下边生产队去呢。”说完,走上了田野间的一条大路。
杜元潮没有再跟上,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下坐下了。他久久地望着李长望的背影,直到李长望消失在一片树林里。
已是冬季,寒塘枯荷,冻土衰草,处处残枝乱叶,满眼凋零的沉郁褐色。
杜元潮坐在光秃秃的树下,任几只老鸦在枝头凄鸣,就那么木然地坐着,由风吹乱平素总是梳得很考究的一头黑发。他心中并无强烈的仇恨,有的只是一阵阵苍凉感、悲壮感与高傲感,更有一种类似于欲将一座城池轰毁或放一把大火烧尽一片荒野草木之前的兴奋、激动、恐惧以及一番残忍带来的快意。
他望了望天空,然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双唇紧闭,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哼!哼!哼……这声音更像是从黑暗的心渊中发出的。
他必须要尽快将自己在心头萌生的想法告诉邱子东。
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杜元潮掉头去看时,采芹已离他很近了,他赶紧站起来。
采芹越靠近杜元潮时,脚步就越慢,脸上的羞涩也就越浓。自从杜元潮进城读书,直到毕业分配到马荡小学教书之后,她与他见面的机会并不很多。偶尔相遇,也常会因为一旁有人,说不上几句话就走开了。采芹也觉得有点无话好说。杜元潮已不再是从前的杜元潮了,而她采芹也不再是从前的采芹了。每年的风是一样的吹,每年的水是一样的流,每年的花是一样的开,每年的风车是一样的转,但每年的人儿却是一年一条路,一年一个走向。往日的杜元潮已在岁月中渐渐淡去。那个平日水里泥里摸爬滚打、一身野气的男孩,早已长成年轻小伙,并且是一个看上去越来越文静的小伙。身材不高不矮,稍稍偏瘦,皮肤开始变得白净,并且知道干净与打扮了。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衣服总是一尘不染,上衣的下摆,不再露在裤子外面,而总是束进裤子里,与一般乡下的人泾渭分明地区别开来。走路、说话,所有的一切,都越来越像一个“先生”。而采芹呢,遇到杜元潮时,要么是在地里插秧,裤子上沾了许多泥点刚走上田埂,要么是在打谷场上脱粒,头发里还带着草屑正要往家走。她常常是赤着脚站在杜元潮面前的,而那时的杜元潮却总是穿着长裤、袜子与鞋。
“你怎么坐在这儿?”采芹问。
杜元潮看了看他坐过的地方,笑了笑。
采芹是从河边树林里捡柴火回来的,背了一大捆柴火。
杜元潮走过去,想将采芹的柴火接过来,帮她背回去,却被采芹拒绝了。
“那……那就歇……歇一会儿吧。”杜元潮说。
采芹犹豫了一下,将柴禾放在地上。她确实有点儿累了,放下柴火后,用双手支着后腰,将身子挺直,两眼眯缝着,面孔微微上扬,胸脯向前鼓荡开来。这一如花展开的形象,不免使杜元潮心中一阵慌乱。
采芹毕竟是在优裕的、宠爱有加的环境中长大的,接下来的磨难与劳动的重压,已无法改变她匀称得无可挑剔的身材了。在某一个早晨,她如期开放了。由于磨难与劳动,既增添了几分迷人的忧郁,又增添了几分动人的健康。此时此刻,本就红润的面颊,因为羞涩与寒风的吹拂,显得越发的红润。
杜元潮无法使自己大大方方地从头到脚打量采芹。他的目光一忽儿在采芹身上,一忽儿又游移开去。儿时的毫无顾忌,已随岁月飘逝。但,他依然在一瞬一瞥中,看见了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的采芹:黑发如旧,但要比从前更见光泽;两眼如旧,但似乎比从前细长了一些,无声的流盼似乎有了水性;双唇如旧,但上唇要比从前稍微向上翻起,并且显得更为湿润;下巴如旧,但比从前更显弧度,线条也更加清晰;颈子如旧,但比从前显得悠长;两腿如旧,但比从前长了许多,并且两腿紧紧相挨,更不见一丝缝隙。只有胸脯却不再是从前的扁平,即便是现在穿着棉袄,仍然也遮不住两座似乎一夜之间隆起的乳峰。
采芹低头看见了因双乳耸起而造成的双乳间棉袄的凹陷。那片阴影,有点儿使她不知所措了,她慌忙用手去拉衣角,企图抻平衣服。但手一旦松开,那片阴影又再度如一片云彩从天上滑过,停留在胸前。她只好将下巴微微纳于胸前。
杜元潮于一瞥之中,忽然想到了那颗乳旁红痣。记忆如明星游走在如烟如雾的云里,一忽儿显现,一忽儿淹没,而有片刻的时间,云彩飘尽,只剩一片瓦蓝如洗的天空衬着,这明星灿如金子———那颗痣鲜红欲滴。
这回是杜元潮低下了头,脸上火一般的烫。
远处似乎有脚步声。
“我们回家吧。”采芹将地上的柴火捆重新背到肩上,在头里走了。 杜元潮走在她身后。
“你在那儿教书,离家太远了。”
“我想调回来。”
“什么时候调回来?”
“李长望不让我调回来。”
“那怎么办呢?”
“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我当然有办法。”
远处,邱子东立于路口,在等他们。
鬼雨/梨花雨2
天又下雨了,一天一天地下,但下得蹊跷:夜里下,白天不下。早晨起来,见着分明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接下来的一天,都是天如青石,日如金盆,空气透明如玻璃,一眼能看到五六里外的烟树与村落。即使到了傍晚,也没有一丝一毫要下雨的迹象,红日西沉,霞光如鸟,飞满天空。甚至是在睡下后,也还闻不见雨来之前的气息,月亮在窗前飘着,轻盈如薄薄的银片。然后是整个村落终于困了,男男女女沉沉睡去时,转眼间,月黑风高,雨的气息从北方随风而来,飘满了一望无际的平原。 这雨下得阴鸷。鬼雨。
哗啦啦地下,全没间隙。觉轻的醒来了,听见了雨打芦苇的声音,雨打水面的声音,雨打木船的声音,雨打屋瓦的声音,雨打窗户的声音和檐口雨滴串串落在地上发出的扑嗒扑嗒的声音。听着,有点儿惊心,有点儿担忧,但听着听着,又睡着了。后来,也许会再醒来,也许就一直睡到天明。那时,天竟无一丝阴云,心里便会有一阵奇怪,但过不一会儿就忘了,只去想这个白天里要做的事。这夜间的雨声,也会闹人,闹那些年轻人。醒来了,醒来之后并不去想雨,只想一件事,一件见不得人的事。翻来覆去地想,想得心慌慌地跳,想得一手紧紧攥住裆下一堆土丘,或一手紧紧捂住腹下一片水湾。雨声越大,心越慌慌乱跳。结了婚的,本是累极了沉入了酣睡,现在醒来了,朦胧中又动了心思,于是男人就搂住欲醒非醒、肉体温暖的女人,也不问女人烦不烦,就一门心思地去做他喜欢的事。女人先是昏昏糊糊任由他笨手笨脚地去搬弄,但,过不一会儿根根神经都被唤醒,迎向男人,听着雨声,满足着自己,也满足着男人。他们起来得比谁都迟,起来时已日上树梢三尺了。
这雨就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下着。
下着下着,小河满了,大河满了,等到接二连三地倒下几幢破旧的房子,麻痹了的人们才忽然地警觉起来:再这样下去,油麻地又要泡汤了。
在这些让人迷糊与松懈的日子里,只有杜元潮与邱子东二人是清醒与紧张的。但并不是因为雨要淹没油麻地。这两个看上去书生气十足、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在做着一件油麻地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他们要改写油麻地的历史。他们在做这件大事时,沉着,周密,滴水不漏,了无痕迹。等到水落石出、事情突然发生并有了结果的那一天,油麻地的人定会大吃一惊。他们将在那一刻才知道,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们忽略了两个人———两个穿得干干净净、斯斯文文、悠闲自得的人,其中一个说话还结巴。
这两个人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早日结束李长望统治油麻地的日子。
也许,只有李长望一人对他们是有所认识的。他在表面上藐视,实际上,内心深处隐藏着对他们的担心与忧虑。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个文弱之人,绝不可等闲视之。他们也许是油麻地历史上最不可藐视的人。他们看上去很轻,轻如苇絮,而实际上很重,重得令人心里发堵,尤其是那个说话结巴的家伙。他必须关上栅栏,绝不能放他们回油麻地,必须让他们永远在油麻地以外的地方远远地转悠着。他们靠近油麻地一寸,对他来说就是多一寸危险。
现在,暑假、寒假,他们尽管会呆在油麻地,但这只是因为他们家在这里。他们并没有机会参与油麻地的生活,而油麻地的人也会因为他们在外地工作,而自然而然地将他们排除在油麻地的生活之外。他们只会像两只飞来飞去的鸟,却无法落到树上,更无法使树成为他们的永远的树,在树上做巢。
杜元潮与邱子东再也没有向李长望提回油麻地的事。他们显得很安静,安静得像墙角上的蛛网。遇到李长望时,一如往常那么谦恭,亲切而略带谄媚地叫一声 “书记”,然后目送着李长望从他们身边脚步有力地走过。李长望似乎对他们也有点儿尊重起来,会朝他们点点头。一次开大会,墙上要贴几张标语,正巧杜元潮与邱子东走过,李长望说:“请杜老师、邱老师帮个忙吧。”杜元潮、邱子东都能写一手好毛笔字,尤其是杜元潮,他的毛笔字是与采芹在一张案子上学得的,是有来头的。他们说“怕是写不好”,但还是很认真愉快地写了,写完后,一个劲地向李长望说:“写得不好。”而那时,杜元潮与邱子东早将利剑拔出剑鞘,死死握在手中,都已握出汗来了。
采芹似乎看出了什么,一回在路上遇到杜元潮,担忧地问:“你们两个,好像在做什么。”
杜元潮微微一震,随即一笑:“我……我们能……能做什……什么?”
采芹睁大了眼睛望着杜元潮。
“真……真的没……没有做……做什么。”
采芹将信将疑。
杜元潮坦然一笑,走了。
就像这鬼雨一样,白天,杜元潮和邱子东二人总显得无所事事,很轻松地在村巷里溜达着,或站在河边看十几只小船催迫着鱼鹰在水中抓鱼,或站在树下看一个小孩爬上树顶掏喜鹊窝,或在一伙玩骰子耍钱的人背后站着看热闹———只看,很少插嘴。完全是一副假期回家休息毫不介入的样子。而天黑雨来之后,他们就会走进寂寥的深巷,然后消失在雨幕中、黑暗里。有时,他们是分头行动,有时则一起行动。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究竟去了哪儿,又干了些什么。杜少岩见杜元潮深夜湿漉漉地回来,便问道:“去哪儿啦?”杜元潮答道:“没……没有去哪儿。”“没有去哪儿,衣服怎么湿了?”杜元潮说:“该问……问的问,不该问……问的就别……别问!”邱半村也一样地追问邱子东,邱子东一抹脑门上的雨水:“问那么多干什么!”直到李长望出事、油麻地翻天覆地,杜元潮与邱子东究竟在那些下着雨的夜晚做了些什么,也仍然还是个谜。事后,杜少岩很用力地想,才想起惟一的一件可与李长望的出事联系起来的事,那就是从外地干活回来的三木匠曾对他说过:“你家元潮,那么晚了,敲周秃子家的门,有什么事吗?”而邱半村也只是很勉强地想到了一件可与李长望的出事联系起来的事,那就是半夜去远村杀猪的屠夫朱小楼曾对他说过:“我在李长望家屋后的树林里,好像看到你家邱子东了,还有一个人影,不知是谁。”而关于杜元潮、邱子东使用了什么样的计谋与手段获得一颗又一颗射向李长望胸膛的子弹的,除了当事人,包括杜少岩、邱半村在内的油麻地人更是一无所知。在李长望彻底完蛋之后,油麻地人惟一的感受就是:杜元潮与邱子东这两个人实在是好本事,尤其是杜元潮。
油麻地的父老乡亲在以后的几十年风雨岁月里,将反反复复地如看一场跌宕起伏的大戏一般地领略到这等本事。那些神来之笔,那些四两拨千斤的智慧,那些环环相扣隐匿于一片安静之下多时的突然爆发———一旦爆发就置人于死地的韬略,将成为油麻地的子孙们口口相传、经久不衰的经典。
鬼雨/梨花雨3
朱小楼又打老婆杨淑芳了,用棍子往死里打。“不能再打了呀!”“再打就要打死了!”老人们听到了杨淑芳有气无力的叫唤声,远远地站着,议论着。有几个中年男女,既怜悯又痛快:“该打,打死了活该!”一棵树下,有几个年轻媳妇,小声嘀咕着:“她怎么就丢不下呢。”
杨淑芳已被朱小楼打出浑身的病,一年四季,许多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偶尔下床,出
门走一走,人们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弱不禁风的女人。但这确实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瘦瘦的,高高的,一头的黑发,拿眼瞧人时,那说不清道不白的妩媚,让人无端地心颤与腿软。现如今,虽已单薄如纸、有气无力,但,从头到脚收拾得很是讲究。头发梳得雪滑,还搽了头油,插了一把镶了绿玉的银簪。走进风里时,衣服飘动,越显身体单薄,但也越发显得另有一番风情。她嫁到油麻地没有多少日子,就被李长望搭上手了。据说是在一个大草垛底下。
从此,就再也没有丢下,即使生了孩子,孩子都长到十岁了,都没有丢下。朱小楼能做的一件事,就是关起门来,用尽平生力气去殴打这个“操不够的”、“骚货”、“婊子”、“荡妇”、“山芋篓子”……殴打的工具有鞭子、扁担、板凳、棍子等,其间不断伴以拳脚。有几回,朱小楼揪住杨淑芳的头发,操了寒光闪烁的杀猪刀,直抵她的脖子,发狠要杀了她。
她闭着眼睛流着泪,哀求道:“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结结实实的杨淑芳终于躺倒了。后来几次恢复了点元气,几次起来,又几次躺倒了。最近几年,就一直躺在床上。油麻地的人来朱小楼家买肉,就只觉得东房里有个女人躺着,依稀感受到从房门口飘来丝丝让人迷乱的气息,但很少能见到她。当她偶尔扶着门框出现在面临巷子的院门口时,见着的人就会一个惊愕:不知是因为终于看到了她,还是因为她的那副形象。
这一天午后,她又出现在了院门口。当时,正是春光融融的三月,她穿着薄薄的棉衣,敷了薄薄的脂粉。与平日出现在院门口不同的是,这回的头发似乎没有来得及梳理,有点儿纷乱。其实是梳理了的,巷口风大,被风吹散了。
李长望正巧从这里经过,见了杨淑芳,仿佛被电一下击中,竟然浑身微微发抖。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目光里含着的是哀切、埋怨与无尽的诉求。
巷子尽头传来脚步声。
李长望将披着的衣服往肩上抖了抖,走了。一路上,李长望的眼前就只剩下一道风景: 一个病怏怏的女人。
这个形象不仅使他的身体发抖,也使他的心、他的魂在发抖。他的血液在鼓荡,甚至似乎发出声音。他想起她的身体,一幕一幕的,而那些被他无数次咀嚼过的细节,现在变得更加生动,也更加撩拨人。他熟悉这个女人的一切,就像熟悉其他许多女人的一切。女人和女人不一样,一个女人一个样。但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能使他久久不能忘怀的。有一些女人,就像他偶尔走过的一段路,走过去也就走过去了,不会再重走了。而有一些,他则喜欢重走,或六七天,或个把月,或半年。杨淑芳这段路,他丢不下,他喜欢隔些日子走一趟,不走,就睡不好觉。他也知道,那路他想重走、多走。
第二天的五更天,李长望轻轻推开了朱小楼家虚掩着的院门、屋门与房门,轻车熟路地就走到了床前,弯腰将暖和和的杨淑芳双手抱起,然后走出门去。屋外凉,杨淑芳在他怀里抖索着。她的身体很轻,他一点儿也不费力气地抱着,走到屋后的麦地里。麦田深处,他将她轻轻放下。他有的只是兴奋,而没有慌张。他知道,此刻朱小楼正在几里外的某一个村子里杀猪———朱小楼必须在天亮前将新鲜的猪肉扛回来。
“麦芒会戳着你的。”李长望体贴地说着,将身上的衣服脱下铺在麦子上,然后将杨淑芳抱到衣服上———一片麦子被压趴了。
月亮还在天上,空气里飘散着正在拔节的麦子的清香。
杨淑芳轻声呻吟着,眼泪顺着眼角,止不住地往下流,流到了李长望的衣服上。
月光下,李长望一耸一耸的臀部,像一起一伏涌动着的浪头。
这女人的身体比以往脆弱,也比以往敏感了。她哀唤着,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悠远,像是从远方吹来细细的风。
看到身下这个柔软的、瘦弱不堪的、此刻就像死了一般的女人,他热血沸腾。他抬头望着月亮,猛烈地撞击着她潮湿的但变得有点儿发凉的门户。终于低下头来时,汗珠如雨,纷纷落在她流满泪水的脸上。
他又将她抱了回去,一路上,她软手软脚地躺在他有力的臂弯里,几乎没有一丝声息。
朱小楼的鼻子是狗鼻子,很快就嗅到了什么,于是,杨淑芳又遭到了一顿毒打。
毒打,野合;野合,毒打……如此循环,杨淑芳再也难以从床上起来了。
而这一次的毒打,却并非是那个一成不变的原因,而是因为朱小楼在杀猪回来时,在巷子里听到了一群孩子在围着他的儿子朱大明大声叫唱着。叫唱的这个段子很长,很促狭,很押韵,很容易记,也很容易叫唱。但当时朱小楼脑袋嗡嗡地响,只依稀记得其中两句: 浪哩格浪,浪哩格浪, 朱大明他长得像李长望。
朱小楼回到家,将血糊哩啦的两扇猪肉扔到肉案上,转身将门关上,从黑暗里操起一根棍子。
一些前来买肉的人,挎着竹篮站在门外,静悄悄地听着。
大约过了七八天,杨淑芳不发一声地去世了。 朱小楼望着平静如秋的杨淑芳,在一阵狼嗥一般的痛哭之后,操起一把剔骨头的尖刀,向门外冲去,吓得朱家的一帮人连忙扑过来抱住了他,并夺下了他手中的刀。
多少年后,当采芹与杜元潮躺在随风漂流的木船的船舱里回想往日的岁月时,采芹问杜元潮:“那段顺口溜,是不是你编的?”
杜元潮摇了摇头,否定了。
采芹用指甲在他的胸口轻轻划着,说:“我觉得就是你编的。”
鬼雨/梨花雨4
对于油麻地于鬼雨天气中悄然进行的一切,李长望居然毫无觉察。他曾在巷子里几次遇到过这两个书生。他们一如往常,穿着整洁,一副虽在农家却无农家痕迹、游离于油麻地人的闲散样子。
这两个书生成功地蒙蔽了李长望。他们于雨幕下、黑夜里走动着,敲开必须敲开的门,走进必须走进的人家。他们调动全身解数,无孔不入地搜索着、抓握着。所有事情,开头他们都是装着无意的样子,最多只是摆出好奇的样子。当有人说出一桩有关李长望的“罪孽”时,他们会作出疑问的样子:“不会吧?”或者是激将那人:“八成是李长望在何处得罪你了,你才往人家头上扣屎盆子。”那人火了,赌咒发誓:“说错一句我不是父母所生,可以骗天下人,也不能骗你们两位先生呀。”
为了证实自己所说的,被迫不及待地将细节一一道来,将一切可以证明自己所说的乃是确凿事实的旁证一一指出。他们默默地听着,只觉得无数条线索如夏日黄昏田野上空乱飞的蠓虫,向他们没头没脑地撞来。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这些纷乱的线索正在被理清,并正在他们手中织成一张细密而结实的网。现在这张还未织就的网,已经悬挂在阴雨绵绵的空中,等到那一天,它会突然飞张开来,落入流水之中。他们发誓:一定要将李长望这条大鱼一下网住!
而这条鱼现在却还在桃花流水之中随心所欲、身心俱醉、摇头摆尾地游动着,还以为这条河就是它的河哩。
倒是跟随了李长望十多年的朱荻洼有所觉察,不时地在李长望耳边吹一吹风:“听说杜元潮与邱子东这些日子好几次往周会计家跑,还都是在夜里。”
李长望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他在想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瘦弱的,强壮的,滑腻的,枯涩的,叫喊的,不叫喊的,有气味的,没有气味的,咬他肩膀的,在呻吟中哭泣的……忽然地,他掉过头来问朱荻洼:“你刚才说什么?”
“听说杜元潮与邱子东这些日子好几次往周会计家跑,还都在夜里。”
“他们找周秃子干吗?”
“我哪里晓得。”
李长望皱了皱眉头,但随即挥了挥手:“这有什么呀!小小两个书生,又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依旧去想那些女人。这是他的乐趣、嗜好与生命之所在。
朱荻洼一瘸一拐地走了,走到外面,抬头看到一片湛蓝如洗的天空,发一声叹息:“这人总有一天栽在女人身上!”
李长望后来见到周秃子时,随便问了一句:“听说杜元潮、邱子东常去你家。”
周秃子很平静:“这两个家伙,闲得慌了,总找我玩扑克。”
李长望就不再去深想了。直到出事后,他才想到:一个跟随了他十多年的会计,会记着多少关于经济上的事情,吃的、拿的、欠的,以及明里暗里采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与手段攫取的,七七八八地加在一起,将是一个多么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在他走投无路决定选择灭亡时,他曾像油麻地所有的人一样猜测过:这两个书生究竟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使平素守口如瓶的周秃子开口说话,而将一本账清清楚楚地交到他们手上的?就像油麻地所有猜测缘由的人最终也不能寻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一样,他最终也未能找到答案。灭亡前的一天,他见过周秃子。那是最后一面:周秃子在用长长的手指嘀嘀嗒嗒地敲算盘。他除了觉得周秃子的算盘一如从前敲得优美绝伦外,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不管李长望的结局如何,有一点是无法否定的:李长望是油麻地历史上难以忘却也不可忘却的人物。
李长望给油麻地带来的荣耀,除了后来的杜元潮可以与其媲美,是任何人都望尘莫及的。在他死后,油麻地的人会想起村后的学校———是李长望勒紧裤带办学,使油麻地的新一代人告别了文盲时代;会想到村前的大路———是李长望四处筹集资金又亲自督阵,铺设了一条可与公路相连的大路,从此使油麻地人在走向外面的世界时,可以健步如飞,心情阔荡;会想起被拉直了的乡野小道,会想起百亩桑田,会想起因清理了污泥而变得澄澈的大河小沟,会想起因扼杀了野草的疯长而变为良田的荒地……
李长望也算得英雄一生了。他在任期间,油麻地在这一带足足地享受了因他而有的风光。不管在哪一方面,李长望都无法忍受油麻地随人股后———油麻地必须在前、为先。他的气魄既迷倒了女人,也震撼了这一带方方面面的人物。他是说一不二的,是谁都敬畏的,无论是油麻地的百姓,还是上头的部门与单位———文教、公安、民政、妇联、共青团、邮局、粮管所、供销社、收购站、粮油加工厂……无论他走到哪儿,“李书记”都是说话占地方的人。
油麻地镇委会宽敞的办公室里,已挂满了长长短短的奖旗。
然而,他用来庆祝这些奖旗悬挂仪式的,既不是大会,也不是酒席,而是油麻地的女人。
女人是土地,他是犁手。他醉心于对土地的耕作。他的兴奋就在于将锋利的犁铧用力插入土地,然后一路向前,看着被茸茸杂草所覆盖的土地翻开肥沃而富有黏性的泥浪。
他在心安理得地享用她们,在草垛下,在麦地里,在桥洞中,在船上,在荒废的窑洞里,在粮囤与粮囤之间的空隙间,在草丛中,在无人走过的河坡上,甚至是在鬼火荧荧跃然于蒿草间的坟地里。他辨析着、驾驶着这些灵动的躯体,小小的差异,都会成为他再度享用的动力与理由。
人们在背地里传诵着:李长望是一只公鸡。
李长望在油麻地的土地上掘开一口一口的黑洞,丢下一颗一颗仇恨的种子。
然而,油麻地却可怕地沉默着。 油麻地的沉默也许与这里的天气多少有点儿关系。
“油麻地的天气,就像女人的裤裆,一年四季湿漉漉的。”
总是阴雨连绵,下得人都没了脾气。它就那么或大或小、或粗或细、或紧或缓地下着,下得你毫无办法,你就只能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傻傻地看着,看着瓦檐口流下的无穷无尽的雨滴,看着地上层出不穷的水泡,看着水慢慢漫过田埂,看着几只蛤蟆从池塘里爬到院子里,爬几下在那里停住,停一阵再往前爬。那蛤蟆很呆笨,很迟钝。人呆呆地看着这样的情景,看久了,眼珠都涩住了,定定的,毫无神气,毫无光彩。油麻地人的眼神,是那种昏睡后还未完全醒来时的眼神。这么坐在门口望着,心里本是惦记着做一件什么事来着的,但看着看着,就没有了心思,就张开大嘴打哈欠。后来上床睡觉,醒来后,依然天色沉沉,雨丝不绝如缕,只好又坐到门口的凳子上去看着,看着看着,两眼发直,脑子变得空空的。看到一棵向日葵倒伏在了烂泥里,心里有点儿疼,想将它扶起来,可是一想到要淋雨,即使淋了雨也未必能救那棵向日葵———它被扶起后,还会在风雨中倒下的,只好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浸到泥水里。院子里的绳子上晾着一件裤衩,被雨淋湿了,正在滴水。收回家吧,没有意义,空气里都攥出水来,与其让它在屋里潮湿着发馊发霉,还不如就让它在外面的风雨里飘忽着。这雨下得人骨头生锈,脑袋发蒙,懒得思想,也懒得动弹。路断了,断了就让它断了吧。
桥上的木板烂了,烂了就让它烂了吧。即使有人在桥上走过,因这木板的腐朽而一脚踩空将腿拉出一条长长的鲜血淋淋的伤痕,也不见得有人会去将这块烂的木板换下的。油麻地人的任何一个念头,都像是潮湿的柴火燃起的火,还未等熊熊燃烧,就熄灭掉了。
日子是潮湿的。
油麻地的人无论是到哪儿都屁股沉,见到什么就一屁股坐下去,坐下去就不想再起来,都是因为这雨,这千年不枯的雨。它下给油麻地一代又一代人看,它既养育着他们,也麻木着、钝化着他们。油麻地的人脸色永远是苍郁的,手心永远是潮湿的,目光永远是呆滞的,口齿永远是木讷的。
躯体矮小,脖子短,两肩胛耸起,耷拉着眼皮,如此形象与体形,也是因为雨;雨潮湿了衣服、被褥,一年里,他们常常蜷缩着,久而久之,就落得这番模样。
这雨使油麻地的人很难变得清醒、执着。这雨弱化了油麻地男人们的血性与复仇的火焰。
但这被潮湿的草木所覆盖着的烧不出头的火,却也是难以熄灭的。一旦得到拨弄,将火翻到表层,如果再得干焦的柴火,其燃烧的凶狠也将是十分可怕的。
现在,油麻地的两个书生,正在非常有心计、有章法地拨弄着这一处一处只是冒着淡淡青烟而蛰伏于深处的多年暗火。他们要将这星星点点的暗火变为亮丽而凶猛的明火,并烧向一个方向。
深夜,邱子东家。
邱子东说:“已经整了五十页材料了,可以揭锅了。”
杜元潮不停地嗑着瓜子,不言语。
邱子东用手掂了掂那份厚厚的材料:“足可以打发他了。”
杜元潮说:“等……等等吧。”
邱子东指着杜元潮的鼻子:“你这人一辈子胆小,一辈子多虑,一辈子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杜元潮有点儿恼羞:“还是等……等等吧。”
“我知道,你不就是惦记着想从朱瘸子那里得一枚重磅炸弹吗?是有道理。朱瘸子实际上就是李长望独自一人的贴身跑腿,他知道李长望的事情肯定比谁都多,而且有些事情,李长望是非得有他帮忙不可的。可是,你能指望这个鬼瘸子向你提供什么吗?我们不是已经几次靠近他都未能找到一丝空隙吗?”
“你……你别……别忘了他……他是个赌……赌棍。”
“赌棍又怎么样?”从前的少爷邱子东从来就瞧不上杜元潮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哼哼唧唧、黏黏糊糊的劲头。
“还……还是等……等一等吧。”
后来的事实证明,耐心是一种比任何一种品质都更具杀伤力的品质。
鬼雨/梨花雨5
初春的一天,杜元潮偶然得到一个消息:朱荻洼在五里外的丁家渡赌博输了,因欠人家的钱,被捆绑住,那边暗地里传过话来,让朱荻洼的家人拿钱赎人。
丁家渡是一个四面被芦苇所包围的小镇,赌风甚炽,高手云集。地方有关部门虽然时不时地突然发动搜查,但十有八九扑空:那些赌棍们派专人于水边望,见有可疑船只向这边而来,或是撤局作平常人儿状,或纷纷上了各自的小船,于黑暗之中平安逃遁。气焰嚣张时,
竟不散去,而是约好了,各自驾船,分头去另一个孤僻的水中小岛,将未完的赌局继续进行下去。这浩浩荡荡的芦苇丛中,有的是孤岛。
朱荻洼懒得在油麻地与那些抠抠唆唆、输不起也赢不起的人一桌赌博。他赌了一辈子的钱,境界全在油麻地的赌棍们之上,与他们凑一局,心里总觉得不淋漓酣畅。于是,他常常只身一人暗走丁家渡。那里的赌局,也才算是赌局。但,那里高人多,朱荻洼来丁家渡,结局大同小异:赢的少,输的多。那也愿意,因为痛快 ———这里能使人赌得汗珠滚滚、热血阵阵如潮涌一般撞击心头。
朱荻洼这回是大输,输得即使剥掉全身的衣服,也还差着一大笔钱。他想撤身,人家哪里肯答应,上回就欠着人家许多钱呢。朱荻洼已不合规矩了,人家得按规矩办事。几个人将朱荻洼绑了,用船送到一个小岛上,那岛上有间割芦苇的人歇脚的草棚子。几个人就将他往草棚子里一扔,说:“何时见着钱了,何时来给你松绑。”便全部撤了。
朱荻洼觉得自己走到了尽头,心里头很是悲哀。
朱家的人得了传话之后,非但没有一个焦急的,倒有点儿幸灾乐祸。
他老婆听罢,双手一拍屁股,然后往空中一跳,连声叫道:“好!”然后跑出家门,当多大的喜事一般,逢人便说:“这杀千刀的,被人家捆起来了!被人家捆起来了!”她不停地用双手拍打屁股:“好!好!家里被他输得毛不剩一根了。我就一个银簪子,是我出嫁时,我老娘给我的,他都偷了去输了!”
他的老父亲听罢,说:“捆在那儿吧,捆在那儿吧,那儿好,那儿好……”
朱荻洼一连两天喝不着,吃不着,像一条虫子蜷在四面透风的破烂草棚里。他寻思着那些人总会来的,没想到又过了一天,也不见任何动静。他不禁于心中暗暗叫苦:“完了,完了,这回我朱荻洼完了。”四周只是一片寂寞的水声。偶尔有几只鸟停在草棚顶上鸣啼,朱荻洼很想见着它们娇小的身影,然而就是见不着,听那一声一声的鸣唱,觉得其声有点儿凄凉。他的心开始阵阵发慌,两眼开始发黑,口渴之极时,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正从喉咙里丝丝泛出。他现在只有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祈求上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他想念油麻地,很深切地想念。他在心里说:“谁在这个时候将我救出去,他就是我爹,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并在心里赌咒发誓,“若不算数,我就是狗日的!”
然而,四周只有水声。
朱荻洼被杜元潮解开绳索背上小船时,眼睛都睁不开了,形同死人。
杜元潮将他放在船舱里,一直向油麻地摇去。行一阵,他用手掬起一捧清凉的河水浇在朱荻洼的脸上。水大多流走了,但也有一些顺着朱荻洼的嘴角,慢慢渗进他的嘴中。一股湿润顺着喉咙与食道,渐渐地向胸腔与腹部蔓延。这棵似乎已经干枯的禾苗,得了雨露,在慢慢地变化着颜色,慢慢地显露着生气,慢慢地从泥土上抬起耷拉着的枝叶。
朱荻洼醒来时,见到的是一轮温暖的红日。
随后,他看到的是摇橹的杜元潮。
杜元潮朝他微笑着。
他也微笑着,微笑中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动了动那条肌肉松弛、细如柴火棍的瘸腿,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世间。此刻,他变得有点儿脆弱,沙哑地说了一句“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竟然哽咽起来,流出了眼泪。
杜元潮依然微笑着。
杜元潮得到消息后,没有对任何人说,带足了钱,只身一人来到丁家渡,找到那帮人,如数付了朱荻洼的赌债,得了那帮人的指引,然后就来到这个小岛上。他在背起浑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朱荻洼时,忘记了初衷,心里就只剩下浓浓的悲悯。这悲悯使他自己都深为感动,眼睛几次潮湿,几次模糊。
后来,杜元潮在朱荻洼面前一直只字未提有关李长望的事情。
梨花初放时,一天杜元潮找到邱子东说:“我把那五十页材料上的事,都一一念给朱瘸子听了。”
邱子东听了,差一点儿没有一把勒住杜元潮的衣领。他歪着脖子,用手直指着杜元潮的鼻子:“你他妈疯啦?!”
“我……我没有……疯……”
邱子东气得说不出话来:“你等着他告诉李长望吧!你等着李长望收拾我们两个、我们两家吧!”
可是,当天夜里,朱荻洼找到了正在一起整材料的杜元潮与邱子东,然后说出一个人名来:谭月月。说罢,转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杜元潮与邱子东听罢,大吃一惊,朱荻洼都走开很长时间了,两人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谭月月是谁?谭月月是李家旺的老婆。李家旺是谁?李家旺在青岛当兵,是海军,现在军舰上当军官。这种男人的女人,是连一个手指头都碰不得的———碰的哪里是女人,是天条!
杜元潮冷冷地说了一句:“我……我才知……知道,什么叫……色……色胆大……大如天……”
邱子东忽然觉得桌上那厚厚的一沓材料,骤然间变得有点儿轻飘飘的。
杜元潮告诉邱子东,他在给朱荻洼逐条念那些材料时,就见朱荻洼额上直冒虚汗,嘴唇
颤抖不已,口中不住地说:“这些事情,你们都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你们都是怎么知道的?……”念完之后,他从朱荻洼的眼神中分明读出一句话来:李长望死定了!
鬼雨/梨花雨6
李长望的行为超出了杜元潮与邱子东的想像。
谭月月除了是现役军人的家属外,相对于李长望的年龄,她的年龄也太小了一点儿,才十九岁,是个刚过门不到一年的小媳妇,另外,按辈分算下来,谭月月还是李长望的侄媳妇。无论从哪一种角度来看,李长望都太堕落,都太肆无忌惮了。他对与这样一个小女人戏耍的性质,应当是清楚的,普通军人的女人,就碰不得,更何况李家旺还是个军官呢?相对于与其他普通人家的女人戏耍,李长望在与谭月月戏耍时,慎之又慎。正是因为油麻地人只是想到谭月月是不会有人敢碰的———除非这个人找死,加之李长望行动的高度隐蔽,所以,杜元潮与邱子东在无数个夜晚的挖地三尺的搜寻中,也未能获得这一性命攸关的线索。
朱荻洼又是怎么知道的?事后,许多人猜测,在李长望与谭月月的每一次戏耍过程中,朱荻洼承担了穿线探路与放风的角色。朱荻洼听到后,指天发誓,说他若是做过这等缺德事,就一定是“狗日的”。他说他只是偶然觉察出李长望与谭月月之间有那份暧昧的。
就像当时每个地方上的军官都会娶回一个这地方上最漂亮的妇人一样,李家旺从几十多里外的一个水上村庄娶回的这个女人,算得上是油麻地的美人了。乡下女人,臀大身肥,脸如银盆,而这个谭月月,屁股小小的,翘翘的,两腿长长的,直直的,走起路来屁股跳跳的。乡下女人,双乳倒是大,但十有八九如两只兔子趴着,而这个谭月月的那两只乳房,却是尖尖的,直撑得胸前衣服绷成一条线,仿佛两只毛茸茸的小鸡在抢一条蚯蚓。
李长望第一回遇见谭月月,是在河边上。他在河岸上走,远远地见到码头上有个年轻女人在洗衣服,就觉得这女人好像有什么地方与一般乡下女人不大一样。走近时,正是谭月月将洗好的衣服放在木盆里欲要转身走上来。谭月月听见了脚步声,抬起头来看,李长望就觉得天空一亮,随即看到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她在下仰望,他在上俯视。她的衣领张开着。谭月月似乎感觉到了自己有一处不该泄漏的地方泄漏了,慌忙低下头去。李长望倒也没有久留,只管沿着河岸大步往前走,也未回头。但却无缘无故地想到了一句话:“这是水缸里的一条鱼。”
故事从何时何地开始的,李长望出事之后,谭月月的叙述有点儿模糊,这就为油麻地人的想像力的施展留下了空间。但通过谭月月的叙述,油麻地的人也确切地知道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李长望在与谭月月做事时,从来都是在野外,一望无际的芦荡、麦浪滚滚的麦地、一眼望不到边的果园、无人问津的看风车的小屋。那时,他们是绝对自由的,仿佛天底下,就他们两人,即使有风吹草动,四处都是逃路。而惟一的一次在她家中戏耍,就使李长望遭受了灭顶之灾。从这个意义上说,杜元潮、邱子东获得这一线索,若不是李长望自己破了“不可于屋中”的禁忌,也许永远并无多大意义。
东窗事发之前,油麻地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静。
杜元潮与邱子东都有自己的工作,这些天,他们都不在油麻地,而在各自的小学校教书。
星期六傍晚,杜元潮与邱子东差不多同时回到了油麻地。
这天晚上,杜元潮没有走动,只是在家门口的瓜棚下与父亲坐着说说话,一直说到父亲困了要进屋去睡觉,他还坐着。
杜少岩说:“睡吧。”
“你先去睡吧。”
杜少岩搬了凳子,咳嗽着,往屋里走去。
杜元潮看到父亲佝偻着的背与蹒跚的脚步,心里不免有点儿伤感:他老了。
杜少岩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来,回过头来说:“就别急着往回调动了,我一个人照顾得了自己。”他似乎还想问儿子一些什么,但后来摇了摇头,放弃了这个想法。
杜少岩在快走进屋门时,偶然向东边的田野上看了一眼,随即,不很在意地说:“你看,那匹小马驹又在那儿了。”他朝东边看了看,说,“不要在屋外久坐,外面凉。”就进屋了。
杜元潮站起身来,面向东方——— 那匹小马驹果真立在远处的桑树林前。
杜元潮知道,他只能远远地站着观望,并且需要全神贯注。别说去追赶,即使是稍一走神,那匹小马驹就会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时候,当他于月光下看见它时,他一定会向它跑去,但,没有等他跑出几步,它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他不死心,就在桑田里四下寻觅,然而终究未能见到它的踪影。
杜元潮的家不在镇里,而在镇外的田野上,很孤独的一幢房子。
但杜元潮在这幢茅屋中长大成人,并未因四处空空无一户人家而感孤独,因为,除了屋后那架吱吱呀呀的风车,还会有这匹小马驹出现。
杜家父子曾经将他们偶然看见白马驹的事讲给镇里人听,没有一人相信。他们或是认为杜家父子眼神不对,或者干脆认为这是杜家父子在杜撰一套谎言。他们会在杜家父子描述月光下的小马驹如何的神采奕奕时,报以嘲笑,甚至用脏话骂他们几句。后来,杜家父子就再也不对他们提及小马驹的事了。
杜元潮只给一人讲,那就是采芹。采芹曾和杜元潮一起于夜晚守望过小马驹。虽然,它最终未能出现,但采芹却相信,直到采芹长成大姑娘后,还依然相信。她甚至能通过想像将小马驹描绘成与杜元潮所见到的小马驹一模一样。
还有一个人相信,这就是土改时用一捧石灰将自己的双眼呛瞎的范烟户。他会在杜元潮说起小马驹时,将脸微微扬上天空,眨巴着一双泥螺壳一般的眼睛,不住地点头。
杜元潮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小马驹的出现似乎与他与油麻地之间有着极其神秘的关系。
它似乎总出现在某一特定的时刻。尽管并无足够的事实证明这一点,但在杜元潮的感觉
里,其情形就是如此。
小马驹一身纯白,身材修长而优美。它不走也不跳,永远是一个脑袋上引、以观苍穹的姿势。这个姿势,富有神性。
小马驹身后的桑树一派静穆,在月光下犹如一株株巨大的珊瑚。
杜元潮无声响地看着它,居然想像着自己听到了它纯净的鼻息声。
春月万里,月色如水似乳,三月的夜,让人有微醺之意,也使人起一份惶惑与茫然。
杜元潮不能久看小马驹,因为久看之下,它就会慢慢变得模糊,直至淡如轻烟,轻轻飘去,仿佛天地间就不曾有过它。
有些时候,杜元潮自己也会疑惑:果真有这样一匹小马驹吗?
月亮在大放光明,那小马驹周身镶了毛茸茸的银边。
杜元潮双眼发涩,微闭一阵,再睁开时,就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空空如也……
鬼雨/梨花雨7
雨从早晨就开始下了,不粗也不急,很纯净,很温柔。虽说是个雨天,但天并不显得昏暗,只是觉得天地间飘散着淡淡的烟。
小孩子们照样在外面玩耍,偶尔会听到大人的骂声:“小猴子,你就死在外面让雨淋好了。”骂完了,并不固执着让孩子回去,只是嘀咕着,“衣服都淋湿了,没换的了。由他去,就让他穿湿的。” 人们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两眼无神、满脸倦色地往门外看,看雨落到水洼里,溅起一个一个水泡泡,那水泡泡鼓起时,很像青蛙鸣叫时嘴巴两侧的气囊。看雨地有人在行走,那路像浇了油一般滑,那人走得很不容易,即便是聚精会神,也仍然东摇西晃,突然脚一滑,滑倒在烂泥地里,样子很滑稽。见着的人,就会禁不住笑起来,就会有一串口水在笑的时候流下来。看河上,河上有个穿蓑衣的放鸭人,正撑着小船,将一大群鸭子慢慢地往前赶,那些鸭们可能是吃饱了,没心思再寻觅小鱼小虾了,只管缩着脖子往前游,偶尔,水中有条大鱼一甩尾巴,它们被惊起,炸了窝一般,叫着四处逃散,但过不了一会儿,又汇拢到一起,然后依然缩起脖子,在雨中慢慢往前游去。
雨将一切植物洗得干干净净,绿的,红的,黄的,白的,所有的颜色都比以前鲜亮,那颜色仿佛原先是在睡眠中,而现在都被雨唤醒了,流动着生命的光彩。
广阔的田野,在这春天的雨中,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每一根草茎,每一片叶子,仿佛都朝天空张着欲望的嘴巴,吮吸着飘落下来的甜丝丝的雨。就在这无比寂静的天空下,却又分明有轰隆轰隆的欲望在喧嚣不宁。
二傻子在雨地跑着,叫唤着……
田埂上,两条牛在一前一后地吃草。雨幕里它们显得很庞大,像两座小山。
两座小山在移动着。但,过不了一会儿,后面那座稍大一点儿的山哞的一声鸣叫,朝前面那座稍小点的山急速逼将过去。小山仿佛感到了威胁,就向前跑去。大山便迅猛地追过去。于是,一大一小两座山,就在田野上飞驰着,跳跃着,从田埂到河边,从河边到果园,从果园到野草丛生的荒地。小山终于停住了,那大山忽地向空中跃起,随即落在了小山的脊背上。
就在这一时间里,可能有许多双眼睛看到了这两座叠加在一起的山。
山的脊梁在痉挛似的耸动着。
雨珠从棕色的山梁上纷纷滚落下来,直落到野草丛中。
二傻子拿了一根树枝,在山边边上看着,口水不住地从嘴角流下。他看见了水浸浸的、不时被翻开的粉红色的门户,翻开时犹如一朵邪恶的花在盛开。他看见了那根粗粗的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把柄,那把柄既是黑色的又是粉色的,上面满是黏液。
他终于受不了,举起树枝向山疯狂地抽去,然而,那两座山在叭叭叭的鞭挞之下,竟岿然不动地叠加在一起。
起伏不平的山,耸立在绿意浓浓的平原上,实在是一道好看的风景。
一阵猛烈的痉挛之后,两座山颓然分开。仿佛此时,它们才感觉到了鞭挞的疼痛,向远处跑去了。
二傻子撵不上它们,只好往回走。一路上,他看到了两个正在割青草的姑娘金子和兰子。他挺起腹部举起枪,撇开两腿,向她们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嘴中还咿咿呀呀地叫唤。
两个姑娘转过身去,掩面避着二傻子。
二傻子一直走到她们身后很近的地方,咿呀之声越发的响亮与尖锐。
“滚!二傻子!”金子说。
“不要脸,二傻子!”兰子说。
不要脸的二傻子没有滚,很固执地站着,并且一寸一寸地向两个姑娘的身体贴过来。
两个姑娘已闻到了二傻子身上散发出的肮脏气息和狗一样的喘气声。她们手握镰刀,突然转过身来———二傻子让她们吓坏了,也让她们气坏了:他居然将枪赤裸裸地端在雨中。她们没扭过脸去,也没有放下草跑掉,而是挥起镰刀,作劈杀状,向二傻子一步一步走过来。
二傻子看见了两把被雨水洗得寒光闪闪的镰刀,顿时转入恐惧。他向后退着,枪慢慢地垂挂了下来。
金子和兰子互相对了一下眼神,扔下镰刀,一起扑将过来。
二傻子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两个姑娘猛扑上来,压在了二傻子身上:“让你不要脸!让你不要脸!”挥起拳头,雨点一般朝二傻子没头没脑地砸下来,砸得二傻子嗷嗷乱叫。
金子让兰子用膝盖将二傻子死死抵在烂泥里,起身去拿来了镰刀,嘴里说着:“我割了它!”朝二傻子又走过来。
压在二傻子身上的兰子,回头看了一眼抓着镰刀的金子,转过身,低下头,双手猛劲一扯,就听见嘶的一声,二傻子的裤子被完全撕开了,那支龟缩着的短枪藏不住地暴露在雨中。
金子让兰子死死抵住二傻子不让他动弹,自己则蹲下来,竟一手将二傻子的枪捉在手中,然后提起,另一只手则将锋利的刀锋靠在被扯直了的枪上。
二傻子像一头被杀的猪,声嘶力竭地叫唤着。
几个放牛放鸭的人,就赶过来看热闹。见了这番情状,都小声地说:“这两个小辣椒货!”
一个上了岁数的人说:“还是两个大姑娘呢,这世道真是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金子与兰子将二傻子的裤子干脆扒掉了,然后扔进河里,还不解恨,又骑到了二傻子的身上,再一次施以重拳。
二傻子呜呜呜地哭将起来。
那个上了岁数的人走上来劝金子与兰子:“两位姑娘,且饶了他吧。” 金子停住拳问:“为什么要饶他?”
“他是个傻子。”
兰子说:“傻子?他那个地方怎么不傻?”
两人对二傻子又是一阵拳头,然后起身,将他踢到了路下,各自拿了自己的镰刀走了。
二傻子躺在烂泥里可怜兮兮地号啕着。也没有人来拉他起身,一个一个地走了,放牛放鸭去了。号啕之中,二傻子的枪复仇一般地指向了飘着雨丝的天空。
此时的油麻地对二傻子的哭声完全无动于衷。
有好几户人家传出了孩子的哭声。某个男孩或某个女孩挨打了。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至于说为什么要打孩子,理由是没有的。不打孩子,或无孩子好打,要么就坐在凳子上犯傻或打瞌睡,要么就上床睡觉。睡是睡不着的,于是就听着雨声做床上应该做的事。
这时,连门都不要关,虽然是大白天,却是无人走动的。白天有白天的感觉,白天有白天的味道。因为油麻地的雨多,油麻地人家的床,白天都常常闲不着,摇晃着,吱吱呀呀地叫唤。这是雨中的乐章。油麻地的女人似乎特别能生孩子,而这些孩子十有八九是在雨天怀上的。雨使油麻地的男人一个个都形销骨立,雨也使油麻地人丁兴旺。
范烟户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尤其寂寞,就坐在门口唱起来: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哪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范烟户的曲儿,飘进了一条又一条巷子……
朱荻洼去了一趟杜元潮家,只片刻工夫,又走进雨地里……
鬼雨/梨花雨8
随后,雨中,杜元潮、邱子东都在很诡秘地走动着,去了一趟朱小楼家,去了一趟小七子家……
最后,杜元潮去了一趟废弃的仓房。
仓房里住了一对卖唱的父女。他们是路过油麻地,没想到雨将他们困在了这儿。油麻地
的人自然想听唱,但,都想白听。父女俩岂肯白唱,就住到仓房里,蒙头睡觉去了。
杜元潮掏出五元钱,请父女俩晚饭后到村子中央的祠堂里唱几个曲子。那父女俩自然很高兴,对杜元潮说:“我们一定用力唱。”
杜元潮让小七子站在巷口,大喊了几声:“今晚上,到祠堂听唱!”
这个消息很令人振奋,一个个奔走相告。
吃了晚饭,雨小了些,人们就三三两两往祠堂走,不时地听见人说:“走,听唱去!”
与以往的雨天不一样,今晚上的油麻地人不是一吃了饭就熄了灯往床上爬,而是纷纷去了祠堂。
当杜元潮看到满满一祠堂人时,心里很高兴。今晚上不能让油麻地人睡觉。油麻地人睡觉死沉,性子又木,夜里房子倒了都不一定肯起床。今晚上,必须有成千上百醒着的油麻地人。油麻地的历史需要他们今晚醒着。
但也有不少人未到祠堂里听唱,比如朱小楼、小七子等。
这父女俩唱得很不错,又很卖力。女孩儿声音尖而亮,亮而纯,纯而甜。拉胡琴的父亲声音厚而沙,沙而沉,沉而有力。唱得木讷的油麻地人一个个很兴奋,两眼发亮,眼珠儿也变得灵活起来,黑暗里,像无数的猫聚在一起。
杜元潮与邱子东站在最后面的黑暗里。
这谭月月家住在镇子西头,与镇里人家相隔了一段路,显得很僻静。
当祠堂里父女俩已唱了两三曲,一个个已渐入佳境时,李长望的身影在通往谭月月家的小路口犹疑不定地出现了。他在路口站了站,沿着菜园中间的小路大步走向谭月月家的门口。
这女人似乎早在门口屏声听着外面的脚步走,当李长望刚刚走到门口时,门便慢慢地开了一条缝。李长望再次向四周观望了一下,闪进门里。
门关上后不久,灯便灭了。
一直埋伏在草丛里的朱小楼拍了拍与他一般潮湿的小七子,急急地往祠堂去了。
这女人似乎等得很焦渴了,一熄了灯,就带着一股浓烈的雪花膏味,一头扑在李长望宽阔的怀里,并用小小的拳头不住地击打他的胸膛,然后,就用双手揪住李长望的衣襟,一个劲地摇晃着他,就像拴在树上的一头急了的牛摇晃着大树。嘴里不住地说:“你个杀千刀的,死哪里去啦?死哪里去啦?莫不是又勾搭上另外的女人了?你这到处吃腥的馋猫!你倒说呀?你倒说呀?你是在往死里折磨人呢!……”说着说着,这个微微发抖的蜂体燕腰的女人,顺着李长望僵直的身体滑溜下去。她跪在地上,双手抱着李长望的双腿,将脸埋在他的两腿间。
李长望动也不动。
驾轻就熟,刹那间,李长望的裤子犹如晾在绳子上———绳子突然断了,裤子便飘落在地上。
它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李长望忧心忡忡地说:“我总觉得今天晚上好像有什么事似的。”
“一天的雨,能有什么事呀?”
“正是因为一天的雨。”
几道闪电,随即滚动过雷声,雨下大了。
“多好的天气!”女人说。
又是一声令人热血沸腾的雷鸣。
李长望将谭月月滚烫的脸一下拢过来……
朱小楼找到了杜元潮与邱子东,三个人在黑暗里叽咕了一阵之后,朱小楼走到众人面前,大声说:“村西头林子里出事了!”说罢,向门外急速跑去。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许多人回过头来问,朱小楼却早跑远了。
邱子东大声说:“出事了!”
杜元潮也随即说道:“出……出事了!”
两个人一起跑出门外。
屋里人见罢,没有一个再问“出什么事”,都争先恐后地往门外挤,跟在他二人身后,冒着大雨往前跑。一会儿工夫,他二人身后便跟了一支长长的队伍。这队伍如一条流水甚急的河流,汹涌地向前奔流着。
雷声雨声掩盖着人声与脚步声。
大汗淋漓犹从水出的一对男女,竟在人差不多已经全部集聚在门前菜园里时,还毫不觉察。
朱小楼忽然大声叫道:“是时候了!”
随即,处于黑暗中的十几个男人同声呼应:“是时候了!”
强壮的男人们一跃而起,从四面八方扑向谭月月的家门。
因下雨而倍感无聊的油麻地兴奋了,人声如潮。
李长望大吃一惊,慌忙中,连一根裤带也未抓着,赤身裸体,一头从后窗撞了出去。
门哗啦被撞开了,五六支亮霍霍的手电,一起照向了谭月月的床。不见李长望的踪影,只见谭月月胡乱地裹了一条床单,蜷缩在墙角里。她低着头,纷乱的头发如水草一般垂挂下来,遮住了面孔。无数的手电光像无数的舌头,在她身上舔来舔去,很急促,很贪婪的样子。无奈谭月月用床单死死裹住湿漉漉的身体,不留一丝缝隙。手电光只好对着谭月月的脑袋照着。汗珠在她的发丛中闪烁着。
手电光便将兴趣转向了对李长望的搜索上。
早有人将李长望乱丢一地的衣服与皮带抓在手中,说着:“看他能往哪儿跑!”
手电光照到了被撞开了的后窗。朱小楼发一声喊:“追!”随即,屋里的人丢下了谭月月,转身往外跑。黑暗里,有几个男人望着墙角里的那个女人,又心颤悠悠地站了一会儿,才
转而去追赶捉拿李长望的滚滚人流。
李长望在树林里跑动着。
无数的手电光中,不住地闪现着树干、在树干与树干之间的缝隙中闪动的李长望。一会儿看到的是他的脊背,一会儿看到的是他的双腿,一会儿出现在手电光中,一会儿又在手电光中消失,而这时,手电光就会游移不定地寻找着,直至他的身影再次出现与闪动。
无数的人跑动在树林里,地上是积水与落叶,脚下发出一片扑嗒扑嗒、咕唧咕唧的声音。人们不时地撞到一棵树上或碰到一根横枝上,于是,树叶上的水珠就纷纷滚落下来。一时间,这树林里仿佛忽然有了许多拼命跑动的野兽。
没有喊叫,只有脚步声与喘息声。
李长望觉得后面是席卷而来的风暴,是一泻千里的黑潮。他必须迅捷地跑掉,跑出手电光可以照及的范围。他有一身强健的体魄,两条多毛而肌肉发达的长腿,在从前的岁月中,曾许多次帮他逃避过尖啸的子弹与锋利的大刀。虽然在这许多年里,这双腿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玩命地奔跑过,但现在一旦如此奔跑起来时,依然是油麻地的一般男人们所不及的。他对自己的跑动很满意。一丝不挂,赤条条地于夜雨中奔突,他的感觉非常特别。他觉得自己是一条鱼,一匹马,每一次的穿行与跃动,都会给他带来一阵小小的兴奋。他甚至忘记了他身后如大群豺狗向他不屈不挠地追赶过来的男人们女人们。他奔跑着,不停地奔跑着,仿佛即使后面没有追赶他的人群,他也会这样奔跑下去。雨落在那具刚才还在火一般燃烧的身体上,是很惬意的。身体渐渐变得清凉与安静。两腿间的那个风流种子,在跑动时不住地如钟摆一般摆动,轻柔地敲打着两条大腿光溜溜的内侧。他一次又一次地清楚地感觉到了它。他在心里埋怨着它,甚至诅咒着它,但同时想到了它曾给他带来的雄壮感与荡彻全身欲死欲活的爆炸感。
依旧是无声的追赶。无数的手电光,像无数支烧红了的长矛向他直刺而来。
穿出树林,跑过一条不长的田埂,李长望跑进了一处芦苇丛。他用无数次地搂抱过枪与女人的双臂,有力地拨开茂密的芦苇,向前急急穿行。叶片像刀片一样划着他的肌肤,雨水与汗水流过伤口,腌得肌肤更加疼痛。但此刻,他需要这样的疼痛。有片刻的工夫,他停了下来,因为头年的芦苇茬戳伤了他的脚,不是一般的戳伤,似乎是穿透了脚板的洞穿。尖利的疼痛使他几乎昏厥,冷汗顿时汩汩而出。他蹲下来,用手摸了摸,脚板黏糊糊的。他将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他几乎想放弃奔跑,就蹲在这黑暗的芦苇丛里等待人群的到来。但,他还是站了起来,他不想就此了结一切。他踉踉跄跄地跑着,偶尔扬起头,张开大嘴,接一些雨水以湿润干焦冒烟的喉咙。
已听见沙啦沙啦的芦苇叶的磨擦之声,这说明,跑在前头的人已经进入芦苇丛。
李长望不由得加大了力度,芦苇如劈开的浪纷纷倒向两侧。
穿过芦苇丛,又跑过一片荒地,他看到了高高的河堤。
假如现在是白天,假如李长望能回头观望,他一定会为眼前的情景而感震撼,就会顿时失去力量,然后慢慢跌倒下来:他身后那么大一片芦苇丛转眼间消失了,在经无数双脚的践踏之后,几乎无一根芦苇还直立着,统统倒伏在烂泥里!
他朝河堤上爬着,但很不容易,坡,陡而滑,几次爬上去,又几次滑落下来。春天的雨水是油性的。他偶尔想到了地里的麦子、河边的果园。“好雨知时节哩。”他在心里感叹着,并一阵发热,十根手指深深地插进烂泥里,十分吃力地向上爬着。
他终于爬上了大堤。他看到了黑色的似乎无边的大河。他听到了河水的涌动声。闪电划过天空时,他看到了千根万根的雨丝,飘荡到了河上。他没有立即扑进大河,而是回过头来朝来路望着——— 已有不少人在往大堤上爬,但十有八九都不顺利,不住地有人滑落下去。远远的,是黑鸦鸦的人群。油麻地几乎是倾巢出动了。
李长望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哀。
他最后看了一眼人群,转身跳进大河,然后向对岸游去。
在他游出去二十几米远时,已有四五支手电光照到了河面上。随即,他听到了扑通扑通的跳水声。他无法回头观望,只觉得那些人上了大堤之后,就不假思索地跳进了大河。他彻底领悟到了他们的决心,身体不禁有点儿疲软下来。
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大河的上空,只见水面上是无数黑色的人头,像一大群夜行的鸭子。
这是油麻地历史上一次最为壮观的情景,多少年以后,油麻地的人还会回忆这个不同寻常的雨夜。
李长望已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身后那些人游动时发出的水声。他看到了岸。他觉得那岸可能就是他的末路了。他十分吃力地划着,心中满是凄楚与悲切。
人们紧紧地跟了上来,但依然没有一个叫喊的。这种沉默,击垮了李长望。他勉勉强强地爬上岸后,看了一眼深邃的原野,没有再跑一步,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在平心静气地等待他们。
人们一个个爬上岸,将李长望紧紧地围在中间。 李长望没有蹲下,甚至没有用手遮一遮羞处。他直直地站着,但两条用力过度的腿却在嘟嘟地颤抖。
无数支手电光照在了他身上。
闪电划过天空时,他看到了他的乡亲,他们像一地的高粱。
所有的人,头发都被雨水淋得紧贴在脑门上,所有的人也都双腿颤抖。
后来,无数支手电光都集中到了李长望的腹下。这些光束互相碰撞与交叉,仿佛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个男人轻轻叹息了一声:“怪不得搭上手的女人丢不下呢!”
不知什么时候,人群退去———退去时,像一堵不住地剥落着而最终消失了的土墙。
鬼雨/梨花雨9
两天后,当公安局的小轮船还在开往油麻地的半路上时,人们发现李长望已将自己吊在了果园里一棵最大的梨树上。
那年的梨树白花盛开,在雨中越发的娇嫩与美丽。
这个果园是李长望率领全村人从荒地上开辟出来的,屈指一算,已有十几年了。 李长望的罪孽是深重的。即使抛开这一重大事件不论,杜元潮与邱子东手上的五十页材料也几乎能将他送进大牢。方方面面的事情,顺着时间的线索,一笔一笔地被记录在那五十页纸上,它们构成了他一部罪恶的历史。
结束了。
李长望死得非常体面。他理了发,刮了胡子,穿着一身新衣,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鞋与袜子也都是新的,甚至连上吊用的麻绳都是新的———那绳子浸了雨水,散发着麻特有的苦涩香味。
一树一树的梨花簇拥着他。
油麻地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到了果园,拥挤中,碰落的梨花在雨中纷纷坠落。
在离这棵梨树不远处的另一棵梨树下,蹲着李长望七岁的儿子李大国。他没有朝父亲看,而是用眼睛乜着闪在人群一旁的杜元潮与邱子东。
杜元潮与邱子东似乎感受到了这双目光,下意识地往人群里走去。
于是,这孩子的目光就像那天雨夜中追索他父亲赤裸之躯的手电光一般,追索着杜元潮与邱子东移动的身影。
雨下着,梨花盛开着,也飘荡着……
哑雨/雁雨/箭雨1
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然而杜元潮、邱子东并未如愿以偿地很快就调回油麻地。
李长望被埋葬在镇后荒寂的野地里之后,上面并没有立即再从油麻地人里头挑选出一个人来做镇长,而是派了一个外地人来做临时负责人。这位负责人知道李长望的结局究竟是由
谁做成的,尽管对油麻地毫无兴趣,随时准备拔腿走人,但却还是希望在他掌管油麻地的这段日子里,油麻地能风平浪静。他一眼就看出杜元潮、邱子东———特别是看上去温文尔雅的杜元潮,绝非是凡人。“这个人,心路大得很。”这位久经人世沙场的临时负责人,在与杜元潮只打了一个照面之后,就在心中下了一个判断。于是,当杜元潮、邱子东向他提出要调回油麻地时,他搪塞说:“我只是一个临时负责人,说走就走,调动的事,也不算是小事,你们就等正式的负责人接替我之后再说吧。”
遥遥无期。他们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仍要呆在他们不愿呆的地方,像往常一样,在周末时走上十里二十里路,疲倦不堪地回到油麻地。在油麻地人眼中,他们也还是有点儿像客人。他们的归来,很像是远嫁的姑娘,或者是倒插门的女婿回父母家小住。
他们渴望着油麻地的那份亲切而实在的生活。
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回油麻地。
油麻地有程采芹。
邱子东感觉到采芹喜欢的是杜元潮。对此,他大惑不解。他很有几分妒意,但他没有采取少年时少爷式的霸道做法———小时候,每当他觉得杜元潮使他感到不痛快时,很简单,一脚将杜元潮踢开就是。现在的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了,而杜元潮也不再是从前的杜元潮了,他们是同学,是同行,都是有知识的人。骨子里的那股傲慢,虽经风雨的洗刷,却丝毫无损,这也决定了他不能上场与杜元潮拼抢,他倒作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支持他摆出这样一番姿态的另一个理由是:采芹最终是不会选择杜元潮的,而杜元潮最终也一定会放弃采芹的。
杜元潮几乎想天天在油麻地呆着,可是当他一旦回到油麻地后,却又羞于直接找采芹,而是在镇上到处转悠,希望能够在路上遇见采芹。他就这样到处乱走,往往一天下来,连采芹的影子都未能见到,搞得自己精疲力竭。他无数次地对自己说:到她家找她!但最终也未能走进采芹的家门。偶尔遇到了,却因为有许多人在周围走动,也只好装着走路或是干一件其他什么事情的样子,白白地错过了说话的机会。他对自己很懊恼,但懊恼归懊恼,最终还是像一条瘪着肚皮的狗在镇上不停地转悠。常常,一个似乎盼了许久的星期天,就这样空空地过去了,留下的是十足的沮丧与更加焦渴的期盼。极度的疲惫中,他幻想着能够回到儿时无拘无束的时光。他总能看见他和采芹赤条条地奔跑在田野上、赤条条地躺在荷塘边柔软的草丛里。他的心思像一头贪恋青草的牛,任主人怎么牵着缰绳要它走路,它却用四蹄固执着抵着不肯前行,梗着脖子,望着在轻风中摇摆的青草。他一次一次地看到了那颗血珠一般鲜亮的红痣,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壳儿张开、露出娇嫩的肉瓣儿的河蚌。他的意识死死咬住这些形象,并想像着它们现在的样子。越是在夜晚,越是在距油麻地二十里外的远村,就越是情不自禁地思念这些形象。想着想着,身体就变得发烫,吱吱呀呀的木床上,就有了一艘风帆饱满的夜行船。第二天,他总是面容憔悴地站在讲台上,一边神不守舍地向孩子们讲课,一边打着哈欠。
到了后来,就不仅仅是每个星期天才回油麻地了,而是随时不辞辛苦地赶回油麻地。
一段时间,他的脑子里长满了草,而只有采芹如一朵露珠欲滴的鲜花,秀气而亮丽地开放着。有些时候,他也会安静下来———静静地思念采芹。明明此时此刻采芹并不在他的眼前,但眼前却分明就是采芹: 采芹穿着紧身的蓝布褂儿,在田埂上走着。田埂在雪白的棉田中间,细细的一条。她走着,不紧不慢,她的不大不小的圆鼓鼓的臀部,随着柔韧的腰肢的扭动而让人心动地摇摆着。秋天的阳光照着棉田,纯洁的亮光反射到她的脸上,使她那张本来风吹不黑太阳也晒不黑的脸,就越发的白嫩。田埂上没有人———采芹喜欢一个人走在桥上、河边和田埂上。即使有人,她也会与人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采芹永远是独自一个。
早晨的桑田里,又只有采芹一人。她挎着一只篮子,在摘桑叶。她将桑叶摘下时,全然不像油麻地的女人们———那些女人们一进桑田,不分叶老叶嫩,就像偷桑叶似的,抓住一根枝条,就将那桑叶往下捋,直捋得呼啦呼啦地响。那些叶子,不是破了,就是碎了。她们看也不看,就一把将它们扔进篮子里。采芹先用眼睛寻找那些在她看来蚕们喜欢吃的桑叶,有虫眼的不要,有黄边的不要,破了相的不要,样子不好看的不要。她不捋,而是一片一片地摘。摘时,用大拇指与食指、中指作成鸟喙状,然后咬住叶茎,轻轻一咬,便将桑叶摘下了。若是高枝上的一片叶子或几片叶子被她相中了,她就会站在树下仰脸去看,然后踮起双脚伸手去够,这时,衣袖就会滑落下来,露出她的胳膊,而举手一侧的衣服的下摆就会被牵向高处,露出她的身体。她似乎意识到了,一旦将那片叶子摘下来,就赶紧看看四周,并下意识地将衣服往下拉了拉。
采芹坐在船头上的样子,是动人的。一船刚刚收割下来的稻捆,码成高高的一堆,摇船的是个汉子,几个姑娘趴在高处说笑着,嬉闹着,而采芹一人坐在船头上。船泼刺泼刺地往前行,两岸的树木、芦苇、吃草的牛羊,就不住地往后闪去。风吹着她因劳动而弄乱的头发,一直将其中的几缕吹到她的脸上与嘴角。她似乎累了,由风吹去,懒得用手去整理它们。
倦怠的目光里,偶尔闪过一丝茫然,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就像这秋天高远的天空。 作为程瑶田的女儿,采芹已经在云起云落的跌宕中真正长大了。
这些形象,是杜元潮偶然间看到的,但却可能是他一生都会时常想起的。
杜元潮也在这不知不觉的岁月流淌中长成了一个男人。现在这个男人想女人了,而被想的只有一个:采芹。
采芹知道杜元潮在心中想她。她希望杜元潮对她说出心中所想。但她忘记了杜元潮的结巴,也忘记了杜元潮小时没有而现在却生长出来了让他大伤脑筋的羞涩。
采芹也一样的羞涩。
这样,他们就只能见了面,或各自脸红地走开,或气喘不匀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这年春天,杜元潮终于找到了另一种可以表达心声的方式:书信。
这种方式很适合他,也很适合采芹。使双方感到奇怪的是,他们怎么拖到今天才找到这样一个数千年以来最常见最经典的一种传情方式。
事情在迅捷地变化着,第一次幽会就在村后的果园里开始了……
哑雨/雁雨/箭雨2
但夏季来临时,他们的幽会便终止了。不是那种戛然而止的终止,而是那种犹豫不决、充满困惑的终止。先是幽会之间的日子拉长,后是每次幽会时间的缩短。采芹不知道刚开始不久的事情为什么会在那样短暂的时间内就开始走向衰竭与枯萎。看到杜元潮吞吞吐吐、东张西望、踟蹰不前的样子,她心中不仅是疑惑,还有失望、哀伤,甚至还有一种令人心灰意懒的失败感。她很想直截了当地问杜元潮到底是为什么,但她终于没有问。她只是在两人默然无语时,会低着头问一声:“你怎么啦?”而杜元潮笑了笑:“没……没什么。” 路越走越短。
走着走着,采芹会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这一叹息,使她心头掠过一阵悲凉。她很想哭,哭一个本来可以让她怦然心动的过程却是那样的短促。这短促使她失去了自信,使她感到天地之间的寂寥无边无际,使她感到疲惫与衰老。
使杜元潮彷徨的是一个叫季国良的人。
这人是杜元潮与邱子东读师范学院时的同班同学。杜元潮、邱子东毕业后,都当了教师,而季国良却被分配到县政府机关。因为人聪明、头脑清楚,各方面的关系又搞得十分的明白,加上自己的才气与政府机关其他人等所不具备的文化,一路上行,现在居然做了组织部的副部长。这天,季国良一个电话打到下面,让人转告杜元潮,将杜元潮叫到了县城。
从风雨飘摇的茅屋小学校,走进县政府大院中的季国良的宽敞办公室,杜元潮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受。
杜元潮端起小干事为他泡的一杯茶,杯子太烫,刚端起又放下了,抬头问季国良:“你……你找我来有……有什么事?”
季国良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心里想老同学了。”
杜元潮心里感到挺温暖。读书时,季国良算是他最好的朋友了,两人之间好像有一种默契———一辈子的默契。
两人在季国良的办公室,扯了许多闲话。杜元潮刚进办公室时的那点拘谨,等喝下两杯清香的新茶之后,便消退了。杜元潮觉得又回到了同学时代。
接下来,季国良请杜元潮到饭馆吃饭。喝了一杯酒之后,季国良说:“元潮,不久,我可能要带人去你的老家油麻地。”
“去……去油麻地?”
“李长望自杀之后,一直是上面派去的一个人在那儿临时负责,这总不是长久之计,我要去那儿住一阵,帮着建一个新班子。”
杜元潮听罢,兴奋得很:“那可好!”他朝季国良的杯子里斟满酒,单方面碰了碰季国良放在桌上的酒杯,一仰脖将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喝干,朝季国良晃了晃空杯说,“那……那你可得帮我和子东一件事,让……让那个新上任的镇长答应,将我俩从外地调……调回油麻地。”
季国良喝了杯中的酒,夹了几粒花生米在嘴里咀嚼了一阵,说:“你也就这么大点儿出息。”
杜元潮问:“此……此话怎讲?”
季国良道:“你怎么就不说‘我回油麻地当镇长怎么样’?”
杜元潮笑了:“老……老同学也学会拿人开……开心了。”
“我没有拿你开心。”
杜元潮望着季国良的脸好一阵,然后大笑起来:“国……国良,你……你还真的拿……拿人开心!”
“我没有拿你开心!”季国良一脸正色。
杜元潮沉默了,不住地往嘴里夹花生米。他夹花生米的水平很高,一夹一粒,没有一粒从筷子上滑脱而需要重夹的,速度还快,就见花生米像飞蛾似的往一个张开的洞口飞。
“你说一句,想不想干?”
杜元潮依然往嘴里扔花生米。
“元潮,问你呢!”
杜元潮慢慢放下筷子,手微微有点儿颤抖,声音也微微有点儿颤抖:“让……让我想……
想,这……这太……太突然了。”
两人继续喝酒。
季国良说:“脱离教师队伍,这机会可不是很多的。”
“知……知道。”
“但你如果想干,有件事,你是非得停止不可的。”
“什……什么事?”
“你是不是在与一个叫程采芹的女子恋爱?”
杜元潮一脸通红。
“这恋爱是绝对谈不得的!”季国良往杜元潮的杯中加满酒。
杜元潮又开始往嘴里扔花生米。扔了一阵,说:“算……算了,我……我就一辈子做教师好……好了。”
季国良说:“糊涂!若真要这样,你连教师都是做不安稳的。”
杜元潮望着季国良。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杜元潮将目光转向窗外。
“算了,我也不劝你了。其实,我们那帮人里头,你是最聪明的,谁也比不过你。”季国良碰了碰杜元潮放在桌上的酒杯,“我也是说说而已,喝酒喝酒。”
杜元潮与季国良一连干了两杯。
季国良又回到那个话头上:“你说实话:你碰了人家没有?”
“什……什么叫……叫碰?”
“拉拉手不算,亲亲嘴……也不算。”
“我……我没碰。”
季国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没想到杜元潮将杯子往桌上轻轻一拍:“碰……碰了,又……又能怎么样?”
季国良说:“碰了,你这一辈子就完蛋了,最多到此为止。”
大概是因为天热的缘故,杜元潮的额头上净是粗大的汗珠。
季国良说:“元潮呀,这女子是碰不得的。” 再后来,两人就不再顺着这个论题往下谈了,而是说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傍晚,杜元潮要离开县城了,季国良将他送到了轮船码头。临分手时,季国良说:“元潮,回去仔细想想,给我一个回话。你不想这个位置,有个人在想。”
“谁?”
“子东。”
杜元潮没有说话,低着头,走进船舱。
船开了。
真有意思,一路上,杜元潮望着岸边的景色,心里想像着的不是自己做镇长的样子,却是邱子东做镇长的神气。
回到油麻地,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了。吃了饭,洗了澡,他和父亲一起,坐在门前的敞棚下乘凉。父亲老了,话一天少似一天。儿子回到家中,他除了给儿子弄吃的,就是陪着儿子坐一会儿。坐着就是坐着,半天才说一句简短的话。此刻,他一边缓慢地摇着一把破旧的芭蕉扇,一边朝东边望着,不知为什么,他总爱朝东边望。
月亮大而圆,金黄一轮,旋转在夏季的夜空。远处的树林,织成高高的黑墙,而看上去齐刷刷的梢头,却流动着水样的亮光。不远处的大河,正缓缓升腾着雾气。雾气飘到岸上,并渐渐高升,将树木、风车以及东一座西一座的茅屋笼罩起来———又未能彻底笼罩,那些树木、风车以及茅屋时隐时显。成熟的麦子一望无际,直涌向黑色的、无底的天边。云彩被风吹净时,月光直泻麦田,在风中涌动的麦浪,便向空中反闪着金色的亮光,那麦子,东一片西一片,仿佛通了电,从麦秸到麦穗、麦芒都通体闪烁。蝙蝠在麦田的上空飞过时,留下了一道道黑线。
杜元潮一动不动地坐在敞棚下,脑与心,皆像歇了帆的船停靠在码头上。与父亲一样,自坐在敞棚下之后,他就一直茫然地望着东方。
杜少岩说:“它又在那儿了。”
杜元潮也已经看到了。
小马驹站在桑树前,月光在它的身上流淌着。它先是站着,然后开始在麦田间的田埂上走动,再接下来便是奔跑。麦子遮去它的身体的大部分,而只留下一线脊背,远远看去时,仿佛是一条大鱼翘起脑袋,在水面上急速游过。不久,便消失了;不久,又出现了———出现得令人疑惑,因为杜少岩父子谁也没有看到它返回的行踪,等再看到它时,它却已站在了最初出现的那个位置上。接下来有很长时间,它就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月亮越来越亮。
小马驹走进桑树林并开始在桑树林里奔跑起来。
在杜少岩父子眼中,那不再是一匹小马驹,而是一道穿过桑树林的闪电。
父子俩情不自禁地站立起来。
这道亮光渐渐淡去,如同梦在黎明前了无痕迹地消逝。
杜少岩说:“天不早了,回屋歇着吧。”
“您……您先睡吧,我……我再呆一会儿。”
杜元潮独自一人,在敞棚下一直呆到拂晓。
哑雨/雁雨/箭雨3
邱子东得知杜元潮与采芹关系的完结,在心中冷笑了笑:“我早料到是这样一番结局!”
这天,邱子东特地将杜元潮约到村外的大河边。
“你真的打算放弃她了?”邱子东直截了当地问。 杜元潮没有回答邱子东。
“可以说一说你的理由吗?”
杜元潮看也不看邱子东,望着大河上的风帆。
邱子东看了看这个当年经常被他戏弄、经常被他用脚踹到一边的杜元潮,觉得杜元潮即使在现在、即使已经是他的同学、即使与他一样也是一个堂堂的教师,仍然是值得他蔑视的。
杜元潮只不过是一黄土,一堆狗屎,一捧可以让风随便吹去的稗子。
邱子东“哼”了一声,这声音来自心渊。
这一声鼻音浓重的“哼”,使杜元潮一下跌回到了那个令人屈辱的童年时光。他转过头来,用恼羞的目光,灼热地望着邱子东那双依然傲慢而霸道的少爷式的眼睛。
邱子东的目光挑衅性地迎接着杜元潮的目光。
像从前一样,最先虚弱下来的目光,是杜元潮的。在长时间的冷默与对峙之后,他突然感到了一股来自心灵深处的虚弱,继而蔓延上来,直至坚硬的目光仿佛寒冰被风所吹,而化成了一摊稀里哗啦的水。
邱子东转身走了,直接走向了采芹家。他心中有一股英雄气概。这股气概注满全身。它使他感到了一种灵魂升华的快意。他绝对不会意识到,正是这种呼之欲出的气概,在日后,毁了他的一生。
邱子东头也不回地沿着河边,大步行走。天高地阔。
此刻坐在河边的杜元潮,脑袋几乎垂到了裤裆里。
出乎邱子东意料的是,当他慷慨而深情地向采芹作了一番表白后,采芹却用忧伤而感激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泪水盈眶,苦涩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后来,邱子东作出了“我绝不放弃”的优雅姿态。
然而这一姿态的维持,甚至比杜元潮向采芹求爱还要来得短暂。
邱半村是偶然得知儿子欲娶采芹为妻的。当他从儿子嘴中确认了这一事实之后,本来就因半身不遂而摇摆不定的身体,越发像一株于狂风中勉强站立的老树,令人担忧地摇摆起来。他一边用手指着邱子东的脸,一边目光呆滞地望着邱子东的脸。摇摆越来越厉害,终于一头扑倒在地。当时正是雨后,地上到处是注满水的泥塘。邱子东将半村拉起时,只见他一脸的泥水。
像多年前崩排后的情景一样,邱半村又躺倒了,并昏迷不醒。
过了五天,一直扮演孝子形象的邱子东,跪在病榻前,含泪在邱半村耳边明确表示放弃自己“没脑子”的选择后,邱半村才缓缓睁开毫无光泽的老眼。
直到采芹出嫁,邱子东都没有再敢在邱半村面前提采芹的名字。几年后,他娶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这女人走过人面前时,众人就觉得没有走过这个人一样。
哑雨/雁雨/箭雨4
这年夏末,季国良领着几个人,住到了油麻地。
对于未来究竟由谁来执掌油麻地,这里的人们并不十分清楚。季国良一行的到来,使油麻地笼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人们在猜测着油麻地未来主人的人选,但这些人选又都在互相的辩驳中被推翻了。人们想到了所有的人,但就是没有一个想到杜元潮身上。因为杜元潮在当教师,当老师的很少有当干部的,再说杜元潮还在外地教书。 杜元潮正在暑假中。他在人群中走动着,静静地听着人们的议论,一副旁观者的样子。
他在想:那一天到来时,他会让油麻地的男女老少大吃一惊。他渴望着看到人们的这副表情,但他现在并不能肯定未来的油麻地就是他的。老同学季国良或许还没有十分的把握,或许还在犹豫不决,又或许是要摆出一副遵守组织原则的姿态,对他有点儿含糊其词,只是说:“还正在考察与选择之中,最终的决定将由县委会在最近作出。”杜元潮不便深问,心中忐忑不安地在等待着油麻地历史上一个重大决定浮出水面。
这天晚上,油麻地小学的操场上要放电影,显得有点儿焦躁的杜元潮,也来到了操场上,在不远处的一棵楝树下站着。他很快就看到,距他不远的地方,站着采芹。他感到有点儿羞愧,同时又感到有点儿陌生。几天前,他听说采芹在一个媒人的说合下,点头同意嫁人了———嫁给离这里二十里地的枫桥村的一个窑工。他想从楝树下走开,换另一个位置去站着,但采芹不住地拿眼睛来看他,那目光里似乎含着许多言语,使他一时无法走开。
天渐渐黑下来,放映之前的操场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孩子们在追逐奔跑,刻意打扮了一番的姑娘们三五成群地在场边毫无目的地走动,眼神分明在撩人、勾人。这时,就会有一个或几个小伙子上来搭讪,要不,就会有三四个小伙子一合力,将另一个小伙子猛地向她们推过来,而被推的那个小伙子就很夸张地扑到其中一个姑娘的身上。觉得丰满的胸脯被人重重一撞的姑娘,作出恼羞的样子,捏起拳头,在那个撞了她的小伙子身上打上几拳:“杀千刀的!”“杀千刀的”揉了揉被姑娘的拳头打过的地方,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是他们推的!”有个孩子从树上摔了下来,砸在了另一个孩子身上,一片哗然中,两个孩子都因疼痛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放影员终于开始调试放映机,雪白的一束灯光,像一柄巨大的微微打开的扇子,晃动在挂在两棵大树之间的银幕上。人群一下安静下来,只听见不远处的河里,放影船上的那台用来发电的发电机在轰隆轰隆地响。
放影员调试了一阵放映机后,不知为什么,并没有立即放电影,于是人群又开始出现骚动。
二傻子来了。他所到之处,都是女孩成堆的地方。姑娘们看到二傻子,像一地觅食的麻雀见到一只癞猫,呼啦一下飞到了别处。
不知什么时候,杜元潮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雪花膏味。他扭头一看,采芹居然在人群晃动时移到了离他仅一步之遥的地方。他装着没有看见她,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但心却在乱跳。他觉得这个夜晚很特别,非同寻常。
人群又一次激烈晃动起来。
杜元潮觉得自己的衣角被轻轻牵动了两下。他没有立即回头去看,而当他终于回头去看时,就见朦胧的夜色中,采芹影影绰绰的身影正在离开操场。他似乎得到了一种暗示,同时也得到了一种召唤,心愈发地猛烈跳动着。
放映机的那束亮光再次投射在银幕上。
杜元潮悄然无声地从人群中隐出,沿着采芹走去的方向,离开了操场,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采芹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了。
杜元潮似乎看得见她的身影,又似乎看不见。但他能够感觉到她就在前方。这从空气里飘散着的淡淡的雪花膏味也能判断出。
走过一条水稻田之间的田埂,走过一口池塘,又走过一条棉花地之间的田埂,杜元潮闻到了果园的气息。他与采芹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已确切地看到了她的身影。
采芹今天的行为显得有点儿古怪,她是那么的大胆与不顾一切。她似乎要在今天晚上完成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这使杜元潮既感到兴奋,又感到不安。
夜幕下的果园,一棵一棵苹果树像一团一团烟,又像是一座一座圆圆的小山丘。
采芹走进了果园。
杜元潮跟着。
远远地,可以断断续续地听见学校操场上电影中的音乐声与人物的对话声。但显得那么的不确定,像是来自遥远的天空,具有梦幻色彩。
采芹一直领着杜元潮,走进了寂静的果园深处。
这里有一口池塘,池塘边长着一丛丛芦苇。
他们的脚步声尽管非常轻,但仍然还是惊动了塘边的青蛙。它们跳进水中,于是,就响起几声水面被击穿后而发出的清脆水声。
他们离得很近地站着,谁也不说话,但互相似乎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果园里飘散着成熟的苹果味,甜丝丝的。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天下雨了。是那种粉末一样细,又一样轻盈的雨。说是雨,但又像雾,可确实是雨,而不是雾。这雨无论是落在芦苇的叶上,还是落在池塘里,都是没有一丝声息的,是哑雨。空气里飘着雨做的面粉。
采芹撩了撩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潮湿了的头发。
天反而在这安静的细雨中变得比刚才明亮了许多。
采芹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又一个垂挂在枝头的苹果。 杜元潮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枝又一枝蓬蓬松松的芦花。
采芹说:“我就要嫁人了。”
杜元潮没有吭声。
杜元潮觉得采芹哭了。
“我要嫁人了……”
杜元潮叹息了一声。
采芹扬起面孔,看了看灰暗的天空:“我要离开油麻地了……”过了很长一阵时间,她低下头来,将双手慢慢抬到脖子上,轻轻解掉了第一颗钮扣。
杜元潮看到了这个动作,他甚至看见了采芹解钮扣时如兰花一样开放着的优美的手形。
随着第一颗钮扣的解开,衣领慢慢张开了。采芹的双手慢慢地但却毫不犹豫地向下移动着。
随着第二颗钮扣的被解开,她的胸脯的一部分裸露了出来。
虽然天色不是很明亮,但杜元潮依然可以隐约看到采芹两只半露半藏着的乳房。它们很像是两只藏在叶子后面的苹果。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采芹成了一棵苹果树,这夜的果园里,又多了两个苹果。他为这两个苹果的闪现而微微颤抖。
采芹的双手一直向下移动着,虽然是毫不迟疑,但每解一颗钮扣,都用了很长时间。每解一颗钮扣,都仿佛是在做一道仪式。这仪式就得这样做,慢慢地,轻轻地,有模有样的。每解一颗钮扣所用的动作是完全一致的,所用的时间也几乎是完全一致的。这每一道仪式,似乎又是一个更大的仪式的一个部分,这些部分是互相连接着的,不能有任何的省略。
终于解完了最后一个钮扣。
采芹又抬头去望天空,然后用双手轻轻抓住衣服的两边,慢慢地向后脱去。一边脱,一边说:“我要离开油麻地了……”
杜元潮觉得采芹的声音仿佛是在泪水里浸泡过的一般。
衣服渐渐张开了,仿佛是一只欲飞未飞的鸟。
杜元潮在甜丝丝的苹果香气中,很快闻到了另外一种气味。这种气味是从采芹打开的身体上发出的。他第一回如此清晰地闻到了一个女人———一个未经男人污染的女人身上所特有的气味。这气味是纯净的,却又是让人心颤与迷乱的。
采芹的衣服被两只向后的胳臂撑开,慢慢地从肩上滑落。这滑落的速度非常缓慢,像一只从泥土中爬出,爬到树上,然后慢慢脱壳的蝉。
衣服如蝉翼,终于滑落到她的手腕。她轻轻一抖,它便飘落到地上。
杜元潮的眼睛里起了雾,但他依然可以看到她的胸脯———没有任何遮掩的胸脯。他看到了两只朦胧的乳房,甚至看到了两粒乳头。这两只乳房紧紧地挨着,仿佛是两只受了惊吓的雏鸟。他的双腿开始筛糠一般颤抖。
她仿佛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裸露着的胸膛,不禁用双臂护在胸前。但不久,她就将胳膊挪开了,让它们一点一点地又裸露了出来。
杜元潮的上牙与下牙开始轻轻叩碰。
采芹的双手慢慢地移向腰间。像解钮扣一样缓慢,她用了很长时间才解掉了裤带。解掉裤带后,她用双手压在裤腰上,望着杜元潮。
杜元潮觉得此刻采芹的眼中汪满了泪水。
采芹双手一松,裤子如一道幕布落在了地上。她先抬右腿,将右脚从裤管中脱出,再抬左腿,将左脚从另一只裤管中脱出。然后,她向前走了小小的一步,将衣服与裤子留在了身后。
“我要嫁人了……”
果园里没有一丝声响,仿佛已被人们遗忘了千年,天地间,只有一番寂静。
粉末样的雨依然在下着,织成了一个巨大的纱帐。一切看上去,都是朦朦胧胧的。
从池塘边的芦苇丛里飞出一只萤火虫。这只萤火虫所发出的金黄色的亮光出奇的亮。它在一棵苹果树的枝叶间飞翔了一会儿,竟然一路朝采芹飞来。在它的身后,留下了一道细细的金线。这金线在哑雨中似乎停留了很长时间才消失。萤火虫的亮光很奇怪,它的身体飞过之后,这亮光却还在空气中长时间地停留着。因此,看一只萤火虫在空中飞翔,会看到它在空气中留下的弯弯曲曲的金线。
从它的亮光的程度,杜元潮判断出这是一只雄性的萤火虫。
一灭一亮的光点,朝采芹移动而来。随着它与采芹距离的缩短,它每亮一次,杜元潮就会在一个非常短暂的瞬间,较为清晰地看到采芹的身体。
不一会儿,从另外的某一个地方,又飞出了另一只萤火虫。
杜元潮知道,这是一只呼应着雄性萤火虫而飞来的雌性萤火虫。
这只雌性的萤火虫,急急忙忙地朝雄性萤火虫飞来,如同一颗流星。
不久,它们就汇合了,一前一后,一上一下,紧紧相随,在采芹的周围飞来飞去。这种曲线性的飞翔很具舞蹈色彩。无数的曲线留在空中,使杜元潮感到有点儿眼花缭乱。
有一阵,雌性萤火虫突然飞离而去,正环绕采芹的身体忘我飞翔的雄性萤火虫忽然发现,就丢下采芹,朝雌性萤火虫飞去。它很快就追上了雌性萤火虫。在一棵苹果树的枝头,它们盘旋了一阵,由雄性萤火虫在头里领着,雌性萤火虫跟随其后,又朝这边飞来。半路上,雌性萤火虫显得有点儿犹豫,雄性萤火虫便立即掉头飞去,绕着雌性萤火虫飞了几圈,又再度将雌性萤火虫引向它所确认的方向。不知是什么原因,这只雄性的萤火虫,对采芹沐浴于粉末般的细雨中的胴体很感兴趣。它似乎觉得,绕着采芹飞翔,比在任何一丛芦苇中、任何一棵苹果树的枝叶间飞翔都更让它喜欢。
在雄性萤火虫的带领与召唤下,它们又再次飞到采芹的身边。接下来的飞翔,与采芹的身体越来越贴近,并且看上去越来越兴奋、越来越陶醉,仿佛采芹的肉体散发出一种什么气味深深地吸引了它们。
采芹就这样站在潮湿的草地上,任由这两只奇怪的萤火虫为她织成一道又一道的光环。 借着萤火虫的亮光,杜元潮看到,似有似无的细雨落在采芹的身体上之后,已渐渐聚集为水珠。她就仿佛从蒸气腾腾的浴室里刚走出一般。这些晶莹的水珠,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慢慢向下滚动,犹如露珠在从叶子上往下滚动。
雄性萤火虫也许是飞累了,也许是发现了一个极好的去处,竟然收住精致的翅膀,落在了采芹的乳峰间。它先是在那片阴影里慢慢地爬行,继而停住,一下一下地发出更为耀眼的亮光。这小东西好像很善解人意,它要让杜元潮看到二十多年前所看到的情景。
杜元潮的心开始颤抖。他终于看到了在距离萤火虫大约一公分的地方,那颗如一滴血珠样的红痣。在萤火虫的照耀下,它看上去居然好像是透明的。
那只雌性的萤火虫也收住翅膀落了下来———竟然落在了采芹左边的乳头上。它一下一下子张开翅膀,仿佛在用力扇亮本来就已经很亮的萤火。
杜元潮看到了一颗樱桃大小的粉红色的乳头,并看到了圆形的棕色的乳晕。
杜元潮觉得有点儿晕眩,很想用一只手扶住身旁的苹果树。但他最终没有用手去扶苹果树,而是晃晃悠悠地站在那里,像个梦游者,又像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他感觉到自己的咽喉在发紧发干,并且感觉到呼吸有点儿困难。
两只萤火虫又再次起飞,将采芹身体的各个神秘部位,轮番着一处一处地照亮。
雄性的萤火虫再次降落———落在采芹平缓的腹部。在水珠之间,它巧妙地选择着路线,向下方爬行着。
杜元潮羞愧地、激动地、痴迷地看着它,内心充满了期待。
当它快要接近黑草丛生的地界时,踟蹰不前了。
杜元潮觉得嗓子生烟,一片焦渴,喉头在上下困难地错动。
雌性的萤火虫低低地飞翔着,仿佛在给雄性的萤火虫照亮它想要去的地方。
雄性萤火虫没有再爬行,而是飞起,与雌性萤火虫在采芹腹部以及腹部以下一块很小的地方,上上下下,狂飞乱舞。
突然间,那只雄性萤火虫一头扎下来,落在了那片柳叶形的黑草之中。它在那些弯曲的互相纠结着的黑草丛里爬行着。有片刻的时间,它将它们当成池塘边的青草丛了,竟停在其中一根上,动也不动,只是将萤火营造得十分的亮丽。亮光使本来细细的绒绒的黑草,粗硕得有点儿夸张。
雌性萤火虫也落了下来。它们一起,忽灭忽明,将这片狭长的地界一次又一次地照亮。
挂满了水珠,草色青青。
采芹将一只胳膊伸向杜元潮。
杜元潮觉得这哑雨中的果园,如梦如幻,竟然不知所措,依然颤抖不已地站在采芹的对面。
采芹笑了———杜元潮虽然不能看见,但他分明感觉到了。她笑得像一个怜爱弟弟的大姐姐,尽管实际上杜元潮大于采芹,且平素采芹在杜元潮面前也一直是小妹妹样。然而,今晚,这细雨霏霏的今晚,无论是采芹自己,还是杜元潮,都觉得两人颠倒了一个个儿:她是姐姐,他是弟弟。
采芹的胳膊依然水平地伸向杜元潮,并向前走了一小步。
两只萤火虫忽然受到惊动,仿佛意识到自己打扰了别人,从草丛中飞出,并飞向远方。
“过来,像小时候那样抱抱我……”
杜元潮向前迈动了一步,不知是因为双腿发软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竟扑通跪在了草地上。他将湿漉漉的脸紧紧埋在采芹同样湿漉漉的腿间。他战栗着,同时,他感觉到采芹的双腿也在索索颤抖。
采芹将两只修长的胳膊自然垂挂在身体两旁,向变得有点儿苍蓝的天空仰望:“我要嫁人了,我要离开油麻地了……”
喃喃自语。
杜元潮闻到了一股从未闻到过的气息。这气息使他联想到从污泥中长出而在清水中飘动的水草气味和一种不知名的草本植物所结出的红艳艳的果实所流出的果浆气味。
从远远的学校操场上,传来隆隆的炮声。
杜元潮仍旧将脸埋在采芹的腿间,而两只哆嗦着的手,却沿着她发烫的腹部,慢慢向上伸去,直至高高举起触摸到了采芹的乳房。当他将两只大手肆无忌惮地各笼住一只时,他忽然想起少年时,一天夜间去偷人家窝里两只欲飞未飞的鸽子……借着月光他将双手伸进窝里,一手捉了一只,羽毛柔软的雏鸽便在他手中挣扎着,它们是温暖的,可爱的。
采芹将胳膊揽过来,先是用手轻轻地但却是胡乱地抚摸着杜元潮湿漉漉的头发,继而抱着他的脑袋,将他的脑袋更紧地贴到她的腿间。此时,她的颤抖比杜元潮更加厉害。
“记得小时候吗?记得小时候吗?……”她一遍一遍地问着。
他处在几乎窒息的状态中,不住地点着头。
远处,炮声隆隆,其间伴以嘹亮的军号。
“还记得小时候吗?还记得小时候吗?……”她低下头来,依然不住地问。
杜元潮泪水哗哗地亲吻着她的阴户,虽然面目全非,但他依然看到了它的过去。
起风了,雨做成的巨大纱帐在天空下悠然飘动。
天地万物,一切都在诗意般地流淌,却在这时,镇上那只高高悬挂在空中的高音喇叭,远远传来了刺耳的电流声。紧接着,就是手指敲试麦克风的声音:咚!咚!……像一个昏睡的人
于黑暗中突然听到了敲门声。再接着下来,就是几声咳嗽。这几声咳嗽似乎是有意味的,类似于一个人觉察到了什么动静而用咳嗽声去提醒另外一个或两个正在秘密做着什么事情的人,或是在用咳嗽声去阻止一件什么事情的发生。
杜元潮的脑袋伏在那里,动也不动地听着。
又是两声咳嗽之后,高音喇叭传来了季国良的声音:“杜元潮同志注意,杜元潮同志注意,请听到广播后,立即赶到镇委会,有要事相告!有要事相告!……”
那声音显得很庄严,它穿过雨幕,在天地间传播着,犹如滚石,其隆隆之声远超学校操场上炮声。
“杜元潮同志注意,杜元潮同志注意,请听到广播后,立即赶到镇委会,有要事相告!有要事相告!……”声音愈来愈大,并含有催促与命令的意味。
在学校操场上看电影的人们,也听到了这个广播。他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在一阵静静的聆听之后,随即便是议论声。这些议论声发自操场的各个角落,一时间聚音成雷,压过了电影中的炮声与人物的嘶喊声。
他们隐隐觉得,油麻地的未来,马上就要见分晓了。
但,人们对于“杜元潮”这个名字,依然感到疑惑。
季国良的声音变得冷峻,不绝于耳。几乎所有关心油麻地前途与命运的人,都从这声音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
这一广播,对于油麻地而言,是历史性的。
头脑昏热的杜元潮仿佛被一只突如其来的大手猛然推到了滚滚不息的冰河之中。他的双手慢慢从采芹的双乳上滑落下来,直到滑过采芹的腹部与大腿,无力地垂挂在身体的两侧。
他的脸也慢慢从采芹的双腿间抬起。
高音喇叭仍在不屈不挠地广播着。
杜元潮仿佛觉得季国良一行,排成一行,双手交叉着放置胸前,就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默默地看着他。
杜元潮屈起右腿,然后将右手按在右腿的膝盖上,慢慢从地上站立了起来。
他的脑袋一直低垂着不敢看采芹。
在高音喇叭发出的轰鸣般的声音中,他向后慢慢退去。
采芹一只胳膊抱着苹果树,用树干半掩着身体,另一只胳膊无可奈何地伸向杜元潮,眼中充盈着泪水。
粉末样的雨,渐渐浓稠起来……
哑雨/雁雨/箭雨5
杜元潮因为两腿发软,走出果园,用了很长时间。
高音喇叭还在广播,从季国良的声调可以感觉到,他有点儿不耐烦了。
直到走上通往镇子的大路,杜元潮的双腿才渐渐恢复了力量。黑暗中他朝镇委会跑去。他浑身依然躁热,但额上却布满了冷汗。他感到自己的脑子既是空洞的,又是混乱的。在越来越响的高音喇叭声中,他的眼前晃动着的却是细雨中一丝不挂的采芹的躯体,那些让他颤抖的部位,似乎被放大了,朦胧的,却又是明晃晃的。在不由自主的奔跑中,他甚至又闻到了她的那具被打开、沐浴了细雨之后的胴体散发出的体香。这种体香,他闻所未闻,令他心醉,令他眩晕与迷惑。他一阵阵地冲动,但他并不清楚,这份冲动究竟是来自于采芹的躯体还是来自于响彻天空的高音喇叭。
当他终于出现在镇委会门口时,季国良既显得十分兴奋又显得有点儿怀疑有点儿生气:“你跑哪儿去啦?等了你这半天!”
杜元潮两腿颤抖,喘着气,吃力地笑着。
等杜元潮慢慢平静下来,季国良望着他说:“刚刚接到电话,上面已批准了对你的任命。
从现在起,你就是油麻地镇的党委书记了。”他推了杜元潮一把,“走,去学校操场,趁有那么多人在那儿看电影,我正好宣布一下。我也该离开油麻地了。”
杜元潮像一只夜宿枝头的麻雀正被一束强烈的电光照射着,显得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走啊!”季国良又推了杜元潮一把,自己头里走了。
杜元潮跟在季国良的身后,不住地用双手搓着双颊……
同时任命的还有邱子东。他任油麻地镇镇长。对这样的任命,他有点儿不大服气。季国良对他说:“你不要不服气!”
邱子东依然是一番不屑的神情。
季国良说:“邱子东,我可将话说在头里,你可得好好配合杜元潮的工作。”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你现在提出来不干,也还来得及。”
邱子东往后捋了一下头发:“我没说不配合。”
季国良离开油麻地的那天,将邱子东拉到一旁,说:“也许让你两个搭档,是我这一辈子做的一件特大的错事,可是,我又想趁这个难得的好机会,将你们两个都从教师队伍里拉出来。”
邱子东说:“老同学多虑了。”
季国良用手指戳了戳邱子东的胸脯,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邱子东矢口否认:“我心里没有想什么。”
季国良笑了笑。
分手时,季国良与邱子东肩挨肩,望着走在前面的杜元潮,小声说:“子东,要论聪明,要论心计,要论本事,你我可能都在元潮之下。”
邱子东没有说话。
季国良说:“日后你就会知道。”
哑雨/雁雨/箭雨6
秋天,采芹就要出嫁。
母亲已经去世,没有什么人给她细心准备嫁妆,只是远房的一个婶子过来,帮她准备了一些一个姑娘出嫁时必须准备的东西。
采芹没有悲哀。在秋天明亮的阳光下,她坐在院子的凳子上,自己给自己做鞋,自己给
自己做衣服。四周十分安静,偶尔从巷子里传来一两声狗的吠叫或孩子们的呼叫声。有时,她会仰起头来,看一看天空:一连许多天,油麻地的上空都蓝汪汪的,像浸了油。油麻地一旦不下雨,一旦换上了好天气,那好天气也真是个好天气。望着望着,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轻微地叹息一声,转而,她的心思又回到了手中的活上。
入秋以来,身体越来越瘦弱的程瑶田就躺倒了。随着女儿出嫁日期的一天一天临近,他感到了他的岁月已近尾声。他毫无声响地躺在一张极其简陋的木床上,听着时光从小小的泥窗口流过。想到采芹终于就要离去,他会感到一阵轻松,同时又会感到伤感,就像秋风掠过已经开始枯黄的田野。
有时,采芹会停下手里的活,屏住呼吸,想仔细听屋里父亲的动静———毫无动静,就如同是一座久废不用的空屋。她不由得有点儿担心地站了起来,但后来还是坐下了。她知道,此刻父亲正躺在床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只是衰老了,衰老到了没有动静。
秋风吹过,茅屋顶上,那些由于常年风吹日晒而早变了颜色的麦秸,在沙沙作响,地上的落叶也沙沙滚动,最终像一群怕冷的小生灵似的拥挤到墙角上。
秋风也吹乱了采芹的头发,但她依旧没有进屋,她只想坐在院子里,偶尔抬头看看油麻地的天空。她似乎还想听到什么,不是狗吠,也不是孩子们的呼叫声。她不知自己到底想听到什么———莫不是杜元潮走过巷子时的脚步声?或是他似乎永远也无法变得流利的说话声?
她有着一份期待,似有似无的期待。
有时,镇委会门前的高音喇叭会响起来,但,那是邱子东的声音。他在传达一个什么通知,或布置一件什么工作。总是听不到杜元潮的声音,邱子东倒成了油麻地的主角了。
再过几天,她就要离开油麻地了。
她想出嫁,想离开油麻地。
日子过得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
她天天坐在院子里,样子看上去很安静。
这天,她差不多一天都在收拾小小的院子。她将地扫了一遍又一遍,将院子里那一堆柴火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将头年挂在墙上的两捆芦苇叶摘下扔出门去,将已经枯萎的的丝瓜藤蔓扯得干干净净,将藤蔓上的四五根老得结成网状内瓤的丝瓜摘下来放在窗台上,心里想:这些瓜瓤可以用来洗锅洗碗,我带走两根,还有两根留给父亲……
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的心里会流过一丝温暖,同时也会流过一丝伤感,那时,双眼就会微微发红,眼前的一切就像笼罩在稀薄的晨雾中。
明天就要走了。
直到出嫁的这一天,她也未能见到杜元潮。
出嫁这一天,又是个雨天。天很亮,仿佛世界堆满了银子。雨丝垂直而均匀,根根发亮,落在水面上,溅起无数的小水泡,仿佛有无数条银色的鱼从水底浮上,张着嘴在有节奏地吞吐。一些人家的柿子树已经落尽叶子,只留下一树小小的圆圆的柿子。这些柿子经如此纯净的雨水洗刷之后,都显得分外的亮,于雨中闪烁时,像是夏夜天空的星星。到处长着的芦苇,在雨中泛着金子般的光泽。
从枫桥来的新娘子船,装饰得很漂亮,早停在了油麻地镇前的大河边上。
那个窑工———新郎倌,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举着一把油布伞,正站在船头上。这是一个看上去长得十分壮实的男人,高高大大,红光满面,虽算不得英俊,倒也显得很有几分精神,并且看上去很厚道善良。
许多人站在岸边的树下,看着这只花花绿绿的船。
油麻地的人在想:采芹的结局,倒也说得过去。
一些老年人在屋檐下感叹:“要放在从前,程瑶田家的女儿出嫁,又会是一番什么样的风光!”
采芹还在家中。她无法像其他出嫁的姑娘那样,在出门之前扑在母亲的怀中,搂住母亲的脖子哭泣。站在父亲的病榻旁,她依依不舍地看着父亲。
程瑶田说:“不早了,该上路了。”
她点点头,走向门口———她没有走出门,却扶着门框,先是细细地流出两行泪珠,继而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许多人受了感染,也跟着一旁流泪。
时候不早了,男方家来接采芹的人已几次催促采芹动身出门,要赶二十几里水路,必须在太阳未落之前赶回枫桥。见采芹依然抱住门框越哭越凶,他们只好合掌作揖,请那些正围着采芹的女人们:“请哪位奶奶、大妈、婶婶、嫂子们,你们就劝一劝采芹姑娘,早点上路吧,拜托了,拜托了。”
这些女人们就一边流泪,一边劝采芹:“上路吧,上路吧……”
最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用僵硬粗糙的手在采芹脸上擦了擦泪水,说:“闺女,上路吧,是不作兴天黑赶到人家的……上路吧……”
采芹这才低头走出家门。
人走室空时,程瑶田竟从床上挣扎起来,摇摇晃晃地下了地。
采芹被搀扶着上了船,男方家来的人,立即掀起挂在船舱口的布帘。采芹进入舱内,探头看了一眼岸上,只见衣衫单薄的程瑶田正站在一棵树下向她无力地摆着手。她不禁用手一把捂住嘴巴,将哭声硬是抵回到胸腔,然后转身消失在了舱内。
布帘垂挂了下来,仿佛一切都结束了。 船离开岸边,向河心移去,然后就一路向西,往枫桥那边去了。
坐在舱中的采芹,不用往舱外看,就凭船行过时所发出的水声与岸边树木与芦苇在风中发出的磨擦声,就能判断出船已经行至何处。她甚至能在心中说出:“船正从桥下过。”“这一处的岸边长了一片艾。”“这一处的水码头旁,长着几丛香蒲草。”“河边上有一部年久失修的风车。”……她猜想着,并想像着此时此刻这一切又是什么模样。
从船篷所发出的叮咚叮咚声,她知道雨还在下。油麻地下雨不新鲜,采芹也没有太在意它,心里只顾惦记着别的什么:父亲、三只已经生蛋的母鸡……
船行至一处,水声大了起来。采芹忽然一惊:船要行出河口入大河了,油麻地马上就要被抛在后面了。她的心一阵慌乱,一阵空洞,并在此刻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个人正站在河湾处。
她不由得轻轻地撩起布帘的一角,向外观望。透过雨幕,她一眼就看到了杜元潮——— 他站在荒凉的河湾处,他的四周,野草连绵,他的身后是一棵落尽叶子而赤裸着的苦楝。河口风大,直将他潮湿的衣服吹得紧紧地贴着他的身子。他本来就不算健壮,此时看上去就越发的显得单薄。他浑身上下皆已湿透,头发被雨水所冲,有几缕顺雨水流淌下来,遮住了他的额头与左眼。他大概已站在这里等待多时了。
采芹不由得一阵心疼,眼泪扑簌扑簌滚落下来。
朦胧中,她又看见了那口七月荷塘:清风徐徐,荷叶田田。
大风中,杜元潮像一棵没有根柢的树在摇晃着。
似乎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飘来了范烟户的更见苍老的歌声: 前面来到清水湾, 只见双雁戏沙滩。
雄雁一翅飞千里, 雌雁难过万重山……
采芹一下放下了布帘,等她再次撩开布帘时,杜元潮连同油麻地已消失在茫茫的雨烟中。
天空忽然传来一声雁的哀鸣。采芹微微仰起面孔向天空看去,只见一群大雁正在雨中缓缓飞行。它们的飞行,很像是一枚一枚梭子在千根万根的银纱中穿行。雨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但它们却仍然划动翅膀,沉稳地向前飞着,在这万丈高的雨幕里,既显得悲凉,又显得十分的优美。
季节到了,它们必须远飞。
哑雨/雁雨/箭雨7
天荒荒,地荒荒,岁月也荒荒。
自从采芹走后,程瑶田的心野之上,就再也没有一星绿色。枯草连天,风去天净,万里的荒凉。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所剩无多,倒也没有什么悲苦,但孤寂却从四面八方如大河上升腾起来的雾,越来越浓地包裹着他苍老的躯体,更包裹着他苍老的心。他一日里头的大部分时光,就是躺在床上。无论是阳光灿烂还是天色阴霾,无论是月白风清还是月黑风高,心境却是一样。他觉得小小的茅屋,是漂在茫茫大水上的一叶扁舟。天也沉,地也沉,惟独这小舟轻,他的身子也轻,轻如一缕烟。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无所谓讨厌还是不讨厌,只是这样觉得。他动也不动,任这小舟在烟波浩淼的大水之上莫辨方向地漂去。
路远,大多又是水路,采芹难得回来一次。即便是回来了,也没有多住。程瑶田总是一个劲地催她回去:“该回去了。”采芹说:“我再住几日。”程瑶田说:“这不好。”采芹说:“也没有什么不好。”程瑶田说:“当然不好,你已是枫桥那边的人了。”采芹的眼中便有了
眼泪,那一刻,就觉得这茅屋、这整个的油麻地都有点儿生。走时,她总是坐到床边,用一只手抓住程瑶田的一只薄而软的手,用另一只手在程瑶田的手背上轻轻抚摸,轻轻抚摸,就会有眼泪掉在她手所抚摸的那只有暗黑的老人斑的手背上:“我不该出嫁的。”程瑶田说:“傻话。”
采芹一走,这茅屋便又再度漂流起来。
阳光透过窗棂,他便迟缓地想像着阳光照在河上的样子、照在芦苇上的样子、照在田埂、风车与晒场上的样子……月临窗户时,他的想像似乎要比白天更清晰一些也更敏捷一些。
他似乎看到了月光下的如无数小山连绵而去的果园、河上行过的朦胧如影子一般的帆船、芦花四飞的芦荡……有时,心思会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往日繁华时光,一阵兴奋与满足之后,他告诉自己:不必去想这一切,这一切都已成昨日,回忆起来,只会徒生许多悲伤,不如去想想油麻地的天,油麻地的地,油麻地那一番四季各不相同的风光,尤其是油麻地的雨———那雨,才叫风情万种哩!
说醒着吧,有几分睡的模糊;说睡着吧,又有几分醒的清楚。
冬天到了———油麻地最显空旷与开阔的季节到了。
对于程瑶田来讲,此时不仅是孤寂,还有越来越浓重的寒冷。尽管采芹出嫁前,早已给他准备下软和的新棉被,但将它盖在身上时,依然会感到满屋寒意。他觉得今年这个冬天,风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的风都要强劲与寒冷。深夜,风掠过早脱尽叶子的枯树梢头,其声悲切,令人伤感,甚至还有几丝恐怖。他开始变得有点儿不安,在心中企盼风停息下来,黑夜早点过去。而当他一旦想到自己已经嫌夜长时,心不由得猛地一沉:这是路到尽头的征兆。他有点儿急切起来,仿佛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怕来不及了。但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还没有做完,空有一番急切。这天夜里,他未有一时的合眼,天才蒙蒙亮,就挣扎着下了床。他拉开破旧的柜门,拿出一套采芹出嫁前给他亲手缝制的衣服,颤颤抖抖地穿上,又气喘吁吁地换上了崭新的鞋袜,还用清水洗了脸,并用手掌沾了点儿清水,压了压稀疏的白发。他找到了拐棍。他只有一个念头:到外面走一走。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他的身体并未如他所想像的那样糟糕。他居然觉得身体还有点儿轻松。他拄着拐棍,没有太费力气地就走出了院子,他忘记将院门关好。然后,就沿着冰凉的青砖小巷,向前走去。大多数人家还未开门。“现在的庄户人家,不如从前勤快了。” 他在心中微发感叹。一条早起的空着肚子东嗅西嗅的狗,见了他,竟然有点儿害怕,贴着墙,夹着尾巴,向他疑惑地望着。他看了看这条狗,心里不免有点儿可怜。但他也只是看了看它,依然走他的路。狗似乎闻到了一股什么气息,这种气息令它迷惑与欣喜,居然不再有一丝害怕,而是尾随于他的股后。它嗅着鼻子,仔细辨析着他的躯体散发于早晨新鲜空气中的那种它所特别熟悉的气息。它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令它惟一感到纳闷的是:他怎么会在移动?不管这些吧,跟着就是了。它越跟越紧,直到饥饿的嘴巴几乎就要碰到他的脚后跟。
程瑶田在他熟悉到可以认得出任何一块砖头的巷子里慢慢走着,全然没有觉察出那条生了别样动机的狗,正一步不离地跟着他。
狗觉得前面翻动着的脚后跟有点儿不可思议,只管用眼睛盯着。它不时地龇一龇雪白的利牙。终于,它下口了。
程瑶田立即感到了一股钻心的疼痛。他掉过头来,见狗还一口咬住他的脚后跟,不由得挥起拐棍,向它打去。他没有太用力,怕打坏了它。
狗大吃一惊,忽然地意识到它所跟随的原来还是一个活物,立即松了口,扭头跑到一边,失望而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着程瑶田。
程瑶田慢慢蹲下,用手去抚摸了一下脚后跟,觉得那儿湿乎乎的。他慢慢站起身来,将手举到眼前,见到手指头上尽是血,在心中说了一句:“这狗真让人讨厌。”
他没有太在意,继续往前走。
范烟户在巷口站着。他听到了他所熟悉的脚步声,尽管现在这个发出脚步声的人行将就木,但他还是听出来了:是老爷。他闪到一边,面向程瑶田走来的方向站着,就像从前欢迎程瑶田从城里回来或是从他广阔的田野上回来。
程瑶田走过来了。他的脚步是很有规律的,一步一步,仿佛都被仔细掂量过。这脚步流露着他的身世,流露着他的教养与心境。油麻地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走出这样的脚步。
随着脚步声的临近,范烟户的那双瞎眼似乎变得明亮起来,甚至有点儿熠熠生辉。
倒是程瑶田先打了招呼:“早哇。” 范烟户微微弯下腰:“您早。”
程瑶田一直不停地轻飘飘地走着,因脚后跟被狗咬了一口,走起来,腿微微有点儿跛。
“这么早,去哪儿?”
“走走。”程瑶田的声音颇有点儿大。
范烟户眨着眼睛。
“我要到处走走……”程瑶田的声音是沙哑的。
范烟户依然眨着眼睛。随着眼睛的眨动而自然露出了牙齿,他实际上没有笑,但样子看上去好像在笑。
“我要到处走走!”路过范烟户身边时,程瑶田用了特大的声音,又强调了一遍。
范烟户低下了头,他的心头不禁掠过一阵悲凉。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所预感到的那个东西,对油麻地来说也许是无关紧要的,但对他而言,却是沉重的。因为,这意味着一种交织得十分紧密的关系的彻底结束。
程瑶田走出巷子,来到了一线直穿全镇的那条细长的街上。
街口已有了不少行人。临街的铺面,那些早起的主人正在卸下头天晚上插上去的挡板,做着生意前的准备。
老态龙钟但风采依然十足的程瑶田走过来了。
人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他了,突然地见到他,且又见他很有精神的样子,不免都有点儿惊讶。他们一时僵住了动作,成了一尊尊雕塑。有的正在拆卸门板,有的正弯腰将木板放在一处,有的手中抓了一块刚刚卸下的门板,但无论是哪一种动作,都似乎定格在了那里。
程瑶田手中的拐棍,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这条潮湿的古老的青石街,声音清脆地回响在早晨冷清的空气里。
程瑶田很年轻时就拄着这支拐棍。它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也是他历史的一部分。他的形象是与这支拐棍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分浮财时,程瑶田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但这支拐棍却十分侥幸地留在了他的身边———那些穷人需要的,只是一些可以派得上用场的东西,而将这支对于程瑶田而言却是十分珍贵的拐棍完全地忽略了。
人们仿佛突然看到了从前的程瑶田,一个个变得有点儿肃穆与谦卑。
老眼昏花的程瑶田,依然像从前那样,以俯视一切但却又和蔼可亲的笑容,朝街两侧的人们微微点头。
终于有人问道:“您哪儿去?”
程瑶田说:“到镇子外面走走……”
有人仰头看了一下天空:“今天可不是好天气。”
程瑶田依然往前走着。他在心里说:“油麻地有过好天气吗?雨下呀下呀,能下得人骨头里长草。”但,当他一想到雨时,心情反而变得更好。像油麻地的任何一个人一样,他就是在雨中长大的———他的一生就浸润在雨里,各式各样的雨。他讨厌这些雨,也喜欢这些雨。“已有很久很久不在雨地里了。”他几乎对雨有了一种渴望,全然不想一想自己已是一个衰弱的老人,一个不能再经风雨的老人。他闻着空气中的雨前所特有的气味,想像着他一生所见的那些丰富多彩的雨———或让人惊心动魄、荡气回肠,或让人心田湿润、灵魂觉得被滋养的雨。大的,小的,浊的,清的,绵绵不断的,倾盆而下的,长久的,短暂的,千种万种的雨,一齐落在了他人生最后的时光里。
他终于走完了这条街。此时,仿佛有两扇关着的巨大的门一下向他打开了,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田野。
他用双掌压在拐棍的把柄上,站在街口,朝田野望着。街口风大,吹得他的身体像稻草人一般在微微摇晃。
一群乌鸦正从镇上的一些老树上飞起,往镇外的田野飞去觅食。
他仰头看了看它们,便朝田野上走去。
冬天的田野赤裸着胸膛,在迎接这位已经腐朽的地主,他曾是它们的主人,它们曾经属于他。
程瑶田认识这片田野,尽管在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它们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必须承认,它们相对于二十年前,变得更加肥沃,也更加有气派了。昔日弯曲如鳝的田埂,被拉直了,加宽了。一道道水渠,使它们变得更富有活力与灵性。现在,他对它们究竟属于谁,已经无所谓了———他早就无所谓了,他只是喜欢它们,从骨子里喜欢它们。他既喜欢它们一片碧绿,一片金黄,也喜欢它们眼下的一片褐色。
有些日子不下雨了,曾经泥泞的路坑洼不平,他很艰难地走着。
冬天的田野,除了乌鸦,几乎就再也看不到其他生命。
他遇到了一条老牛,当时,它正在路边啃枯草。听到程瑶田的脚步声,它抬起了头。它似乎认出了程瑶田———它曾经是他家的一头牛,它被牵走时,还是一条刚刚断奶的小牛。
他似乎也认出了它。“牛比人要老得快。”他很伤感地看着它。
牛闪在路边,好让他能顺利地走过去。
他走过它身边时,用拐棍敲了敲它瘦得尖尖的臀部。
它居然伸出长长的舌头,在他的手背上舔了几下,弄得他的手背满是散发着烂草味的黏液。他没有生气,却觉得心里有股暖流流过。此等感觉,只是采芹给他端上一碗热汤或是帮他穿衣并帮他一一系上钮扣时才会有的。
他离开了它。“你就等着倒下让人家吃肉吧。”心中十分的酸楚。
远远近近的,有几架卸去了车篷的风车,光溜溜地站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他无端地觉得这些风车犹如脱掉衣服的“巨人”,此刻正受寒风的侵袭,心中说:“为什么要卸掉车篷?”当年,这些风车还属于他时,每年冬季来临,他都不让那些管车的人将车
篷卸下。
他朝它们其中的一架,踉踉跄跄地走去。
还未等他走到它跟前,天就开始下雨,一开头就很凶狠。他想往回走,可掉头一看,镇子已在雨中成为虚幻的一团,看上去显得十分的遥远。他只好继续往前走。
刚刚飞出觅食的乌鸦,不愿立刻返回镇上的老树,紧收翅膀,缩着脖子站在田野里,任雨淋着。
路立即变得十分的油滑,程瑶田摇晃了几下摔倒了。他不知用了多长的时间,才从泥泞中爬起。稀疏的白发随雨水的冲淌,粘在他那张只剩下巴掌大的脸上。他的嘴不住地吐着从合不拢的唇间流进嘴中的雨水,即使这样,仍然有雨水流进了嗓子,他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此刻整个油麻地,几乎没有一个人走在野外。
程瑶田走着,每走一步都要花很长的时间。现在几乎什么也不见了,他也不再想看见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向何方,一步三晃,像一头行走姿态非常奇怪的动物。在犹如酒醉的摇晃中,他想到死去的妻子,想到采芹,还影影绰绰地想起一些往事。他想到了杜元潮———小时的杜元潮。迷迷糊糊之中,他的心泛起一股歉意:当年,何必让他们父子离开,那不过是小儿女的游戏而已。
他再次摔倒。这一次摔倒非同小可,对于行走于即将变得更为凶狠的雨中的他而言,这是致命性的———拐棍从他手中滑落到了水流很急的水渠中,这就等于说他已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他趴在泥水中,望着那根与他相伴一生的拐棍,在水中挣扎着,离他越来越远,除了徒劳地向它伸着满是烂泥的手,便毫无办法。
当他终于爬起站立在天空下时,雨已下到了肆虐的程度。他摇晃着,不敢也无力移动寸步。这是一场什么样的雨呢?即使活了这么久的程瑶田,一生也没有经历过几次。天空好像装了成千上万部弩,将密如飞蝗的箭无穷无尽地射向了人间大地。雨丝根根强劲,在空中相碰时,几乎发出当当之声。它们在相碰中粉碎、飞溅。此刻,这冬天的箭,反复射杀着这个年迈的、威风荡然无存的地主,他觉得脸上一阵阵疼痛。
万箭穿心。
程瑶田不住地摇晃着,吐水的节奏变得越来越慢。他闭着眼睛,已没有太多的知觉。
锐利的雨将烂泥击出一个一个的坑。
他扑倒在烂泥里,整个脸扣在一个水坑中。他想挣扎起来,但已没有力量。他的头不再是向上昂起,反而像泥鳅一样,往烂泥里使劲钻着。
这雨居然下了一整天,傍晚才总算停歇。一个放鸭人首先发现了程瑶田,然后叫来了一些人,将程瑶田抬了回去。在清洗他的身体时,人们发现他的嘴里塞满了泥,嘴都合不拢。
胆大的,就用手伸进他的嘴里去抠那泥,抠了一块又一块。
两天后,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天气。
杜元潮给了一块风水不错的墓地,并派了几个强壮汉子挖了墓穴。
下葬时,跟在棺材后头的,就只有采芹与那个窑工。这是油麻地历史上最短小的一支送葬队伍。
骚雨/痴雨1
杜元潮又看到了那张黄花梨木六柱式架子床。
分浮财时,李长望要了它。此后,它就一直默不作声地呆在李长望家,直到李长望将自己吊在梨花纷飞的梨树上。李长望的家被抄,这张大床就由七八个汉子抬到了镇委会一间用于堆放杂物的屋子里。此后的一段时间,它就无人问津了。 杜元潮见到它时,它已落满灰尘,并有蜘蛛在它上面结了好几张蛛网。
他用手指在正面门围子上轻轻擦拭了一下,大床立即露出一小片亮色。那亮色像浸了油,亮得湿润,亮得温暖。他不禁用手指沿着那片亮色的边缘,向外又擦拭了一下,那亮色的面积增大了,仿佛使昏暗的屋子也亮了许多。
他将门关上,然后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
他看见了采芹———小采芹。她躺在大床的里边,召唤着,让他爬到大床上去。他往后退了一步,说到院子里去玩,她便不住地用脚后跟擂着床,叫着就在床上玩就在床上玩嘛。
他站在那儿不动,她侧卧着,向他伸着手,并不说话,只是伸着手。她的一只眼睛被软绵绵的枕头遮住一半,一张红润的小嘴有点儿变形,变成一朵初开的牵牛花的喇叭形。他开始挪动脚步。她的眼睛便开始慢慢地从大大地睁着的状态而转变成半眯缝着的样子,使人感到甜甜的,困困的。
不知不觉之间,那大床上的小采芹就成了一个处处都成熟了的采芹。床上的空间似乎一下子变小了。她依然将头放在枕头上,散乱的头发犹如一朵黑色的菊花在静静地开放。她依然向他伸着胳膊,但这已是一只长长的雪白如刚出清水的鲜藕般的胳膊。她的眼睛一直眯缝着,从睫毛间流露出的目光,水一样的柔软,但却使人血热、心慌、双目恍惚、四肢颤抖。
杜元潮一时迷失在了幻觉里。
杜元潮终于走出这间昏暗的屋子时,一眼看到了朱荻洼。他有一个直觉:朱荻洼早就站在了这里。
“杜书记。”朱荻洼对杜元潮突然从这间平时无人进入的屋子走出,没有表示出丝毫的吃惊。
杜元潮朝朱荻洼点了点头,走向他的办公室。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朱荻洼走进了杜元潮的办公室,回头看了看门外,见没有人影,小声说:“杜书记,那张床,我已将它擦洗干净了。”
“你擦洗它干什么?”
朱荻洼一笑:“那是张好床,不该让它落灰的。”
“我……我知道了。”
朱荻洼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将一把钥匙放在了杜元潮的办公桌上。
“这……这是哪里的钥匙?”
“那间屋子的门我上了锁,这是那把锁的钥匙。”
“为……为什么要给我?”
朱荻洼说:“你累了的时候,不妨在那床上躺一躺。”
杜元潮没有抬头,依然看着手中的一份报纸。
朱荻洼转过身,一瘸一拐地从杜元潮的办公室里走了出去。
杜元潮没有再看那把钥匙,过了一会儿,放下报纸,也走出了办公室。他将办公室的门锁上后,往田野上去了。
眼下正是春天,远走了一个冬季的太阳,一下子又飘回来了,显得大而亮。天空下,一派热气腾腾。解冻后的土地,潮湿而肥沃。花花草草,一切生命,都在暖流中复苏与生长,满眼青色,又是满眼的斑斓多彩。
杜元潮走上了镇子通向外面世界的白杨夹道。树上已长满叶子,夹道看上去像一条深深的村巷,而从远处看,又像是一列正在疾驶的火车。他行走于其间,听着白杨树叶在细风中发出的切切之声。路上很少行人,人都下地了,这是下地的季节。他安静地走着,不时地透过树与树之间的穹形大门一般的空隙,望着田野。现在,这片田野与他有了一种新的关系。
它是一片什么样的田野,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他心中全然无所谓了。它是否肥沃,让它长些什么,它又能长些什么,所有这一切,他都变得十分在意。他开始不住地出现在这片田野上。他已记住了一连串的数字:镇前是多少亩地,镇后是多少亩地,旱地多少亩,水田多少亩。哪一块地适合种哪一种庄稼,也都一一记在了心上。他的脑子里甚至有油麻地每一条田埂的形象。油麻地田野上很随意的一棵树,很随意的一口小小的池塘,也那样清晰而生动地烙在了他的记忆里。
他喜欢一个人独自在田野上走,也喜欢领着镇干部和十几个生产队长、会计在田野上走。
一夜之间,他从一个小学教师忽地变成镇党委书记,那种生疏的感觉,只持续了很短的一些日子。一年四季,春耕秋种,那水牛,那风车,那木船,虽说从前未必放在心上,但他毕竟是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的,对这一切毕竟太熟悉了。
他完全不像人们印象中那种土里土气、流氓气息十足的乡村干部。他天生清洁,加之一段教师生涯,使他身上总有一份风吹不去雨洗不尽的安静与文气。他的身体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他的衣服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他的鞋袜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他的头发也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他在田野上不停地走,却不沾田野上的尘埃。此后的许多年,他一直掌控油麻地,并且他的油麻地总是在这一带以庄稼最好、亩产量最高而夺得无数面鲜艳的奖旗,却从未亲自捞衣卷袖、脱鞋卷裤下过水田,甚至从未挑过一担麦子或一担稻子。地里插秧了,他在田埂上走着。一个人挑着一担湿漉漉的秧苗过来了,见了他,总是闪到一边,尽最大可能地让出一块空地来,使他不沾一星泥点地经过。人们觉得,这一切都是应当的,他们没有理由让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人沾上泥点,他本来就应当是干干净净的。他一边走,一边看那些人在插秧,有时,他会停住,说:“这……这一行是谁插的?太稀啦。”或是说:“这……这一行秧,弯到哪儿了?”他很少发火,口气依然是站在讲台上的一个老师的口气。他就这么走着,见了犁地的,停下看一会儿,或是向那个犁地的人打声招呼,就走了,或是说一句:“还可以犁得深一些。”那犁地的会说:“杜书记,我知道了。”手就将犁把向上稍微抬高一些,让犁铧往土里扎得深了一些。有时,他也会在田埂上蹲下来,用手抓起一把土仔细端详一会儿,然后对这土的性质与质量作出分析,这些分析使那些即便与土地一辈子打交道的老年庄稼人都不得不点头称是。看完土,他将它们从手指缝里漏回到地里。这时,他会不住地拍手,尽量将手上沾的土拂去。如果实在觉得还有土沾在手上,他就会转身走向一口清澈的池塘,将手好好洗一遍。洗完了,绝不会像庄稼人那样很随意地在衣服上将手上的水擦去,而是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折得四四方方的手帕,很有章法地将手上的水擦去。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杜元潮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他的讲究,他的干净,还表现在饮食方面。他不太喜欢与很多人一起在一只大菜盆里捞菜。烧饭的人都会在众人向大菜盆一齐蜂拥而上之前,先给他用碗或盘子另外盛出一份儿来。村里人家,婚丧喜事,请镇上干部吃饭,凡一定要请杜元潮的,主人家最用心的就是一个干净。那时,主人会反复叮嘱在厨房里忙饭菜的人,锅一定要洗干净,碗一定要洗干净,筷
子一定要洗干净,酒杯一定要洗干净,菜一定要洗干净,擦脸的毛巾一定也要洗干净。但油麻地的人并不厌烦杜元潮的讲究、干净。他们在说“杜书记讲究”时,觉得杜元潮是个贵人,那讲究使他们看到了一种高于他们之上的东西。况且,杜元潮的讲究,从来不是以高高在上、与人格格不入的方式体现出来的。他一向平易待人,没有半点架子,见了谁都是一番亲切,尤其是见了长辈,平易之外还有一番恭敬与体贴。油麻地的许多人都见到过杜元潮将村里一位年近八十、脏兮兮的瞎婆子一步一步搀过桥去的情景。这样的人讲究,只会使人觉得超凡脱俗。有些时候,反而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杜元潮本人对干净那么在意。杜元潮看庄稼地,来到一户人家的草棚下歇脚,主人搬过凳子让他坐,那凳子本来就是干净的,但主人还是在心里只想着这凳子可能不干净,忙着找块干净布擦一擦,可一时找不到,又不能让杜元潮站着,便用衣袖擦了起来,这反而使杜元潮感到不好意思了,连声说:“不用,不用。”
杜元潮一路走,心里有一个突出的感觉:他与油麻地是融为一体的。
春光之中,油麻地成了他的风景———看不够的风景。一时间,眼前风物,都不再被功利地看待,而只是纯粹的风景。他一路走,一路用闲适而明朗的心情观看着:芥菜开花了,毛桃开花了,刺槐开花了,苦楝开花了,野棠梨开始展叶,冬青开始展叶……地里的、路边的、河畔的菜花正在开放,成片成片的黄花,加上东一簇西一簇的黄花,看上去,到处黄金金的,世界显得无比富贵。他看到水边有几枝不知名的野花,居然像礼花一般开放着,不禁驻足看了许久。
忽然地,他想到了那张床。
直到这时,他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般走在田野上、为什么如此悠闲地观看春日里的风景,却原来是心底里想忘记那张床。当这张床再次出现时,他就再也不能让它离去了———无论是多么迷人的风景,都不能再吸引他。
他转身回到了镇委会,并很快开门进入了办公室。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把钥匙。他拿起它,转身出来,径直走到那间放置大床的屋子前。他打开了那把锁,当他推开门时,他见到的那张大床已是遍体光泽闪闪。朱荻洼真是善解人意,将那张床擦拭得无一丝灰尘。他甚至用细细的布条,穿过镂空的纹饰,将难以擦到的地方也都一一擦到了。多少年过去了,这张床比他小时候看到的,更显得厚重与富有光泽。
他想上去躺一躺,但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
几天后,杜元潮又将钥匙交还给了朱荻洼,说:“这……这样的床,谁……谁睡在上面,心里也……不会踏实的,就……就让它放……放在那间屋里吧。”
“知道了,杜书记。”朱荻洼说。
此后的几年时间,这张床就一直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闲置于那间屋子,但它却一直再未蒙受灰尘,因为朱荻洼即使赌得昏天黑地,也总会想起隔几天就悄悄打开门,将这张大床擦拭一遍的……
骚雨/痴雨2
邱子东为没有做成油麻地的一把手,心里一直感到不快。但做着做着,这种不快,也就慢慢地淡化了。他毕竟是一镇之长———听上去,“镇长”似乎还要比“书记”响亮一些。
这还在其次,主要的是,他越来越觉得,在油麻地,他越来越像是实际上的主人了。虽然,他尽可能地保持克制,在大多数场合努力维持着“杜是一把手我是二把手”的印象,但时不时地,他就将内心的真实感觉流露了出来。使他感到奇怪的是,杜元潮并没有因为他的
不合身份的抛头露面与张扬而十分在意。
油麻地的对外应酬,几乎都是邱子东。上头来人,出来接待的也往往是邱子东。如果上头让汇报工作,杜元潮往往后撤,让邱子东出来汇报。请上头人吃饭,张罗的还是邱子东———邱子东陪他们说话、陪他们喝酒。此时此刻,杜元潮没有感到自己被冷落了,而是很平静地坐在一旁。去上头开会,杜元潮也常常让邱子东去。人家去的都是一把手,惟独油麻地去的不是一把手。开始上头与其他兄弟单位的人都感到有点儿奇怪,但次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仿佛油麻地原本没有一把手,邱子东就是一把手,而邱子东混在那帮一把手中时,也从未有过矮人一头的感觉,觉得自己就是油麻地的一把手。
外面的人知道油麻地有个邱子东的多,而知道有个杜元潮的少。
“子……子东,你……你去。”杜元潮仿佛就只会说这一句话。
邱子东也不客气。他喜欢这些场合,喜欢到这些场合上去亮相,去施展。他口才好,人长得精神,敢于也善于张罗事情,出手大方,混在那些一把手中,他甚至比一把手还一把手。方圆十八里,都知道油麻地有个大能人,他叫邱子东。
油麻地要办一些事情,每每都要求助于上头或一些机构,比如要扩建学校,要建一个变电站,要贷一笔款子修建一座桥梁,一般情况下,也是邱子东出马。只要邱子东一出马,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的,他就有这个本领。公安口、文教口、民政口、金融口,他都能走通。因此,油麻地的人常常看到邱子东正风度十足地走在油麻地通往外界的路上,而杜元潮却一年四季,在大部分的时光里,就默不作声地守在油麻地。
在油麻地的日常生活中,唱主角的似乎也还是邱子东。他的气息洋溢在油麻地的每一个角落。他风风火火地走在田野上,风风火火地走进小学校,风风火火地走到会场上。有些时候,他本是和杜元潮一起离开镇委会去一个什么地方的,但走着走着,他就从后面走到了前头,而当他到达目的地时,杜元潮已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对此,他并不多虑,无所谓。杜元潮到达时,假如是赴宴的,邱子东早已经坐下了,假如是接待外边来人的,邱子东早已与人家说得热火朝天了,假如是去小学校视察的,邱子东早已端起刚泡的茶喝掉了一半,并与老师们有说有笑了……
油麻地的地面上,有五只高音喇叭。传一个人,召集一个会议,布置生产任务或传达上头的精神,就全靠这五只喇叭。这五只喇叭所发出的声音,大部分是邱子东的。邱子东的声音很响亮,很威风,话也说得很流畅,很清楚,刀切的一般,毫不含糊。邱子东似乎也很喜欢在这五只大喇叭里发号施令。上瘾。那时,这广阔的田野上,就只有这五只大喇叭所发出的宏大的声音了。这声音会因为你所站的位置的不同,而此起彼伏。鸭鸣声,猪叫声,牛吼声,这大地上的一切声音,皆因这五只喇叭所发出的声音而显得无足轻重。
这声音在空气里传播着,轰鸣着,回荡着,给了邱子东莫大的快意。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季国良在组织完油麻地的领导班子之后,还给这个班子作了一下分工,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决定:由邱子东负责油麻地的财政审批。他对杜元潮说:“你是书记,你负责全面工作。”杜元潮点了点头,没有表示反对。季国良又补充了一句:“一般来说,审批这一具体工作都是由镇长来做。”杜元潮又点了点头。
因此,邱子东的上衣口袋里总插一支笔,他可能随时随地都要签字。油麻地的家当其实微不足道,然而,正是这微不足道,审批才越发地显得重要。谁家锅揭不开了,申请补助十几斤粮食;谁家的房子在冬天的夜晚烧毁了,申请新建房子的砖瓦;谁家有人生了大病,申请补助十几元钱;生产队长夜里开会,要吃一顿夜餐,需从会计周秃子那里取一笔钱;文艺宣传队要买服装道具,也得从周秃子那里取一笔钱……所有这一切,都得通过邱子东的一支笔。邱子东的字本来就很潇洒,现在就越发的潇洒,潇洒无边。
邱子东脾气也大了,动不动就向下面发火,有时还骂娘。常常这样说话:“我限你三天将早稻秧插完!”“你如果不想当你的队长了,你就将那块地给我荒着!”“十天不将这台戏给我排出来,你们别想拿到我一个工分!”……
有时,邱子东发火时,杜元潮就在场,但杜元潮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油麻地的老百姓惶惑着:咱油麻地到底谁是一家之主?不知为什么,他们都希望杜元潮是。然而杜元潮并没有作出他们所希望的姿态来。“硬不起来。”有人说。油麻地人就开始猜测:这杜元潮,到底是城府太深还是就这么点儿本事?
猜来猜去,结果有许多人得出同一个结论:杜元潮说话结巴,杜元潮再凶,也没有办法。
于是,他们就想明白了杜元潮为什么不喜欢走出油麻地,又为什么总是让邱子东唱戏在台前。于是,他们就有了一种深刻的悲哀:油麻地也就只能这样了。他们的猜测是有道理的。杜元潮的结巴,确实是让他经常彻夜难眠的心病。为此,他时常感到自卑,有时甚至感到绝望。他搞不清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奇怪疾病。他有许多话要说,而且他自信自己所说的话,一句一句都是超凡脱俗、与众不同的。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十分清晰,并且异常的敏捷与敏锐。然而,那不绝如缕的思绪,那惊天动地的想法,一旦要变成语言说出时,却忽然地遇到了阻碍。大坝,坚不可摧的大坝。心中、脑中的滚滚语流,被一道坚实的闸门闸住了,再也不能自由奔放。汹涌的语流,就在闸门的另一边,喧嚣着,蹦跳着,但却又十分无奈地不能一泻而去。它就这样不停地呜咽着,最终,勉强地有一股水流从闸门的缝隙或漏洞中挣扎了出去。每逢此时,他心中满是紧张与焦急,而越是紧张与焦急,就越是不能流畅。他会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要憋爆了,热乎乎的血猛烈地撞击着脑门,
脖子因血管的涨满而变粗。他知道,那一刻,他的形象是丑陋的。他简直不想活了。事后,他会联想到一个人便秘:这个人蹲在粪坑上,眼珠外凸,眼神定定的,脸红脖子粗地在排泄,随着肛门的一次又一次地向外鼓胀,干硬的大便,一点一点地屙了出来。结巴时,他看到听众在替他着急———着急了一阵而终于失望时,他一口咬掉自己舌头的心思都有。无人时,他曾许多次地练习过讲话,在全神贯注的状态下,其情形虽然不是口齿伶俐,但还算是一句一句地成句。可一旦出现在公众场合时,这结巴就像是一个存心要作弄他的魔鬼悄然出现了。此番情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之后,杜元潮终于失去了信心。他冷静下来,思索着:你不能再讲话了。他知道,与其那样,还不如尽量不去说话,这样,对自己的形象倒好一些。
然而,这样的选择,给他带来的可能是更大的痛苦。当他看到邱子东因他的后退而走上前台去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一派汪洋恣肆,将一副能说会道、精明强干的形象凸现给油麻地的百姓以及油麻地以外的世界时,他的内心一点一点集聚起来的是嫉妒,甚至是怨毒。这些东西,在他暗无天日的心里,一拱一拱地生长着。
当邱子东处处显出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时,杜元潮却始终平静而宽厚地微笑着。
这年夏天,县里来了一支庞大的参观队伍,是县委书记带队,从县城一路下来,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坐着县委书记的那辆吉普车在前头停了,后面的两辆大轿车也就会跟着停下来。县委书记看哪儿,纯粹是兴之所致,一停就停在了油麻地镇前的公路上。县委书记走在前头,后面呼呼啦啦地跟了一支长长的队伍。地方上的领导,也在队伍之中,见此情形,立即派人抄近路跑到镇上,通知杜元潮赶快出来到路口迎接,并告知,县委书记很可能要听汇报。
此时,杜元潮立即本能地显出无助的样子。
一旁的邱子东,神情平淡。
杜元潮一下子意识到了邱子东就在他身旁,说:“走,去……去路……路口……”
路上,杜元潮对邱子东说:“你……你……你来汇报吧……”
邱子东将烟蒂扔在脚下,踩了踩:“也行。”
县委书记一路看着庄稼,不时地站住,掉头向后面的人指指点点,人人都连连称是。
杜元潮、邱子东一行,一路小跑迎了过来。
“谁是这里的负责人?”县委书记问。
杜元潮走上前去:“是……是我,杜……杜元潮。”
县委书记对杜元潮的结巴倒也没有十分在意,以为他是一路跑过来的,有点气喘不匀。
他“噢”了一声,很淡地握了一下杜元潮的手,继续往前走,一路走一路询问:“今年麦子亩产多少?”“农民的粮食够不够吃?”“这块地施的是有机肥还是化肥?”……
杜元潮捅了一下邱子东,于是,邱子东就很自然地走上前去,将他替换下来。他走在县委书记的身边,对县委书记的问话,有条不紊地一一作了回答———不仅是一一作了回答,还很机智地丰富了县委书记的话题,这使县委书记十分的高兴。他没有掉头看他身旁回答他问话的人,还一直以为是杜元潮。当他终于掉头来看时,稍微疑惑了一下,但仅仅是疑惑了一下,就不再疑惑了,就在这短暂的时间内,他已经记不清最先与他握手的那个人的面孔了。此后,就是邱子东跟随着县委书记,直到他带领队伍离去。
镇委会。
县委书记感叹道:“这房子好气派哟。”
有人走上来说:“过去是一个大地主的住宅。”
又有人插言道:“那人叫程瑶田。”
“噢。”县委书记似乎听说过,点了点头,在邱子东的带领下走进了镇委会的会议室。
朱荻洼跛着脚,殷勤地、动作十分麻利地在给客人们倒茶。
杜元潮夹杂在人群里。知道他肯定也是油麻地的干部,便有人随便问他一些有关油麻地的情况。于是,这几个人便知道了杜元潮是个结巴。杜元潮走开之后,这几个人就说:“是个结巴。”于是,就有了一个关于“结巴”的话题。其中一位,讲了一个关于结巴的笑话,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正在喝茶的县委书记问:“你们笑什么?”
有人说:“邓书记讲了一个笑话。”
县委书记说:“什么笑话?说来我也听听。” 那个邓书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杜元潮,说:“不讲了不讲了。”
县委书记走了很长的路,累了,正想听一个笑话,说:“讲讲嘛!”
底下的人也都说:“讲讲嘛!”
邓书记不知道杜元潮就是油麻地镇的书记,以为他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干部,也就不避讳了:“说是有个结巴,说话结巴,但唱歌不结巴,溜得很。万一说不出话来了,就唱。一回,他在村前河边上玩耍,见刘家的孩子三毛掉进河里了,便立即跑向刘家,一头撞开刘家的门,见了三毛的父亲,掉头指着门外,说:你…… 你……你……三毛的父亲说,别着急,慢慢说。你……你……你家……家……三毛的父亲端来一碗水,说,别着急,你先喝碗水,慢慢地给我道来。结巴喝完了水,还是结巴,他便蹲在了门槛上。蹲了一会儿,他又突然站了起来。你……你……你家三……三毛……”邓书记夸张地模仿着那个结巴,眼珠儿爆了出来,脖子上的血管鼓胀得厉害,屋里除了他的声音,就再也没有一丝声响。“三毛的父亲问,我……我家三……三毛怎么啦?”众人还未听到结果,先就笑起来。“你……你……你家三……三毛……三毛的父亲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说,别说了,唱!那结巴听罢,也忽然地想起了什么,也眼睛一亮。然后,清了清喉咙就唱了起来。”邓书记在说这句话时,自己也清了清喉咙。接着邓书记用一种当地谁都会唱的小调唱起来,一边唱,一边还用巴掌打节拍。县委书记一边听,也一边用手敲着桌子。众人见了,或是用巴掌,或是用脚,或是拍打随手能碰到的东西,一时间,满屋子一片欢乐的节拍声。邓书记受了这节拍声的鼓励,声音越发抒情也越发嘹亮:“你家呀———,三毛呀———,掉呀掉到河里啦……”众人哗然。
杜元潮在一旁面红耳赤。
邱子东也禁不住笑了。
邱子东是不应该笑的。
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接下来,县委书记拍了拍邱子东的肩,对众人说:“下面,我们请油麻地的负责人向我们介绍油麻地的情况。”
忙前忙后的朱荻洼听到了,觉得有点疑惑,便看了一眼杜元潮。那时,杜元潮正坐在角落上的一张矮凳上低头抽烟。
邱子东一口气说了三十分钟,将油麻地里里外外地说了一个底朝天,其间没有打一个嗑巴,其口才令众人叹服。
这年秋末的一天,杜元潮来到县城,找到了季国良。他对季国良说,他生病了,是重病,需要到苏州城去医治,提出病休半年。他说你放心,油麻地的工作是不会耽误的,有子东,子东能力比我强。他希望季国良一定得答应帮这个忙,样子很急切,好像真是得了重病。
季国良想了想,说:“这好办。”
骚雨/痴雨3
杜元潮于一天早晨,人们还未起床时,离开了油麻地。
杜元潮走后,邱子东更觉得自己像一把手了。
男人春风得意时,就会想到女人;而一个男人越是春风得意,就越是从头到脚散发着让女人着迷的魅力。一度,邱子东几乎天天与小学校的女教师戴萍做爱。他有的是力气与激情,
而戴萍有的是欲望与活力。偌大一个油麻地,无一处不是他们做爱的好地方,他们喜欢在不同的地方做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而换了一个地方,就会别有一番情调与味道。
邱子东永远精力旺盛,像匹油光水滑的种马。他在那五只大喇叭中发出的声音,其喉咙仿佛因戴萍新鲜的唾液的浸润而更加的宏亮与富有感召力。他不停地往外跑,为油麻地弄来额外的化肥、资金与荣誉。他又不停地在田野上跑,一边熊那些队长与社员,又一边不停地与那些有姿色的女人调情。在杜元潮离去的这段日子,油麻地的任何一项工作,都是出色的、领先的。这一切,转而使他更加迷恋戴萍那柔软而又富有弹性的身体。
他一天比一天地清瘦,但一天比一天精神。他很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是在杜元潮厮守油麻地的日子里未曾有过的。
在众多的做爱场所中,他与戴萍最喜欢选择的是油麻地小学的教室。
天黑之后,邱子东就会敲响戴萍宿舍的后窗,戴萍就会出来,在约定的地方与他会合。
然后,戴萍就领着他,用钥匙打开教室的门锁,水一般地闪进教室里。他将戴萍抱起来,放到一张课桌上。那小学生的课桌的不高不矮,仿佛是为他们的做爱特地定做的。巅峰处,邱子东总是说:“要是在白天就好了,白天可以让孩子们看见。我要他们看着,我是怎么样搞他们老师的!”戴萍就会企图拗起身来用手捂住他的嘴。他就越发猛烈地冲击她,本来就摇晃的课桌,咯吱咯吱地响。这响声既鼓舞着邱子东,也鼓舞着戴萍。她的脑袋在课桌上摇摆着,口中含糊不清地叫唤着。邱子东轻声追问着:“说,你说,要不要让很多孩子看见?说呀,说呀……”“要,要哩,要哩……”她将手一下放进嘴中死死咬住。
一泄如注……
邱子东走进夜风中,闻着油麻地空中的草木香气,心中只有一番惬意。
这天,有消息说,杜元潮就要从苏州城回来了。
天又下雨了,是一种当地人称为“骚雨”的雨。这雨下得并不猛烈,有点儿滑乎乎的,仿佛带着天空的某种成分。这种成分的效力是奇妙的,它使天地万物的欲望隆隆而生。湿漉漉的草丛中,狗在交尾,母狗神情痴迷到呆傻,公狗则是微闭着眼睛好像在思考重大问题。
还有好几条不同品种不同颜色的狗分散在草丛的各处,在静静地等待下一轮的机会。池塘里,无数的雄性青蛙爬到了无数的雌蛙身上。那雄蛙的个头只有雌蛙的四分之一大小,让人觉得它们的行为是不伦的。雄蛙的样子显得有点滑稽,而雌蛙的神情显得有点迷惑。水塘处处,但无一处水塘是平静的,雄性的鱼在玩命地追撵雌性的鱼,闹出许多水花来。人在塘边走,常常因为轰隆一响而大吃一惊。青鱼、草鱼、鲤鱼、白鲢、刀子鱼、团尖鲂、鲶鱼、刺鳅、刀鳅、鳗鱼、黄鳝,所有的鱼都不安宁。水面上尽泛着色情的白沫。这些白沫被雨穿透时,留下一个个的小孔。东一家西一家的猪圈里,母猪在让人心头颤颤地呐喊。那种呐喊类似于尖刀送入它胸腔的呐喊。不知谁家的母猪用嘴拱翻了台子而窜进了菜园,主人抓着一根棍子在雨地一边追一边咒骂:“操你个骚猪!”转而骂雨,“骚雨!”田野上,公牛母牛公羊母羊叠成了一座座或大或小的山,这山在微微颤抖着。
没有一个人下地干活。大人们将孩子轰进了雨巷,找个借口上床去了。那雨下得让人心头痒痒的。这是下种的日子。
一群乌鸦在林子里闹翻了天。它们穿行于雨幕中,鼓噪着。那雄鸦已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可还是不依不饶地追着雌鸦。雌鸦的声音显得有点凄惨。
一种无名小鸟的交配非常有趣:那雌鸟蹲在枝头,雄鸟飞上它的背,然后歪下尾巴,一阵扇动双翅之后,飞到另一根枝上,略梳羽毛,仰头快活地鸣叫两声,又再次飞到雌鸟的背上,那雌鸟微微抖动身子,并不住地点头,雄鸟就这样起起落落,没完没了。
那草木似乎都在这样的雨里变得欲望炽热。它们挤挤擦擦地,并显得蓬勃旺盛,有蔓延覆盖大地之势。
在这样的日子里,邱子东在心急火燎地渴望着戴萍的身体。
天终于黑下来了,雨依然滴滴答答。
戴萍要进教室,但却被邱子东一把拖到了毫无遮挡的操场中心。
“会被人看见的。”戴萍环顾四周,担忧地说。
邱子东不说话,只顾撕扯她的衣服。他将她的衣服扯下来,就那样随意地扔到水汪汪的地上。
油滑的雨水在他们的身体上流动着,像手指由上而下地抚弄着。
与往常不同的是,邱子东始终闷声不响。
整个过程中,邱子东几次想到了杜元潮的归来。他甚至觉得,此时此刻,杜元潮正走在通往油麻地的路上。几次想到,几次差点在戴萍的体内颓败下来。
雨渐渐大了起来,身体的交汇处,因雨水的储蓄而发出咕唧咕唧声。
眩晕之中,他感觉到小学校的操场在雨中晃动。
一束雪亮的手电光,突然掠过油麻地村前小树林的梢头,犹如一道闪电劈向人间。接下来,这束崭新的手电光,像探照灯一般,从油麻地的上空,由东到西地滑动着。手电光下,只见淫雨霏霏。然后,这手电光又降下来,呈水平状,由西到东地滑动着———油麻地镇就在这无法阻挡的光束中一部分一部分地凸显出来。这灯光好像在辨认什么,又好像在传达什
么。
远远地在通往镇子的路上,传来了朱荻洼朱瘸子的惊讶之声:“这……这不是杜书记吗?”
“是我。”
“你回来啦?”
“回来啦。你又去赌钱啦?”
“我……我没有。”
“这天气,你还赌钱?”
邱子东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顿觉雨水侵人肌肤。他只有徒劳地抱着浑身发烫的戴萍,心思不在了。
手电光刺眼地扫射着油麻地的天空与大地……
骚雨/痴雨4
早晨,天还未大亮。巷子里,才有三两只刚醒来的狗在懒懒散散地走动。大河上,雾茫茫一片,许多过路暂歇在水上的船,依然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几只捕鱼船已经开始撒网。那网在空中开放时,成了一朵一朵灰色的花,雾里的花。
树树迷离。 今天将是一个特别的好天气。
五只高音喇叭在早晨的沉寂中,于雾里发出嗤嗤嗤的电流声。这电流声穿过一扇一扇窗户,进入了那些个还在迷糊中的人的耳中。接下来,不知是谁在敲试话筒,一下一下,声音沉重而清脆,犹如几声枪响。这声音彻底地敲碎了人们的睡梦。接下来,就是吹试话筒。猛烈的气流在最短的距离里直扑话筒,发出的是火车穿越原野的声音。今天早晨的喇叭,颇有点淘气,有点儿口技的味道。这样的敲试与吹试,轮番进行了好几遍,显出那个要讲话的人很沉着,很有耐心。他要让油麻地的所有大大小小的耳朵,都要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油麻地要醒来!
随着两声清理嗓子而发出的咳嗽声,他终于讲话了:“油麻地的父老乡亲们,大家早晨好。我是杜元潮,我回来了……”
整个油麻地大吃一惊。原因不是杜元潮回来了,而是杜元潮讲话不再结巴了。
“我杜元潮对不起大家,丢下油麻地不管,竟出去逍遥了半年哪!但在这半年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油麻地。我是油麻地的,永远是油麻地的。许多年前,是油麻地收留了我们父子俩,那时,我才五岁!我杜元潮一辈子当牛作马,也还不清油麻地给予我的恩情。我之所以放弃教师的工作,就是还债的,还父老乡亲们的债,还油麻地的债。我回来了,从今以后,我杜元潮要加倍努力,勤奋工作。昨天夜里,我快要走近油麻地时,心里好一阵发酸。当我打开手电,见到油麻地镇前的那根旗杆时,我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杜元潮忘记了是在话筒前,他像面对着无数的油麻地的人,在诉说着他的心里话。许多话,似乎已在心中积压得太久太久了。他很动情,也很真挚。
所有的油麻地的人———种田人、小商小贩、捕鱼人、学校的老师,都在静静地听着从高音喇叭中传出的杜元潮的这番发自肺腑的讲话。此时,他们不再惊讶杜元潮讲话的忽然流畅,而是沉浸在那种情深意长的温热之中。许多人的眼睛在杜元潮的讲话中一点一点地变得潮湿。他们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许多年里,杜元潮委屈了。不知为什么,几乎所有的油麻地人,在听到杜元潮讲话时,都从心底里希望他能够畅通无阻地讲话。他们希望油麻地能说会道的人是杜元潮而不是邱子东。
老婆婆们撩起衣角或是用粗糙而僵硬的手去擦眼泪。
范瞎子站在院子里,听着喇叭声,竟泪流满面。
在杜元潮流动不息的、抑扬顿挫的、温和而又充满张力的讲话中,油麻地的河流、房屋、庄稼与树木,正在被一轮灿烂的太阳照亮。
此后,杜元潮开了一次全体油麻地人都参加的大会。会上,人们见到的杜元潮,脸色稍嫌苍白———那是苏州的半年城里生活闷出来的,人比从前更显文气,也更显年轻。那干净与整洁,甚于从前。会上他将他的讲话本领更表现得淋漓尽致,但不露一丝卖弄痕迹。他还当着全体油麻地人特地感谢了邱子东,说在他病休在外的这半年时间里,由于邱子东的出色工作而使油麻地变得更加光彩。他的话非常得体。但同时将事情无声地定位在:油麻地是一个家,作为这个家的主人,他要出门,在临出门时,他将这个家委托给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在他外出的这段时间内,十分精心地照管着这个家,该给狗喂食了就喂食,该给院子里的花浇水了就浇水,现在他回来了,见到他的家被照应得很好,他很满意。
在杜元潮的整个讲话过程中,邱子东始终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坐着。
杜元潮始终也未向任何人说明他的口吃之疾是如何被治愈的。厚道的油麻地人知道这是杜元潮的心病,也一个个避而不谈,仿佛杜元潮从来就是一个口齿伶俐的人。
过了些日子,上头下来一个通知,说县里要组织一个参观团,到外省一个先进单位去参观学习,油麻地的负责人得参加。杜元潮对邱子东说:“我不在家这阵你辛苦了,你去吧,算是休息。”邱子东正情绪不好,点头答应了。
邱子东又坐车又坐船,在外面高高兴兴,一点烦恼也没有,只是有时想和戴萍做爱,呆了十天,于一天的傍晚回到油麻地。
油麻地看上去与十天前他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
第二天下午,他来到镇委会,走进会议室,见了周秃子说:“我有两张发票报一下。”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发票来。也没有花什么大钱,只是买了一本笔记本、一支钢笔,还有一只军用水壶。这三样东西,凡去参观的人,差不多也都买了,开了发票,各自回来报销。
周秃子正在劈里啪啦地打算盘,等把一笔账算完了,合上账簿,才看邱子东已放在他面前的发票。看了看,说:“你得让杜书记签个字。”
“什么?”邱子东一下子就火了。
周秃子说:“这是杜书记交待的,以后不管谁来报账,都必须由他签字。”
“我分管审批!”邱子东弯曲起手指,使劲地敲了敲周秃子的办公桌。
周秃子用一只粗大而干燥的手摸着油光光的秃头,说:“你出去参观期间,开过一次镇委会,已作出决定了。”
“我不同意!”邱子东叫着,气冲冲地走出镇委会,他要去找杜元潮。 周秃子跟了出来:“邱镇长,邱镇长……”
邱子东站住了。
“这是你的发票。”周秃子跑上来,将三张发票还给邱子东。
邱子东当着周秃子的面,立即将三张发票撕得粉碎,然后抛撒在地上。
周秃子一直笑着:“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一把手是有权这样决定的。”
“秃子!”邱子东没有理会周秃子,掉头走了。他要责问杜元潮:凭什么剥夺了他的审批权。路上遇到了副镇长吴同干。
“老邱你回来了?”
“你去哪儿?”邱子东看着吴同干提了两塑料桶油,问。
吴同干举了举手中的塑料桶,说:“杜书记让我去上头要化肥。”
“你去上头要化肥?”邱子东不明白了,油麻地跑外交的是他呀!
“杜书记说,以后,你与他一起抓全面,原先由你管的这摊事就都分给我来做了。我怎么行呢?我也不像你那样,外头有那么多关系,人又笨。”
邱子东讥讽地一笑:“你怎么就不行呢?你行!”他看着吴同干手中的两塑料桶油,“这油是从哪儿打来的?”
“油坊。”
“我对二扣子说过,没有我的批条,谁也不能从油坊里打油,一滴都不行!”
吴同干笑了:“二扣子已不再负责油坊了,二扣子到三队做队长去了,现在是三队队长林一如管油坊,他俩正好倒了个个儿。”
“谁的主意?”
“杜书记提议的。”吴同干心里惦记着要化肥计划,就往前走去,但走了几步又回来说,“窑厂负责人也换了,王家宽去六队做队长,六队队长沈国民做窑厂厂长。”说完,提着灌得满满的两桶油,迈着阔步,信心十足地走在油麻地通向外面的路上。
最终,他没有去找杜元潮。
他双手插在腰间,站在油麻地的田野上,任由风撩起他的衣角、吹乱他的头发。他的嘴角一直挂着冷冷的微笑。
傲慢之后,便是一股抵挡不住的虚弱。审批与外交,是他得以在油麻地纵横驰骋的双翼。而如今,这双翼被他一向不放在心上的杜元潮剪断了,他有一种扑腾在泥灰里的无可奈何的感觉。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一路高扬,一路风光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头,第一回刻骨铭心地体味到了“剥夺”一词的含义。这种感觉犹如一枚冷箭穿透了脊椎。
他觉得油麻地的田野似乎变得空旷起来。
虚弱之后,又是傲慢。
二傻子在田野上追逐着一条发情的母牛,在嘴中含糊不清地叫唤着。他看到了那条母牛的臀部上方所流出来的亮晶晶的黏液。这黏液的气味刺激了他,使他不顾一切地向母牛扑去。母牛越过一条水渠,向前奔突着。二傻子在母牛越过水渠时,掉进了水渠,半天,才爬了上来。
邱子东想到了戴萍,他想要她,现在就想要。
邱子东拼命地与戴萍做爱。长长地做,狠狠地做,花样翻新地做。一次,他们将小学校的一张课桌整得瘫痪在了地上。白天,戴萍讲课总打不起精神来,学生做作业时,她原来是想看着的,但不一会儿就趴在讲台上睡着了。下一堂课的老师都进教室了,她还没醒来。邱子东越来越瘦,也越来越慵懒,常常是睡到快中午了,才起床。
但,两人也越来越觉得没有味道了,尤其是戴萍。一堆火,正在灰暗中一点一点地矮下去。居然有一回,邱子东让她在夜晚于草垛下等着他时,她说:“今天,我不怎么想……”
与此同时,油麻地小学的男教师林文藻正一步一步地向戴萍靠近。
林文藻一副很文弱的样子,十指修长,白嫩光滑,会拉一手好胡琴。
骚雨/痴雨5
在收割早稻的时候,采芹回到了油麻地。
她和杜元潮有过一次约会。约会的地点在远离镇子的一部野风车下。时间是午后,那时,几乎整个油麻地都在午睡,旷野上空无一人。
杜元潮先到一步。他在风车下等了片刻,就影影绰绰地见到采芹从镇子里走了出来。他
已很久没有见到采芹了。他很想见到她,所以当采芹一出现时,他的眼睛就一直在注视着她。
采芹首先要穿过一片庄稼地。早稻已经成熟,但刚刚开始收割,在一块一块依然还是绿色的晚稻田中,夹杂着一块一块的早稻田,此刻阳光十分明亮,早稻田在晚稻田的映衬下,便成了一块一块的金地,向天空反射着华贵的亮光。采芹走过早稻田时,人就映成了金色,而走过晚稻田时又被映成了绿色。后来,她就进入了一片桑田。那时,她的身影被树干与枝叶所挡,杜元潮就只能见到采芹一闪一闪的身影。她终于走出了桑田,走到了一处荒地上。
那时,她已离野风车很近了。杜元潮已能清晰地看到她走动的姿态———还是那样的姿态,风情流转不衰的姿态,让人面热心慌腿软却又不敢顿生邪念的姿态。这天底下,又能有多少这样的姿态?此刻,这姿态就这样呈现在秋天澄澈的阳光下,在时间的流淌中,向杜元潮缓缓而来。杜元潮的眼中,这姿态在不知不觉之中叠化出从前的采芹走路时的一个又一个的姿态:五六岁的采芹、十一二岁的采芹、十五六岁的采芹、十七八岁的采芹、二十几岁的采芹。这荒野上仿佛走出了一串的采芹。她们互换着位置在杜元潮的眼前错动着,展示着。这些姿态既一脉相承,又各有情韵。杜元潮发现,姿态也是随人一起成长的。
相对于出嫁前,采芹稍微胖了一些。
她已看见了站在风车大篷下的杜元潮,就将头低下,脚步也慢了下来。很久很久以来,她和他之间总有除不去的羞涩。这羞涩像一道半明半暗的帘子遮着她,也遮着他。他们见面时,说话时,总觉得对方在帘子的那一边。还曾有过一段时间,他们是互相回避着的,尽管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对方。
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两人都有点儿心慌意乱。
芦苇丛中,纺纱娘正在振翅鸣奏,薄纱样的翅膀如细密的水波在无休无止地荡漾。
池塘中尽是各种各样的落叶,造成一个水上的秋天。
采芹终于走到了杜元潮的面前。她毕竟已经是媳妇了,虽然满脸绯红,但还是抬起头来,直面着杜元潮。她的第一感觉是杜元潮比从前更加的白净,也更加的成熟了。
杜元潮也直面着她。
但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一个距离。这距离不长不短,恰到好处地将他们规定在各自的位置上。
他们从互相询问各自近来的情况开始。但接下来就无话可说了。不是杜元潮说一句:“今天的天这么好!”就是:“那树上有只鸟。”常常的,就那样无语地站着。这时,他们能于风吹青草而发出的沙沙声中互相听到对方的喘息声。而这喘息声,使得双方的喘息声变得更加急促与不匀。男人的有力喘息和女人的微微娇喘,组成了这秋阳之下的纯情合唱。在这合唱中,他们感到了一种紧张,一种窒息,甚至是一种绝望。
“这风车也不转。”采芹说。
杜元潮仰头看了看风车,转过身去,将一页篷熟练地扯了上去。接着,他又一口气扯了余下的七页篷。这时的杜元潮一扫文气,而显得充满活力,甚至还显出一股可爱的蛮劲。他看了看八页在阳光下忽闪的大篷,掉头对采芹说:“往后退。”
采芹就往后退。
杜元潮见她已退到安全的地方,一拉那根拴住风车的绳索,活扣忽地被解开了,那风车先是慢悠悠地转,随即呼啦呼啦地转将起来,气势逼人。
采芹看到,那一页一页的篷仿佛向她压过来似的,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几步。
杜元潮得意地笑了笑。
清亮亮的河水被车到一口水塘里,当水塘渐渐被注满后,水就沿着一条干涸的水渠向远
处的田野流去。
两人渐渐放松下来。
杜元潮开始讲话。此番讲话多少带有一点表演性质。他滔滔不绝,正如这水槽哗哗流出的水。他在语流中不由自主地沉浮,他为自己的语言才能而在心中惊叹与诧异,神情有点儿痴迷。许多年来,他是在那种言语的焦灼中度过的,身心备受折磨。这一切,如噩梦一般终于过去,黑暗之后的满天光明使他几乎要跪下对苍天大谢。流淌,流畅,那语言与他的敏捷的思维合着一个节拍,从他那张好看的十分男性的嘴中汩汩而出,自如地叙述着天地万物,自如地抒发着胸中的一切思绪与情感。他尝到了言语所带给人的莫大快意,并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言语给他带来的自信与迷倒天下的风采。
采芹呆了。多少年来,她与杜元潮交流的主要方式,是眼睛。而此刻,她所看到的杜元潮居然如此地能说会道。她感到有点儿陌生,但同时感到着迷。她从前未能觉察出杜元潮的声音会这么富有磁性。这声音流进她温暖的心房,然后在那儿聚焦着,形成微澜与波涛。
她望着他。
他也望着她,一任语流奔泻不绝。
她望着这个男人,这个曾在荷塘边与她一起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地躺在草地上的男人,神情迷离恍惚。
没有一个人来打搅他们。
直到太阳偏西,才有一个人赶着一头牛远远地向这边走来。
分手前,采芹开始完成今天她与杜元潮相约时要完成的一个极其重要的事情。 “你和子东怎么样?”
“挺好呀,他当镇长,我当书记。”
采芹轻轻叹息了一声:“你让他离开油麻地吧。”
“为什么?”
“一根牛桩上拴不了两头牛。”
杜元潮沉默着。
“让他走吧,看在我们小时一起长大的分上,答应我。”
杜元潮点了点头。
他们拉了拉手,无言地各自走开了。
采芹在离开油麻地之前,特地找到了邱子东,对他说:“你离开油麻地吧。”
“为什么?”
“一根牛桩上拴不了两头牛。”
邱子东说:“我不走。”
“你应该走。”
邱子东一撇嘴,冷笑了一声:“我走?还不知道谁走呢?”
这回,采芹是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骚雨/痴雨6
杜元潮的油麻地政权,一段时期,在外交上陷入了困境。化肥很难获得额外的计划,银行不肯贷款,修建学校无法获得资金……几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邱子东冷眼瞧着杜元潮的尴尬。
但杜元潮很快就找到了解脱困境的朴素但却行之有效的方法。他现在牢牢地控制着油坊
与窑厂,这是油麻地的命脉。他下令:每一滴油,每一块砖,都必须得到他的批准,方可流出。他深知这些油,这些砖与瓦的价值与作用。他让朱荻洼朱瘸子购回几十只可装五斤油的塑料桶,然后将它们灌满新榨的油。他精心地开出一张名单,这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是经他一一掂量过的,他们对油麻地都有作用。现在只需做一件事:送油。于是,一连许多天,油麻地的人都会看到朱荻洼朱瘸子一手提着一桶油,一瘸一拐地走在油麻地通向外面的路上。
世界其实并不复杂,关键是找到解决之道。而这解决之道可能比世界还要来得简单。没有用太久的时间,油麻地的油就润滑了一切,使所有的关节重又灵活地转动了起来。加之紧
俏的砖瓦,油麻地几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了。而这种令人欢欣鼓舞的结果,加强了杜元潮对油坊与窑厂的认识,从此以后许多年,他一直将它们牢牢地控制在手中,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直到他的政权彻底结束。
邱子东对过去曾与他打交道而打得十分热乎的“那群婊子养的”如此容易地就被腐蚀,非常失望。
但邱子东毕竟还担着“镇长”的名分,毕竟在油麻地盘根错节地生活了那么多年头,一时间内,他仍然可以在油麻地施展他的威力与魅力,甚至还显得畅通无阻、说一不二。
杜元潮感觉到,折断了翅膀的邱子东,虽然由鹰变成了鸡,但却是一只仍然可以着毛抖威风的鸡。但,他没有显出一丝的不快,像平素一样的温文尔雅,一样的干干净净,一样的对油麻地的大的小的客客气气,甚至一样的对邱子东摆出颇为密切与和谐的样子。
油麻地的人,也像从前一样的耕种,一样的收获,一样的偷鸡摸狗,一样的打架斗殴,一样的上床去做那些做了千年但千年不厌的把戏。
而就在这年的秋末,当晚稻已经成熟即将开镰收割的一段日子里,邱子东的形象在油麻地人的心目中顿时黯然失色,而杜元潮却像一轮明月,高挂在油麻地人的心野之上,仿佛天地之间,圆圆满满地都是他洁白而高尚的亮光。
就在准备开镰前的几天,天下起雨来。
这雨初下时,竟是黄褐色的,尿一样的颜色,并且还真有一股尿骚味。下着下着,就清纯起来,而河里的水却因雨水将岸上的泥浆带入其中而变得浑浊,许多人家就拿了盆盆桶桶、坛坛罐罐在屋檐口去接雨水,那雨水竟纯得蓝汪汪的无一丝杂质。雨下了两天,倒也不大。油麻地的人早被雨下得麻木了,对这雨也没有怎么在意。到了第三天,这雨依然没有停息的意思,就有点担忧起来:可别下起来没完没了。
又是一天一夜的雨,其间没有停息过片刻。
将要开镰的晚稻田里,尽管挖了缺口,日日夜夜地往河里排水,但还是蓄满了水,将田埂都淹没了。
望着雨,油麻地的人一脸无奈。他们呆在家中,整天坐在凳子上,目光呆滞着望着那扯也扯不完的雨丝。雨下得油麻地的人没脾气。油麻地的人目光的灰暗与发直,都与这雨有着关系。他们只能这样坐着,无所事事地看着,看着雨点打出无数的水泡,看着几只从水中爬到门前地上的癞蛤蟆在十分缓慢地爬着。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坐着,肌肉板结了,关节被锈住了,脑子也僵硬了,眼珠儿定定的不转,一个个都像是长年服药刚从精神病院里放出来的痴子。
天痴了,雨也痴了。
麻雀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藏在屋檐下。屋脊上的鸽子,紧紧收着翅膀,就那样凝固了一样蹲在雨里,由雨下去。
一切生命,似乎都因这雨而停止了心思。
几只母鸡痴了,愣要在一个不是孵蛋的季节孵蛋。主人将它赶出鸡窝,它又跑回去,见到蛋就孵,将鸡蛋焐得热乎乎的。主人就派孩子去撵它、惊它。但它已痴了,就是惊不醒它。它只有一门心思:孵蛋。不吃不喝,也要孵蛋。主人就将它的尾巴扎起来,然后在尾巴上插一枚小红旗,红旗哗哗作响,它就拍着翅膀拼命地跑,直跑得瘫痪在泥水里。然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之后,心里想着的还是孵蛋。
这雨水仿佛是迷魂汤,让人痴呆,让万物痴呆。
二傻子更傻,成了一个大傻逼。他整天在雨里追赶母牛,渴了,就喝雨水,越喝越痴。
他追着,不屈不挠地追着。他浑身湿漉漉的,像是从河里爬上来似的,腰间的那支短枪倔犟地顶起了潮湿的裤子。谁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又谁都知道他想干什么。雨幕里,油麻地的田野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他也是一只痴鸡。
二傻子终于累到极处,在追赶一头过河的母牛时,游到河中央,就再也游不过去了。幸亏不久,被一个放鸭的人看到了,将他从芦苇丛里捞上来。放鸭人大声呼喊着,总算从镇上喊出了几个人。人们将二傻子弄到一条公牛背上,然后赶着公牛猛烈跑动,将二傻子一肚子水颠了出来。
二傻子救活之后,依然要去追赶母牛。
雨就这样下了四天,晚稻就只剩下稻穗在水面上摇摆了。
小学校已经进水,孩子们必须赤脚上课。一不小心,将课本或作业簿碰出课桌外时,它们就会像小船在教室里的水上漂起来。 一个孩子终于因为课本第二次掉进水中,而恼怒地跑出教室,跑进雨地里,仰面对天空大骂起来:“狗日的雨!我操你妈的雨!……”
又有几个孩子跑出来,一样地仰面朝天骂起来:“狗日的雨!我操你妈的雨!……”
这骂声真让人兴奋。于是,有无数的孩子分别从不同的教室里跑到雨中,仰天大骂:“狗日的雨!我操你妈的雨!……”
他们声嘶力竭地骂着,像无数恼怒的红着冠子的小公鸡。骂着骂着,就有了语言的创造,并且越骂越脏,越骂越不成体统。
老师们都呆呆地站在办公室的廊下,没有一个想去管那些孩子。
骂雨,后来就有了仪式感。
他们朝天空跳着,仿佛要跳到天空里去。落下时,就溅起一片泥水。都在往空中跳,于是地上就溅起一片一片的泥水。
一个个都像小水鬼,头发贴在脑门上。
一个个嗓子骂哑了,一个个骂出了眼泪。
然而,雨却下大了。
五只高音喇叭响了,杜元潮严峻宣布:水灾已经逼到了家门口,全体行动起来,抗灾排涝!
喇叭声唤醒了昏糊状态中的人们。他们扛着铁锹,担着担子,纷纷跑出了家门,到指定的地点去集合。
筑坝!
排涝!
于是,人群像蚂蚁一般,在雨中蠕动着。
本来就有大坝,但杜元潮早在两个月前动用大量劳力将它毁掉了一段。理由十分简单:李长望在任期间所构筑的大坝是依照上头指令而构筑的,将油麻地的大片良田撇在了坝外。上头的理由也很简单:临时用作河床,便于邻近的朱家荡分洪。杜元潮说:“油麻地的土地一寸也不得闪失!”
现在所筑的坝,扩展开去,将老坝外的那片良田包括了进来。
不知不觉的,新坝就在这雨中慢慢地起来了,十分的壮观。
邱子东穿着一袭军用雨衣,拄着一根棍子,始终在现场大喊大叫地指挥着。
杜元潮则偶然出现在现场。他出现时,总举着一把油布伞,穿着长筒雨靴。他的出场,总是显得庄严而隆重。所到之处,人们都会暂停下劳动,或朝他观望,或与他搭话。他在一片泥泞中,一步一步地走着,不让自己沾上半星泥点。遇到坡滑,就会有好几双有力的大手同时过来,拉住他的手,以保证他万无一失地爬上坡去。
在泥迹斑斑的灰色人群中,他的形象显得极其鲜明。
他巡视着,很少动气发火,比往常显得更加平易和平和。
拼死拼活的油麻地人,却愿意看到杜元潮即使在这番浑浊与泥泞中也依然一身干净。他们小心翼翼,生怕将泥点溅到他身上。
油麻地人从心底里感受到了杜元潮那亲切外表下的威严。
大坝筑成了。几十部水车正在安装之中,五条抽水机船,已将巨炮一般的铁管搁在了坝上。
而在这时,成百上千的朱家荡人扛着铁锹,从大坝的那一面爬上了大坝。
大坝的形成,使大水不断上涨,已危及到他们的家园。如果这几十部水车与五部抽水机再一起向大坝外排水,将会使他们的家园面临巨大灾难。他们要挖掉这道由油麻地人筑起的大坝。
两边的人就在大坝上争执起来,并有少数人动了手。
消息传到油麻地镇委会,杜元潮对邱子东说:“你去处理一下吧。让他们自己舍出自己的地。油麻地牺牲了这么多年头了,不能再牺牲了。”
邱子东听到这个消息很有点兴奋,他穿过雨幕,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大坝上。
油麻地的人说:“我们镇长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
邱子东穿过人巷时,有一种阅兵的感觉和率领队伍即将开赴前线的感觉,很伟岸,很悲壮。
走到朱家荡人面前时,他站定,然后把军用雨衣的帽子往后一捋,说:“请你们立即离开这里!”
朱家荡的人倒也怔了一下,疲软了一下,但随即又将一脸的蛮横显示给邱子东。
邱子东高叫着:“这是油麻地的土地!”
油麻地的人跟着一起高叫:“这是我们油麻地的土地!”
邱子东在这片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觉得自己充满力量。片刻之间,他成了油麻地之王。
然而,脸色发乌的朱家荡人没有被这番气势吓倒,他们不停地用短粗的手抹着脸上的雨水,目光阴沉而固执地看着正在来劲的油麻地人,没有后退半步。
双方对峙着。
邱子东在这默默的对峙中,一时找不到克敌之道了,不免先有了点心虚。
朱家荡人就那样雕塑一般地耸立在雨中,他们并不大喊大叫。
雨在痴痴地下。
朱家荡的人也痴掉了。
僵局,使邱子东感到手足无措。
已到处是水,雨点打下时,天下处处沸腾。
地里的晚稻,稻穗也不见了。
邱子东徒劳地吼叫着:“你们滚回去!”
油麻地的人呼应着,但声音已参差不齐,并缺乏足够的愤怒与力度。
朱家荡的人无动于衷———不仅无动于衷,而且正在油麻地人虚弱的呼喊中积蓄着凶暴。
朱家荡地势低洼,雨下三日便平地成湖。历史上,常田沉水底,民多外逃。贫穷使朱家荡人性情暴烈。“穷横”———穷,必横。朱家荡人之横,远近闻名。他们站在雨地里,在油麻地人因天凉与腹饥而开始颤颤抖抖时,他们却越来越显精神,越来越显勇猛。 邱子东不能再这样吼叫下去了,吼叫是无用的,他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朱家荡领头的,一脸的大麻子。他站在队伍的前头,一直阴森森地注视着邱子东。此刻,他感觉到,邱子东只不过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家伙。那些油麻地人,也不过是些泄了精的软货。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
大麻子掉头忽发一声喊:“挖坝!”
憋了半天劲的朱家荡人顿时全成野兽,将铁锹从肩上放下,对着油麻地人刚刚筑起的大坝,东一处西一处地胡乱地挖将起来,一边挖一边还在嘴中骂:“妈拉个逼!”“我日你妈拉个逼!”……那是个新坝,挖起来像利刀切豆腐一般爽快。
“反了你们了!”邱子东一挥手,“将他们的铁锹给我夺下来!”
油麻地人蜂拥而上。
朱家荡人的野性一下爆发了,全体举起铁锹,直将亮霍霍的锹口又对着油麻地人。
那锹口就这样对准人的胸脯、脖子或脑门,被雨水冲刷着,越来越寒光闪烁。
“狗日的,滚到坝下去!”大麻子走在了队伍前头,并将铁锹直指邱子东的脖子。他的眼珠子在雨中是红的,像夜间吃了尸体的狗。
“你……你别胡来!”邱子东颤抖着。
“你妈拉个逼!”大麻子的大锹迅捷地逼着邱子东。
邱子东顿时豪气殆尽,竟掉头走进油麻地人的人群。
油麻地的人很失望。
邱子东在人群中还企图保持住自己的风度,但油麻地的人却丢下他不管,纷纷向大坝下退却与溃败。他只好随着人流一起趔趄着下到坝底。在下坡的过程中,他差一点滑倒,不是及时用手撑住地面,就会从坡上滚下留下一身烂泥。他一手烂泥地站在人群中,觉得自己此时的形象矮小而又灰暗。
朱家荡的人立直身子,站在坝上,俯视着油麻地的人,然后可着劲地说着一些羞辱之词。其中一个,甚至解开裤子,掏出二爷,将一条又粗又黄的浊尿朝坝下的油麻地人尿来。
远远地出现了一把油布雨伞。
朱荻洼朱瘸子似乎早已知道了结局,早在双方对峙在坝上时,就独自撤了,一瘸一拐地跑到镇委会,将坝上的形势报告给了杜元潮。
杜元潮朝大坝而来。
后面跟着朱荻洼。
绝望的油麻地人看到了那把金黄的油布伞。在银色的雨幕中,这油布伞黄灿灿的,犹如一朵硕大的花在雨中盛开。
“杜书记来了!”
“杜书记来了!”
……
他们的声音先是呐呐自语式的,继而渐大,最后接近于欢呼。
朱家荡的人也在看这把油布伞。他们从油麻地人的欢呼声中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但神情依然是蔑视。
杜元潮在向大坝走来时,用的是十分稳健的步伐。他仿佛故意走得很慢,而这慢使朱家荡的人感到不可捉摸,感到有点心虚,他们开始变得有点焦躁不宁。
杜元潮的步伐始终保持在一个节奏上,他一脚一脚的,好像踩在了朱家荡人的脑袋上、心坎上,他们简直有点不能忍受了。
杜元潮终于来到坝下。
他没有愤怒,而是仰脸,朝坝上那些面无血色的面孔看着。然后,他在几个人的扶持下,登上了大堤。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朱家荡的人并未端着锹对准杜元潮。
杜元潮像一阵刺骨的寒风一般,将人群撕开一道口子。
杜元潮看了看已被朱家荡人东一锹西一锹挖得不成样子的大坝,转而看着大坝内外正在越涨越高的水,说:“朱家荡的人,你们听着!打一九五○年开始,到今天,已过去了十多个年头了。这十多个年头里,已记不清发过多少次大水了。每次发大水,我们油麻地都要舍弃掉这一大片良田!我们作出的牺牲够多了。我们油麻地的人,老实厚道,多少年里,我们没有发一句怨言。但你们不能因为我们的老实厚道,就心安理得欺负我们。我对你们老实说:从今年开始,从现在开始,油麻地不想再作出牺牲了。你们看看,看看那一片稻田,多好的一片稻子!它们马上就要被淹没了。它们是油麻地人的!这心血不可以这样白白地流走!多少年来,你们一直享受油麻地的恩惠,但你们不对油麻地心怀愧意,却在这大坝上撒野,你们良心何在?被狗吃了吗?你们本可以牺牲自己的一些庄稼地用来排水的,但你们已习惯了骑在油麻地人的脖子上拉屎了。告诉你们:这历史该结束了!我们要对油麻地的每一寸土地负责。你们没有看到大水正在包围我们吗?你们立即回去,回去救你们的庄稼,救你们的村子!……”
杜元潮早将伞扔在了地上,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说着,眼中闪着泪光。这是一份精彩的演说,它不仅瓦解了朱家荡人的军心,更唤起了油麻地人对自己土地的关爱。
杜元潮十分投入,在那仿佛来自天河的语流中,他自己先被打动了。他感谢上苍让他在经历了巨大的刻骨铭心的语言痛苦之后,让他加倍地领略到语言的荡彻灵魂的快感。
“对不起,回去吧!”他说。
“回去吧!”
“回去吧!” 油麻地人呼应着。
朱家荡人手中的铁锹慢慢地落在了地上,他们中的不少人,有了撤退的心思。
但朱家荡的人从根本上讲是顽劣的,是任何语言都不能征服的。他们在杜元潮的一番讲话之后,稍有萎顿,但很快又回到了只有他们朱家荡人才有的野蛮与固执之中。
大麻子说:“别听他妈的蛊惑!”
于是,他们又重新端起了铁锹。
杜元潮:“你们真的要与我们过不去?”
大麻子:“是!”转而对朱家荡的人大声说:“挖!”
于是,无数的铁锹又开始毁坝。
杜元潮大声吼道:“放下你们手中的锹!”
没有一个将锹放下。
杜元潮回头,冲着油麻地人:“将他们的铁锹给我夺下!”
油麻地的人又再度蜂拥而上。
朱家荡的人又再度举起铁锹,对着油麻地人的胸膛、脖子或脑门。
杜元潮冷笑了一声,竟迎着大麻子的铁锹走上前去。
油麻地的人一见,面对铁锹,竟没有一个再往后退的。
杜元潮一扫往日的文气与和蔼,无所畏惧地向锋利的铁锹迎去。
大麻子向杜元潮叫喊着:“你再往前,我就真要下手了!”
杜元潮竟然怒骂道:“你妈拉个逼!”一边骂,一边将上衣扯下。因扯得凶狠,几只钮扣脱落下来,落在脚下的烂泥中。他一边往前,一边将扯下的衣服,狠狠地掷于烂泥里,露出了妇人一般洁白的胸膛。
所有的胸膛都是黑色的或褐色的,就只有这一胸膛是嫩白的。
朱家荡的人怔住了,油麻地的人也怔住了。
杜元潮看也不看铁锹一眼,只瞪着大麻子:“你妈拉个逼!你来,朝我胸脯上来!朝我脑袋上来!不敢来,你妈拉个逼,你就是狗日的!……”
杜元潮的眼前好像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无人的荒野。
杜元潮痴掉了。
油麻地的人看着杜元潮,认不出他来了。
他们激动着,犹如大雨中沸腾如煮的水。
他们学着杜元潮,一边骂,一边也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扔在烂泥里,赤裸着肋骨分明的胸膛,踏着自己的衣服,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朱家荡的人压了过去。
油麻地的人都痴掉了。
朱家荡的人被无数的让雨洗得油亮亮的胸脯吓坏了。
他们连滚带爬地撤离了大坝……
骚雨/痴雨7
收割完晚稻,邱子东来到了采芹家,对她说:“我想离开油麻地。”
采芹说:“离开吧。”
“不知道他让不让我走?” 采芹说:“他会让你走的。”
邱子东沉默着。
采芹说:“走吧,再也不要回油麻地了。”
“我知道。”
几天后,采芹回到油麻地,见了杜元潮,对他说:“让他离开油麻地吧。”
杜元潮却摇了摇头。
他不能将一只老虎放到外面的山上去……
丸雨/鸟雨1
这年春天,油麻地迎来了一批从苏州城来插队的知青,其中有个女,叫艾绒。
艾绒是这批知青中年纪最小也最文弱的一个。他们是油麻地人用一只大船接来的。当大船靠定码头后,是油麻地的人将他们一个个搀扶到岸上的,最后一个上岸的是艾绒。她给油麻地人的印象是:白、嫩、细、甜。本来,这些个来自苏州城的男孩女孩与油麻地土生土长的男孩女孩不一样,一个个都会吸引人的目光的,但到最后,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艾绒的身上。
他们还从未见到过长得如此青葱似的女孩。
说是女孩,却已有了几分成熟的气息。开始发育了的胸、腰、臀、两条长长的腿,甚至是那双流动的目光,都分明已有女人的气象与风韵了。可看上去,又确实是个还没长成的女孩儿———水一般清淡的女孩儿。
杜元潮注意到这个女孩儿,已是油麻地的欢迎大会接近尾声了。他坐在台上,偶然一瞥,看到了坐在人群中的她。那时,她似乎忘记了在这打谷场上举行的欢迎会,微仰着脸,朝天空望着。那天空,似乎没有什么动静,既不见飞鸟,也不见游丝之类的飘物,也就是一片天空。然而,她却专注地望着。也许是那一朵悠然而去的云?也许是油麻地天空的那番动人的清纯与高远?她就那样眼睛眯着看着,一副孩子的稚气与忘我。
邱子东正在宣读这批知青分配到各个生产队的名单。
有片刻的时间,杜元潮似乎也忘记了此时此刻正开欢迎会,就觉得四周一片阔荡,只有柔和的春风在原野上轻吹,四周寂然。他无声地看着她,就在那片刻的时间里,她周围的男男女女,一个个都于骤然间蒸发了,广漠的天空下,也就只剩下一个神情痴痴的她,很孤独的样子,像田野上的一棵小树。
欢迎会一结束,杜元潮就将艾绒忘记了。
艾绒再度引起杜元潮的注意,已是在初夏的一天上午。
他从油坊出来,正沿着河岸往镇委会走……
河上,五六个知青正驾着一条木船在戏耍。这是一条小木船,才坐了五六个人,就吃水很深,如果稍微一摇晃,水就能漫进船舱。他们本来是想驾着这只船,沿着大河,一路慢慢地行驶下去,看一看水上与两岸风光的,但当船离了岸边,往河心摇去、看到水就在离船沿几寸远的地方晃动着时,一个个都心慌起来。几个男知青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其中一个还颤颤悠悠地唱歌,但神情显然是担忧和紧张,而几个女知青,不是互相紧紧地抓着手,就是用手牢牢地抓住船沿。艾绒则用手死死地抓住那只拴缆绳的铁环,眼睛不时地闭起,不敢看那河水。她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觉得大河旋转了起来。当那些知青不时地发出尖叫时,她却一声不响地闭着双眼。河上的风已吹散了她的头发,一丝丝地在她的脸上轻拂着,她不敢用手去撩一撩它们,任由它们胡乱地飘动。她脸色苍白。
没有人能将船引回岸边。一个男知青企图摇橹,将船摇回去,但结果却使船离岸越来越远。
风大了,河面起了水波,船开始不由自主地摇晃。几个女知青的尖叫声,惊动了在水面悠闲地飘游着的几只鸭子,扑着翅膀,嘎嘎嘎四下逃窜。
艾绒听到了水声拍击船头船帮的声音,当水溅起,直溅到她脸上时,她竟呜呜呜地哭了。
一个男知青未能站稳,船一摇晃时,身体失去平衡,向船的一侧倒去,见此情形,其他几个男知青便下意识地一齐向他倒去的相反方向倾倒,企图保持船的平衡,不想用力完全失去分寸,本向左侧倾斜的船又更大弧度地向右倾斜,水哗啦流进了船舱。此时所有的人又下意识地向左侧倾斜而去,不想,这次的倾斜更是缺乏分寸,船向左猛烈倾斜,水又哗啦涌进了船舱。仅仅几个回合之后,进了水的小船,终于在一片尖叫声中倾覆于河中。
男知青差不多都会游泳,而女知青差不多都不会游泳。男知青呛了几口水,想起还有女知青,就都英勇地去救女知青。几个女知青跌入水中之后,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一个个又失魂落魄地冒出水面。就在那一刹那间,男知青们看到了几张恐怖得变了形的面孔,游上去,或揪住对方的头发,或抓住对方的胳膊、衣服,一人搭救了一个。
艾绒是最后一个从水中冒出水面的。艾绒没有人救,因为女知青比男知青多一个。
碧绿的水面上,那张白嫩嫩的、水淋淋的面孔上,一双黑眼睁得大大的。那是一双极度惊恐的眼睛、孩子般让人怜爱的眼睛。她竭力不让自己沉没下去,两只胳膊犹如一双细弱的翅膀,在水面上拼命地扑楞着。她没有叫唤,而只是用眼睛一个劲地寻找着能够抓握的东西和能够救她的人。
几个男知青看到了她,可他们都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已各自救了一个女知青。
她沉没了,可又再度挣扎出水面,向天空挥舞着十指纤细的双手。
她看到了一座大桥投照到水面上的弧形之影。
紧接着,她看到了一个身影从桥上飞落下来,像一只巨大的鸟。
这只大鸟扎入水中,激起一团晶莹的水花。
就在艾绒再度沉没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胸前的衣服,随即,她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所带动,又重新回到了水面上。
艾绒似真似幻地看到了杜元潮的面孔。
她变得十分的乖巧,既不喊叫,也不乱动,像一只风雪天忽然找到一垛温暖干草的羔羊,任由他托着、推着、抓着、揪着。
杜元潮一手揪住艾绒胸前的衣服,一手划着水,朝岸边游去。他是伏在水上,而艾绒则
是仰在水上。
有片刻时间,杜元潮想起了他很小时与父亲一道漂流在茫茫大水上的情景。
艾绒微微仰着头,眼中已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慌,她的神情是安详的。她听到了流水轻轻碰击头顶然后被分开滑过耳轮与两颊时的声音,那声音很清脆,犹如弹拨琴弦。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十分轻盈,像一片叶子。她看着初夏的天空,那是一片淡蓝的天空,有一群野鸭正在笨重地飞翔,似乎是在向芦苇荡方向。
杜元潮离岸越来越近,估计可以站起身来时,他停止了划动而将身体慢慢在水中站立起来。但落空了,一时间,他自己往水中沉去,艾绒也随之沉去。杜元潮呛了一口水,立即用双手托起艾绒的后背,使劲将她顶出了水面。
艾绒再次看见了天空,哭了起来。
杜元潮脑袋在水中,双手却举出水面,托着艾绒一步一步地走向岸边。他感到那具被他的双手举起的柔软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
杜元潮终于露出了面孔,他看到了岸,看到了从艾绒的头上垂挂下来的流水滴答的头发。
已有许多人正向这边跑来。
杜元潮朝岸边走去,胳膊累了,他就用头顶着艾绒的腰部来分流艾绒的重量。
艾绒一动不动,弯曲的身体随着杜元潮的走动,在富有弹性地悠然摆动着。
上了岸,杜元潮顺手一托一放,艾绒便哆哆嗦嗦地站在了地上。
陆续被救上的几个女知青,开始哇哇吐水,接着开始哇哇大哭。
艾绒撇了撇嘴,也哭了起来。
杜元潮很不耐烦地说:“哭!哭什么?”
还有一个女知青正被一个男知青揪住头发,拖死狗一般拖着,还未到岸边。
杜元潮看着,十分恼火地说:“怎么就不淹死一个呢!”
艾绒哭得更厉害了。
杜元潮掉过头来,正想发火,但看到艾绒那副模样,那火就烟消云散了。
艾绒紧缩着身子,犹如一只落水的鸡雏被救起,正在阳光下颤悠不已。
杜元潮怜悯地看着她。
湿透了的艾绒,被衣服紧紧地包裹着,将身体的实际线条,十分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那天,站在桥上、岸上观望的油麻地人,都看到了明亮的阳光下这优美的让人心动的曲线。
艾绒胸前的一颗纽扣在杜元潮的拉扯中脱落了,加之衣服浸了水往下耷拉,她的胸脯比往常袒露出许多,犹如穿了一件开口极低的抹胸。
两道白如新雪的乳坡,带着慢慢滚动着的钻石一般晶莹的水珠,在极短的距离内,献祭一般地呈现在杜元潮的眼前。
杜元潮就觉得心房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
惊魂未定的艾绒忽地发现了自己的身体,立即用双手紧紧捂在了胸前,并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
而此时,杜元潮已扭头走了。
这几个知青都是八队的。
杜元潮一眼看到了八队队长潘大明,走向前几步,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吼叫着:“潘大明,你给我听着,这些人,要是有一个闪失,我要你脑袋!”说完,大踏步往前走去,人群立即闪开一条道来。
艾绒低着头,她没有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而是看着一行他在地上留下的潮湿的脚印。
丸雨/鸟雨2
麦收季节。
油麻地的每一个季节都是值得欣赏与玩味的。
闹哄哄的太阳底下,万物在蒸汽般的空气中,疯狂地生长着。春天还是流水光光的大河小河,现在却被各种各样的绿色植物侵占了。空心莲子草,像绿色的火焰向四面八方蔓延,
仿佛要于一夜间彻底遮住清澈的河水,再不让它映照蓝天。大河中间,只有一条勉勉强强的航道,其余都被它们绿生生地覆盖了,而那些不怎么行船的小河,则几乎完全被遮蔽。在一条小河中间,半沉半浮着一条小船。也许是船的主人驾船行到这里时,见四周都被它们包围了,叹息一声,只好将船丢弃在了这里,也许那船本是停在河上的,等主人想起要用它时,却见它在浓厚的绿色包围中出不来了,于是站在岸边无奈地看了看,就永远地走开了。当心闲着的人走到此处时,远远望去,只见绿色茫茫,直通天际,倒分明觉得这是一番很好的乡野景色。
田埂、水边、废弃的砖窑旁,一处一处的泥胡菜,已经落叶,只剩下光光的菱形的绿茎。顶端,是一颗颗包裹了羽绒的花果。风起时,花果裂开,那淡紫色的羽绒,就随风飘扬,给人一个错觉:这夏天的阳光下,瑞雪纷飞。
野胡萝卜花不分场合地生长着。它们的身体是娇贵而柔韧的。它们散发出来的是一股带了药味的香气,但却偏偏招来无数的蜂蝶。那花高高矮矮地开放着,像无数把秀气而精美的花伞,错落有致地举在阳光下。
……
然而,油麻地的人,没有一个会顾及这些景色。这是一个忙碌的季节,一个使人疲惫不堪的季节。景色年年,却又年年无人驻足观望。这个季节里,只有牛马一般的劳作。
那些在苏州城娇生惯养的知青们,也无一例外地被驱赶到了这没完没了的劳作中。这些即便是油麻地的庄稼人也都感到无法忍受的劳作,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沉重的苦役。
他们企图想逃避这种苦役,然而早已有话在先:谁不劳动,就不发给口粮。
艾绒的手,也许只适合继承母亲的艺业,去弹琵琶。那手在琵琶上时,则灵巧之极,而一旦抓握镰刀什么的,要么就软弱无力,要么就笨拙不堪。天还未见曙色时,她就被催命般的上工锣声敲醒,直到月上梢头,繁星满空,才放工。长长的一天,只有一个词可以概括她的状态:挣扎。
她觉得活不起了。
虽然,她没有像其他女知青动不动就哭,但初时的新鲜感已荡然无存,从头到脚都觉得,在这庄稼地里,真是苦不堪言,心中满是酸辛与绝望。
曾因她们的美貌、肤色、衣着、声音、一举手一投足而嫉妒过的油麻地的姑娘们,现在有点儿幸灾乐祸。看到她们用双手使劲去托着扁担以减轻肩头疼痛,脸都扭曲了的样子,看着她们将秧苗插得歪八斜扭蛇行一般的样子,看着她们走不稳狭窄的田埂连人带粪桶一起跌翻在地里的样子,油麻地的姑娘们会为她们的健壮与身体的韧性而自得,而心满意足。
还好,她们在以嘲笑的目光去看那些女知青时,却很少那样去看艾绒。她们原谅她的无力,也原谅她在劳动方面的无能与无知。她们甚至有点儿怜悯她———她这样的女孩儿,无论走到这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都是让人怜悯的。她们没有理由地在许多地方都暗暗地照顾着她,扶助着她。
但她仍然会不时地听到队长以及那些年轻男子们的大声呵斥。每一声呵斥,都会使她缩起脖子,睁大吃惊的眼睛,就仿佛有人挥着鞭子向她突然地抽来。
她在一天一天地瘦弱下去。
这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
杜元潮在县城开完会,连夜赶回了油麻地。月光下,他看到了绵延起伏的麦地。今年的麦子长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好,麦秸粗硬,穗头大,颗粒饱满。杜元潮走在麦浪间的田埂上,心中满是喜悦。
有些田块,已经被收割了,金色的麦秸茬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在离镇子一里地的地方,正走路的杜元潮隐隐约约地听到麦地里有低低的哭泣声。他好生奇怪,就朝着哭声发出的地方紧走了几步。
有一个人正在割麦子。
这块地的麦子都已收割了,就只剩下这一垅还未收割完。
那个割麦子的人,在杜元潮看来,不像是在割麦子,而更像是在割韭菜。他有点生气,也感到有点儿好笑。
那人一边割,一边小声地哭。
是个女孩儿。
“谁呀?”杜元潮问了一句。
哭声停止了,但不久又开始了,像先前一样,声音小小的。
杜元潮又走近了几步,依稀辨认出了这个一边哭泣一边割麦的女孩儿:艾绒。他环顾四周,心里立即明白了:艾绒还没有割完本应由她割完的麦子。他在田埂上站了站,走了。
艾绒的哭声,就像一只小猫跟着他。
他停住了。
除了草丛中的虫鸣,这夜晚的天空下,也就这一缕时断时续的哭声。这哭声并不显得十分悲哀,是那种类似于一个女孩儿丢了一件东西或是过河时看到桥不在了而发出的哭声,幽幽的,怨怨的。在东一声西一声的虫鸣声中,这哭声充其量也就是另一番虫鸣,但却是晚秋时的虫鸣,使人感到有点儿哀伤。
杜元潮回头走向艾绒。
艾绒感觉到有人向她走了过来,放掉了本已抓在手中的麦子,立直了身子。她看到了杜元潮。
杜元潮说了一句:“真没有出息!” 不想艾绒的哭声倒大了起来。
“哭什么?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艾绒的哭声变成了小声的呜咽。
杜元潮借着月光打量着她:她的双臂无力地垂挂在身体的两侧,右手抓着一把镰刀,那镰刀都快要掉到地上去了;头发散乱地耷拉在额头上,遮住了一双泪眼,那泪珠便犹如草丛中的露珠在月光下闪烁。
杜元潮看了看还有好几丈远未割的麦子,向艾绒伸过手去。
艾绒竟然很乖巧地将镰刀递给了杜元潮。
杜元潮举起镰刀,在月光下晃了晃,然后双腿一叉,弯下腰来,左臂向前一划拉,将足够艾绒割数十回的麦子揽到了臂旁里。随即,右手抓着镰刀,咔嚓咔嚓,齐刷刷地将它们割倒了。他的左臂再一揽,右手的镰刀帮着兜底一钩,就将它们轻轻地放到了地上。紧接着,他又开始下一轮的动作。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节奏分明,章法分明。转眼间,就有一大片麦子倒了下去。
艾绒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杜元潮的动作越来越显潇洒与练达,他投入到那份他所熟悉的劳作所产生的愉悦中去了。在扭动中,在摇摆中,在一搂一抱、一拿一放中,他忘记了许多事情,甚至忘记了身后跟着的艾绒。
当他忽然想起艾绒时,他让他的收割看上去像一曲音乐、一首诗。
艾绒跟着,她忘记了疲倦,忘记了无奈,忘记了肉体的痛苦与心灵的忧伤。
杜元潮脱掉了衬衫,只留下一件背心。
艾绒从地上捡起杜元潮随手扔下的汗浸浸的衬衣抓在手中,尾巴一般,依旧跟在他的身后。
远处,传来范瞎子沙哑而苍老的歌声,歌词无一句能听清楚,像是在浓稠的梦里飘忽一般。
风起云散,那天空的月亮竟亮如新妇。
丸雨/鸟雨3
两天后,队长通知艾绒,让她参加镇文艺宣传队,从现在开始,不必再下地干活了。
那些在农事的苦海中煎熬着的知青听说后,一个个羡慕得要死。
其实,艾绒是最有资格参加文艺宣传队的,她弹得一手好琵琶。她五岁就开始学习琵琶。她的父母亲,都是苏州评弹方面的名家。她的琵琶是得了家传真谛的,若不是世道的变迁
,若不是来油麻地插队,她现在大概已是舞台上亮丽的琵琶女孩了。
那天,她出现在镇文艺宣传队排练场上时,穿的是一袭洁白长裙。她将琵琶优雅地抱在怀里,那琵琶被罩在一个淡金色的布袋里。她的到来,犹如昏热的暑天里吹来一股带了丝丝秋意的轻风,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气清目爽。
艾绒的琵琶完全是专业水平。当她在一张高背硬木椅上坐下,将琵琶从布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细心调好弦之后,她将脸颊轻贴琵琶,然后轻拨轻弹,只一串高山流水般的音符,就使所有在场的人陷入不可自拔的迷惑与愉悦。她的演奏,对于那些只能听到颤颤悠悠的、音符东摇西摆的二胡演奏,只能听到气喘不匀犹如风从豁口而出的竹笛演奏的油麻地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有点儿奢侈的享受。
那一个上午,所有的人都无心再排练了,只想静静地坐着、站着、蹲着,听一听那纤细的指间流出的琵琶声。
艾绒的加入,将会使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大放光彩,众人为之而兴奋不已。他们预感到,由于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拥有了艾绒,从此将会成为这一带最优秀最出众的文艺宣传队,从此身价百倍。一种荣耀感提前在众人心头荡漾不已。
这地方上,镇镇、乡乡,甚至是村村,都有文艺宣传队。这些宣传队不仅在本村、本乡、本镇演出,还会用一只船载了家伙与人东奔西走,走到哪儿,演到哪儿,吃到哪儿。这样就有了比较,比来比去,一些文艺宣传队就会名声大作,成了方圆十几里地人们所喜爱所仰慕的文艺宣传队。一旦有了名声,就会被东请西请,那些文艺宣传队的队员就有了更足够的理由不下地干活了。因为,地方上的领导很看重名气,宁愿给那些唱唱跳跳的人一个个地开工分养着,也要让他们演出去,演出十七八里地去传播名声。这地方上还会组织范围不一、级别不一的汇演。这汇演不是演演就算了的,一定要评出高下与等级来。评定的人,都是一些在文艺方面有头有脸的人。有时,还会请来上一级专业部门的专家。汇演的通知是早发出去的,各地方组织接到通知后,就会当作头等大事来抓,立即把那些分散在地里干活的队员一一传唤到排练场。汇演前的这段日子,十分的紧张,常常吃喝在一起,不分日夜地排练。那些日子里,一个个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汇演时,死,也要夺得一个好名次!由于这地方上有这样一种氛围,这样一种机制,文艺宣传队就有了一定的专业性质,越是级别高的文艺宣传队就越具有专业性质。有些文艺宣传队甚至终年忙着排练与演出。那些队员,虽说是农民,但一个个都整天干干净净的,不沾一点儿泥水。
文艺宣传队,绝对是好去处。
不劳动,还开给很高的工分,这很迷人。迷人之处还有很多:比如经常可以吃肉。若在平时,家中是难得吃顿肉的,有时一年半载才会吃顿肉。在文艺宣传队 ———特别是在那些出了名的文艺宣传队,就不愁吃肉了。哪个地方请演,哪个地方就会招待———而且至少招待两顿:演出前有一顿晚饭,演出结束后有顿夜餐。其中,至少有一顿是有肉可吃的。弄得好,两顿皆有肉。那肉是用洗脸盆盛的,实实在在,尽管吃个酣畅淋漓。因此,谁在文艺宣传队,谁不在文艺宣传队,一眼就能看出的———那个肤色偏白、脸色不错、额头与鼻尖上出油汗、眼睛里没有太强烈的吃肉欲望的,肯定是文艺宣传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也是令人着迷的。凡人都有在众人面前亮相、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的欲念。脸上涂上油彩,换上了戏装,拿了某种道具,大幕一拉,音乐一起,在刺眼的汽油灯下或是在发红的电灯光下,粉墨登场,那心情非同寻常,难以言表,哪怕是仅仅分得一个伪军、一个小鬼子的角色,歪戴着帽子,端支假枪在台上匆匆一走,也是一番惬意与得意。还有一个隐秘的迷人之处:在排练与演出的日子里,会有一种平时难以享受到的两性之愉悦。若在平时,一对年轻男女,是不可公开眉来眼去的,而一演戏,则有时要的就是个眉目传情。那男的女的目光,就得像两只不安分的小兽物交颈儿地亲热。若在平时,男女之肉体,都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是不可相碰的,而一演出,就成了理所当然。一个女孩儿要作向天空飞翔状,一个男的,就会用一只大手掐住她大腿的根部,而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踝,将她高高托起,并可用眼睛仰望她的下巴与那神秘莫测的、热气腾腾的大腿间。台下、幕后的摩擦与接触,则更能使人热血沸腾、喉头发紧、双颊发热、心头发颤了。乡村所演绎的那些男女故事,有许多就是在文艺宣传队发生的———那些能够进得文艺宣传队的人,本就是一些多情的种子。
对于艾绒而言,参加宣传队的最大好处就是她可以不再在地里受罪了。当她站在阴凉之处眺望烈日炎炎的天空,见到那些在地里劳作的人们时,她觉得她此时此刻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油麻地文艺宣传队,在这一带,是一支很一般的文艺宣传队。这些年来,这支文艺宣传队一直梦想能成为这一带令人注目的文艺宣传队,然而却始终无人能够帮助它满足这一愿望。艾绒仅仅弹了几首曲子,就使人们看到了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宣传队将艾绒视若珍宝,对她爱护有加。 艾绒的心情一日好似一日。
于是,这个生活在乡野却又不问稼穑、不事耕种的艾绒,既保留了城里女孩儿的娇嫩与妩媚,又有了乡村女孩的健康与活力。就别说日后演出她一定会有使人惊愕与倾倒的表演,就她往这文艺宣传队的男男女女中无声一站,就足以使人有电光一闪、天地为之一亮的感觉。
艾绒的脾气又好,安静、随和,谁都喜欢她。那些女孩儿,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叫上她,一个个只将她当成一个小妹妹———一个无论在哪一点都远在她们之上的小妹妹。她们却又没有一丝嫉妒,有的只是一番柔柔的、甜甜的喜欢。
在文艺宣传队排练的那些日子里,油麻地镇的领导全都光顾过、看望过,而只有杜元潮一人,从未到过排练场。
在一天的某一个时刻,艾绒的心底里会突然地产生一个莫名其妙的愿望:杜元潮能出现在文艺宣传队的排练场上。但这愿望也只是淡淡的,是一片微不足道的薄云,只一阵轻风,就散尽了。
一台节目排练好了,文艺宣传队就到田间地头去演出。即使在这种时候,也未见到杜元潮的身影,倒是邱子东会不时地出现,因为戴萍也在文艺宣传队。一直到大忙结束,文艺宣传队在即将参加文艺汇演之前的一场最完整也最正式的演出时,杜元潮才第一次来观看演出。
杜元潮要来观看这场演出的消息,是三天前由朱荻洼来通知文艺宣传队的。
得到这一消息之后,文艺宣传队很兴奋也很紧张,头儿反复叮嘱演员:“杜书记要来看演出,一个个都要入入神!”
油麻地的人,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对平素待人亲切、从不发一句官腔的杜元潮不由自主地就有一副仰视姿态。
艾绒被这种气氛感染着,也有了仰视的感觉。但她似乎颇有点喜欢这种感觉,并有点喜欢他人也有这种感觉。这是一种一个人站在低处的树下,仰望高处一个骑着白色的高头大马的人时所产生的感觉。
那天,大家早早吃了晚饭,早早来到台后那幢临时辟作化妆室的大仓房。化妆的化妆,调音的调音,温习动作的温习动作,细致地、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天黑了下来。
镇中那个固定的露天舞台,刹那间灯火通明。这突然爆发的亮光,使早聚集了满满一场地的男女老少不由得惊喜地大“啊”了一声。这灯光与海潮般的“啊”声,惊动了离场地不远的一片树林中的鸟,它们扑着翅膀,懵头懵脑地飞进了黑漆漆的夜空。
一个个都很兴奋,却有个老者,用手在空气中抚摸了几下,又仰脸看了看天空,担忧地说道:“这天怕是绷不住哩,今晚这戏还未必能看到底哩。”
油麻地的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已经到场了。早有人为他们在前排放好了椅子,此刻,中间的一把宽敞的大椅还空着,一看就知道是留给杜元潮的。
在说定了的那一刻,杜元潮准时到了。
朱荻洼在路口迎候,见了杜元潮,忙往场地上一瘸一拐地跑,老远就将话传过来:“杜书记来了!”
于是,一个传一个,一直传到大仓房:“杜书记来了!”
众人都说:“杜书记来了!”
人群闪开一条道,杜元潮脸色微红地微笑着,一边与人打招呼,一边走向正中间那张稳稳当当地放着的椅子。等他坐定后不久,该暗的灯光渐渐暗了下去。不一会儿,锣鼓家伙得到一个手势,节奏欢快而猛烈地敲打起来,让人觉得仿佛一阵风雨大作,席卷了这平原大地。突然,又得到一个手势,全都戛然而止。接下来,便是一阵大安静。随后,各种民间乐器响起,演出就正式开始了。
演出越来越精彩,但天却是越来越黑,只是因为夜晚,又因为舞台灯光的虚幻,这场地上的人木然不觉罢了。若是在白天,就可看到这天色的可怕:乌云翻滚不息,天好像得了肠绞痛一般,在翻江倒海地扭动着,挣扎着,一副要大吐大泻的样子。
空气都已潮乎乎的了,场地上的人依然在聚精会神地看演出。
还是那个老者,伸出手去在空气中抚摸了几下,又仰脸看了看天空,叹息道:“真的看不到底哩。”
艾绒出场了。
大幕拉开时,只见艾绒早已安坐在那把长背的硬木椅子上。照着她的灯光渐亮,人们大有恍若仙境之感,天上人间一时不辨了。
杜元潮的心怦然一动,但依旧不露神色地坐着。艾绒不敢往台下看,偶然一瞥,便见到了杜元潮,随即将脸一大半藏到了琵琶的背后。在弹奏前的片刻,她的眼前挥之不去的竟是那偶然一瞥而见到的杜元潮的形象:他的头发似乎特意梳理过,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显得无比的素净……
演奏终于开始,她也渐渐归于平静,渐渐进入佳境。
天下乐器,大概惟琵琶一件最值得人回味了。且不说那曲调由它而发后所产生的奇特魅力,单那不同凡响的优雅之形状,就已经是一件难以言表的艺术品了。更有弹奏它的姿态,那时,人与琵琶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天作之合”一说用在此时此景最为恰当。弹奏者的姿态由琴而生,但这“生”分明是一番造化,仿佛是天地间早就有的一番永恒之姿。而当琵琶与一个气质不凡的女人相配时,那则更是韵味悠长了。一张俏丽的脸,或是一张温柔的脸、一张娴淑的脸、一张富有童贞气息的脸,半藏半露,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有了含蓄,就有了羞羞答答,就有了迷惑,就有了使人不能自已的召唤与诱惑。这姿态,天地间也就只有这一幅。后来人将 “犹抱琵琶半遮面”一句引申为掩藏,引申为不光明磊落,实在是后来人的庸俗与去不净的恶气所致。将这一圣洁的人间绝句化为那样一个隐喻,实在是该杀头的。
艾绒是深知这一姿态的底蕴的。琵琶在她怀中,那张白净的、被灯光照得更加柔和的脸,恰到好处地半隐半显着,那番羞涩,那番气韵,让油麻地的男女老少气都有点儿不敢喘了。
琵琶声先是在低音区时断时续地鸣响着,其声犹如顽童不时地向深夜池塘中丢一粒光滑的石子。接着,便一路攀登上来。攀登时,那左手的几根手指,犹如一棵大树的翠枝间有几
只身体秀气的小兽物在攀援高枝。声音渐脆渐响,直至到了绝顶,没有了去处。那声音变得极远,犹如来自渺渺的天庭。手指全都停歇,犹如夜空下的枝头宿鸟。人屏住呼吸,一副谛听状。不久,琵琶声又再度响起,越响越亮,越响越急,鼎盛时,仿佛千柄万柄的雨后荷叶,忽然被横来的大风所吹,那亮晶晶的水珠,随着荷叶的翻卷与倾斜,此起彼伏,纷纷跌入清澈而凉匝匝的水中,叮咚作响,无数的水花在绿阴之下,绚烂盛开。一阵繁华,一阵大喜欢之后,又向“静寂”二字流淌而去。弦一拨一放,指一揉一起,声音悠闲而长远。上一个音符,直到余音袅袅时,下一个音符才会响起。如此节奏,持续了一会儿,声音又再度攀登上去……后来,弦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乱叶飞舞,水波大兴,将人心闹得慌慌直跳,眼睛瞪得如一盏盏的灯。就在人的心弦绷得紧紧时,琵琶声又适时地开始转入舒缓与轻松。听者,长舒一口气,似乎一路狂奔之后,停歇于山间小亭,那里有山风徐徐,还有冷泉浮动,偶尔还有三声两声鸟鸣从山涧竹篁深处传出。曲虽有骤然山崩地裂,但基本上是一番小桥流水、春风杨柳。
有时,听者并不去在意曲子,而去在意那弹拨的双手。
莫说曲高和寡,莫说油麻地人不配享受此种声音,这天下,若真有天籁之音,则是与人的灵魂息息相通的,而这个人可以是学富五车,也可以是目不识丁。看看这一场地的人,虽然一个个灰头土脸、目光呆滞,更有人眼屎糊在眼角、鼻涕不断,但,艾绒一样用她的琵琶,将他们引向山清水秀之处,引向大放光明之处,引向春风沉醉之处。
那些粗鲁的、愚钝的、无知的油麻地人,就在这黑云压城的天气里,坦荡荡,乐滋滋地去了一回天堂。
曲毕,艾绒站起,怀抱琵琶,往台下微弯细腰,随即掌声四起。
艾绒低头时,又看了一眼杜元潮,见他一脸兴奋,便头也不抬地转身走向台后。
接下来的一个节目,刚演一半,天便哗变。霎时,风如野马越过田野、芦荡与河流,直扑这块场地,声隆隆如闻巨瀑。
那个老者在一片叫喊声中自言自语:“我说过,今天是看不到底的。”
在人群溃败一般往四下奔跑时,杜元潮还是安坐在椅子上。他抬头朝后台口看了一眼,见摇晃不定的灯光下,艾绒抱着一根柱子,正慌张地向这边看着。
远处有人叫:“不好了,下冰雹了!”
转瞬间,雨就开始降落在这块场地上。随即,众人纷纷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并听到了雨中发出的玻璃一般的脆响。
舞台上的人都逃进了台后的大仓房,但舞台上的那些灯依然在大风中摇曳着,发着明亮的亮光。
杜元潮站起来,向空中望去时,只见雨中纷纷坠落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玻璃丸子,像是天堂的珠宝盆打翻了,直落下无数晶莹剔透的水晶与淡蓝的宝石。他依然没有立即去躲避,反而有点兴奋地看着这多年不遇的雨中奇观。
风不一会儿就停了,就只有雨与这玻璃丸子。
这丸子落在场地边的水里,落在大仓房房顶的瓦片上,发出叮叮咚咚、的的笃笃的声音,像火中豆荚的爆裂。不一会儿,地上的玻璃丸子就有了一层,再有玻璃丸子落下时,就产生碰撞,所发之声,脆亮亮的。
这真是一个华贵的夜晚。
有人喊:“杜书记,快进屋子!”
眼见着丸子越下越大,杜元潮这才走向大仓房。
在走向大仓房的这段距离里,杜元潮尽管被玻璃丸子砸得头皮发麻,尽管衣服几乎湿透,但始终未跑,只是大步走着。
他看到了仓房的大门,又掉头看了一眼天空,只见灯光下的夜空,已是珠光闪闪。
未等他走进仓房,台上的灯忽然熄灭了,天地顿时一片黑暗,就只听见空中地上,都是丸雨之声。
他摸黑,匆匆走进大仓房,一路上与好几个人相碰。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后不久,一声巨雷在田野上空炸响了,仓房内发出惊愕的哭叫。
天无一丝亮光,极黑。
杜元潮站在仓房里的黑暗之中,心里想着一个人:此时此刻,她在何处?当风从仓房门口吹进时,他闻到了一股非同寻常的化妆品的香气。他仔细闻着,觉得这香气几乎就在他鼻子底下,心有点儿乱了起来。他悄悄地嗅着,在这番香气之中,还闻出了淡淡的人体香味,那香味显然是一个女孩儿的,是干净的女孩儿的,是从那种清洁而健康的肉体发出的。
大仓房里躲避着许多人,但大仓房里十分安静,所有的人,都在静听外面的丸雨之声。
又是一声响雷,有一个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直退到了杜元潮的怀里。他在那雷声中,不仅感受到那个身体的柔软与温馨,还感受到了那个身体的紧张与不安———虽然那个身体在意识到碰到了别人后随即就离开了。
又是一道闪电。
那个人似乎要借着这闪电之光看一看刚才究竟碰到了谁,将头歪了过来,就在这短暂的回首中,她看到了杜元潮,杜元潮也看到了她———艾绒。
天归于更沉重的黑暗。 丸雨依旧,声音璀璨。
杜元潮于似乎停顿了的时间中,心跳在怦怦加快。那不绝如缕的气息,使他有了一种迷乱的感觉,他的脚步在一寸一寸地向前挪移着。当他似乎听到一种微微的娇喘声时,停住了试探的脚步。他感觉到,如果,他的身体稍微向前倾斜一点儿,他的下巴就会碰到她的秀发,因为,他已经清晰地闻到了她头发的气味。
艾绒的心跳也许比杜元潮还要激烈,但那是一个女孩儿的心跳,再激烈,也是细弱的。
她的后背,已感觉到了杜元潮的躯体透过潮湿的衣服散发出来的气息。那气息被雨水所湿润,竟是那么的浓烈。她有点儿害怕,然而她没有向别处移动。她的心里,似乎有某种渴望。
当又一个巨雷炸响时,他们紧紧挨到一起。
她听到了他鼓点般的咚咚咚的心跳,而他听到了她檐口雨滴急速滴落在芭蕉叶上一般的心跳。
他感觉到,她在他的怀中颤抖着。
而她也感觉到,他在像秋风中的芦苇哆嗦着。
不知什么时候,他将双手慢慢向前搜索而去,然后分别捉住了她的双手。那是一双柔若无骨的手。
她晕眩一般地任由他潮湿的双手紧紧地将她的双手抓握着。
那时,外面的地上,已堆起几寸厚的冰块。它们沉浸在雨的甜酒中,正慢慢地融化……
丸雨/鸟雨4
艾绒在一点一点地认识这块土地。
这是一本大书。
也许有一天,这本大书有她读倦了的时候,但现在,她却非常喜欢这本大书。之所以如此喜欢,与这块土地上生长着杜元潮有密切的关系。她用纤细的心灵一一地读着这本大书,
光草木就记下一串:垂丝海棠、仙鹤草、蛇莓、虎耳草、绣球花、溲疏、四照花、十姊妹、枫香、雀舌黄杨、瓜子黄杨、金边黄杨、蜀葵、木芙蓉、扶芳藤、秧秧、鸡眼草、白花曼陀罗、鹤虱、小蓟、七角菜、夏枯草、雪见草、黑麦草、狗牙根、紫羊茅、疏花雀木、鬼蜡烛、小米、狼尾草、水毛花、三毛草、飘拂草、碎米莎草、雨久花、雪柳、白榆树、天门冬、凤眼莲……她非常喜欢这些名字,将它们一一地记在心中,在不同的季节里,与它们相遇,或是在早晨,或是在黄昏,或是在雨里,或是在雪中。它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草,也都使她感到亲切。相遇时,她与它们默然无语。她觉得它们都认识她。当因为季节之故,它们或于一夜之间凋谢了,或是在一个早晨衰败为枯枝败草,她就会有一种伤感。
油麻地的人在看到艾绒面对几朵无名小花出神并作出一副交谈的样子时,会觉得这个苏州女孩儿有点儿可笑,但又无一不从心底里涌起一股悲悯。
秋天说到就到了。
池塘里,稠密的水红花开放着细小而安静的紫花;苞茅虽然看上去一片苍绿,但却有了黄叶;河边、坟场,东一棵西一棵的枸杞,形状如山羊乳头一般的果实已经变红,打了蜡一般亮,阳光下呈半透明状,像女人们挂在耳朵上的红玉耳坠;水沟中,水菖蒲的叶间,举着一支支金黄的蜡烛,仿佛在准备秋天里盛大的宴席……
艾绒更喜欢芦花。
走出镇子不远,上了高堤,就会见到一望无际的芦花。说是秋天,却让人觉得雪野千里,天下是圣洁的冬季。天上白云如羊群涌动时,这地上便雪浪起伏,天地一色了。
这秋景会使艾绒感动。
她不知道这天底下还有何处有这样的景致?
这些天,她几乎天天来到大堤,然后坐在一棵老柳树下眺望着这片芦花。
痴迷的观望中,她会突然想起父母。他们是在她头里离开苏州城的,下放到洪泽湖边的一个偏僻小村。她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境况究竟如何,她想念他们。望着遍地芦花,她会无声地哭泣起来,将亮晶晶的泪珠悬挂在长而细的睫毛上。那泪珠渐渐饱满,睫毛终于承受不住时,就滚落下来,沿着她优美的鼻梁,悠悠地滚向嘴角。
她沉浸在对芦花的观望与对亲人的思念之中,四周是秋天特有的宁静。
这天黄昏,她依然坐在老柳树下。她发现,芦花已在秋风中飞扬了,仿佛空中在飘雪花。看那雪花飘飘,她既有点儿兴奋,又有点儿伤感。
在她背后,不知什么时候,远远地无声地站了一个人。
她忽然感觉到了这个人,掉过头来望着。
这个人笑着走上前来,说:“你是艾绒。”
艾绒仰望着这个人,笑着:“你叫采芹。”
两人好像一点儿也不感到陌生。
采芹走到她跟前,也坐下了:“你在看芦花。”
艾绒点了点头。
“好看吗?”
“好看。”
“只有我们这儿,才有这么好看的芦花。”
艾绒点点头,仿佛她也知道这一点似的。
接下来,她们就坐在那儿,望着黄昏时分的花地。
霞光弥漫下来时,芦花成了玫瑰红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采芹不再看芦花,而将脸转过来看着艾绒。那张柔和的脸庞,那双充满温情与幻想的眼睛,还有那迷人的鼻梁、嘴巴与下巴,所有一切,都让采芹喜欢与着迷。
艾绒忽然意识到了采芹在看她,羞色轻轻笼上脸庞。
采芹笑了,是一种姐姐式的笑、姐姐打量妹妹之后的笑。
艾绒更显得不好意思起来:“你笑什么?”
“笑你好看。”
“我不好看。”
“你好看。”
“你才好看。”艾绒说。
采芹笑着,有点儿诡秘地说:“今天,我是替一个人看你的。”
“谁呀?”
采芹笑而不答,从艾绒的头发上轻轻拿掉一片芦花。
“谁?”
“你说是谁?”
“我不知道是谁。”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还能有谁?”
“谁?”
采芹没有告诉艾绒。昨天,杜元潮特地去了枫桥,将盘桓在心中许久已使他心神不宁的心思告诉了她。不知为什么,当杜元潮自己再也无法在心中承受这一切而决定向人说出时,他想到的惟一一个人就是采芹。这些天,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要将这一切告诉采芹。
他要对采芹说,他恋爱了,他要让采芹帮他拿主意。他的终身选择,应当由采芹来帮他确定。她是他惟一的依靠,惟一的知己。他并且知道,采芹会很乐意地帮助他的。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件使她心里感到十分温暖的事情。当采芹听完杜元潮的诉说,见他用眼睛孩子一般望着她时,她心野上泛起一片潮湿。她的鼻子微微酸了一下,眼睛里有了薄薄的泪水,她笑着:“你也该成家了。”
这之后,采芹就非常迫切地想见到艾绒。
现在,采芹要好好看看她。采芹毫无顾忌的、聚精会神的注视,使艾绒感到害羞,头垂得越来越低。采芹见她这副模样,不禁笑了起来。
艾绒扯了一下采芹的衣角,扭了扭身子。 “你是个怕羞的女孩儿。”
“不要这样看人家嘛。”
采芹觉得这女孩儿真是可爱———可爱得让人心疼。她有一个欲望:伸手轻轻拍打几下艾绒那显然在发烫的面颊。
这两个从前很少见面、见了面也只是很少说话的女人,此时此刻,都觉得她们的命运被一件共同的东西连接着,仿佛在许多年前,她们是一道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很长时间里形影不离,后来分开了,分开了很久,但现在又相聚在了一起。
“你常回来吗?”艾绒问。
“不常回来。”
“这回回来住多久?”
“完成了一个人的嘱托,就回去。”
“谁的嘱托?”
“猜猜。”
艾绒摇了摇头:“我不猜。”
“你想知道。”
“我才不想知道。”
“心里想知道。那我说啦?”
“随便你。”
采芹看着艾绒的脸,小声说:“杜———元———潮!”
艾绒的脸一下子变成绯红,随即用两手轻轻将脸遮住。
采芹靠近艾绒,将一只胳膊轻轻搭在艾绒柔弱的肩上。她没有再说什么,眼睛一直看着那片在霞光中变成嫣红的花海。
一群苍鹭从水中的芦滩上飞起,在霞光中缓缓飞行,虽然划动着翅膀,却使人觉得它们几乎凝固在了低垂的天幕上。
这一夜,采芹是与艾绒一道在艾绒那间温馨而清洁的小屋里度过的。采芹为艾绒做了一顿地地道道的油麻地的晚餐。吃完饭,收拾完碗筷,她们就在灯下聊天。看看天色已不早了,采芹说:“洗洗睡吧。”
她们合睡在一张小小的但却很舒服的床上。
她们之间有一种不期而然的亲昵感。
艾绒在微侧身子换上一件宽大的睡衣时,露出了那两只小小的柔软的乳房,采芹笑了:“它们长得真好看。”
艾绒立即用双手将睡衣合上。
采芹笑了。
艾绒侧过头,一眼看到采芹也正在换上她为她从箱子里拿出的睡衣,她看到了采芹两只虽然也不很大但却丰满的乳房,小声说:“它们长得才好看。”
采芹拢了拢睡衣,又撩了撩头发:“都老啦。”
两人先是各睡一头的,但说着话,采芹让艾绒拿了枕头,与她睡到了一头。
灭了灯,她们面对面,紧紧地挨着。
她们在黑暗中,各自闻到了对方肉体的气息。采芹说:“你身上还一股奶香呢。”
艾绒说:“你身上有一股草香。”
“在地里干活落下的。”
“好闻着呢。”艾绒埋下身子,将鼻子轻轻贴在采芹的胸脯上。
秋天的夜晚,像熟睡的处女,静得让人感动。灰蓝的夜空下,大平原在由野菊花、石蒜、苦艾、香菖蒲以及成熟的稻子所融和在一起的迷人气息中,均匀地呼吸着。河水在轻轻拍击河岸,拍击码头与停泊的船。那船有节奏地摇摆着,像夜的摇篮。车水的风车,在夜空下犹如长了翅膀的巨人,在缓慢的节奏下,将水车到已经收割了庄稼的地里。蛙鸣止了,蝉鸣息了,布谷鸟也飞了,只有水边草丛中与家前屋后的瓦砾中,不知名的秋虫在鸣叫。这是它们的季节,声音清纯而忧伤。
采芹在说,艾绒在听。说的是遥远的往事———从杜元潮父子在洪水之中漂泊到油麻地,散散漫漫、断断续续、星星点点地说下来。
艾绒在静静地听。像所有女人喜欢知道一个男人的少年时一样,她渴望知道小时候的杜元潮。
木船、风车、田螺、泥鳅、鱼钓、果树、田野、群架、攀援、跳水、捕鸟、偷摘……还有那雨,一场一场的雨,不时地一阵一阵地洒落在她们的说话里。
艾绒喜欢采芹所讲的有关杜元潮的每一个细节,这每一个细节,都会像石子投进潭中,振荡出一圈圈细密的波纹。
采芹讲到了杜元潮的结巴,并学着他说话的样子:“你……你……你……”
艾绒咯咯地笑了。
采芹描述着:“他结巴时,脸憋得通红,红得发紫,脖子上青筋暴突,眼珠子要跳出来了。结巴了半天,也没有将要说出的话说出来,很不好意思,就把头低下了,一直低到了裤裆里……”
采芹既像是在讲给艾绒听,又像是在为自己独自回忆。那时,杜元潮一副大眼明亮的形象就在她眼前,在田埂上,在小溪里,在风车下,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
往事成诗,在这秋风吹得芦花飘满云空的夜晚,被一颗热血汩汩的心吟诵着。
采芹一边说,一边用手梳理着艾绒的头发。
有一阵,采芹哑默了许久。她飘飘忽忽地看到了那口荷叶田田的池塘,看到了赤身裸体的自己与赤身裸体的杜元潮……
黑暗里,她的双眼潮湿了。
“你怎么啦?”艾绒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轻轻推了推她问道。
采芹用手拍打着艾绒的脑袋:“没有什么。”
采芹又接着往下讲,踩着杜元潮在苍茫的时空里留在大地上的脚印,流水一般往下讲。
许久许久,她没有回忆杜元潮了,杜元潮已被尘封在她的心底。今宵回忆起来时,心微微作痛,时不时会有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那时,她会情不自禁地将艾绒搂在怀里。她觉得,那一刻的艾绒是幸福的,她也是幸福的。 采芹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艾绒靠在采芹的身旁,在秋虫凄凄哀哀的清唱声中进入了梦乡。
采芹睡不着,用手抚摸着艾绒一条露出被外的不安分的大腿。她没有用粗糙的手掌去摸,而是用手背轻轻地摩挲着。她觉得艾绒的皮肤十分的光滑,像白色的绸子……
第二天早晨,采芹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艾绒,起床,轻轻关上门,离开了艾绒。
杜元潮好像早就守在了路口,因为,采芹看到他时,他的头发上有白花花的霜。他一脸憔悴,见到采芹时有点儿惶惑不安。
采芹对他说:“娶她吧。”
“嗯。”杜元潮点了点头。
“我该回家了。”采芹说,声音有点儿发飘。
杜元潮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这个秋天的早晨,凉意浓重。
采芹想起了什么,又走了回来,对杜元潮说:“放邱子东走吧……”
杜元潮低头看着路边草丛中一只已由绿色变为褐色的蚱蜢,说:“让我考虑考虑。”
采芹叹息了一声:“说你心大,也大;说你心小,也小。”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枫桥的路……
丸雨/鸟雨5
春节将至,来油麻地插队的知青,都回苏州城去了,惟独艾绒仍然守在油麻地。因为,她的父母在洪泽湖,苏州城对她来说,现在则是一座空城而已。她本来是想坐长途汽车去洪泽湖与父母一起过年的,但那边传过话来:艾绒不得与父母团聚。
艾绒就觉得,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她孤零零一个人。 冬天的油麻地,万木枯索,田野显得贫瘠而无一丝活气,艾绒走出门外时,所见无非是残枝败叶,无非是断梗飘蓬,无非是冻僵的灰白色的土地与整日苍黄的天空以及漠然的流水。她觉得油麻地的冬天,分外的冷,分外的荒凉。
她觉得自己成了一条帆去橹毁的小船,漂流在无岸的水面上。
好在有杜元潮可以让她思念,好在有采芹会不时地来探望。在这冷寂无声的日子里,期盼采芹的到来,则成了她心中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们以姐妹相称,采芹称艾绒为“绒妹妹”,而艾绒则称采芹为“芹姐姐”。她们喜欢这样叫着,这样叫着的时候,会有一种暖流从苦涩的心田甚至是从苍白的灵魂流过。这样的叫声中,还有一种她二人都很喜欢的淡如秋菊般的忧伤。
她们一起收拾艾绒的屋子或是一起收拾采芹家那已无人居住的院落,她们一起去菜园拔菜,或是一起去镇上赶集。过去很少回油麻地的采芹,现在十天半月就会回来一次。
离春节还剩下几天时间,油麻地总算有了点生气。对过年抱了各种各样的幻想与奢望的孩子们,整天在村巷里、田野上玩耍。他们的奔跑、叫喊甚至是哭泣,多少驱赶了冬天的荒寂。忙年的人家,烟囱飘出烟,给无精打采的天空也增添了活气。
艾绒却想着:大年三十怎么过呢?
她知道采芹是不可能来与她一起过大年三十的,她必须守在枫桥,守在婆家,这是这里的规矩。
大年三十的头一天,天一直阴沉着,到了下午,又下雨又下雪,把所有在户外玩耍的孩子们统统赶回屋里。
先是似雨非雨、似雪非雪地下,接下来,就是雨是雨,雪是雪。雨是细雨,雪是细雪,像砂糖与玻璃屑。下着下着,那雨丝依旧还是那般粗细的雨丝,而雪却渐渐地大了。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天似乎明亮了起来,而那雪也大了,绒绒地飘。艾绒站在窗前往外观望时,雪已如飞鸟。鸟飞在雨丝里,扑棱扑棱地飞。白羽片片,落在地上,停了停就没有了踪影,仿佛大地是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藏住了它们。
雨一直不断,雪也一直不断,仿佛有两个天,一个天在下雪,一个天在下雨。
时而雨大,时而雪大;时而雪大,时而雨大。
那绒绒的鸟在雨中飞翔时,到底还是被打湿了翅膀,落在了树上,落在了屋上,落在了草垛上,落在了水上。
艾绒望着,心里疼着那些不断地飞舞又不断地消失着的雪。
黄昏时,竟然只有雨了。
艾绒的心酸溜溜的。
但到了第二天早晨,当艾绒被窗口射进的炽白的亮光刺醒时,她坐起身往窗外一看,外面竟是一个雪世界。
雪还在一个劲儿地下。
艾绒立即起床,推开门,跑了出去。
外面不见一个行人。
艾绒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将屋子留在身后,向前走着。
一夜间,雪竟覆盖了一切。高大的草垛,成了一座小小的雪山。小河中,枯萎了的水花生,一丛丛地皆被白雪厚厚地遮盖,像是水中停歇着无数的不同姿态的白熊。河坡上,被风吹去叶子而只剩下铜丝般草茎的野草,大半埋在雪下,而刚劲地露出雪外的,则好像是大地长出了一头金色的头发。河边的竹林,一片片竹叶都积了雪,像一道道喜庆的白色眉毛。芦花,像无数举在空中的银色的貂尾。水边枯草飘在水上,那雪未能停住,但由它带来的寒气,使水面结成未能连成片的薄冰,于是,水面上就有了一柄柄晶体般闪亮的“扇子”。河坡上的水杉树,则一棵棵都成了巨大的白珊瑚。
艾绒毫无目标地走着,双颊冻得红扑扑的。
在窑厂背后的大树下,站着杜元潮。
艾绒停住了。
杜元潮看了看四周,向她走过来。他走过艾绒身边时,几乎未作停留,但艾绒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句颤颤抖抖的话:晚上,门留着。
艾绒听罢,心瑟瑟发抖。她一时还不能明白这句话的全部含意。她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有点儿害怕。她企图揣摩这句话底部的意思。有一点意思是清楚的:今晚,他将与她一起过年。她就停留在这一层意思上,而这一层意思已使她感动万分。她走在雪地上,泪水顺鼻梁而下。
仿佛天堂里的森林毁灭了,这绒绒雪鸟,在油麻地的天空密密麻麻地飞翔着。
下午,采芹用篮子为艾绒送来了一个油麻地人家大年三十吃年夜饭时要吃的各种饭菜,并将一双由她亲手做的新鞋放在艾绒的枕头旁,然后,泪光闪烁着望着艾绒:“原谅芹姐姐不能与你一起过年,也许明年你就不再是一个人过年了。”
天黑之后,艾绒就惶惶不安地等待着,但她却又将门反锁上了。“门留着”这句话,总使她感到惊慌与不安。她的身体一阵阵发热,又一阵阵发冷。她不时地用眼睛去看门,用耳朵去听门外的动静。她渴望着,紧张着,却像一只小老鼠颤抖着,犹疑着。她后悔没有将这句话告诉采芹,也许采芹会告诉她应该怎么办。
但,杜元潮却迟迟未到。
夜空下,远处响起鞭炮声。像是受了诱惑一般,随即这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仿佛整个天空下有一座巨大的鞭炮厂爆炸了。这声音震撼着寒冷的大地,震撼着贫苦、寂寞、木讷的乡村。这声音里有着叹息,有着呐喊,有着欢呼,有着吟唱。在强烈的气浪下,树上的积雪在纷纷坠落,河里的冰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艾绒在鞭炮声中一惊一炸,禁不住推开门,走到门外。这时,她看到了被爆炸的鞭炮映红了的天空。
雪还在飘,但似乎又下雨了。
不知过了多久,鞭炮声渐渐平息了下去,世界重归寂静。
艾绒觉得双脚有点麻木,回到了屋里。关上门之后,她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将门锁上还是留着。她将耳朵贴在门上,门外依然没有动静,只有微弱的雨声———雨也许并不小,但因是落在雪上,被雪吞掉了。
夜深了,艾绒有点儿失望,有点儿懊恼,有点儿悲哀,有点儿伤心。
岁末的寒气中,却传播着范瞎子孤独却又有点儿温馨的小曲: 叶深深静悄,明朗朗月高,小书院无人到。书生今夜休睡着,有句话低低道:半扇儿窗棂,不须轻敲,我来时将花树儿摇。你可便记着,便休要忘了,影儿动咱来到……
艾绒上床睡觉去了,并且一下就睡着了。
朦胧中,她觉得有一个人闪进了她的屋子……
接近凌晨,整个油麻地还在新年的晨曦中熟睡时,一阵羞涩而尖利的疼痛,使艾绒一口咬住了杜元潮的肩头。一上一下,一仰一俯,短暂的,却是肉体与灵魂皆为之颤栗的快感中,两人紧紧拥抱,发出热血喷涌却又通向死处的呻吟。
风平浪静,艾绒孩子一般,将滚烫的面颊贴在杜元潮汗浸浸的胸前,满眼泪水。
一只羔羊。
外面依然下着雨,下着雪。
丸雨/鸟雨6
此后,杜元潮每天深夜都会于黑暗中来到艾绒的屋子。
一到夜晚,杜元潮就会渴望那间散发着一股奶香气息的屋子,就会渴望那张干净而温暖的床,就会渴望那具细腻、柔软而又有弹性的肉体,就会渴望自己在岩浆喷发的快感里像棺材盖一样从她的躯体上滑落下来,就会渴望大汗淋漓之后一睡千年的又黑又香的熟睡。 一切,即便过去许多天之后,对于艾绒而言,似乎还是有点儿懵懵懂懂。她甚至不能清楚地告诉自己,她究竟与他做了些什么。她也不能说清楚那一切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她确实渴望杜元潮能在夜晚时,带着一股室外的寒气,悄然闪进她的屋子,钻进她的被窝,然后将她抱住。她会害羞地挣扎着,但最终还是任由他将她的衣服脱光———脱得一丝不剩。在整个的过程中,她还会不时地拒绝他,但,这只会使他将她搂抱得更紧。那时,她会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被一把大钳子钳住了,但她心里似乎很喜欢他将她紧紧钳住,越是让她觉得几乎窒息,就越是喜欢。
在他充满活力,甚至不免有点野蛮地撞击时,她的心思有时会奇妙地飘游开去。她无法将平时那个书生气十足、平易近人但却又很庄严肃穆的杜元潮,与此刻正在她的身体之上如浪潮起伏,如大牛喘气,固执而顽梗,甚至有点儿凶狠的杜元潮联系在一起。
这阳光下的杜元潮与这黑夜中的杜元潮,却又都让她心动。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十根手指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地抚摸着,像风在沙漠上轻轻吹过。那时,她甚至会想起她的苏州城:无数的青砖青瓦的小楼、无数条深深的小巷……
有时,杜元潮外出开会无法赶回油麻地时,她就会觉得屋里装满了寂寞。
这一天,她以为这一夜他不会再来了,就很平静地睡着了。
而他似乎有意要等她睡着了,就在她于梦乡中迷途失径时,却轻手轻脚地打开门闪进屋子。
她感觉他来了,但她并不让自己完全地清醒过来,而是迷迷糊糊地、睡眼地、口中呢喃不清地侧过身子,下意识地给他让出地方来。接下来,她既好像回到了原先的那个还没有完结的梦中,又好像在注意杜元潮的到来与相拥。
杜元潮一如既往地想要她。
她让他要,但她依然闭着眼睛,任由自己的夜的航船,随风飘游在黑甜乡里。
她迷迷糊糊地觉得,他脱掉了她的衣服。她于迷迷糊糊中害羞着,但她却醒不来。
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他缓缓进入她的身体了。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腹部微微有点胀。
这种状态,留给杜元潮的记忆却是鲜亮而深刻的。后来的许多年里,杜元潮总走不出与一个熟睡的女人做爱的经验。
这一晚,留给杜元潮的是一个关于女人的身体的常识,也是一个永恒的记忆——— 熟睡中的女人的躯体,是温热的,尤其是某个敏感部位,更是暖融融的。因为熟睡而身体放松,因此整个身体是酥软的。熟睡中的女人与大地一样,在无人惊扰的夜晚,那青苔斑斑的岩石缝里,却还在缓慢地渗着清澈而滑润的泉水。
他没有刻意去弄醒她,恰恰相反,他温柔地去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一种自由。
但,后来,她的呼吸却渐渐急促起来……
春天到来时,杜元潮与艾绒结婚了。直到结婚前的一天,整个油麻地除了采芹一人知道杜元潮与艾绒的故事,居然没有一个人觉察出杜元潮与艾绒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这就是杜元潮的过人之处。他是有胆有识敢作敢为的,但却又永远是谨小慎微、滴水不漏的。
又一个春节到来时,也是在一个又下雨又下雪———雪如飞鸟的天气里,艾绒生下了一个女孩。
女孩的名字是采芹起的,叫“琵琶”。
全家人感到高兴,整个油麻地都感到高兴,惟一使杜元潮感到遗憾的是,父亲杜少岩却未能亲眼见到这个孙女,早在半年前去世了。
黑雨1
邱子东还是镇长,但邱子东觉得这镇长当得没有多大意思。他依然可以走在田埂上,对那些正在割麦子的人大声吼叫:“麦茬留得太长了!”他依然可以领着几个人,将一只外地来这里偷割芦苇的船拦截下来,让人家磕头作揖地向他苦苦哀求。他依然可以走到文艺宣传队的排练场上,摆摆手:“将那出‘小放牛’演给我看看。”但,他在煞有介事地大喊大叫地发威时,自己都能听出这声音的空洞与苍白。他在油麻地只是虚担了一个镇长的名分而已。那些庄稼人尽管镇长长镇长短地叫着,但他从他们的眼神里却分明看出,他们只是一番客气,
一番敷衍,一番礼数而已。而那些镇委会的班子成员,尽管没有公然将轻视的神情表露出来,但他仍然还是感觉到了他在他们心目中的无足轻重。他算什么?一架闲置于冬季的风车,一条拖到岸上的船。甚至是朱荻洼这个瘸子,都越来越不在意他了。那天他让朱荻洼送封信到下边,朱荻洼嘴里答应着,人却坐在长椅上抠脚丫子半天不起身。他没有发火,而是坐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个从前在他面前屁颠屁颠的瘸子。
整个油麻地都在杜元潮柔和而不可抗拒的掌控之下。杜元潮像一只大鸟,它翱翔着,用它的翅影遮蔽了油麻地的一切。
邱子东想走出油麻地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他也是一只大鸟,大鸟跟大鸟,是不能呆在一棵树上的。他时常想像着外面那个可以任由他恣意翱翔的高阔无垠的天空,渴望着在这片天空下让生命光彩四溢。然而,杜元潮将油麻地变成了一只笼子。冰封三尺的地底下是压抑的种子,无法发芽,更无法青枝摇曳、绿叶扶疏。
他对他的前途已想得很清楚:必须突围!
他在油麻地以外有各种各样的关系,有一阵,他四处在外活动,为自己找一新的落脚之处。那些朋友都很讲义气:“别他妈呆在你那个鬼油麻地了,到我这里来吧。”粮食加工厂、机电站、食品公司、建筑站的头们,都鼓动他,并都承诺给他安排一个好位置。但杜元潮死活抓住他不放。
杜元潮对上头说:“调邱子东走可以,条件是将我免了。没有他,我杜元潮可撑不起这副大梁!”样子很决绝。
杜元潮走一处说一处,他绝对离不开邱子东,邱子东要真的离开油麻地,油麻地将天塌一角。他从不对任何一个人说邱子东半个“不”字,只说他的好话。
有两回,调令都下来了,却被杜元潮连夜给悄然无声地顶了回去。
邱子东只能窝在油麻地。
有一阵,上头要调杜元潮,并要委以重任。邱子东着实暗暗地兴奋了一番:“我不走,你走。哈哈!”
这消息不胫而走,那几天,邱子东明显地感觉到了整个油麻地的变化———油麻地的重心开始暗暗地倾斜,往他这儿倾斜。
杜元潮却没有丝毫的动静,仿佛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这一消息一般。他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在晨炊的淡烟还哩哩啦啦地往河上、往村子里飘散时,他已差不多走完油麻地的主要地方了。见了年长的,一样的谦和;见到孩童,一样的关爱。一路的问候,一路的指点,步履匆匆。
油麻地很纳闷。
一个月以后,又一个消息不胫而走:杜元潮不走了;杜元潮不走,是因为他不想走。
杜元潮对上头的态度依然是干脆而直截了当的:我哪儿也不去;若要我离开油麻地,我就回教师队伍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师,我还挺怀念教师生活呢。
他向油麻地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息:他一辈子就呆在油麻地;除了油麻地,他哪儿也不去!
他是一棵树,这棵树决心用富有韧性的长根,深深地密密地抓握住油麻地的大地,风吹不倒,雷轰不倒;老要老在油麻地,烂要烂在油麻地。
油麻地一切如常。
邱子东很失望,是那种麻雀飞到糠堆上、公鸭子见到母鹅的失望。
邱子东心情一不好,就想要戴萍。如今要戴萍已不可能像当初那么肆无忌惮地要了。有时,光约定一个特别隐蔽的地方,就很费心机。要起来,感觉也不像当初那么电闪雷鸣、天塌地陷了。暴风骤雨,也不是当初的自然迸发,而有点儿刻意。一刻意,所有的感觉也都随之变了,常常是草草收场。收场之后,邱子东觉得这样的一种死水微澜式的做爱,更加的索然无味。而戴萍也越来越变得有点儿勉强,有点儿无奈,甚至有点儿无动于衷。
这年暑假结束后,戴萍被调到与油麻地相距二十里地的另一所学校去了。
每年暑假期间,都会有一次规模不小的教师调动。确定谁在何处时,是文教部门与各地方上的头儿一起商量。杜元潮在商量名单的一个十分短暂的休息时间,走到文教干事的面前,很平淡地说了一句话:“戴萍倒是一个不错的老师,会唱会跳,但,她正在和林文藻谈恋爱。两个人在一个学校,好不好?”最后的名单上,戴萍就不再属于油麻地了。
邱子东觉得油麻地已无趣到了极致。
黑雨2
木落草黄,长空寥廓,大雁南飞时,双翅整齐划一地滑过天空,偶尔发出之声,将油麻地的秋天衬托得越发的安宁。
这天早晨,杜元潮抱着女儿琵琶悠闲地走在院门外的池塘边上,在微带凉意的秋风中,看秋收后的空旷田野,心中只有安适与肃静。 今年风调雨顺,油麻地大丰收。
杜元潮珍惜油麻地的每一颗麦粒,粒粒如金。
秋日朝阳,淡而明。
小姑娘琵琶乖巧地伏在杜元潮的肩上,出神地望着那轮在东边稀疏的林子里晃动的太阳。
杜元潮意识到了女儿的目光,便与她一道去看那轮太阳。
油麻地的人对太阳有特殊的感情,因为油麻地一年四季常雨淋淋的,太阳并非天天能光顾这里的天空。太阳是金贵的。当淫雨霏霏,天一连几十天阴着,人觉得头发根要长出菌来时,忽一日,风来云去,一轮红日,高悬天幕,油麻地的男女老少就差双膝跪下泪眼地顶礼膜拜三呼万岁了。油麻地的夏天其实是极其炎热的,那太阳出来时,便犹如向大地泼火。但油麻地的人很少对太阳的毒辣有所怨言。他们宁愿被太阳烤得褪皮,也不希望它一去几十天不见踪影。事实上,油麻地的人,一辈子,有许多时光是在盼望太阳重现天空、光华通照大地中度过的。
又是一连几天不见太阳了,琵琶看到它时,觉得很新鲜。
这是一个长得白净、眼珠儿漆黑如夜的小姑娘。她喜欢专注地看一样东西,比如空中飞着的红蜻蜓,比如在风中摇摆着的一片白杨树叶,比如一只在池塘中游动着的鹅。喜欢怯生生地打量人,无声地,长长的睫毛不住地扑闪着打量人。如果是熟人向她张开双臂作要抱一抱她的样子,她会稍稍犹豫一会儿,便从杜元潮的怀里或是从艾绒的怀里,将她小小的身体向那人倾斜过来。如果是一个生人,也向她作出要抱一抱她的样子,她就会在看了看那生人之后,立即扭过头去,用双臂紧紧搂住杜元潮的脖子或是艾绒的脖子,并将脸贴在杜元潮的或艾绒的肩上。她会悄悄地将头再扭回来,继续看那生人。
这个小姑娘如同她的母亲一般让人疼爱。
她就这样纯静地看着太阳。
杜元潮用手指着太阳:“太阳出来了。”
她也用小手指着太阳:“太阳出来了。”
杜元潮为小姑娘轻轻吟唱着:“太阳出来暖洋洋,暖呀暖洋洋……”
杜元潮在琵琶面前,永远是一副好心情,永远是一副没有脾气的样子。那时刻,他的眼睛里满盈着脉脉温情。
杜元潮喜欢抱着她,走到田野上,看天看地,看树看水。他与她说话,窃窃私语似的说话。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这些话极其简单,但却是关于天地之本的:“太阳从东边出来,在西边落下。”“树没有根,就会死掉。”“蜻蜓为什么会飞?因为它有翅膀。”……小姑娘很少说话,她只是听。一件事差不多弄明白了,她就会用手指着另一样东西,于是杜元潮再去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言去阐释这个被小姑娘指定了的却还不明白的东西。
油麻地的人会不时地看到杜元潮抱着琵琶的形象。那时,他们会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底里不禁涌起一番感动。
油麻地的年轻男人一般都很粗糙,自以为是,自高自大,甚至蛮横,他们是很少抱孩子的。因此现在,一些女人弄孩子弄得不耐烦了,就会将孩子往自己男人怀里一塞:“人家杜书记还抱孩子呢!”
杜元潮与琵琶在一起时,心里什么也不想,只有一番地地道道的欢喜与温热。
琵琶的眼睛转向了池塘。
这是一口很怪异的池塘,很少有人能说得清楚它究竟是哪一年就在那儿了。这口池塘倒也很漂亮,春天,杨柳丝丝,拂着碧绿的池水,有燕子在上面飞翔,不时地点出一朵朵小小的水花。风暖些时,小荷尖尖,那星星嫩绿,让人心动却又让人担忧。夏天,柳树成荫,一池的荷叶,光天化日之下好看,月白风清时也好看。那时,翠鸟守在柳树枝上,不时地穿荷叶而下,扎入水中,从水中叼出一条银银发亮的小鱼来,然后藏到一个隐秘处有滋有味地吃着。秋天、冬天,虽说这池塘凄凉一些,但也会招来许多目光。秋天有芦花,有鹤。冬天有冰,有在冰上跳动的麻雀与摇摇摆摆的鹅。
怪异就怪异在并无水源,却一年四季总是满满当当的水。
杜元潮有点不太喜欢这口池塘,他无端地觉得这池塘有点儿阴。
然而,女儿却似乎很喜欢这口池塘,总是让杜元潮或艾绒抱着她到池塘边上去,并总是挣扎着要下地用手或用手抓一根枝条戏水玩。
她在杜元潮的怀里挣扎着要下来。
杜元潮说:“我们回家了。”
她摇着头。
杜元潮只好将她放到地上。
她下了地,就晃晃悠悠地往池塘边上跑。杜元潮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她就向水面倾斜着身子,小手一个劲儿地向水面抓着,仿佛阴沉沉的深水处有个熟人,正笑嘻嘻地向她张开双臂要抱她。杜元潮连忙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那是水……”他将她又抱了起来,转身就往家走。小姑娘将头扭过去,望着池塘,并用小手一直指着池塘。
杜元潮抱着她,头也不回地一直走到院门口。
朱荻洼等候在那儿,问:“杜书记,我通不通知张大友他们几个去烧那片芦苇?”
“通知。”杜元潮说,“不用太多的人,一两个人就够了,一把火就是一大片。”
“我这就通知去?” “去吧。”
黑雨3
油麻地四周差不多都是无边无际的芦苇。
从前,油麻地大概是没有的,不知是哪一年有人放火烧荒烧出了一处空地。这地开始时大概不大,后来就一次又一次地向外烧荒,烧出了一个村庄,烧出了一个镇子,烧出了千顷肥沃良田。 杜元潮一直觉得油麻地的地不够广阔,总有一个心思:将西边一块紧挨油麻地尾田的芦苇烧了,将它们变成庄稼地。他希望能在每年向上呈报的报表上,他领导下的油麻地,粮食数字更大一些。
油麻地的最后一次烧荒,距今已经很久远了。
这是一块看上去很独立的芦苇地,四周是水,与农田、与其他的芦苇地隔开了。
杜元潮已撑船绕着这块芦苇地,察看过数次。他粗粗测算了一下,这块芦苇地大约有一百亩。一旦开垦出来,绝对是块好地。
执行放火任务的是张大友与周金保。
他二人带了火柴,撑了一只小船,找了一处好停船的地方,将船停下了。两人上了岸,就往芦苇地的中心走:火要在中心点起,然后让它向四周蔓延。
芦苇长得十分茂盛,两人往前走,视线被芦苇遮住,走了一阵,也不知已走到何处,估摸着是中心时,就停下了。
周金保说:“且别急,让我撒泡尿,定定神。火一着起来,就得赶紧往外跑,那火跑起来,比他妈狼还快哩。”说完,就抖抖索索地解裤带。那裤带是根布条,不太容易解开,加之手抖索不停,就总也解不开,嘴中不住地说:“妈的,有鬼了。”
张大友自己也两腿哆嗦,却去嘲笑周金保:“你妈拉个逼的,是烧芦苇,又不是烧你人,你抖什么?”
周金保总算将裤带解开了。
张大友见周金保那玩艺儿软沓沓的半天儿不出水,不禁又笑了起来:“你妈拉个逼的,尿都吓得尿不出来了。”
周金保抖抖索索地扶着它,尴尬地朝张大友笑着:“就来了,就来了……”
张大友吓唬说:“不等你了,我现在就放火。”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火柴。
“就来了,就来了……”
“我放啦!”张大友抽出一根火柴来。
“你妈拉个逼的,能不能不要吓唬它?你瞧瞧,本是快来的,这又回去了。”周金保的手越抖越厉害,那玩艺儿就在他手中弹跳,像一只跃跃欲试的无毛小怪物。
张大友不耐烦地一扭头:“日你奶奶的!”
周金保最终也未能将尿尿出来,很生气地将它放回去:“不尿拉倒!”转而对了张大友说:“玩归玩,笑归笑。这火可不是闹着玩的。火一着,咱们掉头就跑。你可看清了方向,船在那边!”
张大友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来路———来路其实已没有什么痕迹了。他说:“周金保,你来点火吧。”
周金保说:“你妈拉个逼的,胆小鬼。”他将火柴从张大友手中夺过,又回头看了一眼船所在的方向,说,“我划火柴了。”手直哆嗦,怎么也划不着。
张大友双腿直摇地笑着。
周金保只好将火柴又交给张大友:“知道你胆大,你来。”
张大友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船所在的方向,然后将火柴划着了,扔在干焦的芦苇叶与杂草上,掉头就与周金保往船的方向跑。
跑了一阵,见身后并无动静,便停住了掉头往回看:并无火光。
“日他奶奶,没有点着。”张大友说,“回去,重点。”
最终将火点着之后,两人就像被鬼追赶着一般直往水边跑。
秋后的芦苇已没有水分,干柴烈火,燃烧起来,气势凶恶,隆隆火声,犹如涛声。
两人仓皇奔跑时,周金保吓得尿在了裤子里。
上了船,就赶紧将船往外撑,估计已没有什么危险时,二人软瘫在了小船上。
周金保抬头去看那熊熊火光,说:“着起火来时,假如有一个人呆在这片芦苇的当中,十有八九是跑不出来的。”
张大友说:“杜书记得给我俩多开几个工分。”
前后左右的村庄,人们都看到了这片大火。
初时,火像一座不断成长的山,过不多久,就成了山脉,高高低低的,有许多座山峰,又有许多道峡谷。这些山、山脉是活的,它们变化着,移动着。又像是红色的、金色的马群。这马群鬃毛乱抖,嘶鸣着四处奔突,在这秋天的天空下演着一场气势壮阔的无人战争,火场就成了战场。
太阳沉没了,但火光却又将天空映红了。
深藏于芦苇丛中的野鸡,笨拙地飞上了天空,被火光所映,犹如金色的凤凰。有几只飞远了,还有几只从火中飞起时,大概羽毛就已经被烧着了,在火焰之上扑棱了几下,就掉进火里,坠落时,十分悲惨,又十分悲壮。
油麻地离这片大火最近,站在桥上观望大火的人,甚至能觉得热气拂面。
这火烧得人战战兢兢、心慌面赤。所有的狗都在冲着大火狂吠。孩子们不知因为什么而兴奋,在奔跑,在喊叫。甚至是喜鹊、灰喜鹊、乌鸦、鸽子与麻雀,它们也被这火光所刺激,从树上,从地上,从屋顶上纷纷飞起,成群结队地在油麻地的上空翱翔。它们还不时飞临火场的上空,那时,无论它们是白色、黑色、灰色还是褐色,都一律变成了金色。
芦苇在燃烧中劈劈啪啪地作响,犹如枪声大作。
范烟户范瞎子站在一棵大树下,仰面天空,瞎眼乱眨,说:“光绪六年,芦荡大火,烧了一个月才熄;民国三十八年,芦荡大火,烧去村庄七座,农舍二百一十八间,大小木船三十多条,油麻地也差一点儿被烧掉……”
没有多少人听他说话,他只是自言自语。 周金保、张大友二人,离火场最近,看得更是兴奋万分,脸被火光所烘,色为酡红。
河里游着一条水牛。
张大友很快发现这牛的后面跟了一条小船,二傻子一屁股坐在船尾,将两腿放入水中,一个劲儿地划水,水哗哗乱翻,小船就紧紧地追撵着水牛。
这是一条刚刚被一头公牛欺负完了的小母牛。
张大友叫着:“二傻子!”
二傻子的注意力只在那条小母牛身上,对张大友的叫声并不理会,对那大火,也毫无兴趣。他依然沉浸在公牛叠加在母牛背上向前涌动的情景里,兴奋不已,同时妒火中烧。
那条小母牛无奈地游着,目光里尽是哀怨。
有一个火团飞过天空,大概是一只烧着了的野鸡。这个火团落了下去———不是落在火中,而是落到另一片芦苇地里去了。
起风了,并且越来越大,火在摇曳、狂舞。火星在高空中犹如爆发的礼花,随风飘散,飘向远处。
这场大火烧了四五个小时才渐渐熄灭。火光消失后,天空尽是黑灰,仿佛是成群的黑蝶稠密地飞满天空。
一大片焦黑的土地,袒露给油麻地。人们的心伤感着,凄凉着,却又兴奋着———他们想像到了五月翻滚的麦浪与十月金秋的稻花。
周金保、张大友唱着下流小调,撑着船回来了。
一切又归于秋天的平静。
但,当太阳已沉坠到西边芦苇穗上时,一个放牛的孩子,骑在牛背上,忽地又看到了火———从另一片芦苇地里升腾起来的火。他用双手圈成喇叭,向油麻地镇大声喊叫:“又着火啦!———又着火啦!……”
开始,人们以为是这个孩子捉弄人,就都不理他。但这孩子的呼喊声越来越显紧张了,便又跑了出来:果然是火!
于是,响起一片呼喊声。
人们又重新回到桥上向西观望,就像是一出大戏,演完上半场,到了中间休息,都走出了剧场,现在又都回来接着看下半场一般。
但,这一回却只有紧张与担忧:这火为谁所放?这火放得是没有理由的,这火烧下去,是要烧回到光绪六年、民国三十八年的!
望见这片火光的不仅仅是油麻地人,人们陷入了高度的恐慌,远处已传来了哭叫声。想像着火一直烧下去会烧到家园的人,已处于逃命前的状态。周边许多村庄的人,一边望着火光,一边奔走,一边在互相焦急地询问着这火烧下去究竟会怎样。
当杜元潮听到外边一片吵嚷声走出镇委会的办公室向西一望见火光染红半边天空时,不禁大惊失色。他站在那里,一时几乎不能挪动脚步,半天,声音发颤地说:“去叫张大友、周金保!”
朱荻洼就在他身边,听罢,一路瘸跑,一路大叫:“张大友、周金保!”
张大友、周金保被叫来了。
杜元潮用手指着那片火:“那是怎么回事?”
张大友与周金保直摇头:“不知道。”
杜元潮问:“不是你们放的火?”
张大友说:“我们可没有在那片芦苇地放火。”
周金保说:“我们是一直看着我们放的那把火灭了才回来的。”
杜元潮问:“真的?”
张大友说:“说假话,五雷轰顶!”
周金保:“杜书记,我敢拿我儿子赌咒发誓!”
杜元潮这才稍有松缓,他摆了摆手:“去吧。”但心里依然还是有点儿惶惶不安。
火愈烧愈猛,天空似乎在溶化。
惊恐的呼叫声愈来愈大,愈来愈使人感到灾难的巨大黑影正向四周的村庄迅捷飘移过来,呼叫声不久就转变为哭叫声。
范烟户范瞎子又站到了桥头树下,仰面天空,瞎眼乱眨,喃喃自语:“光绪六年,芦荡大火,烧了一个月才熄;民国三十八年,芦荡大火……”
但,不久,有人惊喜地叫起来:“天好像下雨了。”
于是许多人仰脸去望天空,或是将手伸出去看看天是否真的下雨。不一会儿,四周都渐渐平息了下来———周边村庄的人似乎都感觉到了雨。
接着,欢呼声此起彼伏。
再接着就是一片安静:所有的人都在凝神注目着这雨的走势与结果。
这天似乎被这一连好几个小时的大火烘得大汗淋漓了,竟下起大雨来,并且越下越来劲。
因这天空布满了厚厚的黑烟与灰烬,这雨竟是黑的。黑汤子。
人们的脸上,是一道道黑色的细流,像是黑色的蚯蚓,用手一撸,便成花脸。
没有一个人躲雨,众人都伫立于雨中,翘首观望那片大火——— 火在雨中挣扎着,起来,趴下,趴下,起来,再趴下。雨像鞭子一般在抽打着火,火在雨中吱吱如耗子一般叫唤着。
火在缩小,在慢慢地矮下去。
雨是黑的。天堂里有一汪墨池漏底了。
花了脸的孩子们在黑雨中奔跑跳跃,一个个像小鬼似的。
天黑了,这黑雨还在下。虚惊一场的人们都回家去了。
可就在油麻地的人安心地在家吃晚饭时,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黑雨中到处传播开来:刘家桥的刘金扣弟兄几个正在那片后着火的芦苇地里割着芦苇,忽然看到了大火,就拼命往水边跑,而跟着刘金扣去芦苇地玩耍的八岁儿子刘东子却因走到一处玩耍,未能被大人找着被活活烧死了!
黑雨4
深夜,油麻地空前的寂静。
只有老塘边枯草中的唧唧虫声,只有秋风吹过落尽叶子的枝头所发出的沙沙声。
杜元潮不发一声地躺在床上,无法入眠。透过天窗,他望着低矮的秋天的夜空以及稀疏淡漠的星星。他似乎觉得艾绒也没有入睡,只有乖巧地睡在他们二人中间的女儿已经熟睡—
——熟睡时的女儿几乎是无声的,像一片树叶飘在水上。
杜元潮觉得自己的身体忽冷忽热,好像生病了。
芦荡大火总在他眼前燃烧着,烧成了火山,烧成了火海。
他终于躺不住了,于黑暗中穿上衣服,然后轻轻下床,轻轻走向窗口。当靠近窗帘时,他看到月光将一种他所熟悉的影子淡淡地投照在了窗帘上———那匹永远处于朦胧中的白马驹。他不禁一阵激动,因为这是它第一次如此接近地靠近他。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撩起窗帘将它看个清楚。风从窗隙中吹入,使薄薄的窗帘颤动起来,那白马驹的投影便也跟着颤动起来,像投照在被风吹拂着的水面上的影子。
杜元潮回到了聚精会神地看皮影的童年时代——— 白马驹在窗前走动着,一会儿低着头,仿佛在嗅着地面,一会儿仰着头,望着天空一轮明月。它不时扇动着耳朵,抖动着鬃毛,摇摆着尾巴。更多的时候,它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一棵桂树下。
杜元潮觉得映在窗帘上的白马驹比出现在远处的田野与林子里的白马驹更加的优美。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窗口,用手轻轻撩起窗帘———就在那一刹那间,那匹白马驹像梦一般消失了。
望着空空落落的院子,杜元潮的心中泛起一片惆怅。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预感使他情不自禁地掉头看了一眼身后床上静如秋水的妻子与女儿……
几乎就在这同一时间,邱子东正独自一人走在通向刘家桥的路上。
他的姑姑家在刘家桥。
一直走到姑姑家的门前,他都未遇到过一个人。
他敲开了姑姑家的门,并将两个已经熟睡的表哥叫醒,然后走进一间里屋,关上了门。
一个多小时后,邱子东趁着浓浓的夜色赶回油麻地。他前脚出门,他的两个表哥后脚就去了还在一片哭泣声中的刘金扣家……
黑雨5
第二天清晨,刚刚醒来的油麻地一如往常,开始了新的一天:清扫庭院与街巷、担水劈柴、生火做饭、将鸡鸭放出笼外、将牛羊赶往田野……
许多孩子还没有洗脸,就在清凉的街巷里奔跑。
今天,邱子东起得比油麻地任何一个人都早。他一直站在院门口,眺望着镇前的那条大
路,脸上毫无表情。当他终于看到一条长长的白色的队伍出现在大路的尽头时,向后退了一步,轻轻将院门关上。他仰望苍天,然后闭起双目,用双手上下磨擦着冰凉而瘦削的面颊。
那支队伍像一股水流向油麻地流来。
一个孩子先发现了这支队伍,转身向镇里的人们大声喊:“你们快来看呀!”
接下来,许多人看到了这支队伍。于是油麻地到处响起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宁静的早晨陷入一片喧嚣与不安。
所有人家,男女老少,都纷纷跑出家门,涌到镇前的大桥头,无声地望着这支队伍。
刘家是刘家桥的大姓,刘家桥的居民,十有八九姓刘。而刘金扣一门,又是族中之大族,光刘金扣亲兄弟就有八个。这一族代代兴旺,都是兄弟众多,惟有到了刘金扣这一代,香火清淡,兄弟八个,五人成家,但各家都只生了一趟女儿,就刘金扣一家生了儿子。由老太爷取名为东子,刘家上下,将其视若眼珠。
这一行人,百数以上,皆着白色丧衣。衣,长而松,随风飘飘。前头四位青年男子,抬一口还散发着木头香气的新棺。因棺中死者为八岁小儿,棺材便做得十分的小巧秀气,一头大一头小,头大的一头冲向前方,棺放在四人肩上,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之下,赫然在目。紧跟棺后的是年迈的老太爷,接下去按辈分与亲疏一一排列。老太爷步履蹒跚,拄一根高高的拐杖,身旁各有一个人轻轻搀扶着。队伍中,有一些悲痛欲绝的女人,已无明亮的哭泣之声,沙哑,接近无声,身体显得虚弱不堪,或是扶助,或是被另外的虽也悲痛但还不至于悲痛得身如抽丝的女人无声地搀扶着。
油麻地的田野因为这支白色的队伍而显得天地明亮,草木清新。
走近油麻地时,这支队伍的行进速度显得更加缓慢,仿佛在故意煎熬油麻地人的心。
队伍走上了镇前河上大桥,于是一行白色的影子倒映在早晨平静而淡漠的水面上,惊走了几只觅食的鸭子与鹅。
这支队伍几乎是无声的,几位女人的低低的沙哑哀鸣,更将山一般的沉重压到了油麻地人的心上。
陌生的脚步声叩击着油麻地的桥梁与被夜露打湿的土路。
与所有的油麻地人都翘首观望相反,所有的刘家桥人都低着头,仿佛那八岁孩子的魂灵被大地吸去了。
油麻地的人,不分男女老少,皆被一种凝重的气氛所感染,无一人再说话,甚至连狗都不再吠叫,苍天之下,就只有一个沉寂到几近死亡的世界。
这是一支被精心组织的队伍。
这支队伍没有表现出任何的鲁莽与疯狂,没做一点点狂暴的动作,而是平静地很有秩序地进入了油麻地镇。他们踏上了油麻地镇那条长长的由古老的大青砖铺成的街面。
所有的铺面都开着门,但他们目不斜视,目光里只有脚下这条被脚磨亮了的街道。
油麻地的人分站在街的两侧观望着。
范瞎子站在巷口,不住地眨巴着眼睛。
二傻子出人意料的安静,腰间那支一年四季不分昼夜昂举的枪也都垂挂在裤裆里。
队伍从街的这头游行到街的那头,再从街的那头游行到街的这头,然后走向镇委会。
镇委会大门紧闭。
这支队伍就长时间地站在镇委会的大门口。
刘家老太爷有点儿站不住了,双腿颤抖,两个年轻人立即将他架住。他用手颤颤巍巍地指着那块镇委会的牌子,于是,从队伍里冲出来两个年轻人,将镇委会的牌子猛地摘下,砸在了地上。牌子裂缝了,但未断折,于是又有两个年轻人冲出来,将牌子捡起,一人握住牌子的一头,将牌子横在空中,向一棵大树冲去,就听见咔吧一声,被大树拦腰折断,并哗啦啦震下无数枯叶。他们将断折的牌子愤然掼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几脚,转而冲着紧闭的镇委会大门大叫: “杜元潮,站出来!”
队伍怒吼了:“杜元潮,站出来!”
声音震得镇委会的屋瓦嗡嗡作响。
杜元潮当然不会站出来。不是因为胆小,而是他不能让油麻地的人看到他可能被这群发了疯的人肆意糟蹋。他心里非常清楚,此刻他一旦出现,刘家的人就会蜂拥而上,揪他衣领,扯破他的衣服,扇他的耳光,往他脸上吐唾沫,在他脸上抓下血痕,对他推搡谩骂,将他那副每时每刻都很在意都很讲究、一丝不苟的形象彻底毁掉。于是,他在听到了风声后,没作丝毫反对,就接受了朱瘸子朱荻洼的建议,上了一只由朱荻洼摇来的乌篷船,进了苍苍茫茫的芦苇荡。
那支队伍的怒吼声是无效的,于是一群人合力撞开了镇委会的大门,冲进镇委会,将挂在镇委会墙上的一面面锦旗统统扯下,或撕成烂片,或踩在脚下。办公桌一张张被推倒,电话机被扔出窗外,几只暖水瓶被砸得粉碎,周秃子的算盘被掼在墙上散了架,算珠滚了一地……男女老少七手八脚,直将镇委会打得片甲不留。
油麻地的人非常恼火,但却憋住气没有出来阻挡,因为他们深知闹丧队伍的穷凶极恶,更何况是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更何况这支队伍里有那么多经不起任何折腾的老人,又更何况他们是刘家桥的人———刘家桥人的野蛮是远近闻名的。
收拾完镇委会,四个抬棺的人抬着棺材整齐划一地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于是那支本来已经散乱了的队伍又整装待发了。不一会儿,他们开始向镇后杜元潮家挺进,刚才还在号叫
的队伍,又变得哑默起来。
几个油麻地的人抢在队伍的前头,向杜元潮家跑去。
今天一早,采芹就从枫桥赶到油麻地。此刻,她正帮着艾绒拾掇一些值钱的东西准备领艾绒和女儿到她家躲避几天。听到报信,她一手拉着颤抖不已的艾绒,一手抱了惊恐的琵琶,说:“快走!”艾绒看了一眼屋子,只好跟着采芹急匆匆地走进了屋后的树林,一路哭着,走上了通往枫桥的路。
这支白色的队伍,不一会儿就来到杜元潮家门前。
他们高叫着:“杜元潮出来!”见毫无反应,就开始大骂:“狗日的杜元潮,你除非藏进逼里!”“藏进逼里也要将你抠出来!”……不堪入耳。一些年轻女人特别是一些女孩儿,或轻轻地或严严地用手捂住了耳朵。
刘东子的母亲蓬头垢面,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双目紧闭,用双手拍打着地面,用哭得已经不能发声的喉咙哭泣起来,随即,所有的女人都跟着哭泣起来。其中一些,在此之前也只是陪着哭哭而已,还有很大的潜力与余地,此时都亮开了喉咙,大声号啕起来。一时间,这哭声此起彼伏,犹如潮起潮落,汹涌澎湃。一些孩子的哭声与老人的哭声也加入其中,使这场撼天动地的大哭泣有了丰富的声部与音色,从而也更加催人泪下。
刘东子的母亲忽然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抽搐着晕倒在地。
于是,几个有经验的女人就蹲下来,用尖尖的指甲死死掐住她的人中,直到她缓过气来。她在半昏迷的状态中有气无力地张合着干焦的嘴唇,靠近她的几个女人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她的声音:“我要我家东子……”
一个年轻人顺手捡起一块砖头,向杜元潮家的窗子砸去,玻璃立即被砸碎。这一动作,犹如一声全面出击的信号,只见刘家老老少少一起向房子扑将过来,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毁灭行动。一些人冲进屋里,见被子就撕,见锅碗就砸,见凳子就摔,见衣柜就推,见水壶就踢,不一会儿工夫就将屋内搞得一片狼藉。没有能够挤进屋里的,见篱笆就扯,见树木就砍,见庄稼就拔,见猪羊就赶,见菜地就踩,不一会儿工夫,就将房前房后搞得一片稀巴烂。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举起一块石头,冲向院门口的一只装满水的大水缸,大叫了一声“狗日的水缸”,石头飞出,水缸顿时瓦解,水哗啦流了一地。怕湿了脚的便向后躲去,撞倒了后面的人,结果撞倒了一片。
油麻地的人只能在一旁看着。
刘家的人屋里屋外地来回奔跑着,寻觅着还没有被损坏的东西。一个人从瓦砾中发现还有一只碗没有被砸碎,便将它捡起,猛地掷在墙上,使它立即成为碎片。等一切都已损坏之后,一百多号人就在这些东西的上面反复地踩,反复地跺,直到将一切踩成跺成烂乎乎的东西。
屋里的人撤出之后,四五个汉子解开裤带,开始在屋子的中央撒尿,直尿得屋中央涌动起了一片白沫。
当油麻地的人以为一切到此结束时,刘家的两个汉子一人拿了一把叉子爬上了屋顶。
这时,在地面上的人无论是油麻地的还是刘家桥的,都不发一声,在静静地等待着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只有几条惊慌的狗在远处奔跑着向这边吠叫,却不敢向这边靠拢。
两个汉子坐在屋脊上,开始抽烟。他们有时看看残败不堪的地面,有时看看万里无云的天空。
地上的人都仰望着他们。
他们终于抽完烟,将没有掐灭的烟蒂扔到地上,然后往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便开始用叉子掀屋顶。
又有几个汉子爬上了屋顶。
转眼间,半边房顶就被掀掉了,阳光哗啦啦泻进屋里。
在整个过程中,邱子东一直未露面。
黑雨6
黄昏,杜元潮出现在被毁坏的家园前。不一会儿,艾绒抱着女儿,在采芹的陪同下,也回来了。她看着这番情状,轻声哭泣起来。
杜元潮从艾绒怀里抱过欲哭未哭的女儿,望着眼前的情景,一言不发。
采芹用手轻轻地拍打着艾绒的肩,眼中也是一番凄凉与悲哀。 这天的黄昏,特别的明亮,天空像镀了薄薄的金子。
在西方喷射的霞光里,远处的人在看杜元潮他们几个时,看到的是富有造型意味的剪影———这些剪影使人们心头的秋意变得格外的浓重。
天黑后,艾绒在采芹的劝说下,又抱了女儿去了枫桥。杜元潮则听从了朱荻洼的安排,住到了镇委会那间放着黄梨木架子床、平时只有杜元潮一人偶尔悄然光顾的屋里。
当天晚上,一个消息在油麻地到处传播着:因为一条人命,杜元潮可能要被抓走坐牢。这天晚上,油麻地的人所谈论的就只有这一个话题。许多人都很想见见杜元潮,但都不知道此时他人在哪里。这段时间里,他的行踪就只有朱荻洼一人知道。
为此,朱荻洼很有一点儿感动,并觉得自己负有一份责任。
朱荻洼极细心地照料着杜元潮,像一个忠实的仆人。
邱子东在镇上走着,听着人们的议论,有时会停住脚步,对那些正在议论的人说:“一个个别胡说八道!”
他在见到朱荻洼时,问:“知道杜书记现在哪儿?”
朱荻洼说:“不知道。”
深夜,朱荻洼怕杜元潮寂寞,悄悄用篮子从家中提了酒菜来陪杜元潮。
杜元潮平时不喝酒,即使喝酒,也不会与朱荻洼喝酒,但此时,他却很愿意与朱荻洼喝酒,这使朱荻洼更加感动。
喝了一阵,杜元潮问:“你说,刘家桥一帮人,这般闹丧,这里头……”
朱荻洼低头喝酒,半晌,说:“书记,这我说不好。”
杜元潮笑笑,接着喝酒。又喝了一阵,杜元潮说:“老朱,如果我被抓走坐牢……”
朱荻洼立即放下酒杯,连忙阻止杜元潮:“杜书记,你别这样说,这不可能!”
杜元潮说:“我说是万一。”
“书记,没有这个万一。”
过一会儿,杜元潮碰了一下朱荻洼手中的酒杯,还是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老朱,万一我被抓走坐牢,我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书记,你说。”
“能在我和艾绒她娘儿俩之间不时地传个信儿什么的。”
已喝了不少酒的朱荻洼,一下眼睛湿润了:“杜书记,不管到哪一天,我也是一个为你跑腿儿送信的。”
分别时,杜元潮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来,塞在朱荻洼手中:“还还你的赌债,别再赌了,说你总也不听。”
朱荻洼有点感激涕零了。
回家路上,朱荻洼心中一直很温暖,很动情:“杜书记是个好人,这样的好人,世上不多。”
眼睛里总是湿乎乎的。
不一会儿,朱荻洼遇到了喝醉了酒,走路东摇西晃的邱子东。
邱子东一口气喝了一瓶烧酒,他想大醉一场,但只想醉倒在家中,没想到醉了就由不得自己了。他将酒瓶摔在地上,拉开门,就踉踉跄跄地上了街。
大街在摇晃着。
他两眼发直,在嘴中呜噜着,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眼睛里还含着眼泪。
一位老人说:“他心里难过,他与杜元潮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
范瞎子将脸仰向天空,瞎眼眨巴不停,牙齿像吃草的马的牙齿,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又被双唇遮蔽了。他的嘴角流出了一丝怪怪的笑容。
邱子东望着朱荻洼:“杜……杜书记,在……在哪儿?”
朱荻洼说:“邱镇长,我不知道。”
“你……”邱子东用手指着朱荻洼的鼻子,“你真……真不知道?”
朱荻洼说:“我也正找他呢。”
“那……那好,找……找到了他,就……就说我要见……见他。”
“好的。”朱荻洼答应下,便往家中走去。
第二天,像平时一样守在镇委会电话机旁的朱荻洼,接到一个电话,得知公安局了解情况的人下午就到。放下电话,他就走出镇委会,去找邱子东:上头通知,让邱子东接待一下公安局的人。走到镇委会前的广场上,他看到了二傻子。
二傻子正竖着枪,流着口水很眼馋地看着一个正走过广场的年轻貌美的姑娘。
那姑娘不是油麻地的,是镇东头铁匠韩六的外甥女,从无锡城里来乡下玩的。
那姑娘起初觉得傻子有趣,还朝他笑笑,等发现他腰间的枪不怀好意时,顿时满脸通红,匆匆走开了。
二傻子对着那姑娘的背影,用手端着枪,嘴中念念有词:“嗵!嗵!嗵!……”
朱荻洼笑了,说了一句:“傻子!”转身找邱子东去了。但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并回过头来看二傻子。
二傻子还在那儿不屈不挠有滋有味地“嗵”着。
朱荻洼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显得十分兴奋。他快速地向二傻子一瘸一拐地跑过来,问:“二傻子,想不想要婆娘?”
二傻子满眼放光,口水不禁流下一串:“要!要!要!”
“那好。”朱荻洼拉着二傻子的手,“走,我们到那边说去。”
偌大一个油麻地,从未有过一个人问过二傻子要不要婆娘,现在朱荻洼这么一问,二傻子欣喜若狂。他笑得脸像翻腾的水花,在无耻与渴望的神情中,还带了一点儿害羞,样子显得极为滑稽。 朱荻洼将二傻子拉到了一个僻静处,信口胡说:“说,喜欢不喜欢刚才那个姑娘?”
“喜欢!喜欢!”
“我给你做媒。”
“好!好!好!”
“看清了吧,那姑娘的脸有多白,两个奶子有多大,好着呢。”
“是!是!是!”
“只要我做媒,那姑娘就肯定归你了。”
“归我!归我!”
朱荻洼用手拍了一下二傻子腰间那支好像也在听他们说话的枪:“归它!”
“归它!归它!”
朱荻洼小声地说:“那你得答应我去做一件事。”
二傻子望着朱荻洼:“你说!你说!”
朱荻洼说:“你跑到街上,从东跑到西,再从西跑到东,只管大声地喊:‘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二傻子立即大叫起来:“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朱荻洼立即捂住他的嘴:“且不要喊!”他将二傻子拉到更加僻静的地方,“如果人家问你,你怎么到了那块芦苇地呢?”
“我追母牛去了。”
“怎么就放火了呢?”
“母牛不见了。”二傻子笑着。
朱荻洼在心中说:这傻子到底傻还是不傻呀!他拍着二傻子的肩:“好好好,二傻子就是聪明哩!”
二傻子掉头朝那姑娘走去的方向看着。
“你不许着急,过两天,我就肯定能把那姑娘说给你。”
二傻子乖巧地点了点头:“我去喊!”
“要是有人问你,你怎么到了芦苇地呢?”
“我追母牛去了。”
“怎么就放火了呢?”
“母牛不见了。”二傻子很得意。
“去镇上喊吧!”朱荻洼用力在二傻子的屁股上拍了拍。
二傻子朝镇上跑去。
朱荻洼又突然叫住了二傻子,然后一瘸一拐地追上来,将一盒火柴放到了二傻子衣服的口袋里:“不能说我教你的,说我教你的,那姑娘就跑了。”
二傻子点点头,跑上了油麻地镇的那条长街,大声喊叫着:“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街上有几条瘦狗在。
二傻子见没有人理会他,便放开了喉咙:“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油麻地的人起初并没有在意二傻子的喊声,当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一喊声可能给油麻地的当下的历史带来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时,不由得都跑到了街上。
二傻子见有许多人涌到街上看他,便越发地起劲:“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越来越多的人涌到了街上,所有的目光都在看依然将枪举在腰间的二傻子。
“是我放的火!”二傻子小声地说,一脸的诡秘,转而又大声地喊,“是我放的火!”
二傻子走着,人们就跟随着他。
二傻子突然掉过头来,将放在衣服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向紧跟在他屁股后面的人一摊开,露出一盒火柴来:“我放的火……”他划亮了一根火柴,蹲在地上,点燃了街边的枯草,“就是这样子的,就是这样子的……”他站起身,抻直了脖子,望着后面黑鸦鸦的人,“是我放的火!”他笑嘻嘻的,一脸春风。
公安局的人就是在二傻子的喊叫声中进入油麻地镇的。
他们几乎听到整个油麻地都在说:“是那二傻子放的火!”
在目光的交流与心的无声碰撞中,油麻地人心照不宣地进入了合谋状态。
张大友与周金保对公安局的人说:“我们两个亲眼看见二傻子驾船去了那块芦苇地!”两个人将胸膛拍得嘭嘭响,以示对自己所说的一切负责。
二傻子被带到镇委会的办公室里。
公安局的人问:“是你放的火吗?”
二傻子看到门外拥了满满一广场的人,说:“是我放的火!”
公安局的人问:“你怎么到了那块芦苇地呢?”
“我追母牛去了。”
“怎么就放火了呢?”
“母牛不见了。”
他觉得自己的这一办法很智慧,说完,冲公安局的人笑笑,又冲外面的人笑笑。
公安局的人在纸上记着。
二傻子又掏出了火柴,突然擦亮了一根:“是我放的火!”他眯缝着眼,想像着那场火,“被我点着了,烧呀烧呀,好大的火!火!火!……”他完全进入了那样一种令人兴奋不已的状态,腰间的那支枪渐渐软了下去。
公安局的人被一种沉重的氛围包裹着,头脑被搞得晕乎乎的。傍晚,他们让周金保、张大友作了陈述笔录按了指印。
邱子东一直未有机会与公安局的人说话。
公安局的人将陈述笔录一页一页地收起,对邱子东说:“事情也就这样了,全油麻地的人都说是那个二傻子放的火。转告你们杜书记,没有事了。”说完,夹着皮包走了。
邱子东要送他们,却被他们客气地拦在了桥头:“邱镇长,不必了。”
邱子东掉头看了一眼,见有那么多的人站在那里,也就没有再坚持着送那几个公安局的人。
等公安局的人走远,邱子东对朱荻洼说:“快去找杜书记,就说没事了。”
“好的。”朱荻洼点头答应,“就不知道他人在哪儿。”
二傻子还在街上喊叫着,但人们对他的喊叫似乎已没有多大的兴趣了。 围观的人慢慢走尽,邱子东往地上狠啐了一口,冲着二傻子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你个傻逼!”
黑雨7
此后许多天,杜元潮一直感到郁闷。尽管房子重新得到修理、篱笆重编织、菜园里的菜得以补栽、屋里被粉刷一新、家中所有被毁家什也一一购置或做了新的,但心里头总觉得发堵,胸口像压了一扇沉重的磨盘。
许多天里,他就一直在暗中追究着那场巨大闹丧的来龙去脉,直到另一件事情的发生:采芹的丈夫死了。 一连下了五六天的雨,那窑工正在窑洞里烧窑,窑洞坍塌了,将他活活闷死在了窑洞里。
这件事情发生在闹丧后的半个月。杜元潮让艾绒去枫桥将采芹带回油麻地,在他家中住几天,但采芹不肯。采芹只是抱着艾绒哭,艾绒见采芹哭,也哭。此后,杜元潮在心中就一直惦记着采芹,总想着见一见采芹,然而又不好去见她,心里很焦灼。
这天,他到县城去开会,散会后没有直接回油麻地,却绕道来到了枫桥。
采芹家的门锁着。
他向人打听采芹去了哪儿,一个妇女告诉他:“刚才看她往那边走了,大概是去她男人坟上了。”
“坟在哪儿?”
“你是她娘家那边的人吧?”那妇女问。
杜元潮点点头:“是。”
“你穿过这片林子,前面就是一片芦苇,她男人的坟就在那边。”
杜元潮谢了那妇女,照那妇女的指点,走进了林子……
初冬的阳光,正照着树林与茫茫的一大片芦苇之间的一条小河,河水安静地闪烁着金灿灿的波光。四周是一个枯萎的世界,到处是败絮、枯枝与落叶。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河边上立着的一座泥土还很湿润的新坟,倒显得有点活气。
采芹弯腰在捡着坟上因昨夜的大风吹折的枯枝和吹落的枯叶。
杜元潮看到了她,没有叫她,而是一声不响地向她走过去。
采芹听见了脚步声,立起身,掉头去看。当她看清是杜元潮时,嘴唇不禁微微颤动起来。
杜元潮在走到离新坟约摸丈把远的地方站住了。
采芹手中的枯枝又重新掉在了坟上。
杜元潮没有去看采芹的脸,却看着别处。他看到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看到了初冬时小河中流淌着的漠然的水,看到了在水边觅食的几只褐色的不知名的水鸟,看到了坟,那坟上的泥土是黑色的,甚至显得油汪汪的,看到了坟上的彩色的纸条,那纸条在风中寂寞地飘动着……
低着头的采芹却抬起头来一直看着他。
他似乎感觉到了采芹的目光,就越发地不能将视线转过来看着她,直到听到采芹的啜泣声,才将视线转过来,而这一转,进入他眼帘的采芹竟使他为之一震,心一阵颤抖,目光犹如被击的电石刷地一亮: 清瘦的采芹穿着一身素洁的薄衣,头上扎了一根洁白的布条,更显得头发乌油油的,脸瘦削了许多,有点儿苍白,微带哀伤的眼中似有似无地结着一层薄薄的泪水,双唇有点儿干焦,犹如渴求露水的两瓣花瓣,略显宽大的裤管,欲遮未遮了一双鞋,那双鞋的鞋头上各缀了一小块白布,犹如开放了两朵小小的白花,风从树林与芦苇之间的小河上吹来时,将她胸前两乳之间的衣服向下压住,两只乳房便在衣服下显得更加突出了……
悲哀洗尽了风尘,只剩下冰肌玉骨,瘦劲却又柔弱地在天地间沐浴着清风。
风中,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那略带忧伤的眼神,那苍白与瘦削的面庞,加之这些衣着的陪衬,冷冷的,却又分外的动人。
日后,杜元潮永远都忘不了这天地间百年不遇的新寡之美。他一辈子都会在心中细细品味这人世间可遇不可求的形象。他望着她,目光却越来越没有顾忌。他甚至在心中产生了恶意,血开始升温,并越来越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房。
一对泪眼,她向他走过来,并且一直走到他怀里。
他用双臂一下紧紧地抱住了她。
当她抬起眼睛望着他时,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立即将自己的嘴唇用力压到了她的双唇上。
她挣扎着,但却将自己的身体更紧地贴向他的胸膛。
他疯狂地吻着她,她的脸颊,她的额头,她的头发,而更多的是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在颤抖,但已变得湿润,并且有了颜色。
他吮吸着她那薄薄的微带凉意的舌头。
她忽然伏在他怀里哭了,并且越哭越厉害,耸起的双肩在他怀中瑟瑟发抖。
他将下颏埋在她的头发里,用双手不停地轻轻扑打着她的后背,眼睛看着那座散发着新泥气味的新坟。看着看着,他的胸膛在膨胀,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他用嘴死死咬住她头上扎着的那根白布条,唾沫不一会儿就将它浸湿了。
她有点儿想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但双臂却绕到他的背后,抱住了他。
他突然发疯似的将她向茂密的芦苇丛中拉去。
她抵抗着,但却是绵软无力的。
他不一会儿就将她拉进了芦苇丛,焦干的芦苇发出咔吧咔吧的断折声。
她瘫痪在了地上。
他像一只狼叼着一只小羊羔,揪着她的衣领,将她向这一处芦苇的深处拖去。
由于她的衣服被扯起,她露出了他还在儿时见过的肚脐。
四周是深不见底的寂静。
在将她拖到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那座新坟的地方,他的手松开了。
她有气无力地躺在松软的芦苇叶上。
他一时成了强盗,成了暴君,三下两下就扯掉了她的衣服。她反抗着,而她越反抗,他便越显得歇斯底里。 她用双手捂着双乳。
而就在她的双手从腹部挪移开去护着暴露在阳光下的双乳时,他趁机撕掉了她的裤衩,逼着她将双手从双乳上松开,又再度去护着两腿间那份潮湿的隐秘。
转眼间,她便成了无叶之花。
她终于放弃了挣扎,十分乖巧地躺在了地上。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欣赏之心,赤裸着身体,粗鲁地进入了她的体内。他听到了她在那一刹那间发出的类似于叹息的呻吟声。他的脑袋正冲着那座新坟。当他在她身体上起伏着时,他透过芦苇看到了那座新坟也在起伏,像一座黑色的浪山。
一个拾柴的小男孩来到了小河边,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从芦苇丛中传来的声音。他想深入芦苇丛去看个究竟,却又不敢,便爬到了小河边的一棵高大的楝树上。眼前的情景使他感到很迷惑:那两个人在干什么呢?他对他们充满了兴趣。他寻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角度,在树杈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 阳光下,两瓣白白的屁股在上下颠簸着。
这孩子想笑,但最终没有笑。
在稍微平息一些时,杜元潮发现,躺在那里的采芹,脸看上去有点儿不像采芹的脸,并且显得有点儿小,但却更加迷人。
采芹苍白的脸上,此时早已粉红,并且额头上出来细小而晶莹的汗珠。
有一阵杜元潮的眼睛一直看着采芹头上的那根白布条———那根此时沾了草屑的白布条,使他感到刺激,热血沸腾。
采芹一直泪眼,到了后来,随着浪潮的逼迫,竟然又哭喊了起来,并且泪水愈来愈大。
这哭声与眼泪让那树上的男孩看到的是两瓣白屁股更为猛烈的颠簸。
那男孩终于笑了起来,但却是无声的。
风暴过后的平静,是无人港湾般的平静。
许多天来的郁闷,随之消解,杜元潮躺在采芹的身上,觉得自己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都变得轻盈与空灵起来。
虽然已是初冬,但阳光却是温暖的,且有重重芦苇的遮挡,两人虽然觉得身体有点儿凉,但却谁都愿意那么赤裸着身体躺着。
杜元潮侧过头来时,看到了采芹乳旁的那颗红痣,阳光下,这颗小小的红痣越发的显得晶莹鲜亮,像一粒细小的红宝石镶嵌在白嫩的肌肤上……
疯雨/胭脂雨1
杜元潮一切如常,那场大火所引起的、差一点儿就使他饱尝牢狱之灾的黑风波,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丝一毫受惊吓的痕迹。他像从前一样,穿着讲究、面容和蔼地出现在油麻地的父老乡亲们面前,没有亢奋,没有疑惑,没有怨恨,仿佛一切都过去了,甚至一切根本未曾发生过。
当邱子东竭力要装出一副很正常的样子来时,他发现杜元潮在看他或在与他谈话时,却
比以前还要正常,这反而使他感到了恐慌。他不由得想起当年老同学季国良的那一番话,觉得杜元潮像一口井,被陈年枝叶厚厚实实地覆盖了的老井,深深的,黑黑的,凉丝丝的。但他还是从心里傲慢地抹煞了这点使他痛楚而绝望的感受:见他娘的鬼吧!他依然瞧不起杜元潮,甚至比以前更加地瞧不起。但,他已没有底气将这种瞧不起再公开地流露在脸上了。
常常五更天时,邱子东会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惊醒。
而杜元潮这里却没有一点儿动静。在油麻地百姓面前,他从不直呼“邱子东”,而总是称“邱镇长”:“这事,你得听听邱镇长的意见。”“邱镇长知道,就行了。”他一如既往,还是不时地让邱子东去参加本应由他这一把手参加的重要会议。会议结束后,他还会亲自主持,由邱子东向班子成员或是生产队干部或是全体油麻地人传达会议精神。
然而,邱子东深刻感受到的,却是一日甚似一日的架空与冷落。
他缺席商讨油麻地重大问题的会议,越来越多。几次他人到了,会已到了尾声。杜元潮看到他,很平常地说一句:“老邱来啦?朱瘸子没通知你今天有会吗?这瘸子,八成是赌钱赌忘了。”接着开会。还未等邱子东的屁股将板凳坐热,会议就宣布结束了。有时杜元潮也会象征性地问一句“老邱你有什么意见吗?”可是未等邱子东说什么,杜元潮还是宣布了会议的结束。会议一结束,杜元潮就往外走,周秃子们也都纷纷走出镇委会,就只有他邱子东孤单而尴尬地坐在那里。坐着坐着,他真想摔凳子砸桌子掀了镇委会的房顶。
每逢这种时候,他就想要戴萍,然而戴萍已经调离油麻地了。有时,他会疲倦地走很远的路,摸到戴萍现在所在的学校,但戴萍是越来越冷淡,越来越没有兴趣了,弄得他很无趣。走在回油麻地的路上,他感到心灰意懒、穷途末路。
这段日子,他迷恋上了打猎。
油麻地四周都是苍苍茫茫的芦苇荡,野鸭、野鸡、野兔、黄鼠狼……猎物不少,因此,油麻地有不少打猎的人。镇东头的胡九,最有名。邱子东找到胡九,说:“将你那支猎枪借我玩几天。”
胡九有点儿不相信:“邱镇长,你要打猎?”
“怎么啦?我就不能打猎了?”
“能打能打,我只是想,一个镇长打猎……”
“不合身份?”
“不不不……”
“胡九,这支猎枪你是不想借了?不借就算了,我跟别人借去!”
“别别别。”胡九立即从墙上取下猎枪,并给了邱子东很多火药,“我哪能不借呀,镇长向我借猎枪是瞧得起我。”
邱子东年少时本就是油麻地的玩主,那猎枪他会耍。
油麻地的人看见邱子东背着一杆猎枪一身猎人打扮出现于田野上时,不免都有点儿吃惊。
邱子东却丝毫也不在乎。
接下来,油麻地的人就会不时地听到一消息:邱镇长打了一只野鸡,有三斤多重;邱镇长打了一只五斤重的野兔;邱镇长埋伏在芦苇丛里,一枪打响,打死了四只野鸭……
邱子东忘记了黑天白日,疯狂地投入了打猎。
邱子东潜行于草丛与庄稼地,出没于树林与芦荡,捕猎的紧张中,有的只是全身心的兴奋与愉悦。压抑不再,恼怒不再,空落落的无聊不再,他陶醉于其中,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个镇长了。他端着猎枪,躬着腰,脚步轻如猫爪,无声地潜行于麦地里。他像机警的狗一般,站在叶声沙沙的树林里,寻觅四周。为了不惊动水面上一群刚落下的野鸭,他会在五十米开外,就卧倒于地,然后一手抓住猎枪的枪管,用胳膊肘支撑着,匍匐前行,全然不顾地上锐利的芦苇茬将他的衣服与皮肉划破。当他举起被击毙的野鸭时,野鸭血与他胳膊上的血混流到了一起,他会兴奋得在芦苇丛里扯开嗓子大叫,直叫出眼泪来。一只被击中的野鸡带着重伤逃跑了,他见河游河,一路追赶下去,直追得两眼昏花,心血欲要迸发。当终于将猎物擒于手中时,他两眼一黑,扑通栽倒在了地上。醒来时,手中依然抓着还在扇动伤翅的野鸡,不知为什么,他想大哭一场。
他还常常叫上胡九等几个老打猎的陪他一起打猎。当几个人共同围剿一只仓皇逃窜的黄鼠狼时,他会感到更大的刺激与满足。如果赶上有无数的油麻地人围观这场捕猎,邱子东的兴奋与激动便抵达无以复加的程度。
在油菜花开满大河两岸时,整个油麻地成了一座猎场。
不时响起的枪声与追赶猎物的吵嚷声,使这年的春季变得喧闹与骚动不安。日子过得有点儿很不寻常,有点儿丰富多彩。干活的人们会停下手中的农活,去追赶一只兔子。油麻地小学的学生,正上着课,被外面的吵嚷声所扰,竟一时忘了此刻还在上课,倾巢而出,跑上了田野。有一回,整个油麻地的人都在吃午饭,忽然听到外面有追捕受伤野物的声音,一个个丢下手中的碗,随手找了棍棒之类的东西就朝外跑。一只体形极其优美、毛色极其金黄的油亮亮的黄鼠狼,被邱子东的猎枪击中后,居然被一路追赶着跑进了油麻地镇。镇上到处是巷子,巷子里到处是为雨水流淌进河的洞,那黄鼠狼一会儿出现在这里,一会儿出现在那里,一惊一炸的吵嚷声一会儿响彻在街头,一会儿响彻在巷尾。无数的人拎着无数的棍棒,其情景与民国二十八年春油麻地与邻近的黄土沟村发生的械斗十分相似。
邱子东身着猎装,手抓枪托,将枪举在空中,大声地指挥着人们。
油麻地人看到的邱子东,常常是一身被树枝、芦苇茬钩划得破破烂烂的衣服。
邱子东快乐得灵魂发抖地向油麻地人撕毁着自己的镇长形象。 一向微笑在脸的杜元潮,默默地沉着脸。
这天,采芹在从枫桥回油麻地的半路上遇到了邱子东,那时他正掩藏在一棵大树后观察着一只在草丛中觅食的野兔。采芹的脚步声惊动了野兔,它一溜烟跑掉了。邱子东有点儿恼怒,回头一看是采芹,才笑了起来:“多大的一只兔子,让你给吓跑了,赔!”
采芹上下打量着邱子东,竟一时不能相信她面前站着的这个被野外的日光与风吹晒得肤色枯黑粗糙的人就是从前的白面邱子东。
邱子东端起猎枪,向不远处枝头上的几只喜鹊瞄了瞄,又放下了,望着阳光下的田野:“打猎,挺好。”
采芹不知说些什么好。
邱子东倚在树上,将枪托冲地,抱在怀里,望着采芹:采芹的头上还扎着一根雪白的布条,脸色虽说苍白,但细看却有淡淡的红润,双眼含着少许的忧伤,但却另有一番妩媚而纯静的明亮———这番明亮,邱子东儿时常见,但当采芹长大出嫁枫桥后,就慢慢不见了,而现在却又回到了她的黑色的眼中,虽然只是少许。
不知为什么,邱子东反而觉得有点儿生分。
一只拖着长尾的野鸡从棉花田里扑棱扑棱地飞起,在空中留下一番斑斓多彩的形象之后,落进了不远处的果园里去了。
邱子东说:“好漂亮的一只野鸡!”向采芹道了个别,端起枪,向果园那边走去了。
采芹看着邱子东忽隐忽显于林子间的背影,不禁有点儿难过。
她朝镇上走去,走几步就回过头来看看。
邱子东消失在了草丛中。
她站住,想再一次地看到他,等了半天,也未能见到他,叹息了一声,往镇上走去。不知走了多久,就听见空中响起一声猛烈的枪响,她不禁吃了一惊。
枪声仿佛将天空震碎了,又犹如一颗巨大的石头砸在冰面上,使冰上咔嚓咔嚓出现了一道道白色的裂纹。
声音扩展着,扩向镇子,又从镇子上反弹回田野上。
在往复回旋中,枪声渐弱。采芹心里一阵酸楚,眼睛便潮湿了———泪眼中的油麻地,尽管在灿烂的阳光下,却是一片模糊。
邱子东的眼前是一棵苹果树,树下是一只被击毙了的雄性野鸡。
见着这具猎物,他没有一点儿冲动,而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抱住了猎枪。那枪管还在袅袅地飘散着淡蓝的硝烟。他百无聊赖、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只一动不动的野鸡:那野鸡五色灿然,脖子上的一圈金紫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芒,那几根长长的尾巴,有着非常好看的斑纹,风吹过时,它们摇摆着,并嗖嗖作响。阳光刺痛了他被汗水打湿了的眼睛,他眨巴了几下,睁开眼时,视线有点儿模糊,再看那只野鸡时,就仿佛看到草地上有一摊鲜亮的颜色。
不远处,二傻子正在追赶一头身段儿好看的小母牛。
他曾向朱荻洼要过婆娘。朱荻洼说:“你去找那姑娘,找到了,就归你了。”二傻子去哪儿找?那姑娘只是来油麻地小住,已回无锡城里了。二傻子找不着那姑娘,只好又去田野上找那些发情的和没发情的母牛。
被追赶的小母牛从邱子东的眼前跑过去了。
二傻子呼哧带喘地追了过来。
邱子东想起了二傻子那天得意洋洋地高叫“是我放的火”的样子,又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傻逼!”恨不能一枪将二傻子的脑壳崩碎。
二傻子却走过来,将手指头叼在嘴里,朝邱子东嘻嘻笑着。
“傻逼!”邱子东大声吼着,“滚!”
二傻子却没有滚,他看到了草地上那只野鸡,一跳一跳地跑过去,将它从地上捡了起来。
“放那儿!”邱子东说。
二傻子没放在那儿,却拿着这只野鸡,一边笑着一边向后退去。
邱子东举了枪,作出射击的样子。
二傻子见了,掉头就跑,但手中的野鸡却未扔下。
邱子东没有去追赶,甚至没有大喝一声让二傻子停住,而只是默默地举着枪,瞄准着二傻子的后脑勺,直到二傻子从他的视野中消失,才将枪放下。
天气暖洋洋的,邱子东将自己放在田埂上,将猎枪放在身边,睡了一觉。醒来时,太阳竟然偏西了。他稍稍振作了精神,决定走出这片果园,再穿过一大片灌木林,走向那边的芦苇荡:太阳快落时,会有大群的野鸭在那边的水泊降落过夜。
来到那片芦苇荡时,太阳还有丈半余高。
去远处觅食的野鸭还未飞回。
邱子东暂且在芦苇丛中寻得一块静谧的地方坐下了。他往枪管里结结实实地塞满了火药。随着黄昏的来临,一种血腥的欲望变得越来越猛烈,越来越让灵魂战栗。他要狠狠地射杀那群野鸭,直打得血水染红水面,与霞光同辉。
在等待中,一只扇动着长翅的白鸟向芦苇丛外的那棵槐树上落去。
邱子东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鸟,便突然改变了伏击野鸭的计划,而将心思用向了这只白色的大鸟。芦苇丛中,他躬着腰,朝那棵槐树轻手轻脚地摸了过去。
不一会儿,他的目光穿过密密匝匝的芦苇,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棵槐树,并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只白鸟———它耷拉着翅膀站在一根高枝上。
邱子东仰望着它,并举起了枪,一边瞄准着,一边向前逼近。
邱子东像一股空气流过芦苇丛,没有发出一丝响动。 那只白鸟像是觉得枝高风寒,轻盈地扇动了一下翅膀,落到了一根伸向水面的显得更加平稳的矮枝上。
邱子东的枪口就慢慢地跟着下降,当枪管落成水平时,他不禁一阵惊愕,枪差一点儿从手中掉落在地:枪口对准的竟是一个人的后脑勺!
邱子东很快从极其熟悉的背影认出了那个站在水边树下的人:杜元潮。
杜元潮对他身后的芦苇丛中的动静,显然没有丝毫觉察,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邱子东的枪口本来是慢慢地往下降落的,但当枪口降落至杜元潮的后背时,那枪口迟疑着停在了空中。不知过了多久,这黑漆漆的枪口就又慢慢地上升,直至上升到原先的高度———对着杜元潮的头颅高度。
这是一个远离村落的僻静之处,四周空无一人。
除了云彩、夕阳、晚风,便只有初开的芦花、槐树、白色大鸟和水面上的细密波纹。
杜元潮一直面向水面,有风吹来,掀动着他的衣角和一头干净的头发。
邱子东的枪口十分准确地对准着杜元潮的头颅,但他的双手却在不停地颤抖,继而双腿也开始颤抖,直至全身开始颤抖。如此颤抖,使他周围的芦苇也跟着颤抖。他竭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但,冲着他的并不宽阔也不魁梧的背影,却使他心里感到了无底的虚空与胆怯。
有一阵,他闭紧了双眼。
但枪却一直举着。
不知过了多久,杜元潮好像听到了动静,将身体侧向太阳将要落去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采芹出现了。
杜元潮纵身一跃,跳了下去,紧接着发出嗵的一声。
邱子东推断出,那岸边早停着一只小船,杜元潮跳到船上去了。果然,杜元潮将手伸向了采芹,并说道:“往船上跳,别怕,我在下面接着呢。”
不知为什么,采芹竟掉转身来,向芦苇丛中观望着。
而那时的邱子东,依然举着枪。
采芹看了一会儿,这才转身抓住杜元潮的手,轻轻一跳,杜元潮顺势将她接到了船上,他们的身影顿时消失了。
邱子东的枪却还举在空中。
那只白鸟扑着翅膀飞走了,邱子东一阵虚脱,竟跌坐在芦苇丛里,枪也掉在了地上。风吹来时,他这才感到自己早浑身泡在了冷汗里。
太阳落下去了。
邱子东拖着枪,拨开芦苇,来到槐树下。他向水面眺望时,只见一只小木船已驶进遥远的霞光里……
疯雨/胭脂雨2
这年的夏天,油麻地野花盛开,到了傍晚,那花浸了露水,空气里香气流淌,加之天气炎热,一个个都显得有点儿昏昏然,心烦意乱,直至天又开始下雨,才渐渐从清凉中清醒过来。
雨是从这天早上下起的。一年四季,油麻地也不知道究竟下了多少场雨,没有几个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雨里———各种各样的雨。油麻地下的雨,很少有同样的,一场与一场不一样。春夏秋冬,每一个季节所下的雨,都只属于那个季节,而每一个季节里的雨又都是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脾气,各有各的下法。油麻地的日常话题,十有八九与雨有关。油麻地人的语言修辞也总离不开雨:“这杂种,什么怪脾气?狗尿雨!”“李家二媳妇干净得雨洗出来似的。”如果将油麻地人说的雨编成一本小辞典,没有百页怕是下不来:呆雨、清雨、浊雨、草雨、邪雨、铃雨、香雨、苦雨、艳雨、骨雨、青雨、泡泡雨、红雨、牛雨、蛇雨、萤雨、蛙雨、梅子雨、母雨、雄雨、招魂雨、烂脚丫子雨、槐花雨、桂花雨、菊花雨、海棠雨、蔷薇雨…… 假如油麻地人在弥留之际,脑海里一定会有什么景象的话,那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雨。
梅雨季节,一双鞋放在床下,几天没穿,再拿出来一看,鞋壳里竟长出了几朵怯生生的白蘑菇,而一把木头椅子天天被人坐着,哪天低头一看:后背的缝隙里长出了一溜黑木耳。
这天早上下的一种雨,却已有许多年不下了。
早上刚滴了几滴,范瞎子伸出手去接住,然后伸出舌头来尝了尝说:“这雨再下下去,就满地的蟹。”
果然,到了中午,就满地的蟹。
油麻地是芦荡地区,到处是蟹。但这蟹平常是深居简出的。人们捕捞这些蟹,并不特别容易。这里的捕蟹方法非常特别:用稻草扎成粗硬的绳状物,然后堆成一堆,用烟熏成枯黄色,然后放开,几十米长的一根,拦河而下,浸入水中。那时,岸上,还继续烟熏。湿烟袅袅许多时辰,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才见一两只蟹顺这绳索向湿烟处爬上来。那时,早有人守着,见它们爬上来,立即将它们捉住放入深深的篾篓。捉上几斤蟹,是很需要一番耐心的。但,一旦下起一种雨来,它们就像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与诱惑,纷纷从洞中爬出,爬到岸上,并且喜欢爬向人口密集的地方,其阵势有点儿吓人。
这一回,那蟹更使人惊愕。
雨在不停地下。也不知道这雨里含了何种迷幻药,直将那蟹纷纷引出。它们先是争先恐后地在芦苇丛中爬行着,在阵年的旧叶上,发出沙沙之声。这沙沙之声,与雨的沙沙之声融合在一起,就分不清到底是雨声大了,还是它们的爬行声大了。它们的爬行一律是横着的,样子很怪。但当看到有成千上万只蟹都如此爬行时,倒也觉得十分的气派。
它们一只只都爬到了水边,然后随势跌入水中,扑通扑通之声,此起彼伏,响闹不断。
下滑的蟹多了,那土岸就形成了一个光滑滑的斜坡,当后面的蟹再爬到此处时,十分容易地就滑入水中。
水面只有雨点打出的圆圈,蟹们一律沉入河底,开始了人们无法看见的穿越———等人们看到它们时,它们已经从水的那一边,爬到这一边了。它们急促地向人居住的岸上爬去。
爬多了,那土岸也形成了光滑的斜坡,而此时的光滑给予蟹们的却是爬行的困难。它们经常爬到一半,就又滑落水中。但,最终还是不屈不挠地爬到了岸上。
在人居住的地方,也有一些池塘与小河,那里也一样藏着许多蟹。它们也纷纷爬了出来,与远道而来的蟹合流,因此一下子就使蟹阵变得密集起来。有时,它们之间会挥动双钳发生争斗,高潮时蟹摞蟹,能摞起近尺高。不久,这蟹山,就会哗啦倒下。几个回合之后,各自便放弃了这无谓的战争,又合流继续前进。
蟹大小不一,壳颜色各异,有青色的,有褐黄的,而青色的又有各种深浅不一的青色,褐黄的也有各种深浅不一的褐黄。大小相伴,雌雄混杂,只顾爬行。人们观望着,全然不知它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疯了,统统疯了。
油麻地的人说:“这雨里有种气味,蟹闻了这种气味,是必定要爬出来的。”
乌鸦们兴奋不已,哇哇乱叫。它们不时从树上飞下,从地上叼起一只蟹,然后又飞到树上,将蟹放在树杈上,用喙使劲啄着。往往没有啄几下,那蟹就从高高的树杈上跌落在地。
狗与猫,无一空嘴,都叼了一只蟹,可又无法下嘴,便到处乱藏。其实谁会在乎它们的口中之物呢?这蟹铺天盖地,有的是。
范瞎子说:“咸丰头年,蟹雨滂沱,油麻地一带瘟疫横行,亡者塞道;宣统三年,蟹雨大作,蟹越堤不能,打洞无数,大堤溃烂,平地成湖;民国十二年,蟹雨潇潇,油麻地一带,人性失禁,凶杀连连……”
说得人心惊肉跳,都觉得这雨有点儿不吉利。
也有人骂:“老瞎逼尽能瞎说。我见过那么多蟹雨,不也太平无事!”
但油麻地的人总觉得此雨凶多吉少。
蟹一边爬一边咔嚓咔嚓地挥动双钳,将凡碰到的可被剪断的花草统统剪断,能吃的就吃,能毁的就毁。前面明明是绿油油的青草,蟹阵过后,就像剃刀刮过,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土地。它们一边穷凶极恶地大咬大嚼,一边口吐白沫,像有成千上万的人因无厕可寻而被逼无奈于露天集体撒尿,直溅出一地骚蓬蓬的白沫——— 不过那白沫不是骚,而是一股怪异的腥。这腥气使人头晕目眩,心慌意乱,意念不正。
这雨下到天黑,也未有停歇的迹象。
油麻地人家,家家早早关紧门户,惟恐蟹爬进屋里。
那雨里似乎饱含了激素,催动着这些带壳的生灵。它们被雨浇得亮闪闪的。天将黑时,余光投射在它们的壳上,发出淡淡的黑宝石亮光,天地间倒也显出一派深沉的华贵。 雨,一夜未歇。
觉少觉轻的老年人,一夜听着沙沙的雨声,也一夜听着蟹的沙沙行声。
凌晨,雨停了。
早起的人们打开门看时,不禁感到惊讶,那蟹一只都不见了,而只看见烂泥地上留下的均匀而稠密的蟹行之痕。
油麻地的早晨,平静如旷野上一株孤独的大树。
当人们忘了这场蟹雨而开始惦记地里的农活、铺子里的生意时,一个特大的消息从油麻地小学那边如隆隆雷声一路传来: 拉胡琴的男教师林文藻死在了油麻地小学的一间宿舍里!
疯雨/胭脂雨3
发现这一情况的是一个叫树枝的男孩。
今天是星期一,轮到树枝当值日生。他早早就到了学校,那时还没有一个老师———回家度周末的老师还未回来。树枝觉得校园很空旷,有点儿害怕,后悔自己来得太早了。可总不能再返回去,就在操场上一边晃悠一边等待老师与同学。在往操场走时,他路过林文藻的宿舍门口,当他看了一眼关着的门时,不知为什么,他竟毫无理由地觉得那里头有个人。他
在操场边上晃悠时,脑子里总出现那扇关着的门。“莫非林老师昨晚上就回来了?”树枝想着,就又战战兢兢地走回校园。他在那扇门前站着,心里有点儿发慌———树枝说不清他心里为什么发慌。他又想走开,但最终还是壮起胆敲响了这扇门。
门声特别空洞,并在校园里回响着。
里头毫无动静。
“林老师昨晚上没有回来。”树枝又往操场上走,但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将脸贴到了宿舍的玻璃窗上。
早晨的第一束阳光正投照过来。
树枝很容易就看到了宿舍里头的情景:林文藻的床干净而整洁,折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安安静静地摆在床上;那把挂在墙上的胡琴,红木琴杆在晨光的照耀下泛着亮光。
“林老师昨晚确实没有回来。”而就在树枝打算将脸从玻璃窗上撤走时,他的视线偶然下移,突然发现了林文藻: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离窗口不远的地上———也不完全是躺着,上身是悬空的。树枝再一细看,只见林文藻的脖子上拴了一根长筒袜,那袜子又拴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而那把椅子欲倒未倒,与林文藻的身体互为抵触,形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看上去谁都倾斜着,然而谁也未彻底着地,就这样僵持在了空间里,悬悬的,却又显得十分的稳固。树枝心里感到好笑:“这个林老师,在耍什么把戏呢?”他看到林文藻的嘴角还挂着笑容,甚至还歪着头望着他。他想问:“林老师,你在做什么?”可是他觉得林老师的神情很专注,不好意思打搅,就掉头走了———他再也不害怕了,校园里有林老师。可是,这孩子刚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了什么,拼命地跑出了校园,一边跑一边大叫:“林老师死了 ———!林老师死了———!”他一个跟头,摔倒在花园里,爬起来时,鼻孔鲜血直流。他顾不上抹一抹鼻血,直往镇上跑:“林老师死了———!”
有一群学生正往学校走。
树枝穿过人群继续往前跑,直到有两个正赶往学校的老师紧紧抱住了他。
这孩子面如土色,看清了是两个老师,说了一句“林老师死了”,翻着白眼晕倒在了两个老师的臂弯里……
那群进了校园的孩子便趴在林文藻宿舍的玻璃窗上往里看,紧接着也都大呼小叫地往校园外面跑:“林老师死了!林老师死了!……”
很快,这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油麻地。
杜元潮赶到了。那时,宿舍的门不知已被谁打开了。他看了看屋里的情形,对众人说:“都往后退,保护现场!”转身回镇委会向公安部门打了电话。
十点钟左右,公安局的小轮船停靠在了油麻地小学校后面的河边上,下来了三个穿制服的公安。
杜元潮将他们先让进镇委会的办公室,简要地介绍了事情发现的经过,就将他们领到现场。
几个公安,戴了白手套,东看西看,上看下看,拍照的拍照,记录的记录,测量的测量,很少说话,即使说话,也是在他们之间小声嘀咕,谁也听不见。
校园里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将花园里的花都践踏了。
一个知道一点儿油麻地又不很熟悉油麻地的过路人,混在人堆里问:“谁死了?”
“林文藻。”
“林文藻是谁?”
“林文藻都不认识!就是和戴萍谈恋爱的林文藻!”
“戴萍是谁?”
“戴萍是谁?戴萍就是跟邱镇长搞腐化的那个戴萍。”说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闭嘴,并迅捷地掉头打量了一下周围,对那个还在追问的人很恼火地说,“走你的路吧,别问东问西的!”
一把椅子,一只长筒袜,人就死了。油麻地的人觉得林文藻死得十分蹊跷。油麻地也有过人自杀,油麻地人也看过其他许多地方上的人自杀。他们见过吊在梁上的、树上的、风车桅杆上的,见过投河的、投塘的、投大粪坑的,见过喝盐卤的、吃毒药的、吃砒霜的,甚至还见过吞金子的,但还从未见过如此不可思议的自杀方式。这算哪一路的自杀呢?到底是教书先生,自杀都那么斯文。可是,见过现场的与没有见过现场的油麻地人,都不太愿意相信这是自杀。几个这地方上很智慧的人,还跑到一间空教室里,拿来一把椅子,脱下裤子当长筒袜试着自杀,试了若干次,结果是下不了结论:好像确实是可以自杀掉的,又好像是根本不可能自杀掉的。
这期间,杜元潮喝着由老师们给他泡的茶,一直守候在学校的办公室里,一言不发。
公安局的人在现场察看了很久,一个个都皱着眉头,他们显然碰上了一个棘手的案子。
那门打开了,又关上,关上了,又打开了,反反复复地许多回。看样子,那门也有什么文章。
林文藻还是原初的那副姿态与神情,半躺在地上。
这几个公安局的人,显得很老练也很有章法。他们一直让林文藻的原初状态保留着,只是轻轻地碰一碰椅子,碰一碰他的额头。他们有时会趴在地上,歪着脑袋去察看长筒袜拴在林文藻的后脖子上的情况。在未彻底将各种细节弄清楚之前,他们是绝不让原先的状态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的。
在现场一边站着陪同公安的是民兵营长,会不时地被提问:“现场确实没有被人动过吗?”
“确实。”民兵营长说,“第一个进来的是校长,一个很有经验的人。”
“将校长叫来。”
校长被叫来了,他说:“我第一个进来后,就守在门口,再也没有让第二个人进来过,直到杜书记来。他下令让我们全体老师守在门口保护。”“你怎么进来的?”
“是江老师砸开窗子,我从窗子跳进屋里打开了门的。”
“门是拴着的?”
“拴着的。”
“确实是拴着的?”
“确确实实。”过了一会儿,校长说,“不过,记得有一回,林文藻对人说,他在外面也有办法将房门在里头拴上的。”
公安局的人听罢,又是一阵关门开门、开门关门,一脸狐疑。
现场的察看一直延续到下午。
杜元潮陪同公安在学校食堂吃了一顿饭。饭后,公安局的人提出要与第一个见到现场的男孩树枝谈话。树枝被叫到了办公室。在整个问话过程中,有一个细节是公安局的人反复追问的:“你当时有没有看到门外面有脚印?”这一点,在公安局看来,是极其重要的。因为昨天下了一夜雨,如果是他杀,凶手就不可能不在地上留下脚印。
树枝眨巴着眼睛:“不记得了。”
“好好回忆回忆。”
树枝一阵抓耳挠腮后,忽然大叫起来:“有脚印!”
“光脚还是穿鞋。”
“穿鞋。”
“什么鞋?”
“凉鞋。”
公安局的人摇了摇头,说:“死者穿的就是凉鞋。”
树枝说:“对了,就是林老师的脚印,我认得。”
“就没有其他脚印了?”
树枝又开始抓耳挠腮了。过了一会儿,又叫了起来:“有!”
“光脚还是穿鞋!”
“穿鞋。”
“什么鞋?”
“还是凉鞋。”
“还是凉鞋?”
“跟林老师的凉鞋不一样的凉鞋。”
“多大?”
树枝用手比划着:“这么大,这么大……”比划了半天,他的手也不能停在一种长度上。
“你真的见到另外的脚印了?”公安有点儿疑惑。
树枝不敢肯定了,又抓耳挠腮了。
几个公安笑了,挥了挥手:“谢谢你了,小同学,你可以走了。”
树枝一边往人群里走,一边说:“我见到脚印了,凉鞋的脚印。”颇为得意。
许多人都听到了树枝的话,于是这话就被传来传去,加之公安一脸的疑惑和一连串神秘的举动,众人就有了一个判断:林文藻是被人杀害的。众人一下觉得问题严重了,并且都有点儿心惊胆颤。他们甚至在私下里排查起谁穿凉鞋———那时的油麻地很少有人穿凉鞋。排来排去,首先被想到的一个穿凉鞋的人竟然是镇长邱子东。可一提到邱子东,人们心里就咯噔一声,再也不敢往下说了,因为,他们立即想到了戴萍,想到了戴萍与他的关系以及与死者林文藻的关系。
油麻地的人沉默着,不再去探究与猜测林文藻的死因了,但心里却又在克制不住地去联想着……
疯雨/胭脂雨4
傍晚,戴萍赶到了油麻地。
那时的林文藻,脖子上的长筒袜已经被解开,被人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安然躺在他生前所用的床上,并被盖上了一床薄被。戴萍在几个以前与她同事的女教师陪同下走进了林文藻的宿舍。她在距离林文藻的床大约二尺远的地方站住,看着林文藻年轻但苍白如纸的面孔,不一会儿,双唇颤抖,用手一下捂住嘴巴,紧缩起身体,喉咙里发出呜咽之声,眼泪顺鼻梁
而下,流到嘴角,又流到好看的下巴,直滴落到砖头地上。
几个女教师或搂着她的肩,或抓着她的手劝她,并将她扶出这间屋子。
校园里不再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但还是人来人往。隔个一年半载死上一个人,这对于油麻地的人而言,无异于盛大的节日。自然会有悲哀,但在一惊一炸之中,也有说不出的兴奋与激动,仿佛那死水般的生活,忽然有了涌动的波澜。丢下手中一切,看死人,这是油麻地人的一大喜欢,更何况眼下的这个死人死得非同寻常呢?尽管校方几次轰赶人群,但终无济于事。
戴萍的到来,立即吸引了无数的人。
油麻地的人很高兴见到这个能歌善舞、身段儿迷人的女教师。他们围拢过来,痴痴呆呆地观望着,他们很想看到此时此刻的她究竟又是一副什么模样。
几个女教师叫着:“让开让开!”在人群里挤出一条道来。
戴萍一直低着头无声地流泪。
当戴萍被几个女教师扶入一间宿舍后,还有几个人不屈不挠地趴在窗子上向里张望着,一个女教师生气地拉上了窗帘。
于是,在校园各处走动的人们,就开始议论戴萍、戴萍与林文藻的风流。女人们说着说着,就有了怜悯之心,而男人们说着说着就想到别处去了———这是他们一生乐于说道的好地方。
一个站在人群后面的花斑秃子,突然说:“这女人,骚得很哩!”
人们立即回过头来看花斑秃子。
花斑秃子说了一句油麻地的男人们在谈论女人时最爱说的一句名言:“这女人,那地方就像油麻地的天气,一年四季,没有几天干焦的。”
几个年轻的女人听罢,斜眼抡了一下花斑秃子,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扭头走到另一边去了。
“假正经!”花斑秃子很不满地小声说。
当天,公安局的白色小轮船没有开走,只是从小学校后边的河边挪移到了油麻地镇前的大河边上。
从镇委会临时辟出了一间屋子,作为公安局的询问室。从下午四点钟开始,就开始有人接受询问,到了夜间十二点,就有十多个人接受了询问。
十二点钟以后接受询问的是戴萍。
今日油麻地之夜便成了不眠之夜。镇上一直有人在走动,甚至有几个胆大的好事者,悄悄潜到了那间询问室的窗下进行偷听。又不敢长久偷听,只没头没尾地听得几句就又赶紧溜开,回到一个草垛下或一户人家,那里正有几个人在议论,于是就将这偷听来的话,添油加醋地转述一通。
整个油麻地都沉浸在因对案情的分析带来的巨大的欢愉中。谁知道得多,谁联想得丰富并有可信性,谁在这方面显得有经验与知识,谁就成为此时的重要人物与言谈中心。油麻地有的是这方面的人才,一有风吹草动,这些能人便会从各个地方冒了出来,成为耀眼的亮点。
从早晨到现在,邱子东一直沉默不语。从得知是林文藻死于室内的那一刻起,他心里就感到有点儿恐慌与不安。当他走到镇上,看到人们不自然的目光和听到过于亲切的问候时,他的恐惧与不安便加深了。
今夜的月亮,分外的明,也分外的妖娆。
那只白色的小轮船,明晃晃地停靠在大河边上。
邱子东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的树阴里,一直在看着这只白色的小轮船。在他的记忆里,他至少有十次以上看见这只船从城里开来,在某一个地方用手铐铐了一个人,然后将他押到船上,在两岸无数的目光下,这船屁股突然往水中一埋,接着浪花翻腾,船首高昂,船的肚皮轻贴水面犹如一只硕大的水禽飞走了。
此时,戴萍还在接受询问。几乎到天亮,这场询问才结束。
接下来的几天,几个公安吃在油麻地住在油麻地,到处走访,到处找人谈话。油麻地的人不时地看到他们夹着皮包闪现在油麻地的大街小巷里。每当谁看到他们时,都会无端地感到一阵紧张,仿佛林文藻的死与他有关一般。
这天,公安决定与杜元潮交换一下意见,听听他的看法,地点就在镇委会。杜元潮让朱荻洼出去,将镇委会的大门锁上了。
公安说:“杜书记,一直还未能听到你的意见。”
杜元潮笑了笑说:“我的意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对现场的察看、你们这几天以来的调查。”
公安说:“我们还是想先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林文藻的死,是自杀还是?”
杜元潮说:“我不是搞公安的,我作不了这个判断。但我可提供一个材料供你们参考。就在林文藻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到过我家。那天,下雨,他举了一把黑布雨伞。当时,我家里人正在吃晚饭,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没有,我们就留他吃了饭。饭量还不小,记得他喝了三碗粥,还要再添,而锅里已没有粥了,搞得我爱人很窘。林文藻有点儿不好意思,笑了笑,说饱了饱了。吃完饭,他就坐下来跟我谈文娱宣传队的事,说他刚写了一个小剧本,还把剧本的内容说给我听,兴致蛮高。不是周会计来找我说事,他还要继续谈下去。那天晚上,我没有觉察出他有丝毫的异常。记得出门时,他还用手拍了拍我女儿的嘴巴。”
杜元潮十分客观地叙述了那天晚上林文藻的到访。
几个公安听了,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接下来,公安将这几天的调查情况向杜元潮作了介绍,希望杜元潮能就这些调查得来的材料发表看法。 杜元潮很认真地听着。
在公安的叙述中,邱子东的名字被一再提及。这些材料的底部沉淀着一个粗大的问号:林文藻之死是否与邱子东有关?
这些材料似乎都在杜元潮的预料之中。听完后,他深思了片刻,十分明确地说:“说此事涉及到邱子东?这绝不可能!”
几个公安又互相望着。
“绝不可能!邱子东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他杀不了人!”
一时双方无话。
后来的说话又进行了约一个小时,几个公安只觉得一头雾水,更不知道该如何作结论了。
最后,杜元潮建议:“你们可以直接询问邱子东。”
公安说:“我们正在考虑这样做合适不合适呢。”
“这有什么不合适?邱子东这些天精神压力很大,你们找他谈一次话,让他将事情说清楚了,是件好事。”
公安说:“那好。”
杜元潮来到大门口,从门缝里对守候在门外的朱荻洼说:“开门。”
朱荻洼开了门。
杜元潮看到门口站了几个人,用不高不低却响亮到足以使在场人听到的声音,对朱荻洼说:“去找邱镇长,说公安局的人找他。”
听到了这句话,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当邱子东还没有被朱荻洼找到时,油麻地却有半数以上的人知道了这个已被预测了许多时候的消息:公安局的人找邱子东谈话了!
疯雨/胭脂雨5
过了整整一个星期,这天黄昏,那艘白色小轮船终于离开了油麻地。公安局最终没有留下一个十分确切的结论,带着无数相左的互为消解的材料走了,将一团模糊,一团疑云,也将一个巨大的可以继续想像的空间留给了油麻地。
邱子东陷入在一种不明不白的境地里。 他想呼喊,可没有理由呼喊;他想号叫,可没有理由号叫。他只能跑到荒野上,举起猎枪,将正在空中飞翔的一群麻雀打落下无数。
这天上午,杜元潮正在镇委会办公室里看报,朱荻洼匆匆进来,说:“林家上百号人,往镇上来了!”
“是吗?”杜元潮连头都未抬起。
朱荻洼见杜元潮这里毫无动静,无趣地走了。
不一会儿,披麻带孝的林家人就走进了油麻地镇。与上回刘家桥刘家闹丧队伍一样,林家的队伍也是从小镇的大街的一头,走向另一头。不同的是,刘家的队伍是沉默的,而林家的队伍却是一路走一路呼口号一般大声喊叫:“邱子东杀人了!”“杀人要偿命!”“邱子东,出来!”“邱子东跟戴萍睡觉,让林文藻捉住了!”也不统一,百十号人各喊各的,其中一些人并无悲伤,却有几分快意。
那呼喊声,声声入耳,邱子东哪里敢站出来,躲到了一座废弃的仓房里。
杜元潮一直坐在椅子上看报,门外此起彼伏的呼喊声甚至都未能使他的头抬一下。等到将报屁股上的一行字都看完了,他才站起身来,用双手搓了几下脸,走出镇委会,见到朱荻洼,便让他立即去将民兵营长叫来。不一会儿,民兵营长就被叫来了。杜元潮说:“通知全体民兵,在邱镇长家门前集合!”
林家的闹丧队伍在到达邱子东家前一刻,一百多个身强力壮的民兵早站到了邱子东家门前的空地上。
林家人仗着这是闹丧的队伍,想也不会有谁敢阻挡,继续往前走。
民兵们竟然往后退却着。
这时杜元潮出现了。
人群立刻闪出一条道来。
杜元潮走来时,林家人犹如走在旷野上,突然被一股凉意深重的野风所袭,一下被震住了,夸张的哭闹声顿时停息下来。杜元潮站在民兵队伍与家队伍中间,声色俱厉:“我看有谁敢动一砖一瓦!还无法无天了!”他一下就能感觉到这支队伍的灵魂———那个为首的人是谁。他用眼睛死死盯着这个从穿着上便可看出不是一般农民而肯定是国家干部的人,说:“趁早领着他们回去。出了事,你负一切责任!”这不禁使那人大吃一惊,也使整个林家队伍大吃一惊。就像是一座城堡上的一盏使城堡大放光明的灯被一下打瞎了,这城堡顿时跌落于一片黑暗一般,林家的队伍顿时疲软下来。
杜元潮转身对那些民兵说:“谁敢乱动,就将谁捆起来!还没有王法了!”说完,走了。
众人又立即闪出一条道来。
林家人看着,就觉得眼前是片茫茫大水,杜元潮走过时,那水竟哗啦啦分向两边,直辟出一条白色的大道来。
油麻地的民兵一个个嘴巴紧闭,面孔威严地站立在林家的队伍面前。
林家人象征性地毁了一段篱笆,踩倒了一小片菜,用砖头砸坏了一只小小的酱油缸,便撤了。但一路上更加大声地高呼那些口号,仿佛有一股力量本计划是用在打打砸砸上的,现在却用不上了,而改用在了呼喊上。
疯雨/胭脂雨6
杜元潮与采芹又在僻静处驾了船,行向芦荡深处。
阳光灿烂,天高水阔,到处是油汪汪的绿色。水上凉风习习,杜元潮的心情好极了。他要将船摇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无船会行到的地方,一个天外世界。望着一望无际的芦苇,他由衷地感激那些根根相连、叶叶相擦的芦苇———是它们为他和采芹营造了优美而安静的一隅。 今天是采芹第一次从头上取下戴了许久的白布条。她特地选用了一根鲜艳的红头绳扎了一头的乌发,看上去,换了一个人儿。
当油麻地完全从视野中消失之后,采芹坐在船头上唱起来。唱的是童年的歌,是杜元潮所熟悉的歌。这些歌,他在从前的程家大院里听过,在与采芹一起玩耍于田野上时听过。此时听来,情意绵绵,消逝的岁月,从水面上走来,鲜活如初春的草芽。
杜元潮摇着船,听着采芹的歌,望着天空的云彩,就觉得心里干干净净的,清澈到了极致。他不由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些在油麻地郁积于胸的浑浊之气,一下被吐到了这万里晴空下,被水上的风吹得不剩一丝痕迹。他真希望一生驾着这条船,一生行进在这不见人烟,只见飞鸟与芦花的水面上,不要再看到猪喊驴叫、人来人去的油麻地。
杜元潮觉得身体变得轻盈起来,沉重而劳累的心犹如一丝芦花飘动起来。
他将橹摇得越发的潇洒。
采芹眯缝着眼睛,看着杜元潮的摇撸姿态。他有节奏地摆动着的臀部,使她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阵渴望与慌乱。
一次又一次的幽会,已使她有点儿不能再把握自己了。往往过不了几天,无论是心还是肉体,就会有一阵阵按捺不住的渴求。时间一久,这样的渴求就会如火苗烧燎野草一般,身心变得十分焦灼。当杜元潮终于用撞击、抚摸、轻唤她的名字,用汗水、唾液、精液、向天空大声嘶喊而使这一切烟消云散时,她竟然会为自己重新获得安静、无欲而泪流满面。
有一阵时间,他们谁也不说话,两人都在期盼着那个停泊地的到来。杜元潮更快地摇着船,而采芹一直用眼睛向前眺望着。
船吃力地穿过一片芦苇,终于来到了他们的天堂。
那是一片远离村舍、四周都长了芦苇的水面,因风被芦苇挡住,这片水面竟无一丝波纹。天映在水中,使人分不清到底上面的是天还是水里的是天。
船停在了这片水的中央,船倒映在水上的影像,都能看得清木头上的花纹。
两人倒一时羞涩起来。
采芹问:“子东他没事了吧?”
杜元潮说:“大概没事了吧。”
采芹说:“你帮了他。”她感叹了一句,“到底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
天空中飞过一群大雁,将天空衬得越发的高阔。
雁过之后,大大的一个太阳天下,天边竟然响起雷声。那雷声轰隆如炮,其声竟好像从水面上一路滚动过来,直滚到这片荒寂的水泊,震出一片波纹。
“天要下雨!”杜元潮看看天色,一阵兴奋。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的。”采芹从船头上站起来,也仰头去看天空,心中也是一阵兴奋。
两个人都渴望着天能下雨。
又是雷声。
太阳被一层薄云所蒙,由金色而成红色。这红色均匀地弥漫开去,水天一色,皆为胭脂。
天真的开始下雨了,先是纤纤细雨,透明的,使胭脂世界变得更加胭脂。
采芹躺在船头平滑的木板上,就像儿时的那个夏季躺在荷花塘畔的草地上。
静如睡莲。
她没有去看正将衣服一件件扔到船舱里的那个正在十分忙碌着的男人,而是旁若无人地望着天空:太阳半隐半显,在梦幻的云彩里穿行着,雨丝从空中飘下时,一样也是胭脂色,丝丝胭脂,织成一顶无边的胭脂帐,笼罩在胭脂湖上。
他站在船舱里,抓住她的脚踝将她的身体往后拉了拉,像一只熟悉自己圈栏的羊,轻车熟路地就进来了。
雨渐渐大了起来,那胭脂色忽淡忽浓地飘浮在水上、船上、芦苇叶上以及两具肌肉紧张的躯体上。
因有雨水,采芹的眼睛只能半眯着望着天空。
杜元潮偶尔也会抬头看一阵天空,但更多的时候,是看着采芹的脸以及她在雨丝下的身体。他看到雨丝落在她的乳峰上,油珠儿一般滑落了下来,流到了她的胸脯上。它们滚动着,犹如滚动在一张半展半卷的荷叶上。水珠儿先是细小的,几粒水珠儿相遇,就融成了一颗饱满的水珠儿。两乳间形成一道悠长的水道,雨水顺着这条水道,向下流着,在那儿有小小的浅浅的湖泊,那里已经积满了透明的雨水。
杜元潮觉得嗓子有点儿发干,便低下头来,将那片湖泊中的积水喝干了。
杜元潮看到,不一会儿,那片湖泊就又积满了雨水。
杜元潮像一个正在玩陀螺或正在用麦秸编织一只蛐蛐笼的孩子,在聚精会神地做着自己的事。
采芹非常喜欢杜元潮的这番神态,这番专心致志的神态,曾无数次地吸引过儿时的采芹。当时,杜元潮在地上挖一个小坑或是制作一只风筝,采芹不是看他手中的活,而是呆呆地看着他的脸———脸上的神态。采芹又看到了这番神态———孩子般的神态。看着看着,她的胸脯儿一个劲地向上挺去,两腿绷直,双脚紧绷,本就弯弯的脚弓就越发的弯弯。
雨也大了,胭脂色也浓了,湖水像是蔷薇挤出的汁水。
杜元潮的视野里,是一雄一雌两只野鸭。那雄鸭绕着雌鸭转着圆圈,并用嘴不住地点着湖水。那雌鸭先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但禁不住雄鸭的苦苦相求,也呼应着用嘴轻点着湖水。雄鸭便紧紧地挨着雌鸭。一副火烧火燎的着急之后,雌鸭将身体矮入水中,雄鸭觉得火候已到,便扑动双翅站到了雌鸭的背上。接下来,它竟然用嘴啄住雌鸭脖子上的羽毛。那可
怜的雌鸭,在雄鸭的重压下,几乎沉没在水中。它不住挣扎着,抬起被雄鸭用嘴死死按住的脑袋,将鼻孔露出水面勉强呼吸着。但不一会儿,又被雄鸭按入水中。
一切都已结束了,雄鸭心满意足地扑着双翅飞向空中。飞了两圈之后,笨重地落入水中,而那时,雌鸭正带着劫后的余欢,用嘴不住地向脖子上撩着清水。
船在不住地翘动着,像一只巨大的水上摇篮。
纯净的雨水从采芹的身上缓缓流向了阴阳相接之处,采芹感到有一股股让人舒服的清凉进入了体内。
那根被雨水浸得更加红艳的头绳在忽闪着。
呻吟中的采芹,眼缝中只露出一线眼白,这使杜元潮感到有点儿害怕。
突然,从遥远的油麻地传来一声枪响。
杜元潮微微一震,翘动着的船慢慢平稳下来。
又是一声枪响,声音更加的猛烈,那天空的雨仿佛受到震动,犹如雨后的大树被人摇撼,一时雨滴纷纷坠落。
突然地,他甩了甩脑袋,头发飞张开来,只见水珠乱飞,也分不清是汗珠还是雨珠。
船大幅度地翘动,将一湖胭脂色的湖水颠簸出一簇又一簇的浪花来。
“我想喊。”
“喊吧!”
“喊了?”
“喊吧喊吧!”
“我想喊我想喊我想喊……”
她的腹部突然高高向天空隆起,随即尽情地毫无保留地尖叫了一声,随着这千年一叫,天为之动容,那雨竟哗哗倒下。
杜元潮跪在已积了几寸深雨水的船舱中,喘息着,两眼失神地望着眼前的那片丰饶之地。
采芹胸前的那粒红痣,因雨水的浸润而显得十分鲜亮。
雨变为细雨时,杜元潮在采芹的身旁慵懒地躺下了。采芹侧着身子,看着它,见它一时变得老实乖巧,转过脸去笑了。
“笑什么?”
采芹没有告诉他。在采芹的童年记忆里,它有点儿弯曲,而如今依然有点儿弯曲。她不禁用手轻轻拍打了它一下,并骂了一句:“坏死了!”
“它有罪吗?你狠心打它。”
“当然有罪。”
“它倒是真有罪,可我没有。”
“你也是有的。”
“我是没有罪的。说个故事你听着。有个人家,姐妹俩,河东有一个叫张小三的,总想她俩的心思,可惜总是没得机会。这天终于有了机会:那姐妹俩的娘走亲戚去了,晚上赶不回来。天一黑,张小三就摸到了那人家窗下,偷听着屋里的动静。姐妹俩上床睡觉了,合睡一张床,并合用一床被,一头睡着姐,一头睡着妹。那被子总是盖不住两个人,姐姐就教妹妹:我俩得弯套弯睡……外面的张小三听成了叫张小三来睡,乐死了,大叫我来了我来了,推门就进了屋……第二天娘回来了,姐妹俩就将昨晚上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娘,娘听罢,拿了一把菜刀,要找张小三算账,没想到刚出门,就听见张小三正躺在她家菜园里的一片茄子丛里唱歌。你猜他怎么着?他用一根草拴住那个,将它吊在一棵茄子上,而自己躺在那儿美滋滋地吃饼,一边吃一边唱:有罪的上吊,没罪的吃饼睡觉……”
采芹禁不住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采芹解下头上的红头绳,轻轻给它扎上了。她觉得那样子很有趣,又吃吃吃地笑了一阵。
后来,她也在他身边躺下了,不一会儿,两个人竟相拥着,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风吹来时,红头绳就会飘动起来。风一歇,它就又落下去。
天又开始掉雨点了。
杜元潮先醒来了,他轻轻坐起,看着还在睡梦中的采芹,心里既感到温润也有隐隐的酸痛。他朝油麻地方向望去———油麻地早消失在烟雨里。想到过不一会儿,他们就要分手,就要回到油麻地,他心里感到一片空虚。他不想回油麻地,许多次他坐在镇委会的办公室里,突然地就会觉得无聊且又无趣,胸口发堵,觉得天也荒荒,地也荒荒,心也荒荒。
雨大了些,采芹也醒来了,双眼惺忪地看着杜元潮:“你在想什么?”
杜元潮摇摇头:“没想什么。”
西坠的太阳被云所遮,更将浓重的胭脂色倾向大地。
他们并排坐在船头上,望着被胭脂色浸染的茂盛的芦苇。
一只鹤从芦苇丛里飞起,在天空飞翔了几圈之后,居然落到了船尾。头顶上的一粒红色绒球,简直美丽绝伦。
在离开他们的天堂之前,杜元潮带着那根红头绳又要了采芹。
采芹的长发落进了水里。
杜元潮看到,随着船的颠簸,那长发一会儿在水中收拢一会儿又在水中荡漾开来,像是一团黑色的水草在水中悠然飘动。五六条体形秀韧的青背小鱼游过来,与摆动着的头发戏耍着,它们甚至还敢穿越发丛。它们的脊背,其颜色几乎就与采芹的头发为一色。这几条小鱼的游动与头发的摆动呼应着,在这片无人问津的清水中荡漾出一片无人问津的旋律。
采芹问杜元潮:“知道为什么喜欢你吗?”
杜元潮摇了摇头。
“喜欢你既有文性子,又有荡性子。” 那只洁白的鹤居然在船尾舞之蹈之。
不知过了多久,采芹发出裂帛般的一声尖叫。
喊声惊动了那只鹤,它拍翅飞去,而随着它的飞去,他们灵魂逸出湿漉漉的肉体,也随之飞去了……
疯雨/胭脂雨7
天近黄昏,琵琶乖巧地坐在小凳上,聚精会神地望着门前的路。
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停下手中玩耍的一切,坐在门口安静地等待杜元潮的归来。
相比之下,她与杜元潮更亲。每当杜元潮出现于她面前时,她会立即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并张开双臂用亮得出奇的眼睛仰望着杜元潮:“爸爸抱。”而杜元潮一旦回到家中,最让
他高兴也最令他心满意足的一件事就是蹲下来,将他的爱煞疼煞的女儿抱在怀中。在家中,他拒绝一切公事,即使偶尔要谈一些公事,他也会一边将女儿抱在怀里一边谈。他抱她去看太阳,去看月亮,去看大河,去看风帆,去看树,去看花,去看燕子,去看蜻蜓。他总与她说话,没完没了地说,像一对月老树下的情人。天黑之后,女儿会露出一丝毫无理由的恐惧,仿佛黑暗处到处藏匿着什么。那时,她最希望杜元潮能在家中守候着她。除了晚间有推不脱的会议,他晚上只是在家中守候着艾绒与女儿。他的恋家,是油麻地的女人们怒骂与斥责那些不安分总想打野食的男人们的最有力的武器:“瞧人家杜书记!跟人家杜书记比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他真的是很乐意于在静悄悄的夜晚守候着艾绒与琵琶,没有丝毫的勉强。女儿的晚间入睡,居然绝大部分是由他相陪着,哼唱着千古流传的乡间摇篮小曲而完成的。这是一个优美得让他的心软化为水的过程。看着女儿的眼睛渐渐如两片沾了雨水的树叶一般合上,看着女儿的小嘴如同早晨池塘中的小鱼浮上水面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般咂巴,他觉得实在已没有什么理由再在心中记挂什么了,风尘岁月所留下的瘢痕,当随水而去。他甚至会在与艾绒做爱时,一旦发现惊动了女儿,都会暂时偃旗息鼓。杜元潮的这番儿女情长,使艾绒常常为之感动,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就知道喜欢你女儿。”
但近来,杜元潮让女儿等候的次数却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女儿没有生气,依旧的安静,依旧的聚精会神。
雨还在下,当阳光转变为霞光时,那胭脂色暗淡下来,但却更成了胭脂色。
艾绒坐在女儿身后的椅子上,与她一起眺望着门外。她怀中抱了琵琶,近来,她会常常想到这把从苏州城带来的琵琶,觉得自己越来越需要它。相对于油麻地的人家,她家似乎太安静了。这是油麻地的一户特殊的人家,不养猪,也不养鸡鸭,甚至不种地———虽说也有自留地,但却不需要艾绒操心,到时朱荻洼自然会领了人来帮助播种、施肥、除草与收割。
自从她成为杜元潮的妻子,就再也没有下过地。当那些一同从苏州城来的知青像牛像马一般挣扎于连绵不断的农事中时,她却能一身干净的打扮,安闲地呆在家中。在家中,她除了带女儿,服侍丈夫外,几乎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事情可做,稍为劳累一点儿的事,即便是有,杜元潮也不会让她去做,或是他亲自动手,或是让朱荻洼叫了人来做了。艾绒虽生活于阳光强烈、风雨不断的乡野,却是一番城里人的穿着,一番城里人的脸色,只不过是肤色多了些红润罢了。但这样令人羡慕的生活,也常常会使艾绒感到空虚与迷惘,而近来又添了些不安与郁闷。若是晴天白日,她会带着女儿去田野走走,去观望一朵花的开放或是一只蜻蜓戏水时的样子,那时,她也许会快乐一些。但油麻地偏偏老是下雨,下得人心里一片的忧郁。
这个时刻,她就会从布袋里取出琵琶,坐在椅子上,将面颊贴在光滑的令人心中感到熨帖的琴身上,将那双远离农事的纤细而有质感的双手放到了弦上。
那琴声仿佛已奏响多时,流淌进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竟无一丝突兀。
弹、拨、勾、轮、揉,琴声没有丝毫的焦躁,点点滴滴,欲扬先止,常常一个音符响起直到余音渐弱为游丝,才又响起一个新的音符。也有小小的接二连三的高潮,那也只是青豆落在板上的细碎之声,不足以撕心裂肺。这琴声更多的是彷徨与犹疑不定。
琴声与雨声相谐,竟让艾绒一时错将雨声当成了琴声,而又将琴声当成了雨声。
艾绒就有了奇怪的想法:原来,这琵琶是因雨而生的。
说来也怪,每当艾绒弹起琵琶时,女儿就会显得越发的安静,并且神情显得有点儿悠远,全然不像是一个孩子的神情。
有时,艾绒看着女儿的神情,会将琵琶向前一倾,并微微一笑。
说来意味深长,琵琶声中,不见油麻地,却只有梦样的、诗样的苏州,那个生她养她的烟雨小城——— 小巷深深,小巷无数,织成一张温柔的大网。青瓦粉墙,漆门铜环,墙外是一番清幽,墙内是一番神秘。尤其是那些傍水小巷,更是风情万种。那些石子路、石板路,将世界引入平常,引入悠远,引入世俗,引入优雅。桐芳巷、蒹葭巷、西美巷、燕家巷、瓣莲巷、斑竹巷、桑叶巷、槐树巷、仓米巷、柳枝巷……著名的不著名的,却都一样的使人感到温馨,感到情意绵绵,感到雅致。
雨天的小巷,更见苏州的那番精神:雨打湿了石子、石板,一番干净,一番清凉。那些身材修长的女孩儿举着橘红的油纸伞,款款走在悠长的路上,衣袖滑落下来时,露出象牙色的手臂,让潮湿的风吹着,心里忽然有了某种感觉,便将柔和的面孔微微上扬,显出一番说不尽的风韵。
风丝丝,雨丝丝,情也丝丝。
早晨,小巷格外的清静,而清静中,会有一个姑娘或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挎着篮子,用柔婉的声音沿路叫着:“栀子花!———”或叫着:“白兰花!———”声音在寂寂的巷里回响着,于是幽幽的院落中,就会有女孩或妇女想到,鬓与襟上如果佩戴一朵栀子花或白兰花,该是多么的好!夜晚,那些沿街叫卖馄饨的骆驼担,使这座小城有了别样的灵魂。精巧的炉子,将蛋黄般鲜亮的炉火呈现在灯光不很明亮的小巷之中。夜深人静,那清脆的梆子声,笃笃笃地传播于夜色之中,既使夜晚变得更为静谧,也使人觉到,即便是夜晚,小城仍还安详地跳动着生命的节奏。
还有太平山的枫叶,这片片不湿的火焰,既使秋天更像秋天,也使秋天有了一番静穆的壮烈。
还有玫瑰酱、玫瑰露、玫瑰酒。就在那个玫瑰花盛开的季节,那些卖花的姑娘将一篮篮玫瑰花送到城里人家。那些花被小心翼翼地装于篮中,花蕊一律朝上,犹如还在枝头,都采摘于天亮之前,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玫瑰酱、玫瑰露、玫瑰酒,散发出的却又都是玫瑰的香气,从高高的粉墙那边飘出,飘到巷里,飘到石桥,飘到水上。
当然还有评弹。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简朴也最优雅的艺术了。从头到尾的朴素,从头到尾的单纯,又是从头到尾的清雅。高而不喧,低而不闪,明而不暗,哑而不干,放而不宽,收而不短的说唱,给人的是得当,是分寸,是有节制的情感流淌,是哀,是怨,是悲,是喜,都没有那顶点的沸腾与大红大绿的喧嚣。
艾绒看到了父亲母亲,看到了他们朴实无华的弹唱。
已是黄昏,雨依旧在下,虽在夏季,却有几分凉意。
艾绒弹着琵琶,心中不觉有了悲愁,听着这嘈嘈切切的雨声,不禁轻声吟唱: 庭边木樨花冷落, 篱边黄菊叶凋零, 山茶放,腊梅生, 暖阁红炉酒频斟。
礼部春闲二月星, 马蹄踏遍杏花尘。
……
一曲未了,两行清泪已细细地顺着她的鼻梁流淌下来。
那时,杜元潮与采芹驾船还在水上……
半吊子雨1
这天,邱子东一枪击中了一只在麦地里觅食的野兔,但又未能将它彻底了结,这只受伤的野兔便一路滴血一路狂奔,将他带到了邻近油麻地的叶家渡。
后来,这只野兔被叶家渡的人抓去了。
邱子东在无数的叶家渡人喊叫着奔跑着围追这只野兔时,并未加入其中,而是气喘吁吁
地拄着猎枪,站在一棵大树下观望着。他并不在意他的猎物,而只在意惊天动地的枪响、浓烈而刺鼻的火药味、猎物一命呜呼的样子或者是它们的亡命窜逃之状。
最终,一个并未参与围追的打草的孩子,将这只已经被追得精疲力竭的野兔,轻而易举地抓住了。
邱子东没有争要他的猎物,而是很高兴地看着那个孩子高高举着野兔,嗷嗷欢叫在田野上又蹦又跳的样子。
一切归于平静时,邱子东听见有人叫他:“老邱!”
邱子东回头一看,是叶家渡的书记顾逊贵。
顾逊贵指着邱子东:“你也他妈的不务正业,什么狗屁的镇长!”
邱子东苍白一笑。
他们曾一起去过一趟大寨,半个月时间里都呆在一起,很谈得来,一起抽烟,一起喝酒,一起胡说八道,很投机。邱子东说话算数的那几年,顾逊贵还白吃过许多桶由油麻地的油坊榨出的好豆油,还极便宜地买过两大船油麻地的砖窑里烧出的上等砖。
他们就在大树下坐下了。
顾逊贵一副百思不解的样子:“你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怎么就弄不过一个结巴!”
“他不结巴了。”
“可他原先结巴!”
“可现在他不结巴。”
“就算他现在不结巴了……”
“他现在就是不结巴。”
“好好好,现在不结巴。现在不结巴又能怎么样?我怎么横看竖看,也没有看出他杜元潮这狗日的有什么大能耐呢?”
邱子东笑了:“你嫉妒了!你们叶家渡总是被油麻地远远地甩在屁股后头,你看一看你叶家渡大队部的墙上有一面红旗吗?光墙,寒伧得很!红旗全挂在油麻地镇委会的墙上了。墙上挂满了,就挂在房梁上,大门一开,风一吹,就听见哗啦啦响。”
顾逊贵心里酸溜溜的。
春光明媚,飞鸟穿林,满眼蓬勃,花香浓染了三月的空气,天地万物,都显得有点儿醉意。
坐在树下的这两个人,沐浴于酒一般的春光中,心情却似秋天般落寞。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顾逊贵说。
“躲?往哪儿躲?无处可躲。”
顾逊贵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邱子东呀邱子东,你狗日的,一副英雄气概都哪里去了?
!”
邱子东无话可说。
两人聊了一阵,各走各的路。但顾逊贵走了几十步又回过头来叫道:“老邱!”
邱子东回过头来:“有话快说。”
顾逊贵追上邱子东,说:“要不,你将家搬到我叶家渡?”
邱子东一怔,随即说道:“谁也不能让我离开油麻地!”
“好好好,就当我什么话也没说。”顾逊贵说罢,走他的路去了。
邱子东独自一人立于苍蓝的天空之下,望着顾逊贵远去的背影。
他没有再去打猎,而是背着猎枪,低着头行走在油麻地的土地上———那印满了他的脚印的土地上。
他没有回家,而是抱着枪,在芦苇丛中一直坐到天黑。晚饭后,他也没有与家中人商量,便趁着夜色去了叶家渡顾逊贵家中。见了顾逊贵,劈头就问:“你白天说的话算数?”
顾逊贵笑笑。
“算不算数?”
“算数,不就一块宅基地嘛,你随便挑!”顾逊贵有一种冲动:冷看杜元潮众叛亲离的冲动。
邱子东说:“顾逊贵,你听着:我邱子东只是将家搬到叶家渡,做一个普通的叶家渡人,并无其他任何企图。”
顾逊贵说:“知道。叶家渡庙小,也容不下你这尊菩萨,你只不过是在油麻地出不去,改道从我叶家渡出去罢了。”
邱子东一笑:“与你也算没有枉做一场朋友。”
“趁我还坐着叶家渡的江山。”
“我不拖,一天都不想拖。”
“房子盖了,造成既成事实,户口迁过来就是了。”
邱子东走上去抓住顾逊贵的手,狠劲地握了握。
半吊子雨2
邱子东在叶家渡选了一块好地方:前面是条大河,那大河上有来往风帆,且不时有捕鱼的船只行过;后面是桑田;左是芦苇荡;右是庄稼地。邱子东暗地里请了一位风水先生看过,那风水先生正着走几步,反着走几步,东看看西瞧瞧,然后说:“一块好地。”
动土那天,邱子东亲自放了丈余长一串鞭炮。 叶家渡地大,叶家渡人对邱子东将房屋建到他们的土地上来,心头飘过一丝想法,但这想法浅浅的,飘过去也就飘过去了。
邱子东没有从油麻地的砖窑买一块砖瓦,而是靠一位朋友的关系,从很远的地方的一座砖窑买了所需的全部砖瓦。他发誓,建在叶家渡的新房,绝不用油麻地一粒土、一根草。
反正在油麻地也无太多的事可做,他索性将全部的心思与精力用在了这座房子的建筑上。他要用全部的时间加上全部的积蓄,在油麻地以外的这块地方,建筑一座这一带最出色的房屋。他要让这座房屋告诉世人:邱子东从此不再做一个油麻地人了,他要在另一块土地上逍遥一番、潇洒一番、痛快一番。他赋予了这座房屋无限的含义,其中包括对杜元潮形象的贬损:杜元潮不容人,他邱子东是被逼无奈,只好举家迁走。
动土的那一天,就有人将这一消息转告给了杜元潮。杜元潮听罢,半天没有说话。此后许多天,他也没有对这件事发表任何看法,仿佛这件事情纯属一个捕风捉影的谣传。
邱子东也不张扬,日夜为这座房屋的建成而操劳着。
大约是在墙砌到一人多高时,这天,天开始下起雨来。起先以为下一阵,这雨就会停住,那些干活的木工、泥瓦工暂时都跑到附近树下躲雨去了。但这雨就是不肯停下,并渐渐大了起来,不一会儿树叶就再也挡不住雨了,那些木工与泥瓦工只好仓皇跑到镇子后面的一座废弃的仓库里去躲雨。可人刚刚进了仓库,一些木工与泥瓦工们正于心中暗暗欢喜这天下午可以不干活时,雨却齐刷刷一下停住不下了。他们没有立即返回工地,就在仓房里静静地等雨。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雨,只等到一个明晃晃的太阳。他们没有理由再在仓房里歇下去,只好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走出仓房,走到工地上。木工们、泥瓦工们又磨蹭了一阵,想起中午邱子东家的一顿好饭菜,心中有愧,便又各自进入了自己的工作。这里,众人刚刚找回干活的感觉,那太阳又鬼鬼祟祟地藏进了乌云,干活的人不时地观望一下这片阴沉沉的天空,心就悬着。悬着悬着,就有雨点掉了下来,先稀后密,先细后粗,先小后大。干活的人想坚持着不撤,但那雨却又发泼起来,逼得他们再次放下手里的活而逃入那座仓房。
四堵半截墙,被雨洗刷着。
众人在仓房里歇着,有的打盹,有的木然望着外面的雨以及雨中的树或吃力地飞翔着的鸟。当疲乏袭上全身,慵懒漫上心头时,那雨却又齐刷刷地停住了,接下来云开日出,阳光普照大地。他们不想再被那雨戏弄,坚持着守在仓房里。然而,天就硬是一派晴朗。
邱子东出现在工地上。
仓房里有人看到了他,就连忙将其他正在瞌睡中的人叫醒。众人哈欠连天地出了仓房,仰脸望望干干净净的天空,心里很生气:“狗日的天,要下你就痛快地下,要停你就彻底地停,别像女人来事似的说来就来,说停就停!”
其中有个老者说:“这雨叫半吊子雨,瞧着吧,还不知道要折腾多少天呢。”
众人赶到工地,见邱子东脸色不快,便赶紧干活。
邱子东掏出一包好烟,一半热情一半冷漠地给每人分了一根之后,因要去河边买木头,就走了。
邱子东的身影刚消失,天就又下起雨来。
这一回,干活的人就跟天赌气不撤,任由雨淋去。
雨却比人有耐心,你不撤就不撤呗,不撤,我就下,下,下个不停。
众人的衣服都淋湿了,雨却还在固执地下,没有丝毫罢休的意思。风一吹,个个都觉得身上往心里凉,乌了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木匠说:“这雨中的木工活,是做不得的,门窗走了形,休要责怪我们。”
泥瓦工说:“一边砌一边下,这墙是难得结实的。”
大师傅看看天,估摸着现在已在一天的哪一刻上,过了一会儿说:“今天就干到这儿吧。”
众人便纷纷撤离了工地。
前脚撤,后脚天又放晴了。
走到半路上的这些木工、泥瓦工不知道是回工地上呢还是继续往家走,或是放慢了脚步,或是停住了脚步。最后,大师傅作出了决定:回家。大师傅说出这个决定之后,紧接着骂了一句:“狗日的天!”
一行人走在路上时,正巧遇到邱子东往工地上走,当时,太阳暖烘烘的还有老高,于是一个个都很尴尬。
邱子东没有说什么,只是冷着脸。
此后,天就一直晴着,晴到晚上,晴到第二天早晨。
早上,木工、泥瓦工以及小工,一二十人,照例空着肚子走出家门,走到邱子东家吃早饭。邱子东一心想着房屋早一点儿盖起来,不让家人吝啬,一天三顿都实实在在。众人也直将肚子吃得结结实实,才摇摇晃晃地往工地上走。
邱子东双手抱拳,说道:“拜托了。”
众人抬头望望天,都说:“今天是个好天气。”
那位老者小声如自语:“不一定。半吊子天,一半吊子起来,十天半个月也还是个半吊子。”
此后一天,天忽晴忽雨地捉弄了人一天:一干活就下雨,一撤离天就晴,你挺着干,那雨
就没完没了,你挺着不干,那天就阳光万丈。一天下来,墙只增高一砖,但人跑来跑去的却也很劳累。不住地想着吃了人家的,却不见活儿,一个个心情都不好。晚上,一行人来到邱子东家,虽说饭菜如往常一样的好,一样的早早摆上了,但,一个个不时地瞟一眼主人的脸色,吃得很沉闷,满屋里就只有一片吧唧声。
接下来一连三天,情况都大致如此。
想想一天三顿一二十人的吃喝并还要给人工资,如此巨大的开销让负担沉重的邱子东不得不作出决定:停工三天,等天彻底地明白了,再复工。
以后的三天,却一天比一天的晴朗。
邱子东很恼火:再停工两天。
接下来的两天,依然风和日丽。
邱子东想这半吊子天总算有定数了,就派人通知木工、泥瓦工以及小工复工。
复工这一天,早晨的天气确实令人欢欣鼓舞。
但等众人都到了工地刚将活接上时,天则又旧病复发了,阴阳怪气、反复无常地折腾着这些木工、泥瓦工与小工们。
第二天,天照样的淘气折腾人。
在雨中跑来跑去的众人觉得白吃白喝了邱子东家的,眼见着一天一天地过去,那房屋非但不见进展反面被雨淋得烂糟糟的,心里很是不安。大师傅对邱子东说:“邱镇长,要么再停工几天?”
“妈的个逼!人跟我作对,天也跟我作对!”邱子东这些日子情绪恶劣,并有点儿失控。
他将烟蒂扔在烂泥里,说:“不停!”他倒要看看这混蛋的天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众人见邱子东一副与天较劲的样子,感到有点好笑。
邱子东脚蹬一双高筒雨靴,手举一把黑布雨伞,整天厮守在工地上。
那雨说来就来,并专门是在木工、泥瓦工进入工作状态时来;说停就停,并专门是在木工、泥瓦工们歇在仓房时停。
雨来了,邱子东也不去躲雨,而是举着伞,一动不动地站在工地上,样子像一颗在雨中生长的巨形黑蘑菇。
众人见他不走,便也坚持着。那雨似乎就很生气,瓢泼般倾泻下来,从头上急匆匆地流下来,迷住双眼,搞得人什么也看不见,使这种坚持变成一番纯粹的徒然。
邱子东只好高叫着:“撤!撤!”
众人撤去。
邱子东却还蛮横地挺立于雨中。那雨很想杀杀他的脾气,就越发地肆虐。这布伞也就能遮挡细雨,哪里经得住如此大雨,伞外大雨滂沱,伞内也是淋漓不止,早就将邱子东淋成了一个水人儿。他人本就清瘦,这些日子的操劳,便越发的瘦,而经雨一淋,衣服全都紧贴在身上,便瘦削得让人可怜了。
他像木桩插在了地里。
雨水一时来不及流走,积蓄起来,淹没了他的双脚。
后来,雨终于变小,变成细雨。三四只燕子从油菜花田飞过来,不知这位举着雨伞的人为何物,低矮地绕着他飞翔着。
见雨将息,他这才从泥水中走出,走到仓房里:“诸位师傅,天不下雨了。”
众人打着哈欠,缩头耸肩地走向工地。
干不一会儿,雨再度来临,先是雨丝的飘落,不一会儿就是粗大沉重的大雨点儿扑簌扑簌地往下掉,等到满世界一片雨雾茫茫满眼囫囵时,邱子东只好用已经沙哑的喉咙大叫:“撤!撤!”
经过几番折腾之后,本来心里就不舒畅的众人,就有点儿不乐意了:一会儿让干,一会儿让撤,天折腾人,人也折腾人!一个个情绪开始变得坏起来。
邱子东情绪更坏,他开始挑那些木工、泥瓦工的毛病了,说墙砌歪了,说活干得太粗,口气生硬,有时还闭着眼睛朝人吼叫,搞得众人都不愉快。
他举着黑伞,整天立于工地之上,这使众人感到很压抑,很心烦。
这天下午,双方终于开仗了。发生冲突的直接原因是邱子东将一段已砌好的墙三下两下扳倒了,理由是墙不正。大师傅不干了,问:“你为什么把墙扳倒?”
邱子东说:“歪了。”
“凭什么说歪了?”
“眼一瞄就知道歪了!”
“我说不歪!”
“都歪到爪哇去了,还不歪!你们算什么泥瓦匠!”
“都是拉了线砌的,不可能歪!”
墙已被扳了,所以到底歪不歪就无法确定。大师傅就抓住这个理:谁让你把墙先扳了,现在没有根据了,歪与不歪,也不能是你说了算。
最后,邱子东火了:“不想干了,就滚蛋!”
大师傅对其他师傅与徒弟们说:“收拾东西!”
局面不可收拾之际,幸亏是那个老者出面打圆场,才使双方的火气平息下来。
再下雨时,众人死也不肯离开工地,任雨猖獗,任邱子东大叫“撤”,就是不撤。他们缩成一团,或蹲在地上,或蹲在脚手架上。
邱子东也不喊叫,扔掉雨伞,也缩成一团蹲在雨地里。
众人觉得对不住邱子东,邱子东更觉得对不住众人。
附近的一棵老死的树上,落了十几只被雨淋湿了羽毛的乌鸦,也都缩成一团,纹丝不动。
邱子东低头呆呆地看着地面上由雨水积成的细流在眼前匆匆流过……
半吊子雨3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建筑。
天终于彻底地好了起来,但因为雨的缘故,使邱子东面临着一番窘迫:所剩资金已再也无法购买全部的房顶材料了,现在,他只有四堵墙———那墙倒是很高,青一色的青砖,且又是实墙,很气派也很漂亮。 邱子东本是东借西借才凑够建房所需资金的,现在出现如此大的缺口,已再也无法开口向人借钱了———借钱已经使他丢尽了面子。
众人只好停工待料。
黄昏里,邱子东站在四堵高墙之中,仰望玫瑰色的三月天空,心中却是一片荒草凄凄。
他长久地立在那里,直到天色暗淡下来,才往油麻地走。一路上,他只想一件事:如何向父亲邱半村开口说拆掉老房子。他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拆掉老房子,用老房子的材料作新房子的房顶材料。这并不是原先的计划———原先的计划是让老房子留在油麻地。他要让这座老房子永远地矗立在油麻地镇上,但却一年四季人去房空。他要让这座房子成为杜元潮心中永远的痛。
他走到了家门口,但并没有立即进家门,而是在外面站着,打量着这座老房子。
这座老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现在看上去虽然旧了,但依然可以看出它往日的风光。宽而高大,无一虚处,处处实实在在,一副铜墙铁壁的样子,处处诉说着这房主当年的实力。
那年,邱半村因木排大崩溃而倾家荡产时,就只守住了这一座空屋。
邱子东借着微弱的光,依稀看到了瓦垄里的瓦花和早已开始剥蚀的墙砖。
他清楚地知道,这座老房子若由它就这般支撑着,大概还会支撑漫长一段岁月,而一旦拆掉它,大概也就能落下一些木料与砖瓦,其余则都将成为废物。
他走进屋里,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了父亲那双因中风而变得有点差异的眼睛。他觉得自从父亲中风之后,这双眼睛虽然是定定地看人睹物,但却是比原先的亮,亮得发贼,让人有点儿害怕。他避开了父亲的眼睛,低头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邱子东的老婆已经在桌上摆好饭菜。
邱半村一只胳膊垂挂着,一只胳膊弯曲在胸前,摇晃着走到桌前,费力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没有立即去吃饭,而是看着邱子东,那时的邱子东蓬首垢面,容颜憔悴。
邱子东说:“吃饭吧吃饭吧。”
邱半村颤颤抖抖地端起碗,尽管竭力想稳住颤抖,碗里的粥还是溢出了一些,米汤就顺着他的手指缝流淌下来,滴在了桌面上。
邱子东的老婆一声不吭用擦桌布将其擦去,并将擦桌布放在了桌子的一角。
邱半村喝着粥,不时地从嘴角流出。他感觉到了,就用衣袖去擦。那衣袖因为多次被米汤菜汁所浸染,风干后,便油亮亮的硬邦邦的。
风烛残年。
邱子东本来打算在饭桌上向邱半村说拆房之事的,但他放弃了。他想,如果此时说出此事,父亲手中的碗准会跌落在地。
这天,邱子东一夜未眠。他实在不知道究竟如何向父亲开口,他邱家祖祖辈辈生活在油麻地,这里有他家的房产,有他家的田地,有他家的祖坟,有他家的幸福与苦难,有他家成败枯荣的历史,还有他家的百般的爱与百般的恨。对于行将就木的父亲来说,迁出油麻地,就等于是将他往死里更送一程。
第二天,又是一个特别的好天气。
饭后,邱子东终于向邱半村开口了:“我想把这房子拆了。”
那时,邱半村正拄着拐棍立于院中看柿子树上刚结出的青果。他似乎没有听见儿子的声音。
“我想把这房子拆了!”
邱半村歪过头来望着邱子东。
“那边的房子还缺房顶。”
邱半村没有说什么,拄着拐杖转身向屋子里走去。
邱子东跟在父亲的身后。
邱半村艰难地跨过门槛后,再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摇晃不止,还未等邱子东走上前来将他扶住,就已扑倒在地。
邱子东与老婆将邱半村扶起时,他的嘴角吐着白沫,撞破的面颊正流着浓稠的紫黑色的血。他被扶到床上躺下后,嘴巴始终紧闭着一言不发。
邱子东百般无奈地走出家门,又走向那个只有四堵高墙的工地。
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大地,到处是花,到处是绿生生的草木,油菜花上飞舞着成群的蜂蝶。
邱子东就这样,带着一颗冰凉的、无助的却又是躁动不安的心,走在漫天流淌的春光里。
他又站到了四堵墙的中间,那时,他觉得自己是一头被囚禁的困兽。
回到家中,他扑通跪在了父亲的榻前。
邱半村却一直面向墙壁。
邱子东就一直低头跪着。
窗外,院子里的柿子树上,布谷鸟儿在枝头上宛转不停。
邱半村终于将脸转过来,那时,从天窗中照射下来的一束明亮的阳光正照射在邱子东的头上。他看到儿子的头发是枯涩的,并且有了少许白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邱子东望着父亲说:“我不离开油麻地,就永无出头之日。”
邱半村闭着双眼,仿佛在回忆往事。过了很久,说:“拆吧……”
两行冰凉的泪水,顺着邱子东的鼻梁匆匆流下。
半吊子雨4
只一天的工夫,邱家的房子就不复存在了。
这一天,有许多油麻地人在围观。拆房子的人是默默地拆,围观的人是默默地看,只有墙倒塌的轰响、瓦片落地的粉碎之声、木板折断时的咔吧之响。老屋多尘埃,倒塌时,土灰拂拂扬扬,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围观的人就站在不远处,对这灰尘视若无睹。随着灰尘的浓淡以及风的大小,那些人在尘雾中忽隐忽显。这一天,整个油麻地都处在无语状态。
傍晚,邱家几代繁华所仅剩的一丝痕迹,也在长空归鸦的叫喊中灰飞烟灭。
这一天,杜元潮却在湖上逍遥了一天。
船、采芹、苍苍莽莽的芦苇、游鱼、飞鸟、清澈的水、和煦的风,这是天外之天。
杜元潮迷恋上了船、芦苇与水。采芹似乎也是喜欢这片水。当杜元潮驾着木船,沿着一条少有行船的水路,向大湖的深处行去时,她有一种鸟儿遇上清风、草木遇到阳光的喜悦。
她坐在船头上,任由湖上吹来的风掀动她的衣角、弄乱她的头发。而当她想到不久杜元潮会像疯子一般向她扑过来、将她压在身下时,她的脸就会在清风里一阵阵发烫。当杜元潮在她的身上颠簸,船在水面上摇晃,她会有一种眩晕感,而这种感觉会使她灵魂出窍,与云水相融为一体。一切结束之后,她会用清水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也会将杜元潮洗得干干净净。
她从杜元潮安静而满足的眼神中感觉到,那时的杜元潮不仅仅是一种肉体的惬意,更是灵魂的惬意。她觉得这一时刻的杜元潮,像一个婴儿。
船停在无人的芦苇丛中。
一如往常的欲火,一如往常的冲动,一如往常的爱抚与猛烈撞击,一如往常的撕心裂肺、酣畅淋漓、四肢颤抖,一如往常大潮退去时的完美无缺的无心机与安静。
已近初夏,太阳已经很有力气。二人稍感疲倦,将自己摊放在船板上,不着一丝,完全地暴露在太阳底下。湖上有风,吹过时,四周芦苇不住地起伏,水上波纹追逐着波纹,他们的毛发则也像细草般被风压倒或是微微颤动。
最后一次,半途中,采芹不知被什么所触动,说:“邱子东要搬出油麻地,你知道吗?”
杜元潮一下子兴致全无,勉强了几下,就滑落在了采芹的身边,望着云朵奔走的天空。
今天,采芹不知被什么心思所纠缠,也不去哄它和他,只是躺在那儿,也望着云朵奔走的天空。她觉得那云朵有的像羊,有的像牛,有的像狗,有的像鸡。
倒是杜元潮自己过了一阵,又疯狂起来,这回真是疯狂,跃马挥戈式的疯狂。
采芹有点儿吃惊,一边将他紧紧箍住,一边不住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木船在水上大幅度地摇晃着,仿佛要将它倾覆于水中一般……
这天晚上,月色甚好,遍地如水银泻地般地亮。
杜元潮走出油麻地,走上了叶家渡的土地。他穿过一片树林,跨过两座小桥,走过一片田野,便看到了邱子东那座还未建成的新屋。他长时间地站在一棵大树的阴影里,一直望着。夜色中,这幢房子虽然还未加顶,但已经显得有点儿咄咄逼人了。它无声地矗立在天幕下,给杜元潮形成巨大的压力。这压力使他感到胸闷,仿佛肺部塞满了棉絮。
夜渐深,他离开时,一句话在心中轰然炸响:他烂也得烂在油麻地!
半吊子雨5
早晨起来,朱荻洼又来报告:“杜书记,叶家渡的那帮妇女,又来我们桑田里偷桑叶了。”
杜元潮头不抬地说道:“不就是几片桑叶吗?让她们偷去就是了,何必那么小气?” “已经偷了好几天了。”
“这我知道。”
朱荻洼路过桑田时,就见叶家渡的那些妇女正肆无忌惮地偷桑叶。前两天,她们见有人过来,还知道往桑田深处跑或是进入附近的芦苇丛里躲一躲呢!胆竟越偷越大了。他想跳进桑田去追赶她们,但想到杜元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说:我凭什么着急呢!
叶家渡的妇女,将脸藏在桑叶的后面,瞧着朱荻洼走路的模样,咯咯咯地偷着乐。
朱荻洼都听到了,小声地骂了一句:“一群骚娘们,欠日!”
叶家渡没有油坊,也没有砖窑,但叶家渡差不多家家养蚕。养蚕归养蚕,却懒得种桑。
到了蚕昼夜吃桑、整个叶家渡都能听见沙沙之声时,叶家渡的桑就不够用了。但叶家渡的人不慌:叶家渡没桑,周围的村子有桑,偷桑便是了。偷得的桑也是桑。每逢到了这个季节,叶家渡的女人们就变得鬼鬼祟祟的,目光很不老实,手脚很不干净。她们或是单独行事,或是三五成群地到邻近叶家渡的地方去察看去偷桑叶。不仅偷公家桑田里的,还偷私人家桑树上的。胆小一点儿的,等夜深人静时借着月色去偷,或者干脆摸黑去偷。因为伸手不见五指,采摘完全是凭感觉,这样的偷,很糟蹋桑树和桑叶,倒更加让人怨恨。胆大一点儿的,就光天化日之下偷。偷时,有分工,有作挖野菜状站岗放哨的,有偷的。碰到有人在走动,那桑叶好得又特别撩人时,就派出一两个人去缠住那人拉呱胡聊,其余的人就呼呼啦啦地风卷残云般将那些大好的桑叶一片不剩地摘了去。但惟一可以原谅的是,她们不采摘还未能采摘的嫩桑。这算作是叶家渡采桑女的采桑道德也行,算作是为了下一次有桑可偷也行。她们有许多逃避人检查的办法,最惯用的方法就是将挖野菜与偷桑叶结合起来。见有人时,就挖野菜,见无人时就偷桑叶。往回走时,将桑叶放在大篮子的下面,上面敷衍了些野菜。而其中一两个人的大篮子里也许都是野菜。有人起了疑心过来盘问时,她们就都一口咬定是挖野菜的。如果这个人固执着一定要弄一个水落石出,那个篮中装满野菜的人,就将篮子捧到这个人面前:“你翻!你翻!”这个人一翻,全是野菜,就顿时蒙了,而此时,所有的妇女就一拥而上,指着这个人的鼻子说他诬陷了她们这些清白的叶家渡妇女。这个人只好赔礼,赶紧逃之夭夭。
每逢这个季节,叶家渡周边地方上的人,见到叶家渡的妇女挎着篮子到处走动时,就会不出声地站在一处用眼睛盯着她们。
往常,叶家渡的妇女一般情况下,是不到油麻地偷桑叶的,因为她们都知道杜元潮对油麻地一草一木的吝啬,一旦发现他人顺了去或偷了去,那是绝不会轻饶的。今年,只是来试一试,未曾想到,油麻地的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警惕和特别在意的样子。油麻地有大片的好桑田,那桑叶才叫桑叶,又嫩又大地招人喜欢。叶家渡的采桑女见到这样的桑叶,眼中满是喜悦的光芒,采摘时手都有点儿发抖。一连几天过去了,她们也没有看到油麻地紧张起来,仿佛那桑田不是油麻地的,而本就是叶家渡的。叶家渡的妇女很高兴,甚至大大方方蹲下来在桑田脱裤子撒尿,甚至一边用那好看的手形采摘桑叶一边低声哼唱小调儿,一派田家乐的风情。
本来不敢到油麻地偷桑的,听说油麻地今年对桑田管得非常的松懈,也都转向了油麻地。
她们一边采摘一边纳闷:油麻地是怎么了?
其中一个诡秘地说:“杜元潮的心思只在程采芹身上。”
听到的人忙回头张望着四周有没有人。
“别瞎说。”
“不是瞎说。天底下,能有什么事瞒住人呢。”
最后,这些娘们在窃窃私语中归到一个结论上:杜元潮日那小寡妇日昏头了!
日昏头了好。她们一个个都希望杜元潮能够日昏了头。
杜元潮仿佛听到了她们的声音,暗地里笑笑。
这天,与往常也没有什么不一样,还是那片天空,还是那轮太阳,空气一如既往的清新,草木一如既往地生长,油麻地的桑田也一如既往的安静,让叶家渡的偷桑女一如既往地感到心情宽松。她们就像出入于自家菜园里一般,心安理得地采摘着生长于油麻地的土地上、靠油麻地人心血与汗水灌溉与滋润而生长的桑叶。那才是真正的桑叶,绿而嫩,太阳光下一照,似乎能看见汁水在细细的叶脉中流淌。叶家渡的蚕,日夜不歇地吃着油麻地的桑叶,在一天一天地长大,也让叶家渡的人一天一天地看到收获的希望。
她们穿得干干净净的,像走亲戚一般,满脸的喜悦。
她们根本就没有觉察出今天的异常。
从昨天夜间开始,油麻地就开始计划了。杜元潮将几个最靠得住的队长以及民兵的头目叫到家中,说:“这桑叶让叶家渡的女人们偷了这么多天了,也该有个说法了!”众人都认为是该有个说法了。他们喝着杜元潮亲自为他们泡的茶,抽着杜元潮扔过来的烟,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在杜元潮的引导之下,一个抓捕方案拂晓之前就形成了。天一亮,这些人根据夜间商量确定下的名单,不以广播通知的方式,而是以口头通知的方式,将四五十名民兵召集到镇委会的大院里。这些民兵一律为年轻男性,身强力壮,血气方刚,如狼似虎。人到齐之后,镇委会的大门就关上了。这时,杜元潮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将近来叶家渡妇女肆无忌惮、目中无人、猖狂至极地偷采油麻地的桑叶的情况作了一个回顾,然后慢慢地将话题引领到这一点上:叶家渡的女人也太不将油麻地的人放在眼里了!于是群情激奋。接下来,杜元潮让民兵营长公布了抓捕计划。这个计划十分详尽,有多少个可以逃窜的路口,有多少座可以跨越的桥梁,都由谁去把守,怎么突然包围桑田,又由哪些人扑入桑田擒拿,都一一落实到了人头。
想一想捉住一个会得十个工分,想一想马上面对的是一些年轻媳妇和一些十七八岁的花姑娘,这一院子的男人,两眼发亮,心抖抖的。他们恨不能立即就冲出大门,冲向田野。但杜元潮看了一下手表,很沉着地说:“还不到时候。”说罢,转身进办公室看报去了。
这些人犹如困兽,在院子里到处走动。一些不走动的,或坐在廊下,或倚在墙上,微闭双眼,想像着即将发生的事情:小媳妇或大姑娘跑了,追!扑倒!压上去!死死地压上去!就这么
压住!压住!压她一辈子!……直想得浑身发热,像打摆子一般浑身哆嗦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杜元潮再次从办公室里走出,将一个烟蒂扔在地上,然后用鞋后跟捻了捻,说:“可以出发了。”
大门打开,人便放了出去。
这些人分几路,神兵天将般突然出现在了田野上。当叶家渡的偷桑女觉察出动静时,桑田四面的田埂上,早已经都站了人。隔不多远站一个,不密也不稀,恰如一张大网。路口,桥头,则是重兵把守。她们知道遇上了大麻烦,就一个个钻向桑田深处,将自己潜伏起来。
一时间,桑田静如坟场。
田埂上,油麻地的男人们各自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显得很有耐心。
叶家渡的女人们被这种寂静压得喘不过气来,很想从桑田深处向外突围,但被一个岁数大的女人制止了。
一个女人憋不住想撒尿,就爬到一棵桑树的背后,解开裤带蹲了下来,于是,就响起了泼剌泼剌的尿声。这尿声既使叶家渡的女人们想笑,又使她们感到心烦。
还未等这个女人将尿撒完,十几个油麻地的男人们就跳进了桑田。他们像一群猎狗,朝桑田深处轻盈而又急促地跑去。
撒尿的女人看见了他们,大叫一声“来人了”,立即提起裤子,一边跑一边系裤带。
这群女人就像一群藏在草丛中的兔子被惊起,向四面八方逃窜。
油麻地的男人们很有兴趣地看着这些慌慌张张的叶家渡的女人们,其中有人叫道:“娘们,站住!你们是逃不了的!”有人哈哈大笑。
这些女人们的逃窜是毫无章法的,完全是一群没头的苍蝇。
跑在最前面的一个男人,已经抓住了跑在最后面的一个女人,并顺利地将她扑倒压住。
她在他的身体下挣扎着,他则用有力的双手很容易地就将她的双臂压住使她不能乱抓乱揪。
他望着她那张因为跑动与恼羞而变得红红的脸:“逃?往哪里逃?”说着便将自己的胸膛低垂下来,压上了她凸凹不平的柔软胸膛。
女人闭上眼睛竭力扭动着身体。
后面上来一个男人,朝这个压在女人身上的男人的屁股踢了一脚:“狗日的,别欺负人!”
压在女人身上的男人说:“谁欺负她了?她想逃!”
不一会儿,差不多每个男人都有了自己追击的目标,桑田便成了猎场。
女人的身影,男人的身影,在桑树间闪动着,让人眼花缭乱。
被抓住的女人,或是闷声不响地挣扎,或是发出尖叫,或是破口大骂,或是哭泣。她们有的被压在男人的身体下面,有的被揪住衣领被抵在桑树的树干上,有的被双手反剪蹲在地上。
还有女人在逃跑,自然还会有男人在追击。
有几个女人跑出了桑田,跳上了田埂,但田埂上早有男人在守候着她们,未等她们站稳,就将她们一一捉住了。
还是有几个女人突出重围,往叶家渡方向跑去了。
没有获得猎物的男人们,便朝她们追去。
一个女人见无法从桥上通过,毫不犹豫地跳入河里。
追上的两三个男人就站在岸上观望着。过不一会儿,其中的一个纵身一跃,扎入水中,浮出水面后,挥动双臂向那女人游去。游了一阵,他用双手抓住了女人的双腿。女人喝了几口水,扭过身体,用双手向他泼水。他很恼火,松开女人的双腿,继而向前猛一蹿,又捉住了她的双手。女人挣扎了一阵,终于如一条用尽了力气的鱼,不再动弹了,男人就将她顺理成章地搂进怀里。
被搂住的是个姑娘,随着水波的流动,她的衣服被掀起,露出白白的腹部,那肚脐眼在水中显得大而清晰,岸上的男人们看傻了。
最终,还是有两个女人逃脱了,其余被一一捉住扭送到了油麻地镇委会大院,并将她们全都关押了起来。
半吊子雨6
消息很快传到了叶家渡。
叶家渡的人就去找顾逊贵,求他去油麻地交涉,将被关押的叶家渡的女人们领回叶家渡。顾逊贵没有不答应也没有答应,说让他想一想,便不知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与杜元潮之间,不仅是隔膜与冷淡,还有敌视。杜元潮的油麻地始终在挤压他顾逊贵的叶家渡。事情不论大小,哪怕是计划生育控制女人的生养,油麻地都不让叶家渡。每逢上面开会,他与杜
元潮碰到一起,也就是点一点头,或是说两句酸溜溜带刺的话儿。现在让他为了叶家渡的女人偷采油麻地的桑叶被抓而去向杜元潮低三下四,心中就梗着。
叶家渡的女人就只能被关押在油麻地了。
叶家渡的人很愤怒,尤其是叶家渡的男人们,然而这种愤怒是毫无底气的:毕竟是叶家渡的女人偷采了人家油麻地的桑叶。愤怒了一阵之后,男人们就开始骂这些女人,骂她们胆太大,太贪婪,太不将人家油麻地人放在眼里。说着说着,屁股竟坐到油麻地一边去了,觉得油麻地抓这些“娘儿们”抓得实在有理。他们一个个作出绝不营救的样子。“让人家油麻地将她们一个个地关着!”“关个几天,这些婊子养的就能老实了!”
叶家渡的蚕宝宝们开始哭泣了———到了傍晚,它们没有桑叶可吃了。正是它们“上山”之前食量最大却又不可有一刻缺桑的时刻。它们在席子上爬着,翘起脑袋、四处寻觅着桑叶。往常,采桑的一律是女人们,男人们是全然不管的。现在看到如此情状,叶家渡的男人们显得完全束手无策。他们想肩起女人们一时搁下的担子,但一个个都又显得十分的无能。
这些只知在这个季节里抽烟喝酒玩牌耍钱的男人们,甚至都不知道桑树长在何处。
天黑时,孩子们哭泣了。在那些被关押的女人里头,有许多人是孩子的母亲,甚至还有几个是婴儿的母亲。往常,一到天黑,这些母亲就会像一只老母鸡般将自己的孩子叫回家中或抱到怀里。这些孩子在白天时似乎并不十分在意母亲,到处玩耍,婴儿也可以由他人抱着到处走动,但一旦天黑下来之后,就只知道找母亲,其他什么人也不要,特别是那些还在喝奶的婴儿。这天晚上,叶家渡到处是孩子的哭声。他们“妈妈,妈妈”地叫着,不肯吃饭,也不肯睡觉。老人们就一个劲儿地哄着,说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有些孩子相信,有些孩子不相信。相信的,就一边抽抽搭搭地吃饭,不相信的就看也不看晚饭,只管用力地哭闹。那几个婴儿,更将尖利的哭声不间断地向夜空里传播开去。
被关押的叶家渡的女人,天黑之后,也一样惦记着自己的孩子。那几个还在奶孩子的女人,更是牵肠挂肚。当奶水渗出湿透了胸襟时,她们哭了起来,并拍打着紧闭着的大门,嚷嚷着放她们出去。
无人理睬。
于是,这些饥肠辘辘的女人就开始大骂油麻地的人。骂着骂着觉得自己理亏,便转而开始骂叶家渡的男人,骂他们无用,骂他们没有心肝。“这些逼养的,都不说来救我们!”她们从笼统地抽象地骂叶家渡的男人,逐步转向对每一个具体的男人的咒骂。先是各自骂自己的男人,后是互相骂对方的男人。“你家那狗日的,不是个东西!”“你家的那狗日的,也不是个东西!”结论是:叶家渡的男人都不是东西。
她们没有想到,高傲的、好面子的叶家渡的男人,此时此刻正在蚕与孩子的哭泣中煎熬。他们中,已有人悄悄到油麻地探过动静,但都没有声张。他们怕被油麻地的人看到而遭到奚落与挖苦。他们不知道如何解救这些被关押的女人。他们都希望顾逊贵能够出面,但顾逊贵自从消失后就再也没有露面。他们知道顾逊贵与杜元潮不和,但还是骂了顾逊贵。
这天晚上的月亮,是一等的好月亮,自从爬上树梢后,大地便几乎如白天一般明朗。天蓝丝丝的,干净得像河,而河也蓝丝丝的,干净得像天。十步开外,能看见柳丝在晚风中舞动,河上行过远方的船,那风帆是白色的还是褐色的,站在岸边看得清清楚楚。几里地以外的村落,在天底下呈现出清晰可辨的轮廓。
邱子东只管沉浸于房屋即将落成的美好的感觉之中。晚饭后,他独自一人走出那个在老房子的旧址上临时搭建的窝棚,沐浴着牛奶一般的月光,走过香气洋溢的田野,来到了那座很快就要竣工的房屋前。
这是一座大房子,在月光下,越发显大。因为还没有屋顶,已经砌成的高墙在天幕下,犹如巍峨的城垛。
邱子东仰望高墙的顶端时,看到一朵云彩正滑过尖尖的顶端,心中顿时有了一番冲动。
这些日子,他不分昼夜地在为这座房子奔波。万念俱灰,就只剩下这座房子。他要盖一座大房子,在油麻地以外的地方!这些天,当年邱家的大少爷,竟亲自搬砖搬瓦,常常搞得自己满身泥迹斑斑,加之许多天不理发不刮胡子了,样子很像囚犯———一个在逃的囚犯。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形象。他常以这副形象走动在油麻地镇那条长街上。他觉得,这副形象向油麻地人传达了许多他想传达的信息,有一种悲壮感,又有一种嘲讽之后的得意。他憔悴着,但心却兴奋着。他想着明天——— 离开油麻地之后的明天。每逢想起,他就会有一种云开日出、柳暗花明的大冲动与大喜悦。
当然也有酸楚,甚至是刻骨铭心的酸楚。这种酸楚会因为他忽然想到老屋的毁灭而陡然加强。他将永远记住老屋的高墙在崩溃之前的形象:它似乎不肯倒下,竟倾斜着停滞在了时间里,但最终还是在众人的合力之下,向大地扑倒。在扑倒前的顷刻,它缓慢地瓦解,犹如一张笑靥,绽放出一片苦涩而惨然的笑容,随着轰隆一声,这笑容被浓烟般的灰尘所遮蔽。尘埃落定之后,那笑容却好像依然绽放在天空下。每逢他想到这片笑靥,他的心便会微微颤抖。 再过两天就要上梁了。
邱子东坐在大树下,望着高墙在想:上梁时,一定要放足够足够响的鞭炮,要让油麻地的人觉得这鞭炮声就好似炸响在油麻地的上空!
月亮好大,好亮。
半吊子雨7
叶家渡的男人们一觉醒来,想起女人们还被关押在油麻地,觉得事情严重,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觉得今天这一天不是一个寻常的日子。说什么,也得借此机会做一回男人了。他们聚集在村头,不再咒骂女人们———不光不咒骂,还夸奖与赞扬她们。“要说,她们真是好女人!”“没有她们,哪来的叶家渡。”他们深情地回忆着女人们的辛劳、善良与聪慧。女人们的种种好处,便历历在目。听着孩子的啼哭,他们无不感到心头酸溜溜的。有人走出蚕房,说:“那些蚕开始打蔫了。”
在孩子的哭泣声中,他们也听到了蚕的哭泣。
叶家渡的男人们转而开始一致仇恨起油麻地———油麻地所有的人,甚至是油麻地的一草一木。他们像被闸门闸住了的浪花四溅的洪流,在喧嚣,在怒吼。有些人,已经将棍棒抓在手中。“狗日的油麻地,老子的婆娘偷了你们的桑叶,怎么着吧?!”他们有一种要将油麻地打得稀里哗啦的冲动。
而被关押的女人们,早在晨曦初照窗棂时,其忍耐就已经到了极限了。她们不住地拍打着大门。一批人手拍麻了,便再换上另一批。油麻地就是在这咚咚之声中醒来的———醒来后才又想起油麻地还关押着叶家渡的女人。他们就在晨风中打着哈欠,三三两两地晃到镇委会的大院门前。“这些骚娘儿们,偷人家东西还偷出理来了!”几个睡了一夜觉而恢复了精力的男人,将脸贴在门缝上,冲那些女人们说一些让自己也让其他男人开心的话。女人们说:“油麻地的男人,一个个都不要脸!”其中一个对一个说骚话的男人说:“狗日的,你有种就进来日,这么多人,日死你个杂种!”油麻地的男人们知道叶家渡的女人厉害,知趣地闭上嘴走到了一边。
女人们高叫:“叫杜元潮这狗日的过来!”
朱荻洼来了,他没有开玩笑,而是以一个干部的口吻很正儿八经地说:“杜书记昨晚就进城开会了,让我通知邱镇长,让他负责解决这件事,今天一早上,我就已经通知邱镇长了。
过一会儿,他大概就会来的,你们先别着急。”
女人们暂时平静了下来。
然而邱子东却迟迟没有出现,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此事:就这么放了她们?油麻地人不会干的;就这么关着吧,他日后又怎么作为叶家渡的一户人家?在这节骨眼上,他应当小心翼翼才是,于是便躲到一处,想拖延到杜元潮回来,由他本人收拾局面去。
女人们就只惦记着邱子东的出现。
“就是那个在我们叶家渡盖房子的邱子东?”
“就是他。”
“这狗日的总该马上放我们出去吧?”
可是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邱子东的出现。于是,这些没头脑的女人,在骂了一夜杜元潮之后,将派人捉住她们的杜元潮倒完全忘了,反而渐渐将仇恨转移到邱子东身上。“狗日的邱子东,无情无义!”“他还有脸把房子建在我们叶家渡的地上!”“他妈的逼,把他房子拆了!”……
二傻子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女人气息,挺着枪,绕着镇委会的大院,兴奋而焦躁地转着。
将近中午,别人都散尽时,他还在不屈不挠地绕着镇委会大院转着。
女人们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这喊叫声锐利地刺激着二傻子,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着。不久,他将目光落在了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上。他笑了起来———随着笑,便有一串口水滴落了下来。他像是一个面对迷宫的人终于发现了走进的机关而兴奋不已。他去远处找到了一块石头,然后穿过被正午的阳光强烈照耀着的广场,重新回到镇委会的大门口。
他抓着石头,朝锁一下一下砸去。
女人们立即安静下来。
咚!咚!咚!……
女人们以为是叶家渡的男人们来砸锁了,欣喜若狂地欢叫着。
锁被二傻子砸开了。他将砸坏的锁摘下扔在地上,双手将门打开向里面扑去,但却被潮水一般向外涌来的女人们又顶了出来。他踉跄了几下,只见女人们纷纷从他身边跑过,留下一股让他心醉神迷的气味,统统跑掉了。
叶家渡的女人们一口气跑回到叶家渡的土地上,那时,叶家渡的男人们正豪气十足地提着棍棒即将踏上油麻地的土地。一阴一阳,两支队伍汇合了。一夜不见,如隔三秋,女人们一边骂着男人们,一边委屈地哭了。男人们笑笑,由她们骂去。骂够了,哭够了,她们回首望着阳光下的油麻地镇,心中无比愤怒。
这时,正好有几个木匠与泥瓦匠从油麻地那边过来往邱子东的新房工地上走。
女人们一声不吭,目光追随着这些木匠与泥瓦匠。
这些木匠与泥瓦匠走到工地,正准备干活时,只见几十个女人疯了一般向工地扑了过来。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脸的困惑。
叶家渡的男人们也一脸的困惑。
脸色憔悴的女人们穿过麦地,出现在了新屋面前。她们望着马上就要上梁的新屋,一个个咬着牙,胸脯如波浪一般起伏。
木匠与泥瓦匠们不安地看着她们。
岁数最大的那个女人说:“狗日的邱子东,竟把房子盖到我们叶家渡来了!”
“滚回你的油麻地去!”女人们将对油麻地的全部愤怒集中到了邱子东一人身上,集中到这座即将落成的房子上。
岁数最大的那个女人爬上了脚手架,扳起第一块砖头,然后转身一掷,将它掷进了附近的水塘中,溅起一片水花:“美得你!这是我们叶家渡的地方!”边说边扳砖头,灰膏尚未凝固,扳起来十分容易。
又有好几个女人爬上了脚手架,将砖头哗啦哗啦扳了下去。 几个木匠与泥水匠被眼前的情景吓得目瞪口呆。
叶家渡的男人们从几个没有立即跑向工地的女人嘴中得知女人们为什么冲向工地的原因之后,一个个都来了脾气。几个女人将话说得没头没脑,在这些男人们听来,就是邱子东一人把着不放她们出来。“狗日的邱子东,不给你一点颜色看看,你不认识叶家渡的爷们儿!”
他们吼叫着抓着棍棒,十分狂暴地扑向了工地。他们要让叶家渡的女人们看到:欺负叶家渡女人的人,绝没有好下场!他们叫女人们一个个都从脚手架上下来站到一边去,一切都由他们来解决,用不着她们动手———饿着肚子被关了一夜,已经够辛苦的了。他们要让女人们好好看着,他们是如何将这幢新房捣毁的,要让她们解恨,要让她们觉得她们的男人是天下最厉害的男人,要让她们快活,要让她们自豪,要让她们一肚子的委屈在新房的倒塌中洗刷得干干净净。他们将女人们从脚手架上拉了下来、拽了下来或抱了下来,然后将她们轰赶到安全的地方站着。他们十几个人一组,分别抱着已被桐油油得光亮亮的房梁,朝高墙一下一下地猛烈地撞击着。
木匠与泥瓦匠大声喊叫着:“别!别!……”
叶家渡的男人们像吃了药似的,一个个眼珠暴凸,不管不顾地用木头撞击着高墙。
他们本就不乐意邱子东在叶家渡的地面上盖房。现在不是不乐意的问题,而是极其愤怒。
轰隆一声响,一堵高墙倒下了,大部分砖头断裂,惨兮兮地露出新鲜的茬口。
叶家渡的男人们决心再接再厉,于是又抱着木头转向另一堵高墙。
一个年轻的木匠,一边高叫着“不好”,一边朝油麻地拼命跑去。
四堵墙在猛烈的撞击中都倒了下去,工地顿时成为废墟。
要在女人们面前好好表现自己的男人们,便开始举起砖头,朝堆在一旁的瓦砸去。那瓦本是易碎之物,一块砖头落下,就有十几片瓦被砸碎。
女人们渐渐觉得这样做似乎有点儿过分了,心里不安起来,就劝男人们住手回家。
红了眼的男人们不依。
直到傍晚,邱子东才被人找到。他赶到工地时,工地上就只剩下几个木匠与泥瓦匠面无表情地蹲在废墟旁,已不见叶家渡人的踪影。死一般的沉寂。当他看到新房已经消失而只剩下一堆破碎的砖瓦时,两眼发黑,不是被人扶住,几乎跌倒在地上。清醒过来时,他不相信他所看到的事实,还徒劳地寻找着———寻找着那座已经有了模样的新房。大河上,几根被叶家渡的男人们扔下的木头,正在缓缓地向远处漂流。
邱子东摇晃着身体蹲了下去。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抽去了脊梁,再也无法支撑自己了。晚风渐大,凉气侵入他的肌肤,随之侵入他的心脏。他从未感到过自己的身体竟如此单薄与虚弱……
半吊子雨8
油麻地若是碰上晴天,那可真是晴天。天蓝得油汪汪的,柔软的云彩犹如闲散在草地上的绵羊,舒缓地移动着。那阳光纯净得仿佛是先穿过清澈的水尔后才洒向大地的。一连许多天,天天晴朗。由于这时沟河似网,经太阳一晒,水汽蒸发到天空里,空气湿润得让人惬意,而草木也活活泼泼地生长着。游动不止的绿意,将一番只有这片土地才有的生机显示在庄稼地里、河堤上、人家的屋前屋后…… 在如此风景之中,邱子东家的窝棚就显得更加的凄凉。
新屋已不可能再建,老屋也不可能再恢复,邱家能够拥有的也就只有这个窝棚和一些从叶家渡的工地上运回的碎砖烂瓦。
没有几天时间,邱子东的背都似乎有点驼了,面色发枯,黯淡无光,眼睛里也没有了往日的自信与自傲,只剩下了漠然与木讷。从前,他往人群中一站,立即就能与众人区别开来,有一种鹤立鸡群的超凡脱俗。他的形象,他的言谈举止,使所有油麻地的人深知,他固然是一个油麻地人,但绝非是一个一般的油麻地人。他们甚至没有将他看成是他们这个群体中的一员,而用心悦诚服的目光仰望着他。与面容可亲、遇到长者更是亲切的杜元潮相比,邱子东离他们似乎有点遥远。这种感觉,部分来自于历史:邱子东曾是富甲一方的邱家大少爷。
而现在的邱子东,则是芝麻掉在芝麻里,鸡在鸡群里,与一般的油麻地人相比已看不出什么区别了。从前,若来一个外乡人,即使邱子东混杂在人群里,人家也能一眼就辨别出他是油麻地的主人。而现在若来一个外乡人,大概不会再特别注意到他了。
一天的许多时间里,邱子东就是背对着窝棚蹲在窝棚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样子很像一只守候在巢旁的鸟,而那巢是已遭风雨侵袭之后随时都可能散架的危巢。
这些日子,老态龙钟的邱半村对儿子的态度十分的对立。他不与儿子说一句话,不是呆在黑暗的窝棚里生闷气,就是颤颤巍巍地站在窝棚前两眼发直地望着油麻地的天空。如果儿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得更加厉害,并斜眼冷冷地看着儿子,浑浊的口水顺着歪斜的口角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邱子东很麻木,并没有觉察到父亲的态度。
这天,因为柴草有点潮湿,加之窝棚里只有一口没有烟囱的灶,邱子东的老婆在烧火煮饭时,满窝棚里都是烟,呛得邱半村连连咳嗽。邱子东的老婆劝了他半天,才总算将他劝了出去。走出低矮的窝棚后,他还在剧烈地咳嗽,而此时,邱子东出现了。他一下子不再咳嗽了,冷冷的目光却随着儿子身影的移动而移动着。当邱子东走过他的身边时,他突然举起了手中的拐杖———他本想将拐杖用力击打在儿子头上的,但拐杖却颤抖着停在了空中。
邱子东吃惊地望着邱半村。
邱半村瞪着儿子,身体摇晃犹如立在浪头上。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你个败家子!……”拐杖从手中滑落下来,随即身体在一阵摇晃之后扑倒在了邱子东的脚下。
邱子东大声叫着父亲,立即俯身将邱半村抱了起来。他的老婆闻声跑出窝棚,帮着他将邱半村抱到黑暗角落里一张摇晃的床上。
过了半天,邱半村才长叹一声,渐渐清醒过来,但从此就再也不能下床了,而只能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听风吹过窝棚时发出的呜呜之声。
邱子东又开始扛着猎枪打猎了,并且更加地痴迷。镇委会开会时,他常常缺席。他对通知还是不通知他参加会议,显得并不特别在意。有时,他会得到开会的通知,等到开会的时间到了,他竟扛着猎枪直接出现在会场上,那时,枪管上也许会挂一只还在滴血的野兔或一只野鸡。他丝毫也不在乎油麻地老百姓的眼光,就这样扎一根挂着药葫芦的宽腰带,将裤管紧紧束起,肩扛一杆猎枪,走在田野上,走在村头与村巷里。
当他走进林子的深处或是芦苇荡的深处时,则会立即跌入无边的孤独之境。那时,他会觉得天地之间荒无涯际,一切生命皆已逝去,就只剩他孤家寡人喘息于灰白的天色之下。一种绝望感会紧紧扼住他的喉咙,使他气喘不匀。此时,他会转动身体,四下眺望,希望能有人的面孔出现,哪怕是杜元潮。他的心中不再有仇恨,不再有一个仇敌,而只有荒凉与虚空。
这天,他因追一只野兔而进入了芦苇深处,当时天色阴沉,疯狂生长的芦苇遮天蔽日地将他重重围住。他忽然觉得自己犹如一只迷失的羔羊再也找不到出路,心不禁一阵惊悸。他放弃了那只已经中枪的野兔,看着它一瘸一拐地朝一片草丛跑去。他两腿发软,只好抱着枪在一座老坟前坐了下来。那只野兔发觉身后不再有人追赶,也瘫痪在草丛边,并挣扎着抬起脑袋朝这边张望着。邱子东看到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那眼睛里有无尽的哀怨,他的心禁不住一阵发抖。野兔缓过一点劲儿之后,终于钻进草丛。在它最终消失于草丛之前,它再度抬起脑袋朝这边张望了片刻。
邱子东低垂着脑袋坐在老坟前,耳边是芦叶相摩而发出的沙沙之声,这沙沙之声单调而枯燥。
黄昏时,他隐隐约约地听到前村后舍呼鸡唤牛的声音,显得呆滞的双眼渐渐鼓胀起来。
他将猎枪的枪管放到了下巴下,然后脱掉了鞋子。他活动了几下似乎有点麻木的脚趾,心头涌起一种滚烫的冲动。时间在芦苇叶上走着,留下雨样的声音。
当他意识到天真的下雨时,他早已被雨淋湿。
他将枪管挪到了鼻子底下,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火药味,咳嗽起来。
闪电如游蛇滑过天空,随即便是一声脆雷,震得大地微微颤抖。他猛地站了起来,当他转身看到因雨水的泼浇而变为黑色的老坟时,抓着枪仓皇逃出了芦苇丛,脸上、胳膊上被锋
利的芦叶划了好几道伤痕。
走到镇上,他远远看到了挺着大肚子的老婆正举着一把破伞站在雨中。他不由得站住了,透过雨幕望着她,望着她的溜圆的肚子,他似乎第一回意识到了她的存在,也似乎第一回发现她已有孕在身了。他朝她大步走过:“这么大的雨,你站在这儿干什么?!”他有点生气,从她手中拿过雨伞,为她举着,而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雨中。他一边看着她的肚子,一边与她往那座低矮的窝棚里走去……
雨天好没有滋味,许多人正慵懒地围着范瞎子,在镇东头一户人家听歌: 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微如线。光阴寸隙流如电,风霜两鬓白如练。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至今寂寞彭泽县……
巫雨1
碧云天,黄叶地,又是一年秋光时。
连日的晴朗之后,今天一早,天就转入阴晦。不仅是阴晦,杜元潮还未起床时,就莫名地觉得有点儿不安。他总是想着昨天夜间从镇委会办公室回到家时看到的情景:那匹多时不再显形的白马驹,又出现在了东边的林子边。与以往不一样———以往它出现时,往往让人觉得它周身笼着祥和的光环,而这一回却显得有点儿惨淡无光。它不住地用蹄子刨着土地,并
用尾巴不住地甩打着一棵桦树的树干,月光下,就见落叶纷纷。好几回,它欲要朝他这边跑来,但每回都是跑了十几丈远,却转身回去,反而隐没于林子里。过了一阵,它又会出现,但却是出现在另一个地方,毫无踪迹,仿佛是那个地方突然生长出来的。他带着犹疑推门走进家中,上床后,就老想着它,一夜间,无数次从惊乍中醒来,但却不知为何而惊乍。
起床后,杜元潮横竖觉得今天有点儿诡异。
他打开院门时,看到一条蛇一动不动地盘在门口。起初,还以为是一张牛屎饼呢:哪来一张牛屎饼?仔细一看,却是一条蛇,不由得心头一惊,汗毛根根倒竖。他没有惊动还在床上躺着的艾绒与女儿。那时,女儿正像一只受惊的鸡雏钻在艾绒的怀里。他没有打那条蛇,而是用一把铁锨从地上将它铲起,那蛇却如原初的样子依然盘在铁锨上。他端着铁锨,将它扔到了河里,它居然还是那样盘着漂在水面上。
一个叫周家宽的人正往田野上跑,杜元潮问:“你跑什么?”
周家宽气喘吁吁地说:“我追我的鸭子。”
“这就奇怪了,追鸭子还追成这样。”
周家宽一脸的疑惑:“书记你说怪不?我家那只母鸭子养了两三年了,平素总跟鸡混在一块儿,今天一早,我刚打开窝门,它第一个跑了出来。跑出来就扑翅膀,扑着扑着飞了,一翅飞出两块田远去,飞到那边的野地里去了……”说罢,追他的鸭子去了。
杜元潮正纳闷时,朱荻洼一瘸一拐地来了。他是来给杜元潮送通知的,让杜元潮今天上午去上头开会。临走时,朱荻洼向杜元潮说了一件怪事:三队有块地,本是放干了水准备翻耕种麦子的,今天早上却发现那块地里蓄了尺把深的水。
“谁又车的水。”
朱荻洼摇摇头:“地头上是有一部风车,但那风车的篷早在十天前就一页一页地卸去了。
刚才我走过时,有好多人围在那里,那水槽确实是湿的,槽口还在滴水呢。”
杜元潮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走吧走吧,一个个就知道胡说八道!”
朱荻洼很委屈:“书记,不信,不信你去看。”
杜元潮等朱荻洼走后,心里满是惶惑地走进屋子。那时,艾绒正在给琵琶穿衣服。一夜睡眠之后,琵琶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涂了胭脂。她张开双臂向他倾倒过来:“爸爸抱。”杜元潮说:“爸爸要去开会。”
杜元潮走出家门后,觉得有东西落在了家中,却又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家中,不由自主地又转身回到家中。
艾绒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杜元潮没有回答,却只顾望着正坐在床沿上等艾绒为她穿鞋的琵琶。
“你怎么又回来了?”
杜元潮一怔,随即又看了一眼琵琶,支支吾吾地又走出了家门。
琵琶走出家门时,天空正飞着无数的蜻蜓。这是一种十分怪异的蜻蜓,这地方上的人都叫它为鬼蜻蜓。平时人们很少能看到这种蜻蜓,因为它们不会在有人的地方出现,它们只是无声地飞翔在坟地的杂树间,飞翔在阴森森的水潭边的菖蒲丛里。它们的身体细如麦秸,脑袋只有一粒绿豆大小,翅膀远远长于身体。它们皆为黑色,是那种令人生疑的黑色。这些小精灵从不在阳光下飞翔,总是在阴暗之处颤动翅膀。这里的孩子们若是因为追一只野兔或是为了捕捉住一只会鸣唱的纺纱娘偶尔闯到一片荒野里,于阴暗处看到它们时,就会打一下哆嗦赶紧跑掉,此后一连几天时间里,就老想到它们,想到它们就会哆嗦。
琵琶却对它们毫不害怕,她仰望着天空,看它们在菜园的上空飞翔。它们的翅膀发着黑幽幽的亮光,过后,仿佛在天空留下了一道道细细的黑线。它们的飞翔,不发一丝声响,是绝对的静音。
后来,它们竟绕着琵琶飞翔,直飞成一个黑色的花圈。
忽起了一阵风,这花圈就一下子散了。
转眼间,它们就在天空消逝了。不久,天就下起雨来。
雨只是在琵琶眼前下,却一直没有下到她头上。不是大雨,也不是毛毛细雨,雨丝不粗不细,不稠不稀,根根晶莹,根根清晰,因为无风,落下时是根根直线。它们像一道巨大的却是轻盈的大幕垂挂在小姑娘的面前。
雨滴快到地面时,坠成卵形。
小姑娘很想用手去接几颗雨点,但尽管向前倾着身子,最终也未能接着。
河边的芦苇丛中,那种一到阴雨天就啼唤的水鸟,又开始叫唤了,其哀怨之声令人头皮发麻。
偶尔有一阵轻风吹来,这雨幕就会飘动起来,将细纱样的水雾洒到小姑娘的脸上。她一激灵,缩起脖子眯起眼。等她再睁开眼睛时,雨幕就又直直地垂挂在她的面前了。
她犹豫着。
但雨就是不肯下过来,在离她两三尺远的地方闪闪烁烁地下着。
艾绒似乎知道外面下雨了又似乎不知道,她坐在窗下那把椅子上,有心无心地弹着琵琶。
小姑娘竟一时觉得那雨声好似母亲的琵琶之声。 地上已有了积水,一颗雨点落下时,又激起了一颗水珠。
琵琶终于禁不住雨的诱惑,伸手朝雨幕走去。
然而,雨幕却也悄然向后退去。
小姑娘的掌心朝着天空,跌跌撞撞地追随着雨幕。
那时,范瞎子的苍老歌声正在雨中飘忽着: 一场秋风一场凉, 一块白露一块霜, 严霜单打独根草, 蚂蚱死在草根上……
小姑娘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只小手如花儿一般向着天空开放。
雨幕摇晃着向水塘边退去,雨点落满水塘,打出无数的水泡泡,犹如无数的小鱼苗浮到水面张着圆圆的小嘴在喷吐水花。
琵琶声渐渐显得紧张起来。
小姑娘突然站住了,疑惑地望着雨幕。
雨就又停在了她的面前,几只还未飞向南方的燕子,在雨幕中飞翔着,但已失去了春天时的优美飞姿。
小姑娘站在草丛中,不知什么时候,她的两只鞋已被黏性十足的泥土粘了下去,此时,一双粉红色的小脚巴丫子正赤裸于泥泞之中。
她身旁的一株矮树上,枝杈间结着一张蛛网,上面挂满水珠,犹如挂满璀璨的钻石。一只黑色的小鸟不知从何处飞来,摇动了细枝,那雨珠就纷纷落下了。
小姑娘仿佛听到了艾绒的呼唤声———不是呼唤声,而是琵琶声,但这琵琶声里有着呼唤。她扭头看了看家门,发现自己走出好远了。她想回家,回到艾绒的身边。但当她扭头再去看雨幕时,却又涌起了用手掌接住雨点的渴望。
雨幕向她渐渐靠拢了过来。
她一伸手,竟然接到了雨点,立即,一股凉爽从她的手心传到她的心里。她痴迷地将手一直伸在雨中,不一会儿,掌心里就有了一片小小的水洼。雨落在这片水洼里时,发出了丁冬之声,清脆得很。
雨幕进一步向她移动过来,直到将她伸出去的那只胳膊淋湿。当她收回胳膊时,雨幕几乎移至她的鼻尖,她闻到了一股甜丝丝的气味。她微微仰起脸,伸出花瓣儿一般的舌头,去接着雨点。雨凉丝丝地落在了她的舌头上:真的甜丝丝的。她将雨水吞到了肚子里,既觉得舒服又觉得好玩。她还想再尝几口,可是雨幕又悄然向水塘边移动。
小姑娘又伸出了手,并向雨幕追去。她的神情在喝了几口雨水之后,似乎变得有点儿迷离恍惚。
琵琶声里尽是焦急,但小姑娘却听不到了,她只是想着去追赶那雨幕。
雨里弥漫着一股巫气。
寸草不长的水塘,荡出一张笑靥。
小姑娘紧跟着向后退去的雨幕走进了水塘,她脚下一滑,滑入深处。她没有发出一声喊叫,只是挥动了几下小手,就不见了。
沉没时,水塘竟没有荡漾出一丝波纹……
巫雨2
一股凉气从窗口直扑屋内,艾绒打了一个寒噤,指在弦上停住,此时,屋外已风雨交加。她叫了一声:“琵琶!”见无女儿的应答,立即放下手中的琵琶,又大叫了一声: “琵琶!”
只有风声雨声。 她扑向门口,只见天色一片灰暗,似到了天下末日。大雨呈喷射状,在大风中胡乱地泼洒着。
“琵琶!”她冲进风雨中,大声呼叫着。
风竟无一定方向,吹得那雨摇摆不定,形成漩涡状。
艾绒的喊声渐成哭泣:“琵琶……”
她在风雨中发疯似的奔跑着,雨水早将她浑身淋透,被风吹散的头发,乱纷纷地贴在她惊恐的脸上。她奔跑着,不停地奔跑着,一次一次地摔倒,又一次一次地爬起,她的声音渐渐沙哑。
她跑到了河边。枯枝败叶,正在湍急的水流中向前流淌。大河上有一条帆船沉没了,一角风帆在水面上摇曳,仿佛在朝人挥手。
油麻地的人们听到了艾绒的呼唤声,有无数的人跑进了风雨中。
身体本就单薄的艾绒,经雨水泼浇之后,更显单薄,像一株清瘦的柳树立在风雨中摇晃不定。
油麻地的人赶到了,他们从艾绒的呼唤声中明白了一切。他们向四面八方散开,去寻找着那个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会让所有人怜爱的小姑娘。
艾绒丢了魂一般在风雨中颤抖不已。她像一个在荒野上迷了路的女孩,在一番惊恐的寻找而终于绝望后,此时已不再惊恐,而只剩下疲惫与哀愁。雨水不停地洗刷着她的面孔,她却全然不觉。她不再呼唤,而是像一个丢失了什么却又不知究竟丢失了什么的人,低着头,慢慢地走着,不住地说:“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像是自言自语。
朱荻洼将杜元潮叫回油麻地。
将近中午,风雨骤然停息,大地显得一番干干净净。大河上,出现了一道美丽绝伦的彩虹。
琵琶从安静的池塘中浮起,她穿的是一件红衣服,人们初看到时,还以为是一朵硕大的莲花。
两行泪水顺着杜元潮的鼻梁,缓缓流淌下来,随即号啕大哭。油麻地的人一时难以将此时失态的杜元潮与他们平素所见到的那个在任何时候都处变不惊的杜元潮联系起来,一个个都显得很惊愕,手足无措。
此后,一连许多天,油麻地的人都没有见到杜元潮,他家的门整天是关着的。他与艾绒不分昼夜地躺在床上昏睡,仿佛进入了漫长的冬眠。艾绒偶尔醒来,突然地想起女儿,冰凉的泪水就会渐渐蒙住双眼。当她将双眼合上时,泪珠便分别向耳边流去,枕巾总是潮湿的。
不一会儿,她便会又昏沉沉地睡去。杜元潮则很少醒来,仿佛这一觉要睡上千年。
在杜元潮与艾绒昏睡的那些日子里,油麻地的天气天天晴朗。油麻地的天气一旦晴朗起来,才叫晴朗,尤其是在秋季,天高云淡,碧空如洗,一眼望出,直抵遥遥的天边。
这一天早晨,杜元潮听到了秋风吹拂窗纸的声音。那窗纸一起一伏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脑子一下变得清醒起来。纯净的秋光在窗纸上游走着,牛羊的叫声在田野上传播着。他将两手交叉着放在脑后,眼睛望着天窗外的天空,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他扭头看了一眼艾绒,只见她泪痕未干,面容苍白、毫无血色。他轻轻地给她掖了掖薄被,就轻轻下床了。他感到了一阵晕眩,用手扶住床头,歇了一阵,才渐渐好转。他打开了门,看到秋天的阳光正向大地倾泻下来。他取了毛巾,晾在肩上,向河边走去。
天与地,天与地之间,所有一切,似乎都变得十分得清新。
他走过一级一级台阶,一直走到水边。他蹲了下来,将毛巾放入碧清的水中。他看到了一条细细的由河蚌爬行之后在水底留下的痕迹,还看了两只玉一般晶莹透明的河虾。他望着河水中自己的面容:那是一张消瘦的面容。他拎起毛巾在水面上荡了几下,那面容就在水波中消失了。他用毛巾撩起清凉的河水,然后将脸埋在其中,清凉便如无数的细箭穿入他的心房。这种感觉再由心房传遍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接下来,他用这清凉的河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脸、脖子乃至双臂,直到脸上出现红色。当他站起身来时,虽然感到有点儿气力不支,但同时觉到了神清气爽。
一位老太太正从河边蹒跚走过。
杜元潮一如往日,很亲切地向老人问好:“五奶奶,早啊。”
老太太颤颤巍巍:“书记早。”老人居然伸过布满老人斑的手来,僵硬而用力地抓住杜元潮的手,半天没有松开,用长年流泪不止的眼睛望着他。
杜元潮朝她微笑着,那种微笑是油麻地的所有人都很熟悉的,含有亲切、和蔼、体恤,还有怜悯与敬重。
老太太终于松开杜元潮的手,往前走去。
杜元潮顺势扶她走了几步,说一句:“慢走。”才将手慢慢移开。
杜元潮让人叫来了朱荻洼,向他布置了一个任务:到各生产队找来二十名壮劳力,将门前的那口塘填平。
等朱荻洼将二十个汉子叫来开始担土填塘时,杜元潮就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院门口树下的一张藤椅上。秋天的阳光如清澈的水一般倾泻在他毫无神采的脸上。他的眼睛眯缝着,像在瞌睡中。他听到了云雀的叫唤声,那声音极其遥远,但却很清脆。他慢慢睁开眼睛,企图想看见这些小生灵,但只看到了一片片雪一般的云彩。他知道,它们飞进云眼里了。
那些汉子谁也不说话,只顾一个劲地担土、倒土。
杜元潮听到了泥土倾倒在水中时发出的扑通扑通声,甚至看到了被激起的水花。
他一直坐在那把藤椅上,眼睛一次一次地潮湿。女儿的样子又不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她用眼睛不停地打量着一切,或是专注地看着一朵花、一只蜻蜓;她踉踉跄跄地走路,跌倒了
,但却没有哭泣,因为她忽地看到了一只彩色的虫子在草叶上爬着,居然就趴在那儿看了起来……他甚至觉得她还在他怀里,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将那张白嫩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泪水是凉的,或许是秋风吹凉的,或许本就是凉的。
那口塘终于在太阳将落进大河时填为平地。二十个汉子从远处运来了一个巨大的石磙,在泥土上反复碾轧,直到结结实实如浇铸的混凝土一般。
朱荻洼走过来:“书记,那口塘填平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杜元潮起身向已成为平地的水塘走过去,就在这时,镇上不知谁家响起了鞭炮声。他问了一句:“谁家放鞭炮?”
朱荻洼说:“不知道。”
杜元潮站在一片新土之上,用脚使劲跺了跺。
鞭炮声不断,并且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欢地响。
“谁家放鞭炮?”杜元潮又问一句。
众人都说不知道。
有一个人走了过来,众人就问他:“谁家放鞭炮?”
那人说:“是邱镇长家,邱镇长的老婆生孩子了。”
鞭炮声还在不停地响着。
又有人走过来,说:“邱镇长得了一个胖小子,有七斤半重。”
那时,太阳已经沉没,霞光映照之下,大河如血……
巫雨3
艾绒终于起床了。她走出门外时,阳光正普照大地。她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亮豁豁的阳光,便扶着门框将眼睛眯上,过了一阵,才慢慢睁开。走在秋天的风中,她摇摇晃晃。她觉得天空从未如此亮过,亮得叫人心里空空荡荡的。
油麻地的人见到艾绒时,不免都有点儿吃惊:她的脸苍白得令人害怕,身体瘦得让人担心会被一阵风吹跑。 接下的日子,她大部分时间是无语的。她几乎整天抱着琵琶,坐在窗下那把高背硬木椅上,在断断续续的弹拨中,以泪洗面。那琵琶声似响非响,半天一个音符。那音符一个个都显得极为孤独,像一只一只失群的鸟,寂寞而冷清地在天空下飞翔着。
家似乎已经不存在了,杜元潮出门后,这家就显得格外得荒凉,没有一点儿人气。
她常常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家中弹琵琶,而是坐在寒意浓浓、枯叶满地的荒野上。那荒野之上,除她独自一人,就再无他人的身影,甚至就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生命的痕迹。从未有过的空虚,从未有过的落寞,从未有过的悲哀———这悲哀已到极致,倒转为绵绵无尽的忧伤。
家就这样野草般荒着。
杜元潮一踏进这个家门,心就空得发慌。看着艾绒一任这个家荒着而只知抱着琵琶千呼万唤也不能将她唤回的样子,他感到很心烦。冷锅冷灶,到处灰尘,床上乱成狗窝,他直想往外走。艾绒倒是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去河边,用清水反反复复洗她的头发,洗她的脸与双手,浑身上下散发着干净的气息。但就是不理会这个家———这个已经失去女儿的家。女儿的离去,这个家便从此丢失了灵魂。
这天,杜元潮在外面走了半天,饥肠辘辘地回到家中,揭起锅盖,只见锅里空空,浅浅的水里飘着铁锈,手一松,锅盖跌落下来。然而艾绒却似乎没有听见,依旧坐在窗下抚弄着怀里的琵琶。
杜元潮侧脸看着她,只见她又是一副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实在烦透了,转身走出门外。
人们都回家吃饭了,田野上已很少有人走动,就他一个人,孤魂一般地在游荡。
他想见到采芹,心里焦渴地想着,脚步便朝向了枫桥。
采芹见他一副疲惫的神态,问:“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坐在凳子上,低着头:“我还没有吃饭。”
采芹一听,忙去张罗饭菜。
他也不看采芹,只顾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后,依然坐在凳子上垂着脑袋。
采芹感到心疼,却又不知如何安慰。收拾碗筷时,她看到他的头发里已有不少白发,眼睛便红了。她想把他的脑袋轻轻抱住放在她的胸前,然后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但却没有这样去做。
等采芹将一切收拾停当了,他说:“我走了。”
采芹就将门锁上送他。
一路上,两人无话。
走上通往油麻地的大道,要穿过一片芦苇,采芹望着在风中摇晃的芦苇,停住了脚步。
杜元潮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停住了,转过身来望着采芹。
采芹犹犹豫豫地又跟了上去。
走到这片芦苇的中央,杜元潮头也不回地说:“你回去吧。”
采芹便站住了。
杜元潮便大踏步地往前走。
采芹看了一阵他的背影,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往家走。
芦苇忽然沙啦沙啦地响起来,采芹掉头一看,只见杜元潮饿狼一般朝她扑来,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并将双手捂在胸前,害怕地望着他一双光焰灼人的眼睛。她向后退着,但杜元潮却一把抓住她的一只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将她向芦苇深处拖去。
秋后的芦苇,一片金黄,在风中互相碰撞,发出的竟是金属之声。
他们终于被芦苇淹没了。
与以往一个呼风唤雨一个便风起云涌的情形不一样,这一回,采芹竟躺在他身下动也不动。她心里头有一种悲切,心酸酸的,眼睛慢慢地潮湿起来。她似乎没有看到杜元潮汗浸浸的扭曲的面孔,却看到了秋天的纯净的天空。她似乎没有听到杜元潮狗一般的喘息声,却听到不远处的芦苇丛里一种身体娇小秀气的小鸟所发出的动听的鸣叫。
他没有哭泣,但却流着泪水,泪珠纷纷落在她的脸上。相摩,相荡,她的十根脚指头开始张开,竖立在阳光下,一只一只仿佛是透明的。
“家不像个家了……”他说。
她叹息了一声:“她心里难过,你一个男人家,总该知道安慰安慰她。她心里苦,比油麻地任何一个女人心里都苦……”
杜元潮离开时,采芹又说了一句:“她心里苦……”
这天晚上,杜元潮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早地回到家。早在他回家之前,受他之托的朱荻洼就已经将从渔船上买来的鱼虾送到了他家中。他穿上平常由艾绒穿的白围裙,亲自下厨房烧晚饭。他没有打扰坐在窗下的艾绒,他要好好烧一顿晚饭。多少天以来,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粗疏,简直不成样子。他再也不想这样过下去了,他愿意伺候艾绒,希望她能记起,女儿不在了,但家还在。忙碌中,他听着艾绒的琵琶声,不禁心生怜爱之情,对这些天来没有好好照顾她而在心中感到歉疚。
他将烧好的饭菜端上桌后,走到艾绒面前,但他没有打断艾绒的弹奏。
艾绒终于意识到他站在她面前,抬起头来望着他。
他走过去,从她手中轻轻取下琵琶,说:“我们吃饭吧。”他将她的琵琶小心翼翼地放好,过来将她从椅子上扶起,“饭菜都快凉了。”
整个吃饭过程中,艾绒一直眼泪汪汪。晚饭后,杜元潮没有像往常那样去镇委会的办公室,而是守在艾绒的身旁。他这样的男人,一旦体贴起女人来,是无微不至的。他将洗脚的木桶拿到河边很仔细地洗刷干净,然后向里面倒了一暖壶开水,再用凉水兑成适当的温度。在兑凉水的过程中,他不时地用一根手指放入水中去试水温,凉水一点一点地兑进,细心备至。调试停当,他将木桶端到艾绒的脚下。
艾绒呆呆地坐在那儿不动。
他便卷起袖子,将她的鞋一一脱掉,然后一手抓住她的一只脚,将它们放入温烫的水中。她似乎觉得有点儿烫,想从水中将脚提出,但却被他很固执地按住了。她一会儿就适应了水温。她有点儿害臊,但却没有拒绝,由他抓着她的双脚并将它们按在水中。过了一阵,他便开始一一搓她的脚。她的脚很干净,竟无一丝污垢,这使他感到有点儿惊讶。他还从未用手抓握过她的双足,那种感觉非常地奇妙,薄而柔软。灯光下,他觉得这双脚十分地秀气。
他舍不得地抓住它们,忽轻忽重地捏着、揉着、搓着,木盆里荡着涟漪。他将十个脚趾一一地都关照到了。圆溜溜的脚指头。它们通过他的手,将印象烙在了他的心里。暖壶就在木桶旁,当他觉得水已凉了一些时,就会将她的双脚提出,歇在桶边,然后往桶里续上一点儿开水,兑出他所希望的温度。那双脚便又重回到水中。他极有耐心,就像当年在程家大院时在教书先生的目光下很认真地做功课。
一双冰凉的毫无血色的脚,终于转成红莲色。
他们早早上了床。窗前明月。打从艾绒的双脚被他用毛巾擦干之后,他就有一种冲动。
借着月光,他看到了她显得更加苍白的脸,心里痒痒地想要她。他将手慢慢伸进她的内衣,将多日来未曾抚摸的娇小的乳房握在了掌中。他轻柔地抚摸着,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呼应。他不知道该不该与她做爱,但他心里想,并且越来越想。
秋天的夜晚,只有安静。
杜元潮将艾绒搂进怀中,然后将她脱尽,但没有一点粗鲁。她由着他,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
他压在她身上时,觉得她的身体凉丝丝的,而从前,她的身体———尤其是夜晚的身体,从来就是温暖的。他犹疑着刺进她的身体。他看到了她的目光:茫然,思绪飘忽,仿佛在回忆一件遥远的往事。
他感到无趣———令他失望的无趣,还有尴尬与恼羞。
……
难以入睡,辗转反侧了许久,他终于躺不住了,穿衣起来,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然后转身又轻轻将门关上。他走向田野,一株老树上,几只鸟被他惊起,飞进冰凉的月光里。
范烟户还在唱,声音远不如从前了,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口齿不清,也不知唱些什么,却叫人心里一阵阵彷惶……
巫雨4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艾绒却始终未能走出那种状态。倒也不显得悲哀,但又很难见到她有笑容。那对水灵的、妩媚的、有时显得有几分蒙的眼睛,已不见往日的光泽。她会常常抱起琵琶,但弹奏时总显得心不在焉。呆滞、木讷,或是没有了心思,或是有心思,却不知心思又究竟在哪里。
杜元潮一踏进这屋里,就会有一种冷清与压抑。艾绒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留在了屋里,世界仿佛就只有屋子那么大。有时,她也会走出家门,但,油麻地一日一换的风景,却并不能吸引她,更不能使她感到动心与欢乐。油麻地的人,常常见到她在那儿愣神:对一只小鸟愣神,对一棵大树愣神,对一片浮云愣神,对几只屁股朝天正伸长肚子在水中觅食的鸭子愣神。有一回,她站在大河边,竟半天不动。风中,白色的芦花纷纷扬扬,落在她头上,落在她身上。人们看到她时,她浑身上下已落满芦花,仿佛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里站立了许久。
记得那年刚来油麻地,艾绒最敏感的便是油麻地的季节。在苏州城里,虽说也能感到四季的替换,却不像油麻地这样的清晰与细致。季节在走动,每天都有每天的样子。油麻地的人习惯了,也便迟钝了,但这个从苏州城里来的女孩,却惊喜地看到了每天的消长,每天的颜色,听到了一天不同于一天的声音。她甚至闻到了一天不同于一天的气味———季节的气味。一片新芽,一片落叶,都会使她喜悦。她跟着季节的脚步,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油麻地的春天、夏天、秋天与冬天。
然而,现在,自女儿消失于这个世界之后,她居然浑然不觉已过去一个秋季,一个冬季,而现在已经到了春季。
这天夜里,她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中忽然一下醒来了。惊雷!
这是入春以来第一个雷声。第一响雷声就气势不凡。它炸响时,天空犹如一枚巨大的蛋,结实的蛋壳突然破裂了,有无数的碎片迸向四面八方。大地在颤抖,河水在沸腾,草木不禁在哆嗦,一切沉睡的生命,甚至是木头,都似乎突然被惊醒了。
艾绒一下坐了起来,并用双手死死抱住枕头。
闪电在窗子的玻璃上像利剑一般劈刺着。
她用手去摸索着,床是空的。现在,这张床经常是空的。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空床,她甚至不觉得是空床了。但此刻,她却希望能够抓住杜元潮的手,或是钻在他的怀里。她拉亮了灯,屋里空空的。闪电划过时,她看到了椅子与琵琶。
又是几声雷声,一声比一声惊心动魄。
艾绒浑身颤抖不止,但脑子却一点一点地清醒起来。一种鲜活的敏锐的感觉,也在慢慢地苏醒,仿佛一块毫无知觉的冰正渐渐化为流动的春水。她恍惚,是那种睡得太久而终于醒来时却还未彻底醒来之前的恍惚。
雷还在轰鸣,但不再发出巨响。不一会儿,便开始下雨,是那种粗硕的雨。油麻地的人在说到这种雨的雨滴时,说“有头子那么大”。“头子”敲打着屋顶,敲打着头年的残荷,敲打着木船和扣在酱缸上的大斗篷,犹如敲响无数面的鼓,而雷声是一面大鼓。大鼓小鼓一起敲,天地间一派轰轰烈烈。
艾绒不再害怕,她拉灭了灯,倚着床头,听着一天的雷雨。
此时的枫桥,也一样处在雷雨之中。
杜元潮与采芹二人都醒着,却都不说话。枪倒下了,而草丛中的那番汩汩的温热,渐渐变得凉丝丝的,并停止了流淌。
没有拉灯,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躺在黑暗里。
雨越来越大,田野发出一片潮涌之声。
采芹碰了碰杜元潮:“回去吧……”
杜元潮烦躁地掀去被子,将赤裸的身体露在外面。
采芹给他重又盖好被子,不再说什么。
雨下得很猛,但始终以同样的速度在下。雨声却在变———四周的大河小河在不住地涨水。
采芹坐了起来,望着窗外摇晃的柳树,泪水慢慢地流淌下来。
杜元潮长叹了一声,便起身穿衣。
“雨下这么大……”采芹说,声音有点儿发颤。
杜元潮摸黑走向门口。
采芹拉亮了灯。
杜元潮回头看了一眼采芹,打开了门,立即就有一阵风将雨水吹洒了他一脸一身。他看了看黑暗的夜空,冲进雨地里。
采芹立即下床,扑向门口:“拿把伞……”
杜元潮没有回头。
采芹望着他的背影被风雨所吞噬,泪水夺眶而出。
艾绒见到浑身湿漉漉的杜元潮时,正蜷在床的一角,双手抱住两膝。她望着他,泪光闪烁。后来,她将脸埋在双膝间,哭泣起来,瘦削的双肩在哭泣中不住地颤动着。
杜元潮站在床前,低垂着脑袋,地上不一会儿工夫就流了一摊水……
第二天一早,杜元潮还在沉睡中,艾绒就起了床。她打开门时,雨还在下,只是小了许多。她想拿一把伞,到雨地里走一走。这时朱荻洼一瘸一拐地走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艾绒。信是艾绒的父母亲寄给艾绒的。朱荻洼走后,艾绒立即将信打开。这是一封长信。其长是前所未有的,其情感之深也是前所未有的。她的父母早已回到苏州城。自回到苏州城那一天,他们就开始呼唤她回去。但她没有回去,因为这里有太多她割舍不了的东西。当同来这里插队的知青一个个离开这里时,她也曾动过回去的念头,但她发现,她像一只鸽子,被无形的绳索拴住了,想飞也飞不起来了。她曾有过一个打算:带杜元潮和女儿一起回去。但她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知道杜元潮只属于油麻地,他是绝对不会离开油麻地的。后来,她就渐渐放弃了回去的念头,直至几乎再也想不起这个念头。苏州城在她的记忆里,一点一点地淡薄了下去。她已学会了油麻地的土话,虽然这里的人在她说话时仍然可以听出好听的苏州腔调。
她将这封长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字里行间都是父母的呼唤、苏州城的呼唤与往日时光的呼唤。满纸流淌着让人心动、让人心感温馨的舐犊之情。
她看得泪水盈眶,直到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雨还在下。透明的雨。大地在雨中泛着绿光。她伞都没打就走进了雨中。雨是凉的。她虽然身体单薄,但却觉得这凉雨使她感到舒服。她就这样在雨中走着,觉得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正在被凉雨所激活。她几次滑倒又几次爬起来。她似乎很愿意滑倒。有两回,好像是自己让自己滑倒的。滑倒,爬起,再滑倒,再爬起,她的意志就在这一过程中恢复着,并一点一点地坚强起来。她走着,衣服渐渐湿透,紧紧包裹着她修长而瘦弱的躯体,依然乌黑的头发,只是比刚来油麻地时变软了许多,此时,雨水流淌到了那双忧郁的双眼上。她没有用手去撩一撩它们,就让它们稀稀拉拉地遮在眼睛上。那时,她看出去时,世界有点儿朦胧。
到处水汪汪的。
她一直走到大河边。
一夜之间,河面开阔了许多,河水又变得浩荡起来。
岸边的芦苇已经长出细长的新叶。几只出壳不久的小野鸭,在母鸭的带领下,在水面上游动着,随着波浪而沉浮。一只大船沉没了。
艾绒站在水边,望着苍苍茫茫的大河,烟雨中,远远浮现出的竟是苏州城。那城是青色的,犹在水中……
巫雨5
那天,艾绒去了枫桥,并且在那里住下了,一住就半个月。
当杜元潮独自一人守着这个清冷的家时,倒也显得很平静。他照常在田野上不停地走,照常开会,照常通过高音喇叭向油麻地全体老百姓讲话,说插秧的问题,说施肥的问题,说修理水渠的问题以及禁止私家鸡鸭糟踏集体庄稼的问题。只是到了夜晚,他才会觉察到一种孤独。躺在床上,听着初春的夜风吹过屋后的竹林时所发出的寂寞之声,他心中会泛起淡淡
的悲凉。但想到两个女人此时此刻正在一起,或许是在灯光下一边说话一边做她们女人的事(这些事似乎永远也做不完),或是已经睡下了,但却没有睡着,在说话(这些话似乎永远也说不完),他心中会有一种柔和的、温热的感觉,甚至有点儿感动,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让人有点儿悲悯。有一刻,他想到了邱子东,竟对邱子东同情起来。他还想起他们在一起时的许多愉愉快快的事情来。他总是迟迟不能入睡,想像着两个女人的样子。他觉得她们从前是一对姐妹,天各一方,忽然的一天,又相聚了。采芹是姐,艾绒是妹。若只是采芹一人时,采芹一直是以妹的样子出现的,而一旦有了艾绒,她就成了姐了。姐像个姐,妹像个妹,亲亲切切,依依赖赖。还有隔膜,悠长而哀怨的隔膜。但这番隔膜却又将这两个女人吸引到一起,互相心照不宣地掩藏着心底的忧伤、不安与歉疚,而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番温情与两人都喜欢向对方显示的感伤。她们说着话,唱着歌,说着说着,唱着唱着,就会笑着在眼中汪满泪水,然后就默默无语地偎依在了一起。
他就这样很平静地呆在油麻地。
那天,杜元潮正要出门去上头开会,艾绒回来了———是采芹陪她回来的。杜元潮稍微显得有点儿尴尬。
艾绒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杜元潮一般,有点儿生分,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要出门去上头开会。”他走出门去。
当杜元潮走出几步远之后,艾绒说了一声:“你等一下。”她发现杜元潮的袖口磨破了,有根布丝在飘忽着。她转身到里屋,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剪子,走到杜元潮的身边,一手轻轻抬起他的胳膊,一手用剪子细心地将那根布丝剪掉了。
杜元潮屈起胳膊,看了看袖口,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这时,采芹又说了一声:“你等一下。”她发现杜元潮的另一只袖口也磨破了,也有一根布丝在飘忽着。她一边说着“你等一下”,一边走向杜元潮。她抬起杜元潮的胳膊,低下头去,用她细而白的牙,将那根布丝咬断了。那布丝在被咬断时,发出细微的却又清脆的声响。
杜元潮屈起胳膊,看了看袖口,笑了笑,朝前方大踏步走去。一路上,艾绒不止一次地用她的那把缠着红色玻璃丝的小剪子为他剪去布丝的情景,采芹同样不止一次地用她的牙齿为他咬掉布丝的情景,总在眼前交替地忽闪着。
此后的许多天,艾绒平静地甚至是快乐地出现在油麻地人的面前。她似乎完全走出了失去女儿的悲伤。虽然依旧瘦弱,但苍白的脸上却已有了淡淡的红润。她穿着干干净净、宽宽松松的衣服,经常出现在三月的阳光下。她走到哪儿,哪儿就有一番柔和的明亮。世界万物,仿佛因为她的到来,都变得十分得柔和。油麻地的人都喜欢看到她,见到她时,都很客气。她在离去时,人们都会站在那儿,无声地,长久地望着她的背影。她朝油麻地的所有男女老少微笑着。这种微笑自打从苏州城来到油麻地的那一天开始,就是这样的,是一个女孩儿的微笑,文静,带了几分羞涩。
她已是一个油麻地人了,但油麻地人从来没有将她看成是一个与他们完全一样的油麻地人。他们始终觉得,她与他们不一样。然而,他们就是喜欢她与他们不一样。
家家户户开始种菜了,艾绒也走进了菜园。油麻地的那套农活,她早已样样会干了,只是做起来没有油麻地人那般风风火火罢了。她干活,透出的是秀气,是那种柳丝般的柔韧。相对于粗粗拉拉的油麻地人的活,她的活似乎更让人喜欢看。油麻地的那些已经不再下地干活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尤其喜欢看她干活。她们干了一辈子的活,却没有想到活能干得让人喜欢看。她在菜园里翻地,将土块细心地碎得那么地均匀。菜苗栽下之后,她从河边提来一桶一桶的水,一瓢一瓢浇去时,那水在空中形成了一片透明的薄膜,落下时,又细又匀,绝不会使菜苗倾伏到泥里。
她整天忙碌着,没完没了地清洗着家中的什物。等她终于觉得该干的一切都已经干完时,她便在镇上走动,在田野上走动,仿佛油麻地的一切,原先没有看仔细,这回一定要看个仔细。
这一天,许多油麻地人都看到了一个情景:艾绒安静地坐在船头,杜元潮摇橹,将船摇向远处。看到的人就站到水边,直看到船消失在远处的芦苇丛里,却还站在那儿看。他们从未看到过杜元潮亲自驾船带着艾绒出现在水面上。他们感觉到了什么,但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感觉到了什么。
船一路向西,水面越来越开阔。
杜元潮有了想停下来的意思。
艾绒却指着前方:“再往前去。”
杜元潮顺从着她,将船不住地向远处摇去。
行至一处,艾绒终于示意杜元潮将船停下。这片水面的四周都是芦苇。
杜元潮说:“再往前去吧。”
艾绒却摇了摇头。 船就一动不动地停在这片水面上。水中倒映着蓝天,白云如马,在水中悠然飘动。而水中的水草,便成了草原。有时,那水草也像是跑动的马群,水中便跑着白马与青马,但却无丝毫蹄声。动,却又是一番似乎万古不变的静。
艾绒的鼻翼张开,嗅着这里的空气。这空气里似乎残留了什么气息似的,使她感到新奇。
“你们原先把船就停在这儿?”她问,脸微微扬向天空,鼻翼依然张开,嗅着这里的空气。
他没有吭声,用眼睛望着远处水面上飞着的四五只鹤。
天气暖洋洋的,芦苇已经抽穗,是干干净净的紫色。风一吹,到处紫光闪烁。
刚才还是平静的浅滩上,忽地激起一团水花,紧接着就看见水像被锋利的犁铧划破了一般,出现一道长长的水痕。两条鲤鱼在浅水中激烈追逐着,不时地将脊背露出水面,有时几乎露出了银光闪闪的全身。前面的那条显得娇小而修长,而后面的那条则显得壮实而凶悍。这是一个交尾产子的季节。那前头的雌鱼,不知道是什么心思,后头的雄鱼追上来时,它就往前蹿去,而一旦甩掉雄鱼之后,它又停在了那儿,甚至回过来向那雄鱼挑衅。它们就这样在浅滩上不停地追逐,不停地纠缠,不停地翻滚,将水弄得哗啦啦响。
艾绒不太明白它们究竟在干什么,但却感到一阵一阵的兴奋。
有时,雄鱼竟对雌鱼下口,疼痛的雌鱼冲向浅滩,好几回被搁在浅滩上,让人担忧它回不到水里了。
艾绒看到,有几片鱼鳞在水中闪烁着。
总算平静了下来。
艾绒望着杜元潮,杜元潮也望着她,这样的互相对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杜元潮过来,像抱一个孩子一样,将她从船头抱到船舱里,然后熟练地将她一一打开。当他进入她柔软的身体时,那两条鲤鱼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追逐,浅滩上又不时地激起浪花。
杜元潮预感到,此时此刻被他压在身下任他自由把握的身体,将要离他远去了。他很有分寸地耕耘着,希望永远沉浸在那番感觉中。艾绒闭着双眼,躺在船舱里。他想到了采芹。
他想为这两个处在这样状态中的女人分别找到一个比喻。他终于想到了两个词。这两个词是他在当年做语文老师时会经常用到的:“朗读”与“默诵”———如果说采芹是朗读的话,那么艾绒就是默诵。他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喜欢朗读还是默诵,还是既喜欢朗读又喜欢默诵。也许,他更喜欢朗读。
船摇摆着,天在晃动。
浅滩上,那对鲤鱼的追逐已进入巅峰……
巫雨6
艾绒要走了。
走之前,她去了女儿的坟上。女儿的坟在一片树林里,小小的一个土包。林子里,一年四季都有鸟鸣。安眠于土中的小姑娘,也许到了一个十分美好的地方。她可以听着鸟叫,听着嫩叶的摆动与枯叶的飘落而无忧无虑地长眠于这片安静之中。艾绒已有许久不来看女儿了,那个小小的坟使她感到有点荒凉与陌生。她弯下腰,将坟上的杂草一一除净,然后从一旁的土堆上抠下一块一块泥土,将它们掰碎,均匀地撒在女儿的坟上。不一会儿,坟就成了新坟,显得很有活气。她又采了许多色泽鲜艳的野花,然后一朵或三两朵地丢在新土上。
阳光穿过枝叶,照在这座花坟上。
艾绒对着坟说:“妈妈要走了……”说着,泪水顿时汩汩而下。过了一会儿,她双腿一软,跪在了坟前。她低着头,先是无声哭泣,继而啜泣有声,继而竟号啕大哭。
油麻地的人听到这番哭泣,纷纷向这边走来。最先来到的都是一些女人。她们并没有立即上去劝她,而是站在她身旁,陪她一起落泪。她们一边流泪一连说:“这小丫头可好玩了。”“可让人心疼了。”……过了一阵,她们才走上前来劝艾绒别哭。但劝着劝着,她们就越发的悲伤,哭声更大,泪流不止。谁也不能劝起艾绒,她像长在了地上一般,将头抵在新土与野花里,让泪水打湿了新土与野花。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女人们为她让开一条路。她走到艾绒身边,用僵硬的黑枯枯的手,轻轻拍打着艾绒颤抖的后背说:“好宝宝,别哭了……”
众人都说别哭了。两个力气大的年轻姑娘趁势过来,这才将艾绒从地上劝起。
在离开坟时,艾绒不时掉过头来,看一眼女儿的坟。这是她与油麻地的惟一联系,但它也将永远消失在她的记忆里。
艾绒走时,将琵琶留下了,留在了漫长的岁月里。
她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提了一只皮箱。许多年前,她就是提着这只皮箱来到油麻地的。
朱荻洼将一条船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停靠在码头上。
杜元潮一身干净地抓着竹篙站立在船头上。他的脸色,显得很平静,仿佛他只是与艾绒一道去趟县城,或是傍晚或是明日,就会回来。
整个油麻地,凡是能够走出家门的人,都走了出来,或是站在河边,或是站在桥上,等着那条木船行过大河,行向远方。他们似乎并不感到突然,在他们看来,艾绒是一只鸽子,一只品种高贵的鸽子,它长途飞行,翅膀受伤,落脚此地,心却永远在来处,总有一天还要飞走的———哪怕是已生儿育女。油麻地人对艾绒这么久也未飞离油麻地,就已经有几分惊奇了。
杜元潮撑着船,线路极其分明地行驶在水面上。
这一年的初夏,将成为油麻地人一份永久的记忆。他们眼看着一道风景,消逝在水天相接的苍茫之处。
“我走了,油麻地。”一场梦。泪眼里,村庄影影绰绰,人群也影影绰绰,一切皆影影绰绰。一道风景,也在渐渐地从艾绒的视野里退出。
河湾的那棵大树下,早站着采芹。当年,她出嫁枫桥,船行过时,杜元潮也是站在这棵大树下目送她的。
艾绒站了起来,向她无声地摇着手。
船将消失时,采芹从头上摘下了杏黄色的头巾,向远方挥舞着。船终于无影无踪,头巾从采芹的手中滑脱出去,飘落在水面上。她心中悲切不已,抱住大树,失声痛哭。……
船正在驶向轮船码头。
空阔的水面上,就这一条船。天净风轻,水波温柔。十几只鸟,划动翅膀,在天空低低飞翔,速度慢得几乎没有船快。
艾绒先是背朝杜元潮而坐,以面迎风。空气湿润至极,也令人惬意至极。她用双手抱住双膝,将下巴放在双膝间。或是怕风,或是因为阳光与波光的刺激,眯觑着眼。
竹篙在杜元潮手中滑动着,水珠滴滴答答地滴在船头与水中。随着船的前行,他的心中渐感空落。
不知什么时候,艾绒转过身来,面朝杜元潮而坐。她像一个热恋中的少女,陶醉地欣赏着杜元潮撑船的动作。多少年过去了,杜元潮除了增添了少许白发,身材、体型居然没有太大的变化。草在草中枯了,鸟在鸟中老了。岁月如风,吹着村庄,也吹着他,然而村庄仿佛渐渐老了,他却还是从前的样子。她在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他当书记时,就是一个书记的样子,即便对每个人微笑着,也是威严的。他什么农活都能干,只要一出手,就把别人都比下去。他干净,他斯文,他写一手好字,不像是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他疯狂,他温柔,他悲悯,他狠心,他像个单纯的孩子,却又足智多谋、深不可测……这个男人与她生活了这么多年头,而至今她还是觉得他远离她而立,有点儿影影绰绰。
快到轮船码头了,时间却还有许多。杜元潮放下竹篙,正好是顺风,任由船自己漂去。
他们默然无语地对望着。
“还记得那天夜里你在地里割麦子吗?”
艾绒望着他,点点头。
麦浪与月光,寂寞与疲倦。
“你一边哭,一边割。”
艾绒微笑着,眼睛开始潮湿起来。
轻轻的风,淡淡的云,有夜鸟飞过麦田。
“我从你手里拿过镰刀,我割麦子,你就跟着我……”
艾绒无声地哭了,眼前的杜元潮模糊成了一团,像雾中的一丛芦苇。 天上的月亮像镰刀,地上的镰刀像月亮,天上流动着银子,地上流动着金子。
杜元潮仰天轻叹了一声,心潮湿起来,眼睛也潮湿起来。
将近中午,艾绒踏上了轮船的跳板。在杜元潮的手松开皮箱的把手而她的手将皮箱接住的那一刻,一切都结束了。
杜元潮站在岸边,看着身体单薄的艾绒走过跳板时,心酸万分。
她一直站在舱口,直到汽笛鸣响,轮船撤去跳板离开码头。
轮船拖着长长的黑烟,驶向天边。
杜元潮驾船在返回油麻地的半路上,天气骤变,风雨交加,雷声大作。河水沸腾起来,鸟在雨中仓皇飞行,发出惊恐的尖叫。他扔下了竹篙,坐在船舱里。他从内心深处渴望着风更大,雨更大,雷声更大。
天地似乎重回混沌,一片黑暗。
杜元潮先是低声哭泣,转而号啕大哭。
后来,他像躺在一口棺材里一般躺在了船舱里。
不一会工夫,雨就将船舱灌满,他的身体整个儿浸泡在水中。欲沉未沉的船,在风雨中飘泊,直至深夜风停雨住,云开月出,他仍是一动不动地浸泡在水中。他看到,天空高阔而飘逸,一轮沉静的新月,正伴他向前慢慢行走……
梧桐雨/病雨1
那年冬天,油麻地调整领导班子时,免去了邱子东的镇长职务。也没有什么理由,免了就免了,仿佛这是一件并不很重要的事情。这些年来,邱子东这个镇长,虽然有其名无其实,但毕竟还是个镇长,现在一抹干净,就觉得日子到了绝境,有点儿过不去了。他在镇委会的院子里,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凭什么?!凭什么?!” 除了墙壁的寂寞回响,没有人出来与之对应。会计周秃子滴滴答答地敲算盘,没有丝毫的走神,就仿佛没有听到邱子东的喊叫声一般。邱子东冲进杜元潮的办公室,拍着桌子,大声责问:“为什么?!”
杜元潮坐在椅子上,低头抽烟,过了很久才说:“你问县委组织部去。”
邱子东说:“这个领导班子难道不是你杜元潮一手策划的?”
杜元潮冷笑道:“你什么时候这样高看过我?我有这么大的能耐吗?”说罢,将烟蒂扔在地上,转身走出门外。走出镇委会大院时,回过头来,说:“你不是老早就想离开油麻地吗?现在可以走了,没人再拦着。”
这一年,邱子东已五十三岁。
五十三岁的年纪,几乎是废物了,还有什么部门要他呢?他真是只能烂在油麻地了。邱子东心情郁闷之极,竟躺倒了三个多月。再出现在油麻地的长街上时,众人就觉得他忽然地老了一大截,目光灰暗而无神。
他就这样无精打采地在街上走着,倒也没有什么自卑的神情,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油麻地人。但也有精明的油麻地人看出来了:邱子东在到处走动时,那薄薄的耳朵是竖着的,好像在仔细地探听着什么。
两年前,就有一个消息在油麻地暗暗流传:城里,杜元潮盖了一幢大房子,养着程采芹!
有许多迹象向油麻地人表明:这一消息似乎并非空穴来风、子虚乌有。比如,杜元潮不再像从前那样整日厮守在油麻地了,有时是一天两天,有时是三天四天,农闲时竟会十天半个月不见他的踪影。比如,程采芹几乎不再在油麻地露面了,偶尔出现一次时,会令众人感到惊讶———惊讶的不是她的偶尔出现,而是她的打扮与脸色不再是乡下人的打扮与脸色了,而是城里人的打扮与脸色,穿着时兴,脸白里透红,又嫩又俏。她说她到一个远方的亲戚家住了,以后还要在那边长久地住下去,但油麻地的人总不太相信她的说法。
邱子东又零零星星地听到了许多传说: 有时杜元潮会从城里打回来一个电话给朱荻洼,让他往城里送一些油与米之类的东西,但杜元潮总是与朱荻洼约好一个地点,让朱荻洼在那儿等着。杜元潮来到后,对朱荻洼说这些东西是送给县里头某个部门或某个人的,然后叫住一辆黄包车,让朱荻洼将东西放上去,自己也上了黄包车,等车行出去一段路后,掉头对朱荻洼说,你可以回油麻地了,说话间,黄包车拐进一条小巷,就不知去向了。
两年前,杜元潮特地叮嘱窑厂负责人沈国民,要请最好的师傅,精心地烧几窑好砖好瓦,县里有位领导要盖房子。那几窑砖与瓦,真叫好,颜色青青,用手指一敲,发出的清音,袅袅不绝,整整齐齐地码在河边上时,让看到的人无不羡慕。使人感到奇怪的是,窑厂有专门送砖送瓦的大船不用,却是来了一个外地的船队,先后运走了十几船砖瓦。钱倒是象征性地付了,但事情却显得有点儿诡秘。
原本属于程瑶田的那张黄梨木六柱式架子床,也不在那间小黑屋里了。
枫桥那边,采芹出嫁时带过去的那张红木夹头榫长案也不在了。
……
诸如此类的材料,已足以供邱子东去推演与想像了:杜元潮用油麻地的油、油麻地的砖瓦、油麻地的鱼、菱角、藕与新米,在城里打通了关节,搞到了一块地皮,盖了一幢房子,并且是一幢大房子,青砖青瓦,独门独户,是一处好地方,这幢大房子里住着程采芹,等到几年后杜元潮下了台,他就会离开油麻地去城里居住,与程采芹一起度过余生。
邱子东为自己能看出杜元潮的如意算盘而兴奋不已,同时也为杜元潮如此城府而自愧不如。
他为想像中那幢大房子找到了一个确切的说法:这是油麻地的民脂民膏!
他很欣赏这样一种表述,深夜的黑暗中,常在心中一字一顿地说着这句话,仿佛在宣读一份判决书。
他一定要找到那幢大房子———找到了,就能立即致杜元潮于死地。
路上遇到了杜元潮,他朝杜元潮淡淡一笑。
杜元潮觉得邱子东的笑有点儿异样,仿佛独自一人走进了一片阴暗的森林,或是独自一人一脚踏进了一座空无一人的老宅,心里头凉风飕飕。但这种感觉不久就过去了。
这天,细雨,邱子东背着一个铺盖卷离开了油麻地。他对人说,他的一个朋友掌管着一支建筑工程队,请他帮着管管账目,他要随这支建筑工程队到远方去。
油麻地人看到,细雨中,邱子东的背挺得很直,脚步十分有力,像一个底气十足的年轻人。
梧桐雨/病雨2
城离油麻地五十里路,旧时称作瓢城。
这名字很奇怪,有多种解释,其中之一:大雨若一刻不肯喘息,滂沱三日,必定发生河水倒灌,十室九室进水,各家需在门前自筑小堰,用瓢将水出去,那时有千瓢万瓢在舞动,十分壮观。此一说,有许多人相信,因为还有一佐证:五十年代以来,年年兴修水利,瓢城虽不再容易被淹,但仔细去看,就会发现成千上万幢的瓢城老屋的墙上,至今还挂着一只两
只水用的瓢。
邱子东赶到瓢城时,已是黄昏。街上行人匆匆,自行车的铃声响成一片。天色将晚,加上街两侧高大而枝叶茂密的梧桐树对天光的遮蔽,街上行人的面孔一忽闪一忽闪的,都很模糊。邱子东是一个经常进瓢城的人,但这一回感觉却很有些异样。他似乎有点不认识这座城了,心里有一种惶惑与空落。他站在街边一棵梧桐树下,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了。晚风从街那头的大河上吹进街里,摇动着梧桐树,翻动着街边白天丢下的各种垃圾。他微觉凉意,身体令人觉察不出地颤抖了一下。他四下张望了一阵,走进了街边一家小饭馆。
当邱子东吃了一碗热乎乎的阳春面重新走上街头时,路灯已经亮了。他用手轻轻擦了擦额上的细汗,然后再用手抚摸着因一碗阳春面而很有满足感的肚皮,悠闲地在街上逛着。
这是一座老城,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尤其是在夜晚,万家灯火,迷茫一片,街上路灯一路排列下去,不见头尾,就觉得这座城是无边无际的大。城分南城、北城、东城、西城。这城里的人,对这四大区域,并无一个统一的叫法。比如说到南城,有称南城的,也有称城南的,也有称南门的。这称谓上的不统一,说明着这城还是有一定规模的———一个村子、一个镇子上的人,是不会对自己的村子、镇子的某一处有多种叫法的。
邱子东走的是一条大街,他向两侧望去时,是一条条深不见底的小巷。城如一条大鱼,这大街是一条主骨,而两侧的小巷就是一根根鱼刺。风起树摇,路灯晃悠,这大鱼仿佛在苍茫的夜色中缓缓游动,而邱子东则在这条大鱼的肚子里游动。
小城的夜晚,是另一番生活的开始。街边与巷口的路灯下,不知是从哪儿就忽地冒出了许多摊贩。卖烀藕的,卖生熟菱角的,卖毛蛋的,卖熏烧的,卖锅贴的,卖鸭血粉丝的,卖梨卖瓜卖各种水果的,他们在梧桐树叶晃动的影子里,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叫卖,热火朝天。
邱子东走着,一边走一边听,一脸的高兴。他似乎忘了自己的使命,而沉浸于小城的夜晚之乐。他甚至掏了一毛钱买了一纸包葵花子,一边嗑,一边将壳有力地吐在街上。街很长,似无尽头。他走到了一座大桥上,扶着栏杆,他看到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船泊在岸边,闪烁着半明半暗的灯光。一艘夜行的拖轮,正拖着一只长长的船队,往大桥这边缓缓地行驶而来。他将葵花子壳吐向大河,灯光里,那壳像是飞虫一般向大河坠落。
桥叫凤凰桥。
邱子东突然想起朱荻洼在背地里说的一句话:每回,我都是把东西送到凤凰桥,杜书记就让我回家了。
这座大桥在这条大街的中间,也在这座城市的中间。
邱子东先是走到桥头,一看,除了一条直街与大桥相连,还有两条斜街呈放射状直通向遥远的黑暗。他又走到西桥头,一看,其情形与桥东头所见一样。一片茫然。他在这座大桥上来回走着,看看桥东,又看看桥西,除了苍茫,还是苍茫。他对自己能否找到那座想像中的大屋开始疑惑起来。
叫卖声渐渐稀落,夜风也渐渐增添了凉意。
邱子东背着铺盖卷,走在斑驳陆离的梧桐树叶的影子里。当他终于感觉到一条大街,几乎只有他一人空洞的脚步声后,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一个下榻之处。他走进了一条寂静的小巷。他记得有一个大门洞里放着一张长椅。他果真找到了那个大门洞,并且那张长椅也依然摆在那儿。他将铺盖卷打开,铺好后就躺了下来。很安静,很舒坦,有一阵,他觉得自己很幸福。
寻觅从第二天早晨开始。他看了一下松松垮垮地戴在手腕上的那只钟山牌的手表,时针正指向八点。
先从城南开始找起。
这座城市除了那几条主要公路,几乎全部街巷都是用青砖横立着铺成的。行人车辆的磨损与风吹雨淋的侵蚀,使得路既光溜溜的又凹凸不平。因为砖头直接接触潮湿的泥土,又因为这地方的空气一年四季潮乎乎的,这些砖一年四季都是潮湿的样子。
这座城市到处长着梧桐,似乎除了梧桐,就再也没有其他品种的树木了。如果爬到这座城市的最高处———市政府大楼的顶上往下看,就会看到这座城市是淹没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梧桐树的林子里的。
时值盛夏,那梧桐树叶已哗哗啦啦,层层叠叠。
邱子东踏着砖路,走在梧桐树下,他的脚步不紧不慢。他相信自己一眼就能认出杜元潮隐秘建在这座城市里的建筑。这是没有什么道理的。但他的脑海中就是有一幢这样的房屋———它甚至不是模糊的,而是清晰的,就仿佛从前在哪儿亲眼看到过一般。
一幢接一幢的房子在他的目光里滑过。没有一幢使他特别注意,也没有一幢使他一时产生疑惑。
一周后,南城已被排除了。
接下来是东城、西城与北城。
等邱子东将这座城市仔细梳篦了一遍,居然已经一个月过去了。而那幢想像中的杜门“豪宅”,却连影子也没见着。他先是怀疑事情的真实性,接下来就是怀疑自己的想像。但不
久,他又再度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在这座城里,杜元潮肯定有一幢房子。需要调整的就是对这座房子的想像。究竟是一幢什么样的房子呢?他告诫自己:不能将它想像成一定的样子———杜元潮何曾有过一定的样子?这样想清楚之后,他的心里不禁感到发虚:如果一幢一幢地加以调查与注意,将需要多少时间呢?一年?两年?
他的身体顺着一棵梧桐树的树干,滑落了下来,直到一屁股坐在了梧桐树下。
仅仅才一个月的时间,他又衰老了许多。本来就显得狭窄的脸盘,现在显得更为狭窄;灰白的胡子,像落满尘埃的枯草;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露出一线浑黄的眼珠。他的衣服腌不堪,一双军用球鞋的后跟已经磨破,鞋头洞穿,露出脏兮兮的脚指头。
他已身无分文。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些露出鞋子的脚指头。
不知如何是好。
刚刚下了一阵雨,残留于梧桐树叶上的雨水,滴落在他的脸上,随着水珠的滚动,他的脸上出现一条蚯蚓状的污迹。
他在一片喧嚣声中,竟然在梧桐树下睡着了。醒来后,他将那双破鞋蹬了下来,看了看那双白一块黑一块的脚,一手抓一只鞋,依赖着梧桐树站了起来。
行人、车辆,川流不息。
邱子东突然骂道:“杜元潮,我日你妈的逼!”随即,将一只破鞋用力掷向街心。当那只鞋像一只中弹的乌鸦跌落于人群时,就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那只鞋正好打在了一个行路的女人头上。
“杜元潮,我日你奶奶的逼!”
邱子东又将另一只鞋用力掷向街心。但这一回,鞋落在了无人处。
一个光着上身、胸毛茂盛的汉子走了过来,照着邱子东的脸就是一拳:“狗日的,你的鞋砸在我老婆头上了!”
邱子东摇晃了几下,跌倒在地上。他觉得鼻子底下痒酥酥的,似有虫子在爬,用力一摸———血!半天,他从地上爬起,光着脚,沿着大街一路叫骂下来:“杜元潮,我日你祖宗十八代的逼!……”
样子像疯子。
第二天,这座城市就添了一个捡垃圾的。
邱家大少爷邱子东,衣衫褴褛,整天背着一个大网兜,在大街小巷寻觅着垃圾桶。样子很像一条东嗅西嗅、到处翻弄破烂的狗。
梧桐雨/病雨3
邱子东终于想到了这一点:寻找那幢房子,很可能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情。
他不能就这样憔悴不堪却又两手空空地回到油麻地。他必须在这座城市坚持下去,将置杜元潮于死地的寻找进行到底。他一边在一双双鄙夷与厌恶的目光下捡着垃圾,一边寻找着。新一轮寻找,再也不能自以为是了。杜元潮永远是狡猾的,永远是出人意料的,他邱子东是不可能将那幢房子想像成一定的样子的。也许,从外表上看,这是一幢极为普通的甚至是
显得过于简陋的房子。心中这样思忖着、把握着,有时候竟会对街头稍微像样一点的公厕都疑惑起来。
城市里的垃圾有的是,但,它们已由成百上千的捡垃圾人瓜分了。谁在哪一区域内走动,哪一处的垃圾归谁,已在昼夜不停的摩擦、纷争甚至是流血冲突中逐步划定了。各就各位,已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空间了。邱子东很快就感觉到了这一点。起初,他以为他是可以自由地、随心所欲地去捡地上一只被人扔下的塑料瓶或翻找一只垃圾桶的,但很快发现有另外的一个或两三个捡破烂的人在侧目冷冷看着他。他不怕他们,依然去捡。这时,他就听见了从这些人的喉咙里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声音。那声音类似于一只狗正在有滋有味地啃骨头,而又来了一条欲要分享美味的狗时所发出的恐吓对方的呜噜声。这种声音使原油麻地镇的镇长邱子东头皮发麻、心里发虚起来,他坚持着捡了一些不太值钱的东西,只好乖乖地走了。
成千上万的垃圾桶,居然没有一只是属于他的。
他却又必须要捡垃圾。
既然白天不行,就夜里。夜深人静,一城梧桐树叶摇晃的阴影。邱子东出现了,像城市的幽灵。他在夜风中穿行大街,然后进入那些深邃的巷子。一些流浪的狗,正在城市的一些阴暗的地方跑动与寻觅食物。夜晚,他更像一条狗,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在垃圾堆与垃圾堆之间,在垃圾桶与垃圾桶之间,在垃圾所发出的特有的酸腐气息中,邱子东既感悲哀,更感悲壮。他有一种令他心旌摇荡的幻觉:他正用两只发出咔吧之声的强劲双手掐杜元潮的脖子!他甚至看到了杜元潮脖子上鼓胀的血管、变成紫黑色的脸、暴凸的眼珠与大张如黑洞的嘴。
他匆匆穿越着大街,借着惨淡的路灯,迅捷地不住地翻找着垃圾。
他的住所是大桥下一条废弃的水泥船。他用捡来的木棍、破油毡之类的东西,在船上搭了一个小窝棚。现在,这只船上堆满了各种各样但已分门别类的垃圾。积累到一定数量,他就将它们卖到废品收购站,以换取口的钱。
流过城市的大河,在夏天的热气中散发着恶臭。
他有时会想起油麻地,想起家,想起儿子。此时,他的心就会变软,软成一摊水,眼睛里泪汪汪的。
这天夜里,当他拖着沉重的一大袋垃圾从一条深巷的巷底往巷口走时,忽地蹿出几条黑影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四周无人,他感到恐怖。他想丢下那袋垃圾逃跑,却没有逃路。那几条黑影扑了过来,将他扑倒在地,随即是一阵暴风骤雨式的拳打脚踢。在哎哟哎哟的呻吟声中,他从那几条黑影身上闻到了一股他所熟悉的气味,这气味与他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是穿梭于肮脏世界的人的气味。
他没有挣扎,更没有反抗。
那几条黑影过足了殴打瘾之后,丢下他,拖了那一大袋垃圾,慢悠悠地走了。
他爬了起来,但却又跌倒了。他索性就躺在了潮湿的路面上,直到天将拂晓,才扶着墙站起来。他一步一步地走向越来越明亮的巷口。
接下来,有两天两夜他不吃不喝地躺在那条水泥船上。这天中午,他摇晃着虚弱的身体走上了大街。他渴望食物,但却已身无分文。天净如洗,太阳瓦亮瓦亮的。他有点儿睁不开眼睛,扶着一棵梧桐树暂且站住了。不远处有家饭馆,菜香打门里窗里溢出,飘向大街,口水便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走进了饭馆。
服务员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作为客人进来吃饭的,一个个脸上顿时显出不快。
他想退出门外,双腿却不听使唤,两眼更是直勾勾地瞪着桌上那些饭菜。他走向角落上一张无人问津的空桌,然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对自己说:我是个过路的,走累了,只是在这儿歇一会儿。又说:我在等一个人呢。于是,他克制着,不用眼睛去看那些饭菜,而是将脸转过去看窗外街上的风景。
倒也无人来撵他出去。
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客人酒足饭饱后撤了,还剩下不少饭菜。
他想坐到那边去,但却犹疑着。而就在这犹疑的过程中,服务员小姐用她胖嘟嘟的小手,十分利索地收拾净了桌子。
可惜了那些饭菜。
他觉得那个服务员小姐在擦桌子时,将眼珠儿调到眼角上,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他转过脸去,依然看着大街:他人怎么还不到呢?仿佛真有那么一个人要到这里和他会面似的。
又是几个客人酒足饭饱地撤去了,留下许多饭菜。
他一边用眼睛看着那些心不在焉的服务员,一边悄悄地将自己已经变得十分瘦削的屁股挪到那张杯盘狼藉但残羹冷饭却十分丰富的桌子前。当他在椅子上坐定后,他竟然一时忘记了眼前所见乃是他人所剩,而仿佛是自己掏腰包要的一桌好饭菜,潇洒地撸了撸袖子,抓起一双筷子,伸向一只尚余一根鸡脖子的盘子。他旁若无人,大咬大嚼起来。吃相虽然凶猛,但依然留有当年做大少爷时的吃喝作派,筷子抓得很有样子,修长的手指犹如兰花开放,一块肉放入嘴中之后,双唇闭合,绝不露出牙齿,腮帮忽鼓忽瘪,一切咀嚼都在暗中进行。
服务员小姐侧目相看,而其他顾客也纷纷扭过脸来冷眼观望。
他吃着,仿佛回到了油麻地当镇长时的风光岁月。
他的衣服是破烂的,他的头发是蓬乱的,他的手是肮脏的,长长的指甲里嵌满污垢。他又吃又喝,很满足,很尽兴。他停下筷子,并把筷子稳当地搁在一只盘子的边沿,然后立直
胸脯打了两个饱嗝。稍事休息,接着再吃再喝,直至他的胃再也无法接纳任何食物。他没有立即起身,而是从牙签瓶里取出一根牙签,用手遮住嘴巴,开始慢条斯理地剔牙。
一个服务员小姐终于忍不住了,跑过来,一拍桌子:“出去出去!”
邱子东一惊,这才忽地记起自己原是个吃人残羹的,不禁一脸羞愧,慌忙起身,低下头匆匆往门外走去,一路上碰倒了一张椅子,还差一点将正在上菜的服务员小姐手中的一大碗红烧肉碰翻。
逃犯一般。
邱子东一路狂走,进了一条寂静的小巷。
走出小巷,就是大河。邱子东走进河水,用水清洗着自己腌不堪的身子,直至皮肤呈现出一般农村人不具备的白色。然后他坐到河边,咬牙切齿地在心中发誓如果找不到那幢罪恶的房子,他就死在这座城里。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依然未能寻觅到那幢房子的踪影。
他曾想到跟踪,但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杜元潮这种鬼头精,做事诡秘,行走不留痕迹,也是你能跟踪得了的吗?弄不好倒会让他先发现了你!
邱子东给油麻地的家人写了一封信,说他朋友的建筑工程队接了大活,今年他不能回家了,明年才能回。油麻地的人有些疑惑,但也就是疑惑。
又一年的寻觅。
邱子东似乎不再带有仇恨,寻觅也就是寻觅,是一件很纯粹的事情。有时,他竟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为寻觅而捡垃圾,还是为捡垃圾而寻觅。他已是捡垃圾大军中的一员,并拥有了自己的领地。他爱上了垃圾。他饶有兴致地用一只精巧的小筢子翻弄着垃圾。内容很丰富:废旧电池、破铜烂铁、玻璃瓶、易拉罐、用过的避孕套、依然鲜红或是已经紫黑色的女人的月经纸……这些东西,这些物象,虽然每天可见,但每次见到,都如同初次相见,不免心动。
他几乎不再去想念油麻地。
他已离不开垃圾,垃圾的芬芳,在诱惑着他,犹如花朵在诱惑蜜蜂。
他几乎想不起来他究竟是干什么的了。他不再总是想像那幢房子,脑海里飘满了瓶瓶罐罐与污秽之物。
他踢踏踢踏地走着,心却很麻木。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邱子东在一家菜场门前的垃圾桶里翻寻垃圾时,翻到了一块尚未被吃的面包,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未见异味,就坐到一旁吃了起来。吃到一半,觉得喉咙焦干,直起脖子直往下咽,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噎住了,喘不上气来。就在此时,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程采芹!
她挎了一只竹篮,正从菜场走出,扭动着只有程采芹才有的腰肢,正往一条深巷走。
邱子东大张着嘴看着,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她渐渐走远,一路的风韵。
邱子东将嘴中的面包艰难地咽下,一大袋废品以及手中还未吃完的面包统统扔掉,望着那个千寻万寻而寻觅不得的背影,跟进了小巷。
小巷连小巷,那背影一转身就不见了。
邱子东紧赶几步,终于在一条横巷里又看到了那背影。正兴奋着,那背影又一转身,走进了一条竖巷。当他紧赶几步,追到了那条竖巷口时,那背影已经不见了。但他听到了一扇院门关上时发出的吱呀声。
就是这个院子!
邱子东腿脚麻利地走过来,看了一眼深红色的大门,又赶紧走开了。他不知道是敲门看个究竟好还是暂且沉住气留着慢慢看个明白好。他选择了拐角上一个隐蔽处,将眼珠挪到眼角,密切注视着这个院子。他听见了怦怦怦的心跳声。
他看到了一幢房子———一幢与他最初的想像基本差不多的房子。
“原先猜想得并不错。”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这么长时间的寻找,到底还是遗漏了一些地方,譬如这条小巷,他就从未走到过。
这样探头探脑地在隐蔽处呆了一阵,他又克制不住地向红门走来。走几步回头看一下,走几步回头看一下,鬼头鬼脑地不像个好人。他看了看红门,生怕那红门忽然地开了走出个人来,就又走开了。没走几步,又掉头回来,再次来到红门前。他东张西望了一阵,见四下无人,便蹑手蹑脚地走上院门台阶,然后将左眼贴在门缝上,朝院内张望。
很大的一个院子,悄然无声。
似有脚步声。邱子东掉头走开了,走得远远的。
此后,一连几个小时,他就在这条巷子里来回走动。
不远处有座楼,四楼的一个窗口后面,早有一个有警惕心的人在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后来,这个人往派出所打了个电话。
当邱子东再度将脸贴在那两扇红门的门缝上时,一高一矮两警察分别从巷子两头向他走来。
他感觉到了动静,掉头看时,两个警察已分别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站定了。
邱子东当过镇长,毕竟见过世面,见了两个铁青着脸的警察,倒也没有慌张,还朝他们点点头,然后朝巷口走去。
“站住!”两个警察大喝一声。
邱子东站住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矮个警察问。 “什么干什么?我走路。”
高个警察走过来,将警棍按在他的肩上:“走路?就这么一子长的小巷,走几个小时?”
矮个警察说:“跟我们走一趟!”
院内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打开了门,向外张望。
邱子东一眼看到了那个挎着竹篮从菜场走出来的女人:狗屁!根本不是采芹。
邱子东被带到派出所,接受了一连串的盘问。他不说自己从前当过镇长倒也罢了,警察就认定他是一个捡垃圾的,就会放了他。他这么一说,警察反而起了疑心:“就你?当过镇长?”
“当过。”他说。
几个警察摇了摇头,将他关押到一间小黑屋里。或是公务忙,一时顾不上他,或是工作疏漏将他忘了,他在那间小黑屋里一关就是一天一夜,饿得发昏。当几个警察忽然想起他来,打开门时,他已半死不活地躺在了地上……
梧桐雨/病雨4
邱子东被派出所放出来后,依然没有回油麻地。
又是一年的秋天。城市在雨里,天天在雨里。路是潮湿的,房屋是潮湿的,人的衣服、头发与脸都是潮湿的。雨一时停住时,攥一把空气居然可以挤出水来。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梧桐树的树干,被雨洗得鲜亮,而叶子饮饱了雨水后,一叶一叶地舒张着。处处梧桐,雨不能直接落到地上,那如云如烟的梧桐叶先将雨水接住了,然后再由它们将雨水滴落下来,
雨仿佛不是天下的,而是梧桐下的。
空气里飘散着梧桐树特有的木香。
邱子东走在梧桐雨里,一脸憔悴,一身疲惫。湿漉漉的邱子东,更显苍老。他的背驼得厉害了,脚步疲软,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将双脚提得高高地很气派地走路了,双脚几乎是拖地而行的。他衣衫单薄,不住地咳嗽着。他虽然还是在捡垃圾,但对垃圾已显得很迟钝了,不少可以被捡起来卖钱的废品,都被那些眼疾手快的家伙抢先一步捡走了。
他拖不起了。
“我该回油麻地了。”他深刻地怀疑起来:也许,杜元潮根本就没有这幢房子。他用迷茫的目光望着城市以及城市的梧桐以及没完没了的梧桐雨。
他将捡垃圾积攒起来的钱仔细数了好几遍之后,已经开始计算着回油麻地:去浴室洗个澡,去理发店理个发、刮一刮胡子,去商店买一身新衣服、一双新鞋,给老婆买一块头巾,再给儿子买一辆便宜的玩具汽车……对油麻地的人说:我不想在朋友的工程队干了,我年纪大了,吃不了那样的苦了,我回来了……
想起油麻地,他的眼睛就会潮湿。
雨随心所欲地下着,下得人心烦,下得让人觉得日子毫无出路。
邱子东拖着一只沉重的装满废品的袋子,走在梧桐树下。雨从梧桐叶上滑落下来,浇着本来早已潮湿的地。稀疏而灰白的头发,被雨水所冲,贴在他苍黑色的额头上。他的身体大幅度地向前倾着,即使这样,他身后的那只圆鼓鼓的袋子,也只是非常缓慢地跟着他向前行进。袋子在路上擦出一条干净的印迹。
他渴了,就吮吸着流到嘴角的雨水。那雨水是浸泡了一阵梧桐叶之后才流下的,有一股苦涩的气味。
雨越下越大,梧桐叶再也无法遮挡。
他身后的袋子越来越沉,他都有点儿想放弃它了,但最终还是紧紧抓住袋口,将它拖向前方。
行进到了一条斜街。
雨毫不节制地倾泻下来,梧桐叶再也无力承受,一片一片地倾斜着,水从叶上流下时形成了无数的小瀑布。
邱子东被雨水呛得连连咳嗽。他终于扔掉了那只袋子,走到一座房子的屋檐下。他蹲了下来,将背靠在墙上。雨水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水流,在他眼前匆匆流过。看着看着,他竟然蹲在地上睡着了。
雨声一片。
油麻地竟然来到他的睡梦里:河、桥、船、芦苇、雨……他的嘴角还傻呆呆地流淌着温暖的笑意。
有个过路的人见他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有点儿担忧,就停住脚步仔细观察,忽地见他荡漾出笑波,不禁脊背有点儿发凉,赶紧走开了。
梧桐树改变着雨本来的形状,千姿百态地下着。但下到地上却都是一样的,一样地到处流淌。
地上的水渐渐涨高,淹没了邱子东的双脚。他依然沉睡着,即使起风,梧桐树摇晃着,将水珠撒落在他的脸上,也不能使他醒来。
这幢房子的门打开了,一个女人端着一盆洗脚水,一边仰脸看着水淋淋的天空,一边随意地将盆中的水泼了出去。当那盆水已在空中开放成薄薄的一大片时,她忽地看到了墙根下蹲着一个人,而那盆水正向他的头上浇去,不禁惊叫了一声。
这盆洗脚水,终于惊醒了邱子东。他一边用手抹着淋漓不止的水,一边朝那女人望着,或许是水使他一时睁不开眼睛,或许是刚醒来,一时目光模糊,他眼前的女人,只是一个虚而不定的影子。
但那女人却看清楚了他,手中的木盆咣当跌落在地上,溅起无数浑浊的水珠。
采芹!程采芹!
邱子东的眼神渐渐恢复后,望着那女人,浑身颤抖起来。
采芹望着在地上蹲着的、似乎起不来的邱子东,愣住了,竟如一根木头般站在那儿动弹不了。
邱子东努力想使自己站起来,但身体就是不听使唤,只好依旧蹲在那里。
采芹终于走了过来,弯下腰,用双手抓住邱子东的右手,然后用力将他从地上拉起。她扶着他,欲将他扶进屋里。但邱子东的脚将要碰及门槛时,却不肯往门里走了。
“进去吧。”采芹用力推着他的后背。
邱子东犹豫了一下,将脚迈进门里。
采芹扶着邱子东,让他坐到一张椅子上。
邱子东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并摩挲了一阵,立即有一种几乎沉睡了千年的感觉唤醒了。他眯觑着眼睛,让双手由上而下,自然地顺着由高到低的扶手流淌着。那扶手温润如玉,油滑如鳗,细腻的触摸,给肌肤带来难以言说的惬意。椅背最是切合人性,顺着人体的形状,悠然弯曲,使后背处处感到实在与熨帖。椅面宽大,使邱子东瘦削的屁股更觉得畅快与气派。邱子东被这种感觉引领着,穿过岁月的荒凉,来到了童年。他不止一次地在程家大院坐过这把椅子。那时,他只觉得这把椅子太大,要把胳膊伸开,才能抓握住扶手。
他曾在上面使劲摇晃过,但没有一次能够摇动。这把椅子实在太沉了。
就是这一把紫檀木圈椅。
邱子东的双手终于如疲倦的兽物一动不动地伏在了扶手上。他打量着屋里的陈设。那些他曾触摸过或是看到过的家具,一一地呈现在他眼前:黄花梨木长方凳、黄花梨木束腰炕桌、
黄花梨木凤纹衣架、铁力木床身紫檀木围子罗汉床、紫檀木雕云龙纹大方角柜……
邱子东将头微微侧向一边去看卧室,这时,他看到了那张大床露出的一角。那大床幽幽地闪着亮光,一种类似于牛角发出的亮光。
他甚至看到了那只当年被二傻子抱回去的尿盆———一只做工极其讲究的尿盆。它静悄悄地立在床前的踏板上。它干干净净,完全不像是用于排泄的器物。上面的铜箍被擦得金光闪闪,更显得那器物贵重。
程家大院的辉煌于一天早上突然终结之后,这些东西散落在四面八方,怎么现在又如此神奇地都集中在了一起呢?
当邱子东环顾了屋内的所有陈设后,心灵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震撼,手在椅背上不禁颤抖起来。他的目光在这些家具与其他陈设物上游走着,竟一时忘记了仇恨,倒陷入一番感动之中。
杜元潮费了多少心机,又费了多少功夫?此刻,邱子东只有惊叹了。
日后,许多人在听说这样的情景时,也一个个觉得心头温热,有人甚至不禁泪下。油麻地小学一个姓顾的老师听罢,仰天感叹道:“杜元潮,天下第一痴汉!我若是程采芹,一辈子足矣,足矣!”
秋风秋雨秋梧桐。
邱子东看着门外的雨———那雨下得那么的愁惨,那么的迷茫,那么的盲目,那么的无边无际。他的心酸痛着,并像被拔凉拔凉的井水浸泡着。
采芹慌慌张张地忙碌着。她给邱子东沏茶,暖瓶中的开水汹涌而泻,猛烈注入水杯中,翻滚而出,将茶叶冲出来大半。她给邱子东拿来一条毛巾,让他擦一擦脸上的雨水,等将毛巾交到手上时,这才发现那是一条擦脚用的而不是擦脸用的毛巾,急忙又将毛巾从邱子东手上取回。总算换上擦脸的毛巾之后,她很不好意思地将它交到邱子东手上。在邱子东用几乎崭新的、非常柔软的毛巾有板有眼地擦脸期间,她不时地瞥一眼屋中的陈设,仿佛那一桌一凳,她也是第一回看见。
邱子东擦完脸,还撸起袖子,分别将两只胳膊仔细地擦了擦。
在邱子东擦拭自己时,采芹就一旁站着,一副随时要准备伺候他的样子。
“茶沏好了。”采芹从邱子东手中取回毛巾时,说。
邱子东端起茶杯,努起嘴唇,轻轻吹了吹几片还未下沉的茶叶。喝去差不多半杯时,他将杯子轻轻放下,然后开始打量采芹:五十五岁的采芹,看上去不到五十岁,几乎还是那一副柔韧的身段,肤色越发的白净了,只有少许几根白发夹杂在依然黑而有光泽的发丛中,脸部细细的皱纹非但没有增添她的老相,反而显出几分令人心动的妩媚……
这个女人,这个散发着体香、举止非同寻常的女人,为杜元潮所拥有!并且这个女人生活在城里、城里的大房子里、放了一屋上等家具的大房子里!
一股妒意从邱子东的心底悄然升起,并很快如风暴一般席卷了他的全部身心。继而是仇恨,一种达抵极致的仇恨。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两侧的腮帮上出现两道坚硬的却在微微颤动的肉棱。他在咬牙,往死里咬牙。
采芹低头站着,犹如罪人。
一时无话,只有外面敲敲打打的雨声。
阔大的梧桐树叶,在窗外摇晃,将天光摇成水光,将雨滴摇成钻石般的晶莹。
邱子东摇晃着站了起来,欲向门外走去。
“你?……”
“我走了。”邱子东望着门外重重绿莹莹的雨帘,朝门外走去。
采芹跑在了他前面,挡在了门口。
他二人长久地对望着。当邱子东再度迈动脚步,欲从她身旁侧身走过时,采芹望着他胡子拉碴、瘦成蟹壳大小的脸,身体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最后扑通跪在了地上。
邱子东站着,风从梧桐树间吹进门里,他单薄的身体不住地摇晃着。
采芹将头低垂着。
当邱子东再次移动脚步时,采芹突然扬起面孔,眼中满是哀求:“看在我们三人一起长大的分上,你不要把这幢房子说出去,求你了……”说罢,流下两行泪来。
邱子东没有看采芹,面孔微微上扬,细眯着眼,看着门外的梧桐树以及从梧桐树叶上不住地流下的雨水。他看到,那雨水不时地被风吹得弯弯曲曲的。
采芹将头低了下去,几乎低到了地面。
邱子东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他迈动脚步,从采芹的身边走向门口,走进雨里。
走出去十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幢房子:好大的一幢房子,但外表看上去却很粗糙,甚至显得有点儿简陋,仿佛这房子建到后来,资金短缺,只好草草竣工了。他回想了一下,记起他曾两次路过这幢房子,但都将它忽略了。他对着这幢房子,摇了摇头,并长叹了一声。
他走在梧桐树下,接受着凉丝丝的雨点,心里倒也没有波澜,反而很平静。他甚至专心致志地听着自己的双脚踩在水汪汪的路面上所发出的吧唧声。
不久,他感觉到有人跟在他身后。他没有回头去看,依然走他的路。
采芹没有锁门,也没有拿伞就跟了出来。她的神情看上去有点麻木。她距离邱子东五十米。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邱子东窄窄薄薄的背影。她的头发、衣服很快就淋湿了。几缕发丝随雨水的流淌而垂挂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的双眼,衣服紧贴在身上,身体的线条清晰地显示出来,虽然依旧很有风韵,但似乎已经有了臃肿松软的迹象。她走着,居然不觉那雨正越来越
大。
邱子东拐进了一条狭窄而僻静的小巷,并加快了脚步,仿佛要立即消失掉。
采芹在巷口站了一会儿,走向了一条斜巷。
邱子东觉察到身后已不再有人跟随,便放慢了脚步。但当他就要走出这条深巷时,却发现采芹出现在了巷口,并朝他慢慢走来。他站住了。采芹一步一步逼近,直走到他面前。她看着他,目光里是乞求与哀怜。她哆嗦不止,突然像跌倒了一般,扑通跪在了一片水洼里。
邱子东欲要阻止她,但已来不及了。
她低着头哭泣着,双肩颤栗不止。她小声说着,犹如独自絮语:“求求你,求求你……”头越垂越低,直到将脑袋抵到水洼里,“看在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的分上……”
小巷很窄,雨很大,两侧房屋的檐口,水流如注,倾泻下来,泼浇在采芹的身上。
邱子东掉转身走去。没有走几步,掉过头来,见风雨中采芹依然将脑袋抵在水洼里,他大声地叫着:“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说还不行吗?!……”一边说,一边跺脚,将雨水溅起一片又一片。
说罢,老泪纵横。
采芹双手按在水中,大哭……
梧桐雨/病雨5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油麻地镇镇长李长望的儿子李大国,在省城已混得很有人样儿了。这小子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一路悄然无声,却一路顺风顺水。在油麻地读书时,他很少与其他孩子来往,喜欢独处。在油麻地人的记忆里,这小子总是拿一根木棍、枝条之类的东西,独自一人,在深巷里走动,或是用棍子敲打地面,或是一边走一边用棍子的一端在人家墙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印迹。人问他话,他一般不作答,仿佛没有听见,依旧玩耍,依旧走他的路。油麻地没有一个人在意他,而就在这不在意之中,他从乡下的小学考
入城里的中学。从此,十天半个月,油麻地人才能见到他一次。他在不停地长高,越来越有李长望的模样,但却没有李长望的野气与雄风,反而越来越显得文弱,像个书生。他与油麻地,油麻地与他,更是一天一天陌生起来。人们看到,他从城里回来,大部分时间是坐在油麻地的最高处———一座废窑的顶上,看大河,看芦荡,看炊烟袅袅的油麻地小镇。这一印象淡淡的,浅浅的,油麻地人依然没有在意他。那年秋天,他竟然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油麻地人的心震动了一下。然而,他却显出一番无动于衷的样子,安静地呆在家中,要不还是坐到那座废窑的顶上。后来,他去念大学了,很少再回油麻地。即使回来,还未等镇上有多少人看到他,便又走了。后来,听说留省城工作了,但油麻地人搞不清楚他在省城究竟干什么工作。偶尔,他回来一趟看看母亲,都是速回速去,几乎了无痕迹。
油麻地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多少年后李大国会重返油麻地并在一段时间里主宰这里的天下。
大学毕业后,他被分到省政府办公室。本是一个普通工作人员,但他头脑清楚,聪明伶俐,手脚勤快,有人缘,有人气,有能力,做事有分寸,拿捏得当,有点儿才气,加之还有一点儿乡下人的朴直,不到一年就做了科长,然后又做了副处长。这回组织部找他谈话,话虽没有挑明,但他听得出上头有让他去瓢城承担重要工作的意图,要安排他到基层挂职。告诉他,他马上便可去瓢城。到何处去挂职,由瓢城的组织部门安排。他没有多作停留,匆匆收拾行装,第二天就赶到了瓢城。瓢城的组织部门早已接到上头的通知,见了他,十分殷勤。他从这番殷勤中感觉到了他日后在瓢城的位置。但他小心谨慎,万分的平和与谦逊。当谈到挂职一事时,他说:“我到最基层,那里最锻炼人。”组织部门知道上头日后对他的安排,觉得将他放到最基层去挂职不妥,建议他去一些中层单位挂职,他却固执地坚持:“还是去最基层吧。”组织部门劝说不了他,只好作罢。在商量去哪一个具体基层时,他像是早已考虑好了,说:“去油麻地。”随即,他说,“那是我的家乡。我是油麻地养育大的,正好可借这个机会,为家乡做点儿事情,也算是报答父老乡亲。”组织部门觉得他的选择是有些道理,并为他不忘家乡的精神所感动。但也感到为难: “在油麻地安排一个什么职务呢?”他情况透熟:“油麻地的党委书记是杜元潮,他已经到了年龄了,可以退居二线了。组织上如果放心,在还未向油麻地派新的一把手之前,我可以暂时负责那里的工作。”组织部门同意了。
于是,杜元潮被通知上来谈话。杜元潮还想干几年,但现在既然组织部门让他退下来,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他早已有了思想准备。他问谁去接替他的工作,组织部说过不几天就知道了。当天,他就留在了城里的那幢大房子里。晚上,他与采芹睡在那张大床上,说起他要退下来将有新人去油麻地接替他的工作时,二人都未想到李大国。杜元潮说:“退下来也好。退下来我就能常住在城里,跟你天天在一起了。”想到自己常将采芹独自一人留在城里守着这幢房子,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他感到自己老了。
这天,李大国在组织部的副部长老胡陪同下来到了油麻地。当小轮船靠在镇前的码头上第一个走下李大国时,跑过来围观的人说:“这不是李大国吗?”“李大国,是李大国,就是李大国!”有他的同学,情不自禁地喊:“李大国!”
李大国仰起头,望着岸上的人,摇摇手。
他怎么在轮船上?油麻地的人猜测他大概是跟顺船回来的。
杜元潮穿得滑滑滴滴地早等候在镇委会办公室里。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新书记来了,就出门来迎接。那时,李大国一行几人,已经穿过人群往镇委会而来。李大国叫了一声杜书记,杜元潮看到了李大国,微微有点儿惊讶,但也未多想,只是点点头,走过他身边,老远就伸出双手握老胡的手。他认识老胡。握了手,他就来回张望,寻找那个接替他的新书记,但除了看到小轮船的驾驶员和一个他见过的秘书外,并没有看到其他新面孔,心里感到疑惑。
镇委会门前的广场上站满了人,他们是被通知来开会听组织部宣布新书记的。他们与杜元潮一起疑惑着。他们有人将那位组织部的副部长当成了新书记。
在进镇委会的大门时,李大国与老胡互相谦让着,这个让那个先进,那个让这个先进,最后还是李大国大大方方地先进了。
杜元潮很纳闷,但依然没有想到会由李大国来坐镇油麻地的天下,因此依然没用正眼看他。
杜元潮还在向后望。
老胡笑了:“老杜,你在张望什么?”
“人呢?” 老胡指着李大国:“这不是给你带来了吗?李大国!怎么你连一个镇上的人都不认识了?”
杜元潮不敢相信,愣在了那里。
老胡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将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
杜元潮脸色大变,但却还尴尬地微笑着。
老胡说:“是大国的主意,让我们先按住不对你说,好到时给你一个惊喜。”
“好……好……”多年不再结巴的杜元潮忽然地又有点儿结巴了。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一片虚汗。他走过去,握住李大国的手,“好……
好……”
李大国不卑不亢地握住杜元潮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老胡在群众大会上宣布了任免之后,坐小轮船回城里去了。李杜二人站在码头上,等小轮船远去后,又互相淡淡地握了一下手。这之后,李大国没有去镇委会,先回家去了。
当戴着眼镜、一副教书先生模样儿的李大国走过油麻地的那条街时,油麻地人陷入了迷茫、疑虑与不安。
在杜元潮心烦意乱地等待上面给他在某个单位安排一个闲职时,李大国却安静得像一座移动的坟墓。有时候,他还会爬到那座废窑的顶上,但不是像从前那般坐着,而是站着俯瞰油麻地的河流与村庄。那时,油麻地人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翘首眺望这一形象———这一令人揣摩不透的形象。
这一形象像一枚楔子一般钉入了他们的心中。
春雨三月,桑田肥沃,新桑在雨中泛着绿光。紫色的蚕豆花,开放在每一条田埂边,而菜花铺天盖地一般将油麻地的大地装扮得十分华贵。每一棵树上都有喜鹊,燕子在麦田上空或是在大河的水面上飞翔。
油麻地真是这天底下一片难得的风景。
就在这样的风景里,朱荻洼朱瘸子被几个民兵用绳捆了起来关在了镇委会的一间小黑屋里。一天一夜,居然没有人来管他。他像一头饿坏的猪,蹬着瘸腿,在墙角上嗷嗷乱叫。
李大国听到了这种声音,但依然安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很细致地剪着指甲。天在下雨,空气潮湿,他的眼镜片起雾,使人无法看到镜片后那双足智多谋且又冷酷无情的眼睛。但走过他办公室门口的人,依然感到了一种森严、威胁与压抑。
晚饭后,李大国让人将饿得脸呈菜色的朱荻洼拎到了他的办公室。他让人给朱荻洼松了绑,然后让那几人离去。他点了一枝烟,走过来,插进朱荻洼的嘴中。
朱荻洼深吸一口,觉得软瘫如泥的身体又有了点儿精神。
李大国取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白手帕,脸冲窗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眼镜:“朱瘸子,知道你犯什么罪吗?”
“不知道。”
李大国戴上眼镜:“不知道?”
“不知道。”
李大国突然一拍桌子,大声叫着:“来人呀,将他捆住,继续关到那间小黑屋里去!”
朱荻洼连声叫道:“我说,我说,我说……”
李大国用两根手指很优雅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挥了挥手,让那几个闻声赶来的民兵再度离去。
“说吧,你为还赌债,究竟盗卖了油麻地镇委会多少东西!”
朱荻洼吭吭哧哧半天,只说出几件不值钱的东西来。
“朱瘸子,你不肯说是吧?我来替你说!”李大国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乍看上去仍然像一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他一口气说出大大小小数十样东西来: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文艺宣传队一面大铜锣,将它卖给了铜匠周家宝,得钱十八元五角;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镇委会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将它卖给了高仓小学的刘校长,得钱十五元;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油坊十斤好豆油,将它卖给了江村袜子厂的食堂,得钱二十元……
朱瘸子的身体开始颤抖,额上冷汗滚滚。
“这些不算什么!还有大东西。去年三月十日,放在镇委会院子里的三根木料,价值二百多元,本来是用来翻修房子的,可是就在那天夜里不翼而飞了……”
“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你敢说你没有偷?!难道还要我说出是怎样被你偷运出去的、它的去处、你又究竟得了多少钱吗?!”
朱瘸子的瘸腿垂挂着,现在如钟摆一般晃悠不止。
一阵沉寂之后,李大国问:“瘸子,你知道你的盗窃罪要坐几年牢吗?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六年!”
朱荻洼扑通跪在了地上:“看在当年我给你老子马前马后跑腿的分上,你饶了我,饶了我……”
李大国冷淡地一笑:“你不是也给杜元潮马前马后地跑腿了吗?杜元潮能够有个人为他马前马后地跑腿,你又能够为杜元潮马前马后地跑腿,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你比我清楚!”他将身体倾伏在桌上,逼视着朱荻洼:“你不是一个好瘸子!”
朱荻洼的脑袋垂到了裤裆里。
“你是个快活瘸子。我父亲当家时,你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后来跟了杜元潮,更是吃香的喝辣的。好本事!这回,我看是快活到头了!”
“你饶了我,你饶了我……我一定好好为你跑腿,就像当年为你老子跑腿一样……”
李大国冷笑笑。
外面在下雨,油麻地在深夜的酣睡中。
朱荻洼一直跪在冰凉的地上。 李大国插上了门:“朱瘸子,我知道你也不想坐牢。那好,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朱荻洼抬头望着李大国:“我能帮你什么忙?”
“你能帮,就看你肯不肯帮。”
“如果我能帮,我掉脑袋都帮。”
“好!”李大国走上前来,蹲在了朱荻洼面前,小声问:“杜元潮在城里有一幢房子,在什么位置上?”
朱荻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李大国站了起来:“看来,你还是喜欢去坐牢。”
“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不说,我是你三孙子。”
李大国扭过头来:“油麻地总有人知道吧?”
朱荻洼张嘴欲说,但却又将话吞了回去:“不知道有谁知道。”
李大国从门后取出一把伞来,说:“你不帮我的忙,我也就不帮你的忙了。明天一早,我就给公安局打电话。”说完,拉开门,撑开伞,“我要回去睡觉了。”
“我说!”
李大国没有回头,望着门外在灯光下闪烁的雨丝。
“我琢磨着,油麻地有一个人知道这幢房子在哪里。”
李大国急转过身来:“谁?”
朱荻洼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邱子东。”
“谁?”
“邱子东。”
李大国点了点头,说:“起来吧,不早了,回家睡觉吧。你给我跑个腿,去邱子东家一趟,请他老到镇委会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量。”说着走进雨地里。
朱荻洼听到了一阵雨点打在伞上发出的豆荚爆裂般的声音。
梧桐雨/病雨6
当李大国将话题七绕八绕绕到杜元潮在城中的房子时,邱子东竟然说:“没有听说过。”
李大国说:“有人说你知道房子在哪儿。”
邱子东说:“笑话!”说罢,问道,“还有事吗?没有事我就走了。” 李大国没有生气,说:“没有什么事,只是请你来聊聊。你当了那么多年镇长,有丰富的经验,日后可能要随时向你请教。”
“你客气。”邱子东走了。
李大国很有耐心,他像一个很有境界的钓鱼人,手握着钓竿,安坐河岸,平心静气地一次又一次地试着投放诱饵,看到底哪一种诱饵可以引鱼上钩。最后终于在一个夜晚将邱子东搞定了。他对邱子东说:“邱老,你还可以继续出来做工作。”
邱子东愣住了,望着李大国,仿佛不知道李大国在说什么。
“你可以出来继续做工作。”
“你开玩笑?”
“怎么会跟你开玩笑呢?老镇长。我想请你出来,帮我管一管窑厂与油坊,这可是油麻地的两大命脉呀!”
邱子东的两条腿克制不住地摇晃起来。
当天,李大国并没有向邱子东追问杜元潮的那幢房子所在位置。第二天,他让朱荻洼为邱子东专门收拾出了一间干干净净的办公室来,也还是没有追问。但这天邱子东却主动将李大国叫到了一边……
李大国笑笑,心中说:老狗日的,杜元潮当政时,就硬是没有让你过足这把瘾,你就憋死了。这会儿,都成骨头架了,还五脏六腑地惦记着!好,且让你过几天瘾,然后就滚你妈的蛋!
当天,李大国就去了瓢城。
第二天,上头就来了一个工作组,专门调查杜元潮的经济问题。最知内情的周秃子见势不妙,竹桶倒豆子,哗啦哗啦交代了整整一夜,一笔一笔的,都是关于杜元潮二十多年来的暧昧账目。一个星期后,检察院通知公安局,可以抓捕杜元潮了。那时,杜元潮在城里。抓捕的消息,李大国提前知道了,便找公安局的人说能不能再缓两天。公安局问为什么,李大国也不说为什么,只是说缓两天,出了事他负责。等过了两天,杜元潮回到了油麻地,李大国一个电话打到公安局:“你们可以抓了,他人在油麻地。”
缓两天,就是要让杜元潮是在油麻地而不是在城里被抓走。
就像当年要拘捕李长望的情景一样,这天中午,公安局的那艘白色小轮船突然停靠在了油麻地镇前的码头上。不同的是李长望在夜里已将自己挂在了梨树上,而杜元潮却因在城中几日缠绵,正疲惫不堪地在床上呼呼大睡。精明一世的杜元潮,却就是没有想到,他有朝一日会在睡梦中被揪住戴上寒光闪闪的手铐。
除了李大国、邱子东与朱荻洼,没有一个油麻地的人会想像到这一幕。当公安局的人押着杜元潮走向码头边的小轮船时,整个油麻地都感到十分地震惊。他们纷纷向后退去,为杜元潮和那几个公安局的人让出一条道来,一片肃穆,没有一个人说话。
杜元潮一下衰老了。他低着头,在那些熟悉的总使他感到亲切的目光下匆匆走过。
雷声隆隆,天幕低垂,远处天边浓云如墨,浪涛般翻滚不息。空气里布满了大雨欲来之前的土腥味。
小白轮船的排气管放屁一般嘟嘟作响,屁股往水中深深一埋,翻滚出团团浪花,一声汽笛,便朝茫茫的大水驶去。
一段岁月,一段历史,就这样于这年的暮春时节落下大幕。
这天夜里,城里的那幢大屋着了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当火苗从窗子里如鲜艳的红绸向外猛劲飘动时,人们才发现这幢大屋着火了。消防队来了,但来了等于白来。房屋建在狭窄的深巷处,根本进不去消防车,水管接了再接,也不能到达现场。人有无数,但只能看着它烧去。一屋的好家具,都是由上等的好木材做成,很禁烧,烧起来也很有力量,很有气势。不知过了多久,一束火苗如利器穿透房顶,直照天空。随即,一束又一束的火苗穿透房顶,犹如千支万支金红色的长矛。渐成火海,到处噼噼啪啪地响。烧红的瓦片发出爆炸声,在空中乱飞,吓得围观的人抱头鼠窜。
后来,整个房屋全部烧着了,火光冲天,城市的天空仿佛涂抹了一大片酡红的胭脂。
火将灭时,天下起大雨。清晨,人们看到好端端的一幢大屋已只剩下一摊凉丝丝的死灰……
梧桐雨/病雨7
杜元潮抓走的那一天深夜,油麻地的人在睡梦中清晰地听到了马蹄踏过青砖街面而发出的清凉之声。这声音从街的这一头响起,到街的那一头结束,然后再从街的那一头响起,到街的这一头结束。的笃的笃,很动听,也很凄凉。有人起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去看,看到了那匹白色的马驹。看到的人说,它像马驹,又不太像马驹,不知是一种什么东西。他们看得心惊肉跳,看得肃然起敬。没有一个人打开门来去惊动它。有人看到,这匹白马驹居然能行走在水面上。受了惊动,撒腿就跑,蹄下水花四溅。
后半夜,它消失了。
有几个起夜的人说,天将拂晓时,白马驹居然站在了镇委会大屋的屋脊上,头朝东,尾朝西。
睡在镇委会大屋里的朱荻洼说,他听到了屋顶上当啷当啷的瓦片响。
东方发白时,白马驹像雾一样,在人的不知不觉之中飘散了。
从此,它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年刚入夏,就开始下雨,一下就是数十天。那雨总带一股腐烂的腥臭味。地上到处烂乎乎的。树干上,瓦垄里,到处长着一种蛇头形的红艳艳的毒蘑菇。潮湿的草丛中、草垛下,还出现了油麻地人从未见到过的黑老鼠。自古以来,油麻地的老鼠都是褐色的。在潮湿的空气里,黑老鼠疯狂地繁殖着,一窝一窝的无毛幼鼠,使人看得毛骨悚然。这些黑老鼠还喜欢在雨地里跑动,留下无数细碎的脚印。有时,它们朝天仰着面孔,吱吱地叫着。人们看到,那尖嘴张开时,是鲜艳的红色。
雨还在下着,油麻地就开始流行瘟疫。几天死一个人,几天死一个人,搞得人心惶惶的。白色的送葬队伍,隔几天就会在田野上出现一次,相同的、悲切的音乐,一次又一次地响彻在村巷里。这里的每一条巷子,都长长的,两头低,中间高,像根扁担。有一个陌生而怪异的白胡子老头走过这里,看见灵幡在风中凄然摇动,说了一句:“扁担巷,死人死成双。”
后来的事实与这个老头所说的,没有任何出入。
这一年,油麻地的荒地上起了不少新坟。
夏天将要结束时,镇东头邵家十八岁的姑娘扣女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栽倒在一口池塘里,爬上来后就水淋淋地坐在池塘边犯傻,后来就唱了起来。唱的是油麻地的陈年往事,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未必清楚的往事,众人都感到蹊跷。不久,她就很少出门,开始又唱又跳地为人看病。让油麻地人目瞪口呆的是,她竟然会说那些早已经死去的人的话,一样的腔调。而这些死去的人,她连见都没见过。有几个老人不相信,就来偷听,才听了几句就神色慌张地赶紧往回走。
秋天的收成很糟糕。正是稻子拔穗时,每一块稻田里都长了鬼稻子。那鬼稻子拔出的穗是黑色的,用手一碰,黑色的粉末四处飞扬。三株稻子,差不多有一株变成了鬼稻子。而看上去,情形更要严重,黑鸦鸦的一片,好似稻田里竖起一根根乌鸦的羽毛。
也就是在这一年,二傻子被雨活活淋死在了芦苇丛里。
一条长有两只秀气大眼睛的小母牛,在草滩上散发出一种气味。这股气味吸引了二傻子,他像一只蛾子看到了光亮,被这气味牵引着一步步地走向小母牛。他一边走,腰间的那杆枪便一边挺立起来,将裤衩顶成锥形。他的口角开始流黏糊糊的口水。他在小母牛高高翘起的地方,看到了亮闪闪的液体。这液体像蜗牛从树叶上爬过时留下的印迹。液体在慢慢地渗出,积蓄成珍珠大小一颗之后,滴向草地。这颗“珍珠”滴落时,拖着一根蛛丝样的尾巴,一尺多长后,才彻底脱落。
天开始下雨,小母牛不一会儿工夫,就变得湿漉漉的。
二傻子张着大嘴喘息着。
小母牛发现二傻子不怀好意,撒腿就跑。
二傻子紧追不舍。
小母牛闯进芦苇丛时,雨已下大,大到茫茫一片,白烟滚滚。
二傻子一心想接触到它,跌倒了爬起来,嘴中还嗷嗷不停。雨水大如桶泼,呛得他要吐出胆来。他不停地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然而即便如此,也很难使双眼睁开,他只能凭着感觉追撵着。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他看到了小母牛正用优美的臀部对着他,在雨水的刺激下,那高高的一处,竟如两瓣粉红色的花瓣向他开放着。他颤抖着扑过去,一下子抓住了它的尾巴。小母牛向前猛地冲去,芦苇丛哗啦啦分向两边。他跌倒了,但仍用双手死死抓住牛尾。
小母牛拖着他不停地向前奔突。他的衣服撕破了,暴露的身体被芦苇划破了一道又一道。不久,他的裤子被芦苇茬勾住扯了下去,露出了白嫩白嫩的屁股。黑色的蓬头鬼,像雨后老树下一株毒蘑菇,挺挺地冲向天空。
倾泻不已的雨水最终使他窒息。
油麻地的人找到他时,那条小母牛正用柔嫩的舌头舔着他的腹部。
没等过了年,李大国就提前撤了,直撤到省城。行前,他卖掉了房屋以及所有家产,然后带着老母亲,在油麻地还未彻底醒来的早晨,离开了油麻地。显然,他不想再回油麻地了———他与油麻地的关系彻底终结了。
油麻地有了新的书记,是个外乡人。他不认识油麻地,油麻地也不认识他,相安无事。
人们偶尔会想到杜元潮。说起他来时,他们念念不忘他的种种好处:他为油麻地铺了一条宽宽的砖路,直通到国道;他为油麻地重新盖了那么一座青砖青瓦的小学校;他当政那么多年,让油麻地的老百姓在这一带出尽了风头;他绝不欺负老百姓,特别是那些忠厚老实的老百姓……
谈论得最多的就是那幢他们谁也没有见过的房子以及那一屋子的家具。人们似乎并不太
计较那幢房子。“这不算什么。”说起时,还带有几分感动,几分钦佩,觉得整个世界柔软了许多,纯净了许多,也明亮了许多,一个个心里都长了几分豪气。本是很粗野的,但在那片刻,一个个变得和气了许多,亲切了许多。抽烟的男人们互相让着烟:“抽我的!”“抽我的嘛!”女人们觉得在一起说说话,感觉真是不错。
有人说:“应该去看看他。”
“真的应该去看看他。”
当然,最后是不了了之。但关于杜元潮的传闻,隔不多久,就会有一些。
杜元潮在双洋劳改农场劳动。这个农场在海边。他这种人,到哪儿哪儿有人缘。他聪明智慧,识大体,知道退让,肯在节骨眼上助人一臂之力,且又写得一手好字,看管他的人,上上下下都愿意不声不响地照顾他、重用他,更不想为难他。他感恩,但同时知道分寸,从不卑躬屈膝、感激涕零,而是不卑不亢、很有风度地承受这一切。他会经常被从地里叫到场部,做一些出黑板报之类的轻活。他还有一项经常性的劳动:看管一群鸽子。这个农场地处偏僻之处,四周上百里荒无人烟,这里的工作人员除了看海浪千篇一律地涌来退去、听涛声总是单调无趣地轰鸣与粉碎之外,就只有孤独与寂寞如苇草一般包围着农场。不知哪一年的哪一任场长,在场部养了一对鸽子,结果越繁殖越多,到了现在已有上百只了,飞过天空时,大有遮天蔽日的样子。这群鸽子,不仅给农场的工作人员带来了快乐,也给几百名更加孤独寂寞的犯人带来了生趣。鸽子成了这个农场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们飞翔在农场的上空,给了犯人们许多幻想与希望。
杜元潮精心地管理着这群鸽子,并对这些生灵产生了羡慕。
杜元潮提前一年,在这个农场度过五年后,被释放了。离开时,他要了一对白色的、刚刚开始长出羽毛的鸽子。油麻地的人见到的杜元潮,一手拿着一只鸽子。
杜元潮很瘦,寸头,很精神,但已是一个老人,一个看上去温和、平淡的老人。他出现在乡亲们面前时,并没有不好意思,而是安详地微笑着,一手握一只鸽子,直走向那幢已经锁闭了五年的房子。
在油麻地人的感觉里,杜元潮不是被抓走坐了五年大牢,而是出了一次远门。
不久,杜元潮就在镇上走动了。没有人向他打听过去的五年,他也只字不提已过去了的五年。
街上,他与邱子东相遇了,他们握了握手。杜元潮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给邱子东,邱子东接住叼在嘴上,然后划亮一根火柴,用手挡着不让风吹熄,向杜元潮送去。杜元潮点着了烟,等吐出烟来,邱子东才将自己嘴上的烟点着。然后,他们谈谈天气,谈谈庄稼,谈谈今年的水势与芦苇,然后再握一握手各自走向自己要去的地方。
那对鸽子不久就飞上了油麻地的天空。
到了年底,油麻地人再看到天空的鸽子时,已经是八只,一样的白。
第二年,便有了一个有声势的鸽群。
鸽子成了杜元潮几乎全部的生活内容。他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只雄鸽将尾巴展成扇形拖地而行,在雌鸽跟前绕来绕去地求爱;津津有味地看着雄鸽从外面叼回树枝与芦苇交给母鸽,母鸽将这些材料最终做成一个好看的巢;津津有味地看着刚刚出壳的雏鸽在母鸽蓬松的腹羽中动弹;津津有味地看着长出羽毛的雏鸽在窝里扇动着稚嫩的翅膀……可看的无穷无尽,有无穷无尽的看头。最使他心醉神迷的是鸽群的翱翔:一只只雪白的鸽子扇动着翅膀,在油麻地镇上空,在油麻地的田野与河流上,优美地飞翔着,它们搅动了阳光的金线,天空中出现了无数迷人的折光,它们似乎知道这种时刻,地面上会有无数张扬起的面孔在观望它们,于是飞翔便带有表演的性质,忽徐忽疾,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忽散忽聚,变化万千。杜元潮知道,有很多双眼睛在看他的鸽群,心中十分满足。
就在这番满足之中,杜元潮会忽然地被什么思念所打扰,一时忘了他的鸽群,而显得困惑、伤感,甚至悲哀———他想到了采芹。
那场大火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她。有人说她投靠远方一个亲戚去了,有人说她去了苏州,艾绒给她找了一份打扫剧场的活儿。但更多的人相信,她已在那场分明是由她点燃的大火中化成灰烬随风飘去了。
杜元潮从海边回到油麻地时,一位当年与采芹要好的大姐,给了杜元潮一个包裹,说是采芹委托她日后转给他的,并转达了采芹的叮嘱:暂且别打开这个包裹,日后非要打开不可时再打开。
杜元潮照着采芹的话去做了,将包裹原封不动地放在柜子里,一动未动。
想着想着,杜元潮会流下两行浑浊的眼泪来。直到鸽群降落、翅膀与气流磨擦发出嗖嗖之声时,他才会又回过神来去注目他的宝贝鸽子。
空疏而寂寞的夜晚,有时他也会混在油麻地一般老百姓中间听范瞎子唱歌,而从前他是听也不听的。其中一曲,他很是喜欢,还能跟着范瞎子哼唱下来: 杏花村里旧生涯, 瘦竹疏梅处士家, 深耕浅种收成罢。
酒新,鱼旋打, 有鸡豚竹笋藤花。 客到家常饭,僧来谷雨茶, 闲时节自炼丹砂……
邱子东似乎也很喜欢听范瞎子唱歌了。他有时与杜元潮坐在一张凳子上,静静地听着。
偶尔,两人会说上一两句话。
这天,邱子东走到镇子后面的田野上,本是想随便走走的,却看到杜元潮的那群鸽子正落在余四刚下种的麦地里觅食,就站住了。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泥块儿,嘴里发出“嘘”声,将泥块朝鸽群砸去。因为,他知道,余四为了防止来年的虫害,在下种时一并拌了农药。这食是觅不得的。鸽群立即起飞,飞向空中,飞向远处。邱子东仰头看了看,便继续往前走。然而,等他走出去一段路再掉头看时,那鸽群又正在朝余四的那块地落去。他犹豫了一阵,转过身,又走了回来,一边走,一边在嘴中发出赶走鸽群的嘘声。
鸽群并没有因为他的嘘声就飞离余四家的地,依然不停地在觅食。
邱子东又捡起一块泥块儿,朝它们砸去。它们便再度飞走了———没有飞远,就在天空盘旋,不时地歪着脑袋往下看看,想等邱子东走后,再落下来。
“这里的食又有什么好吃的!”邱子东不解,仰头望着这群奇怪的小东西,在嘴里嘀咕着。
鸽群很固执,偏要往这块地落。一见邱子东走开,就呼啦啦落了下来。
邱子东便又转身回来,用泥块儿赶跑了它们。估摸着它们还要飞回来,邱子东便在田埂上坐下了。
鸽群就在他头顶上盘旋。它们觉得地上坐着的这个老头真怪:我们吃我们的食,碍你什么事!
“再吃,再吃就一个个要吃死了!”邱子东坐在那里不动,守着这块地。
有人走过来,问他坐在这里干什么。他抬头望望天空的鸽子:“它们偏要落在这块地里吃食,这地里是撒了药的。”
这人就捎信给杜元潮。
杜元潮来了。
邱子东说:“这地里是撒了药的。”
杜元潮仰头冲着天空,挥了挥手:“回去!回去!”
那群鸽子就很听话地飞走了。
杜元潮也在地里坐了下来。
邱子东给了他一枝烟,他划着火,先给邱子东嘴上的烟点着,再给自己嘴上的烟点着。
话不多。
杜元潮说:“原先,那河边上有架风车。”
邱子东点点头:“八叶篷。”
“小时,冬天里,都下了篷,我们常推车,一直把水车到地里。”
“大人看到了,就骂,说把麦子淹死了。”
两人说话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提及到采芹。
他们在田埂上坐了很久,直到田野上风大了起来,才分手走开。
走了一阵,杜元潮回头望邱子东时,却也是邱子东回头望他的时候。
杜元潮说:“风大了。”
邱子东说:“风大了。”
两人各自往家中走去。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五年。杜元潮六十五岁的那年春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一只褐色的鹰从芦苇荡那边飞来,在油麻地的上空高高盘旋着。从它出现的那一刻起,杜元潮就十分警觉地注视着它。那群鸽子在屋顶歪着脑袋,用琥珀色的眼睛不安地观望着。
鹰像一片被飓风挟裹到高空中的树叶,在上升的气流中飘动着。
杜元潮发现,它正向他家的上空慢慢移动。他希望他的鸽子们一只只都回到窝里去,但这些小东西不知是因为被吓傻了还是感到新奇与刺激,一只只都呆在屋顶上,悄然无声地望着那只在天空中滑动的鹰。
鹰的飞翔是优美的。
鹰就这样十分有耐心地在天空盘旋着,直到看它的人对它麻痹起来,失去警惕。
鸽子们也开始恢复常态,在屋顶上走动、追逐、求爱,甚至还有一对鸽子完成了一次交配。交配结束后,它们照例要用力扇动几下翅膀,非常舒坦地飞到空中。
也就在这时,鹰突然像一张刀片,从空中斜劈下来。
鸽群一惊,全体起飞,迎着鹰急速升向高空中。那两只散飞的鸽子,也赶紧飞入鸽群。
数十只鸽子,均匀地排列着,与鹰进行着一场扣人心弦的周旋。它们飞着圆圈,绕鹰飞翔,使眼花缭乱的鹰无法判断到底要袭击其中哪一只。这是鸽群惯常使用的行之有效的方式。
鹰在鸽群的白色漩涡中,一筹莫展,只能作无谓的飞翔。但鹰毕竟是鹰,它将自己升向更高的高空,在气流中几乎静止地悬浮着,静静地等待着机会。
鸽子们的气力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消耗掉,队形开始涣散。
杜元潮揪心地看到,一只刚出巢上天才三日的鸽子,已开始掉队,并且越掉越远。
十分钟后,鸽群已飞不成群,七零八落,天空到处都是。
鹰开始下降。到一定高度后,它突然发力,丢开其他所有的鸽子,向那只掉队的鸽子劈去,并且一次便击中了它。
那只鸽子立即失去平衡,直向地面一头栽下。
杜元潮忘记了他已是个老人,撒腿向那只鸽子坠落的地方跑去———他要在鹰爪之下抢先一步搭救下那只可怜的鸽子。
半路上,他摔倒了。他想爬起来,但他的身体却已不再听他的指挥了,怎么挣扎也爬不
起来。
人们将他背回家中,他已不能讲话。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只能睁开一道缝隙。
屋里屋外,人们川流不息地走动着。
黄昏时分,油麻地的空气里,花香阵阵。杜元潮终于睁开了眼睛,并居然抬起一只胳膊,用手指指着靠墙放着的柜子。
有人打开了柜子,发现了那只包裹。
杜元潮的手指便指着那只包裹。
人们打开了那包裹,露出的是一套崭新的白色内衣和一套崭新的黑色外衣,还有一双崭新的黑布鞋、一双崭新的袜子和一顶崭新的帽子。
人们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抖开来,让杜元潮看了一遍。他微笑了一下,闭上眼睛,不久,眼角滚出两颗硕大的泪珠来。
人们立即给他擦洗身子,换上新衣、新袜、新鞋、新帽,刚将他在床上安置好,他便断气了。
人们倒也不为下葬的事着急,因为三年前杜元潮已让木匠为他做好了一口棺材,在西房里放着。是他亲手为这口棺材刷的漆,刷了十八道,而且此后每年的秋天都要再刷一道。人们将棺材抬出来时,只见这口黑漆棺材,幽幽发亮,像金属铸成的。
当晚收殓,当晚盖棺。
准备第二天下葬,没想就在这天夜里整个平原都处在了暴雨之中。第二天白天,依然天河泛滥,大雨汹涌。有人惦记着那口未下葬的棺材,但想:天气不热,耽搁个一天两天也无大碍,就先不去想那口棺材,而想着这场大雨又将会如何。
大河小沟像鼓溜起来的肚皮,处处水光逼人。
人们忘记了那口棺材,面对大水,惶惶不安地等待着灾难。
这天夜里,上游的大堤终于崩溃了。
油麻地人逃到大堤上。
大水冲毁了无数房屋。杜元潮的老屋,被水泡成了豆腐渣,软瘫了下去,顷刻间便不见了,而那口黑漆棺材却很有雄风地漂浮了起来,并在大水之上,昂首前行。
黑漆棺材在油麻地人的视野里神秘地出没,无处可栖的鸽群绕棺材飞行数圈后,纷纷落在棺盖上。直到天色将晚,才走它要走的路。
借着闪电的蓝光,油麻地的人看到,黑漆棺材漂去的方向,正是当年杜元潮父子漂到油麻地的来路。
不同的是,漂来的是一块棺材板,漂去的是一口棺材。
二○○四年八月六日夜初稿于蓝旗营二○○五年一月八日夜定稿于蓝旗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