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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叫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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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叫无声-秦放
第1节:嘶叫无声(1)
  《嘶叫无声》

  -秦放-

  一

  收拾完碗筷,林仪便按事先想好的开始准备。

  先冲了一大碗代乳粉,灌得肖红军站在小床上一个劲儿打嗝。然后,她从门口瞥了一眼正在外间埋头备课的丈夫,掩上门,悄悄从木箱里翻出那件薄纱质地的睡裙,箱子里的卫生球味儿让她有一种安详、洁净的感觉。她脱掉身上的碎花布小褂和肥大的旧军裤,钻进睡裙,又拿起五斗橱上的椭圆形镜子,从上往下移。她在镜子里审视着自己,直到觉得满意,便慵懒地躺到床上去。

  凉席是草编的,但睡得久了,还常用湿布擦,早已没了草香,只留下淡淡的汗味。林仪仰面躺着,肩背和屁股在凉席上蹭来蹭去,浑身都觉得挺凉爽。林仪奇特的蠕动吸引了肖红军,她站在小床里,直勾勾地盯着母亲,琢磨自己是否该对这种陌生的身体信号作出反应。

  林仪发现了她的目光,有些难为情地探身拍拍她的头,"去,瞎看。"

  肖红军像是听懂了,大度地笑笑,一屁股坐下,手脚交替摆弄一只破了皮的拨浪鼓。

  "关门干啥?就这点穿堂风……"肖学方谢了顶的脑袋从门缝里伸进来,见了林仪的模样便是一愣,显然对那件睡裙和她摆出的姿势缺乏准备。他盯了一眼林仪从裙摆下露出的大腿,把后面的话和唾沫一起咽下去。

  林仪下意识地拉拉裙角,一只胳膊拄起头,另一只手轻轻抠着凉席上龇出的草梗,垂下眼皮不吭声。

  肖学方见她脸上泛出红晕,犹豫着,"今天是……,哦,十五号了。那我……"

  看他退出去,林仪忙起身去关了灯,又迅速溜回床上。

  肖红军对突然到来的黑暗显得不高兴,一个劲儿尖叫。

  "嘘--,红军不闹。"

  林仪在黑暗中凑近她,闻着她身上痱子粉的味道,忽然觉得心下不忍,便拧亮了床边的台灯。

  肖红军被灯光晃得皱皱眉,随即又笑了,只当刚才的黑暗是游戏的一部分。

  外屋传来肖学方擦洗的声音,跟往常一样,既像慢条斯理,又像犹犹豫豫。林仪最不愿听到这种声音,它就像一段前奏,或者说是某种预兆。她在那声音里欠身抓住女儿的小手,"红军,给你爸加加油。"

  肖红军端详着母亲闪烁的眼神,用两颗刚冒头的乳牙咬住下唇,左右晃了晃头。

  林仪被她那付暧昧的样子搞得很没趣儿,重重地摔回到凉席上。

  肖学方再进来的时候,把那件暗红色的背心留在了外屋。他的肩膀既窄又溜,锁骨外凸,尖锐的喉头上满是毛囊,疙疙瘩瘩的,像褪了毛的鸡脖子。两乳干枯,在轮廓清晰的肋骨上垂着。带暗条的棉布裤衩上有一根松紧带,勒在软遢的肚皮上。

  他瞥瞥一旁的肖红军,有些犹豫,"咱们……,不关灯呀?"

  林仪朝女儿一歪头,故作轻松地说:"她不让。"

  肖学方便不再说什么,从床尾爬上去。路过林仪脚时,他似乎漫不经心地摸了摸,林仪却抽脚躲开了。

  肖红军留意到父亲的出现,清脆地叫了一声什么。

  肖学方被她叫得一惊,转而对林仪哭丧着脸道:"很难搞,有她看着,就更难搞。"

  "少强调客观。"林仪嗔道。不过,她还是欠身关上台灯。

  在肖红军的抗议声中,肖学方匍匐到林仪身上。木床一阵怪响,肌肤也随之在草席上窸窸窣窣,有如夜行动物在草野里穿梭。也许正是这种异动吓到了肖红军,她不再出声了,借着窗口漏下来的微光仔细辨认着。

  "别,你干吗?"

  林仪把正俯身亲她脚的肖学方推开,可他又喘息着扑上去。林仪急了,伸脚踹他。肖学方在黑暗中闷哼一声,跌到床下。

  林仪有些惊慌,靠着床头坐起身。从肖学方的剪影看,像是被踢中了脸,双手捂着,嘴里咝咝地直吸凉气。

  这时,肖红军在一旁咯咯乐了,笑声清脆、响亮,震得林仪心里一颤。

  肖学方沮丧地坐到床沿儿上,双臂搂住自己的肋骨,轻声道:"你这是搞啥?"

  林仪也不示弱,"我还想问你呢!笨得跟猪似的,趴到人脚上瞎啃。"

第2节:嘶叫无声(2)
  "我……"

  林仪爬过去,搂住他耳语:"这种时候少说话,你那苏北腔儿我听着实在别扭。来吧。"

  肖学方随她再次爬上床,在她身侧躺下。林仪抓着他手,塞到睡裙里。肖学方轻轻握住她略显疲沓的乳房,手指动动,又停住了。林仪感觉他在犹豫,就把他另一只手也往睡裙里拽。肖学方胳膊压在身下,很难动作,便索性翻上去,下巴抵住她胸窝,两手轻压着双乳。

  林仪轻吟一声,僵硬地挺直身子,闭上眼等他。可他却不动了,像只发现了危险的蛤蟆,低伏在一根木桩上。

  突然的静谧,使一旁的肖红军感到奇怪,她从围栏上探出手去,想触到父亲向后撅起的屁股。可那件带暗条的裤衩像个影子,就在她指尖前,怎么都抓不到。

  也许是月亮躲进云里的缘故,房里更黑了,肖红军在父亲的喘息中睁大眼,可仍觉得那些暗条遥不可及,不由得哭起来。与此同时,林仪的眼角也流下泪,滑过太阳穴,钻进耳骨里去了。

  类似这样的失败,在生下肖红军后便屡屡发生。印刷厂管妇联的牛大姐跟林仪说,肖学方是饿出的毛病。后来,林仪仔细琢磨了牛大姐的说法,按时下唯一正确的方法论来解剖牛大姐的分析,得出的结论是:该结论不成立,或者说,不能让它成立。

  先说不成立的理由:牛大姐的分析,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外因,实际上她要暗示的是与此相对应的内因,即肖学方身体虚弱。而肖学方身子弱这事哪儿用得着她说呀?林仪曾和肖学方面对面讨论过多次,肖学方的辩解林仪是接受的。据他说,他长成这样不是他的错,要怪只能怪他那个抽大烟抽死的父亲。遗传这种事,责任主要在当事双方。而他自己只是这一偶然事件的结果,对事件的全过程无权也无力干预。

  至于说吃不饱,便更不是肖学方一人的事。粮油配给,全国都一样。没听说肚子饿就不能行房事的,此点有60年全国人口增长数据为证。

  而反过来说,牛大姐的说法一旦成立,那还瞎了。他肖学方既然如此无辜,我林仪岂不就得哑巴吃黄连,苦熬半辈子啦?因此,林仪对牛大姐的意见不能苟同。

  对这件事,厂办秘书小乔的说法比较耸人听闻。她圆睁双眼,惊恐地盯着林仪,倒吸一大口冷气,把要说的话弄凉了再一起吐出来:他不会是搞上破鞋了吧?

  林仪瞪她一眼,抽身便走,可心里却真的开始七上八下。可能是小乔说话时的表情,或是她的语调,当然,更是她那句冒凉气儿的话,狠狠敲在林仪脑仁儿上。

  林仪对破鞋这词生熟参半。很早就知道这是对那种不检点女性的谑称,可从未真的见过一只半只的。她嫁给肖学方搬到学院来住以后,曾听说地理系有过这么一位,是个留校的年轻教师,长年跟地质队在野外考察,逮哪儿睡哪儿,后来就和一个有家室的工程师睡到一个帐篷里了。大伙对此一直都蒙在鼓里,事情败露纯属偶然:有天深夜突然闯来一只熊,惊得大家四散奔逃。那女教师顾不得穿衣服就跑出工程师的帐篷,结果被熊吃了。事后大家分析,熊一般是不吃人的,都怪她光着身子往外跑,被熊当成了野物。从此地质队再也不敢去那一带了,据说熊一旦吃过人,以后就会把人肉列入自己的食谱,逢人便吃。这件事当然也带给女同志们一些有益的警示:一,睡觉时还是穿着衣服比较妥当;二,最好别睡到人家屋里;三,做"破鞋"不仅脸上无光,而且性命堪忧。

  总之,林仪一贯对破鞋二字十分忌惮,如今小乔俩嘴唇一碰轻易就把肖学方和破鞋联系到一起,这令她既愤慨又担心。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仪做了这样一些努力:先是对与肖学方有工作联系的女性进行排队,这些人包括化学系的教师、图书馆的管理员、实验室的助手、街坊四邻家的年轻女人等。根据她的理解,还特别留意了她认为肖学方有可能接触到的那些寡妇。经过一番排查,没有发现明显的迹象。于是,她又着手搜查肖学方可能藏匿证据线索的各个角落,抽屉、箱子、提包、衣兜什么的无一遗漏,甚至还翻看了他的鞋垫下边--地下工作者经常使用的藏匿地点。后来,她一本本翻看了肖学方从图书馆或资料室带回来的书籍,结果令她大吃一惊:书里有臭虫!

第3节:嘶叫无声(3)
  这一发现带来的恐慌终止了她的调查,臆想中的破鞋与眼前的臭虫比,后者的威胁显然更直接。她不能容忍自己和家人吃着定量供应的食物,而让臭虫在他们身上毫无节制地捡洋落--据说臭虫常因无节制的进食而把自己撑破。为此,她勒令肖学方逐本逐页地搜查每一本藏书,绝不可留下祸根,自己则烧了几大锅开水,把家里的桌椅板凳、床板床屉统统搬到小院里浇了一遍。

  看着滚烫的开水缓缓涌进木质家具的板缝儿,想象着那些面目可憎的小东西在开水中挣扎死去的情形,林仪心里畅快了许多。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与此同时,屋里发生了另一件事:有张照片从肖学方正翻着的一本《有机化学》中滑出来,如秋叶般飘然落地。

  书里飘出照片来,这让肖学方大吃一惊,他急忙捡起来,塞到裤衩的松紧带里,把背心下摆拉下来盖住,定了定神儿,又拿起一把蒲扇挡在肚子上,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干吗去?"正在白灼臭虫的林仪问。

  "还能干啥?上茅房。"

  林仪撇撇嘴,"还拿哪门子扇子,腾得出手来吗?"

  "你不晓得那里蚊子老多呀?"

  "快点儿吧,该接红军去了。"

  肖学方应着,大步跑进厕所,却见住隔壁的校车司机霍光德正叉腿站在尿池沿儿上方便。肖学方犹豫一下,没敢蹲到屎坑上去,而是并肩站到霍光德身边。

  "你们家杀臭虫呢?"霍光德哆嗦了几下,把那东西抓在手里抖了抖,塞回裤子里。

  肖学方没敢转头看他,喉咙里"嗯"了一声。

  "那鸡巴玩意儿最烦人,弄不干净。"他下了尿池,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哎,我跟你说,光弄床板不管用,墙缝儿里最多。对了,特别是那些钉子眼儿里,成窝成窝的。不信我给你去试试。你甭跟我客气,我就喜欢干这个。拿钉子往里一钻,就听着噼里啪啦响,跟着血就流出来了,那劲头儿,跟我头一回弄我媳妇儿时候一样,过瘾!"

  肖学方不知该如何表示,似是而非地咧嘴笑笑。

  "哎,你也不尿,傻站着干吗?"

  肖学方下意识地别过身子,"有人看着我搞不出来。"

  霍光德一愣,狐疑地朝他裆下瞥了瞥,龇牙笑着走了。

  肖学方这才走到茅坑那边,从腰里抽出照片,看了看正在上面傻乐的王亚玲,几把撕碎了,扔进去。茅坑很深,黑乎乎的,照片如梨花般飞扬着消失了。

  肖学方和王亚玲相识纯属偶然,那是在林仪怀上红军之后的事。

  有个星期天肖学方忽然觉得自己发烧,匆匆赶到医务室看病。值班的校医说没事,根本不烧,还把体温计举到肖学方眼前看。可肖学方不服,说发没发烧我自己还不知道?你给学校省药是好品质,可不能因此置我的病于不顾,不能只看体温计,因为它根本就是坏的。校医争辩说它没坏,你凭什么说它坏了?肖学方说连我发烧它都测不出来,不是坏的是什么?那位校医是学院里一个名教授的老婆,耳濡目染地也算是个讲体面的人,实在不愿和肖学方这样吵闹,"觉着恶心。"事后她这么说。为了摆脱纠缠,便给他开了一针。肖学方不闹了,如获至宝似的把处方捧到注射室。那天在注射室值班的就是王亚玲。

  事情过去半年多后,肖学方已经搞上了破鞋王亚玲。她讪笑地看着肖学方瘦骨嶙峋的身子,又提起那天的情景。她和校医一样认定他当时根本没病,不过是想女人想得狠了,有种烧起来的感觉,"是血热。"王亚玲说。肖学方听了不高兴,辩称自己的确有病,不然为啥打过针就不烧了?王亚玲一听就捂着嘴乐,问他,你知道那天给你打的什么针?肖学方挠了挠自己的秃脑门儿,啥针?退烧的呗。王亚玲"嗤"的笑出声来,狗屁,针里就没药!

  肖学方对自己与王亚玲搞上破鞋一直隐隐觉得蹊跷,眼下听王亚玲这么一说,便愈发感到整件事显得很诡秘,不像真实的事。他看着王亚玲斜倚在床头,一只脚妩媚地在自己的肚皮上蹭来蹭去,不由得想到小时候听过的那些聊斋故事,心里麻酥酥的,身上却出了汗。

第4节:嘶叫无声(4)
  肖学方捧着校医开的处方匆匆赶到注射室时,王亚玲正坐在一张高高的圆凳上修剪指甲。她穿着白大褂,但没系扣子,露出里边短款的布拉吉。一条光腿架在另一条光腿上,脚上没穿袜子,趿拉着一双白塑料凉鞋,脚趾一勾一勾的,光滑红嫩的脚跟不停敲打着凉鞋。这是肖学方进门后看到的情景。

  肖学方愣了愣,把处方递给她。王亚玲看了处方更是一愣,好奇地盯着肖学方看了半天,这才从圆凳上下来,边准备注射器边吩咐他趴到床上。

  床摆在墙角,用一个纱帘屏风与外面隔开。肖学方爬上去,一股强烈的来苏水味儿冲进鼻子。他忽然觉得不妥,裆里那东西竟直硬起来,硌得难受。他想了想,只好蜷腿撅起屁股。

  王亚玲在屏风外边说:"裤子脱喽。"

  肖学方便自己褪下裤子,又继续撅好。

  王亚玲手里举着注射器和棉签走到屏风里,猛地看见肖学方在床上摆出付等着挨操的姿势,差点笑出声来。她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白皙的屁股,"甭那么紧张,趴平喽。"

  肖学方显得很为难,但还是顺从地趴下去。可小腹刚一挨到床,便又受惊似的弹起来,显然是硌着了。

  "你这么怕打针哪?"

  肖学方没吭声,下意识地往里挪了挪。

  王亚玲腾出一只手来,在他屁股上轻轻揉着,"别怕,这针一点儿都不疼。放松。"

  肖学方努力想让自己松弛下来,可脑子发紧,从后脖子直到尾巴骨都像灌了铅,酸胀酸胀的,怎么都放松不了。王亚玲持续着手上的动作,这使肖学方愈加难以自持。他涨红着脸扭头看她,发现她眼里有东西在闪烁,他分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腰眼儿上热乎乎的,头皮发麻,眼眶潮湿。

  也许由于肖学方躲得太靠里了,王亚玲只好把半个屁股坐到床上,用药棉给他擦了擦,便把针扎下去。

  肖学方此时下肢似乎已没了知觉,两眼直勾勾盯住王亚玲因坐上床来而不得已抬起的那只脚,它近在咫尺,晶莹的皮肤下微微隆起的血管清晰可见。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攥住了她的脚踝。

  后来发生的所有一连串令肖学方感到诡秘的事,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王亚玲非但没有抽回自己的脚,反而一挺脚尖,甩脱了塑料凉鞋。这使肖学方更加气血翻涌,他的手顺着挺拔的脚背缓缓滑下去,绕过她的脚趾,沿着脚掌和脚心轻轻划回来。只听王亚玲轻哼了一声,像是要躲开似的,却反而把脚移到他眼前。

  肖学方忽觉喉头一哽,便搂住了它。

  肖学方发现自己有"恋脚"倾向已经很久了,可他无从确定,也不知是否应对此加以抑制和修正。他通读了《共产党员的修养》、《家庭医学手册》、《十万个为什么》,可没有找到有关的任何答案。仔细回想起来,也找不到养成这种毛病的根源或起始,似乎生来如此。

  和林仪成婚后,他自以为获得了实现宿怨的机会--当初系主任的老婆介绍他们认识时,肖学方一直低头做羞怯状,实际上是借机审视林仪那双在绒面布鞋里不停蠕动的脚。他当时就确认它们是令他满意的,因此当他表示同意这桩婚事时,甚至还没仔细看过林仪的长相。

  出乎他意料的是,林仪对他的特殊爱好难以认同,甚至十分反感。每逢肖学方刚刚燃起激情,要对她(确切地说是对她的脚)大加饕餮时,林仪都难堪地躲开。她把丈夫的动作理解为是向自己卖好献媚的一种方式,而她并不欣赏这种方式。她也曾试图向他说明自己的感受,可怎么都说不出口。她不想拒绝丈夫对自己示爱,但又对他偏偏亲近自己猥琐之处感到不适。林仪没有想到,她一次次的躲避,无异于驯兽员从猴子嘴里屡屡抽走肥嫩的香蕉。

  肖学方被不断的挫折弄得很疲惫,看着木乃伊般平躺在床上的林仪,心里很内疚,又有几分怨恚,空冷空冷的。后来林仪从牛大姐那儿拿回本小册子,是妇联印的,上面提倡妇女同志对自己的房事作出计划,最好是一两周一次,以保证夫妻双方有足够精力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换句话说,就是不愿让大家把那些从有限食物中吸取的有限能量消耗在性器官的相互运动上。肖学方对这种提法很支持,建议每月的一号和十五号上床,遇到林仪经期则向后顺延。林仪虽心有不满,但又不好不响应组织号召,只好默认。可屡屡推迟的房事并未使肖学方积攒出足够的热情来满足林仪高涨的渴望,苦熬半月的结果往往还是蛤蟆趴在木桩上。

第5节:嘶叫无声(5)
  当然,以上这些事实,并不能构成肖学方背着林仪搞破鞋的理由。真实的原因是,肖学方从来都把自己对女人脚的向往当成一种幻想。尤其是被林仪拒绝之后,他再也没指望真的实现它。可偏偏此时发生了注射室里的偶然事件,就像一只怕人的熊闯入宿营地那么偶然。而当王亚玲那只美丽的光脚举在肖学方眼前时,就跟熊见了光身子的女教师一样,惊喜之下,熊破了吃人的戒,肖学方则不顾道德廉耻,搞了破鞋。

  在肖学方心里,对王亚玲给他的惊喜存有疑惑是很自然的。他平时也做过不少挺美的梦,可梦里不免总有些自己难以把握、空留遗憾的地方。而他和王亚玲的每次幽会,却完美得鲜有瑕疵,那么可心可意,显得比梦还不真实,就像是前生后世的事,与现实无关,甚至与他自己也无关。尽管他承认这一切不是梦,但同时也不相信这就是事实,他更愿意相信蒲松龄描述的世界,他觉得只有在那儿才可能存在如此的美妙。每当王亚玲高高翘起双脚,他含着她的脚趾、舔着她的脚心,快乐高呼着冲到顶峰时,他便感到有一团如烟如气的东西从天灵盖飞出去,闪烁着消失在空中。这让他想起磷化氢的自燃现象,"也许那就是传说中的魂儿?"化学教师肖学方这么问自己。

  有霍光德帮忙,林仪便从托儿所接回肖红军,站在一旁看着。

  肖红军盯着自己的小床沐浴在滚烫的开水里,忽然想到自己在澡盆里的样子,她笑了。

  霍光德显得很兴奋,边干嘴里边念叨:"烫!烫死你们这帮杂种操的!"

  林仪在他的骂声里显得很尴尬,便想尽快结束,"霍师傅,差不多了,剩下的我们自己来吧。"

  "别介,我这儿正过瘾呢,你们甭管了。"

  林仪不好再说什么,便领着红军进屋了。

  说起来霍光德算得上是个好邻居,人粗,但很热情,只要林仪要帮忙,他从不惜力。霍光德也有个孩子,与肖红军同岁,可他一向懒得管。他老婆见不得他这样,酸溜溜地骂,隔壁那小丫头片子是你的野种怎么着?自己的老婆儿子你不伺候,那狐狸精一招呼你就屁颠儿屁颠儿地往过跑,跟喝了蜜似的。霍光德最烦老婆数落,你他妈管得着吗?我愿意,再说我抽你杂种操的!霍光德当过兵,急了真动手。老婆挨过几次打,知道他不是吓唬人,也就不敢多说,只是在心中积累怨恚。

  "嘿!醋没了!"老婆从窗口探头喊。

  霍光德头都不回地:"没看见我这儿给人帮忙呢吗?"

  "就是真雷锋也得吃饭哪!"

  霍光德急了,转头怒视她,直把她盯得退进窗口。

  林仪听见声音,便再次出来劝:"霍师傅,您家里有事就赶紧忙去吧。"

  霍光德放下水壶,笑呵呵地:"下回再有这活儿就叫我,我喜欢干。"

  林仪略显尴尬地一笑,瞥了眼他家的窗户,虽然看不见人,但她能感觉到有双刻毒的眼睛盯着自己。

  肖学方跟出来,"我来搞吧。"

  林仪想了想,故意做出亲热的样子,"留神,别烫着。"

  半月一次的房事虽然依旧发生,但每次蛤蟆趴木桩的结果,却使林仪无法接受。

  学院放暑假了,托儿所也跟着关门。林仪把红军抱到姐姐家,托她帮着带几天。姐姐养了俩儿子,一直还想要个闺女,却再也没怀上,此番见了红军自然欢天喜地。

  姐姐虽说是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可心却挺细,三言两语间便感到林仪心事沉重。旁敲侧击之下,林仪也就顺坡下驴地述说了自己的难言之隐。

  林仪之所以披露隐私,一来因为对方是自己亲姐姐,无需顾忌;二是积郁良久,不吐不快,只求发泄心中苦闷。不想姐姐听了就乐,直朝她喊:"这事儿早跟我说呀!至于这么费劲?"

  林仪看着姐姐发愣,没想到她会是个精于此道之人。

  姐姐见她半信半疑,伸手从床下抻出一酒瓶来,只见酒里泡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酒色微黄,混沌不堪,像在夜壶里存久的尿。

  "这是……"林仪显然有些犹豫。

第6节:嘶叫无声(6)
  "皱什么脑门儿呀?看着不好看,管用着呢。"姐姐扒到她耳边,"眼下你姐夫就离不了这个。"

  就这样,林仪拎着用红军换回的半瓶药酒,忐忑不安地回了家。

  晚饭时,林仪特意数出十几颗过年没舍得吃完的花生用盐水煮了,小心地剥了皮儿,又用茶缸子烫了一杯药酒,屋里顿时弥漫起一股香气,闻着就舒坦。

  肖学方进家见这阵势便愣了,问:"你这搞啥?"

  林仪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把他硬按到桌前,"别大惊小怪的成吗?一杯酒把你吓成这样?"

  肖学方伸头到酒杯上闻了闻,还是不明就里。林仪觉得不好解释,连哄带吓地给他把酒灌下去。

  肖学方很少沾酒,更没喝过药酒。那些枸杞、海马、蛤蚧、虎鞭之类的东西混在一起本就很厉害了,又经烧酒长年浸泡,药性凶猛无比。天刚蒙蒙亮,肖学方便从梦中惊醒,嗓子冒烟,眼珠发烫,连鼻尖上也蒙着汗珠。他摇摇晃晃爬起来喝了杯水,再回到床边时,却见林仪用被单遮着身子,两眼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正盯着他看。

  肖学方觉着心里憋得慌,手伸进被单朝林仪两腿之间一摸,竟没碰到内裤。肖学方吓了一跳,却也明白她的心思。他褪下被撑大的裤衩,扑到林仪身上。

  事后,林仪忍不住哭了,哭得既恳切又酣畅。在随后昏昏沉沉的睡梦里,林仪梦见很多只小海马在肚子里游来游去。那时她还不知道,其中一只就是她的二女儿,肖红兵。

  肖红军对往事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有些她不情愿记住的东西,便忘掉了,有些她不得已记住的东西,便成了她的历史。

  母亲把她送到大姨家,换回半瓶药酒,并因此弄出个妹妹红兵,这是她不情愿的,所以很快就忘了。但红兵从医院回到家便不分昼夜地"哇哇"大哭,而且她叫声响亮,很有穿透力,震得红军常常夜不能寐。这属于不得已,红军便记住了,并从此反感这个吵吵闹闹的家伙。

  令红军反感的另一个原因是,自从红兵回到家,就霸占了那张带围栏的小床,自己只能睡在父母之间的夹缝里。距离虽然近了,但并不意味着就能得到更多的亲昵爱抚。每逢深夜,红军仰面望着父母在自己身上跨来跨去忙着给红兵喂奶、换尿布,心中便愤愤不平。她透过淡绿色的围栏,盯着里面那张号啕不已的脸,脑子一阵发热,就想上去狠狠抓一把,可她忍住了,憋足了一泡尿,痛快地撒在床上。

  肖学方和林仪并未留意到红军的变化,他们心里着急的是,林仪产后无奶,每天定量供应的半磅牛奶远远不够止歇肖红兵日益高昂的哭声。

  "怎么办哪?还是得想想法子。"

  "有啥办法?家家都不够,哪里去搞?"

  "那……,再买点儿代乳粉吧。"

  肖学方摇摇头,"全城都跑了,统统没货。"

  林仪眼圈红了,低头不语。

  肖学方见状也很难过,用唾沫沾湿了手指,在一块陈年的冰糖上蹭蹭,伸进肖红兵嘴里。肖红兵不哭了,使劲嘬,还一个劲儿咂吧嘴。可没两下,她便识破了这个骗局,扭开头继续哭。

  肖学方把指头上剩的甜味儿抹到自己嘴里,愤愤地站起身,"操!搞什么搞,人叫奶急死?"

  林仪听了,不住抹眼泪。

  见她们都哭,肖学方觉得很烦,便甩手出了门。

  林仪无奈地抱起肖红兵,边哭边哄她。

  肖红军在一旁看着,嘴里嚼着被角,那是所有不能下咽的东西里她最喜欢的,略带咸味儿的汗渍随着唾沫在齿缝里游荡,让她觉得很平静。

  肖学方走出家,激愤的心情在他身体里有了反应,不由自主地往医务室去了。

  在注射室的屏风后面,王亚玲不无同情地看着惴惴不安的肖学方。那一刻,她忽然感到有些担心,但又想不清究竟为什么。

  医务室里很静,王亚玲坐在高高的圆凳上,肖学方蹲在下边,含着她的脚趾,一声不吭。

  过了很久,肖学方像个嘬足了奶的婴儿,松开嘴,心满意足地长吁一声。他显得平静了很多,朝王亚玲笑笑,转身就要走。

第7节:嘶叫无声(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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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嘶叫无声(8)
  出于历史的原因,肖学方最看重红兵的胃口,家里无论有什么略显稀罕的食物,总是优先供应她。衣服破了,鞋底儿透了,肖学方都不放在眼里,可若哪天听见她肚子叫唤便会十分紧张,想尽办法也得给她弄点儿什么解馋的东西。为此,他到生物系果园里偷过杏,摘过柿子,还被枣树上的洋喇子蛰过两回。这些他并不在意,看着红兵大声吧唧着嘴享受这些赃物时那付聚精会神的样子,就觉得心里十分踏实。

  与肖学方不同,红兵在林仪心目中简直就是个奇迹,而且这奇迹是从半瓶药酒开始悄悄发生的。她甚至怀疑那药酒也许就是童话故事里掉光牙齿的老巫婆炮制出来的,那混沌的黄色,那些神秘的、在她梦境里游来游去的小海马,……。这一切,恍惚带着某种魔力,在她幽暗的子宫里孕育了一个神奇的生命,一个仅靠些浑浊的糖水便茁壮成长起来的精灵。林仪要对肖红兵表达的,远不止是疼爱,即便称之为崇拜也不为过。她心甘情愿地宽恕肖红兵所有的恣意妄为,甚至觉得那些正是女儿的神奇之处,"她不是个普通的孩子。"林仪坚持这个说法。

  起初大家对她的说法不以为然,不过是爱子心切罢了。可稍后发生的一件事,却令大家不得不重新琢磨林仪对肖红兵的评价,至少是将信将疑起来。

  那是个夏末的黄昏,大人们都已下班,纷纷忙着赶回家准备晚饭。从西山那边吹起一阵阵略带潮味儿的风,把天上橙黄色的云层缓缓推过来。

  林仪进门前看见肖红兵正领着一群孩子在沙土堆上玩儿,便喊了她一声。肖红兵看看她,抹了把脸上的汗,不耐烦地冲她挥挥手。林仪不敢再说什么,扭头进了家。

  像往常一样,肖红军正趴在高大的方桌上写作业,听见门响便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妈。"

  林仪放下包,脱掉满是油墨味儿的工作服,开始烧水和面。

  "红军呀,红军!"

  肖红军仍趴在作业本上,不情愿地应着:"干吗?"

  "你还是出去看着点儿红兵吧,我瞧她身上都湿透了,给她拿件衣服去,别再凉着喽。"

  "哎呀,您没看人家正写作业呢吗?"

  "作业着哪门子急呀?什么时候做不成?越长越没起子,就学着犟嘴。"

  肖红军无奈,气鼓鼓地合上作业本,拽起肖红兵的衣服往外走。

  林仪见她一脸委屈,又嘟囔了一句:"我看附中那帮孩子早就不上课了,整天在学校里贴大字报,就你们这帮小嘎巴豆子老实。"

  肖红军没搭腔,耷拉着脸出了门。

  实际上,中学闹红卫兵的事她一直留意着,可他们在大字报上写的那些话和喊的口号她都不大明白。隐约只知道学校里出了反革命,具体是谁弄不清,大伙儿都说自己革命,别人不革命,甚至是反革命。隔壁霍强说,几天前附中的红卫兵去揪斗学院的党委书记,他也跟着去了,到那儿才知道这书记就是班上"白毛儿"他奶奶。老院长个头比讲台桌高不了多少,头发全白的,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她就站在屋里,和自己手下教职工的子女们展开"辩论"。霍强发现白毛儿躲在一扇门后,惊恐地窥视着外边的动静。"当时把他吓得嘿,别提了。"霍强这样描述道。

  白毛儿和肖红军、霍强都是学校宣传队的,他人长得矮,浓眉大眼娃娃脸,左耳上方有一撮白头发,因此得名。

  白毛儿特会翻跟头,一演节目就让他扮小哨兵--从台口一串跟头翻到台上,手搭凉棚四下张望一番,再朝身后招招手。或许是他身材矮小的缘故,等大家一拥而上的时候,他就没了。肖红军此刻就沉浸在这样的臆想里:那个苍老的白毛儿被围住的红卫兵推来搡去,小白毛儿从门后露出半张娃娃脸,仍像小哨兵似的张望着,不同的是身后没人可招呼了。

  肖红军胡思乱想着来到院里,瞥见肖红兵他们在沙土堆上正玩儿一种叫无名高地保卫战的游戏。红兵司令单手叉腰,领着一拨人站在土堆上,高喊着豪言壮语,正顽强阻击另一拨孩子的进攻。肖红军见状撇撇嘴,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把头直埋进两腿之间,盯着脚边几只行色匆忙的蚂蚁发呆。

第9节:嘶叫无声(9)
  肖红军的悄然出现引起了肖红兵的警惕,她不希望自己眼下的威风被姐姐打断。

  "哎,哎,别打了,别打了。"

  大伙儿听司令一喊,忙停住手,用满是泥土的小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渍,上气不接下气地盯住她。

  肖红兵扫视着这些勇猛无畏风尘仆仆的手下,心里很是满意。她从土堆上俯身下去,压低声音道:"这无名高地忒矮了,不好玩儿,咱换个阵地吧。"

  手下们一听,连忙纷纷点头。

  肖红兵得意地四下瞄了瞄,手往锅炉房那边一指,煞有介事地低声命令:"目标,锅炉房大烟囱。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开路。"

  孩子们闻声都缩起脖子,忍住笑,蹑手蹑脚地朝锅炉房转移。肖红兵偷眼看看姐姐,夹在他们中间悄悄溜走了。

  锅炉房夹在两栋三层的宿舍楼之间,一侧是堆煤用的空地。每年冬天,这儿的煤堆得像个小山,而取暖季节一过,不仅煤堆不见了,就连烧剩的煤末子也立刻被人们分头撮回家去,变成了形状各异的煤球。这时,煤堆后面的烟囱便露出来。

  这根烟囱有个砖砌的底座,将近一人高。从底座开始,有一溜钢筋做成的脚手梯,直通到烟囱口上。由于长年风雨侵蚀,钢筋早已锈了,摸上去就一手屎黄色。

  肖红兵率先走到烟囱下,见与肖红军坐的位置已有一段距离,便提高嗓音问:"你们谁敢上去?"

  孩子们互相看看,没人吭声。

  肖红兵鼓励道:"上去的是八路军,下边儿的是鬼子。"

  还是没人吭声。

  肖红兵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抬头看看烟囱,回头指着一个身材粗壮的吩咐:"哎,你,举我上去。"

  那胖孩子极感宠幸地跑过去,抓着她的胳肢窝就要举。

  肖红兵痒得直扭身子,"笨劲儿的,抱腿!"

  其他孩子咯咯直笑。

  胖孩子涨红了脸,弯腰抱住她的腿,一下便托起来。肖红兵赶紧抓住梯子。

  孩子们欢呼着。

  肖红军此时把目光从那几只蚂蚁身上移开,抬头顺着喊声朝这边瞥了一眼,却发现肖红兵已经爬到了一人多高的位置,一只手抓着梯子,另一只手还摆出个瞄准射击的姿势,嘴里"q、q"地学着枪声,她脚下的孩子们便纷纷应声倒地。

  实际上,在此之前肖红军瞧见霍强他们那帮男孩子爬过这烟囱,她自己也特想爬,可一是不愿求霍强他们帮忙,二是心里多少有些犯怵。此时看见肖红兵那付得意的模样,心里又妒又恨,本想吆喝她下来,嘴动了动,却没出声。

  高处的肖红兵风头正劲,手脚并用地又爬高了些。她学着电影里的模样,手搭凉棚朝西边瞭望一番,尖声叫着:"敌人的坦克过来啦!"

  大家这会儿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天忽然阴了,铅黑色的云团像大群的牦牛般翻卷而来。

  也许是仰视的缘故,在孩子们眼里,肖红兵司令和那根烟囱仿佛在云层里疾走,她的短发被风吹得舞起来,跟小人书上的刘胡兰一样,屹立在云端。大伙儿全都看傻了。

  肖红兵又朝下边喊了句什么,可这回没人听见,她的叫喊被一阵混沌的雷声淹没了。紧接着,蚕豆大小的雨点从天上砸下来。

  孩子们顾不上继续仰慕肖红兵司令,发了声喊便都四散奔逃。

  手下一逃,烟囱上的肖红兵开始毛了。其实,不论黑云还是雷声,她都没放在眼里。她甚至没觉得脚下是一根烟囱上,而是踩着那群手下拥戴和景仰的目光,心里特踏实。可眼下不行了,五岁的肖红兵第一次体会到孤独无助的滋味儿。她双手紧紧抓着冰凉的铁梯,望向坐在家门口的姐姐。她想喊,或者确实喊了什么,可那声音过于微弱,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肖红军原本一直在想着乱纷纷的心事,肚子里"咕咕"叫着。越来越密的雨点砸在她面前的灰土地上,一个个小泥坑渐渐连成了片。直到这时,她才想起了烟囱上的肖红兵。

  肖红军冒着雨跑向烟囱的时候,天已经很暗了,四处都是雷声。她似乎听见林仪在屋里喊了声什么,可她没理会,径直跑到烟囱底下。

第10节:嘶叫无声(10)
  雨点砸得她睁不开眼,可她还是看清了高处的肖红兵,像只淋透的麻雀,蜷缩在梯子上。

  "快呀!快下来!"

  在她的喊声里,肖红兵开始大哭。哭声高亢、响亮,似乎又回到襁褓中的年代。

  林仪打着伞,怒气冲冲地出现在院子里,嘴上一定正骂着。可她马上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一声都不敢吭。

  肖红军仍在徒劳地催促:"别在那儿傻哭呀,往下爬!"

  肖红兵似乎听见了姐姐的声音,边哭边试探着往下伸脚,可怎么都找不到下一层梯子的位置。她不敢动了,浑身紧绷着,哭声逐渐喑哑。

  林仪僵硬地站在雨中,伞早已脱手掉在一旁。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起该做出什么反应。

  就在这时,空中电光一闪,炸开了一串响雷,地面都跟着瑟瑟发抖。

  或许是想捂住耳朵,或许是下意识地要护住头,总之烟囱上的肖红兵在雷声中忽然松开了双手。

  "就觉得什么都往下一沉,从头皮凉到了脚心,只有俩腿根儿上热乎乎的。……"

  这是后来林仪和肖学方行完房事后说的悄悄话。

  "不是都凉了吗?腿上为啥热?"肖学方奇怪地问。

  "笨蛋,是尿呗。"

  肖学方一听忍不住大笑起来,被林仪使劲捂他嘴,并逼着他赌咒发誓不跟任何人提起这事儿。

  肖学方答应了,却为此一直笑到天亮。

  从高处落下的红兵司令没有摆出一个好看的姿势,眨眼间便仓促落地,发出"砰"的一声。那声音虽然很小,也很闷,可在肖红军听来,却显得格外响亮。她下意识地闭上眼,觉得有某种东西在那一刻从汗毛孔里渗出去,融化在雨中了。

  肖红兵侧身躺在雨里,地上的煤渣经雨水一泡变成了煤浆,溅在她脸上、身上,把她弄成黑乎乎的一团。

  林仪跌跌撞撞跑过去扑到肖红兵身上,一个劲儿地想把她脸上的黑煤浆抹掉。

  这时,几个下班路过的教师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了学校医务室。

  在医务室值班的王亚玲正细心地修剪脚趾甲,猛地看见浑身湿透、丧魂落魄的林仪闯进来,心里"咯噔"一下。随后,便瞥见了满身煤浆的肖红兵。

  王亚玲没顾上穿鞋,赶去叫来了值班校医。

  校医一听教师们的描述就急了,你们都什么脑子呀?往我这儿抬有用吗?赶紧上医院!

  就这样,肖红兵又被抬到附近的医院。

  这一趟,林仪没跟着去。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敢,而是瘫在了地上。校医吩咐王亚玲照顾林仪,他自己跟着上医院了。

  王亚玲费劲地扒掉林仪身上的湿衣服,把她架到床上,用热毛巾擦干了身子,浓浓地冲了一杯葡萄糖水,灌进林仪嘴里。

  过了一会儿,林仪悠悠醒转,喃喃地求她:"帮我找一趟化学系的肖学方行吗?"

  王亚玲一怔,点点头跑了。

  肖学方这阵子一直因校园里的骚动而感到困惑,此时虽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他仍在教研室里和几个同样感觉困惑的教师窃窃私语。

  王亚玲闯进来的时候,肖学方吓了一跳,愣愣地窘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

  王亚玲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跑来的,快!你闺女摔坏了,你们家那位晕在医务室了,你……

  肖学方一时没回过神儿来,紧张地琢磨她这几句话。

  "快点儿呀,晚了就来不及啦!"王亚玲叫着。

  肖学方这才蹿起身,跟着她跑出去。

  在校园的路上,肖学方听了王亚玲语无伦次的说明,总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尽量控制着自己,大略分析了一番究竟该先去医院还是先去医务室。最后,他选择了医院。

  就在肖学方怀着绝望的心情,徒步赶往医院的时候,一个奇迹发生了。

  那时正赶上医院交接班,一个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的外科大夫精疲力竭地跑到治疗室,镇定自若地把包括肖红军在内的所有人赶出屋子,约略检视了一番躺在床上的肖红兵,便吩咐准备急救室。

  没过多久,肖红兵被清洗干净,像头待宰的小猪,送上了手术台。

第11节:嘶叫无声(11)
  实际上,在来医院的路上,守在担架旁的肖红军已经认定这个妹妹没救了。尽管她脸上糊满了煤浆,可肖红军仍然可以感觉到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肖红军觉得惴惴不安,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可同时又为自己赶上这么大个事儿而兴奋不已。妹妹被送进急救室以后,她便趴到玻璃门上,从门帘缝里窥视着里边的动静。

  由于角度的关系,肖红军看不见手术台,只能见到几个蒙面的护士急匆匆地来回走着。后来,她看累了,腿脚发麻,眼睛酸胀。就在她准备坐到长椅上去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正撞到她鼻骨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走出门的护士问:"谁是家属呀?"

  跟来的校医和老师都指指肖红军。

  肖红军捂住半边脸琢磨她的话。

  那护士摘掉口罩,耐心地蹲下身子,"别哭了,里边儿那小孩儿是你妹妹吧?"

  肖红军点点头,想说自己并没哭,可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护士笑了,"你爸你妈呢?没来呀?"

  肖红军又点头。

  护士想想,转身朝里边喊:"她们家大人没来!"

  大夫此时已经除掉帽子和手套,在口罩里嘟囔了一声,便去洗手了。

  肖红军不明所以,踮脚朝手术台上看。

  "要看进去看吧,你妹妹醒了。"

  肖红军一时没明白,听她那口气,好像红兵刚才只是睡了一觉似的。她站着没动。

  其实肖红兵司令确实醒了,正睁圆双眼好奇地盯着头上的无影灯和身边那些护士。她努力想弄明白自己在哪儿,腿上为什么觉得挺疼,头上那个长着好多只眼的家伙是什么,周围这些蒙着脸的究竟是谁?

  就在她暗自推敲的时候,父亲肖学方赶到了。

  肖学方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跑到医院的,以及到了医院以后的那些事儿。他只记得,女儿肖红兵复活了。

  靠二十七袋葡萄糖长大的肖红兵是个神话,她像只长着幽灵般眼睛的小猫,不仅聪颖诡怪,还有传说中的九条命。一想到这些,原本该庆幸不已的肖学方,却不由得再次想起聊斋中的那些故事,后背上惊出汗来。

  三

  摔不死的肖红兵一时成了学院里最热门的话题之一。有种观点认为,肖红兵幸免于难是因为她还是个孩子,身轻如燕,下坠时的加速度小。有人说是因为她摔下来的时候根本没觉得害怕,身体极度放松,所以摔不坏。还有人说是摔巧了,寸劲儿。而更多的人则摇摇头:"真邪了。"

  对这件事儿,肖红军坚持闭口不谈。有两次在教室里霍强他们追问紧了,被她凶狠地瞪了几眼,便没人再敢跟她提这事儿。

  其实,肖红军回避这事儿理由是很充足的。一来自己的妹妹大难不死,却被人引为谈资,当姐姐的感情上不能接受。二来肖红兵那天发生意外多少与自己没能恪尽职守有关,她不想引火烧身。而此时的肖红军心里却没想这些,她只是讨厌别人在自己面前谈论这件事儿,因为她什么都不想说。

  那天,她眼睁睁看着妹妹肖红兵在雷声中摔下烟囱,耳朵里听见"砰"的一声,只觉得身上有东西渗出去,浑身冰凉刺骨。那以后,她一直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头皮麻着,嘴唇木着,跟在大人们身后转来转去,却不知自己干了点儿什么。后来肖红兵在医院里醒了,父亲疯疯癫癫地说了几句什么,周围的人谁都没听懂。再后来,他们都回家了。一路上父亲没看她一眼,更没跟她说话,似乎忘了身边还有个女儿跟着。到了家,本已瘫倒在床上的林仪触电般弹起来,跪在肖红兵面前,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嘴里还不停念叨,是你呀?你活啦?

  当天晚上,原本睡在肖红军下铺的肖红兵,又睡到了肖学方和林仪之间。

  夜深了,肖红军燥热得睡不着,借着撒尿的功夫,她看见里屋的台灯还亮着,林仪一手撑住头,一手拿蒲扇给肖红兵扇着。红兵司令腆着肚子,四仰八叉,左手揪着母亲的睡衣,右腿搁在父亲的胸脯上,鼾声不断。

  那一夜,有只蚊子一直在肖红军耳边叫,怎么轰都轰不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勉强睡着。她梦见自己爬到楼门前的那棵柳树上,顺着树杈一直爬到树梢。后来,树梢折了,她摔下来……

第12节:嘶叫无声(12)
  王亚玲跑到化学系报信的时候,肖学方脑子里"轰"的一下,甚至在王亚玲惊慌地说完一番话以后,他仍然觉得脸上发烫,使劲琢磨那几个同事盯过来的眼神。直到他一个人赶往医院的路上,他才真的开始为女儿担心起来。

  他设想了很多种可能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情景,又一一否定了。事实证明,他对了。女儿虽说狼狈地躺在手术台上,可她没事儿,身上的伤看上去就像在哪儿绊了一跤,蹭破点儿皮而已。

  在场的那几个大夫和护士,边费劲地脱掉橡胶手套,边不可思议地摇头感叹。帮忙送肖红兵过来的校医和教师也围着他表达各自的惊羡。可肖学方心里丝毫没觉得踏实,望着躺在那儿的肖红兵,他忽然发现这丫头嘴上号啕大哭,可骨碌乱转的眼里却闪着几丝狡邪的笑意。不知为什么,他想到了王亚玲,想到了她充满魔力的脚趾在自己肚皮上游走的样子。

  肖学方努力挤出些笑来,满腹狐疑地抱起肖红兵回家了。

  走出好远,他才意识到身边还跟着大女儿肖红军。他偷偷瞥了她一眼,见她正板着脸,沉浸在未定的惊魂中。他忽然觉得,还是对这个略显木讷、倔犟的大女儿更有把握。而怀里抱着的这个小东西,总令他不敢或不愿加以揣摩。一想到她,眼前就跟着出现了药酒瓶里那些奇形怪状的家伙,那些葡萄糖,还有王亚玲的脚,……

  肖学方发现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恰恰是自己常常感到心悸的引子。

  肖红兵在医院的手术台上醒过来。她不记得自己怎么会躺在这儿,被一群只露出眼睛的人盯着。她想哭,又不太敢,在这群陌生人面前,显然对自己哭闹的效果毫无把握。她忍着,逐渐觉得身上哪儿都疼。就这时候,她看见了父亲。

  肖学方的到来,使她心里踏实了很多,便毫不犹豫地号啕大哭。她觉得很伤心,可一时没想出伤心的理由,边哭边琢磨着。

  从烟囱上掉下来的事儿,是她由父亲抱回家以后,才从林仪训斥肖红军的话里想起来,还都是一段一段的。她记得那些像坦克般压过来的黑云,记得下雨、打雷,记得自己很冷,孤零零地在高处,记得肖红军在自己脚下,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姐姐很矮,仰脸叫她的样子很可笑,也挺可怜。至于从烟囱上坠落的过程,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这也许能印证某些人的观点,她摔下来的时候处在无意识的状态,所以摔不坏。

  回到家,她看着林仪从头到脚摸自己,虽然隔着绷带,仍然能感觉到母亲的手指在颤抖。她不明白母亲干吗要这样。她发现父亲和姐姐都僵硬着脸,心里直犯嘀咕,拿不准自己是否闯了祸。

  少顷,心情忐忑的肖红兵觉得饿了。

  林仪在医务室的床上一直等到王亚玲回来,因为身上的湿衣服已经被王亚玲扒掉了,几乎光着身子,没法出门。

  王亚玲跑回来,见她仍躺在雪白的被单下,这才想起那几件带着尿臊味的湿衣服。她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白大褂递给林仪。

  王亚玲以前见过林仪,但都是远远地看,眼下凑得近了,才发现她其实长得很美,皮肤柔润光滑,身上的曲线很精致,像美术系摆着的那些石膏女人。林仪的五官很有特点,每样单拿出来可能略显平常,但凑到脸上却非常协调,透着清雅的书卷气。王亚玲专门留意了林仪的双脚,那是最叫她感到惊讶的,林仪的脚线条圆润饱满,脚弓极富张力,脚趾几乎毫无瑕疵地排列着,脚底的皮肤光洁丝滑,透着霞光般的绯红。

  林仪离开以后,王亚玲百思不解,肖学方这个脚痴竟守着这么个漂亮老婆,……

  夜很深了,可林仪兴奋得睡不着。月色漏进窗子,她一边扇着扇,一边凝视肖红兵。女儿的脸被月光映得煞白,像泛着荧光。惊吓之后的林仪,此时难以抑制自己心中的自豪,她虔诚地俯下头,在女儿柔嫩的脸蛋上亲了亲。肖红兵咂巴了几下嘴唇,随即开始磨牙。

  林仪对女儿肖红兵的崇拜由来已久,甚至因此开始相信那些诸如天命运程、前生来世之类的说法。而这次肖红兵大难不死,更叫她坚信自己的女儿非同凡响,说不准就是哪个神灵下凡,投胎到自己肚子里也不一定。

第13节:嘶叫无声(13)
  厂办秘书小乔听了她这种说法咯咯直乐,说我瞧你是疼闺女疼魔怔了,这都信?

  妇联牛大姐一反常态地愣了半天神,才喃喃地嘀咕:"难说,还真难说。"

  林仪得了牛大姐的支持,便跟小乔掰扯,气追气话赶话的,没留神就把当年肖红兵吃葡萄糖的事儿也吐露出来了。

  看见牛大姐和小乔都跟见了贼似的盯着自己,林仪才意识到说走了嘴,赶紧现编了一套说辞往回圆。尽管后来话题转到别的上边儿去了,这二人也都没再抻这茬儿,林仪还是略感后悔。

  其实,当年肖学方神色诡秘地拿回葡萄糖的时候,她也曾问过,可丈夫虎着脸不说,她就没再追究,只是心里暗自觉得可疑。

  那阵子,摔不死的肖红兵越来越神气。尽管她不知道大伙儿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好奇,但她能从别人的眼神和语气中感觉到自己受关注的程度。她摆出一副更加爱答不理、趾高气扬的架势,甚至学会了背起手走路,肚子腆得老高,举着下巴,耷拉着眼皮,学着幼儿园园长的腔调,开口之前要加个拖长了的"哎"字,说完了又要"啊"的一声。总之,在小朋友们眼里,肖红兵更像个司令了。

  不过,该例外的还是例外。不可一世的红兵司令,到了姐姐肖红军跟前便像换了个人似的,依旧是温驯乖巧。

  其实自从目睹了妹妹摔下烟囱的那一幕后,肖红军心里一直觉得挺别扭。尽管她不认为自己在这场意外中有什么过失,可毕竟眼瞅着妹妹经历了一场生死突变,这让她多少感到有些后怕。她隐隐觉得似乎该对妹妹好一点,起码像个做姐姐的样儿。于是每逢班里有谁胆敢拿肖红兵的事儿说笑,她就跟谁瞪眼拉脸子。霍强对此也是心领神会,每每叉腰站在她身后助威。班里的人本来对不苟言笑的肖红军就有点犯怵,再加上个脑瓜顶长着仨旋儿的霍强,更没人敢随意趟这趟浑水,对肖红兵的事儿全都避而不谈。

  本来肖红军在班里有个对头,叫赵泉,他爸是附中的校长。赵泉心思活跃,大家公认他脑子和嘴一样伶俐好使,平时逮谁损谁,就连生性冷峻的肖红军也不放过,一有机会就拖着长腔挖苦她几句。可这会儿见她眼神里那种少见的凶光,又有个不善言辞却出手很重的霍强,他便也留了个心眼儿,绝口不提肖红兵的事儿。那些天,教室里忽然没了乐子,大伙儿都觉得挺闷。好在没过多久,身边更新鲜刺激的话题多起来,不仅没人再念叨肖红兵,恐怕就连这件轰动一时的神奇事件,也得留待十几、二十年后才有闲心去回忆了。

  那年的秋天很短,天忽然一下就冷了,可自打夏天开始就热闹起来的学院却显得更加热闹。

  起初,肖红军只看见大家来去匆匆、交头接耳,后来就成群结队、吵吵闹闹,跟着又不断有坏人被抓出来,绑到操场或礼堂让大家批判斗争。干这些事儿的多是学院和附中高年级的学生,也有教师和校工。让人觉得蹊跷的是,他们不知从哪儿猛地变出那么多军装来,虽然新旧成色不一,但戴上帽子系上皮带,还都挺像回事,起码也跟当年井冈山上的红军差不多,看着就知道是支队伍。

  肖红军对这些大孩子服装上的突然变化并不知晓内情,后来看见他们胳膊上都戴了袖章,才知道这支队伍叫"红卫兵"。至于袖章上那些不同的编制,某某司、某某兵团什么的,按她的理解,大致就像当年一方面军与四方面军的区别。

  到了冬天,院子里的队伍更多了,各种新奇、好听的名字冒出来,尾巴上都挂着"战斗队"仨字。其中声势最大的要数"风雷"和"红缨枪"了。和夏天的时候比,这些队伍有了变化,不再是清一色的学生兵,很多青年教工成了主力,而且也不仅是整天打嘴仗了,动不动就要刺刀见红。其实这两拨队伍的目的也很简单明了,"风雷"是学院现任革委会主任扶持起来的嫡系,任务就是击溃一切针对其权位的阴谋,捍卫革命阵地。而"红缨枪"认定学院现任领导班子是顽固坚持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必须彻底砸烂。"风雷"和"红缨枪"旗鼓相当,针锋相对,摆开一付你死我活的架势,很快就打红了眼,真刀真枪地往上招呼。结果"风雷"受伤了俩,"红缨枪"弄躺下仨。双方为此分头召开动员誓师大会,会上群情激昂,喊声震天,都发誓要为战友报仇雪恨。那情形很像是在悼念王成。这两次大会肖红军都混进去了,还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可会后又怎么都想不明白,他们哪拨儿是志愿军,哪拨儿是美李匪帮啊?看着全不像,听着也全有理,都说为保卫毛主席,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无奈之下只好回家问父亲。不想,肖学方一听之下眼珠差点儿蹦出来,抬手就给她一嘴巴,不要命啦?再敢去,我扯断你腿!

第14节:嘶叫无声(14)
  父亲的态度完全出乎肖红军意料,在她记忆里,这是第一次挨他打,还挨得不明不白。

  接下来有一天,肖红军刚跑出家门,就跟一红卫兵撞了个满怀。她抬头一看,原来是霍强他爸。

  霍光德在棉袄外边套了身军装,扎着宽大的武装带,头上还扣了顶军帽。肖红军知道他当过兵,对他这身打扮倒也不觉吃惊。可不知是衣服缩水还是他长胖了,被武装带一系,直露出罩在里面的工装棉袄。裤角也吊着,粗线袜上的补丁一览无余。军帽顶在头上,只遮住天灵盖上一圈,粗硬的头发沿着帽圈儿朝外支棱着,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露馅儿的粽子。

  "干吗去呀?猴儿急猴儿急的?"霍光德问。

  "上学晚了。"

  "还上个球呀?傻闺女。昨儿夜里'风雷'那帮人把你们校长带老师全都关起来了,学校哪儿还有人呐?"

  "关啦?干吗呀?"

  "什么干吗?批斗呗。这帮兔崽子,手脚还真麻利,抢到我们头里了。"霍光德边往下拽自己的衣襟边愤愤地念叨。

  肖红军莫衷一是地点点头。

  霍光德挺直腰板刚要走,霍强从屋里追出来。

  霍强看见肖红军显得很兴奋,"红军,我爸他们'红缨枪'要去揪斗附中那姓赵的,咱一块儿瞧瞧去?"

  肖红军一愣,"附中的?是赵泉他爸吗?"

  "没错儿,带劲吧?瞧这小子以后还狂不狂了?"

  肖红军正犹豫,霍强拽起她的胳膊,跟在霍光德身后就走。

  赵泉家住在宿舍区西北角上的一栋楼里,紧挨着教职工浴室。此时的浴室已经成了"红缨枪"的指挥部,为防止遭受攻击,窗子都用木板钉死了,门前摆满了沙包、桌椅,有几个拎铁锹举木棒的人守着,连房顶上也布置了岗哨。

  按说像赵泉他爸这样的,本来根本熬不到这会儿,早就该挂牌子上街了。就是因为"红缨枪"的指挥部设在了他们家门口,在人家眼里,他早已是瓮中之鳖,而"风雷"那伙人又不敢轻易到这儿来伸手,用霍光德的话说,是"牙缝儿里的渣子,掉不到别人嘴里"。

  肖红军跟着霍光德父子赶到的时候,"渣子"已经被人绑成个笤帚疙瘩,从楼上拖下来,胸前挂着片硬纸壳,上面用墨汁颠三倒四地写着他的名字。

  霍光德用他的大嗓门召集好队伍,几个学生模样的红卫兵把瑟瑟发抖的"渣子"架到一辆三轮车上,然后有人领着喊口号,队伍徐徐移动,朝附中操场开拔。

  附中的操场是块不大规整的空地,正中间有个水泥砌的台子,台上竖着旗杆,远远看去就像个法场。

  此时操场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靠近旗杆的大多是附中的学生,看热闹的都围在外圈。大家眼见三轮车上的"渣子"缓缓移过来,便七嘴八舌地高声叫喊,场内顿时乱了。

  只见霍光德一个箭步跳上台子,高举起双手,神色严峻地扫视着四周。场内慢慢静下来,有人递给他一个用洋铁皮做成的喇叭。霍光德提高嗓门,拉长了声喊着。也许是那个喇叭的缘故,霍光德的声音变得很奇怪,句子连成了一串,站在台下的肖红军没听清他喊了什么。

  随着喊声,几个红卫兵把"渣子"举到台上。立刻,场内的口号声炸开了,震得肖红军耳骨里"嗡嗡"作响,头皮发紧,只觉得身上的血一下涌到天灵盖上。

  在这之前,肖红军曾悄悄跑出去看过几次批斗会,可都是躲在远处,瞄个大概齐。这回不一样,她就站在台下,被四周激愤的人群裹挟着,既兴奋又紧张,还隐隐感到有些害怕。

  霍强在一旁见她脸色发白,便拽起她的手,示意她跟着喊。肖红军略一犹豫,张嘴喊了句什么,可那声音微弱得连她自己也听不清,脑子里全是一片"嗡嗡"的嘈杂。

  这时,她从眼前不停高举的手臂间意外地瞥见赵泉不知何时到了台上。这个发现让她大吃一惊,又觉得不可思议。

  赵泉脚步犹疑地从台口走到父亲侧后方,人虽停下来,可双脚仍在原地交替动着,眼睛四下转来转去,就是不敢看跟前的父亲。

第15节:嘶叫无声(15)
  霍光德猛地举起双手,威严地止住了场内的喊声,然后把铁皮喇叭塞到赵泉手里,又往前边推了他一把。

  赵泉脚下一个趔趄,到了父亲身边,紧张地咽了几口唾沫,把喇叭凑到嘴上,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台下马上响起不满的喊声,人群里有几处骚动起来。肖红军觉得身后的人在往前挤,脚底下快站不住了。她下意识地抓住霍强的胳膊,努力伸长脖子,想让自己变得高一点。她看见人群的头顶上摇晃着皮带和棍子,操场上的浮土从人缝里扬起来,涩涩地沾到舌头上。

  霍光德神情紧张地想了想,上前一把抢过赵泉手里的喇叭,又弯腰从人群的头上拽过一根木棍,塞到赵泉手上,在他耳边大声喊了句什么。

  赵泉一惊,两眼惶恐地看看台下骚动的人群。

  霍光德转到"渣子"身后,伸手揪住他的头发,一脚踹在他腿弯上。笤帚疙瘩立刻弯了,双膝跪到台上。霍光德一边按住他,一边转头盯着赵泉。

  赵泉急促喘着气,移到父亲身后,慢慢举起棍子。

  场内忽然静下来,人们都屏息盯着台上。肖红军不自觉地狠狠攥住霍强的胳膊,踮起脚尖看着赵泉。

  台上的霍光德殷切地望着赵泉,朝他使劲点点头,那神情就像一个伸手等在滑梯下边的父亲。

  赵泉手里的棍子终于在空中划了个难看的弧线,软塌塌地砸在父亲背上。

  那一刻,肖红军想象着棍子砸到身上该是什么样的声音,可她没听见,只听见人群里"轰"的一声。

  霍光德放开"渣子",双手举过头顶使劲鼓掌。场内随即掌声雷动。

  而此时,赵泉呆愣地看着父亲的头从霍光德松开的手里缓缓坠向地面,脚下的台子"砰"的一震。他昏过去了。

  这之后,赵泉的父亲又被揪斗过几次,赵泉没再出现,平时在院里也看不见他了。后来肖红军听说,他妈送他去了山西舅舅家,从此再没回来。

  "渣子"在病床上熬到第二年夏天,悄悄死了。

  那天的批斗会一直开到中午。人都散了,学院的其他角落又热闹起来。肖红军和霍强没走,坐在台子上,两脚搭在台边晃荡着。

  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操场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走吧,有点儿饿了。"霍强说。

  肖红军没吭声,回头看看台上某处,那大概就是"渣子"倒下去的地方。她还在想着赵泉高举棍子的模样,总想和他平时脸上那种尖酸的坏笑联系起来。可她脑子里越想越乱,后来竟连赵泉的长相都模糊了。她跳下台子,掸了掸鞋上的尘土,默不作声地往家走。

  霍强跟在一旁,拿不准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一路上什么都没敢说。

  四

  过了没多久,来了寒流。干燥的冷风在学院里窜来窜去,大字报在墙上待不住了,满院子飞。

  学院、附中、附小和幼儿园早都停了课,印刷厂也停工了。林仪本打算趁机在家和女儿多呆些日子,可"风雷"在印刷厂成立了一个以工人为骨干的前敌司令部,厂办的小乔连奉承带威胁,总算把林仪拽进了队伍。肖学方为此跟她翻了脸。林仪质问肖学方干吗不准我去?人家都参加了,我不去?你没听说吗?不革命的那就是反革命,我可不想落这么一帽子戴着。肖学方眨巴着眼,想不出反驳她的理由,翻来覆去就拿肖红兵说事儿,你去搞那个,孩子谁管?林仪说他对运动的这种态度有问题。肖学方直翻白眼儿,说有没有问题他自己知道。吵来吵去没个结果,最后肖红兵就交到了肖红军手里,由她负责看管。肖红兵对此安排很是不满,可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每天老实巴交地跟在姐姐屁股后边。

  林仪参加了运动,顾不上做饭,全家人一天三顿都得到教工食堂去吃。

  这天中午,肖红军姐妹俩各自缩在棉猴里,一溜小跑地进了食堂。肖红军把饭盆举到打饭的窗口,冻得嘴里直哆嗦,"一块酱豆腐,一个白菜,再来俩馒头。"

  卖饭的是个精瘦的小个子,他瞥了眼肖红军和她身后的红兵,手里举着的菜勺子停在半路,回头招呼着,"哎,胖子,过来。你瞅是她们吗?"

第16节:嘶叫无声(16)
  一个厨师模样的人把脸凑到窗口一看,乐了,"没错儿,就她们。"

  肖红军不明所以,略显警惕地盯着他俩。

  小个子这才把菜盛到她的饭盒里,意味深长地笑着。

  肖红军不喜欢他们那种窃笑的样子,转头找了张桌子坐下,催着肖红兵赶紧吃饭。

  正吃着,肖红军发现周围几张桌子上的人都看着她俩交头接耳,边说还边做出各种奇怪的表情。她越来越觉得不自在,胡乱往嘴里扒拉了几口,也不等肖红兵吃完,拽起她钻出了食堂。

  肖红兵嘴里嚼着口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馒头,踉跄地跟在姐姐身边。冷风迎面灌进嘴里,噎得她不住打嗝。可她瞥见姐姐难看的脸色,没敢吭声,拽着姐姐棉猴的下摆,连跑带颠地回了家。

  一进家门,肖红军就问:"红兵,你刚才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

  肖红兵摇摇头。

  "好像骂咱们呢。"

  肖红兵似乎没听懂,嚼烂的馒头抵在舌尖,怔怔地看着她。

  "跟你说了也不懂。"肖红军把她的手从棉猴上甩开。

  实际上,肖红军并没听见那些人说了什么,只是那阵子她总看见人们互相骂来骂去的,尤其是几个人聚在一起低声嘀咕,大多不是什么好话。至于卖饭师傅的那种笑,她以前常在赵泉脸上见到,而那几乎不可能是善意的。它叫你觉得自己挨了骂、受了嘲讽,可还弄不清究竟因为什么,也无法追究。上去问清楚了是自己找骂,更何况人家既然这么笑了,就根本没打算告诉你缘由,你只好暗地里自省,把自己多往坏处想想,直到心里豁然,明白自己是该骂的。

  肖红军脱去棉猴,郁闷地坐到桌前。馒头和菜早都凉了,可肖红兵吧唧着小嘴吃得有滋有味儿,惹得姐姐狠狠瞪了她一眼。

  肖红兵吃饭吧唧嘴的毛病由来已久,不论吃什么都出那声,好像世上就没有她不爱吃的东西。那声音在肖红军听来,跟赵泉脸上的笑一样可气,尤其是在她没胃口没心情的时候,就像是成心和她作对似的。

  肖红兵虽说平时十分顾忌姐姐对她的态度,可在吃东西的时候是个例外。或许是她过于专注,除了嘴里的食物以外一概熟视无睹。总之,她在姐姐严厉的目光下,仍然大声品味着嘴里的乳汁馒头烩白菜。

  就在肖红军不耐烦地盯着妹妹吃饭的时候,父亲肖学方在去食堂的路上被几个红卫兵截走了。

  肖学方起初认为他们一定搞岔了,并一再解释自己无职无权,既不属于学术权威,也没参加任何组织,只是胆小如鼠的良民一个。可那几个红卫兵都不理他,板着脸,把他连推带搡地弄到了霍光德面前。

  肖学方看见霍光德便觉眼前一亮,忙不迭地说:"老霍,我对他们讲他们不信,你知道我的,……"

  霍光德摘掉头顶的军帽扣在桌上,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盯着他,"你小子行啊?瞧着是个蔫儿屁,胆儿可不小。自个儿说吧。"

  肖学方眨巴几下眼,"说啥?"

  "跟我装傻是吧?甭觉得脑门儿上没毛儿就比别人聪明,没事儿我能找你吗?"

  "可……,我实在搞不清楚,……"

  "得,甭啰唆啦。"霍光德打断他,"别的先甭说,就说说医务室那姓王的,还有那些个葡萄糖。"

  一听这个,肖学方身子里的血忽悠一下涌过了脖子,耳朵里像藏了只蜜蜂似的"嗡嗡"直叫,光脑门儿上渗出汗来。

  霍光德见状颇感得意,解下武装带,在桌边敲了敲,"这下儿想起来啦?"

  "想起个球呀?"肖学方脑子里一片冰凉,嘴上却不由自主地嘟囔。其实这句脏话他最早就是从霍光德那儿学来的,平时跟系里老师在一块儿没机会说,此时糊里糊涂地张嘴就来。

  旁边的一个红卫兵绷不住了,朝肖学方屁股上给了一脚,厉声道:"到这儿还敢嘴硬?告诉你,在我们红卫兵面前,你只有老老实实!顽抗到底就是死路一条!我们的政策……"

  霍光德冲他一摆手,"得得,跟他这种人说这个没用,去把那破鞋叫进来。"

  肖学方闻声一惊,还没容他多想,王亚玲已经出现了。

第17节:嘶叫无声(17)
  破鞋王亚玲身上裹着件配发给锅炉工穿的蓝色棉大衣,脚上趿了双圆头棉鞋,头发蓬乱地遮住半边脸。这与她在肖学方心目中的样子差了很远。

  霍光德撇着嘴,似笑非笑,瞄着肖学方脸上的反应,"怎么着?剩下的还用我说吗?"

  肖学方没听见他这句话,眼睛瞪着王亚玲,努力想弄清楚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儿。

  "姓肖的!别说我们没给你机会,你要真打算跟无产阶级司令部对抗到底,就让你尝尝红卫兵的厉害!"

  肖学方还是没听见,脑子里昏暗的一团,口水已经淌到嘴角上,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

  霍光德显然对他这样的反应不甚满意,皮带又一次敲到桌上,转头吩咐那几个红卫兵:"看来咱得帮他回忆回忆。"

  红卫兵里有个女的,长得精明利索,闻声立刻从墙角拽过一只脸盆,又把准备好的一桶脏水倒进去,墩到王亚玲跟前,"洗!"

  王亚玲还在犹豫,那几人已经七手八脚将她按到一张凳子上,扒掉她脚上的鞋袜。

  盆里的水显然是凉的,王亚玲的脚刚伸进去便浑身一抖。

  霍光德一拍肖学方肩膀,"澡堂子这帮人也真够懒的,大池子里这点儿泡澡水打国庆节到这会儿就没换过。去吧,尝尝鲜儿。"

  他把肖学方拽到王亚玲面前,两个红卫兵过来一撅他胳膊,把他脑袋直按到脸盆上。

  "你不是好这个吗?舔!不舔干净甭起来。"

  王亚玲眼见肖学方的秃脑门凑到了自己脚前,不由得抬头哀求地看看霍光德。

  "看我干吗?把脚伸出来!"霍光德严厉地盯着王亚玲。

  王亚玲的脚在凉水里冻得煞白,颤抖着挪到盆沿儿上。

  周围的人神色既紧张又兴奋,那个女红卫兵索性蹲下身,大气不出地盯着肖学方。

  屋子里忽然静了,王亚玲脚上的水"滴答滴答"砸到盆里。

  肖学方本想朝后闪,可胳膊被四只手拧着,动弹不得。实际上他并不是想躲开那只脚,只是因为凑得太近,眼前混沌一片,看不清。这只脚对他来说实在太熟悉了,脚背上那些凸起的青筋,左边脚踝上的一粒黑痣,大脚趾旁略向外翻出的脚骨,都曾久久停留在他舌尖上。可此时,全都成了模糊的一团。洗澡池里的水有股特殊的味儿,令他脑子里闪过苏北老家土屋前的那片水塘。幽绿的、被蚊虫扰起一圈圈涟漪的塘水,在夏末的斜阳里显得那么宁静。……

  正在"风雷"指挥部里帮着写标语的林仪无论如何想不到,不久前她随口吐露了葡萄糖的事儿,如今已经成了肖学方倒霉的根源。

  按说这原本怪不得林仪,虽说她没留神在牛大姐和小乔跟前提起了葡萄糖的事儿,可这俩人都是她在印刷厂最要好的同事,往深了算,多少还有点儿朋友的意思。要不当年怎么可能跟她们俩念叨自己的房事呢?问题出在别的地方。

  这阵子,林仪经不住小乔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被她拉进了"风雷",并马上成了热情高涨的积极分子。而人牛大姐却自始至终坚定地站在"红缨枪"一边。随着两派纷争愈演愈烈,林仪和小乔在牛大姐眼里也渐渐蜕变成了敌人。所以这似乎也怨不得人牛大姐,历史上不是有很多同胞兄弟因立场不同而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的吗?何况她们这种简单的交情呢。再说牛大姐是个立场鲜明的人,既然是敌非友,以往凑在一起神吹海哨的那些只言片语便重又回到她脑子里。也亏牛大姐记性好,过去的事儿在眼前跟拉洋片儿似的这么一过,"葡萄糖"仨字"嗖"地闪出来。

  起初牛大姐想到这节时,对它的价值尚存疑惑。之后的一天,她单独和霍光德交流斗争心得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带了一句。不想霍光德听了眼睛一亮,详尽追问了当时的情景,越琢磨越觉得可疑,便吩咐牛大姐暗中调查此事。牛大姐身为妇联干部,平日便有良好的群众基础。她走访了医务室的几个大夫护士,又找到两个参加"红缨枪"的化学系教师。经过一番排查分析,王亚玲的名字逐渐浮出水面。

  尽管只是怀疑,性子急的霍光德还是决定突审王亚玲。

第18节:嘶叫无声(18)
  在浴室改成的"红缨枪"指挥部里,包括霍光德在内的几个核心人物虎视眈眈地围住王亚玲,逼她交代问题。

  运动开始后,王亚玲多少受了肖学方的影响,大事儿小事儿都不掺和。赶上有的护士要跟着去抄家打架,她还主动替别人值班。那阵子肖学方夜里没少去医务室找她,来了也不说话,就安静地匍匐在她脚上,困得实在熬不住了才走。为此,王亚玲还真有点儿感动,心里盼着外边儿就这么一直闹下去才好。

  "红缨枪"的人把她找去的时候,她心里毫无防备,更想不到跟几年前的那些葡萄糖有关。当霍光德嘴里猛不丁冒出"葡萄糖"这仨字儿,她一下儿就傻了,没扛多一会儿,便一五一十地全兜了底儿。

  "红缨枪"的几个头目边听边记,不断要求王亚玲详尽描述细节。听到肖学方如何玩弄她的脚、如何深夜溜进医务室与她偷情苟合时,他们一个个已是浑身冒汗,脸膛涨红,不住口地吆喝:"接着说,还有,还有!"

  搞清破鞋王亚玲和肖学方合谋偷窃葡萄糖、私下通奸的详情之后,"红缨枪"的一班人都颇显兴奋。牛大姐当时就提出要把王亚玲绑到院里游街示众,并详细描述了其他地方游斗破鞋的情景。一般说来,破鞋是一定要挂的,而且那双鞋越破越旧越好,最好是到街上按住个要饭的,直接从脚上扒下来,带着余温和异味儿就挂到脖子上。头发也得弄乱,撒上点儿枯枝碎叶草梗什么的,以暗示她曾与奸人在某个龌龊的地方野合。有些比较有创意的做法是将破鞋的鞋底剪掉,再把挖烂的鞋面缝在她的胸前,里边儿塞上两块臭豆腐。游街之前,要先往头上磕俩臭鸡蛋,趁没干的时候往上揉几把煤灰末子。如此打扮一番后,甭说看,远远就能闻见味儿。破鞋在前边走,后边有人在她腰上拴绳拽着,走几步就一抖那绳,提醒前边的破鞋自己喊:"我是破鞋!千人穿万人踩!"

  牛大姐蛮有兴致地描述完游斗破鞋的精彩之处,其他人都略显向往地随声附和,唯独霍光德表示了不同意见。这只破鞋还有大用呢,别因小失大,他说。

  "挖出个破鞋算什么?眼下学院那帮当权的走资派已经把咱们逼到悬崖边上了,再不找机会反击,咱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你们琢磨琢磨,这只破鞋是谁穿的?"

  "肖学方呀!"

  霍光德点头:"没错,是肖学方,可肖学方跟咱学院的现任当权派是什么关系你们知道吗?同学!大学的,一个宿舍里住了四年,关系可不一般。虽然肖学方是逍遥派,可要真把他弄垮了,说不定就能从他那儿打开一个缺口,趁势彻底摧毁走资派的大本营!"

  "对!"有人附和着,"集中优势兵力,攻击薄弱环节!"

  霍光德脸上露出电影里运筹帷幄的首长们所特有的那种微笑。

  其实当初牛大姐偶然提起葡萄糖这件事的时候,霍光德心里就像被蚊子叮了似的,一激灵。先是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动,后来,人影不见了,却生出了这个顺藤摸瓜、老鼠拖楔子的计策。而恰恰是这个计策,说服了"红缨枪"的战友们,决定拿肖学方开刀。

  霍光德心里的人影,就是林仪。

  霍光德对林仪的关注源自多年前的一次偶然。那时,林仪和肖学方新婚不久,刚搬到他的隔壁。肖学方从小在江苏长大,夏天习惯了天天擦澡冲凉。可那会儿每个教工每月只配发四张澡票,不够他用的。为此,他决定在自家窗户前边接出一个洗澡的棚子。肖学方是个读书人,费好大劲儿找了些碎砖破木头回来,却不知如何下手。热心的霍光德看见了,便过来帮忙。一天的功夫,澡棚子搭好了,像模像样地用铁篦子做了扇门,四周用麻袋布帘一围,既遮眼又透风。肖学方乐得一个劲儿道谢,还专门把霍光德两口子请过来吃了顿饭。饭桌上肖学方就说,这澡棚子虽说搭在我们家,可以后你们想洗就过来,别客气。霍光德原本就不是会客气的主儿,听他这么说也就没推辞。

  没过多久,连续几天闷热难耐,澡棚子的使用频率明显增加了。这天傍晚,正赶上肖学方加班做实验,挺着个大肚子的林仪实在热得难熬,便自己温了盆水端进澡棚子里。不想她刚除去身上的衣服,霍光德推门闯进来。林仪尖叫一声转过身去,捂住前身直哆嗦。霍光德嘴里一通道歉,可眼睛却盯在林仪身上挪不开。那时的林仪已经被肚子里的红军撑得没了身段,但皮肤却变得比平时更加细腻润泽,加上她羞怯汗颜的姿态,直看得霍光德六神无主,腿脚不听使唤。直到林仪怯生生地说你快出去呀,霍光德这才猛醒了似的转身跑开。

第19节:嘶叫无声(19)
  这事儿林仪和霍光德都没跟别人提过,林仪一度见着霍光德就不免脸红,可她觉得那毕竟是个意外,人家也不是成心的,只能自认倒霉。时间一长她也就渐渐忘了,或者说再也不愿意想起来。

  霍光德平时给人的印象就是个粗人,对这次意外他更是显得没往心里去,见着林仪两口子还像以前似的大大咧咧开玩笑。这使林仪更加相信,人家根本没觉得什么,自己也就不必再瞎琢磨了。可她哪儿知道,从那天开始,霍光德心里落下了病。

  霍光德的父亲是日伪时期地下党的交通员,当年在天桥一带开了爿干果店做掩护,平日里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哥们儿弟兄。后来组织里出了叛徒,他父亲牺牲了,母亲带着他东躲西藏。又过了一年,母亲染病身亡,霍光德成了孤儿。父亲生前有个拉洋车的哥们儿,偶然在街上遇见沦为乞儿的霍光德,看在过去老哥们儿的份儿上收养了他。再往后,他也拉上了洋车,直到北平解放。抗美援朝的时候,霍光德报名参加了志愿军,领导看他见多识广、聪明伶俐,便派他到后勤部门学开车。不想手艺刚一学会,三八线那边就停战了。志愿军战士霍光德连枪响都没听见,就戴着大红花昂首凯旋。几年之后,霍光德光荣退伍,正赶上学院刚成立需要人,他就被分来了。和他一起分来的还有一台"嘎斯"牌卡车,也是从朝鲜前线退役的。从此,霍光德不仅成了学院的元老,更因为手里的方向盘而备受器重。

  工作稳定下来之后,组织上出于关心爱护,帮他物色了一个老婆。这姑娘是学院党总支书记的亲戚,大老远从安徽农村投奔过来。书记正发愁如何打发,夫人在枕头边给他出了个主意。于是,这个大字不识、纯朴粗壮的农家丫头,便成了霍光德的老婆。对这个安排,霍光德实在是哭笑不得。心里不乐意,嘴上还得感谢组织关心。说起来他这老婆长相倒不十分寒碜,圆脸蛋,圆眼睛,圆嘴唇,瞧上去像个年画儿上的人,喜气洋洋的。可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新婚当夜,霍光德便发现了她身上的异样。一是她腿上长毛,又长又粗,从膝盖下边一直到脚脖子上全是,摸上去心里直硌硬。二是她身上有疙瘩,密密麻麻的,快赶上砂纸了。这第三样儿最叫他受不了,腋臭!到夏天往床上一躺,就跟掉进狐狸洞里似的,一夜下来熏得他脑仁直疼。天长日久,霍光德实在不堪忍受,硬把她拽到医院,让大夫给开了一刀。不想胳肢窝里没味儿了,却转到了大腿根儿上。这下可好,别人谁都闻不着,全留着他一人享受。霍光德恨得咬牙切齿,心里对总支书记连咒带骂,从此再没给过老婆好脸子,后来俩人索性分了床,杜绝了房事。

  房事一断,对霍光德来说无疑是种解脱。可时间久了,心里未免猫抓狗挠的不是个滋味。就这会儿,他在澡棚子里撞见了光着身子的林仪。

  要说霍光德只是贪恋林仪的身体,未免有失偏颇。实际上自打那天开始,林仪在他心里便成了个挥之不去的梦。每次他躲在厕所里手淫的时候,眼前总出现林仪的影子,他挥汗如雨气喘吁吁地轻呼着她的名字,体验内心那种无法驾驭的癫狂。逐渐地,他发觉自己真的开始崇拜林仪了。

  自从霍光德心中有了林仪,肖学方在他眼里忽然变得那么招人烦。长得跟个小鸡子似的,说话干事儿也没个男人样儿,凭什么呀?霍光德心里愤愤不平。要在平时,牛大姐若跟他念叨起葡萄糖这类无聊的事儿来,他一定不会上心,甚至还可能得挤对她两句,老娘们家的少传这闲话儿。可眼下不同了。葡萄糖带出了盗窃案,盗窃案带出了搞破鞋,搞破鞋的是肖学方,肖学方是个招人烦的东西,一旦把他弄躺下,既解了气,又能让林仪就此认清她丈夫的丑恶嘴脸,……,如果能想办法叫肖学方交代出自己所犯的罪行与他那位当校领导的同学有关的话,哼!……

  当然,对"红缨枪"的战友们,霍光德只强调了最后一点,这就叫战略战术,要在对手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撕开一个口子,击其一点,控制全盘。当过兵的霍光德这么说。

第20节:嘶叫无声(20)
  说到撕口子,霍光德一眼就盯住了王亚玲。甭看她平时凡人不理、漫不经心,对付这种养尊处优的娇小姐,他觉得很有把握。

  在"红缨枪"的指挥部里,霍光德单独向王亚玲摊了牌。要么像牛大姐描述的那样儿挂破鞋游街,要么在群众大会上检举揭发肖学方的丑行。合作得好,葡萄糖的事儿可以推到肖学方身上,说是他威逼唆使。要不肯合作,治她个监守自盗的狠罪,没准儿就得送青海劳改。

  "你看着办。我听你的。"霍光德柔声细气地说。

  王亚玲吓得胸口里直抽筋,哪儿还敢说半个"不"字?

  批斗大会仍然安排在"红缨枪"控制的附中操场上。听说是跟搞破鞋有关,人们奔走相告,纷纷踊跃前来,把附中操场挤得水泄不通。

  首先压上台来的是肖学方。跟其他被揪斗的对象不一样,别人都要剃阴阳头,而肖学方脑门上本就是光的,无发可剃。不知谁别出心裁,在他半边头上抹了胶水,再从刷子上拔了些黑色的猪鬃粘上去,远远看着倒也是半阴半阳的效果。

  大会开始一会儿了,两个红卫兵相继上台,怒火满腔地声讨肖学方的罪行,说到激越处,便上去踢他两脚,嘴里不停地喊,低头!低头!

  起初霍光德环抱双臂悠闲地站在一旁,可他马上发现台下的群众对这种批斗形式似乎已司空见惯,有人领着喊口号的时候也大都显得没精打采,有气无力。他意识到这会儿若再不亮出杀手锏便很有可能冷场。于是,他拦下原本安排好的其他发言,示意身边的人赶紧把王亚玲弄上来。

  其实王亚玲一直就蹲在台边,由几个红卫兵围着,头上蒙了件旧工作服。不让王亚玲先露面,这是霍光德有意设置的悬念,准备在适当的时机一举将批斗会推向高潮。可眼下看来,革命群众对看破鞋似乎比批肖学方更有兴致,迫使霍光德临时改变了计划。

  王亚玲在台上一露面,场内便"轰"的一声炸开了。王亚玲并没像人们相象和期待的那样,脖子上没挂破鞋,头发也很齐整,脸上更没见着臭鸡蛋煤末子什么的。不仅如此,她今天的穿戴也有意思,上边穿着件带掐腰的军棉袄,围着条颜色素雅的驼毛围巾,腰里还系了根皮带。如果不是大家事先知道个大概齐,如果不仔细留神王亚玲惶恐哀怜的目光,还真以为上来的是一红卫兵呢。

  为王亚玲今天的这身打扮,霍光德着实费了点儿脑筋。组织这次批斗会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彻底打垮肖学方,他不希望大家来这儿只顾看看破鞋王亚玲的洋相,若不是考虑到王亚玲的出场对打击肖学方有利,他甚至反对让王亚玲露面。既然王亚玲要在这种场合亮相,可想而知,广大革命群众的目光一定会集中到她身上。如何巧妙地借助这种关注,又不致让大会因此跑了题,这对霍光德和另外几个"红缨枪"头目的政治智慧和把握局面的能力无疑是个考验。经过一番争论,其他几个头目被他说服了。

  霍光德的意思是这样的,从已经掌握的现行材料看,王亚玲毫无疑问是个破鞋,但具体问题可以具体分析。比如说,她成为破鞋的原因是什么?是她的主观因素重要呢?还是肖学方这个客观因素起作用呢?是王亚玲心甘情愿坚定不移地想成为破鞋呢?还是肖学方威逼利诱拖她下水呢?要回答这个问题,还得分析这背后更重要的背景,那就是肖学方对医务室的那些葡萄糖窥测已久,为了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便用搞破鞋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拉拢腐蚀王亚玲,使她任其驱使,合谋作案。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王亚玲只是被坏人利用的牺牲品,在搞破鞋这个现象背后,隐藏着肖学方蓄谋盗窃、挖社会主义墙角的真实本质!同志们,战友们,千万不能让表面的东西蒙住双眼,这可是关系到斗争方向的大是大非呀!霍光德语重心长地说。

  思想统一之后,方案的制订便水到渠成。首先,要想使广大革命群众认清肖学方的罪恶嘴脸,破鞋王亚玲就必须是一个受害者的形象。她是破鞋,但是个值得同情的、被坏人利用的、不幸的破鞋。其次,破鞋王亚玲并未泯灭心中良知,在大是大非面前敢于反戈一击,用自己蜕化堕落的亲身经历,彻底揭露肖学方的丑陋内心和犯罪事实。因此,王亚玲从衣着到精神风貌,都不能等同于一个一般的破鞋。

第21节:嘶叫无声(21)
  事实证明,霍光德等人胆大心细的安排的确非同凡响。王亚玲的这身行头,不仅让台下的人摸不着头脑,就连台上的肖学方看了也是一头雾水。

  肖学方在被押往会场的时候,便心知今天在劫难逃,惶恐之余,也为王亚玲的境遇担心内疚。尽管搞破鞋是两只巴掌才能拍响的事儿,那些葡萄糖更是王亚玲主动塞到自己手里的,可人家毕竟是个文弱的女子。一想到王亚玲被涂黑脸、挂着破鞋,任由千人唾万人骂的样子,肖学方便如卧雪寝冰般一直凉到心底。

  押到台上以后,他两眼一直从垂在额前的黑猪鬃里朝四下瞥着。不想没找见王亚玲,却在人群里发现了女儿肖红军。一愣之下,他发现红军看过来的眼神很是奇特,令他想起几年前领她到动物园看猴子的情景。当时,猴山上有只大猴极为兴奋,龇牙咧嘴地上蹿下跳,逗得红军"咯咯"直乐。可就这会儿,那大猴猛地按住一只母猴,趴到它背上当众交配。看猴的人群里"轰"的一声,大人们纷纷掩嘴窃笑,有个别顽皮的还朝那猴子"嗤嗤"叫着。当时肖学方很是尴尬难堪,生怕红军向自己问点儿什么。可红军一声没吭,小手紧抠在水泥护栏上,直勾勾盯着那只大猴,直到见它心满意足地从母猴身上移开,这才深深吐出口气,像了了桩心事似的。眼下,肖学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只大猴,被女儿和千万人盯着。他暗暗骂着林仪,想不通她干吗不拦着女儿。他在心里赌咒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便从此再也不碰任何女人,也不允许任何人碰自己的女儿一指头。

  其实肖红军跑到会场来并不是林仪的错,而是她自己偏要来的。这之前,她从霍强嘴里得知父亲几夜未归是被关起来了,也知道今天要开这个大会。虽然她弄不大懂搞破鞋究竟是什么意思,但霍强说话时那种暧昧的神情和母亲深夜里哀怨的哭声,使她预感到父亲犯的错很糟糕,甚至还可能会影响到她们全家。这天一早,母亲被人叫出门,临走时用异乎寻常的郑重口吻叮嘱她在家看好妹妹,绝不许出门。母亲的态度,似乎更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肖红军越发抗拒不住心里的冲动,林仪前脚走,她后脚就把红兵反锁在屋里,不顾红兵声嘶力竭的哭闹,撒腿就往附中操场跑。她要知道实情,要知道发生过什么,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什么。

  也许是出于本能,一到会场,她便用棉猴上的帽子蒙住头,系紧扣子,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找了个全是生人的地方,留神着是否有人注意自己。直到她发现大家都全神贯注于台上,这才渐渐松弛下来,踮起脚尖张望着,可怎么都看不清台上的情景,便猫腰从人缝里钻到了前边。

  台子四周整齐地坐了一圈穿戴一致的红卫兵,为的是维持秩序,同时在喊口号的时候能显出声势来,这也是每次开大会的老规矩。这些人都是席地而坐,肖红军钻到他们背后时,便能清晰地看清台上的一切。

  肖学方被押上台以后,她好久都没敢断定那就是自己的父亲,直到肖学方也看见了她,四目相对的瞬间,肖红军才确信眼前这个几天工夫忽然长出半头乱发的猥琐男人,就是肖学方。多年以后,当她再次想起父亲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就是这时的情景,因为她从没像今天这么认真地打量过他,从没在心里带着如此多的惶惑和追问,她真想看穿台上那个佝偻的身子,她想听父亲亲口告诉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肖红军一字不落地听完了两个红卫兵的发言,可除了他们心中的激愤之外,她还是没听出个所以然。就在这时,王亚玲出现了。

  和其他人不一样,肖红军对王亚玲的穿着打扮并没在意。她知道这就是霍强说的那个破鞋,那个和父亲有关的女人。她端详着白皙清秀的王亚玲,努力想把她和电影里出现过的那些女特务、地主婆什么的联系起来。可眼前的王亚玲无论如何不像那样儿,她不仅模样端正,眉宇神色间还露出些许谦逊的愧疚,让肖红军觉得这人挺和善可亲,起码和想象中的坏人不大一样。化成了美女的毒蛇,肖红军脑子里闪过这么一句话。

第22节:嘶叫无声(22)
  如果说王亚玲以这样的风范走上台来使肖学方倍感惊异的话,那么接下来她的发言则令肖学方如坠云中,越发觉得眼前和过去发生的一切都似真似幻,很是诡异。

  破鞋王亚玲在人们惊诧的目光里走到台子中央,她从余光中感觉到肖学方正挣扎着扭头看自己,便忍住了没敢看他。

  一个红卫兵帮她把话筒支架调到合适的位置,然后小声提醒她,大点儿声啊。

  王亚玲点点头,展开手里的发言稿,把嘴凑到话筒前,"四海翻腾……"

  她刚念了半句,忽然觉得话筒里传出的声音不是自己,吓得愣住了。

  站在台口的霍光德见状连忙低沉而严厉地喝道:"干吗呢你?接着念呐。"

  王亚玲慌张地看看他,这才继续念,"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急。在这革命形势一派大好,牛鬼蛇神惊慌失措的历史关头,我今天站在这里心情十分激动。作为一个对党、对革命事业、对广大革命师生犯了错的罪人,我对自己的错误感到万分惭愧,我对不起组织上的培养和信任,辜负了党的教育和大家的帮助,失去了一个革命群众应有的立场和觉悟。同时,我也万分感激组织上对我的挽救,我绝不辜负这个悔过自新、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机会。我一定勇于反省,大胆揭发反革命分子肖学方的丑恶罪行。……"

  "打倒反革命分子肖学方!揪出反革命黑后台!"一个红卫兵带头喊。

  台下的人正等着听王亚玲说出点儿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来,都没心思喊口号,嘴里呜嘟嘟地附和着,显得有气无力。

  霍光德见状白了那红卫兵一眼,小声提醒王亚玲接着念。

  这时的王亚玲腿脚已经开始麻木了,眼睛盯在发言稿上,脑子里昏沉沉的一片。虽然霍光德他们给她起草这篇发言稿的时候,故意把字写得尽量大,尽量工整,可她仍然读得很吃力。不过即便如此,当她念到肖学方如何不怀好意地到医务室用下流手段勾引她,如何令人作呕地亲昵她的脚,又如何居心叵测地唆使她盗窃葡萄糖等具体情节时,台下的人群便随之发出一阵阵骚动,甚至有人忍不住乐出声来。

  王亚玲终于在不住的骚动声中念完那篇发言稿的时候,脸色已经灰白,口水从冻木的嘴角溢出来,挂在下巴上。她歪头看看霍光德,似乎在问接下来怎么办。霍光德赶紧示意一个女红卫兵上前扶她下台。

  又有人带着喊口号,矛头自然全都直指肖学方。

  此时,肖学方浑身瘫软,若非身边的红卫兵拽得紧,他恐怕早已委顿于地了。

  王亚玲的发言对肖学方来说就像一瓶强酸,从头顶直溶到脚底。实际上,自打肖学方第一次在医务室和王亚玲搞上了以后,心里一直不落忍,觉得对林仪、对女儿,甚至对王亚玲都隐含着歉疚。当然,对林仪和女儿的歉疚完全是出于自责,而对王亚玲的歉疚却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无从报答。每次与王亚玲的幽会,都令他如坠梦境,恍若隔世,不敢相信自己能有如此奇妙的艳遇。他的确从心底感激她,并开始怀疑人们针对所谓破鞋的偏见或许正是出于嫉妒和不理解,甚而对多年前被熊吃掉的那个地理系女教师也生出几分同情来。因此,当霍光德在"红缨枪"指挥部审他的时候,他便打定主意要顽抗到底,绝不能因为自己连累了王亚玲。

  不过,当心怀鬼胎的肖学方瞥见王亚玲以那么身打扮庄重地走上台来的时候,他一下就懵了,心里又出现了以往和她幽会时的那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努力歪过头想看清她,可身边的红卫兵手上一使劲,几乎把他的脑袋按到了裆里。

  肖学方用力睁大眼,想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可他这个角度看不见王亚玲,只能从自己两腿之间看到台子后边一片颠倒的脑袋。他感到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到头顶,太阳穴和眼眶里"突突"跳着,酸涩的胃液淌到喉咙里,呛得他直想咳嗽,可喉管被挤住了,咳不出来。

  也许是耳鼓充血的缘故,王亚玲的声音听上去显得很远,但又极为清晰,尖利地钻进他热血澎湃的脑袋。其实这些年肖学方与王亚玲虽然多次肌肤相亲,可他很少有机会听王亚玲说话,留在他记忆里的只有她欢悦时发出的那种好听的娇喘和呻吟。而现在这个声音则显得很是陌生,从声调到措辞似乎都和王亚玲无关。有一阵他甚至怀疑站在台上的这个女人根本不是王亚玲,而是霍光德他们找来的一个傀儡,就像电影里冒名顶替的女特务。正在他极力想证明这点的时候,王亚玲已经念完了发言稿,匆匆下台去了。

第23节:嘶叫无声(23)
  破鞋一走,场内似乎便没什么别的可供专注,排山倒海般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在革命群众的呐喊声中,反革命分子肖学方瘫在了台上。

  和上次参加批斗会时不同,肖红军没等结束便悄悄挤出人群,溜回家了。

  被她反锁在家里的肖红兵早已停止了哭闹。凭着敏锐的嗅觉,她从厨房的柜子里翻出来一小瓶芝麻,正坐在地上认真地享用。看见姐姐开门进来,她连忙把瓶子塞回去,把手背到身后。

  肖红军朝她嘴角上粘的芝麻粒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连棉猴也顾不得脱便沉默地爬上自己的那张高架床,拽过枕头抱在怀里,蜷缩着躺下。

  肖红兵当然弄不清姐姐去了哪儿,遇见了什么事儿,只是感觉到她正不高兴。凭着以往的经验,肖红兵决定不去招她,自己悄悄穿起棉衣,溜到门口。

  "我瞧你敢出去?"

  肖红兵一惊,手停在门把上。她略一权衡,还是放弃了,没精打采地说:"姐,我饿了。"

  肖红军在床上腾地坐起身,厉声道:"饿个屁呀!就知道吃,吃!吃死你!"

  肖红兵被骂傻了,一时想不通她干吗要发这么大的火,又不敢问,怕她误解自己是在顶嘴。

  肖红军坐在床上瞪着她,从那个角度望下去,肖红兵显得极矮、极胖、极丑,像个肉疙瘩似的倚在门上。肖红军厌恶地蹩过头,又躺下了。

  平时在饭桌上她就最讨厌父母迁就红兵的样子,常常眼睁睁地看着仅有的几片肉、半个咸鸭蛋统统进了红兵的嘴,然后再听林仪说一大堆的好话哄自己。每逢这时,她嘴上不说,可心里却对埋头饕餮的红兵咬牙切齿。刚才王亚玲在批斗会上的发言她听了个半懂不懂,虽然她不知道葡萄糖是什么东西,却从王亚玲的话里约略感到父亲偷那东西是为拿回来给红兵吃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在父亲被抓走批斗这件事儿上,红兵是有干系的。在她印象里,自打家里有了这个肥墩墩的家伙,她的心情便常常很糟,就像今天这样。

  说起来肖红军不顾林仪出门前的苦苦叮嘱,偷着跑去看批斗会,虽然是冲动之举,却也有她自己的道理。一来挨批斗的人与自己有关,按霍强的说法,包括母亲和红兵,以后再也不能认肖学方为自家人了。换句话说,父亲是个坏人,和地主老财、日本鬼子、国民党兵、赵泉他爸一样。肖红军在惊怒之余,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以前曾是自己父亲的人,她需要个答案。二来她还想弄明白究竟什么是搞破鞋,为什么霍强提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吭吭唧唧、结结巴巴的,好像在说自己拉裤子尿床似的。当然,肖红军还能摆出一万个理由来替自己的鲁莽辩护,可她既想不到,也没这个必要,因为她得不到答案。望着台上苦苦挣扎的父亲,听着红卫兵的斥责和王亚玲的揭发,她努力想让自己恨他,可她没办到。她只觉得冷,孤单,甚至有点儿困,脑子里灰蒙蒙的一片。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她看见父亲像条虫子似的瘫软在地,身边有人耻笑,有人叫骂。她感觉很委屈,一个劲儿想哭,可眼泪像被冻住了,眼里干涩涩的。

  反革命分子肖学方在附中操场被批斗,破鞋王亚玲又当众揭发了他如何搞自己这只破鞋和教唆她偷窃公家财产的丑恶罪行。这对林仪来说,无疑似五雷轰顶,彻底击垮了她。

  当年肖学方每次偷偷摸摸揣着葡萄糖回家的时候,她也曾怀疑过这些东西的来路,虽心下忐忑,但嗷嗷待哺的肖红兵使她不愿也不敢深究。即便眼下真相大白,证实那些的确是赃物,她仍然能体谅丈夫当初爱子心切的鲁莽所为。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因此就可以容忍肖学方出去搞破鞋。相反,林仪心里有诸多理由,证明肖学方出去搞破鞋是荒唐可笑、不仁不义、令人发指的。

  首先,在林仪看来,肖学方是个脑瓜聪明却行事愚钝、感情细腻却羞于表达的人,再加上他外表其貌不扬,平日为人处世谨小慎微,使林仪无论如何没法把他跟这种事儿联在一起。其次,肖学方并非那种裤裆里急冒了烟的王老五,谁都知道他枕头边就守着当年在学院里因美貌而闻名的林仪,不少青年教师还曾因此对肖学方又羡又妒。说句不好听的,如果是漂亮的林仪哪天心有不甘而红杏出墙的话,大伙儿肯定不至于如此惊讶,甚至会觉得这是迟早的事儿。林仪嫁给肖学方后,虽然并未感到屈就,但也常被人拐弯抹角地恭维:小肖能娶上你这么好看的媳妇,真是他的福气。林仪虽然知道这种恭维背后的意思不无暧昧,但听得多了便也慢慢相信,肖学方娶她的确不冤。而肖学方竟置她于不顾,甘冒如此风险到外边搞破鞋,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似乎意味着她林仪远不如那个破鞋王亚玲。

第24节:嘶叫无声(24)
  其实,如果这事儿早几年被捅出来的话,林仪可能顶多是觉得恼怒和委屈,而眼下,林仪在羞愤之余,更多感到的是担忧和绝望。因为虽说她是肖学方搞破鞋一事的受害者,可同时她和肖红军姐妹俩一夜之间成了反革命分子家属,身为"风雷"造反战斗队员的林仪当然清楚这种身份对自己和女儿们意味着什么。

  林仪病了。

  当时她正呆坐在"风雷"指挥部的长椅上,小乔气得跳起脚骂她,多少年前我就提醒你留神他是不是在搞破鞋,你偏不信,这回信了吧?晚啦!……

  小乔正骂得兴起,却见林仪一头歪倒在椅子上。

  几个红卫兵把林仪架到医务室,有人冲了杯葡萄糖水给她灌进去。林仪这才悠悠醒转,可一听自己喝的是葡萄糖,"哇"的一声全吐出来了。这一吐就不可收拾,直到连胆汁都翻出来,惨绿惨绿的,旁边的人看着直起鸡皮疙瘩。

  林仪被抬回家的时候,肖红军姐妹俩吓坏了,以为见着的是死人。

  小乔不无怜恤地瞥瞥她们,临走时翻出一块钱来塞给肖红军,"到粮店买点儿面条吧,今儿食堂的人都开批斗会去了,没人做饭。"

  肖红军没去粮店,她翻了半天也没找着粮票藏在哪儿,只好把头天吃剩的一个馒头掰开,和红兵就着白开水塞进肚子。

  傍晚时分,林仪轻吟着醒来。肖红军凑过去问她想不想喝水,林仪摇摇头,一个劲儿说恶心。

  几乎与此同时,在浴室旁边的一个小仓库里,反革命分子肖学方也醒了。

  其实肖学方并没睡着,也没昏迷,只是不大清醒,一直半昏半睡地躺在小仓库的角落里。

  仓库很小,只有两三张桌子的面积。门关着,没有窗户,墙上亮着盏灯,灯泡被厚厚的灰尘裹住,只照亮了墙根下的一小片。肖学方看见对面墙角上堆着一截冲洗浴室用的黑胶皮管子,几只水桶,一双高腰雨靴和几个玻璃瓶,看来这儿过去是浴室清洁工的地盘。

  肖学方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呆了多久,也不知道外边是白天还是黑天,当然,他也没想知道。自从在操场台子上见到仪表端庄的王亚玲,听着她对自己的指控,肖学方除了灰心和恐惧以外,始终想在身边找到某种参照,以证实眼前发生的一切是否真实。小时候,他听家乡的老人说起过有关癔症的事儿,那会儿他半信半疑。可眼下他极力想证实,的确有这么种病,而且自己现在正犯着。

  昏暗中,他又看见医务室屏风后的那张床,一张结实的、铺着白布单的床。王亚玲倚在床上,红润的脚心在眼前张开,充满期待和鼓舞。白布单上发出一阵蟋蟋簌簌的声音,像有什么东西经过,既紧张又神秘。……。接着,肖学方发现从胶皮管子下边爬出来一只蟑螂。他记得在家里也见到过,但那是在夏天。和家里的比,这只显得更大,更结实,身上泛着坚硬的微光。肖学方最早认识它们是从杂志上,那是篇配了插图的文章,说这些默默无闻的家伙实际上比人类更古老,它们不屑于进化,因为它们不得病,还能在太阳出来之前完成无数次交配,当然这并不一定是和自己妻子完成的。此时,肖学方用敬畏的眼神望着它,他渴望自己拥有像它那样的生活,看似鬼鬼祟祟,却只把神秘留到别人的梦里。

  蟑螂似乎发现了他,略显犹豫地转身走了。肖学方盯着它的背影,猜想它可能去找某个并不认识的相好幽会,而那可能是它的姨妈、姐妹、女儿、甚至是孙女。

  肖学方沉浸在肮脏的遐想里,不由得又看见了王亚玲,她神秘地笑着,在他眼前伸出几只脚来。它们一张一合地蠕动,争先恐后地伸到他脸上。他觉得嘴唇上凉冰冰的,努力想看清它们,可眼前昏花一片。他急了,伸手去逮,却被它们灵巧地躲过。如此反复多次,他气馁了,闭上眼想重新再来,不料眼前忽然冒出肖红军的样子。她站在台下,脸藏在棉猴的帽子里,嘴唇冻得煞白,求救似的望过来。

  肖学方盯着女儿,想哭,鼻子里使了使劲儿,却没有酸的感觉,反倒觉得肋骨下隐隐刺疼。他想不起那是哪儿,只知道那儿是不该疼的。随后,他感到自己在发烧,脖子酸软,耳根发热,身上冷得直抖。他害怕了,拼命想回忆起一些暖和的事儿来。终于,他想起了藏在床底下的那瓶药酒,那温暖的、琥珀色的酒,里面游荡着一群和蟑螂一样古老的家伙。它们幽暗着,却在他丹田里散发出热来,让他不能自持,喉咙干渴,周身麻痒,有种在阳光下伸出懒腰的急切。

第25节:嘶叫无声(25)
  肖学方离开了他坐的地方。

  五

  最早发现肖学方尸体的是霍光德。

  那天晚上,他和几个头目商量过如何处置肖学方的事儿。按霍光德的意思,对肖学方这种道德败坏、偷鸡摸狗的家伙,就得发扬宜将乘勇追穷寇的精神,彻底打翻搞臭,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而其他人则以为当前最要紧的是揪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如果把精力都耗在肖学方身上,无疑要犯路线错误,偏离了斗争大方向。经过激烈辩论,霍光德让步了,同时又提出一个既简单又绝妙的主意,给肖学方做个口供,把学校当权的那位整进去。反正眼下肖学方已经彻底臭了,即使他不承认这份口供,别人也不会相信他的话。谁叫那孙子是他的同学呢?活该。意见统一以后,他便带人到仓库来找肖学方。

  霍光德他们一打开仓库门,马上闻到一股强烈的镪水味儿,接着便看见肖学方倒在墙角,隐约还听见"咝咝"的声音。

  霍光德傻了,另几人也都愣怔着,不知所措。

  肖学方被抬到医院以后,有个大夫过来看了一眼,吩咐护士直接推到太平间去,却被"红缨枪"的人拦住了,"这人是现行反革命,我们得带走。"

  大夫稍一犹豫,没吭声,从洗手池边拽了条擦手的毛巾,盖到肖学方痛苦狰狞的脸上。

  肖学方被运回浴室,横陈在屋子中央。

  "红缨枪"的人都等着霍光德拿主意,可他却一直傻愣着。

  "老霍,你倒吭声呀?咱怎么办?"

  霍光德咽了几口吐沫,还没吭声。

  那些人等不及他,便径自商量了一番,起草了一份"忏悔书",拽过肖学方的一只手,按上了手印。"忏悔书"的内容大致是说肖学方所作所为都是受了那位当领导的同学影响,做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丑事来,无颜于世等等。

  "红缨枪"的人把尸体摆在附中的一间平房教室里,马上准备了横幅标语和几篇声讨檄文贴在教室门口,打算第二天就召开现场批斗会。其中有几句是这么写的:……。肖学方自绝于党和人民,足见其反动气焰嚣张之极。可他低估了广大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的觉悟,低估了春潮澎湃的革命形势。他的这种丑恶表演,只能让他和他的黑后台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钉得更久,永无宁日,遗臭万年!……

  这些人忙活的时候,霍光德始终呆坐着,没喝水,也忘了抽烟,有人招呼他也不理。

  "是叫死人吓着啦?"

  "不至于吧?他不还当过兵吗?"

  "甭管他了,到明儿准好。"

  "红缨枪"的战友们小声议论着,撇下霍光德忙去了。

  这一天,肖红军过得很累。林仪被抬回家后就再没起过床,只是一阵阵恶心,发抖,出冷汗。以往肖红军只见过红兵得病时父母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的样子,此时更不知道大人得了病自己该如何去照顾。她盯着红兵吃完开水泡馒头,便把她轰到床上睡下。红兵看出母亲衰弱的样子,自知眼下绝不是任性调皮的时候,便乖乖地爬上床,悄悄看着红军在屋里忙这忙那。

  炉子早就灭了,屋里很冷,可肖红军不会生火。她从暖瓶里倒了些热水,把毛巾浸湿了替林仪擦洗。林仪说不出话,只是轻轻呻吟。肖红军从那声音中听出林仪是在示意自己这样很舒服,便一遍一遍地擦。马上,壶里的开水用完了。肖红军只好拎起暖瓶走出门。

  以前学院里有两个锅炉供应开水,一个在教学区,一个在家属宿舍这边。运动开始以后,家属区的锅炉就停了,因为锅炉工参加了"红缨枪",不愿再为住在家属区的那些反动学术权威和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教师们烧水了,转而投奔教学区的锅炉房,一心一意为广大红卫兵小将们服务。这么一来,所有不开伙的教工都得步行五分钟左右到教学区的锅炉房打开水。

  肖红军拎着暖瓶走在校园里,寒风吹得很紧,在路面和树丛中掠过。路边教学楼的外墙和窗户上糊满了大字报,玻璃窗大都被拆掉了,用木板封住,上边留了些窟窿,依稀露出些灯光,看上去就像鬼子的炮楼。

第26节:嘶叫无声(26)
  肖红军心里发紧,加快脚步赶到锅炉房。

  以前锅炉房跟前有盏灯,高高地挂在房檐上,可这会儿却黑着。肖红军顺着滴滴答答的水声,小心翼翼地摸索到龙头前,刚把暖瓶放下,冷不丁身旁冒出个嘶哑的声音,"留神脚底下,这儿有冰,滑着呢。"

  肖红军吓得一激灵,本能地往旁边躲开。她看见黑暗中有个瘦高的身影,正弯腰在另一个龙头上接水。

  "是红军吧?我是张叔叔,听不出来啦?"那黑影道。

  肖红军略一沉吟,想起那个像电线杆子一样的人。那是在红兵从烟囱上摔下来以后的第二天,他到家里来过。肖红军记得自己当时已经在高高架起的床上躺下了,他弯腰低头躲开门框走进来,等再伸直腰时,那张脸几乎就在自己眼前。他有一双极其和善的眼和好听的声音,说话时细脖子上那个略显夸张的喉结一上一下蠕动着,笑的时候它还会跳,像藏了只小老鼠似的。他是学报的编辑,平时总跟印刷厂打交道,和林仪很熟。听说红兵出了意外,便赶紧过来探询。林仪对他十分客气,甚至显得有些慌乱,说起话来都磕磕巴巴的。肖红军对这个人印象很深。尽管他的模样挺慈祥,也很有礼貌,可不知为什么,肖红军就是不喜欢他,甚至有点儿怕他。

  "叔叔。"肖红军怯怯地小声叫着。

  "这么晚了,怎么叫你自己出来打水呀?你妈呢?"

  "她病了。"

  "……。什么病呀?"

  肖红军摇摇头,不知该怎么形容。

  "那……,我跟你回家去看看吧。"

  肖红军犹豫着。

  张一达不再说什么,抢过肖红军手里的暖瓶,拉起她快步往回走。

  肖红军起初很是惊慌,手不由自主地想往外抽。可张一达把她攥得很牢,似乎生怕她逃脱了似的。

  他们刚走到家门口,忽然听见霍强在自家窗子上轻声招呼肖红军:"哎,过来,跟你说个急事儿。"

  肖红军略一犹豫,抬头瞥了眼张一达。

  张一达只好松开手,"很晚了,快点儿回来。"

  他的声音既柔和又真切,那口吻更像个父亲。肖红军忽然觉得鼻子发酸,赶紧掏出钥匙打开门,把他放进去,返身走到霍家窗下。

  霍强神色紧张,尽量探出身子,在她耳边匆忙说了几句。

  肖红军听完就傻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哎,快回家告你妈去呀,别说我说的啊。"霍强催她。

  肖红军似乎没听见,傻张着嘴看他。

  霍强急了,索性从窗户上跳出来,"你干吗呢?快点儿呀。"

  肖红军这才点点头,可她没回家,拔腿就往外跑。

  霍强一愣,等反应过来,她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了。

  林仪对张一达的突然出现极感意外,紧抓住被角,裹紧几乎裸着的身子。

  "刚才在锅炉房碰上红军了。"张一达似乎在解释。

  林仪恍若梦中,痴痴盯着他。

  张一达伸手在她额上摸摸,脸上抖了抖,立刻端起床边的脸盆,舀了点儿凉水,把毛巾浸凉了,敷在她脑门上。

  林仪想说点儿什么,可干张嘴出不来声,气管里"咝咝"叫着,大口喘着气。

  张一达见状有些慌了,"这样儿可不行。躺着别动,我去找点儿药,这就回来。"

  林仪又张了张嘴,恍惚地望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学报编辑张一达的细心是出了名的,为人又谦和豁达,不好计较。学报本来配有专职校对,可一赶上忙的时候,总编就派他坐镇印刷厂。张一达好脾气,总是二话不说,一头扎到排字车间,从头盯到尾,还绝不出错。也许是难得碰上这么随和的知识分子,印刷厂的人对张一达都印象颇佳,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林仪。接触的时间长了,林仪更加觉得张一达和蔼可亲,体贴细致,平时工作之余常和他闲聊,二人的关系也逐渐密切起来。张一达虽已是不惑之年,却一直单身,按他自己的说法是没碰上合适的。

  其实印刷厂里也有人看出张一达对林仪的态度不无暧昧,只是因为他的人缘不错,大家虽心有猜疑,却也从不拿他俩当作谈资。而林仪对张一达在自己面前所表露出来的温存呵护早有感觉,虽然始终提醒自己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心里却暗自觉得暖洋洋的,甚至还会时常独自遐想一番,体会那种麻嗖嗖、痒吱吱的骚动。因此,她是真心实意地把张一达当作最好的朋友,很愿意跟他说些知心话。听着他用柔和的嗓音慢条斯理地委婉道来,就像有条清冽的泉水,缓缓流进心里。

第27节:嘶叫无声(27)
  说起来张一达并非好色之徒,但他对女人的口味的确很刁。这些年,也有不少热心人帮他介绍女友,可他要么嫌人相貌平庸,要么不欣赏对方的性格,全都一一婉言推辞了。更叫人捉摸不透的是,平时他很少跟那些未婚待嫁的姑娘们接触,即使有机会说话聊天,他也是一本正经、客客气气,三两句便设法脱身。

  "他不会有什么毛病吧?"牛大姐在背后猜测道。

  小乔撇撇嘴,"我看不是,你没瞧他跟林仪在一块儿的时候呢,聊起来就没完没了。"

  "你什么意思?"林仪马上抗议。

  "开玩笑。"小乔笑着,"我就是举个例子。"

  林仪从她狡黠的眼神里明白她的意思,但也不再说什么了,心里既甜蜜又酸涩,甚至还夹杂了些怅然和苦楚。

  眼下林仪躺在床上,浑身酸痛灼热,意识模糊,根本无力去想清楚眼前的一切,只是依稀感到有几种不同的东西在体内乱窜,搅动、撞击着。

  张一达先跑到医务室,见灯全黑着,使劲砸门叫喊也没反应,看来根本没人值班。张一达无奈,又跑回自己宿舍,从抽屉里翻出些药瓶,顾不得挑选,一股脑塞到兜里,匆匆往林仪家赶。

  这时已几近深夜,可路上却有很多人和他擦肩而过,大都神色紧张地往教学区的方向跑,似乎出了什么大事儿。但张一达没心情顾及这些,眼前只有林仪柔弱痛楚的样子。

  张一达一路小跑着赶到林仪家,忽然发现肖红军独自蜷缩在门边的暗影里。

  "红军,这么冷,坐这儿干吗呀?快进去。"

  肖红军没吭声,也没动。

  张一达颇感蹊跷,蹲到她跟前。

  黑暗中,张一达看见肖红军脸上似乎有泪,不知是吓着了还是冻的,搁在膝盖上的下巴微微颤抖着。

  张一达想了想,伸手把她扶起来。

  肖红军没有反抗,低头打开家门。

  那天夜里,张一达始终守在林仪床边,帮她降温,照顾她吃药。

  肖红军则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她开着灯,躺在高高的床上,心口突突跳着。她想睡,又不敢睡,生怕合上眼会看见那些令她心悸的东西。

  风在门缝里叫着,肖红兵鼾声如故,里屋有张一达轻轻的脚步声,床板在肖红军的辗转中"吱吱"作响。

  "红缨枪"决定第二天将肖学方的尸体示众,为了便于人观看,他们把尸体绑到一块床板上,再在教室里把床板支起来。

  教室里已经挂上了标语和声讨檄文,肖学方被摆在醒目的位置。他表情怪异、面目狰狞,看上去就像被鼠胶粘住的一只耗子。

  霍光德虽然也跟着他们来了,但没敢插手,甚至没敢再看尸体一眼。霍强跑来给他送饭,看见了床板上的肖学方,吓得面色如土,头皮发麻。霍光德立刻把他轰回了家。

  天黑以后,负责看守教室的两个红卫兵心里有些发毛,其中一个提出要去拉屎,另一个便硬要一起去。俩人蹲在茅坑上天南地北地神侃,一泡屎总也拉不完。等他们终于腿脚发麻,实在蹲不住了,这才磨磨蹭蹭地提起裤子,不情愿地往回溜达。可还没走到教室跟前,就发现里边已经烧起来了,门里全是浓烟。

  等"红缨枪"的人纷纷赶来,把火扑灭时,门板和肖学方已经全都烧焦了,标语和檄文化成了灰,墙壁和顶棚被熏得漆黑。

  "有人破坏!是反革命干的!"

  "红缨枪"的人乱作一团。

  天快亮时,红卫兵围住了肖学方家,他们意外地从屋里揪出了学报编辑张一达。

  张一达耐心地解释了自己通宵都在肖学方家的原因,并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一达出现在肖家,令霍光德很惊异,但他始终没敢进门,只是从窗口死盯着张一达。后来,他悄声吩咐红卫兵将张一达带回了指挥部。

  肖红军缩在高架床上,拉起被子裹住自己,惊慌地看着下面的人。

  肖红兵也醒了,兴奋地跳下床,好奇地问这问那。她声音清脆响亮,毫无惧怕的感觉,和屋里的气氛极不协调。

  红卫兵把张一达推出门时,霍光德过去弯腰拦住追出来的红兵,拍拍的小脸蛋,"没事儿,接着睡,啊。"

第28节:嘶叫无声(28)
  红兵笑笑,举手做了个瞄准的姿势,嘴里"啾啾"地叫着。

  这期间,肖红军一声不吭,身子在被窝里一个劲儿抖。张一达被推出去之前转头深看了她一眼,肖红军连忙转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红缨枪"的人终于走了,屋里又安静下来。肖红军隐约听见林仪在里屋呻吟,便跳下床。

  "姐,你干吗呀?"

  肖红军瞪她一眼,"快上床,睡你的。"

  肖红兵不敢再吭声,爬回床上。

  林仪这时稍稍清醒了些,对着肖红军伸过来的耳朵轻声说:"去瞅瞅,张叔叔到底怎么了?"

  肖红军望着憔悴的母亲,刚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点点头退出去。

  她回到自己床边穿好衣服,拿起棉猴正要走,忽然看见肖红兵正盯着自己偷偷乐。

  "干吗?"她警惕地问。

  肖红兵没吭声,从被子里露出小手指指她的棉猴。

  肖红军低头一看,只见棉猴上有一片焦煳的痕迹。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狠狠地瞪着红兵。那一刻,她觉得很冷,像被扒光了衣服似的。

  "不许跟别人说,"她凶恶地逼到红兵跟前,"听见没有?"

  肖红兵被她的模样吓坏了,一边点头一边往被窝里藏。她不明白姐姐为什么如此恼怒,但她看得出来,这回姐姐是认真的。

  肖红军站在床前紧张地想了想,小心地把棉猴叠好,焦煳的一面朝里掖着,悄悄塞到床底下的一个洗衣盆里。然后她抄起林仪脱在椅子上的一件工装棉袄裹到身上,再次瞪了肖红兵一眼,这才开门出去。

  在"红缨枪"的指挥部里,对张一达的审问已经到了裉节上。

  "姓张的,今儿你甭想蒙混过关!老实说吧,拿什么放的火?"霍光德边问边用武装带的金属头敲着桌子。

  被反绑在椅背上的张一达眼角已经被打充血了,高高地肿起来。

  "我真的一直在她们家,哪儿都没……"

  "还嘴硬是吧?"霍光德打断他,随即朝边上的红卫兵一摆头。

  一条人造革的皮带在半空中划了个弧,结实地抽到张一达好看的脸上,立刻浮起一道血印。他哼了一声,眼里疼出泪来。

  "你这叫反革命纵火罪,得吃枪子儿知道吗?要是老实坦白了,广大红卫兵战士兴许能宽大你一条生路。你要想顽抗到底,啊,就甭指望活着走出这间屋!你们几个,帮他好好想想。"

  一个红卫兵应声从身后揪住张一达的头发,使他高仰起下巴。另一个从挎包里抽出一张小学生写字用的垫板,捏住其中一角,抡起胳膊在他脸上抽起来。这个红卫兵表情严肃,动作认真,嘴里喃喃地数着数。

  用垫板作为对付敌人的武器,是他们在近来越发严酷的斗争中逐渐摸索出来的。其好处有三:首先,垫板不仅坚硬,而且弹性好,打在脸上声音清脆悦耳,富有震慑力。其次,由于垫板表面光滑,无论怎么用力,都不会留下表皮伤,既解了气,又不会闹出意外。再次,与打耳光相比,垫板成了手掌的延伸,脸皮的反作用力不会直接作用在手上,只要有力气,尽管一直打下去,自己的手不疼。

  当红卫兵默数到九十的时候,张一达已经叫不出来了,脸颊漾出好看的绯红。他咬牙强忍着疼,呻吟声从鼻子里挤出来,两眼像死鱼似的紧盯着霍光德。

  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个红卫兵领着肖红军和霍强站在门口。

  霍光德先是一愣,随即示意红卫兵把张一达转向里面。

  "你们俩吃饱撑的,上这儿凑什么热闹?"他瞪着霍强厉声问。

  "霍叔叔,张叔叔夜里一直在我们家,不是他放的火。不信您问霍强。"肖红军边说边瞥着张一达的背影。

  霍强见父亲凶狠地盯着自己,吓得赶紧点点头,垂下眼皮不敢看他。

  "他知道个屁!"

  "他知道。我上锅炉房打水碰见张叔叔,他听我说我妈病了,就上我们家了。霍强看见了。你跟你爸说呀。"肖红军拽拽霍强的袖子。

  "我真看见了。……"

  霍光德想了想,忽然弯下腰,把脸逼到肖红军鼻尖上,"你怎么知道放火的事儿?"

第29节:嘶叫无声(29)
  肖红军一哆嗦,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

  "那什么……,是……,霍强告诉我的。"

  霍光德再转过脸时,霍强已经吓得哭起来,边点头边躲到肖红军身后。

  其实肖红军自打一进门看见满脸红肿的张一达时就想哭,好在霍光德问得急,她只顾说话,没来得及流眼泪。这时看见霍强恐惧的样子,便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觉得眉头间酸胀得难受,不哭不行。

  霍光德似乎对这两个哭哭啼啼的孩子也没了辙,烦躁地摆摆手,"去!都他妈滚回家去!"

  霍强闻声连忙拽起肖红军转身就跑。

  到了下午,张一达被两个红卫兵押解回宿舍,被警告说不许离开校园,随时听候审讯。

  那天晚上,昏睡了一天的林仪终于醒了,但当她从肖红军嘴里听到肖学方死讯后,狠狠咳了几声,便被噎住了,一头栽到床下。

  肖红军姐妹俩吓得不知所措,跑到院里边哭边喊。几个路过的教师听不清她们喊什么,跑进屋一看,这才急忙把林仪抬到医院。

  林仪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护士把龟缩在门外长椅上的肖红军姐妹领进来,林仪抱住她俩,大声号哭,惹得门外挤了一堆人朝里张望。护士见状强行把姐妹俩带出去,又给林仪注射了少许镇静剂,医院里才渐渐安静下来。

  第三天,张一达蒙着大口罩来到医院。林仪先是痴痴望着他变了形的脸,随即便像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似的,伏到他怀里不停地哭。

  六

  天空忽晴忽暗,有云一样的东西跑来跑去。一只大鸟从头上略过。它飞得很低,以致能听见它嘴里嘀咕的声音。那声音很厚实,低沉,像某个高个子男人在说话。……

  肖红军在夜里做了这么个梦。

  从那年冬天开始,学院里发生了很多变故。其中包括搞破鞋的反革命分子肖学方畏罪自杀,他的尸体被人一把火烧了,"红缨枪"终于击垮了"风雷"的黑后台,把他赶出了学院革委会。

  对那次纵火案的调查持续了很长时间,虽说有肖红军和霍强出面作证,林仪和张一达还是被询问过很多次。直到后来有一天,霍光德在组织抵抗工宣队进驻时打伤了人,被抓起来了,"红缨枪"自顾不暇,调查才算告一段落。

  林仪被诊断是得了肺炎,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可出院后身体依然恢复得很慢,脸色憔悴,精神萎靡,经常整宿整宿地咳嗽。林仪病倒以后,肖红军迫不得已学会了很多家务,伺候炉子、和面、炒菜、洗衣服什么的。同时,她也比过去更沉默,往往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埋头干活,或是捧着下巴发呆。

  那段日子,肖家很安静,偶尔来敲门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隔壁的霍强,另一个便是张一达。

  自从霍光德被抓走后,霍家就接二连三遭到袭击,窗户上几乎见不到一块完整的玻璃,门前经常被人泼满了粪便和垃圾。霍强他妈警告他说,你爸在外边儿得罪的人太多,这阵子少出门,留神哪天后脑勺挨一棍子,人都没地儿找去。霍强虽说生性鲁莽,倒也不敢违逆,整天在家帮他妈干活。实在闷得紧了,就拐到隔壁来找肖红军。

  每次林仪看见霍强都很是矛盾,不知该怎么对他。其实不光是霍强,肖学方刚死那会儿,林仪心里对霍光德也同样是矛盾的。一方面觉得他对丈夫的死责无旁贷,另一方面又觉得肖学方的确做了罪有应得的丑事,若不是霍光德他们揭出来,自己仍然被蒙在鼓里,受那个破鞋王亚玲的耻笑。这种矛盾的心情在林仪心中持续了很久。革委会的人曾几次三番来找她,叫她出面证明霍光德凭空捏造肖学方搞破鞋、盗窃国家财产的罪名,并亲手逼死了他。可林仪觉得肖学方搞破鞋是确有其事,偷回的葡萄糖也是经自己手一口一口喂到肖红兵嘴里的,虽然她也怨恨霍光德,但说什么也不能昧着良心睁眼说瞎话。革委会的人没想到她如此不识抬举,却又拿她没办法,只好去打王亚玲的主意。王亚玲比林仪胆小,也更加乖巧,马上反戈一击,控诉霍光德如何逼她承认与肖学方的暧昧关系,自己如何冤枉。学院里得知此事的人都不理解林仪为何如此迂腐,把复仇翻身的大好机会拱手让给了那个破鞋。就连张一达也劝过林仪,再怎么说肖学方也是她丈夫,一日夫妻百日恩,再怎么说肖学方罪不至死,再怎么说霍光德也是逼死肖学方的凶手之一,……。可林仪对这些劝说通通油盐不进,就认准一条,不能跟那个破鞋一样说瞎话坑人。

第30节:嘶叫无声(30)
  其实自打和霍家成了邻居,林仪对霍光德父子并无恶感。尽管曾经被霍光德看见了自己的身体,从此俩人见面时不免有些尴尬,可林仪总觉得这家人就是粗俗质朴,和学院里那些文绉绉、假惺惺的教师学者相比似乎更容易相处。两家隔壁住了这么长时间,霍强从小就经常跑过来玩儿,林仪一贯很喜欢他。只是眼下两家都发生了这么重大的变故,每次林仪一看见他,马上就会联想起他那个凶恶一时的父亲和自己被逼死的丈夫,心情不免烦乱。

  肖红军似乎看出母亲的心思,对霍强十分冷淡,爱答不理。看着每次霍强过来都讨个没趣,灰溜溜地走了,林仪却又反过来数落女儿,红军以后你别老跟人霍强甩脸子,虽说他爸……,再怎么说他还是个小孩儿,你们俩打小一块儿长大,又隔壁屋住着,还是同班……

  肖红军不愿听她念叨,要么把手里的活路一扔,躲一旁去看书,要么就拿肖红兵撒气,无缘无故地呵斥她几句。肖红兵无端受了委屈,却不敢公然反抗,只好悄悄躲到母亲床上去。林仪看着孩子们悒郁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可又无从排解。

  虽说霍强每次到肖家几乎都遭到肖红军冷遇,但还是忍不住要来,看见肖红军就像要跟她说什么似的,又每每踌躇不决。后来肖红军实在看不惯他那种唯唯诺诺的样子,有事儿就说吧,甭老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霍强被她抢白得实在难受,就把她拽到墙角,低声说:"其实,那天晚上……"

  "哪天晚上?"

  "就你爸死的那天晚上,我瞧见你了。"

  肖红军一惊,觉得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你甭怕,我跟谁都没说。"

  肖红军定了定神,"你瞎说什么呢?瞧见我怎么了?我还瞧见你了呢?我告诉你霍强,你要瞎说我也瞎说去,我才不怕你说呢,看别人信谁的?"

  霍强一定是被肖红军脸上恶毒的表情吓住了,一声都不敢吭。

  不过,从这次谈话以后,霍强再来的时候,肖红军不再板着脸了,边干活边和他小声聊天。霍强很是感动,不管她干什么都伸手帮忙,一天到晚泡在她家,直到他妈站在门外喊,啥时候了?人家下蛋你帮着趴窝呀?

  其实霍强跟肖红军提起那天晚上的事,并非想以此要挟她,只是希望借此与她更近乎些。而肖红军嘴里说不怕,实际上心里很是惶恐。那天晚上的情景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很多细节都断断续续,似真似假。这倒不是因为她对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后悔,只是不太相信那些事与自己真的有关。也许是为了逃避回忆,她尽量找更多的事儿干,一天到晚手里忙个不停,俨然一个早当家的穷孩子。

  想干的事儿干多了,难免日久生厌,而不愿干的事儿干久了,反倒会找出些乐趣来。肖红军越来越喜欢摆弄家务,那些煤铲、火筷子、搓衣板、锅碗瓢盆什么的在她手里成了难得的玩具。她自己不去也不许妹妹红兵再去食堂买饭,顿顿自己亲手张罗。连林仪似乎都被她的专注所感染,逐渐从绝望的心情中苏醒过来。她常常虚弱地靠在里屋的门框上,看着红军在炉子前忙活。尽管她一言不发,可在一旁察言观色的肖红兵,却留意到了母亲眼里流露出的那种赞许和自豪,这让她明白,姐姐比以往更重要,更招惹不得了。

  除了霍强,公开赞许肖红军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张一达。

  自从被怀疑与纵火案有关而屡遭拷打审讯以后,张一达与肖家的关系一下变得亲近了很多。霍光德被抓,"红缨枪"解体后,肖学方反革命事件暂时被搁置了,张一达也因此逃脱了更多的纠缠和盘问。平时除了参加学报组织的政治学习以外,他基本上成了个闲人。这段日子,他经常到肖家来,一是看望林仪,二是帮着照看肖红军姐妹。

  张一达生性谦和,说话低声细气,极讨肖红兵喜欢。每次张一达一来,她便缠在他身上,逼他讲故事、说笑话。

  可不知为什么,肖红军始终无法使自己喜欢上这个高个子男人。每次他弯下腰,柔声对她说什么的时候,她都觉得别扭,甚至有些害怕听到他那低沉、柔美的声音。其实肖红军从未在心里认真琢磨或评价过张一达,尽管凭直觉她已经预感到这个男人与母亲和她们姐妹之间一定会产生什么瓜葛。

第31节:嘶叫无声(31)
  "红军,你歇会儿吧,我来。"有一天张一达对正做晚饭的她说。

  "我不累,您甭管了。"

  张一达没吭声,却坚决地抢过她手里的擀面杖。

  这时,林仪在里屋叫她,"红军!你来。"

  肖红军发现张一达正慈爱地对她微笑,心里觉得忽悠一下,似乎印证了什么似的。她走进里屋,站到林仪跟前,垂头抠着手上的面嘎巴,等着。

  "嗯……"林仪停了很久才说,"我们……,打算结婚了。"

  "……"

  "红军?"

  "干吗?"

  "跟你说话呢,听见了吗?"

  肖红军又不吭声了。

  "你怎么啦?"

  "没怎么。"

  "我是要……,要跟你张叔叔结婚了。……。哎,你倒说句话呀?"

  肖红军这才抬头看看林仪,她发现自从得病以来,母亲脸上第一次有了些红晕。她本想说点儿叫她高兴的,可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结呗,跟我说干吗?"

  林仪呆住了,像所有女人遇到尴尬时那样,轻轻捋了捋额前的一缕头发。

  肖红军看着她,心里有些后悔,可又不知该怎么办。

  又过了很久,林仪才说:"往后,你们得叫他爸了。行吗?"

  肖红军又垂下头,使劲搓手。

  "问你呢?行吗?"

  "……。您跟红兵说吧。"

  林仪显得有些失望,伸出手来看着,似乎在琢磨上面的纹路,"其实,家里有了他,往后你们俩就能多个人照顾。……"

  肖红军咳嗽了一声。她连忙掩住嘴,看看母亲,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林仪凄然地盯着她,想了想,小声说:"把红兵叫来。"

  肖红军忽然觉得心有不忍,"甭叫了,回头我跟她说。"

  "把红兵叫来。"林仪坚持地。

  肖红军见她生气了,便转身出去,"红兵,妈叫你呢。"

  张一达看着肖红兵跑进里屋,转头探询地望过来。

  肖红军躲开他的目光,"我擀吧。"

  那天的面条擀得很细,吃饭的时候张一达一个劲儿夸奖红军的手艺。

  张一达和林仪没举行婚礼,俩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实在没人好请,也不必让谁知道。

  林仪的介绍信是小乔帮着开出来的,她这会儿已经是厂办主任了。她盯着林仪看了半天,在介绍信上盖了章,欷?#91;不已,"不是我说你,林仪,你可够有福气的。"

  林仪想了想,不知这话是指自己死了个反革命丈夫,还是指嫁给好人缘的张一达。

  "过来吃糖吧。"

  "不用,你带几块儿过来就行了。这阵子,谁有心思凑这热闹呀?"

  林仪想想也是,更下决心一切从简,悄悄了事。

  张一达只花了两个小时就把自己的家当搬完了。那些东西堆在墙根上,根本称不上是家当,更像是些行李,看上去就像家里来了个路过小住的亲戚。张一达见林仪惊讶地盯着自己的那几件东西,笑着解释,过去不止这些,有好多书,后来怕惹事儿,就搬到郊区一亲戚家去了。

  "当时干吗不烧了?藏着早晚还得惹事儿。"林仪问。

  "……,没舍得。以后再说吧。"

  张一达搬过来那天,肖红军故意约上霍强到学院北边的芦苇塘玩儿冰去了,直到天黑了才回来。

  林仪没训她,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桌上摆着盘从饭馆买回来的粉肠,一个咸鸭蛋切成了四块儿,上面还撒了些辣椒末。每人跟前都摆了个酒杯,肖红军觉得奇怪,端起来舔了舔,才知道是白水。

  林仪端着酒杯,眼睛看着盘子里的菜,也不知是对谁说:"往后,得管他叫爸,听见了吗?"

  肖红兵坐在张一达怀里,仰头看看他,清脆地喊了一声。

  张一达谦逊地笑笑,伸筷子给肖红军夹了一块儿咸鸭蛋。

  林仪盯着肖红军,等她也叫。可肖红军没吭声,低头去啃咸鸭蛋。那只鸭蛋腌得特咸,再加上辣椒末,呛得她马上流出泪来。

  张一达豁达地笑笑,"你就别难为红军了。还叫叔叔,啊?"

  肖红军仍然没吭声,几口扒拉完一碗饭,把筷子一扔,"我找霍强有点儿事儿。"

第32节:嘶叫无声(32)
  林仪本想发脾气,却被张一达悄悄按住了,二人沉默地看着她跑出门。

  肖红军刚跑出家门,险些被脚下的一团东西绊倒。仔细一看,原来是霍强。

  "你……,怎么出来啦?你妈不是……"霍强对肖红军的突然出现显然感到意外。

  "少问,走。"

  "哎,上哪儿呀?"

  "跟你说少问!"

  霍强不敢再问,乖乖跟着肖红军走了。

  一路上,霍强在黑暗里揣摩着她,一声没吭。

  二人在家属院绕了好几圈,霍强见她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使劲咳嗽了几声。肖红军这才停住脚,随手指指路边的一块石头,"我想坐会儿。"

  霍强点点头,抢先坐上去。

  肖红军过去推他一把,"往那边儿点儿,别离我那么近。"

  霍强乐了,索性从一旁找了块砖头,在她对面坐下。

  "刚才你在我们家门口坐着干吗呀?"

  霍强想了想,"没干吗,跟家待不住。"

  肖红军撇撇嘴,"你妈又打你了吧?"

  "没有。打我干吗呀?"说着,他从兜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卷,划火柴点着了。

  "好啊,你偷着抽烟?我告你妈去。"

  霍强笑笑,"我才不信呢。"

  "谁说的?我明儿就去。"

  "成,告也白告,她能管我?"

  肖红军又撇嘴,"偷你爸的吧?"

  霍强点点头,一付不在乎的样子。

  肖红军想了想,"我也试试。"

  霍强一愣,随即高兴地把烟递过去,"别烫着啊。"

  肖红军嘬了一口,觉得一股热辣的滋味裹住了舌头。

  霍强兴奋地看着她,"怎么样?好玩儿吗?"

  肖红军点点头,没敢张嘴搭腔。嘴里的烟从细细的唇缝里溜出来,弥漫在眼前,熏得她眼睛发涩。她轻轻把烟吹掉,沾着辣椒末的舌尖有些发麻,满嘴都是苦涩的臭味儿。

  "嘁,"她把烟还给霍强,"臭了吧唧的。"

  霍强惊讶地盯着她,半天才说:"行啊你,楞没咳嗽?"

  肖红军再次撇撇嘴,抓过自己的辫子玩儿着。

  "哎,那张叔叔,对你好吗?"

  肖红军一愣,"你听见啦?"

  "什么呀?听见什么了?"

  肖红军不问了,低头想了想,"你爸呢?还回来吗?"

  "不知道。不回来才好呢,没人管我。"霍强缩着脖子抽烟,肩肘高耸着。

  一阵沉默。

  "哎,"肖红军打破沉默,"我听说下礼拜又得上课了?"

  "谁说的?"

  "反正我听说了。我可不想去。"

  "干吗不去呀?我挨家都快憋死了。"

  "我也不想在家呆,也不想上学校。"

  霍强顿了顿,扔掉烟头,"你甭怕,谁要招你你跟我说,我剋丫的!"

  "你就知道打架。"

  "我无所谓。"

  肖红军追问,"你什么?无什么?"

  "没听见过这词儿呀?无所谓。就是说……,什么都不怕那意思。"

  "跟谁学的?是这意思吗?"

  "没错儿,不信你问去。"

  肖红军琢磨着。

  几个附中的红卫兵骑车经过,小声议论着什么。

  霍强见他们走远,低声道:"哎,明天我想上城里,你去吗?"

  "干吗?"

  "我听说红卫兵正攻打苏修大使馆呢。好玩儿着呢,把柯西金什么的都给烧了。全是草人,画得还特像。哎,说呀,去不去?"

  肖红军盯着自己晃动的双脚,没吭声。

  霍强一时拿不准她在想什么,便不再问了,又摸出一截烟屁股,点着了。

  "其实……,其实我不愿意他上我们家。"肖红军终于说。

  "谁呀?谁上你们家了?"

  "就那张叔叔。"

  "他厉害呀?"

  肖红军摇摇头,"不是。他非得当我爸。"

  "那怎么办哪?"霍强把烫手的烟头扔掉,"大人的事儿你又管不了。"

  肖红军看看他,忽然赌气地跳起身就走。

  "哎,……"

  霍强连忙起身追上去。

  其实肖红军没指望霍强能帮她什么,连她自己也没弄清楚究竟为什么不高兴,她只是想把话说出来。不料霍强给了她一句如此丧气的话,这叫她十分烦闷。

第33节:嘶叫无声(33)
  霍强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跟在她身后一直走到家门口。

  "还跟着我干吗?"

  霍强老实地点点头,过去用手抠开自家的窗子,一纵身跳进去。

  肖红军这才想到他刚才肯定也是从窗户上偷偷跳出来的。

  "哎,明儿走的时候我叫你。"霍强在窗内虚着嗓子喊了一声,随即消失了。

  肖红军犹豫着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门进了家。

  屋里黑着灯,没有一点声息。肖红军觉得奇怪,伸手往肖红兵铺上摸了摸,竟是空的。她又蹑手蹑脚地来到里屋门前,见门虚掩着,便探头朝里张望。月光撒在床上,映出浅蓝色的竖条床单。里屋也没人。

  肖红军摸索到灯绳,拽亮了。只见张一达的那堆行李仍扔在角落里,其他都一切照旧。她站在屋子中央想了想,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张一达领着红兵,和林仪并肩走在校园里。这是他们第一次公开在一起散步。

  偶尔有只路灯亮着,把他们的影子投在清幽的路面上。

  "妈,您看,张叔叔那么长!"肖红兵指着地上的影子叫。

  林仪低头瞪她一眼,"该管张叔叔叫什么?"

  肖红兵愣了愣,笑了,"爸!"

  张一达不无感激地抱起她,对林仪柔声说:"咱也该回去了吧?红军要是回家,一人肯定害怕。"

  林仪点点头,温柔地望着他。在她心里,这个高个子男人就是这么细心体贴。那一刻,她为自己也为女儿们感到庆幸。

  他们回到家,发现肖红军已经蒙着被子睡着了。林仪不想吵醒她,匆匆哄着红兵睡下,便和张一达进了里屋,紧紧关上门。

  屋里虽然没有任何喜庆的布置,林仪还是感到胸口怦怦直跳,那种新婚的兴奋再次冲到心里。

  张一达沉稳地坐在床边,久久凝视着她,直到她像只温驯的小鹿似的,垂头走近他,这才伸出长长的胳膊,环抱着林仪的腰,那张好看的脸温柔地伏到她胸脯上。

  林仪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手指深深插进他漆黑柔软的头发里,颤抖着说:"帮帮我,我手软了。"

  张一达抬头盯着她,瞳孔在灯下透出一股深邃的幽暗,眼睑里潮乎乎的,似乎有泪要流出来。

  "求你了,快点儿。"

  张一达仍然不紧不慢,两只大手顺着她衣襟划上去,虚握住她的乳房。

  林仪合上眼哼了一声,身子猛地挺得僵直,头向后仰过去,大口喘息着。

  "要关灯嘛?"

  "随便。……,你快点儿行吗?"林仪几乎是在哀求。

  张一达这才开始摸索着一粒粒解开她的扣子,露出里边的衬衣。他将高耸的鼻梁塞到她两乳间,像只春天里的狗,使劲嗅着。

  林仪觉得头皮又热又麻,浑身慵懒无力,腿上一软,便和他一起倒在床上。

  尽管如此,张一达仍显得有条不紊,在林仪急促的娇喘声中,慢慢把她和自己脱光。

  天气虽已入春,可毕竟还不是光身子的时候,细心的张一达不顾林仪的催促,坚持要钻到被子里。此时的林仪早已毫无矜持,恶狠狠地拉开被子就往他头上蒙。可就在这时,有个奇怪的东西飘忽着从被子里落下来,正搭到张一达小腹上。

  多年后的某一天,林仪躺在病床上幽暗地冥想,仍在后悔自己那天为什么不坚持关上灯?为什么不能从容些,像那些害羞的新娘那样事先整理好床铺?为什么让那些早该消失的东西仍然藏在家里?……

  一切来得那么突兀,以致张一达伸手从肚子上捡起它的时候,林仪只能呆呆地看着。

  "什么呀这是?"张一达手里挑着一条带暗格的短裤问。

  林仪傻愣着,眼里充满惊疑和不解。

  张一达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甩手将短裤扔到床下。

  林仪使劲咽了几口唾沫,想张嘴解释,却又没想好怎么说,只得窘迫地跪在张一达身边。

  张一达也愣了半天,这才坐起身,拿被子裹住林仪光着的身子。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林仪终于出声了,"我明明收好了的,都塞在箱子里。怎么……"

第34节:嘶叫无声(34)
  张一达垂头想了想,像是弄明白了似的点点头,抓起自己的衣服穿上。

  林仪绝望地抓住他的胳膊,"一达,……"

  张一达咧嘴笑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下床去了。

  第二天一早,张一达没吃早饭就赶去学习班报到。林仪把肖红军拽进里屋,通宵未眠的眼睛里拉着血丝,"说!是不是你干的?"

  肖红军眼睛盯着房里的某个角落,一声不吭。

  林仪急了,朝她屁股上踹了一脚,"你成心毁我?你……,屁大个孩子,你懂个屁呀?"

  肖红军躲开她再次踹过来的脚,扭头瞪着她。

  "我上辈子缺什么德啦?"林仪瘫坐到藤椅里,"连自个儿的闺女都跟我过不去!"

  肖红军退到门口,临出门时用力撒了个谎:"我什么也没干!"

  肖红军跟母亲撒谎是不得已的,因为她不知道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换句话说,她拿不准自己把父亲的内裤塞到母亲被子里会导致些什么,只有一个明显的结果,母亲发怒了。而实际上,肖红军绝没有惹母亲生气的意思,甚至也不想把自己摆到与张一达对立的位置上,她仅仅是想干点儿什么,就算是自己对整件事儿的一种反应。可她偏偏选了这么一条洗旧了的、带暗格的短裤,它就像枚柔软的楔子,狠狠嵌在林仪和张一达之间,一动就疼。

  七

  林仪再婚后的生活很平静。张一达的确是个很懂得疼惜女人的丈夫,家里的琐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对肖红军姐妹也很是迁就。尽管肖红军对他仍然不冷不热,可他显示出足够的耐心和豁达,总是想出各种花样逗姐妹俩开心。红兵非常喜欢这个从天而降的父亲,再也没追究过去那个秃脑袋爸爸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林仪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对张一达充满了感激和尊敬。

  当然,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还是难免,比如房事。自从新婚之夜俩人被那条带暗格的短裤惊扰以后,他们都做了很多努力,互相安慰、鼓励,想尽办法使自己能专注于对方的身体。可这些努力收效甚微,往往是在血脉沸腾之际,忽然被一种诡异的阴冷所惊醒,背上渗出凉汗来。

  每逢遭遇这样的失败,林仪就会在心里埋怨肖红军,并用至少一天的坏心情作为报复。而肖红军并不知内情,就觉得自从张一达到了这个家以后,母亲变得乖张粗暴了很多,经常没来由地发脾气,甩脸子,让大家都不痛快。这使她更加深了对张一达的反感。而张一达似乎也察觉到每次林仪发泄的怨气,又都从肖红军那儿反弹到自己身上。他便私下劝导林仪,别把心里的火气朝孩子身上发,怨不得她们。

  那怎么办?我总不能窝在肚子里把自个儿憋死吧?林仪实在无法放弃对自己的同情。

  时间一长,就连张一达这种出了名的好脾气也有些熬不住了,又不愿把憋屈撒在家里。那时他正在学院组织的学习班里学习,那个学习班有个很长的名字,叫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理论学习班,任务是把学习成果以论文的方式发表在学报或文革专刊上。糟糕的心情自然也影响到他的学业,文章写得既慢又缺乏激情,甚至连他以往在学报赖以成名的缜密、严谨的思维和文风也不见了,通篇是懒洋洋的套话、八股。学校革委会的领导屡次找他谈话,都未见成效。后来,竟有人在他的文章里发现了重大笔误,险些成为轰动一时的反党檄文。没过多久,张一达的名字上了第一批赴五七干校学习的名单。和他一起被列在名单里的还有其他六十多人,其中也包括被定性为"五一六"分子的霍光德。

  听说张一达要去干校的消息后,林仪眼皮都没眨就跑到革委会去找负责人,要求和丈夫一起去。

  学院的革委会领导正是当初被霍光德利用肖学方反革命事件赶下台的那位,后来工宣队进校后,他又重新掌了权。在他眼里,不论是霍光德还是肖学方,当然也包括肖学方的这个遗孀,通通是使他一度大权旁落,挨批斗、遭凌辱的祸根。此时他眨巴着眼睛死盯住林仪,你倒想不去呢?你以为你就能逃避改造?以为又结了婚就不是反革命家属啦?不晒掉你两层皮,不脱胎换骨,就甭想回来!

第35节:嘶叫无声(35)
  林仪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暴跳如雷的人,就是曾经常到家里来和丈夫推心置腹彻夜长谈的密友。她没吭声,往干涩的喉咙里使劲咽了口唾沫,径直回家了。

  肖红军听说全家要去干校的消息虽然颇感意外,但从心里并不反感。自从肖学方自杀后,她在学校就成了知名人物,原本带在左臂上的红小兵袖章被收回去了,每次班里开思想斗争会的时候,老师总是第一个叫她发言,好像她脑子里总有反省不完的资产阶级坏思想。这种暗示使以往那些不被她夹在眼里又对她心存畏惧的同学受到了鼓舞,一见面就冷嘲热讽,甚至还偶尔动手动脚。而平时总以护卫的姿态守在她身旁的霍强,此时再也不敢仗义出手了。这不仅因为肖红军已成众矢之的,连他自己也受了霍光德的牵连,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肖红军虽说不十分明白父亲的事,可她清楚自己的险恶处境,只得极力隐忍。她真希望再来一次停课闹革命,或者干脆退学回家。此时既然有机会躲开校园,躲开那些充满恶意的挑衅,她当然求之不得。

  霍强几乎与她同时得知自己要去干校的消息,他不知该如何表示,跑到隔壁来问肖红军。

  "你不去怎么办?上大街要饭去?"肖红军瞪他一眼。

  "我爸说我要不想去就找我妈去,住她那儿。"

  "那我就不知道了,愿意找就找去呗。"

  肖红军脸上淡漠的表情令霍强很失望,他本想象大人那样郑重其事地和她商量,盼着她能说几句恳切的话,自己便高高兴兴地跟她一起到那个遥远、神秘的地方,没有周围那些讨厌的叨扰,他又能像以往那样,紧紧护在她身边。

  其实肖红军说的没错,霍强根本没机会留在城里。霍光德被抓进牢里没几天,霍强他妈就向组织上递交了离婚申请,坚决表示自己要跟这个坏分子脱离一切关系,甚至连孩子也可以不要。组织上见她态度决然,理由充分,很快就批准了。就在霍光德放回家的当天,她收拾行李跑回了远在安徽的娘家,再也没了音信。本已是狼狈不堪、心灰意懒的霍光德对此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有任何表示,一口闷气全窝在心里。此时见霍强也得陪着自己去干校受苦,一是心疼儿子,二是觉得太便宜了那个落井下石的丑女人,便随口叨咕一句,"你要不想去就找你妈去,她他妈倒轻省,害得咱爷儿俩绑在一块儿活受罪。"霍强不知他是气话,以为父亲真要把他送到姥姥家去,朝父亲一通喊叫。这是他第一次敢跟父亲顶嘴,情急之下全然不管不顾了。他实在不想离开身边这些熟悉的人,尤其是肖红军。

  肖红军打发走了霍强,便埋头帮着收拾行李。尽管回来的日子遥遥无期,甚至无法判断能否有那么一天,他们的行装还是很简单。按规定,只能随身携带换洗衣物、牙刷牙粉、毛巾帽子一类的必需品,除了毛选以外的任何书籍都在禁止之列,包括肖红军姐妹的课本。

  红兵看着家里人全都忙着收拾行装,没人理她,便吵闹着要张一达讲故事。林仪嫌她碍事,便把她轰到院子里玩儿去了。

  屋里一下变得很安静,张一达佝着腰,把一家四口的衣物分别塞进几个人造革或帆布做的旅行包。他动作很慢,看上去显得有些迟疑。

  肖红军从床底下扒拉出自己和红兵的塑料凉鞋,用湿布擦干净,递到张一达手里。这时,她才惊讶地发现,他在悄悄流泪。

  林仪也看见了,"干吗呀?又不是妻离子散的,咱不是还在一块儿吗?"

  "我是觉得……,这全因为我,叫你们都跟着去受罪。"

  林仪拽过毛巾塞给他。

  张一达看看一旁的肖红军,似乎也觉得不妥,赶紧擦了把脸,笑笑,"也是,再怎么说,咱全家还在一块儿。"

  肖红军弄不懂他哭的意思,但他的模样忽然让她觉得有几分可怜,不知该如何表示。

  "红军,"林仪把她拽到身边,"到了那儿可不比在家,你得学着多照顾着红兵点儿。啊?"

  肖红军点点头,转身走出门。

  屋外的空气里,已经有了春天的味儿,那种说不清的、暧昧的、懒洋洋的味儿。红兵手里攥了根竹竿四下挥舞,尘土被她搅得飞起来,在耀眼的阳光下翻滚飘拂着。

第36节:嘶叫无声(36)
  肖红军沐浴在阳光里,嗓子眼发痒,忽然有种想叫喊的冲动。可她忍住了。

  干校设在最著名的革命老区的深山里。这里风景如画,荒远僻静,方圆四五十里内罕有人烟。过去这儿没有地名,更没有过这么一大群识字的秀才蜂拥而至,所以尽管干校已经竖起"红光五七农场"的牌子,周围的当地人更愿意称它为"小城",以示从身份上有所区别。

  可小城毕竟不是城,只有几排土坯墙茅草顶的宿舍和示意范围用的铁丝网。学员分成四个排,男学员三个排,女学员一个排,外加一个炊事班。场长自任连长兼指导员,主管教员就是各排的排长。

  男女学员的宿舍是分开的,家属也按男女分居,中间夹着场部办公室和教员的住房。平时除了集中学习,学员和家属基本上见不着面。按照干校的规定,凡有家属同来的,每月最后一天有两小时可以单独见面。可学员住的都是搭着通铺的草屋,在同一个两小时内,怎么都来不及轮流单独使用宿舍。多数人只好隐忍,低声细语地聊上几句了事。有些年轻性急的,便躲到宿舍背后的山林里,在松涛柏影间仓猝野合一番。学员中虽然多是文弱书生,对这种情急之举倒也会心多于耻笑。可农场请来的一个当地贫下中农辅导员听说此事后却大惊失色,郑重其事地劝场部领导赶紧下令严禁在山上野合,并详述了他的理由。

  原来农场这一带,本是绵延百余里的原始次生林,树木茂密,人迹罕至。后来县里忽然冒出无数炼铁的小高炉,实在找不到煤烧,就有人想到了这片森林。成千上万的伐木队伍浩浩荡荡涌上山来,半年的工夫,附近几座山就变成了癞痢头。第二年春末,新的一批伐木队伍刚刚进驻,忽然一天夜里发了山洪,"那水大的,把放倒的树,石头,伐木的伢子老表,一家伙冲出几十里。这山,脾气暴,惹着了麻烦。"苍老的贫下中农辅导员说得自己汗涔涔的。

  农场场长本来对野合一事就心有芥蒂,听他这么一说,便立即下令禁止学员私自上山,"那点儿鸡巴事儿熬熬就过去了,有劲儿就多干活儿,累了啥也不想。"

  其实,场长虽然下令不许大家上山野合,但他对贫下中农辅导员的话却不敢苟同。人定胜天嘛,一片林子就把咱吓住了还成?再说这一带放眼全是山,本没有耕地,按农场的计划,干校学员的任务之一就是要在山坡上开垦出农田来。人家大寨在寸草不生的虎头山上都整出梯田来了,咱这儿山清水秀的,荒着岂不笑话?山还是要上,可劲儿得使在锄头上,不是老婆身上。由于意见相左,场部只好跟公社商量,换了个不信邪的年轻辅导员来。

  对禁止野合一事,学员们的反应也不尽相同。没家属的,或不适应山地作战的大都幸灾乐祸,拿此事说笑取乐。尝过野合甜头和耐不住性的则对此耿耿于怀,贼心未泯。

  山上的活儿很累。

  从场部到山腰上,要先在荆棘丛里走七八里山路,翻过两个陡峭的崖子。大部分学员刚爬到山腰就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锄头扁担都快捏不住了。场长最见不得这个,瞧你们这副德行,手不能拎肩不能扛,走几步就哼哼,纯粹的资产阶级作风,不改造还得了?他骂。

  经过多年砍伐,山上粗壮的树木已经不多了,剩下些低矮的灌木和松柏,树丛里净是从更高处滚落的石块,清除起来既费力又危险。没两天,二排的一个学员就被石头砸瘫了,抬到县医院一查,说是腰椎断了,从此成了残废。经此一难,学员们干活时都格外小心,生怕步其后尘。

  相比之下,当过兵的霍光德干活最麻利,刨树根撬石头扛树干,别人干不了的活儿他能干,嘴里从没怨言。逢到场长情绪好或喝了酒当众夸他两句,他还憨笑着摆摆手,改造嘛,不值一提。

  有了他做参照,其他人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场长认定他们都在偷懒,消极抗拒改造。活路越干越多,工时越来越长。没多久,有几个身子弱的就累趴下了。大伙儿敢怒不敢言,一肚子闷火全往霍光德一人身上撒。这孙子,在学校就害人,关到这儿了还不消停?

第37节:嘶叫无声(37)
  霍光德本来在一排的宿舍里就不招人待见,他的呼噜既响又变化多端,时而沉闷,时而高亢,偶尔还带着尖利的啸声。平时大伙儿尽量隐忍也就罢了,可此时他明显已成了祸害,便顾不了许多。有天深夜,不知谁撕了两片薄荷叶,抹上清凉油粘在他脚心上。天还没亮,只听"噗"的一声,霍光德随即跳下床,用手兜着裤子跑进厕所,一蹲下就再没起来,直到两腿酸麻发软,险些跌进茅坑。

  一连两天,霍光德都没去上工,拉得他浑身没力,脚下无根,走路都飘忽着。他情知有人使坏,可宿舍里十几号人,难以确认罪魁,只好悻悻不语,自认倒霉。

  场长仔细查阅过所有学员的政治审查材料,对霍光德的过去了如指掌,自然也就明白别人下狠手整他确有渊源,一番追查后没得着结果,也只得作罢。不过他担心日久天长的,万一闹出大事来也是麻烦,便派霍光德去了猪圈,借机将他和其他学员分开。

  自从到了农场,林仪就开始后悔自己当初干吗非得吵着闹着要来。想的是能和张一达一起,彼此有个照顾,不料来了以后满不是那么回事。张一达在二排,林仪在四排,干活的时候经常是隔着一座山,连人影都望不见。吃晚饭的时候总算都聚在院子里了,可场长要求各排得分别排好队形,先唱歌后开饭,吃饭的时候谁都不许随意走动,也不准交头接耳。林仪自己饿得半死,还得照顾女儿,只能远远朝二排那边瞄上几眼。到了晚上,林仪满身汗臭地躺下,看着在一旁熟睡的女儿,凄凉酸楚溢满胸襟。她来不及哭,逼着自己放弃所有念头赶紧入睡,否则第二天根本撑不住。

  干校的作息很有特点,早晨起床没有固定时间,完全由场长一人按季节的变化灵活掌握。他平时手里总拎着根木棍,上面套着截儿胶皮管子,觉得时辰到了就挨着屋地敲门,嘴里喝一声:起!

  每天东方渐亮的时候,各排肯定已经分别围坐在院子里,开始一天的早请示了。各排的排长手里捧着幅镶在镜框里的毛主席像,学员则依次针对灵魂深处、一言一行中存在的资产阶级思想和作风,说清楚自己打算如何通过艰苦的劳动加以改造。

  从某种意义上说,早请示换来的是早饭、上山干活并吃上后面两顿饭的机会。如果早请示过不了关,就直接由政治教员领到灶房旁边的一间小教室里,进去就是整整一天,面前摆上毛选四卷和纸笔,闻着隔壁红米饭的香味儿,在饥肠辘辘中真切地审视自己的灵魂。有人说这是场长的发明,也有人说他是打别处学来的。可不管怎么说,这办法很有效,一般等不到日落西山,一份发自肺腑、触及灵魂的反省材料就会摆在政治教员面前。后来,为了防止有人借此逃避上山劳动,场长决定把这种隔离学习的时间延长到四十八小时。

  有幸到了山上的学员当然也得学习。先是上工的时候一路上要喊口号,四个排各喊各的,比谁喊得响亮。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是炊事班送水的时间,政治教员跟着水桶一起来,他揣着本毛主席语录,趁大伙儿喝水休息的空随机抽查,点到谁谁就站起来,他念一句开头,学员接着往下背。抽查的成绩是记录在案的,累积三次抽查不合格者,享受一次隔离学习的待遇。

  说起背语录,全干校谁也比不上张一达。一是他曾经作为理论尖子被选进过学习班,接受过强化培训。二来他是哲学系毕业的高材生,对领袖人物的思想观点自然比较熟悉,对死记硬背的事儿也不犯怵。三是他实在不想享受隔离学习的待遇,背得特别努力。政治教员对他惊人的记忆力极感兴趣,便让他单独脱产进行训练。没过多久,张一达已经成了个背诵《毛主席语录》的奇才。随便拿出一段,准保是一字不错,流利清晰。其中最绝的是,随便你念出一句来,他就能告诉你这句话出自第多少页的第几自然段。场长开始听着不信,专门把张一达叫来,结果确实屡试不爽。

  林仪见他因此得以摆脱繁重的体力活,心里很为他高兴。那阵子,张一达看上去也比刚来时显得振作了些,脸上渐渐有了光泽。吃晚饭的时候,林仪总是悄悄让红兵跑到二排那边,捎两句叮嘱的话给他。

第38节:嘶叫无声(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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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嘶叫无声(39)
  肖红军喜欢到竹林去,妹妹红兵只好跟着,霍强就更不用说了,几乎与肖红军寸步不离。其他学员的孩子本没什么一定的去处,见他们总往这儿跑,便也纷纷跟过来。

  人一多,竹林里热闹起来,孩子们把竹叶编成圈扣在头上,手舞竹棒互相追打。肖红军不喜欢这样,一有人闹,再也听不见那些鸟叫了,躺在石头上也没了往日的那份惬意。

  新来的年轻辅导员发现了孩子们的行踪,及时提醒场长,说竹林里有蛇,毒性很大,闹不好要出人命。场长这才想起这帮小崽子来,从此禁止他们进竹林去玩,并抽调一个政治教员专门负责组织孩子们上课,读报纸,背老三篇,还从公社请来了老贫农给他们忆苦思甜,讲阶级斗争。

  这种安排对肖红军的好心情无疑是个沉重打击。本来除了迷恋干校附近的景色以外,这儿最令她满意的就是那种缺乏管束的生活。孩子们因为成分相似,低头全是两脚泥,彼此很少拿各自的家长说事儿,关系处得都挺融洽。再加上不用上课,整天在山坳里四处疯玩儿,的确比在城里时轻松自在许多。而眼下这种好日子似乎到了头,不仅行动受了限制,还动不动就得吃忆苦饭,斗私批修,提高阶级斗争觉悟。

  刚开始孩子们心还野着,上课的时候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没个严肃认真的劲儿。政治教员为此颇费了些心思,循循善诱,因势利导,逐渐使他们树立起投身到阶级斗争大风大浪中磨炼自己的勇气和信念,"不做资产阶级的金丝鸟,要做无产阶级的猫头鹰","炼出一双火眼金睛,时刻警惕阶级敌人的复辟阴谋,高举无产阶级专政的千斤棒,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孩子们在学习笔记里这样写着。

  随着斗争气氛日益浓烈,孩子们之间也开始互相揭发批判。谁曾经抱怨忆苦饭难吃,谁以前到炊事班偷吃过咸菜,谁在玩儿打仗的时候就喜欢当日本鬼子,还拿树枝真往人身上抽,……。实在找不着茬儿就无中生有、捏造歪曲,慢慢也学会了借题发挥、上纲上线。

  后来场长曾抽空来听过几次课,他对政治教员的工作成绩表示满意,这样的课堂要坚持办下去,他说。

  就这样,肖红军在初来干校的几个月里的悠闲时光结束了,整个白天,她和其他孩子一样,紧张地大睁双眼,得警惕周围随时可能突然出现的危险。

  和肖红军他们这些大孩子相比,肖红兵则悠闲得多。

  起初政治教员不知该如何安排她和另外两个没上学的孩子,正犯愁呢,肖红兵主动请战,说他们仨是小红小兵,要跟儿童团一样,到大门口去站岗。政治教员觉得这主意不错,就撅了几根树枝交给他们。

  每天一早起来,肖红兵就带着另外俩人在脖子上系根红布带,拄着树枝威严地站在场部大门口,看见有人进出就高喊一声,路条!

  开始几天肖红兵对这个任务兴致很高,从始至终一脸紧张严肃的神情。可她逐渐发现没什么人理会他们,要路条也不给,喊口令谁都不搭茬儿。有几次她忍不住扑上去拽着人不让走,嘴里一个劲儿喊,不带臭讹的,叫你喊口令呢!可人家还是不理她,心情好的逗她两句就走了,赶上心情不好的还跟他们瞪眼发脾气。

  如此几番之后,肖红兵很是气馁,越想越觉得没劲,后来索性扔下树枝玩儿别的去了。

  干校里和肖红兵年龄相仿的孩子很少,以往在学院里当惯了司令,此时手下没一兵一卒,日子就显得很难打发。为了解闷,肖红兵经常到炊事班去找红锁。

  红锁是条串种狼狗,身上的毛色很乱,长相猥琐。由于食物有限,红锁的体态略显瘦弱,肚子上的皮和那双黯淡的眼睛都朝下耷拉着。可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红锁总显得无精打采,趴在炊事班门前的荫凉里,木然地盯着在它跟前说个不停的肖红兵,使劲伸着舌头,急促地喘气。

  肖红兵说累了,就坐到它身旁,肚子里"咕咕"叫着,和它一起望着寂静的院子发呆。

  有一天,在猪圈干活的霍光德下山来挑泔水,看见这俩饥饿的家伙呆坐在炊事班门前,忍不住笑了,"红兵,你可得留神,哪天红锁饿急了非吃了你不可。"

第40节:嘶叫无声(40)
  肖红兵看见霍光德眼前一亮,哭着喊着要跟他上猪圈。霍光德对这个喜欢撒泼耍浑的肖红兵一向没辙,只好领她去了。

  肖红兵趴在猪圈旁看着里边的猪"咯咯"直乐,这几头猪和她在小人书上见过的样子相去甚远。它们长着一身长长的黑毛,毛色暗淡,沾满了粪便。长长的嘴巴略向上翘着,头显得很大,眼睛藏在鬃毛里,相互之间不停地拱来挤去,你推我搡。

  霍光德把馊臭的猪食倒进猪圈,"傻乐什么呢你?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又傻又笨,怎么喂都不长膘,做不成红烧肉,最多熬点儿排骨汤喝。"

  肖红兵说不出喜欢它们的理由,就像不知道为什么喜欢霍光德一样,只是觉得终于找着好玩的地方了,从此没事儿就来。

  霍光德自己一人在山上守着猪圈正觉得无聊,有这个没心没肺的肖红兵做伴倒也算个乐。为了哄她常来,霍光德特意从树上砍了根直溜的树杈儿,把前边削尖了,拽下肖红兵脖子上的红布条拴在上面,看着真像杆红缨枪。

  肖红兵有了属于自己的武器,精神大振,一丝不苟地跟着霍光德学拼刺刀。

  "你得死盯着敌人的眼睛,"霍光德指点她,"眼里得冒出火来,叫他先怕了你。你知道当年我们指导员怎么说的吗?在战场上短兵相接,眼睛就是另一把刺刀,你把他看透了,瞪毛了,手上的刺刀才管用。记住没有?"

  肖红兵咬紧嘴唇听着,使劲点头。她蹙起眉头,张着鼻孔,直瞪着眼前的一棵小树。

  "出枪的时候得快,劲儿从脚底下蹬出来,一直传到枪头上。你得想着,这一枪出去,要么捅他个透心凉,要么自己咯儿屁。心不能软,手不能抖,声儿要从肚脐眼儿拱上来,杀!"

  肖红兵一丝不苟,憋足了劲儿朝小树刺过去,"杀!--"

  尽管肚子里缺食,可她依然声音响亮,喊杀声在山谷里传得很远。在山上干活的张一达经常侧耳听着她的叫声,心里暗自担心,红兵怎么偏偏喜欢跟这个肖家的仇人一起厮混,这姓霍的不会是别有用心吧?张一达趁着和林仪每月一次单独见面的机会跟她提起这件事。林仪也觉得此事似乎不妥,便私下试图说服女儿别再去找霍光德。可肖红兵不管那一套,在没发现其他好玩的地方之前,谁也甭想拦住她。

  说起来也难怪肖红兵执拗,和山下的宿舍区相比,猪圈这一带的风景要好得多。当时选址的时候,场长考虑到猪圈要与学员保持一定距离,别让他们听见猪叫就想起红烧肉来。他在附近转了一圈,发现了两山之间这片被石头和泥土淤积起来的空地。据贫下中农辅导员说,这儿以前是条湍急的小溪,溪水清澈甘甜,后来闹了几次泥石流,溪水大部分被土石覆盖,成了条暗河,地面上只剩下若隐若现的一条流水。

  山上流下来的水很清,很凉,也很甜。霍光德到这儿以后,费了很大劲儿在溪水上垒了个几米长的堰,使它形成了半间屋大的一片水面。这个工程虽然费劲,却很值得,从此霍光德不必每天两趟地到山下挑水了。而眼下对于肖红兵来说,这点水既能解渴,又能玩儿,还能解暑降温。那阵子,她每天跟霍光德练完拼刺刀,便跳到水里连滚带爬,浑身湿透了才出来。霍光德被她逗得童心大发,往水里一趴,跟着她打滚撒欢。

  肖红兵玩儿得尽兴,经常是到了晚饭时间还不回来。林仪心里着急,只好让肖红军上去叫她。

  自从父亲死了以后,肖红军心里对霍光德一直隐藏着惧怕。到了干校以后,她尽量避免和霍光德迎面相遇,能躲就躲开了,直到霍光德被派去养猪,才算松了口气。眼下母亲派她去叫红兵,心里犯怵,嘴上又说不出什么。她知道场部有纪律,母亲是不能擅自上山的,可她自己又确实不愿去。想来想去,她叫上了霍强陪她。

  能跟红军单独出去,霍强自然十分乐意,一路上不停地说着什么。肖红军心里忐忑,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很快就来到猪圈。

  霍光德见他们二人上来很是诧异,听霍强一说,便赶紧催促肖红兵跟他们回去。

第41节:嘶叫无声(41)
  这期间,肖红军一直低头不语,偶尔用眼角瞥瞥霍光德。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霍光德似乎完全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却很干净,满是胡楂儿的脸上带着长辈特有的笑意。

  "霍叔,说好了明天你教我扔手榴弹啊。"肖红兵不大放心地叮了一句。

  霍光德笑笑,边点头边特意朝肖红军看了一眼。

  二人目光一碰,肖红军忽然觉得心里一抖,似乎被他的目光蜇着了似的,赶紧转身就走。

  下山的路上,肖红兵一直絮叨着她从霍光德那儿学会了哪些本事,说那儿的水多清,多凉快。

  肖红军一声不吭,心里还在颤颤地琢磨霍光德刚才看过来的眼神,那种似笑非笑,带着某种暗示的眼神。

  他们三人走到场部的时候,看见张一达正关切地站在二排的宿舍门前朝这边张望。

  那年的夏末很热,带雨的云彩总停在山背后,阳光穿过混沌的薄云凝固在山坳里,把草缝中的潮气逼出来,四处弥漫。以往太阳落去后,山坳里总能有些微风,到后半夜甚至会觉出几丝凉意。可这阵子夜里却显得比白天更闷热,汗水和潮气裹在身上,四处是持续的蛙鸣,使人很难静下心来入睡。

  自从干校安排孩子们上课以来,肖红军一直情绪低落,郁郁寡欢,心里始终挂念着大门外的那片竹林。每天晚饭后,大人们都去晚汇报了,她便独自悄然溜到宿舍后边的山坡上,找块大石头坐下,望着满天繁密的星斗发呆。

  这儿的星星明显比城里多些,密密麻麻的,月亮也显得很亮,像盏巨大的路灯,把周围的一切罩上层幽冥的银色。山上蛙少,只有昆虫的低吟,偶尔还能听见爬虫在草里穿行的声音。

  肖红军抱腿坐在石头上,想要想起点儿什么,可思绪总被四周的寂静打乱。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不眨眼地盯着山下宿舍窗子里露出的光亮。也许是有人走过,也许是风吹到了油灯,那些光亮总在动,虚虚实实地闪烁。黑暗中,她能听到霍强正带着肖红兵和几个小孩在院子里四处跑,风把他们的叫嚷声断断续续地吹过来,隐约知道他们是在找她。可她不想招他们,她希望保持这种能看见别人而别人看不见自己的状态,这会让她觉得心里踏实些。

  晚汇报结束了,山下渐渐没了人声。再过一会儿,宿舍里的油灯也灭了,只有场部办公室还亮着。这时,她就会听到林仪急切的声音。不得已,她只得起身跑下山。

  "又跑哪儿拉去了?"林仪问她。

  "就在后边儿。"

  "有厕所不用?留神踩着蛇。"

  "没事儿,厕所蚊子太多了。"

  "妈,"肖红兵在一旁插嘴,"您瞧我屁股上咬的。"

  林仪烦躁地一摆手,"行啦,黑着灯能看见什么呀?都快睡去。"

  肖红军姐妹只好摸黑钻进蚊帐。

  屋里本来就热,蚊帐里就更显得闷。有些身体好的已经睡着了,鼾声此起彼伏。肖红军仰面躺在潮湿的草席上,眼前的蚊帐被月光映得发青,从屋顶呈放射状蒙下来,那些明暗相间的机理很柔顺,使它看上去更像是流动着的,这让她想起水牛嘴角边常挂着的那些口水,或是清早树丛中沾满晨露的蜘蛛网。

  尽管窗子都开着,屋里依然弥漫着汗臭味儿。有些白天累狠了的,睡梦里仍在呻吟。身边的红兵一躺下就着了,接着就开始大声磨牙。肖红军一直弄不懂,红兵嘴里那些稀疏的满是虫眼儿的破牙,怎么经得住如此恶狠狠的咀嚼。床下的老鼠一定以为是同伴发出的声音,随即也跟着啃起来。

  为了使宿舍像个军营,干校规定所有人的行李都必须收到床下,不能露在明面上。这种规定对老鼠们无疑是个鼓励。尽管它们并不怕人,但有机会在隐蔽的地方磨牙肯定是它们求之不得的。肖红军以前从《十万个为什么》上看到过,说老鼠啃咬东西的习惯并非出于嘴馋,主要是为抑制牙齿无节制的生长,就像人要剪指甲一样。因此她并不想责怪它们,只是觉得它们应该在白天干这事,不该像红兵那么招人讨厌。

第42节:嘶叫无声(42)
  啃咬的声响所引起的直接反应除了烦躁以外还有饥饿。肖红军烦乱地翻了几个身,便悄悄起身,先确认母亲是否睡熟,然后穿上衬衣溜下床,蹑手蹑脚出了宿舍。

  以往夜里饿的时候,肖红军曾想过到炊事班找吃的,可霍强劝她别去,说那儿什么吃的都没有,只有几口盛红薯粉的大缸,还交给红锁看着。干校里的人红锁全认识,甭管谁从它跟前经过都不必担心会受攻击。但夜深人静时,谁要想不吱声地往炊事班里钻,它马上就翻脸不认人,边叫边咬。三排有个愣头青不信邪,拿半块红薯干喂了它,然后大模大样地进了炊事班。红锁先是仔细地把红薯干嚼干净,这才低吼一声,从后面把那小子扑倒,然后就疯了似的猛叫。值班的教员晃着手电跑过来查看,只见那小子被红锁按在地上,流着口水的大嘴在他脖子上晃来晃去。此事之后,没人再愿去冒险,都说那畜生不知是什么人调教出来的,不通人性,属于忘恩负义那类。

  其实炊事班里正如霍强所说,实在没什么可偷吃的东西。炊事班平时负责两个灶的伙食,一个是学员灶,另一个是教工灶。学员灶上每顿几乎都剩不下什么,即使有也都叫霍光德挑去喂猪了。而教工灶都是小炒,剩下的饭菜都放在场长住的套间里,下顿还要热了再吃。所以红锁守在炊事班门口实际上就是种警告,尽管里边没什么可偷,但不能因此就可以随便闯入。

  此时肖红军当然也不会去招惹红锁,而是径直上了后山。原来她早就发现山上有一种能吃的浆果,很小,圆得像珠子,色泽通红透亮,厚实的皮裹着很少的一点儿肉,或者说就是些汁,酸溜溜的,还稍微有些涩。这种果子不仅能解馋,而且吃多了以后还有些麻酥酥、晕乎乎的感觉。肖红军给它起了个名,叫酒葡萄。

  酒葡萄结在低矮的枝上,一蓬蓬的,把枝条坠得垂下来,伸手可及。肖红军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心里很兴奋,坐在树底下吃了很多。结果不仅浑身发软,头重脚轻,而且连着几天拉不出屎来,嘴里一直又麻又涩,吃什么都没味儿。当时她真有点害怕,想跟林仪说,又怕挨呲儿,只好自己忍着,发誓再也不碰它了。可几天以后那股难受劲儿一熬过去,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它来,忍不住每天都抽空去吃上几颗。慢慢地,她不再害怕了,反倒觉得那种感受挺好玩儿的。可能那些抽烟的人就是这么上瘾的吧,她想。

  天上显然蒙了云彩,不见星月,四下漆黑一片。肖红军摸索着爬到山上,从枝条上拽下一捧酒葡萄,又坐到那块可以望见山下的石头上,一粒粒地仔细吃起来。

  没过多久,似乎有了下雨的征兆,身后的树丛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湿润的雾气一团团绕在她身旁。肖红军打了个冷战,犹豫着是否舍下最后两粒酒葡萄,马上下山。

  一阵沉闷的雷声从山背后传过来,隐约有雷电的闪光在雾霭中一晃。就在这时,在那闪光出现的一瞬间,她忽然发现身侧的石头上映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她心里一抖,刚要回头看,却已经被一只手臂搂住,动弹不得。她下意识地想要惊呼,可马上就觉得脑子里麻嗖嗖的,浑身都凉透了,喉咙里塞满了酒葡萄,不能呼吸,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那是双男人的手。他一只手把她紧搂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略带颤抖地绕过来,从领口缓缓伸进去,在她平滑的胸脯上揉搓。肖红军如僵尸般冰冷着,身上已经没了感觉,只模糊地听见一个遥远沙哑的声音边喘息边说:"……。你要敢告诉霍强他们,我就跟人说是你烧死了你爸,你放的火,……"

  肖红军不记得这样过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回宿舍的。她浑身哆嗦着爬上床,不敢躺下,在墙角蜷缩成一团,眼睛极力在黑暗中搜索着。

  电光闪了几下以后,窗外传来几声炸雷,随即响起雨点砸在地上的声音。

  天亮的时候,雨下得很大,雷电交加,场长不得已下令歇工,各排留在自己宿舍组织政治学习。就在这会儿,林仪发现肖红军病了。

第43节:嘶叫无声(43)
  起初大家以为肖红军不过是热伤风一类的小毛病,可捱到了中午,却发现她浑身发抖,不停地抽搐,痉挛的嘴角流出口水来,很像是中风的反应。林仪吓坏了,壮着胆子跑去求场长,说要带女儿去公社卫生院。

  场长叫医务室的那个大夫过去看了看,大夫说拿不准,从症状上看好像挺严重。场长没辙了,叫张一达背上她,又派了个教员跟着,一起赶往公社。

  卫生院的赤脚医生翻开肖红军的眼皮看看,又号了号脉,说她显然是中了瘴气,便问张一达她可否去过山里。张一达早已面无血色,支吾着说不清。跟着来的教员就催促赤脚医生,甭管是什么,赶紧治吧。

  赤脚医生取出两包银针,一下扎了十几个穴位。

  张一达在一旁见肖红军被扎成了刺猬似的,仍然紧闭双眼,毫无醒来的征兆。他热泪盈眶,诚恐地攥着双手,似乎在替肖红军使劲。

  肖红军直到傍晚时分才悠悠醒转,但不论张一达和赤脚医生问她什么,她都一声不吭,没任何反应。

  张一达心急如焚,一个劲儿问:"红军,你得说话,不然大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昨天你是不是上山啦?"

  肖红军听了,身子又开始抖,赤脚医生见状忙拦住张一达,先别慌问,让她再缓缓。

  当晚,肖红军就住在了卫生院。张一达通宵守在床边,不停地流泪。

  直到第二天中午,肖红军终于肯吃东西了,赤脚医生这才松口气,没啥子大事,回去躺个三五天就好。

  张一达又背上肖红军赶回干校。

  一路上,张一达柔声细语地劝导她:"红军,有什么事儿可不能憋在心里,得告诉我们,不然我们怎么帮你呀?"

  肖红军无力地伏在他肩头,泪水浸湿了他身上的工作服,可还是一声不吭。

  回到干校,快急疯了的林仪见女儿已经退了烧,神智也清醒了,总算把心放回肚里。可张一达却仍不放心,悄悄提醒林仪,这孩子的病情有点儿反常,总觉得她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没人的时候你好好问问,也许她愿意跟你说。

  经他一提醒,林仪也不敢怠慢,晚饭以后她跟排长请了假,领着肖红军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打算好好跟女儿谈谈。

  "红军,眼下我和你爸都顾不上你,我真是生怕你出点儿什么漏子。跟妈说实话,最近这段时间是不是碰上什么事儿啦?"

  肖红军不吭声。

  "别怕,甭管什么事儿,告诉妈,我绝不怪你。我和你爸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遇见难事儿了,我们起码是大人,总能帮你解决点儿。你要这么一直不说话,我们想帮也帮不上,还得整天为你着急。是吧?"

  自打有了妹妹红兵,肖红军印象中母亲好像从来没用这么和缓的口气跟自己说过话。她抬头看看林仪,忽然有种要钻到她怀里的冲动……

  "听见我说话没有呀?装什么哑巴呀?"

  林仪渐渐失去了耐性,肖红军刚刚萌发的冲动也随之退去了。她又低下头,两手紧捂住胸口,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

  林仪的努力失败了。

  肖红军整天一声不吭地蜷缩在床上,无论谁劝都没用。

  到了第三天,雨还在下,场长下令冒雨上山抢修坍塌的梯田。林仪见肖红军仍然坐在床上,头埋在两腿之间,不由得叹口气,一再叮嘱肖红兵帮着照顾姐姐。

  学员都走了以后,肖红兵见姐姐闷头不语,觉得很无聊。就在这时,霍强谨慎地出现在门口。

  肖红兵终于找着个能和自己说话的,便上去拽他进来。

  不料肖红军忽然像发疯的母狗一般,劈头盖脸地朝霍强一通臭骂。不仅其他几个孩子,就连霍强和肖红兵也都傻了,在他们眼里一向沉稳持重的肖红军竟能一口气骂出那么多不堪入耳的脏话来。更叫霍强觉得诧异的是,这几天自己一直就没见着她的面,想不明白究竟怎么惹着了她。

  轰走了霍强,其他几个孩子也都知趣地躲出去,宿舍里就剩下她们姐妹俩。肖红兵偷窥着姐姐阴沉的脸,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心情格外郁闷。总算熬过了午饭,见姐姐又闷头睡下,肖红兵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溜出门,在雨水里一路连滚带爬地赶往猪圈。

第44节:嘶叫无声(44)
  学员收工回来,肖红军大骂霍强的消息马上传到林仪和张一达耳朵里。林仪尚不知怎么反应,张一达已经绷不住劲儿了,决定认真和她谈一次。

  "今天你必须说实话,霍强到底怎么啦?你干吗那么骂人家?"

  肖红军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他欺负你啦?啊?"

  肖红军下巴抵在胸口上。

  "说呀?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肖红军终于摇摇头。

  张一达扳起她的脸,"你看着我,说,到底怎么啦?"

  肖红军眼里含着泪,哀求似的摇摇头。

  张一达更急了,"红军,这可不是害怕的事儿,你要不说出来,不光你自己难受,你妈非得急疯了不可!……。好,别怕,就跟我说,这事儿肯定跟霍强有关系,对不对?"

  肖红军已是泣不成声,大口喘着气。

  张一达似乎猛地意识到什么,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是霍强他爸?"

  随着这声喝问,肖红军忽然憋住哭泣,惊恐地瞪着双眼。

  "说呀,是不是?"

  "我……"肖红军身子在颤抖,"我害怕。……"

  张一达"噌"地跳起来,咬牙切齿地:"这畜生。"

  天已经全黑了,学员都吃完了饭,开始晚汇报。

  场长没像往常那样到各个排去巡视,而是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桌子后边,虎着脸不停地抽烟。

  张一达在桌前垂手站着,观察着他的脸色,谨慎地:"场长,我知道我们到这儿来是接受改造的,可按党的政策,我们的子女应该受到保护。他这种行为,往小了说是耍流氓,往大了说就是猥亵少女,给毛主席指出的五七道路抹黑。是……,是故意破坏……"

  场长扔下烟头,"甭说了,这事儿也不能全听你闺女一人的,等我布置完防洪的事儿,马上就组织彻底追查。只要叫我查出来,我就把他捆巴捆巴扔山上去喂马鳖!……。你先回去参加晚汇报,这事儿跟谁都别说。去吧,叫红军上我这儿来。"

  张一达点头应着,退出场长办公室。

  雨又下大了,张一达伸手接了些雨水,在脸上抹了几把,想让自己清醒些。

  那天晚上,肖红军像只见了鸡血的猴子,蜷在椅子里一个劲儿哆嗦,不论场长怎么问,她都一声不吭。后来场长被她惹烦了,在本子上随便写了几个字,便叫她先回去,等想好了再说。

  这期间,张一达一直忐忑不安地等在门外,见肖红军从里边出来,刚要上去询问,却见林仪慌张地跑过来,一把抓住他,"瞧见红兵了吗?"

  "红兵……,没在宿舍呀?"

  林仪甩开他,冲到三排的宿舍门口,朝里喊:"你们谁瞧见我们家红兵啦?"

  没人应声。

  林仪又挨着宿舍地问了一遍,还是没人知道。

  肖红兵连滚带爬地跑到猪圈的时候,霍光德正用一个树根给她做手榴弹。树根很硬,那把打猪草用的砍刀已经有几处卷了刃。霍光德看见肖红兵浑身泥污、狼狈不堪地出现在自己跟前,既欢喜又感动,赶紧帮她擦干身子和头发,用自己的大工作服裹住她。

  "你缺心眼儿呀?这么大雨还奔山上跑?"

  肖红兵冻得嘴唇发紫,缩在衣服里瑟瑟发抖,脸上却喜洋洋的。

  "你上这儿来,你妈他们知道吗?"

  肖红兵略一怔,随即使劲点头。

  霍光德笑了,"就他妈蒙我吧,你那小心眼儿我还不知道?"

  肖红兵见他识破,也笑了。

  说来也怪,干校里这么多人,肖红兵却只喜欢跟霍光德一起玩儿。除了他身上有很多当兵时学的本事以外,他也是最不把她当小孩儿看的,经常为一块红薯干儿争得脸红脖子粗,最后只得一人一半。

  霍光德自从被定性为"五一六"分子以后,不仅没了往日的风光,还没少挨斗。过去曾被他整过又重新掌权的那些人,都把他视为复仇的靶子,一有机会就拿他出气。那阵子,霍光德反复被押往各种场合,像以前被他揪斗过的人一样,挂牌子,挨拳脚,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他对此虽然心存惶惑,想不清自己为何落得如此下场,却也硬起头皮死扛,从不说软话认罪。为此,他比别人受的罪更多,更狠。可他毕竟是从天桥和部队两大熔炉里炼出来的,打掉了门牙往肚里咽,刀架到脖子上不眨眼,仗着一身滚刀肉硬撑下来了。革委会那帮人看出这是块难啃的骨头,也觉得出够了气,解足了恨,便把他远远地扔到干校来,省得看着烦心。

第45节:嘶叫无声(45)
  经过此番磨难,霍光德心里虽有千头万绪梳理不清,但有一点他很明白,当初自己热衷于整治肖学方,的确并非完全出于公心,肖学方自杀跟自己也确有关系。可人家林仪在关键时刻没对自己落井下石,打击报复。这不仅出乎他的意料,也使他心里某个柔嫩的地方受了触动。林仪在他眼里比以往更显得清澈、秀雅,真的如女神般高大起来。有时他甚至开始鄙视自己对林仪的那份暧昧企盼,觉得那种念头无论对自己对林仪都是一种罪过,而自己遭受磨难的确是罪有应得。

  到了干校以后,霍光德虽然继续遭人算计,可心情却轻松了很多。他拼命干活,感觉就是在赎罪,仅对林仪一个人赎罪。那种感觉就像阴霾中的一缕斜阳,寂静有力地穿透了他,使他觉得既新鲜又振奋。被派到猪圈来以后,他几乎再也看不见林仪了,而恰在此时,肖红兵就像个天使似的闯到他眼前。霍光德说不清是否是出于林仪的缘故,总之他愈发喜欢这个精灵古怪的小东西,有时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连霍强都很少感受到的呵护和疼爱。

  手榴弹眼看就要做成了,霍光德把它举到肖红兵眼前得意地晃了晃。可肖红兵眼睛却盯着门口,"霍叔,水!"

  霍光德寻声望去,只见泄洪道里的泥水已经漫过草棚前的土坎,流得满屋都是。

  "在床上呆着,千万别下来啊。"

  霍光德叮嘱着肖红兵,自己拎起铁锨来到门外。

  雨越下越大,猪圈旁的溪流变成了一条湍急的小河,霍光德精心垒起的石堰早已被激流冲垮。泄洪道在草棚上边几十米远的地方拐了个弯,山水在那儿翻起巨大的浪花,打着旋,吼叫着冲下来。霍光德赶紧铲了些泥块,把草棚的门槛垫高,可水势涨得很猛,转眼又漫过去。

  此时天色已经很暗,霍光德看着汹涌的水流溢满了整条泄洪道,显得忧心忡忡,发愁如何把肖红兵送下山去。

  就在这会儿,山上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巨响,脚下的山石都跟着那声音颤动不已。霍光德心里一抖,飞身蹿进屋,从床上抱起肖红兵就往外跑。

  肖红兵开始还在纳闷,可随即便看见身后的泄洪道里有一堆小山似的东西,黑乎乎地压过来。

  霍光德抱着肖红兵跳上一个石坎儿,朝着一块一层楼高的巨石猛跑。

  身后的巨响越来越近,感觉就在脖梗子上。霍光德不敢回头,边跑边下意识地把肖红兵举起来。

  肖红兵完全吓傻了,呆愣地望着朝他们追过来的那些泥沙和石块。

  霍光德终于跑到巨石下边,一只脚已经踩到一根树杈上,只要腰腿一使劲就能蹦上去。可这时肖红兵的一声惨叫使他意识到已经来不及了。就在一块石头砸到腰上的同时,他手腕一翻,用力将肖红兵抛出去。随即,他觉得腰上一麻,眼前全黑了。

  肖红兵听见自己的惨叫,又觉得身子不由自主地飞起来,她想喊霍叔,可还没来得及倒上那口气,已经重重地摔在石头上了。

  巨大的轰鸣从脚下流过,带着她一起颤抖不已。她撑起身子,四下寻找霍光德。

  天完全黑了,什么都看不见。

  八

  泥石流顺着泄洪道汹涌而下,裹挟着砂石树木一直冲过场部西侧的一片河滩,撞到公路对面的山崖上才逐渐缓下来。

  那天夜里没人睡觉。肖红军和其他孩子都被集中到医务室,由大夫负责看着。大人们则在贫下中农辅导员的带领下,举着火把和手电筒小心翼翼地上山去找肖红兵。

  天蒙蒙亮的时候,人们在那块巨石上找见了她。她仍裹在霍光德的工作服里,像个花卷一样蜷成一团,面似薄金,气若游丝,身上爬满了蚂蟥,手里攥着个状似手榴弹的树疙瘩。

  肖红兵刚被抱走,就有人在巨石的一侧发现了霍光德。他被挤在几块石头之间,泥沙淹过了他的胸脯,脖子使劲朝上仰着,脸上糊满了泥浆,看不出死活。还是贫下中农辅导员胆儿大,过去伸手凑到他鼻子前试了试,然后大声喊:"没死净呢!"

  大伙儿这才七手八脚将他刨出来,送到县医院去了。

第46节:嘶叫无声(46)
  医务室的大夫从肖红兵身上挨个往下捉蚂蟥,林仪始终守在边上,大夫捉下一只,她便咬着牙根儿在地上把它踩成一个泥球。一共九个。

  到了中午,肖红兵退烧了,青灰的脸蛋上逐渐有了几分血色,随后便慢慢睁开眼。林仪喜极而泣,抱着她哭个不停。

  张一达顾不上高兴,一个劲儿追问肖红兵昨天在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裹着霍光德的工作服躺在石头上。

  肖红兵一听,先是哇哇大哭,然后语无伦次地描述了一番他们被泥石流追赶的情景。当讲到自己被霍光德扔上石崖一节时,张一达不敢相信,反复盘问其中的细节。大夫在一旁听了直点头,看来她没瞎说,她身上那些伤肯定是被扔到石头上的时候摔的。

  后来,场长也来了,听大夫说完了情况,便准了林仪几天假,让她留在宿舍照顾肖红军姐妹俩。

  又过了两天,从县医院传来消息,霍光德活过来了,只是被砸坏了坐骨神经,成了瘫子。场长和学院负责人商量以后,决定让他提前回去,干校不可能为他的事儿分神占人手。

  霍光德要走,霍强自然也留不住。他们走的那天,肖红兵哭得嗓子里都没声了,说什么都要跟霍叔一块儿走。林仪死死抱住她,不知该怎么劝。她望着躺在担架上被抬走的霍光德,只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霍强走之前去找过肖红军,似乎想听她说点儿什么,可她一声不吭,看都没看他一眼。

  霍光德被抬走时,霍强拎着行李悻悻地跟在担架旁边。那会儿,他忽然发现父亲在悄悄流眼泪。他弯下腰刚想问,就听霍光德嘟囔:"这傻丫头,瞎哭什么呀?跟号丧似的。"霍强这才似乎明白,父亲是舍不得肖红兵才流泪的。

  霍光德在泥石流中救了肖红兵,虽说称不上是英雄壮举,但也的确生动感人。场部马上借题发挥,将霍光德当成五七干校教育改造坏分子的活典型,整理成材料报上去。学院革委会尽管对霍光德成见极深,但见他已成废人,也就没再跟他过不去,还特批给他每个月二十八块钱的伤残补助。

  霍强去学院领了第一笔钱以后,马上跑到校门口的修车铺,叫那儿的老师傅帮着用自行车改装了一辆能自己摇着走的轮椅,然后又到车队院里偷了两块固定车轱辘用的木楔子,垫在屋门口的台阶前,以便于轮椅进出。

  学院领导对霍光德表示出的大度和宽容并没能感染那些对他苦大仇深的人,霍家依然经常遭到偷袭,窗子上没一块完整的玻璃,家门口的墙上用黑墨汁写着:非狗莫入。霍强在学校也净受挤兑,经常有三五成群的大小孩子围住他叫忿,放学回家路上还挨过背后砸过来的砖头。刚开始霍强受不了气,每逢挑衅便愤然反击。可连续被"花"了几次以后,他渐渐明白自己是多么孤立无援,根本不是人家对手。

  除了在外边应付各种屈辱以外,霍强还被迫学会了操持各种家务。洗衣服做饭什么的就甭说了,还得学会算计着花钱。霍光德自从坐到轮椅上以后,倒是从不讲究吃饭穿衣的事儿,可除了抽烟以外又添了个喝酒的毛病。每个月霍家就那么点儿进帐,要应付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开销,可真让脑子本来就不大够用的霍强为此犯了难。后来眼看维持不下去了,霍强便常在半夜跟着一帮孩子跑到附近的铁路货场去捡破烂。

  说是捡破烂,其实就是钻到废料堆里去偷破铜烂铁。货场上的废料有人看着,攒多了再送到冶炼厂去回炉。霍强他们从货场偷出的东西没有实用价值,都得拿到废品回收站去换现钱,换句话说就是本应货场得的钱被他们弄去了,所以叫偷。既然是偷,就有被逮住的危险。一旦落网,轻的被扔到工读学校管教个一年半载,重的就有可能送去劳动教养,甚至判刑坐牢。面对这种风险,霍强和那帮捡破烂的孩子很快形成了一个团伙,下手的时候分工合作,有人踩点儿,有人放哨,有人负责牵制值班的,剩下的人则踏踏实实、从容不迫地把废料搬上准备好的手推车。得手以后一声呼哨,所有人转瞬即逝,无影无踪。卖废品的时候不能扎堆儿,得把赃物拆开了分着卖,以免招惹嫌疑。等销赃完毕,钱都聚齐了,这才凑到一起按功行赏,坐地分钱。手顺的时候一人能分个块儿八毛的,解决一天的开销没什么问题。

第47节:嘶叫无声(47)
  按说霍强在外边儿有了收入,日子本应好过些,可霍光德的酒瘾越喝越大,原本每天晚上有个两三杯就能打发的,后来中午也要喝了,一喝起来没个三两半斤的不停嘴,每天光买酒就得花上五、六毛钱。渐渐的,霍强觉得实在扛不住了,不再给霍光德买白干,而是到郊外农村去打九分钱一两的白薯酒。白薯酒说是酒,其实跟酒精差不了多少,既烈又辣,毫无香味儿。霍光德起初抗议了几回,可钱不在他手里管着,行动又不方便,只好将就。过了一阵子,他完全适应了白薯酒,再叫他喝白干反倒觉得没劲了。

  霍光德喝了酒不像别人撒酒疯胡闹,或是蒙头大睡,他一喝酒就兴奋,边喝边唱,小时候在天桥学的评弹大鼓,毛主席语录歌,革命样板戏,逮什么唱什么。等喝到一定份儿上了,他便将轮椅摇到门口,朝着天空背诵毛主席诗词。霍光德的朗诵总是按照一定的顺序,先是蝶恋花答李淑一同志,然后是上井冈山,过雪山草地什么的。等酒喝到高潮处,该收嘴的时候,一定是那首沁园春雪。……,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每当念到此处,霍光德无不泪流满面,欷?#91;感慨,哽咽声从喉咙里嘶哑地钻出来,在齿缝间打着呼哨。阳光暖洋洋地伏在他脸上,身上,白薯酒在他体内和心潮一起澎湃。

  与霍家父子相比,肖红军姐妹的日子也没好过到哪儿去。

  自从霍光德从泥石流中救了肖红兵,干校领导就决定放弃调查肖红军受辱一案。一方面肖红军对此一言不发,拒绝回忆当晚的点滴细节,"连她都这个态度,我们再查不也是白搭?"场长这样答复张一达对此事的追问。而另一方面,肖红军实在不愿再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一想就恶心,浑身发冷,浑身不自在。因此,无论谁再问起这事儿,她马上脸色骤变,掉头就跑。

  其实对于当晚的事,肖红军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她记得更真切的是那些缭绕在身边的云雾,是酒葡萄在嘴里留下的酸涩,是四周彻底的黑暗。后来张一达反复盘问她,并追究当时的细节,起初她是不想说,后来张一达和林仪问多了,反而使她觉得自己的记忆很可疑,很多东西似有似无,难以确定,甚至开始怀疑那番情景是否发生过,或许是自己吃多了酒葡萄而产生的幻觉也不一定,……。再后来,霍光德回了城,干校的人都忙于重修被泥石流毁掉的梯田,恢复门前的公路,没人再关心过问此事。

  肖红军好不容易躲掉了林仪夫妇和干校领导的关注,自然更不愿触动心里的痛处。趁着大家忙于重建干校的机会,她开始尝试逃课,并尽量躲避所有人。由于清理公路的缘故,场部大门口成了工地,进出也就不像过去那样受限制了。肖红军终于又回到了那片竹林。

  与刚来干校时比,这儿的竹子似乎长高长粗了很多,枝叶也更加繁茂。连日的阴雨使林子里弥漫着一种腐朽的竹香,潮气凝成一粒粒水珠挂在竹身上,就像当年肖红兵出水痘时的那只胳膊,看着心里发麻。地上覆盖的竹叶间除了旺盛的竹笋外,又多了些长像歪七扭八的蘑菇,它们冠上的颜色和花纹都各不相同,斑斑点点的铺了一地。肖红军并不喜欢竹林里发生的这些变化,她更怀念以前的竹林,那片清秀的,宁静的,爽洁的竹林。她在这儿曾有过很多悠远的幻想,与身边的人和世界毫无瓜葛的幻想,她独处其中,就像那个在森林里迷路的公主,宁肯用愉快的死亡来交换一个美丽的梦。而此时的竹林,虽然仍是那么宁静,却总叫她想起那个在城堡里用神镜窥视天下的女巫。

  尽管竹林在肖红军眼里已经今非昔比了,可她仍然不能割舍这儿的幽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讨厌听见别人说话,害怕别人看自己时的眼神。只要能躲开这些,她宁愿到更荒野可怕的地方去。

  每天早饭后,肖红军便找机会躲开人群,趁大家不留意时蹿出大门,径直跑进竹林。为了提防林子里有蛇,她每次都要找一根竹棍,边走边在前边敲打,拨弄开脚下的竹叶。

第48节:嘶叫无声(48)
  这天早晨,管生活的教员搭顺车运回来几袋粮食和咸菜,就卸在了大门口。由于学员都上山干活去了,场部里没人,那个教员又不敢离开那堆东西,就坐在粮包上等人。肖红军在门口徘徊了很久,直到炊事班送水的人从山上回来,帮着把粮食搬进院,她才得机会蹿出去。

  这天山坳里有风,竹林被吹得哗哗作响,阳光在舞动的竹叶间闪跳碰撞着,仿佛有金属般清脆的声音在流动。肖红军拨弄着竹叶走进去,心情也随着流窜的阳光好了很多。可就在这时,她眼睛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

  肖红军转头过去仔细辨认,发现在一根刚冒头的竹笋顶上挂着个软绵绵的东西。她本想不去管它,继续往前走,可有某种念头在脑子里飞快地闪着,使她犹豫不决。她站在原地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她脚步放得很轻,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渐渐接近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有些害怕,后悔走过来。终于,她走到跟前,看清那东西不过是条裤衩。也许是被露水打湿的缘故,它显得特脏,软软地裹在竹笋头上。

  肖红军心情恢复了平静,决定转身走开。可刚走了几步,又一个念头陡然撞进脑子里。她再次犹豫了一会儿,回头仔细盯着它。逐渐地,一种熟识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使她再次紧张起来,飞快地回忆着。几秒钟之后,她想起自己曾经在脸盆里搓洗它的情景。那是一年前,林仪得肺炎的时候。

  想到这节,她背上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很多疑问像电闪般在眼前晃过。

  风更大了,头顶的竹林扬起阵阵喧嚣。肖红军抖了抖,不由自主地转身往回走。

  肖红军回到宿舍便上了床,把枕头抱在怀里蜷缩着。肖红兵和其他孩子已经习惯了她这种看似奇怪的举动,都不以为然,继续玩儿。

  竹林里的发现在肖红军的脑子里毫无意义地转来转去,也许正因为它毫无意义,也许是因为当时竹林里喧嚣的风声,也许是它缺乏征兆地突然出现,总之,她被一种莫名的好奇和阴森包裹着,挥之不去。她为母亲设想了很多种可能,但又都一一否定了,直到干活的队伍收工回来,她仍然没想出个所以然。

  吃晚饭的时候,林仪发现肖红军很没有胃口,筷子一粒粒地往嘴里夹饭,眼睛却探询地朝自己脸上瞥。

  "怎么啦?有事儿呀?"林仪问。

  肖红军赶紧摇头,飞快吃完饭,便又像往常一样,缩回到床上去了。

  吃完饭,林仪边收拾换洗的衣服边招呼肖红军姐妹跟她去洗澡。

  "我不去。"肖红军缩在床上不动。

  "懒得你!等着长虱子呀?……。哎?红军,瞧见我的裤衩了吗?"

  肖红军一惊,下意识地坐起身来。

  "那天晾在门口,不是你帮着收的吗?"

  "没有啊,"肖红军支吾着,"没瞧见。"

  "真是越忙越添乱。"林仪边翻找边嘟囔。

  林仪最终还是没找着裤衩,只好拽起肖红兵匆匆走了。

  林仪一走,肖红军脑子里更乱了。在这之前她苦思不得其解的是母亲为什么会把裤衩扔在竹林里,她去那儿干吗,好好的裤衩干吗要扔了,等等这些问题。这会儿她明白母亲并没去过竹林,更没扔那条裤衩,那就是说有人偷了裤衩,悄悄扔进了竹林。可这人既然偷了裤衩,干吗还要扔了?干吗非得扔在竹林里?既然要扔,干吗还偷呢?……

  肖红军在床上辗转不安,想着是否该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母亲。可她最终还是决定不说,怕母亲知道以后不许她再去竹林了。

  其实和竹林相比,肖红军心里更惦记的是后山上的那些酒葡萄。每到无聊、寂寞的时候,她便忍不住想起那种酸涩的味道。不过这种冲动都被她咬牙按下去了,因为她实在不愿再看见那块光秃秃的石头,不敢再回味和酒葡萄有关的其他事儿。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平躺在床上,抑制自己不去想那些往事。可那些雾,那些闪电的光亮,那只在自己胸前轻搓的大手,那个沙哑的声音,总是交替地往她脑子里挤。每到这时,她就觉得既恐慌又兴奋,胸口像被那只大手压着,喘不上气来。

第49节:嘶叫无声(49)
  肖学方刚死那阵子,林仪得了肺炎,不能沾凉水,全家人的衣服都是肖红军一个人洗。衣服洗多了,她渐渐摸出一些规律来。比如,肖红兵的外衣最难洗,一遍肥皂打上去连沫都见不着,水黑得像墨汁。可要说内衣,谁也脏不过林仪。尤其是裤衩,经常沾着些脏乎乎的东西,偶尔还有血迹。正因为这样,她对母亲裤衩的印象颇深。如今确认了竹林里的那条裤衩就是母亲的,肖红军心中的疑问有了一半的答案。

  第二天依然是个晴天,没有风,竹林里到处是鸟叫声。

  肖红军用竹竿小心敲打着竹丛,忐忑不安地走进去。可奇怪的是,她怎么都找不着昨天的位置了。惊疑之下,她又退回到竹林边,努力回忆着前一天发现那条裤衩时的情景,再重新走进去。如此反复走了几趟以后,她再次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裤衩不见了!

  这个发现使她再次感到惊疑,背上又渗出汗来。她紧张地四下张望一番,竹林里很静,周围只有一片翠绿,看不出任何异常。她瑟瑟地一抖,牙根儿上发酸,有种想要撒尿的感觉。她不敢再待下去,连敲带打地往来路上跑。直到影影绰绰看见了场部的大门,这才稍显宽心地放慢脚步。

  那天很热,宿舍里闷得像蒸笼,孩子们都在院子里玩儿。肖红军躲到炊事班门前,挨着打蔫儿的红锁坐下,暗自想着心事。

  说起来在干校附近发现人丢弃的东西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可这东西偏偏是自家的,而母亲显然不知道它的去向,这就说明一定是有人偷走的。这是前一天令肖红军心神不定的原因。而今天的发现,不仅使她对偷裤衩之人的目的感到费解,同时还证明了另一件事,那片竹林里还有别的常客,甚至有可能就在自己心无旁骛之时,附近的某丛竹子后面就藏着一双窥视的眼睛。更令肖红军毛骨悚然的是,此人一定就在干校里,说不定平日还常常笑眯眯地从身边走过。

  想到这儿,肖红军把干校里那些她记得住的面孔挨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些疲倦的,不安的,邋遢的模样在眼前纷至沓来,乱哄哄的。谁都像,又似乎不像。想来想去,一个疑问逐渐在脑子里清晰起来,那人干吗要偷那么一条旧裤衩?扔了,干吗又要捡走?……

  吃晚饭的时候,这个疑问仍然徘徊在肖红军脑子里,两眼沿着碗沿儿偷偷扫视屋里的人。

  身旁的肖红兵吃得急了,不停地打嗝。林仪边拍她后背边嘀咕,没个吃样儿,谁跟你抢了?

  肖红军瞥着红兵那付痛苦的神情,立刻没了胃口。她索性把没吃完的一口饭和半块带着抹布味儿的咸菜都扒拉到妹妹碗里,起身刷碗去了。她听见背后有人轻声夸她,瞧人红军,还真有当姐姐的样儿,处处想着红兵。

  这时,肖红军看见张一达蹲在二排那圈里正朝她招手,便走过去。

  张一达小声问:"吃饱了吗?"

  肖红军点点头。

  张一达把她拽到一边,悄悄从兜里摸出半个红薯塞给她。

  "不用,我吃饱了。"

  "拿着,饿的时候跟红兵分了。"

  肖红军没再推辞,掖起红薯转身走了。她没有回头,但她能感觉到张一达慈爱的目光始终跟着自己。

  征兆是从后半夜肖红兵起夜时出现的。

  当时肖红军尚未睡踏实,朦胧中听见肖红兵喊肚子疼。她起身推醒了熟睡中的林仪,妈您瞧瞧红兵,她一直叫唤。

  林仪只好爬起来,到排长床头借了手电筒,领着肖红兵上茅房了。

  没等她们回来,宿舍里又有人声称肚子吃紧,相继跑出去几个。林仪刚把肖红兵送回来,她自己也发觉不对劲,连忙又冲回茅房。而这时,男茅房那边也开始有了反应,大伙儿跟打饭的时候一样,在黑暗中排成一队,只是显得更急切些。

  林仪经不住在茅房门口排队的人的催促,草草了事,捂着肚子蹭出茅房。

  也许是院里的动静惊动了场长,他披着军装跑出来,下令点亮了汽灯。随即,场长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几乎所有学员都瑟瑟地排在茅房门口,一个个夹紧屁股,嘴里"咝咝"作响。有些实在等不住的,抽身就往场部大门外跑。一时间,整个场部都弥漫在恶臭之中。

第50节:嘶叫无声(50)
  医务室的大夫也排在队里,看见场长过来便谨慎地提醒他,兴许是吃坏了,最好抽俩人到公社卫生院去化验化验,别是闹痢疾。

  正说着,肖红兵又从宿舍跑出来,边跑边褪裤衩,"妈!我憋不住了!"

  林仪正要搭腔,却见肖红兵已经就地蹲下去,一泡稀拉在了院子当中。有些排队的经不住这等提示,立即向四周黑暗处散开。

  场长见状急了,"都离远着点儿!谁拉的谁打扫!不然这院儿还怎么呆呀?"

  此时其他教员也都惊醒了,晃着手电筒聚到院子里。场长见教员们没有异常反应,心里明白准是学员灶的伙食出了毛病。可丰富的斗争经验告诉他,眼下事态严重,绝不可就事论事。

  "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有人故意制造事端,要破坏劳动改造。你们都必须睁大眼睛,不能让阶级敌人的阴谋得逞!得彻底清查!有什么情况直接找我汇报。"

  院里的人都没吭声,一是不知说什么,二是在肚子绞痛、肛门吃紧的时候,阶级觉悟大都比平时淡漠了许多。

  肖红兵作为样本,和另外两个学员一起被送到公社。卫生院的人说他们没有化验设备,得送县里的防疫站。两天以后,防疫站来了通知,说是痢疾,必须隔离治疗。可干校就这么几排宿舍,得病的又是多数,的确无法隔离。

  场长动了动脑子,"得病的反正已经得了,隔离不隔离的没大区别,把那些没病的关起来不就行啦?"

  于是,包括张一达和肖红军在内的少数人,分成男女两拨,被关进了教员腾出的小屋。

  紧接着,病源也查出来了,负责采购的生活教员串通镇上副食合作社的售货员,从一个农民手里进了这批过期变质的咸菜。公社的基干民兵相继把售货员和那个社员都抓走了,生活教员也被场长关进了灶房隔壁的那间小屋,听候发落。

  阶级敌人落了网,干校也果断采取了隔离措施,可得病的依旧病着。有些身体壮实的,靠卫生院提供的黄连素和痢特灵就扛过来了,像肖红兵,第三天早上已经欢蹦乱跳地在院子里疯了。可也有体质本来就弱的,连拉了两天以后便开始脱水、浮肿。到第四天下午,炊事班的一个女学员率先断了气儿,接着一排和二排又死了两个。场长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打电话到县革委会求援。县医院连夜派了几个大夫护士坐救护车赶过来,带了很多盐水、葡萄糖和急救药,摆开了阵势进行抢救。又过了一天,病情终于控制住了。

  肖红军和张一达等没发病的人被解除了隔离,赶紧跑去看望林仪。死里逃生的林仪面无血色地从床上爬起来,抱住肖红军姐妹失声痛哭。肖红兵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激动,偎在她怀里尴尬地朝一旁的张一达坏笑。

  善后工作持续了两天,场部院内的粪便都清扫干净了,各个角落都用"六六六"消了毒,茅房重新掏过,垫了厚厚的新土。每个人的被褥、衣服和蚊帐通通洗了一遍,把整个院子都晾满了。

  林仪病后身子虚弱,她和肖红兵病中穿过的脏衣服都是肖红军帮着洗的。那两天大家都在洗涮,水井边的洗槽旁站满了人。大家看见肖红军来洗衣服都夸她懂事,还说张一达是上辈子积了德,不仅娶了个好媳妇,还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个乖顺的女儿。肖红军一声不吭,始终低头忙活着。尽管林仪嫁给张一达已经很长时间了,她自己也经不住林仪的唠叨,改口管张一达叫了爸,可她心里对此事仍然很别扭,尤其是听见别人议论,总觉得他们是在暗示肖学方的死,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再怎么着你身上也流着反革命分子的血。

  肖红军郁闷地洗完衣服,在宿舍门前晾好,便躲到竹林去了。

  竹林里既然有了那个令她疑惑不解的发现,肖红军就不敢进得太深,只在看得见公路的地方坐着,听听鸟叫和风声,什么都不敢想,脑子里空落落的,像个晒干了的海螺壳,在微风里"嗡嗡"作响。

  日落时分,阳光被西边的山挡住,竹林里马上就幽暗下来,连风都变凉了。肖红军哆嗦了一下,匆匆起身跑回场部。

第51节:嘶叫无声(51)
  衣服已经干透了,还带着几分暖暖的太阳味儿。肖红军把它们收回去,扔在床上准备叠起来。忽然,她盯着那堆衣服愣住了。

  依然虚弱的林仪见状就问:"怎么啦?"

  肖红军使劲咽了口唾沫,手往衣服堆里一指。

  林仪顺着她的手看去,只见那堆衣服里赫然掺着那条丢了的裤衩。她伸手把它拣出来,翻看了一番,"没错儿,就是我那条,从哪儿找着的?"

  肖红军不知该怎么说,脸色苍白地摇摇头。

  林仪见状觉得奇怪,"找着就找着了吧,至于的吗?"

  肖红军心里发慌,迟疑地看了母亲一眼,便匆匆走开了。

  院子里已经准备开饭了,各排坐成一圈一圈的正在唱饭前一歌,张一达看见肖红军神色匆匆地跑出来,不禁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她。

  肖红军对他的眼神没做出反应,径直坐到四排的圈子里,垂头等着开饭。

  那天夜里,肖红军又没睡实,总觉得有个人影在眼前晃,若隐若现,怎么都看不清。

  干校里活人的事情大致解决了以后,该轮到死人了。

  刚开始有人建议把他们仨埋在后山上的松树林里,可场长坚决不同意。松树意味着常青,能埋在松树下边的即便不是烈士也得是革命群众。把他们仨埋在那儿算干吗的?还想叫人记着他们?臭美什么呢?

  场长一发话,谁都不敢再吭声了,三具尸体随即被烧成了灰,死者的遗物都封存起来,准备有人回去的时候带走。

  经此一劫,原本就显得人人自危、紧张惶乱的干校里,又多了几分沉重、肃穆的气氛。不论是干活、学习、吃饭,大家都闷声不语,早请示晚汇报的时候也都不愿多说,应付几句了事。

  没过多久,不知什么人、通过什么渠道把干校的事偷偷反映到了学院。正巧学院新的党组班子成立,其中有人在会上提起干校死人的事。经过一番争论,新党组形成决议,坚持走五七道路的决心不能动摇,要多看到成果,当然也不回避困难。权衡之下,学院决定撤回部分身体状况极差的学员和家属,补充一批新学员下去,这也叫新陈代谢,吐故纳新。

  张一达被列在继续接受改造的名单里,而林仪和肖红军姐妹则被代谢回城了。

  走的那天,被留下的人都聚在院子里,远远看着她们上了拖拉机的车斗,没人说话,也没人走到跟前来。肖红军倚在角落里,望见张一达蹲在人丛中正朝这边看。林仪抬手冲他挥挥,可他没回应,反而垂下头去,神情里似乎有种被遗弃的落寞和委屈。

  拖拉机开出场部大门的时候,林仪的眼圈红了。

  九

  "红军!快起,人霍强在门口等你呢。"林仪叫着。

  肖红军不情愿地揉着眼睛爬起来,木床在她身下"吱吱"怪响了几声,肖红兵也醒了。

  "妈,我书包缝了吗?"肖红兵睁开眼就问。

  "行啦,将就着吧,不就一窟窿吗?书本儿又掉不出去。"

  "那不成!头一天上学,背一破书包多恶心呐?"

  肖红军烦躁地跳下床,"得了,得了,别得寸进尺。不就一书包吗?背我的,行了吧?"

  肖红兵一听,连忙讨好地笑了,"还是我姐好。"

  "去!赶紧起床叠被子。"

  肖红兵顺从地跳起来,匆匆穿好衣服,手忙脚乱地叠被子。

  "你这叠的什么呀?跟堆牛粪似的。好好叠。"

  肖红兵只好把那堆牛粪重新摆得平整些,然后一蹦一跳地洗脸去了。

  林仪凑过来,小声说:"红军,往后别老对红兵这么粗声大气儿的,尤其在外头,再怎么说她也上学了,别让人觉得她好欺负,回头老得吃亏。"

  "她吃亏?哼。"

  "你爸不在家,有什么事儿没人出头,平时得多长个心眼儿。"

  "我知道啊。"肖红军不耐烦地躲开了。

  其实让肖红军觉着烦的绝不仅仅是林仪的唠叨。从干校回来以后,肖红军又得去上学了。还在那个班,还是那间教室,同学也没太大变化,就连大家对她的态度也照样还是那么不冷不热、不阴不阳的。真正称得上改变的只有两件事,首先是班主任换了,眼下这个叫齐天的小伙子过去是工宣队的,为了支援教育革命专门到师范学校接受了四个月的培训,然后就分到这儿来当老师。齐老师长得挺英武,有点像宣传画上那个戴鸭舌帽、穿工装裤的工人老大哥。和过去的班主任不同,齐老师话不多,跟他说什么的时候,他总是微笑着边听边点头,粗壮的喉头一上一下地蹿动着,琢磨半天才接过话茬儿,末了还得加上一句,你说是吗?平时他话不多,也没见过他发脾气,可班里的男生都挺怵他,不敢当面公然挑衅,只是背后叫他大圣,就是孙猴子的意思。

第52节:嘶叫无声(52)
  另一个明显变化就是霍强。自从干上了捡破烂的营生,结识了一帮偷鸡摸狗之徒,霍强在学校显得气粗了很多。班里有个叫那迅的,是个旗人子弟,跟他爸练过几天拳脚,为人很是跋扈,霍强刚从干校回来的时候经常受他的气。后来有一天,那迅放学回家,在胡同口被一只麻袋蒙住,一顿棍棒拳脚打得他浑身青紫,眉梢上裂了口子,在家养了半个月的伤。再来的时候,霍强笑呵呵地瞥着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那迅明知是霍强在算计自己,可他权衡利弊后,决定放弃对霍强的报复。霍强也不挑明,只是经常把那帮小兄弟约过来,专捡放学的时候聚在学校门口,以示声威。

  有了在学校外边的历练,霍强不仅不再惧怕以往的对手,就连齐老师也照样不怵,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心里压根儿没有门槛。不过,霍强不管再怎么狂,却绝不狂到肖红军面前来。俩人在班上虽然不怎么搭腔,可要有谁招惹了肖红军,他马上就跟人翻脸。为了使这种庇护显得合情合理,霍强还编了个借口,"她是我们家亲戚"。班里的人对这个借口将信将疑,但也没谁敢说什么,肖红军自然更不会捅破,算是默认了。

  霍强每天早晨起得很早,先把霍光德一天的饭菜备妥,再把父亲安顿到轮椅上,这才胡乱塞几口吃的跑出去。实际上,他从来没跟肖红军约定过要一起上学,只是每天准时靠在她家门口等她出来,然后一路无话地并肩走到学校。

  在肖红军心里,究竟该如何对待霍强一直是个困扰她的事,而这种困扰并非来自霍强,而是他爸霍光德。

  说起肖红军对霍光德的积怨,其实早在肖学方的批斗会上就已经有了。尽管当时父亲已经身败名裂,遭人唾骂,但毕竟是自己曾看重和尊敬的人。看着他被霍光德一伙如此戏耍凌辱,一种天然的抗拒油然而生。她恨那个瘫软在台上的肖学方,也恨站在一旁的霍光德,那一刻,她痛恨所有在场的人,包括她自己。她无法理解身边发生的一切,想不通是如何被裹挟进这些令自己难堪的勾当中来的。从那时起,她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尽量远远逃开,最好真能有巫婆手里的那种隐身药,让自己从别人眼前悄悄遁形。

  刚到干校的时候,她的这种心愿几乎就实现了。那竹林,那山坡上的酒葡萄,那隐蔽了一切的雨雾……。可最终,她还是没能逃过那只大手,她刚刚在心里搭建起的缥缈而宁静的花园被揉碎了。她无数次在睡梦中依稀看见一个男人朝自己逼过来,有点像霍光德,也有点像别人,他脸上的横肉堆起一团狞笑,声音低沉嘶哑,夹在雷声里。她不停地惊醒,睁大眼想看见些什么,以证实那不过是场梦。可四周显得比闭上眼时更黑,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睁开了眼。

  那段日子,肖红军真的懵了,山坡上发生的事使她六神无主、慌乱不堪,又不知该如何评价自己的遭遇。因此,面对张一达一次次的追问,她始终不肯开口。后来,霍光德在泥石流中救了肖红兵,林仪提到他时嘴里是千恩万谢,感激涕零。肖红军从此更加不知所措,甚至开始怀疑那天晚上的事是否仅仅是自己的幻觉,就像后来在竹林里发现的裤衩一样,叫她真假难辨。

  回城以后,她在家门口遇见过霍光德。那时他坐在轮椅里,怀里抱着酒瓶。肖红军心里一紧,正想着怎样逃开,却发现霍光德的目光只是在她脸上一扫而过,嘴里念叨着《愚公移山》里的某一段,像根本不认识她似的。肖红军对此很是意外,便躲到一旁悄悄观察他。

  和在干校时相比,霍光德胖了些,脸上不那么黑了,浮着灰蒙蒙的光泽。以往厚实的眼皮枯燥地耷拉着,遮住黯淡的眼神。嘴唇的轮廓依旧那么坚硬,只是下巴上的胡子又长又乱,还沾着些窝头渣儿,看上去很邋遢。他又穿上了旧军装,宽大的裤脚上有些不规则的印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屎尿之类的东西。他的手还是那么粗大,但明显在不停抖动。

  肖红军长时间窥视着霍光德,似乎想从他脸上得知这段日子他身上发生过什么。这时,赶回家来做饭的霍强发现了她。

第53节:嘶叫无声(53)
  "跟他说话得大点儿声儿,他耳朵不好使了。"

  肖红军不知该说什么,点点头钻进家门。

  霍强和肖红军隔开两三米的距离并排走着,一路上谁都没说话。进教室之前,霍强特意上了趟厕所,他认为肖红军不愿意别人知道他们是一起来的。

  齐老师今天显得很振奋,像是睡了个好觉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很有轮廓,"静一静,上课之前我先说个大事儿。……"

  "操,是不是跟苏修打起来啦?"那迅搭茬儿。

  "听着,"齐老师瞪他一眼,"学校要组织咱们年级上农村劳动,一礼拜……"

  教室里"轰"的一声,有几个当时就从位子上跳起来,随即欢呼声响成一片。

  齐老师微笑地等他们稍微静了些,这才接着说:"就去一礼拜,帮着贫下中农搞秋收。学校党支部说了,这次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机会难得,所有人都必须去。有病的上医院开假条,头疼脑热的就自己克服克服,争取一个不落。明白了吗?"

  回答的声音震得窗玻璃直颤,肖红军心里也跟着一颤。

  "我呢?我怎么办哪?"霍强喊着。

  齐老师微皱眉头,"你怎么啦?"

  "我没怎么。我走了我爸怎么办哪?您给看着?"

  教室里哄起一片怪叫。

  "你的事儿等下课直接找政工组丁老师说去,现在上课。"

  齐老师不当面和霍强讨论这件事是很明智的,不然这节课就得搭进去了。

  "现在翻开书,四十九页,今天开始学《纪念白求恩》。……"

  那节课剩下的时间里,肖红军发现霍强始终心神不定,东张西望,连续几次貌似不经意地回头瞥向她,眼神里似乎还有种求助的意思。肖红军埋头在课本上,没理他。

  政工组的组长姓丁,长得又高又胖,走路腆着肚子扭着胯,说话声音尖细,由此便得了个外号叫"胖媳妇"。

  胖媳妇听完齐老师和霍强的请示,尖声细气地问:"齐老师,您的意思呢?"

  齐老师一愣,没想到他又把球踢回来。

  "齐老师说得听您的。"霍强插嘴。

  "学农的事儿倒是归我们政工组管,可是具体哪个学生怎么回事儿,我们还得尊重班主任老师的意见。"

  "这么说吧,"齐老师似乎想妥了,"这次劳动是向贫下中农学习改造思想提高觉悟的好机会,作为班主任,我不希望任何人错过这个机会。至于具体困难呢,咱们可以具体分析,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您当我不愿去呐?我巴不得呢。可我爸那么一瘫子,真要没人管他,还不饿死啦?"

  "哎?霍强,你们家在这儿就没其他亲戚什么的?"胖媳妇提醒道。

  霍强想了想,"还真没有,有我也不知道。"

  "那你们家平时有个急事儿什么的怎么办呐?"

  "我们家……"霍强眨巴着眼,"没出过什么急事儿。以前有点儿什么事儿我爸都是找他们车队的同事,有时候也求邻居帮个忙。"

  "对了,肖红军就住你们家隔壁吧?"齐老师忽然想起似的。

  霍强赶紧点头,"啊,我们两家儿……,一直住一块儿。"

  齐老师看看胖媳妇,那意思好像在说,怎么样?这回该瞧你的了。

  胖媳妇略一沉吟,"这样,我先想想办法,不成咱们再说。"

  齐老师满意地笑笑,起身拽着霍强走了。

  其实来政工组之前,齐老师已经想好了是这个结果,只不过不愿把这事儿揽在自己身上。现在有政工组出面,成不成的都是政工组的事儿,和自己就没关系了。当然,他也的确想把霍强拽到农村去,在那种环境里,说不定能有机会好好收拾收拾这个刺儿头。可他不知道,霍强提出自己家有困难并非是找借口逃避,他是真心情愿地想去。不管齐老师还是胖媳妇,只要有人能帮他想辙,那是他求之不得的。

  胖媳妇来到肖家,对林仪说出自己身份的时候,林仪第一个反应就觉得脑袋里一懵,心想学校政工组的人找上门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准是肖红军在学校捅了什么大娄子。

  "丁老师,我们家红军呐,在干校的时候受了点儿刺激,说话干事儿都不走脑子,她要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您尽管跟我说,我往死里剋她,您可千万别……"

第54节:嘶叫无声(54)
  胖媳妇似乎明白了林仪如此惊慌的原因,笑着摆手打断她,"不是,你甭大惊小怪的,我找你不是为肖红军。嗯……,这么说吧,学校有点儿难处,想找你帮个忙。"

  林仪这才缓下神来,赶紧找杯子倒水,还从抽屉里翻出结婚时为招待客人买的半盒北海。

  胖媳妇看了眼烟盒,拦住她,伸手到兜里掏自己的烟,笑吟吟地把学校组织学农劳动霍强他爸需要人帮忙照顾的事儿详述了一遍,并说你要是能帮着照顾两天隔壁那瘫子,可就给学校帮大忙了,再说让孩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头等大事儿,你这也算是为教育革命作贡献。

  林仪尽管对此缺乏思想准备,可听他这么一说,当时特痛快就答应了,"这事儿还麻烦您跑一趟?叫红军带个信儿回来不就得啦?您放心吧,让霍强踏踏实实去,家里有我呢。"

  胖媳妇也许没料到林仪如此爽快,一支烟没抽完就想不起再说什么了,只好起身告辞。林仪一直把他送到门外,嘴里不停地念叨说红军这孩子脾气怪,让学校老师多操心费力了。

  送走了胖媳妇,林仪擦了把他刚进门时头上惊出的冷汗,坐回到饭桌前,这才开始冷静地考虑他所交托的事儿。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些后悔,想不明白自己怎么那么痛快就应承了。

  从干校回来以后,林仪为如何对待霍光德着实伤了些脑筋。当初霍光德一伙子人把肖学方逼得喝了镪水,使自己和女儿也人不人鬼不鬼地度日如年,还把张一达打得住了医院。那时候林仪甭说看见霍光德,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就吓得浑身发抖,恨得牙根儿里直痒。霍光德被打成"五一六"以后,不断有人来霍光德家砸玻璃,有几次还误砸到肖家来,张一达想出去阻止,林仪却拦住,让人家砸,我陪着挨砸心里都痛快。后来,学院里开了几次批斗霍光德的会,林仪生着病还是去了,她要亲眼看看当初那个趾高气扬地整治自己丈夫的家伙是如何被别人整治的。

  那时的批斗会与运动初期揪斗走资派反革命时的情景已经有了明显变化,霍光德身为"红缨枪"首脑,又亲自指挥过无数次的批斗和对"风雷"的肉搏,可以说是血债累累。那些受害者的亲属战友们一个个都"怒目喷火热血涌",喊杀声响彻云霄。尽管组织者及时挽起人墙阻挡,可每场批斗下来霍光德都得像扒了层皮似的,血肉模糊地被人抬走。

  再后来,林仪不敢去看了,倒不是怕见血腥,而是她惊恐地发觉自己在那种场合心里竟会不由自主地对霍光德生出某种同情来。她挤在人群里,看着台上的霍光德,忍不住泪流满面。她用尽全力跟着大家喊口号,可她却听不见自己的喊声,人们脚下掀起的尘土渐渐遮住了视线,呛得她喘不过气来。那时她就想,这人完了,活不了几天了。

  可霍光德偏偏没死,直到那些复仇的人开始觉得乏味,渐渐失去了折磨他的耐心,便把他关到学院主楼的地下室里,渐渐遗忘了。

  没人知道霍光德是怎么活下来的,在阴暗的地下室里他养好了伤。林仪在干校再次见到他时,发现他身上没什么伤痕,脸上甚至依旧洋溢着旺盛的激情,干起活来总有使不完的劲儿。

  "这人有点儿邪性,甭瞧他眼下倒霉着呢,到什么时候你也别招惹他。"林仪和张一达见面时悄悄叮嘱他。

  张一达一笑,对她的话未置可否。不过,林仪还是能从他眼神里感觉到他对霍光德深埋的怨愤。她知道自己无力改变张一达的任何想法,因为她本就怀疑自己对所有人和事的判断,包括对她自己和自己的女儿,以及霍光德。

  这种怀疑在泥石流发生以后就更加明显了。当她得知是霍光德救了红兵的命,并因此成了瘫子以后,她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整整哭了一夜。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事静悄悄地发生,却无法做出反应,甚至找不到一句能说到点儿上的话。霍光德被送走那天,她抱着哭成泪人的肖红兵,忽然冒出个让自己都吃惊的念头:也许他和红兵一样,不是个普通人。

第55节:嘶叫无声(55)
  吃晚饭的时候,林仪把胖媳妇来过的事告诉了肖红军。

  肖红军愣怔着盯了母亲一阵,淡淡地说了句:"管闲事儿。"

  相比之下,肖红兵显得格外兴奋。

  "那我以后就能找霍叔玩儿了吧?"

  "玩儿个屁!"肖红军训斥地,"除了玩儿就是吃,跟猪似的。"

  肖红兵垂下头撅起嘴,显得很扫兴。

  "不会好好说话呀?什么猪呀猪的,嘴里就没句好话。"

  "红兵,你要敢找他玩儿,瞧我以后还理你吗?"肖红军不顾林仪的训斥,威胁道。

  肖红兵不敢吭声,一口叼住筷子,使劲咬。

  饭后,林仪把肖红军叫进里屋,准备跟她彻底聊聊。

  "红军,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怎么看霍强的?"林仪拐了个弯。

  "什么怎么看?"

  "就是……,你觉得他对咱家人怎么样?"

  "您是要问他爸吧?"肖红军一针见血地。

  林仪无奈地叹口气,"没错儿,我是这意思。眼下,你爸也不在家,我……"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呀?"

  林仪吃惊地望着女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不太敢相信眼前说这话的是自己小学没毕业的女儿,也想象不出接下去的谈话会是怎样的。她犹豫着,是否继续聊下去。

  "妈,"还是肖红军打破了尴尬,"您用不着操心我,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呗,我无所谓。"

  林仪紧盯着她,"你从哪儿学的这词儿?"

  "什么?"

  "无所谓什么的。"

  肖红军在嘴角上笑了笑,"我忘了,可能在学校吧。"

  林仪觉得没话可说了,伸手把她拽到跟前,疼爱地捋捋她的刘海。

  肖红军对这种亲昵显得很不自然,垂下头去。

  屋里静极了,外面蟋蟀的叫声响亮地传进来。

  "睡去吧。"

  此时林仪能想到的只有这句。她看着女儿一声不吭地转身出门,忽然有种要流泪的冲动,可又想不出缘由,只觉得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随着肖红军的身影溜出了门外。

  霍强的困难解决了,齐老师班上一个不拉的都在为去农村劳动做准备。

  作为活动的一部分,胖媳妇请来两个解放军战士,挨着班地教学生们怎么打背包,还叫班主任提醒每个人,好好学,到时候得背着背包走十几里地呢,谁的背包散了自己倒霉。为这个,所有人都从家抱了床被褥到学校来,把课桌拼到一起刻苦练习。

  班上最先学会的是霍强,齐老师因势利导,叫他辅导其他同学。霍强背着手,神气活现地在大伙儿身后走来走去。等走到肖红军身后时,他凑上去小声说:"甭费劲了,到时候我帮你打。"

  虽然他声音很小,可还是被一旁的那迅听了去,马上全班的人都知道了,有人就喊,霍强,到时候也帮咱打了吧。

  霍强听了朝喊叫的人踢了一脚,"美的你!"

  其实霍强并不生气,他甚至还暗自庆幸那迅偷听到了自己说的话,心里酸溜溜、甜滋滋的。他偷眼瞥瞥肖红军,却见她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事毫无察觉,仍然闷头苦练。

  那天晚饭后,霍强过来敲门,肖红军听见了,故意躲在里屋不出来。霍强把一根军用背包带交给林仪,"您把这给红军吧。"

  "哟,那你呢?"

  "没事儿,我把晾衣服那根儿解下来就成了。"

  等霍强走了,林仪拿着背包带回到里屋,"瞧人家霍强,什么都想着你。"

  "您还给他,我不用。"

  "你干吗呀?人好心好意的……"

  "我就不用,留着给他爸上吊去。"

  "红军!……"林仪扬手给了她一巴掌,诧异地瞪着她,想不通像这种恶毒的话她是打哪儿学来的。

  肖红军倔犟地反瞪了林仪一眼,沉着脸走开。

  林仪见状,对自己的这巴掌颇感后悔,可又想不出办法。她阴郁地坐到床沿儿上,心里觉得更乱了。

  送肖红军他们去农村的是几辆公共汽车。两个班的学生挤一辆,车上塞得满满的,连车门口的台阶上都坐着人。

  路上需要近三个小时,两个班趁机开始比赛唱歌。所谓比赛就是看谁嗓门大,底气足,能表现出革命接班人的精神面貌。因此,双方都选择那些便于嘹亮的曲目,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好、打靶归来什么的。

第56节:嘶叫无声(56)
  由于齐老师安排女生先上车,肖红军得以选择了最后一排角落上的位子。她面前站满了人,使她几乎看不见车厢里的情景,当然,别人也就看不见她,这是她上车前就想好了的。

  秋天的北京是个好季节,天上很少有云,阳光没遮拦地洒下来。有些植物败得早,一场秋雨过后就开始变色,斑斑点点地夹杂在绿色里。公路两旁最多的是杨树,高高的像两堵墙把路夹在中间。远处农田里有些戴草帽的社员在忙活着,屁股撅得老高,看不见脸。偶尔能看见几座灿烂饱满的麦秸垛,那些用土坯盖的农舍掩映在苍郁的柳荫里……。肖红军趴在门边的扶手上,歪头了望着窗外,像看一幅不断片的风景画,对周围的歌声充耳不闻。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她和另外几个女生开始晕车了,胃里的早饭一个劲儿往上拱,嗓子眼儿酸臭酸臭的。其中一个女生实在忍不住,头伸到窗外连喷带咳。由于惯性的原因,那些呕吐物多少溅到了后边的车窗上,就停在肖红军眼前。她一阵眩晕,使劲咬紧牙才没让自己呕出来,然后赶紧把头埋到两腿之间,闭上眼,不再去想窗外那些好看的景色。

  车终于停了,大伙儿像泥石流般涌出车门,散落在公路边。

  也许是车上唱得太狠,开始行军的时候队伍显得很安静。

  为了便于照看,齐老师把全班分成四个小组,班长举旗走在前边,班里的红小兵分别负责四个组,一个在队前一个在队尾,齐老师把包括霍强在内的几个强壮男生带在身边走在队伍的最后,准备接收那些体力不支而掉队的。

  前一天晚上,肖红军拒绝让霍强帮她打背包,自己倒腾到半夜。可她毕竟力气不够,背包打得窝窝囊囊、松松垮垮,下车走了没几步,原本扣在脸盆里的红秋衣就颠出一只袖子来,看着就像露了馅儿的果酱包。好在车下的空气毕竟新鲜,晕车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她埋头走在队伍里,听着脚步踩在砂石上发出的声音,忽然觉得想笑,可还是忍住了。

  队伍在砂石路上走了大约两个小时,翻过了几个山坡,便远远望见一片稀落的房子,齐老师说加把劲儿,就到了。此时大伙儿都已是筋疲力尽、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了。

  与大多数人想象得不大一样,村头的田里既没有拖拉机、收割机什么的,也没人干活,村里很安静,除了几个腆着肚皮站在石磨上看热闹的孩子以外见不着更多的人,也没有牲畜家禽的影子。路边院墙上歪歪扭扭地刷着些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之类的。干燥的土路、土墙和土屋在骄阳下显得毫无生机,使人很容易联想到《地道战》里鬼子进村后看到的情景。

  六个班的学生都集中到了大队部跟前的场院上,这儿没树,二百多人和行李乱糟糟地铺了一地,就像一片倒伏的庄稼。

  胖媳妇可能也走累了,一手撑着腰站在队伍前边,声音虽然依旧尖利,却显得情绪不高,"同学们,经过艰苦的拉练,咱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他转头询问地看看身边站着的一个老农,后者连忙伏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喔,上坡公社,下洼大队。从现在开始,咱们就要跟这儿的广大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了。站在我身边的,就是咱们下洼大队的老支书,刘书记。在此,我首先代表学校党支部,感谢下洼大队的领导和社员,给了我们这个向贫下中农学习的宝贵机会!鼓掌!"

  队伍里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刘支书乐得满脸都是皱纹,一个劲儿摆手,"说啥呀?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尽管这儿离城里只有一百多里路,可刘支书的口音让肖红军觉得比干校那儿的老表们说话拐的弯更多。她双手搭在眉梢上,不眨眼地盯着刘支书的脸,那色泽,那纹路,就像一粒落满灰尘的陈年老枣。起初她还纳闷,刘支书看上去并不是很衰老,可牙怎么都掉光了呢?后来定睛细一端详,才发现他一颗牙都不缺,只是全都蒙着黢黑的牙垢。这让她想起过去在宣传队时排演《半夜鸡叫》,自己扮那个狠心的地主婆,头发上抹了些白广告色,再用黑色电光纸罩住上下几颗门牙,转眼间她就变成了一个老太婆。人的眼睛实在很容易骗过,不过是黑白之间做个颠倒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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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嘶叫无声(57)
  刘支书不善言辞,谦虚了几句便吩咐几个民兵分头把学生带往住处。

  六个班的学生分别住进了三个生产队。按胖媳妇的意思,是想叫学生通通住到贫下中农家里的,可队里人家的房子全都窄小,实在安排不下这么多人,只好又腾出各生产队队部的房子,用木板搭成了通铺。肖红军班上的女生就被安排在二队的队部里。

  晌午饭早都做好了,大伙儿扔下背包就端着饭盆冲向伙房。也许是路上走渴了,最先被消灭的是棒碴儿粥。说是粥,其实就是白水里扔了些棒碴儿,站在粥桶边上一眼能看到底。

  为了保持良好心情,头一顿饭供应的是馒头白菜。馒头是纯白面的,一个足有三两。熬白菜里放了很多盐,偶尔还能看见两片肥肉。霍强吃得性起,一口气干下去四个馒头两盆菜。经过在干校的历练,霍强吃饭的速度很是惊人。和其他人相比,他省去了过多的咀嚼,但凡能塞进嘴的,脖子朝后一梗便吞进肚里,那情形很像那些爬行动物在进食,而且远比它们麻利。

  吃饱喝足以后,大伙儿再次集中到场院上。这时的场院显然做了些布置,四周插了几面旗子,旗上有字,只是当时没风,旗子耷拉着展不开,不知道上面写些什么。大队部那排土屋的房檐下挂起了一条标语: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标语下摆了张木桌,却没摆凳子,看来是没打算坐人。

  队伍集中起来之后,照例又唱了几首歌。吃饱饭以后,歌声也显得有了精神,刘支书边听边笑,眼神里满是新奇和惊羡。

  胖媳妇午饭不知吃的什么,脑门和嘴唇上都泛着光。他抬手止住歌声,神态威严地四下看看,等现场静下来以后,便尖着嗓子喊:"同学们,红小兵战友们,今天是咱们这次学农劳动的第一课,也是头等重要的一课。在开始之前,大家跟我喊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大家虽然一头雾水,也只得跟着喊。

  "打倒地富反坏右!"

  "彻底消灭一切剥削阶级!"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就在大家跟着怒吼时,肖红军看见几个背枪的民兵押着一个穿黑衣的中年妇女来到木桌前。那女人很矮小,两腿极短,胳膊被撅住后鼻尖几乎蹭到地上。

  大家光顾了看那女人,最后一句喊声弱了很多。

  "同学们,"胖媳妇声音更尖利了,"站在你们面前的,就是过去下洼村血债累累的地主,刘阎王的闺女,刘喜翠!"

  那女人也许听见有陌生人喊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转头朝胖媳妇那边张望。

  刘支书见状不由得发火,"瞧啥呢?打她个婊子养的!"

  一个民兵随即举起枪托砸到那女人腰上,只见她两腿一软,"扑通"跪到地上。

  胖媳妇对此可能缺乏准备,一时想不起词儿了,看着刘支书发愣。

  刘支书似乎会意,连忙朝大家笑笑,"大伙儿是知不道呀,就她爹,那个刘阎王,过去把咱村里的人都祸害完了。当年枪毙她爹的时候,工作队给定了性了,叫恶贯满盈!啥意思呢?就是该死!我年轻的时候,就给他刘家扛活。赶上麦收的时候啊,累得蛋都软了,可他刘家给吃啥知道不?顿顿咸菜贴饼子。那叫啥咸菜呀?窖里捂了一年了,又馊又哏,狗都嫌弃。……"

  在刘支书的控诉声中,不断有人领着喊口号,那女人在阳光下更加委顿,逐渐蜷成了一个黑点。

  也许是出于激愤,刘支书的话越说越急,口音越来越重,肖红军眼皮不眨地盯着他,总算听懂个大概齐。她突然想起了红锁,想起了那些带抹布味儿的咸菜,想起那片竹林,酒葡萄,……

  和附近几个村子比,下洼算是半山区,耕地大多开在相对平缓的丘陵上,背后就是高山。这儿的山上没什么树,但山势极为险要,山顶上还能看见几截垮败的长城和两个烽火台。据说当年日本鬼子来的时候,游击队就藏在山里,鬼子看着山犯怵,没敢进去,后来这儿就成了抗日根据地。

  由于地势起伏,耕地短缺,没有稳定的水源,完全靠天吃饭,因此下洼一带历来就以荒僻贫瘠闻名四乡。俗话说梧桐招凤凰,枯槐睡老鸹,外乡的女人都不肯嫁到下洼来,光棍们只好在本村的女人里将就。年头一长,下洼的家家户户几乎都沾亲带血,滚不出五服去。二队的生产队长叫刘宝山,他管刘支书叫四舅爷,管挨批斗的刘喜翠叫二姑。批斗会上他端着枪站在他二姑身后,四舅爷说打,他便用枪托砸了二姑。

第58节:嘶叫无声(58)
  肖红军所在的班住在二队,刘宝山便成了他们的辅导员,负责给他们安排农活,教他们怎么到井里打水,怎么挑担子,怎么剥玉米什么的。由于有了批斗会上的印象,刚开始大伙儿对刘宝山很是忌惮,可等接触多了,他们逐渐发现其实他是个挺实在的人。刘宝山不仅实在,而且比他四舅爷更显得口拙,教他们干活的时候总说不清,只会做示范。那迅心眼儿贼,老嚷嚷说没看明白,刘宝山被他拽在身边一直做示范,等那迅终于说看明白的时候,手边的活路也干得差不多了。

  过了两天,大伙儿发现队里其实没什么活儿可干。二队的地在下洼西北角的山坡上,紧靠着一大片乱石堆。站在石堆上往下一望,只见二队的玉米田左一团右一堆,在山坡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远不如石缝里的荒草茂盛。玉米秆都挺细,结出的棒子大不过一揸长。按刘宝山的说法,二队地里一年的收成也就够喂猪的,全靠县上的救济粮过日子。

  "什么是救济呀?"有人问。

  "救济……,就是白吃的粮食,按人头分,吃完拉倒。"

  "要再不够呢?"又有人问。

  "不够?咋不够呢?光吃不干的,多少叫够呀?"

  说这话时,肖红军发现刘宝山脸色拉黯了,颧骨上的几粒麻坑一个劲儿抖。

  地里的活不多,大家在地头上歇着的工夫就很长。男生好动,一歇工就像放羊似的蹿得满坡上都是,等再集合的时候,每人手里都捏着几只蚂蚱、蟋蟀什么的。

  女生都懒,一直围住刘宝山问这问那,对什么都觉得新鲜。肖红军不愿扎堆儿,总是独自往没人的地方走。

  坡上的石缝里长着很多低矮的植物,有些还会结出果实来。肖红军把它们都尝遍了,却没有一种能和酒葡萄相比,全都干巴呲喇的,也没什么味道。让肖红军感到新奇的倒是一种身形肥大的鸟,它们不怎么怕人,飞得也慢,嘴里像鸡雏那样不停地嘀咕。它们眼睛很大,很亮,总是好奇地瞪着。这种鸟毛色灰暗,趴在石头上很难分辨出来。肖红军第一次遇到时,它几乎就是从脚下"扑棱棱"飞走的,吓得她差点儿喊出声。后来刘宝山告诉她,当地人因为说不清它究竟是鸡还是鸟,就管它叫石头鸽。过去这一带石头鸽很多,眼下已经叫人吃得差不多了。

  肖红军很喜欢它们,每次要爬很高的坡去找。发现了以后,她便小心地猫下腰,静静地看。

  石头鸽的神态很憨厚,在石头上走起路来就像街上的孕妇,既小心又蠢笨。肖红军不眨眼地盯着它们,心里始终纳闷,它们总被人吃,可为什么还是不怕人呢?毕竟它们长着翅膀,干吗不找个没人的地方安家呢?

  肖红军正在琢磨,忽然瞥见霍强从不远处的草丛里钻出来,手里捏着块石头,蹑手蹑脚地接近了一只石头鸽。

  "哎,你干吗?"

  随着肖红军的喊声,那只石头鸽似乎发现了危险,一摇一摆地往荆棘丛里钻,霍强紧跟过去,举起石块就要砸。肖红军急了,蹿起身扑上去,一把推开他。也许是劲儿使猛了,在推开霍强的同时,她脚下一崴,身子摔到草丛里。

  肖红军挣扎着爬起来,刚要冲霍强发火,却觉得脚踝上一刺,似乎被什么扎着了。她低头一看,只见一条铁灰色的蛇飞快地从脚边溜进了草丛。肖红军头皮一紧,立刻感到手脚发麻,动都不敢动。

  霍强傻笑着正要说什么,发现肖红军脸色惊恐地盯着脚下,就跑过来问:"怎么啦?"

  "蛇,……"

  霍强见肖红军声音发颤,口齿不清,知道她吓坏了,忙举着石块跳进草丛四处寻找。

  "我流血了。"肖红军呻吟地。

  霍强一听,赶紧扶她坐到一块石头上,"我瞅瞅。"

  肖红军伸出脚,自己却不敢看。

  霍强扒下她的鞋,捏着她的袜边轻轻捋下来,只见脚踝上留着两个牙孔,血滴缓缓拱出来,像两朵正在开放的并蒂鲜花。

  "别是毒蛇吧?你看清了吗?"

  肖红军闻声身子都软了,勉强摇摇头。

  霍强略一犹豫,随即把她的脚捧到嘴上,对准伤口使劲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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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嘶叫无声(59)
  肖红军心头一麻,诧异地盯着他。她本想把脚抽回来,可霍强动作很坚决,牢牢地攥住她的脚脖子。

  "别呀。……"

  肖红军声音很微弱,连她自己也听不清。她真切地感觉到霍强的嘴唇在自己脚上蠕动,既温柔又湿润,他手指戳在脚心的柔嫩处,随着嘴上的吸吮轻轻滑动着。她忽然觉得浑身酥软,懒洋洋的,就像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有种想舒展的冲动。她的眼眶湿了。

  终于,霍强从她脚上抬起头,吐掉嘴里的血,又抽出裤子上的帆布腰带,紧紧扎住她的脚脖子,"得赶紧回去,让校医瞧瞧。"

  肖红军木然地点点头,刚要抽回脚,霍强再次攥住它,仔细帮她穿好鞋袜。

  "甭害怕,不一定是毒蛇。"霍强见她眼里有泪,随口安慰着。

  肖红军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鼻子发酸,她一声不吭地站起身,由着霍强架起她的胳膊,一瘸一瘸地下山去了。

  听说有人被蛇咬了,随行的校医和村里的赤脚医生都跑来看。赤脚医生有经验,当即断定这不是毒蛇的牙印儿,可校医却指着伤口提出质疑,不是毒蛇怎么伤口周围都是红的?肖红军知道她指的是霍强嘴唇嘬出来的印记,却没敢提这事儿。

  为保险起见,肖红军还是被送到公社卫生院,大夫帮她处理了伤口,还打了针破伤风。

  回到下洼的时候,大家都已经睡下了。护送肖红军的齐老师破例跟进了女生宿舍,严肃地叮嘱所有人今后谁都不许到山上乱跑,"出了事儿自己负责。"临出门时他加了一句。

  当晚,肖红军躺在铺上很难入睡,霍强趴在自己脚上的情形始终在眼前晃动。她乱糟糟地想了很多,甚至想起批斗会上王亚玲对肖学方如何勾引她时的那些描述。当时她丝毫不能理解那些动作的含义,更无法体会王亚玲的感受。而现在她隐约觉出那种行为的危险,就像她在干校山上吃多了酒葡萄时心中萌发的恐慌一样。她用脚趾紧紧夹住被角,感觉着从趾缝间一直传到脊背的那种悸动。

  那一夜很静,肖红军在被子里细细品味着自己的身体,直到黎明时分才恍惚睡去。

  第二天齐老师让肖红军在队部休息,可她坚持要去上工,齐老师挺高兴,说她是轻伤不下火线。

  不知为什么,霍强再看见肖红军时显得挺不好意思,尽量躲着她的眼神。休息的时候大家都围住刘宝山逼他讲村里的事儿,只有霍强独自远远坐着,偶尔朝这边望望,就是不过来。

  "刘队长,"有人问,"您说您管那个刘喜翠叫二姑,是吗?"

  "嗯。"

  "然后您还管咱刘支书叫四舅爷?"

  "啊。"

  "那刘喜翠管刘支书叫什么呀?"

  "呃……,过去都叫四哥。"

  "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我们全叫支书。"

  "你们全是一家子,怎么还分地主贫农的呀?"

  刘宝山被问得一愣,显得很着急,使劲琢磨其中的道理怎么能说清楚,"不分?不分……,那斗谁去呀?"

  这回轮着大伙儿愣了。

  沉默了一阵,终于有人问,"除了您二姑,咱这儿就没个地主富农啦?"

  刘宝山想了想,"起根儿上论,下洼这儿全是一家子。掰手指头数,也就算我二姑家最那啥了。听我四舅爷说呀,过去我二姑家摊上块好地,就在村头路边上那片洼子里。赶上下雨啥的,全村的水都往他家地里攒,种啥成啥,旁人家就拿地跟他家换。可她爹,就是那个刘阎王,忒操蛋,找他换地行,一亩换一垄。换来换去的,这逼操的把村里的地全换他们家去了。啥叫剥削呀?就这!明白不?"

  大伙儿不眨眼地盯着他,大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肖红军本要问什么,想想又改了主意。她转头朝霍强看去,只见他手里捏着只蚂蚱,正一只翅膀一条腿地慢慢撕开。

  自从答应了"胖媳妇"帮着照顾霍光德以后,林仪一直挺后悔。她在心里埋怨自己干吗那么痛快就应下了,两家之间毕竟有那么大个解不开的疙瘩,而自己却要独自面对那个曾经是何等凶神恶煞的霍光德,还要给他端屎端尿,伺候他吃饭睡觉,难免还得碰他的身子,也难免让他碰自己的身子,……

第60节:嘶叫无声(60)
  林仪心里嘀咕着,不情愿地进了霍家的门。

  霍家屋里有股味儿,说不出是臭、臊,还是潮湿,总之极难闻,噎得人喘不过气来。林仪屏住呼吸,打量了一圈,只见霍光德缩在窗前的轮椅里,顶着窗上的阳光斜乜着自己,不由得心里一抖。

  "强子和好了面,帮我……,帮我擀点儿面条吧。"

  霍光德的声音令林仪很意外,它显得有气无力,嘶哑着。

  林仪不敢细看他的眼神,慌乱地点头,便去忙活了。

  屋里很静,林仪手上忙着,耳朵里始终听着霍光德沉重的呼吸声。

  "唉,"霍光德忽然出声了,"我是没皮没脸了。"

  林仪停住手,心想他千万别提起肖学方的事,自己不知该如何反应。

  "年轻力壮的,还得叫人伺候,真他妈废物点心。"

  林仪想搭个茬儿,可一时不知说什么。

  "强子也他妈委屈,人家孩子都有人护着,有妈疼着,就他,吃不上玩儿不上的,还得顾着我。……。哟,得麻烦你,这玩意儿满了。"

  林仪回头一看,见霍光德手里端着尿罐子。她连忙做出不犹豫的样子,上去接过来,温热地捧在手里,出门去了。

  林仪奔进厕所,险些连尿罐子一起扔进粪坑,随即便蹲下身,一股脑把早饭全都吐出来。

  她蹲在厕所里很长时间,止不住地流眼泪,不知是屈辱还是自怨自艾,甚至不知是为谁而流泪。

  手里的尿罐已经凉了,她先回到家把自己清理干净,这才又一次推开霍家的门。

  晚饭吃得很简单,也很乏味。

  林仪磨蹭着洗完碗,犹犹豫豫地走到门口,临出门时改了主意,回身招呼肖红兵,跟她一起去了隔壁。

  红兵不敢相信,雀跃着率先冲进霍家,大叫:"霍叔!我!是我!"

  霍光德见了肖红兵的确吃惊,没想到林仪会带她来。

  肖红兵一头冲进霍光德怀里,随即伸出拇指和食指,朝他做射击状。霍光德呵呵笑着,脸上阳光明媚。

  林仪装作没留意,收拾完碗筷便将轮椅推到床边,"红兵,帮我一把,抬脚。"

  "不用,只要屁股沾上床沿儿就行。"霍光德努力欠起身。

  林仪架起他的一只隔壁,肖红兵上去搂住他的腰。

  "别添乱了,红兵,留神砸着你。"

  林仪赶开女儿,咬紧牙一用力,霍光德趁势一扑,身子沉重地砸到床板上。

  肖红兵抱起他的腿,搬上床。

  "这就行了。"

  霍光德瞟了眼林仪,见她颇显尴尬,便笑着拍拍肖红兵的头。

  肖红兵一撇嘴:"你要是掉到冰窟窿里,罗盛教来了也没用。"

  "怎么着,嫌我沉?"

  "可不?跟猪似的。"

  "红兵!没大没小的,怎么说话呢?"林仪呵斥她。

  霍光德却乐了,"没错儿,吃了睡,睡了吃,可不跟猪似的?"

  肖红兵撅嘴学猪的样子,鼻子里还一哼一哼的。

  林仪拽起她,"别闹了,快回家睡觉。"

  肖红兵很扫兴,朝霍光德喊:"明儿我还来抬你!"

  霍光德看着她被林仪拽出门去,眼前忽然又出现了自己离开农场时的情景,肖红兵痛彻心扉的哭声犹在耳边。

  那天晚上,林仪很难入睡。

  窗外的树叶在风里作响,撩得人心潮起伏。听上去,那声音毫无意义,可总觉得能从中听出些什么。

  十

  林仪一边干活,一边还惦记着早上晾在院里的衣服。虽然她早上叮嘱过肖红兵,放学回来先帮我把衣服收了啊,看这天儿弄不好得下雨,她说。肖红兵当时答应得特痛快,把钥匙往脖子上一挂,背上书包就跑了。

  "现在这孩子,心都野着呢,甭指望。"从厂办下放到车间来的小乔对林仪说。

  "可不吗?她们心里哪儿有家呀?尤其这红兵。你不知道,在干校的时候,……"林仪忽然意识到什么,停住不说了。

  "怎么啦?"小乔左右看看,撇撇嘴,"我又不是牛大姐。"

  林仪不自然地一笑,"那倒不是。"

  "那怎么啦?"

  "嗯……,咳,没怎么,一说起干校来就觉得……,觉得挺烦的。"

第61节:嘶叫无声(61)
  "哎,对了,我听说下个月又要回来一批,你们家那谁……,回得来吗?"

  "他信上没说。"

  "你没去问呐?"

  "问了。"

  "人怎么说?"

  "人家……"林仪四下看看,"什么也不说。"

  "唉,老这么分着哪儿成呀?"小乔不无同情地。

  "都习惯了。其实不分着又能怎么着?在干校那么长时间,统共没说过几句话。"

  "真的?那干吗呀?"

  林仪无奈地笑笑,"一个月才叫见次面,还老没地儿呆,哪儿都是人。"

  小乔吃惊地瞪着她,"那这么说,你们……,一直都没……,没那个?"

  "去!"林仪嗔笑着瞥她一眼,"谁跟你似的?成天就想那个?"

  小乔没笑,考究地打量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答案。

  下班的时候,天在飘雨。林仪紧赶慢赶跑到家一看,衣服果然还挂在院儿里。她气哼哼地把衣服收进屋,踢开炉门准备做饭,却隐约听见肖红兵清脆的笑声从隔壁传来。

  肖红兵放学后没顾上回家,就直接跑到隔壁去了。自从那天随母亲去过一趟以后,肖红兵放学就去找霍光德。林仪本觉得不妥,可她自己每天也要去给霍光德送饭倒马桶什么的,也就没理由阻止红兵。

  实际上从干校回来以后,肖红兵早就想去找霍光德玩儿了,只是姐姐一直威胁她,使她心存顾忌。有几次在门口碰见霍光德坐着轮椅晒太阳,她兴奋地朝他招手,挤眉弄眼,可霍光德当时都沉醉在酒后的遐想中,对她的出现视而不见,这让她很是沮丧了一番,以为霍叔不爱理她了。后来终于有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她跟着姐姐出去换面条,霍光德一看见她便粗着嗓门"红兵、红兵"地叫。肖红兵刚想答应,却被姐姐狠拽了一把,她只好三步一回头地走了。不过由此她也知道,霍叔并未忘记自己。这些日子,她几乎天天都长在霍家,甚至有一天早上就溜过去了,跟霍光德一个劲儿撒娇耍赖,不想去上学。霍光德好说歹说才算把她骗走,条件是等她放学回来要做好一付弹弓等着她。那天,霍光德只喝了几口酒,一直忙着给她做弹弓。

  其实不只那天,这一阵子霍光德酒喝得都比以前少了。倒不是酒瘾淡了,主要还是不想因为喝酒而耽误了和肖红兵一起玩儿。细算起来,从他霍光德成了"五一六"分子以后,除了霍强,就没谁愿意理他,四周全是或仇视或冷漠的眼睛,到处充满敌意。唯独这个被自己害死了亲爹的小女孩,却像蜜蜂扑花一般,缠在自己身边飞来飞去。当然,霍光德心里也清楚,肖红兵如此毫无顾忌地与自己亲近,是因为她年幼无知,不谙世事,尚不懂得怀恨记仇。可他的确无法拒绝这样的友好,尤其他是来自这么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在他眼里,这只精灵古怪的小蜜蜂更像个长了翅膀的天使,笑声里绝无水分,绽放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猜忌犹疑。当初霍强陪他从干校回来的时候,在火车上曾问过他,您怎么那么喜欢陪红兵玩儿呀?疯了吧唧的还不讲理。霍光德笑了,转头望着窗外划过的景色,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丫头,心里能开出花儿来。

  霍光德对自己喜欢肖红兵一点没觉得奇怪,这丫头除了清澈单纯以外,性格里还或多或少有些与他相近的地方。比如说,他们俩都好由着性子来,讨厌受管束。俩人脑子都好使,对什么事儿反应都很快,往往一个眼神一种表情就能互通心思,用不着多废话。肖红兵迷恋打仗,所有和战斗有关的事儿她都感兴趣。而霍光德尽管没上过战场,也毕竟穿过军装,受过训练,有过叱咤风云纵马疆场的雄心梦想。在他心里,一个人若能活到令别人闻风丧胆、所有人的小命全拿捏在自己手里的份儿上,那才叫不枉此生。每次他俩凑到一起,霍光德除了传授指点肖红兵摸爬滚打、刺杀投弹,还教她兵法战术。别看肖红兵没识几个字,可对霍光德讲过的平型关、上甘岭、锦州攻坚、黑山阻击什么的却入耳不忘。霍光德惊异于她的这种天赋,喜爱之余又多了份如遇知己的欢欣。

第62节:嘶叫无声(62)
  起初林仪想不通肖红兵为什么如此亲昵霍光德,也不知他们这一老一小哪儿来那么多可聊的。后来她过去帮霍光德拾掇炉子,端着掏出的炉渣刚要倒出去,却被霍光德拦住了,别扔,那玩意儿还有用呢。林仪觉着奇怪又不好多问,只好都堆到墙角。等第二天再来的时候,只见那些炉渣已经摆成了一堆沙盘,上边还插了些小纸旗,肖红兵跪在边上不眨眼地盯着,霍光德则坐在一旁用一根柳条在沙盘上指指戳戳,嘴里念念有词。林仪听了几耳朵没听懂,只记得肖红兵膝盖前摆着个囫囵的煤球,霍光德管它叫仁川。

  看着女儿和霍光德之间如此融洽,林仪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加以阻止,可又想不出一个毫不含糊的理由。这时,她真希望张一达能在身边,也许他会帮自己做出一个明确的判断。

  晚上,林仪打发肖红兵上了床,见她仍抱着那个树疙瘩做成的手榴弹,"睡觉还搂着它?不嫌硌得慌呀?"

  肖红兵一撇嘴,没理她。

  林仪无奈,只好退回里屋,打开台灯坐到桌前,翻出张纸来想给张一达写信。她呆坐着愣了很久,还是没想好怎么对他说这些事儿,只得关灯上床。

  她独自躺在双人床上,觉得身边空荡荡的,不由得蜷腿夹紧被子。

  屋里很静,能清晰听见闹钟和脉搏的响动。她大睁着眼,依稀看见窗玻璃上映出的弯月,扭扭曲曲的,在薄云中忽而清晰,忽而暗淡,缓缓走出窗子。

  渐渐的,两腿间又有了那种焦躁的感觉,小腹上阵阵发紧,脖子和四肢都开始酸胀。她犹豫着,可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滑进被子,溜到腿缝里。它先是显得有些迟疑,隔着衬裤轻轻蹭了蹭,随即便拨开松紧带,一下钻到裤衩里去了。

  林仪浑身僵直,身上像过电似的麻痒。她咬紧牙根儿,想把它从那儿赶走,可它就像个没喝足血的蚂蟥,执拗地压在上边,不停地扭动。

  林仪艰难地喘息着,胸腔里仿佛压了块沉重的石头。她甚至能感觉到身上的血在流动,汹涌地冲向头顶,紧闭的眼睑里有无数金色的星斗,在逐渐急促的雷声中颤抖着,……

  终于,最后的雷声在耳鼓里炸开,星斗们猛地一亮,便在浓厚的黑云中消失了。

  林仪像支拐杖似的挺在床上,慢慢地,手终于肯松开了,湿滑地钻出来。她咬了咬麻木的嘴唇,想挪动一下身子,却发现浑身酸软,被汗打湿的床单贴在脊背上,让她想起裹着带鱼的废报纸,铅字已经模糊了,在不规则的印渍里粘成一团。

  ……

  从和张一达结婚,到去了干校,又到回了城,像这样的情景,林仪经历了很多次。她逐渐地发现这往往发生在自己对某件事感到困惑,不知所措的时候。每次过去之后,她都很是后悔,觉得不该这样,甚至隐约对张一达怀有一份内疚。可她每每无法躲避心里的热切,在焦躁和无助中最终放弃了抗拒。

  从根儿上讲,林仪是个慵懒的人。尤其是遇上不顺心,麻烦缠身的时候,她往往懒得动脑子,懒得挣巴,宁愿选择放弃,尽管结局可能更糟。当年肖学方偷偷往家拿葡萄糖那会儿,她曾满腹狐疑,可她懒得问,也怕问。一是想从肖学方嘴里问出点儿什么是件挺费劲的事儿,二来万一真问出什么来,不还得劳神费力去想辙吗?肖学方东窗事发后,她更加懒得想,暗暗在心里劝自己,如果当时就死乞白赖地追问这事儿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让它早几年露馅儿罢了。如果那样,说不定肖红兵当时就得饿死,起码不会长得如此健壮。后来张一达通过察言观色似乎察觉出霍光德对林仪心怀叵测,便旁敲侧击地提醒她,这姓霍的不仅逼死了肖学方,而且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险恶居心。可林仪仍然懒得琢磨。对肖学方的死她心里一直矛盾重重,觉得他死得突兀,不值,又觉得他实在有可憎之处。当年他背着自己出去搞破鞋,又从破鞋手里拿了偷来的葡萄糖,而这些葡萄糖恰恰喂养了自己的女儿红兵。明明是肖学方对她不衷,行事龌龊,却又多少叫人觉得自己和女儿是这番肮脏勾当的受益者。肖学方这简单的一死,倒把如此纠缠不清的事儿扔给了自己。她无法准确判断丈夫的死究竟意味着什么,无法判断自己和女儿在整件事中扮演的什么角色,更不知道如何引导女儿们去面对死去的父亲。眼下,女儿红兵像喝了蜜似的成天泡在霍家,这似乎又是要给自己出难题。林仪本想把这思想包袱甩给张一达,可一旦要写信的时候,却发现要想说清这件事就已经够费劲的了。她逃到床上,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筋疲力尽,然后什么都懒得想,昏昏睡去了事。

第63节:嘶叫无声(63)
  上课铃已经响过一会儿了,几个同学仍围在肖红兵跟前听她讲黑山阻击战,丝毫没察觉到老师走进来。

  肖红兵班上的老师姓何,身材既矮又胖,走起路来下巴和乳房一起颤,看上去似乎全身都在动。班里有人暗地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翻译官,因为她戴的眼镜片很厚,凸出的眼球在镜片后边变了形,很像《小兵张嘎》里吃西瓜不给钱的那位。

  翻译官把课本放到讲台上,悄悄站到他们身后听着。旁边的同学见状都不敢言声,只是捂住嘴乐。

  "知道什么呀就傻乐?"肖红兵以为他们在嘲笑自己,很不高兴。

  何老师嘴角闪过一丝狞笑,拨开其他人,一把拎住她的衣领。

  "干吗……"肖红兵抬手一打,这才发觉不妙。

  四周全是哄笑声,何老师像抓着头小猪似的,将肖红兵拽出教室。

  何老师的丈夫是个公安,因此她的惩罚方式和其他老师有所不同。但凡犯了错儿的,都要蹲到窗户外边的小松树前,面朝松树,背向教室,她站在教室讲台上照样可以边讲课边监视。当然,何老师也通情达理,只要认了错,就可以举手。何老师看见了,便再叫回来,当全班的面斗私批修做检讨,态度认真的,就可以再坐回位子上。

  此刻肖红兵就这样蹲在小松树前,脚边有很多神色匆忙准备过冬的蚂蚁爬来爬去。太阳暖洋洋地照在头顶和肩膀,干爽的风贴着地面溜过来,钻进她的裤脚。

  肖红兵有些累了,不停挪动着两腿。

  又过了一会儿,何老师从窗口看见肖红兵高举着手,颇感得意地笑笑,走到窗前喊,回来吧。

  肖红兵赶紧起身,猫着腰一路小跑地蹿回来。

  何老师把她摆在讲台的一角,"想好啦?说吧。"

  肖红兵看看她,又看看大伙儿,脸憋得挺红。

  "没关系,认错得有勇气,大声说。"

  "我……"肖红兵为难地看着她,"我憋不住了。"

  何老师一时没明白,"什么呀?"

  肖红兵两腿紧紧夹着,双手捧住小腹,"屎憋不住了。"

  教室里的哄笑声一下炸开了,有人尖叫起来,也有人激动地拍桌子跺脚。

  何老师的眼睛在镜片里变得很大,很鼓,锐利地盯住肖红兵。她脸颊上的红晕一闪即逝,苍白地板着。

  肖红兵不敢看她,小腹内的抽搐传到脸上,嘴角一颤一颤地往边上扯。

  一直等到教室里的骚动渐渐平息了,何老师这才吁出口气来,抄起讲台上的课本,恶狠狠地瞪了肖红兵一眼,"装?站那儿憋着!李卫东,接着往下念。"

  叫李卫东的男孩儿站起身,眼睛在肖红兵、何老师和课本之间交替瞥着,"……大胡子号叫着,刘胡兰,难道你就不怕死吗?怕死?怕死就不当共产党,怕死就不革命!……"

  在李卫东抑扬顿挫的语调里,何老师和其他人都同时听到一种细微、尖厉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十分刺耳,就像铁勺在瓷碗上刮。

  何老师猛地转头盯住肖红兵,只见她脸涨得通红,腮帮子底下憋得肿起来,双唇紧闭,那怪声显然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

  "站这儿还不老实?成心捣乱是吧?"

  肖红兵好像没听见她的训斥,眼睛颤颤地合成一条缝,身子也在抖,鼻子里的声音还在响。

  "肖红兵!"

  肖红兵身子一震。

  何老师显然发怒了,"你再装神弄鬼,我……"

  没等何老师想出惩治她的办法,肖红兵忽然转身就走。她拉开教室门,缩着脖,佝着肩,两腿紧夹着蹭出去。

  何老师震怒的表情使大家忘了笑,全都张大嘴探身看着肖红兵的背影。

  何老师摔下课本,刚要追出去,就听走廊里的肖红兵突然"哇--"的一声号哭起来。大家愣了愣,便不顾一切地跳起身,跟在何老师身后往外涌。

  走廊里原本很暗,可肖红兵的哭声引得各班老师都拉门出来查看,一下便显得亮起来。

  肖红兵蜷身靠墙蹲着,脸已经哭变了形。她哭得很透彻,也很放肆,声音铿锵有力,在走廊里引起阵阵回响。

第64节:嘶叫无声(64)
  何老师尚未走近她,便感觉到从她身下泛起的臭味儿,原本聚在脑门上的一团怒气只好又憋回去了。

  肖红兵"拉了一裤裆"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全校差不多都知道了。到第二天,一首以此为题的顺口溜开始广泛流传:"肖司令,没带纸,裆里揣着一泡屎,老师说她装洋蒜,脱了裤子给人看,黄了吧唧一大片。"

  歌谣传到肖红兵耳朵里,她怒目圆睁,眉心拧成了疙瘩。由于在干校耽误了一年多,肖红兵比班上的孩子都大,平时只有她颐指气使欺负别人的份儿,可如今自己被人抓住了笑柄,免不了威风扫地,声誉受损。

  肖红兵越琢磨越觉得窝囊,放学以后,便跑到霍光德跟前哭天抹泪,倾诉了心中愤慨。

  霍光德很认真地问清了始末,略一思忖,仰头灌了口酒,"红兵,当司令的哪儿能动不动就抹泪儿呀?俗话说怨有头债有主,打蛇得打七寸。你刚说你们那老师姓什么来着?"

  "何。长得倍儿胖,都叫她翻译官。"

  "翻译官?"

  "就《小兵张嘎》里那个,吃西瓜的那个。"

  "啊,像他呀?"霍光德乐了,"我也最讨厌女胖子。这么着,丫不是整你吗?咱也想辙弄丫挺的,怎么样?敢吗?"

  肖红兵愣了愣,一挺胸脯,"敢!"

  "真敢?"

  "向毛主席保证!"

  霍光德一笑,示意她凑过去,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遍。

  肖红兵还没听完脸上就笑开了花,用衣袖抹掉腮边的泪,一个劲儿点头。

  第二天早上,还没打上课铃,肖红兵却一反常态端直地坐在位子上,对周围此起彼伏的歌谣声充耳不闻,脸上还多少挂着些许矜持。

  直到何老师出现在门口,教室里才逐渐安静下来。

  头天夜里下过一场雨,何老师今天特意套了件灰色的制服,左胸上换了枚稍大些的毛主席像章。她先是威严地扫视了一番,然后边挽衣袖边嗽了嗽嗓子,"书都拿出来,今天咱们讲新课。"

  说着,她很自然地伸手到粉笔盒里去掏粉笔。

  肖红兵忽然觉得呼吸紧张,太阳穴上"突突"直跳,两眼紧盯住她。

  何老师的手在粉笔盒里犹豫了一下,随即尖叫一声,手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甩出去,一盒子粉笔撒得满地都是。

  大伙儿先是被她的尖叫吓了一跳,坐在前几排的连忙伸着脖子往地上看。只见何老师脚边除了那些散落的粉笔,还有几条色彩斑斓的毛毛虫,正在那儿挣扎着扭动身子。

  肖红兵没动弹,不眨眼地盯着何老师,大气都不敢出。

  何老师对那些毛毛虫的反应程度显然超过了肖红兵的想象。她身子僵直,嘴唇无色,眼镜跌到鼻尖上,眼珠像弹球似的从眼眶里凸出来,"胖翻译官瞧见老罗叔举着盒子炮,您还记得那样儿吧?就那样儿!"事后肖红兵兴奋地给霍光德如此描述。

  肖红兵一点没夸张,何老师的确被虫子吓坏了,本想当时就发作,可两腿没劲儿,胸口像堵了团棉花似的,喘不上气来。她一句话没说,扶着墙挪回办公室,直到在椅子上坐稳眼泪才淌出来。

  其他老师见状上前询问,可她只是抽噎,说不出话来。大家以为她病了,七嘴八舌地劝她赶紧上医院。何老师摇摇头,摘掉眼镜,双手蒙住脸大哭,委屈得像个失了身的姑娘。老师们这才觉出蹊跷,有人跑去把支部书记喊来,终于问清了缘由。

  支书听了固然生气,可对何老师为几只虫子哭成这样也颇为不满,安慰了几句便赶到肖红兵班上,拍着桌子让大家互相揭发。可班里的确没人知道那是谁干的,全都大眼瞪小眼不吭声。

  肖红兵开始还真有些紧张,不停用眼角瞄向四周,后来发现大家全无反应,心知此事的确没露出纰漏,这才松了口气。

  回家路上,她两脚交替雀跃,真想飞起来。路边的银杏树已经泛黄了,映在湛蓝的天幕下显得那么璀璨,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肖红兵跑进霍家的时候,霍光德正在犹豫是否喝掉手里的这杯酒,见到她眉飞色舞的样子,便知大事已成。

第65节:嘶叫无声(65)
  "来,来,今儿咱爷儿俩得庆祝庆祝,你也来一口。"霍光德不等肖红兵描述完当时的情景,便把她拽到身边。

  肖红兵盯着杯子愣了愣,这以前她一直以为小孩是不能喝酒的。

  "害怕啦?"霍光德将了她一军。

  肖红兵听了撇撇嘴,"嘁,我怕?"

  她一把抓住霍光德的手腕,把酒杯拽到自己嘴边。

  "别急,"霍光德拦住她,"酒不能瞎喝,不然都糟践了。听着啊,酒到嘴里不能喘气儿,舌头顶住牙,让它打牙缝儿里挤过去,这样儿,哎,顺着舌头慢慢奔里去。就觉着那股热乎气儿呀,吱溜一下子,从嗓子眼儿一直到心口。等再一张嘴,嘿,那叫一香!……"

  肖红兵等不及他说完,伸嘴抿了一口。

  其实她很小的时候肖学方曾用筷子头沾着酒让她尝过,可她早已不记得是什么滋味了。此刻一口酒进了嘴,只觉得又辣又涩,蛰得舌尖和牙床全麻了。她强忍着咽进去,果然感觉到那股灼热从喉咙向下蔓延,一直热到肚子里。

  霍光德见她认真的样子十分开心,捏了个蚕豆塞进她嘴里,"就着,就着就不辣了。"

  肖红兵"嘎嘣、嘎嘣"地嚼着豆子,有种说不出的香味儿在嘴里弥漫。

  霍光德乐了,心里生出一醉方休的冲动。

  弄完了何老师,肖红兵开始挨个儿琢磨那些跟自己过不去的家伙,其中李卫东首当其冲。

  李卫东长得很白净,细脖子上挑了个大脑袋,心思敏捷,聪明过人,嘴皮子也利索,平时班里没人爱跟他矫情,一是脑子跟不上他,二是没他能说。这阵子,李卫东似乎难得找着个开心的事儿,嘴里整天念叨那段顺口溜,一遍一遍的,也不嫌烦。肖红兵在一旁盯着他,暗自寻思说不定这顺口溜就是这家伙编的呢,兔崽子,你等着。

  选定了目标,肖红兵回去找霍光德商量。

  "对付小白脸儿?简单。不过,话说回来,要弄,就得往狠里弄,得弄得他夜里做噩梦都能遇见你。明白吗?"

  肖红兵跃跃欲试地摇摇头。

  "笨蛋,白教你了。"

  霍光德嘴里骂着,却还是一五一十地做了详尽布置,直到林仪在门口叫肖红兵回去吃饭。

  第二天下午,肖红兵按照霍光德的指点,下课铃一响便率先跑出校门,在通往家属区的路上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把书包藏到一蓬丁香花里,手中攥着根儿帆布腰带,躲在路旁的树荫里等着。

  可谁知李卫东从教室出来并没直接回家,而是跟几个孩子跑到操场上玩儿去了。肖红兵左等右等不见人,心里急得直打鼓,难道叫他发觉了不成?肖红兵不甘心,耐着性子在树荫里练习着霍光德教给她的那些动作。

  天色逐渐暗下来,附近飘来人家炒菜的香味儿。肖红兵一闻见味儿,肚子里马上有了反应,"叽里咕噜"乱叫。她逐渐没了耐心,颇感沮丧地正准备回家,却看见李卫东嘴里哼着什么,摇头晃脑地朝这边来了。她一下有了精神,握紧腰带躲到树后,太阳穴上又开始"砰砰"跳起来。

  俩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肖红兵听出他嘴里哼的正是那段顺口溜,一股怒气"噌"地蹿上头顶。

  也活该李卫东倒霉,正在这会儿他的鞋带开了,右脚拽住了左脚,一个趔趄险些摔个马趴。就在他蹲下身系鞋带的工夫,肖红兵飞身蹿到他背后,手里的腰带绕过他下巴,一下勒住了脖子。

  李卫东毫无防备,又看不见身后的人,只觉得脖子一紧,立刻喘不上气来了。他下意识地想拽脖子上的腰带,可它勒得太紧,手指头根本伸不进去,想喊又喊不出声,两手在半空里绝望地舞动。

  "小兔崽子,我叫你哼哼,哼呀!"

  李卫东这才听出是肖红兵的声音,连忙摆手,想叫她松开。

  肖红兵不管不顾,左手攥紧腰带,腾出右手来在他后脑勺上猛凿。

  别看李卫东头大,可脖子却细,几拳下去,他脑袋便像藤上的丝瓜似的,蔫蔫地耷拉下来,手也不摆了。

  肖红兵本想扳过他的身子,朝他脸上再凿几拳的,可见他已经瘫软,心里多少有些发毛,不由得松开了手。

第66节:嘶叫无声(66)
  脖子上的腰带一松,李卫东一头扑到地上,嘴里"咝咝"地喘气,却说不出话来。

  肖红兵踢了他一脚,"少装死!说,服了没?"

  李卫东趴在那儿缓了一会儿,这才抬手摆了摆。李卫东摆手可能是想说别再打了,我服了,或者是我不行了的意思。可肖红兵却认为他是要顽抗到底不服软,上去又是几脚。这回李卫东"哎哟、哎哟"地叫出声来,抱住脑袋趴在地上不动弹。

  肖红兵见他一副松『song2』样儿,心里没了斗志。再加上肚子饿,手也打疼了,便威胁道:"你要敢告老师,我天天憋这儿剋你丫的。听见没?"

  李卫东一个劲儿点头,明知道肖红兵已经走了,却还是不敢抬头。

  夕阳已经落尽,天边只剩下一抹娇滴滴的彩霞。肖红兵抡着书包,蹦跳着回了家。

  尽管肚子很饿,肖红兵还是先到隔壁向霍光德汇报了战果,得意地说笑了几句,这才转回家吃饭。

  肖红兵刚一进屋,意外地发现姐姐红军正在帮林仪盛饭。她觉得奇怪,怎么没看见霍强回家呀?

  "疯哪儿去了?这会儿才回来?"

  不出肖红兵所料,等着她的准是肖红军的数落。她没搭茬儿,反问:"你怎么回来啦?"

  "废话,不回来上哪儿去?"

  "霍强呢?他怎么没回来呀?"

  "妈,"肖红军不耐烦了,"您瞧她多讨厌呐,什么都问。"

  "你姐受伤了,自个儿先回来了。快吃饭。"

  "姐,你怎么啦?"

  肖红军瞪她一眼,"说了吓死你。让蛇咬了。"

  "啊?是毒蛇吗?"

  "废话,你让毒蛇咬一试试。"

  "咬哪儿了,叫我瞧瞧。"肖红兵说着上去缠住姐姐。

  肖红军无奈地推开她,脱了鞋,扒开袜子亮出伤口。

  "哎呀,吃饭呢,脱什么袜子呀?快吃。"林仪皱眉道。

  "就这么俩小眼儿呀?我还以为……"

  "得,得,下回让它咬你。瞎逞能。"

  肖红兵不屑地撇撇嘴,扔掉书包坐到桌前。

  晚饭吃得很乱,肖红兵边吃边向肖红军问这问那,那儿有没有山,山上有没有竹子,闹不闹泥石流,吃不吃南瓜饭,厕所里是不是也到处爬着蛆什么的。

  肖红军被她问急了,"让不让人吃饭啦?净问那恶心的。"

  肖红兵见姐姐急眼,也不敢再问了,狗刨似的一口气把饭拔拉到嘴里,把碗一撂,"饱了。"

  "有功课吗?"林仪问。

  "没有,就背语录。"肖红兵边支应着边往门口挪。

  "又干吗去?"

  "没事儿,我……,上茅房。"

  林仪心知她又是要去隔壁,正要说什么,忽听有人狠劲儿砸门。

  "谁呀?"肖红兵顺手拉开门,只看了一眼,连忙又想把门掩上。

  "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脸上带着伤的李卫东躲在一个满脸怒气的女人身后。

  "就她吧?"那女人指着肖红兵,"你们家大人都死绝啦?出来个懂人事儿的!"

  林仪一听,慌忙撂下碗跑过来。

  "你是她妈呀?你瞅瞅,瞅瞅!"她把李卫东拽到身前。

  林仪惊异地看看李卫东,又看看肖红兵,"这……,这是她打的?"

  "废话!不是她打的我们上这儿干吗来呀?"

  "红兵!"林仪见肖红兵想往里屋溜,一把攥住她胳膊,"说!怎么回事儿?"

  肖红兵见退无可退,索性梗起脖子喊:"他先骂我的!"

  "骂你?你这德行还不该骂呀?瞧把我们孩子打成什么啦?"

  林仪不知所措,只是一个劲儿道歉。

  那女人不依不饶,"甭说好听的。一姑娘家的,打起人来跟疯狗似的,有人养没人教,剩他妈一窝狐狸精害人呢是吧?……"

  肖红军原本不想掺和这事儿,心想是该叫肖红兵长长记性。可此时听她这么说,也忍不住插嘴,"说话干净点儿啊,少带脏字儿。"

  那女人没料到会遇见反击,立刻跳起来,"打了人还有理啦?瞧你们这一窝什么东西!男的搞破鞋,女的耍流氓,没一个好玩意儿!怎么他妈不死绝喽啊?"

  "你们家才死绝了呢!"

第67节:嘶叫无声(67)
  "红军!我瞧你再出声儿?"林仪吼道。

  "看见了吧,这就是你们家孩子。就这倒霉孩子,直接扔狗窝里归堆儿去得了。……"

  肖红兵一直在旁边傻愣地看着,见她仍是不停嘴地骂,鼓了鼓腮帮子,转身跑进去,从褥子底下抻出霍光德给她做的弹弓来,使足力气拉开弦,瞄准那女人的鼻子。那弹弓是用粗铅丝做的,上边绑了两截自行车的内胎,看上去很有劲,肖红兵拉着它显得挺吃力,好像随时都可能失手。

  那女人下意识地挡住脸,脚下连退了几步,人就到了门外。李卫东被吓哭了,拽着***衣服往后退。

  林仪心里毫无准备,一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横眉立目威风凛凛的家伙就是自己的女儿。

  肖红兵举着弹弓一直逼到门口,忽然发现霍光德就坐在院里的轮椅上,便叫:"霍叔,他们欺负我!"

  霍光德把酒瓶从嘴上拿开,"那就打呀。"

  "流氓!全是臭流氓!你们等着。"

  那女人一手挡着脸,一手护住李卫东,脚下跌撞着跑出院去。

  肖红军本想跟出来,看见霍光德在外边,就停在门口,"红兵,行了,回来吧。"

  肖红兵这才松了弓,甩了甩酸软的手臂。

  "怎么没打呀?"霍光德笑着问。

  肖红兵凑过去,嬉笑着小声说:"没子弹。"

  霍光德一听哈哈大笑,一口唾沫呛到嗓子里,不住地咳嗽起来。

  林仪这时才缓过神来,厉声喊:"红兵,你给我进来!"

  那天晚上,林仪把肖红兵按在床上好一顿打,打得她自己手上又疼又麻,实在打不动了,可肖红兵仍撅着结实的小屁股,一脸不在乎的神情。

  林仪既疲惫又沮丧,等她俩睡下后,独自坐在台灯下抹眼泪。她想不通这个曾被自己引以为奇迹的女儿,怎么会变得如此蛮横、不可理喻,同时又醒悟到自己和女儿们在外人心目中并非一般人。

  她很晚才上床,用被子捂住头,蜷缩在彻底的黑暗里。

  后来,肖红兵打人的事闹到了学校,她被迫写了检查,还在年级大会上念了一遍。何老师为了杀一儆百,罚她在讲台旁站着听课,却发现大家的兴趣似乎都在她身上,反而搅了课堂秩序,便把她安排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再后来,教室的粉笔盒里、讲台桌里又接连发现了毛毛虫、癞蛤蟆和蚯蚓,李卫东在回家路上被人用弹弓从背后打破了脑勺。何老师怀疑是肖红兵所为,为此跟自己当公安的丈夫讨教了几招,还和班上的几个学生干部一起设了几回埋伏,可惜都没能当场擒住她。

  一个学期以后,何老师肚子大得走不动路了,只好怀着孩子和未雪之恨回家休假。那以后,肖红兵再没见过她,据说孩子生得很难,把她的身子毁了,从此只能在家吃劳保。

  那阵子,肖红兵逢人便说,你们知道胖翻译生那小孩儿什么样儿吗?身上全是眼睛!你要顺毛捋还没事儿,要戗着茬儿捋,浑身那小眼睛噼哩噗噜全睁开了,喝,那叫恶心。

  大家对肖红兵的这番描述自然不信,可又觉得挺好玩儿,一时间何老师生了怪物的消息在学校里传遍了,而且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说那孩子不光身上长满了眼,还长着翅膀,生下来就满屋子飞,夜里就吊在灯绳上睡觉。说的人煞有介事,听的人毛骨悚然,后来这个谁也没见过的孩子竟成了互相赌咒发誓的筹码--向毛主席保证,我要骗你我是何老师她儿子。

  逐渐地,肖司令拉了一裤裆屎的事儿大伙儿便淡忘了,只知道那是个轻易不能惹的主儿。

  十一

  那年冬天,张一达在干校得了肝炎,为防止传染,他被送回家治病。林仪像盼着了救星,就指望张一达能帮她想出办法来管教女儿。

  "这孩子老这样可不行。"她对张一达说。

  张一达虽然嘴里答应了,可实际上他心里也没什么谱,更不知该从哪儿入手。林仪给他讲完肖红兵那阵子的情形后,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杜绝她与霍光德的来往。为此,他决定和林仪一起跟肖红兵好好谈一次。

第68节:嘶叫无声(68)
  林仪性急,一上来就直戳戳地说:"红兵,以后放学直接回家,别在外边儿疯,尤其不许上隔壁去。听见没有?"

  "干吗呀?"

  "什么干吗?不许就是不许。"

  "凭什么呀?你不也去了吗?"肖红兵反抗着。

  张一达伸手拦住林仪,把肖红兵搂到怀里,"红兵,听我跟你说啊。你妈不叫你去都是为你好,你甭看隔壁那人好像挺能跟你玩儿到一块儿的,其实他一肚子坏水,不是什么好人。当初……"

  "我不!"肖红兵坚决地,"我就跟他玩儿。"

  "红兵!"

  "你听我说红兵,你们在学校不也天天都讲阶级斗争吗?老师是不是提醒你们要擦亮眼睛,认清阶级敌人的阴谋诡计呀?哎,你呢,就得从现在开始学着认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要不……"

  "霍叔不是坏人!"肖红兵打断他。

  "怎么不是坏人呐?要不是坏人怎么会那么多人批斗他呀?还把他弄到干校去劳动改造,还砸他们家玻璃,在他们家门口贴大标语。那上边不是写着呢吗?彻底打倒'五一六'分子霍光德,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是不是这么写的?"

  "……。那,你不是也去干校了吗?咱不是都去了吗?咱也是坏人哪?"

  "咱不一样。咱家人天天在一块儿,你妈、你姐全都护着你,有好吃的让你吃,你得了病照顾你,你说她们是不是好人呢?"

  "霍叔也护着我,也给我好吃的,连酒都让我喝。"

  张一达和林仪都是一惊。

  "他……,还让你学喝酒?"林仪瞪大眼问。

  "你看,这就更说明他不是好人了。你看谁家孩子小小年纪就喝酒呀?他这就是教你学坏,把你往歪路上带。红兵,你要跟他学呀,以后也得跟他一样,谁见了你都欺负你。你呢,挨了欺负还没人管,说这孩子不学好,活该。到那时候,没人跟你好,同学老师都不跟你说话,不跟你玩儿。你想想,你得多难受啊?"

  "他们都喜欢跟我玩儿,都怕我,谁也不敢欺负我。"

  "那是因为……"

  "得,得,"林仪失去了耐性,"甭跟她废那么多话,以后你要再敢找他玩儿,就等着挨打吧!"她威胁道。

  肖红兵毫不退缩,恶狠狠地瞪着母亲。

  谈话失败了,肖红兵依然经常跑去找霍光德,只是为了避开家人的监视不再走前门了,每次都绕到房后,翻窗而入。

  为这事儿,林仪狠狠揍了她两次,肖红军也故意不搭理她,全家上下没一张好脸子。可这些都不能使肖红兵回心转意,像着魔似的认准了霍光德。

  "你说他给咱红兵下什么药了,让她迷成这样?"林仪忧心忡忡地问张一达。

  张一达沉着脸,犹豫了一阵才低声说:"要说起来,你那会儿就不该答应学校帮着照顾他。孩子知道什么?还不是跟着大人学?"

  "……。你那意思,是我教给她的?"

  "那倒不是。不过她看你那样,心里起码就没什么坎儿了。再加上他们俩在干校那会儿就玩儿得挺投脾气,那姓霍的还……,还救过她。"

  "她那么小,能知道救没救她的事儿?"

  "她不知道,那姓霍的不会说呀?唉,我就是一直没想明白,他在红兵身上这么用心,到底想使什么坏?"

  "难说,有时候我也想,可能人家就是喜欢跟孩子玩儿,倒也……"

  "你瞧,我说你你还不爱听。这些年经过这么多事儿,你考虑问题还是这么简单。说句不好听的,他霍光德害得你们家破人亡的,你倒还稀里马虎不往心里去。"

  林仪见他不悦,低声道:"也不是。我就是觉得……"

  "你呀,甭怪我说得难听,老肖要是知道你现在这样儿,他在地底下都睡不踏实。"

  "……"

  "行了,咱别说这个了。"

  那天夜里,林仪躺在张一达身边,一直在琢磨他说的话。自从张一达进了这个家,他总是尽量避免说到肖学方,有时林仪不经意中提起来,他要么不吭声,要么就拿其他的话岔过去。可今天他却主动搬出"老肖"来,可见霍光德这事儿在他心里的分量的确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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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嘶叫无声(69)
  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把身边张一达头发里的气味撩到她脸上。林仪借着月光伸手过去,可又在他鼻尖上停住了。她侧过身,在冰凉的光影里注视着张一达脸上那些好看的棱角。

  正当林仪夫妇为肖红兵感到担忧的时候,事情似乎发生了转机,霍光德住院了。

  那天是个普通的日子,霍光德仍像往常一样,把轮椅摇到窗前,望着正在滑落下去的斜阳,不紧不慢地喝酒,等着肖红兵从后窗跳进来。可等到肖红兵真来的时候,他却已经歪倒在轮椅里。

  起初肖红兵以为他是睡着了,看着摔碎的酒瓶直乐,"嘿!摸哨的来啦!站岗还敢喝酒?关你三天禁闭!……,哎,真睡呀?"

  肖红兵过去摇晃他,却发现他嘴角上全是白沫,脸色惨白,嘴唇像冻硬了似的微张着。

  肖红兵哭了,不知该怎么办。情急之下,她又跑回学校,把正在操场玩儿骑驴的霍强叫回来。

  两人用轮椅把他推到医务室,大夫看了看,连忙找了辆三轮车,把霍光德在上面放平了,又推到医院。

  霍光德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大夫说是心脏病,再来晚点儿就没治了,先在这儿住些日子吧,看看再说,他说。

  霍光德留在了医院,霍强先是跑回学院车队,说他爸住院了,问怎么办。车队的头儿正急着下班,不耐烦地把他轰出去,我知道怎么办哪?找学校去吧。霍强只好又跑到总务处,有个女的听了情况就摇头,都下班了,明儿再来。

  从医院回来,肖红兵就像掉了魂儿似的,坐在霍光德家门口发呆。冷风在院里打着旋,扬起的沙尘包裹着她。可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吃饭,脑子里空荡荡的,和冻僵的手脚一样,什么感觉都没有。

  第二天,张一达从医院取药回来,不失时机地从商店给肖红兵买回来一把玩具手枪,黄色的木枪把,上边捆着根黑铁管,拉开枪栓一抠,枪管里的弹簧就把枪口上的塑料头推出去。

  "怎么样?像真的吧?能打出子儿来的。"张一达讨好地。

  肖红兵一声不吭地摆弄了一会儿,便把枪插到腰里,又坐到霍光德家门前,手托下巴想心事。

  林仪见了便嘀咕,"瞧见没,钱白花了吧?"

  张一达并没气馁,用墨汁画了个靶子,贴在大门上,"红兵,来,咱俩比赛,看谁打得准。"

  肖红兵慵懒地踱过去,瞥了眼门上的靶子,"没劲,又不是真子弹。"

  "这已经够厉害的了,能把门打个坑。"

  "能把人打个坑吗?"

  张一达一愣,连忙道:"你可不准朝人打啊,万一打着眼睛不得了。"

  "不打人叫枪吗?"

  "红兵!"林仪在一旁急了,"你怎么整天就琢磨打人打人的,上回的事儿还没记性?"

  "打人怎么啦?我就打坏人还不成?"

  "那也不成!你知道谁是坏人谁是好人哪?"

  "我就知道!"

  张一达笑笑,循循善诱地说:"红兵,那你跟我说说,什么样儿的是坏人呐?"

  "嘁,"肖红兵不屑地想了想,"不就是苏修美帝,国民党特务,地主资本家,反革命。嗯……,还有那些欺负我的,背后朝我使坏的,都是。"

  "嘿,瞧咱红兵啊,真知道不少。那你说那些不听毛主席话的,是坏人吗?"

  "呃……,是!"

  "嗯,好,不愧是红小兵。"

  "我还不是红小兵呢。"

  "哟,怎么了?你不想当啊?"

  "不是,老师……,他们还没让我当呢。"

  "那你得积极争取呀,是吧?"

  肖红兵想了想,"成,当就当。"

  "对,当了红小兵,就得更听毛主席的话了,是不是?哎,你等着啊,……"张一达迅速跑进里屋,翻出一个红皮日记本,"来,红兵,我给你念念,看毛主席是怎么说的。听着啊,现在有一小撮反革命分子也采用了这个办法,他们用貌似极左而实质极右的口号,刮起'怀疑一切'的妖风,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挑拨离间,浑水摸鱼,妄想动摇和分裂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所谓'五一六'的组织者和操纵者,就是这样一个搞阴谋的反革命集团,……。能听明白吗?"

第70节:嘶叫无声(70)
  肖红兵先是摇头,随即又赶紧点头。

  张一达笑了,"这些个'五一六'分子呀,就是会骗人,装得像干革命似的,其实是反革命,懂了吗?你要是遇见这些人,该怎么办呢?他们是不是坏人呐?"

  "我就……"肖红兵略一犹豫,抬手做了个瞄准的姿势,嘴里"啪啪"地学着枪声。

  张一达笑得更开心了,"那你知道,咱们周围谁是'五一六'分子吗?"

  "一达,你……"在一旁洗菜的林仪这会儿才明白他的用意,刚想说什么又顿住了。

  肖红兵倒显得很急切,"咱家这儿有吗?啊?说呀,有吗?"

  张一达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谁呀?我认得吗?快说呀。"

  "就是……,霍强他爸。"

  "……"肖红兵像是没弄明白,舔了舔嘴唇,转头求救似的看看林仪。

  林仪犹豫着,有些慌乱地躲开她的目光。

  张一达这时忽然收起笑容,认真地盯着肖红兵,不吭声了。很显然,他在等待她的反应。

  肖红兵反复看他们,两只皴了的胖手绞在一起,使劲捏着。过了好一会儿,她就像如释重负似的吁出口气来,转身往门外走。

  "红兵,快吃饭了,别出去了。"林仪不无担心地叫。

  肖红兵毫无反应地出了门。

  张一达沉着脸看看林仪,脸上的神情显得既惶惑又犹疑。

  这时,肖红兵忽然又转回来,从门上探头朝他喊了声"骗人",随即便消失了。

  那天夜里起了风,动静就像交配季节的猫叫。肖红兵紧闭双眼,用被子蒙住头,可那声音仍尖利地钻进来。

  后来,她听见肖红军跳下床,趿拉着鞋蹲到尿盆上解手。

  "姐,"她从被子里伸出脑袋,"你冷吗?"

  "你怎么还没睡?"肖红军在黑暗里反问。

  "我冷。"

  肖红军提起裤子,摸到墙边拉开灯,揉了揉眼睛,看看她又看看炉子。

  "火着着呢,我怎么不冷呀?"

  "我冷。"肖红兵声音里带着委屈,泪水不知不觉涌出来。

  肖红军见状赶紧过去,手一碰到她的脸便知道不妙,又用额头跟她顶了顶。

  "发烧了。妈!"

  林仪和张一达听见喊声都跑出来。

  "您摸,她烫着呢。"

  林仪伸手一摸,吓了一跳,"哎哟我的妈耶,红兵,你难受吗?"

  "甭问了,那还能不难受?"张一达拨拉开林仪,把肖红兵从被子里抱出来,动手帮她穿衣服,"得瞧瞧去,别弄成肺炎。"

  肖红军在一旁看着,"那……,我去吗?"

  "你就别裹乱了,快上去睡。"林仪说完转身进去穿衣服。

  张一达手里忙活着,转头看看肖红军,"你要一人害怕就去。"

  肖红军一听,赶紧穿衣服。

  全家人顶着寒风赶到医院,量完体温验完血,大夫用听诊器在肖红兵身上琢磨半天,终于抬头说她不是肺炎,到底怎么回事他也说不清,随便开了些退烧药,说回去吃吃看,要再烧就再来。

  回家路上,肖红兵趴在张一达背上睡着了,甚至还打了呼噜。

  第二天肖红军把大夫开的假条送到肖红兵班上,新来的班主任看看假条上那几个潦草的字:高烧,全休三天。

  "没查出是怎么回事儿呀?"

  "啊。"

  "不会是出麻疹吧?"

  "不知道。"

  班主任狐疑地盯着肖红军,似乎信不过她。

  肖红军很反感他的眼神,一声不吭就走了。

  到了下午,班主任终究还是找到肖红兵家里来,见她的确像根晒蔫儿的胡萝卜似的躺在床上,这才信了。

  "不好意思啊,还麻烦您跑一趟。"张一达客气地。

  "当学生的病了,我怎么也该来看看。再说,我到他们班上快一个学期了,还没上您家来过呢。"

  "她在学校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

  "呃,还行。她呢,就是不像其他女孩儿,好动。再就是……,咳,怎么说呢,一人一脾气,我看可能是天生的吧。"

  "您是指……"

  班主任笑笑,"倒也没什么,她就是脾气暴点儿,凡事儿好较真儿,跟谁都不依不饶的。"

第71节:嘶叫无声(71)
  "哟,"张一达紧张起来,"她最近没跟人打架吧?"

  "没有,没有。我们班的那些学生都挺……,一般都让着她。"

  "这都怪我们,平时太惯着她了。以后,您还得多费心。"

  俩人互相客套一番,班主任便告辞了。

  肖红兵始终蜷在被子里,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其实从老师刚一进门,她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总觉得有什么事儿要被戳穿,可又想不起自己最近究竟闯过哪些祸。熬到老师出门的时候,她身上已经被汗打湿了,烧也退了不少。

  肖红军交假条的时候,明显感觉到那老师对自己的怀疑,心里觉得很别扭,闷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班上。

  她刚一进门,霍强就凑过来。

  "昨儿晚上我瞧见你了。"

  自从霍强在她脚上嘬过伤口以后,似乎觉得自己与她关系近了很多,经常当着别人的面主动找她说话,这令肖红军特不自在。

  "瞧见就瞧见呗。"她不耐烦地。

  "红兵病了吧?"

  "……"

  "我瞧你妈那样儿特着急,好像……"

  肖红军见他还打算说下去,便道:"你爸都那样了,你还有心思管我们家的事儿?"

  霍强一愣,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就往外跑。

  几个和他关系不错的男生见状就起哄,"噢--,马屁拍到腿上了吧?"

  霍强边跑边骂:"拍你妈的屁!"

  肖红军瞪了那几个男生一眼,他们连忙装作没看见似的转过脸去。

  说来也怪,能和霍强玩儿到一块儿的这些男生绝不是易与之辈,全都心狠手辣,一肚子坏水,在班里无恶不作,可这些家伙却从不招惹肖红军。一来是因为霍强早有吩咐,二来他们对肖红军阴晴不定的性子也实在吃不准。尤其是从干校回来以后,大伙儿发现她经常会为一点琐事跟人翻脸,眼里还总透着股冰冷的杀气,不免使人心里悚然。

  要说肖红军的长相在班里算得上是清秀的,她的脸形越长越像林仪,五官都很淡,显得很干净,细长的脖子从下巴底下划出一条好看的曲线,在两条粗黑的短辫间挺拔地昂着,像只神态倨傲的天鹅。和肖红兵相比,她身子很单薄,娇小地缩在宽大的衣服里。有人说她像芭蕾舞里的白毛女,也有人说像戏里的小常宝,霍强则说都不像,像这个,他指着手里快翻烂了的一本小人书,那上面是变成村姑来给唐僧师徒送馒头的白骨精。

  "好啊,你敢说丫像白骨精?"

  "不是,我是说像这个,就这个。"霍强分辩着。

  大伙儿盯着小人书看来看去,没看出那村姑哪儿像肖红军,反倒觉得现了原形的白骨精更像些,只是没人敢说出来。其实他们不知道,那画儿上的村姑就是霍强心里最美的女人。

  霍强到总务处又白跑了,人家说像霍光德这种情况到底怎么办还得再商量,霍强当然听不出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行,还一个劲儿问什么时候能商量妥。人家说回去等着吧,有信儿再找你。

  霍强本想真就回去等着,可医院那边儿等不了,说那天是为救人才收的你爸,眼下你要办不来手续可不行,不然这些开销算谁的呀?

  大夫和霍强说这话的时候霍光德躺在床上都听见了,便朝霍强打个手势,示意他带自己回去。霍强没辙,把家里仅有的几十块钱交上,又在欠条上签了字,这才把霍光德推回家。

  回家的路上风很大,霍强帮父亲把棉帽子的护耳放下来,无意中发现他双鬓上忽然冒出很多白发,长长短短地支棱着。

  "爸,您都有白头发啦。"

  霍光德没吭声,一路上都沉默着。

  到了家,霍强打开炉门,把轮椅推到炉子边上,"您先暖和暖和,我寻摸点儿吃的去。"

  霍光德忽然拽住他,示意他坐到笼火用的小马扎上,然后费力地嗽嗽嗓子,低声道:"强子,往后……,往后遇见事儿得多留心眼儿,忒实诚了不成。"

  霍强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愣愣地看着他。

  "这病我知道,扛也扛不了多少日子,钱不能往这上花。听见没?"

  "哦,我知道。学校说等商量好了就告诉咱。"

第72节:嘶叫无声(72)
  "哼,甭等了,"霍光德转开头去,"给我也不要。"

  "那干吗呀?人家瞧病不都是公家出钱吗?"

  "说不要就不要!我烦他们丫的。"

  霍强见他发怒,不敢吭声了。

  "得上这病,死了他妈活该!甭费事。你呢,……,往后就想辙混吧,混成什么操性都瞧你自个儿本事。可有一条得记住喽,什么事儿能不掺和就别掺和,就你这脑子,不是个儿。"

  霍强弄不懂他干吗要说这些,只得傻愣着听。

  "你妈那边儿呢,没事儿甭招她,不知道护犊子的妈,有没有就那么回事儿。等哪天实在没饭辙了,找她要口吃的,她要敢眨巴一下儿眼,你替我大耳刮子扇她。别操的了!你丫管过我吗?就这么问她,记住没有?"

  霍强有点害怕了,赶紧点头。

  霍光德痴痴地看了他一会儿,叹口气,"可惜你忒嫩了,有的事儿说了你也不明白。"

  "您躺会儿去吧。"

  "不躺,没工夫躺。玩儿你的甭管我。"

  霍强走出家,却没心思玩儿,霍光德的这番话他虽然听不太懂,可他觉出父亲今天的语气和神情都有异样,过去也很少听他如此唠叨过。一阵莫名的凄怆徘徊在霍强心头,隐约间觉得自己可能得干点儿什么,便匆匆赶往货场。

  接下来的几天,霍强干了这么几件事。首先,他伙同货场的那帮弟兄把早就瞄好的两捆电缆偷了,并自告奋勇去出货,一家伙分了四十块钱。他自己留了五块,剩下的全悄悄塞到霍光德兜里。接着,还是跟这帮弟兄,趁天黑抓住只野猫宰了,开了膛,扒了皮,连肠子肚子一块儿,血沥呼啦地挂到总务处门框上,用猫血在墙上写了个大大的"杀"字,还画了几个惊叹号。弟兄们对此一头雾水,怎么啦?人怎么你了?霍强一摆手,学着他爸的口气,没怎么,就是烦他们丫的。干完这些,霍强拿那五块钱买了些酒菜和香烟,和那几个弟兄在货场外的垃圾山上暴撮了一顿,还一起喝了血酒,算是拜了把子,发誓说今生今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按着年龄,霍强叫霍三儿。老大姓杜,称杜老大,老二姓史,却叫二逼,最小的姓李,就叫老四。跟他们在货场混的还有几个年龄更小,在他们眼里尚少不更事,便没有结拜。

  霍强在外边忙活这些事的时候,霍光德就独自坐在轮椅里,倾听窗外的动静。他知道肖红兵也病了,这两天正在家歇着。可一直等到第三天黄昏,肖红兵始终没有出现。

  冬天的夕阳很混沌,失意地从远处灰色的屋顶悄然隐去。霍光德的头靠在窗框上,凉风从窗缝里渗进来,吹得他半边脸全是木的。他很想喝酒,可他知道霍强把酒全都藏起来了。他环顾着暗下来的屋子,看不见任何能吃能喝的东西,熏黑了的铁皮壶冷冰冰地卧在满是锈渍的炉台上,显然,炉子已经彻底灭了,屋里越来越冷。

  肖红兵莫名其妙地烧了三天,一直在床上昏睡。说是睡,其实就是那种半梦半醒的样子,脑子知道事儿,可浑身所有地方都懒得动,包括眼皮。冥冥中她知道张一达和林仪给她灌了很多水,也抱她去撒了不少尿,可她没出过声,嗓子眼儿里像印刷厂给林仪发的手纸,皱巴巴的。

  到第四天清晨,天还没亮,头顶上肖红军起床的声音把她吵醒了。

  "姐,你瞧我好了吗?"

  肖红军伸过手在她脑门上试试,"差不多吧。"

  林仪听见动静从里屋跑出来,见肖红兵在床上坐起身,不由得松了口气。

  "我想上学去。"肖红兵说。

  "行吗?要难受就再歇一天。"

  "别,"肖红军白了母亲一眼,"要请假您给她送假条去,我可不管。"

  "怎么啦?"

  "没怎么,他们那老师特恶心。"

  "人红兵的老师,招你惹你啦?"

  肖红兵没理会她们,径自穿衣下地。她觉得脚下软绵绵的,但头上很轻快,像蜕了层皮似的。

  "真去呀?那我给你们热饭去。"

  "我不饿。"肖红兵嚷。

  "不饿也得吃,一上午呢。再说你都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不吃哪儿成?"

第73节:嘶叫无声(73)
  肖红军撇撇嘴,"她那身膘,再饿几天也没事儿。"

  吃早饭的时候,张一达也起床了,脸上的黄胆还没褪净,人就像刚熬过夜似的疲惫不堪。他把专门给他预备的糖罐子推给林仪,"你给她们都弄点儿。"

  林仪犹豫着。

  "快着,吃点儿糖身上能暖和点儿。"他催林仪。

  林仪从罐子里挖了半勺糖,塞到肖红兵嘴里。

  肖红兵叼住勺子,嘴唇绷得很紧,勺子上的糖一粒不剩全留在嘴里了。

  林仪刚要再挖,肖红军站起身。

  "我可不吃。"

  "红军,听话,吃了吧。"

  "那给我吧。"肖红兵盯着林仪手里的勺子。

  "行了啊,多大了,还争嘴?这是给你爸治病的。"

  肖红军没吭声,转身背起书包。

  张一达始终望着她,直到她消失在门外。

  "红兵,别磨蹭了,不跟你姐一块儿走啊?"

  肖红兵嘴啃在碗沿儿上,轻轻摇摇头,像有心事似的。

  天还黑着,风刮得很大,卷起的枯叶废纸在路灯的光晕里盘旋。

  肖红兵缩在窄小的棉猴里朝学校走,寒冷使她略显清醒了些,心里开始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想着想着,她步子缓下来,最后干脆停住了。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全都急匆匆的模样。肖红兵让开他们,躲到一栋楼的背风处。此刻她心里很乱,同时想着很多事,搅在一起摘不清楚。

  这地方离学校并不远,她清晰地听见预备铃的声音,可她仍没动。

  终于,上课的铃声响了,路上的行人也少了很多。

  她开始往回走。

  为避免碰上熟人,肖红兵绕过锅炉房,钻过一截断了的铁栅栏,来到她家背后狭长的过道里。这儿没风,也没人,显得异常宁静,只有脚下踩着枯叶时发出的声响。尽管这排房子的后窗远远高过她的头顶,可她还是猫下腰,悄悄摸到霍家窗子底下。以前摆好的两摞砖头没人动过,她熟练地爬上去,轻轻敲了敲玻璃。等了等,见里面没有反应,她心里不免一沉,莫非霍叔还在医院呢?她再次伸手去敲的时候,却发现那窗子是虚掩的,轻轻一推便开了。这回她没再犹豫,手扒住窗框,脚下一使劲,便蹿到了窗台上。紧接着,她愣住了。

  这时天已经全亮了,屋里弥漫着煤灰的味道。霍光德就坐在火炉旁的轮椅里,正仰头看着她笑。

  "小兔崽子,快下来。"霍光德的嗓音有些发哑,但能听出他心中的愉快。

  肖红兵跳下窗子,扑到霍光德跟前,一时间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委屈冲到鼻子里,还没说话眼圈就红了。

  "哟,干吗呀这是?还发烧呢?"

  肖红兵使劲摇头。

  "那干吗呀?咱不都好好的吗?挨我这儿不许哭啊,我最烦瞧人家掉眼泪,憋回去!我可没手绢给你擦鼻涕,只有擦脚布。"

  肖红兵"噗"的一声转涕为笑。

  "哎,先别傻笑,跟我说怎么回事儿。"

  "什么呀?"

  "甭装傻,今儿不上学啦?"

  "啊。"

  "啊什么啊?学着逃学是吧?"

  "学校没劲。"肖红兵撅起小嘴撒娇。

  "没劲也得去。"

  "凭什么呀?"

  "谁叫你是学生呢?能跟我这糟老头子比吗?"

  "我就想跟你呆着。"

  霍光德忽然觉得这辈子还没人对自己说过这种话,一时愣住了。

  "求你了啊,就呆一上午,下午我准去,向毛主席保证。"

  霍光德一下没了主意,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本想说那就下午再去吧,可话说出来却成了呵斥,"不成,马上去!"

  这下轮到肖红兵愣住了,呆望着他说不出话。

  霍光德立刻感到后悔,可他不知该如何把话圆回来,嘴动了几下没出声。

  屋里出奇的安静,偶尔有煤球在炉膛里炸出的轻响。

  肖红兵愣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头爬上窗子,"咚"的一声跳下去。

  霍光德的身子被那声音震得一颤,他抬头看看敞开的窗子,湛蓝的天空在那儿缩成一个小方块,亮得耀眼。

  鼻沟上凉飕飕的,他伸手一抹,才发现是自己的泪水。这是这些年来他印象中第二次流泪,上次是躺在担架上离开干校的时候。

第74节:嘶叫无声(74)
  那天,霍光德在惶恐和焦躁中挨到黄昏,终于等到肖红兵再次出现在窗口。

  俩人都没什么话,只是偶尔目光碰上的时候彼此会心地笑笑。霍光德踏实地坐在轮椅里,夕阳再次从身后的窗口撒到他肩头,在肖红兵眼里,他面目模糊着,看上去就像远处黛色的西山。

  从那儿以后,肖红兵只要逮着空子还会从后窗溜进来,只是他俩不再像以往那么疯玩儿傻乐了。霍光德又开始喝酒,但酒量小了很多,每次倒一小杯,一丝丝地抿。肖红兵对那些弹壳领章之类的玩意儿也不感兴趣了,每次来都会揣上几本打仗的小人书,边看边跟霍光德讨论。渐渐地,她已经能说出什么叫三三制,什么叫纵深,什么叫围点打援,手榴弹为什么"嗤嗤"冒会儿烟才爆炸,地雷为什么抬起脚才响。有时候,肖红兵也会提一些连霍光德都不懂的问题,而每次霍光德只要瞎编乱造地对付,她都能敏锐地识破。霍光德也不觉得难堪,只得推脱自己念书少,学问浅,让她回家去问张一达。可肖红兵说什么也不肯,宁愿听他胡说八道。

  其实林仪和张一达也知道肖红兵一直就没和霍光德断了来往,可他们对这个任性的女儿怎么都想不出好办法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并未发现霍光德暴露出什么阴谋,相反肖红兵突然变得嗜书如命。尽管连字都认不全,但只要是跟打仗有关的,逮着什么看什么。

  "这孩子怎么迷上这个啦?"

  "唉,乱世多草莽。"

  "你什么意思?"林仪盯着问。

  张一达苦笑着摇摇头,"如今她还能学什么呀?知足吧,总比那些打架偷东西的强。"

  林仪虽然无言以对,心里却依旧充满疑惑。

  十二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

  在这些年里,肖红军姐妹身边发生了很多变化。

  首先,霍光德搬家了。总务处没说什么具体理由,就让他们搬到离学院两站路远的一排平房里。房子跟原来比大小差不多,只是临近一个造纸厂,一天到晚总能闻见股像豆子沤烂了似的馊臭味儿。霍强当时不想搬,嚷着要去找他们说理。霍光德不让,哪儿不是住?瞎嚷嚷什么呀?

  搬家那天是个星期日,车队派了辆卡车来,就是最早霍光德开的那辆嘎斯。等把东西全搬上车,司机发现还没装够半个车斗,嘴里就嘟囔,这么点儿东西也用得着卡车?

  车要开的时候,肖红兵挣脱开林仪跑上去,问霍光德以后自己能不能再去找他,霍光德瞥了眼站在门口的林仪,拍拍她的脑袋,没吭声。

  车开了,肖红兵不停踢着脚下的黄土,就是不肯进屋。张一达从林仪肩头望出去,悄悄叹了口气。

  第二年,肖红军上了中学,和霍强还在一个班。

  就在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是秋天的一个傍晚,一直没恢复工作的张一达正忙着做饭,林仪神色怪异地跑回来,把他拽进里屋。正帮着洗菜的肖红军觉得奇怪,侧耳听着他们在里边叽叽咕咕的。不一会儿,只见张一达思忖着走出来,站到案板前发愣,眉目间忽阴忽晴,显然被什么强烈地震动了。后来林仪也走出来,抢过和面盆小声说,你甭管了,进屋好好琢磨琢磨,那材料该递就得递。看着他们神秘兮兮的样子,肖红军一头雾水。

  匆匆吃完晚饭,张一达便趴到里屋桌上写着什么。林仪像是怕打搅他,硬拽着肖红军姐妹出去遛弯儿。

  天已经不是很热了,可院子里乘凉的人还是不少。肖红兵遇见了几个同年级的孩子,就跑过去跟他们玩儿"攻城"。

  肖红军趁机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问林仪,"怎么啦?您听见什么了?"

  林仪先是一愣,想了想,又朝四周看看,一付神秘的表情,压低了声音说:"跟你说了可别外边儿嚷嚷去。"

  "我知道。"

  "中央出事儿了。"

  "哪儿?"

  "小乔阿姨刚告诉我的时候把我也吓了一跳,我说这事儿除了我你可别瞎说去,留神人家把你抓起来。可她一本正经的,说是厂里中层以上党员干部已经传达了,过几天就见报。"

第75节:嘶叫无声(75)
  "说了半天到底什么事儿呀?"肖红军显然被吊起了胃口。

  林仪再次看看左右,"是林彪,叛逃了。"

  "谁?"

  "林彪呀。说是带着好多军事机密要叛变到苏修那边儿去,结果跑了一半飞机掉下来了,他们一家子全摔成肉饼了。"

  肖红军尽管已经有足够的准备,可还是愣住了。她并不怀疑这事儿的真假,也没想刨根问底地再关心其他细节,她只是觉得意外,想不清是怎么回事。

  "那……,您让我爸写什么呢?"

  "大人的事儿你甭管。"

  "是工作的事儿吧?"

  林仪一惊,诧异地盯着她。

  肖红军低下头,"我就是瞎猜。"

  按说这些年林仪经历了很多让她惊讶不已的事儿,可她仍然不断会感到惊讶。每当这时,她就会明显意识到自己的衰老,觉得身边的一切正加速地甩开自己,使她越来越像个茫然于天地间的离群羔羊。

  肖红军猜得不错,张一达的确是在写申请恢复工作的报告,而且后来证明,这份不失时机的报告很可能起了作用,半年以后,张一达又去学报上班了,在校对室做一校。

  那年的中秋节,林仪买回来几块月饼,见肖红兵垂涎欲滴,就说,甭咂吧嘴,到晚上还不全是你的?肖红兵欣然,按捺着心头兴奋跑出门玩儿去了。肖红军在一旁忽然问,妈,我就没明白,红兵就够馋的,连她都知道到了嘴边的东西不用争,可那林彪……

  林仪听了大惊失色要堵她的嘴,张一达却不无惊喜地端详着肖红军,嗯,问得好。不过甭说你,我们谁都没明白。

  吃完了月饼,全家人都搬着小板凳到院儿里坐着赏月。那天没有云,月亮唐突地挂在头上。

  肖红兵用报纸卷成个望远镜杵在眼睛上看,"哎,我瞧见兔子啦,好像还动呢!"

  林仪看着眼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情景,既欣慰又感慨,"红兵,你知道月亮上的嫦娥吗?"

  "知道,跳舞那个,毛主席诗词里有。"

  "你瞧那嫦娥多可怜呐,一人住在那么冷的地方。"

  "不是还一姓吴的吗?"

  张一达被肖红兵逗乐了,"对,天天砍树。"

  "骗人!人都说了,月亮上没树。"刚吃了月饼的肖红兵显得情绪很高。

  这时,林仪留意到肖红军沉默地仰望着月亮,像是心事重重。

  "红军,想什么呢?"

  肖红军这才轻吁了口气,"想毛主席呢。"

  林仪和张一达全是一愣,互相看看没吭声。

  "过去他们那么多人在一块儿打仗的时候多好啊,……"

  张一达见林仪要开口,连忙拦住她,神色紧张地盯着肖红军。

  "妈,您说毛主席会觉着闷得慌吗?"

  林仪见她望向自己,不知所措地摇摇头。

  肖红军一下显得很落寞,不再看月亮了,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手指在土地上胡乱画着。

  张一达在月光下久久盯着她那张满是惆怅的脸,觉得心乱如麻。

  一个星期日,张一达说去通县串个亲戚,回来的时候背了个鼓鼓囊囊的书包,一进家便遛进里屋去了。

  到了晚上,张一达把肖红军叫到里屋,递给她一本书,书上包着皮,书名是用钢笔写的:《基度山伯爵》。

  "红军,你现在是中学生了,我和你妈都觉得……,该让你多看点儿书。不过,只能在家看,千万别带出去,也别跟别人说。行吗?"

  肖红军拿起书翻了几页,"是外国书?"

  "嗯,我不知道学校叫不叫你们看,你别吱声就完了。"

  肖红军点点头,捧着书刚要出去,张一达又补上一句,看完了还有。

  那天晚上,肖红军一直看到深夜。她看得很快,有些不认识的字就忽略了,只想赶紧看完一遍,然后再从头细看。

  那本书很旧,扉页和封底上都有模糊的印章,隐约能看出是某某资料室的藏书。书里有些段落被人划了线,空白处还有些笔迹潦草的蝇头小字,字体不一,粗细有别,看来绝不止一人在这本书上用过功。

  肖红军只大概读懂了书里的故事,对其中那些拗口艰涩的心理描写则不甚了了。不过,这已足够使她爱不释手废寝忘食的了。一连数天,她只要一回家就像长到了书里,吃饭时也显得心猿意马,似乎还沉浸在书中人物的世界里。

第76节:嘶叫无声(76)
  林仪见状不无担心,悄悄问张一达,"现在给她看那些是不是早了点儿?"

  张一达摇摇头,"分人。读书这事儿靠悟性不靠岁数,现在这本书要是给那姓霍的看,照样是天书。我看红军是读书的料。"

  要说张一达在这件事儿上的确费了番心思,他让肖红军读的第二本书是从学院图书馆借来的《艳阳天》,第三本是《汤姆索亚历险记》,第四本又换成了《欧阳海之歌》,接着是《海底两万里》、《向阳院的故事》、《福尔摩斯探案集》、《悲惨世界》、《红旗飘飘》、《少年维特之烦恼》、《烈火金刚》、《神秘岛》,……。这种夹心糖似的读法,不仅让肖红军丝毫觉不出枯燥,而且对那些不同世界中所发生的截然不同的故事愈发兴趣浓厚,无法割舍。每过两个来月,张一达就背上书包去串一趟亲戚,回来时肖红军准又有新书可看了。

  这样的阅读维持了两年多,直到有一天,上边下来文件说教育革命又有新精神了,马上要恢复学校的考试制度,不允许学生们再吃饱了混天黑。一听见这消息,张一达猛地就像被打了激素似的,立马收了肖红军手上的书,只有节假日才许看。

  "红军,书我都帮你收着,早晚都是你的。眼下得先把功课补上,这比什么都要紧。"张一达耐心地劝肖红军。

  肖红军当时没吭声,张一达心里忐忑不安,生怕她仍然陷在书里耽误了功课。可到了期末,肖红军拎着张成绩单回了家,张一达和林仪一看,满眼全是优,立刻转忧为喜,心下释然。肖红军见他们乐得那样,不屑地撇嘴笑笑。

  林仪想也许张一达说得没错儿,红军真就是个读书的料。那年的春节,林仪跟张一达一起到商店给肖红军买了杆英雄牌钢笔,暗红色的笔杆,电镀的笔帽,显得很气派。

  "给红军买这么好的东西,红兵会不会不高兴呀?"张一达有些担心。

  那天夜里,林仪穿着大衣拎着马扎出了门,在菜市场门口排了一夜,把副食本上能买的花生瓜子带鱼什么的全买回来了,又额外给肖红兵买了十块水果糖和一斤动物饼干。

  早上回到家,肖红兵搂着桌上的这堆好吃的,笑得差点儿没流出泪来。结果那斤饼干没能过夜,她只分给他们每人一块,剩下的全进了肚。过节期间,她每天揣着块糖到外边溜达,遇见其他孩子就剥开塞到嘴里,得意地显摆一通,等人走了再赶紧吐回糖纸里包好,留着见到人时再吃。

  与肖红兵对礼物的态度相比,肖红军对那支钢笔的兴趣就淡得多。年三十晚上吃完饺子,她扔下碗就抱着本《西游记》上了床。林仪叫她一起出去看放鞭炮,她连眼皮都没抬,你们去吧。有生以来,肖红军第一次熬了个大年夜,直到八戒从高老庄的温柔乡里猛醒过来,她却还没睡呢。

  大年初一,小乔拎着四个冻柿子过来拜年,说是她农村的婆家人捎来的。

  算起来,小乔是肖学方死后的这些年第一个上门拜年的客人,林仪既高兴又感激,瓜子花生地一个劲儿往她手里塞。

  张一达抽了棵烟,陪着聊了两句就去准备午饭了。

  小乔环顾着房内的摆设,"哟,好像跟以前一样呀?"

  她说这话的语气模棱两可,林仪听不出她是觉得熟悉还是觉得奇怪。

  "咳,懒得拾掇,凑合着吧。"

  小乔起身掩上门,神秘兮兮地问:"哎,你和老张……,真不打算要啦?"

  林仪先是一愣,随即羞涩地捣了她一拳,没搭腔。

  "还行吧?老张这人看着是个薄脸皮儿。"

  林仪点点头,"嗯,是老实人。"

  小乔又凑近了些,低声地:"哎,跟我说说,多长时间一回?"

  "什么呀?你就知道这个。"

  "说真的,"小乔忽然显得很焦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这两年,我怎么越来越觉得……,觉得……,觉得没劲。有时候我们家那位出差,一走就俩月,可……,我也不想。他一回来就猴急猴急的,真跟那馋猫见了鱼腥似的,可我怎么就……。唉,说不定真是老了。"

第77节:嘶叫无声(77)
  林仪望着她,面无表情,也不吭声。

  "你怎么啦?想什么呢?"

  林仪赶紧笑笑,"没怎么。你呀,不想就不想呗,这事儿又不是吃饭睡觉学毛选,没它还活不了啦?咱们这岁数,琢磨那么多干吗?把大人孩子伺候好了,别捅娄子别招事儿,蔫儿不叽的比什么都强。"

  "你可别这么想,我看人家男的,就缺不了这个。不信你问问老张。"

  "行了吧你,就知道拿我开心。"

  小乔"咯咯"笑起来。

  送走了小乔,林仪过去帮张一达做饭。她留意到张一达的手比以前粗糙了很多,鬓角上也髭出些白发,眼角有了皱纹,鼻翼两旁的凹槽更深更长了,一直拉到下巴上。短短几年的时间,他与最初在印刷厂见到的那个潇洒倜傥的张一达完全判若两人,看着看着,一种略含歉意的陌生感笼罩了林仪。

  那天,肖红军直到午饭做好时才迷迷糊糊地起床,而肖红兵则酣畅地在外边疯玩儿了一整天。晚饭后,林仪反复叮嘱肖红军绝不能再熬夜看书,又费眼睛又费电,她说。

  等女儿们都睡下了,林仪洗漱完回到里屋,却发现张一达已经在床上睡着了。她站在床头愣了愣神,只好悄悄地脱衣上床,关了灯躺下。可她这时没有一丝睡意,干巴巴地望着黑暗中的房顶。

  "小林。"张一达突然在黑暗中叫了一声。

  林仪起初以为他是在说梦话,但随即感到他的一只手已经穿过被子伸过来,压在她的小腹上。

  "今儿小乔跟你聊什么呢?"

  林仪一下显得有些慌乱,"没有,没聊什么正经的。"

  "是吗?她……,没提我?"

  林仪感觉到他的手在轻轻滑动,还稍许有些颤抖。

  "提了。呃……,夸你来着。"

  张一达把手抽回去,支着腮帮子撑起身来,"你呢?你怎么说我的?"

  "……"

  "你也夸我啦?"

  他的另一只手又伸过来,轻轻抚摸着林仪的嘴唇和鼻尖。

  林仪闭上眼,闻着他手上淡淡的烟味儿,迎合地微微张开嘴,叼住他的手指,身子却僵硬得像根木桩。

  张一达从被子下钻过来,轻轻压住她,在她脸上吻吻停停,不知是犹豫还是谨慎。

  林仪不再等了,抓住他的手塞进自己两腿之间。

  张一达略显忙乱地帮她和自己脱掉衣服,俯身下去问:"不会冻着吧?"

  林仪真想号叫,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拽过来,喉咙里混沌地低吟着,那感觉就像快冻僵的人扑向一丝即将熄灭的炭火,绝望和期待拧成一股绳勒在脖子上。

  "那……,我把那东西戴上。"

  "别管它了。"林仪几乎是哀求着。

  也许是憋闷得太久,张一达逐渐从紧张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之后,便像台上足了油的机器,安静而又持续地运转着,屋里只有林仪不规则的喘息在床板有规律的"吱呀"声中起起伏伏。

  不知过了多久,林仪咬紧麻木的嘴唇,疯狂地摇着头,一阵歇斯底里的嘶叫从心底冲上来,张嘴想叫,张一达见状及时伸手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克制。可那叫声有如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上去,穿透了鼻窦,直撞到天灵盖上,随即又弹回来,在她额头里不停地回响。那一刻,林仪紧闭的眼睛里看见无数片飞扬的雪花,在轰鸣的夜空中飘来飘去。

  林仪醒来时张一达已不在身边,灯却亮着。她刚想放肆地伸个懒腰,却发现肖红军正不声不响地站在房门口,沉默地看她。

  "红军,怎么起这么早?"

  肖红军顿了顿,"我们该上课去了,您不上班呐?"

  "今儿……,初几啦?"

  肖红军的目光在凌乱不堪的床上扫了扫,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林仪这才意识到什么,赶紧穿起衣服跳下床,等她跑出屋门一看,发现家里就只剩她自己了。她腰膝酸软地坐到桌旁,心里却瑟瑟地琢磨着肖红军临走时甩下的那种眼神。

  一连几天,林仪和张一达每天都要折腾到半夜,这情形是林仪从未经历过的,也让她觉得蹊跷,自己和他结婚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就没有弄成过一次,怎么头发都快熬白的时候,却突然有了转机呢?同时她也有点害怕,觉得自己就像个不正经的坏女人。这几天临睡时她总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如此放纵。可只要张一达一碰到她,身上的反应就会像潮水般翻涌起来,令她情难自禁。

第78节:嘶叫无声(78)
  要说林仪身体上的寂寞由来已久。和张一达刚结婚那会儿,她努力过,可自从被子里发现了那条裤衩以后,每每关键时刻肖学方的影子便会蹿出来捣乱。为此,她曾一次次诚心诚意地跟张一达道歉,她觉得自己这样对他实在是不公平。张一达通情达理,从不埋怨她什么,但事后林仪总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失望和隐忍。就在她极力调整自己,刚刚有些起色的时候,却又去了干校。林仪的状态本来就很脆弱,再加上繁重的劳动和恶劣的环境,俩人每月一次的会面基本上都忙着虚寒问暖,或讨论两个孩子的事儿,最多就是搂在一起相互抚摸,说些温情体己的话而已。后来林仪带孩子先回了城,天各一方牛郎织女自不待言,而张一达好不容易回到身边时,却又拖着个病歪歪的身子,连最简单的家务活儿都干不动,对那种既费神又费力的高级劳动只能望而却步。有一阵子,林仪对此已经近乎绝望,想干脆就此断了这份念想,省得平添烦恼。可就在她几乎要沉底儿的时候,张一达冷不丁又伸手拽住了她。多年的亏欠,如今成了变本加厉,一发不可收拾。真是的,旱么旱死,涝么涝死,现在我算明白干吗要修那么多水库了。她在张一达怀里时发牢骚说。

  尽管有情绪,可她这番话是真心的。林仪本质上绝不是个贪恋亢奋之人,她心里渴望的是那种悠扬闲适细水长流的日子。什么都不用多,够使就得,可也别断了顿儿。而眼下夫妻二人如此饕餮,总使她感到一种有今儿没明儿寅吃卯粮的隐忧,更何况此事不仅关乎身体,同时也关乎道德,放纵无羁起码不是良家妇女为人之本分。想到这层,她脑子里陡然晃过一个人影,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

  正当林仪呆坐在桌旁浮想联翩的时候,肖红军在校门口被两个高年级的男生截住了。

  "就是她吧?"

  "没错儿。哎,别着急走,问你个事儿。"其中一个晃动身子挡在肖红军面前。

  "干吗?"

  "听说霍强嘬你脚来着,有这事儿吗?"

  肖红军忽然觉得心里发抖,低头不语。

  "没事儿,我们就是问问,真有这事儿呀?"

  另一个弯腰撩起肖红军的裤脚,看看她的脚踝,笑道:"等哪天让我们也尝尝。"

  "操,我和人说正经的呢,你丫别捣乱。"

  "我也说正经的呢。"他笑着。

  "你丫那操性,去去,躲开。"

  二人嬉笑着互相推推搡搡,眼睛却一直瞄着肖红军。

  此时已打过上课铃,校门口没什么人了。肖红军四下看看,慌张地绕过他们想跑进校门,却被他们从身后拽住了书包。

  "哎,着什么急呀?反正也上课了,跟我们聊会儿。"其中一个边说边攥住她的胳膊。

  就在他的手接触到自己的瞬间,肖红军像被蝎子蜇了似的,浑身猛烈地一颤,胃里的早饭一下翻上来,"噗"的一声喷到那家伙身上。

  这变化来得实在突兀,那二人完全没有反应,全愣住了,抓着她的手也不由得松开。

  肖红军脑子里一片空白,顾不上擦拭嘴角就惊慌地跑进校门,一头钻进了女厕所。

  她伏在水池子跟前又吐了一会儿,鼻涕眼泪跟着一块儿往外淌,喉咙里又酸又苦,咳嗽不止。一个女教师提着裤子从隔板里出来,见状上前问她要不要紧。肖红军赶紧摇头,甚至还在脸上挤出些笑容来。

  缓了好一阵子,她反复洗了脸,漱了口,总算稍稍平静下来。她无力地靠在水池边想了想,从书包里的作业本上撕了几张纸,擦掉沾在前襟上的脏东西,这才两腿软绵绵地走进教室。

  那时上课迟到本是屡见不鲜之事,正讲课的老师嘴上没停,只是瞥了肖红军一眼,却发现她脸色煞白,头发蓬乱,衣服上湿漉漉一片,只好停下来问,"你怎么啦?"

  肖红军见大家都盯着自己,很不自在地说:"没事儿,有点难受。"

  "能上课吗?"

  肖红军点点头,匆忙坐到位子上去,垂头不语。

  老师又接着讲课,肖红军打开书包胡乱拎出本书来,偷偷从眼角窥视着四周。她发现霍强正歪头朝她这边看,便狠狠瞪他一眼。霍强见状不明所以,挑起眉毛询问地盯着她。

第79节:嘶叫无声(79)
  肖红军懒得再看他,垂下眼皮,使劲拧着打湿的衣襟。那节课,老师讲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见,心里像长满了倒刺儿,又痒又疼,很不是滋味。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大伙儿一窝蜂地跑出去了,只有几个女生还留在座位上。这时,霍强心虚地凑过来,似乎想说什么。

  "去,少往我这儿凑啊。"肖红军呵斥道。

  霍强讨个没趣,瞪了那几个窃笑的女生一眼,无精打采地走了。

  其实自从学农劳动回来以后,肖红军很少当着别人朝霍强甩脸子,她也觉得霍强对自己的热情不是装出来的,起码看不出有什么坏心。可今天那两个男生说出在农村的事儿,她想来想去只能是霍强传出去的,他不说肯定没人知道。这么一想,她心里的火气也只有发在霍强身上。不过生气还在其次,最让她吃惊的是当时自己那种突如其来的反应,似乎完全失去了控制,其强烈程度让她暗暗感到害怕。事后想想,被抓住胳膊的那一瞬间,恍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忽然从心里迸发出来,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剥了壳的蜗牛,全身所有软嫩的地方都暴露无遗。她一时想不起什么时候曾有过类似的情景,也没敢再去深究,只想尽快逃出那样的心境。

  放学回家的路上,她走得很急,不敢往两边看,只瞧见自己的两只脚在眼前交替出没。

  快到家的时候,霍强追上了她。

  "红军你等会儿!"

  肖红军不仅没停,反而加快了脚步。

  霍强绕到她前面堵住,"干吗呀?什么事儿至于气成这样儿?"

  肖红军盯着他看了看,不知道该怎么骂他,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便闪身继续走。

  "哎,到底怎么了?"

  霍强还要追,却远远看见张一达正站在门口朝这边望过来,只好停住了。

  肖红军在张一达审视的目光里遛进门,立刻脱下罩衣,团成一团按到脸盆里。

  "红军,"张一达尽量使声音显得不那么急迫,"衣服怎么啦?"

  "没事儿,脏了,我去洗喽。"

  "先搁那儿吧,正停水呢。"

  肖红军略一犹豫,把脸盆塞到床底下。

  "那小子……,追着你说什么呢?"张一达像是随口一问。

  "没有啊,"肖红军也随口应着,"没说什么。"

  张一达想了想,也就没再问,狐疑地看了眼床下的脸盆,进里屋去了。

  肖红军忽然觉得特别累,身上的关节酸疼无力,便从书包里抻出本语文书,歪倒在肖红兵床上随手翻着,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霍强被肖红军弄得一头雾水地回了家,进门后却发现肖红兵手舞足蹈,跟霍光德正聊得热闹。

  "嘿,你怎么找着这儿了?你姐可说了啊,不叫我带你来。"

  "那你还带我来?"

  "谁带你……"

  霍光德"咯咯"笑了,"要不说你没脑子呢,人红兵上个月就跟着你回来过,没发现吧?这叫跟踪追击。"

  "哟,咱可得先说清楚喽,这可不算我带你来的,别回头你姐知道了又跟我没完。"

  "瞅你那松『song2』样儿,你就那么怵她?"霍光德瞥他一眼。

  "谁怵了?我是怕她们家人知道了,到时候红兵自个儿倒霉。是不是,红兵?"说着,他拿起面盆开始和面。

  "我才不管呢,爱知道不知道。"肖红兵嘴硬地。

  霍光德留意着肖红兵的神色,"红兵,到底是谁不让你来呀?你妈还是你姐?"

  肖红兵想想,努起嘴不吭声。

  "那就是那小张?"

  "小张?"

  "就是你那傻逼后爹。"

  "爸,……"霍强朝他使眼色。

  肖红兵倒不以为然地笑了,"嗯……,都不让。"

  "你妈也不让?"

  肖红兵点点头。

  霍光德不说话了,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愣愣地盯着地面。屋里忽然一阵寂静,只听见炉子上的烧水壶"咝咝"叫起来。

  "爸,水开了。"

  "叫我干吗?你他妈自个儿没长手?"霍光德喝道。

  霍强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惊得一愣,赶紧过去把水壶拎下来。

  肖红兵也显得神情尴尬,看看霍光德,又看看霍强,两手绞在一起不知如何是好。

第80节:嘶叫无声(80)
  霍光德没再说什么,摇着轮椅进里屋了。

  霍强见状想了想,从桌上拿起酒瓶塞到肖红兵手里,轻声说:"你……,进去哄哄他。"

  肖红兵拿着酒瓶直犹豫。

  "没事儿,他听你的。"

  那天,霍光德喝了不少,等肖红兵要走的时候,他红着双眼说:"红兵,往后……,没事儿就甭来了。"

  "怎么啦?"肖红兵一听,委屈得眼泪差点儿下来。

  霍光德笑笑,"这儿不比过去,路忒远。过些日子天儿就短了,黑得早,万一路上遇见坏人什么的,我怕你……"

  "不!我不怕!"

  肖红兵响亮的叫声把霍强引进来了。

  "强子,饭待会儿再做,你先把红兵送回去。"

  肖红兵一脸不安的样子,走到门口又回头盯着霍光德,试探地:"那我……,明儿还来。"

  霍光德闻声使劲点头,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走。霍强领着她刚一出门,霍光德实在忍不住鼻子里的酸涩,眼泪痒痒地顺着面颊爬下来。他连忙抄起酒瓶,恶狠狠地灌了几口。

  肖红兵家里人的确不知道她这一段常偷偷跑去找霍光德,想着她放学后不定上哪儿疯去了呢。何况这段时间林仪正为自己的状态深感不安,根本顾不上琢磨别的。而对张一达来说,更叫他担心的则是沉默多愁、忧郁敏感的肖红军。

  吃完晚饭,张一达督促着姐妹俩坐到桌前做功课,然后把林仪拽到里屋,低声念叨今天霍强和红军一路回来,而后红军又怎样神不守舍,悒郁不安。

  "你的意思是……"林仪显然没明白他要说什么。

  "你没听说过呀?像红军这岁数,正发育呢,容易东想西想的,心里又没谱。咱们还是得经常提醒着点儿,别弄出什么麻烦来。"

  林仪点头称是。

  "你别光点头,有的话,你这当妈的好说,也好问,你得多跟她聊聊。"

  "嗯,行。"林仪嘴里答应着,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他的脸。

  "你老傻看着我干吗呀?"

  林仪一下脸就红了,"你那脸是什么呀?看看都不行?"

  张一达抿嘴一笑,"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团结、紧张、严肃、才能活泼,说正事儿的时候就得紧张严肃。"

  "你净瞎篡改,毛主席说的哪儿有'才能'呀?别拿这个开玩笑啊,留神哪天又说你思想意识有问题。"

  "哟,姑奶奶,您这话才叫有问题呢?毛主席没有才能,你有?"

  "什么呀,净瞎矫情。"

  "我瞎矫情?当初要不是有人这么跟我矫情,我能害得你们全跟我上干校蹲着去吗?哎,对了,我还没跟你说呢吧?初四我上我老姨那儿,一去就跟我哭。我问她什么事儿,你猜怎么着?我那小表弟呀,不是在部队呢吗?班里批林批孔让他发言,他这嘴里一吐露不要紧,把过去背熟的那套给吐露出来了,说誓死捍卫党中央,誓死捍卫毛主席,誓死捍卫林副统帅。好嘛,就这一句,打元旦关到这会儿了。我二姑夫春节去看他,还在禁闭室里呢。"

  "咳,像这说错了的不常有吗?他又不是成心的。"

  "想都是这么想,可谁敢拍胸脯担保他不是成心的?"

  "那班里那些战友整天跟他在一块儿,还不了解他?"

  "整天在一块儿怎么了?那林秃子在毛主席身边儿多少年?不照样儿?咱家人也整天在一块儿,可红军心里想什么你知道吗?"

  "……"

  "还是的,别以为你是她妈就什么都知道。唉,这么大的姑娘,最叫人操心。"

  林仪点点头,笑了。

  "笑什么呀?"

  林仪端详着他,"有时候我老想,像你这么细心,要是个女的,准是个好妈。"

  "这话听着可不像是夸我。嫌我啰唆啦?"

  "人跟你说正经的呢。真的,我都不敢想,这家要没你,我可怎么办呐?"

  张一达拿起她的手,不想她却趁势倒在他身上。

  "哎,留神孩子。"张一达扳起她的肩膀,"我也问你点儿正经的,你说女孩儿发育时候的反应会不会吐呀?"

  林仪一愣。

  张一达压低声音说:"今儿红军回来,衣服上脏乎乎的洇了一大片,正赶上停水就没洗。瞧她那样儿特累,自己躺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我悄悄拿那衣服一看,明显就是吐的。后来她醒了,我问她是不是哪儿难受,她什么都不说。"

第81节:嘶叫无声(81)
  "哟,"林仪紧张地想了想,"我还真不记得了,好像也有人这样儿。算了,我还是问问她吧。"

  张一达连忙拽住她,"别这么直戳戳的就问,这种事儿孩子肯定不好意思,瞅准了机会再说。"

  那天夜里,林仪强忍着没去招惹张一达,可她却怎么都睡不着了。她悄悄起身来到外屋,借着月色挨个端详着两个女儿。她发现自己这些年放在女儿身上的心思的确太少,她们的长相在不知不觉间变了很多。红兵比过去瘦了些,脸上已经有了棱角,下巴开始朝两边岔开,更像肖学方的脸形了。而红军则越长越顺溜,鹅蛋形的脸上五官都很精巧,变得更清秀漂亮。

  夜很深了,肖红兵轻柔的鼾声使屋里显得很静。林仪久久地看着她们,既自豪又羡慕,甚至隐隐有些嫉妒,心中不免想起毛主席的那句话,世界是你们的……

  第二天早饭,林仪边喝粥边留意着肖红军。

  肖红军明显没什么胃口,这在她来说倒是经常的事,可在林仪看去就显得很扎眼。

  "红军,怎么不吃呀?不舒服啦?"林仪轻声问。

  肖红军摇摇头。

  "是不是……,又到日子啦?"

  肖红军愣愣,又摇头。

  "要哪儿不舒服千万得告诉我,帮你出出主意也好啊。"

  肖红军对她的话或是她说话的语调颇感意外,考究地看看她,可最终还是摇摇头。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早起来就盯住自己不放,眼睛不自觉地瞥了瞥晾在铁丝上的那件外衣。

  其实夜里林仪在床边盯着她们看的时候,肖红军根本就没睡着。她闭着眼,感觉到母亲的呼吸撩在自己脸上,当时真有一种冲动想拽住她把心里的委屈和困惑都倒出来。可肖红军忍住了,她想不出究竟该怎么表述,怎么能说清楚自己的感受,怎么能让母亲毫无误解地理解自己的心情。她记得当年在干校,张一达费了很大劲儿追问她在后山上发生的事儿,她怎么都说不清,后来甚至怀疑那情形也许根本就是自己瞎想出来的。当时张一达叮嘱她先别跟林仪念叨这事儿,以免叫她担惊受怕,她答应了。后来霍光德因为救红兵成了残废,又被送回了城,肖红军就更不愿再跟母亲念叨山上的事儿了,并从此认定那就是自己的幻觉,根本没发生过。从干校回来以后,日子逐渐平静了很多,那件事似乎已经从肖红军心里悄悄隐没了。再后来,张一达开始供她看书,她一下就被书里那些纷繁五彩的世界所吸引,便也再没想过那些事儿。可昨天在校门口偶然的遭遇,却令她惶恐地发现,这一切并未真的从自己心里消失,只是蛰伏起来罢了,那山,那黑暗,那雾霭,那双搂住自己的手臂,所有那些她努力忘了的东西,又都真切地冲回她脑子里。这一夜她想了很多,甚至还想起母亲那条出没不定的裤衩,想到那令人如醉如痴的酒葡萄,想到霍强的嘴唇压在自己脚上时那种欲罢不能的战栗和兴奋,想到那个穿着列宁服的破鞋王亚玲,……。后来,她还梦见了赵泉,梦见他手里举着棒子朝他爸脖子上一砍,不想那棒子忽然变成了刀,他爸的脑袋"咔嚓"一声掉下来,在地上滴溜溜乱转,只听霍强的声音在一旁说,他准闹着玩儿呢,要不怎么见不着血?正说着,从赵泉他爸的脑袋里忽然喷出很多脏东西,就像她那天吐的东西一样,黏糊糊地溅了她一鞋。霍强蹲下去攥着她的脚帮她擦,她想把他踢开,可怎么都抬不起腿来,……。她憋醒了,赶紧把手从胸脯上移开。

  "红军,赶紧上学吧,别傻愣着。"林仪催她。

  没出肖红军所料,霍强果然就在上学的路上等着她。

  "红军,昨儿你干吗呀?到底怎么啦?"霍强缠着她问。

  肖红军本想甩开他跑走,可又一转念,盯着他问:"学农劳动的事儿,你跟谁说了?"

  "劳动?什么事儿呀?"

  "少装傻,就我让蛇咬了以后……"

  "哦,那事儿?没……,没跟谁说呀?"

  "那人高年级的怎么都知道了?"

  "啊?谁呀?"

  "我不认得。"肖红军忿忿地,"你甭管谁了,反正你不胡说八道肯定没人知道。你觉得那事儿光荣是吧?跟谁都臭显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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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节:嘶叫无声(82)
  霍强尴尬地想了想,"准是那迅。"

  "废话,你不说那迅能知道吗?"

  霍强不吭声了,脸红着跟在她身边。

  "哎,"肖红军忽然压低声音说,"瞧见了吗?就那俩。"

  霍强一听连忙抬头张望,看见那两个高中学生正在路边叼着烟往这边看。

  "是小青子,他们怎么啦?"

  "昨天截我来着。"

  "你怎么才说……"

  这时,他俩已经走到那二人跟前,霍强略显紧张地瞥着他们。

  "哎,强子,"那个叫小青子的叫,"过来,问你丫点儿事儿。"

  霍强看了肖红军一眼,示意她接着走,然后放慢脚步走过去。

  "干吗呀?"

  小青子瞥瞥疾步走开的肖红军,坏笑着问:"听说你给丫舔过脚,有这事儿吗?"

  "……"

  "问你呢。"另外一个推了他一把。

  霍强眼角抖了抖,没吭声。

  "你丫这么一小屁孩儿,也想学她爸呀?哎,什么味儿呀?哪天借哥们儿试试。"

  "听见没有?你丫瞪什么眼呀?找灭呐?"

  霍强还是没吭声,不眨眼地盯着他们。

  小青子显然被他激怒了,一拳捣在他脸上。霍强趔趄着退了两步,手捂着脸站定了,嘴里"呼哧呼哧"地喘气。

  此时周围已围了些人,那迅也在里边儿,见状便凑到小青子跟前,"青子,算了,……"

  "滚蛋,一边儿呆着去,有你丫什么事儿呀?"

  那迅讨了通抢白,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得退开。

  小青子余怒未消,指着霍强道:"你丫再给脸不要脸,以后瞧见一回花你丫一回。"

  说完,二人拨开众人扬长而去。

  霍强绷着脸走进教室的时候,肖红军吃了一惊,只见他眼眶外侧青紫一片,白眼珠上尽是血丝,心知一定是那俩人干的。

  霍强低头坐到自己位子上,在大家诧异的目光里一声不吭。

  尽管霍强一动不动地坐着,可肖红军从他轻轻抖动的眉梢上看得出来,他心里正憋着火呢。她想了想,起身过去,"是那俩吗?"

  霍强看她一眼,没做反应。

  "要不,上医院瞧瞧吧。"

  霍强见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俩,略显不自在地摇摇头。

  肖红军在众目睽睽之下感觉到有些气短,心里发虚,但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从兜里掏出手绢来,塞到霍强手里。

  霍强显然没料到她会当着众人的面给自己递手绢,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是好。

  "我找老师去。"

  见她转身要走,霍强赶紧叫,"不用。你甭去。"

  肖红军略一迟疑,还是继续往外走。

  "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少掺和!"霍强又叫了一声。

  肖红军只好停住,站在那儿进退两难。

  就在这会儿,齐老师踩着上课铃进来了。他似乎觉察到教室里与往常不同的气氛,目光在霍强青肿的脸上停了停,冷冷地说:"赶紧坐好了,今儿学校传达文件。"

  齐老师的出现解除了肖红军的尴尬,她趁势坐回到位子上。

  教室里的有线广播尖声怪叫了两声,随即传来党支书铿锵的声音:"各班注意啦,今天我代表学校党支部,向全校革命师生传达市里教育革命领导小组关于进一步深入开展批林批孔运动、警惕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重要指示精神。各班班主任清点一下人数,凡是缺勤的都记下来,以后一个不落全得补上,要保证文件精神的传达贯彻不留任何死角!各班的团员干部要积极协助班主任和辅导员做好这项工作,明天由各连指导员把落实情况汇总到我这儿。……"

  党支书的讲话持续了将近两节课,大体意思是说报上登了海淀一个小学生的日记,日记里以反潮流的革命精神控诉他们学校老师搞师道尊严,由此可以看出在针对"五七道路"、开门办学、考试制度、教师的思想改造、工人阶级领导学校等方面都存在着尖锐的斗争。有人打着又红又专的幌子,妄图为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翻案,想使学生脱离工农兵,脱离革命实践,成为分数的奴隶。文件号召革命师生迅速行动起来,彻底砸碎孔老二所宣扬的一切旧思想旧习惯旧道德,树立崭新的师生关系,敢于反潮流,敢于和旧的教育制度彻底决裂。

第83节:嘶叫无声(83)
  在这过程中,齐老师始终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某个地方。直到广播结束了,他才转回身来,眼睛在大家脸上扫来扫去。过了好一会儿,他点了几个团员的名字,让他们放学留下开会,然后低声吩咐,现在,都自习吧。说完就走了。

  按照惯例,所谓自习就是不能出教室的自由活动。因此大家都松了口气,气氛立刻热烈起来。

  肖红军转头朝霍强的座位看去,却发现他已经不在了。坐在同一方向上的那迅见她朝这边看,便指指教室的后门,示意霍强已经走了。

  肖红军心里有些发毛,知道他此时跑出去究竟要干吗。尽管她对霍强把在农村的事儿传出去很恼火,但此事毕竟是从自己这儿引起的,万一霍强愣头愣脑地捅出什么漏子来总是不好。

  其实肖红军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就在她为此心神不定的时候,霍强已经在货场找到了那几个弟兄。他们一见霍强脸上的伤已经按捺不住了,等听他说完经过,二逼"噌"地跳起来,从怀里拔出一把三棱刮刀。杜老大比较沉稳,叫他先收起刀,说对付那么俩傻逼还用得着这玩意儿?

  以往他们几个经常到学校门口等霍强,对那一带的地形很熟悉,杜老大摆出一副当大哥的样儿,用树枝在地上划出图来,安排好动手的位置和撤退的线路,最后说:"三儿你甭露面儿,我们几个完事儿就跑,叫他们丫吃一哑巴亏,没处找补去。"

  "那哪儿成呀?我的事儿我不去?"

  "操,什么叫你的事儿呀?咱不喝过酒了吗?你的事儿就是我们的事儿。"二逼喊。

  霍强心里感激,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使劲点点头。

  按照计划,他们赶在放学前先到学校附近藏好,由霍强暗中指认出那俩人,然后霍强第二天依旧去上学,就像没事儿人一样,放学该怎么走还怎么走,剩下的事儿都交给他们几个去办。

  清早,霍强依旧在路上等着肖红军。

  "你昨天后来上哪儿了?"肖红军盯着他的肿脸问。

  "没上哪儿,回家了。"

  "甭蒙我,我问过红兵,她说你到下午放学那会儿才回的家。"

  霍强一愣,顿了顿,"你甭管了,我出去玩儿去了。"

  肖红军想想,不吭声了。直到走进了校门,她才低声说了句,"小心点儿啊。"

  霍强对她这句话很是意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惊喜,一整天都显得情绪很高,歪着青紫的脸跟那些男生有说有笑的。

  那迅没料到霍强会是这种状态,始终在一旁偷偷观察他,揣度他的这份好心情从何而来。

  放学后,霍强不顾肖红军的反对,坚持把她送到家门口。那一路上肖红军都没说话,但这并未削弱霍强的愉快,他嘴里哼着"打虎上山",脚下不停踢着路上的石子,甚至还做了几个快马加鞭的动作。

  临到家的时候,肖红军站住了,朝霍强一伸手。

  "干吗?"霍强不解。

  "我那手绢呢?"

  "那……,那脏了吧唧的你还要呀?"

  "我就那么一块儿。"

  "我……,给扔了。"

  肖红军狠狠盯着他。

  "真扔了,向毛主席保证,扔我们家炉灰桶里了。"

  肖红军垂下眼皮,转身进了家门。她知道,手绢是要不回来了,林仪要是问起来,她只能撒个什么谎混过去。

  霍强看着肖红军的身影消失在门里,这才雀跃着到商店买了两盒烟,然后直奔货场,等着弟兄们凯旋而归。

  第二天,学校大门口紧张起来,有几个戴袖标的工人民兵在那儿溜达。霍强刚进校门,那迅就神色紧张地把他拽到一边,"你听说了吗?小青子昨儿下午在学校门口叫人给捅了。"

  "真的?没死吧?"霍强故作诧异地。

  "说是捅屁股上了,现在还挨医院呢。"

  "这傻逼,活该!叫丫狂。"

  那迅审视着他,"不是你丫叫的人吧?"

  "……。操,我要能叫着人,还能让丫活着回去?"

  说完,他一摇一摆地进教室了。那迅思忖地看着他,没敢再吱声。

  尽管霍强不承认,但肖红军从他脸上既得意又不无炫耀的神情里知道,那肯定就是他叫人干的。她说不清当时的心情,觉得挺解气,可也多少有点别扭,因为她不知道这件事儿究竟该怨霍强呢,还是该感谢他。

  对校门口的伤人事件工宣队查了很久,也有人提供线索说这可能是霍强在报复小青子。可霍强咬死说不知道,还说那天自己一直老老实实在班里学文件,不信可以去问班里同学和老师。工宣队的人拿他也没辙,这事儿只好暂时不了了之。

  小青子在家躺了俩礼拜才一瘸一拐地又来上学。大夫说那一刀挺玄,擦着动脉过去的,不过还是伤了韧带,能不能完全恢复走路的姿势得看他自己的运气。

  后来霍强又在校门口遇见过他,两人彼此冷冷望着,心里既发狠又犯怵,却都心照不宣。

  又过了一年,小青子毕业插队去了,临走时托那迅给霍强带了话,说这笔账早晚得算。霍强乐了,说丫要不来找我丫都不是人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