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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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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爱记_人海中
楔 子
谁都知道这是一条你情我愿的林间小道,永远最直接,却永远没有光。谁都知道这条路会越走越窄,结局不过是生存或死亡。可是又有谁会想到,不断向前的步子,在下一步就迈进了死角?
凌小萌:十六岁之后的我,世界里只有一个董亦磊。我的一切快乐里都有他,八年相伴,从青涩少年到成年男女,我以为这八年是开始,他却把这八年当做结束。有些人失败后重新来过,有些人失败后一蹶不振,我却两者都不是。爱情,到头来不过是一句既然如此,那就放弃好了。
顾正荣:权势很好用,财富很好用,一步步走到今天,终于可以坐享成功。但是我所剩的唯一乐趣,只是看着凌小萌从一颗嫩芽,渐渐长成参天大树。
是我将她一手托起,是我无条件地赏识她的才华,是我教会她看透最奥妙的游戏规则,在水泥森林中进退得宜,最后出类拔萃,令所有人仰视。
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女人,每个成功女人的背后,又何尝没有一个男人?我倾力付出,又怎会一无所求?
谁都知道这是一条你情我愿的林间小道,永远最直接,却永远没有光。谁都知道这条路会越走越窄,结局不过是生存或死亡。可是又有谁会想到,不断向前的步子,在下一步就迈进了死角?
放弃爱情,但是当爱情不期而至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公平交易,两不相欠,但是当你真的要离我而去,我还能如当初设想的那般,淡然微笑吗?
爱情之花,在夏日欣然萌动,人人都视作甜蜜开端,与她却仿佛是灭顶之灾,究竟孰是孰非?这死角里何时会有阳光?她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这水晶般的夏夜里,默默仰望星空,等待天明。
第一章 谁是谁的天长地久
没关系,她没想过要待在顾正荣身边直到他满脸沟渠,料想他也是如此。
那多好,以后老了回想起来,他们都会为了彼此的相貌微笑,而不是恶心。
凌小萌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董亦磊会不爱了。
说不爱就不爱了,转头走开的时候表情冷漠,仿佛在一起的那八年都是一场可笑的独幕戏,冗长而乏味,观众早已没了兴致,闭幕的时候舞台空荡,只留女主角一个人在聚光灯下目瞪口呆。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凌小萌目瞪口呆,过了很久还站在原地等待,总觉得下一秒钟他就会从某个角落跳出来,大笑着说:"你上当了!很好笑吧?"
而她就可以和从前一样,一边假装踹他拧他一边叫,"哪里好笑,一点都不好笑!小石头你去死吧。"
她信念坚定,她执著等待,可是直到日落西山,那个街角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影子拉得斜长,好像一个不标准的感叹号。
回到家她大病一场,一个星期吃不下任何东西,足足瘦了七八斤。
明明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了无意义,可这时候却在她面前反复涌现,丝毫不差。每天都好像在看午夜场,屏幕巨大,每个人物场景的最细微之处都被放大到无数倍,明明是喜剧情节,可段段刺骨挖心,偏偏观众只有她一个,连个共鸣的人都没有。
真的是午夜场也好,撑不下去就退场。可她对自己的反应已经完全无力,实在控制不住大脑的二十四小时自动回放,小时候被每个老师反复夸奖的过目不忘、记忆超群,到了这个时候全都变成了可悲可叹。
再怎么伤残也有愈合期,到底不是断手断脚,很久以后再想到最后那天的董亦磊,她就麻木了,不但麻木,还生出一点儿迷茫:他不是外星人变的吧?那个男人怎么会是董亦磊?怎么会是她的小石头?
她的小石头是从十六岁开始就与她形影不离,在洒满夕阳的教室里轻轻吻她的那个男孩。那是他们青涩的初吻,两个人的嘴唇都在颤抖,就连要把舌头放进去都不懂。
她的小石头是在老师和父母面前斩钉截铁地说早恋绝不会影响成绩,他一定要成为全校第一的那个男孩。那时候他还穿校服,领带打得端端正正,一脸严肃,连校长都被感动得当场动容。
她的小石头是在最黑暗的七月前放弃第一流大学的直升邀请,最后和她携手考入同一个青葱校园的那个男孩。那时候没人看好她,那时候每个人都说他傻,可是他们竟然创造着奇迹。
她的小石头是在大学校园的林荫下神采飞扬,说要成就一番大事业,让她骄傲得尾巴可以翘上天的那个男孩。那时候他已经是凌小萌习惯了抬头仰望的天空,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好像靠的是一棵参天大树。
那个男孩怎么会一踏上社会就选择了那个可以助他青云直上的第三人?那个男孩怎么会把过去的岁月都一脚踏过,回忆空白得仿佛初生的婴儿,而她只是他鞋尖的一点污泥,被他擦得轻松而干净?
好吧,无论别人怎么说,她就是固执地觉得,那八年明明是一场刻骨铭心,再也不能重来的绝世好戏。
只是一切好戏都有终结的时候,爱情面前,有些人越挫越勇,有些人一蹶不振,但这两者都不是她的选择。
既然爱情到最后不过是一句既然如此,那就放弃好了。
破碎山河都可以重整如新,何况是一段年少无知的岁月,趁早遗忘,当做一缕青烟,当做一阵晨风,当做一颗流星,她继续大踏步往前走,把他远远地抛在脑海,渐渐变成目不可及的一点儿虚影,放弃年少无知,放弃董亦磊,还有,放弃爱情。
耳边传来闹钟声,凌小萌伸手按掉,然后在床上翻了个身。
最后努力了一下,她起床挑衣服,其实没什么好挑的,她是公司最自由的着装典范,艺术家得很。
时间还早,路上却已经车流滚滚,一路上她将车开得飞快,最后转入一个住宅小区,保安笑着招呼她,"哎呀,今天你这么早。"
"是啊,有位置吧?"
"有。那辆车每天清早就走,比你还要准点。"
公司有足够的停车位,可她从来不把车停进那个巨大的地下车库,宁愿花钱借停在这儿。住宅区车位紧张,但是晚上赚住户一笔,早上又可以赚她一笔,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保安当然很乐意。
她就职的公司是全球知名的家居卖场,巨大的方形建筑蓝黄交错,非常醒目,从任何方向遥望都一眼可见。
走到公司已经花了二十分钟,夏日气温上来得早,她一头薄汗。卖场还没有开始营业,各部门员工陆续上班,许多相熟的脸孔,看到她都点头打招呼。
九点整,行政部已经忙碌不堪,她正好路过,被叫住签字。正低头拿笔,门口不知是谁先看到顾正荣一行人,一声顾总,瞬间忙碌的人都抬起头寻找那位顾总的身影,很多人甚至自动地站了起来。
顾正荣对所有人点头,"你们忙,我带几位客人参观一下。"
凌小萌却继续签她的名,那助理平时和她也算交好,这时候却恨不能直接把她的脑袋按下去,一边点头敷衍一边悄悄把脑袋偏到一个可以看清楚的角度。
顾正荣扫视全场,眼角轻轻扫过她,又回过来,然后首先迈步,走了。
确定他们走远了,办公室里才热闹起来,行政部助理佳妮是第一个捧着心口开口的:"看到没有,你们看到没有,顾总多帅啊!"
"切,人家老婆孩子都有了,你没希望的。"
"纯欣赏不行啊?我就是喜欢顾总身上那种沧桑的男人味,就是喜欢他风度儒雅,就是喜欢他成熟稳重……"
没人理她了,大家脸上都写着两个字:花痴。
这边凌小萌已经签完字往外走,手机在包里震动,拿出来一看,是一条短消息,"生日快乐,礼物喜欢吗?"
她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宽大的桌子上摊着无数资料和图稿,一路翻下去,终于找到一个快递袋。
昨天已经送到了,可她一直在忙新一季的样板间,哪有时间拆,这时才注意到快递单上的落款——没有落款。
也就是他,从来不写落款,也不怕被快递私吞,投递不到。
凌小萌一边拆快递袋一边又自嘲地笑了笑,他不需要担心,东西有没有送到,问她就知道了。
袋子里面是个浅蓝色的扁平长盒,扎着平顺的丝结。
第一次看到时,她很兴奋;第二次,感动;第三次,麻木;到了现在,已经没有了拆开的兴致。
二十岁生日,董亦磊拉着她去城隍庙,两人一边逛一边看,他最后买了一枚小小的银戒指,郑重其事地套在她手指上,"小萌,以后我们买一颗最大的钻石。"
明明是很廉价的东西,她居然幸福得哭了,好像这一生已经天长地久,别人没求得的东西她全都拥有了。
凌小萌摇了摇头,还是伸手去拆丝结,细白的金链下面吊着闪亮的钻石,太闪亮了,居然把眼睛都刺痛了。
桌上电话铃响起,沉稳的男声笑意微微,"小萌,你在干什么?"
"在看钻石。"
"哦?还在看?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了,开心得都哭了。"她说得很流畅,语气里还加了一点儿情不自禁的哽咽,效果太好了,那头哈哈大笑,"那就好,晚上可以和我共进晚餐吗?"
这就是成熟男人的好,明明一切都是他提供的,却每次不忘顾及女方的颜面,言辞绝对绅士。
"好,当然好。"薄薄的一层泪膜早就消失,她也笑了,声音很愉快。
白底兰花的布沙发,前面铺着毛茸茸的地毯,藤制的茶几,矮柜平而直,上面放着宽大的液晶电视,两侧的书架里书籍错落,沙发后侧就是小巧的黑色长方形餐桌,四张白色木椅拉开一半,白瓷灯低垂,套色餐具错落有致。开放式的小厨房正对餐桌,一切精致玲珑。
左手边是卧室门,敞开着,碎花被褥,床头上挂着黑白艺术画,《罗马假日》中的公主,笑得使岁月戛然而止在最美的一瞬间。侧边门里是浴室,里面所有的配置全都线条圆润。
空间很小,但布置得宜,完全不觉得拥挤。凌小萌很随便地坐在沙发一角,撑着下巴,姿态轻松。
身边人流如梭,年轻情侣,三口之家,三五朋友,夹杂着女生的尖叫,"哎呀,太漂亮了!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卧室。"
男人们拿着简易纸尺测量,对照样板房边所贴的房型仔细研究,"四十平方米?不过房型不一样,沙发不能这样放。"
一对母女步调闲散,年轻的女儿身穿灰毛衣,直发,方跟鞋,走进样板间先仔细环视了一圈,然后侧过头向母亲笑,"这样的公寓一个人住刚好,虽然小,可什么都不缺,供起来也不费力,早上炖汤下班回来喝,想想都知道有多舒服。"
她老妈闻言当场翻脸,直接就瞪回去,"你都几岁了?老是拖着不肯找朋友,现在还说要一个人供房子,真是小疯子。"
"男人哪有房子可靠?"
一个巴掌拍在她后脑勺,"再说!再说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女儿立刻求饶,抓着妈妈的手臂一低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继续逛继续逛,你不是喜欢目录上的皮扶手椅吗?我买给你。"
凌小萌忍不住笑了,立刻想起自己的爸妈,每次大包小包跑到她公寓,都要抓着她唠叨一遍相同的内容,然后留下许许多多吃的喝的,填满她的冰箱,顺便把她的大脑也彻底填满。
凌小萌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营业部的小王正好路过,看到她穿着t恤工装裤窝在沙发里,立刻笑嘻嘻地上前打招呼,"大师,你在这里啊。"
"是啊,我在找灵感。"她仰起脸笑着,讲话有点儿拖音。
凌小萌是公司里的奇人,招进来的时候只是个设计部助理,突然就开始光速般飞升,一开始做助理兼打杂,半年后升任助理设计师,不到一年就升到了设计师。在新一年员工大会上,顾总亲自宣布设计部的新一任名单,她居然直接跃升到首席设计师。设计部的几个资格比较老的设计师全都脸色铁青,她倒好,第二天就喜滋滋地坐进了新的独立办公室,乐得很。
二十六岁的首席设计师,说出去都没人相信,大家都等着看她的笑话。不过公司最上头完全力挺,压力下到每一个相关部门,而新一年样板房系列反响竟然出奇地好,如此一来,原来的沸沸扬扬也就没声了。
表面上没声了,但私底下却更加暗潮汹涌。
凌小萌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越过小王时回头一笑,"拜拜。"照例,尾音有点儿拖,背影细而窄,卖场里一向人流熙攘,她却走得轻轻松松,看起来非常缓的步子,转眼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一只来去自如的猫,谁都别想抓住她。
"看什么呢?那么入神。"有同事拍了拍小王的肩膀。
看得愣住的小王这才回过神来,二十六岁的首席设计师,这就是为什么了,还需要争论吗?
卖场开到十点,越是夜里越是人潮汹涌,这个城市好像不需要睡眠,每天都熙熙攘攘着彻夜喧嚣,越黑暗越兴奋。
秋季样板间已经基本定稿,现在不算是设计部的繁忙时段,但凌小萌一向是个忙时通宵,闲时也彻夜的特殊例子,到了夜里灵感又不停地迸发出来,所以当她在画稿上结束最后一笔时,推门外面已是空荡荡的一室冷清。
墙上挂着自家品牌的塑料钟,她抬头看了一眼,九点整。
还没到关门的时间,她不想走侧门,提着包从商场中穿过人流。
儿童房里有小朋友在印有地图图案的地垫上寻宝,追来逐去,一头就撞进守在一边张开手的爸爸妈妈怀里,扭着身子大笑。
她也笑了,下一季主打玩具是室内小帐篷,小朋友在里面摸爬滚打一定更有趣。
取车的时候,保安已经换了一班,远远地看到她,就跑出来将钥匙递过来。
"谢谢,每天都要麻烦你们帮忙倒一次车。"凌小萌笑起来一脸和风,夜灯下额头白净,微微泛着光。
这样的笑容看过很多次了,但是保安哥哥仍旧难以抵挡,立刻报以喜笑颜开,"没问题没问题,难得你这么相信我们,别人的车让我们动我们还不敢动呢。"
车就停在熟悉的角落里,这里是市中心,无论哪里车位都紧张,保安会在先前那个位置的主人回来之前将车停到侧门前的空地上,反正她每天来取车的时间都晚,两不耽误,大家都开心。
凌小萌上车了保安还站在一边向她摆手,她也摆了摆手,然后轻巧巧地开了出去。
这年头谁都不容易,一个月多赚这几百块外快,就累得他们每天劳师动众提心吊胆地把车挪来挪去,果然生存是大学问。
到了熟悉的餐厅,她还没停稳车就翻下镜子调整表情,一路都想着生存的学问,竟然不用努力表情就异常合乎标准。
新加坡风味餐厅,老板是个很适合演滑稽戏的小老头,每天就是坐在账台后的小桌前看风景,兼跟熟客聊天。
这么小的地方,又是在一条极其冷清的小路上,东西倒是很好吃,不过据她一直以来的观察,好像来来去去就只有熟客。
有些人把消磨时光当事业来做,也是让她很服气的。
一进门小姐就开心地招呼她,"小萌你来啦,顾先生打过电话来,他老时间到。"
"那我先吃,饿死了。"一周来数次,这里熟得跟家中厨房一样,凌小萌直接冲着老板提要求,"今天厨房炖什么汤?要是有甜汤我带一份回去早上喝。"
老板一看到她就从小桌后站起身,笑得一脸精神,"小萌啊,顾老板电话里没提甜汤。知道你这时候到,菜刚刚做好。"
凌小萌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直接往沙发椅上倒下去,"他又在电话里点菜了?我还想自己点一次呢。"
她人瘦,个子又小,穿着简单,t恤只是简单的小圆领,站直站稳的时候还好,一缩起来就显得异常小了,露在外面的脖子和手臂都显得又细又单薄,看得老板直叹气。
"太瘦了,实在太瘦了,顾老板怎么就养不胖你,失败的男人。"
他身后有人接话,跟着他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失败,实在是太失败了,甜汤就算了,猪油糕有没有?拿一打明天早上给她吃。"
这个人出现得无声无息,可怜的老板和凌小萌一起被吓到,急忙回头看过去,老板先发飙,"老顾,你这样我是要收压惊费的。"
第一次看到顾正荣早到,凌小萌也吃惊了,不过自从她认识了这个男人,这些年一向以尽全力做到滴水不漏为人生目标,这时也把高难度表情控制得刚刚好,扁扁嘴还要显露出隐藏的欢喜,"你来啦,老板刚才说我太瘦,又不给甜汤吃。"
顾正荣正在拍老板的肩膀,这时低头看了她一眼,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脸上笑着,目光却淡而温柔,"是要多吃点儿,人家说我失败,你听到了没有?"
吃饭的时候,老板在旁边站着跟他们闲聊,顾正荣很忙,这么晚了还时不时地有电话打过来,有时普通话,有时广东话,有时英语,有时还夹杂着瑞典语。他平时讲话声音就低,接电话的时候多半是听,偶尔回答几句,句子也非常简短,让人都摸不着头脑。
凌小萌也不想明白,她对他所忙的事情一向抱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又的确是饿了,埋头苦吃,米粉碗大得无边无际,把她整个脸埋进去都绰绰有余,捧着碗边吃得稀里哗啦,转眼间额头上已是一层薄汗。
放下碗的时候她扯过纸巾抹嘴,一边抹一边抬头夸老板,"建国大厨的手艺真是越来越高了,我要去赞美他一下。"
老板一脸受侮辱的样子,"这是我煮的,建国的手艺怎么能跟我比?"
顾正荣刚放下电话,这个时候正笑着用筷尖分萝卜糕,方正的腊肉萝卜糕被分成四小块,旁边有蘸酱,乌黑油亮。他夹起一块蘸进去,然后直接送进小萌因为吃惊而张大的嘴里,动作连贯而流畅。
凌小萌两腮鼓起,赶紧嚼,暂时没法发问为什么老板会亲自下厨,看到顾正荣又开始处理桌正中的黄油鳕鱼,鳕鱼肉嫩,他筷尖一划,接下来就用了勺子,还在和嘴里的萝卜糕奋战的凌小萌举手投降,努力让自己吐字清楚,"等一下,拜托等一下。"
这男人喜欢喂食她早就习惯了,可每一次仍然招架无力。第一次他这么做的时候让她很震惊,连咀嚼的动作都忘记了,差点当场噎死,后来时间长了,自然也就习以为常了。
只是凌小萌一直想不通,他明明是个很严肃的男人,是公司里出了名的权威派,为什么和她单独在一起时却性格大逆转?顾总吃饭的时候喜欢笑着给坐在对面的人喂食——就算说出去,别人也只会将她当做刚遭雷劈,神志不清吧!
她不会说的,本来就想好了,她死也不会说,打死也不说。
一顿饭吃完已经是十一点,老板将他们送到门口,冲他们笑眯眯地挥手道别。凌小萌有点奇怪地回望了一眼,从头到尾店里就他们一桌客人,而且每次来基本上都是这种情况。
生意这么冷清,难道老板不担心这家店倒闭?
一直有这样的疑问,可是顾正荣教过她,做人问题要尽量的少,最好不提问题。她一向是个好学生,这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连着口水一起润了润嗓子。
小街本来就清静,这个时间更是人烟渺渺,路边倒是停了一溜的车,她的黑色小polo排在当中毫不起眼,很乖巧的样子。
他的车就停在她的正前方,也是黑色,但车身高大,man得很。
还没走到车边,他就搂住她的腰,凌小萌听话又温顺,立刻把头靠过去,可是她太娇小了,靠不到肩膀,脸颊正好贴进他的肩窝。
"很累,早点回去休息吧。"他低声说。
换了其他男人,这句话一定就是调笑多于其他,可她仰头看了一眼,顾正荣吐气的时候,整个脸都松弛下来,疲态尽现。
凌小萌立刻乖巧地接话,"要不今天我来开车吧,你休息一下。"
他顿住脚步看了她一眼,虽然街灯很亮,但他低着头,阴影里让人怎么都看不清他的眼神,可是这一眼却看得凌小萌身上凉凉的,惶恐自己说错了话。
看了凌小萌一瞬,他又笑了,"好啊。"
凌小萌松了一口气,伸手讨钥匙。
"开你的。"
啊?他不是习惯了空间宽敞吗?凌小萌呆呆地望着他,这次她直接说了实话,"我的车小,怕你坐不惯。"
"太晚了,你开我的车怕吓到别人。"
"为什么?"
已经走到车边,他松开手,退一步审视了她一下,"太矮,别人会以为是无人驾驶。"
好,说得好。忘记说了,这男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喜欢喂食,还有一个异常变态的爱好——拿她取乐,看到她无言以对就心情大好。没关系,生存是门大学问,她可以忍。
我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polo车厢小,她又从来没载过人,他坐进来果然一下子就感觉很奇异,好像整个空间都被这男人填满了。
真奇怪,这人明明不胖。
"让你挑一辆好的又不愿意,挑来挑去居然买了这样的。"他也是第一次坐她的车,想调整位置居然还摸不到电动开关,终于叹气了。
凌小萌侧头看过来,脸上笑眯眯的,"这个好,太好的车,我养不起。"
他奇怪了,"哪里用得着你养?"
已经起步了,凌小萌转过头认真开车,这里纵横交错的街道两边都是高级住宅区,夜里非常安静,但她仍旧开得很小心,全神贯注的样子。
"小萌?"不习惯别人不回答自己,顾正荣追问。
凌小萌终于又看了他一眼,很认真地回答:"要想到以后的嘛。"
身边没声音了,她乐得清静,继续开车,公寓离餐厅不算远,二十分钟后她就转进小区,直接开进地下车库。
他坐着闭目养神,凌小萌唯恐他睡着了,伸手去推,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坐在原位静静欣赏了两秒钟。
再英俊的男人也会老,只是男人到了一定年龄,沧桑感便会给他们加分。顾正荣还没到四十,刚好是一个男人最黄金的时候,虽然面现疲惫,但仍旧赏心悦目。
不过不能再老下去了,凌小萌在心里暗暗补充。她是学设计的,也算是和艺术搭了一点儿小边,心底深处到底沾了一点唯美主义的阴暗思想,最恨红颜白发,英雄迟暮。
梦露死了,她不伤心,觉得时间算得多好;张国荣死了,她感触,可又觉得时间算得多好,那可都是正当时啊,永远的风华绝代。
小时候她迷恋阿兰·德龙,为了佐罗在马上的回首一笑花痴了十几年,后来看到他老来满脸沟渠的样子,心里就恨为什么他没有在芳华正好的时候死去,苟活下来害她梦想破灭,彻底对帅哥的未来死了心。
没关系,她没想过要待在顾正荣身边直到他满脸沟渠,料想他也是如此。
那多好,以后老了回想起来,他们都会为了彼此的相貌微笑,而不是恶心。
她一边想一边微笑起来,然后脸上被掐了一下,痛得急忙捂住,顾正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干什么看着我笑成这样?你流口水了。"
第二章 爱情与梦想
知道了又怎样?这只是一条荒原长路,她独自行走,身侧渺无人烟,身边过客都是假象,想与之牵手,却烟消云散。
停好车,他们两个一起往电梯走,很晚了,车库里空无一人,电梯下降的速度很快,她仰起头看着跳动的数字。
门开了,里面同样是空荡荡的,走进去的时候,凌小萌突然笑起来,"这里一个人进去的时候挺吓人的。"
顾正荣低头看了她一眼,她却为自己所说的话露出一点儿后悔的表情,又拼命掩饰着,故作镇定地扭头继续看数字。
她瘦削的脖子偏折出好看的弧度,白而且细,眼睛很认真地盯着某一点,就是不看他。
顾正荣不出声,也偏过头去,电梯四壁都是明晃晃的镜子,他看到自己的眼角有一点笑意,仔细看了看,又觉得是悲哀。他在心里情不自禁地念了一句:装,凌小萌,这么久了你还在装。
进门前,凌小萌从包里掏钥匙,她的包很大,手伸进去摸来摸去,只听见叮当响,就是不见她摸出什么东西来,顾正荣也不帮忙,站在一边看着她。
凌小萌被他看得脸都有点涨红了,终于掏出钥匙的时候,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公寓是顾正荣买的,他当然有钥匙,但是跟她一起回来的时候他从来不用,实在不明白这个人的想法,难道是照顾她的面子,让她有这里的确是她自己的产业的幻觉?
您多费心了,进门替他拿拖鞋,弯腰的时候凌小萌还在心中默想,再怎样我都不会误认为这里有朝一日会变成我的产业,最多偶尔一个人的时候躺在床上想想,这地方下一个进门的会是什么样的女子。
兔子吃多了萝卜还想换青菜,何况是一个男人?
房子很大,在三十层,又是复式的,楼下客厅连着餐厅,樱桃木的地板,四墙雪白,家具都是后现代的风格,很简约,跟凌小萌的一贯风格完全不符。
他第一次领她进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两年了,她没有做过任何改变。所有她自己的东西都收得严严实实,其实她根本没什么东西,打开衣橱只占了小小一个角落,每次都看得他呼吸困难。
他顾正荣的女人,两年了,连衣服都没几件——怪不得餐厅老板说他失败,他真的很失败。
没关系,虽然不像她的风格,但这里到底住着她。
顾正荣觉得累,也不想上楼进卧室,就在沙发里放松身体,继续闭目养神。
看来今天他真的很累,凌小萌识相地冲澡换衣服,然后轻轻地爬到沙发上,团在他身边不说话。
真不公平,大热的天,同样整天忙,这男人身上居然没有汗味。料想他也就是在一个车库上车到另一个车库,电梯直接进冷气房,衔接得好,说不定连太阳的正面儿都没见过。
身边陷下去一点,顾正荣睁开眼睛看她,然后伸了伸手臂。
凌小萌非常默契地把身体挪近,歪头靠在他肩膀上,一只手就放在他胸口。凌小萌的呼吸又轻又软,从他领口缝隙中一点点渗进去,就差没有喵喵叫两声了。
顾正荣有时候幻觉自己养的是一只猫,那么乖,可惜不爱他。
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凌晨四点,她在刚布置好的样板房沙发里团着,轻声哭泣。
四点,里外还是一片漆黑,顶灯早就关了,只有几盏紧急照明灯还开着,他第一眼觉得是见鬼了,后来发现这个员工他有印象。
印象还很深刻,因为设计部主任几次提到她,说她小小的一个助理,刚进公司就极其不像话,讨论的时候抢着发表个人意见,很难搞。
所以在员工大会上,他特意注意过这个新人。第一印象就是很瘦小,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又明显被孤立,孤零零地站在一角,绝不是让人过目不忘的那种类型。
为什么想要她,现在想起来,顾正荣还觉得很奇怪。
顾正荣为什么会想要她?凌小萌现在想起来,也一样觉得很奇怪。
那是她最落魄的时候。大学毕业后她放弃一切和董亦磊来到这个城市,父母一辈子都待在那个小小的水乡,和她一样,早就认定了董亦磊就是家人,送别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一脸放心,什么都没有多说。
刚来的时候,两个人经济条件都不好,空有雄心壮志,口袋却空空如也。一起租了一间又小又简陋的屋子,老式的公房,还是六楼,又没有空调,夏天的时候热得根本上不了床,凉席就铺在地上,冲完凉躺下,醒来的时候照样一身汗。
就算这样她也觉得很开心,没钱就用最廉价的东西布置房间,一样觉得舒服得像天堂。
窗帘是最素的白布,她在布上画上图案,夏天是墨竹,冬天是金色的向日葵。
她最爱干净,虽然上班很累,还是每天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每次董亦磊走进来都会踮着脚尖笑,"小萌,咱家可以参加评选全国卫生样板屋。"
那时候她还没有在这个公司工作,但最爱拉着他来这里看样板屋,方方正正那么小的一间,两个人一起坐在沙发里憧憬未来。董亦磊笑起来眼睛很亮,"小萌,总有一天我们要住别墅。"
她总是拍着沙发很开心地笑,"不用那么大,小小的一间就好了,在一起就好。"
后来他走得决绝,她一个人回到小屋,整整一个星期都觉得天昏地暗。
没有心思吃饭,没有心思出门,没有心思考虑将来,她只是蜷缩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
回想起当时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的身体里面竟然有那么多的泪水可以流出来,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枕头套拆下来,白色的枕芯上全是斑斑黄迹,想洗掉都不可能,只能丢掉。
没关系,反正一切都是要丢掉的。
也不是不想打电话给他,问他为什么,问他怎么忍心这么对自己,后来觉得人可以受侮辱,但送上门去自取其辱就是自己脑子的问题了,她虽然很受打击,但还没有发疯。
放弃刚刚开始的工作——她没有勇气每天看他和新任女友同进同出,更何况这新任女友还是老板的千金!那个地方也不能再住下去,那里有太多的回忆,又太伤心,她唯恐自己会脆弱到再也爬不起来。
然后就到了这家公司,因为是自动离职的,之前的工作经验就跟没有一样。很可怕的是,这一行圈子非常小,董亦磊的跃升已经成为传奇,而她却已被传得面目全非。大公司人际关系复杂,而自己资历浅,背后又满是闲言碎语,她一开始挣扎得很辛苦,直到遇见了他。
两年前春季样板房赶工,全部布置好已经是凌晨。所有的人都走了,她一个人被要求留下来做最后的整理,太累了,手脚麻木,整理完之后想坐在沙发里休息一下,没想到一坐下就睡着了。
或者是晕过去了?没有吃晚饭,她坐下的时候就觉得整个人都虚飘飘的,连着力点都没有。
她后来是哭醒的,已经跟自己说过太多遍不要想了,全都忘了吧,可是断断续续听到呜咽声,持续不绝,脸上又阴湿一片,用手去抹,怎么都抹不完。
然后就有脚步声传过来,她的第一反应也是见鬼了,吓得眼泪都忘记掉了,手脚并用地在沙发上往后退,差点儿滚下去。
紧急照明灯光线很弱,顾正荣的影子被拖曳得斜长,缓缓盖过她的身体,脚步声并不急,却转眼就到了她身边,低头和她说了两人在一起的第一句话:"样板房是不允许过夜的,你没读过《员工守则》吗?"
凌小萌现在想起来还想笑,脸颊还在他的肩窝里,没发出声音,但身子轻轻一抖。
沙发正对着空调出风口,顾正荣会错意了,伸手推她起来,"别在我身上睡着了,上床去等着,小心着凉。"
"好。"对于他的话,凌小萌一向顺从得很,立刻爬起来,甩着手往楼上走去。
她在家里也穿得很随便,宽松的大t恤,袖子拖来拖去,下摆长长地拖到膝盖上方,露出来的小腿均匀细腻,又喜欢赤脚,上楼梯的时候脚跟处一点点红色露出来,看得他入迷。
顾正荣躺到床上的时候,她已经睡了,团着身子,只占了小小的一角,留下很大的空位给他。
床单雪白,她睡觉特别乖,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呼吸也轻,久了就觉得身边是空的,所以他半夜醒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确定她是不是还在。
然后就和她做爱。
凌小萌一直很奇怪,为什么顾正荣的欲望总是在半夜她睡得云雾缭绕的时候毫无预兆地勃发,也不喜欢叫醒她,双手在她身上很慢地游走,沿着曲线轻轻抚摩一遍又一遍,然后就翻身上来,前戏都不做,直接进入她的身体。
一开始她不习惯,每次都被惊醒,然后冒出一身冷汗,后来就好了。他动作温柔,其实并不痛,只是很吃惊,而且她的身体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虽然羞于承认,但她一直都很享受。
顾正荣做爱的时候从来没有急风骤雨的情况,姿势也不多,非常传统,节奏控制得好,但不出声,永远沉默。她更好,连眼睛都不睁开,所以从来都不知道,那些只有喘息声的漫长时间里,他总是在黑暗中牢牢盯着自己,一刻都不放松。
知道了又怎样?这只是一条荒原长路,她独自行走,身侧渺无人烟,身边过客都是假象,想与之牵手,却烟消云散。
既然都是假象,那她宁愿先冷了自己,断了期望,血肉模糊一次就已经足够,好不容易拼合完整,就再也没有碎了自己的勇气。
不过不要紧,没有爱情,她还有梦想。她的梦想是成为第一流的设计师,然后无数人会在她的设计当中憧憬幸福,满脸笑容,就跟当年的自己一样。
但是没有顾正荣,这就永远是梦想,所以她是感恩的。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在这一点上,她一向做得最好。
凌小萌的睡眠质量好,这两年更是抱定"今日心事今日毕"的原则,躺下就什么都不想,立刻坐上开往梦乡的特快列车,一沾枕头就睡着,然后天亮就睁眼,生物钟完美得很。
顾正荣在不在对她来说影响不大,一开始的时候他一周左右才来一次,慢慢的频率就越来越紧凑,到现在基本上隔天就能看到他。
没关系,习惯了就好,反正他一直忙,有时候过来都是半夜了,也不影响她什么,凌小萌很有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况且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不让主人回来那就太过分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还在睡,侧着身子背对着她,右手伸得很长,一直搁到床边,左手却抓着她的一只手收在身前,所以她掌心下就是他的胸口,起伏平缓,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
真奇怪,不管晚上是怎么睡着的,或者半夜折腾完又是怎么个姿势,到了早晨她总是整个人都趴在他的后背上,一只手规规矩矩地缩在胸前,另一只手横过他的腰,小臂连手腕都被他的手压得牢牢的。
今天早上也不例外,凌小萌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脸正贴着他的脖子,身体比例相差太大,如果俯视的话,他现在的样子应该像只背着后代负重行走的猴爸爸,想想又觉得好笑,还好没人看到过,否则麻烦就大了。
思考了很久,后来她把这种现象理解为自己天生怕冷的关系。这公寓是中央空调,她一个人睡的时候想调到几度就调到几度,可他一来她就得自觉遵守凡事以他满意为主的第一原则,自动让出掌控温度的大权。
结果是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她都需要取暖。
只是取暖为什么是这种姿势?从前冬天的时候她也会趴到董亦磊身上睡,但那完全是两种状态,她一定是头搁在他的肩侧,一只手一条腿肆无忌惮地横在他身上,好像藤缠树。
有一次董亦磊半夜跳起来还说,我说怎么刚才做梦自己被勒死了,原来是你把胳膊横在我脖子上,还让不让人喘气了?
她就咯咯地笑,一边道歉一边缠得更紧,死也分不开的样子。
不想了,反复回忆过去是早老性痴呆的前兆,凌小萌专注当下。
她尝试着往回抽自己的手,顾正荣动了动,但并没醒。也难怪,本来就累了,半夜还要耗费额外体力,她完全可以理解。
终于自由,她轻手轻脚地下床梳洗,然后下楼进厨房。电饭煲里煲着粥,她昨晚定的时,现在保温得正好。凌小萌从来不在外面吃早饭,每天早上的清粥小菜是她雷打不动的好习惯。
碗筷都放好了,凌小萌看看时间返身上楼。他已经醒了,坐在床上抽烟,窗帘都没有拉开,烟雾缭绕中他的侧面很好看,可是凌小萌对他的相貌早就完全免疫,这时眼睛只是盯着纯白的床单被褥上不可避免撒下的点点烟灰,心里默默念着,没关系,我忍,忍无可忍,继续再忍……
"吃早饭吗?"忍不住了,她开口轻轻地问了一声。
"好。"他把烟头按在床头柜上的锡制烟灰缸里,然后起身下床。
凌小萌已经换好了衣服,今天她穿了一字领的t恤,领口大,后面松松地垂下来。
下楼的时候他就走在她身后,凌小萌平素看起来姿态随意,其实正相反,做什么都很仔细小心,走楼梯的时候也低头看得仔细,后颈微微前倾,隆起的脊骨线条更显得曲线柔软,t恤的料子很软,后领落在颈下随着步子轻轻晃动。他看着那线条一直延伸到视线不能及之处,有一颗小痣随着垂下的衣领若隐若现。
终于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凌小萌回头看他,后颈突然一凉,被他伸手覆住,凌小萌被冻得一惊,耳边已经听到他低声在笑,"小萌,去换件衣服。"
太奇怪了,这个男人每天早上手脚都是冰冷的,吃过早饭以后才会好。还好他身体一直是暖暖的,否则以她每日树袋熊的晨起姿势,岂不是要被冻死。
男人不是应该浑身火热的吗?这点她从来都想不通。被冻了一下,好不容易回神,她站在楼梯前又开始面露迷茫。
换衣服?为什么啊?她又没有乱穿,最简单的t恤也要挑剔,上班时间很紧张的好不好?
顾正荣换好衣服往外走,凌小萌匆匆跟上,他在门口停住等,她回身锁门,很仔细地把钥匙转了两圈,然后把盖住锁眼的小门合上,小门很容易弹开,她还特地用力摁了一下,保证扣紧。
顾正荣看了很多遍了,但每次都想笑,觉得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好像一只即将离家的小仓鼠,再着急也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掩藏好,免得被其他不长眼的闲杂动物小偷小抢喽。
"防贼吗?"进电梯的时候他微微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没有,习惯嘛。"她抬头笑了,尾音有一点点拖,不是刻意撒娇,只是习惯。
电梯又开了,进来的男人斜挎着电脑包,看到他们,点头微笑。
虽然时间还早,但要上班的人都已经出动,电梯门陆续又开合了两次,进来的人都保持着笑容,但非常安静,出门后各奔东西。
她喜欢这里,两年了,这些面孔换了又换,就算每天见到也不过是点头微笑。偶尔天气糟糕,遇见熟面孔的时候比较狼狈,也最多交换两句无关痛痒的场面话,"这里的夏天就是这样,说雷雨就雷雨。"或者"风真大,气温一下子就下来了。"
然后电梯门一开,各自归家,转眼无影无踪,一点儿痕迹都不留。
每扇门后面都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没有人关心她的生活,她也不用关心别人的。这样多好,一个人要融入另一个人的世界谈何容易,一些人敞开了大门但对方不愿意进来,另一些人削尖了脑袋却不得其门而入。她享受现在的环境,谁都不需要谁浪费太多的情绪和关心,她在这里活得如鱼得水。
早上有点雾气,黑色小车在薄雾里缓缓驶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没什么机会开车,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他就坐在身边,目光淡淡的,突然没了开快的胆子,凌小萌很小心地驾驶着。
她对自己一向坦白,从不耻于承认,其实自己是有点儿怕他的。
两年了,人不是桌子椅子板凳水斗,人是有血有肉有温度有交流的,顾正荣对她一直很好,她都记在心里了。
就是很多时候觉得他捉摸不透,不了解一个人就会人为地把他想得太过复杂,她一直都没有搞懂他为什么对自己不厌倦,有时候偷偷地想,如果他永远都不说分开,自己该怎么办?
想完就自嘲,凌小萌你神经病啊?!他们之所以能够维持的唯一理由就是她没想过将来,没想过一辈子,但凡情妇开始吵着闹着要登堂入室的那一天,也就是男人意识到这段关系该结束了的那一天。
放心,她不会想的,她又不爱他,再说她又怎么可能爱他?如果真的爱上一个已婚的男人,只是幻想他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情景就足够让自己发疯,又不能光明正大,心理上又有负担,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像国共接头,打电话的时候直接变成地下党,情绪永远在痛苦和极其痛苦之间徘徊,这种日子还是不是人过的啊?
所以幸好她不爱这个男人,不爱就没有期待,没有期待就每天都过得流水般顺畅,不用担心电话,她不会打;不用担心秘密泄露,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要让任何人知道;更不用担心她篡位夺权,因为这段关系里根本就没有她想夺的东西。
夺过来干吗?她又不需要。
想着想着凌小萌就觉得心安理得,车子已经开到餐馆前的小路上,这条路从早到晚都是一个静字,这时候人也不多,餐馆还没开门,路边一排车停得笔直。
顾正荣是自己推门下来的,她坐在车里笑着摆手,看着他打开车门。
一定是她目送他离开,自己先走是绝对没有过的事情。
车门开了又关上,他回身走过来,凌小萌有点儿迷茫,按下车窗,踌躇着是不是下车听吩咐比较好。
车门却被他按住,他低下头来,寂静小路上,他的脸在晨光里靠得很近,呼吸轻轻地扑在自己脸上,微微的麻痒。
"小萌。"
"嗯?"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凌小萌睁大了眼睛。
"你开得太慢了,这样会迟到,下来,到我车上来。"
啊?明明是晴空万里,她怎么觉得头顶突然有一道雷劈下来。
"下车啊。"无视她的呆滞,顾正荣直接丢下一句话,然后转身又往自己车的方向走去。
不要吧?她一直那么低调是为什么?她每天连车都不敢开进公司是为什么?她连朋友都不找一个是为什么?辛苦了两年,难道他今天下决心要把她毁于一旦?
"小萌?"看她还不动,顾正荣站在车前回头唤。
习惯听话了,凌小萌条件反射地下车,步子虚飘飘的,地上有自己的影子,不会吧?自己还完好无损吗?不是应该已经被雷得四分五裂外焦里嫩了吗?
第三章 我只要一个小角落
西湖上风动莲叶,很多很多的人,喧闹嘈杂,她却觉得惶恐,好像很多很多的人都是背景和道具,她却孤零零地站在舞台正中,唯一的观众虽然很给面子,但她却自知演技拙劣,不知如何继续。
一路上凌小萌都在琢磨怎样才能说出一个不着痕迹的理由让顾正荣放她下车,既能保证自己继续无声无息地低调生活下去,又不扫他突发的兴致。
但是她一抬头就发现不对了,高架桥的分叉口就在眼前,而他根本不是往那个熟悉的上行道开,笔直前行,速度又快,她还来不及出声,眼角一偏,那白色的斑马安全线,那上行的繁忙道口已经被抛在脑后,远远地再也看不清。
凌小萌难得地露出吃惊的表情,转过头看向后方,手指指着外面,踌躇着是不是要发问。
问题要尽量的少,最好是不要提问题,可是她迷茫啊……
还很早,中环大道上车流稀少,限速八十,可他至少开了一百以上。车子好,这么快的速度也没什么感觉,车厢里很安静,连音乐声都没有,顾正荣伸过一只手来,手掌擦过她的后颈,手指落在她的脸颊上,将她的脸转向前方。
"坐好。"
坐好了,可凌小萌还是满脸问号。
"麦凯恩年会限制多,迟到是不能进会场的。这里离龙东大道还很远,过江的时候希望不堵车。"算是解释,他说完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微笑了。
耳朵里灌进麦凯恩三个字之后凌小萌就蒙了,脸上的表情还凝固着,很标准的贤良淑德——她在顾正荣面前的第一百零一号表情,但心里已经情不自禁地开始大把大把地放烟花。
麦凯恩年会是什么?麦凯恩年会是他们这些家装设计师的麦加圣地,一年一度,云集了世界上最顶尖的设计师最好的大师最新的创意,她最崇拜的传奇人物麦凯恩本人也将亲自到场。今年的麦凯恩年会在中国召开,设计界早就沸沸扬扬,一票千金难求。
她是很想去的,想了很久,可她在业界充其量只能算个新人,还是最上不了台面的那种,作品只在自家的卖场里出现过,哪里有资格去麦凯恩年会?
顾正荣开车一直是很快的,但是很讲究规则。超车的时候先打灯,然后加速,速度上来的时候目光镇定,遇上有车胡乱抢逼的时候也不出声,但是也绝不让。有时候太惊险了,凌小萌实在镇定不了,一只手扶着车窗侧边本能地缩起了身子,可缩来缩去还不是在车厢里?反惹得他哈哈大笑。
两年了,习惯了两个人开一辆车回家,习惯了隔天他开车送自己到餐馆前取车,习惯了薄雾里他的哈哈大笑声,今天凌小萌却觉得这笑声异常动听,入心入肺,连带看过去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会场在龙东大道边上新建的展览馆里,这里地处新区,道路宽阔,来往八车道,路上只见一辆辆车飞快地赶赴前程,连来往走动的人都没有。
遥望展览馆飞起的两翼,她把入场邀请函捧在胸前说:"到这里就好了,谢谢你送我,我自己走过去。"
顾正荣本来正在打转向灯,闻言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静静的,仿佛刚才笑的人根本不是他。
那种捉摸不透的感觉又出现了,凌小萌立刻贤良淑德地坐好,做出绝对服从的姿态。他又笑了,点了点头,把车平稳地靠在路边,门锁轻轻的咔嗒声,伴着他的声音一起响起来,"乖,去吧。"
凌小萌站在路边挥手目送,顾正荣知道她不看着自己消失是不会迈步的,他踩上了油门。
车子慢慢往前滑动,顾正荣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站在路口,很单薄的样子,阳光太好了,她素白的t恤被照得好像会反光,一团朦朦胧胧的光晕。
阳光真是太好了,感觉有点儿眩晕,他的脚在油门上开始用力,车子反应迅速,立刻把身后的一切甩得无影无踪。
两年的兢兢业业,凌小萌也有了一些类似于动物本能的生存技巧,今天早上她明显地感觉到顾正荣不对劲,他平时也喜欢逗她,但从没有拿同进同出这么大的事开过玩笑,就连吃饭也是固定地点,除了老板之外什么共同的熟人都没有。
不要怪她多想,还记得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他突然心情大好,带着她去杭州散心,说是散心,其实也就是开车沿着西湖绕圈,后来停在湖边的名品街地下车库,从电梯一走出来就是奢侈品店。
他们两个穿得都很随便,正中午,店里没有什么人,小姐也不打招呼,凌小萌对这些东西没感觉,直接跟着他往外走。
快要走出门口的时候迎面过来两个人,看到他脚步就顿住了,然后热情地招呼,"顾总,那么巧。"
她本来步子就慢,跟他起码差了三步的距离,这时候反应却异常快,一旋身就回头开始仔细研究珠宝,站在晶亮的玻璃罩前从头到尾看得很认真。
盛夏,玻璃门里外像是两个世界,他的手一松,门就合上了,店堂里异常安静,居然连背景音乐都没有,为了省钱?还是故意制造压迫感?冷气很强,小姐的目光也是凉凉的,她觉得时间过得好慢。
玻璃下钻石珠宝的光耀眼夺目,她看着看着就开始走神。
这是最著名的珠宝店之一,她所热爱的某部电影,开头就是它的大特写。
她和董亦磊都是穷学生,后来说起来是做了白领,其实就是打工的。上海也有这家店,但他们只在路过时看过橱窗,从来都没有走进去过。
二十岁后她一直都带着那枚银戒指,很素淡,一点儿装饰都没有的小圈,但自己觉得耀眼夺目,幸福到了顶点,从来没有羡慕过其他人手上的华彩。
凌小萌一边看又一边无意识地去拨弄左手的中指,那里空空如也,一点儿痕迹都不留。
刚褪下来的时候还是雪白的一圈,现在已经了无痕迹,多好,她还是凌小萌,完完整整地站在这里,胳膊腿都在,一根脚指头都没缺。
过了许久她才抬头往外看去,他居然一个人站在长廊里,也不招呼她,静静地等,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了。
凌小萌立刻奔出去会合,也不问他为什么不招呼她,无论如何都要先认错,是她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那是盛夏,西湖上接天莲叶,长堤上人潮熙攘。她不擅长走路,走到后来就想叫苦,但看到他很有兴致的样子,又不敢提。
走到平湖秋月的时候,他终于开口问:"要不要吃藕粉?"
吃不吃无所谓,但她实在需要坐下来休息一下,立刻猛点头。
她是江浙人,很习惯吃这些,不过嗜甜,吃了一口就捧着碗问穿着白色工作服的阿姨要加糖,嘴巴还很甜,"阿姨,能不能加一勺糖?"她向阿姨努力地笑,左边有一颗长得歪歪的小牙齿都露出来了。
她回到座位上就看到他盯着自己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有点儿忐忑,"怎么了?"
一只手伸过来,面前的碗就没了,他声音很平静,看着她的表情也没变,"谢谢。"
啊?她当场傻了,"那是我——"
"是吗?我还以为你知道我喜欢吃甜的,所以才特地——"他的尾音拖得有点儿长了。凌小萌立刻点头,"是的是的,你吃吧,我吃这碗。"
藕粉冲得很薄,淡淡的粉色,装在很简单的碗里,吃起来感觉有点儿腻,如果有小疙瘩没有冲开,就用舌头抿一抿,里面还有细细的粉末,很奇妙的感觉。
不好意思再去要糖了,凌小萌一边吃一边有点儿小小的怨念,抬头看到他吃得很少,心情却很好的样子,望着湖面出神,侧脸线条柔和,感觉到她的注视,又回望过来,眼角弯起,微微一笑。
西湖上风动莲叶,很多很多的人,喧闹嘈杂,她却觉得惶恐,好像很多很多的人都是背景和道具,她却孤零零地站在舞台正中,唯一的观众虽然很给面子,但她却自知演技拙劣,不知如何继续。
后来还是从那个奢侈品店下的车库,终于可以不再双脚着地,她如蒙大赦,简直想飞奔入电梯,进去之后才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按着开门键等,他却迟迟不来。
实在等不下去,害怕又出现之前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绝对性错误,她又出来找。
他倒是气定神闲,站在店堂中央招呼她,走过去就看到小姐明晃晃的笑脸,然后捧着蓝色的礼盒双手递过来。
她目瞪口呆,他表情淡然,然后说:"拆开吧。"
拆开就是她这辈子握在手中的第一颗钻石,那么亮,又那么凉,努力想自己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又实在吃惊,她反而笑不出来了。
刚才的一幕那两个小姐都看在眼里,这时脸上还挂着职业笑容,但眼神都已经露出心知肚明的样子。进电梯以后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凌小萌期期艾艾,"为什么要买这个给我?"
"因为你乖。"他笑了,给出的答案非常标准,然后伸过手来拧了一下她的脸颊。
因为她乖——后来才想到,应该是因为她当时在珠宝店里做出的迅速反应,或者是因为那个乌龙的加糖藕粉。总之,她凌小萌令顾正荣龙心大悦,逃不开一个乖字。
理解之后她就往这个方向越发地乖,为人处世极尽低调,从来都没有出过问题,怎么今天早上他却如此无遮无拦地招她上车?虽然不是去公司示众,但也是从没有过的反常。
一路往会场走一路想,可终究还是没有结果。不过一进会场她就出了状况,再也没时间去为这件事伤脑筋了。
这个状况其实不大不小——分手两年之后,她终于又遇见了董亦磊,不是做梦,是真人。
这么长时间了,她偶尔做梦还是会梦见这个男人。
梦里的董亦磊永远是清瘦少年的样子,很高,穿着料子普通的衬衫,下摆中规中矩地束在裤子里,皮带扣在最后一个洞眼。
他是很瘦的,腰身也细,但是喜欢运动,一直打篮球,所以肌肉结实。以前一直笑她都有小肚子了,他就没有。害得她每年夏天穿稍微短小一点儿的衣服时心理就有障碍,坐下的时候猛吸气缩小肚子,然后他又笑得更厉害,说她欲盖弥彰。
后来她突然体重暴减,小肚子就没有了,直到如今也不见复发,也算是因祸得福。
梦里他在不同的地方出现,拉着她的手一直走,走到后来就没有路了,她正踌躇着是否要回头,茫然四顾间却只剩下她独自一人。
有时候他会突然再次出现,那她就不再客气,很用力地挥手,扇在他脸上,那么大力,居然每次都没有声音,无声无息的一个耳光。
原来她是很恨这个人的,恨到要用最原始最撒泼的方式才能发泄,面上再也不提起,可心里永远咬牙切齿,不休不止。
虽然分手了,可上海同样规模的公司极少,设计师也就是这些,只要她还在这一行,原本是很容易再遇见董亦磊的。
可是两年前他便和新任女友一起去了国外,据说读的也不是设计,而是管理。
这些只是一些好事闲人在她耳边有意无意提起的陈年旧事,她那时候脸上还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心里却已在呐喊:去吧去吧,最好永远不再回来,最好永远见不到这个人。
果然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这个人又出现了,而且是在展会入场通道里迎面碰上,避无可避。
董亦磊也没想到两年之后会再次遇上凌小萌。
两年了,他自觉自己从里到外已经焕然一新,可她却是丝毫未变的样子,仍旧穿得随意简单,走路步子轻缓,却毫不拖沓,从工作人员手中拿回邀请函的时候说了一声"谢谢",尾音有一点点拖,不是做作,只是自然而然。
然后凌小萌一转身就看见了他,表情凝固了一秒钟。
措手不及,通道里人来人往,他们两个却同时面前有幻象,杂乱无章,奔腾交错。
不过还是凌小萌先回过神,到底有了两年堪比无间道的卧薪尝胆,她立刻整顿表情,不但微笑着上前打招呼"嗨,好久不见",甚至还伸出一只手在自己耳侧摆了一下,完全是老友重逢的经典场面——那种面目模糊点头之交的朋友,连名字都不叫,好像是不太记得了。
对她的反应接受不良,董亦磊延迟数秒才回答:"是,好久不见。"
然后她就继续迈步子,明明不快,却转眼就失了踪影,让人疑惑刚才的一幕是不是发生过。
会场很大,一路都有工作人员指引着她往大会议厅走,凌小萌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开始小跑。她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怪异,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
又有哪里可以逃?
"小萌,我不爱你了,我对你没感觉了,我们分手吧。"
在那个夕阳下的街角,那么羞辱,那么可耻,她居然认为是一个玩笑,她居然痴呆地站到日落西山,她居然至今仍能看到他掉头就逃的样子。
最后还有,那么好的机会,她居然只是举起手轻轻地一摆,而不是如同梦中做过无数次的那样,痛快淋漓地一掌挥上去。
大会议厅已经坐满了人,她抑制着自己的气喘吁吁,在角落坐下,希望没人注意到自己的失态。
麦凯恩年会的规矩严格,时间一到,大门就从里往外被人推上,还有人急匆匆地走进来,她低头从刚才发的袋子里拿出资料看,头顶的光被阴影遮蔽,然后身边唯一的空位也有人坐下了。
台上有鼓掌声,麦凯恩大师第一个上台,她却不能抬头,肩膀被人按住,董亦磊的脸低俯下来,很轻的声音,"小萌,你不要跑,我只是想说,对不起。"
掌声雷动,然后不可思议地,另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灌入耳朵,说的不是中文,可她听了足足两年。环绕整个大厅的音响将发言者句子之间的轻微呼吸声都清晰放大,那是顾正荣的呼吸,顾正荣的声音。
她的心轰隆着如穿过山洞的火车鸣笛,看着董亦磊的嘴在面前一张一合,却完全不能理解,耳朵里只有另一个声音回响,铺天盖地。
什么东西都没拿,她站起身就往外走,这次没有跑,很镇定的样子,门口工作人员诧异地看着她,"小姐,现在不能进出。"
凌小萌还是很镇定,包仍旧斜挎在肩上,肩带很长,包包落在腰下,她伸长手去掏手机,手指有点儿抖,可一下就摸到了,"对不起,公司有急事要我立刻找到顾总,能告诉我他结束讲话后会在哪里休息吗?"
"哪位顾总?"
"就是台上正在讲话的那位。"
顾正荣?那是国内最大的赞助商代表之一,工作人员态度立刻改变,替她推开厚重的大门,然后压低声音对站在外面的同伴说了几句话。
"小姐,请跟我来。"站在门外的那个人很客气地伸手示意,凌小萌点头跟上,一点儿迟疑都没有。
台上灯光强烈,可能刚才那阵阳光的眩晕还在,顾正荣觉得胸闷气短。
但这不影响他说完预定的内容,他是习惯了聚光灯的男人,又多年执掌大权,到哪里都仪态从容,在一群特立独行的设计家当中更显得鹤立鸡群。
公司赞助了麦凯恩年会这件事情,其实早已经上下皆知,唯独她老是游离得很,整天一个人飘来荡去,没事就埋头画设计稿,所以今天早上拿到邀请函的时候居然一脸震惊。
她确实像艺术家,这样的凌小萌,至多做个设计师,要再往上,她自己就先受不了。
可是她有才华,两年前他看过她的设计稿,那时候他就意识到她非池中之物。更难得的是,她谨慎仔细,又非常认真,做一件事情花十二万分精神,精益求精,一丝不苟得厉害。这一点,有几个艺术家能做到?
不过这个世界里,才华都是用来被践踏的。
有人包装有人捧,三分光彩立刻变成火树银花;没有的话,凡·高是怎么死的?请大家借鉴。
在公司能够为她做的,他都做了,接下来要怎么样,他自己都没有想好。
真的很矛盾,又希望她如愿以偿,又希望她可以永远像现在这样,温顺乖巧地待在自己身边,即使不爱他。
只是再怎么好,不爱他又有什么用?
会议厅里坐满了人,顾正荣想找到她,但从极亮处望下去,一片模糊,除了正前方的几排,什么都看不清。
料想她也是找个最隐蔽的角落自己待着,算了,他放弃寻找。
不想多说,他发言简短,然后返身回到休息室。
有服务员小姐端咖啡上来,他拒绝了,"给我一杯水。"
刚想坐下又有工作人员上来,低着声音很恭敬,"顾先生,刚才您公司有位小姐有急事找您,我们安排她在外面等。"
"谁?"顾正荣站起来就往外走,休息室外是一个独立的小厅,宽而且大,一眼就看到凌小萌坐在角落里,很安静的样子,垂头看自己的手指。
"怎么了?"顾正荣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口气不对,一点儿都不像上司对下属的提问,反而有点儿像看到自家小孩受委屈的家长。
工作人员识相地退开了。凌小萌已经听到声音,这时站起来抬脸说:"顾总,我能不能先回去?昨天广告部向我要稿子,我忘记给他们了,得回去从电脑里调出来。"
凌小萌自己也知道说这个理由很不像话,可是刚才一冲动跑到这里她就后悔了,坐在角落里想了半天要跟他说什么,想来想去也只有胡诌几句工作上的事情,然后尽快脱身。
顾正荣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负责会场的人跟他相熟,以后再问清楚也行,想了一下他才回答:"今天你参加年会的安排人事部已经收到通知了,你不用着急赶回去。"
她就是不想待在这里,什么理由都好,可是真实原因打死她都不敢在他面前说出口,凌小萌再次挣扎了一下,"可是我怕他们会来不及……"
他居然微笑,又有点调侃,"你也会怕吗?"
厅里其他人早就退得干干净净,四下无人,可凌小萌还是被他的反应吓到,天哪,这可是在公众场合,她是无名小卒,可他的一举一动随时都会被别人传到每个角落去的好不好?
"还要回去继续听吗?"好像很享受她的反应,顾正荣心情很好地低头问。
"应该不能中途进场的吧?"凌小萌垂死挣扎。
"也好,那你跟我进来,等会儿我介绍你跟大师认识。"
啊?事情怎么演变到这个地步,凌小萌彻底被镇住,董亦磊带来的情绪波动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她站在他面前当场傻了眼。
国内家居设计起步晚,一些经典的创意又多沿袭国外较红的流派,所以国际上对中国本土设计师基本上都抱以视若无睹的态度。
不过意外的是,凌小萌居然跟麦凯恩很投缘。
年会重头戏是各国新锐设计师作品的展示,赞助商代表和麦凯恩一起简单地看了一圈,因为这些赞助商基本上包括了世界上最著名的几大家具公司,一旦被看中,设计师个人的价值就会平地飞升,因此他们所到之处都有众星拱月的味道。
凌小萌跟在队伍的最尾端,一路看得很仔细,有时候大部队往前开拔,她就抓紧时间跟自己感兴趣的设计师聊几句,她英文不错,实在语言不通就连说带比画,到后来兴奋得满脸通红。
跟着这支明星队伍的人太多了,她每每被挤到角落里,其实她倒乐得清闲,最好找没人的展位跟那些设计师好好聊聊,不过碍于顾正荣之前丢下的最后吩咐,"跟好。"有了这么直接的命令,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把自己跟丢的。
更何况他们的队伍这么耀眼,她想丢也很难。
不过到最后她实在是挤不进去了,而且又被某个展位上的家具深深吸引,终于停下来不再往前。
难得一见的中国本土设计师,旁边有介绍,展台冷清,也没什么人驻留,就连主人都不在。
这些年中国人在国外能够打响牌子的,不外乎卖传统中国题材,作品不是仿明就是仿宋,跟当年《红高粱》横空出世的感觉有一拼。但这个设计师明显不落俗套,所有家具都线条极简,但功能却极强,一张床暗里玄机无数,让人感觉坐在上面就再也不用下来了。
不过最近极简主义又有些退出潮流,经济好的时候人们都向往奢华灿烂,他这些家具不细看又没人知道内里乾坤,所以这里冷清得很。
这么好的东西没人欣赏,凌小萌觉得可惜,低头摸着面前的小桌边缘叹气。
小桌面上有很浅的下弯弧度,椭圆形一圈,微微凹下去,好像一个小托盘,做工细腻,边缘毫不刻意地柔润地衔接出来,跟方正的外观反差强烈,又有一种矛盾的美。
"为什么这么弄呢?"努力猜设计师的意图,凌小萌手指搁在嘴唇边自言自语,声音又开始不自觉地拖长。
旁边有人走过来,说中国话:"放吃的东西,比如水果,免得滚来滚去,这你都看不出来?"
头也不抬,她继续研究,"可是桌面不平,喝水的杯子怎么放?"
"四角是平的。"
"嗯,要是想写字画画呢?"
"这是沙发前的茶几,谁在上面写写画画?"
"小孩子啊,小孩子会坐在地毯上,茶几的高度正好。"她就事论事,然后抬起头来看对方,一看就呆住了。
美人!
不过再美还是个男人,头发长而乌黑,扎在脑后,十足的艺术家。
她学设计的时候这样的男生见得很多,有些长发飘飘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迎风而过,每次都让她驻足——然后唾弃。
男生留什么长发,脏,还不如剃光头!
可是这个人不一样,美人就是说做什么都可以原谅,美人就是说什么打扮都可以自由选择。
可能是习惯了别人第一次面对自己时的注目,那男人面不改色,"这是给单身公寓设计的,每样家具都尽量占地面积小,功能结合尽量多。"
她对美的震撼仅限于前三秒,实在是男人在她眼里现在跟行道树和街灯差不多——来去都是一样的,不值得多看。除非有男人厉害到当场在她面前裸奔,否则要引起她的持续注意实在很难。又说到了她最热爱的设计理念,凌小萌立刻就回了神,"水果放个托盘就可以了嘛。如果真的要一物多用,那还不如再挖深一点儿,养鱼好了。连个托盘都不愿意拿,就是懒呗,你说那个设计师到底是怎么想的?"
"就是懒呗,他就是这么想的。"原本没什么表情的,听完她的话对方直接笑了起来。
他语气肯定,这次轮到她奇怪了,"你怎么知道?"
"不好意思,还没自我介绍,这些都是我设计的,我就是那个很懒的设计师。"
很懒的设计师叫裴加齐,在国内某个著名的大学建筑系任职。来参加这次年会也只是凑巧,他任职的大学和麦凯恩在瑞典所办的学院有一个交流项目,他负责和几个瑞典过来的新锐设计师接洽,这些设计师在这次年会上都有展示,外方做顺水人情,也给了中方一个展位名额。
他们只是建筑系,对家居设计涉足的人很少,但他原本就是搞设计的,闲时和朋友开了一个创意家具店,既然机会难得,也就可有可无地带了几件自己的作品过来。
听完他的话凌小萌就呆了,原来麦凯恩年会也有这么乌龙凑数的名额,当下在她心目中的神圣度大大降低。
但是凌小萌对他的设计真的很喜欢,有共同语言,又没人打扰,这两个人不知不觉聊得很起劲。
"现在全球环境问题严重,我主张设计上倾向于极简,多用自然材料,避免过度装修,要比较能够融入环境。所居住的屋子并不一定大,通过家具的功能性可以尽可能地减少空间占有率,一样会感觉很舒适。"裴加齐滔滔不绝,一样一样将家具的隐藏功能演示给她看。
"避免过度装修我很赞同,那些豪宅光是楼梯扶栏就雕花无数,墙上还要多覆一层吸音软垫,浪费得可笑。"
"说不定人家每天在家卡拉ok呢?怕影响邻居。"
凌小萌觉得有趣,捂着嘴笑起来,笑完又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可是家具最后还是要服务于人的啊,极简主义设计概念大于生活,我还是偏向能够给人家居温暖感的设计,但是功能为主真的很好,毕竟现在需要好好利用空间的家庭比较多。"
说得兴起,最后打断他们的是不知不觉围拢过来的嘈杂声,回头就看到刚才已经走开很远的明星大队正站在身后,满头白发的麦凯恩一边听着翻译的低语一边望着他们,看到他们回头,笑眯眯地向他们点头。
麦凯恩又走过来仔细看了看,说了很多话,有些媒体就跟在他身后,这时噼里啪啦闪光灯频闪,场面热闹非凡。
凌小萌有点窘,悄悄往旁边闪去,一步,两步,慢慢退到角落里,人群拥挤,眼看很快就能安全地把自己藏起来了,她暗暗松了口气。
可是正在交谈的裴加齐和麦凯恩一起左右张望,然后同时指过来。
凌小萌一下子变成了焦点人物,闪光灯和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招呼过来,习惯了不受注目的她当场吓得手足无措。
"过来,小萌。"熟悉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情绪,在一片嘈杂声中仍旧非常清晰,顾正荣正站在中心的位置向她招手,表情很淡。
条件反射地,她立刻往那个方向走去,然后看到他低头跟麦凯恩介绍自己,寥寥数语,接着就换来大师非常惊喜的一个笑容。
"原来你就是凌小姐,我看过你设计的稿子,你很有才华。"毫不吝啬的赞美,说的是英语,麦凯恩热情地伸过手来,将她的手捉过去,调皮地吻了一下。
这不是在室内吗?怎么她又觉得有一道雷当头劈下来?一天当中凌小萌第二次被雷得动弹不得,嘴角抽搐,感觉自己脸上挂满了小丸子的黑线条。
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中,顾正荣不再说话,只是站在一边微笑。
而凌小萌因为太过震惊,直接错过了人群中一个熟悉的影子,刚才还让她落荒而逃的董亦磊就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个情景脸色突然一变,掉头就走。
晚上裴加齐和凌小萌都受到邀请参加了年会后的晚宴,虽然设计师大部分对穿着都很随意,但她穿得实在太简单,进场后自己挑了一个远远的角落坐下,身边一个熟悉的脸孔都没有,这让她更觉得不安。
裴加齐倒是落落大方,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一边吃一边问她:"你老板?"
她正埋头喝汤,闻言抬起头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他指的是顾正荣,主桌离这里非常遥远,但顾正荣身形挺拔,气质雍容,在一群艺术家和赞助商里也光彩夺目,一眼就看到了。
"是啊。"她立刻点头。
又向那个方向注目了一次,裴加齐微微一笑,"很照应你啊,真不容易。"
对这样的话凌小萌有些敏感,不易觉察地皱皱眉,然后继续埋头吃。
主桌上,顾正荣正在和麦凯恩用瑞典语聊天。
这老头成名多年,一般艺术家该有的脾气都有,跟不对盘的人连话都不多说一句。
不过他跟顾正荣的私交倒是不错。顾正荣所在的公司是世界上最大的家具连锁卖场,每年都有一部分新上架的家具以全球招标的形式征求设计,捧红了很多新锐设计师。他每年都会受到这个公司的邀请,推荐一些新人,年度会议上各地区负责人都会回瑞典,跟顾正荣他也算是见过数次,两人相谈甚欢。
这些年亚洲经济崛起,中国是全球虎视眈眈的目标所在地,顾正荣作为董事会唯一的中国人,执掌这一地区多年,成绩斐然,也算是传奇人物。
确定年会在中国召开之后,顾正荣特地与麦凯恩通电话,然后送了一些设计稿来让他过目,征求他的意见。
那是很有才华的稿子,但问下去,除了设计师的名字,顾正荣又不愿意多说了,也不同意这个设计师参展。
麦凯恩一直没有搞懂他的意思,今天见到真人,终于恍然大悟。
那个女孩子乍看毫不起眼,穿着也异常简单,一旦成为焦点便露出小心惶恐的神色,正因为这样,反而有一种不自觉的媚态,让人不知不觉产生想不停地看下去的欲望。
今天在会场里,麦凯恩知道是顾正荣先发现她从队伍中失踪,然后便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人往那个角落里引,又抓到最好的时机将她介绍给自己。他老头子这些年也不是白活的,当然很配合地送他一份顺水人情,反正他本来也就很欣赏这个小女孩。
顾正荣对这种场合已经麻木了,很少进食,大部分时间都在和麦凯恩聊今天所看到的几个可能有合作意向的设计师。说了一会儿,顾正荣的眼神就不着痕迹地放远,一瞬又收了回来。
麦凯恩有点想笑,压低声音调侃他,"着急了吧?那位小姐身边有新人冒头哦。"
桌面上懂瑞典文的人不多,麦凯恩身边还坐了一个瑞典设计师,这时候听到半句话,插了一句:"哪位新人?"
不等麦凯恩再开口,顾正荣已经淡淡一笑,"是有新人,不过也不是每个都值得一看的。"
第四章 总不可能这样一辈子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时隔两年,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她那么惨,一个人,病着,刚丢了工作,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现在连一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但他居然觉得那些并不见得有多坏,对他而言,甚至是不错的机会。
原来他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原来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好人。
随便吃了点儿凌小萌就想走,左顾右盼,顾正荣实在是忙,她是绝对找不到机会跟他搭话的,不过就算有机会她也没那个想法。
身边就只有一个刚刚认识的裴加齐,她就侧脸向他打了个招呼,打算直接走人。
凌小萌别的本事没有,消失的本领倒是一等一的好,裴加齐当时正在和同桌的几个设计师讲话,耳边飘过一句:"明天还要早起,我先走了啊。"再回头时只看到她细细窄窄的小身子,飘飘荡荡地已经出了宴会厅的大门。
走出会展中心,凌小萌才觉得自由天地有多舒服,回头看了一眼一天之内给了她这么多意外的地方,巨大的建筑物在夏夜里仍旧灯火通明,人们往来进出,无比热闹繁华的样子。
怎么别人都很适应,她就是接受不良呢?想不通也懒得想,她步子轻快地往前走,没多久道路上就安静下来。
展览中心是刚落成的,地处偏僻,周边公共交通站点很少,绝大部分来参加年会的人都有自备车和专车接送。凌小萌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只觉得当中大道宽阔无边,车辆匆匆奔驰来去,四下无人,连出租车的踪影都不见。
没关系,她知道转过一条小路之后就有一个地铁站进口,看看时间刚好,还来得及赶上最后一班车,她甩着手走得起劲。
转弯之后前面的路就变得坑坑洼洼,凌小萌有点儿想叹气,上海是个大工地,怎么造都造不完,脚下碎石很多,她开始小心翼翼,最后遇到小坑的时候,索性抱着包轻轻跳过去。
怎么都没人啊?走着走着她就忍不住心中忐忑起来,这里住宅区也不多,街灯昏暗,开始觉得自己一个人跑出来是很不明智的举动,她低头疾走,只想着快点儿到地铁站。
背后传来脚步声,很沉重,汗毛腾地一下就全竖起来了,凌小萌脑海里一瞬间飘过报纸上社会版的无数头条——
单身女子夜半被劫失踪,至今渺无音讯,望好心人提供线索……
不要啊,劫财劫色她都不是上选,后面是哪位大哥?千万不要在她身上自寻烦恼。
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她几乎开始小跑,但是身后的脚步声也跟得不离不弃,永远耳后三步之遥的地方,一下下好像踩在她脑门上。
本来就是夏天,凌小萌现在一头的汗,身后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出现,她几乎是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差点当场把自己撞死。
车头前面突然冒出一个满头大汗的瘦小女孩子,司机也吓了一跳,刹车踩得急,在静夜里划出长长的一道尖锐声。
"我,我要回浦西。"凌小萌气喘吁吁的,从车头窜到侧门,抓住门把手就要拉开。
"哎,有人了有人了。"司机大声叫。
"没事,我就是在找她,让她上车。"后座有人出声,并自动替她把门打开。凌小萌直了眼,这才发现车里这人是认识的,就是刚才宴会上还坐在身边的乌龙参展设计师,裴加齐先生。
司机嘟囔了一句,不再说什么,等她坐好就开车了。凌小萌惊魂未定,回头一个劲地看车后。看来看去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难道自己真的见鬼了?今天反常事件太多,回去她要拜神压惊。
身边有笑声,是裴加齐的,凌小萌转头看他,他却笑得更大声了。
被人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凌小萌有点窘,"别笑了,刚才有人跟着我,真的。"
"你也知道怕?一个女孩子这么晚一个人乱走,当心被抢。"
这句话怎么这么熟?凌小萌低头默然。
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样子,裴加齐又有些不忍心,终于不笑了,"没人接你吗?以后这种情况,最好找个人接送嘛。"
看了他一眼,凌小萌继续默然。她要找谁接送自己?顾正荣吗?借给她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提这种无理的要求。
"看来真的是找不到人接送啊。"裴加齐拖长了声音,嘴角弯起来,很玩味的表情,"那好吧,以后我可以勉为其难接下这个任务,要不要?"
一天之内啊,不过是一天之内啊——
已经被雷麻木了,凌小萌呆望着坐在身边的男人,表情无力。
"怎么了?"他还是笑,"对了,刚才看你也没吃什么,要不要再去吃点夜宵?"
美人,你在跟我搭讪吗?在跟平生唯一志向就是待在某个角落默默生活,以低调、不引人注意为成功的我搭讪吗?
她脸上的表情太明显了,裴加齐好不容易止歇的笑声又冒了出来,然后露出有些伤心的表情,"不愿意吗?你可以直说,我很抗击打的。"
"不是,啊,其实是……"她糊涂了。
"好了,今天太晚了,先送你回家吧,地址?"
地址怎么能告诉你,凌小萌一个激灵,回神了。
车子已经驶入隧道,现在想跳下去也是不可能的,她看看前头才答道:"不用那么麻烦了,出了隧道把我放下好了,我叫车自己回家。"
"还想一个人回去?刚才的事情你忘了啊?"
"到市区就安全了,热闹嘛。"看他恢复正常,凌小萌也松了口气,说话又开始习惯性地拖长音。
裴加齐是做讲师的,工作就是跟人打交道,可怜凌小萌平时话都不跟人多说几句,更何况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讲得过他,最后还是屈服,让他把自己一直送到早上停车的地方。
"到了到了,那就是我的车,我自己开车回家就行。"远远地看到自己的小polo她终于长出一口气,急着下车,还不忘记从包里掏钱,"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先走了。"
"喂!"他居然也跟着下了车,一手就把她拿着钱包的手挡回去,"小萌同志,不要侮辱组织。"
谁是组织啊?在外企待习惯了,凌小萌当场反应不良,裴加齐动作迅速,出租车司机配合得也好,拿了他递过去的钱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自己开车回家。"她重申。
"我知道,看你上车了我再走,免得你到时候再出什么意外,让我今天的日行一善功亏一篑。"他眯着眼睛笑。
她是话少,可并不代表什么都逆来顺受好不好,直觉这个男人越来越来劲,凌小萌心中警铃大作,终于忍不住反驳他,"就这几步路会有什么危险?而且依我看,你一个人半夜走来走去才危险。"
"我是男人,有什么危险的。"他还是眯着眼睛,这次却不笑了,直接看过来。
"我,跟你。"用手指指两个人,凌小萌说得顺口,"白痴都看得出来谁比较漂亮,选你下手也很正常。"
从小到大,裴加齐的相貌不知道给他添了多少麻烦,这时被她这么一说,立刻有点儿被踩到痛处的感觉,"谁敢?上一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坟头上的草都有这么高了。"说着还用手比画了一个高度,堪堪划过凌小萌的眉眼。
这个人挺会搞笑的嘛,凌小萌扑哧一下就笑了出来。
裴加齐很喜欢看她笑的样子,有点孩子气,露出有些歪歪的一颗小牙,让人忍不住想伸过手来摸摸她的头。看着看着裴加齐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全忘了刚才还有点儿生气。
其实他没有乱说,因为相貌长得太好,父母从小就未雨绸缪地送他去练跆拳道,十几年没有断过,高中的时候他就是黑带,现在都已经是四段了,自保根本没有问题。
这条街寂静无人,凌小萌不想多耽搁了,反正是他自己下车的,找不到出租车自己解决,她不再多说,回头就要上车。
道路尽头又有车子转进来,很亮的车灯,速度也快,到了近前却减速,缓缓停在另一侧还亮着灯的餐馆门口。
目光扫过那辆车,本来已经坐进车里的凌小萌突然呆滞了一秒钟,然后动作加快,关上门就发动车,手伸出来挥了一下,"再见再见。"还不等他回答,踩了油门就走。
再次目睹她神乎其神的消失速度,被一个人孤零零抛在路边的裴加齐愣了片刻之后终于苦笑,耸了耸肩,双手插在裤袋里慢悠悠地迈步,很快便走出了这条小路。
终于一切又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黑色小polo居然又从刚才消失的地方冒了出来,速度不快,开开停停,好像是一只探头探脑的小老鼠。
之前停在路边的那辆车一直没有动静,这时候门却开了,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迈下车,门被他反手关上,然后抬眼望向前方。
"小萌,把车停好,过来吧。"顾正荣声音很低,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在这安静无人的小街上,仍是字字清晰。
餐厅里照例没什么人,桌上也是照例吃惯的菜色,可是就连平时谈笑惯了的老板都发现气氛不对,非常知趣地待在账台后的小桌上盯着手里的报纸假装看得起劲。
的确是假装,半天了报纸都没有翻过一页,眼睛时不时地就从那后面瞟向他们的方向。
顾正荣吃得很慢,但是一直在吃。虽然刚刚从晚宴上下来,但他在那种场合一向是吃和没吃一样,所以这才是真正进食的时候。
不过他只是在吃而已,也不说话,更加没有她早已习惯的喂食举动,感觉到身侧气压极低,凌小萌捧着碗几次想张口,都连着口水咽了回去。
一顿饭吃得仿佛漫长无止境,终于看到他把筷子搁下来,凌小萌立刻跟着放下碗,双手还捧在碗边上,眼睛很努力地盯着碗,好像那里面盛的是龙肝凤胆。
"不吃了?"顾正荣开口说了这顿饭的第一句话。
"刚才在会展中心吃过,现在吃不下了。"凌小萌的声音很低。
"那就别勉强,你回去吧。"
他用词简单,但她怎么觉得自己听不懂?凌小萌抬头看过去,只看到顾正荣正伸手接小姐端过来的茶杯,侧着脸,倒是对小姐笑了一下。
他在公众场合很少笑,就算笑也是极其吝啬的样子,决不是那种温和派的人物,这时候虽不是对着自己笑,但她仍感觉凉飕飕的,还不如不笑。
凌小萌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词,完了,顾正荣非常生气,至于后果,不堪设想啊,不堪设想。
本来就忐忑不安,现在整个心全凉了,但是既然他开口了,她本能地保持一贯听话的良好记录,应了一声就慢慢站起来往外走,脚步又开始虚飘飘的。
看着她走出去,老板终于忍不住跑过来坐在顾正荣面前,"不要欺负小萌,她胆子小,要被吓坏的。"
顾正荣正在喝茶,闻言放下杯子看过来,"你又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不就是因为刚才有个小伙子把她送到这里吗?"这就是常年坐在窗边看风景的好处,前前后后看得清清楚楚,老板露出得意的表情。
杯子被搁到桌上,发出很轻的碰撞声,顾正荣不说话,看了他一眼就要起身走人。
"哎,不是那么输不起吧?我看得很清楚,没什么啦,看那样子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这么晚了她一个人回来,你也不放心不是。有人送算什么,证明我们家小萌有吸引力嘛。"
"她什么时候变成你们家的了,我怎么不知道?"
"那还是你家的?那么久了也不见你给她一个名分,怨不得别人,切!"
原本已经往外走,听见这句顾正荣的脚步顿住了,转过身子就直接走到他面前。
虽然是多年的老朋友,可看到他的表情老板还是受了惊吓,捧着胸口低眉顺眼小声地说:"干吗?我有心脏病的好不好哇。"
拍拍他的肩膀,顾正荣倒是笑了,"连你也这么想,看来的确是我的错。"
老板真的被吓到了,再也不敢开玩笑,难得地诚恳起来,"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对不对?"
"对,总不可能这样留她一辈子。"顾正荣眉目疏淡,低声回答老板,明明面对面站着,老板却完全感觉不到他的目光落在何处。
盛夏,深夜里也不觉得清凉,空气里胶着着热气的味道,两边都是住宅区,这个时候每扇窗外的空调都开足了马力,风页旋转个不停,静夜里仿佛听得见千百匹空调发出的嗡嗡声。
那种胸闷气短的感觉又一次袭来,其实跟突然看到她和那个男人站在一起笑谈的那一瞬间相比已经好了很多,那时候他坐在车里根本透不过气,哪里还能够感觉得到其他。
那一瞬间,她轻松地咧着嘴,有点儿孩子气,侧边露出一颗有点儿歪歪的小牙,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明明是两年来随时可以看到的她,明明是最熟悉的一张脸,可是一旦露出那样的笑容,他竟觉得陌生。
当然他会觉得陌生,凌小萌在他面前很少会这么笑,小心翼翼地过日子,笑起来也是标准的贤良淑德的样子。
成年以后,他从来没有相信过感情可以战胜一切的神话传说。笃信只有当一个男人足够强大的时候才有资格谈感情,有资格得到并且留住一个女人。
他当然是留住她了,可是距离得到,还太遥远。
时间流逝,凌小萌给他带来的挫败感越来越强烈,这么长的时间,在他面前,她居然还不是她自己。
说不定连她自己,都把自己给丢了,哪里还有剩下的让他可以得到?
顾正荣觉得自己失败,微微苦笑,车子就停在餐厅一侧,短短几步路,他步子走得异常缓慢。
还没靠近车身,两侧后视镜的小灯便自动亮了,伸手去拉门,拉到一半他的动作突然停了,然后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侧过脸去望向车后。
这条街很僻静,路灯间隔也远,他的车车身高大,投下的阴影在地上拖曳到很远的地方,一直融进黑暗里。
一辆黑色的小车就安安静静地停在阴影里,它的主人也在,甚至都不是坐在车里的,半坐半靠着车头,双手搁在身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个姿势——他很熟悉啊。
两年前她在他面前哭泣,灯光昏暗,空无一人的卖场巨大无边,她蜷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仿佛一只被人遗弃的猫。
他让她回家,那个时间路上太危险了,还是他亲自把她送到家里的。
告别的时候都快五点了,晨曦微露。她住在租来的房子里,那地方离公司并不太远,但转过一个街口就觉得仿佛到了上个世纪。如果不是她指路,他根本就不知道坐落在市中心的公司附近居然还有一条这么拥挤简陋的小路。
路两边都是招牌杂乱的小铺子,因为是夏天,居然还有人睡在外面,摊手摊脚,打着赤膊,街面又窄,车子经过时要非常小心。
很老式的公房,她就住在底层一个一看就知道是隔出来的小间里。窗口正对着外面,窗帘没有拉,他看着她跑进去,晨光里那房间仍旧是黑洞洞的,她进屋就急着去拉窗帘,看到他还站在外面,原本眼睛还是红通通的,这时脸也跟着红了,根本抬不起头的样子。
怕她窘迫,他当时立刻就离开了。后来有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她,他也不觉得奇怪,按照他们两个人的生活轨道,原本就很难遇上。
但是他心里一直在惦着些什么,偶尔路过设计部,其他人都会争着向他问好,唯有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一个人埋头在自己的小格子里画个不停,连声音都没有。
后来他要求设计部把所有的初稿交上来给他过目,她的也夹杂在里面,但是量很少,最简单的几张而已。他不相信这就是她不停埋头的所有结果,但以他的位置要看初稿本身就很奇怪了,所以也没再多问。
后来开会的时候顾正荣再问起她,设计部主任表情一呆,直接就回答:"凌小萌?她三天没来上班了,我已经报了人事部,人事部说按照规定,就算她自动离职。"
然后设计部主任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顾总,您怎么会问起她?"
顾正荣懒得回答,回办公室后给她打电话,停机。想了想,他直接开车去上次那个地方。已经很晚了,到了那里就看到门口围了一堆人在看热闹。他拨开人群走进去才看到她,蹲在地上收拾东西,其实东西也不多,就是散落了一地,她又没有包可以装,拿了这样丢了那样,手腕露在袖子外,细而且瘦,看得他呼吸困难。
顾正荣走过去把她拉起来,又看到她的眼泪,因为四周看热闹的人多,她死憋着没有哭出声,眼泪颤颤地在眼眶里打转,看到他的时候一脸震惊,眨了眨眼,泪水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透明的一条直线。
带她离开那个地方之后,顾正荣才问清楚原由,房东要卖房,急着收回房子,也不顾她没有找到住处就把东西都丢了出来,多半是看她一个人好欺负。
顾正荣又问她为什么不去上班,她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听完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声音又很轻,好像是辩解,又好像是自言自语,"我病了,打电话请过病假。"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时隔两年,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她那么惨,一个人,病着,刚丢了工作,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现在连一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但他居然觉得那些并不见得有多坏,对他而言,甚至是不错的机会。
原来他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原来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好人。
跟她谈完之后她长久沉默,然后就伸手推门,他也不勉强,任她把自己的东西抱下车,一步步往路的另一端走。
那时候已经是夜里,也是这条路,很僻静,他看着她慢慢消失,也没有阻拦的意思,走进餐馆叫了点儿东西,又跟老板聊了几句。
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她用现在这个姿势站在他车前,双手搁在身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走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她手里,那些吃的还很热乎,又是几个盒子叠在一起,她双手捧着,眼睛还是看着他,又眨了一下,这次泪水很争气地停留在眼眶里,一点儿都没有淌出来。
但在他却觉得还是淌了出来,透明的一道,就划在他心上,到现在都觉得痛。
"路上很冷清,没叫到车。"凌小萌很轻的声音。
"嗯。"
"所以搭车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不过幸好四下安静,他还听得清。
"嗯。"
"我有抢着付钱。"蚊子叫一样,凌小萌说完最后一句话。看他还不动,她头一低,没了声音,一付任人宰割的样子。
静夜里有笑声,一开始很模糊,后来就变得清晰起来,再抬头就看到顾正荣已经走过来,转眼就到了她面前。
他比她高很多,站得近就觉得压迫感很强烈。凌小萌本来就是半坐着,更矮了一截,这时仰头看着他,差点从车上滑下去。
及时扶好她,顾正荣又叹了口气,另一只手去揉她的头发,用了些力道,但手势却很轻。
"我知道了,回去吧。"
他的手指很有力,这么热的天,不知为何又很凉,揉过她的头发,又顺势落在她的脸颊上,冰冰的很舒服。
可是她完全感觉不到,只有那凉意一直落到她心里,无尽惶恐。
"哦"了一声,她转身往车里走去,就两步路而已,她却走得很沉重。刚坐进去,旁边的门也开了,顾正荣几乎是与她同时坐下,这时四目相交,她一脸诧异,他却表情淡然,"看什么?还不开车?我累了。"
啊?不是叫她回去吗?怎么突然又变成这样……
她开得缓慢,跟他的速度完全不能比,到了地下车库也是他先下的车,电梯一如既往地空无一人,门开了,先看了他一眼,顾正荣不动,她便低头自己走了进去。
到家又是她开门,习惯了,弯腰先给他拿拖鞋,门厅的小灯被按亮,淡黄色的光均匀地笼罩下来,手指刚碰到鞋柜的门,腰里一紧,半句惊叫还没出口就已经被他堵在嘴里。
顾正荣很少喝酒,那么大的晚宴也只是喝了一杯香槟而已,刚才在餐厅里又喝了茶,气息里都是乌龙茶的香味。手指还是冰凉的,揽着她的腰,握着她的下颌,夏天里t恤单薄,那凉意透过衣料一直触到皮肤。她一直很怕冷,这时只感觉到所有的毛孔都一阵激灵,如果仔细看,肯定能看到那些细微的小疙瘩立刻浮了上来。
不是累了吗?不是生气了吗?一进门就想要她,他从来没有这样急切过。
可是今天反常的事情太多,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决定听天由命,一切逆来顺受。
说来也怪,一旦抱定这样的心态,她反而全身放松下来,只觉得湿润而且愉悦。他就在她身边,冰冷的双手所带来的刺激和真实感无比强烈,习惯了这样的温度,她反而觉得安心。
很多事情,她已经不再害怕。不再害怕会流离失所,不再害怕会丢失工作,不再害怕会贫病交加,因为他,她已经可以自保,可以不担心生活。
其实她也曾偷偷想过,就算离开他,现在也是可以的。
可是刚才,他不说话,在她面前沉默,然后要她不要勉强,自己走吧。
突然又回到了那个凄凉的凌晨,她在空无一人的地方哭泣,伤心得像一只没有生存能力的弃猫。又或是那个蹲在地上捡拾东西的傍晚,围观的人目光刺骨,只有他伸出一只手。
那种感觉又来了,除了他,天地间仿佛就没有地方可去。也可以放弃他,但是代价是放弃一切,包括梦想,还有很多很多她无法形容的东西。
离开又如何?所有过客都是幻象,离开他终究也是独自行走,或者离开也是可以的,只是还不是时候吧。
他们在客厅里做爱,没有开灯,也没人说话,沙发宽大,纯白色的,她俯趴着,感觉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游移,一开始冰凉寒冷,但与她肌肤相贴,渐渐就暖和起来。
后来她被强劲的力道顶到沙发边缘,双手抓不到支撑物,仓促间终于睁开眼,这样的姿势,眼前当然没有他,三十层,落地窗的窗帘都没有拉,窗外是稀疏的灯火,太遥远了,仿佛那一切的人间烟火都只是一幅画,与他们毫无关系,也没有人会来关心他们。
终于睡下之后,她在他身边习惯性地团起身子。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顾正荣伸了伸手臂,她立即没原则地滚进他怀里,乖乖躺好。
想抽烟,但是他忍住了,为了压抑那种渴望,他在黑暗里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被看得又有点儿心惊胆战,凌小萌再次忏悔,"我错了,别生气。"
他没有生气,特别是看到她又用那个姿势等在门口,回忆让他的整颗心都软了。
怕她又哭,可事实上,自那次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的眼泪,那一幕仿若幻象,再不得见。但他却永远都觉得她脆弱、敏感、娇嫩、易碎,出于本能地想极尽所能地照顾她,想满足她的愿望,想让她快乐。
就算她的愿望里,根本没有他。
"不,你没错,是我错了。"放开手让她躺好睡,顾正荣一边翻身,一边说了今晚的最后一句话。
第五章 可不可以不勇敢
阳台是露天的,她仰着脸,润白的月光便直射在上面,照得那对深棕色的瞳仁晶莹清澈,目光安静,好像一头被驯服的小鹿。或许是月光带给他错觉,那目光竟好像是眷眷且很依恋的样子。
就算是错觉,他也觉得美好。
第二天,一切似乎都恢复正常。起床,出门,一同上车。
他们俩在餐厅前的小路上分开,各自开车上班。顾正荣车速很快,转眼就从她眼中消失无踪。
等完全看不见他后,凌小萌才踩上油门,没有他在,她开车的速度快了很多,到达小区的时候晨雾都没有散尽。
走进公司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还没有顾客,巨大的卖场里穿梭来去的都是身穿统一制服的第一线员工。其他各部门也已经开始陆续有人上班,招呼声此起彼伏。
走到办公室已经有很多人跟她打过招呼,她认识的人少,不过认识她的人倒是很多,平时也习惯了不管谁向她张口就笑着招呼回去,可是今天真有点儿反常。
跟她打招呼的人也太多了吧……
走进设计部更觉得气氛怪异,同事们抬头看过来的眼神都不对。桌上摊着新到的业界通讯,一眼就看到醒目的大幅照片,麦凯恩大师握着她的手调皮一吻,而她表情茫然,眼睛都不知道在看哪里。
照片旁大字标题简单直白:麦凯恩年会新人辈出,无展位设计师崭露头角。
看她盯着报道看,同事开口说:"小萌,这下真的要叫你大师啦。"
"恭喜啊,什么时候请客?"
来了,果然来了……
其实昨天就有了心理准备,噼里啪啦的闪光灯,她当时就在心里哀叫,万一闹大了可如何是好?万一传回公司可如何是好?现在果然狼来了!脑子里嗡嗡嗡地响,凌小萌哪里还听得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媒体的力量果然巨大,一大清早的她实在是难以承受啊。
回到办公室,她坐在桌子前面努力保持镇定,刚吸了两口长气,电话铃声就响了,顾正荣在那头轻轻地笑着,"小萌,你看到了没有?"
吸进去的气半途中卡在胸口,一直以来都是以乖巧温顺为原则的凌小萌第一次在电话里大声喊道:"看到了,可是我不要这样啊,现在怎么办?"
相同的业界通讯也放在顾正荣的桌上,这时他一边讲电话,一边细细看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凌小萌一脸茫然失措,眼神落在未知的地方,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微笑了,还是有人知道的,他知道。
那个时候她在看他,小小的身子陷在人群中央,因为突然成为焦点而惊惶失措。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短短几分钟里,她一直都在人群中搜索他,看到了就死也不敢再移开眼睛。
"没关系,这是好事啊。麦凯恩先生明天离开上海,今晚我请他到家里吃饭,你也一起来吧。"他慢慢把话说完,眼睛还是看着照片,看到她纤细的手指在麦凯恩的唇下紧张得微微缩在一起,突然眯了眯眼睛。
等下记得提醒那个老家伙,不要太随便了。
吃饭?还要吃饭?可不可以不要啊?凌小萌握着电话满脸黑线。
那头又有电话铃响起,顾正荣在办公室一向忙碌,隐约还有敲门声,没时间多说,他又叮嘱了一句:"别发呆了,记得挂电话。"
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凌小萌立刻回神,挂电话,动作一气呵成。
挂完电话,凌小萌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皱起眉头想来想去,桌上图稿一大堆,她想事情的时候有个坏习惯,手指会无意识地摸索面前的东西,一边想那些图纸就一边被她摸得窸窸窣窣。
最后指尖碰到压在图纸下的裁纸刀,微微一痛,突然灵光一闪,她猛地瞪大了眼睛。
今晚我请他到家吃饭,你也一起来吧……
到家吃饭?到谁家吃饭啊?难道是去顾正荣家?
打击太大了,凌小萌只觉得自己的眼球都快夺眶而出。
接完这个电话,凌小萌的这一天就变得异常难熬,一般她坐到图纸前就能够埋头下去一路工作个不停,中午公司有餐厅供应免费午餐,但是她往往从图纸上抬头的时候早就错过了时间,所以很多时候午餐都是吃三明治。
总觉得上班时间过得飞快,可今天她心神不定,隔几分钟就抬起头看看钟。墙上挂着自己商场里随处可见的简易塑料钟,平时难得注意,可今天每次看过去都觉得秒针一格一格跳动得异常惊心动魄。看着看着就有幻觉,恨不得扑上去抓住它,不让它跳动,让时间彻底停下,或者直接把它往后飞快地拨,直接拨到明天也是一样。
凌小萌也想打电话向顾正荣问清楚,可是几次手指都开始拨数字了却中途停下。
他们两个的关系非常简单,他是权威她是小虾米,问了又怎么样,他说"今晚我请他到家吃饭,你也一起来吧",这句话很简单,她听得懂。
问了也是白问,更何况她根本不敢多问。
快到下班的时候,她开始呆呆地望着时钟一动不动,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她被吓了一跳,接起来的时候她的一只手还按在胸口上。
那头的声音有点儿陌生,又觉得耳熟,当然不是顾正荣,她迟疑了一秒钟,对方已经开始叹气,"凌小萌同志,才隔了一天就不认人了,你不是这么喜欢伤男人自尊心的吧?"
一听到"同志"这个词她就想起来了,"裴加齐?你怎么打电话给我?"
"根据业界通讯最新报道,国际知名家居公司首席设计师在麦凯恩年会上崭露头角。作为当时在场目睹盛况的路人甲,我很想当面恭喜你一下,所以就打电话到你们公司让他们转给新出炉的大师。"
他说得七转八弯,凌小萌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你打电话来恭喜我?"
"是啊,顺便问你愿不愿意和我这个路人甲一起吃顿饭,共同庆祝一下你一举成名?"
他在那头笑嘻嘻的,凌小萌抓着电话一脸惨状,美人,你怎么还没忘记我?
庆祝一举成名?
她对整个乌龙事件还处于接受不良的状态,庆祝?她还来不及压惊呢!正要开口回答,手机响了,顾正荣的电话,她一时间手忙脚乱,裴加齐倒是体贴,"你先听电话,我一会儿再打。"
忙了一整天,到了下午顾正荣的声音就有点儿疲倦,不过口气还是很轻松,"小萌,很忙吗?电话都打不通。"
"没有,不是特别忙。"凌小萌应得很快,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那个,那个刚才同事看到业界通讯,都说要一起庆祝,所以有电话打进来。"
裴加齐打电话来,这个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但是同事的确叫她请客啊,如果可以不去顾正荣家,她宁愿荷包被大家吃破,捎带上裴加齐也没问题。
"设计部的人让你请客?"中国人有什么就要吃一顿的习惯,他当然很清楚,只是没想到凌小萌平时和同事的交际那么少,今天居然也有人起头要她当日兑现请客。
跟他在一起极少撒谎,虽然明知他在电话那头看不见,但凌小萌仍旧红了脸,"是啊。可以吗?"
他在那头沉吟,然后微微笑道:"可以啊,不过明天吧,设计部主管会通知他们今天都要加班。"
"啊?"凌小萌当场傻眼,呆呆的,"加班?那我……"
"你也加班。"
凌小萌一喜,"那我是不是不用去吃饭了?"
"九点,自己开车过来吧,你知道在哪里。"
不要啊!怎么折腾了半天她还是要去那个地方?!
"怎么了?不记得在哪里?"
怎么会不记得,虽然才去过一次,可是那地方已经跟烙印一样死死烙在记忆里,再来一次?她想死。
"小萌?"没听到回答,顾正荣又唤了一声。
"知道了。"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凌小萌趴在桌子上,彻底绝望了。
挂上电话没多久裴加齐又打了过来,凌小萌直接告诉他今天自己要加班,那位美人倒是很爽快地结束了通话,凌小萌继续趴在桌上自怨自艾,觉得心情好沉重。
算好时间,她在八点离开公司,看到同事们痛苦的加班表情,凌小萌就差用头撞墙了。
杀了我吧,是我对不起大家!
顾正荣的家其实离公司并不远,也不是什么豪宅别墅,公寓而已,跟她所住的地方差不多。
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在凌小萌这等普通人的想法里,顾正荣的家一定是庞大无边,前有草坪后有花园,装潢奢华堂皇,跟电视里放出来的一样。她还因此对这些地方产生了心理障碍,基本上不敢靠近。
她的心理障碍太多了,冒出来的原因形形色色,也不缺这一样。
不过惨痛的事实证明,电视就是用来毒害像她这样的无知少女的。
跟她在一起几个月后,顾正荣有一次什么都没说,直接就把她带回了家。这样的公寓虽然高档,但完全没有引起她的警惕,一直到他带着她走出电梯,打开门,凌小萌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这个男人最私密的空间,连带还见到了他传说中的太太和孩子。
顾正荣为人低调,据说这么多年来他的太太和孩子只在公司员工面前出现过一次,那是在他刚刚荣升绝对权威时的庆祝酒会上,时间颇短,但所有到场的人都印象深刻。
也不是共同出现的,他破天荒地喝醉了,顾太太匆匆赶来将他接回家而已。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传说中所有的版本惊人一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小孩异常乖巧,只能用"完美家庭"四个字来形容。
那次她只以为这个地方是他名下产业之一, 毫无心理准备地就跟着进去了。里面很大,也是复式,脚下踩到毛茸茸的玩具时,她还傻乎乎地拿起来问:"这里怎么有玩具?"
然后就有个男孩奔过来,地板铺的是柚木,擦得光可鉴人,挺滑的,那小孩也没穿鞋,一溜撞进她怀里,稳住身子才踮着脚说话,虽然是中国人的脸,但开口却是外国话:"姐姐,那是我的玩具。"
然后楼上就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来,很好听的女声,外国话相较中国话总是有些拖拉连音,但被她一讲却有点儿脆,"麦克,谁来了?"
凌小萌不懂瑞典语,这些都是她根据当时情形猜的,估计八九不离十吧,除非那孩子口直,叫的根本不是姐姐,而是阿姨,或者更恶毒的大妈什么的。
而接下来她就直着眼睛看着那小孩拿回玩具直接跳到顾正荣身上,感情很好的样子,用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咕噜一通说。
楼梯噔噔噔地响,看到顾正荣跟那个孩子亲密的样子,凌小萌当时就傻了。这可是顾正荣啊,平时在公司都难得看到他对别人笑一下,现在却搂着那个孩子一脸宝贝。
因为打击太大,所以当那个女声第二次就在她身后响起来的时候,凌小萌连回身的动作都慢了半拍,迎面就是一张清水脸,很好奇地盯着她看,然后向顾正荣笑笑,这次用了中文,"正荣,就是她?"
顾正荣点头,然后简单说了句:"小萌,这是雅思敏和麦克,你认识一下。"
那个叫雅思敏的女子冲着顾正荣眨眼睛,然后伸过手来跟她握了一下,声音里居然有些笑嘻嘻的,"小萌?第一次见哦,我是顾正荣的太太。"
太太?顾正荣的太太?
根本没办法作出回应,当时凌小萌只觉得自己身在太虚幻境,四周的一切都不可思议,而她是唯一的正常人,却因为跟其他人差别太大而显得格格不入。
什么太太?哪个太太会用这种态度对待丈夫公然带回来的女孩子?异度空间也没有这么恐怖,她根本是来到外星球了吧?
那天的恐怖经历本来还要继续的,幸好顾正荣接到一个紧急电话要赶回公司,顺便就带着她一起走了,临走那位顾太太还在门口向她眨眼睛,"小萌,不好意思哦,都没有招待你,这男人挺麻烦的是不是?"
而她已经被震撼得毫无方向,如果吐血可以表达她当时的感觉,那么她当场吐给他们看的心都有。
从此以后她采取"鸵鸟政策",把那天看到的一切在脑子里挖了个深坑埋起来。不知是什么原因,顾正荣后来也没有再提起,时间长了她就觉得那天的事应该是个梦吧,她那天不过是做了一个异常奇怪的梦而已。
没想到事隔一年多,顾正荣突然又想起来叫她到那个地方去,不要啊!对那个说外国话没一句听得懂的小孩,以及那个说中国话更加听不懂的顾太太,她有心理障碍啊。
从车水马龙的大道上转进住宅区前的小路,两边都是一栋栋高楼,高大的树木从墙里冒出头来,住宅区非常安静,车道两边已经停满了车,进门后她绕着蜿蜒的小道慢慢开,终于找到一个空位,两边都是好车,她倒得小心翼翼。
下车听到哗哗的水声,喷泉池边有三两位业主在散步,已经很晚了,但还是有几个小孩绕着池子来去追逐着,穿着单排的旱冰鞋,笑声传到很远。
看到小孩,又想起那天的恐怖经历,那个说话她一句都听不懂的麦克,现在如何了?还有顾太太……
越想脚步越沉重,凌小萌走到楼下按门铃的手指都有点儿僵硬,按捺住掉头就逃的欲望,铃声响了一声,两声,怎么没人应?
凌小萌窃喜,谋划着再响一声还没人应的话她就立刻走人,可惜天不遂人愿,下一秒钟对讲机里就有声音传出来,"小萌?"
这东西的质量好得没话说,顾正荣的声音清晰无比,当下就让她已经往后退的步子条件反射似的收回,立刻站得规规矩矩,"是我。"
"上来吧,就等你一个了。"门锁轻微的咔嗒声,宣告她的美梦破灭。
她在电梯里调匀呼吸,上次没准备,这次她好歹要做点儿心理建设再进门,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起码挨刀的姿势要漂亮,目瞪口呆、落荒而逃这些状况再出现就太不像话了。
出了电梯她就发现情况不太对,这地方一梯两户,右手边就是顾正荣家,这时候大门紧闭,无声无息,而左手边的这扇大门却是虚掩着的,里面音乐阵阵。
凌小萌站在电梯门口踌躇,记错了?可是那天的情景比烙铁烙得还深,怎么会记错?
脚跟一转,她还是冲着右边走了过去,伸手按门铃,没反应,锲而不舍地又敲了敲门,这次终于有了回应,却不是从门里传来的,竟然是从她的背后。
"凌?是不是凌?"
说的是英文,不过她还是立即回头,正看到对面门里探出一个花白头发的脑袋来,手里还握着一杯酒,冲着她咧嘴笑。
"大师——"麦凯恩她还是认识的,凌小萌睁大眼睛,指着自己身后紧闭的大门,声音里满是诧异。
"快过来啊,大家都在等你,来来。"麦凯恩很热情,直接跑出来拉她,手还没碰到她,那门里又有人出声,这次才是真正的主人,"小萌?还不进来?"
被拉进门之后,凌小萌看到一屋子的人,什么肤色都有,简直像个微型联合国。麦凯恩笑着举起酒杯介绍,"大家来欢迎顾的首席设计师,先为凌干一杯!"
突然又成了焦点,凌小萌直了眼,厅里至少有几十个人,原本都是三两个站着或坐着聊天,笑声朗朗,热闹非凡,这时全都看过来,然后对着她举酒杯。
凌小萌的眼睛又开始飘了,飘来飘去就是落不到实点,肩膀上被人轻轻一拍,耳边一暖,有人低声说:"小萌,笑一下。"然后手中一凉,细长的酒杯落入手中,酒杯上还有男人冰凉的手指。
绝对是习惯成自然,她眼也不眨地笑了,嘴巴咧得很开,两腮鼓起来,然后那个声音又低低地响了起来,好像还多了点儿笑意,"喝一口。"
她低头就着杯沿喝了一小口,微甜的清爽液体,气泡在嘴里轻轻绽放,是香槟吧?她平时不怎么喝,没常识。
那么多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大家的注意力就回到原来正在进行的话题上,而她终于得空回过头,看到顾正荣站在身后,低下头只是微微一笑。
凌小萌有很多疑问想开口问他的,可接下来就有人走过来跟她说话,顾正荣也忙,两个人就此散开。
虽然只是公寓里的私人聚会,但精致餐点在长桌上一列排开,还有专门的侍者穿插添酒,制服统一,一看就是专门从酒店请来的。
她站的位置就在长桌边,有一个女孩端着酒杯过来挑甜点,一边挑一边发出心花怒放的低声赞美,"瑞吉红塔的芒果冻啊,真赞!"回头又看看她,"你要吗?"
凌小萌正和几个人站在一起听一个英国设计师滔滔不绝地讲他的意识流新创想,一时没听清,转头"啊"了一声。
那女孩又眯起眼睛笑了一下,举了举手里的小碟子,"要不要吃?"
她穿得很有设计感,蝶式的袖口随着举手的姿势滑落下来,手腕圆润雪白,头发很短,随便扎着马尾,发梢很小的一簇,笑起来嘴咧得很开,牙齿雪白,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凌小萌觉得亲切,也笑了,"好啊,很好吃吗?"
芒果冻鲜黄欲滴,销路很好的样子,那个女孩子一边舀一边自我介绍:"我叫齐格格。"
格格?这名字真有意思,凌小萌笑着歪了歪头。
"凌小萌,你叫我小萌好了。"
她笑道:"知道知道,顾老板家的首席嘛。"
凌小萌又开始不好意思了,脸红红的,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她也伸手取过小碗一起舀。
两个人你一勺我一勺舀个不停,小手指上沾到一点儿,凌小萌随意用嘴抿了一下,芒果的味道浓郁清甜,入口柔腻即化,只是一丁点儿就让她突然瞪大了眼——原来真的很好吃。
她是嗜甜如命的人,这时看了看左右也没人注意她们的举动,索性把大盘里剩下的全都舀了出来。
齐格格向她挥了挥手,"走,我们找个地方吃光它。"
能够离开人群?那敢情好,凌小萌立刻跟上。
公寓非常大,但这时候走到哪里都是人,就连厨房里也是,酒店派来的服务人员在里面埋头忙碌,看到她们俩跑进来都有点儿诧异。不管他们,两个人继续探索,穿过厨房,外面还有一个很小的阳台,反手关上门,四周终于清静下来。
阳台上居然还有小小的藤制桌椅,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凌小萌立刻感觉到世界变得很美好,笑得非常开心。
端着碗开始聊天,齐格格很热情,讲话也爽快,"小萌,你做设计多久了?"
"三年,不过都是在自家商场里,我设计样板房。"
"样板房?不是传说你设计家具很厉害吗?大师都特别看中,怎么是样板房?"
不知道怎么解释,凌小萌只能低头嘿嘿一笑。
"我是在英国学设计的,刚毕业,回国继续念学位。"
"回国念学位?"这年头只有在国内学完了直奔国外镀金深造的,哪有倒过来的道理?凌小萌觉得有些奇怪,抬头看她。
她摸摸鼻子,表情很生动,"没办法,我花痴我们学长啊,他回国从教,我就跟回来了,可恨他居然跑到建筑系去了,唉!"
凌小萌忍不住笑了,"读书多开心,多念一个学位也好啊。"
"有什么好?难得才看得到学长,一回来我老爸老妈又开始每天唠唠叨叨,今天还硬拖着我跑到这里来,一屋子人没几个认识的,无趣死了。"
能够出席顾正荣家的私人派对,她爸爸妈妈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吧?一听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又想起自己的大学时光,那时候董亦磊一直想要出国深造却不能,后来终于如愿以偿,倒也值得恭喜。
"喂,干吗不说话?想不想听你家老板的八卦?"已经消灭了手中的甜品,齐格格凑过来向她挤眼睛。
"啊?"顾正荣的八卦?那不是她的死穴?凌小萌张大了眼看着她,发出一个单音节。
觉得她的反应好有趣,齐格格兴致大起,"顾老板很传奇的,据说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父母去了瑞典定居,会说很多国家的语言,你听说过吗?"
顾正荣很少在她面前谈论自己,她也不问,不过这些还是知道的,凌小萌点点头。
"知道啊,那你不知道顾老板的太太跟他是一家的吧?秘密,很少有人知道的哦。"
顾老板的太太跟他是一家的——这句是废话吧?凌小萌想说出来的,不过反驳别人从来都不是她的长项。齐格格继续盯着她看,凌小萌一贯的完美表情开始有裂缝。
齐格格忍不住想逗她,追着问:"喂,你听到没有啊?怎么不理我?"
"听到了听到了,你说他们是一家的嘛。"凌小萌含着勺子点头。
"真的是一家哦,他们是同姓的,好像不是同一个爸爸就是同一个妈妈这样,很夸张吧?"
啊?
这次凌小萌真的被震撼了,小小的银色勺子从她的嘴里直接掉了出来,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唉,很脏的。"齐格格指着她弯腰笑,"吓成这样,你不是吧?"
吓?这根本就是恐怖好不好?凌小萌也伸出了手指,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开玩笑的。"
齐格格已经笑得不成样子,凌小萌这时候勉强想开口,却突然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
又有两个人推开阳台门进来,当先的一个年龄比较大,两鬓斑白,笑得很儒雅,一进来就向齐格格说:"什么笑话这么好笑?"
走在后面的正是顾正荣,看到凌小萌的样子没说话,又转过头去看了看已经站起来的齐格格。
"爸爸,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齐格格显然对父亲有点儿"怕",立刻收住笑走到他身边,"妈妈呢?"
"在外面找你呢,谁知道你带着新朋友躲到这里来逍遥,要不是顾说这儿还有个好地方,我差点以为自己的女儿突然人间蒸发了。"
"外面人好多,太吵了嘛。"齐格格抱着爸爸的胳膊认罪兼撒娇,百忙之中还向凌小萌吐了吐舌头。
"这么大的人了还来这套。"齐爸爸一边摇头一边笑,跟顾正荣和凌小萌打了个招呼就带着女儿先离开了。
阳台上再次安静下来,凌小萌早就站了起来,手里还捧着玻璃碗,眼睛盯着前方。前方是顾正荣的衬衫,淡淡的灰色,仔细看,上面条纹细腻,领口一角绣着他名字的缩写,细小的花体字母修长漂亮。
原本顾正荣想介绍她认识几个人的,可转眼就不见了她的人影,找到这儿才发现她和齐孝正的女儿躲在这个小地方聊得正欢。齐孝正是国内建材业的巨头,可他女儿却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不知凌小萌什么地方合了她的胃口,真是匪夷所思。
他安排她到这里,不是为了让她认识那位大小姐来的,有点儿想叹气,不过他忍住了。她的朋友很少,刚在一起的时候他对她说过,公司不是个交朋友的地方,没想到她对自己所说的话句句当圣旨,两年来独来独往,真的不见一个朋友。他工作忙碌,有时候怕她会孤独,但看她又对独处乐在其中,心里矛盾得很。
顾正荣一边想一边伸出手指,凌小萌非常配合,微微仰起脸,他的手指很自然地落到她的脸颊上,触手温暖柔软,很舒服,忍不住轻轻地刮了一下。
这样的乖,又这样的好,顾正荣真的很矛盾。古人说金屋藏娇,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人对自己所喜爱的东西都喜欢珍而藏之唯恐大白天遭人偷抢,就算是一把扫帚都要敝帚自珍一下,更何况是她。
凌小萌只觉得他眼神复杂,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被人和扫帚相比较过,一脸迷茫。
算了,已经决定的事情,想得太多更加头痛,又想起刚才她的表情,顾正荣随口问了一句:"在聊什么?刚才你的脸都白了。"
打死她都不敢说给他听,只能小声回答:"她说恐怖故事吓我。"
说完觉得自己的讲话能力是越来越有进步,瞧这句话说的,一个字都没有撒谎。
顾正荣不疑有他,听完微微一笑,"这么大的人了还怕鬼故事,没用。"
他真心微笑起来的时候异常好看,眉眼全都舒展开来,嘴角往右边稍稍上翘,还有一个平时根本看不到的浅浅酒窝,对她来说这样的笑容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可每次看到都会愣愣出神。
脸颊上又有手指轻轻刮过,冰凉的手指,永远那么凉,可是刚才那点儿震惊与惊吓却奇迹般地从心中消失,安定下来,仿佛世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可以与她无关。
阳台是露天的,她仰着脸,润白的月光便直射在上面,照得那对深棕色的瞳仁晶莹清澈,目光安静,好像一头被驯服的小鹿。或许是月光带给他错觉,那目光竟像是眷眷且很依恋的样子。
就算是错觉,他也觉得美好。已经刮过她脸颊的手指又一次覆盖回去,他在月光下吻了她,那小巧的嘴唇在他唇下微微一抖,模糊有声音,"不行啊,这里怎么行?"
顾正荣又笑了,这次是苦笑,抬头放开她,他转身往外走,开门的时候直接下指示,"吃完了就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时间慢慢指向深夜,凌小萌几次鼓起勇气想跟顾正荣开口要求离开,但每次走到他身边都被抓住跟陌生人谈上几句,当然所有的人都对她非常客气,可是那些隐藏的探询的目光仍旧让她很局促。
还没到十一点,齐孝正一家就向顾正荣告辞。齐格格非常热情,临走了还特地过来招呼凌小萌,"你怎么回去?送你好不好?"
"谢谢,我开车来的。"
"一起走啦,这里有什么意思?"
说着齐格格的后脑勺就被人拍了一下,齐孝正直接发话,"没意思?你嫌跟我们在一起闷就直说。"
"哎呀妈妈,你看爸爸又在外面这么对我。"齐格格抱着头抱怨。齐妈妈就站在旁边,是个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的女子,这时拉过女儿笑起来,"不好意思啊,我们家这个小孩疯疯癫癫的,别理她。"
这世上有些人出生后便辛苦挣扎,有些人却截然相反,命运从来都在不同的人面前展露不同的表情,有些羡慕,但又觉得不应该。
她最难的时候已经有人伸出援手,这是何其幸运的事情,再埋怨命运就太不像话了。
顾正荣正站在齐孝正身边与他话别,他们几个的对话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这时侧头看了凌小萌一眼,神情淡然,"小萌,你不是明早还要上班?"
"啊?对,"她马上点头,"那我就先回家了,顾总。"
"好,明天见。"他点点头。
她走得很慢,下楼的时候齐家司机已经把车开了过来,齐格格没有跟父母一起上车,一路拉着她不停地说:"顾老板平时很凶吗?看你这么听话的样子,是不是很怕他?"
"没有啦,他是老板嘛,说的话当然要听。"很少有人这么热情地对自己,凌小萌有点儿招架不住。
这么无力的解释,看在齐格格眼里只觉得她可怜,再次安慰,"在老板旁边待着就是闷。好啦,看不到他就自由了,我还有一个聚会,一个苏格兰朋友的欢迎会,都是年轻人,很有意思的,一起去吧?"
凌小萌想摇头。
可还没开始动作,胳膊就被齐格格一把抓住,然后就听到她跟父母大声告别,"爸爸妈妈,我还要跟小萌一起去参加另一个设计师聚会,你们先走吧。"
凌小萌一下直了眼,利用她也不用这么坦白吧?真够直接的。
齐家两夫妻同时回身看她们,齐孝正正要说话,被妻子轻轻地拉了一下,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笑着向女儿摇了摇头。齐妈妈倒是走了过来,向凌小萌微微笑了笑,很亲切的样子,"凌小姐,格格跟你很投缘,有机会到家里来玩。"
没有跟这样的太太打交道的经验,胳膊又被齐格格用力抓着,凌小萌只能点头。
只剩下她们两个的时候凌小萌才又开口:"现在好了吧,我回家了。"
齐格格笑眯眯的,"那怎么行?一起一起,我们现在就走。"
"不要,我明天还要上班,想回家睡觉了。"
"喂,这个时候睡觉,你几岁啊?怎么跟老太婆似的。"齐格格行动力惊人,不由分说拽着她就走。
凌小萌被拖得踉踉跄跄,连忙求饶,"真的不行,我要回家了。"
"看你这个样子就是生活顶无趣的那种人,睡醒就上班,下班就回家,我介绍新朋友给你认识。对了,我学长也会去哦,好奇吧?哎,你的车停在哪里?"
凌小萌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她死拖活拽都要拉着自己当挡箭牌,学长?我一点儿都不好奇好不好——凌小萌心中惨叫。
第六章 月下的迷迭香
她想自己一定是醉得太厉害了,否则不会有幻觉,幻觉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男人,幻觉他会在月光下消失不见。
醉了就醉了吧,只要他别再吓她了,她胆小,真的经不起吓。
性格使然,凌小萌从小就不善于拒绝别人向她提出的要求,不但不善于拒绝,而且一旦被人要求,她就连自己不想干的事情都会花十二万分的心思去做好,堪称最佳耐磨耐使用工具的典范。
小学的时候出板报,同学们都走得精光了,她还一个人踮着脚站在小凳子上在黑板上又描又画。打扫也是,就连犄角旮旯都擦得光可鉴人,和她在一组的人都乐得轻松。
进了初中承蒙大家看得起,她光荣地当选了财产保管员,现在想想挺可笑的,那么简陋的教室里面有什么财产可值得保管的?可当时她从没有想到过这一点,领命之后兢兢业业地,连每张桌子上的划痕、螺丝钉都用小本子记得一清二楚,唯恐哪里缺了少了什么。
齐格格正相反,无论是家里还是学校,她一路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习惯了发号施令,一旦被人拒绝就死缠烂打,可怜凌小萌从没见过这样厉害的人物,怎么拗得过她?
目的地并不太远,是市中心一栋老式的洋房,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风格,门厅地面上铺着米黄色的小格马赛克,顶灯是很淡的乳白色,深棕色的门框线条秀美,从小块的雕花玻璃中透出光来,隐约有音乐声和笑语从里面传出来。
难得有机会看到保存得这么好的老建筑,原本是有些不情愿的,这时凌小萌倒有了兴致,趁着齐格格按门铃的时候低头去研究那些精致圆润的转角,赞美了一声,"真漂亮。"
里面有咚咚咚的脚步声,然后大门被忽地拉开,跳出来一个金黄色头发的女孩子,看到齐格格就尖叫着拥抱上来,"你终于过来了啊!快给我进来。"
真是热情,她完全没办法习惯的热情。凌小萌原本微微弯着腰的,这时候姿势都没变就无声无息地往后退了一步,唯恐那个状态非常high的女孩发现她。
下一秒她就被齐格格一把拽了过去,"来见见我带来的新人,凌小萌。"
又是一个拥抱,金发女子的胸围壮观,凌小萌足足比她矮一个头,这时眼前一黑就直接埋首在柔软的波涛起伏中。她身上有香水和烟味,凌小萌被呛了一下,又唯恐不礼貌,憋着没出声,黑暗中鼻尖都感觉酸酸的。
一个男人的声音解救了她,"莉莉安,你在干吗?别把我家门前变成谋杀现场好不好?"
齐格格惊喜地叫了一声,"学长!"
凌小萌终于得空抽身抬头,眼睛对上那位及时伸出援手的善心人,四目相交,两个人都是一愣,然后她额角黑线,他却缓缓微笑,更显得脸庞秀美。
眼前的凌小萌眼睛鼻子都有些红通通的,猜想是被刚才那个熊抱给憋的。看到她裴加齐感觉非常愉快,声音轻松,"小萌同志,人生何处不相逢,缘分啊缘分,你说对不对?"
美人,这个是孽缘吧?昨天晚上的乌龙经历还历历在目,凌小萌步子又悄悄往后退了一点儿。
齐格格也惊讶了,"学长,小萌,你们认识?"
几次领教过她消失的本领,裴加齐这时先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挡住凌小萌的去路,然后才回答:"是,昨天我和小萌在麦凯恩年会上聊得非常愉快,没想到今天这么巧,又遇上了。"
"那么有意思?"齐格格性格爽快,虽然很喜欢裴加齐,但纯欣赏他的美貌成分多过其他,这时看着只觉得有趣,一边招呼朋友一边过来推凌小萌,"走啦,大家进去一起玩。"
里面气氛热烈,也像是个微型联合国,什么肤色都有。今天的主角是一个苏格兰男生,这时候正在宽阔的客厅当中拉着一个穿着银色吊带背心的女孩跳salsa,赢得满场的掌声。
周围都是年轻人,穿着很有艺术感,大部分端着酒杯聊得很热烈,看得出来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熟悉的人物。齐格格走进来的时候很多人过来打招呼,一时间热闹非凡。
齐格格如鱼得水,笑得很开心,还不忘拉着裴加齐说个不停。而凌小萌走到半途,突然听到有几个年轻设计师在聊家装女性主义抬头的趋势,脚下立刻走不动了。
大家聊得激烈,她却异常安静,一开始都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后来终于有人发现了她,还是因为临时想找个女生印证自己的观点,随手就把她拉了过去。
她说完自己的观点,其他人都安静下来,有几个还摸着下巴盯着她仔细瞧。这两天接二连三被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但她性格使然,怎么都没办法习惯,这时候见大家都不说话,她又开始手足无措,眼神飘起来,只想赶快撤退。
可是接着就有人鼓掌,然后拖着她聊得异常热情,到底是在聊她最喜欢的设计,又被人带动,凌小萌渐渐就讲得兴奋起来。
参加聚会的设计师居多,慢慢又有人加入,这圈子变得越来越大,很多原本没有站在旁边的人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裴加齐并不是聚会的起头人,但场地却是他提供的。他家地方宽敞,又是独居,所以圈子里的朋友经常来这里聚会,大部分都来往很习惯了,作为主人终究忙碌一些,原本想要好好逗一下凌小萌的,进屋就被齐格格抓着聊了一会儿,又有人跑过来说酒喝完了,带他们上酒库里去取,取完上来他就开始找她。
原本以为按凌小萌的性格,一定是默默地待在某个角落里,裴加齐心里还有点儿担心,唯恐一个没注意她已经溜走了,这会儿却发现她居然待在人群当中,被很多人围绕着,几乎成了中心人物。
她在人堆里就更显得身材瘦小,乍一看很不起眼的样子,讲话的时候习惯性地微仰着头,没有滔滔不绝,句子也说得短,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焦点,所以神态自然。
这是个习惯了安静无声的小东西,又喜欢把自己藏起来,人多的地方更显得不起眼。可是他怎么越来越觉得那只是一种障眼法而已?
而她身边的那些男人,看着她说话的时候,一个个不知不觉的目光就变得温软起来,表情都和平时大不一样了。
裴加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凌小萌在谈论自己所喜爱的东西的时候,神韵间自然会有一种轻盈柔软的味道,让人不知不觉看得入神。如果静心与她相处下去,渐渐就会有看一幅淡淡的水墨画的错觉,初时不觉醒目,但细品之下只觉得灵动传神,余味悠长。
裴加齐笑了笑,也走过去加入讨论,站到她身边的时候突然闻到很淡的香味,屋子里人多,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大多是香水味,唯有她身上的特别,竟然是某种非常普通的香皂的气味。
非常普通的香皂,到处都有的卖。这个地方人人都唯恐自己不特殊,用的香水也是极尽心思,她却正相反,来去都是一心淹没自己于芸芸大众间的样子,恨不能自己是米缸中的一粒米,大海中的一滴水。
真有意思,偏偏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她,却总是不成功,连身上的香皂味都在这里显得异常特殊,让他想不去注意也难。
真是难得有机会参加这样的活动,凌小萌一开始还有些局促,但身边都是同道中人,聊到兴起,渐渐也就放松下来。裴加齐有心留她,转头取过杯子,把倒得满满的酒杯往她手里塞。
手指第一次触碰到冰凉酒杯的时候她还很警惕,"我不喝酒的,等下就要回家了,还要开车。"
齐格格是最爱热闹的,这时候早就走过来,看着她的杯子就笑了,"拜托,一点点鸡尾酒好不好,和糖水差不多。"
齐格格说完还跟她碰杯,先把自己杯里的喝了一大口。
她不好意思不喝,也浅浅地喝了一口,那酒是裴加齐自己调的,混合甜酒加热带水果,味道真的是一等一的好,每次聚会都会被一抢而光,入口也是温润而且甘甜,细小的果肉沉浮,舌尖上绽放的都是享受。
凌小萌没有经验,哪知道杯子里十足就是加了料的酒精,还真的以为它是掺了酒的糖水,一小口又是一小口,不知不觉喝了个干净。
她喝酒的时候样子很有意思,头微微低着,嘴唇抵着杯沿,偏偏很多人还同时跟她说个不停,她跟人讲话的时候习惯性地睁大眼睛,听得很仔细的样子,驯鹿一般的眼睛在杯子上方努力看着面前说话的人,非常有礼貌。
其实再看得仔细一点儿就知道,她根本不是在看对方,眼神飘得很,天知道落在哪里了。
裴加齐越看越觉得有意思,低头轻声笑问:"好喝吗?"
凌小萌转头看过来,他又补充道:"是我调的,味道如何?"
"很好喝。"她立刻肯定地点头,表情诚恳。
"想不想看看是怎么弄的?过来我调给你看。"
凌小萌本来是想推辞的,但是裴加齐不等她回答就向往外走去,略略一迟疑,他又反手拉了她一下,手指落在她的手腕上,凌小萌一惊,想缩回来已经来不及了,被他一把就拉出了人群。
身后好像有不满的抗议声,不过厅里音乐声人声此起彼伏,那些模糊的抗议声转瞬就听不到了。
掌心里的手腕细巧得不可思议,裴加齐是习惯了跆拳道的男人,这时候手指都不敢太用力,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
不知道多久没有跟顾正荣以外的男人的身体接触过了,凌小萌一开始就没了反应,等到走出人群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挣扎着想抽回手,裴加齐手掌温暖,跟顾正荣惯常的温度截然相反,指间握得很有技巧,她竟然没办法挣开。
转过楼梯口,他就伸手推开一道雕花木门,门后是厨房。
这房子虽然很有历史的样子,但是保养得宜,门轴顺滑,两人走进去之后一合即拢,厨房里很安静,凌小萌刚缓过气来,正想说话,突然又听见音乐声。
视线落在垂在她身侧的包上,裴加齐笑着提醒,"小萌,你好像有电话。"
当然听到了,知道她手机号码的人少,自然也少有人会打给她,午夜铃声,还会有谁?
凌小萌抽手就去包里找手机,手机拿出来了,屏幕上那串号码一闪一闪,那是从她所住的公寓拨过来的,熟悉的数字,这时候却看得她的心都抖了。
厨房墙上有古色古香的木制挂钟,正对着她的方向,她抬头看时间,又低头看手机,脸上的表情很痛苦。
不是说明天见吗?那么多贵宾,他今晚怎么忙得过来?居然十二点刚过就到了她住的地方,顾正荣从来没有连续几天都留在她这里的先例,这个电话让凌小萌目瞪口呆。
裴加齐一直站在一边不动声色,这个时候看到她的表情终于笑着开口:"怎么了?这个点打过来,是不是骚扰电话?要不我替你接?"
美人,你这是要毁了我吗?
她立刻坚定地摇头,握着电话就往外走,步子匆匆,一句告别的话从远处飘到他耳边,"我有急事先走了啊,再见。"
饶是他常年练习的敏捷度,一伸手还是没抓住她,眼看着她开始小跑,裴加齐很无奈。
这女孩子是灰姑娘吗?每次都消失得如同一缕轻烟,好像再多待一秒钟就会被打回原形似的。
她的原形——裴加齐有些玩味地笑了,他倒是真的很好奇呢。
屋外夜风清爽,路上安静无人,路灯淡黄的光透过树影透射到地上,凌小萌却步子急促,匆匆往自己的车边跑去。
车子就停在路边,原本目标明确,可是风一吹,她眼前居然叠影重重,还在跑,就是左脚绊右脚,自以为直线的奔跑轨道早就不知偏离到什么地方去了。
裴加齐追出来了,这时好笑地看着她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歪歪斜斜地绕了个大圈,明明黑色的小polo已经近在眼前,可她步子凌乱,就是没碰到车。
裴加齐快步跑过去想去扶她,耳边只听到她的手机铃声在这么安静的地方突兀而持续地响,然后断了。
突然的寂静无声让她整个人激灵了一下,这回终于找到目标,砰的一声扑到车上,却不急着拉门,手忙脚乱地拨电话。
电话通了,单调的铃声,一声,两声,三声,许多声都没有人接,凌小萌本来已经有些慌乱,这时候只剩下满心惶恐。
等待时间太久,电话自动断开,未接电话五通,凌小萌还想拨过去的,身边却有人说:"小萌,再等一下,他们散了以后我送你回家。"
凌小萌抬起头,月光下裴加齐令人惊艳的脸,她现在可实在没心情欣赏,"不要了,我自己开车回家。"
他又笑起来,"你这样还开车?"
这人怎么不放过她啊?凌小萌有点儿怨气了,不说话,低头开门往车里坐,拒绝的姿态很明显。
"裴?你在哪儿?"远远有人出来找他,看清楚情景又笑着调侃,"十八相送吗?那我们可把你藏的酒都喝光了啊。"
都快忘了自己是今天的主人,裴加齐笑着回头招呼了一声。
一转眼凌小萌已经坐上车子,裴加齐眼疾手快地挡住快要关上的车门,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每次都跟逃离作案现场一样?好了好了,我不送你,不过你这样不能开车,我帮你叫车好不好?"
头开始发晕,不过脑子还很清醒,凌小萌知道自己有点儿醉了,抓着方向盘十分沮丧。
看她不再反抗,裴加齐直接伸过手来拿她的手机。
凌小萌的身子立刻往后缩,眼睛瞪得很大。
"我没带手机出来,别怕,我长得很像抢劫犯吗?"他笑着往前伸长一点儿手指,轻轻松松就把她的手机抽了过来。
凌小萌隔着玻璃看着他,裴加齐轻声讲电话,又低头看了她一眼,月色下只觉得春山含笑,可是凌小萌却呻吟了一声,直接把头埋在方向盘上,成了鸵鸟。
凌小萌眼睛一闭上就开始昏昏欲睡,可是恍惚中铃声又响,她猛地惊醒抬头,探出身去抓手机,"给我听。"
还以为她睡着了呢,裴加齐把手机放回她手心,眼前只见小小的手掌向上张开,掌心白腻,看得他心中一荡。
他从来没有这么轻易就把持不住啊,今晚的月亮亮得有点儿妖异了吧……
号码不一样了,但还是顾正荣。
她在电话里从来不存他的名字,没那个必要,每个号码她都已经滚瓜烂熟。
凌小萌想接电话,又看了裴加齐一眼,眼里的意思很明白,他立刻举起手退后。
她按着心口接通了电话,那头只有三个字,"凌小萌。"
完了,她吓得连回答都忘了词,顾正荣一向严肃权威,但在她面前却很少生气,昨天晚上那个样子已经让她饱受惊吓,刚刚劫后余生,没想到今天又席卷而来,她这次真是天打雷劈都没法解释。
那头又传来声音,"说话。"
凌小萌挣扎着开口:"我,我在外面。"
"我知道你在外面。"他说话的句子很短,背景声里有车声呼啸而过,仿佛速度极快。
她低头想老实交代,但一个字没出口又被打断。
"齐格格呢?"
难道他长了千里眼,怎么什么都知道?
"还在派对里。"
"要不要回家?"
"要。"
"喝酒了没有?"
一语中的!
她无力,"一点点。"
真的是一点点,她怎么知道糖水会这么厉害?!
"在哪里?"
"呃——刚出来,在车里。"出于本能,凌小萌在回答他的问题时注意力特别集中,虽然已经头昏脑涨,但她还是答得非常迅速。
那头好像有叹气声,很模糊,凌小萌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他接下来就是直接命令,"别开车了,叫车回来。"
裴加齐并没有走远,站在树荫下看着她说话,她还坐在车里,玻璃是按下的,所以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非常清楚。
她讲话的时候手机紧贴着耳朵,头发散下来一点儿,手指曲起来,指节露在发丝外面,微微一点儿白色。她全神贯注地,对答非常简短,说不了几句就点头,眼睛垂着,这么远看不清表情,但感觉上就是异常乖顺的样子。
她是那种看上去就很乖的女孩子,但平时和人讲话也没看到她这样诚惶诚恐的样子,电话那头究竟是谁?再联想到她自听到铃声后就神色大变的样子,裴加齐眉头一拢。
淡绿色的出租车远远开过来,他走过去招手,回身再看她,她已经结束了通话,这时正推门从车里出来。
裴加齐想过去扶一下,但想了一下没有动,只是很绅士地替她打开车门。
"谢谢。"凌小萌脚步有点儿乱,但是她还是用最快的速度一头扎进出租车后座。
关门前他伸手扶了她一下,看着她好好地坐直了身子才收手,又听见她小声催促司机,"师傅,能不能尽量快一点儿?"
出租车消失在路的尽头之后他才慢慢走回去,月光下影子拉得很长,原本这条路就寂静无人,刚才那么长时间也不过只有他和她两个人而已。
凌小萌一向轻言细语,就算她在时也不见得怎么热闹,但这一秒他却突然觉得有些孤单,屋子里明明人如潮涌,开门就会有无数笑颜,不愁没人陪伴,却没有一个让他有加快步子的欲望。
看看她飞一般离开的样子,比归巢夜鸟还要心急。或者她是有了伴的,但看她昨夜一路独行的样子又实在不像。
裴加齐想了好久也没猜透,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大门前,喧嚣声从里面流泻出来,还没伸手门就开了,齐格格握着酒杯笑着说:"跑哪儿去了?我找小萌呢,有没有看到她?"
这位大小姐是他在英国学设计时的学妹,算算相识也有三年多了,熟得很,随口回答她:"刚走,怎么了?"
"我爸打电话来,问起了她。"齐格格笑着,伸过手来拉他,"其实我也不过是今天才认识她,小萌很有意思吧?"
齐孝正问起她?裴加齐又觉得诧异,脸上却只是微笑,一边往里走一边继续问:"是很有意思,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
凌晨,路上冷清,出租车开得飞快。
几分钟后手机又响,还是顾正荣。
"上车了?"
"嗯,在车上。"
"车号。"
"啊?"她的头很晕,有点迷糊。
"牌照。"他吐字清晰简短,凌小萌立刻领命,看了埋头开车的司机大叔一眼,小声问了一下,"师傅,你这车牌照是多少?"
司机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有点儿想笑,不过还是把牌照报了出来。
等她合上手机司机终于笑出声,"你老公啊?这么不放心干吗不自己来接你?"
她已经粉身碎骨万死也不足以谢罪了,还敢要他亲自来接?凌小萌低头默然,声音都没了。
安静下来就觉得眼皮沉重,她喝酒以后的习惯性反应是埋头睡觉,其实一上车就开始昏昏欲睡,但心里知道决不能睡着,所以反复掐自己手背上的一点油皮以保持清醒,终于到了公寓楼下的时候手背都已经红成一片了。
凌小萌急着找钱,身侧的车门却已经被人拉开,司机也吓了一跳,刚想出声那人已经将钱递到他手里,"不用找了,谢谢。"
接过钱看到后座那个女孩子已经低头下了车,脚步有点儿软,站在车外的男人好像早就料到了她的反应,收回手扶了个正着,指尖擦过她的皮肤,异常地凉。
这女孩子看上去普通,倒是挺有桃花运的啊,两头都是顶尖的男人守着候着,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内媚?后悔刚才没有仔细观察她,又觉得奇妙,司机开车离去的时候还不断从后视镜里看向凌小萌的身影。
凌小萌哪知道司机叔叔的奇思妙想,都什么时候了,天色墨黑,小区里万籁寂静,一轮圆月大而亮。月光下纤毫毕现,顾正荣的脸在这么明亮的光线里轮廓分明,又有一半陷在阴影里,面无表情,看得她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我……"
"上楼。"他只有两个字,然后转身就走。
凌小萌努力地想跟上,但是看到他以后一口气松懈下来,刚才用力掐手背所保持的清醒立刻烟消云散,她第一步就犯了方向性错误,直接往斜刺里迈了过去。
他步子很大,这时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伸出手一把就把她揽了回去。
凌小萌的身子落进熟悉的怀里,真奇怪,明明很怕他,明明知道他现在在生气,明明刚才还因为要见到他而惶恐不安,这时候她却觉得安全而且放松,睡意更浓,迷糊中还不忘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顾正荣真的叹气了,索性把她抱了起来。大楼底层厅里铺着米黄色的大理石,这个时候空无一人,她身材娇小,抱起来毫不费力,他的步子也不快,有规律的脚步声传到很远。
走进电梯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头歪在他的脖子边,呼吸轻而且软,每一次都只是一点点,却持续不断,好像慢慢会渗进他的心口。
要开门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犯了错误,离开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把钥匙带出来,这时想回去却开不了门。
顾正荣的心情压抑了很久,这时低头看了怀里睡得香甜无比的凌小萌一眼,怒气夹杂着莫名的情绪一起涌上来,他终于忍不住,脸颊一偏,狠狠地吻了上去。
她的嘴唇温软,又因为酣睡而微微张着,一点儿防备都没有,这时在他的突然长驱直入之下直接呛到,边咳边睁开眼睛,表情迷茫。
居然还能露出这种表情——她真是能耐。
微微恨起来,顾正荣齿间用力,重重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唇上痛,他又松开双手,双脚一落地,凌小萌这回不想醒也被吓醒了,看了一眼顾正荣的脸色,没想到其他,她照每天的习惯哆哆嗦嗦地摸钥匙。
都气成这样了还不忘记一定要她开门的规矩,他也太有原则了吧?
客厅里没有开灯,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绯红的樱桃木地板上流光一片。她弯腰去帮他拿拖鞋,头一低就头重脚轻,差点儿栽到鞋柜里去。
顾正荣一把抓住她,声音里情绪压抑得厉害,"不要拿了。"
"啊?"凌小萌抬头看他,一时手足无措。
就连这种时候,她都跟平时一模一样,谁说酒后真性情?她连借酒装疯都不会。
之前突然发现这里空无一人时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胸闷,气短,心脏跳得快,又没有一点儿力气。
刚才怕她消失无踪,这时又不想面对她,矛盾至极,他完全沉默下来。
门还没有完全关上,而他的钥匙被丢弃在鞋柜上方,只有一把,孤单单的样子,伸手取过来,他又看了仰着头的凌小萌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顾正荣平素行事沉稳,四下虽然安静,而他关门的声音也并不大,许是大门沉重,咔嗒一声闷响,仿佛打在她的心上。
头还是晕的,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凌小萌只觉得全身发凉。
感觉很不好,他在电梯里沉默,走出大楼的时候脚步慢慢缓下来,手指摸索着香烟,身上却没有。
其实他不常抽烟,但烦躁起来总是忍不住。
上车后也不急着发动,他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坐在那里深呼吸。
他觉得很混乱,眼前的小径上好像有幻觉,就是她刚才跌跌撞撞下车的样子,月光下仰起头看过来,驯鹿一般的眼睛。
太可恶了!看看他给自己捡来一个怎样的麻烦,又狠不下心推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一开始他头脑非常清醒,知道自己能给她多少,该给她多少,也知道她能明白多少,能回报多少。
得陇望蜀,她没有做错什么,是他太贪心。
顾正荣眼前模糊,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她喝醉酒睡得比谁都快,又鸵鸟得很,说不定已经自动把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当做噩梦,爬上床就抱着头睡了。
又能拿她怎么办呢?顾正荣苦笑。
已经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很累,他在派对上没吃什么东西,只喝了一点儿酒,又悬着心度过了她走后的几个小时,这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手脚无力,靠在驾驶座上不想动。
车子就停在大楼前,凌晨都过了,四周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顾正荣睁开眼,看到她已经趴在车窗边,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水,湿漉漉的,连垂在两侧的头发都一样,眼神惊恐不安,看到他睁开眼睛突然松了口气的样子,还没说话就红了眼睛。
"怎么了?"他低声问,声音哑了,自己都不觉得。
她都快被吓死了好不好?
凌小萌被关门声镇住,在楼上一个人站了很久才回过神,扑到窗边往下看的时候他已经上了车,三十楼太高了,又酒精上头,虽然月光灿灿,小区路灯也亮,但她眼前仍旧模糊一片。
她努力向下看,怎么看那辆车都没动,怕自己是糊涂了,跑进浴室用冷水冲脸,水很凉,冷得她一阵激灵,再跑到窗边看清楚了,的确是顾正荣的车,到现在还是一动不动。
到这时她已经全凭本能行事,连考虑一下都没有就直接连滚带爬地下了楼。到了车边才发现车窗全都开着,他一个人靠在驾驶座上,闭着眼睛,脸色很不好,月光下连唇色都是白的。
她惊恐得不敢出声,看到他睁开眼睛看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憋住呼吸有一会儿了,第一口气呼出来的时候整个胸腔一空,然后就是眼眶刺痛的感觉。
她想自己一定是醉得太厉害了,否则不会有幻觉,幻觉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男人,幻觉他会在月光下消失不见。
醉了就醉了吧,只要他别再吓她了,她胆小,真的经不起吓。
再炎热的夏日,到了这个点儿夜风总是凉的。她的发梢还在滴水,肩膀上已经被濡湿了一片,双眼微微红着,因为瑟缩,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锁骨都极力地拢了起来。
顾正荣示意她上车,太安静了,两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辨。最后竟是她率先将手伸了过来。
看到她第一次如此主动,手指很凉,掌心却是暖的,落在他的额头上,眼睛很专注地看着他,"不舒服吗?要不要看医生?"
他叹气,这两天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胸闷气短了。
"没有。"
凌小萌看他的脸色已经慢慢恢复正常,怀疑自己刚才是错觉,收回手去小声说:"齐格格……"
"我已经知道了。"
差点儿忘了这个男人有多么神通广大,她马上闭嘴。
刚才专注的目光已经没有了,她在自己面前垂下眼睛,头顶对着他。
他又缓缓开口:"可以去,但是要先告诉我。"
"嗯,是我不对,对不起。"认错是硬道理,她一向不做无谓挣扎。
凌小萌没听到回答,抬起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侧过脸去,根本没有望着自己,看不清他的表情,等了一会儿又听到声音,还是缓缓的,"也可以走,不过要先告诉我。"
他的声音很轻,又不是正对着自己开口,凌小萌一下子没听清,或者是听清了也没懂,没多想,只是照习惯"嗯"了一声。
凌小萌躺到床上才觉得自己浑身仿佛被卡车碾过一万遍,想蜷起身子,但是骨骼在惨叫,哪里都不听使唤。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顾正荣还在洗澡,折腾了一整夜,刚才又冲了澡,凌小萌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了,没想到一合眼就没了意识,翻身什么的都忘了。
走出浴室的时候,顾正荣看到她已经睡到云里雾里。他在她身边躺下来,卧室里一片漆黑,她身上有香皂的味道,最普通的香皂,干净清爽,平常得很。
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窗帘缝隙中透进的月光就越发显得明亮。
她小巧的脸沐浴在月光里,皎洁,脆弱,玲珑易碎的美。
如果我给你承诺,你会永不离开吗?
顾正荣想这么问她,又觉得自己可笑。
他仍记得雅思敏在自己面前哭泣的样子,抓着他的手低语,这世上所有的承诺都是用来让人伤心的。
那样天生喜乐、锦衣玉食的公主也会伤心,更何况是脆弱易碎的她?
如果做得到,不说她也看到了,承诺了不能,又唯恐她伤心,况且凌小萌对一切涉及永远的东西避如蛇蝎,他若在她面前说尽一切,说不定她逃得更快。
好吧,他等着看她蒙着眼要把这条路走到什么时候。
又有点气闷起来,不再看她,他翻过身去合上眼,快要睡去的时候背后一暖,是她翻过身来,整个人都趴在他的后背上,一只手规规矩矩地缩在胸前,另一只手照老习惯横过他的腰,脸贴着他的后颈,呼吸轻缓,睡得无比香甜。
轻轻捉住她垂到自己身前的手腕,顾正荣实在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第七章 最熟悉的陌生人
究竟是什么变了?……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目光陌生,仿佛从未见过他,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真是陌生啊,就连擦肩而过的点头之交也及不上的陌生感,从心中某个微小缝隙中缓缓漫出,然后突然铺天盖地,汹涌着淹没了每一个角落。
宿醉,凌小萌无论如何都醒不来,渐渐地窗帘缝隙中的阳光变得刺眼,她才挣扎着睁开眼睛,第一眼接触到光线的时候感觉刺痛难当,忍不住想呻吟。
她没有呻吟出声,因为睁开眼看到的除了晨光还有顾正荣,脸还贴在他的后背上,微微一仰就看到他线条修长的后颈。卧室里非常安静,他还在睡,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凌小萌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看时间,啊?一个早上就这么睡掉了!酒色误人果然是至理名言,幸好今天是周末,她又尝试着抽回手,打算起床。
抽手的时候他动了动,没有放开她,也没有醒。昨晚的情景在脑海里有些模糊,但惶恐的感觉还在,突然心里不安得厉害,唯恐惊醒他,她又不敢动了。
凌小萌叹了口气,算了,他要睡就睡吧,不就是醒了不想起床吗?好像有点儿饿了,不过她很能忍的,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下定决心以后她就不再动弹,可是卧室里突然有音乐响起,持续不断,越来越响。
是她的手机铃声,手机在包里,包在卧室地上——怎么会在这儿?完全没有印象,她放东西一向很规矩,屋子里件件东西各归其位,从来没有这么乱七八糟过。
凌小萌怕吵醒他,急着想去接,还没想好怎么爬过去,顾正荣已经醒了,这时也没有回头,往前倾了倾身子,一伸手就把她的包捞了起来。
"谢谢。"凌小萌有点儿懊悔,一边小声道谢一边接电话,那头的声音陌生,但是直接就报了她的名字,"请问是凌小萌小姐吗?"
"是我。"
"您好,这里是视觉中国。想邀请你参加这一届的家具设计年展,能约个时间具体谈一下吗?"
"视觉中国?"她听说过,是国内最著名的家装杂志社,每年都会与设计协会联合办年展,很多国内设计师都是因此成名的。但是她一向寂寂无名,连自己的工作室都没有,这么知名的年展怎么会找上她?
她觉得诧异,没回答,先看顾正荣。
他已经坐起来准备下床,感觉到她的注视,回头看了过来。
"凌小姐?"那边在催。
头顶被轻轻按了一下,他向她点头,又好像很享受她此刻的表情,微微笑了一下。
顾正荣很忙,中国区第三家店的店址已经确定,他当天下午就飞到厦门,再没有与凌小萌讨论她的参展问题。
其实也不需要,因为视觉中国反应非常迅速,她答应之后就立刻派来专业人士与她接洽,一切发生得太快,别人问她哪里见的时候她也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去,直接报了自己最熟悉的餐厅地址。
进门的是一个女生,直发,穿着干练,走起路来步子迈得很大,看到凌小萌先自我介绍,伸过手来握,手指很有力气,作风洋派,语气干脆,"凌小姐,很高兴认识你,我叫苏凝。"
凌小萌还是有些不确定,又很难和陌生人迅速熟络起来,一开始与她交谈的时候话很少。
苏凝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她一阵,心中开始冷笑。
这年头真是什么好笑的事情都有,麦凯恩亲自推荐、老总又点名要她出面来全程协助的,居然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
苏凝又想起今天早上在办公室里的对话,"不行,我手头还有好几个项目没完成,怎么接?"
"那些可以押后。"
"为什么?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新人横空出世?拿过国际奖?新成立了工作室?我怎么没听说过!"
"特别得很,马上就要横空出世,不会让你后悔的。"
就这么一个说话轻声细气的小东西,穿得也简单,跟她所接触过的所有设计师都大相径庭,普通得可以,哪里特别了?
"设计稿?都在公司里,你今天要看吗?"坐在对面的凌小萌还在回答问题。
苏凝回神了,做事做事,她受过专业培训,包装是她的强项,就算是一粒沙子,她也要把她当钻石卖出去!她一边想着一边点头,"好啊,一切都要加紧,看完挑选之后,我还要联系厂家做样品。"
凌小萌也点了点头,站起来要结账,苏凝立刻阻止,"我来。"
社里给的经费很充足,还说这次一定有得赚。她实在搞不懂,这年头都是设计师巴结着杂志社要打响知名度,哪有杂志社出钱款待设计师的道理?
大概这就是特别,真的很特别。
老板跑过来笑得很开心,"小萌啊,是不是谈完了?"
"嗯,我要带苏小姐去公司。"
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苏凝,老板突然向她热络地笑,语气异常诚恳,就差没有拉住她的手加强效果了,"苏小姐,这顿我请客。"
"啊?"苏凝一下呆了。
"谢谢你帮忙小萌啦,呵呵。"
苏凝已经说不出话了,耳边只听到凌小萌的声音,尾音有一点点拖,又不像是撒娇,纯粹习惯的感觉,"不行啊,吃东西怎么能不付钱?"
老板还在笑,"那我跟别人算,一起算。"
凌小萌唯恐他一不留神把顾正荣也报出来,立刻投降,"好啦好啦,我先走了。"说完率先走了出去,步子明明不大,落地也轻,但奇怪的是转眼就到了门口,还回身招呼苏凝,"苏小姐,不走吗?"
苏凝越来越看不懂了,走出门的时候她还在瞪着凌小萌的背影瞧,难道是她看走眼了?这个凌小萌,说不定真的有什么异常特别的地方呢。
苏凝年龄并不大,但是出道早,又在顶尖的杂志社工作,接触设计界很久了,虽然自己不搞设计,但是看设计师的眼光还是有的。
她性子明朗,做事干净利落,与凌小萌初接触的时候还有些不能接受,但是等看完她的所有设计稿之后立刻改变态度。
原来是她井蛙之见,这世上的确有些设计师外表也好性格也好根本不像设计师,但是没关系,只要她有才华就行。
凌小萌虽然不擅长跟人打交道,但是对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一向都很敏感。
虽然苏凝脸上一直有笑容,可是一开始交谈的时候她怎么都觉得有点儿不对。奇怪的是,等到看完她的稿子之后苏凝突然变得情绪高涨,对她也热情起来,拖着她不放,出了公司也没有想跟她再会的意思,在附近找了个地方继续谈。
"这些稿子都很好,我建议做一个系列,包括小的软装,视觉冲击比单一分开的作品要大,你觉得如何?"苏凝在café里抓着杯子滔滔不绝,越说越兴奋。
说到这些凌小萌倒是进了状态,带了一些稿子出来,她一边随手拿笔在上面勾画一边点头,"也可以啊,不过要挑一下,需要软装吗?会不会过头了,反而注意不到家具本身?"
她一边画一边说,句子顺畅,没有意识到身边的人已经没了声音。最后又描了一笔,抬起头,突然看到苏凝双眼发亮地看着自己。很少被别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看,凌小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声音就低下去了,"是不是不赞成……"
"不是不是,你继续说。"老总之所以成为老总,绝对是有其道理的,现在才明白早上那句话的意思,苏凝好想仰天大笑。
很好,就算是一粒沙子,她也要把她当钻石卖出去,更何况这本来就是一颗钻石!
苏凝又觉得面前的凌小萌越看越顺眼,原来她挺耐看的,可是……怎么……刚才还很自然的表情突然变了,目光先是定在一点,然后又看左右,看完左右看桌面,头都要埋进稿子里去了?
到底怎么了?苏凝没法理解,顺着她第一眼的方向回头看去。
是周六,café里的人挺多的,走进来的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对着她们的方向面现喜色,拍了拍另一个人的肩膀示意他先走,然后笔直地就朝着她们走过来了。
看来看去的是凌小萌,站起来的却是苏凝。
这个男人她认识,董亦磊嘛,新出炉的海归精英,奥逊刚招聘的国内办事处首席特助。
奥逊是这几年国际上新冒出来的美式家具连锁店,经营手法很有进攻性,去年就有意要进入中国市场,虽然现在在上海只有一个办事处,但据传闻接下来就要有大动作,因此连带着这位新回国的首席特助都成了最近圈子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各种大场面都遇得到。
不过在这里也能碰见,太巧了吧?
"董先生,这么巧?"
"你好,苏小姐。"答了一句,他的目光又落到另一个人身上,继续说,"小萌,这么巧?"
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凌小萌被迫抬起头来,看着他轻轻应了一声,"是啊,真巧。"
气氛诡异,苏凝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你们认识?"
"是啊,我和小萌认识很多年了,我出国之后才断了联系。"董亦磊答得顺口,"你呢?什么时候和小萌认识的?"
"今早,"苏凝在职场混了多年,一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时候一问一答很流利,又对董亦磊的来意本能地有些警惕,立刻把话放明了,"我们社里刚邀请小萌参加今年的年展,派我全程协助,今早我们第一次见面,呵呵。"
"年展?"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董亦磊稍微沉默了一秒钟,然后直接望着凌小萌说,"是吗?恭喜啊,小萌,这么大的好消息,我大概是第一个知道的吧?"
"是啊,你说有多巧,我们才开始谈。"苏凝抢着回答。
她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来董亦磊和凌小萌过去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凌小萌的神态自他出现后就变得不安而且抗拒,而他说话时姿态亲密,言辞熟稔,根本不像是寻常客套的语气。
国内设计师她接触得很多,有才华的设计师最麻烦的就是策划项目做到一半,突然被一些国外有实力的商家或者展会看中,然后横刀夺爱,这种情况她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出于本能,苏凝现在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直接把那些在她工作过程中出现的同行归入劲敌。
况且凌小萌又是那么与众不同,在她眼里就跟鸡雏似的,所以连考虑都没有,苏凝直接挺身而出,开口就把董亦磊的话接了过来。
凌小萌完全不介意自己被当做透明人,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一问一答,一声都不吭。
一开始的震惊与不安过去之后,她开始不明白,越看越不明白。
面前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生命中最熟悉的人,直到现在她都能够清楚地说出他手指的纹路转向哪里。她曾经以为他们会有一生的时间在一起,她曾经无比肯定地觉得,就算有一天她最终白了头发,蹒跚了步子,最后只能坐在庭院里欣赏眼前风景的时候,回头还能笑着叫他小石头。
可是现在呢?同样一个人,给她的感觉居然是陌生。
上次落荒而逃,他在她耳边说对不起,自那以后,不知是什么改变了自己,她居然不认得他了。
两年的时间而已,其实他并没有改变多少,依旧是言语斯文,笑起来和风细雨,站着的时候习惯性地将右手插在裤袋里,大拇指露出来,指节修长。
究竟是什么变了?苏凝的强势插入使她得以解脱,凌小萌不再说话,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目光陌生,仿佛从未见过他,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真是陌生啊,就连擦肩而过的点头之交也及不上的陌生感,从心中某个微小缝隙中缓缓漫出,然后突然铺天盖地,汹涌着淹没了每一个角落。
最后凌小萌几乎是被苏凝拖走的,临走董亦磊还在看她,目光烁烁,她觉得后背被看得有点儿不舒服,头一低,加快了步子。
出门时苏凝还在说:"记得手稿什么的都要保存好,别随便让别人看了啊。还有,如果有莫名其妙的人找你,一概别理睬。"
凌小萌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又看了苏凝一眼,突然觉得苏凝很像自己小时候的同桌,特别硬气的一个女生,有一天怀里揣着一只小鸡到学校来,很小很黄嫩的那种,唧唧喳喳叫得婉转,被几个男生抢去玩,她不哭也不告诉老师,一巴掌拍过去,夺回来,瞪了那些男生一眼,掉头就走,强势得很。
她那时候特别崇拜那个女生,回家还一个人偷偷练了一下那个动作,虽然没人看到,但是挥出去的时候还是将脸打红了。吃饭的时候爸爸妈妈还纳闷,这孩子不是病了吧,怎么耳朵根都是红的?
回神苏凝已经拖着她到了车边,做惯了金牌策划,她说话做事都很直接,"小萌,我送你回家好不好?最近你会很忙,保存精力,好好休息。"
怎么感觉自己多了一个小妈?凌小萌向她腼腆地笑笑,"不用了,我昨天把车停在路边了,还要去拿车,你先走吧,我叫车过去。"
"在哪儿?我送你。"苏凝说得很干脆,拉她上车往停车的地方驶去。
凌小萌凭着记忆给她指路,刚看到那栋洋房苏凝就边打方向盘边侧头看了她一眼,满眼诧异。
"怎么了?"凌小萌没想太多,低头掏钥匙。
"你连裴家的人都认识?"
"裴家?没有啦,我只见过他一次,昨天一个刚认识的朋友把我拖过来参加派对而已。"那么乌龙的前因后果,还有更加乌龙的裴加齐和齐格格,凌小萌实在不想多解释,随口一句带过。
听她的口气,她连大名鼎鼎的裴家都完全不放在心上。苏凝已经被镇住了,木木地摆了摆手,目送她走向那辆一点儿都不特别的黑色小polo。
裴家是设计世家,祖祖辈辈都是建筑设计的大家,早就全部移居海外,世界上许多城市的标志性建筑都是他们家的人设计出来的。现在留在国内的只有一个刚回来不到一年的直系第三代,虽然为人很低调,估计在国内也不会多待,但圈子里对这个消息还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再说这栋屋子是裴家在上海的老宅,裴老先生出国前一直住在这里,要说是设计师圣地也不为过,上海的设计师谁不知道啊?
苏凝满脑子乱七八糟的,眼睛看着凌小萌的背影,脚踩在刹车上,全忘了开车离去。
四下里没有声音,这条小路就算是白天也安静至极,行人稀少车影不见,一片空荡堪比纯正私家路。极目四顾,也只有凌小萌这一辆车孤零零地停得理直气壮,偏偏她还毫无所觉,甩着手走得轻松。到了车边直接拉门,突然又转回前窗盯着刮水器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从那下面取出一样东西来。
距离有些远了,苏凝看不清,依稀是一张纸吧,凌小萌瞪着它看了很久才直起身子,侧头又看到仍旧愣愣地留在原地的苏凝,再次招手,再见的意思非常明显。
不得不踩油门走了,苏凝一边开车一边回首,又揉了揉眼睛,特别得很——这个凌小萌,也特别得太夸张了吧!
苏凝没有看错,被压在刮水器下的的确是一张纸,这时正被凌小萌捏在手里盯着看。
其实上面寥寥数语,字迹清晰有力,一目了然,就是她怎么都看不懂,所以看了一遍又一遍。
小萌同志:
昨晚聚会多谢你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又对你备受大师推崇的设计好奇不已,不知是否有幸得见。来而不往非礼也,拟近日登门拜访,希望不吝赐教。
裴加齐
字写得很漂亮,虽然是用钢笔一挥而就,但转折流畅,隐隐有柳体风骨,措辞也客气有礼,文绉绉的。可在她看来怎么都觉得难以理解,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始大喘气,拟近日登门拜访?登谁的门啊?顾正荣的吗?
这美人真是,唉,真是红颜祸水,天生的麻烦!
凌小萌想直接找他说清楚,但一侧头看到苏凝还在原地直直地看着自己,再次挥手道别,直到那辆车消失无踪她才回身,吸了一口气,她目标明确,直直朝着那栋宅子走了过去。
雕花铁门紧闭着,围墙里草木葱茏,悄无声息,连一个走动的人影都没有,保存完好的典雅宅子在阳光下一片沉静,与昨晚的热闹相比截然不同。
凌小萌全凭一时冲动,等按下电铃之后她才开始忐忑,觉得自己莽撞,又很不安,才按了一下,没有人应答,凌小萌收回手,步子慢慢往后退。
才退了一步就被人扶住肩膀,一惊回头,背后春山如笑,阳光都成了陪衬,裴加齐很调皮地挤了挤眼睛,声音轻快,"小萌同志,你来得挺晚啊。"
低头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纸条,裴加齐伸出手指轻轻去抽,"你看到了啊,如何?能否给一个让我欣赏大作的机会?"
看着他的手指伸过来,凌小萌本能地往回缩手,可是眼一花,那张纸已经被他拿在手中,正在向她微笑呢。
这男人真是奇怪,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欧洲电影,容貌妖艳的魔术师,动作幅度一直很小,可是张开手掌就可以抓到一切想要的东西,奇异得很。
习惯了一个人神游天外,凌小萌当着他的面开始眼神飘移,又记着还要拒绝,可是拒绝一向不是她的长项,张了张嘴就是没说出话来。
裴加齐觉得好笑,又觉得奇妙,继续问她:"行不行?"
"啊,那个,你如果真的要看的话,我身边就有一些……"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登门拜访,凌小萌只能出此下策,说完了又忽觉自己犯了错误——刚才苏凝还特地提醒她,别随便让别人看手稿。混乱了,她一脸痛苦。
想亡羊补牢,但是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从包里掏出来一接,是顾正荣。
凌小萌看了裴加齐一眼,想退到他听不到的地方去接,又觉得不礼貌,一时踌躇着。
铃声不断,一咬牙她还是接了,那头声音清晰,顾正荣心情好像很好,带着一点儿笑意,"小萌,收拾东西去机场。"
"啊?"凌小萌就答了一个字。
"机票是五点的,会有人打电话给你,直接将你送到机场,到了厦门给我电话。"
"唉,等一下……"还没说完那头就挂了,她握着电话眼睛发直。
凌小萌一回神就看到裴加齐仍旧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仿佛在欣赏什么名家经典。
他不是什么无聊男子,只是觉得她很奇妙,又对她有好感。
凌小萌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欧洲电影,清秀苍白的小女孩,一直孤身走在路上,场景切换不多,最后在大海边停下,跟一个第一个找到她的男人回家。
"对不起,公司突然有事要我出差,时间来不及了,下次再聊。"随便打了个招呼,她转头就要走。
"出差?怎么这么突然,是你老板吗?"
凌小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回头很快地"嗯"了一声,继续前进。
是顾正荣吗?裴加齐还想问的,不过她步子匆匆,转眼已经走出去好远。
裴加齐把手插进裤袋里,耸了耸肩。
他对这个女孩子很好奇,昨天从齐格格那里了解了一点儿她的背景。其实齐格格知道的也不多,只说了一句:"凌小萌?顾老板的首席啊,刚才跟我爸妈去参加顾老板家的派对,才认识的。"
顾老板,她说的是顾正荣。虽然没有交集,但这个人他还是听说过的,尤其是在年展上匆匆一个照面,印象深刻。
因为凌小萌。
当时他和她聊得兴起,突然人群聚集,闪光灯频闪,他看着身边这个女孩一下子手足无措,眼神飘忽,飘了半天才停下,最后落到某一点死死盯着一眨不眨。
全场都在留意她,他却多长了一个心眼儿,顺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尽管有很多人,但是顾正荣站在人群中仍显得突兀,鹤立鸡群,脸上表情很淡,看着这个方向微微一笑。当时他只是微觉奇怪,也没有想太多,现在想起来,这种情况并非偶然吧。
凌小萌是很吸引人,有人爱护也无可厚非,可是据他所知,顾正荣是有家室的男人吧?
别人的私事而已,虽然对她有好感,但还没有到窥探隐私的地步,只是阳光下看着她细窄的背影,突然有明珠暗投、美玉蒙尘的感觉,要真是那样,实在是可惜啊。
第八章 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猝不及防,凌小萌的身体直接落在他怀里,后脑勺碰到他的胸口,仰头先看到的是月亮。
大而且圆,隐约有淡灰点缀,更显得透白。
头顶是他的声音,这次是反问:"难道你不要和我在一起?"
时间很紧,幸好她的东西精简,衣服来来去去也就这几套,抓了个袋子就赶着出门了。上了飞机她还觉得恍惚,夏日里夜晚来得迟,五点时舷窗外仍旧是蓝天白云,又是难得的大晴天,越过云层之后大片大片的柔软雪白在眼下朵朵绽开,更衬得碧空如洗。
凌小萌又算了算时间,他也才到了那里几个小时而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十万火急地召见她,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空中小姐上来送餐点,她坐的是商务舱,座位宽大,她又瘦小,感觉只占了很小的一个角落。旁边都是一脸严肃在飞机上还在看报表的精英人物。她穿着朴素,夹在精英人物里面自己都觉得突兀,到后来连东张西望都自动省了,一路就是捧着杯子看外面,一直看到眼前一片漆黑。
凌小萌一边看一边迷茫,为什么急着叫她过去?厦门新店是公司年度计划的重点,就连她这个不问世事的散仙型人物也知道,顾正荣两头跑了很久,带过去的都是主管级以上的人物,还有几次是国外过来的董事们,哪里轮得到她这个小虾米出场?
凌小萌想来想去也没想通,这两天奇怪的事情太多,觉得头疼,索性不想了。
她乐意做鸵鸟,鸵鸟寿命很长。
下了飞机,她乖乖地打电话,顾正荣接得很快,又下指示,让她到出口等。
她的东西少,别人都是大包小包还拖着旅行箱,她却只有一个袋子,步子轻飘飘的,走起来很轻松。
走到门口,她才觉得夜风清凉,同样是海边城市,这里和上海闷热的夜晚相差很多,空气里有湿润清新的味道,很舒服。
凌小萌眯起眼睛又吸了口气,刚享受了一下清新的空气,脸上就被人刮了一下,听到很低的笑声,"饿了吗?"
因为那个动作和手指的温度实在太熟悉了,没有被吓到,凌小萌张开眼睛就开口回答,非常流畅,"没有,飞机上吃过了。"
"那你缩着鼻子嗅来嗅去干什么?学小狗吗?"顾正荣回身带着她往前走,说得很自然。
她在他身后默然,没关系,改天她写一本《忍功十八法》,匿名投稿,一定有人欣赏。
夏夜,道路两边树荫浓密,骑楼外摆着小桌子,很多人在夜色中慢悠悠地聊天品茶,行人步态悠闲。这个城市里处处弥漫着闲散的气息,就连顾正荣也一改平日车速惊人的习惯,开得慢条斯理。
感觉车子越开越偏离市中心,凌小萌目露疑惑,看了看窗外渐渐远去的繁华热闹,又看了看顾正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要问什么?问吧。"
呃——他还真是一切尽在掌握。
"我们去哪里?"
"海边。"
"还有其他人呢?"
"在喜来登。"
大当家把所有人留在喜来登,轻装简从地就带她一个人跑到海边去,这也太离谱了吧?
凌小萌真想问,去干吗?但是一转脸就看到顾正荣的侧面,眼角微微弯着,隐约有笑意,连带着车厢里都有春风和煦的感觉。
这两年一开始能见他的时间很少,后来次数虽然慢慢多了,但他实在忙碌,在一起最多就是吃一顿类似夜宵的晚餐,然后回家睡觉,很少看到他这么开心,原来想问的话突然都自动消失了。
算了,再怎么问还不是要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做人要知恩图报,既然他开心,她自当全程支持,该保持沉默就保持沉默,该摇旗呐喊就摇旗呐喊,何必自讨没趣。
这么一想,她立刻安静下来,很自在地看起了窗外的风景。车行在环岛路上,然后开过著名的s形海上桥,车窗是按下的,海浪声连绵起伏,极目已经可以看到炮台下的平顺沙滩。夏夜里月光润泽,一切都仿佛镀过一层亮银,灿然生光的美。
原以为到了海边他就会停下的,但是车却沿着宽阔的道路一直向前开,炮台与沙滩一晃而过。
凌小萌再次迷茫了,指着窗外,回过头又看他。
车行在斜斜向上的林荫道,灯光渐渐远离,月光太亮了,也不觉得黑,但是她的手伸在车窗外,手指细白,阴影中仍然显得突兀。
"坐好,别把手伸出去。"他出声提醒。两侧树木枝叶繁盛,冠盖相交,有些已经沉甸甸地垂下来。双向行驶的车道,迎面有车擦身而过,他稍打了一点儿方向,出声提醒得迟了,凌小萌伸在窗外的指尖已经被树叶擦过,被吓了一跳,她忍不住"啊"了一声。
她缩回指尖的样子太有意思了,顾正荣大笑出声,一边笑着一边还伸手去摸她的脑袋。因为是山路,要专注前方,指尖游走的方位并不是很准,擦过她腮边的头发,最后落在她的脸颊上。
猝不及防,凌小萌本能地一偏头,触到那点凉意的是自己的嘴唇。他手指上有很淡的烟草味,非常淡,耳边有他的笑声,觉得恍惚,真奇怪,明明是凉的手指,却让她整个脸颊都烫了起来。
今晚的顾正荣实在太奇怪了,她接受不良啊。
幸好拐过弯他就把车停下了,熄火推门,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反应。
下车之后,凌小萌觉得自己终于猜到了顾正荣叫她来的原因。老板就是老板,出差还不忘让她实地学习,早说嘛!
面前是一块空地,地势高,人影渺渺,卵石铺就的小路在眼前蜿蜒延伸,最后消失在白色围墙里。风里有淡淡的花香,矮墙内树冠茂盛,火红的凤凰花锦簇绽放,仿佛要把屋顶压垮。
围墙里是独栋的屋子,上下两层,夜色中仍旧雪白通透,太漂亮了,她看得目瞪口呆。
"怎么样?"
"很美啊,难得一见的地中海式风格,是不是下一季要重点主打?"原来是带她来观摩,后悔没有带相机,她看得非常仔细。
他不回答,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往前走,不是朝着屋子,方向正相反。
"我想再看看……"她很有感觉啊,如果可以进去看看家具摆设就好了,一定会灵感如潮涌。
他步子不快,这时候停下来,回头伸出一只手。
凌小萌嘴上虽然小小要求了一句,但人早已经跟了过去,看了他的掌心一秒钟,没多迟疑,立刻把手放了进去。
他们两个一起走在路上的机会不多,就算有,顾正荣也很少牵着自己走路,凌小萌有些不习惯,手指蜷了蜷,接着就听到他的声音,"小心走路。"
是个斜坡,脚下绿草幽幽,草根纠结,碎石处处,又高低不平,的确很容易栽跟头。
原来是怕她滚落。
没走几步就到了最高处,眼前点点灯光,繁星般遥远的感觉,夜风清爽,她在风中用手去按飞起的头发,然后侧头问了一句:"下面是不是厦门大学?"
"对这里很熟吗?"他就站在身边,微微有些诧异。
"不是,我在飞机上看了厦航杂志。"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换来他一声轻笑,然后头就被他用手转了过去,跟着转身,这次凌小萌真的说不出话了,丧失反应,完全被震撼。
大海,面前竟然是大海,一轮明月下水天一色,波涛万顷皆在脚下。又因为距离遥远,海浪声隐约如天籁背景,宁静,博大,华美,不可方物,一切都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蓦然回首的一瞬间,她被震撼得几乎要流泪。
如此美景,顾正荣倒是很镇定,又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微笑了,"漂亮吗?"
叫她怎么回答?凌小萌一边擦着眼角一边说:"老大,多谢你带我来人间仙境!"
不能啊,多说一个字都是侮辱美景。
虽然仰视的表情很乖,但是她目光生动,透过去好像有个小人在平静的伪装下雀跃,觉得非常愉快,顾正荣终于不再卖关子,开口解释:"这里原本是要开发一个别墅楼盘的,不过还没建设好,你刚才看到的是唯一的样板。"
"样板?"
"嗯,开发商遇到一点儿麻烦,土地被没收,所以就只这栋而已。"
"啊?不能建?难道要拆掉?这么好的风景,太可惜了。"她扼腕叹息。
"是很可惜,不过这栋不会拆,政府已经回收了,又有人跟政府买了它。"
"哇,羡慕死了!"她实在忍不住了,看着大海握紧了拳头,"如果我是个有钱人……"
顾正荣又大笑出声,伸出双手用力揉她的脸,下手重了一点儿,凌小萌求饶的声音都很模糊。
笑声止歇,他低头看着她,"不用羡慕了,是我买的。"
别墅里只是最简单地布置了一下,二楼卧室很大,空荡荡的,只有床和一把造型典雅的扶手椅,落地窗外露台开阔,一轮明月圆满无缺。
那椅子看上去线条优美,月光下诱惑难挡,凌小萌耐不住上前仔细看了看,又用手轻轻地抚摩,有些岁月的柚木扶手仍旧油光润滑,微凉的感觉摩擦过手心,有些麻痒。
"这里真好。"忍不住,她又赞美了一句。
顾正荣上前去推开落地窗,白色的窗帘一直垂到地上,窗开处突然被风鼓起,白色的窗帘来回跃动着好像在跳舞。
"刚买下没多久,还没布置,如果你喜欢,以后随时都可以来。"
他在窗前说话,声音明明很低,落在耳里却字字清晰,愣了一下她才笑道:"我?"
顾正荣回头看了她一眼,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当然是你。"
"还要工作啊。"
"要一直在设计部里待下去吗?"
"不在设计部,那我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只要有张桌子就可以画,不是吗?"他不再看她,独自把那张扶手椅提起来移到露台上,坐下之后很放松。
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听不懂?
又对好不容易抓到意思的只字片语感到吃惊——哪里都可以,那她要去哪里?他这样说,是暗示她可以离开了吗?
屋子里没动静,回过头去看她,虽然没有开灯,但月光这么亮,照得她的脸清澈通透,表情一览无遗,眼睛张得很大,连带着眉毛都向上弯拱起来,无限迷茫的样子。
顾正荣笑了,伸手叫她过来,扶手椅宽大,她站在他身前踌躇,然后又被他脸上的表情迷惑,心里的话直吐而出,"那要到哪里去?是要我来厦门工作吗?"
"也不是,但接下来我会经常在上海与厦门之间往返,自然是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她听懂了,但还是不能理解,"可是,可是你太太呢?"
他伸了伸手臂,凌小萌没有条件反射地往他身边团,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月光下顾正荣眯起眼,"雅思敏?还在瑞典,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不过今天在机场我跟她通过电话,有些事想拜托她,让她赶回来跟你见个面。"
这名字并不是禁忌,但他们从不讨论,自那次会面之后也不曾听他再提起,恍惚觉得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天在派对上根本没有见到她——可是见面……又要跟她见面?为什么要跟她见面?
凌小萌又糊涂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她不愿意多想,步子一动,继续往后退了一点儿。
为什么跟她说这些?这些她不想知道好不好?她不想知道那么多好不好?
凌小萌的耳边还是他的声音,很轻,但仍然清晰,"小萌,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小萌,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这句话十年前就有人对她说过了,然后她像做了一场大梦,自己的心如同终生生活在地下的一只鼠,洞中伸手不见五指,而她安然而憩,满心欢喜,还以为本该如此。梦醒后发现这世上其实亮如白昼,人人心如明镜,而她是唯一的异类,竟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去。
你要和我在一起吗?她不是已经和他在一起了吗,几乎是每日得见,最近甚至称得上夜夜缠绵,如果这样还不能算在一起,那究竟怎样才算?
乱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拼命找反应,反应呢?自己怎么没反应了?
顾正荣天大的努力,就换来她呆成这样?没耐心再等她回神,顾正荣又伸手,手指落在她的手腕上,很意外,并不是凉的,居然有些暖。
猝不及防,凌小萌的身体直接落在他怀里,后脑勺碰到他的胸口,仰头先看到的是月亮。
大而且圆,隐约有淡灰点缀,更显得透白。
头顶是他的声音,这次是反问:"难道你不要和我在一起?"
凌小萌的心脏狂跳,某些东西蠢蠢欲动,但她觉得那是洪水猛兽,压抑得很辛苦。
努力的结果是不回答,好像根本没听懂。
不是听不懂,只是她不敢,不敢想那么多。
太沉默了,然后凌小萌身体所靠的地方动了一下,她被推开了,顾正荣站起来往屋里走去。
他步子不快,也不回头,只留下她孤零零地站在露台上。
她很少看他的背影,不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各自忙碌,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会走在他的身侧或者身后,但每次都不知道在看哪里,眼神飘荡。
所以对这个视角,记忆很模糊,根本没记忆。
这两年来她记得的事情不多,不是刻意遗忘,只是不愿意多记。
不过那个巨大空旷中醒来的凌晨,他的斜长的影子斜曳过自己;人群目光如刃,她蹲在地上捡拾凌乱,眼前出现他的手;独自在车前等待,他把仍旧温暖的食物盒放在自己手中……这些还是记得的。
其实那个时候她是想走的,想回家,也真的独自抱着东西离开过,黑暗中慢慢走向路的未知尽头。可是真的走到路口,面前是灯火通明的繁华大道,她却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回去,回去不过是结婚生子,回去不过是重复既定命运,回去就再也得不到认同,回去就是放弃梦想,回去就是把过去所做的一切努力碾成灰撒在身后。
她不想说自己是不得已,不想说自己是没办法,是她自己选择待在这个男人身边的。因为她已经放弃爱情,再不想放弃梦想,又在这水泥森林中迷茫失措,眼前只有他。
两年的时间,她没有浪费一分一秒,她确实付出了,但这个男人对她好,她从未受过委屈,得到的远远超过预期,若是因此被钉在耻辱柱上,她也不会反抗。
也想过有一天他厌倦了自己,最终离开,就如同她从董亦磊身上最终学会的,谁也不是谁的天长地久。
可是万万想不到,时间慢慢流逝,他对这段关系毫无倦色,到现在居然说出这样的问句——
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让她怎么办?让她怎么回答?
顾正荣已经快走进屋子里了,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很淡。
凌小萌突然浑身发凉,上海和厦门,明明相隔数千公里,但月光却九州一同,那可怕的幻觉又来了,幻觉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男人,幻觉他会在月光下消失不见。
讨厌,为什么今晚的月光这么亮,刺痛她的眼睛,让她想流泪。
她是奔过去的,根本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可笑,明明想好了一切,却被一个表情和一个幻觉轻易打倒。
凌小萌奔到他的面前也不知道说什么,张大眼睛瞪着他,然后哭了。
顾正荣是失望的,没有得到回答的时候,他甚至有些绝望。
或许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一场空,原以为她只是封闭了自己的心,事实却残酷到她根本没有心。
但是回头一瞬,她已经奔了过来,又不说话,在自己面前流泪。
既然不爱他,又为什么要哭?又不出声,眼泪也只是透明的一道,从眼角瞬间滑落过脸颊,暌违两年,又让他心痛。
"好了,是我要留你,你不用回答。"
她还是哭,很久没有哭过了,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声音哽咽,说的话都有些不连贯,"不是的,是我害怕……"
没想到她会回答,听后他倒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有什么好怕的?傻瓜,见过雅思敏你就知道了,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他不懂,他没有听懂她的话。
眼泪流出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又将万劫不复,在爱情这个东西面前,她太弱小,她够不着,她承受不住,又为什么连放弃都不可以?
爱情萌动,人人都当做甜蜜享受,对她而言却仿佛灭顶之灾,这条路行行走走,再怎么谨慎小心,最后还是到了悬崖边缘。难道他不知道,如果再一次粉身碎骨,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还有没有重新愈合的可能。
落地窗晶莹透亮,山顶无人,窗帘都没有拉起的必要,躺到床上的时候一抬眼就可以看到圆满无缺的明月,月华灿灿,一直铺到屋子深处。她失眠了,侧头看到顾正荣熟睡的脸,他难得地在她身边仰睡,所以这次看到的不是后背,是侧脸。
一切都仿佛不同了,她想自己是在做梦吧,一定是做梦。
她伸出手放到月光里看,又把食指放进嘴里,狠心地咬。
痛死了——原来不是梦。
第九章 我的过去呢?
会展中心大门高耸洞开,他独自站在阴影里,车速很快,转眼距离遥远,凌小萌看不清了,只觉得那个人是一团的模糊。
告别过去居然是世上最难却又最简单的一件事情,真是矛盾。
第二天早晨,凌小萌又接到苏凝的电话,金牌策划永远风风火火,催着她去看场地,又说联系好了制作样品的工作室,让她一起见个面。
说话的时候,她和顾正荣已经在下山的路上,听着她一问一答,他也开口讲了一句:"如果很重要,那你就先回去,我要到明天才能走。"
她捂上手机,才点头,那边苏凝疑惑的声音传了过来,"回去?你跑到哪里去了?说话的是谁啊?"
两头招架不住,凌小萌匆匆挂了电话,又看顾正荣,"她会听到的。"
他的眼睛扫过来,角度很平,她立刻没出息地收声,看着窗外心思飘远,是不一样了啊,这个男人。
逆来顺受惯了,但这一次又不是那种感觉,她好像变得不那么害怕他了,又回头偷偷瞄了一眼,他看着前方,嘴角也很平,依稀是抿着的。
怎么像是他受了委屈……
安静的车厢里突然有很轻很奇怪的抽气声,顾正荣看过去,居然是她在笑,眼睛假装没事人似的看着外面,三根手指还按在嘴唇上,欲盖弥彰的样子。
顾正荣觉得愉快,也笑了,"下周雅思敏就到上海,我们一起去接机。"
呃——凌小萌对这个话题还是有些不能接受,而刚才的笑意好像带给她勇气,头一次反驳他的话,"为什么要我去?你们是一家人好不好。"
顾正荣愣了一下,然后他竟然笑了起来,"对,我跟雅思敏是一家人,她以前是我妹妹。"
悚然,那天齐格格也说过,但她全当是玩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今天从他嘴里又听到同样的话,凌小萌的手指又抖了,"那你们怎么可以……"
"我是养子,后来又脱离了收养关系。"他真的是在解释,语气并不是开玩笑,只是陈述事实。
"哦。"她应了一声,然后瞪大眼睛,顾正荣背景神秘,外界只知道他很小就与父母去了海外,原来他是养子,他竟然是养子。
看了看她的表情,顾正荣又伸过手来捏她的脸颊,"干吗?"
"你从来没讲过。"
"这有什么好讲的。"
也是,这有什么好讲的,他又不是明星,私生活有谁关心,这些事多半也没人知道。
可是凌小萌又觉得心里很酸楚,原来是养子,又脱离了关系,就算不说,也觉得艰难。
他完全不觉,还在微笑,"有些事很费时间,不过快要解决了,你不用担心。"
不是听得很懂,但凌小萌点头点得乖顺。
凌小萌打电话定了最近的一班飞机,行程很满,顾正荣把她送到机场就要离开,下车替她把袋子从后备厢拿出来,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又忍不住低头亲吻她的脸。
这是机场啊!凌小萌脸红了,仰着头将眼睛闭得很紧。
坐进驾驶座的时候,他问:"还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凌小萌忙着掩饰自己满脸的红晕,想了一想,真的问了出来:"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很少问为什么,上一次还是在杭州,她问:"为什么要买这个给我?"他回答得很快:"因为你乖。"
但是这一次顾正荣却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才回答:"想让你开心,不要哭。"
干吗这么说?她又要哭了。
离开的时候,凌小萌还站在机场门口看着他,知道这是她的习惯,他不离开,她是绝对不会先走的。
他也习惯了,踩油门的时候从后视镜里看她,背景都是人,机场宏大,她显得更小,提着一个袋子,也不挥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顾正荣又笑了一下,如果做得到,不说她也看到了,承诺了又不能,实在唯恐她伤心。
没有几天了,一切都会好的。
到上海已经过了中午,苏凝等得急了,干脆就在机场跟她会合,接了她顺便又去会展场地。
还是在龙东大道上,想起上次的经历,凌小萌抓着她要保证,"等下送我到地铁站。"
"小姐,你现在是我的宝贝,等下一定把你安全送到家好不好?"苏凝一边开车一边看了她一眼,一脸你居然怀疑我人品的表情。
她不敢,嘿嘿笑着缩回手,乖乖坐好。
事实证明,有些人的人品真的不能太相信。
刚和负责会展的钟先生接上头,苏凝就接到电话,然后噼里啪啦地跟人大声讲电话,合上手机很抱歉地看着她,"小萌,有几件送展的家具刚到外高桥出了点儿问题,我要赶过去一下。这是钟,先让他跟你说一下情况,等会儿我就过来接你,好吧?"
"啊?等会儿是几点啊?"凌小萌拉住她。
"很快很快,我们还要去工作室呢。"苏凝已经在往外走,步子迈得很大,转眼就到了门边。
"苏凝——"凌小萌赶不上,声音拖得好无力。
"好啦,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习惯了就好了。"钟先生走到她身边笑起来,"凌小姐,我来给你介绍场地,正好还有一位先生刚到,你们一起吧。"
谁?凌小萌回头去看,走廊尽头又有人走过来,步子不快,看到她未语先笑。
凌小萌立刻把头掉转一百八十度,对着苏凝消失的地方默默惨叫,苏凝啊,你怎么可以把我丢下?!不想见谁谁就出现,董亦磊怎么阴魂不散啊……
刚刚结束年展,主会场已经清理完毕,四下空荡荡的。钟先生带着他们两个绕着场地边走边介绍,滔滔不绝,专业得很。
因为滔滔不绝,所以也没注意到身边两个人气氛有多不协调。凌小萌一直目不斜视,手里拿着场地的大致划分图纸看得起劲,又很努力地跟他一问一答,企图明显就是想当这个地方没有第三人的存在。
可惜她没有特异功能,再怎么样那个第三人都是存在的。
董亦磊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刚开始他还试图与她交谈,后来索性放弃,很安静地跟着走。
他跟着走,但是一直在看她。
两年没见,原本觉得她没有变,但是当她突然成为人群焦点,在闪光灯频闪中顾盼的时候,他才发现,她真的是变了。
他仍旧记得十六岁的凌小萌是个多么安静无声的小东西,当其他女生已经开始发育,把校服绷得紧紧的时候,因为瘦小,她在人群中更显得不起眼。唯一值得骄傲的是肤色,水乡女子的特点在她身上淋漓尽致,皮肤白且细腻,步子又轻盈,静心细看才觉得回味悠长。
他记得她的美好,性子柔软安顺,耐性恒长,做什么都专心致志,爱一个人也是。
现在回头去想,少时的自己在挑选异性这一点上称得上远见卓识,凌小萌这样的女人,再过一千年都是男人最好的选择,但是有前提——成功男人最好的选择。
他虽然出身普通,但在校园里一向是风云人物,老师的宠儿,同学们模仿的对象。就算当初放弃保送,他也信心十足,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凭借实力考进更好的学府,并且要和她一起。
后来他们心想事成,携手走入校园的时候,他觉得征服这个世界都不在话下。年少轻狂,现在想来真是可笑。离开校园之后,现实便残酷地打散了一切,他每日只能在格子间里庸庸碌碌,对那些能力远不如自己的庸才唯唯诺诺,而她却适应得非常愉快,每天都是一脸满足,快乐得像只小鸟。
是的,和她在一起的八年里,他一直觉得愉快,但越到后来,他越是厌倦。
他厌倦被人踩在脚下,厌倦看不到成功希望的日子,厌倦那个窄小闷热的顶楼小房间,最后厌倦了和这一切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她。
进公司不久,他便醒悟到,所谓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全都是狗屁。任你是怎样的天纵英才,没有后台没有背景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所以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他真的没有考虑太多,立刻紧紧抓住。人的一生有时候机遇只有一次,若轻易放手,就再不得见。他不想自己终生都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小职员,或者奋斗三十年,然后感叹从未享受过年少时光。
这两年牺牲良多,尤其是与她分手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凉薄,但做人有舍才有得,当时也不曾想过她能够原谅自己。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会再见到她,总以为她会舔完伤口便回到家乡去,过最平静最适合她的生活。
两年来,他没有浪费一分一秒,今时今日的董亦磊,早已不是当时那个空有抱负的吴下阿蒙。只是没想到,随意安静的凌小萌也没有如他所料想的那样从此消失,成了最年轻的首席设计师不说,还在年会上以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方式崭露头角。
一开始董亦磊是震惊的,后来才觉得,这才是上天给他的大好机会。
两年来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他仍觉得凌小萌这样的女人,再过一千年都是男人最好的选择,成功男人最好的选择。
他所在的公司野心勃勃,要在上海杀出一条大道。商场杀伐,弱肉强食,一切都在快而迅速地启动并实行。他们没有耐心从头培养员工,他们需要凌小萌这样新鲜而有卖点的血液加入,而现在的她无论哪一方面都值得他关注,心底深处他甚至觉得欣喜。
因为他现在有能力谈感情,而这个女孩成长了,暌违两年,他们可以在另一个平台上并驾齐驱,共享成功的快乐。
年会上匆匆一面,过去的点点滴滴似乎又回到他的心里,毕竟她才是他最毫无保留爱过的女人。那八年虽然青涩,但如此美好,他想让她回来,以后再不分开。
凌小萌过去有多爱他,他们在一起有多愉快,他记得很清楚。她是性子柔顺的女子,虽然现在让她一下子再接受他可能很难,但他对自己有信心。
手机响了,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按断。
但是铃声又响,那头锲而不舍,如此三次,就连凌小萌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董亦磊向他们做了一个手势,走到旁边去接。
"商子祺,我已经跟你说得够清楚了,别发疯好不好?!"
那头有哭声,然后是哀求。
董亦磊回头看了一眼凌小萌,她和钟先生已经渐渐走远,又开口回答:"没用的,大小姐,你的问题不是离开我活不下去,而是时间太多闲得发慌。我现在一分钟当两分钟用,没空听你哭诉,挂电话了啊。"
"董亦磊,你敢!"哭泣声转为尖叫声。
吵死了!董亦磊有些不耐烦,立刻按断,之后索性关机,幸好这个电话只是用来联系私人朋友的,明天去换一个号码。
他大步跟上去,对回首的钟先生微笑,又看了一眼凌小萌。
两年前,他怎么会觉得那个女人还可以忍受,真是匪夷所思。不过没关系,只是借力东风,现在他已经找到了更赏识自己的伯乐,扶摇青天,完全可以越过那道障碍了。
场地很大,走完一圈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凌小萌细心地把展位看过,一边思索,一边在图纸上随手勾勒大概的摆放位置。一开始还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后来忙着忙着就把旁边的人忘记了,包括那个一直看过来的董亦磊。
钟先生全程陪同,董亦磊所在的奥逊公司也包下了其中一块场地,展示他们国内新人设计师的作品,奥逊的场地居中,气势很大,钟先生放在最后带他过去细看,没人打扰,凌小萌更加乐得清静,一径埋头下去。
"小萌,要不要去看看我们公司的场地?"耳边突然有声音,她吓了一跳,抬头看到董亦磊站在身边,眼睛看的是她手里的图纸,一只手已经指在上面,"就在正中,很方正,绝对摆得出效果。"
问到头上来了,她也不好意思当人家是空气,顺着那个方向张望了一眼,"是吗?嗯,很方正。"
"给点儿意见?"他伸过手来拉,凌小萌根本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还没等抽手,就被他的手指触碰到皮肤,毛孔不受控制,浑身一凛。
凌小萌立刻向后退出好远,董亦磊的手还在半空,看着她一愣。
身体反应如此强烈,连凌小萌自己都有点儿诧异。
他们两个曾经是最亲密的情侣,走路永远十指纠缠,如同双生的连体婴儿,她熟悉那双修长的手掌,就如同熟悉自己的一般。可是现在她却不能忍受最皮毛的触碰,只剩反感。
"小萌,你不用怕我怕成这样吧?我又不会吃了你。"愣过之后他反而笑了,又往她的方向走过来一点儿,手背在身后,"好了,我不拉你了。跟我过来看一看,我跟你说说奥逊这次的参展计划。"
奥逊的参展计划,跟她有什么关系?
心里面开始反驳,凌小萌的嘴唇动了动就要说出来,但是脑子里有一道光闪过——奥逊?
她听顾正荣提到过,还说他们是野心勃勃的市场急行军,年初才进入中国,公司里已经立了专案跟踪动向。
她素来只会埋头自己眼前的图稿,原本对这些是决计不会有印象的,但就在前两天吃饭的时候顾正荣还皱着眉头与餐馆老板谈到他们,语气很重,当时也就是一扫而过,现在听到,又突然想起来了。
凌小萌脚下还是想继续退的,可鬼使神差的,嘴里已经应了一声,"是什么?"
董亦磊笑了,带着她往正中走去,伸手示意,"整个展台都留给公司在国内新招募的设计师,也有国外最新款的家具搭配。奥逊的亚洲旗舰店很快会在上海开幕,这次是配合宣传,当然了,也希望借此机会提高设计师的知名度,公司需要知名的本土设计师,你明白吗?"
"我明白。"虽然她对商业不熟,但是奥逊还是听说过的,"为什么不用国外设计师?有些非常著名的,根本不用再这么费事去力捧。"
"那不一样。纯国际现在在中国已经渐渐式微,国人对消费品的追捧已经开始转入有中国本土化参与的新概念,所有公司都在往这个方向努力,就算是肯德基还要搞个东方既白对抗新冒出来的真功夫,唯恐被瓜分市场份额,如果再不未雨绸缪那就危险了。更何况有知名的本土设计师做卖点,你不觉得很合新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愿,且令人耳目一新,很容易就能从那些老打着洋品牌的高档家具商当中脱颖而出吗?"看她听得仔细,董亦磊眉飞色舞,说得神采飞扬。
"这些是你的计划?"
"我在美国和奥逊老板第一次谈的时候就说了这些,他很欣赏我的观点,你觉得呢?"
说得好!董亦磊一直是很有才气的男人,她从小就知道。但想了一想她又问:"既然如此,干吗还要用国外最新款的家具搭配?"
"小姐,这是做生意,本土设计师再有名也开不了高价,真正为公司赢利的还要靠国际差价,你知道国外运抵中国的家具价格可以翻多少个跟头吗?本土设计师在第一阶段主要是噱头。"
凌小萌又看了他一眼,刚才的想法立刻全部被抹杀,"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
"你看看这么大的展台,看看这么好的位置,有多少公司会这样去力捧一个还没出名的中国设计师?能出名就好,谁会介意。"
她懒得再听了,低头折起手里的场地图,打算告辞。
苏凝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可等不下去了,先自救再说。
"小萌,"凌小萌告辞的话还没出口倒被他抢了先,"我有一个建议——"
"嗯?"她开始转头找出口,随口应了一声。
"我知道你这两年都在搞样板房设计,想不想转到更专业的家具设计上来?机会难得,如果你愿意,我代表奥逊公司邀请你加入。"
"啊?"突然听到这么离谱的一句话,凌小萌一脸诧异。
董亦磊误解了她的表情,信心十足地挥手,"看吧,如果你同意,这块场地全都是你的,如何?"
"别开玩笑了。"这男人疯了啊?凌小萌忍不住声音大起来,表情变得匪夷所思。
"怎么是玩笑?"又走近她一点儿,董亦磊低头微笑,"小萌,我知道过去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跟商子祺早已分手,直到现在还是一个人。这么好的机会,我们重新来过吧,到我身边来,以后我会慢慢补偿你的,绝对会让你成为国内一流的设计师,名利双收。"
凌小萌又一次寒毛倒竖,真的是控制不住,向后退了一大步。董亦磊又走过来,她索性回头迈开三大步再回头,把自己拒绝他靠近的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
上帝!当初这个男人离开,我已经接受了,明白了,您这样安排,我应该感恩,可是现在您为什么又要让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年岁增长,人会改变,这些她都可以接受,但是没必要如此赤裸裸地让她亲眼目睹,让她彻底颠覆过去吧?!
可以离开,可以改变,但请不要再出现了,把过去所有的美好全都抹杀,以后就算午夜梦回,就连那一点儿回忆都变得不堪回首,这实在太残忍了吧?!
"董先生,"凌小萌没想到这辈子会这样称呼这个男人,但她真的说出来了,"请你别再说下去了,真的,求你了,我会恶心。"
"恶心?"他微微睁大眼,然后笑了,"小萌,你变了,现在会说话了啊。为什么拒绝我?难道你有男朋友了?别骗我,我特地跟人打听过了,你是有名的独来独往的首席,朋友都没有几个。"
凌小萌刚想开口反驳,突然手机铃响。苏凝,你总算想起我了!她立刻接通,说得很快,"苏凝,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接我?我已经看完了,现在就想离开。"
那头声音含笑,回答得很快,"小萌同志,你怎么又找不到人接送了?实在不行,那我就再勉为其难一次好了。"
"怎么是你?"本来想说误会,但是董亦磊在旁边目光灿灿,又很玩味地笑着,好像在等着她挂完电话继续说。凌小萌一咬牙,硬是把原来的话咽回去,"方便吗?真的可以来接我?"
裴加齐对她的回答倒是有点儿意外,难得地在讲话前停顿了一秒钟,不过反应还是很快地立刻接上,"可以啊,你在哪里?"
凌小萌挂上电话,董亦磊还在旁边笑,"不是苏凝吗?小萌,别装了好不好。"
"不是苏凝。"凌小萌直接回答,然后往门口走去。
"你去哪里?"
"等我朋友来接我。"
"你朋友?谁?"
凌小萌回头看了他一眼,吸气,然后假装没听到,步子越来越快。
凌小萌快到门口的时候手机铃又响,这次真的是苏凝,说话速度还是很快,"小萌,我马上到啊,别着急。"
"我都急死了!"难得这么直白,凌小萌抓着手机,声音大起来。
"我这不是来了吗?"苏凝噼里啪啦又是一通,"刚才跟那个工作室讲电话呢,转得要死,说在接待重要客人,一分钟前又跟我说重要客人跑掉了,你说烦不烦?我马上过来带你一起去啊。"
"啊?"已经在后悔刚才在电话里那么莽撞,凌小萌惨叫。
"怎么了怎么了?"
"刚才有朋友说来接我。"
"你男朋友啊?没事,让他一起去好了,顺便我也开开眼,顾老板家首席的男友,哈哈,有眼福了。我很快到啊。"苏凝电话挂得快,余音袅袅,剩下凌小萌抓着手机对着屏幕眼睛发直。
什么叫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她这两天充分体会到其中的真谛。
"小萌,这里叫车不方便,不如我送你吧。"董亦磊也走了过来,还在她身旁说话,"我今天开车过来的。在年会上本想和你多聊几句,可惜那天晚上我有饭局先走了,今天有空,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凌小萌难得地咬牙切齿起来,看他像看路人甲。
两人对视,心口一烫,董亦磊居然在这个时候想到了很久以前,那些闷热夜晚汗水淋漓的日子。
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可以住最好的五星级酒店,看最好的风景,享受最高档的醇酒美人。但此刻,脑海里一刹那只有过去她凝脂般柔软滑腻的身体与自己紧紧贴合的记忆,与之相比,那些东西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追忆的渴望让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目光扫过她简单t恤下的玲珑线条,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想想也知道那会是多么美妙的情景。
董亦磊咳嗽了一声,还想说些什么,空阔车道上传来了车声,速度很快,到了近前平稳减速,最后稳稳地停在他们面前。
车好,董亦磊也忍不住看了过去,有人推门下车,阳光下笔直看过来,对着凌小萌露齿一笑,幻影重重,仿若似锦繁花,在眼前次第绽放,层层叠叠铺到很远的地方。
美人,不要每次出场都这样祸国殃民地笑来笑去好不好?凌小萌无力地哀叹。
裴加齐专注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眼角余光扫过站在一边的董亦磊,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小萌,这位是?"
董亦磊的脸色之精彩,令凌小萌发誓,这辈子她都不会觉得比这更痛快了。看到裴加齐那一瞬间所带来的内疚立刻被冲得烟消云散——原来隔了这么久她还是忍不住想用如此孩子气的方式撒气,一边想着自己白活了,一边却感觉痛快淋漓。
"这是董亦磊,我的老同学。"见裴加齐朝她使眼色,她想了想才开口介绍了一句。
"我叫裴加齐,很高兴认识你。"裴加齐又看了董亦磊一眼,也没有伸出手,只是笑着点点头。
又有车声,这次来的总算是消失许久的苏凝,下车才迈步子就瞪大了眼睛,然后跑到凌小萌身边先对董亦磊开口,"董先生,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一下场地,正好遇见小萌。"董亦磊还没调整好心态,回答的时候声音都有点儿怪。
"那么巧?小萌,那这位呢?你的男朋友?"
凌小萌觉得场面好混乱,不自觉地抬头望天。
最后他们三个一同离开,凌小萌坐在苏凝车上直视前方,耳边听到她不停地提问,"小萌,你不仗义哦,都跟裴加齐这么优秀的男人走在一起了,还藏得那么好。上次只说是才认识,人家都跑过来英雄救美了还才认识?快点儿老实招供。"
凌小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仓促间她又回首看了一眼开车跟在后面的裴加齐,余光却扫到仍旧站在原地的董亦磊。
会展中心大门高耸洞开,他独自站在阴影里,车速很快,转眼距离遥远,凌小萌看不清了,只觉得那个人是一团的模糊。
告别过去居然是世上最难却又最简单的一件事情,真是矛盾。
工作室紧挨着龙东大道,可以说是近在咫尺,车子掉头拐了个弯就到了。玻璃平房,门前开阔,堆了一些板材,原木的香味很远就能闻到。
苏凝先到,把车停下之后,直接跟站在门口的工作室的主人打招呼,"李大师,现在有时间哦。"又回头跟凌小萌介绍,"这位是李大师,来认识一下。"
不知道怎么称呼比较好,凌小萌跟着说了声:"大师你好。"
大师是位身材壮硕的中年男人,这时手中还拿着一把锯子,说话声音很响亮,"叫我老李好了,时间很赶,先拿图纸过来看一下吧。"
"啊?我不能那么称呼您。"
身后有声音,是裴加齐的,语调轻松,"还是叫老李好了,这个人名字就叫大师,没必要跟他叫得那么亲。"
"你怎么又回来了?一天来我这里逛好几次,跑来跑去好玩是吧?"
"我是陪这位首席小姐过来的,刚才就是去接她们。"裴加齐微微笑着,跟李大师说话的口气非常熟稔。
苏凝在旁边拖着凌小萌开心不已,"早说嘛,害我跟他约时间约了半天。李大师是出了名地难搞,我这次不知道托了多少关系呢。好了,接下来全都靠你自己搞定啊,哈哈,我轻松了。"
"喂,我还不认识他呢。"凌小萌急了,把声音压到最低,抓住她不放。
"认识裴加齐不就够了?小姐,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他?"她真是不熟啊,事情真乱了套了。她刚想解释,裴加齐又回头看过来,"小萌,你的设计稿呢?"
这句话听得最入耳,苏凝立刻递上设计稿。都是专业人士,等在桌前坐下摊开设计稿,大家都进入了状态。反正也插不上话,苏凝到了这个时候才得闲,坐在旁边乐得轻松。
原来如雷贯耳的裴家第三代是这么一个人物,真是令人不敢相信,实实在在的美色可餐。只是苏凝搞不懂,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对凌小萌这么热心?一开始还真的以为他们关系匪浅,但在车上问了半天都没问出个结果,再看那两个人的相处方式又的确不像是很熟的样子——至少凌小萌不像。
无论如何,她以后再也不敢小看凌小萌,这女孩子处处有惊喜,简直是通天彻地了。
第十章 过客
就算是一条荒原长路,就算唯一的过客只是幻影,就算她早就明白谁也不是谁的天长地久,但她竟然还是逃不掉自身的软弱,渐渐依赖于一个幻影的陪伴。
自寻死路,与人无尤。
下午,厦门开始下雨。顾正荣是第一个走出会议室的,走廊里窗户开得很大,空气很湿润。
厦门当地的负责人在后面匆匆跟上来,"顾总,晚上安排了海关的饭局,您看什么时候开始比较好?"
他低头看表,"海关?一定要我到吗?"
"啊,那您的意思是?"
"算了,我会去一下,不过很快就离开。"
"您还有其他安排?"
"我要回上海。"
"不是周一早晨吗?还有一些上海的部门主管呢?"
"他们按原计划走,我要赶时间。"
那负责人还想说些什么,顾正荣的步子很大,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驻足远望,身后有人拍他的肩膀,"看什么呢?"
"看顾总。"
"顾总有什么好看的?"
"顾总一直都很好看,就是以前不太敢多看罢了。不过最近他好像变了,有没有这种感觉?"
"没有,我还是没敢多看,呵呵。"两人笑起来,然后回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本日最后一班航班。厦门还在下雨,顾正荣到达机场的时候天色墨黑。司机下车打伞,机场大厅灯火通明,雨夜里更显得辉煌。走进大门前顾正荣顿了顿步子,余光扫过一边的立柱,又想起昨晚凌小萌闭着眼睛站在那里深呼吸的样子。
他突然微笑了,让送行的司机顿时傻了眼。
平时不苟言笑的顾总,笑起来的杀伤力还真是挺大的。
飞机起飞的时候,他看着窗外出神,太晚了,这样的航班载的多是游客,商务舱里没什么人,飞行时间也不长,他想这个时候她会在哪里?又觉得一会儿就可以见到她了,心情很愉快。
他想自己真的是不年轻了,否则不会如此眷恋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感觉。刚到中国的时候他还不到三十岁,心中是海阔天空,面前一切都是空白蓝图,只等他在上面纵横驰骋,哪里有时间去想着悱恻缠绵,更没有生过与一个人天长地久的念头。
空中小姐过来送餐点,他拒绝了,闭着眼睛却不想睡,在飞机的轰鸣声里想着她很多有意思的样子:穿着宽大的t恤,赤脚在屋子里无声无息地走,看到他伸出手就过来很乖地在他身边团起身子,轻而暖的呼吸,还有洗完澡后身上香皂的味道……
有一个人可以想念很好,比追忆好了很多。他第一个女人是个瑞典女孩子,金发的北欧女子,却异常娇小玲珑,在瑞典读高中的时候就开始每天出现在他车边,读大学的时候因为他去了美国,她还曾不远万里地飞到他面前,扔下行李就跳到他身上……
后来还是他买了飞机票把她送回去。现在想起来自己是个绝情的男人,她哭得那样可怜,金色的头发都好像黯然失了颜色,这些到了现在只是记忆里的一片碎叶,再想多说一句都不可能。
没有血缘,曾经距离再近,缘尽也是陌路人,这点他清楚得很。
只是对凌小萌,相处日久,慢慢生出一种执念,空闲下来的时候会想念她轻悄来去的样子,还有驯鹿一般的眼睛。
他想这次自己要留下这个女孩子,以后想念一个人的时候知道在哪里可以看到她,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知道拨出的电话那头会有人接听,还有想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在自己的身边。
他又想起她昨晚声音哽咽,说不是的,说她害怕。
顾正荣嘴角又勾出一抹笑,真是胆小,不过他也不好,瞒了她很多。
下飞机的时候,顾正荣想拨电话给她,想了想,又按断了。这么晚,他想她一定是在家,门窗全锁,早就爬上床睡成一团了。
车还停在机场,回程的时候他开得飞快。上海的夜晚闷热,跟厦门完全是两种感觉,但这时已过半夜,到底气温降了下来。车开上高架桥之后,他伸手把天窗打开,夜风呼呼地灌进来,冲进领口,很舒爽的感觉。
正如顾正荣所料,这个时候的凌小萌已经在家,门窗全锁,爬上床睡成一团了。
其实她也是刚到家,因为在李大师那里花了很长时间,然后苏凝又出状况,抓着她说又有急事要赶到另一个地方去处理,直接丢下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才认识短短两天,凌小萌的反应已经被苏凝训练得迅速了很多,当时就一把抓住已经开始拔腿往外跑的苏凝小声抗议,"又要走?你说好要送我去地铁站的。"
苏凝回头对着她挤眼睛笑,"你真的要我留下吗?裴帅哥在那边看过来了哦。"
凌小萌不上当,不回头,用力加重语气,虽然天生的拖音让效果很不明显,"你送我啦,我怎么好意思老是麻烦人家。"
"别装了,我这是替你提前清场好不好,记得随时报告情况啊。"苏凝掩嘴呵呵地笑起来,继续往外走。
"苏凝——"凌小萌说不过对方,不过她拒绝放手。
"喂,你确定不需要跟大师好好交流讨论那些设计稿?到时候他做出来跟你的意思不一样,你可别哭啊。"
说到凌小萌最关心的事情,手上立刻没了力道,苏凝抓紧机会遁走,步子快过一溜烟儿。
后来在李大师那里一直讨论到天色暗淡才告辞,走出门的时候凌小萌还在想怎么开口,裴加齐仿佛摸透了她的心思,比她开口还要早一步,"别想了,这儿叫不到车。"
"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我可以打电话叫车。"今天摆明了是让他来江湖救急的,凌小萌觉得不好意思,声音低下去。
裴加齐原本是好奇,渐渐觉得她有趣,看过她的设计稿之后,又确定这个女孩子很值得结交,这时候很轻松地笑了一声,"没事,我知道你刚才为难。不过送你回家也是举手之劳而已,你一个人不怕吗?我还没忘记你上次扑进出租车上的样子呢。"
刚才聊到设计的时候大家相谈甚欢,他这时的动作和口气又很自然。虽然没什么跟男人交往的经验,但凌小萌与人相处一向敏感,这时突然感觉放松下来,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可以吗?那太谢谢了。"
身后有招呼声,裴加齐的脚步慢了一点儿,回头看到李大师在门口向他招手。
"你先过去,我马上来。"他指了指停车的方向。
李大师声音浑厚粗壮,这时倒是很努力地控制了一下音量,"小姑娘不错嘛,有眼光。"
"有眼光?说我?"
"废话,不是你我对她们这么客气干吗?"
这男人怎么这么八卦?裴加齐笑了,"好像慢了一步,有点儿可惜。"
"什么意思?"
"没什么,先走了。好好做啊,我期待看成品。"
"现在就开始帮着提要求了啊,你小子!"李大师嘿嘿地笑着,转身进了屋。
回程的路上,凌小萌坐的是后座,裴加齐从后视镜里看过去总是一张侧脸,线条很柔和,很安静地看着窗外。
这么安静的女孩子,真的是很少见啊。安静是美德,不过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做到了。
裴加齐觉得车厢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想了想开口问她:"饿不饿?"
"嗯?"窗外路灯不断晃眼而过,又联想起与顾正荣站在山顶上低头望见的隐约灯火,凌小萌的思绪飞得很远,这时突然听到他的提问,仓促抬头应了一声,"我不饿。"
其实怎么可能不饿!她早上只在飞机上吃了一点儿不知所以的东西,现在最好他能够把自己放下来,随便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就算是一个面包也好啊。
裴加齐完全看明白了她的想法,随即笑了笑。车速很快,她回头看了一眼窗外又小声叫道:"哎呀,地铁站过了,你快把我放下吧。"
"不行。"他无动于衷。
"啊?"她直了眼。
大道一转便是繁华的中心社区,他把车停在路边,回头看了她一眼,凌小萌的眼睛瞪得很大,表情很有意思。
裴加齐忍不住笑出声,"你是神仙我不是,午饭都没吃过,我快饿死了,等我买个汉堡再上路行不行?就算是一匹马也要吃点儿草的吧?"
这种说法,讲得好像是被她虐待一样,凌小萌感到不好意思,推开门,"我下去买好了,你要吃什么?"
"还是一起吧,吃个汉堡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他已经下车,又顺势拉了她一把。
正是晚餐时间,新区的商业中心社区很热闹,很多人携家带口出来吃饭,广场上有小孩子在溜冰,夜风里笑声传到很远。
汉堡店里人满为患,收银台前排成了长龙,什么国家的人都有。站在前面的是个瘦高的印度男孩,又有人在座位上招呼他,端着平盘的时候转身太急,眼看着超大杯的可乐往自己这边侧倾过来,凌小萌伸手去挡。
还有一只手比她更快,很利落的手势,半空中就抓住了那个杯子,一滴可乐都没有溅出来,还有闲暇替那个男孩稳了稳托盘。
旁边有人吹口哨,鼓掌,大概是习惯了被人注目,裴加齐只是微笑。凌小萌原本也很赞叹,但此刻她头一低便开始研究柜台上的食品单。
到哪里都这么引人注目,这个男人身边果然不能多待。
很久没有吃过汉堡包了,也的确很饿,凌小萌第一口咬下去的时候用了大力,面包柔软,蔬菜清脆,酱汁里有浓郁的芝士味,各种感觉在嘴里唱交响曲,她幸福地眯了眯眼睛。
这种表情,是人都看得出她饿坏了啊,裴加齐坐在对面用杯子遮住自己上翘的嘴角。
吃个汉堡的样子都能让人感觉愉快,她果然不同凡响。
"要不要去参观一下我和朋友开的店?"
"什么?"凌小萌正吃得起劲,抬头看过来的时候表情有点儿迷茫。
"是家居店,就在这里,大部分都是我和几个朋友平时随便设计的零散东西,大师也算一分子,所以跟他熟得很。"
"就在这里?"她往窗外看去。
裴加齐指了一个方向,解释道:"我家全是搞建筑的,他们都对设计小东西没兴趣。偏偏我反骨,从小喜欢折腾小玩意儿,老是被老头笑。"
"老头?"
"我爸。"吃得差不多了,他拍掉手上的食物碎屑,站起身来示意她跟上,"来看看吧,今天刚刚有幸欣赏了你的大作,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个男人怎么老是动不动就文绉绉的。
果然很近,拐个弯就到了,整面的玻璃墙,里面灯光柔和,家具摆设错落有致,大多是极简风格,一眼望过去就觉得干净清爽。
店里有接待在,看到裴加齐,想要迎上来,被他摇手阻止。三两个顾客正在认真挑选,更多的是进来欣赏布置的,气氛轻松,也没什么人特别注意他们。凌小萌如鱼得水,走进去一路看一路提问,话渐渐多了起来,跟裴加齐聊得兴起。
"都是你和朋友的作品吗?真羡慕。"走到最后凌小萌终于忍不住摸着家具边角说了一句。
裴加齐低头看了她一眼,微笑着提议,"我有一个设计工作室,就在二楼。如果你愿意,不如加入我们?"
凌小萌意外又惊奇,张大眼睛,指着自己确认,"你说我?你邀请我?"
她跟裴加齐认识的时间太短,但是今天在车上,苏凝抓紧那一点点时间替她恶补了这个男人的背景,终于知道他家在建筑界非同小可,而他居然对家具设计这么感兴趣,连她都觉得匪夷所思。现在又突然听到他的邀请,凌小萌当场傻了眼。
左右看了一下,他表情莞尔,"这里还有第二个设计师吗?难道你觉得我会请一个顾客来自己的工作室做partner?"
她呆了,低头掩饰表情,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又很轻,"谢谢。不过我现在还在工作呢,可能没办法有那么多的时间。"
"展会之后,你还会继续做样板房设计师?太浪费了。"
"呃——"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类似的话顾正荣也说过,就在昨天,每个字她都印象深刻。
那时听得惶恐,现在回想起来却又觉得安定,真是矛盾。
看她眼神又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裴加齐好气又好笑。
这样的对答自然是没有任何结果,再上车之后他又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她,凌小萌没有再看窗外,这时低头默默,正想什么想得出神。这女孩子总是让他想起晨雾里的江南民居,白墙灰瓦,安逸宁静的美。
不知不觉油门踩得越来越缓,他一边开车一边也跟着出神。
设计家具并不是他的本行,但一直都是兴致所在。这几年是自己争取来的自由时光,他乐意在这里好好发展,建筑宏大是美,家居又是另一种美,两者结合才是真正的完整,他坚持这种想法。
车穿出隧道,转上高架桥又笔直地向前开去,裴加齐开口问她:"你到哪里?还是上次那个地方吗?"
凌小萌回过神来看前方,摇头,摇完了又点头,"还是到那里好了,谢谢。"
下车的时候,她直接挥手向他告别,一句话都没有多说,然后转身往路边的餐厅走去。裴加齐在车里扬声道:"你不是又饿了吧?怎么还要吃?"
她站在路灯之间的阴影里回首笑了一下,侧脸光线很柔,"不是,我欠老板钱,过来补上。"
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但他还是点头,又补充了一句:"我刚才的提议是认真的,你好好考虑一下。"
她的表情又呆了一秒钟,然后点点头,不再多说,回头继续往里走。她的背影细而且窄,很快就消失在门里。
再次踩油门的时候,他想自己真是慢了一步,这女孩子像谜一样地吸引人,但对他却总是逃避得紧。
他生性淡泊随意,也不会执著于探索她不愿意为人所知的事情,但刚才念头一起,一路上倒是越来越强烈。
真奇怪,她完全没有答应的意思,他却已经开始想象自己与她在工作室一同谈天说地的样子。如果有她加入,一切都会变得更有趣吧?
这样一耽误,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室内冷清,开灯的声音都显得突兀。
凌小萌把包放下就走到厨房煮粥,定好时间之后往楼上走去。手指按在楼梯扶手上的时候觉得凉,屋子空旷,脚步好像有回声。她走到楼梯顶端的时候看了一眼楼下。
真的很空旷,如果再摆一些家具,可能感觉会好一点儿。
洗完澡躺下来,她习惯性地睡在自己的那一侧,被子掀开一个小角便钻了进去。一室安静,她闭上眼睛的时候想了很多,董亦磊的话,苏凝的话,裴加齐的话翻来滚去,很多想法纠结缠绕,根本理不清。
最后却只想到顾正荣说的话:"自然是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她怎么敢相信?她又怎么去接受?
两个人在一起究竟靠什么来维系?只是因为想在一起,就能够解决一切问题吗?
凌小萌想着想着又咬了咬嘴唇鄙视自己,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和他天长地久,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应该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现在却有了这样不切实际的期望。
一切失望不过是因为有期望,期望越多,失望越多,更何况又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还不如好好做好面前的事情,好好做好自己。
她伸手按住自己的脸颊和眼睛,用力揉了一下,好像这样就能把所有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整理好。
就要参加展会了,虽然事出突然,但这才是最好的证明她的机会;还有裴加齐的邀请,虽然当时没有给他回答,但那是一个工作室啊——内心深处她也不是不心动的。
耳边又有声音,顾正荣的,"自然是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身体原本是对着床边侧睡的,这时候她却突然翻了个身面朝里去。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把窗帘拉得很严,这时眼前一片黑暗,她伸出手去抱那个枕头,然后把脸埋在那里面闭上眼睛咬牙齿。
好吧,是她的问题,就算是一条荒原长路,就算唯一的过客只是幻影,就算她早就明白谁也不是谁的天长地久,但她竟然还是逃不掉自身的软弱,渐渐依赖于一个幻影的陪伴。
自寻死路,与人无尤。
太晚了,公寓所在的街区原本就很安静,这时候更是清静无人。到了地下车库停车熄火,顾正荣坐在驾驶座上一时不想动弹。
太累了,刚才在路上的时候眼皮就开始沉重,这时不用再费神驾驶,一放松真想直接睡了。
不过要睡也要上楼去睡。微微笑了一下,他伸手推开车门。
屋子里如他所料已经一片漆黑,凌小萌的包在鞋柜旁的钩子上挂得好好的。走进厨房喝水,电饭煲的控制板上亮着一点儿小光,仔细听还可以听到粥米沸腾的隐约咕嘟声,空气里泛有米香味儿。
顾正荣感觉很享受,一瞬间好像轻松了许多。
上楼的时候,他站在楼梯顶端看了一眼,这屋子是不是太空荡荡了?不过没关系,他会就此跟凌小萌好好谈一次的。
卧室门是关着的,他推开的时候里面很黑,凌小萌的习惯,只要她一个人待着就一定会把所有能关的关好,能合的合上。想开灯,手指已经触在按键上,想了想又没有按下去。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屋里的一切轮廓朦胧。床很宽大,凌小萌已经睡得不知道去了哪里,团着身子只占了一小半的床位,旁边还空余了很大的一块地方,他那一侧的被角都很平整。
顾正荣再往前走一点儿看到她居然是抱着他的枕头睡的,脸还埋在里面,也不怕闷死。
这种姿势倒是第一次看到,顾正荣忍不住想笑,低头去抽那个枕头,抽了一下她还不动,她可能是真的累了,两天飞了个来回,她跟他不一样,很少这么赶的。
算了,他索性放弃这个枕头,想着去衣柜里再拿一个,才转过身,背后就传来了声音。她从床上坐起来,放弃那个枕头,伸手抱住他的腰。
对她这样的举动,顾正荣真的是有点儿吃惊,回身用手扶住她,觉得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又不像是醒着的。再低头去看她的脸,她的眼睛倒是睁开着,但跟他对视了一眼又闭上,轻声嘟哝了一句,然后把头埋进他胸口不动了。
看来是真的没有醒,他觉得好笑,把她放下,然后也轻轻躺下去。
睡下以后,她还趴在自己身上,害得他想翻身都不能,他想自己是把她宠坏了,凌小萌的睡相现在是越来越放肆。
不过这样很好,低头最后看了她一眼,他也闭上眼睛睡了。
凌小萌睁开眼的时候还在想,怎么会才想到一个人就梦到他?自己很少做梦的,这次却梦见顾正荣无声无息地回来了,站在床边看她,看完了又转身要走,害得她凭空不知道生出多大的勇气,居然毫不迟疑地抱了上去。
还好是做梦,如果是真的,她怕自己今后都会无地自容。
天还没亮,卧室里没有光,她抬头正看到顾正荣的脸。这个梦做得时间真长,还以为自己醒了,没想到居然还是在梦里没有走出来。
可是在梦里还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这也未免太真实了吧?凌小萌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想再一次伸出手指来验证。
凌小萌的手还在他的胸上,一动就被他抓住。顾正荣声音很哑,"再睡一会儿,天都没亮。"
凌小萌一下震惊了,"啊?你回来了?"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闭着眼睛笑,"你埋在我的枕头里快闷死的时候回来的。"
无地自容啊——凌小萌用另一只手蒙住脸。
卧室里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凌小萌再看他,顾正荣自始至终都没有睁开过眼睛,呼吸轻轻的,又睡着了。
她却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光线很暗,再后来天色慢慢亮起来,窗帘外透进柔和的光,他的脸在这样的光线里很安静,呼吸缭绕,凉的手指放在她身上久了,都变得温暖起来。
她以前也这样长时间地看过董亦磊的睡颜,细数他的睫毛,偷偷把自己呼吸的频率调整到和他一样。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沐浴在晨光里,然后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在他的身边就是她的岁月静好。
彼时觉得那是天长地久,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她一个人的水月幻境,一入尘世便散得灰飞烟灭。
不想了,也不敢多看,她闭上眼睛抱住他,慢慢手上用了一点儿力,脸埋在他的胸口,像极了一只鸵鸟。
今天是周一,她昨晚定了闹钟,到点就响了起来,嘀嘀的声音。
反正也没有睡着,凌小萌翻身去按,很快坐起来准备起床。顾正荣还在睡,她知道他的习惯,也没有叫他。
凌小萌从窗缝里向外看了一眼,上海晴了好几天了,今天天色不太好,看上去风雨欲来的样子。这里的夏天暴雨说来就来,要是下雨,高架桥上就堵得没边儿了。
还是早点儿出发去公司,免得被堵在路上,这么一想,凌小萌手上立刻加快了动作。
拉开衣橱的时候,她很小心地不发出声音,抓了要换的衣物又回头看了他一眼,顾正荣一动不动。她踮着脚往浴室走,一边走一边看他,一个没留神撞在床边矮凳的边角上,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他睁开眼睛看过来,"怎么了?"
凌小萌忍着痛回答:"没事没事,不小心碰到了椅子。"
"过来。"
不想过去的,不过习惯成自然了,凌小萌还是乖乖地爬上床。
他其实没有完全清醒,这时候还有些迷糊,看了一眼又问:"哪里?"
凌小萌见自己吵醒了他,感觉很懊恼,把腿曲起来用手捂住膝盖,声音很轻,"真的没什么,不用看了。"
他伸过手来拨开她的手揉了揉,明明刚刚还在她腰里温热的掌心,现在又变得很凉,是她每个早晨习惯了的温度。
但直到今天凌小萌仍旧觉得奇怪,男人不是应该浑身火热的吗?一边想一边抓住他的手阻止,"要不要吃东西?我拿上来。"
"不要了。"他声音模糊,"小萌,我很累。"
顾正荣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这句话,可是这次听完凌小萌却朦胧地感觉到惶恐,又想起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驾驶座上,月光下合着眼睛无声无息。
"很累吗?如果不舒服,我请假陪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顾正荣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这句话他倒是回答得很快,"没有。现在几点了?十点我要到公司。"
她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七点。"
"再睡一会儿。"原本在她膝盖上的手移上来稍稍用了一点儿力气,凌小萌原本想说上班会迟到,但不知道为什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很顺从地躺了下来。
她哪里还睡得着,团在顾正荣身边脑子里是一团糨糊。又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抓住,想着这个男人是不是病了?要是他病了,自己该怎么办?
凌小萌想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轻声问:"还是吃点东西好不好?我煮了粥,盛一碗上来你吃了再睡?"
顾正荣没动,但是嘴角微微笑了一下。虽然睡得有些迷迷糊糊,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其实早已是半醒的状态,只是觉得没力气,不想动。
顾正荣又张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凌小萌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努力地看他,这时重复问他:"吃一点儿再睡好不好?"
他的身体一向健康,难得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可是现在有她在旁边,竟然不觉得辛苦,只有愉快。
这就是谁都会需要另一个人的原因吧?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但是有些时候难免孤独脆弱,想寻找温暖,想有人关心。
一时情动,他又突然觉得愧疚。
想起很早以前的一天晚上,他回到这里发现空无一人,她接电话的时候在那头咳嗽,说自己还在回来的路上。
凌小萌回来后,他才看到她手上的针孔,原来她发烧,一个人去了医院打点滴。那时他这边也来得不多,一周见她一到两次,她连着几天感冒发烧他居然都不知道。那晚他失眠了,半夜的时候看着她团起的身子生气。
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谨小慎微的样子,唯恐给他添麻烦,什么事都摸索着自己解决,就算病了也从没向他开口求助过。那个时候他觉得生气,现在想起来自己是多么可笑。
好像力气又渐渐回来了,他低头亲她,从嘴唇滑过她的脸颊,最后贴着她的耳朵低声回答:"不用麻烦,我下楼吃。"
凌小萌稍微安心了一点儿,但是又被他突然亲过来,吓了一跳。
但是到底是习惯了,她完全没有躲开的意思,很安心地让他亲过,静静地听他说话。
还是她先起床,楼下窗帘并没有拉上,外面天色阴沉,的确是大雨将至的感觉。
她在厨房里拿碗筷,电饭煲里的粥煮得刚刚好,打开以后白雾蒸腾,清淡的米香味儿浮动在空气中。
凌小萌低头去舀粥的时候热气扑面而来,勺子微微偏了,白粥从碗边落出来一点儿,很烫,手指一缩碗就直接落到地上,啪的一声脆响。
耳边同时还有碰撞声响起,虽然沉闷,但比这里的动静大了许多。凌小萌吃了一惊,顾不上脚下的一片狼藉,转头飞奔出去。
她在楼梯前刹住脚步,第一眼看到的只有顾正荣——他是坐在楼梯上的,一只手扶在楼梯扶手上正要站起来。
"你怎么了?"凌小萌吓坏了,努力了两次她才说出这句话,声音还是抖的,自己都听不懂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已经站起来了,向她笑笑,回答得很简短,"没事,刚才下楼的时候踏空了一步。"
难得,凌小萌的回答来得快而且干脆,"要不要紧?我们去看医生。"
顾正荣听了笑笑,"这也要看医生,那医生岂不是每天都要忙到死。"
凌小萌不擅长争论,摆出最严肃的表情强调自己的决心,"要去的。"
他往餐桌走的时候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在她肩膀上轻轻推了一下,"还不吃早饭?小心迟到,上班要认真。"
老板到底是老板,凌小萌低下了头。
吃过早饭以后,他们到地下车库各自上车,地下车库大而空旷,凌小萌人小车小,立在他和他的车旁更显得单薄。
前后出的车库,她平时的习惯总是落在后面,这次却在第一个红灯前并线停下,车窗本来就是按下的,她向他的那一侧望过去,嘴唇动了动。
顾正荣也按下窗子看过来,"怎么了?"
她表情担忧,他看了反而笑起来,红灯变绿,踩下油门前顾正荣向她挥手,"小萌,开车小心。"
天差地别的两部车,小polo再怎么踩都不可能赶上那一辆的反应,凌小萌起步又晚,再想说些什么,顾正荣的车却早已消失在远处。
这样的场景她很习惯了,顾正荣车速快,总是很快就消失在她的前方,而她接下来也会安心向前,脑子里再没有其他。
可是今天她却心神不宁了。高架桥两边是每日看惯的风景,开到小区之后,熟悉的保安上来打招呼她都恍若未闻。
天色阴沉,走到人行天桥上的时候开始下雨,车上是有伞的,关上车门的时候还想着要带上,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手里只有一只包。
夏日的雷雨,天空中轰隆作响,豆大的雨点拍打下来,第一滴落在脚前的时候仿佛能够看到被溅起的微尘,转眼却已经倾盆而下。大部分人都带着雨具,只有她空着手匆匆跑起来,在人群和瞬间漫天铺开的雨伞阴影中,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异类,又苦于融不进其他人的世界里,唯一能做的只是努力奔跑着逃开。
跑到公司里的时候,凌小萌已经浑身湿透,旋转门里清凉的冷气扑面而来,她用手去抹脸上的雨水,又忍不住鼻痒,双手捧住脸轻轻地打了一个喷嚏。
相熟的同事从旁边走过表情诧异,"怎么没带伞?"
她还捂着脸,两只圆滚滚的眼睛露出在指尖上方,点头回答的时候声音有点儿闷,"嗯,忘记了。"
转身离开的时候,凌小萌听到背后隐约有人笑起来,她不知不觉地加快了步子,设计部里人还很少,跟大家打招呼之后,她走进办公室里把自己擦干,然后坐下来开电脑。
凌小萌眼睛看着屏幕手又开始在桌上摩挲,碰到电话之后她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拨电话,那头响了许多声都没有人接,自动断开的声音最后传来,凌小萌把话筒放回去。
她开始工作,才拿起笔又觉得心里烦乱,不知道先做什么好。
电话突然响起来,她接得飞快,那头声音里隐隐有笑意,"小萌,怎么了?"
是顾正荣,她回答得很快,"没什么。"说完又觉得自己很有问题,补充了一句,"不是,我想问你到了没有……"
"到了啊,不过刚才没在办公室里。"这么愚蠢的问答,他居然很愉快地继续了下去。
可是她继续不下去,觉得自己太无聊了,她抱头。
"喂?小萌?"
"我在听,你忙吧,没事没事。"凌小萌握着话筒想结束通话,顾正荣阻止,直接在那头提要求,"晚上一起去接机,你八点到餐厅等我,有问题吗?"
"没,没问题。"凌小萌只想着赶快挂断,挂断以后她却坐在那里开始发呆。
一起去接机——为什么要一起去接机?为什么一定要她和那位太太碰面?顾正荣究竟想让她知道些什么?
知道了又怎么样?那以后,一切都会不同吗?
太多太乱,脑袋隐隐地疼,她趴在桌上呻吟了一声,为什么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想这么多?
期待带来失望,失望带来痛苦,但她的心像一粒埋藏在土里太久的种子,遇到一点点湿润和阳光就忍不住要蠢蠢欲动。
蠢蠢欲动啊——即使那结果是让她再次凋谢,永不翻身。
第十一章 有和有过是不同的
他的姿势很随意,但她想,自己永远都不能忘记这个瞬间——顾正荣挺拔的背影,灯光里摊开的掌心。
这是多么奢侈的享受,一个女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时间能够拥有,又要用多少时间才能够掩埋和忘记?
虽然心烦意乱,但是摆在面前的工作还是要完成的。埋头做下去,眼看时间快要到了,她开始整理东西。
电话响起,凌小萌正在埋头收图稿,接起来的时候手里还不停地忙碌着,干脆将话筒夹在肩膀和脖子当中。
"喂?哪位?"
"小萌,是我。"是董亦磊的声音,听上去熟悉又陌生。
手里的动作停顿一秒钟,然后凌小萌低头继续忙,"有事吗?"
"没事不能打电话给你吗?"
凌小萌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应得很淡,"到底有什么事?"
那头安静了一秒钟,然后声音缓了许多,"小萌,我路过你公司,想见见你。"
凌小萌轻轻吸了口气,这种语气,是她过去许多年中最熟悉不过的。过去偶尔董亦磊向她发脾气,虽然事后从不道歉,但隔不多久便会用轻缓的口气打电话给她,"小萌,我就在你家楼下,想见见你。"或者,"小萌,我买了你爱吃的草莓,下来吃吧。"
她性子温和,就算是真的伤心也不会激烈表达,更何况女子爱人总是没有原则,所以只要听到他语气缓和的只言片语就会立刻忘记之前的不愉快,快快乐乐地出门去跟他见面。
他们曾经在一起那么久,董亦磊自小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性格内敛不外露,中学的时候就有师长评价他有城府,那时候他已经和她在一起,回家的路上还半自得地问她:"小萌,我觉得只有有城府的人才能成就大事业,你说呢?"
又叫她怎么说?那时他就是她头顶的一片天空,望过去皆是风清云舒,怎么会觉得不好?
现在想起来,懵懂初开的盲目比什么都可怕,以至于她到后来在街上与连体婴般甜蜜纠缠的少年情侣擦身而过的时候,心底都会涌起丝丝寒意。
顾不上想那么多,她手里不停,口中已经回答他:"对不起,我没有时间。"
"还在忙?那我等你结束。你大概要忙到几点?"这时的董亦磊就坐在车里讲电话,卖场外人流往来密集,他的车停在侧边小路上也能感受到那热闹非凡的气氛。难以想象细小瘦弱的凌小萌就在如此庞大无比的建筑物中的一角工作,他望着卖场入口边讲电话边出神。
"亦磊。"那头传来很认真的声音,久违的称呼,让他的呼吸突然停顿。
过去独处的时候,她喜欢叫他小石头,很亲昵,很撒娇的味道。但在人前总是叫他的名字,亦磊,亦磊,这样的呼唤好像已经有几个世纪没有听到过了,乍然再闻,居然有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很多东西,原本以为自己遗忘了,可是在这一瞬间竟然又全部潮涌而回。
他想起少年时和凌小萌分享同一碗廉价的米线,她用筷子去挑蔬菜的样子,吃的时候还笑笑地歪头看他一眼。
还有她坐在自己身边看书的样子,很安静很安静的侧脸,细长的手指习惯性地摩挲页边。
还有许多许多他原本觉得再也不会想起的片段:她白腻腻的肌肤,很轻很安静的脚步,他一回头就可以看到的小鹿一样的圆眼睛。
"小萌。"心一热,他的声音就稍稍急切了起来。
"等一下,你让我说完。"她的语速没变,态度也很冷静,"亦磊,我现在没有时间。而且我想说的是,就算我有时间,也不会想再见你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可是……"董亦磊还想说些什么,那头竟然已经挂断了。
他咬了咬牙,在车里一动不动,不想踩油门,也不想离开,就是不想动。
盛夏的夜晚,七点都过了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他强迫自己双手去握方向盘。
车停在卖场侧门边,一些人忙碌进出,大多穿着统一的制服正在搬运家具。他不想再看下去了,手心已经贴在软腻的方向盘皮套上,准备踩油门。
余光突然扫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一切动作都定住了,唯恐是自己看错了,董亦磊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
董亦磊看到的人正是凌小萌。顾正荣让她八点到餐厅等着,凌小萌对他所说的话一向是执行不二,搁下电话就想往外走。
凌小萌刚迈步,又对董亦磊所说的话有些顾忌,唯恐他就在门外被撞了个正着,也不是怕见他,就是觉得人来人往的只怕万一,稍微踌躇了一下,她还是在办公室多待了五分钟。
走出侧门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有点儿心急,她加快步子急匆匆地往前赶,哪里还有时间关心左右。
凌小萌刚走到小区,保安小李老远就惊讶道:"凌小姐今天这么早啊?刚把你的车移过去。"
"嗯,今天有些事,谢谢啦。"她一边道谢一边往车边走去,坐进去的时候里面热气蒸腾,连忙打开车窗透了口气。
太阳都下山了还这么热,上海的夏天真是要命。
她才想着发动车子,手机又响了,顾正荣的声音很清楚,讲得也简短,"小萌,你在哪里?"
他的语调很轻松,不知为何她也高兴起来,回答的时候微微笑着,"不要催,我刚刚上车,马上就过去了呀。"
他在那头笑起来,"乖,你下车吧,到我车上来一起走。"
"啊?"她一下子没听懂,握着手机左右张望。
车停在小铁门边上,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她的车还没有开灯,左右非常安静,突然铁门外传来喇叭声,只响了一下,抬头望过去,顾正荣的车刚好停到门的那一侧路边,夜色里车身仍旧晶亮。
凌小萌有点儿吃惊,但她还是很快下车往那里走过去,渐渐地脚步快起来,到最后有点儿像是小跑。
顾正荣在车边等她,路灯已经亮起来了,他的表情在夜色里淡淡的,仔细看去却很柔和。
凌小萌跑到近前仰头想说话,但一个字还没出口脸上就被刮了一下,熟悉的手势,力道也不重。
"跑什么?又不用赶时间。"
凌小萌急忙捂住脸,声音在手掌里有点闷,"有人会看到的。"
他转身去拉车门,声音里还有笑,"谁?保安?你怕他们笑你吗?"
凌小萌还想说话的,突然想起了什么,抢着去拉门,"我开,你休息吧。"
"去坐好。"他已经朝驾驶座坐进去,这时候伸出手来将她转了个方向,又指了指副驾驶座。
凌小萌从来都争不过他,索性选择放弃。
上车坐好,顾正荣把方向盘打得很干脆,转眼车就转出小道融入滚滚车流。一向对凌小萌很有好感的小李站在小区门口默默目送,表情有点儿闷。
旁边年纪稍长的保安老张笑着调侃他,"干吗这副表情?失恋啊?"
"少来,不过第一次看到有人来接她,车都不开就走了。"
"那个人是第一次看到,不过那辆车我倒是看到过好几次了,还跟她一起开来过,只是从没有停进来过。你怎么当保安的?这都不知道。"
"真的来过?不过门口的车多了去了,谁会注意那么仔细啊。"
"好了好了,人家有没有人接关你什么事?七想八想什么啊你!"老张直接拍了他一下,转身进屋去了。
小李还站在门口惆怅,一辆黑色的车缓缓在他面前停下,车窗降下来,一个男人向他招手。
以为是要进小区的访客,小李上前打招呼,"先生您好,请问到哪里?"
"师傅,我想问一下,刚才那个女孩子是你们这里的业主吗?"
"啊?您说哪位?"
"刚才被车接走的那个女孩。"
问话的男人面目斯文,但是不知为什么,表情有点儿说不上来地复杂,小李略略迟疑,然后选择一问三不知,"不好意思啊,小区门口进出的人很多,我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位。而且无论是不是业主,我都不能回答您这个问题。"
"哦,没事,你不用紧张。我只是觉得她长得很像我的一个老朋友。"那男人向小李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关上车窗也很快离开了。
顾正荣开车的速度一向很快,虽然路上车多人多,但是他开到餐厅也不过只用了二十分钟的时间。
凌小萌一坐上车,脑子里就满是那个实在难以理解的接机要求,其实她从知道他的安排以后就没有停止过胡思乱想。
白天还可以借着工作或者跟同事说几句话,努力让自己不要想太多。但现在空间狭小,身边就坐着顾正荣,她往哪个方向看都不可避免地看到他,看到他就想起马上要面临的会面,而那些不安就如排山倒海般盖了下来,避无可避。
餐厅快到了,过去每次坐在他旁边都希望自己能够两眼一闭假装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空间,再睁开眼就已经到了目的地,也省了当中时不时一惊一吓的过程。但是今天她却全程看着前方出神,甚至有车强行抢道时也毫无反应。
下车的时候,顾正荣走在前面,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好像在笑,"小萌,你有心事?"
凌小萌望着他欲言又止,咬咬牙直接说了出来,"我不想去接机。"
顾正荣闻言挑眉,"嗯?为什么?"
凌小萌一脸黑线。
"先吃东西,飞机十点到,我们还有时间,一会儿我跟你解释。"顾正荣拉了她一下,率先往里走去。
饭菜早已准备好,看到他们进来小姐就开始上菜,老板走过来闲聊,一脸都是笑,"小萌要参加展会了吧?我也要去参观的哦。"
凌小萌刚坐进沙发里,听了这句话抬起头先笑,"还有一段时间呢,刚开始准备。"
"不管,我一定要去的啊,先预订。"
"你去干什么?要不弄些餐点招待来宾,人尽其才,如何?"顾正荣正要坐下,一边笑一边调侃起来,还拍了拍老板的肩膀。
"你少来啊,到时候我会盯着你要首日邀请函。"
凌小萌已经往嘴里放第一口菜肴,听到后,抬起头,表情疑惑。
老板看着她笑,"怎么了?小萌你还不知道?"又转头往顾正荣肩膀上拍回去,"老顾,你怎么什么都不跟小萌说,都什么年纪了还玩-你猜我猜我猜猜猜-啊?"
"这里就我们这一桌客人吗?"顾正荣扫视餐厅,晚餐时间,虽然餐厅内一向人不多,但是这个时候到底还是有几桌客人在的。
顾正荣逐客意思明显,老板原本一脸兴致勃勃打算开始长篇大论的样子,这时看了一眼他的表情,识相地嘿嘿一笑,步子往旁边迈开,"好好,你们聊吧。"
凌小萌已经放弃咀嚼,这时满眼里都是问号,看得顾正荣弯起嘴角,"怎么了?有很多问题?"
"我可以问吗?"问题要尽量地少,最好没有问题,但是她决定今天把这条原则扔到九霄云外去。
"可以,"他给她肯定的回答,又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继续补充,"但是今天时间紧,我只能说一样,是要听为什么我要你一起去接机,还是要听关于展会的问题,你自己选。"
凌小萌的眼睛瞪得好大,两者的答案都是她急于想知道的,前者当然重要,但是她隐隐惶恐,事到临头又不敢启齿提问,而后者,她又觉得此时此刻不值得一问。
手指又开始在桌边摩挲,她矛盾的样子非常可爱,顾正荣微笑。星洲炒饭里有菠萝粒,凌小萌爱吃甜的,又偏爱菠萝,老板在这方面用料一向很足,顾正荣用筷子挑了橙黄的一大块往她嘴里送,正赶上她张嘴要说话。
"呜呜——"嘴里塞着菠萝,凌小萌语焉不详。
"要说什么?"又看了一眼时间,顾正荣低下头去吃了一口,又去挑菠萝。
"不要了,等一下等一下。"凌小萌举手投降,"我要问的,我要问为什么雅思敏跟你不住在一起?"
"她以前是我妹妹,也没有人规定一家人一定要住在一起吧?"
"可是你们后来不是结婚了吗?"凌小萌下定决心,绝不放弃这个机会,一鼓作气地问下去。
"我是养子。"他回答得简短。
"还是结婚了对吧?"不能泄气,否则再而衰,三而竭,凌小萌在心里给自己加油。
"嗯,举行了婚礼。"他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抬眼看过来,"但是麦克并不是我的孩子。"
"啊?"正面被雷劈到,凌小萌傻眼,一鼓作气都忘了,直接开始结巴,"为,为什么?"
顾正荣很专注地看了她一眼,眼帘抬起,阴影里瞳仁显得很深,看过之后,补充了一句,算是回答,"因为受人滴水之恩,就要涌泉相报,你说过的。"
对,她说过的,心里说过千千万万遍都不止,偶尔也会从嘴里漏出来。可是同样的句子他说出来却怎么听怎么都是难以置信的感觉。
顾正荣这种人哪里有机会受人恩惠,只有他伸出援手才正常好吧?
"什么滴水之恩?这跟要我去见她有什么关系?"
他笑得心情很好的样子,伸手过来刮她的脸,"白鹤报恩也是有时间的,到了时间就会飞走,你说是不是?"
怎么又扯上白鹤报恩了?她混乱了……
凌小萌想不通,可是震撼太大,已经问不下去了,她的手指在桌沿上继续摩挲。
"明白了?"
"没,没明白。"她实话实说。
"那快吃,等会儿你就明白了。"他笑了笑低头继续吃,结束难得的自由问答时间。
凌小萌有心事,也实在吃不下了,这顿饭结束得很快。到了车上她仍旧看着前方出神,车速快,只用了半个多小时就驶入宽阔的机场大道。候机大楼灯火通明,蝶翼飞起,她远远看过去只觉得边缘锐利,直剖入心。
"在想什么?"顾正荣已经把车往停车库转入。
"在想白鹤报恩。"没有防备,她把心底的话都直接说了出来。
他望着她微笑,然后轻声问了一句:"白鹤报恩,结束之后就会飞走,你觉得对吗?"
她想起很小的时候看过的那个动画片,水墨般淡淡的人物,白鹤化身为一个美丽的姑娘和慈祥的老夫妻生活了很多年,最后飞走的时候再三回顾,哀伤不已。多神奇,那么遥远的记忆,她居然仿佛昨日还坐在电视前泪盈于睫。
"可是有些也会留下来啊。"
他听了之后沉默数秒,然后回答她:"有些会吧。可是如果不想让一只报恩的白鹤飞走,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它留下来呢?"
还在想着那个动画片,凌小萌接得很快,"当然是因为白鹤爱着被报恩的人,所以才想永远留下来啊。"
没有回答,顾正荣在她面前微笑,然后推门下车。
凌小萌也下了车,顾正荣步子大,她抓着包急着要跟上去。
还没迈步他已经转回头,左手在背后向她伸过来,掌心朝上。
凌小萌定定地看着他的手掌愣住,瞬间哑然,然后突然鼻梁酸胀,竟然不能动弹。
他的姿势很随意,但她想,自己永远都不能忘记这个瞬间——顾正荣挺拔的背影,灯光里摊开的掌心。
海边的夜晚,他也这样握住她的手,但那时她给自己找到合理的解释,淡淡抹掉一切其他的意思。
但是这一次,她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他的姿势在说话,是在说,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请不要这样,凌小萌驻足静默,然后在心里重复,请你不要这样。
她会害怕,害怕这一切最美好的都是镜花水月,然后一切在某一未知但确定的一天轰然而散,留她一个人独立人海,因着曾经如此的美好,就连回顾都觉得凄惶不能。
没有等到她的回应,顾正荣回头挑眉,"怎么了?"
凌小萌回神了,很努力地压抑奔腾的情绪快步走过去,然后在他身后迟疑了一秒钟,终于把手轻轻地放进了他的掌心。
顾正荣的手指紧了一下,然后回头继续往前走。她走在他的侧边,行走间不时看着他的侧脸,顾正荣的表情还是淡淡的,但仔细看,眼角眉梢都是微微的笑。
她想这是多么奢侈的享受,一个女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时间能够拥有,又要用多少时间才能够掩埋和忘记?
可是掌心好像连着心,他指尖的力道一直传到心脏最深处,怦怦跳着,怦怦地想从心口上跳出来。
奇迹,那样惶恐,那样不安的时刻,她居然开始笑起来,往死里克制自己都不能抚平自己的嘴角。
完了,凌小萌开始望天,她现在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是傻傻的。
飞机快到了,还有一点儿时间,他们两个坐在候机大厅的银色长椅上等着。
虽然已经夜深,但是这个地方永远是人来人往,熙攘不停。等的时间长了,凌小萌的头有些一点一点的。
顾正荣伸了伸手臂,她习惯性地要靠过去,已经往那里倒去,却又突然想起这是什么地方,立刻坐正。
"想睡就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不,我不睡,我们来讲话。"她还没有问完。
"不是都说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正荣,"凌小萌突然坐直身子,"我想不通,你说明白些好不好?猜谜我不会,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和你过去的妹妹结婚?"
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直白,顾正荣倒是愣了一下。
凌小萌一刹那的勇气又散了,声音低下来,"你不愿意告诉我?你要让别人告诉我吗?"
他认真地看了她一眼,"不,应该是我来说的。"
"那就说给我听啊。"凌小萌急了,抓住他的胳膊。
顾正荣笑起来,"小萌,你也有今天。"
这是什么话?从来只有农奴翻身,怎么这话她听上去感觉像是地主也翻身了。用沉默表示抗议,凌小萌抿着嘴唇等答案。
顾正荣觉得畅快,笑容加大,"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是你从来都不想知道,不是吗?"
被人家一语中的,凌小萌无语了,半晌才奋起反驳了一句:"你想让我知道总会告诉我的。再说有些事知道了又有什么用?都是事实,知道了又能改变什么?"
其实这些话藏在心里不知道多久了,但是从没有说出过一个字,今天一吐为快,她居然有痛快淋漓的感觉。
顾正荣有点惊讶地看着她,想现在的凌小萌真的是不一样了啊。放在过去,她是决不会这样直白地反驳他的话的,她一定会乖顺又安静,然后贤良淑德地望着他点头。
令人怀念的贤良淑德啊……可奇怪的是,他居然更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呢。
第十二章 转身
她终于守不住心防,日月流逝,在点滴光阴中渐渐爱上这个男人,一旦沉沦,就从此要忍受一切的锥心刺骨。
还没来得及回答,顾正荣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站起身来一边接听一边往候机口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她,"小萌,你一起来。"
"我,我能不能在这里等?"凌小萌还是有心理障碍,想退缩。
电话还在他耳边,没有再坚持,顾正荣继续往前走,听了两句表情就变了,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缝。
凌小萌虽然没有跟上,但这个时候离他并不远,顾正荣的表情她看得很清楚,这时只觉得悚然一惊。
顾正荣为人处世都很沉稳,她极少看到他脸上变色,竟然一个电话就能让他反应如此强烈,凌小萌当场呆住。
再想上前问,却只见顾正荣匆匆迈步往前,目标明确,顺着那方向看过去,熟悉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已经从客流中往他的方向走过来。别人都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雅思敏却只是斜背了一个随身的小包,手里紧紧地抱着麦克,步子迈得很大,看到顾正荣几乎要跑起来。
他们在出口的地方会合,顾正荣先把麦克接过来,然后低头与双手一得空闲便抱住他胳膊的雅思敏轻声说话。
机场里人来人往,他们三个在一起的样子除了凌小萌再没有人注目,可是她却觉得所有喧嚣瞬间都离她远去,耳边嗡嗡作响,仔细听却是一片虚无。自己仿佛待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身边瞬息万变都是空,只有顾正荣能牵动一切,就连他低头说话间眉梢的微动都仿佛能够掀起一阵狂风。
小腿碰到冰凉的铁制椅边,凌小萌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不自觉地后退。身后有长椅阻拦,退无可退,差点跌坐下去。
空中有声音嘲笑自己,仔细听居然是自己的声音,凌小萌觉得自己很可笑,这样的反应是什么?妒忌吗?
两年的心理建设,都抵不过这两天的沦陷速度。她有什么资格妒忌?只是因为顾正荣的几句话、几个动作?
凌小萌一边吸气,一边跟自己说,别这样,别这样,可是心却寸寸都是在缩着的,她实在抵挡不住,转身就往大门走去。
才走了两步手机就响了起来,掌心潮湿,她又握得太紧,滑腻腻的好像下一秒手机就会脱手而出。
是顾正荣的电话,但是她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居然生平头一次不想接。步子越来越大,她跑到门口的时候看到外面又开始大雨倾盆,雨水太密了,灯光下白雾蒙蒙的感觉,望出去天地都仿佛隔着一层纱。
铃声断了又响起,她知道自己应该接电话,她也知道顾正荣一定有话对她说,说说白鹤报恩,说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可是她觉得恐惧,这个时候她又不想听了。
白鹤报恩又有什么关系?不是他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那仍旧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是他要全心照顾的人,而他是他们的天,是他们可以完全信赖和依赖的对象。
雅思敏脸上的张皇失措她看得懂,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当雅思敏跑到顾正荣身边抓住他的手臂时,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地安心了许多。
凌小萌想起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彷徨无依,感觉整个世界都没有一个能够让自己安身的角落,周围的人目光刺骨,唯一能够抓住的只有眼前他伸出的一只手。
她抓住了,然后如他所愿陪伴在他身边,之后的每一天,都在享受着这个男人所带来的安全与依靠。这一切说来容易,但是谁都知道这只是林间的崎岖小道,只是死路一条而已。
而她居然可笑地以为,只要自己够清醒,这便是一场公平交易,自己不会爱上他,最后的最后还能够如最初那样,带着完整的自己安静离开。
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留在顾正荣身边是她自己的选择,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她离开,而她也就这样一日日蒙蔽自己直到今天。
是她太贪心,顾正荣已经给了自己这么多,她竟然还想有所求,还想要更多。不想承认也要承认,刚才那一瞬间,她心中丑恶的念头万分张狂,她想把他拉回自己身边,她想独占这个男人的温柔与照顾。她居然开始有拒绝一切点滴分享的念头,不想让他看着别人,不想让他的任何一寸皮肤被别人抱住,就算那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和孩子。
而她又凭什么?
混乱的思绪飘扬而过,凌小萌最后对自己冷笑,然后在心里总结——
果然是人心不足,自古亦然!
候机楼出口处停着当天的最后一班机场巴士,行李已经装好,排队的人不多,此时正陆续往上走。
凌小萌只想着离开,也走上车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她坐的位置靠窗,眼睛一直望着外面下个不停的瓢泼大雨,身边有人在抱怨天气,还有人庆幸刚才飞机降落的时候没有下得这么大。
手机响了两次就不再有动静了,她看了一眼屏幕然后关机,侧头抵在玻璃上让冰凉的温度清醒自己的脑子。
车里冷气充足,转眼玻璃就蒙上了一层白雾,什么都看不清了,她用手指去抹,抹了几下就有一小块透明出现,但是车已经行在机场环线上,外面灯火遥远,看不清什么,只有玻璃上清楚地映出的她的脸。
这样的表情——
她悄无声息地呜咽了一声,然后用手捂住脸,不想再看了。
回到市区已经接近半夜,凌小萌走进公寓大楼的时候有片刻踌躇,先四下看了一下有没有熟悉的车子,又仰头仔细看了那个阳台一会儿,里面当然是一片漆黑,但她反而觉得放心了一点儿。
一路上想了很多,她对自己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这么自欺欺人下去了。她对爱情从来都不是渴望,那世间众生都视为恩赐的极乐对她来说犹如毒酒,饮鸩止渴而已。
所有的一切都要用百倍的痛苦去偿还,更何况她现在所拥有的还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自己的百倍痛苦只是自作自受,现在还要加上其他人的,她真是粉身碎骨都不足以偿还。
上楼开门进去整理东西,幸好她的东西一向都收得好,也不多,加起来也不过是简单的两个小包。离开的时候,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住了两年的地方,室内空荡,就如同她刚来的那天一样素净。
她想起昨晚的念头,又觉得自己可笑。这样才是最好的,她就是应该怎样来,然后怎样去。一切维持原样,不要弄乱了镜花水月。
刚要关上门,公寓里的电话突然响起,一片寂静中触耳惊心,凌小萌驻足听着,许多遍之后铃声戛然而止,她开始后退,然后轻轻关门。
门还没有完全关上铃声又响了,这次真的有不被接听不罢休的架势,凌小萌的手在门的把手上收紧,门已经被带到最后一条缝,但铃声还在继续,她开始咬牙,然后用最后一点儿力气把门完全带上了。
她转头就往电梯走,电梯到一楼,门开处外面有人气喘吁吁地往里跑,看到她立刻一把抓住,把她吓得差点儿尖叫起来。
凌小萌定神之后才发现抓住自己的竟然是苏凝,手指抖抖地指着她喘气,"小,小萌,总算找到你了。"
"苏凝,你怎么会来?"在不可能的地方看到不可能出现的人物,凌小萌呆了。
"我家老板告诉我地址,叫我立刻赶过来找你。这是你家吗?你大包小包的这是要去哪里?"
"你老板?你老板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追问到一半凌小萌又说不下去了。
这就是顾正荣要告诉她的第二件事情吧?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从天而降的好运?她早就应该猜到了。
"你先回答我好不好?"苏凝把她从电梯里拉出来继续问。
看了一眼已经关上的电梯门,凌小萌的声音很缓,"没什么啦,我本来是住在这里的,不过现在正要搬家。"
"啊?这么晚你搬家?这里是你一个人住?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吧,"苏凝仰望了一下上方,"是不是?如果有人欺负你,我替你出头。"说完就开始握拳头,表情厉害得很。
凌小萌哭笑不得,不过心里突然暖暖的,忍不住拉住苏凝的手,"没有啦,上面没人,是我自己突然决定要搬家的。"
"那你搬去哪里?"其实苏凝自己至今也是一头雾水,半夜接到老总的夺命连环call,丢给她一个地址就让她立刻飞扑过来,如果看到凌小萌,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走她。
苏凝吓得还以为出了什么惊天大事,赶过来又觉得不对,凌小萌这样子完全就是一个临时决定离家出走的负气小女人嘛,哪里有什么大事发生?
她也有已婚或者未婚与男友同居的朋友发生过这种情况,看来凌小萌根本不愿意多说。苏凝又低头看表,这个点儿了在这里浪费时间也不是办法,她当机立断,"你现在打算去哪里?"
凌小萌想了一下,"去酒店,明天再找房子租下。"
苏凝瞪她,还说不是吵架,半夜去酒店的只有吵架吵输的弱势方好不好?否则谁放着好好的家里不待,半夜三更提着行李要搬家的?
算了算了,谁让凌小萌现在是她的宝呢?苏凝伸手接过她的行李包往外走,"这样吧,这个时候你再去找酒店也不方便,我一个人住,家里有两间房,你先到我家睡,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
苏凝说着又仰望了一下上方,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究竟是谁啊?还能第一时间差使她那位平素架子大得很的老总同志,别告诉她那上面就是昨天才见过的那位美人……凌小萌给她带来的"惊喜"已经够多了,再这么下去她都要感觉惊恐了。
苏凝住在东区,很小的两室公寓,里面布置得很可爱,跟她在外面风风火火的样子完全不符。
虽然可爱,但是开门就见到草莓状的抱枕到处出现,hellokitty玩具满地飞,第一脚就差点儿踩到一个小福娃,这样的屋子还是让凌小萌吓了一跳。
弯腰把那只绿色的福娃捡起来,苏凝嘿嘿地笑着,"不好意思啊,没准备你会来,所以都没有收拾。"
捡完那个福娃她又往里走,一路走一路收拾,苏凝收拾东西的方式很有意思,左手拿一个右手拿一个,第三个腾不出空手了就把之前拿的往旁边一堆,然后继续拿。
这不是跟没有收拾一样吗?凌小萌在她身后看得一脸黑线了。
凌小萌默默地在后面跟着收拾,苏凝在小小的客厅里绕了一圈回头,突然呆住了。
把最后一个抱枕整整齐齐地码在沙发一角,凌小萌站在沙发边拍拍手,"好了。"
苏凝感动了,跑过去握住凌小萌的手,"小萌,你好神奇哦!你一来我家就大变样了。"
虽然凌晨都过了,但是苏凝仍旧很精神,死活拖着她聊天。凌小萌原本心事重重,但真的要睡也实在睡不着,所以最后还是拗不过苏凝,两个人在沙发上一人抱着一个草莓抱枕絮絮叨叨。
"小萌,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苏凝继续握住凌小萌的手,语气很诚恳。
凌小萌最不擅长回答这样的问题,只能无语。
"喂,难道你不相信我?好吧,我这么问,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
"你对我……"想起某日苏凝先后两次把她丢下不管的行为,凌小萌想说实话,但是下一秒苏凝两眼亮光光地看过来,看得她咽了一口口水,"还不错啦。"
"只是还不错啊!"苏凝仍旧不满意,叫了起来。
虽然心事重重,但凌小萌还是被她弄得笑了一下,觉得苏凝真的很像自己当年的同桌,就是自己最羡慕最喜欢的那种性格。
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心里再怎么翻江倒海,只要有朋友在自己面前东拉西扯,无论如何都能够一问一答下去,表面还特别正常。
凌小萌就在这一刻开始感谢苏凝,如果没有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已经胡思乱想到什么地步去了,所以回答的时候也不知不觉地诚恳起来,"没有啦,你对我很好,我在上海都没什么朋友,你算第一个。"
"真的?"苏凝听完这话一下愣住了,不会吧,朋友这种东西,她随手抓来一大把,怎么这个凌小萌方方面面都那么特别,她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愣完又觉得感动起来,苏凝用力拍了拍凌小萌的肩膀,"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来讲心里话——小萌啊,我很羡慕你你知道吗?"
"啊?你羡慕我?"凌小萌反问。
"当然羡慕你。我跟你说良心话啊,设计师那么多,有才华的也不少,可是你以为谁都有机会能参展的啊?参展也就算了,你知不知道你是我们视觉中国接下来力捧的宣传对象啊?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你还-啊-?"
答不上来,凌小萌继续"啊"。
苏凝眉毛弯弯,用手肘支了她一下,"来,既然是朋友,告诉我你背后到底是哪个通天的人物在撑腰?我很好奇哦。"说完又举起三根手指发誓,"我保证不告诉别人,怎么样?"
凌小萌眼前有幻象,是人群里顾正荣淡淡微笑的脸,还有月光下冰凉的手指,柔软的嘴唇缠绵在一起,她总是被动接受,他也总是举止坚定。
少年时,总觉得董亦磊就是自己的天空,后来发现那样的想法有多么可笑。可是顾正荣,虽然她从来都拒绝承认,但是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默默地撑起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的世界多么小,可是在他手中却慢慢变得大而宽广,她以为自己是立在他阴影中的一枚无足轻重的小棋子,可事实上他双手把她捧到她可以到达的最高处。
付出与得到如此不平等,这已经不是什么公平交易,这也不是她能够用所谓的顺他心意地生活下去就能够偿还得了的。而最可怕的结果接踵而来,她终于守不住心防,日月流逝,在点滴光阴中渐渐爱上这个男人,一旦沉沦,就从此要忍受一切的锥心刺骨。
不要!她宁愿自己还是那个埋头在自己角落中的凌小萌,为了自己的梦想小心翼翼地付出努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他的安排下被推到巨浪顶端,然后她在浪尖茫然四顾,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到自己所眷恋的平静港湾。
等来等去没等到回答,苏凝的手机倒是响了,一接听她立刻汇报,"对对,我找到她了。没告诉你?老板,这么晚了我打电话给你不太好吧?"
接完电话,苏凝松了口气,然后继续把头凑过来逼问:"你看看,我们老板半夜三更就惦记着你了。他可是出了名的冷血动物,过去我加班加到上吐下泻,他都没有给过我一个关爱的眼神哦。"
凌小萌还沉浸在幻象中走不出来,觉得自己喉咙酸痛,不敢张口,唯恐说出来的话会让自己终生后悔。
苏凝的手机又响了,这次她一边接一边嘀咕,声音都恨恨的,"这么晚了还拼命找我,这也太资本家了吧。"
不过看来资本家的教育工作做得很好,苏凝嘴里虽然这么说手上却仍旧飞快地接了手机,不过只"喂"了一声就无语了。
"小萌,这个电话是找你的。"苏凝捂着手机话筒看过来,表情很奇怪。
"谁?"凌小萌脱口问出来。
苏凝维持着刚才那个奇怪的表情,这时候又慢慢变得有些了悟,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报了名字,"顾正荣啊。"
默然半晌,凌小萌慢慢把头侧过去看旁边,眼睛张得很大,好像用力想要撑住什么。
手机那头也沉默,最后还是苏凝忍受不了这种气氛,开口回话:"不好意思啊,小萌现在好像不想听电话。"
说完两边继续沉默,气氛压抑,十几秒钟之后电话突然断了。苏凝长出一口气,赶快把手机关掉,想想还是不放心,抖手就把手机塞到包里去。
做完这一切,苏凝又看了看凌小萌的表情,接着开始咬嘴唇,皱眉毛,最后双手用力握住凌小萌的肩膀正色开口,"我了解了,小萌,我支持你!"
了解了?支持她?肩膀上力道挺重的,凌小萌看着苏凝脸上的表情一呆。想问她了解了什么,但又觉得到了这个时候,无论苏凝在想些什么,她都已经没有了解释的必要,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电话是顾正荣自己按断的,这个时候他正站在套房的盥洗室里,一只手撑在大理石的台面上,另一只手放下电话就去按胸口。
套房豪华,就算是一个盥洗室也不是简单的全封闭空间,宽大无边的按摩浴缸外侧就是正面的弧形玻璃幕墙,虽然外面是大雨倾盆,但隔音效果很好,里面仍旧安静,但一眼望出去夜色如铅般浓重,气压极低。
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又来了,他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个垂直坠落的密封电梯舱里,心脏突然被一股大力揪起,高高悬在半空,无论如何都落不到实处。
不是不想继续等凌小萌接电话,是他不能,感觉很不好,他唯恐那头就算有回音自己也说不出话来。
不过已经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接下来一切都可以慢慢来。无力感随着深呼吸慢慢消失,他最后镇定了一下,伸手拿起手机,然后转身往外走。
他的手刚触到门把手,外面就有轻轻的敲门声,雅思敏的声音,"正荣?"
"我来了。"他推门出去,伸手揽了一下她的肩膀,麦克也在旁边,一只手被妈妈紧紧攥在掌心里,神情很困顿。
顾正荣低头看了看表,"都这个时候了,麦克困了吧?雅思敏,要不你让他先去卧室睡一会儿。"
"不行,麦克要待在我身边。"雅思敏立刻摇头,蹲下来就把麦克紧紧抱在怀里。
"好啦,我在呢,别担心。"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顾正荣向她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才开口问,"甲斐呢?"
"在客厅。"听到这个名字雅思敏的表情就有点儿僵硬,手里把麦克抱得更紧。
"我去见他,你要一起吗?"
"嗯,我跟你一起。"雅思敏想了想又摇头,"不,我跟麦克在一起。"
顾正荣的年龄比这个名义上的妹妹大了很多,从小习惯了疼她照顾她,这个时候更是从心底怜惜起来,低头抚了抚她和麦克的脸颊,然后指指旁边的卧室门,"这样吧,你和麦克一起去休息,我跟他们谈。"
身后有脚步声,然后两个穿着正式的男人出现在走廊尽头,"顾先生,我们先生在等您,太太还有小少爷能一起过来吗?"
"我太太和孩子都累了,让他们先休息吧,请甲斐先生稍等,我马上过来。"
麦克已经困得头都垂了下来,他伸手去抱,孩子在耳边嘟囔,说的都是瑞典语,"爸爸,我要回家睡觉,什么时候回家?"
顾正荣心里一柔,亲了亲他的小脸蛋然后才回答:"乖,跟妈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醒了爸爸就带你们回家去。"
那两个人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动作,都是面无表情。
安顿好一大一小,顾正荣才转身往客厅走。这是这个酒店里最好的套房之一,是公司专门用来接待跨国公司总裁级以上贵宾的。客厅装饰奢华,欧式沙发宽大无边,一个面容威严的老人坐在正当中,身材并不怎么高大,但是气势强硬,身后还站着几个男人,全都成了他的背景。
"甲斐先生,让您久等了。"顾正荣用流利的日语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孩子呢?我想再看看他。"没有正面回答顾正荣,甲斐开口第一句话就问孩子。
"雅思敏和麦克经过长途飞行太疲累,我已经让他们先休息了。"顾正荣在他对面坐下,神态自如地望了一眼卧室门。
"顾先生,你是聪明人,平立过世后找到一个继承人已经成了我这些年的唯一心愿,我想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了吧?"
"甲斐先生,我对令郎英年早逝感到遗憾,但我想这是您家族的私事,现在与我谈论这些不太好吧?"
"顾先生,中国人有一句话叫无事不登三宝殿。虽然这里环境不错,但我也不至于无聊到特地跑来看风景的地步。"
顾正荣看了一眼他身后,笑着点头,"我清楚。甲斐先生能够大驾光临是我们的荣幸,过去雅思敏在日本曾经受到甲斐先生的照顾,这次既然甲斐先生到了上海,那就让我趁此机会好好招待一下您。"
甲斐冷笑,"不敢当,那时候顾小姐和平立两情相悦,我也很看好他们,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她是应该的。"
"是吗?"顾正荣微笑,然后伸手替他倒茶,"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她已经是顾太太了。"
"顾太太?据我所知,你们举行婚礼后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一年,之后你常驻中国,雅思敏更是常年待在瑞典,那孩子连中国话都不会说。"
"是,这点我也觉得很抱歉,雅思敏成为我的太太后相当支持我的事业,我一直都很感激她。"
"她真的是你的太太吗?或者我要这么说,那孩子真的是你的吗?"
"甲斐先生,"顾正荣神色一凛,"我一向尊敬您,但是这样的话从您嘴里说出来,恐怕不太妥当吧?"
"不妥当?我在机场第一眼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就觉得事有蹊跷。当年的事情我可以不管,但如果那孩子是我们甲斐家的血脉,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的。"
"您真是会说笑。"顾正荣当着他的面垂下眼看表,送客姿态很明显,"这世上竟然有人跑到一个孩子的父亲面前说他的儿子是别人的骨肉,您觉得我会对这样的侮辱无动于衷吗?"
"哼,那孩子根本就是儿时平立的翻版。现在医学发达,验证孩子血缘的途径多得很,你别以为我会被你的虚张声势骗过去。"
"甲斐先生,我体谅你的丧子之痛,也体谅你急于想找到继承事业的血脉,但如果因此就胡乱去猜疑别人家的孩子,这就令人无法理解了。"
"无法理解?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验证给你看。"
这句话已经很有攻击性,但顾正荣并没有变色,只是回报了一声冷笑,"甲斐先生,这里不是日本,容不得你随心所欲。"
那些站在甲斐身后的男人脸色都变了,倒是甲斐不怒反笑起来,"说得好啊,顾先生,这里不是日本,这里是中国,但是你也不要忘了,你面前站着的是谁?"
"我怎么会不知道?您是甲斐太平卫先生,如雷贯耳。"顾正荣面不改色,回答的声音也很平静。
外面有人敲门,"顾先生,香槟送过来了,我们想问一下还有什么需要吗?"
客厅里沉默了一下,然后甲斐率先站起来,"顾先生,我看这样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我们另找时间正式谈一下如何?"
"甲斐先生,香槟已经来了,您不喝一点儿吗?"顾正荣没有直接回答,又开始微笑。
甲斐冷笑,然后带着所有人干脆地走了,门口推着餐车的酒店侍应向客人弯腰致意,然后等他们全部消失之后才推着车进来。
这个酒店套房是公司长期定下的,行政楼层,顾正荣来去次数很多,侍应对他也很熟悉,此刻走进套房之后轻声问了一句:"顾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顾正荣微笑,然后付给他小费,"我要休息了,你先去吧。"
侍应退了出去,套房里终于安静下来,他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坐在自己刚才所坐的地方深呼吸。
卧室门开了,雅思敏轻轻地走出来,走到他身边抱住他的手臂,然后把额头抵上来。
她的惶恐很直接地透过皮肤接触传了过来,虽然已经累得不想动弹,但顾正荣还是伸手将她揽紧,低头安慰,"没事的,我保证。"
"哥哥。"不安了一整天,到这个时候仍旧不能完全松懈下来,雅思敏呜咽了。
不知道多久没有听到她这样称呼自己了,顾正荣瞬间感觉自己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粉嫩雪白的小女孩总是摇摇摆摆地跟在自己身后,一旦受了委屈就扑过来抱住他叫哥哥。
"我不想让麦克跟他们走,那个家已经害死了平立,我不想让麦克也跟他的爸爸一样。"
"我明白,你放心,不会的,麦克一定不会走那条路。"顾正荣低声安抚她,手机在自己的口袋里,这个时候好像是一块沉重的异物硌在皮肤上,他伸手拿出来放到一边,又垂眼看了一会儿,心里想着凌小萌这时已经睡了吧。
情绪已经稍稍平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雅思敏面露歉意,"怎么办?这次回来是为了解释清楚的,可我真的没想到会那么巧,在飞机上会遇到甲斐,又让他看到了麦克,现在弄成这样……"
"不急,一样一样来好了,小萌的事情我会处理。"顾正荣收回目光,向她露出一个微笑,"这些年我一直托日本的朋友关注甲斐会的动向,太平卫已经老了,又没有继承人,他的几个侄子都不是省油的灯,我看他自顾不暇,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的。"
"万一他硬是把麦克抢走呢?"又回头去望卧室门,雅思敏双手抱得更紧。
顾正荣觉得闷,吸气的时候用了些力气,然后轻轻拢了拢手臂,"不用怕,这是在中国,你和麦克就在我身边待一段时间,我会处理的。"
雅思敏的眼睛一直是湿润的,这时候又有泪光浮上来,"对不起,正荣,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现在把你的生活也弄乱了,其实你根本就不该被牵扯进来的。"
顾正荣微微皱眉,"乱想什么?爸爸妈妈都不在了,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去睡吧,养足精神,早上我送你们回家。"
雅思敏进房睡了,套房中有客卧,顾正荣最终得空躺下来休息。
甲斐的出现,让这些年原本已经渐渐平息的过往再次喧嚣而起。他闭着眼睛思索,慢慢迷糊起来,眼前漆黑一片,远处朦胧的光影里有着熟悉的景象,再往前仔细看,看到的是自己。
也不是现在的自己,样子很小,看上去很陌生,他有些奇怪地思索原因,后来终于想起那个样子的他应该只有八岁,刚刚才被送到舅父家寄养,很少笑,站在光影中非常沉默的样子,与现在自然是天差地别。
他在心中苦笑,不是都忘了吗,怎么还记得?还记得那么清楚。
他幼年时亲生父母就在一次车祸中双双丧生,他被亲戚们转手了一圈,最后才被送到舅父家寄养。
寄养的生活并不好受,舅母眼神刻薄,表兄更是视他如家中异物。而从知道父母双亡的那一秒起他就已过了懵懂,心里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每天都是沉默地埋头于学习。
在学校比较幸福,老师视他为天赋异禀,极力推荐他连续跳了两级,八岁时他已经和十二岁的表兄同班就读,这更添加了表兄的愤怒,每日带着朋友欺辱他,更将他恨入骨髓。
控制不住回忆,眼前又看到幼时的自己站在客厅外默默听着老师与舅父舅母商谈他初中入学的问题,舅母声音鄙夷,"不行,凭什么我儿子只能就近入学,那个在我们家白吃白喝这么久的小东西却能读那么好的学校?"
"那家学校指名要求正荣入学。我知道他是寄养的孩子,所以学校已经为他申请减免学费了,正荣是个天才,请您不要耽误孩子的前途啊。"
"不行,跳级是你们学校的主张我不管,现在居然还要我付额外的学费?跑那么远送他去上学,又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你心好,要不你把他带回去自己养!"
男孩在门外默不作声地听完,然后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背起书包就往外跑。
他知道他要跑去哪里,去孤儿院好了,至少能够继续读书。
少时的自己跑得急,差点儿撞上一辆缓缓停下的车子。车里有人下来,一对夫妻面容和善,那位太太还蹲下身来扶他,声音低而且柔,"小弟弟,你没事吧?"
他微微笑了,没事了,那是他后来的养父母,顾家数代单传,亲生父母和他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之前从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但是他的养父母结婚多年却没有一儿半女,意外得知他的情况后执意回国寻找,然后领养了他。
那次出走结束在门前,养父母是怎样跟舅父舅母交涉的他一无所知,只是自己的生活从此改变。当天他就和养父母一起回了家,没过多久又跟着他们一起去了瑞典,而过去的生活与自己再不相关,仿佛只是年幼时的一场噩梦而已。
他后来的生活过得完美,一年后早已被宣告不可能生育的养母居然喜得一女,中年得女,顾家夫妻自然是欢喜非常。
他也很高兴,雅思敏比自己小那么多,生得粉嫩可爱,他对这个妹妹一直是珍爱无比。
顾家夫妻虽然对做生意不是很擅长,但好在家底丰厚,他们也很少做冒险投资,一直以来日子都过得安稳,而他成年后也从未想过要继承他们的财产,很早就离开家庭独自工作与生活。
雅思敏小时候活泼开朗,不知为何到了后来却开始叛逆,身上钉钉洞洞,烟酒不离,又喜欢午夜飙车,身边什么鬼样子的朋友都有,全都是一群不知所谓的年轻人。
养父母已经年迈,从小宠惯了女儿,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束手无策,他都不记得有多少次去警局替她担保,带她回家,渐渐对这个妹妹有些绝望。
但是更大的变故还在后头,雅思敏在一次朋友聚会中认识了甲斐平立,两个人迅速坠入爱河。
甲斐会是日本黑道代表之一,甲斐平立是现任会长甲斐太平卫的独子,这样的背景,养父母当然不可能同意他们的交往,只是没想到雅思敏年少气盛,又为爱疯狂,最后竟跟着甲斐平立偷偷去了日本。
他立刻去日本寻找,但是甲斐会势力很大,他屡次无功而返。后来甲斐平立在一次帮会暗战中被另一个帮派挟持用以威胁太平卫,相持间不幸身亡,差点连雅思敏都性命不保,最后在一次械斗中被警方收容。
那时他已年近三十,正准备到中国任职,由于工作的关系,世界各地朋友很多,包括日本警方的高层也有几个相熟的朋友,他们第一时间通知他雅思敏的情况,他又一次飞到日本,看到雅思敏的时候她仍旧惊魂未定,精神状态极差,身上到处有擦伤的痕迹。
心痛之余,他立刻申请了国际保护,然后在警方护送下带着雅思敏回国。回国后发现雅思敏已经怀孕,而日本传来的消息,甲斐太平卫痛失独子,这个时候仍旧在寻找儿子临死前带在身边的所有人。
雅思敏执意想要孩子,而他也知道如果被甲斐会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绝无好事,因此当机立断与养父母解除了收养关系,然后与她举行婚礼。
接着他就把雅思敏带到中国,八个月后麦克出生,前两年雅思敏仍旧留在他身边,后来日本方面有消息传来,甲斐已经渐渐放弃关注雅思敏的动向,而养父母年老多病,雅思敏心急之下最后还是带着孩子回到瑞典与父母生活,一直陪伴在他们身边直到父母过世。
关于自己过去的思绪慢慢飘远了,那个孩子早已在光影中消失无踪。而后前方有淡淡的背影出现,不自觉地跟上去,那个背影细而且窄,步子很轻盈,感觉太熟悉了,不用细看都知道,那是凌小萌。
他又苦笑了,才分开几个小时而已,她居然已经从现实世界中徘徊到他的梦里,可见自己的执念有多么可怕。
这一切,凌小萌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想起她小心翼翼按门铃的样子,他想微笑,又叹息。
初识凌小萌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让她知道一切的打算,她是那样谨小慎微的一个女孩子,对感情毫无期待,又对一切可能的意外避如蛇蝎。让她知道又如何?一切都不可能改变,无谓得很。
彼时他觉得人与人之间聚散不定,而他身后关系复杂,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能够相互陪伴一程已经很好,何必要执著太多?
开始的时候,他甚至觉得他们相处的方式很好,省却了无聊的追逐游戏,一切公平往来,她得到他的细心照顾,他享受她的安静乖顺。
只是时间流逝,一切原以为的完美,到后来竟然都成了缺憾。
原以为她不求感情很好,到后来却是他受不了她永远的置身事外;原以为她安静被动很好,到后来却是他再也不能忍受她把自己当做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过客。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别人都能够清楚说出动情瞬间,但他却从来都没有办法寻找到。而凌小萌是那样安静的一个女子,如水一般静静流淌在他身边,有时候不仔细看几乎注意不到。
但是他忽略了水的力量,日久天长,滴水穿石,等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放不下她的那个时刻,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时间带来改变,改变带来缺憾,缺憾又带来执念,这执念折磨着他,令他的心越来越难熬。他也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东西,越是渴望得到就越是得不到,但那又如何?他爱她,倾力付出,又怎会一无所求?
眼前的影子淡了,黑暗渐渐又笼罩了一切,顾正荣这一晚在半睡半醒间想了很多,他有些诧异凌小萌在机场的匆忙逃离,更诧异她居然第一次拒绝他的联系,甚至断然出走。害得他半夜三更只能拜托自己的老朋友,然后跑断了他那位老朋友手下金牌策划的腿。
凌小萌这一次消失得真是决绝,和她过去优柔寡断的形象完全不符。在机场他还顾虑着甲斐一行人,那时那刻虽然看到,但并没有出声阻止,后来一切事情纷繁错杂,又有些心急,哪里有时间细想。
现在一切都暂时安静下来,回头再想她今天的表现,他忍不住想叹息。
可是奇妙又矛盾的事情发生了,他从来想到她都是原本微笑,然后叹息,但这一次,他居然是原本叹息,然后开始微笑起来。
一直被苏凝抓着聊到凌晨两点,凌小萌才得以把自己放平在床上休息。其实又哪里睡得着?她在陌生的房间里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客房里是一张双人床,她最后发现自己习惯性地蜷着身子,仍旧留出了很大的一块空间。
已经用不着了——房间里寂静一片,她又努力想了一下,然后对自己轻声说:"不后悔,我不后悔。"
可是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她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套柔软干燥,但眼下阴冷,瞬间濡湿一片。
是很难熬,不过不要紧,她在心里对自己重复,和失去的痛苦相比,放弃不算什么。
第二天早晨苏凝是在食物香味中醒来的,走到厨房发现凌小萌已经在里面忙碌,小小的桌上有粥有煎蛋,看到她走过来凌小萌脸上有笑,“吃早饭吧,我看到冰箱里东西不多,随便做了一点。”
苏凝看了看桌上的东西,然后双手合十地看过来,看得凌小萌一哆嗦,“怎么了?你不喜欢?”
“小萌,你是不是改过名字?”苏凝一把抓住她的手,语气热烈。
“改名字?没有啊。”
“不对,一定有,你以前叫田螺姑娘对吧?”苏凝满脸笑,“要不就是我以前不知不觉做了很多好事,老天都看在眼里,派你来白鹤报恩的。”
白鹤报恩?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又被她一句话全盘颠覆,凌小萌低头匆匆去捧碗,沿着碗边就是一口,好像要把整张脸都埋进去。
吃完她们一起出门,苏凝在车里问她,“小萌,你接下来做什么?”
“我要去公司一趟,收拾一下东西。”
虽然昨晚凌小萌没有详细说些什么,但是苏凝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见人见事太多,半夜又接了顾正荣那么突然的一个电话,前因后果随便扯一扯,对凌小萌的处境自认了解了一个八九不离十。
世间艰险,一个普通人想要有成就实在是千难万难的事情,凌小萌这样的例子她不是没有见过,这时听完她的话,苏凝又震动了,“小萌,你是要辞职吗?”
难得,凌小萌脸上露出很坚定的神色,“嗯,我要辞职,不过展会还是会参加的,你放心。”
凌小萌这样的例子她见得多了,可是这么决绝地在一切都还没有结果的时候就要离开背后的男人,她真的是第一次看到。无论凌小萌过去是因为什么跟那个男人在一起的,这一瞬间苏凝觉得她好坚强,感动了,苏凝推门下车抓住她的手,“好,你放心,我一定全力帮你把展会搞好,小萌,我保证你很快就会横空出世,一切都会好的,没问题!”
苏凝手劲好大,凌小萌虽然已经在昨晚立定心意,但一切来得仓促,到底还有些忐忑,这时被她一抓,原本还有些虚飘飘的心里突然一暖,情不自禁看着苏凝微笑起来。
急着去上班,苏凝开车先走,左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朝后面招手再见,后视镜里看到凌小萌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自己离开。
那个小小的身影越来越远,一直到看不见之后苏凝又在车里抿着嘴唇下决心,心里想着这次无论如何要尽自己一切所能把凌小萌帮到底,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给女人争口气!
开到了公司苏凝还没坐下喘口气就被老板一个电话急召进办公室里,其实一路上她就已经考虑过老板可能的反应,毕竟昨天晚上的事件这位先生也参与其中,他和顾正荣的关系绝对非比寻常。
没关系,敲门之前她已经打好腹稿,如果老板这时候又说不给凌小萌参展,她绝对要把他的念头在开口之前就打到九霄云外去。
这么想好她推门进去的架势就很有气势,里面两个男人正在说话,看到她的样子都是一愣。
三个人打了个照面,苏凝在熟悉的地方看到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一下子就呆了,全忘了自己刚才极力保持的气势。
第十三章 是谁陪你看烟花
自己老板的办公室,当然不可能有人鸠占鹊巢,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正是苏凝的老板,吓到她的是另一个,也不是因为长相恐怖,正相反,那男人看清她之后微微一笑,顾盼间风采卓绝。
这样的风姿还会有谁?裴家美人大驾光临,瞬时让她觉得这间看得熟透了的办公室蓬筚生辉。
只是裴加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老板办公室里,老板跟他相谈甚欢不算,还特地叫她来旁听,这也太奇怪了吧。
“苏凝,这位是裴加齐先生。”站在美人身边瞬间变得面目模糊的老板不甘被遗忘,伸手给她介绍。
“不用麻烦啦张先生,我认识苏小姐。”
“是吗?那很好啊,苏凝,我不是刚把凌小萌的项目交给你吗?裴先生很欣赏凌小萌,想跟我们一起合作。”
“合作?”想起那天发生的情况,她还曾经一度认为凌小萌横空出世是因为裴加齐的关系,后来峰回路转出来一个顾正荣,凌小萌自己也默认了,怎么这时候他又一次在这种关键时候出现了呢?
混乱了,苏凝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裴加齐倒是很轻松的样子,拍拍老板的肩膀,“我跟她谈谈?”
“行,”老板答得很快,不过答完又迟疑了一下,“凌小萌——”
“放心,我是真的看好她,又不会吃了她。”裴加齐微笑,然后当先往外走,与苏凝擦身而过的时候还不忘招呼了她一声,“苏小姐,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裴加齐说话客气,苏凝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又对这样少见的男色适应不良,头一晕就跟着他出去了。
他们在空无一人的小会议室里面对面坐下,还早,透过磨砂玻璃可以看到外面同事们陆续走过的人影,会议室另一面是玻璃,昨夜一场大雨,今早空气凉爽,望出去天色是淡淡的蛋壳青色,舒爽宜人的感觉。
“苏小姐,你这个表情,是因为见到我很意外吗?”坐下以后裴加齐率先开口。
“裴先生,你来是为了小萌的事情吗?”忙碌惯了,苏凝一向直截了当。
虽然只见过一面,裴加齐对苏凝倒是印象很深刻,想起凌小萌和她两个站在一起对比强烈又意外搭调的样子,他说话前忍不住微微笑,“是啊,不过我不是代表个人来的。”
“那是代表什么?”
“不知道苏小姐是否听说过我的工作室?”
“工作室?”
裴加齐报了一个名字,然后苏凝抽气了,“那个是你的?可是我只知道徐——”
“徐程是我的partener,大师也是,都是朋友,我只是很少露面而已。”听她提起自己朋友的名字,裴加齐解释了一句。
看他的眼光变了又变,苏凝知道裴加齐不会撒谎,他家在建筑界地位不可动摇,家居设计相对建筑来说,永远都有花边小菜的味道,他兴趣来了跟朋友玩票搞个工作室也很正常。
但问题是那个工作室已经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风向标了,大师不提了,经过他手的家具都化腐朽为神奇,那个徐程,更是这两年炙手可热的设计新锐,国际上都很有知名度。
激动起来,不过苏凝接下来努力镇定,保持表情冷静,“这样啊,那你打算怎么跟我们合作呢?”
“我想邀请小萌到我的工作室,然后我们会全程提供她所需要的各种资源,当然了,这次展会还是以她个人名义参加。”
“啊?”怎么听怎么都是赔本买卖,苏凝满脸迷惑,“为什么你要这么帮小萌?”
她表情很有趣,裴加齐继续笑,“苏小姐,我不是生意人。”
“这我知道。”做生意有你这样的吗?
“我是因为欣赏小萌,所以才想帮她的,当然了,我也有自己的目的。”
“什么目的?”有点警惕起来,苏凝老母鸡的表情又来了。
裴加齐莞尔,“第一,我看好凌小萌的发展前景,所以希望借此机会邀请她加入我的工作室。”
了解,他是看好潜力股,这个理由还不错,苏凝点头。
“还有一点,我本人对凌小萌很有好感,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想追求她,苏小姐能够理解吗?”
原来是能够理解的,但现在他这么直白地说出来,饶是出来摸爬滚打惯了的苏凝也当场傻了眼,嘴巴张得大,心头好像有一锅刚开的水,咕咚咕咚翻滚得厉害。
眼神越过他的肩头,苏凝开始遥望某个未知的方向——小萌,你很牛啊,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偶像你是我的神,我要向你学习!
凌小萌今天进公司的时候先做的动作是深吸气,给自己加油给自己鼓劲,然后走到办公室打辞职报告,打字的时候她环视办公室目光有些留恋,但是手中动作不停,短短的一封信很快就打完了。
打完之后她将信纸仔细折好装进信封里,然后拿着它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设计部主管刚刚上班,办公室的门还是虚掩着的,他坐下端起茶杯喝了第一口,听到敲门声只说了一声进来。
看完凌小萌递给他的东西之后这位主管一脸诧异,看了看她又回头再看内容,看完又看她,来回数次都没有说出话来。
他也不是看到凌小萌要辞职一时感情不能接受,说实话他一直看不惯这个整日飘来荡去的凌首席。样板房设计用不着什么惊世才情,大家除了在换季的时候拼命一些之外,谁不是得闲就享受生活,只有她整日埋头画啊画啊,平时不说话,讨论的时候又喜欢固执己见,难搞得很。
但是她现在在公司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突然要走,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呆了一会又想起前段时间刚爆出的麦凯恩年会上凌小萌意外受欣赏的大新闻,皱了皱眉头,他终于回了一点神,“凌小姐,这么仓促辞职,公司需要一个好的理由。”
“是我的个人原因。”
这么拽?他还记得这个小姑娘刚来的时候,害怕丢失工作害怕得要死,唉,时移势迁啊,成名了就是不一样。
有点鄙夷起来,他收起信封继续说,“在工作没有交接完成之前你是不可以离开的,这点应该明白吧?”
“我明白,这一季的方案我都已经弄好了,等一下我会把所有的东西交给其他人,如果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就行。”都已经想好了,凌小萌回答很快。
“我还要跟人事部联系。”
联系吧,只要不惊动顾正荣就可以,凌小萌有点急,“如果没什么问题,交接完我可以先离开吗?还有些私事要办。”
这么急?“人事部会根据合同办事,公司可能会要求你赔偿——”
“我明白的,公司可以按照制度办,我不会有异议。”已经转头开始看门口,凌小萌去意明显。
就这么想走啊,一时气急,主管声音直接冷下来,“凌小姐,既然如此,看来我只能祝你一路走好了。”
虽说急着走,但是等她交待完一切还是快到中午时分了,抱着东西走出侧门的时候一路都很安静,凌小萌平时与公司里的人交往很少,又走得匆忙,无声无息到门口,居然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她离开。
侧门外阳光刺目,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两年来最熟悉的地方,然后再不留恋地往前走。
才走出第一步身后就有人唤,叫得急,转眼声音就靠近背后,
“凌小萌,喂,凌小萌,你别走那么快啊。”
设计部和人事部主管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看到她停下脚步都是一脸庆幸。说话前对望了一眼,脸上都写着同一个表情——凌小萌,你牛,算你牛,看上去走路轻飘飘的,没想到那么难追,简直望山跑死马。
“有事吗?”手里还抱着东西,凌小萌问得小心翼翼。
废话,没事我们这么跑?就怕把你丢了。那两个人又对看了一眼,然后人事部主管率先开口,口气相当客气,“凌小萌啊,顾总找你。”
来了,来了来了!后悔自己刚才没有逃得更快一点,凌小萌表情痛苦,“顾总为什么要见我?我,我已经辞职了。”
“我知道,不过顾总已经看了你的辞职报告,一定要你走之前先过去一次,可能是想挽留你吧。”设计部主管表情也很痛苦,不过还是硬撑着把话说完了。
“我不——”不擅长拒绝,不过凌小萌这次逼着自己开口。
“快走吧,顾总在等了。”怎么可能让她把话说完,人事部主管是个中年妇女,刚才见识了她的速度,这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把就抓住凌小萌的手臂,未雨绸缪,预防她再次突然消失。
几乎是被架到顾正荣办公楼层的,凌小萌被松开的时候脸都涨红了。
出了电梯人事部主管就放手了,不过还是堵在她身后,顾正荣的特别助理陈云也迎了出来,顾正荣办公室的门紧闭着,敲门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左右,所有人都虎视眈眈,怎么看都是无路可逃了,凌小萌低头认命。
进门以后她才发现一室的烟雾缭绕,顾正荣坐在办公桌后抬头看过来,距离有些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沉默地掐灭了手中的烟。
办公室隔音效果好,门一关上就是一室安静,顾正荣坐在那里没动,半晌之后才开口,“小萌,你过来一下。”
对于顾正荣的声音,凌小萌条件反射地就要迈步子,不过这次还没迈出去就清醒了,立刻刹住,刹住之后憋了一句话出来,“我辞职了。”
顾正荣的脸还在阴影里,这个时候仿佛笑了一下,不过凌小萌自问此时此刻决不可能,一定是她的幻觉,所以决不受诱惑,定定立在他办公室桌前会客沙发边上,双手抓住沙发背,手指都陷进去了,很坚决的模样。
顾正荣不作声,然后站起身走过来,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凌小萌只觉得自己的皮肤都开始紧绷,心跳得快,手指紧了又紧。
对,她是下定决心了,可是两年来的习惯力量是强大的,面对顾正荣的时候她就是没办法镇定自若。
“小萌,我已经看过辞职信了。”他走到沙发边就坐了下来,然后示意她坐,见她不动,又伸手过来拉。
沙发宽大,手一碰到凌小萌她就坐下了,而且勇气可嘉地开口说话,“我辞职了,还有那个车钥匙,放在公寓的鞋柜上,还有——”
“还有什么?”他接下去,“还有你打算再也不接我的电话,再也不见我,再也不和我在一起了对吗?”
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白,凌小萌反而无话可说了,直着眼睛看了他一会,渐渐眼前有雾气,她垂下眼帘,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脸颊一凉,是顾正荣的手指,她瞬间眉眼惊动,可是接着肩头一沉,居然是他倾身下来,脸颊贴在她的脖颈上,呼吸深而且长,阵阵拂过她的脸。
怕起来,凌小萌用手去抱他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觉得不应该,硬生生收住了手势。
“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累,想靠一下。”顾正荣没动,声音也轻,隔了一会又缓缓吐出几个字,“小萌,你要走了是吗?”
下定决心离开之后,对于顾正荣的反应,她想象了很多遍。但是万千想象中都不包括现在这个情景。
他是顾正荣啊,在她面前一直高高在上的男人,面对什么事都镇定自若,面对什么人都谈笑自如。现在居然这样沉默地靠着她,她不是在做梦吧?这样的动作,让她有幻觉,幻觉他在依靠自己,幻觉他竟然要从她身上得到安慰和力量。
好像有岩浆流过,胸口烫得生疼,原本就颤颤微微的心几乎要潺潺流出血来,凌小萌所有的力气都被用来克制自己不作回应,手在身侧紧紧握成拳,用力太大,指尖都麻了。
试着张嘴说话,喉咙口剧痛,努力了几次都说不出来,有一瞬肩膀上的力道突然沉重,好像他把全身的重量都放了上来,撑不住,凌小萌的身子微微倾斜了一下。
接着顾正荣便抬起头来,终于得以看清他的表情,却是非常平静的,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知道了,接下来你住在哪里?”
昨晚电话都打到苏凝手机上去了,你还不知道?凌小萌保持沉默。
脸颊上又是冰凉一片,熟悉的动作,是顾正荣的手指刮上来,“也好,你去吧,好好忙展会的事情,过段时间我去接你。”
这句话——每个字都听得懂,但是,但是她不能理解啊。心还在痛,可是吸着气让自己镇定,凌小萌双眼睁得溜圆,正要说话,外面有敲门声。
顾正荣的办公室一向忙碌,她进来到现在也不过安静了十分钟而已,但在凌小萌觉得简直已经过了十年八载,立刻站了起来,她指向门口,“你忙吧,我要走了。”
“我还没有说完。”顾正荣还坐在原地,难得高下颠倒,他抬眼望过来,阻止她离开。
再让他说下去那她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吗?凌小萌就差没有直接捂住耳朵表示拒绝。
敲门声急了,顾正荣桌上电话又响,他回望了一眼,终于站起来去接。
他一转过身就觉得压迫感小了许多,凌小萌开始往门口走。
“等一下。”顾正荣一边拿话筒一边对她开口,心里烦乱,又对她的反应觉得无力。
凌小萌到底是凌小萌,离家出走的反应也和别人大不一样。别的女孩子到了这个地步怎么也会豁出去表示一下自己的坚决,烈性一点的,说不定直接就把东西甩在男人面前潇洒转身,她倒好,到了这个时候还轻声细气,要不就沉默。
沉默好,沉默皇帝大,他服了。
不过她能够有个安静地方好好准备展会也好,他本来也已经打算让她放弃公司里的位置,只是要说的话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清楚,眼前的一切都混乱得很。
边思索边听电话,那头是特助陈云的声音,“顾总,有人找您。”
“让他等一下,我现在没时间。”
“这个,是您的太太和孩子,真的要让他们等吗?”
雅思敏和麦克?愣怔了一下,眼角扫到凌小萌已经趁他不注意把门打开,而敲门声嘎然而止,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是表情诧异。
站在门外的正是雅思敏,看到凌小萌迟疑了一秒钟,然后才出声确认,“你是——小萌?”
有些看不懂了,特助陈云还站在门外,虽然极力克制,但仍旧露出一丝好奇的表情来。
看到雅思敏立刻想起昨晚机场的那一幕,凌小萌瞬间窘迫非常,身子一偏,轻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举步就要离开。
虽然满腹心事,但是雅思敏这时候的反应倒是很快,一手就抓住凌小萌的手臂,嘴里同时出声阻止,“等一下,小萌,你等一下。”
顾正荣已经挂上电话走过来,陈云跟着顾正荣工作多年,早已训练有素,这时已经退了出去,凌小萌逃跑不及,被雅思敏拉进办公室,最终一行人都进了总裁办,门关上又没人说话了,宽敞的空间整个安静下来。
凌小萌尝试抽回手,可是雅思敏抓得紧,抽不回来,一急她的脸又涨得通红。
麦克已经六岁了,这时候又很清醒,站在旁边也看得表情奇怪,但是看到顾正荣过来立刻忘了这两个女人的拉拉扯扯,跟小时候一样,扑上去就亲热。
伸手先把跑过来的麦克抱住,顾正荣接着对雅思敏开口,“怎么突然过来了?刚到家里不是让你们好好休息?出什么事了吗?”
连着三个问题,凌小萌听在耳里仿佛是三下响亮的当头拍打,觉得自己立在这里荒谬又可笑,手上又加大了一点力气去挣。雅思敏正抬头要回答,手里稍微松了一点,终于被她挣脱成功。
凌小萌一得自由便转头要走,雅思敏“哎”了一声,又要拉她,一片混乱中有音乐响起来,凌小萌茫然了一下才发现那是自己的手机铃声,伸进挎包里去掏,铃声持续不断,众目睽睽之下她接通放到耳边,那头声音熟悉,微微含着笑,“小萌同志,你还在公司?”
裴加齐?一时也顾不上问他怎么会打电话来,凌小萌答得直接,“是,我在公司里,不过马上就要出来了。”
说着捂住电话就开始乱讲话,“顾总,顾太太,我真的要走了,接下来还有急事,而且我的朋友已经在外面等我了。”
反正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就算是美国总统打错了电话到她这儿她也会这么说,更何况是裴加齐,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了再说,离开了再解释也行。
可是手机里清楚传出裴加齐的回答,笑声朗朗,“小萌,你不是这么千里眼顺风耳的吧?怎么这么准,一猜就猜到我就在你们公司门口?需要我进来接吗?我很乐意继续日行一善。”
“小萌,你别走。”雅思敏也急了,转头又看顾正荣,“正荣,是不是她还在误会?我来说好不好?”
又要说?她真的不要听,她怕死了,凌小萌一时情急,“不用说了,我没什么误会,我的朋友真的在门口,不信我让他进来接。”
自始自终,顾正荣一直都没有开口,这时终于微微皱眉,“雅思敏,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小萌,哪个朋友来接你?让他进来。”
没辙了,凌小萌一脸黑线条地对着电话说话,“你,你能进来接我吗?”
倒是没料到她真的这么说,不过裴加齐回答得很快,“当然了,你在哪里?”
“我在总裁办——”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凌小萌实在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雅思敏还想说些什么,顾正荣转头用瑞典语问孩子,“麦克,出什么事了吗?”
“吃饭的时候妈妈说有人盯着我们,就把我带过来了。”男孩的声音很脆,说起瑞典语来叽里呱啦的。
他们两个人一问一答,雅思敏也没闲着,“小萌,回来是为了告诉你我和正荣为什么结婚,你别急着走,让我说完。”
这年头还有太太抓着第三者解释自己为什么结婚的,凌小萌彻底晕了。
“顾太太,我已经辞职了,正要离开公司,你们的私事我不想听,我——”
话还没说完顾正荣办公桌上的电话又响,她们两个人一起看过去,顾正荣放下麦克去接,陈云再次报告,“顾总,有一位裴先生,说来接凌小姐。”
“是吗?你让他进来。”顾正荣眉尖不为人知地拢了一下,然后回头望向凌小萌。
雅思敏还毫无反应,但是凌小萌已经悚然而惊。
两年的察言观色,她太了解顾正荣每一个细微表情所代表的意思了,这样的平静无波背后不知道已经开始掀起多少汹涌暗潮,她忍不住想哆嗦啊。
门被推开了,一个男人跨进来,先看了一眼众人,然后视线落在凌小萌身上,直接走过来到她身边,一手揽住她的肩膀,低头弯起嘴角就是一笑,正是刚才还在电话里说要日行一善的裴加齐同志。
这一笑光彩夺目,而他的动作亲昵,就连刚才还抓着凌小萌情急解释的雅思敏都呆了一下。而凌小萌被他的动作吓到,对这样的美色根本视若无睹,眼角直觉地往顾正荣那里偷偷望了一眼。
偷偷一瞥而以,然后凌小萌就突然感觉六月飞霜,整个人都被泡在冰水里了似的,再看裴加齐的眼神就有点不对了。
美人,我知道你是来帮我的,可是你也用不着每次都出现表现得那么惊天地泣鬼神吧?这个样子的峰回路转,我实在是招架不住啊。
再也不敢看任何人的表情,凌小萌最后头一低,推了推裴加齐就往外走。这次也没有人出声阻拦,她走到大门口脚步慢慢缓了下来,但是身边有裴加齐微笑的声音,“小萌,每次看到你场面都那么精彩,我觉得很佩服。”
佩服?这样的佩服,她承受不起啊。
立在阳光下茫然,裴加齐已经走到车边拉开门,回头看着她招呼,“过来啊,接下来还有很多事,别浪费时间。”
“很多事?”凌小萌一头雾水,但是等她看到车上的苏凝之后,茫然变成平静,然后回头仔细看了裴加齐一眼。
很亮的阳光,她皮肤白,看过来的时候角度斜而且偏,阳光好像在光洁的侧脸上打转,明明还是那个安静又胆怯的凌小萌,但裴加齐却觉得一瞬间她变了许多,耀目得很。
或者只是他的个人感觉,对一个人有好感,总是越看越喜欢。
苏凝已经把门打开,坐在后座上对着凌小萌挤眉弄眼,看她还不动,跑出来一把将她抓进车里。
一路解释,最后到达那个她曾经到过的工作室的时候,凌小萌还宛如梦中。
人生真是峰回路转,上一次她觉得自己走到悬崖边缘,不想放弃却后继无力,偏偏遇到了顾正荣,而这一次,她在自己快要陷入泥沼之前挣扎后退,茫然四顾的时候,又遇到了裴加齐。
苏凝的声音还在耳边时响时轻,但她的思绪已经飞到很遥远的地方,山下的遥远灯火,壮丽的大海,抬头有银色的月亮,亮得妖异,顾正荣说,小萌,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车子停下来了,隐约可以看到工作室那栋漂亮的建筑物,苏凝盯着她看,裴加齐也回头看过来,总是笑笑的表情,“到了,要上去吗?”
月光一直漫进卧室里,卧室里没什么家具,那张床大得让她感觉无边无际,顾正荣说,小萌,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眼前却是苏凝和裴加齐的脸,她终于开口回答,声音竟然很镇定,她说,“好的,我要的。”
工作室在二楼,宽敞的空间整个打通,工作台无边无际的样子,又四面环窗,阳光层叠铺满,三个人立在楼梯口的时候苏凝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这么大啊,赞死了。”
裴加齐笑着解释说大师总是在自己的作坊里忙,而另一位合伙人徐程早就去了国外,偶尔回来而已,他纯属玩票,所以这里空置很久了。
凌小萌立在当中静静听着,又走过去立在桌边,偏头看了裴加齐一眼,轻声问,“可以吗?”
他点头,然后她便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双手在桌上按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
小萌,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在一起又怎么样?她在阳光里把自己心中的蠢蠢欲动折起来,团起来,按下去,按到自己都看不到的角落里,就算忘不掉,尽全力去忘,总有一天会忘记的。
又想起自己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我懂得之后的黑暗冷落,确定无疑,但是烟花已经在头顶劈头绽开。
一瞬即逝而已,再灿烂又能如何?纠缠于感情没有任何用处,她真正想要的,是自己的梦想!
一切按部就班,凌小萌在工作室里每天埋头修改画稿,时不时也到大师那里去看看进度,看到自己所设计的东西一日日成型,她每每手指滑过那些家具边角的流畅线条时,都会有暖暖饱涨的喜悦感。
裴加齐还要工作,也不是每日过来,偶尔突然跑上来看她,拿起一张稿子两个人就可以讨论上半天。
到后来就连齐格格都知道了这个好地方,有一次跟着裴加齐一起上来,热热闹闹地讲了半天,临走又拖她一起参加派对,听到拒绝就一脸悲痛欲绝的样子,最后拗不过她答应了,齐格格的脸上瞬间云开雾散。
后来齐格格就来得勤了,反正她也学设计,闲着也是闲着,有时候甚至抱着自己的电脑过来写作业,一坐就是半天,有一次突然谈到顾正荣,说你以前的老板突然回国了你知道吗?人家都传说他是不是要下台了,所以才突然就消失不见。
那个时候她正在埋头画一张z型书架的画稿,笔下一滑,原本往左的折弯突然往右斜偏,齐格格就站在旁边,看得有点奇怪,“小萌,这样子的书架还能站得住吗?”
她不抬头,用力去擦,一边擦一边轻声回答齐格格,“站不住的,是我画错了。”
齐格格不疑有他,片刻就忘了这个话题,继续说得兴致勃勃,凌小萌其实很羡慕这样的女孩子,苏凝也好,齐格格也好,做什么事情都是生气勃勃,跺脚就出发的感觉,就算是阴霾天里也好像有阳光热烈照耀在自己身上。
有时候她忍不住拿自己和她们相比,比完就觉得自己真的很异类,差不多的年龄,别人都是阳光下蓬勃的植物,她却像山谷里的一颗草籽,独自长在石缝中,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伸展根部,全力抓住每一滴水和养料,尽管那些东西对她来说是如此遥远。
石缝中的草籽,终于可以慢慢伸展叶片,偶尔被阳光笼罩,还要担心自己会瞬间干枯,所以不得不紧紧缩起身子,把自己伏到最低的地方去。
当然了,除了这两个女生,她的生活中还多了一个裴加齐,相处时间长了,她越来越觉得他除了乍一眼令人震惊的美色之外,根本就是个很普通的男人。喜欢艺术,跟她在这方面很谈得来,又跟齐格格一样,生来就是一帆风顺没有受过什么挫折,因此看世界都是明亮的,包括看她。
在他们眼里,她的胆怯是可爱的,懦弱是可爱的,埋头勤力更是可爱的,但是凌小萌心里清楚,那只是因为她在他们的世界里是个异类而已,这世上多得是如她这样的平凡女子,而更多的只是无声无息地过完了这一生。
日子过得流水般平静迅速。她刻意与过去断了一切关系,换了手机号码,清空通讯录,找到一间小小的公寓,带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很快安顿了一个家。
上海是个大而无边的城市,但是对于没有能力或者能力欠佳的人来说,哪里都不是久留之地,还好她前两年就有小心打算,每月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一笔一笔的存下来,租个小屋子还是力所能及的。
反倒是苏凝舍不得,才跟她住了几天就习惯了满室清爽,睡前有宵夜起床有早餐的好日子,所以凌小萌整理行李的时候一直在旁边绕来绕去满脸痛苦。
但是凌小萌自然有她与众不同的坚决方式,最后还是提着行李搬到自己所租的小屋子里,那天是周日,除了苏凝她谁也没有通知,考虑到交通方便,屋子在市中心,老式的公寓楼,还有张爱玲时代的电梯井,不过已经改装成小小的电梯,很方便。
她住三楼,房间很小,但是里外都干净整洁,房东是一对和善的老夫妻,看到她的样子就觉得很满意,谈租金的时候非常爽快。
一切整理完毕已经接近傍晚,她站在小小的露台上看夕阳,额头上有汗,她自己用手去擦。
夏日傍晚,夕阳是橙红色的,周围没有一丝云,天是一汪淡灰的水,连绵起伏的建筑物线条仿佛波涛翻滚,露台上窗全开着,还是很闷热,她抓着栏杆深深吸气,空气里各种气味交杂,红烧鲫鱼,清炒蔬菜还有笋炒肉的味道,香味诱人。
楼下行人步履匆匆,还有提着满手塑料袋刚从菜场满载而归的主妇,遇到邻居,停下来匆匆地聊几句家常,然后各自归家。
趴在露台上不知不觉看得出神,原来这才是这个城市真正的美,而她总是一个人留在那个寂寞凄清的高阁里,所以永远都看不到。
这天傍晚,凌小萌饥肠辘辘地在小露台上看了很久,一直到夕阳落尽,街灯亮起。她想自己很幸运了,以后说不定老天还会继续照顾她,在她年华老去之前遇到一个很平凡的男人,不是所有人在一起都要爱得死去活来的,有些只是真正想要一个家,有一份安心的陪伴,就跟楼下的那些人一样。
只是突然而然的,这么想的时候她眼前又开始有幻象,顾正荣冰凉而坚定的手指,嘴唇柔软,还有纠缠在一起的舌尖——
她返身回到屋里,不开灯,也不拉窗帘。月亮升起来了,但露台太窄太小,那光只蔓延到门前,再没有往里延伸的意思。
屋子里空荡荡的,凌小萌站在沙发前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很凉,还有嘴角微咸的味道,再抿就变成了苦的。
第二天凌小萌起了一个大早,跟苏凝一起到会展中心去确定展台安放模式,她们两个在路上聊天,说到一半凌小萌电话响,裴加齐说他正要去大师那里,问她有什么需要。
凌小萌说自己正和苏凝在去会展中心的路上,没什么需要,谢谢了。说完就挂电话,
苏凝已经和她熟稔无比,这时候在旁边听得眉毛皱得一弯一弯的,一边开车一边给她洗脑。
“小萌啊,不是我说你,裴家那位对你很不错了,这样的男人哪里去找?换了我,早就扑上去了。”
凌小萌坐在副驾驶座上不说话,两只手顺着包沿摸来摸去,最后在苏凝以为自己等不到回答的时候才来了一句,“我没想过那么多。”
苏凝听完了眦着牙吸气,狠狠瞪了她一眼才开口,“别告诉我你还想着过去啊,都过了快20天了,我们是现代女性,告别过去给个两礼拜已经很给面子了,懂不懂?”
懂不懂?这句话很熟,过去也经常听到。顾正荣说起来的时候总是声音很确定,寻求认同的味道都没有,好像只要是他所说的就毋庸置疑。
她不知道别人会用多久忘记一个男人,但是对她来说,忘记就是回头的时候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看前方。
这条路那么漫长,又不能回头,回顾没什么意义,只是用另一种方式的遗忘而已。
那就算忘了吧,侧头看到苏凝还在等她的回答,凌小萌微笑起来,顺从地点点头。
到了会展中心之后凌小萌在规定区域里看得仔细,草图已经拟好,她拿在手里丈量尺寸,想着怎样才能将那些家具放得更完美。
苏凝在旁边不停接电话,声音又脆又快,听上去连绵不断的感觉。突然之间她的声音就断了,凌小萌正低头在图上修改,这样的安静让她诧异,抬头望过去的时候正看到笔直走过来的男人。
“真巧啊,苏小姐,小萌,今天过来看展台吗?”男人长得很斯文,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大拇指露出来,白而且修长。
是董亦磊,苏凝立即进入备战状态,眼睛都眯了起来,倒是凌小萌开口回应,“是啊,真巧。”说完又低头去继续手中的事情。
董亦磊这天是带着设计师过来的,其实对他来说也就是走个场子,晚上安排很多,他和会展中心的负责人刚刚谈完正要离开,没想到意外看到了凌小萌,还没有走过来前心里就是一阵惊喜。
其实他已经找了她很久,自从上次惊鸿一瞥之后,凌小萌好似人间蒸发,她原来的公司说她辞职了,问别人也说不出所以然,苏凝肯定知道,但是如果跟这个小辣椒一样的女人套口风,他估计还没开口就被呛得脑充血,因此这件事情就一直搁了下来。
但是毕竟在同一个圈子里,她又能够跑到哪里去?因此他后来索性等她自己出现,再不行展会那天总能遇到。
果然,初一十五而已,同一个地方,他又遇到了她。
快一个月没见过她了,凌小萌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最简单的淡色t恤,立在那里垂头描画,抬头看他的时候眉眼都没有动过。
还没有对答一句他就觉得吃惊,感觉中上次见面时她还是记忆中那个安静羞怯的女孩子,可是刚才抬头匆匆一瞥而已,她的表情客气而疏离,仿佛眼中看到的只是一个路人,直接视他为无物。
吃惊过后他开始在心中咬牙,凌小萌,你可以用一万种方法来表达对我的怨恨,但是绝对不包括这一种,绝对不。
苏凝已经迎上来,挡在他身前没话找话说,随便聊了几句,他又看着凌小萌说话,“小萌,我有些事想跟你单独聊两句,行吗?”
“单独聊,董先生你不是这么不给面子吧,我一个大活人在这里,当着我的面就想私聊了呀,呵呵。”苏凝抢着回答,脸上是笑着的,眼睛里却已经开始飞刀子。
姓董的,挺厉害的啊,居然想当着我的面抢人,别做梦了,除非我死。
直接跳过她的眼神,董亦磊微微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苏小姐,我只是想和老朋友叙旧而已。”
说着又看凌小萌,“小萌,月初的时候我偶然在你们公司附近的小区里看到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女孩子,也开着一辆黑色的polo车,是不是很有趣?”
“是吗?”问到头上来了,凌小萌不得不再次抬起头来,敷衍地答了一句。
“是啊,”这么寡淡的回答,可董亦磊仍旧是饶有兴致的样子,“还有更有趣的呢,当时有人来接她,那个男人说起来我们还都认识,想不想猜猜他是谁?哦,苏小姐也要一起猜一猜吗?”
苏凝忍不住了,别过头去翻白眼,直接对着空气骂了声无声的“无聊”。
可凌小萌却听得清楚分明,这时停下手中的笔笔直看过来,隔空与他打了个正正的照面。
凌小萌看到的是这个男人死死盯着她的眼神,里面赤裸裸写着千万句话,但在她眼里却只觉得苍白。
“苏凝,我和董先生单独说两句话就回来,你稍等一下。”
苏凝惊诧,但是凌小萌已经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走,董亦磊对她耸肩笑笑,抛下一句解释,“不好意思苏小姐,我和小萌老朋友了,难得遇到总要叙叙旧。”
他们走到中庭,会展中心是环形而建的,中庭有小花园,夏日里香气馥郁,也有树木,但绝不高大,绿叶低垂触手可碰,亲和无比的样子。
“你要跟我说什么?说吧。”凌小萌停下步子回头。
董亦磊是走在她身后的,表情有些恍惚,他不记得凌小萌曾经走在自己身前过,过去她总是走在他的旁边,掌心里就是她的手,他比她要高出许多,一侧头就能看到她黑色而且顺滑的头发。
“小萌,我一直没有问过你,这两年你住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有必要吗?我记得上次你说自己已经打听过了,我是有名的独来独往,朋友都没几个。”她天生拖来拖去的嗓音帮了倒忙,本来是很干脆的回答,到了她嘴里就是余音袅袅。
“是,你是有名的独来独往,可是这世上从来没有独来独往,朋友都没几个的人能够在两年之内做到一个大公司的首席位置,说实话,我从一开始知道这个消息就很好奇。”
“现在已经不是了。”
“听说了,你不是辞职了吗?正好,到我这里来吧,上次我的提议仍旧有效,如何?”
“董先生,我记得上次我就拒绝过了,你忘了吗?”
“那是上次,现在你还要拒绝我?”
“为什么不?我不认为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能够让我答应你。”
为什么她能够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仿佛面前只是一个不相干的路人,只是驻步随口说了几句,又对聊的话题全无兴趣,只想着迅速结束。
恨急了,董亦磊终于直接说出口,“顾正荣都走了,你还在想什么?难不成短短两个多星期,你又找到了新人?”
隐约已经猜到他要说些什么,只是没想到董亦磊居然会如此直接,凌小萌眼睛睁得大,瞪着他不说话。
他的眼光毫不避让,“让我猜猜,是裴加齐?凌小萌,那个男人能给你什么好处?你又看上他什么?”
他们在花草葱茏中对视,记忆里那个瘦高少年的羞涩笑容已经远去了,她知道每天都有人失去初恋,每天都有人告别过去,在自己看来惨绝人寰惊天动地撕裂世界的痛苦,在别人眼里不过只是成长的一个部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凌小萌,别装了好不好?没有他,你能站在这个地方?”
最后看了他一眼,凌小萌扭头要走。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顾正荣不是已经走了吗?你连一个已婚的男人都要,为什么不考虑回到我身边?”
这种心态她明白,我可以丢弃你,但是当我想要捡的时候,最好你还乖乖在原地等,别让我费太多功夫。
她明白的,但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在面前,却还是恍如一场梦。
梦里有自己的青葱岁月,还有在一起的他,那个时候世界是完美的,但是后来,一切烟消云散。
真的烟消云散倒也好,但现在却是同一张脸下的全然陌生,死死在眼前徘徊不去。
“说完了吗?我要走了,苏凝还在外面等。”
他却不放手,凌小萌用力挣了一下,耳边突然听到急促脚步声,一条人影冲到面前,一把将董亦磊拉了过去。
跑过来的是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子,凌小萌得救之后抚着自己的胳膊看过去,觉得很眼熟,但是仓促间又想不起来是谁。
直到董亦磊叫了她的名字,“商子祺,你又跑出来发什么神经?”
想起来了,这是商子祺,她前公司的老板千金,不,前前公司的老板千金。
然后那两个人开始争吵,一眼都不想多看,凌小萌回头继续往外走,但是一声尖叫在后面响起,“是不是她?是不是因为她?”
那声音太尖锐了,没办法不注意到,凌小萌强迫自己放弃掩住双耳的欲望,加快步子离开。
她没有好奇心,不想管闲事,一切都和她无关,上帝让她顺利消失吧。
当然,后来发生的情况再一次验证了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才走到门口身后就有人追上来,有经验了,这次凌小萌回身的时候迅速后退一步,抱着胳膊才看过去。
果然是商子祺,匆匆一个对面,她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女人了。虽然记忆中也她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像,但永远都是下巴微抬,趾高气昂的样子,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从来不会多注目一眼。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仿佛要把她身上盯出两个洞来。
凌小萌从未希望过自己被任何人这样注目,尤其是商子祺。
两年前她和董亦磊亲昵纠缠,还时不时刻意从自己面前走过,身边所有人都在不动声色地看着,窃窃笑着等待精彩,明明每个人都安静地做着手头的事情,但在她回忆里却是连空气都涨满了压抑的叫好声。
第十四章 请允许我尘埃落定
暴露在这样无声的压迫中,凌小萌每次连隐藏情绪都做得很艰难,面无表情做不到,百般踌躇之下只好微笑。
只是为了掩饰而已,微笑的时候还要欲盖弥彰地自然看着前方,可眼前总觉得一片模糊,后来捞下了病根,每每看似专注地看着一个方向的,实际上却总是视而不见。
商子祺在那里摒着呼吸看她,这是凌小萌,她认识的女人,她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的女人。
两年前她轻轻松松就从这个小老鼠一样的女人手里将董亦磊夺了过来,赢得太不费力气,所以她连凌小萌何时消失的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两年不见了,这个女人好像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记忆里那么小心翼翼,灰尘一样撒在地上都看不清的样子,可是为什么天地陡变,那个一直都围在身边打转的男人居然会对这样的女人重燃旧情,一挥手先将她甩在清冷的孤独里。
她不信,就算是刚刚亲眼目睹这两个人的纠缠,还是不信!
这个女人,这个怎么看都不起眼的女人,她凭什么?
商子祺不是什么豪门贵女,但是家道殷实,父母宠爱,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激怒之下反而冷笑起来,又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凌小萌,你好样的。”
这真是——从何说起啊。自从和顾正荣在一起,凌小萌也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样的情景突然发生在自己身上,偶尔做梦还会梦到,但是因为顾正荣的太太和小孩形象清晰,对她态度又一向古怪,没了想象空间,在梦里太太出马大骂她下流无耻的场面反而很模糊,根本就没办法成型。
没想到最后自己所幻想过的事情还是成型了,成型是成型了,可人物却大走乌龙道,居然冒出来一个早八百年就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商子祺。
想开口解释,又觉得解释就是火上浇油,刚刚迟疑一秒钟,身后就有干脆响亮的声音响起来,“这位小姐,你不要搞错好不好,看看清楚再说话。”
是苏凝,喘了口气,凌小萌回头望的时候正看到苏凝炯炯发亮的一双眼。
苏凝是跑过来的,不过对这种场面观察了两眼便有些门道,又是最知道上场气势重要性的人,所以最后的几步路走得缓慢有力,下盘扎得稳,说话也多了几分力道。
“你是谁?”商子祺也不是好惹的人,一时气急有些失态,这时场上来了陌生人,常年端习惯的架子又出来了,说话口气很冷。
“我?我还要问你是谁呢?来参观的吗?可现在展会都还没开始呢。”苏凝本来说话就快,这时候句子简短,更是好像一阵凉风刮过,尾巴都是利落的一收。
“展会有什么好看?我是来参观的一个被人丢了一次还不甘心,隔了两年又阴魂不散跑出来想把男人再抢回去的极品女人的,这才叫精彩,你懂不懂?”
什么叫做被人丢了一次还不甘心,隔了两年又阴魂不散跑出来想把男人抢回去的极品女人?脑子里把她说的话过了一遍,苏凝仍旧有些糊涂,不过这时候董亦磊已经走过来,眉头皱得紧,声音都是冷的,“商子祺,我们出去谈。”
商子祺脸颊上浮起两抹仿佛廉价胭脂的突兀红色,和她刻意精致的打扮很不相称,可想而知是急怒了,最好的粉底都掩不住飞升的火。
看了看她又看董亦磊,被人丢了一次,隔了两年又想把男人抢回去——难不成这个疯女人嘴里说到的男主角指的是这个男人?
大概想通了,又觉得荒谬,苏凝直接笑出来了,手指朝董亦磊点过去,“你说——他?”
凌小萌在旁边说话,“苏凝,我们走吧。”
“想走?被说中了就想走?不想让人知道你是这种人了对吧?”商子祺还在那里继续说。
原本已经想走了,这时候苏凝倒不动了,回头扫了一眼那两个人,“这位小姐,这种人你喜欢喜欢也就算了,别以为全世界都给你眼光一样好吧?”
“我刚才亲眼看到他们两个拉拉扯扯,再说这里轮得到你说这句话吗?”商子祺又抬起了下巴,对着苏凝冷眼看过去。
“苏凝,我们走吧。”凌小萌又出声。
“拉拉扯扯?我看你刚才是眼花了吧,要不就是正好看到董先生对我们小萌动手动脚,别的我是没什么好说的,可是他?别笑死人了。”
“你说谁动手动脚?说话注意一点,别侮辱人。”刚才还恨得咬牙切齿,可这时候的商子祺突然犹如被逆着捋过毛的动物,猛地炸了起来。
苏凝摇头了,然后对凌小萌叹气,“小萌,真该让他们看看追你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水准,免得有些人嚣张得那么可笑。”
“别说笑话了,如果有人要她,她还要跑来把自己的前男友从别人手里抢回去?”
本来已经打算走了,听完这句话凌小萌和苏凝一起回头看过来,表情徊异。
凌小萌还比较含蓄,又对刚才苏凝所说的话不是很认同,原本是打算低头走人等出去后再跟苏凝讲的,这时候听完商子祺的话觉得有点难以相信,看她的眼光就变成了不可思议。
苏凝就比较直接,心里的意思在脸上写得清除分明,就三个字——蠢女人!
人可以自视甚高,可以以自我为中心,但也不能夸张到这个地步好不好?大概这就是她和董亦磊能够走到一起的原因,这两个人分明就是绝配嘛。
最后商子祺是被董亦磊硬拉走的,苏凝忍不住对着那两个人的背影翻白眼,凌小萌站在旁边张口刚想说话就被她阻止,“别说了小萌,不就是年少无知的时候遇到一个烂人吗?我们女人要向前看。”
向前看——
她向前看了啊,所以现在能有这样的结果,否则她凌小萌何德何能能够站在这个地方,筹划自己的展台?指了指自己展台的方向,凌小萌决定放弃对那两对突然来去的男女作任何解释,直接回答了一句,“我向前看了啊,过去的事情我都忘记了。”
“少来,那些都是你应得的,还有,董亦磊这种人对他这么客气干什么?看人家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还是有点气咻咻的,苏凝难得瞪了她一眼。
凌小萌有点发愣,说实话她不知道为什么苏凝的表现会那么激动。她们两个的确最近相交甚好,但是苏凝是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子,八面玲珑,照理说就算是为她打抱不平也不可能上来就和圈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撕破脸皮。
“看着我干什么?做事做事。”没在意她想些什么,苏凝抬腕看表,又恢复了风风火火。
从会展中心出来以后又去了工作室,展会快要召开了,手上的工作千头万绪,虽然想好了要逼供,但苏凝到最后也没顾上把话题再发展下去。
一切结束已经很晚,她们两个都不是什么特别讲究的人,忙的时候一人一个汉堡包也就打发过去了,最后走出工作室的时候楼下都已经结束营业,但是广场上仍然热闹,很远就听到酒吧里传出的阵阵音乐声。
凌小萌直接往前走,边走边眯着眼睛看路口出租车情况如何,“苏凝,今天太晚了,你直接回家吧,我叫出租。”
“太晚?这才几点啊,我今天好想喝一杯,陪我吧。”
喝一杯?从来没有这种习惯,凌小萌又想起了之前喝酒之后的惨痛经验,立刻就想摇头。
可是苏凝跟她在一起时间长了,这时候就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把就抓住她的手先防止她人间蒸发。
“不管啊,今天我好歹救了你一次,过来白鹤报恩。”
又白鹤报恩?对这个词很敏感,凌小萌的嘴唇在夜色里抿成一线。
不过的确感觉到苏凝今天的情绪有些不对,凌小萌最终也没怎么坚持,还是跟她一起去了附近的一个酒吧。酒吧里并不是很吵,有人在台上唱jazz,高高的圆桌和椅子,玻璃碗里点着蜡烛,朦胧的一团光。
“小萌,你跟那个烂人是怎么认识的?”
“苏凝。”不愿意多谈,凌小萌的声音又开始拖。
“你不想说?那我猜猜看,是你同学吧?青梅竹马对吧?”
有点意外,凌小萌双手搁在桌上拢酒杯,勉强笑笑,“你怎么知道?很早的事情了。”
“多少年?”苏凝问得直接。
从来没有跟人讨论过这些,凌小萌只是顺着她答下去,“八年,不过后来他和商子祺一起出国,我们已经有两年多没见了。”
“八年——这么长!”苏凝吸了一口气,眉目间就有了些钦佩,“小萌,你比我厉害,我初恋是大学里的,才四年。”
这也有可比性?凌小萌没话说了。
苏凝继续问下去,“那个女人就是商子祺?”
“是她。”很简短地答了一句,至于后来所发生的事情,凌小萌实在不清楚,也不想知道。
“那个男人就为了商子祺跟你分手?也太可笑了吧?”回想起商子祺苏凝仍旧嗤之以鼻。
为什么分手?“我不记得了,没有关系的人,所以不会想太多。”
“骗人。”苏凝喝酒喝得很快,杯里转眼就快要见地,这时候半趴在桌上支着手肘看她,脸上的阴影在烛光里摇曳不定,很突兀地吐出这个词。
凌小萌却不像从前那样很容易地就被吓一跳,还是用很轻但是很确定的口气回答她,“真的,我已经忘记了。”
倒是苏凝觉得意外,看着凌小萌稍微安静了一会。
她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变了,虽然凌小萌仍旧是那个素净无妆,穿着简单随意,说话轻声细气的小东西,但是这些天来,有些难以形容的特质,原本无声无息掩埋在她安静外表深处,现在却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渗了出来,渐渐让她发出了光。
苏凝知道自己今天是有些失态了,实在是董亦磊和商子祺出现的场景让她似曾相识得可以,让她想起自己的过去,想起自己的初恋,想起另一个男人。
她的初恋是大学里的林荫道上透过茂盛叶片在地上闪烁的阳光,是舞会后操场上仿佛永无止境的漫步,是扣在一起的潮热十指,还有小树林里颤着双唇的亲吻。
她是川人,生性泼辣,并不是这个城市里土生土长的女子,最初来这里只是为了那个男人。这里是他的家乡,是他生长成人的地方。
毕业后她想尽一切办法,一年后才千辛万苦地在这个地方找到工作,满心欢喜过来与他团聚,但是仅仅在一年前还握着她的双手信誓旦旦的男人看到她表情局促,也没有带她回家的意思,找了一个最简陋的小旅馆就算将她安顿了。
她自然是察觉到不对了,但是再强悍泼辣的女人,在自己爱的男人面前都无用如刚出生的婴儿,她不想问,也不想听到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的回答,她心里也是执着认定这个人的,全世界都可以在她面前说了假话,但是这个人不可以,唯有他不可以,她也不信他骗了自己。
但就算是这样苟且偷安的懦弱想法,也很快被打碎在不久之后。另一个女人找上门来的时候气势汹汹,并且直接把结婚证书丢到她的脸上,她被砸了个猝不及防,那样的狼狈,那样心碎了一地的感觉,连低头看的勇气都没有,更妄论蹲下去捡。
那么多年了,那种狼狈总以为自己是忘了,可是今天一见到商子祺出场的样子,居然又分毫不差地反涌回面前。
那个时候她爱的男人又在哪里?现在想想真是可笑,一年的时间而已,她日夜奔忙,只为了能够早日与他团聚的那些日子里,他却得了闲暇,欢欢喜喜与人结了亲,那么轻易地把生死契阔反手交在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手里。
哪有什么生死契阔,对他们来说,和谁在一起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日子,一样的笑脸,一样的交欢,一样的生活!
凌小萌在旁边安静地听着,这时候伸手过来轻轻按了按她的手,“没事的,你不是说向前看?”
耳边音乐曲折缠绕,苏凝觉得自己喝得有点多了,恍惚间看到凌小萌的眼神,明明是望着自己,感觉却落不到实处,仿佛是大而无边的水域中散散游弋的一尾鱼,
“当然要向前看。”咬牙握着拳头说话,苏凝狠狠的,“他以为我没办法了?没有人依靠就只能灰溜溜走了?我偏不,我就是要成功,要活得好,活得比他好得多,让他自惭形秽,让他一辈子后悔。”
“我没想过那么多,不过我要做一个很好的家居设计师,要实现梦想,要一直画下去。”眼神收回来了,凌小萌肯定点头。
“你跟我不一样,我只有一个人,也不想再和别人在一起了。”苏凝摇头,“你那么有魅力,一直都有人爱,离开顾正荣,又有裴加齐,小萌,你跟我不一样。”
有些伤心,她是趴着说这句话的,说完身边没了声音,察觉到自己胡言乱语了,苏凝抬头想道歉。
凌小萌还是安静坐在她面前的,姿势也没有变,双手拢在酒杯上,低垂着眼,看到她抬头看过来,甚至微笑了一下。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顾正荣的,你又没有爱过他,而且也已经离开那个男人了。离开就好,向前看,前面好的男人多得是。”
凌小萌看旁边,烛光在她们两个中间闪烁,可能是这样明灭不定的光线所带来的错觉,那双眼睛里好像是被风吹皱的一汪水,浅浅有波纹颤动,苏凝想那肯定是错觉吧,凌小萌明明还在微笑,但在她看来竟然觉得是哭泣。
“不是的,苏凝,我爱他。”
没指望得到的回答来了,还来不及确定刚才是不是错觉,苏凝就已经被震得张口结舌。
看着苏凝满脸震惊地离座去洗手间,凌小萌坐在原地用指尖刮擦手中的酒杯,酒杯很厚重,玻璃晶莹,浅色的酒液在里面晃动,反射着烛光,繁复沉浮,千变万化。
啤酒而已,她喝不来烈酒,也没有醉,到现在都很清醒,所以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说了些什么。
我爱他,说出这三个字之后她觉得很轻松,好像一个心中藏了天大秘密的小人物,小心翼翼揣着这个秘密活了一辈子,死前终于有机会放纵自己,在人前一吐为快。
她想自己永远没有机会把这句话告诉顾正荣,她也永远不想让他知道,对别人来说,爱一个人意味着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而对她来说却正好相反,爱一个人就意味着放弃和离开。
她隐约可以猜到顾正荣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对她会有什么要求,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才26岁,却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如同一个60岁的老妪,早早立在路的尽头回望,看到短暂的爱的欢乐,然后是那之后无穷无尽的失落。
这样的悲观,绝对不是单单因为一个董亦磊。
她不恨那个男人,没有了感觉,也就无所谓厌恶和憎恨,她也不觉得自己人生路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这条路充满了无数个岔路口,选择左右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另一条路会通往何方,还有很多人不知道一旦选择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原本她想过,走向顾正荣的那条路是因为董亦磊,是因为他那样断然的离开,那样决绝的抛弃,所以她才会改变方向,渐渐走到一条狭窄曲折的林间小道上去。
但这不是真的。
原来只要她想,就可以走出来,就可以离开,就可以在下一个岔路口往另一个方向继续前行,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而已,与人无尤。
我爱你,所以我要离开你,不让可能的龌鹾消磨曾经的美好,一点一滴都留在心里,当作最美好的丝绒被,寂寞的时候盖在自己身上。
多么完美的想法,而且一切的时机全都恰恰好,凌小萌握着酒杯微笑起来,但是脸颊上却有阴冷的感觉,溅落在手背上,有点不敢相信地去擦,居然还接二连三,擦都擦不尽。
苏凝也没有醉,虽然脚下有一点点虚浮,虽然脑子有一点点晕。但她把这一切归咎于凌小萌给她带来的冲击。
她喜欢凌小萌,很单纯的一种喜欢,喜欢她与世无争的样子,喜欢她埋头工作的勤力,喜欢她安静柔顺的个性。
知道她和顾正荣的关系之后她也没有任何鄙视她的想法,这个城市纷繁复杂,任何一个外来者想要活下去都不容易,她见过顾正荣,那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换作她受到如此垂青,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抵挡。
这仍旧是一个男权的社会,不用说她也可以想象,没有顾正荣绝对不可能有凌小萌的今天。但是那又如何?你情我愿,公平给付而已。
她也同样支持凌小萌离开他的决定,第三者毕竟不是一个光彩的词眼,更何况凌小萌才华横溢,还很年轻,完全值得更好的,比如说裴加齐。
刚才凌小萌说出爱那个字之前,她对她是一切认同,一切可以理解,但是爱情?那是不一样的,她怎么可以还爱着一个已经被自己扔到后面去的男人?那叫向前看吗?那根本是侮辱向前看这条人生哲言好不好?
站在镜前用冷水泼脸,感觉好了很多,冰凉的水没有让她平息震惊和错愕,反而让苏凝心中燃起一把熊熊火焰。
摸出手机拨电话,那头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背景很安静,仿佛对方在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喂?”
“裴加齐,现在有没有空?”因为下定决心,苏凝口气很直接。
“什么事?”裴加齐的声音倒是一贯的微微含笑,很轻松的口吻。
“我和小萌在喝酒,她醉了,我也喝了很多,没法送她回家,你来帮忙行不行?”
“醉了?你们在哪里?”那边答得很干脆,让她想起不久之前才听到的裴氏宣言——我本人对凌小萌很有好感,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想追求她,苏小姐能够理解吗?
挂上电话苏凝大步往原来所坐的地方去,小萌,我要让你知道你身边有多好的一个男人,这才是你该珍惜的,爱顾正荣?向前看好不好?向前看才是硬道理。
第十五章 不要告诉他,我爱他
苏凝先下的车,车厢里少了一个人,凌小萌独自坐在后座靠门的地方目送她上楼,一直到苏凝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楼道里,然后才望向裴加齐,“都这么晚了还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这么客气,用的是在他面前一贯的口吻。
赶到酒吧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苏凝明显是在给他创造机会,凌小萌看到他的时候眼神惊讶,说话也清醒无比,要说醉,苏凝的可能性还比较大一点。
他看到过她喝醉的样子,一点点张皇失措,很可爱,后来为了另一个人的电话匆匆离去,直接视他为无物。
微笑,这个女孩子总是让他想起很多安静而且美好的东西,比如清澈的水,晒过很久的棉被,还有开门就可以见到的一幅画,总是在那里,总是让人很安心。
但这是不够的,对他来说不够,她越是把自己包裹得紧,他就越好奇,越是想将她撬开来好好看个究竟。
不急着开车,他推门下来,走到凌小萌这一边把车门替她打开。
没有明白为什么,凌小萌坐在车里不动,眼睛睁大地看着他。
“小萌同志,”裴加齐微微笑,“虽然我很乐意为你服务,但到底认识这么久了,偶尔也让我感觉自己不那么司机一次好不好?”
他说的好像是事实,自己以前也开车,虽然很少载人,但也知道这个位置人家都是留给老板什么的,朋友之间,哪会那么生疏。
看着裴加齐的笑脸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凌小萌抱着包下车顺从地坐到副驾驶座上。
等她坐定裴加齐才返身回到驾驶座上,已经很晚了,路上人不多,他开车斯文,车行安静迅速,一个婉转的女声在cd里反复吟唱缠绵的异国语言,两个人都不说话,背景音乐反而让车厢显得更加安静。
“她在唱什么?”仔细分辨了很久还是不明白cd中所用的语言,又因为异常的冷场有些尴尬,凌小萌没话找话说。
“是西班牙语,”他很快回答,“她在唱对不起,我爱你,但是我不会回头,不会回头,不会回头。”
明明是很悲哀的调子,他说来却轻轻松松,反复的时候还带着一点笑,有些人就是有本事把最伤心的话说得云淡风轻,让凌小萌也忍不住笑起来,“真的吗?你懂西班牙语?”
“我在那里待过一年,看高迪。”
高迪啊,羡慕起来,凌小萌点头,“我也很喜欢,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我也很想回去再看看,对了,你不是辞职了吗?展会结束以后我们随时都可以一起去。”
他这样轻描淡写,凌小萌却吃惊了,“你说什么?”
“旅行啊。”裴加齐专注前路,这时却侧头看了她一眼,嘴角笑笑的,“和我一起,小萌,你愿意吗?”
手指收紧了,指甲陷进掌心里,一开始不觉得痛,过了一会才有确实的感觉。
她知道裴加齐对她有好感,但是没有谁会无条件,毫无理由地对另一个人那么好,他当然是有所求的,但是这个有所求,上一次她以为自己是付得起的,其实不是,这一次,她连以为都不用——她付不起。
顾正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想起他,想起他们唯一的一次旅行,其实那应该算不上共同出行,她接到电话的时候只有两句话,“小萌,收拾东西去机场。”还有,“机票是5点的,到了厦门给我电话。”
但是他带她看大海,又在山顶上牵她的手,在月光下问她,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多么奢侈的享受,一个女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时间能够拥有,又要用多少时间才能够掩埋和忘记。
还要开车,裴加齐没有时间一直看着她等待回答,幸好路口绿灯跳转,他终于得空正面看她。
他看到的是一张眼神迷离的脸,他想自己是白活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才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为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柔软了自己的心,心动了,裴加齐,名士风范,崇尚自然,万事随缘,这一秒钟却突然变成了一个最普通的青涩男人,挡不住自己的渴望,拥抱并且吻了坐在身边的女孩儿。
凌小萌对自己的评价一直都是很中肯的,她觉得自己大抵可以比作梦游仙境的爱丽丝,眼前的一切都与现实不符,但是为了生存,却不得不全盘接受,连质疑的时间都没有。
爱丽丝就爱丽丝吧,但是她心里总有一句话反复提醒自己,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是真的,总有一天会回到现实,总有一天这些都会全然消失。
同样作为男人,顾正荣识她于微时,知道她的症结所在,可以说非常了解凌小萌,但是两年的曲折迂回,最后尚且换来她的飞速逃离,而只得了两个月时间的裴加齐所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这样主动的唯一的结果就是亲手把她吓到世界尽头去。
嘴唇被覆盖住的时候凌小萌脑子里就只剩下嗡的一声,习惯了顾正荣的味道,乍然被完全陌生的气息完全包围,她连身体反应都没了。
没法动弹,触觉反而更加清晰,裴加齐的嘴唇薄而且柔软,吻得温柔,身上有草木的香味,呼吸清爽,环着她的双手很温暖,与顾正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男人,不可能有一丝错乱搞混的可能性。
不可能搞混的两个男人,可是这刻她却满脑子都是冰凉的手指和霸道的亲吻,眼睛很痛,不得不仓促地合了起来。
裴加齐却对这个亲吻的感觉非常好,凌小萌的味道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一样,全无雕饰,最最简单的干净柔软,一旦陷入就仿佛什么都可以恒久的感觉,
可是脸颊上异样的感觉让他清醒过来,抬起脸再看,浓浓夜色中眼前晶莹闪烁一片,有点不敢相信,一个吻,她居然连眼睛都熬红了,泪水蒙在瞳仁上,差一点点就要夺眶而出的样子。
路口的灯早就跳转了过去,车后有喇叭声,后面的车打大灯,明灭闪个不停,后来等不及了,直接从他们旁边绕过去,到了旁边还按下车窗骂,“停在路口找死啊!”
裴加齐充耳不闻,只是看着凌小萌的脸不作声,幸好这个路口偏僻,车流也不多,这辆车离开之后四下又安静下来,凌小萌也终于正对着他看过来,张嘴想说话。
没给她机会先开口,裴加齐说话的时候先扬了扬眉,“小萌,我不会道歉的。”
他这话说得——凌小萌满腹的情绪都被堵了回去。
自己说的话很有效,看到她的表情瞬间凝固,裴加齐微笑起来,接着就继续抛下一句最简单直白的告白,“直说了吧,小萌,我对你很有感觉,想认真地追求你,你看如何?”
凌小萌用力摇头,摇完了又觉得自己此时做出如此动作非常不明智,仓促间急着解释,“我不是说你不好,就是现在我还不想*****友——”
裴加齐一笑不答,回头继续开车,路灯明亮,从前窗透进来光照在他的脸上,凌小萌看着他说不出话来,这个男人太漂亮了,就连侧面都会给她惊心动魄的感觉。
她想过自己的将来,实现梦想之后,找一个平凡的男人,不要太相爱,喜欢就可以了,再有一个平凡的家庭,享受不用提心吊胆的平淡生活。
最普通的生活,最普通的快乐,而眼前这个男人,绝对不适合她!
她接受他的邀请进入工作室,但那并不代表她会同时接受一段注定要失败的感情。
齐大非偶,她对这些高不可攀的男人早就已经免疫了,离开顾正荣已经是鲜血淋漓,但那到底还能说出种种理由来自欺欺人,而这一次连考虑都用不着,只要看看面前这个男人就知道那是一条死路。
踌躇着怎么把话说清楚,但是自己租住的老公寓转眼已经到了,凌小萌放弃再交谈,低头说了声谢谢,伸手就去推门。
裴加齐动作一向出人意外的快,转眼就下了车,绕过来正好替她把门拉开。
因为这个男人刚才那么直白的话,这时候的凌小萌有些局促,又不敢再多看他,只好低头重复了一句谢谢,匆匆就要下车。
她总是让他想起某种胆怯谨慎的小动物,一旦被人注目就急着要逃回自以为安全的角落去。
有些好笑起来,然后又觉得怜惜不忍,到底是什么造成她这种性格?现在的女孩子哪有一个是这样的。
才一个愣神,凌小萌已经发挥了她一贯神乎其神的消失技巧,转眼已经走到公寓门口。
想叫住她,不过裴加齐最后放弃,想着还是不逼她了,对凌小萌,一切都要慢慢来。
太晚了,电梯已经停运,凌小萌是走上楼的。老式公寓的楼梯反复折绕,一圈一圈好像没有尽头。
楼道里倒是装了感应灯,但是她脚步很轻,那灯可能也坏了很久,从来不见亮过,所以她也习惯了一路扶着扶手从黑暗中走回了自己门前。
那扶手是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陈木,被人手摸得光滑无比,又长年不见阳光,夏夜里也冰凉一片。
冰凉的,一路走来抚过的每一寸都是,踏出最后一级台阶之后她没有急着掏钥匙,而是让手掌在扶手上继续留连了一会。
开门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有电话铃声,静夜里突兀响亮。这里的固定电话才开通,除了苏凝没人知道号码,这么晚了难道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凌小萌关上门就跑过去接。
“小萌。”不是苏凝,那头只有简短的两个字,但那声音太熟悉了,光是听着呼吸她就能够清楚将他分辨出来。
是顾正荣,快一个月没有听到过他的点滴消息,这时候电话里熟悉的一声小萌,突然就让她有了恍如梦中的感觉。
是做梦吗?她觉得很有可能。
白日里刻意忙碌之后,她很幸运地没有失眠问题困扰,可是她做梦。
重复地做梦,半夜里顾正荣轻轻抚摸自己的双手,翻身上来,没有一点预兆地嵌进自己的身体。
他的强硬,还有自己的柔软,不用睁开眼睛,黑暗里只有两个人沉默的喘息声。
然后一切变得死静,而她总是在黑暗中猛然惊醒,蜷缩在小半张床上,身侧空荡无边,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太不正常了,那样真实而且漫长,反反复复,永无止境的梦,现在就连接个电话,也开始出现幻觉,幻觉他回来了,幻觉他就在身边。
她握着话筒不回答,那头也没了声音,一切都很安静,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到。
公寓临街,太安静了,自己的听觉在这种环境下被无限放大,窗外偶尔的车声异常清晰,话筒里仿佛有共鸣。
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共鸣,她猛地丢下话筒往露台跑,露台窄小,往下看的时候一片黑暗,旋涡般有吸力的感觉。
旋涡的中心是一辆熟悉的车子,静静融在夜色里,车厢里的灯是开着的,晕黄朦胧,还有男人握着电话的静静侧影,数分钟后,仿佛感觉到她的注目,抬头看了过来。
怎么可能?一定是做梦吧,凌小萌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蛮荒世界里的原始女人,就连梦里也一心念着男人,本能到可耻。
自我分裂了,身体想奔下去,理智却让自己固执地停留在原地,她站在窄小的露台上颤抖,楼下车里的灯灭了,然后是车门合起的闷响。
扭头往屋子里跑,跑得太急了,凌小萌在露台进屋的高起处狠狠绊了一下,摔得飞扑出去,木质地板冰冷坚硬,浑身都是一阵剧痛。
爬起来再想跑就不行了,扶着身侧的沙发半晌出不了声,可是脑子里已经没了其他念头,她继续往门边去,拉开门的时候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
不是特别快,也不是特别沉重,但听到她耳里却好像万马奔腾,心脏都跳得不规则。
原来决不会是这样的,这样的脚步声她很熟悉,过去她独自睡在卧室里,半夜门响,然后是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不是特别快,也不会故意很轻悄,知道是谁,她从不会觉得不安,往往一个翻身又睡着了。
可是现在她满脑子想的只是快逃,屋里是个死局,她要往外跑,膝盖开始火辣辣的痛,楼梯上的脚步声还在继续,手还在门把手上,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不明智。
跑?她还能跑到哪里去?一个男人有心要找到一个女人,尤其是顾正荣这样的男人,她还能跑到哪里去?
一恍神的功夫,四下又没了一点声音,万籁俱静,就连临街窗外彻夜不休的车声都没了。
恐惧起来,脑子里变得空白,她沿着楼梯一路跑下去,疼痛都忘了。
……
第十六章 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裴加齐是在回程路上接到苏凝电话的,照样的快言快语,上来倒是先抱歉,“不好意思啊,这么晚了还打电话给你,小萌呢?”
这个苏凝,倒真是把凌小萌当成宝贝那么看着,裴加齐笑着答,“放心吧,已经安全送到家,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就是送到家?”苏凝的语气里是难得一见的不赞同。
“那你说如何?”
“喂,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傻啊?不是你自己说要追求她,我都这么给创造机会了,你还不奋勇扑上去。”
“扑上去?”裴加齐差点喷了,艺术圈里很开放,男女之间往来聚散很自由,来来去去都很轻松,有感觉了自然就在一起,所以他从来没有过跟女孩子讨论这些的经验,这时候听完苏凝的话哭笑不得,回答都没了,直接反问。
“当然了,小萌这样的,你不主动一点,哪年哪月她才能接受啊,秀才怕强盗,淑女怕流氓,这么好的机会,怎么都要跟她一起吃吃宵夜,拉拉手,在月光下告白一下,怎么能送到家就走,太浪费了,死缠烂打你都不会啊?”
太有意思了,裴加齐哈哈大笑起来,“苏凝,要不你教教我怎么扑上去?”
苏凝今天热血沸腾,到家以后根本没睡,这时候是坐在窗边讲话的,听完这句差点栽下去,“这还要我教?你不是真的一点经验都没有吧?”
确定苏凝今天是由于什么不明原因受了刺激,而且一定是某种程度地醉了,裴加齐笑着安抚她,“太晚了,你还是早点睡吧,这些事情急不来,明天再聊。”
挂了电话他才加快车速,他在城市里不太喜欢开车,速度上不来,更多时候觉得公共交通更方便,但他喜欢在这样的夜里独自行驶在路上,车流稀少,道路宽阔,高架环形交错,游龙般往无数不同的方向铺陈而去,而脱离了白昼浮躁,深夜灯火宁静绚烂,有时候打开天窗让风直灌进来,高速下痛快淋漓。
cd里反复地放着那首西班牙歌曲,对不起,我爱你,但是我不会回头,不会回头,不会回头。
他望旁边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当然是空无一人,但是他清楚看到凌小萌眼神迷离的脸,明明看着自己,可总让人觉得那视线透过血肉,遥遥落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车速益发的快了,他在下一个出现的匝道口飞驰而下,路口绿灯正在跳转,他利落地回转方向,十字路口宽阔无人,车子甩出一个漂亮的弧线,然后又从另一端跃上了来时的方向。
楼道里很黑,凌小萌是扶着扶手一路跌跌撞撞下去的,掌心很烫,那扶手就显得益发得凉,冰冷刺骨的感觉。
世界都是漆黑的,不知多少年的陈木的扶手水一般的滑,冰一般的凉,她的手在转角处碰上更凉的触感,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撞上了另一个人。
夜半漆黑的楼道,冰凉的手指,没有人说话,只有隐约的呼吸声,一切都好像是恐怖片里才有的场景。
但是凌小萌却不觉得害怕,只是感觉有些凄凉,身体被用力抱住了,然后是熟悉的手指温度,身体被迫紧贴在他的怀里,脸颊摩擦着衬衫上的织物纹路,耳边有心跳的声音,很快,擂鼓一般。
她为自己身上所遭受的强力和这样铺天盖地的心跳吐了一口长气,刚才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已经烟消云散了,自己的心瞬间落回原位。
但她忘了自己的处境,下一秒钟她被一股大力挟抱起来,双脚落不到实处,十几级台阶是脑后虚无的一个碎片,她离开得慌乱,门只是虚掩,门板最后被砰地合上的声音让她浑身一抖。
没人说话,他有力的手指钳住她的下颚,握住她的腰,夏日里衣着单薄,她的身体很久没有接触到这么熟悉的怀抱了,皮肤开始战栗,毛孔张大,汗毛竖起,细密的小疙瘩瞬间在他手掌触碰到的每一处浮现出来。
她在那样用力而猛烈的亲吻中摒住呼吸,被动地仰起脖子,双脚已经地上,两只手没有了依附,空落落地垂在身边,唇上的压迫稍稍离去,腰里的手移到她的肩膀上,又很快地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最后紧紧抓住她的一只手,那凉意一路攻城略地,她的每一寸手臂上的肌肤直到指尖都瞬间麻痹。
耳边有顾正荣压抑而沙哑的声音,喃喃的好像是一个咒语,“小萌,握住我!”
她怕到极点,想逃开,但是身体又背叛了自己,稍一迟疑间掌心已经被强硬按了下去,那里是火热的,她的身体也是,挣扎着叫嚣着要脱离自己的意志,自由行事。
两年前凌小萌发誓,她不会再哭泣,不会再抱怨,不会再让自己陷入第二次因为对虚无感情的向往而导致的灭顶之灾。
但是这一刻她开始绝望,或者她做不到,她太软弱了,那一切她都做不到。
他们两个在黑暗中抵死纠缠在一起,气喘咻咻,如同两只原始的兽,他继续说话,声音不稳,气息就在她的耳边,“逃,你逃什么?我都离婚了你还要逃?”
这几个字震得她耳膜里如有金铁相交,离婚?他说他离婚了!可那并不是她的问题所在,那样的话一切都会变得更可怕,错乱了,不知名的勇气从角落里冒出来,凌小萌居然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说出了口,“不行,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她说的每个字都很清楚,顾正荣的心脏开始抽搐,刚才走在楼梯上的感觉又回来了,自己如同坐在一个失控的电梯里,无止境地坠下去,连带自己的心脏,空落落永远到不了实处的感觉。
刚才那种感觉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而现在效果却截然相反,他觉得有一种暴戾的情绪疯狂蔓延,太阳穴边突突地跳动,血管都要爆裂开的感觉。
他在过去的二十多天里奔波了好几个国家,为了解决问题用了一切见得光见不得光的手段,他只是一个生意人,并不能只手遮天。但他利用的是人性最卑劣的一面,用可能消失的继承权挑拨甲斐家里虎视眈眈的另几股势力,最后竟看着他们突然爆发的内斗,致死了那个原本不可一世的老人。
这不是他预料之中的结局,但的确是他一手推动的,杀人不见血,他甚至都没有亲自露面过。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商场多年,他的原则总是凡事留有余地,对手再如何都不要太过赶尽杀绝,如果问题实在不能解决,他会把它搁下缓一缓,换一种方式再进行。
但是这一次的事情让他明白,原来那不是真正的他,原来他也会为了某个结果不择手段,甚至枉顾别人的生命。
他在回来的飞机上思索要不要让凌小萌知道自己的这一面,但现在他想自己应该让她知道,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已经忍她够久,太久了!他要让她知道她是逃不了的,她是他很久之前就认定的女人,如果她想逃,他会更加不择手段。
恨起来,他手下就用了力气,窄小露台透不进满室的光,月色只照出半圆的一个小角,他把她拖到那仅有的一点光线里,用两只手紧紧捧住她的脸,月光照在她白色的皮肤上,眼睛闭得那么紧,睫毛颤抖,很多很多的眼泪滚落下来,每一颗都是透明的,笔直划过她的脸颊,重重砸在他心上。
一切的动作都停止了,他在这些泪水前深呼吸,然后猛地松开了手。
她不爱他!他这样耗尽心力又是为了什么?就算她能够留在他的身边有怎么样?她不爱他!
那些泪水反射着光,凛凛如刀锋般将他切得体无完肤,返身往外走的时候顾正荣眼前蒙着一层黑色纱,一切都是死一般的颜色。
多么可笑,这就是他耗尽一切精力所求得的答案,她不爱他!
随着沉重的拍门声,屋子里变得一片死静,凌小萌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月亮的光是凉的,身体上每一寸被他抚摸过的皮肤也是凉的。
她在心里为了自己的勇气喝采,看看她这一次是多么成功,居然让顾正荣拂袖而去。
他走得那么决绝,就好像当年的董亦磊,但这次是不一样的,这一次是她的决定,这一次她终于可以维持一个完整的自己慢慢走下舞台,而不是在不知何时的曲终人散中再次被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目瞪口呆。
耳边仿佛听到稀疏而零落的掌声,可是她感觉不到一丁点欢愉和骄傲,眼前还是顾正荣最后看她的那一眼,很多很多压抑的情绪,她在那里面看到的好像是一只绝望的兽,而且受了伤。
她不以为自己能够有那样强大的力量伤害到他,一定是看错了,像他那样的男人是不用留恋一个过去式的,整个世界都会对他微笑,只要一转身就可以找到比她好不知多少倍的下一任。
这世上哪有非这个人不可的事情?天方夜谭里也没有!她不相信,他也不可能信。
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自己对自己说过那么多话,脑子转得疯狂,但是泪水还在不间断地奔涌出来,眼前模糊一片,听觉却变得异常灵敏,他的脚步声消失了,然后是车门的声音,发动机启动的声音。
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以致于幻觉丛生,地上人影晃动,有人在奔跑,气息紊乱,步履匆匆,仓皇间分辨,那个人竟然是她自己。
裴加齐把车再一次开到凌小萌楼下的时候速度已经放得很缓,事实上他刚才已经在考虑是不是真的要在今晚再见她一次。他不想急于求成,直觉对这个女孩子绝对不能操之过急,凌小萌就像一只惊弓之鸟,稍稍一点儿响动她就会振翅飞得无影无踪。或者她过去所发生得某些事情对她影响巨大,但他并不关心那些,也不想去探个究竟。
谁没有过去?过去就是过去,而他,只关心将来。
凌小萌住在老实里弄房子,临街的一栋,抬头就可以看到那个小小的露台。沿街栽满了梧桐,夏日里枝叶浓密,一直要探进那露台似的。太晚了,整条街除了偶尔路过的匆匆车辆之外声息全无,路灯被掩在绿色的重重叶片之间,昏黄一点,而她所在的那栋小楼却早已灯火全熄,每个窗口里都是沉沉的一片黑暗。她睡了吧?习惯了夜里的精彩,原来这城市里还有很多人跟他的生活完全不同,都已经到了楼下,这一秒钟裴加齐却好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十七岁少男,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了。天窗还开着,耳边突然有发动机的闷响,然后一辆黑色的车从树后转出来,速度奇快,连车灯都没有开,转弯的时候险险擦着他的车身飞驰而过,惊险万状的一瞬。他身体反应比平常人快许多,这时也只来得及转头匆匆一瞥,那车速度太快。又是在一片黑暗中,眼角只扫到一个侧影,对方就已经凭空失了踪影。下车去看是否被擦到,身后有凌乱的脚步声,有些奇怪,他站在车边侧头看过去,看到的是凌小萌。
凌小萌是跑过来的,很吃力的样子,姿势也有点奇怪,到了街边就停了下来,手撑着膝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呼吸声在静夜里传得很远。看到她的那一瞬间,裴加齐是有些惊喜的,这种惊喜让他忽略了她出现的种种不可思议,笔直地走过去打了一声招呼,“嗨,小萌同志,你不是每次都这么千里眼顺风耳的吧?”听到声音,她仿佛被下了一跳,抬头看过来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看清是他后才把惊恐之色褪尽。
裴加齐原本是想笑的,笑她胆小如鼠,既然如此,干吗半夜还跑出来?可是取代那惊恐的却是另一种陌生得目光,透过他的身体,苍凉而遥远。眉头皱了起来,裴加齐又往前走了一步,靠得近了,终于看清她的狼狈。
看清她红肿的眼睛和嘴唇,还有膝盖上的擦痕,他最多才离开了一个小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变成这样?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裴加齐低头去检查她的膝盖。她不说话,两只手掩得很紧,后来慢慢在街沿上坐了下来,低头开始哭泣。很低很低的哭泣声,细碎得可以,还有模模糊糊的句子混杂在里面,“你走吧,不要看我。”
月光水一样洒在地上,她也是水一样的,仿佛一眨眼就要融化在这样得光线里,再也抓不住。
他没有移动脚步,弯腰仔细看了她一眼。她得连埋在肘间,只露出一点点白色的额头,像一只肤色稀有的鸵鸟。
他叹了一口气,也坐了下来,就在她的身边,听着她绵延不断的啜泣声,很耐心地观察云彩在月亮上投下的阴影变换。“请你走吧。”
凌小萌不抬头,声音模糊得只有靠猜才能理解。
他用肩膀轻轻地撞了她一下,“你要哭到几点?明天的计划不是杂志要来拍照的么?你要你的家具旁出现的是一只猪头吗?”啜泣声突然停了,然后肤色稀有的小鸵鸟终于向他露出了半张脸。表情是震惊的,不知是因为他所说的哪一部分,拍照还是猪头?他很好奇。这么想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弯起嘴角笑,然后笑着继续吓她,“再看,再看我又要亲你了。”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神情濒临崩溃,可是裴加齐很满意,崩溃好,崩溃比刚才那个苍凉的眼神好多了,更何况她现在的目光绝对是实实在在地落再他的身上,再没有半点儿穿透的可能。心里有个声音,刚才响起过的,现在又放大了一些音量。
谁没有过去?过去就是过去,而他,只关心将来。
第二天,凌小萌是在蝉声里醒来的,笑笑的卧室里满是阳光,窗外满是梧桐叶片,铺天盖地的浓绿。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呻吟了一声,因为眼睛看到光的时候很涩很痛,一定是因为昨晚哭得太多。
第一反应是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亏她刚才还期待那是一场噩梦。
那些杂乱无章到几点的人和事,暌违已久的商子祺,追忆中郁郁寡欢的苏凝,微笑着亲吻她得裴加齐,还有愤然离去的顾正荣全都清楚地回来了。很想逃避现实,她在床上无力地躺了很久。客厅里得电话尖叫起来,她用枕头把自己的脸埋起来继续逃避,铃声嘎然而止,然后是自己得手机,激昂的《斗牛士进行曲》,是几周前苏凝抓过她的手机亲自给她设定的,当时那个苏凝还一边按键一边用力拍她得肩膀,“小萌,别人的电话你可以不理睬,这个音乐响起来之后知道该怎么做吧?”知道,就是这个音乐响起来之后立刻要接,一定要接,死了也要接。
又呻吟了一声,凌小萌终于爬起来摸过手机接听。
苏凝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凌小萌!你在搞什么飞机啊?说好今天拍照的,怎么到现在都不出现?!”
“不是说下午吗?”她的声音很虚弱。
“下午?你想怎么拍久怎么拍吗?先给我过来试做造型,这次一定要把你拍得美美的,天仙一样地推出去。”
苏凝讲话一向干脆,凌小萌基本只有听的份儿,这时候拿着手机一边应一边往浴室走,刚站到镜子前就是一声惨叫。”怎么了?怎么了?”苏凝紧张起来。
“可不可以改天啊?”凌小萌原本虚弱的声音变得非常凄惨——猪头,裴加齐说得没错,她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一只猪头!
苏凝看到凌小萌第一眼就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敢相信地再次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了一遍,嗓子都尖了起来,“你昨天干吗去了?”凌小萌羞愧到死,强忍住用手捂脸的欲望,“没有啦,没干吗,就是没睡好。”
“没睡好?”苏凝差点儿尖叫起来,想了想不再盯着她问,抓起桌子上的手机气势汹汹地往外走。
好你个裴加齐,枉我全心全意地帮你,把那么大好的机会交到你手里,你可倒好,一个晚上就让凌小萌变得跟猪头一样。走到大门外她才拨电话,手指用的力气很大,手机键盘发出无辜的惨叫声。
“裴加齐!你,你昨晚把小萌怎么了?”电话一接通,她就劈头盖脸地质问过去。
“她已经到杂志社了?现在怎么样?眼睛还很肿?膝盖好点儿没有?”那头没有回答,也是一连串的问题,声音还是微微笑着的。果然是他!苏凝怒从心头起。”真的是你弄得?太过分了!"
"我在路上,等会儿到工作室。你们不是要过来拍照吗?来了再说。”
这男人……说不下去了!苏凝开始咬牙切齿。
结束通话后,裴加齐微微皱了一下眉,听苏凝得口气好像很严重,可是昨晚他最后离开的时候凌小萌看上去还好啊。事实上,昨晚良宵马的眼泪止住后他不但没有立即走,还坚持带她到药店去处理了一下。
她一开始抗拒得很,迈步都不愿意,后来他做势伸手去推,她又吓得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差点儿仰面倒在地上,让他直接笑出了声。凌小萌住在市中心,街角就又二十四消失亮着灯的药店,静夜里开着很小的一扇门,里面只有一位穿着白大褂的老阿姨,看到他们两个,脸上笑眯眯的,“买什么?”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凌小萌决定速战速决,自己抢先开口,“我要一包创可贴就行。”
裴加齐摇头,“估计不行。”
老阿姨看着他们两个犯糊涂了,苏醒扶着眼镜从柜台后面探出身来仔细看,“让我看看。”
躲不掉,凌小萌只好把裙子稍稍拉起来一点儿,露出自己的膝盖。
咝——阿姨夸张地吸了口气,“面积太大,光创可贴不行,先拿酒精消消毒吧。”
酒精?凌小萌张大眼睛愣住了,肩膀上躲了点儿力道,不由自主地被裴加齐按在一张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来的椅子上。漫漫长夜太寂寞了,难得来了这么一对赏心悦目的客人,阿姨很热心,拿着酒精瓶和棉花走出来,一边倒一边安慰,“不消毒干净是要感染的,忍一忍就过去了啊。”酒精碰到伤口的时候火烧火燎地疼,凌小萌牙齿咬得紧,嘴唇上都是一道白印。
裴加齐站在旁边看着,手指动了动,对阿姨说了句:“轻点儿。”
阿姨笑了,“下次要小心啊,看看你老公多心疼你。”
“他不是我老公——”痛死了还要出声解释,凌小萌怨念。
现在年轻人没结婚就在一起太多了,阿姨露出了然的表情,“男朋友阿?好了好了啊,我给你拿邦迪去。”
还想再澄清一次,阿姨已经转身进去了,凌小萌眼前失了要解释的对象,正好迎上裴加齐低下头的脸,有点儿尴尬,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的表情倒是很自然,仔细看了一眼那两个惨兮兮的膝盖才一侧脸望向她,“知道痛了吧?下次小心一点。”
最大号的方形邦迪,正正贴好,凌小萌看了一眼就放弃,她从小走路平衡能力都很好,也不是那种喜欢奔来跑去的小孩,所以从来没有在这么经典的位置上受过伤,人生果然是充满了意外啊,叹息。她刻意避开自己伤口的眼神让他觉得太有意思了,直到目送她平安上楼之后裴加齐还在忍不住微笑。
第十七章 月亮的拥抱
那个时候一切还好啊,难道凌小萌后来又把自己弄出什么状况来了?裴加齐想了想,重新拨电话,那头先是没人接,过了很久才听到她的声音传了过来。”小萌?你们什么时候过来?”原来想问膝盖怎么样了,但一转念,他却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废话。
“嗯——我还不知道。”凌小萌正坐在造型师面前的高凳子上,看着快要抓狂的苏凝抓着那个蓄着小胡子的造型师喋喋不休,想逃的意愿越来越强烈,可惜苏凝每说几句话就回头看她一眼,压迫感强烈,她脚尖的方向变了几次都没敢站起来。”你在哪儿?”
“杂志社,苏凝说等做完造型才过去。”裴加齐全程见证了她昨晚的狼狈,原本听到他的声音她还有些局促,但是那头口气轻松,闲聊家常似的问答,渐渐让她放松下来,轻声说了情况。”做造型?”他笑了,“小萌同志,我很期待啊。”
猪头的造型你也期待吗?凌小萌满脸痛苦。
视觉中国杂志社请来的师业内最好的造型师,这时候已经听完苏凝长篇大论的高标准严要求,笔直走过来弹了弹凌小萌的脸颊。刚合上手机,凌小萌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耳边听到造型师的豪言壮语,“没问题,交给我了。”
看着凌小萌可怜兮兮地被带走,苏凝叹了口气接着忙碌。展会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召开了,手里的事情千头万绪,一边忙一边还惦记着裴加齐和凌小萌两个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今她把小萌当朋友看,要是因为她一时多事出了什么问题,她真的会去撞墙。业内最好的造型师果然又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凌小萌最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大家都情不自禁的露出惊讶的表情,苏凝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自己之前急得跳脚的样子全都忘了,收拾完东西就笑嘻嘻地拉着她往外走。凌小萌被迫换上了一件颇有艺术感的斜肩丝质上衣,从来不见天光的锁骨都露出来了,她很不习惯自己的新造型,一路走一路拉,嘴里还在求饶,“能不能换一件?我不习惯。”造型师正得意的接受大家一致认同的崇拜目光,耳边听到这么一句,立刻看了过来,凌小萌被看得咽了一下口水,没用地低头不说话了。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到了工作室,店里的接待早就跟凌小萌和苏凝熟络了,笑着指了指上头,“裴先生早就来了哦,在上面等着呢。”苏凝哼了一声,凌小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想问怎么了,但是身不由己,耳边都是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他被推上楼,一眼就看到了裴加齐和李大师。家具早已经运到了,她这次的设计用的全是最新的压制成型技术,所有家具线条圆润,一颗螺丝钉都没有使用,纯粹手工打磨抛光的表面,透明清漆,底色都没有打,原木的纹路在阳光下自由铺散,满目舒畅愉快的感觉。裴加齐正和李大师站在窗前聊天,听到楼梯上的响动两个人一起回头看过来,李大师反应比较直接,盯着凌小萌看了两眼之后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洪亮,“好福气啊,你小子!”没想到凌小萌稍稍打扮之后那么有光彩,裴加齐也愣了一秒钟,又看了一下她身边的那一大群人,挑起眉毛笑了。全都是转业人员,摄影师灯光师已经在场地里开始忙碌了,苏凝本来想过去问个清楚,但是眼见着凌小萌看到裴加齐时表情正常,而裴加齐的表现也没什么异样,难道自己全都想错了?迟疑了一会儿,又忙着跑来跑去协调,苏凝到后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工作最重要。
凌小萌很不适应被众人瞩目的感觉,直至走到自己所设计的家具中间,手指碰到那些光滑柔润的木质表面之后,她的心终于稍稍镇定下来、耳边响起裴加齐的声音,“很精彩,特别是这个地方,你是怎么想到的?”
他的手指很长,按在一张扶手椅的背上,那个椅背两边弯起,弧度很美,坐在里面的时候好像是被人拥抱着。
凌小萌笑了一下,“突然想到的,我想那些一个人住的女孩子会很喜欢。”
摄影师招呼的声音,“裴先生让一下,小萌,坐下来试试光。”
凌小萌顺从地坐下来,所有家具都是原木的,唯有这张椅子是米白色的,仔细看上面还蒙了一层带着云纹的透明布料,各种光线反射交织,让人想起静夜里的月亮。这张椅子是她最后设计的,放在正中显得突兀,又有一张奇怪的和谐,一眼就可以看到。
闪光灯卡察不断,椅子是完整的弧形,她坐着坐着就往里缩,椅背弯弯的,好像被人环抱着。
人是可怜的动物,无时无刻不渴望拥抱和亲吻,既然那些不可能永远,那她退而求其次,用这张拥抱的椅子来满足自己。完美的弧形,米白色的拥抱,虽然没有温度,可是坐得久了,自己的体温也会让它慢慢温暖起来,闭起眼睛就可以幻想,幻想自己还在那晚的月光里,手腕被人拉住,身体倒在他的怀里,仰头看到一轮圆月,隐约有淡灰点缀,更显得透白。没关系,看看她现在拥有的,这是她送给自己的拥抱,永远也不用害怕会消失。
忘记身边的一切,凌小萌闭上眼睛微笑了,喉咙深处有很奇怪的感觉,吞咽的时候觉得困难而且痛,但她选择忽略,至少现在,她已经不害怕了。月色一样的椅子,隐约有云纹,弧度优美的椅背好像一个拥抱,露出细白锁骨的女孩子展开一个微笑,疏淡柔和,也像云的影子。所有的人不由自主的屏住气,只有闪光灯频闪,摄影师露出非常满意而兴奋的表情。而裴加齐两手插在裤袋里,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原来一直在微笑的他,这个时候却突然皱了皱眉。是不是他太敏感?为什么一瞬间就觉得眼前的凌小萌变得如此遥远,好像在另一个世界的感觉,让他很想伸出手去握住她,至少仍有一个真实感。
一周后的傍晚,凌小萌坐在工作台前一边啃三明治一边翻材料,楼梯上脚步声响起,抬头看到齐格格,笑得一口白牙,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嗨,小萌,我来了。”
隔三差五都能看到这位大小姐,凌小萌不适应也得适应了。不过今天齐格格可是有正事的,那天小萌被苏凝拽着要求去参加展会前的赞助商派对,百般推托都不行,但是齐格格也在,很仗义的保证,“没什么啦,我和你一起去,反正我爸也是赞助商。”料到苏凝到时会很忙,有个人在旁边说说话总比一个人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好,凌小萌左思右想之下总算答应了。凌小萌对派对商的东西完全不期待,这时候正在翅自己准备的晚餐,打完招呼对齐格格笑,“要不要吃三明治?”看了一眼她的小饭盒,齐格格眼睛一亮,“是你做的吗?是你做的我就吃。”
相处越久越能从凌小萌身上得到惊喜,厨艺没话说,化腐朽为神奇,最简单的清粥小菜都能坐得让人回味再三。
“随便弄的,吃吧。”反正她也吃不了那么多,凌小萌把饭盒往她那里推了推。
齐格格第一口咬下去久笑眯了眼,“小萌啊,知道武侠的最高境界吗?”
怎么又扯上武侠了?”什么啊?”
“就是无招胜有招啊。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你一出手,就是让人没话说。”为了加强语气,齐格格还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黄蓉知道吧?豆腐青菜都能烧出天下第一来,你比她还要厉害哦,三明治都能弄出一等一的味道来,哈哈。”凌小萌被她逗得笑起来,“你喜欢就好,多吃点儿。”
“不行啊,吃太多身材就不见了。”齐格格摸着腰叹气,“好羡慕你,怎么看都是标准身材。”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凌小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一马平川,意思表达得很明显。
“可是学长喜欢阿。”齐格格一语惊人,然后还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羡慕死我了。”
凌小萌立刻摇头,“我跟裴加齐没什么的。”
“我知道啦,可是你看看桌上这些东西。”
桌上是一些国内外的会展还有关于家具设计的最新资料,工作室里原本就有很多,但是自从凌小萌来了以后,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最新的出现。”怎么了?这些都是工作室里的阿,我随便翻翻。”
齐格格倒吸了一口气,捧心,“随便翻翻?你以为这些东西很容易搞得到吗?就算能搞到也没那么快那么齐全阿,学长可是花了大心思的,只是没说而已。”凌小萌愣住,然后轻轻地“哦”了一声。
“你就一声‘噢’?”齐格格实在受不了了,“别看我们学长老是笑嘻嘻的,其实对什么都不用心。这次能为你做到这样,我都感动死了!你不喜欢吗?不喜欢让给我好了,我好想要。”拜托,那时个男人好不好,再说又不是她的所有物,凭什么由她让来让去啊?最重要的是,她根本就不想要那样的用心好不好?不知道怎么回答,凌小萌的表情开始痛苦。”好想要什么?”楼梯口传来又快又脆的女声,一起回头看过去,苏凝和裴加齐一前一后走过来,裴加齐腿长,明明落在后面,却转眼就到了工作台边,“小萌怎么现在就吃三明治?格格,你又在闹什么?”看着这截然不同的口吻和态度!齐格格气结,站起来大声答:“闹?是谁说要我早点儿来帮小萌准备准备的?”
苏凝今天穿得很正式,此时正看着凌小萌的打扮皱眉头,听到这句话马上打圆场,“是我拉。不过格格阿,你这个早到也太没有效率了!”“什么没效率阿?东西早就带来了,刚到,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上两句话呢,谁让你们也这么早来的?”无端端被怀疑办事能力,齐格格忙不迭地从随身带的包里往外掏东西,用来证明自己。看到那条裙子,凌小萌的眼睛都直了,反手去抓苏凝,“我不穿。”
早就料到她的反应,苏宁及时一躲,眼睛还盯着那条裙子呢,而凌小萌这一手就直接落到苏宁身边的裴家齐身上,触手所及的事温暖又结实的男人的手臂,耳边传来笑声,“不穿那可是不行的。”窘死了,凌小萌满脸通红。
派对在酒店三层举行,他们到得晚,厅里已经非常热闹。凌小萌走在苏凝和齐格格身后,眼睛在前面一尺见方的小范围内游弋,偶尔转个头就觉得大家的目光刺眼得很,身上的及膝裙也给她带来压力,一路走一路伸手去拉肩膀上垂下来的丝结。”别拉了,再拉掉下来我可不负责阿。”苏凝回头看了她一眼,好笑又好气,忙着拉她到熟悉交际圈子,离着老远就神采奕奕地抬手跟别人打招呼。齐格格难得没有按照老习惯满场飞起来,伸手拉住正在往前走的裴家齐,“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看着苏凝和凌小萌走到人群里,裴家齐笑着回应,“怎么了?”
“学长,你觉得小萌喜欢你吗?”
这个学妹一向语出惊人,问题虽然突兀,但裴家齐也没觉得太惊讶,“这个你怎么来问我,要问她啊。”
齐格格皱眉,讲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我问过了。”
“哦?”裴家齐耸肩,“看来答案不太好。”
“学长,我想不通耶,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对吧?”
真直白,裴家齐笑起来,“我一直都感觉很荣幸。”
又打太极——齐格格翻了个白眼,“放心啦,喜欢是喜欢,但还没有爱到死去活来,所以看到你喜欢小萌,也没有痛苦到捧心而死的地步。”对这样的女孩子,裴家齐倒也实在讨厌不起来,呵呵地笑着,“我知道,否则我还敢站在你身边吗?”
“少得意了,你现在对小萌是不是感觉很无力?一样一样啦,她可是为我扬眉吐气了。”
裴家齐苦笑,“说得好,不过凡事勉强不来,特别是凌小萌,你看看她——”
看就看,齐格格在人群里找,只见凌小萌郑被苏凝拉着站在人群中,眼神飘荡,脚尖的方向都是往外的。
的确是勉强不来啊,齐格格无语了。
对这种场合,凌小萌实在是适应不良,在谈话圈子里勉强笑了几下就开始左顾右盼地寻找逃离的方向,身后突然有阴影盖下来,手背一凉,有人用细长的酒杯碰了她,她本能地用手抓住,仓促间扭头望回去。看出凌小萌的不习惯,但她左右张望的样子很可爱。齐格格被朋友拉开后,裴家齐到自助餐桌前拿酒,然后特意站在远处欣赏了几分钟后才走了过来。她回头看过来的时候,眼神里有一霎那的失落,但随即就消失了。
“苏凝,借用一下你的小萌,“忽略她的表情,裴家齐对苏凝开口。
那天的猪头事件,苏凝最后还是从凌小萌嘴里审出了个大概,知道裴加齐没有”乱来“之后,她当然一如既往地继续支持他对凌小萌的改造计划。这时转头看到他走过来,虽然还在讲得起劲,倒也立刻点头,“好啊。”一走到角落处凌小萌就松了一口气,送上的眼神也是感激的。裴加齐指指酒杯,开口问她:“喝一点儿?”
凌小萌对上次的惨痛经历记忆犹新,警惕地看了一眼杯中的液体。
“放心好了,是香槟。”裴加齐为了她的表情莞尔,能不能不要老是这么可爱,每个细微的动作都让他想笑。
齐格格所说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凌小萌现在一看到他的笑容就觉得惶恐,于是摇头,“我还是去换橙汁好了。”
裴家齐叹气了,知道她胆小,但是两个人相处这么久了,看到她还是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他真的觉得很无力。
“我去吧。”接过她手中的杯子,他往餐桌走去。
裴家齐身材修长,走路的时候步子缓慢,就连背影都很吸引人,身边两个穿这小礼服的陌生女孩小声赞美,“快看美男哦。”然后灿灿的目光便聚焦到他身上。这就是她为什么每次都要极力避免跟这个男人一起出现的理由,受不了那么露骨的“为什么”的目光,凌小萌悄悄往角落里退。退了两部就撞上人了,回头道歉,刚一扭头凌小萌就彻底愣住了。
“小心。”头顶响起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顾正荣的声音
凌小萌最近失眠得厉害,原因是由于害怕睡着以后做梦,做梦的内容仅限于同一个人,就是现在站在她身后的这一个。顾正荣在梦里总是沉默,看着她一言不发,然后转身走的决绝,她每次都竭力控制自己不要伸手阻止他,就算是虚幻一瞬,也耗尽全身力气,醒来筋骨都酸痛,还不如不睡。虽然梦见过许多次了,但是如今面对面地看到他,凌小萌仍感觉不安和惊恐。数周不见,他好像清瘦了许多,表情还是很严肃,说话仍是一贯的简短,眼睛扫过她的脸,又很快转回到站在他身边的朋友身上。他身边站着的是齐孝正,看到她倒是一脸笑意,“原来是凌小姐,个个出门前还在说你呢。”
眼前站着顾正荣,令小,萌的大脑暂时停止工作,然后第一个念头是苏凝和齐格格骗人,她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今天的请帖,赞助商当中绝对不包括自己的前公司,也就是说绝对不应该有顾正荣出席,所以她才会答应来这里。没想到一眨眼就遇见了他,还和齐孝正站在一起,齐孝正还笑着跟她打招呼,令她连落荒而逃的机会都没有。也不需要逃,裴家齐已经走过来,看到顾正荣和齐孝正也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到她身边递过杯子,“小萌,你要的橙汁。”混乱了,凌小萌接过杯子的时候把头低到杯沿边,鼻子都快要陷进去的样子。
第十八章 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
齐格格的声音插进来,“爸爸,你在这里啊。”
“疯丫头,那么多人在这里,招呼都不打。”
“顾总好。”齐格格很听话,立刻打招呼。
“还有其他人呢?”
“你说我学长?”都是很熟的,齐格格吐舌头笑起来“算了吧,裴学长正在努力追求小萌,我们最好给他们一点儿私人空间,我才不做电灯泡哩。”,“齐总,顾总,你们在这儿啊。”又有其他人过来打招呼,齐孝正笑着回头,凌小萌又被扫过一眼,顾正荣的目光里明明没什么情绪,但在凌小萌却觉得好像被刀锋扫过,痛得眼睛都睁不开。看着齐格格和他们两个走远,裴加齐才低头开口“小萌……”
“对不起,我想出去透口气。”这宽阔的大厅里让她有窒息的感觉,凌小萌仓促地说了一句,转头就往外走。
她的反应让他想起不久以前,她匆匆地从他别墅派对离开的场景,一样的张皇失措,一样的步履匆匆。原本想追上去,但不知是敏感还是本能,他迈步前线回头望了一眼。人群中之间顾正荣端着酒杯遥遥望过来,四目相交,顾正荣表情冷淡,而他则眉毛轻挑,毫不相让地与顾正荣对视了一眼,然后才一转身走了出去。”裴,等一下。”身后有人叫它,《视觉中国》的老总,肩膀还被拍了一下,裴家齐回头的时候正看到老总的笑脸“急着去哪里?”这位老总是和几个赞助方的负责人一起过来的,已经和裴家齐很熟了,所以交谈的口气都省了客套,“不许走啊西西安在,才刚开始,好歹待到我讲完话。”裴家齐看了一眼凌小萌小时的方向,简单答了一句:“我去找凌小萌,等下和她一起回来。”
旁边有人开口问:“凌小萌?顾家的凌小萌?”
听了这句话裴家齐微微皱了皱眉头,老总却已经替他回答:“现在不是了,凌小萌已经正式加入裴先生的工作室了。来来来,大家认识一下裴家齐裴先生。”他在公共场合出现得不多,所以国内认识他的人也很少,互相点头之后旁边几个便没接着跟他谈下去。反而开始讲起顾正荣,“说到那个顾正荣,怎么今天他也来了?前一段还听说他出国了,大中华区要换人了。”“换人不是真的,顾正荣做事谁猜得到?真要说到换人,知道那个姓董的小子嘛?前段时间刚刚风光过,突然就被撤了职,灰溜溜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奥逊那边才是真的换人了。”旁边有人笑:“这个圈子水深,谁知道他招惹了谁?”
“别扯远了,“第一个开口讲顾正荣的继续问,“这次赞助商里面没有顾正荣的公司阿,怎么他会过来?是给面子还是找麻烦?”?你开玩笑是不是?这次他私人占了那么大的份额,今天怎么会不来?”
一群人便谈论着边走开了,裴家齐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视觉中国》老总,微微挑了一下眉毛,“真的?”
老总叹了口气,“圈子里什么事都瞒不住。”
“私人份额?”
“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再说小萌——”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老总立刻刹车。
裴家齐倒是很自然地接了下去,“没什么,我也看出来了,没有他凌小萌会有那么好的机会?”
老板仔细看了他一眼,“你是聪明人,对小萌也是真的好,他也奇怪,知道了也不阻止。”
不阻止——裴加齐听到这三个字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回头去看凌小萌消失的方向,“不阻止?他是觉得没必要吧。”
一走出酒店,凌小萌就觉得自己很丢脸,想好了离开那个男人,却连他的一个眼神都经受不住。
可那是顾正荣阿,两年来她言听计从,从没有违逆过的男人。边迈步边望着天空叹气,凌小萌握紧拳头自言自语,“没用阿,真是没用。”酒店外就是热闹繁华的大街,她还穿着及膝的小礼服裙,在人群中显得很突兀,身边走过的人都有意无意地投来猜测的目光,一开始她心烦意乱没有注意,但是过了五分钟就猛醒了过来,突然之间在街上顿住脚步,手足无措,不知道士跑回去好还是继续往前走。天上开始落下稀疏的雨点,她知道上海夏天的雨,说下就下,三两点转眼就会变成铺天盖地的一张网,逃都没处逃。果然,身边所有人的步子都开始加快,突然一辆黑色的车斜插过阿里,速度奇快,险险停在他身侧的街沿边,耳边传来惊叫声和怒骂声,她却瞬间凝固。雨势加大,凌小萌站在路沿上与车内的人隔窗相望,雨水在车窗上蜿蜒惹下,模糊了她的眼睛,连带模糊了他的脸。又是这个表情,看到他就惊恐万状的样子,就算没有开口也好像在说话,在说”不行,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顾正荣恨起来,在驾驶座上双手用力,但愿手心下是凌小萌纸一样薄的肩膀,甚至是她细细的脖子。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女人,却又放不下她,就算激怒之下转身离开,就算整天忙碌,就算眼前的事情堆积如山,而只要有一秒钟的停顿,凌小萌哭泣的脸就会出现在他眼前。太可恶了!难道她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他都不知道么?难道她以为自己就真的可以潇洒地转身离开,把他远远的抛在脑后,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郭他,从来都没有和他在一起过?不能再见她,唯恐自己会失去控制,最后他把气全都出在那个董亦磊身上,他想自己真的是被她弄疯了,就算那个男人白痴到用自己所知道的一鳞半爪威胁她,甚至威胁他,但在过去他最多置之一笑,可这次却幼稚到这个地步。
雨下得越来越大,她的及膝丝裙在大雨中很快就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看着他,脸色苍白,两颊却有奇异的一抹红,眼里也是,仿佛有什么压抑太过的激动情绪,岩浆般在平静的表面下沸腾着,终于掩盖不住,泄漏出蛛丝马迹来。他的呼吸渐渐变得艰难,透不过气来,推门下车,走到她那边拉车门的时候实在保持不好平衡,他一只手扶着车门上方。凌小萌看着他推门而出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拔腿逃走,但是被习惯性的压力笼罩,她居然僵立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他走到身边,直到他把门打开,熟悉的座位出现在眼前,第一次对坐进那个座位抗拒到了极点,凌小萌开始往后退步。
“进去,我有话跟你说。”个顾正荣吸气,努力了两次才把话说完。
雨太大了,没有意识到他的异常,凌小萌一边后退,一边挣扎着摇头,“我不要。”
不要——心脏开始痛起来,好像有人不间断地用铁器压榨紧锁着他,身体如坠冰窖,寒冷让指尖都瞬间麻木,咽喉里像蒙了一层湿透的布,空气进不来也出不去,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呼吸。身边的车辆和行人都在雨中匆匆而过,没有人得闲注意他们两个对峙的样子,凌小萌不敢多看他,仓皇中把脸转向另一个方向,被牢牢盯住的压力稍稍退去一点儿,她鼓起剩余的勇气,拔腿就跑。她很幸运,在下一个街角就拦到了计程车,上车后浑身湿透,雷雨天伞都不带的乘客,又穿得这么正式,司机觉得诡异,话都不敢多说,闷头专心开车。雨水瀑布般在前窗铺散,整个城市都在白色的帘幕后模糊变形。刮水器拼命工作着,车速缓慢,路面上所有的车辆都是很慢速低缓缓前行,错身,最后消失在不同的方向。司机开得慢而且小心,凌小萌也不催,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漫天大雨。
这女孩子也太安静了吧?司机有一点紧张,小心翼翼地从后视镜里看她,又有闪电了,白光照亮那张脸,小巧巧的,带着一点儿奇异的茫然。应该为自己逃离的勇气喝彩的,可是凌小萌这时却体会不到一点儿喜悦的感觉。望着窗外的大雨怔怔出神,这不是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雷雨了,一个多月前也有过这样的夜晚,彼时她还开着那辆黑色的小polo,工作得晚了,开车回去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和现在毫无二致。那晚她是独自回家的,窗外雷电交加,一贯完美的睡眠质量荡然无存,她从楼下摸到楼上,没有办法合眼,又从楼上摸了下去。客厅空荡,雨水拍打在玻璃上,电光在乌黑的天尽头炸开,仿佛一只神秘的手,天地变色,虽然没有山崩地裂,但她仍旧觉得自己无处可逃。最后门外轻响,顾正荣推门而入,看到她一个人站在客厅的白色沙发前,先是一愣,然后才笑,“干吗?害怕了?”“不是的,我想事情。”她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幼稚,成年了还害怕雷电时孩子气的表示,很丢脸。可是说完那句话更加后悔,这么拙劣的理由,如果他追问下去,她又有什么好想的?他却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听完只是一笑,洗澡的时候居然连门都不关,浴室灯光昏黄,投射出来暖暖的一圈,哗哗的水声传出来,凌小萌慢慢走过去,近些又近些,最后站到门边,整个人都落在那暖暖的一团光里面,终于安心定气,好像最后寻得了可以依靠的实体——虽然那只是一团虚幻的光。后来她赶在他出来前回到床上,顾正荣难得地没有背对她睡去,躺下就把手放到她的身上。
那么凉,她忍不住一哆嗦,耳边是他的笑声,“害怕?”
不怕了,身边有熟悉的呼吸和味道,她在做爱以后终于可以合眼睡去,半夜惊雷响起的时候模糊记得自己的身体本能地紧张,手指都会突然一缩,但是缩来缩去都会触碰到他的皮肤和温度,她又安心了。车窗外又有闪电和雷声,不怕了,凌小萌在心理对自己默默重复了一遍,看看她多了不起,已经迈出了第一步,而且没有因为面对他的恐惧而回头,所以一切都会好的,就算没有他,一切也都会好的。在车上接到苏凝和裴加齐打来的电话,她说自己没事,就是有点儿不舒服,所以先回家了。
他们的声音都很担心,说要立刻过来,但是她很坚定地拒绝,最后索性连手机都关了。到家以后先冲澡,走出浴室只听到漫天的雨声,除此之外整个世界都很安静,仿佛自己身处的时一个无人知道德孤岛,有与世隔绝的感觉。反正也不能睡了,她赤脚走到厨房去喝水,懒得开灯,她就着一点儿模糊的微光走到料理台前。脚下的木地板变成了冰冷的瓷砖,太凉了,她在拿水杯的时候脚趾都不由自主地蜷缩了起来。恍惚听到有人说:“不怕着凉?去穿鞋。”
是顾正荣的声音,她在家里总是喜欢赤着脚,改不了,过去被他说的很习惯了,可是这样的时刻突然出现幻听,手里的水杯放得急,直接滚倒在台面上,透明的水扑溅出来,肆意横流,像突然决堤的湖。肩膀一沉,幻觉有人从背后拥抱自己,耳边有叹息声,瞬间便消失无踪,终于可以转过身,身后空寂一片,又哪里有人。她在雨声中呆立许久,然后再回身拿起那个杯子,幽暗的光线中看见透明的玻璃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缝,触目惊心。客厅里突然传来刺耳的电话铃声,她这儿的电话号码知道的人很少,平时苏凝也多用手机和她联系,这样的夜晚突然响起铃声,一惊之下,她连心脏都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还在迟疑要不要接听,门外传来敲击声,她站在厨房门口彷徨,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最后电话铃声止歇,门外有陌生而急促的声音,“凌小姐,你在吗?”这个时候陌生人的声音反而让她稍稍有了开门的勇气,凌小萌跑过去开门,老式公寓,木门外还有一道铁门,楼道里很黑,她隔着栏杆看到了陈云,——顾正荣的特别助理。”凌小姐,顾总想见你。”陈云在公司里跟她交流不多,但印象里一直是个沉稳干练的男人,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么直白的一句,听得凌小萌一楞神。她不想见他好不好?她这么狼狈逃回来是为了什么?刚想开口拒绝,但是陈云阻止了她,声音还很急促,“能不能请你快一点儿?他现在在医院。”手掌握在门把手上,不知不觉中太过用力,指甲陷入手掌中,一阵刺痛袭来,凌小萌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说:“你骗我。”“突发的心脏病,你不知道他最近心脏不太好吗?”
她怎么会知道?今天以前,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身边,已经很久没有和他在一起了。
除了那个夜晚,可那不是一场噩梦吗?她总是把它当作一个噩梦,封存在脑海深处,怎么都不敢触碰。跑下楼的时候,她不自凌乱,差点在转角处摔断脖子,陈云险险拉住她,到了车上才开口跟她说,“擦擦脸,很快就到了,他不想看到你这样。”她也不想,可是泪腺像坏了的闸,泪水控制不住地涌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完。
医院走廊里很安静,医生走出来的时候表情很奇怪,“你就是凌小萌?”
“他……死了?”凌小萌脸白唇青,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在抖。
“没,就说要见你。”医生很酷,讲话的时候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眼镜片亮晶晶的。
走进病房的时候,凌小萌看到顾正荣闭着眼镜躺在那里,细细的管子连着一起,绿色和红色的曲线波浪般起伏跳动,她刚刚好不容易擦干的泪水又迸涌而出,低下头的时候直接溅落在他的脸上。他睁开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嘴唇动了动,依稀在问:“哭什么?”
她快要吓死了,也知道自己的样子很狼狈,可是跟他比起来形象又算什么?她早就不要了。
她还在哭,顾正荣无奈地闭上眼,他一向笃信自己的嫩里,很少有如此无力的感觉,第一次他穷途末路,遇到了顾家夫妇,为了报答,他已经竭尽所能。而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还能坚持着不放弃多久。他很神奇,难道她不明白,这世上的人总是以为自己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很长很长的路,可是事实却总是轻轻一个防守,就永远地错身,在不同的路上遇到不同的人,最后只剩岁月里模糊的回忆。”小萌”他闭着眼镜开口,声音太轻了,凌小萌把耳朵凑到他唇边,她耳廓的皮肤细腻柔软,触感熟悉,泪水还在滴滴嗒嗒地落下来,转眼就把他的脸颊都打湿了。他很生气,可是她的脸颊贴着自己的,冰冷潮湿,只是苦,心被溶化了,又觉得苍凉一片。又是哭,恍惚回到了那个窄小的露台,月色只照出半圆的一个小角,他把她拖到那仅有的一点儿光线里,两只手紧紧地捧住她的脸,月光照在她白色的皮肤上,眼睛闭的那么紧,睫毛颤抖,很多很多的眼泪滚落下来,每一颗都是透明的,笔直地划过她的脸颊,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她说:“不行,我不要跟你在一起!”他还以为她是需要他的,原来不是!
瞬间顾正荣只觉得心如死灰,原本要说的话全都消失无踪,他侧过头去不再看她,声音低到几步可闻,“去吧,你是自由的。”凌小萌不说话,随后,突然之间就嚎啕大哭起来,医生、护士和陈云闻声都冲了进来,很酷的医生只说了一句话:“让她出去,病人需要安静。”护士比较可亲,一边扶她一边捡拾,“不要怕啦,你先生急性心绞痛,抢救过来就好了,以后好好照顾他,会复原的。”顾正荣没有听清楚凌小萌回答了些什么,才刚说了两句话他就觉得精疲力尽,仿佛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眼前又开始模糊,努力想睁大的眼睛,却被走到病床边低头检查的医生用手指合上。耳边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世界安静下来,他最后听到的只有凌小萌的破碎的抽噎声,上气不接下气,但是最后就连那样执著到好像天长地久的声音都潮水般隐退了。太累了,他最终放弃挣扎,任黑暗将自己包围。这一觉睡得长久,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光影里看到凌小萌的背影,赤着脚,玲珑的脚踝洁白细致,行走间露出脚底一点点地红光,但是头也不回地脚步匆匆,乌黑的头发垂下来,一层顺滑的光影。逃,她永远在逃!
他很生气,想开口叫住她,可她突然回头看他,眼睛睁得很大,惊恐万状的样子,盈盈一层泪光,颤巍巍地含在眼角。又要哭,每次都是这样,难道她以为他就不会心痛、不会难过得吗?难道她以为只要是他,就是无所不能,就是随时都可以弃之不顾的吗?想用力抹掉她那个表情,可是手还没有伸出去,他就望着那层泪光叹息,不要哭了,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伸手拥抱她,就算她给他的永远只是一个背影,手心触不到实感,原来凌小萌只是一个幻影,一拥抱便烟消云散。他在梦中一惊,再睁开眼的时候面前黑暗中有模糊的轮廓,仔细看才变得清晰。是凌小萌,小脸近在咫尺,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四目相对,她原本紧张的表情突然放松,然后头一低埋到他的颈便,姿势象极了一只鸵鸟。她居然还在,居然还没有逃走……一瞬间的惊讶,顾正荣突然也有了用某种愚蠢的方式证实自己没有在做梦的念头。但是颈便的她动了一下,然后凌小萌直起身坐到床沿上轻轻吐了一口气,好象一个孤身上路的旅人,走了太长太长的路,终于找到自己要到达的地方,满身的疲惫瞬间抖落。顾正荣想问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想到凌小萌这次的反应快而且迅速,在他开口之前就已经有了动作,双手一合,将他搁在床边的手抓了起来。凌小萌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贪婪地盯住他的脸不放,好象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掌心里是熟悉的手指,熟悉的温度,很凉,但握在手里就是安心。想过千万遍的“我爱你”,可是她已经不再相信有什么可以天长地久,为了逃避将来的伤痛,所以离开也是可以的。多么完美的想法,而她又执行的多么彻底,但愚蠢的是,她居然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还爱着的男人可能会在她蒙着眼转过身的时候突然消失不见,永远地消失不见。因为害怕结局,所以连在一起的过程都要放弃,为了未知的将来,丢掉眼前的相守,如果他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死去,她又怎么能承受?眼角又开始酸涩起来,明明有很多的话要对他说,但又不知道如何表达。为了掩饰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凌小萌低下头去,轻轻地亲吻了他的掌心,亲完也不敢抬头,埋头在那里面默然。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是象只鸵鸟!顾正荣想叹息,但是掌心里有羽毛般轻柔的触觉,微微的麻痒一直传到心里。想控制自己的反应,又想好歹说她几句,但是眼里隐约的笑意已经漫了出来。还是叹息了——唉,他这一世的英名,迟早败尽在她手里。
尾声 小说结局TXT
展会前一天晚上,凌小萌在会展中心做最后的准备,裴家齐和苏凝一直都在。
凌小萌明显非常紧张,全部确定完毕之后还在自己的展台中央站了很久,手指摩挲着“拥抱”的椅背,反反复复。苏凝看的好笑,走过去拍她的手,“好啦,我确定你明天一定是万众的焦点,所以放心回家睡一觉,明早别开车了,我去接你。”凌小萌被她一拍惊醒,抓住她的手眼睛瞪得好大。
“怎么了?”
“八点了?为什么八点了?刚才我看到还是四点半。”瞪着苏凝手上的表惨叫,凌小萌拖音袅袅。
苏凝捂住额头做受不了状,“小萌啊,是你一走进这里就忘记时间的好不好?我们俩可是站得脚都断了,要惨叫也轮不到你。”裴家齐也走过来,“怎么了?有急事?”
凌小萌难得的干脆,合掌对他俩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抓起包就往外飘,届时都是半途传来的,“我要去医院,先走了阿。”“喂,你等等,医院有不会跑掉——”苏凝一下没拉住,回头看了一眼裴加齐,后者还在穆松凌小萌的背影,收回目光的时候接受到她的眼神,耸耸肩,笑了一下。苏凝跺脚拉着他也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抱怨,“枉我那么看好你,给你们创造那么多的机会,你怎么就让她这么跑了阿。”裴加齐难得叹了口气,“小萌她——”
“小萌怎么啦?”
“她逃的快。”
这话说得——苏凝站在那里翻白眼。
赶到医院的时候,病房里空荡荡的,凌小萌大惊,奔到医生办公室抓住医生大喘气,“医生,医生——”
眼睛片亮晶晶的医生还是那么酷,直接吐出三个字,“出院了。”
“阿?为什么出院?昨天不是还在检查,今天怎么能出院啊?”
“病人强烈要求出院,难道我还要绑着他?”
这么不负责任的回答,凌小萌火了,可惜天生讲话调子软,又拖音,最后吐出来的句子还是气势不足,“那要是再出事怎么办?”“放心,死不了的,养着就行。”
死不了就行?凌小萌站在那里倒抽气。
她皱起眉头的样子很有趣,傍边的小护士们都乐了,就连酷酷的医生最后都忍不住笑着,补了一句,“对,当猪养吧。”说完从抽屉里拿了个信封给她,“喏,他让我给你的。”穆松她出去的时候小护士们梦幻了,双手合十眼露红心,“她回去找他的,对不对?顾先生真是有心,帅哦——“医生埋头看病历,声音凉凉的,“麻烦看看身边,世上不是只有那一个帅哥好不好?”
嘘,大家作鸟兽散,给出无声的抗议。
凌小萌在出租车上打开那个信封,里面只有一把钥匙,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短短两个字,是个问句,“回家?”她把钥匙抓在手里,反复看着那两个字不说话,最后嘴角弯弯地笑了,眼里却潮湿一片。
真的不一样了啊,这次顾正荣说得不是”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这次他要给她的,是一个家。
睽违已久的感觉回来了,过去被她所抛弃的很多东西也回来了。
突然不想再动,不想再逃,这一次她有了选择,她可以自己选择留下来,信任他,被他信任,爱他,也被他所爱。心中的快乐好像一个盖满灰的火山口,还以为再也不会活过来,突然却涌出了火热的岩浆,而她觉得自己像黄油,遇热一下就溶化了。”小姐,你到底去哪里?”出租车司机等不及了,回头问她。
凌小萌抬头报了个地址,报完就安静了,径自低头看手里东西。
上来的这位小姐先是什么话都不说,现在又红着眼睛嘴角弯弯,让人觉得诡异,司机不敢多问,埋头专心开车,一路上连个声音都没有。凌小萌推门小车,一点儿都没有迟疑,举步就往熟悉的大楼里走,进门的密码她烂熟于心。来回一折腾已经很晚了,楼下大厅空寂无人,电梯门上照出凌小萌的样子,还是最简单的t恤工装裤,眼里却好像有着掩不住的愉快秘密,丝丝缕缕地从弯弯的岩礁漫出来。上楼后,她习惯性地边走边把手伸进包里去摸,包大,摸了许久才摸出钥匙来,开门前她抬头往右侧看,仿佛看到顾正荣微笑的脸,就站在一旁看着她。开门里面有灯光,餐厅射灯,顾正荣正坐在桌边看文件,文件夹在诺大的黑色餐桌上四处都是,听到响动他抬头看着她,眼里有笑意,“你回来了?那么晚。”他语气很平常,其实门响之前一直在紧张,满桌的文件没有看进去一页。
顾正荣爬了她了,直到留下她有多难,怕她只是因为害怕他死掉才回来,怕她最后有逃跑。凌小萌太会跑了,等她自己领悟,等她心甘情愿,他都等了那么多年,这回她要是再跑,他老了,真是禁不起折腾。所以这一次,他让她自己选择,过去总是他给她接受,他命令她服从,他强迫她逃跑,这一次,他希望做决定的是凌小萌自己,愿意回来的也是凌小萌自己。那头隔了几秒钟才有回答,“嗯,我回来了。”
说完看到他的笑容,其实很开心,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发酸,凌小萌赶快低头脱鞋掩饰一下。
眼前一切跟她走得那天一模一样,她在鞋柜上看到polo的车匙,旁边还放着他的。看到顾正荣还看着自己,赶快回头,她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想踮脚跳一跳的傻念头。懒得穿拖鞋,凌小萌赤脚走到厨房看了看,冰箱里居然是满满的,她按照老习惯煮粥定时,然后继续忙碌,忙着忙着又有克制不住想看一眼的念头,忍了一会儿忍不住,一回头,居然看到他就站在厨房门口。吓了一跳,凌小萌按住心口,“干吗?”
没干吗,他就是很愉快,看到她身影晃动,觉得这屋子里暖洋洋的,看不到她有点失落,不自觉就走了过来。
“你在干吗,弄那么多。”
“给你吃,医生说要把你当诛养。”她照实转述。
他哈哈大笑,有那么安心,一瞬间,凌小萌的胆小突然荡然无存,地震海啸都不怕,踮脚就亲了上去,嘴唇擦过他的脸颊,然后腰上一紧,回报是一个深长的吻。唇齿相依,舌尖纠缠,吻得时间太长了,耳边还有模糊的问句,短短的,就几个字。
凌小萌气喘吁吁,分开后眼睛湿润润地看着他,也不回答,好像要哭的样子。
唉,又要哭了么?顾正荣想叹气。
但是她最终的反应是笑了,眼角弯起来,很快乐的样子,脸红了,说话声音很轻,蚊子一样嗡嗡嗡。
“什么?”他当然没听清。
凌小萌鼓起勇气再说一遍,他的回答也简单,笑着一把就把她抱了起来,厨房里顿时充满笑声和凌小萌猝不及防的笑声尖叫,闹哄哄的。第二天造成,凌小萌以再习惯不过的睡姿醒来,整个人都趴在顾正荣的后背上,右手被他抓着收在身前,掌心下就是他的胸口,扑通扑通的心跳。她醒得早了,闹铃还没响,觉得好享受,静静地贴着他的身子不动。
三十层,鸟叫声都没有,安静得呼吸连绵起伏,全世界都离得很远,一切圆满又安心。
闹铃终于响了,然后是顾正荣的声音:“不是要参加展会吗?还睡?是不是又想逃走?”
逃走?
凌小萌难得笑出声,梦想在这里,他也在这里,这一次,她还会逃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