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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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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魅-金国政
一.活人祭神(1)
  汪洋中的灭顶之灾过后,秦天们在挣扎。诡异山村的凄苦逃荒,浩瀚洞庭的奇绝捕捞。冰雪映照泪渍未干的笑脸,他们重建家园。桃花汛至,蓬勃的情爱性爱在人鱼世界一齐喷发。可是,又一次洪灾呼啸而来……一周年,一轮回。人力与天力孰高孰低?人性与天性孰是孰非?生物发展史这样说的。水里来的水里去,“水淋淋来去无牵挂”,究竟“水魅”为我们展示了一个什么样的魅惑世界?
  古典风情的魅惑,绿色思维的飞腾,“湘味”小说冲击文坛流行时尚风。著名评论家白烨、作家韩少功、王跃文联合倾力推荐:这是一部拒绝流行、远离时尚的作品,必将立得住,行得远,留得下。
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
  水魅 第一部分 一.活人祭神
  遭受灭顶之灾的感觉肯定不是好感觉。
  灭你头顶的是一江汹涌咆哮的水,一江沸腾的水,一江瞬间可把世间万物消解得无影无踪的水。非但如此,在灭顶的沸水之上还有一块坚实巨大、渺无边际的磐石镇守着,你休想浮出水面,露出鼻尖。你蚍蜉撼树地舞动双手,无法冲开磐石,绝望地憋在胸腔的那口气就要爆炸了!
  这样的灭顶之灾,恐怖而残忍。
  啸天湖人现在就面临这样的灭顶之灾。
  入夜的风越刮越大。上层彤云缓缓移动,下层风云如马群疾驰。它们倏然擦过天幕上残存的疏星,仿佛可闻声声厉叫。
  浩浩荡荡的江面,风自北向南,水由南向北,逆向撞击掀起雄浑浪涌,一排排长达数里,排排相随,如同训练有素的军阵,气势恢宏,喧腾咆哮。
  从水面到云层和从山陵到湖泊的整个空间聚积游动着看不见摸不着的水尘水雾,严严实实地拍向人的脸面,拍进人的胸腔肺脏,人心沉甸甸湿汲汲地滞闷难受。
  啸天湖成了真正咆啸天地的湖。茂密的、叶片晶亮的斑竹林一片喧哗,房舍吱嘎作响。湿漉漉的、正在抽穗的庄稼半截淹在水里,被大风成片刮倒。树叶、竹叶、草叶在风中狂舞,然后跌向泥泞,被泥泞粘住,然后被人类赤裸的脚板踩得面目全非。天空中更多的飘飞物是湖区特有的屋顶茅草,大风将它们成团揭起,撕拉成千条万缕,戏昵地任其忽高忽低悠悠飘舞,飞向远方。
  大浪一排紧接一排扑向河堤。捆绑成团的防浪草木被它们揪下去,隐约几浮几沉便再没踪影。吊扎防浪草把的木桩摇晃松动了,眼看就要脱缰而去。堤坡出现塌方,水浪趁机掏走大块大块泥土,仿佛越掏越来精神,越掘越有希望,一年一度饕餮人蚁的大餐就在小小河堤里面。面对如此狂风,单个人逆风很难前进,人们手挽手,猫着腰,在可怜兮兮的风雨灯里用力掐住“浪把”,吼声“一二三”将它推下去,然后挥动水淋淋的榔头把地桩夯紧,再迎着阵阵浊浪,垒上沉甸甸的泥袋。
  狙击行动从灰色的日到黢黑的夜,几乎没有间歇。水浪的鳞鳞片片奇幻光斑折射向大堤一处凹窝里,折射在一堆裸露的、灰白发亮的肉体上,如同一条条细鞭,耐心地、不急不慌地抽打那些企图将刚刚被水浸憋得发了蔫的狂野生命。
  刺激这些裸露的、连泥带水的沉重肉体的方法十分简单,那就是把一碗碗烧酒就着一个个干辣椒,边嚼边喝。渐渐便脸红心热,手脚冒汗,难受而又痛快。
  巫师水炳铜用乜斜的目光瞧着姚竹村,看他那结实隆起的乳房到深陷硕大的肚脐眼的一行粗硬黑毛,乱哄哄的脑子里风起云涌地浮现阎王殿下牛头马面各色厉鬼。在忽闪忽闪的马灯和影影绰绰的水光下,他越来越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从被碾得如同绿色糨糊的草地上撑起身子,朝那个毛茸茸的肚皮拍一巴掌,指指满江翻腾咆哮的河水,说:“嗨,我问你,赞不赞成那办法?”
  姚竹村闭着眼咕哝:“祭水神?谁晓得有用没用……”
  “为了全村人,要试一试!”
  “拿活人祭神?”
  “这事古已有之,古已有之。死一个,活大家啊!”水炳铜乌青着脸大声说,“你看这河水,一日涨几尺,就要淹天了,不是神吗!这就是神!”
  姚竹村挺身坐起,大圆眼里暴突着一双河卵石般硬溜溜的眼珠,凶狠而忧郁。
  他嘎嘣嘎嘣嚼着牙关,死盯着从他脚板拍上大腿的浑浊河水,一声不吭。
  这些天,要拿活人祭河神的消息,蛇蝎般在啸天湖村的屋檐下悄悄滑溜。面对洪水本来已经人心惶惶,忽然冒出这种传言,人们便议论纷纷,不知真假。虽说这种事自古有之,但毕竟不是远古时代了,谁还敢这样?
  “老秦不会同意,他绝对不会同意!”姚竹村冲水炳铜耳边喊,又拿起空酒瓶朝嘴里吸。
  “都去跟他讲!”
  “白天白讲,夜里黑讲!”
  水炳铜沉默着,把一根测水位的木棍拔起来把玩一阵又插下,拔起又插下。
  他忽然攀住姚竹村肩膀,脸上一阵怪笑。“老姚啊,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讲嘛!”姚竹村大咧咧说。
  “嗨,”水炳铜摩挲着自己多日没剃的硬扎扎的连鬓胡子,嬉笑道,“本来呢,河神是喜欢年轻漂亮女人的,但是啸天湖的漂亮女人不多,像姚后喜的老婆,牛丽珍,奶子又大又风骚,最合适不过。那明摆着不行啊。”他故意停下来。
  “谁呢?你说!”姚竹村推他一把。
  “反正是女人,河神有一个比没有好。老一点也行。然后也给你除了一个负担。”
  姚竹村疑惑地转过头来。
  “你家那个痨病鬼!”
  水炳铜看他一声不吭埋下头去,心里忽然笑了:我知道这家伙心思!老娘又怎样?多年痨病缠身,治不起,还要伺候着,早把这家伙烦透了。
  见姚竹村抱着空酒瓶不吱声,水炳铜朝手心“呸”地吐了口辣椒碎末,歪头看向黑黢黢的江面,说:“其实有名也有利。你老娘为啸天湖做了好事,后人会为她立碑!”他声音变得温和起来,“你让她不遭病磨了,就是孝心!”
一.活人祭神(2)
  他终于看到这家伙在点头。
  “不过,秦天会不会助成你好事,还难说。这个人,总以为老子天下第一,连你怕也没放眼里!”
  “我无所谓。他不会同意活人祭神。”姚竹村苦着脸。
  水炳铜慢慢摸着胡须,“办法总会有。她自己下水,我在后面烧香烛,你磕头。”
  “竹村强盗要把老娘祭河神”的传说,像一群毒蛇在啸天湖人潮湿闷热、惊恐不安的心田游弋着。大堤上黑汗水流的男人女人,屋里喂猪养牛的老人孩子,骂的骂,怨的怨,叹气的叹气。慌乱之中,人们的目光就聚在村长秦天身上了。
  从啸天湖往北数十里湘江,有四处深潭:金钩寺、濠河口、关公潭、八字哨,都是水深浪急。洪汛季节,北风自洞庭湖揉起水浪,如搓面团,越揉越急,越揉越高,滔滔滚滚朝上游涌来。湘阴麻布大山向南,东面山崖刹住大风,西面常德石门崇山峻岭,北风再杀回马枪,这个簸箕形豁口就风呼浪啸,向南直逼省会长沙。裸露江边的啸天湖大堤如同女人凸出的孕腹,遭受劈面而来风浪的冲撞,险恶之状可想而知。
  独特的天时地貌,决定了啸天湖以及啸天湖人的独特命运。
  入夜那阵飓风像妖魔手中的长鞭,把天地间一切撵赶得七零八落。星星们像些可怜兮兮的萤火虫,从乌云黑暗的刺蓬飘飞出来,呼吸着水雾充沛的夏夜空气,它们和瞅着云缝时隐时现的月亮一道,向洪水肆虐、不得安宁的世界洒下缕缕惨淡的光明。
  秦天、秦顺子兄弟各驾一条小渔船,从山边的瓦窑厂向河边运卵石。刮大风时正驾着空船向北走。
  秦家是打鱼世家,以前人多时有五六十个,三代五福,不在一个锅里吃饭,却在一个棚里打鱼。
  堂兄秦厚德掌管渔棚时,秦天也与杂姓人一样打股东。土改时,和弟弟顺子一样分得几间房屋。他父亲秦青山一辈子水上漂流,大概希望儿子有个“立锥之地”,给他取名秦田。儿子生长在水乡泽国,对“洪水淹天”的谚语有铭心刻骨的理解,“洪水淹天?我不信。”自己改名秦天。
  大风起时,兄弟俩一前一后,各自将船头对准风来的方向,接住一个个浪峰。“砰!”大浪在船头下方一掀,船就前高后低朝上跷。他们摆个前弓后箭步式,脚趾抠住船底,双手牢牢握桨,依仗油光闪亮的扎木桨桩的支撑,两片桨叶切入水里,按住,该不动就一丝不动,该哪边动就哪边动,全凭经验与感觉。人在船上生根,船在水上也生了根。又一声“砰!”这是浪涌过去,船向下栽,砸向浪谷。这时人要后仰,双桨前挑,船头刚挨浪底,随即抬起。待到船尾浪头走开,船前峰浪未到,这眨两眼的工夫,人暗暗使力,将潜在水中的桨叶朝后猛劲一带,船就“嗖”地前进几尺。
  虽然逆风,却是顺水,所以呼吸之间,船也能走一段距离。两眼紧盯前方,那白惨惨、响哗哗的浪峰又气势汹汹来了,于是再一桨前推,一桨后带,对准方向,不待船头接浪,稳操双桨的人又弓身朝前,等到“砰通”一声巨响,船又半竖,却因驾船人长桨在水下生根,小小渔船就怎么蹦跳也不会翻了。
  最恼火的是眼睛越来越痛。水风像鞭子一样,打在身上无所谓,打在眼里就痛得钻心。船头接浪时虽然劈水而出,但砸碎的浪花仿佛山岩飞滚的碎石,噼里啪啦向人劈头盖脸打来。这瞬间要迅速闭眼躲过最急最重的,睁眼后仍有零星飞射的水弹浪珠,但你不能再躲。眼里含水,又被风鞭抽打,就是铁铸的眼睛也要伤害。
  两人各驾各的船,秦天在前,顺子在后,滔滔滚滚的洪水中,仿佛变成他们孩提时代听说过的洞庭龙王的虾兵蟹将,要去投奔什么安生之所。
  这样的夜晚,啸天湖那些守在家里的妇女小孩也不能入睡。风掀烂了屋顶的,只好让它再去掀烂。黑咕隆咚,找到一处角落,避开纷纷扬扬落下来的茅草黑灰和可能掀下来的竹木桁条,拿条被单或衣服蒙住脑袋,管他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屋子没烂的,母子们抱成一团,提心吊胆蜷缩在床上,听呼呼啸叫的风,口中喃喃祈祷:菩萨保佑,莫倒围子!菩萨保佑,莫倒围子!
  这样的夜晚,无论在外面还是在家里,全啸天湖人像闷在一个巨大得无边无际又窄小得紧逼人身的蒸笼里,风掀腾着水,水变成火,用另一种酷热煎熬他们的肉体与灵魂。
  秦天他们其实也像一锅沸水里的两只虾米,只是这虾米有两层甲壳,一层是木船,一层是意志。
  两只虾米终于爬进与啸天湖咫尺之遥的丘陵地区的瓦窑村口。
  秦天靠近到窑下码头,回头一看,顺子的船却漂在黑幽幽的一片水面上。
  他急忙将船划过去,凄迷星光下,顺子肚腹枕着横梁,完全瘫软在那里。
  顺子声音沙哑地说:“我骨头散架了……”
  回到窑厂,兄弟俩坐下喘气,顺子忽然哑着嗓子说:“这么吓人的水,真要祭河神啊。”
  秦天“哼”了声,狠狠道:“水师公搞鬼,扰乱人心!”
  顺子说:“竹村他娘早就要寻死,去年还上吊……”
  “她要死是她自己的事!”秦天气愤地说,“村里决不能这样干!”
  “好多人都说试一试,姚先喜呀,长根呀……”
一.活人祭神(3)
  秦天一挥手:“你少啰唆!让我歇口气好不好?”
  两人闭了嘴,眨眼工夫,就响起隆隆鼾声。
  当秦天猛然惊醒时,天空已微露曙光。他大吃一惊,出门奔到窑厂山顶,向啸天湖眺望。辽阔的闪烁银白水光的江边,那片家园在晨光中顽强地抖擞着疲惫而憔悴的绿意,蜿蜒如练的长堤也暂时无虞。
  秦天略略放心地点了点头,“又一天过去了!”他听出了自己喉咙里沙哑黏连的声音。“哎,谁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立时就眉头紧锁,无数心事重重袭来,“啸天湖啊,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啦!”
  二.小猎手(1)
  铁牛、小胜、秦三沿大堤溜达一阵,面向河水坐下来。
  黑瘦矮小的小胜翘着下巴喊:“看!美鸡子(鸊鷈)!”
  在平静幽蓝的水面,两只形如半大鸡的正随着轻微水浪一闪一闪飘动。从云层穿过的暗热阳光下,它们头顶和双翅的靛蓝色羽毛闪烁青铜般光泽。有时一只潜入水中,有时两只同时潜入水中。潜水时,只见双翅一抖,甩起一串银珠似的水花。有时又像踩水游泳的人,身体隐在水中,只露出短而尖的嘴巴和镶着黄缎子边似的圆圆的鼻孔。
  铁牛拾起泥块使劲掷过去。泥块在离它们不远处“砰”地溅起水花。两只鸊鷈“呼———”振翅而飞,身下带起一条银烛似的细细长长的水柱。它们并不远飞,在空中盘旋一圈又落下来,头并头尾并尾在水面一摇一摆遨游,发出“嘟噜噜———”“嘟噜噜———”鸣叫,向岸上的小捣蛋鬼们示威。
  铁牛没劲地坐下来,“我要像它能射猛子就好。”
  “我们比赛射猛子好啵?”小胜说。
  “我射不赢你。我们打架吧?”铁牛头昂到小胜眼前。
  “打就打,哪个怕你呀。”小胜站起来往手心吐唾沫,拍了拍,一边退一边摆架势。
  秦三拉住铁牛说:“还有心打架啊。”
  三个人懒洋洋沿堤坡走到田塍上。
  两边稻子已经青中带黄,因为渍水,软软地勾着头。水下那截禾秆已成灰黑,走在路上可以闻到浓浓霉味。
  铁牛脑袋左晃右晃,他的小辫子就左甩右甩。走在后面的小胜忍不住扯了一把。
  铁牛回头一凶:“莫搞!”
  小胜说:“你家哪个要你留辫子?丑死啦!”
  铁牛又回头一凶:“要你问个屌!”
  秦三拉开铁牛,让他走在自己前面。
  铁牛一边脚踢路边的稻子,一边闷闷地说:“唉,我就怕倒围子淹死我的梅树,还有一蔸好壮实的黑豆。”
  突然,三个同时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听到不远的稻田里传出“董!董!董!”的叫声。
  他们沿田间小路迅速朝有声音的稻田跑去。
  声音突然没有了。
  “别动,不要讲话!”秦三指指两个同伴。
  他们蹲在两旁比他们头顶还高的禾苗下。
  声音又来了,“董!董!董!”
  铁牛附着秦三的耳朵说:“就在这丘田里!”
  他们猫着腰,踮起脚板,向那声音接近。
  终于从分行的禾苗中,看到一只像黑母鸡那样的野禽,当地人称之“董鸡婆”。它在半青半黄的禾丛中,一步一步踏着浅水走路,“董———”一声叫,脖子就向前一伸,脑袋上那件鲜红的东西就一闪,一副高傲自得又小心谨慎的样子。
  秦三悄悄指派两位同伴:“你走那边,你走那边,我守这里。”
  两个孩子龇牙咧嘴喜不自禁,撅起屁股从两边小路包抄过去。
  秦三偷眼瞟去,那家伙好像察觉到什么动静,不叫了,伸长脖子,警惕而恐怖地东张西望。
  因为两侧的包抄者看不到董鸡,还一个劲朝它侧后奔。
  董鸡已经确信附近存在危险,头一低,在禾行中间急急蹿跑起来。
  偷袭只好取消。秦三站起来大喊一声:“朝田中间跑!捉住它!”他首先冲锋,两手挥打禾苗,脚踩着水,一路噼噼啪啪猛扑过去。
  两侧袭击者应声而起,高一脚低一脚,踩得稻田一片稀里哗啦。
  董鸡凭它个小灵活的优势东蹿西藏,还是敌不过三条猎狗般气势汹汹的袭击者,居然发出一串“嘎嘎嘎”的叫唤声,好像喊救命。
  一会儿铁牛看见了,大叫:“在这里在这里!”一会儿小胜看见了,“在这里在这里!”
  秦三机智沉着地边走边看,眼见董鸡婆的红脑袋在黄黄的禾苗里一闪,一个鱼跃,管他禾苗不禾苗,泥水不泥水,直扑过去。
  董鸡在万分惊恐中突然“嘎———”地一声长鸣,“扑扑扑”翅膀乱扇,脚爪带着水草田泥,擦秦三头顶掠飞而过。秦三没来得及爬起,小胜、铁牛就眼睁睁看着这团黑羽毛带着一个鲜艳惹眼的红点子,忽闪忽闪飞越几丘稻田,落到一片禾苗中去了。
  “完了完了!”袭击者们眺望远方稻田,一阵哀叹。
  三位狩猎者捧水抹脸,怏怏地踢蹋着踩倒的和没踩倒的禾苗,朝路上走。
  突然秦三说:“董鸡婆蛋!”
  大家围过来看,几棵被董鸡弄得倒在一堆的枯死禾苗上,一个圆圆的、用稻草软叶铺成的、蒸钵大小的光溜溜敞口窝里,摆着四只麻绿色禽蛋。
  他们高兴极了,秦三连窝捧起,飞奔上路。
  他们拿着比鸡蛋小而圆似乎还有微温的董鸡蛋左瞧右看,放到耳边摇摇,又向阳光照照,尽情享受围猎的收获。
  秦铁牛玩到太阳落水才回家。一进屋,捧着两个董鸡蛋就寻妈妈。屋里已经黑麻麻,后面厢房传来巧月姐姐剁猪菜的声音。
  铁牛摸索着打开碗柜,拿个碗小心翼翼摆下董鸡蛋,到灶头圆洞里摸到还有些烫手的饭钵,揭下盖碗,筷子插了两插,出来坐到门坎上吃。
  菜是蒸茄子,虽然没油,放了米汤的,吃起来很软和。饭里有剁得很细的红薯根。狼吞虎咽吃完饭,到水塘边打半桶水洗了脚,寻出底里有层黑泥垢的旧布鞋穿了,坐到门坎上,听见住在前边厢房的外婆的咳嗽声。
二.小猎手(2)
  “外婆!”
  外婆应了声,“玩得这么晚呀,你妈妈发脾气呢。到哪里玩去了?”
  外婆有一盏很小的豆油灯,像庙里菩萨前面的灯。一个铜铸的碟子,下面弯弯的杆,杆底一个雕着些小妖怪的铜座。外婆的油壶收藏在床后,是个方形铁皮壶。油灯干了,她就颤颤巍巍端起油壶,向灯盏滴几滴油,用筷子把上端干枯的灯芯挑转头来。外婆除非积麻、纺线、补衣服,平时她是不点灯的。外婆老了,皱巴巴的手已经纳不动鞋底了,只在白天纳一纳袜子底。铁牛冬天穿的那双布袜子就是外婆纳的。
  他见外婆敞开着那只掉光了漆的木箱,把几件衣服叠在一个包袱里。有一件薄薄的棉袄,油灯下有些发亮,不像平时穿的家织布。铁牛伸手摸了摸,外婆把他的手拿开。
  “这件袄子,是我到肖家来镇嫁(陪嫁)的衣服,是洋绸面子呢,我到肖家再没制过一件好衣服。”
  铁牛似懂非懂,又见外婆拿出一双奇怪的鞋子,是红的,看上去硬当当、脆薄薄,好像纸壳糊的。
  铁牛问:“外婆,这是什么鞋?”
  外婆说:“这呀,是外婆到黄泥村去穿的。”见外孙似乎没懂,又说:“是外婆死后穿的呢。人到阴间去呀,要是没鞋穿就走不动,还会缠着这个家里。”
  铁牛顿时觉得萤火虫似的灯影外,有什么黑家伙一晃一晃,心里紧张起来。
  外婆把寥寥的衣服捡到一大块四四方方的青布里,然后对角折起,打了结。
  外婆挽着包袱,一颠一颠走到床边,撩开蚊帐,将包袱放到床上。
  “来,”外婆拉一下铁牛,便坐到矮靠背椅上,让铁牛站在她两腿中间,“你几天没梳健毛(辫子)吧。”外婆就哆嗦着手解开他辫尾那条小布带,用梳子一下一下轻轻地刮,然后把垢结的泥块仔细拈下来。
  除了父亲,铁牛的亲人都给他梳过辫子。妈妈每次都像完成任务似的,用力刮几下,一推:“好,捡粪去!”秀月姐姐梳得好,又不痛,又能刮到痒处。还有表嫂菊香也梳得好。巧月姐姐梳得慢,捉蛇似的,扎出辫股歪歪扭扭。偶尔,爷爷也跟他梳一回。爷爷手重,扪得很痛,还一边讲古人如何如何的大道理。外婆梳理最多,外婆梳得很轻,很细心,但是不解痒。
  他睡在外婆脚头,用手摸摸外婆的脚。外婆的脚比他的脚还小,脚背骨头凸起来,像只芋头,脚板心却凹进去,像一个空壳的螺蛳。外婆的脚趾一个紧贴一个,每个都又短又扁,像石板缝里的生姜,扳都难扳开。
  外婆说:“孩子,要攒劲读书啦。读得书多无价宝,一字不识是枉然。我们这里是个苦地方,你看过的什么日子啰。你一个哥哥就是饿死的呢。”
  铁牛惊讶道:“我还有哥哥?”
  外婆床上的竹垫子每天都抹得很干净,蚊帐过不久也要洗的。外婆洗蚊帐就叫铁牛给她踩。大脚盆里放满水,脚板踩在粗麻麻的蚊帐上,不知是痒还是舒服。但是铁牛总觉得外婆床上有种什么气味。他长大后回忆起来,才觉得应该称作“老”味,人老了就会有特殊味道。
  铁牛说:“外婆,我热。”
  外婆伸手窸窸窣窣从蚊帐围板后掏出芭叶扇,轻轻给他扇风。
  “也是六月间,你爸爸,你妈妈抱着你,夜里在船上乘凉。”
  “后来呢?”
  “你父亲把竹板横搁在船上,睡着了,一翻身,竹板子歪了,他先跌到水里,船就翻了。你妈妈抱着你也跌到水里。”
  “唉,”外婆歇了歇,“你爸爸一下水就醒来,在水里摸,摸到你妈妈,顺手把她扯上来,推到船底上。一看,你还在妈妈怀里,嘴巴还衔着奶头没松口呢。”
  “嘿嘿。”铁牛笑了。
  “你家里好苦呢。你父亲分家时,分了三升蚕豆两升红谷子,还分一百多光洋的债呢。你妈妈生你那天,一粒米也没进口,只吃了一碗米汤伴的藠子叶,好作孽啊。”
  在外婆细细哑哑的叙说里,铁牛睡着了。
三、狼号(1)
  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响起又重又急的敲门声,玉兰在叫:“妈妈!妈妈!”
  铁牛外婆很快就起来了,打开门,还进来一个人,是铁牛爷爷秦青山。
  铁牛妈妈说:“外面又是风又是雨,一下子涨了两尺水,快要崩堤啦。铁牛和巧月一道,马上跟爷爷上堤去。我还要把几样东西捡上楼。”说完风急火急到正房去了。
  铁牛爷爷说:“他外婆,这家伙还没醒吗?”他撩开蚊帐,双手拽住孙子两只胳膊,提起来放到椅子上,拍拍他脸颊,“健牛哇,还没醒呢,倒围子呢!”
  铁牛脖子软塌塌的,脑袋东掼一下西甩一下,这才慢慢睁开眼。
  爷爷一把拽起他。外婆把包袱挽到手上,“好,走。”
  站到屋檐下,汹汹的风雨从黑暗中阵阵扑来。
  爷爷又拐到灶脚寻一把树枝柴草,用绳子密密绕紧。铁牛外婆连忙提起那只已经轻飘飘的油壶,往火把尖端淋一圈。铁牛抢着点燃了的火把往外走,一阵风刮起火灰溅到眼睛里。
  玉兰对儿子说:“到爷爷那里听话,别乱跑!”
  突然,铁牛挣脱爷爷的手,跑进屋去开碗柜。
  妈妈急得骂道:“还翻什么尸啊!”
  铁牛和爷爷走在前面,巧月牵着外婆跟在后面。
  爷爷一手举火把一手拍着铁牛头上的斗笠,“你刚才拿什么东西?”
  “董鸡婆蛋,我今天捡的。”
  爷爷说:“要得,我搞点韭菜炒了,让你好好吃一餐。”
  越接近河边,沙土路越松软。铁牛外婆穿双油鞋,棉鞋模样,布底布面,经过反复涂油,不会渗水,却坚硬如铁,很快把外婆的脚磨痛了,鞋子陷入含水沙地,如拳的小脚一提,袜子就踩到水地上。
  走上湖边渠道,看到大堤上一溜溜火把像掉在地上踩了一脚的萤火虫,拖着长长尾巴在风雨中明灭闪烁,许多人在光影里来回奔跑,堤上挑“堰封”,堤下担卵石,还有打桩的,挖浸沟的,拖浪把的,抬木头的。砂石倾倒声,铁器碰撞声,榔头捶击声。
  爬上大堤,河水果然涨到快平堤面了,人不需弯腰,伸脚一撩就可撩到河水。刚刚用新泥挑起的两尺宽堰封,犹如大堤这只手臂长出的一道新肉,被“砰砰”拍来的水浪打得流血了,发出空洞的回声,泥沙糖一样被融化,变成无影无踪的东西。“持家犹如针挑土,败家犹如浪淘沙”,这谚语的形象注释就在这里。
  在忽明忽暗的火把光照下,天空深黑如渊,好像就在你手边,好像又在游走的梦里。大河里一星一闪的水光才非常真实地让人感觉到这已是个洪水称霸的世界,这位霸主正胸有成竹地把弹丸之地的啸天湖衔在舌尖上玩耍,玩腻了,黑暗无边的上下颌一抿,一股恶痰般的狂涛就会把它吞下肚去。
  少年铁牛倒没什么恐惧,穿行在来来往往人丛中,既懵懵懂懂又激动兴奋。他被爷爷拖着跑,扭头左瞧右看,却没看见爸爸和秀月姐姐。
  到了爷爷家,爷爷倒置火把朝前晃动,指给他们说:“秦厚德的厢房披厦都浸垮了。”
  铁牛吃了一惊,今天下午还和秦三在一起捉董鸡婆呢,谁想现在他的屋就垮了。铁牛从火光里看到秦三家的正屋还立着,可是两旁厢房和披厦却像瘦得肩胛骨都戳在皮外的病人,死气沉沉趴着,那骨头就是屋檩和桁条。水浪在屋里屋外噼噼叭叭响,河风将浮在水面的猪栏栅子、鸡笼、零碎木头和模糊不清的茅草、家什都刮到堤边柳树丛里,它们大概被绳子圈住,在树下的水浪里一挤一散一浮一沉晃悠。
  铁牛外婆惊叹道:“作孽呢,还没垮围子就把屋冲倒。”
  铁牛这才真正嗅到倒围子的气味,他心神恍惚地跟着爷爷高一脚低一脚走,一声不吭。
  青山爷安顿好老的小的,自己去屋场外用篾缆捆住房柱,牵到苦楝树上扎紧。抬头看看那边依稀的火光,想起儿子秦天整天忙在堤上,他的屋一定还没紧扎,于是将绕成圈圈的篾缆扛上肩,往大堤走。
  风声满耳呜呜直吼,拍堤大浪就在脚边,一声比一声响亮。他摇摇晃晃地走,突然觉得堤上火把稀疏,人影不多了。一个念头立时奔进心里:围子保不住了!人开始疏散了!
  他虽然不慌,心里却急。他这辈子见的溃堤倒垸还少?对他们这辈人来说,溃堤倒垸好比过大年三十,那是年关,愁的是柴米,是钱;这是灾关,愁的是老小,是命。躲是躲不脱的,大事天做主,人在小事上尽力而为罢了。
  他朝指挥部棚子跑去,见到后喜十春他们几个青壮劳力正奔跑着收拾东西。
  工棚外还有两柱快要烧完的火把,篾折子门倒在一边,门里射出马灯橘黄色光亮。他踏着篾折子朝里瞄一眼,听到儿子秦天的声音。
  “那就按原先约好的,肖海涛吹第一次号,全部人员回家准备,把屋扎紧,竹排木筏再检查一次。有楼的家里把带不动的东西撂到楼上。牛已经赶到山里去了,大猪早已处理,小猪也赶上堤。第二遍号响,老的小的和堂客们立刻上堤,朝有火把的地方跑。今天晚上真是逃不过,那就吹第三遍号,这就是倒围子的信号,青壮劳力也不能留在屋里,先上堤逃命,天亮了再想办法转移。”
  “要得!”
三、狼号(2)
“还有一句,”秦天大声说,“几家共用的大船由肖仲秋、姚竹村负责。我们和先喜兄弟的小船作救急用。晚上看不见,马灯、火把随身带,铜锣和钹紧急时就敲响。大家听清了吗?”
  “听清了!”
  “散!”
  “嗡”地一声,光膀赤背一身汗臭加土腥沙腥味的人纷纷涌出门来,四散跑去。
  青山爷眼见顺子出来,一把抓住他胳膊拖到旁边,“铁牛他们已经到了,你回去守屋。冬霞呢?”
  顺子光着上身,衣服兜着些指头大小的辣椒和扯苗的豆角,眨巴着红眼圈,说:“她跟嫂子帮忙去了……”
  秦天出来了,“爸,你还在这里?”
  正说话,从西堤传来“嘀嘀哒———嘀嘀哒———”的号声。
  铜号声在漫天黑暗的风吼浪啸里飘飘悠悠,仿佛大病躺倒的老牛旁边那头初生小牛在无助地哀鸣。老牛已被折磨得瘦骨嶙峋难以立起,小牛却不知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谁,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睛向空荡荡的陌生天地绝望呼唤。
  父子三人听着凄凉呜咽的号角,个个心头一凛。不远处摇曳的火把,向他们脸上抛掷片片魔魇般忽黄忽黑的光影,仿佛有个不祥之物扇动长长翅膀在他们头顶盘旋,在他们家园和亲人的上空盘旋。
  多少夜以继日的运砂挑泥、挖沟打桩的防洪抗灾劳作就统统白做了?那些禾苗就该喂鱼,那栖身息命保护老小和家庭生存的房屋就注定难逃大水吞没的命运?年复一年的洪水啊,男女老少死命地保护大堤,却是保住的时候少,保不住的时候多。如果开始就没信心,不如早早弃它而逃,你何必还一代代地生息此地?
  秦天仰头听一阵,沉下脸对顺子说:“你守住这边,爸跟我走。”
  父子三人脚步匆匆,一个朝堤上跑,两个朝堤下跑。
  秦天到家,见秀月在一星灯影里往楼上搬坛坛罐罐。
  “你娘呢,婶子呢?”
  秀月一手搂一只腌干菜的坛子,一手搂捆干柴,脑袋从两样东西中伸出来说:“她们下田去了!”
  父子俩不多说,把竹缆摆开,一端从正屋两片排扇(竹木结构的墙)穿过,扎个死结,另一头拖到屋后大桑树上,绕了两圈固定好。然后卸下前前后后所有门板,加上能用的木材和长板凳,结结实实扎了一只筏子,摆在前坪,用棕绳系到楼梯上。
  “爸,你现在走吧。”
  青山爷仰头看天,皱着眉头听风响。
  “好,你赶快走。我去田里叫她们回来。”
  青山爷叹口气,“秀月跟我先走吧。”
  秦天招呼秀月下来,对父亲说:“你老同秀月把两只小猪崽背上去。”
  “要得。”
  寻出两只麻袋,十几斤重嗷嗷叫的猪仔装进袋里,爷孙俩一人背一只。
  看到老的小的走了,秦天拔腿朝他的田里跑。
  到港边见到两个黑影负载沉重地走来,知道是妯娌两个。
  秦天接住弟媳的扁担往自己肩上放,顺手推她一把:“赶快跑,上堤去,脚步快点!”
  胖胖的冬霞气喘吁吁:“好,好,兰姐,你们留神啊!”拔腿跑时,“扑通”就栽到水田里。
  后面她嫂子笑道:“真是胖冬瓜,笨呢。”
  从东堤传来了令人心寒的第二遍号声:
  “哒哒嘀———哒哒嘀—哒哒哒哒嘀———”
  “快!”两人进屋,秦天点燃一束草把叫玉兰举着,自己双手捧住装满湿稻穗的沉甸甸箩筐,一步步踏着楼梯,从狭小楼门推上去。
  玉兰说:“可惜顺子他们插得迟,一把青壳,不然也跟他们割一些。”
  “反正倒围子就要逃荒,你以为这点瘪谷能吃几天?”
  玉兰扔了快燃到手指的火把,重点一支,照着丈夫将最后一箩稻穗提到楼上。
  “哎,你说二遍号怎么像在东边堤上?”
  秦天摸黑在楼上说:“一定是渡船亭子河管出事了。东堤要不倒就不倒,一倒就会倒得快。嗨,还有什么要拿上来?快点!”
  玉兰正举着火把往地上照,一声铜号,像饿狼凄厉的嚎叫,钻透淤泥般沉重滞闷的黑夜,钻进啸天湖人的耳里,钻进他们虚弱悲凉的心里。它如一条猩红发亮的狼舌突然闪现在玉兰奄奄欲灭的火光里,一下将她惊倒。
  她两腿如坠地的火把一样最后痉挛地一抖,残留的一点气力如烟四散,身体立即委顿,一声惨痛的号啕凄然迸裂:
  “哎哟天呢天呢,怎么得了天啦……”
  就在玉兰火把坠地的一瞬,秦天“噌”地跃下地,挽住妻子,冲出门,在禾坪停住,喝声:“莫哭!”借着黯淡星光机警四望,竖耳细听片刻,然后拽住玉兰,说:“朝西跑!”
四.天地洪流(1)
  啸天湖人花很大力气防守的西堤尚在滔滔洪水中坚持,那一向以为土质好的东堤却因管涌迅速坍塌。
  大堤下部洞口豁开,眨眼间上部随之溃倒。
  裂口撕开,高高聚积的江水顿如山崖崩陷,雷霆万钧的力量首先将堤下农田冲掘出一个湖泊般巨大水洞。水从洞底翻卷而起,如万千熊罴的兽阵,一波紧接一波,向漆黑沉静的田园房舍疯狂扫荡而去。
  啸天湖人都听到那吞噬一切声息的“轰隆隆———”第一声巨响,人耳好像钻进蜂子,一边嗡嗡响,一边隐隐地疼。脚下土地一连串抖动,从第一声巨响,后面一连串雷鸣,是老天爷那种举世无双的低音共鸣。老天张开与大地同样浑厚的歌喉,同时伸出极不雅观的洪水之舌———那从高处泻下的瀑布,如恐怖传说中的龙舌,恣意舔食绵软蜜糖般的土地,然后连带蜜糖上的小摆设:树木、房屋、塘坝、庄稼,都被这魔舌轻轻一卷即踪影全无。
  这时的啸天湖不再黑暗,宽宽水口与急涌狂奔的巨浪闪烁雷电般耀眼白光,抵近的空间和物体被照亮,它是携带巨大热量的金属溶流,世界并非被淹没,而是被融化。只有最前端的洪流才携些泥沙、禾稻、树木、杂物,尾随的水流却无比晶亮,犹如世上最大、最厚、最重、最白、最纯、最富生动魅力的绸缎。
  刹那间,邻近丘陵村口水位陡然下降,各处江水欣欣然忙忙然向溃口奔来,它们身上漂浮物也着魔似的朝此处你追我赶,然后从一丈几尺高有优美弧线的水崖猛蹿下来,昏头昏脑跌入刚刚冲掘好的倒口底部,立即成抛物状奋力翻起,卷向几丈高大浪尖顶,紧接着一头蹿进狂浪的深谷,然后再次翻卷,再次攀上浪峰,再次下跌……
  洪水进入田园后就分散扑向四面八方,碾压它遭遇的一切。可是,啸天湖垸子并不辽阔,没太多可供它们恣肆的舞台。向西的水流翻过内湖———啸天湖的渠堤,与啸天湖静水合为一处,狂猛势头渐次减弱,内陆湖水的软性承受力使它们受到牵制,再卷翻着拍向河堤内坡,便无处可去,几成强弩之末,只得倒流过来,却又遇上后面还要汹汹西去的江浪,于是在一片胡乱砰击声中自相残杀。回转的水流越来越多,越来越实力雄厚,那翻天覆地不可一世的魔鬼渐渐气焰低迷,随着垸内水量增加,水位升高,一切的狂暴渐渐找不着施威之地。也就一个来时辰,啸天湖与江河水面平齐,甚至略高一点。
  如此,无所谓内外,无所谓江河与田园了,强暴与柔弱之争,实力与空虚之争,灾害与生命之争,人类与自然之争,在恶狠狠地相持数日后,一切归于平静。
  这场弱肉强食的战争,居然眨眼间结束了。
  然而,当人们被地上这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吸引了注意力的时候,高居天庭的暴君又发动了另一场摧残生灵的行动。它瞪大霹雳之眼,吐出闪电的长舌,喷射暴雨,嘶吼狂风,在已经被侵占、被吞咽、被完全征服的啸天湖,以及周遭江河山野上空恣威逞怒起来,仿佛要争夺那惟一一枚主宰人类的强权之杖。
  本来被占领者向占领者刚刚签下的屈辱的城下之盟又要改写了。堤内堤外掀起一片狂涛巨浪,暴雨如鞭,电光如鞭,白鞭黑鞭交替抽打这片死亡之地,抽打鱼鳖般虫蚁般可能藏匿某个角落、某片尚浮于白浪中的小小土丘上的人类。
  强暴不愿放过任何残存的弱小,不愿放过任何早已投降、早已对他们既无威胁也无裨益的生存之物。这就是强暴之所以成为强暴的道理。自我侥幸、自我怜悯、自我苟且,都不是弱者的避难所。如远古以色列王,将一切所遇所见者赶尽杀绝,强权才能万古煌煌。
  这个黑暗喧嚣的夜晚如此漫长。
  经历了蝼蚁般自我保护的战争,人类盼望的黎明曙光依然遥远。
  啸天湖已无一处房屋可以藏人。秦青山屋子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秦天的房子虽然没有倒塌但已大水封檐。骆雨生的房子冲得不见踪影。水炳铜的房子如乌龟壳顺水漂向远远的汪洋。肖仲秋的吊脚楼躯壳尚存,但楼板被堤下翻卷的大浪撞击得七零八落。其余人家或者卷走半个屋顶,或者坍塌一间两间。姚先喜房屋算保存完好,却也被波涛吞封了屋顶。
  若有一双能穿透黑暗的眼睛,啸天湖垸一片汹汹洪浪中,只有秦铁牛屋后那棵高大的桑树还伸出水面一丈多高,向左右分开的大枝和直指天空的中枝,如三头引颈向天的苍鹭,嘴上没有叼鱼,却一副向渔人诉说的模样。愤懑地诉说水情?忧郁地诉说渔汛?它们无奈,却不离去,水禽与渔人,总在存亡里相依。
  曙光既然遥远,黑暗就乐在其中。啸天湖未溃时,黑暗中仍有生气,仍有人的汗味。溃倒后,黑夜充盈的便只有洪水的霸气,以及它夹带大小动物尸体的腥臭。
  难道啸天湖人死光了?
  没有。
  暂时担承啸天湖人性命的处所,是金钩寺那几垛断壁残垣,断壁残垣之下是人称“浮坟”的临江岩石。
  这是一段极其怪异的岩石,别说啸天湖水洼泽地,八百里洞庭泥沼淤滩,即便邻近丘陵山岗,也见不到这种岩石。
  它颜色黛青,纹如直线,平面约一亩大小,犹如片片树叶或片片鱼鳞叠垒而成,临水的南、西、北三面,远远看去,锋棱错落,犬齿不齐,只有东面被啸天湖大堤掩埋。
四.天地洪流(2)
  因它含大堤而凸于江中,年年岁岁奔涌的江流,在它前侧、西侧掏出深潭。最严酷的冬干水浅年份,别处河床大片暴露,这里仍碧水悠悠、清波漾漾。不说汛期,即在冬干时节,任你江河老客,渔猎豪强,无人敢向深潭撒上一网,世世代代湖区人梦境中,这是一头巨龙或水怪的洞穴。
  现在,它是一垛啸天湖人的救命神岩。
  啸天湖老少七八十口人,全挤在这里。
五.浴血金钩寺(1)
  姚竹村向秦天、肖仲秋报告他看管的大渔船被洪水卷走时,朝自己脸上抽了两巴掌,是真正痛心自己失职,两耳光居然打得他左眼角那小指尖大的一绺赘肉红肿得浸出血来。秦天逮住他的手,他们看到吊船的碗口粗细的桑树折成两截。姚先喜兄弟的两条渔划子一条完好无损,一条被风浪抛起砸裂了船帮。
  金钩寺石头上的二神庙原来前后两间,现在只剩左右两三尺高的麻石断墙,唯犬齿状后墙尚有一人多高。
  庙基南北两侧大堤也淹了脚踝深的水,江上大浪到堤面就变成细碎浪花柔推曼拥。庙堂地面高出水面尺许,因为大雨如注,同样水流哗哗。
  人们密密麻麻挤在这方寸之地,上年岁的老人坐在几条石头上,女人抱着尖声哭叫的孩子或背倚矮墙,或蹲在地上。男子汉干脆席地而坐,任雨水从臀部和大腿间横竖流淌。蓑衣斗笠给老人孩子穿戴着,男人和妇女光着脑袋受雨淋。其实原来有不少雨具,多半在奔逃时被狂风揭走了。
  没有人穿得一身干衣服。夏日衣衫单薄,有的人整个夏天都不穿上衣。他们赤膊劳作,一任日晒雨淋,到夏秋之交脱几层皮。那油黑粗糙的双肩双臂是他们不需缝制不需洗换的上好衣裳。有人一条裤衩就可度过一个夏季直至深秋。
  风鞭雨箭是长眼睛的,它们不会看不见这里号啕瑟缩的人群。啸天湖尚且已变成一座水城,这帮穷寇怎么能占据神灵的领地苟延残喘?难道有谁许诺让你们继续生存?
  人们脸面皮肤麻木了,水淋淋湿漉漉的孩子哭号声渐渐嘶哑乏力,成年的女人男人接续着叫骂哭喊。这类哭喊夹带难听的方言俚语,他们咒天,咒地,咒水,咒世界,咒他人。
  在一片对天地神明不恭不敬的咒骂声中,有些老人小孩渐渐萎靡。
  哭叫声风雨声与远远近近浪涛交织混响,人们身体的旧疾与新病在死神唆使下,乘黑暗向可怜的生灵偷偷下手。
  除了旷日持久或突然遭遇的疾病,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向他们露出尖利的獠牙。
  也许黎明正在临近。世界风雨如磐,彤云如网,黎明这个可爱的玩意对他们没有太多实际意义。
  然而,人们毕竟可以看到一些物什影像了。
  这些影像令他们肉跳心惊。
  这世界不止人类一种生物,除鱼类、鸟类,还有比这一切数量庞大得多、品种丰富得多的哺乳类、爬行类、昆虫类。
  这些生物平时生息在人类不易观察的地方,在地下,在沟壑,在泥沼,在洞穴,在草丛,在荆棘里。
  它们多数不是水中生物,它们必须呆在有空气有食物的地方。奔腾的浪涌,几丈深的洪水,逼使它们不得不弃巢而逃。
  当然,小些的生命,如苍蝇蚊子蚱蜢飞蛾,它们太弱小,一阵狂风足以把它们送上逃荒逃命的万里征途。
  人们发现了盘踞在断墙上的长蛇,钻到屁股下的老鼠,爬在蓑衣斗笠甚至肩膀背脊上的蜈蚣。人与人之间几寸地面上,这些生物或龟缩不动,或蠕蠕而行,同样密密麻麻,同样湿淋淋光溜溜。人们恐怖地尖叫起来,抖跳、抛甩、拍打、踩踏,争先恐后向淌水的堤面奔去。
  堤面也非清静之地,那里游动着更大的长蛇,漂浮着肚皮翻白的死鼠和更多仍在奋力向庙坪游来的活鼠,以及从土层中爬出来软溜溜肉乎乎地一弓一张的大蚯蚓。
  光光的脚板,平时踩在粪堆、臭泥中感觉迟钝,惟独踩着毛茸茸光溜溜还昂头竖爪龇牙咧嘴凶劲实足的老鼠,就是鲁莽汉子也心惊肉掣。
  渐渐地,堤面聚积的活鼠、长蛇以及半死半活毛脚碴碴的蜈蚣,如同一齐得命,听从指挥,从无法安身的堤面向这神灵方寸之地成群结队蠕蠕而来。
  村委会负责人先将老人妇女孩子领到一处堤面,几个年轻人团团把守。秦天、秦顺子、姚后喜、姚竹村、肖仲秋等几个,手执扁担、桨叶、钯头,将庙里的蛇鼠一阵乱打。
  顿时鼠肉横飞、蛇头四溅。乒乒乓乓一会工夫,庙地上便遍布残毛烂肉、腥血碎骨。猎手们来不及清洗溅到胸膛、手臂、脸面的残毛碎屑,急忙找来箩筐箢箕,将尸骨横扫出去,抛向大江。看看滂沱大雨下,庙地上或浊或红的血水渐渐流淌出去,然后将老幼妇孺召回,再派几个年轻人守在门口,扁担箢箕不停地拍击那些敢于犯死的家伙,没有多久,门前便堆出一道小小尸骨堤垣。
  肖玉和的小儿子刚才趴在草袋上昏睡,蜈蚣叮着他的脸、脖子、肚脐眼,一会儿全身紫肿,呼吸困难,在玉和婆婆手上抽搐一阵,就眼睛翻白,再没醒来。骆雨生的小女本来高烧多日,骨瘦如柴,铜师公给她喊了几次魂也没喊醒,原以为早要毙命,却拖到今日,大雨淋,凉水浸,不声不响就咽气了。
  比人们料想来得更迅猛的灾难,不仅吞没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环境,也吞没了那个横亘在人心灵的祭神之说。姚竹村那个终年咳痰吐血、怕风怕雨怕太阳的痨病老娘,连日来自己寻死上吊的力气也没有了,屋外遭灾受骇,家里潦倒挨饿,终日蜷缩臭气熏天的床上,已是形同槁木。今夜恶浪排天,狂风暴雨,被儿子一路泥泞横拖竖拽着瞎跑,终于半死不活只剩最后一缕如丝的气息,不必祭神自己就要升天了。水炳铜原本要对竹村强盗说几句风凉话,谁知自己老娘也旧病新伤一齐来,背在背上像一副竹架子,轻飘飘的有点扎人,恐怕挨不过几个时辰了。被毒蛇咬伤的还有肖仲秋儿子小胜,蜇伤的地方是阴囊,那小荸荠现在红肿得像个光亮的小南瓜,大腿内侧一片乌青,让人看了可怜又恐怖。
五.浴血金钩寺(2)
  此时此地,会些医术草药的肖十春、能驱妖作法的铜师公全都回天乏术,眼睁着看他们痛苦呻吟,哀哀待毙。
  被虫蛇所伤的还有秦顺子的妻子冬霞、秦厚德、肖海涛、姚先喜的儿子等四五人,因为伤在手脚上,用竹篾箍住了,虽然也痛得龇牙咧嘴,但不至要命。
  啸天湖人没在水中淹死,却在水上遭殃。
  风雨势头渐弱,天色渐渐明亮时,秦天他们决计逃生,用两条都已渗水的渔船,将人送到对面丘陵山地去,或者当地乡村调剂,或者投亲靠友,或者逃荒讨米,是死是活,各人去奔各人造化。
  玉和婆婆和篾匠老婆都抱着身体渐冷的儿女,一路抽泣号哭上了姚后喜的船,接着肖莲子和儿子也上去。被蜈蚣伤手的肖海涛和抱着小胜的李元宵也上了这条船。其余几家老幼就上了秦天兄弟的船。
  眼看别人往船上爬,牛丽珍夹起包袱,紧握啸天湖独一无二的白草帽,忽然捂着肚子叫痛,推开别人往后喜船上爬。向来怕老婆的姚后喜一把抱住两腿往下拖,“这船再上人就要沉了,爷爷都没上呢,你下来!”
  牛丽珍抠住船帮不放手,弄得船在水边一歪一偏。她上自己的船,别人怎能干涉?这时,姚三爹“叭———”一记响鞭飞到牛丽珍头顶,接着吼道:“老子还没上船,有什么资格轮到你!”
  牛丽珍这才两腿一软,被后喜拉下来,半扶半拖搀到庙里,哭哭哼哼,骂声不止。
  秦天大喊:“开船!”
  两条小渔船其实都已伤痕累累,坐上十来个人,就剩两寸船帮出水了。舱还在渗漏,有人不停用水瓢戽水,或干脆用脚踩住水眼。
  秦天叫两船沿蒙水的河堤走,虽然远些,万一出险,人可上堤。
  快到北堤,后面船上一片喊声,原来姚后喜的船漏涌汹汹,只能让人上堤行走。秦天向他们喊:“走到窑厂对面!我来接你们!”
  秦天和顺子一面稳稳划船,一面叫铁牛和几个女人用竹端、斗笠戽水。他们望见那船人背的背扶的扶,骂骂咧咧、哭哭啼啼,顶着风雨,在小腿深水的堤面歪歪趔趔移动。
  等秦天回头接后船人时,姚先喜一屁股坐着新补过又被水挤开的漏洞,半身淹浸水中,摇头晃脑打胸脯拍额头,像笑又像哭,没人知道他怎么这样。
  第二船人上了岸,秦天叫肖海涛找瓦窑村焦村长,有亲戚朋友的先到亲戚朋友家,没亲戚朋友的请焦村长调剂几间房子住下,赶紧医治伤号。他和顺子马不停蹄又向金钩寺来。
  逃向庙坪的鼠群扑杀得所剩无几,门口毛皮骨肉堆出一道小墙,殷红已成黯淡,回旋的北风布散阵阵血腥。
  被虫蛇叮咬的秦厚德伤在脚趾之间。脚板宽大如扇,脚趾像竹笋,粗粗硬硬地张开,一年穿鞋的时候不多,脚趾间皮肤也许软些,虫鼠才叮得透。儿子秦三有父亲的憨厚,却没父亲的笨拙。他找到一蔸白牛血(一种大叶植物),将叶子嚼成一团绿脓似的东西敷在父亲脚上,又用霸根草将几只脚趾捆成一把。秦天过来看看,他却抱着脚庙王土地山神菩萨一顿乱祷乱念。秦天忍住笑,扶他上船坐好。
  其他人这时有了喘气机会,反倒不急着走。到哪里去呢?自己的家,田地,都在这片大水下,别处怎么安身?今后日子怎么过?
  经过紧张抗洪护堤,白忙了,白累了。昨天晚上逃命,今天早晨和蜈蚣毒蛇恶鼠一场搏斗,现在才稍稍清醒,好一场噩梦!真正的噩梦!短短一个梦里,把个好好家园断送了,把虽然贫穷劳碌却实实在在的日子断送了。看着身边几件衣衫,几样炊具,以及死死伤伤的亲人邻里,还有自己湿淋淋一身,腥味汗味俱全的一身,人们猛然觉得太疲倦了,太沉重了,似乎连爬起来上船的力气都没有了。
  于是有人从包袱里掏出几只红薯,几条黄瓜,或一把干酸菜,自己嚼起来,又互相赠予,给出或获得一份患难与共的感情。随船过来接老婆的姚后喜将一只菜瓜伸到噘长嘴巴的牛丽珍跟前,被她扬手一拍,落到门外死鼠堆边。
  姚后喜瞪她一眼,口中嗫嗫嚅嚅,从死鼠堆上拾起菜瓜到河边洗洗,一口咬了大半,站在庙墙边咕哝着骂道:“倔婆娘,你会饿死去。”
  瓦窑村腾出几间厢房披厦,给没有亲友的人住。那些瓜瓜葛葛关系的亲戚朋友,有的热情客气,有的勉为其难,将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安顿了。红薯南瓜白米吃上一顿饱饭后,村里一面向乡政府申请救济粮,一面商讨至少几个月的生存大事。
  肖十春马不停蹄到山里寻中草药,给为虫蛇所伤的乡亲治疗。
  两个老人终于不治而亡。水炳铜为母亲草草办丧事。什么请师、预报庙王土地、敬表、解食、正祭、绕棺、开方、渡桥、解结、安圣,平时那些为赚别人钱要念唱扮做三五天的法事,他仅念了个“宝座临金殿,霞光照玉轩,万神朝圣座,飞旋射云端”的开头,磕三个响头,帮忙的一声吆喝,几块木板钉的棺材呼的一声就离了地。没有炮仗三眼铳,只一路噼噼啪啪脚步声。
  回头来又葬姚竹村家那个“痨病鬼”。帮忙的人连他家一口饭也没吃,更没谁再提那烦人的祭神之事。姚家父子头缠两尺白布,向棺材磕了几个头,一群褴褛无声的活人就把一个褴褛无声的死人送上了义坟山。
五.浴血金钩寺(3)
  一日埋葬了两个老的,除孙子们哭号几句,两个做儿子的倒漠然得很,从山上回来倒头便睡。等他们不知何时醒来,两个原本是外乡人的老婆都带儿子远走他乡去了。
  肖仲秋儿子小胜拖了两天也闭了眼。让人奇怪的是,埋他时哭得最厉害的倒是秦铁牛。他鼻涕拉撒,头泡眼肿,最后妈妈、姐姐使了好大劲,才把他拖回家去。
  逃难人时时处处可闻的长吁短叹,暴发性的喊娘叫儿的啼哭,并不能赢得当地人慷慨有加的援助与同情。这一带丘陵山地十分贫瘠,当地人仓廪也相对贫瘠。若非水灾,湖区人有肥沃田畴与丰厚渔利,比他们生活得充实。在同情之心与扶助之力的有限支出时,山里亲戚朋友脸色便渐渐僵硬起来,有的甚至将门窗拴得更牢,把稻田与菜园子看得更紧,这就使逃出家园的啸天湖老少男女对自己的日子悚然惶惑起来。
  度荒的老法子是:洪水未退之前,靠一点点救济粮过几天日子,之后,老老少少到丘陵区当地人挖过红薯的地里,用锄头细细翻寻一些半截红薯和根根袢袢。这是最好的粮食。得到别人允许时,到刚收割过的稻田里寻些禾线子(稻穗),青壮劳力或给当地人扮禾插田打零工,或冒偷窃嫌疑砍些柴火去附近镇上换几角几升糙红米泥蚕豆。这些事干完,除非你敢凿壁穿墙,便只有一条路———向四邻八乡出发,一路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叫过去。
  真是天假啸天湖男人以聪明能干,他们除上述求存之路,大多各有谋生之术,真让妻室儿女沿门乞讨的却是极少。
  秦天岳母满娭毑那几天风吹雨淋,到山区后发烧咳嗽,幸亏住在老伙伴南山娭毑家,南山娭毑为她煎汤熬药,眼看没出大毛病。焦村长原想秦天住到自己家里,但玉兰铁牛母子都愿住那边,秦天看南山家临近村口,渔船出入方便,也就同意了。
  白天,玉兰带秀月、巧月翻山越岭寻红薯根根,或拾柴拾火,或帮人割禾插秧。铁牛自有事做。虽然秦三走了,小胜死了,百喜、飞亮这些大玩伴都有忙不完的活,可是外婆身体刚好些,就带他张娭毑李奶奶家东游西走,吃树上桃子、坛里腌菜,浑不觉是逃荒在外的日子。
六.嗜尸之鱼(1)
  累得筋伤骨痛的秦天终于可以昏天黑地倒头大睡一觉。这天,醒来看看外头天色灰蒙蒙,也不知什么时辰,只觉肠肚空饿得揪成一团,想想玉兰一定和秀月巧月寻食去了,儿子更不知去向,就自己动手煮了半钵红薯丝加碎米的干饭,烧了辣椒汤,吃出一头细汗,腹中才觉舒服了。从水缸舀瓢凉水喝了,壁上取下蓑衣斗笠,挽起长纲细孔的鱼网,穿过矮小稀疏的马尾松树林,到了村口水边。
  围垸溃倒后,水位落过两次,马上又涨了,秦天知道这不是真退水,而是别处溃了围子。现在江水清中掺黄,是长江洞庭湖的水与湘江、沅江、资水、澧水汇合一起了。本乡俗话说:“西掺南,不得干”,百年不遇的大水看来颇要俄延些时日。
  溃堤倒垸时大风大雨,这两天还有毛毛细雨。“这鳖压的天气也像溃了垸子!”秦天咒骂着,将蓑衣斗笠扔进船舱,拔起锁在松树上的锚,摇动渔船,向江中进发。
  看不出太阳在哪里,下午和上午没有分别。
  彤云好像从洞庭湖底翻卷上来的乌黑淤泥,糊壁似的糊遍了天空这大房子的东南西北,若是再涂些上去,篾壁和天花板驮不住了,就要稀里哗啦掉下地来。秦天歙动鼻翼,仿佛闻到这糊壁的稀泥里的新鲜牛粪气味。
  毛毛雨下得稀稀纷纷,却很有力地溅在皮肤上,沁凉的感觉让人想起从大堤底下渗过来的浸水,不过堤沙的浸水不但冰凉,还带着许多沉积矿物质,眼看着清清澈澈,手摸着清凉滑溜,晒干后却有一层薄薄的黄釉。
  天上满天乌云,地上满地白水,上面的黑色往下沉,下面的白色向上涌,就把中间这片不黑不白又黑又白的空间挤紧了,挤小了,挤得在这里的人不舒服,闷气,烦躁,还有一种被上下两扇磨子团团转地碾磨着的感觉。盯着天或盯着河看久了都不行,看久了,黑白两扇磨子就越转越快,越碾越痛,性急的人就想寻条缝钻出去,钻出这叫人敢怒不敢反的天地去。
  空间变小以后,风也不畅快了,它不再呼呼地高声大叫,却像山谷里的风或庙堂大殿间的穿堂风,发出吱吱吱尖叫,好像也怕被碾碎的黄鼠狼的尖叫。尖叫的黄鼠狼逃窜的力气更大了,在秦天前胸和脸面上扫过。秦天觉得是黄鼠狼的尾巴扫过去了,既毛茸茸又刺碴碴地,说不清是疼痛还是舒服。他的背褂子是家织布的,扣子是布坨坨的,敞开着,风将两襟撩展开来,在腋下啪啪地飞,看上去他就长了两只翅膀,不过是两只灰黑的乌鸦翅膀。啸天湖人不喜欢乌鸦,偏偏乌鸦又不少,河边湖边的死鱼泥鳅养着它们。是什么样世界就存活什么样生物,而且还使它强壮。
  船头一点一磕地砰砰直响,弧线优美的浪花被船头一击,并非全变成点点滴滴的珠玉,多半倒像撕扯得歪歪扭扭的布条,像刀工不佳的劈柴,像片片轻飘的犁轭,像乱七八糟的树枝。相同之处是眨眼即灭,还有那银白的闪光。
  秦天多日来没这样轻松地划船了。
  他哼起了《刘海戏金蝉》的花鼓戏。
  渔划子像茫茫江海中浮出水面畅游的黑背大鱼,稳重的畅快之外,还有点目空一切的味道。
  船驶向溃口。
  那伫立了不知多少岁月、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人避过风雨的渡船亭子,它黝黑的尖顶,温和地微微上翘的四角,以及早已不知漆色却被无数粗嫩不同体味各异的手掌抚出柔柔光亮的亭柱,都荡然无存了,它一定在悲怆的心情中稀里哗啦掩埋到泥沙中去了,永远不再是啸天湖的标志性建筑了,现在的啸天湖人还能记着它,将来的啸天湖人就想象不出它的姿态了。
  曾经雄壮挺立的啸天湖大堤这时全部没入水中,惟一可以让人感知它的存在的,是河中的浪阔大而流畅,堤面的浪细碎而滞阻,而且水色橙深。
  秦天向啸天湖垸内望去,看到几个屋顶露出水面,犹如往日河边沙滩上小坨小坨的猪牛粪便,很扎眼,却可怜兮兮。弯竹屋场的竹林还有一片尖尖,却都萎耷着,似往日塘坝里的菱角叶芡实叶,贴着水面,随浪柔摆。只有自己屋后的大桑树还昂头挺立在那里,像三个落魄的人出神地凝视着仅有房顶的家窝子。
  他朝他家的方向划去。
  放眼远处江面,漂浮物已经不多了。人畜的尸体、家具、木头、茅草,或者一只南瓜几片菜叶,都少见了,它们只在洪汛前期挤满河面,将上游居民悲惨信息带下来,警示沿江的人,然后义无反顾投入洞庭和大海。现在,该冲走的冲走了,该沉沦的沉沦了,该腐烂的腐烂了,河面就贫穷起来,苍白起来。
  他的船接近自己房顶。若在平时怎能这样俯视它呢?现在它像一只反扣的船底,任水浪四面八方肆虐。茅草掀走许多,屋檩像肉里露出的骨头,有些难看,秦天却仍感到它们的坚韧,它们的倔强。他投去赞许的目光,然后看到桑树的三根大枝。
  水上的叶片还很绿,挨水的地方变黄了,有些乱草缠着树枝。秦天看到中枝上那只大鸟窝完好无损,横七竖八的树枝夹着草茎和羽毛。他估计它比自己的渔篮还大,没有几十斤枝枝棍棍筑不出这个窝。它现在静悄悄地,没有往日的热闹。他完全可以划到它旁边看个究竟,但他不去,不想去。他琢磨,鹭鸟如果还住在这里,这时也许正飞翔在附近,它们会朝自己的家眺望,即使认出他是桑树屋场的主人,也不会高兴他的窥探。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季节,谁会有好心情呢?
六.嗜尸之鱼(2)
  
  他将船退开,四下张望,寻找下网的地方。
  如果江水大涨大落,溃口就有急流。鱼是爱活水的,在溃口下网或扳罾或铲栏,都有好收成,但现在水面平衡不动,溃口水深又没有食物,鱼不会在这里逗留。
  秦天顺着淹没水中的河堤缓缓划动小船。
  他想,假如有大鱼蹿到浅水堤面,一时下不去,那就是送上门的好礼物了。一般要明月之夜,浪静之时,那不喜深潜的鲢鱼草鱼,贪着堤面有草食又好玩,摇尾而来,扑上去,却游动不便,只宜蹦跳,渔人便把嬉戏的它捉进篓里。
  这么憧憬,行了大半圈,让他心情激动的景象始终未见。划着划着,就到了高出水面的金钩寺庙前。
  刚刚接近,他就看傻了。
  庙殿前、左、右三方,有大片稠密紊乱的碎浪,弹射忽高忽低的水珠,扇划出长串长串水帘。阵阵噼啪之声里,有成片成块的黑背脊一会儿隐入浪里,一会又如扯散的弹簧蹦跳出水来。从它们闪烁的油亮光斑、划水跳跃时柔软而有力的腰尾,秦天断定是一大群鲇鱼。
  他扳住桨,望着这片景致笑眯了眼。
  他按捺住心跳,在不远处悄悄停了船,站到浅水堤面,轻手轻脚将船拖上堤搁住,牵过船锚按入泥地,踩紧,船就像垛短墙将他与鱼群隔开。
  他从肚舱轻轻拖出铅质网脚的鱼网,解开挽结的网衣,将网纲环扣住左手腕,右手将长网衣折叠到左小臂上,小臂扣住。然后右脚尖向前轻轻一撩,将铅脚网底撩开,右手拇指伸出,弯腰挑住几个网孔,四指将撩开的网底频频抖向手心,攥紧。
  秦天挺腰抬头,一张渔网搂提胸前,鹰隼般双眼朝那边仍在贪婪争食、纵情嬉戏的鱼群望去。
  看准了,仰头吸一口气,蹑足绕过船头,脚尖入水,如一只苍鹭逼近鱼群。
  眼看只有丈尺之遥,秦天握紧渔网,直身叉脚站稳,在平平常常的呼吸之间,向后转腰,展臂,猛然车身,网脚随之掷出。
  长长的网衣在沉重的、向前劲飞而去的网脚牵领下,疾速铺展开来,如一片乌云,一头大鸟。圆环形网底带着锥状网身,如一股着魔的旋风,“噗”地一声,整齐下水。
  使这种“撒网子”的人,湖区极多。宛如看街上千头攒动的行人,虽然个个穿衣着帽,个个有头有脸,若喊住他们问问话,做做事,却能见到能力智慧的天壤之别。撒网也是如此,都打得开,但有的打出去网底成狭长一条,有的七扭八拐。打不圆,就打不出最大面积。不齐整,落水就先后参差。面积小,被困的鱼就少,落水不齐,就让鱼有“网开一面”的逃逸机会。另外,劲道足,网飞得快,闭眼出手,睁眼落水,鱼浑然不觉时已成死囚。若网在空中摇晃抖索,慢了,网的影子,铅脚的声响,惊动鱼群,大鱼身尾一摆,就如秃箭射出你的网罗天地,你就只能收拾些笨拙的小鱼虾。
  只听齐刷刷突兀心惊的一响,秦天大网将庙殿前一片水地严严罩住,铅脚着泥,网身贴水,刹那间,网里就像开锅沸水,噼啪之声哗啦之声响成一片,它们急冲莽撞,又蹿又跳,把网衣七上八下地一顿乱掀乱顶。
  微微咧嘴眯眼而笑的秦天,仍然叉脚站着,只垂下左手腕将网纲稍稍用力攥住。如果网在深水中,就要加紧收网,免得有力气又机灵的家伙从坎坷不平的泥面蹿溜出去。水深时,网衣在水中仍是紧绷的状态,如果遇上大鱼,可能把网冲开一个窟窿。浅水里,鱼即使用力冲撞,前前后后千丝万缕的网衣总跟着它,使它无法破网而去。
  如同真猎手并没有多少心情欣赏自己的猎物,秦天等网内稍稍安静,左腕一掣,将网衣摆平,右手向前,边按边带,一把一把将网拖来。
  他轻轻“嗨”了一声,平常力气还拖不动它!
  “娘的鳖,只怕有几百斤。”
  他笑骂着,不再往身边拖,人提起网纲朝前走。
  这“八百眼”(网孔疏大),“丈六衣子”(网身一丈六尺),被那些黑背脊白肚皮的家伙撑得胀鼓鼓的了。
  他担心把网拖烂,干脆将网纲往地下一扔,捡块石头镇住,人绕过那瞎蹦乱跳的一堆,在庙前条石上坐下。
  鱼的力气是很有限的,哪怕十几斤重的鱼,任它横掼竖跳,一袋烟功夫也就疲惫不堪了。
  他想想刚才看到的,真是黑了一大片水,可惜就一个人一张网,让那十成中七八成都四散逃跑了。
  果然都是扁脑壳鲇鱼,也许有几条才鱼或者白鳝。鲇鱼是沉脚鱼,一般难得游到水面。秦天想,这么成百成千地聚集,自然是为庙前成堆的死蛇烂鼠来的。那肉屑的香味,鲜血的甜味,把这些嗜血嗜尸的恶心家伙引来了。居然有这么多,他这打鱼世家的也头回看见。他想,难道它们今天才来赴宴?决不是。那么,到这里大吃大嚼的,就不止这几百上千的一群。
  想到这里,也不知为什么,就全身一噤。
  看疏疏蒙蒙的雨丝这时仿佛粗重了,汗褂子也粘粘地润手。他起身走到船边,穿了蓑衣,戴了斗笠,拔出锚,把船推到网边。
  这帮家伙现在不是想逃,只是想躲。大家交织在一起,你往我肚皮底下钻,我往你肚皮底下钻,一忽儿黑背朝上,一忽儿白肚皮朝上,还发出吱吱呀呀老鼠似的叫声,还有叫声哀哀的,细细长长,像抢不到母狗奶头的小狗在撒娇或者怨懑。
六.嗜尸之鱼(3)
  平常,一网十几斤几十斤鱼,他只需将网衣高高提起,网脚在水里顿一顿,网身贴紧,然后拖进船舱,扯开一边铅脚,鱼儿就噼里啪啦被抖到舱里。
  今天不行。
  他蹲到网边,将网脚拉开一条缝,轻轻地一抖,将滚出网来的鱼一条一条掐住,朝船舱掼下去。这一掼能把鱼掼昏头,省得它到舱里还乱跳出去。
  大的三四斤,小的一二斤,真够他捉的,因为必须掐住腮部才能捉稳它,你抓别的地方,它全身滑溜溜,又使劲挣扎,老半天还逮不着。
  开始还数一数,一会他就不数了,记不清了。
  中舱装了大半舱,前舱又装大半舱,其余的就扔到后舱。
  等他直腰站起,突然眼冒金星,眼前居然黑了一阵。
  蹲久了,他想。
  收拾渔网时,觉得手腕酸愣愣地不听使唤。“娘的鳖,老子手都捉倦了筋。”他嗔骂着,提了网到河边盥了盥,将树枝泥块和肮脏难看的毛皮骨屑一一抖洗干净。
  将网重新折叠整齐,放在后舱,手上扯把麦冬草使劲搓,搓出许多酽汁,指掌叉沟都浸成青青绿绿,放到鼻前闻闻,才觉得生青气压住了鱼腥气。渔人当然不在乎鱼腥味,只是秦天觉得今天的鱼腥味很特别,也许知道了它们肚里的东西,心理上反感。
  他掀开最前端的小舱盖,拿出一只玉兰放在火土灰里煨过的田芋,坐在船头,一脚踏地,一脚踏船梁,啃起芋头来。
  突然眉头一展,眼睛一亮,露出了舒心的笑。
  “你这个牛鳖(称儿子铁牛),喊你来你不来,你看,老子一船鱼,至少买得一担新谷子。你来了,我还跟你买只法饼。”
  把最后一点芋头蒂往嘴里一丢,拍拍手,跳下船,拔了锚扔在船头,准备推船起桨,将今天轻轻巧巧的丰收送到一蹦三尺高的儿子和笑着忙这忙那的妻子跟前。
  就在秦天转头的瞬间,眼睛仿佛出了岔,觉得庙外断墙边的水里,似有一块青色条石向上一拱。
  庙基下本来全是青黛色成片成条的石头,早已淹在水中,怎么会松松垮垮地露出一块浮动起来?
  他定睛看时,确是一条长石浮在墙外水中。
  他心觉蹊跷,从来印象中石头都在地基下。难道从前没太留意?摇摇头,转身推起沉重的渔船缓缓滑下堤来。眼睛仿佛又出岔了,那条青石再次一拱。
  这就咫尺之间,看得清清楚楚。
  他一手扶船,站直身子。心想,一定是浪涌的关系,浪上时,石头隐了,浪下时,石头露出,不就像在水面拱动么?
  看看天已经是麻麻眼了。
  应该是晚边边了,该打道回府了,他想。
  他把捉鱼时脱下的蓑衣又穿上,斗笠带子扣住下颌,跳上船,左桨划着江水,右桨戳着堤面,轻轻扳动渔船。
  船刚刚移动,耳后忽然传来“啪———哒”一声巨响,惊得他一甩脑袋。
  这一回头,只觉心腔“通”地一跳,一颗心差点蹦了出来。
  明明白白地,那长青石搅起一个拍墙的冲天大浪,庙坪上顿时银粉飘飞,一阵高浪从堤面扑涌而过。
  秦天两手扳桨,将突然掀起的渔船稳住,扭过去的头竟转不回了。
  刚才那僵硬的黑色长条忽然变得柔软雄浑,而且富于鬼魅般生命之力,竟清清楚楚地前高后低又前低后高地缓缓蠕动起来。
  不是挨水长大的眼睛,看到这种活物的蠕动不会产生心惊肉跳的感觉。
  湘江河里常有江猪出没,那是海豚的一种,个头小,没有背鳍。它在江中畅游时,黑溜溜的身体一纵一涌,极顽皮活泼的样子。现在这条黑背的行为十分沉重而笨拙,傲慢而漫不经心,显出一种阴险的霸道之气。
  秦天站在船舱里,双手按桨,像尊木塑。
  他问自己,这是什么东西?绝对不是江猪,江猪没这么大,搅不出这么大的水花。如果是鱼,是条什么鱼?从黑溜溜的颜色看,和鲇鱼才鱼相似。刚才见着一群鲇鱼,难道这是鲇鱼王?
  啸天湖人常说:“牛大三百斤,鱼大没秤称。”假若真是鱼,那就是条没秤可称的鱼王了。
  假若不是鱼,难道是鬼怪妖魔?
  秦天不信。
  是条龙?元宵灯会、古籍图书里说的龙?
  秦天也不信。
  常常有谁说他见过鬼,山里牛头巷子就有鬼,如果你提了半斤肉深更半夜一人走牛头巷子,不被鬼打得鼻青脸肿把肉抢了去才怪。
  秦天走过,还不止一次。虽不见得回回有半斤肉提在手上,但送几斤鱼给朋友,或年边岁末朋友送他半只猪脑壳,他拿起走过。没见鬼把他打着,把肉抢了。
  有谁说看见鬼火,跟着人跑。胆大的去追,追到一座坟前鬼就钻进去了。秦天倒也见过星星的火,不是萤火,一脚踏上去就什么也没了。还说鬼打沙子,扯衣服,拖人,他都没遇上过。当然,头两回在山里走夜路,也时常要惊出一身冷汗。巷子两边本来光秃秃的,依稀星光里突然出现一个人高的黑影,心里一麻,脸皮也一麻。捏紧拳头壮起胆子走上去,原来是棵树,比如松树,很像个人形。
  秦天很小的时候,父亲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九头狮子精的故事。他爷爷现在还给铁牛讲。说一个年轻樵夫新婚那天被一阵狂风刮走了新娘子,他向天空的乌云掷去一把利斧,天上滴下血来,他沿血迹找到一个很深很深的山洞,在洞里池塘边见到了新娘子,告诉他是九头狮子精捉了她。她叫他用斧头砍掉狮子颈上的大头就可以杀死它。那狮精正睡觉,肩上八个脑袋,脖子上一个大脑袋,正一齐张嘴打呼噜。勇敢的樵夫瞄准中间大头一斧砍下,又连砍八个小头,终于消灭魔怪,救出新娘。
六.嗜尸之鱼(4)
  他从小就佩服这个勇敢的年轻人。这个故事永远那么活灵活现地留在脑子里。
  自幼在湘江河、在洞庭湖打鱼,爷爷,叔爷爷,父亲,直至兄弟这一辈,几乎都相信河里有河神,龙王有没有不敢肯定,河神河怪绝对有的。拖大网,十几个人沿江下去,如一首他们熟悉的歌里唱的:“长沙一站到铜官,青竹云丁垒石山,六角城陵矶下水,西南麻布石头关。”一路滔滔,到洞庭、君山,直至长江入洞庭的几个水口:淞滋、藕池、太平,他们的拖网船都去过。离家常常几个月,风里浪里,出生入死,亲人挂念,自己担心,怎么不想图个吉利?于是行船有行船的规矩,搭棚有搭棚的规矩,下网起锚,都有规矩。但规矩有个总纲:一切尊重河神的意旨。
  在世世代代打鱼人心中,河神是天地君亲师旁边的另一座神明牌位。
  秦天年轻时,有长辈们管理一切,他只需出力,碰不碰到河神,有没有河神指路,他从没想那么多。从十几岁上船,掐指一算,二十年了。二十年留下的印象就是累得拖不动脚,亏伤了瞌睡,餐餐吃鱼胃里作呕。神仙不神仙,全无记忆。
  他还站在船上,再一眼天地,麻眼了,麻眼了,时光只往黑里走了。风虽然不大,雨也稀稀疏疏,但满眼只是粼光闪烁的百里江涛,一望无际,什么漂尸浮木一概不见了。东边有些山影,但也和天地昏蒙一片。耳里除了大一阵小一阵尖叫的风声,就只有远远近近、黑黑白白、高高低低、噼噼啪啪的浪啸了。
  仿佛此时的世界已无第二个活人。
  他如果不再犹豫,划起小船,越过啸天湖,加力几桨,就到山墈边了,就可进村口,弯船,下锚,取鱼,回家,欢笑,闻香味,喝鱼汤,洗澡,铺席,仰头大睡了。
  他脖子扭痛了。
  终于,他将双桨往船艄一搁,轻轻插脚下水,站到岸上。
  再看那黑脊背,它仿佛曲闪的程度大了,从庙基与堤面的直角处,移到庙墙那个缺口边了。
  秦天猫腰,拽住船头枢子,花了比拉空船大得多的力,才将前半截拖到浅水堤面,然后将锚踩死,直起腰来。
  去看个究竟!
七.钢锚洞穿坚密物质(1)
  他勾趾竖脚,鹤鹭似的一步一步挨到庙边,蹲下身,手扶矮墙,屏声敛气,探到缺口,把眼睛睁大。
  一段一丈来长,两头稍低、两侧圆弧向下、黑溜溜但又很粗糙的东西,呆在那里,一动不动。轻轻的水浪拍打上去,仿佛往油桶上淋水,都变成大大小小圆圆的颗粒,滴溜溜四下滚落下去。
  难道是段油漆过的圆木?
  秦天知道不是。它刚才的蠕动,搅起冲天水柱的那一拍,除非自己瞎了眼。
  他正犹疑,眨眼间,这家伙像人打噤似的,全身一抖。虽然轻轻一抖,却将两侧河水激出许多麻麻颤颤的水花。
  好!
  秦天悄悄离开缺口,在庙前小坪寻块石头坐下,平平气息,眼睛眯成一条缝,脑子飞快筹划起来。
  赤手空拳!娘的鳖,独独今天忘了带鱼叉。怎么会想到?用网?笑话。那你用什么?搬起一门炮来,对它“轰”一家伙,那当然好。喊十几个人来,带十几把鱼叉,一齐掷下,那也许能行。你到天上喊人去。
  头摇了一遍又一遍。想起这庙,杨戬哪吒,二神庙,神到哪里去了?二神的故事他是熟透了,《封神》、《说唐》、《西游》,还有水漫金山、青白二蛇的故事,他都熟透了。
  没得神仙帮忙。
  现在你走也无所谓,它不会抬头一口叼住你。你的船在那边,好生生的,还装了一船可换一担新谷的鱼。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读过一些书,也是一句俗话。
  这时眉头蹙拢,两眼细眯,不是笑,是进入了一种他自己才明白的境界。
  渐渐地,他脑子里长出一只铁锚来,然后长出一根长长的绳索,最后是他那条船。
  秦天眉心虽然没有舒展,眯眼却渐渐睁开。
  他向曾经搭过工地器材棚的堤段望去。
  已经没有什么标志,只有几个最后打进去的木桩,剩下一截在水浪中若隐若现。
  突然眉梢一闪,眼里放出异样光彩。
  篾缆!工棚附近还有一堆篾缆!
  他朝两膝一拍,霍地站起身来。
  在水深齐膝的堤面,他大步走去。
  篾缆因为绕成圈状挂在木桩上,所以大水没有冲走它。
  背起这堆百来斤重水淋淋的篾缆,回到船边,肩膀一斜倾到地上。
  这时,那一船有黑有白、又活溜溜四处钻动的鲇鱼,让他心头一沉!
  怎么办?放缆钓大鱼,你还带着这船小鱼,好像一个女人怀了孩子,要跟别人打架?
  可这是一担新谷!添些杂粮,全家人个把月逃荒的日子就混过去了。
  老的小的,一个个面孔,在脑海里浮沉。
  他的眼睛这才紧紧闭住了。
  当他呼出一口长气,心中一切仿佛都已平静。他看清楚了,这是一船鱼,一船普普通通的鱼。他几十年里,哪只见过一船鱼?那大网在洞庭湖拖一网,多的时候,带去的三四条渔划子都装不下,还要用大篾篮盛着,天雨不能晒,送去卖又没船没人手,眼睁睁看着就臭了。
  吃,一棚子人一天到晚,吃得打哽,能吃下多少?
  他瞄见前面有露出梢子在外头的桑树和柳树。他脱下衣裤,潜入水下,几个来回摘了一大把树枝,将粗的竖插,细的横织,做成一个小圈子。拿着斗笠当畚箕,一笠一笠,迅速将鱼倒进树圈里。斗笠烂了又用蓑衣。有些还活挪挪的,你在搬这里,它那边就眼皮底下摇头摆尾钻出栅栏去了。
  他立即拾起网,雷急火急撩开,唿啦一家伙撒过去,把鱼连同栅栏一囫囵罩住,这才松口气。跑掉五十斤谷子又如何?
  船舱终于捣腾空了。
  他用铁锚的一只钩,钩住船头固定锚链的环枢,用力一跷,环枢从木板中拔出,又将篾缆一端穿过锚环,一连锁上几个死结。从这端开始,把篾缆边整理边盘绕在中舱,一边绕一边张开两臂量,将长度记在心里。最后将篾缆末端从尾舱舵梁上拳头大小的舵孔穿过,再穿向桨桩孔里,绕上两圈,锁上死结。
  这样,这根一端系着铁锚的长竹缆就和渔船死活连在一起了,除非把船拖散架,缆与船是扯不开了。
  他左右打量一阵,轻轻吐了个“好”字。
  他再去看那条黑背,心想,如果此时已经走了,那就是与我秦天无缘,如果还在,那就生死在此一搏。
  这一望去,他吃一惊,也许天色已暗,没能看见?
  他跳下船,蹑脚走近庙坪,沿矮墙向缺口看去。它呆呆笨笨的,还在,比刚才沉得略深,仅剩几指宽一条长影在轻柔拍击的水浪里。
  你睡着了吗?养足精神了吗?好吧。
  回到船边,顺着堤岸,将船推至庙坪,拖上堤面。
  当他提起锚头朝断墙走去时,忽然一想,何不将缆绳缠在断墙垛上?
  他摇摇头。一段残年败月的断墙,能承受多大力量?何况,世上之力,最大不在硬,而在韧。犹如水,是最韧之物,可水是天地间最无敌的力量。
  他听到自己对自己说:你已经没有退路。
  是呀,没有退路。人往何处退?只有死才是最后一退。
  哼哼,鼻里薄薄一声冷笑。
  他右手紧握铁锚,左手轻轻顺好源源牵出的篾缆,屏息蹑足,在缺口前蹲下。
七.钢锚洞穿坚密物质(2)
  忽然,响起一个冷峻严厉的声音:你这是干什么?
  他猛省地抬头,心灵倏忽间要寻找一个答案。
  他的心,就是他的眼。他的眼,就是百里江河。百里江河,就是他从青年到壮年的生命。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究竟做了什么?除了半饥半饱地养家糊口,他很难从心里挖出一块沉甸甸的记忆,或一块像太阳光一样闪亮的记忆。
  似有似无的回答随着刚刚吐出的一口长气,与浩淼烟波融化在一起。
  眼光扫过如同漆木的水中黑影,落到铁锚上。
  这是樟树街老铁匠打造的。他们是读古代侠义英雄小说的朋友,也是看花鼓戏唱花鼓戏的朋友,也是趴在柜台前用粗陶碗喝酒的朋友。
  上好的钢火。船已造过两条,锚却仍然是它。
  能扎住他渔船的锚,就是能扎住他命运的锚。
  这是一只与众不同的雀趾形的铁锚,二趾在前,一趾在后。前二趾短而粗,后一趾长而利。尤其后趾已磨得青光闪亮。也许本来的用意就是紧急时当鱼叉用的。
  但他担心一趾若耐不住太大的力量,半途断了,岂不是前功尽弃?然而那两趾过于粗短,恐怕扎不透厚皮,即使扎透表皮,不能钩住骨头或稍深的筋肉,几拉几扯也会让它脱钩而逃。
  不能再迟疑了。
  人算不如天算,由天吧。
  他探出右脚,踏稳缺口处凸出的庙基,左手扶墙,右手高举尖锚,瞄准黑背脊中央,死命一锚,扎了下去。“噗”地一声,一种洞穿坚密物质的钝响。
  预料中,这大鱼会巨尾一揽,把他藏身的残墙都拍倒了。
  谁知一锚扎下,亲眼看见它深深没入黑肉当中,那脊背只是一震,又像打个冷噤,筛起两侧麻水细浪,然后才带着锚缆,渐渐沉入水中。
  他跳回庙坪,看见篾缆像条黄中夹青的长蛇,从地面窸窸窣窣地娓娓向前游去。
  秦天跳进船舱,双手托住缆绳,渐次放出。
  刚才他丈量过了,这条竹缆足有十三四丈长。不急不慢地放行,终于露出顶端。
  “你算是个有耐性的家伙。”秦天笑道。
  缆绳放完,船身便转动起来,朝后的船尾转向朝前,整个渔船眨眼被拉下外河。
  秦天蹲在中舱,脚趾抠住船底,两手左右攀住船边,一双隼眼半眯,盯住从船艄没入江中的拇指粗的篾缆。
  离开大堤,离开神庙,来到茫茫无际空无一物的大江。
  船尾走在前面,江水从叉开的船艄漫过舵梁淌进后舱。秦天庆幸他的缆绳将船尾整体系住,受力均匀,任它左拖右摆也不会向一侧倾覆。他寻着水瓢,把淌进后舱的水一瓢一瓢朝外泼。
  一边看船在江心倒行,一边想,你也要有几千斤力气才能把我的船拖没到水里。这船能载两千多斤东西,现在是空舱,你要它像一块石头沉下去就要有两三倍的力气。秦天很清楚,湘江河床并不很深,加上大水,也不过八九丈深。你就是潜入水底,缆绳还长出几丈,你就不能把船拖得竖立起来。
  渔船像肚皮上长了脚,在波浪中平静缓慢地散步。浪声啪啪,风声冷冷,微雨像些盐粉粘上他身体就融化了,然后有点儿咸味流到嘴角。白天一望便熟知的两岸参照物已经模糊在辽阔而流动的灰色背景里,仿佛一只虫子飞进鲜鸡蛋壳,失去自由,却换来浑浊而新奇的刺激。
  要把我拖到洞庭湖去?还是拖到东海龙王那里去?
  他轻轻扣住牙关,盯着斜插水中的缆绳,想象水下那端的情景。一段自以为力大无穷威力无穷的乌黑木头,钉着一只铁锚,在黑漆漆坎坷不平而且翻腾奔涌的水底,沉着稳重地拖拽一根长绳子走路,像耕田的牛,拉车的马,很勤快卖力的样子,真有些滑稽。秦天很难想象它的眼睛。鱼的眼睛是没有眼皮的,它不会闭着眼睛走。那眼睛是不是又大又圆可是空空洞洞目中无人?你很不在乎是吗?就像牛不在乎背上呆只蚊子?嘿嘿,这只蚊子不轻呢,十几丈长的篾缆拖在水里,加上这条船,虽然走在顺水,却是逆风的,你不用些力气,轻易背得动他?这不是牛背上一根牛绳,也不是马背上一副鞍子。你背缆绳不像我拖大网,有一根寸半宽的牛皮腰带挎在腰上。也不像纤夫,低头弯腰,肩膀能借身体的力。你发力的地方不好,不是在你深层的厚肉,就是在你肋骨脊梁,走一尺你痛一分,走一丈你痛十分,等你痛到百分,你就会发威,痛到千分你就发怒,痛到万分呢,你就应该投降了。
  秦天居然从微眯的眼角透出一丝笑意。嘿,你投降的方式也很简单,你只要浮出水面就行了。浮出水面,不再用力,我就来帮你。我有两支桨,麻绳绑在船上呢。我会带你回去,到你刚才休息的地方。不过,那时我就要把你吊在石墙上了。你在水里,我在堤上,我与你做伴,等过今夜,等到天明。至于天明了怎么办,我没细想,你也不要多想,想多了没用,过一天算一天,过一时算一时吧。我一个人尚且如此,你一条鱼又能怎样呢?
  船在顶风逆浪散步。毛毛雨好像也住了。他猛地看到头顶出现一只金元宝,吃了一惊。它上沿有一道优美的圆弧,圆弧边缘全是透明、鲜嫩可爱的金红色,干干净净,不枝蔓不毛糙。边缘最红,稍里是橙黄,渐渐向下才变成青灰色。青灰色的底部不完整,倒像放置在地滩淤泥里。这淤泥没有边际,最后浸染在大江的灰色水幕中。
七.钢锚洞穿坚密物质(3)
  这样的云彩真是太奇妙了!明明是雨天,明明是向夜了,居然有这样美丽的、鲜嫩的、独一无二的云霓!无论乌云怎么厚,你头上还是有太阳啊!这里灰江浊浪,那里却晚霞依然!所以人见到的世界不完全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决不只有黑暗、狂涛和凶险,真实的世界一定有壮美,一定有奇幻,只是沉沦在黑暗、狂涛和凶险里的人才不能见到!
  秦天心情舒畅得直想大大地呼喊一声。
  干脆坐在有水的舱底,仰头,七七八八不成句不能出口的戏文唱段在脑子里像油菜花似的迎风摇曳跳闪起来。只当半蓝的那片天畦上金元宝忽地变形并且黯淡下去,渐渐融化在四合的沙石流般的灰色云丝中,他才心有不甘地收回目光。
  现在是逆风浪。逆风浪也有它的美丽,它不是全青色,也不是全白色,它是长长一条青墙的顶端生出的白色迎春花。迎春花从水墙上一纵一纵地跳跃着披沥下来,既不会披到墙根,也不改变它的位置。水浪滚滚向前,水花也随着向前,然而它永远簇生墙头,在一刻不停的运动中永远保持它不移的位置。
  蛮好的。秦天忍不住又弯弯嘴角笑了。没想到有人给我拉纤游湘江,说不定还要游洞庭湖。几十年来湘江的每朵浪花好像都成老熟人了,好像都叫得出它们的名字了,却从没今天这样感到亲切、有味道。他读的书里,四书五经没什么味道,古典小说有味道,那是紧紧张张的味道。花鼓戏也有味道,那是人情味道,插科打诨好笑的味道。其实他并不排斥小说里写景的文字,像《水浒》里山神庙的风雪,读起来也饶有兴味。几十年在水里生活,怎么没对水里的景致产生特别深刻的印象?今天不同了,他感觉到江河上真有好景致,比花鼓戏《山伯送友》里写的柳绿桃红漂亮得多。梁山伯送祝英台有好心情,他看路上的风景就有味。今日我秦天呢?是不是碰上了一个黑脸块的祝英台?
  秦天总是忍不住想笑。他想我送这个朋友也不能送太远,它真的回洞庭湖去,那就分手。他们分手说不上话,只要他把缆绳解开就可以了,他就朝水下打一拱手:先生一路保重!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划我的独木舟。真的就这点儿缘分,那也两不怪吧。
  秦天看看两岸,河东岸好像是牛头山的影子,那就是已经过了樟树街、躲风亭,前方就到濠河口了。
  想到濠河口,他的心忽然一阵紧缩。
  记得那年,他二十多岁,跟肖仲秋去湘阴城关镇卖猪。他一头肉猪,肖仲秋两头架子猪(半成年猪)。船比今天这船还小,三头猪都绑住了蹄子,放在中舱,上面用只扮桶(打稻谷的方形大木桶)盖住。肖仲秋划前桨,他后桨。是端午节前吧,水势不小。过樟树街、躲风亭、鹤龙湖、扁担峡,到濠河口了。
  这濠河大垸是湘江入洞庭水道中一个中流巨砥,一堵高城墙似的大堤成尖角形契立水中,千百里滚滚直下的江水,突遇这道屏障,威风百倍地轰隆隆猛扑上去,却被层层叠叠的三合土麻石护坡大堤一劈两开,分成两脉狂流,一边往湘阴,一边去益阳。
  于是,水流上下奔突,左右翻腾,水面形成一个个小则碗口粗细、大则如畚箕箩筐一般的漩涡,状如漏斗,忽左忽右。水涡里的螺旋纹粗硬有力,连带着吱溜吱溜的啸叫,隆隆直下,不时发出像人大口吞水的“呱,呱呱”响声,仿佛底下有个妖魔正口渴得要命。
  不说少见这场面的秋木匠已汗流如雨,两颊惨白,就是颇有江河经验的秦天也心紧如揪,握桨的手板心冷汗直沁。
  这时你想退回去或划向岸边都不可能。人的力量不是蒸汽轮船的机器,搅不赢万钧之力的漩流,只有机智沉着硬闯过去。
  秦天惟一能做而且必须做的,就是把住方向,决不让船身走到漩涡上。碰上小涡,咬牙使劲也许冲得过去,遇上大漩涡,一下把船吸住,船立即随水横转,无需几个圈圈,不是船头一沉,像根木柴尾端一翘漩入河底,就是在团团急转中向内侧倾翻。那时,你有通天的游泳本领,也敌不过绞盘车似的水力,竖身直下,边旋边蹿,就到了不知多深的水底,然后随着水下强劲的潜流如射箭似的,在黑漆漆翻天覆地的水底穿射出去,或者几十里外冒出你的尸体,或者伴着泥沙撞击在河床的乱石上,想寻一星一点肉屑骨头也很困难了。
  那次真是天助,三头躺在舱里的蠢猪好像也晓得外头情形不对,本来一路上嗷嗷叫唤乱掀乱撅的家伙,变得安安静静没声没息。秦天这才沉着对付,犹如一头绕开密布陷阱逃命的狐狸,别开涡流,脱离险区,终于到了目的地。
  两人已经没有耐心和买主讨价还价,一心想着趁早赶回家。于是贱价将猪卖了,到小店沽了斤半谷酒,吃饱肚子。回头时,他们再不敢强渡险关,把船划到湘江东岸,沿着山岩下崎岖小道,或者根本没有路,只有遍地拨都拨不开踩也踩不倒的湖草的淤泥滩,时而背背纤,时而荡荡桨,路远了一大半,终于半夜时分与家人团聚。
  这时,秦天想,如果这条鱼硬要走濠河口涡流地区,那我十有八九回不了家,它是十有十二小命难活。只要背脊上的铁锚不脱,它驮着如此长而又重的东西,不被涡流揽成一个粽子,它真是水怪河神了。
  走着瞧,还有十几里呢。
八.拔起江河(1)
  眼看牛头山影子出现在右侧正面时,突然,他看到船身打横了,船头朝躲风亭,向前的船尾瞄着牛头山而去。
  这样一横,江浪就拍到左侧船舷上了。从侧面一掀一纵的浪头,把船摇得左闪右晃。
  刚才还挺安闲自在坐在船舱想心事观景致的秦天,这时只得弓起腰来,双手扣住左侧船舷,一浪来了,将身体朝前一纵,把浪压下,浪从船底穿过,他又返归原位,等待下一次浪来,再次纵身压浪。
  他知道水下那家伙在动脑筋了。
  “娘的鳖,你想掀翻我啊。”
  这样横行了半个江面,秦天心想,你有胆子就朝牛头山撞,那底下乱石如林,不把你撞个粉身碎骨才有鬼。
  这么骂着,人一刻不停盯住顺风飘来的江浪。“横船接浪”,秦天想,从前只听老人说过,全洞庭只有几名河盗有这功夫,想不到自己今天有幸。自然,他不用划船,有人替他背纤,这与又划船又接浪大有高下之分。
  果然,眼看牛头山高大黑影在依稀星光下愈见逼近,船就要进入阴影时,方向忽然改变,船尾又朝来时方向了。
  秦天放开手,站直腰,迎风抿了抿湿漉漉的后背式头发,灿然笑道:“嘿,你跟我一样,要回家去了吧。”
  这时船行状况转好。船尾虽然朝着上游,却无顶头风,风浪只在船后追赶,船底有下宽上窄的弧形劈浪板,追来的浪头对船没什么威胁。
  秦天顽童似的捂嘴念念有词,似乎担心水下大鱼听见,省得提醒它,声音都吐到手心里:“你这蠢猪,这样走,我在水上顺风,你在下面逆水,我顺风不费力,不危险,你在河底,那么急的流速,你好费劲啊!已经疼痛百分千分,你不投降吗!”
  秦天端坐船梁,跷起二郎腿休息。
  眼看过躲风亭、樟树街了,突然,朦朦胧胧的水面上,离船十几丈的地方,出现一条黑影。
  “就是它!”秦天失声惊呼。
  果然被秦天说中,大鱼不再潜水逆行,它大半身体浮出水面了。虽然不甚清晰,他还是惊骇得张大了嘴:这家伙的样子,简直和他们拉大网的渔船差不多!尖头长尾大肚皮,又像一只特大的织布梭子!这时好像漂在水面,如一条搁在沙滩上待修的船忽然被绞车绞动滑下木架,只有圆鼓鼓肚皮贴着地面,梭梭溜溜地飘滑起来,把长长的竹缆绷得笔直,在波浪中浮现黑黑一线,似那家伙憋足了劲射出来的一串黑尿。
  刚刚想到要行动,猛然间身体向后一仰,脑袋“砰”地砸到后舱横梁上。
  他来不及摸摸后脑就一个弹弓爬起来,跨过中梁跳进朝前的尾舱,一把捞住缆绳头,俯身撅臀,两眼盯住船前这条黑线,顾不得陡然哗哗直扑面门的江水。
  “狗压的,你发威了吧!”
  再也不是缓缓的漫游、消停的散步了,大鱼背着这条船,沉重的灰黑肚皮剖开水面,发疯地直往前蹿,叉开的船艄因为拉得太重而渐渐没入水中。
  后舱已经满水,又朝中舱灌来。
  秦天几乎全身泡在翻涌回旋的水里。
  突然惊心动魄一响,秦天看见盈盈星光月色里,仿佛从水里陡然长出一座峻拔的小山,一条浑身披挂水幕的巨大身影腾空跃起。
  缆绳哧啦啦一串乱响,随即从前向后全线离开水面,紧绷绷掣向半空。
  俯身握缆的秦天“啊呀”一喊,随着猛然抬向半空的船尾,“叭哒”一声,四仰八叉倒向舱底,只觉眼前一黑,金星四冒,钻心的疼痛从脑后袭来。
  他无暇顾及,连忙侧身一滚,刚刚抓住船边,又听到前面“轰隆———”一声,震得江河也嗡嗡作响,大鱼落水,他的船也“砰通———”砸回水面。
  这一砸,把他从舱底震得跳了起来。
  秦天趁弹起的一瞬,就势一扑,紧紧扣住舱梁。
  刚刚抹一把脸,拂上被水泼下来的头发,迷迷糊糊睁开眼,就又惊得合不拢嘴:波浪中的那座小山又钻出来了,又是尾巴搅水的“叭哒”一响,大鱼几乎直立着腾向半空。
  当船身再次被拉得半立时,秦天已经像只大猴,悬空吊在船梁上,心里直念:船会成两截,我也会成两截,都会成两截!
  他紧闭眼睛听到又一次落水的轰隆声。他觉得这次落水好像是朝旁边甩下来的,因为缆绳扯着船偏向左侧,左侧船帮首先切开江水,在砰通之声里隐约夹着咔嚓嚓嚓响声。
  他脑袋还夹在双臂之间,就在想大鱼的毒辣手段是歪着扭着想把他的船帮扭断。事已至此,由你去吧。他不失时机挣出头来,首先要看的是不是船被扭断。
  虽然眼里尽是一片水光,天上、空气里、江面上,混沌一色,就如平时潜入清澈水里睁开眼睛看到的那种半透明灰白光泽一样,仍能观察到近处景物。看到船并没断裂,只有半船水荡荡漾漾地,他心里叫声:“我的好船!”
  可是现在船尾当头噗噗向前,向两翼斜张的船艄却吃水越来越深,向船里涌入的水流也越来越急了。
  秦天急忙朝前眺望,玻璃水色里的黑影消失了,却出现一道纵向凸起的长长水丘,前端水花汹汹向两面飞扑,末端向内侧翻卷,形成浅而长的涡流,一路响着咽水似的“呱呱”声,不时出现黑芭叶扇似的鱼尾猛然一绞。明摆着一个半潜狂游的架势。
八.拔起江河(2)
  
  秦天愤愤骂道:狡猾的家伙!你想又保住速度,又不太费力气是吧?哼,像条曲鳝子(蚯蚓)样!想灌我一船水你就好脱身。
  看船里进水越来越多,他不由得扭头从腋下向后扫一眼,看到两支绑在船边的长桨还安然无事,就急急谋算起来。船如果被它拖烂拖沉,那就抱起两支桨游到岸上去。如果船没烂,只是灌水太多可能沉没,那就马上解缆。只是这样一来,费了这大力气要成就的好事就撩汤了,实在于心不甘。
  秦天很不情愿地谋划逃生,来不及想清楚,前面再次传来劈水破江的巨响。
  龟孙子!你还有劲跳哇!秦天这次胸有成竹,一边瞄着眼前那披一身水纱的家伙往上蹿,噼里啪啦骄横摆尾模样,一边把身体缩成一团,像只缠脚的蚂蟥,勾头曲臂肚皮贴住横梁,一双光脚板紧蹬舱底,十个指头要挖进木缝里去了。
  此时此地真是死活由他!
  当船身扯得抬出水面时,秦天这条蚂蟥居然一动不动,好像连皮带肉生下根来。
  当沉雷般落水声响过,他知道缆绳正在下降,船体就要砸向水面时,这才纵身一弹,肚皮离开,人已半蹲,只将两手抓牢。
  大鱼这次甩船没伤着秦天一丝一毫。凭他敏锐感觉,那鱼跃起不如前两次高了,除轰隆水声,仿佛听到它“哼———”地从胃里发出的呻吟或痛叹,有些弹尽粮绝的味道。
  他也喘着气“嘿”地笑了,“你以为满满一船水好玩的呀!一身蠢劲蛮力用得差不多了吧!”
  话虽这么说,可他还是保持着自己的警惕,不坐不站,取一个可进可退的骑马蹲裆式,耳朵眼睛时刻注意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
  一袋烟功夫过去,船前水声小了,船尾两翼渐渐升出水面,已经没有江水翻灌进来。
  确如秦天所料,大鱼走得慢了。
  他放眼朝前细看,黑影时浮时沉,颇有些懒洋洋无所谓的样子。黑黑一线的缆绳约隐约现,像一根在锅里久煮的荞麦面条,软沉沉的模样似要断了。
  我不会小看你的,你的力气还没用尽,我的船还没烂,我也没死,你会就此罢休?在这平静时刻,秦天自言自语,半眯眼睛总在东瞧西望。他觉得蹊跷,这家伙真准备献城纳降呢,还是故用骄兵之计?
  大约又一袋烟功夫,还没什么异样,舵后细浪依旧轻盈喧哗。秦天举头四顾,在上下囫囵的灰暗烟雾间,左侧出现了一群弯弯曲曲密密麻麻细碎闪烁的浪花,就像夏天夜里他指给儿子看的将牛郎织女分割开的那条银河。他一惊,却马上转惊为喜:嘿,这不是回到金钩寺附近来了吗!
  “畜生,你莫走错了路啊,这是鱼老板的家呢!”
  眼前数十丈远,那凹凸朦胧的黑影,正是金钩寺破庙。
  秦天真有点沾沾自喜起来。他想,你是金钩寺深潭的怪物,就让你死在自家门口。你是从海里来,只到潭里歇脚,那也不能让你回大海去了。今天你遇了我这个跟你前世有缘的人,这就唱的《生死缘》。不是我成全了你,就是你成全了我,我们反正有个了断,都耐烦些……
  他正蹲在舱里念经念咒似的,觉得好玩,猛然感到人向前斜———原来是篾缆扯着船尾正一点一点往下沉!
  这不可能!他想。
  可是一点不假,他的船正渐渐倾斜,眨眼间前面舵舱完全没入水中。
  如果这时解缆,也必须潜入黑咕隆咚的水中,但你三下两下解不开,它会等着你吗?
  秦天心中一声喊:由他去!
  于是几蹿几跳,撤到后面舱里蹲着。
  眼睁睁看着渔船像栽在水里的芦笋,悄无声息地竖了起来。后舱、中舱都已下水,前舱也蹲不住,随着江水哗哗涌入,眼看就要沉没。
  秦天这时变成一只水獭,半身跟着下沉的船梁没入水中,上身和直竖的船头齐高。他攀住船头尖顶,引身一跃,人到了仅剩两尺来高滑溜溜的船头外侧。
  趴在这露出水面的船尖尖上,他瞪着堤岸,心中飞快计算。谁知,竖在水中的船体这时仿佛生出根来,不漂不摆,不浮不沉,呆在那里。
  变成水獭的秦天爬在船尖上,使出眼耳口鼻和全身一切感觉能力,要弄清眼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否要纵身一扑,丢了这狗屁的大鱼,丢了自己的船,向堤岸逃命。
  秦天没想到,这条神秘的黑背鱼正牵着缆绳,潜入金钩寺下千年不干的深潭,身体边滚边缠,让长缆拖船入水。
  缆绳缠着身体,那勾着骨头的铁锚又万分沉重,鱼的痛苦确像秦天算计的已到了百分千分万分。
  在求生的强烈欲望与对猎手的极端恼怒下,它终于孤注一掷,再次仰头竖身摆尾,穿过几丈深江水扶摇直上。
  随着洞穿江河的一声巨响,大鱼带着已经缩短的缆绳,摇尾搅水,披瀑挟风,破裂万钧江涛,如黑色闪电射向空中。
  出水处就在离秦天仅仅丈远的地方。
  这是撼动江河的一拨!系着缆索的船尾忽地从深水中揣起,刚刚还露出水面的船头像一团鱼饵陡然一沉,在船体打横,拖出水面的船尾与按入水下的船头反过来成为倒立状态,伴着轰隆巨响拔江而出的瞬间,一声夹在巨响中清脆的裂帛之声,船帮一侧裂开了,犬牙般参差不齐的船板像突然冒出来的厉鬼张大嘴巴。
八.拔起江河(3)
  一阵声震数里的轰响之后,江河掀起滔天大浪,一排排猛扑岸边。
  秦天未能见到这惊天动地的一幕。
  在大鱼腾跃而出的时候,他就被掀起的第一排巨浪击落水中。
  他使出渔家悍将的本领,在旋转冲腾的江水中屏息潜游,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一头冲出水面,“噗”地吐出一口水,伸手一抹眼睛,顿时兴奋得叫了声,原来离岸只有几丈远了。他随着大浪余波甩动长臂奋力游泳,一会就感到脚踩着了堤坡下的草皮。
  他从意犹未尽的浪头里钻出半截身子,蹒跚站住,向江中望去。
  渐渐地,波峰逐低,浪圈弱小,刚刚厮杀的硝烟,死神的腥味,尽被江风抹去。
  星月茫茫,水天茫茫,他看到了江中飘浮的黑影,那就是半浮半沉、已经弯折的渔船。
  这时还不拖住它,再被风浪揉搓几下,它就沉了。
  应当挽留它!
  他扑入水中,向破船游去。
  终于伸手攀着了船边,昂头看去,虽然中舱折裂,却还有一半船帮相连,前后舱里并未满水。
  爬上船,首先看到两支桨还安然无恙。
  接下来他大吃一惊,那船尾的篾缆居然还牢牢系着。
  秦天嘴一张,心中一声喝问:难道你还没走?
  要看个究竟!
  趁船一时尚不至沉没,他踏稳船梁,伸手去提水中篾缆。
  缆绳动了。
  再提,又出来一段。
  他颓然长叹:走了!你终于走了!
  他想想还有铁锚在水下呢,就将缆绳边理边拖,拉起的再放入水中。
  不久,听得丁零一响,铁锚出来了。
  他几下解开系住船尾与锚环的竹缆,扔向江中。提起锚,跳到船头,抽出一支桨,凭船头一只桨桩,掼橹似的摇动半沉破船,向堤岸而来。
  将坼裂的船只拖到堤边,向一侧掀起,倾出前后舱水,拉上堤面。
  他一屁股坐上跟他一样千辛万苦的船头,仰面向天。
  天空像刚刚装过木炭草灰的箩筐,还四下飘洒纷纷扬扬微粒,没有光明,也不透空气。掀起波浪的江风似乎只在箩筐里旋转,带来的尽是腥味,是鱼肚子里的油那种粘巴苦涩的腥味。
  太黑暗了。包括被吞没的啸天湖,几百里江河不见往常晶莹闪烁的永恒亮点,它已经是一锅越熬越稀的、被人偷偷对了屋檐水的南瓜粥,样子十分难看,丝毫不能引起饥饿者的食欲。那偶尔跳荡一下的闪光,不过像牛头巷子的磷火一样,一脚踩去它就灭了,让人对它分外鄙视。
  西方的大围垸看不见,东方的山陵也看不见,用力去瞧头顶混沌天空,怎么看来看去只有深灰浅黑的印迹,犹如又破旧又散发汗臭味柴草末儿味道的蚊帐上的一团团潮湿的老鼠尿的斑痕。
  为什么是如此一个世界?
  渐渐地,近在咫尺的船尾也模糊不清了,低头看脚下的水也模糊不清了。
  秦天伸手朝自己前额用力一拍。
  我总不会死在这里吧?
  水中不死,岸上我是不会死的。
  现在回家不可能了。心爱的船不能再助他一臂之力,它已经散了架,脊梁上剁了一刀,不能划它渡过啸天湖了。沿河堤走到窑厂对面,那里离山不远,平时一口气就可以游过去,现在呢?现在……
  秦天摇摇头。现在,我只要一下水就会死,我现在一口水塘也游不过了。
  他终于觉得后脑勺疼痛起来。
  伸手去脑后一摸,摸到短碴碴头发中,一条小指可以塞进去的口子,还有酽糊糊的东西粘在手上。
  他头晕起来。眼睛刚刚闭了闭,人就向前一栽,扑通掉到水里。
  我不至于就死在这里。
  虽然眼里昏黑,脑里也昏黑,但他仍知自己活着。嘿,刚才不过做了一个梦,一个稀里糊涂的梦。
  我要想办法回家。家里人还在等我。
  啊,我还有鱼在那里!我要把鱼搞回去,我要把鱼搞回去。
  这个半睡半醒的人从船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向那堆鱼走去。
  还有好多鱼是活的。它们在树枝乱草和鱼网里,仍然一钻一拱,我挨你你挨我。有的死了,肚皮翻白,任凭那些活家伙东掀西弄。
  有一片毛扎扎的黑东西。
  他一手撑住膝头,一脚扑通就跪下去,手一摸,摸着了。
  我的蓑衣。
  他抱起蓑衣。蓑衣尽是鲇鱼身上滑溜溜的黏液,腥得很。
  他双眼已无法睁开。但不睁眼,他也能走路。他抱着水淋淋腥臭的蓑衣,趟着堤面浅浅碎碎的水浪,梦游似的,前倒一脚,后拐一脚,向前走。
  他走到庙坪,又走进庙里。
  他摸着一堵石墙。
  手一触墙,他就颓然倒下。
  但他仍然把蓑衣盖在身上,像在家里,在床上,拖过被单一样,盖在身上。
  虽然蓑衣是水淋淋的,虽然他身上七零八落的衣裤也是水淋淋的,虽然他从头发到脚趾的皮肉也水淋淋的,而且,破庙的地上也是水淋淋的,但是,秦天睡着了。
  秦天睡着后,还说了一句:我要把鱼搞回去。
  仿佛有个巨大的黑物向他走来,张开同样巨大的黑洞洞的嘴巴。
八.拔起江河(4)
  黑嘴巴一口把他叼住。
  秦天岿然不动,说:你吃不下我。
九、度荒(1)
  肖海涛年轻时头发一边倒的,现在梳成了背头,方圆脸,正眉大眼,浑身上下有点儿圆,却不是蛮肉,捋脚挽手时看见皮肉白净。手掌肥厚,五指短粗,但是做起旦角的兰花指来一点也不笨拙。
  毒蜈蚣正好咬在右手虎口上。肖十春说,这是要命的地方,看你耳垂这么厚实,不是命脉短的。于是寻些草药给他敷上。现在,为了带几个戏徒口,他忍着疼,把手心手背都敷了散发青葱加雄黄气味的草药。将左手四指伸一伸,觉得勉强还能活动。于是拇指、无名指、小指一勾,食指、中指一竖,小臂微曲,手腕轻轻一抖:“中军,将旗号收下!”
  他微微仰头,挺胸收腹,踱了两步,念道:
  春风桃李笑,皇榜姓名标。禹门成一跃,平步上(咧)青霄!
  我方钦进京之后,老母亦来京都,又知珍珠塔仍落陈府,今逢科选,得中状元,叨蒙皇恩,钦授七省盘查都御史,经略黄河南北,湖广荆襄、豫章一带。赐有尚方宝剑,先斩后奏,又赐龙凤花烛,恩准先行,道出襄阳,与翠娥表姐完婚。一路行来,好不快乐人也!
  戏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一串哈哈大笑:“好一出《珍珠塔》!我来得正是时候!”
  肖海涛手一缩,已知是哪个来了。房里绕墙四坐的青年人一齐朝门口看,晓得这就是远近闻名的“师公子”水炳铜。
  水炳铜坐下来,双腿一交,架起二郎腿,一跷一跷,对肖海涛、姚先喜道:“这里演《珍珠塔》人少了,怎么不换个?”
  肖海涛说:“你讲哪一出?”
  水炳铜朝厨房门前瞄了一眼,笑道:“这里有位好嫂嫂,何不就唱《书房调叔》?”
  肖十春、姚先喜拍手道:“好,好,这戏有味。”
  这时房东嫂子提着一瓦罐茶,捏一沓粗瓷碗,扭动圆圆的屁股走进屋来,笑吟吟把碗放到床前旧黑漆书桌上,提起罐,熟练地几转几抖,倒了一碗送到水炳铜跟前。
  水炳铜接了茶,眼睛锐利地把那嫂子上下打量了一番。
  肖海涛说:“开始吧。”接着口念锣鼓:“打那打昌,打打依果依,昌扯昌,打那打昌,打打依果依,昌扯昌,打昌打昌,打那打昌,依果依,昌,昌!”
  念完,清清嗓子,唱道:
  扎脚舞手下厨房,
  做好饭菜做羹汤,
  竹篮装起白手巾搭,
  送与叔叔充饥肠。
  提饭篮———
  肖海涛起身,做手提竹篮模样,交叉碎步,腰肢轻闪,右手做开门状。
  “坐着唱。”水炳铜说。
  肖海涛坐下,接唱:
  出门庭,
  不觉到了书房门。
  站在门外一声请,
  有请叔叔快开门。
  肖海涛停住,水炳铜二郎腿放下,手摸摸连鬓胡碴碴,突然转头问肖十春:“呃,明天跟我剃胡子啊!”
  肖十春正搂着主家小男孩,一哼一哼地抖身子,连忙说:“好好。你赶快唱。”
  水炳铜嗓子一开,果然清亮无比。
  正在书房读五经,
  忽听嫂嫂叫门声,
  丢书不读来迎接,
  见了嫂嫂问分明。
  (白)嫂嫂,今天与我送了什么好吃的呀?
  肖海涛唱:
  腊肉煮了一大碗,
  不要肥的只要精,
  杀了一只叫鸡种,
  天麻附片一起蒸。
  (白)你快将饭篮子接过去。嫂嫂,来在书房,坐又不坐,东张西望,却是为何?
  肖海涛念白:
  叔叔,今日嫂嫂有知心话对你讲,你若容我讲我就讲,不容我讲,我就绞口不开。
  水炳铜念白:
  嫂嫂,书房之中,上有孔老圣人,当讲的就讲,不当讲的就不要讲。
  肖海涛:
  你嫂嫂是个拗性子,当讲的我懒得讲,不当讲的我偏要讲呢。
  水炳铜端起碗,将沉在碗底的茶叶和炒黄豆一指头扫进嘴里,嚼了嚼,眼睛盯着倚门而笑的房东妇人,“哪个嫂嫂不风流啊,对吧。你有屁就放。”
  肖海涛却一本正经:
  好,叔叔请听:
  嫂嫂我今年正双十,
  叔叔今年二十春,
  叔嫂相交情义好,
  你我今晚结成婚。
  这时水炳铜突然一拍大腿:“碰了鬼,跟你唱戏,把我大事忘记了。”说完就起身。
  “嗨嗨,走不得,戏还没唱完,走不得!”肖十春顺手拖住水炳铜衣角。
  肖海涛说:“又约会哪个野老婆?”
  水炳铜掰开肖十春手指,眼睛却瞟着主家嫂子,“哪用到别处找什么野老婆?好吧,我会来的。只要没事,我天天来。”
  肖十春是肖海涛妹夫,是个聪明人。见着什么新鲜东西,都要凑上去“瞟学”。唱戏没有好嗓子,也缺表演才能,但实在缺个角色,也能扯开喉咙叫几句,锣鼓乐器也能摆弄几下。还跟着水炳铜扶乩作法、关符冲锣,或做道场,或看风水。田里功夫,打鱼弄桨,也都不是一窍不通。
  他还懂中医草药,治病拿伤,甚至还当过接生婆。但是这些技艺,都不是他看家的。他真正谋生本领,有两项,一是剃头理发,这是专业,人称“十袋匠(剃匠)”。二是阉鸡,偶尔阉猪。这两项本事,村里其他人做不来。
九、度荒(2)
  肖十春替姐夫解开手上的包布,掰下已经干硬的草药,从衣袋里掏出几片蔫软的形如阔掌的青绿草叶,往口里一纳,嚼了嚼说:“这雪当归背毒是最好的。”说着,从流着绿色汁液的嘴里吐出嚼碎的雪当归,揉成小团,敷到肖海涛伤口上,“两天就会好。”
  他跟妻儿住在阉鸡阉猪认得的这个朋友家。正在油灯下打瞌睡的妻子菊香见他进屋,扭过长脖子:“又死到哪里去了?你倒好,日里游神,夜里不落屋。我给别人割禾,腰都痛脱了,还要坐着等你。”
  肖十春不吭声,黑暗里横老婆一眼,门后寻了木桶,到禾坪井边洗脸、洗脚,再慢慢趿上烂布鞋。走进屋来,见菊香还拗着头生气,就甩了鞋,爬上土砖门板搭的铺,伸腿睡在儿子脚头。刚刚落枕,蚊子嗡嗡嗡绕脸飞,伸手摸了一把又一把,也不找扇子扑。
  菊香将早放在门口的一堆青青黄黄的乱草拣了拣,端起油灯点燃。屋里渐渐弥漫青草烟尘的气味,算是驱赶蚊子。
  她吹了灯,躺到儿子那头,眼睛对矮塌塌的瓦房顶愣瞪着,似看非看,半晌才说:“怎么办,明天就没东西下锅。你今天阉了鸡没有?”
  并没睡着的肖十春说:“阉了两只鸡,别人没东西给,钱是别想,谷呢还在禾桶里没干,你怎么吃?”
  “剃头呢?”
  “一样。这师傅讲交情,分几户给我剃。要不我去剃鬼脑壳哇。”
  菊香知道这些规矩,十里五村的人家都被本地剃头匠承包了,并非剃一回给一回工钱,要等一年终结了,才能上门把工钱收回来。一个外乡剃头匠,不经本地同行允许,不能抢别人生意。
  菊香一边咳嗽一边说:“今天帮人家割禾,就给个南瓜做工钱,气得我跟他吵起来,明天不去了,臭鳖压的。干脆,明天有湿谷子你也拿回来,磨点糟谷子粑粑,不然就饿死人了。”
  肖十春也咳个不停,“呃,你那草里有辣椒树梗子吧?怎么这样呛人?”
  菊香翻身起来,去冒烟的草里拣了拣,拍拍手,又爬上铺。
  第二天早上,肖十春吃了碗寡水南瓜,提起一只黑麻麻的木剃头箱子往外走。这箱子除了有剃刀、荡刀布、磨刀石、推剪、阉鸡阉猪的精致小刀小勾,还有捆鸡脚猪脚的麻绳子。他总是一路行过去,走村串户,碰到什么生意做什么生意,只杀人砍头的事不干。
  丈夫一走,菊香想去寻玉兰姑和巧月一起刨薯根子,来到南山家,她们早已出去,剩下铁牛和他外婆。
  菊香摸着铁牛的独根辫子说:“嫂子看看,铁牛的健毛又长长啦,梳过没有?”
  铁牛外婆双手颤颤地给菊香递上一碗凉茶,说:“菊香姑娘,这凉茶是我自己熬的呢,有大青叶、黄菊花、夏谷子、水灯芯呢,就没寻到鱼腥草。”
  菊香喝完凉茶,说:“你老人家少往外头走,怕跌倒呢。”
  铁牛外婆一脸皱纹笑开了,“我不怕呢,我有两根挫手棍,一根是蛇脑壳的木棍,一根就是他呢。”她指了指铁牛。
  菊香笑道:“那是呀。铁牛这根挫手棍管事吗?”
  外婆开心地笑道:“蛮管事呢,到底比木棍子活泛些。”
  两人都笑了。
  菊香把站在旁边板着脸的铁牛拖到自己跟前,“来,嫂子跟你梳健毛。”
  铁牛很不情愿地被菊香夹到两腿之间,后脑壳对着她。
  菊香把梳完的辫子拍了拍,轻轻将他推开,“铁牛,外婆对你这么好,你长大要记得外婆啦。”
  外婆笑得露出缺齿的牙床,“还望他记得我,等他长大挣得钱了,外婆只怕骨头要打鼓呢。”
  铁牛就鼓起眼睛瞪外婆。
  菊香知道日头已高,站起身来,“不晓得兰姑巧月他们到哪边山上去了?”
  “听说到篮盘山去了。”
  菊香将二齿钯穿过竹篮提手,扛上肩,急急往篮盘山来。
一〇、短暂的忘忧时刻(1)
  篮盘山是一面临水的圆形山头,有些像当地人家晒红薯片、辣椒、豆角的竹篮盘。山顶虽然平缓,却因黄土瘠薄,临水一侧高崖如削,水上不了山,正当着江河刮来的西北风,山上长不出高大树木,也长不出好作物。有人就把夭死的不能进祖坟山的人埋到这里,几座光秃秃的新坟使这里景象更凄凉。当地人随便松松土,插上薯苗点上黄豆,无心多去管它,成熟时随便收捡一下,不起眼的薯块就胡乱扔下了。
  菊香一看,兰姑和巧月,秋木匠家喜儿,菊机匠家爱华,还有自己海哥的养女银秀,都在这里。
  她从后山坡上来,大喊一声:“哪个偷红薯啊?”
  那些人正像寻宝贝一样蹲腿弯腰,用粪钯子、二齿钯专心干活,一齐回过头来,看见是她,都笑了。
  这里数兰姑年纪和辈分大。她直起腰,一手拄钯头,一手捶背,大声说:“你这菊鹭鸶,这里又没得鱼嫩子(小鱼),怎么被你闻到腥味了?”
  菊香踩着高高低低凸凸凹凹的土,大步走到跟前,黑瘦脸涎笑着,“兰姑呀,有这好事,你怎么把表侄媳妇丢一边呢,也不喊我一声。”
  兰姑笑道:“这里又没金子捡,喊你做什么。”
  菊香放下竹篮钯头,伸手去兰姑背上捶,“一定要捡金子做什么,来给你老人家捶背要不得呀。”
  兰姑笑着在她肩上捅了一下,“算了,这不是摸罗拐(奉承拍马)的地方,到爱华那边去,那土宽,她一个人挖不完。”
  她提着篮子一边走,钯头柄朝正撅臀刨土的巧月屁股上敲一下,“巧哑巴,攒劲搞啦,要不饿死你这鬼。”
  巧月腰也没直,歪起头说:“饿呀———饿死你个鬼咧。”
  菊香经过银秀和喜儿的薯土,看她们篮里差不多半篮了,而且薯块不小,又朝侄女银秀屁股踢一脚:“你这个蝉嘹子(蝉),平时听你叫得响,有好事就闭起臭嘴巴了。”
  银秀没直腰,反手去捞她脚没捞到,“鹭鸶是吃鱼的,叫你到山上来做什么。”
  那边兰姑喊道:“你还撩撩搭搭,你来玩的呀。”
  肖爱华见她来了,主动让出半边土,“就从这里挖吧。”
  她看爱华也有大半篮红薯,这才觉得自己真吃了亏。将篮子往前面地上一丢,挥起二齿锄攒劲刨起来。
  这片薯地很板结,锄齿像锄在冰地上。她们耐心地一寸一寸刨土,那些断茎红薯、残缺不全的红薯,都成了她们的宝贝。
  菊香单瘦,个子高,手长脚长,粗硬有力,像个男子汉。渐渐地,她就挖到前面去了。
  半晌午的太阳厉害起来,晒得头顶背脊烫灼疼痛。尚好有崖下吹来水风,伸腰时感觉有阵凉快。渐渐大家都静默了,得到一个大红薯也不再叫喊,只有铁器着地的沉钝之声。
  眼看太阳当顶了,兰姑在后面对巧月说:“我先回去了,你挖完这块地跟菊姐她们一路回来。”
  菊香擦擦汗站起来,“兰姑现在回去做什么,地还没挖完呢。”
  兰姑说:“我要回去做午饭,你姑爷打鱼回来没饭吃,淘盆都会捶烂。”
  不多久,银秀、喜儿的土也挖完了。巧月还剩一段,她们就说要到巧月地里挖。
  巧月急起来,手一挥一舞地:“你们莫———莫乱搞啦,这是我———我的土啦。”
  菊香看她急成那样,笑道:“巧哑巴,你挖那多怎么能吃完?”说着提起钯头往她地里来。
  巧月站起来往前跑,手拼命挥:“莫———莫乱搞!我打人啦!”
  银秀、喜儿、爱华正收拾自己篮子,看到菊香逗巧月玩,一齐笑起来。
  菊香这才对巧月说:“巧哑巴,我们不要你的薯呢,我们挖了给你总可以吧。要不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山里老虎一口就把你吃了。”
  巧月这才安静下来,“好,让———让你挖。”
  挖完这片地,太阳过中顶了。
  银秀说:“我们到山脚下洗红薯吃好吗?”
  菊香说:“要得。反正回屋里也没东西吃。”
  崖坎下有片岩荫地方,正挨着清澈平静的水面。大家高高兴兴放下东西,蹲到水边抹脸,然后洗个大红薯,坐在荫凉处快活地吃起来。
  菊香说:“娘的鳖,没想到今天还痛快!”
  银秀说:“多亏兰姑了。她带巧哑巴和喜儿正在路上走,遇见我和爱华,就叫我们一起来了。”
  菊香问巧月:“你们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是呀———是妈妈喊我来的。”
  菊香一笑,“我问你妈妈怎么晓得呢!”
  巧月说:“我妈妈晓得,我哇———我又不晓得。”
  众人就一阵笑。银秀说:“你问哑巴,不如问墙壁。”
  巧月扬手对银秀:“我打呀———打死你啦。”
  喜儿就敲敲巧月的肩,“你到底打得几个人嘛,动不动就喊打。”
  巧月不吱声了,埋头啃她的红薯。
  大家吃了红薯,肚子不饿了。这里晒不到太阳,轻轻的水风一阵阵吹到身上脸上,很清新凉爽。今天的收获比平日两三天的还多,大家心里满足,坐在草地上说话,谁也不提上路回家。
  这也许是自灾荒以来她们最能忘掉忧伤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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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短暂的忘忧时刻(2)
  巧月和喜儿已经打瞌睡了。
  艰难觅食的白昼,蚊虫交织的夜晚,家人的责骂与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忧伤叹息,什么时候离开过她们呢?还有本地人渐渐生出的烦厌、冷淡与嘲笑,越来越和一抬眼就碰断眼光的山丘以及灌木丛中刺鼻难闻的怪味一起,使她们脸色难看,呼吸急促。她们想念家园从前自在的生活,开阔舒畅的视野,和那从娘肚子里就习惯了的风声水声。
  现在,坐在山崖下的水边,她们可以看到不远处像薄薄一层黑荞麦饼的河堤。听那些划船过河的讲,水退了一两尺,可是即使还立着的屋子现在也进不了人,水还在檐下,而且不知是不是又会涨起来。
  极度的疲倦刚刚消失,短暂的无忧时刻也留不住了。
  她们眼里已不再是这片荫凉和身后盛满的薯篮了。那麦饼一样露出水面的河堤,那水盆里陀螺一样的家,家里熟悉和亲昵的一切,从她们蕴藏着成堆忧愁和零星快乐的心里,像三月的冬茅草一样,坚硬顽强地拔节出来。
  “什么时候水能退干啊!”菊香忽然一声叹息。
  “我们屋子听说连屋顶都没有了。”银秀忧郁地说。
  她们痴痴地望着水面。
  菊香想到死去的十春的小弟,“我们这次死了五六个人。”
  银秀也叹了声,“老的不说吧,小孩子就可惜。”她转头看了躺在草地睡着的喜儿一眼,轻声说:“看她家的小胜,十一岁了,做得好多事呢,一年要捉千多斤鱼。”
  菊香想起十春给小胜敷药的时候,小胜那个惨样,整个胯裆肿得冬瓜似的闪亮,还沁出腥臭的水珠。她悲戚地摇头:“小胜死得惨呢。你看她,弟弟死后,就没见喜鹊子唱歌了。过去多逗人爱,脸上红肉里面间白肉,嫩得早禾桃一样。现在瘦了一圈,脸也黑了,唉———”
  她们两个说话,看见爱华双手抱膝,埋头不语,以为她也在打瞌睡。银秀推一推,爱华抬起头来,眼里泪水盈盈。
  菊香、银秀心里一凉,顿时噤声无语。
  她们知道,爱华是这些人中最艰难的。本来家里没一件像样的东西,分的田还要请人种。菊机匠除了坐在织布机上像个活人,平常没见过他直腰走路,简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里插秧打谷,是爱华和别人一起做;车水薅禾,也是爱华和村上人兑工;下河挑水,上山打柴,都她一人承担。十六七岁的姑娘,没穿过一件合身的衣裳。父亲能织布又怎样?棉纱是别人的,布是别人的,从没见过一分钱,给别人织了布,无非换几个劳动工,或几升谷米,家里常年四季没几滴油下锅。
  爱华其实也长得眉清目秀,温存老实勤快的性格也逗人喜欢。可是生活太苦,长得瘦,晒得黑,又寡言少语,就让人觉得愚笨了些。
  可怜辛辛苦苦造起来的竹墙房子,被大水冲了一半,织布机虽也绑了石头,房子都冲跑了,织布机还留得住吗?
  到山里躲灾以来,别人父亲不是打鱼,就是替人犁田扮禾,有手艺的做手艺,总还可以挣几角一升煮粥熬汤过日子,就她这个父亲,一天到晚睡在铺上不起来,说他病,他晚上又突然到秦天、肖海涛这些人家哭哭啼啼。说他不想活,又没看见哪棵树上挂着他那几根弯骨头。
  有人劝他去讨米,他面子比谁都薄,本来没一丝血色的脸,马上一炸就红了。别人讲,听说秦憨子回她老婆娘家,呆不下去,都讨米去了。他那大身坯,不怕丑,你像个病人,还怕什么丑嘛!他就是不听,除了哭脸就是睡觉。
  他要是个纸人倒好,不要吃,不要别人侍候。但他只要听到爱华回来,就去寻她篮子看,见着红薯洗也不洗就拿起啃。爱华有时捡些禾线子(散落田中的稻穗),把它和薯块一起煮了,他立即闻到香,爬起床早早守在那只破瓦缸做的柴灶前。有时爱华又被银秀她们叫去捡柴砍草,回来时,一瓦罐红薯饭被他吃个精光。爱华开始还哭,引来别人问长问短,以后她只把眼泪往肚里流。
  姚百喜、骆飞亮和肖福涛这些半大小伙子都说,我们哪天趁你父亲睡着了,帮你抬起扔到河里去算了,这样的父亲要他干什么。
  想着这些,菊香她们就劝爱华,要她心宽,一个人好好歹歹是命里注定,急也没用。再过两年,找个人家嫁出去算了,你求你的生路。
  说着说着,爱华就嗷嗷大哭起来。
  这一哭,把两个小的哭醒了。她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揉着眼东张西望。
  爱华越哭越伤心,在地上顿脚拍手。
  突然听得巧月说:“你们看———看,爱姐的屁———屁股出来啦。”
  坐在一旁的菊香、银秀连忙仰身去看,果然,爱华的裤子裂开一条大口,露出白白的屁股。
  正哭着的爱华猛然一惊,反手摸到自己臀部。
  这时谁都没想到,肖爱华双手一撑站起来,一声惨叫,向河边狂奔而去。
  刹那间,搞蒙了还坐在地上的人。菊香首先醒悟,喊声:“爱华!”连忙追赶过去。
  银秀、喜儿也起身追。巧月坐着自言自语:“爱———爱姐,到哪里去?”
  虽然菊香腿长,跑得快,但从她们坐的崖下到河边路还是太短,没等她捞到爱华衣角,就见她两手一扬,扑通跳下水去。
一〇、短暂的忘忧时刻(3)
  
  这山崖水边,比不得大河。大河有滩,有时下去几丈远还淹不到脑袋。但山边只有窄窄一线斜坡,不几步就是深水了。
  菊香追到水里几步,已经淹到嘴边,她一惊慌,连忙又划手划脚冲上来,“怎么得了!怎么得了!”银秀吓白了脸,急得喊天叫地。喜儿早吓得呜呜哭起来。巧月站在水边结结巴巴喊:“下———去救人,还———还不救———救人,会淹———淹死啦!”
  菊香一身湿淋淋,半截站在水里,拍得水花四溅,仰天大喊:“啊呀!快喊人啦!”
  于是银秀、喜儿哭腔哭调扯开嗓门大喊:“救人啦!救人啦!淹死人啦!”
  叫喊声在山边村口回响。
  这一带是乱茅柴山,篮盘山虽有人耕种,平常并无几人光顾。东边山坳才有人居住。这声音传得过去吗?传过去有人听见吗?听见了跑过来还能救活人吗?
  爱华刚下水还在水面搅起些水浪水晕,后来冒出气泡,这时已不见动静。
  突然菊香仿佛记起来似的,“我下去,我游得水!”
  银秀说:“不行不行,连你也会淹死!”
  菊香就要往水里走,忽然喜儿叫道:“那边有根绳子!那边有根绳子!”一边叫,跑到崖脚捡了根草绳过来。这根草绳,估计是抬棺材埋人后随手扔下的。
  喜儿把绳子递给菊香,菊香说:“过一阵我还没出水,你们就扯绳子!”
  银秀、喜儿说:“好好!”
  菊香把绳子拴住手腕,真像个潜水的,捏住鼻子,一个水花,不见了。
  银秀、喜儿加上巧月,牢牢抓住绳子一端,心怦怦跳,气喘吁吁,眼睛瞪得陀螺大,死死盯着水里。
  好像过了一万年,银秀喊道:“扯绳子!扯绳子!”
  几个人咬牙一扯。
  开始还感到有点重量,一眨眼就四两不如了,三个人仰后一倒,绳子浮出水面,断了。
  立时,几个人嗷嗷哭叫起来。
  银秀把喜儿一推:“快去喊人,快去喊人!”
  喜儿慌里慌张,拔腿就跑。
  巧月也直搓手:“不得了,淹死两———两个人咧!”
  银秀一屁股坐在水边大哭起来。
  忽然,巧月尖声叫道:“出来了,出来了!”
  银秀水蒙蒙、泪蒙蒙的眼睛望去,果然,在离她们几丈远的地方,菊香抱着爱华,站在那里,江水只淹到她们小腹。
  银秀简直不相信,这好像戏里讲的白娘子青娘子一样。她忽地从水里站起,冲那边喊:“菊姑!菊姑!是你吗?”
  终于听到菊香有气无力的声音:“是呢,我还没死呢。”
  银秀看见菊姑双手抱着爱华肚子,爱华头垂在一边,水淋淋的头发遮住脸。
  菊香一边吐水,一边吃力地说:“快去叫人,我动不得呢。”
  银秀说:“喜儿去了,快到啦,你要等着,别动,千万别动啦!”
  巧月说:“我———我也喊人去!”
  银秀朝山边望望,水中望望,干着急。忽听后山路上有人喊:“我们来啦!”接着人影从树丛奔出来,一路咚咚脚步响。
  银秀双手一拍,跳起来:“这就好了,救命的来啦!”
  一阵风跑来两个她们不认识的男人,冲下水,几划几纵到了菊香旁边。喜儿和巧月也跑回来了。她们看两个男人一人挟一个,很快游上岸来。
  菊香脸色煞白,坐在地下又喘气又吐水,眼睛还瞅着爱华。她手搭着银秀的肩,声音哀哀地:“银,银秀,你菊姑捡了一条命。我游不得好远呢,不下水怎么办,爱华会淹死去呢,她好可怜。”
  银秀还在擦眼泪,“今天搭帮你,真的……”说着又抽泣起来。
  菊香反倒安慰侄女:“没事了,有老天保佑,菩萨保佑呢。”
  那边一个男人把爱华放在自己膝盖上,另一个压她的背。吐出几口水,爱华才睁开眼睛。于是菊香、银秀、喜儿一齐抱着爱华放声大哭。
  这个男人说:“这村口有条小堤,是岸田边防水的,涨大水就淹没了。幸好你们爬到这个小堤上。你们真是命大。”
  接着他背起爱华,另一个帮她们担了薯篮,银秀扶着菊香,喜儿、巧月拿了自己东西,一道往回走。
  一边走,一边还抽抽搭搭,泪水不断,唉声叹气。
一一、宝贝的传说(1)
  菊香就让爱华到自己屋里,把自己仅有的两条裤子拿一条给她穿。
  事情惊动了啸天湖逃难的人,老少女人都来看望肖爱华。
  肖十春傍晚回来,真还背着半袋潮湿的谷子。走到禾坪看见家里满屋的人,吓了一跳,以为自家出了什么事。这半挂子游方郎中像模像样给爱华拿了脉相,看看眼皮舌苔,说:“没事,没事。调息一下就会好。”
  晚上,男人们在隔壁屋里坐了会,也就告辞。肖长根跟着水炳铜、姚先喜出来,扯扯水炳铜衣袖,又扯扯姚先喜衣袖,诡诡秘秘说:“我今天听得一件奇事,告诉你们啰。”
  水炳铜边走边说:“又么奇事?”
  肖长根指指姚先喜说:“到我妹夫屋里讲,这里不讲。”
  进屋坐下,肖长根就吩咐妹妹肖莲子:“有豆子茶吗,煎点豆子茶。”
  姚先喜斜眼瞧这位大舅子,认定这啸天湖第一张疯疯癫癫、哗众取宠的寡嘴,不会真有什么奇闻。
  厨房里肖莲子真在烧火炒黄豆。这是女儿秋禾放牛路上偷来的。她想着挺有意思,自己老兄叫长钩子,老公叫喜钩子,不知怎么她就和两只“钩子”有缘。啸天湖人称谁为“钩子”,是讲那人能干又自私,含义褒少贬多。
  肖莲子与丈夫和兄长不一样,她很能干,持家理事、相夫教子、救急邻近、敬老爱少,村里数一数二,只和娘家嫂子(长根之妻)黄菊芳不相上下。弟媳菊香虽然能干,一是嘴巴喜欢撩人,二是长得黑瘦丑了。论啸天湖嫂子们长相,她弟媳牛丽珍算最漂亮,可惜又懒又凶,不逗人爱。肖仲秋老婆李元宵其实长相并不怎样,只是会卖俏弄娇。肖莲子、黄菊芳,能干,为人好,又正正经经长得周正,照男人们看法,胸脯大屁股圆,所以最得人好感。
  肖长根坐下后半天不开口,一边啃指甲,一边东张西望。姚先喜有些不耐烦,问:“你望什么?”
  长根伸长脖子嘬起嘴巴悄声问:“三爹还没回呀?”
  先喜说:“没呢。”
  长根说:“是到袁家铺老姑爹那里去了?”
  先喜说:“是呀。你什么奇闻还不讲?”
  水炳铜也嗔他:“你一张寡嘴有什么奇闻。”
  肖长根把口里咬的指甲屑儿噗噗吐了,一脸严肃说:“今天我屋里老粒子(指他父亲肖玉和)犁田捡了蛮多鳝鱼。”
  水炳铜嗤了一声,“这就是奇闻啊。”
  肖长根不理他,“前一晌,秦村长家老粒子(秦天父亲秦青山)给他送了大半盆鲇鱼,他今天请青山老倌吃晚饭。青山老倌到了樟树街,正好打了一壶酒———”
  “你快些讲好吗,不要南方神仙北方菩萨了。”姚先喜催道。
  肖长根把二郎腿一放,手向下一扬,“莫打岔啰,听我讲,听我讲。”
  “就是青山爷喝醉了酒。”肖十春也不耐烦了。
  肖长根对老弟眼睛一瞪:“你晓得个屁!晚上两个老粒子喝酒,把一壶酒喝得零打光,正好这时我去了。两个老粒子好像没看见我,我就坐在旁边捡起筷子吃菜。这时候,青山爷扳了我家老粒子肩说,‘上次我儿子秦天遇见了洞庭河神呢。’我那老粒子说,‘真的呀?怎么遇的呢?’青山爷就一路滔滔讲起来。”他突然把话一断,“莲妹子送茶来啦,吃了茶再说。”
  众人觉得仿佛有点内容,也就依他,等莲子将茶送到每人手上。长根喝了一口,“呸,烫死人。”就放到椅脚边,“听我讲啊,我就讲青山爷原话。”
  肖长根摹仿青山爷样子,“老亲戚啰,我家秦天差点把命送掉了。他驾船到金钩寺,看到一大群鲇鱼抢那些死老鼠吃,他一网打了两百斤。正要回来,看见一条几丈长的鱼背,他卸下船上的鱼,寻条篾缆系在铁锚上,一锚扎进鱼背里,那条鱼就把他拖到濠河口……”肖长根又停下来喝茶。
  几个人这才听得有味,都不吭声。
  “哪晓得那条鱼不下洞庭湖,又把船往上拖,一飙(跳)飙到半天云里,又掼下来,一连三回,要把他船掼烂。结果船没烂。”
  “怎么没烂呢,船都成了两截。”先喜插话道。
  长根把手朝下一按,“叫你莫打岔。听!青山爷说,船掼三回没烂,大鱼又把它拖回金钩寺。这下就厉害啦,大鱼在水里打滚,硬把船拖得顿(竖)起来,突然朝上一冲,冲到半天云里,这一下,才把船扯成两截。老亲戚,我秦天命大呢,他硬是爬上岸,最后还把船拖起来。我家祖祖辈辈打鱼,哪个地方没去过?从没碰到这种事。后来他硬是骨头散了架,在金钩寺坪里睏了一觉。”
  这几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站在门边的莲子听得心怦怦跳,冲口道:“这是真的?”
  肖长根不出声,喝了茶,又埋头啃指甲,一副待人请教的派头。
  姚先喜慢慢说话了:“我讲啊,那天早晨秦顺子来借船,说他老兄一晚没回,不晓得打鱼打到哪里去了。那时我的船钉块板子纳点桐油石灰下得水。我跟他在啸天湖转了大半圈,在金钩寺看见秦天的船,已经一边裂开了。还有网,网里一些树棍子,一大堆鲇鱼。我们就找人,果然老秦睡在庙坪里。我和顺子吓了一跳,以为他死了。”
  “是啊,我看见你们拖着烂船回来。”肖十春插话说。
一一、宝贝的传说(2)
  一直没出声的水炳铜摸了摸连鬓胡子,目光炯炯地说:“这是真的。”
  先喜道:“如果秦天只在堤上一网打两百斤鲇鱼就驾船回来,他那船不会烂成那样。”
  肖十春斩钉截铁说:“秦村长不是看见大鱼,怎么会把几百斤到手的鱼丢在堤上呢!他又没疯!”
  水炳铜说:“老秦那两天没出去做事,我见过他,当时我就见他印堂有青气,眼里没得平时那点精光。我心想,这个人是撞了黑煞。”
  莲子听得有味,“青山爷还说什么?”
  肖长根一直抱着二郎腿不跟人搭话,这时嘴角一咧,眼睛翻了翻,“你们不问我啊,你们不问我啊。”
  先喜和铜师公都一笑,“好啦,你讲。”
  肖长根将长脖子朝众人一伸:“秦村长还捡了宝贝呢。”
  几个人都竖起耳朵来:“什么宝贝?”
  “我没看清。”
  众人把伸出去的脖子又缩回来:“你这不是讲废话!”
  长根冤屈地叫道:“我是没看清啦。青山爷从怀窝里摸出一样什么,给我老粒子看,我老粒子低头用手摸了摸,想接过看看,青山爷就收到怀里去了。当时我坐在青山爷右边,亮(灯)又不大,怎么看得清?”
  “一个没卵用的家伙!”水炳铜气他道。
  肖长根急得扯长脖子:“这也怪我?我总不能从老粒子身上抢来看啰。”
  他很生气,端起已经空了的茶碗去喝,喝个空,闭上眼睛把碗朝莲子一递:“还搞碗茶。我听到这么大的事,你们什么卵都不晓得,还怪我没看清!烦躁!”
  于是一阵笑声。先喜打圆场说:“好,好,今天你是头功。莲子给你哥哥多放点豆子!要得吧。”
  肖长根把脑袋扭来扭去,嘴巴像牛回刍似的嚼来嚼去,自己对自己说:“嘿,没看清,没看清。”忽然抬头问别人,“明天夜里到秦村长家去好吗?我们一起去,怕他宝贝不拿出来看吧!”
  大家一齐说:“好哇!明天看宝贝去!”
一二、湛蓝的羽毛(1)
  第二天,秦天遇河神、得宝贝的故事,在啸天湖躲灾人中就老少皆知了。当地人也听得出神,纷纷议论说,这帮啸天湖人就那个秦村长相貌格外不同,长得行行武武,铁板肩扇子腰,眼睛像杉树林子里早晨的阳光,亮闪闪刺人,夜里走路头顶有红光。
  这时正是农历七月,低水田收割完要插晚稻红谷子,没水农田犁成土坯,或种油菜荞麦,或种萝卜白菜。
  吃过早饭,外婆又要带铁牛走人家,忽然姚百喜来了,在禾坪边向铁牛笑眯眯招手。
  铁牛经常和百喜出去玩。百喜非常能干,捉鱼捉鸟,潜水上树,铁牛极为佩服。
  他见外婆磨磨蹭蹭,就把拐棍往门边一靠,跑到百喜跟前,“什么事?”
  百喜笑眯眯捉住他肩膀就走。
  “我们打点桑籽籽(桑葚)。”
  铁牛说:“你叫我出来就是打桑籽籽?”
  百喜说:“你别急。”
  他摘了根长长的树枝爬上桑树,斜躺在粗树枝上一阵猛打,稀里哗啦,上面落雨似的掉下一层桑甚。
  铁牛仰头说:“还有好多不红呢,吃起来没味道。”他站在树下扁起脚板随意乱赶。
  百喜爬下树来,说:“不要把它蹴烂了。不是给你吃的。”他从腰间解开一只黑黝黝的长布袋,两人把或青或红的桑葚都捧进袋里。
  “你这是去钓鱼呀?”铁牛看看一双乌糟糟的手,蹲到水沟去洗。
  百喜也洗了手,“钓什么鱼啊,钓鸟去。”
  铁牛还没听说过钓鸟的事,兴趣来了:“怎么没拿钓竿呢?”
  “这不要钓竿。”他提上袋子,“走吧。”
  到一片密密麻麻有南竹斑竹又有树木的林子边,他们站在长满窝泡刺、蛇不过刺蓬的矮土墙上,透过幽森森林子,百喜指指前边隐约看见的青瓦屋脊:“这家人在街上开布铺的,夜晚才回来,日里有个老头守屋。”
  铁牛忙问:“他家有狗吗?”
  “没有。还没倒围子时候我跟骆飞亮来偷过笋子,那时有只狗,后来被人炸死了。这林子有好多斑鸠呢,我们今天就来钓斑鸠。”
  干这种事,铁牛最怕狗。他听说过用炸药炸狗的事。把硫磺、白硝掺和一起,用油纸包了,裹一层猪油。狗去吃,“轰”地一声,狗嘴巴就炸掉了。
  百喜提着袋子,爬墙过去,轻手轻脚,撩开刺丛竹叶往里走,铁牛一会就看不见他了。
  过了一阵,竹叶晃动了,百喜缩头缩脑钻出来,一脸紧张又兴奋。
  穿过矮树密集的小巷,来到后山一块叶片萎黄的高粱地。百喜看铁牛懒洋洋模样,说:“你以为现在就钓到斑鸠?斑鸠这家伙最喜欢吃桑籽籽,吃多了就会醉,像人喝醉了酒一样,它睡在窝里不动不挪,你捉就是。”
  铁牛高兴得跳起来:“嘿,嘿,我去捉!我去捉!”
  百喜说:“还早。我们先到山那面玩,中午再来。”
  两人穿过高粱地,看见一座平顶高山,百喜说:“那天爱华就是在这山脚下汆河的。”
  铁牛心里一阵紧张,不声不响跟他下到山脚。
  这是很窄的一个村口,水淹过的村田已退出来一片。有条从山村流出来的小溪,高高低低缺缺垴垴的溪岸长满了半边莲、黄花菜、鱼腥草、蒿子、香茯子、水芹菜、车前草、霸根子这些形形色色的杂草,绿毯子似的,中间夹着星星点点的黄花、白花。半边莲花只有一个半圆,小指甲那么大,却黄灿灿地连成一片,像撒落满地的半边小铜钱。阳光蒸发着草丛和泥土的水汽,一团团滞热的又香又苦的生青气味在低层空气里回旋。
  浅浅的溪水流得很慢,好像上面山村有个化银炉,化出一股纯银的液体盈盈地流淌。草茎较粗硬的黄茎子、路边蔷的长茎伸向水边,水流有一下没一下地拂动它,茎尖叶片上沾着的水珠一颗颗地弹闪,犹如熟透了的银色小果实。
  视野里没有人,也没有猪牛,格外安静。
  他们寻块石头坐下来。
  百喜指指跟前的小溪:“这里面也有迎水鱼,只是没有大鱼,你看。”
  他们瞧着跟他们心情一样悠闲清澈的溪水,它流到仍然淹着低处村田的河水交接处,才有些跳动的小水花,反射斑驳闪烁的阳光。
  果然,几条手指长扁扁身体的小游鱼穿过水花,迎着溪水优哉游哉,摇头摆尾,一会“倏”地一齐掉头回游,一会又优哉游哉摇头摆尾上去,银白里透出淡绿的小背脊,活像些软溜溜的玉条儿。
  他们对这些一寸两寸长的小游鱼没有兴趣。
  铁牛眼睛盯住溪边一棵谢花的野蔷薇。野蔷薇枝头立着一只比麻雀稍大的小鸟,麻色羽毛,金黄而尖利的短喙,尾巴却比身子还长。长长尾羽一刻不停地有力地弹翘着,使支撑它的极有韧性的野蔷薇枝忽忽地一弯一闪。
  小鸟高高地昂起头,看看他们,又看看水里,“叽呀、叽呀”地叫,好像在问:这些鱼你们捉不捉?你们不捉我就捉啦!
  铁牛说:“这鳖鸟,像只叫鸡公。”
  百喜说:“这是叫鸟子(鹪鹩),吃鱼的。矮树丛里尽是它的窝,可能就在那边。”他指指山边一片灌木。
  铁牛露出成人似的大度的一笑,“我们捡它鸟蛋去吗?”
一二、湛蓝的羽毛(2)
  百喜说:“这家伙狡猾得很,百只窝九十九只是空的。”
  两人起身走,顺便在芋头田摘了两片青油油光溜溜的大芋叶戴在头上。
  正走着,百喜突然问:“都在讲,你爸捡宝贝了,真的吗?”
  铁牛眼睛一瞪:“我爸捡了宝贝?哪里捡的?”
  “说是河里捡的,你不知道呀?”
  铁牛一手捂着头上芋叶,一手甩来甩去,不吱声。
  百喜说:“你们瞒着干什么?别人都在讲。”
  “放臭屁!”
  百喜不再问了。两人默默走到山崖下的水边,寻块荫凉地方坐下。两双眼睛看着水,又望到对岸已露出水面的河堤。
  沉默一阵,铁牛说:“我爸讲,过几天我们就回去。”
  一想到要回自己的家,铁牛就高兴起来。忽然又说:“不晓得我那棵梅树淹死没有,我那蔸长得好大的黑豆子树肯定淹死了。”
  两人沉默起来。
  忽然百喜叫道:“看,绿鸟姐(翠鸟)!”
  临水的山崖边,有两只翠鸟在直立的崖壁上凿巢。它们扇动小小的绿色翅膀,像一片用看不见的线吊着的绿叶一样停在空中,扇呀扇呀,突然向前一冲,冲到崖土上,红色坚硬的小嘴就把风雨松蚀的崖土冲了个小印痕,落下几颗泥土。它冲击一次,又荡回身在空中停住,扇呀扇呀再向崖土一冲。几次冲击,崖土被尖嘴撞出个小洞来。以后它停在生长崖边的小树枝上休息一会,再不厌其烦一次次冲击。洞口半寸深了,鸟儿就用红油油爪子攀住洞沿,嘴不停地一啄一锉。
  铁牛对这绿鸟很熟悉,啸天湖的湖河塘坝经常可以见到。但很难亲眼看它们这样凿洞做窝。湖区堤坝它们不太喜欢,土质不好,凿的洞不久就会垮掉。铁牛多次在洞里摸到过它们的蛋,白白光光的,一窝五六个,有时还被翠鸟叼进窝里的鱼骨头刺痛了手,有时候手臂上糊一层它们的白屎尿,很腥,但不太臭。可惜蛋太小。
  他顺手抠一块湿泥,朝翠鸟扔去。
  “唿唿!”翠鸟小脑壳一抬,像被大风一吹,眨眼刮跑了。
  铁牛嘘了口气:“现在可以去捉斑鸠吧?”
  他们溜回林边,两手拨开乱草刺丛,从矮墙翻过去。
  这片林子真不错,高大的香樟、苦楝、杨树,还有几株桃树。可惜桃子扑打过了,仅剩零零星星小青皮桃挂在枝上。紧靠屋檐是长长一大圈南竹,青得发亮的竹皮光溜溜的,枝叶茂盛地冲向天空。
  不用百喜指点,铁牛就看到好几只斑鸠窝,砌在高树杈上,在幽暗光线里,像些硕大的树皮瘤子。
  正瞧着,头顶传来“扑扑”声音。
  “嘿,有鸟!”铁牛轻叫道。
  百喜仰头瞄了瞄,“你上这棵树,有两只窝。那边的树窝高些,我去。”
  铁牛点点头,朝手心吐口唾沫,搓了搓,抱住并不粗大的苦楝树,两只脚板盘在树上,蹭几下就攀住一根大枝。他站在树杈上,一个用枯枝胡乱搭起的斑鸠窝就在手边了。
  他知道斑鸠比喜鹊愚蠢些,它们的窝口朝上,一点雨也挡不住。喜鹊窝出口朝旁边,是背风方向,窝顶可以挡风雨。
  他抓牢树干,右手五指伸开,向那窝边疾速一盖。
  手心没有感到蓬蓬的羽毛,却碰到几只圆圆硬硬的东西。
  他兴致大挫,在窝里掏了两次,一共六只白色斑鸠蛋。他把它们放到衣兜里,小心着别碰烂了,再攀向另一只窝。
  他听到了叽叽叽细密稚嫩的叫声。
  他高兴极了:“有小鸟!”
  正在这时,树顶上“扑”地一响,一只大斑鸠飞落树梢上,正朝下望,细圆的眼睛惊恐愤怒地瞅着他。
  他急了,轻轻向百喜叫:“母斑鸠回来了,怎么办?”
  那棵树上百喜正往布袋里装什么,扭头说:“没办法,现在它不会进去。你把小鸟捉起算了。”
  铁牛手伸向那个窝,头上母斑鸠突然“咕咕、咕咕”叫开了,有什么从它嘴里掉下来。窝里小斑鸠立即叽叽喳喳叫得更热闹了。
  铁牛犹豫起来。
  “快点!不能久呆!”百喜警告他。
  他用脚尖踏着树枝,手捞过去,里面一阵乱糟糟的叫唤。
  铁牛抓了两只,一看,刚刚齐毛,嘴边还有两片黄角。
  他把叽叽叫的小鸟放进衣兜。这时头上母斑鸠大声“咕哇、咕哇”地喊,翅膀扇得呼呼响,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在树枝上空盘旋俯冲,掠动树梢啪啪作响,不停发出凄怆无奈威吓的叫唤。
  那边百喜催他:“掏完那窝下去!”
  他再去掏时,觉得还有一只,忽然手一松,不抓了,心想,留个小崽给妈妈吧。
  然后双手抱住主干,一溜下来了。
  离开危险区域后,他们蹲在桑树下展示猎物。铁牛,六个斑鸠蛋,五只绒毛小斑鸠。百喜手伸进长布袋,布袋里就呼隆呼隆鼓动起来。他抓出一只麻灰色大斑鸠,脖子上的紫黑圆点羽毛在阳光下闪烁乌亮光彩,像一圈柔软的紫蓝缎带,美丽极了。
  铁牛牢牢逮住翅膀根,感到斑鸠身体好温暖,翅根下绒毛软溜得像婴儿头发。他的手蹭来蹭去,十分舒服。
  接着百喜又抓出一只,“两只大的,”百喜说,“你拿一只吧。”
一二、湛蓝的羽毛(3)
  铁牛抚摸着很温顺的不再鸣叫的斑鸠,指头在它漂亮的圆点羽毛上拨拨弄弄。“我不要。”铁牛说,却没把斑鸠递给他。
  百喜说:“是我叫你来的。你一只我一只。”
  铁牛佩服百喜的友好,就掏出叽呀叽呀叫的毛茸茸小斑鸠,“给你这几个小的。”
  百喜像哥哥一样摸摸铁牛头上的小辫,说:“别看这几只小家伙,吃了它最补精神的。你要妈妈好好蒸着,明天辫子就长得这样长。”他笑着用手比划。
  铁牛进屋,妈妈正在灶下烧火,他抓着斑鸠往妈妈脸上一擦:“嗨!”
  玉兰吓一跳,看是儿子,嗔骂道:“你抓只鸡干什么!”
  铁牛给妈妈看斑鸠,从衣兜里掏蛋,将毛茸茸的小斑鸠放到地上。
  妈妈又喜又嗔:“你这是哪里捉的,这些鸟崽子可怜啊。”说着,寻根绳子把大斑鸠翅膀和脚绑了。
  铁牛问妈妈:“小斑鸠能养活吗?”
  妈妈说:“喂不了几天,还怕猫和老鼠。”
  铁牛说:“我来杀斑鸠。”拿了菜刀,学爸爸平时杀鸡模样,捏住突然咕咕叫起来的斑鸠脖子,刚扯下一些颈毛,又犹豫着自言自语:“几好看的毛呢,可惜了。”于是龇牙咧嘴闭上眼睛,一刀割下去,斑鸠脖子汩出带泡泡的红血来。他惋惜地“嘿”了声,手一松,斑鸠掉到地上,翅膀扑腾扑腾,一会就不动了。
  “妈妈,你拔毛。”铁牛捧起两只活着的小斑鸠放到竹篮里,撒把瘪谷子,拖条板凳过来,对他妈说:“你把篮子挂到楼桴上去。”
  妈妈说:“小斑鸠是吃虫的,怎么会吃谷子。”
  铁牛忽然吼道:“关你什么事,讨嫌!”
  妈妈弄不懂儿子怎么突然发脾气,“这个孩子,跟你爸一样,就是脾气大。”
  铁牛朝妈妈狠狠一瞪眼。
  他撅着嘴闷闷地在门坎上坐了一阵,才仰头去看竹篮。竹篮里传来柔柔弱弱的叫声,像他和百喜、秦三在说话,商量着去玩什么,这才渐渐露出笑容。
  想到今天中午有好菜吃,忽然记起了外婆,一弹身就去叫外婆回来。
  外婆一边夸奖外孙,一边把朱娭毑特意交待给她外孙吃的早禾桃拿给铁牛。铁牛看看桃子,只有桃嘴一点点红色,却一层糊糊扎手的毛。他今天对桃子没兴趣,随手放到床头草席下。
  不久,去田里拾稻穗的秀月、巧月回来了,闻到炉锅里飘出格外的香气。铁牛向妈妈、外婆眨眼,骗她们说杀了鸡。她们好久没闻过鸡味,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鸡,正要问,突然听见楼桴上篮子里的叽叽叫声,两人搭起凳子要看,铁牛坚决不让。
  妈妈笑着把原委告诉她们。
  大姐秀月高兴得把弟弟抱起来,又寻出梳子,“姐姐几天没跟你梳辫子了,今天跟你梳个漂亮的。”
  外婆说:“你干脆给他洗一洗,头发都结痂了。”
  秀月从灶里退些草木灰,冲了很多水,过一阵澄清了,轻轻倒出上层清水,把铁牛脑袋按在桶边,指头伸进他头发抓了又抓,揉了又揉。铁牛蹲在地上,埋着头,虽然脖子弯得有些痛,但头上和心里却舒服极了。
  薯米粥熟了,斑鸠早香了,等来等去,爸爸终于回来了。
  铁牛爸爸平时回来,屁股上总挂一只鱼篓,手上提着网,今天却什么也没拿。但铁牛他们看爸爸的脸色,觉得他今天心情挺好。
  爸爸进屋,秀月就把弟弟的收获告诉他。爸爸揭开炉锅盖看,鼻子吸了吸,说:“看来这家伙有些用处了。”接着说,“怎么不把爷爷接来呢?”
  这话让妈妈姐姐她们慌了手脚,妈妈连忙说:“秀月,快去请爷爷来。”
  爸爸说:“只怕饭都吃完了。”
  妈妈后悔不迭,连连责怪自己想事不周到,“怎么办?留些出来,等会我送去好吗?”她慌慌张张地看着秦天。
  秦天接过巧月送来的洗脸水,擦把脸,麻布手巾往桶里一扔,“好吧。吃饭!”
  玉兰拿只小陶钵,夹条斑鸠腿和一只小斑鸠,加点汤,送到丈夫跟前:“这里送给爷爷……”
  秦天半眯着眼点点头。
  一家人围着小小木桌坐下,秦天坐一方,外婆拉铁牛坐一方,秀月、巧月坐一方,铁牛妈妈平时吃饭不上桌,有地方坐也总是端个碗夹两把菜站在旁边吃,今天空着一方,却没凳子。
  “秀月,把凳子给你妈妈坐。”
  秀月、巧月连忙起身,要把凳子让出来,妈妈一边盛饭一边回头说:“我不坐我不坐,我站着吃要得。”
  “要你坐你怎么不坐?”
  玉兰这才说:“好好,我坐我坐,我跟秀月坐。巧伢,你把那只树蔸拖过来坐吧。”
  巧月拖过一只弯背树蔸,坐了一会,觉得枕得屁股痛,就站着吃。
  六个斑鸠蛋,本来可以每人分一个,铁牛妈妈却把自己那个放到丈夫碗里。
  虽然六人吃一只斑鸠颇有名无实,但是有鱼,铁牛妈还炒了红薯梗子、青辣椒,还有半碗剩南瓜。
  刚吃两口饭,秦天突然筷子一放,直着脖子问玉兰:“瓶子里还有酒吗?”
  玉兰心想,那瓶酒还是十几天前你上街卖鱼打回的,早喝光了,这晌你自己没买,怎么还会有?但她没多嘴,饭碗筷子一放,说:“我去看看。”跑到床底下将瓶子拿到秦天跟前晃了晃,轻声道,“没有啊。”
一二、湛蓝的羽毛(4)
  秦天一脸的不快,“怎么这样快就没啦。”
  别人都不敢吭声,低头吃饭,筷子只往南瓜、薯梗碗里去。
  “哪天上街再买吧。”玉兰解围说。放下瓶子,坐下来,给秦天夹块斑鸠肉,给铁牛外婆也舀一调羹汤。
  秀月、巧月只拿眼睛瞅斑鸠碗,然后夹条小鱼放在饭上面,吃几口饭,咬丁点儿鱼。
  秦天看碗里还有一条斑鸠腿,他筷子夹了,却没离碗,说:“这只脚给外婆吃,还是铁牛吃?”
  外婆连忙说:“我牙齿咬不动,铁牛吃,铁牛吃。”
  秦天没再说,把斑鸠腿放到儿子碗里。
  铁牛确实想吃这条斑鸠腿,但他从小记住了妈妈的榜样。妈妈经常告诫:“你爸爸是一家之主,在外头好辛苦,打鱼种田,你们才有饭吃。以后桌上有点好菜,要先让他吃。我儿懂事,不要抢菜啊。”
  铁牛把斑鸠腿送到父亲碗里,说:“爸爸吃。”
  妈妈接口道:“好,你跟外婆吃斑鸠崽儿。”
  他妈妈用筷子把小斑鸠分成两半,一半给铁牛,一半给外婆,两只可怜兮兮的翅膀就夹到了秀月、巧月碗里。
  “蛮好蛮好,大家都吃了。”
  “大家都吃,就你不吃。”铁牛爸爸说。
  玉兰连忙捡起调羹,往自己碗里舀汤,“要得,我喜欢喝汤。”
  吃过饭,爸爸拖把椅子坐在门边,向儿子招招手:“你来。”
  铁牛看爸爸脸色很和气,就走过去,坐在爸爸旁边的门坎上。
  爸爸捏捏他的肩,“嗯,慢慢也有点肉把子(肌肉)啦。以后少爬树啊,摔成跛子将来娶不到老婆啦。”
  铁牛还从没听爸爸讲过这种话,猜着爸爸心里高兴,突然涌出一个念头:问问爸爸宝贝的事?
  他迟疑着,反复看爸爸脸色。
  爸爸说:“河里水退得快,过两天我们搬回去。”
  “太好了!”铁牛高兴地说,“我早就不想住这山里了。”
  “怎么不想住呢?”
  “不好玩。”
  “你就晓得玩。”爸爸仰起头,像要打瞌睡了。
  铁牛终于忍不住,“爸爸,别人说你捡了宝贝,真的吗?”
  爸爸仰头靠着门框,喃喃道:“小孩子,少管闲事。”
一三、山歌无假戏无真(1)
  秦天和肖海涛一道去乡政府开会。
  到了金台山,路边有个茅屋小铺,加屋顶也就一人高,开个土墙窗户,摆了几只敞口玻璃瓶,装些自炒的花生和黑纸包着有一根竹签的“棒棒糖”。
  “我们吃碗酒吧。”秦天说,站到跟他肚脐一样高的窗前,歪头朝黑麻麻、苍蝇蚊子乱飞的屋里叫道:“老板呢?”
  听得“嗯”一声,好像从一个叽呀叫的竹床上爬起个人来,是个女人,脸枯黄的,头发枯黄的,一双红边边的眼睛也枯黄的,好像病了一百年。
  “买什么?”女人有气无力地横了两人一眼。因为她矮,其实没看见两个男人的脸。
  “打二两酒。”秦天说。
  女人慢吞吞从窗旁边酒坛上揭开坛盖,寻只粗碗,拿个长柄竹筒“提子”(量酒器具),往碗里倒了两下。
  肖海涛说:“呃,你提子没满啦。”
  那女人突然声音一高:“你晓得没满?你看见啦?”
  肖海涛确实没看见。往那又黑又矮的地方瞧,什么也瞧不见。
  两人给她一条咸鱼作酒钱。站在茅檐下,你一口他一口,眨眼就干了。
  乡政府设在金凤山庙里,远近数十里地方,包括啸天湖,各家在烧包祭祖、驱鬼求神时,都要说“金台山土地,金凤山庙王”,那就是说,他们啸天湖的人三魂七魄、活人死祖都归这里管辖。
  乡长姓蒋,正在那里点名。会场是一个掀了菩萨的庙堂,木匠做些丈把长一条的长板凳。他们想在后面挤挤坐,蒋乡长看见了,高声一喊:“啸天湖的吧?前面来,前面来。”
  秦天神色沉静,坐得挺腰直背,双手撑在膝上,目不斜视。
  “好啦,现在开会。”蒋乡长身边几个乡政府老干部,别人都认识。他指指坐在最旁边的一个,“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郑爱英同志是新来的青年委员,负责青年、妇女、学校各方面工作,大家欢迎!”
  说罢带头鼓掌,下面也噼噼啪啪响了一阵。
  台下人自然要注意台上那位惟一的女干部。看上去个子高大,很大方的鹅蛋脸,齐肩的头发,秀眉大眼,面对底下几十个男人,毫无慌乱,也不做作。蒋乡长介绍时,她只微笑着点点头,并不起身,也没讲句客气话。
  有些村干部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今天开会,”蒋乡长拍拍桌子,“传达重要文件精神。根据中央的指示,今年实行了清匪反霸、土改复查,搞了一系列革命斗争。总的来说,抗美援朝打倒帝国主义,国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
  他喝口茶,点燃纸烟。“在一片大好形势下,党和政府作出新指示,”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翻了翻桌上的纸片,“这些文件就没必要一句句念了,总的来说,就是,在全国,当然包括我们湘阴县,要抓住大好形势。”
  他埋头在纸片里寻了一阵,手指按住一处地方,“总的来说,”眼睛又盯一盯手按的纸面,“总的来说,就是要取消互助组,成立农业社。”
  他忽然指着前面的秦天,“你是啸天湖的老秦吧。老秦啦,你们啸天湖落后啦!全乡各地都进度很快,你们落后啦,不能拖后腿啊!”
  这时刘乡长插话说:“他们遭了水灾,情况不同。”
  蒋乡长口气也变得随和些:“当然,我们都晓得你老秦是有能力的,是有威信的。大水冲了围子,除了没被水淹死一个人,到山里度荒也没饿死一个人,这不容易,总的来说,你们的工作是做得不错的。”
  刘乡长说:“刚才蒋乡长表扬了啸天湖,我看值得表扬。因为乡政府力量有限,并没有太多支援。现在水退大半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除了做不得事的老老小小,其余人后天全部回啸天湖。”秦天昂首回答。
  蒋乡长一拍桌子:“好!老秦还是有魄力。总的来说,关于你们的工作,乡里派郑委员郑爱英同志去指导。”
  会场立刻响起一片议论声。
  蒋乡长又把桌子一拍:“嗨,你们不能轻视女同志啦。到啸天湖,是郑委员自己要求去的,郑委员能力很强,过去在县机关工作,年轻,又经验丰富,政策比我们懂得多。你们还叽叽喳喳,你们哪个男子汉比她读的书多!”
  突然后面一个声音说:“读的书多又不能当饭吃。”
  “放屁!”蒋乡长指着后面人丛大声喝道,“你是牛轭凼六麻子吧,你写算俱全嘛,你工作搞得好嘛,妈妈的,八担田你算成了八斗田,把富农划成中农,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还起高腔,开完会你到我屋里来!”
  台下立即鸦雀无声,台上几个干部也脸色紧张,只有郑委员始终脸带微笑。
  “好,我现在宣读文件。”刘乡长笑了笑,缓和一下气氛。
  散会时,刘乡长拉住正往门外走的秦天、肖海涛,“老秦老肖,到那边坐一坐。”
  他们跟刘乡长走到办公室。所谓办公室就是一间比开会地方小不太多的庙堂,摆了五六张大小、颜色、形状不一的桌子,大概是从各个地主富农家搬过来的。这时天色黄昏,这种屋顶宽阔、屋檐很长的房间就很昏暗了。
  刘雪桃原来是樟树街上唱花鼓戏青须的,和肖海涛认识最早,后来和秦天也熟悉,只是辗转各乡镇工作,见面机会不多。
一三、山歌无假戏无真(2)
  坐下来寒暄几句,刘雪桃说:“有两个事还讲一下,一是当前你们主要抓好生产自救,想尽千方百计,尽量不能饿死人。冬天还要修倒口,任务艰巨啊。”
  正说着,乡政府通讯员小陶来了,刘乡长叫住他,“小陶,你去前面铺子里买几个法饼。”
  小陶正抱着一堆衣服,下颌扣在衣堆上,停住脚说:“你忘记啦,祥大老倌铺子早几天火烧掉啦,还有法饼,只有火炭买呢。”
  说罢像个大肚婆蹒蹒跚跚过去了。
  “真没办法。”刘乡长叹声气,“你们还有二三十里夜路走,肚里没一点家伙。”
  秦天笑笑,“没事呢。”
  “第二件呢,刚才蒋乡长讲了,派郑委员到你们那里指导工作。你们要协助她,要搞好团结,”他突然小声说,“你们别看她是女同志,她是连我们这些人包括老蒋都不在乎的啦,等下我叫她来跟你们见个面。”
  他到隔壁对通讯员说:“小陶,你去喊郑委员过来一下。”
  两人起了身,刘雪桃看看郑爱英还没来,又叫小陶,小陶没回声。这时院子里除了蒋乡长在训斥那牛轭凼的村长,还有几个人等在旁边。
  刘雪桃说:“那就以后再见吧,反正过几天她要去的。”
  “我们走了。”两人走下台阶,刘雪桃又紧赶几步下来,拍拍他们肩:“嗨,把工作搞好了,娱乐还是要呢,过年组织一台戏,把你们喊起,到樟树街上演出,好不好?”
  两人答应着,绕过蒋乡长一堆人,出了大门。
  刚下到半山坡,突然后面有人喊:“老秦、老肖!”
  他们停住脚,从声音、从模模糊糊的影子,猜是小陶。
  果然小陶跑过来喘着气站住,将手上一个纸盒塞到秦天手上,“这是郑委员给你们一点饼干,她听说没有法饼卖,把自己吃的饼干连盒子一起要我给你们。”
  他们一听是郑委员的,话都没说上一句,又是一个女人,坚决不收。
  小陶劝了几句,说服不下,把盒子往路上一放,转身就跑,边跑边回头喊:“真是个秦霸蛮!”
  肖海涛笑了,“这鬼崽子。呃,怎么办,等于路上捡的,好吧?”
  秦天只好一笑,“那就吃吧。捡的当得买的,犹如捡得崽的。”两人哈哈大笑,仿佛成了孩子。
  谁知那长方形凸凸凹凹又薄又燥的饼干一到嘴里,两人一齐惊叫:“嗨呀,好吃,好吃!”
  肖海涛一边吃一边舔嘴巴,“妈妈的鳖,这堂客从哪里搞来这么好吃的东西?恐怕是帝国主义送的啊?”
  “我看你野老婆给你吃的饼干,就比这个有味。”
  肖海涛一愣,随即仰头大笑。故意低声下气说:“秦村长,我有什么野老婆啊,过去有两个相好,现在都不理睬我呢。”
  “那为什么?”
  “没东西送呢。呃,如今我成了灾民,要送就一条短棍,她又不稀奇。”
  两人放荡地大笑,脚下步子倒更快了。
  “也是,女人啦,你没一点好处,她就不跟你来神。”
  “你送她两条鱼难道也不行?”
  秦天嘿嘿一笑,伸手把肖海涛手中盒子一关,“馋鬼,留几片给老父亲吃好吗。”
  虽然夜雾茫茫,但这是一条大路,他们熟透了的,眼睛无需看地。
  “你说这个姓郑的女人怎么样?”
  “我还没看出。”
  “这个麻长得不错。”
  “她坐在台上,你看清楚啦?”
  “嗨,那身段子,脸眉子,拉得人走呢。”
  “看上去长得蛮白。”
  “黄松黑紧白邋遢,红头花色烫脱卵啦。”
  “你这个老流氓!”
  两人又一阵放荡大笑。
  秦天说:“姓郑的虽然有文化,但怎么知道农村的事?还来指导。”
  “你别管,你做你的功夫,她搞她的事,只要你不上她的床就要得。”
  秦天“噗嗤”一笑,“你看我有那本事吗?”
  肖海涛也笑了,“那就看你了。你没本事,啸天湖有本事的多啦。”
  “不扯这些了。我喉咙有点痒,打个山歌如何?”
  秦天拍手道:“那好!好久没听你的山歌了。”
  肖海涛一手捏着饼干盒,一手吊儿郎当地甩,咳了两声。
  山歌无假戏无真咧———
  山歌无姐呢打不啊成———
  “来段有情节的。”
  “好吧,唱戏还有个开台锣鼓嘛。”
  太阳落水是下西山呢———
  郎要行船呢姐要啊湾(泊船);
  郎要行船做买卖呢———
  姐要湾船把花啊贪(恋);
  功夫要做花要贪呢———
  人无两世啊在人呢间。
  秦天拍手道:“好哇,叫子样的,你老本钱还在呢!”
  肖海涛得意地歪歪嘴,“老秦呢,好汉无钱是钝铁呢,我肖海涛是投错了胎,要是生在城市里,怎么会是这样!”
  秦天也忽有感慨地长叹一声。他自己何曾不是这样想过。什么办法,五行八字命生成。
  两人心中同时涌起无端的忧戚。人才是人才,命是命,唉。
  秦天吐了口长气,“算了,想那远干什么!”
一三、山歌无假戏无真(3)
  
  肖海涛幽幽地说:“没想过呢,想有什么用啰。呃,我再唱一个啊。”
  秦天说:“你那个《斑鸠上树》呢?”
  “那太长,我没力气唱。”
  “好,随便唱个短的。”
  肖海涛的歌声又起了:
  郎打单身啦要耐烦呢———
  自有芙蓉呢配牡啊丹;
  石头也有翻身转啦———
  懒龙也有上天时呢。
  情哥婚姻动得啊迟。
  穿透沉沉夜空的歌声,有多少人听见了呢?那夜牧未归的人,那湖中割草的人,那禾坪上绩麻纺线的人,那守着贫病孩儿啜泣的人,他们听见了。清亮的歌声,高亢的歌声,忧伤而又充满希冀的人们,他们心中也有多少多少的歌,只不能像肖海涛这样放声地唱出。人生有无穷无尽的艰辛,有无穷无尽的责任,必须生存,不仅为了自己,还为了后代,为了使他们来到这世界的父辈祖辈,就只有无休止地劳作。
  劳作自然造就了生活,但同时还造就了才能,智慧,魄力,甚至灵魂。
  如磐重压下的啸天湖人,尽管遭受巨大灾害,他们的灵魂并未枯萎,心智也没有淹灭。只是不能被更多的人同情和了解。
  不仅人世是不公平的,历史也是不公平的。底层百姓对什么都不必寄予厚望。
  啸天湖这些男子汉和女人们,难道他们仅仅在觅食求生?觅食求生确实占用了他们生命的大部分,但一有喘息之机,灵魂的高尚的光芒就会闪现,悠远的、不能说明白的哲学精灵就会活生生地游弋出来。
  两位体魄健硕的男子汉走在扑朔迷蒙的星月下,走在柔柔亲切的夜风中,走在上帝的艺术珍品般的水光山影里,他们很自在,是灵魂的自由自在,是人类本能的快乐之神的自由自在。这个时刻,他们忘记的、不需要的,恰恰就是生活本身。
  从乡间土路上这咚咚的疾步,难道不能听出朴实劳动者的高远意境?
一四、紫光鱼鳞(1)
  当晚,秦天传达了乡上会议的精神。关于农业社问题,大家没兴趣议论,他们希望茶有余饭有饱以后再来“革命”。生产自救暂时是一句空话,水还几尺深,生什么产?自救是不必政府交待的,不自救,这些人活不到今日。
  事情安排完了,大家没忘记一个重要问题:“秦村长,你到底捡了什么宝贝?”
  秦天不动声色地问:“这是哪个说起的?”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把想藏也藏不住的肖长根推到前面。
  肖长根平时喜欢叽里哇啦出风头,今天却坐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一边啃指甲一边听国家大事,挺沉得住气的模样。上个议程一完,就打算趁人不备溜之大吉,没来得及抬屁股,全体目光就集中到他身上。
  他在黑暗中向对面的秦天直摇手:“我也是听别个讲呢,我又不晓得,你们怪我做什么。”
  水炳铜指着他说:“那天我们听你亲口讲的,不认账?”
  肖长根只是一个劲摆手:“我不晓得呢,我不晓得。”
  这些人都笑起来,“那就是你造谣啰!”
  肖长根突然一伸长脖子:“我造什么谣啰,我造什么谣啰,我没造谣。”
  姚先喜说:“你讲秦村长捡了宝贝,你不是造谣哇!”
  肖长根这才把头往墙边一扭,落低了声音说:“我听青山爷讲的。”
  众人一齐盯着秦天。
  秦天咧开嘴角,眯眼笑了:“我是捡了宝贝。”
  满屋子人“呀”地一声惊叹。
  秦天说:“我捡了几片鱼鳞。”
  满屋人立即嘘声四起。
  “老秦扯卵淡啰 。”
  “秦村长也讲假话!”
  秦天不急不慢,手向裤袋里掏。
  大家顿时紧张,肖长根早从黑暗处冲到房中间,伸长脖子瞪着眼。
  秦天摸住东西没拿出来,向围到身边的人挥挥手:“走开走开,围住我我就不拿出来了。”
  旁边人就大声吼那些围过去的。
  秦天手还按在衣袋里,笑眯眯地说:“我说是鱼鳞你们不信,拿出来一个个看啊,乱扯乱捏的搞坏了要赔。”
  大家急不可待地一齐说:“好啰好啰,快拿出来。”
  秦天抿嘴一笑,终于掏出一块东西,交给坐在旁边的肖海涛。
  说什么一个个看呢,除了水炳铜一动不动,别的人呼隆一声,一齐向肖海涛围过去,压着他肩膀,攀住他脑袋,扳手的,挤背的,搞得肖海涛不得不“嗨”一声,奋力站起,手心捏着那坨东西紧紧捂在胸前,搡开别人,喊道:“十春,把灯举起!”
  秦天趁势从人堆里挤出,站到旁边。
  于是肖十春掌灯,肖海涛举宝贝,把两样东西挨近,这才让满屋人都能看到。
  肖十春一声惊呼:“紫光!紫光!”
  果然,满屋人就从马灯前看见一团紫色光彩,晶晶闪闪,一圈圈地,像是一群萤火虫藏在紫色灯笼里。
  肖海涛双手举着它,来回倒转顺转,最后放到桌上看,眼睛挨近看,又摸又嗅,终于对包围他的人说:“是一坨鱼鳞。”
  他挤出人丛,让那些没有摸到闻到的人上去过个瘾。
  一个个都尽了力,才慢慢退开,都不说话。
  最后水炳铜上去,拿它掂了掂,指甲轻轻弹几弹,凝神听着,想了想,四指一展,“宝贝”滑到桌上。
  有人问:“到底是什么?”
  水炳铜说:“看着是一坨鱼鳞,你眼睛这么不管用?”
  “怎么有这样大的鱼鳞?”
  “这是什么鱼?”
  没谁的回答能让人满意。
  姚竹村极为不满地“呸”了一口痰,“肖花旦、十袋匠是半仙之体,你铜师公是全仙之体,这都不知道,你们也是一截卵淡!”
  铜师公反唇相讥:“你不是卵淡,你讲嘛。”
  “要他讲,还不是‘三奶牛婆九齿牯,猪婆奶子二十五(相猪牛的口头禅)’!”
  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秦天把东西收进口袋,对众人道:“怎么样,满意了吧?”
  大家正奇怪的时候,忽见水炳铜一边起身走,一边丢下话:“啸天湖的宝贝,不止这一件呢!”
  大家又惊讶得合不拢嘴了。
  肖长根拨开众人蹿到门口,一把扯住水炳铜衣袖:“莫打哑谜,啸天湖哪里还有宝贝?”
  水炳铜朝他耳根吼一句:“在你家里!”
  肖长根耳朵震得一“嗡”,生气地叫:“你呀,一口四季卵淡!”
  铜师公回头盯他一眼,“你这蠢家伙,你家没有,我家有啰!”
  俗话说,蛇有蛇伴,蜈蚣有蜈蚣伴。水炳铜独自一人住在一个破烂土地庙,烧饭洗澡睡觉都在那石头的土地公公婆婆眼下。水炳铜并非看中这场面,一为自由,二来沾些仙气,今天看了秦天的宝贝鱼鳞,水炳铜忽然心神不宁,躺在土地庙的竹板床上,眼盯着白天不知什么人点上的、在黑暗中幽幽闪光的香火,心烦气躁,胡乱拍打着嗡嗡乱叫的蚊子,辗转难眠。
  他在黑暗中摩挲着自己那颗“蟾珠”,突然觉得它仿佛变成了一只僵死的屎壳郎,温不温凉不凉,没有往日那份让他振奋的灵气。
  烦着烦着,忽然想起那天和肖海涛唱《书房调叔》时,见到薛家那嫂子实有几分狐媚,真可谓果大瓜圆。自己几次眉目传情,她眼角分明有些羞怯,倒给他决意进攻的欲望。
一四、紫光鱼鳞(2)
  他忽然翻身坐起,运一运丹田之气,“采阴补阳。我的蟾珠阴气太重了。”趁着月色,朝薛家走去。路过一家菜园,跳进去,寻着瓜棚,低头仰脸朝上看,月色背景下,两只拳头大小的南瓜看得清清楚楚。摘了它,“嗖”地又跳出来,边走边啃。
  到了门前,见还有灯光,他侧身听听,里面传来说话声。
  他吹开窗上的薄薄绵纸一看,居然是姚先喜坐在桌前和人说话。
  “咚咚!”他举手敲门。
  出来开门的正是那嫂子。水炳铜伸手就向她脸上摸了一把。
  薛嫂吓得“啊呀”一声。屋里姚先喜以为出门在外的主人回来了,连忙站起。
  水炳铜大声说:“原来是你。常客了?”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嘻嘻哈哈,坐下来东拉西扯,眼睛却不约而同地盯着来回煎茶倒水的女人。
  女人的丈夫虽然不在家,床上却有两个儿女睡着,隔壁还传来老人时断时续的鼾声。两人各动自己的心思。水炳铜极力观察姚先喜与女人的举动神情,想看透他们有没有睡过。姚先喜是老玩家,眯眯眼里不露形色。水炳铜讲了些笑话,女人开始还笑笑,后来坐在床沿栽起瞌睡来。
  水炳铜肚子里吃了生南瓜,隐隐疼痛起来,觉得姚先喜也有些坐立不安,顺手扯住他告辞起身。
  走在路上,水炳铜拍拍姚先喜的肩:“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啦。”
  姚先喜说:“我跟她没事,你别疑神疑鬼。”
  水炳铜笑道:“你的意思,要让给我?”
  姚先喜只顾捂着肚子埋头走路。穿行在一片长满青蒿和野菊花的灌木丛里,西斜的月影稀疏暗淡。姚先喜哼一声,蹲下来说:“你等我一会。”
  “你拉屎,要我陪着闻臭啊?”水炳铜这么说着,自己早已蹲了下去。
  “薛嫂的奶子,就大,大啦。”姚先喜憋着气说。
  “你看清了?我没看见。”
  “她穿,穿的短裤子,那地方拱起来了,好,哎哟,好大一个蚌蚌呢。哎哟。”
  水炳铜是拉稀,很快就站起来,哈哈笑道,“梗死你这老骚卵。”
  姚先喜发出拼命憋气的声音,“你,你稀屎拉得快。哎,要我,让给你吗?”
  水炳铜觉得轻松许多,站在远处一棵松树下叽呀叽呀拔胡子。等了好一阵,姚先喜还在哎哟哎哟着使劲。
  “你到底吃了什么鬼东西?又是爆谷花吧?”
  姚先喜难受地呻吟着,“求求你,帮个忙。”
  水炳铜不屑地一哂:“不行!老子不是兽医!”
  “做个好事,长命百岁呢。来……”
  水炳铜只得走过去,“救你这命,你讲实话!”
  姚先喜蹲在茅草里直点头,“好,好,我讲实话。哎哟,痛死我。”
  水炳铜这才摘了根树条走过去,“屁股撅高些!看不见。”
  依稀月光下,水炳铜往他光腚上抽了一棍子,不顾他的叫喊,一点点为他扒出那些消化不了的糠渣谷壳。“喜钩子,我一辈子头回为别人干这种事,你王八蛋可要记得啊。”
  趴在地上的姚先喜连连点头:“记得你老人家的恩德。”
  水炳铜别开脸“扑哧”一笑,“妈的,谁让你们偷人家的谷子!你那些小家伙个个是贼。”
  “你娘个蛋。”姚先喜搂好裤子,就草地上坐下,“看你帮了我的忙,跟你说了吧。”
  水炳铜一巴掌拍到他头上,“娘的!你日了她!”
  姚先喜的脸在黑暗中浮着得意的笑,“师公子,除了你,我决不会跟第二个人说。”
  “不就是日了个女人吗,什么了不起。”
  “这就不是个平常女人啦。”
  水炳铜忽然从幽暗的月光下,看到姚先喜眯眯眼里竟然闪烁着神秘的光彩。
  “快说!如何不平常?”
  姚先喜细眼儿朝天翻了翻,不停咂着舌尖,“哎咳,啧,啧,不得了,不得了。”
  “玩什么名堂!快!”
  “她有两个洞。”
  “什么?”
  “她有两个洞呢。”
  “你放屁!”
  “我儿骗你。正像你的鼻孔,一个门进去,左右两张小门。”
  水炳铜伸手捏住他脸颊肉,把他扯到眼前,“真有这等事?是真的?”
  姚先喜不耐烦了,将他手一拂,“不信自己去试!”
  水炳铜觉得燥热起来,下面立即蠢蠢欲动。心中似打翻了五味瓶,不竟暗暗叫苦:我也算见女人多了,居然……
  他陡地冒出一个机巧心思来。于是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点点头。“喜钩子,你也要我说实话吗?”
  姚先喜还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回忆中,随便回道:“你讲。”
  他忽然长叹一声,“你呀,今年怕要遭殃。”
  姚先喜哈哈笑了,“你弄什么鬼啊,吓我。”
  “不是吓你。最近是不是连做几回噩梦?”
  姚先喜猛地一震,细眯眼直盯着他,“是呀,你怎么知道?”
  水炳铜伸腰往草地一躺,“要我说吗?”
  姚先喜急了,“你讲,快讲!”
  “你是属蛇的。”
  “是啊。”
  “这女人有两个阴洞,重阴之阴,疠气逼人。你梦见在黑房子里走不出来,是被阴龙卷进肚里去了。今年主水火之灾。”
一四、紫光鱼鳞(3)
  姚先喜果然闭眼沉思起来。
  水炳铜拍拍他肩膀,“不要紧,一是行事多加小心,二是看机会找个替身,可以化解。”
  在姚先喜将信将疑时,水炳铜已经飞快地算计如何得手的办法了。
  “喜钩子,以后凡事谨慎,想不通时跟我商量商量吧。”
  两人要起身离开,忽然头顶一声嘹亮的“呜哇”,把他们吓得悚然心惊。紧接着一只乌黑的鸟影“呼”地从他们头顶掠过。
  姚先喜忽然心惊肉跳起来,扯着水炳铜说:“快走!快走!”
  “我在这里。怕什么!”水炳铜站住不动。
  眨眼间,那庞大的鸟影“呼”地飞掠回来,又是几声呜哇的凄厉鸣叫,大翅掠动的夜风波浪般滚过他们脸面。
  姚先喜哀哀地说:“走,快走!”
  水炳铜猎狗似的眯眼朝四周朦朦胧胧的灌木丛看了一会,终于跟着姚先喜走开。
  “这鸟太奇怪。这鸟好大啊。”
  “这不是鸟,这是阴魂。有人死在这里。”
  姚先喜一路奔跑起来。又拖住水炳铜一定要他送到自家门口。
  “妈妈的,出了一身冷汗。到底是什么鬼?”
  水炳铜轻松地拍拍他肩膀,“那里有个吊死鬼。不是你干的吧?”
  张大了嘴的姚先喜正要说什么,被他一把推上台阶,“记住我的话。睡觉去!”
  水炳铜第二天又出去混饭吃,夜晚回来,见薛家门前一片人声,灯光敞亮,起伏的哭声从屋里传来。
  他一打听,真是薛嫂公爹死了,今天无缘无故死在茅柴山里的。
  他不禁暗自笑了,“真是机会难得,机会难得呀。喜钩子遭阴煞,老子倒要采阴补阳去。”
  薛家果然来请水炳铜主持丧事。白天人来人往,他吹吹打打,念念唱唱,忙到半夜,看热闹的走了,做事的也渐渐歇下,他的机会就多起来。虽然男主人已经回家,失去父亲的他又悲伤又忙碌,想不到也顾不上了。
  做完几天丧事,他找姚先喜吹牛。
  “天下一绝!喜钩子,真是天下一绝呀!”
  姚先喜知道他已经上手,醋水在心里涌,面上装轻松:“有什么绝的,你就不怕撞阴煞?”
  水炳铜在房间里来回走着,长长嘘了一口气,“哎,你我是兄弟,实话告诉你,我与你不同,我有个极阴的宝贝,倒要采阴补阳,有这回活练,我不怕了。”
  姚先喜翻他一个白眼,勾着头不吭声。
  水炳铜笑道:“你莫恨我,宝贝以后给你看。这回你帮了我,我也帮了你,都是兄弟嘛。”
  “什么兄弟?好东西就藏起来。兄弟呢。”
  水炳铜鼻子里哼了声,走到门口,转身说:“不论怎样,有这番见识,到人世间没白活一回啊。”
  从屋里出来,水炳铜毫无睡意,嘴里哼着花鼓戏里最下流的一出《十八摸》,信马由缰地走,猛然一阵丁零声从岔路上响来。他停住脚朝下看,是秦天提着渔网走过来。
  “嗨,打了多少鱼?这么晚才回。”
  秦天站住说:“正好告诉你,都要搬回去。你准备一下吧。”
  水炳铜腿像站不住似的来回抖动着,“回去干什么?在山里也蛮好的呢,蛮好蛮好。”
  秦天提着网就走,“你在哪里喝了猫尿?栽到坎里摔死你。”
  水炳铜摇摇晃晃走路,一边挥挥手:“我不怕死呢。我死了值得,你值不值唦?人要活得快乐逍遥,快乐逍遥呢。”
一五、黑鸟飞来飞去(1)
  俗话说,蛇有蛇伴,蜈蚣有蜈蚣伴。水炳铜独自一人住在一个破烂土地庙,烧饭洗澡睡觉都在那石头的土地公公婆婆眼下。水炳铜并非看中这场面,一为自由,二来沾些仙气,今天看了秦天的宝贝鱼鳞,水炳铜忽然心神不宁,躺在土地庙的竹板床上,眼盯着白天不知什么人点上的、在黑暗中幽幽闪光的香火,心烦气躁,胡乱拍打着嗡嗡乱叫的蚊子,辗转难眠。
  他在黑暗中摩挲着自己那颗“蟾珠”,突然觉得它仿佛变成了一只僵死的屎壳郎,温不温凉不凉,没有往日那份让他振奋的灵气。
  烦着烦着,忽然想起那天和肖海涛唱《书房调叔》时,见到薛家那嫂子实有几分狐媚,真可谓果大瓜圆。自己几次眉目传情,她眼角分明有些羞怯,倒给他决意进攻的欲望。
  他忽然翻身坐起,运一运丹田之气,“采阴补阳。我的蟾珠阴气太重了。”趁着月色,朝薛家走去。路过一家菜园,跳进去,寻着瓜棚,低头仰脸朝上看,月色背景下,两只拳头大小的南瓜看得清清楚楚。摘了它,“嗖”地又跳出来,边走边啃。
  到了门前,见还有灯光,他侧身听听,里面传来说话声。
  他吹开窗上的薄薄绵纸一看,居然是姚先喜坐在桌前和人说话。
  “咚咚!”他举手敲门。
  出来开门的正是那嫂子。水炳铜伸手就向她脸上摸了一把。
  薛嫂吓得“啊呀”一声。屋里姚先喜以为出门在外的主人回来了,连忙站起。
  水炳铜大声说:“原来是你。常客了?”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嘻嘻哈哈,坐下来东拉西扯,眼睛却不约而同地盯着来回煎茶倒水的女人。
  女人的丈夫虽然不在家,床上却有两个儿女睡着,隔壁还传来老人时断时续的鼾声。两人各动自己的心思。水炳铜极力观察姚先喜与女人的举动神情,想看透他们有没有睡过。姚先喜是老玩家,眯眯眼里不露形色。水炳铜讲了些笑话,女人开始还笑笑,后来坐在床沿栽起瞌睡来。
  水炳铜肚子里吃了生南瓜,隐隐疼痛起来,觉得姚先喜也有些坐立不安,顺手扯住他告辞起身。
  走在路上,水炳铜拍拍姚先喜的肩:“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啦。”
  姚先喜说:“我跟她没事,你别疑神疑鬼。”
  水炳铜笑道:“你的意思,要让给我?”
  姚先喜只顾捂着肚子埋头走路。穿行在一片长满青蒿和野菊花的灌木丛里,西斜的月影稀疏暗淡。姚先喜哼一声,蹲下来说:“你等我一会。”
  “你拉屎,要我陪着闻臭啊?”水炳铜这么说着,自己早已蹲了下去。
  “薛嫂的奶子,就大,大啦。”姚先喜憋着气说。
  “你看清了?我没看见。”
  “她穿,穿的短裤子,那地方拱起来了,好,哎哟,好大一个蚌蚌呢。哎哟。”
  水炳铜是拉稀,很快就站起来,哈哈笑道,“梗死你这老骚卵。”
  姚先喜发出拼命憋气的声音,“你,你稀屎拉得快。哎,要我,让给你吗?”
  水炳铜觉得轻松许多,站在远处一棵松树下叽呀叽呀拔胡子。等了好一阵,姚先喜还在哎哟哎哟着使劲。
  “你到底吃了什么鬼东西?又是爆谷花吧?”
  姚先喜难受地呻吟着,“求求你,帮个忙。”
  水炳铜不屑地一哂:“不行!老子不是兽医!”
  “做个好事,长命百岁呢。来……”
  水炳铜只得走过去,“救你这命,你讲实话!”
  姚先喜蹲在茅草里直点头,“好,好,我讲实话。哎哟,痛死我。”
  水炳铜这才摘了根树条走过去,“屁股撅高些!看不见。”
  依稀月光下,水炳铜往他光腚上抽了一棍子,不顾他的叫喊,一点点为他扒出那些消化不了的糠渣谷壳。“喜钩子,我一辈子头回为别人干这种事,你王八蛋可要记得啊。”
  趴在地上的姚先喜连连点头:“记得你老人家的恩德。”
  水炳铜别开脸“扑哧”一笑,“妈的,谁让你们偷人家的谷子!你那些小家伙个个是贼。”
  “你娘个蛋。”姚先喜搂好裤子,就草地上坐下,“看你帮了我的忙,跟你说了吧。”
  水炳铜一巴掌拍到他头上,“娘的!你日了她!”
  姚先喜的脸在黑暗中浮着得意的笑,“师公子,除了你,我决不会跟第二个人说。”
  “不就是日了个女人吗,什么了不起。”
  “这就不是个平常女人啦。”
  水炳铜忽然从幽暗的月光下,看到姚先喜眯眯眼里竟然闪烁着神秘的光彩。
  “快说!如何不平常?”
  姚先喜细眼儿朝天翻了翻,不停咂着舌尖,“哎咳,啧,啧,不得了,不得了。”
  “玩什么名堂!快!”
  “她有两个洞。”
  “什么?”
  “她有两个洞呢。”
  “你放屁!”
  “我儿骗你。正像你的鼻孔,一个门进去,左右两张小门。”
  水炳铜伸手捏住他脸颊肉,把他扯到眼前,“真有这等事?是真的?”
  姚先喜不耐烦了,将他手一拂,“不信自己去试!”
  水炳铜觉得燥热起来,下面立即蠢蠢欲动。心中似打翻了五味瓶,不竟暗暗叫苦:我也算见女人多了,居然……
一五、黑鸟飞来飞去(2)
  他陡地冒出一个机巧心思来。于是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点点头。“喜钩子,你也要我说实话吗?”
  姚先喜还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回忆中,随便回道:“你讲。”
  他忽然长叹一声,“你呀,今年怕要遭殃。”
  姚先喜哈哈笑了,“你弄什么鬼啊,吓我。”
  “不是吓你。最近是不是连做几回噩梦?”
  姚先喜猛地一震,细眯眼直盯着他,“是呀,你怎么知道?”
  水炳铜伸腰往草地一躺,“要我说吗?”
  姚先喜急了,“你讲,快讲!”
  “你是属蛇的。”
  “是啊。”
  “这女人有两个阴洞,重阴之阴,疠气逼人。你梦见在黑房子里走不出来,是被阴龙卷进肚里去了。今年主水火之灾。”
  姚先喜果然闭眼沉思起来。
  水炳铜拍拍他肩膀,“不要紧,一是行事多加小心,二是看机会找个替身,可以化解。”
  在姚先喜将信将疑时,水炳铜已经飞快地算计如何得手的办法了。
  “喜钩子,以后凡事谨慎,想不通时跟我商量商量吧。”
  两人要起身离开,忽然头顶一声嘹亮的“呜哇”,把他们吓得悚然心惊。紧接着一只乌黑的鸟影“呼”地从他们头顶掠过。
  姚先喜忽然心惊肉跳起来,扯着水炳铜说:“快走!快走!”
  “我在这里。怕什么!”水炳铜站住不动。
  眨眼间,那庞大的鸟影“呼”地飞掠回来,又是几声呜哇的凄厉鸣叫,大翅掠动的夜风波浪般滚过他们脸面。
  姚先喜哀哀地说:“走,快走!”
  水炳铜猎狗似的眯眼朝四周朦朦胧胧的灌木丛看了一会,终于跟着姚先喜走开。
  “这鸟太奇怪。这鸟好大啊。”
  “这不是鸟,这是阴魂。有人死在这里。”
  姚先喜一路奔跑起来。又拖住水炳铜一定要他送到自家门口。
  “妈妈的,出了一身冷汗。到底是什么鬼?”
  水炳铜轻松地拍拍他肩膀,“那里有个吊死鬼。不是你干的吧?”
  张大了嘴的姚先喜正要说什么,被他一把推上台阶,“记住我的话。睡觉去!”
  水炳铜第二天又出去混饭吃,夜晚回来,见薛家门前一片人声,灯光敞亮,起伏的哭声从屋里传来。
  他一打听,真是薛嫂公爹死了,今天无缘无故死在茅柴山里的。
  他不禁暗自笑了,“真是机会难得,机会难得呀。喜钩子遭阴煞,老子倒要采阴补阳去。”
  薛家果然来请水炳铜主持丧事。白天人来人往,他吹吹打打,念念唱唱,忙到半夜,看热闹的走了,做事的也渐渐歇下,他的机会就多起来。虽然男主人已经回家,失去父亲的他又悲伤又忙碌,想不到也顾不上了。
  做完几天丧事,他找姚先喜吹牛。
  “天下一绝!喜钩子,真是天下一绝呀!”
  姚先喜知道他已经上手,醋水在心里涌,面上装轻松:“有什么绝的,你就不怕撞阴煞?”
  水炳铜在房间里来回走着,长长嘘了一口气,“哎,你我是兄弟,实话告诉你,我与你不同,我有个极阴的宝贝,倒要采阴补阳,有这回活练,我不怕了。”
  姚先喜翻他一个白眼,勾着头不吭声。
  水炳铜笑道:“你莫恨我,宝贝以后给你看。这回你帮了我,我也帮了你,都是兄弟嘛。”
  “什么兄弟?好东西就藏起来。兄弟呢。”
  水炳铜鼻子里哼了声,走到门口,转身说:“不论怎样,有这番见识,到人世间没白活一回啊。”
  从屋里出来,水炳铜毫无睡意,嘴里哼着花鼓戏里最下流的一出《十八摸》,信马由缰地走,猛然一阵丁零声从岔路上响来。他停住脚朝下看,是秦天提着渔网走过来。
  “嗨,打了多少鱼?这么晚才回。”
  秦天站住说:“正好告诉你,都要搬回去。你准备一下吧。”
  水炳铜腿像站不住似的来回抖动着,“回去干什么?在山里也蛮好的呢,蛮好蛮好。”
  秦天提着网就走,“你在哪里喝了猫尿?栽到坎里摔死你。”
  水炳铜摇摇晃晃走路,一边挥挥手:“我不怕死呢。我死了值得,你值不值唦?人要活得快乐逍遥,快乐逍遥呢。”
一六、铜质胸膛上的汗珠(1)
  肖仲秋实在不想朝木板上钉钉子。从鲁班先师传下来,弓梁架屋,斗榫穿枋,用一颗钉就算不得他老人家的徒弟。现在是特殊情况,没时间精打细造,先把楼板搞上去,架个床铺睡人,就要得。
  一边挥锤将长短不齐的板子往桴梁上钉,一边催那母女两个:“你们攒劲些,一上午就锯两块板子,让我干等。”
  李元宵和女儿正拉大锯锯木头。木头是山里朋友熟人半买半送的树段丫枝,弯头曲脑,特别咬锯子。元宵跟他这个木匠做了半辈子夫妻,单独掌大锯还是头一回。拉锯需有一人掌握锯路沿墨线走,否则锯出来凹凸不平,浪费材料。回啸天湖的人,家家都要整理修葺自己房屋,还到哪里请人帮忙?他们还是请了一个,请了秦天给她家盖屋。
  湖区房屋的墙,用竹片织在木条上,涂上掺了牛粪捣细和匀的稀泥,能挡风雨。大水淹时,泥巴掉了,那“织壁子”还在,再糊上牛屎泥巴,就可以住人。但屋顶却是稻草盖的,腐烂极快,必须年年掺新。
  这可是一项技术活。狭长的、一端尖溜、一端用小棍支撑的竹板是主要工具,用久了它光溜溜像个大簪子,十分好看。竹片挑开旧草,拨出下面一层,再将新草拍打齐整,像插鳞片一样插进去。扯出竹片后,让上层旧草披盖下来,又拍打整齐。就这样由上到下地盖完。
  许多人干不好这事。若称能干,不盖前十处漏,盖完后二十处漏,因为你把那本来粘结着还勉强可以过雨的地方也掀松了。啸天湖盖屋的能手,秦天是公认第一。
  李元宵虽说身坯不薄,却没能锻炼出一身力气来。俗话说:跟着木匠会拉锯,跟着瓦匠会调泥。其实还得实在去做。
  万般无奈,锯了两块板子,母女俩早已温汗津津,手上也起了血泡,流出酽酽的水和血。喜儿很懂事,决不叫痛,寻块布包住手,忍住眼泪继续拉。
  肖仲秋触景生情,想到才两个月,一个生龙活虎的儿子再也不见了,叹息着,泪水就模糊了双眼。
  正当这家子痛楚尴尬时,一个人敲了敲其实敞开的门板。
  三人一齐抬头,愣住了:是一个漂亮的陌生女人。
  那女人一口她们并不陌生的湘阴腔,十分清亮中听。
  肖仲秋明白了,这就是秦天讲过的那位郑干部。
  郑干部在小靠背椅上落座,微笑着问肖仲秋:“老肖,啸天湖就你一个党员?”
  肖仲秋有些惊诧又有些自慰,“嘿嘿,暂时还只我一个。”
  接着他们就聊开了。
  看着女干部跟老公谈生产,元宵悄悄退到后门,提了木桶,到河边打水。
  蹲在河边干干净净洗了脸,又撩起衣服把前胸后背都擦了擦。突然想起,郑干部穿的什么衣?刚才没注意。她看自己的家织布褂子,还是布坨坨扣。菊机匠说是煤炭染的,没穿几个月,就灰不灰白不白了。她本来有件洋布褂子,鸭蛋青色的,早就窄小了。她想起一些男人总把眼睛盯她鼓鼓的胸脯,心里就怪怪痒痒的。她提一桶水往上走,一边想,我还能和郑干部比呀,人家是什么人啰,嘿,真是的,咧咧嘴自嘲地笑了。
  突然,元宵想起,请秦村长盖屋,秦村长讲他回自己家吃。如果郑干部到吃饭时候还不走,怎么办?
  她压低声音朝一头熊似的爬在屋顶上的秦天喊:“秦村长,下来吃口茶。”
  秦天一脸一身全是黑草灰,只有眼珠在动。他喉咙吃了很多灰尘,开不了口,朝下吐口黑痰,声音嘶哑着:“搞完再吃。”
  元宵总拿眼光示意肖仲秋。她很着急,谈话到底还要多久?只好到厨房对女儿说:“喜鹊子,你飞快跑到冬姑家去,要几条鱼来,快!”
  喜儿就飞跑去了。
  郑爱英和肖仲秋谈了一阵,忽然后门有人喊:“有茶吃吗?”
  随着喊声,进来一个人。郑爱英吓了一跳!
  这人只穿一条湿淋淋贴在腿上的短裤,上身赤裸,腹窄肩宽,胸膛隆起像女人,胸窝一撮黑油油胸毛,两侧肋肌一条一条凸起。一张大方脸,鼻子又薄又高,眉梢微微上挑。头发后背,显出宽敞微凸的大额头。显然刚从水里出来,室外阳光从后侧照着,额上、脸上、胸膛和肌腱隆起的肩臂,滚动的水粒像些活泼晶莹的玉珠。湿淋淋短裤下一双长而健硕的腿,大腿光洁,小腿腿毛整齐向下披贴皮肤上,如一匹刚被战士梳洗过的战马的双腿。
  他从脸到脚,全身皮肤显现白铜般坚挺光洁得似乎一指弹去可以丁零作响的金属光泽。
  瞬间,郑爱英完全被震慑了,脑海里飞快闪现着青少年时代从父亲书橱里看到的西方绘画与雕塑。
  秦天在太阳下晒了一上午,又有许多尘埃,虽然下水洗过,刚刚进屋,眼睛仍然一片模糊。当他眼中渐渐出现一个女人依稀轮廓时,他以为是李元宵坐在那里。不见她起身倒茶,才努力把滞胀的眼睛眨了眨。
  他感觉这不是元宵,犹豫着揉揉眼睛再看,心中怦然一跳:“是那位郑委员?”
  肖仲秋开口了:“老秦,郑干部来了。”
  秦天进退两难。
  郑爱英醒悟后没有起身和秦天握手,咽下一口清茶,“秦村长啊。”
  秦天“嘿嘿”一声,说了句让屋里两人相视一笑的话,“我洗洗手去。”
一六、铜质胸膛上的汗珠(2)
  一会儿他进来了。穿的上衣虽然不湿,却黑麻麻、灰蒙蒙的。
  他站在郑爱英一侧的墙边,勉强笑笑:“郑干部今天就来啦?”
  郑爱英瞥秦天一眼,向肖仲秋说:“你们搞生产自救,很忙啊。”
  肖仲秋觉得应该由秦天回答,秦天却不出声,只好说:“各家先把房子搞好,才能干别的。”
  郑爱英终于正面问秦天:“秦村长刚才做什么?”
  肖仲秋说:“他帮我盖屋呢。”
  郑爱英想起什么似的点点头,“是的,你们连盖房的茅草都没有啊。”
  肖仲秋笑道:“都喂鱼了。”
  郑爱英指指身边的凳子,“秦村长坐。明天我到瓦窑村,要他们支援些茅草。”
  肖仲秋说:“这就好。老秦,刚才我向郑干部汇报了啸天湖一些情况,是不是你也谈一谈?”
  秦天早不耐烦呆在这里,心怨肖仲秋讲这蠢话!他客气地说:“郑委员,老肖跟你谈好啊,他是我们啸天湖的党员种子,情况他都熟悉。我失陪了。”
  郑爱英露出一丝淡淡意味的笑容:“好的,你忙。我中午在老肖家吃饭,下午到你家来。”
  秦、肖两人心里都一沉:真是见鬼!
  秦天出门,三两下捡起竹板、插签、梯勾,就大步上堤。他的船在堤下。心想,你来我家?你会游泳吗?他望了望还一片水泊的啸天湖田园,不禁笑了。
  郑爱英说去秦天家,她是丘陵山地的概念,不知啸天湖水虽退去大半,除了那片高田露出水面,其余田地还在水下两三尺深。桑树屋场、弯竹屋场、湖边屋场、小学校,都还泡在水里。男人们可以把东西扛在肩上,涉水回家,女人却不敢单独行走。
  秦天到弟弟家,顺子划船买草没回,父亲正将绑屋排扇的绳缆解下来,挽成一圈一圈,叠码齐整。
  青山爷圆圆的脸红光满面,长长细细的眼睛总让人觉得在亲切地笑。他对大人小孩讲话都轻言细语,温良和善,很得村里人尊敬。
  他有四个儿子,老大老三早年逃荒到湖北去了,很久没回信。青山爷对那两个儿子不很喜欢。他最喜爱的儿子是秦天,但最疼爱的儿子是顺子。他认为二儿子才能、魄力都超过自己,又孝顺,每次上街买酒,总是自己一瓶父亲一瓶。
  解放前是大家庭,还显不出二儿子重要。解放后打大网是村里的事,他操不上心。老大老三走后,犁田打滚、下种抛粮都靠秦天做。父亲有些费解,二儿子从前很少做的,比如推谷整米、团稗筛糠,他“瞟学”(从旁观察)几回,就成了第一好手。
  这次秦天大水里追鱼,让他把儿子仔仔细细想了几夜。秦家几辈子打鱼,怎么就没碰到过?那鱼折腾一夜,又往天上跳又往潭里沉,儿子怎么能活着回来?还有那铁锚上钩的几片鳞,那么大,从没见过的,到底是不是宝贝?
  秦天帮父亲把竹缆搬到屋檐下码好,又清扫水浪带来的乱草杂物,这才听到冬霞叫他们吃饭。
  正吃饭,顺子的船回来了。
  秦天用筷子指了指肖仲秋家方向,“乡政府来的郑干部在秋木匠那里,下午来找我,所以我先到围子里去,把船拖过去,她就没办法了。晚上我来盖你的。”
  青山爷跟儿子开玩笑:“怎么?你怕那女干部?”
  秦天冷哼一声:“我怕她!不想误我的正经事。”
  青山爷呵呵笑着,“我说啰,她总没那条鱼厉害。你们都来挑稻草,拖船过去。”
  铁牛在船上解开稻草,扯去那些容易腐烂的“草衣子”,秀月用长柄草叉把缚成小捆的稻草递到屋上去,秦天一刻不停地掀旧草翻新草,一个下午就把屋后檐盖好。朝南的屋前檐暂时没草可盖,只能让它亮着。
  匆匆吃过晚饭,秦天划船上堤给弟弟盖房。因为稻草不够,也就先盖了一单间的住。
  月色亮堂,做事无防。月亮刚刚偏西,事情就完了。
  父子三人同到河里洗澡。秦天顺便把衣服裤子脱下搓了搓,爬上岸时,顿感河风的飕飕凉意。
  往家走时,父亲凑到他脸前说:“你那宝贝不拿回去呀?”
  秦天笑道:“是宝贝也该归你老人家,不是宝贝,你没事拿了玩玩也好。”
  满天月色,遍地银光,啸天湖像个浅水大盆景。几行从灾难中活过来的树轻轻摇曳梦寐般幽思。几家顽强站住脚跟的房屋如同几垛小巧的黑色盆景石。这巨大盆景不知是谁的精思巧制,苍凉深邃而又洁净无瑕。
  秦天划动小船,像一只入冬的螳螂,从冰面爬向它藏身的草垛。即便螳螂是黄雀的追猎对象,是大自然中弱小的生命,但它仍然能千百万年地在诸多巨兽大鸟的蹄迹间高蹈徜徉,生息不灭。
  生命所创造的一切是多么顽强啊。
一七、四面八方的粗野目光(1)
  秦天和肖海涛商量好,明天是中秋节,把山里人都叫回来,一起开个会。
  第二天清早,太阳刚从东边山缝透点淡淡红晕,肖寿芝骆雨生就回来了,先到肖仲秋家。每人挑了一担米,是郑干部交待的政府救济粮,让灾区人过个中秋。
  肖仲秋很高兴,马上趟水去告诉秦天。
  秦天叫玉兰从坛子里把所剩不多的腌鲇鱼拿出来,数了数,绳子穿一串,划船跟肖仲秋上堤去。铁牛也要去,秦天没吱声,铁牛小辫一闪就上了船。
  驾着船,先从湖边屋场开始,一面通知开会,同时把救济粮领回去。秦天又给每户送一条腌鱼。
  大人分米时,铁牛向站在阶基上尺多深水里的百喜招手,百喜趁大人不注意,悄悄爬上船尾。船到堤上,铁牛百喜神不知鬼不觉就溜到堤上树丛里去了。
  秋木匠堂屋马上坐得满满的。肖寿芝和肖菊林拖条木匠用的小砍凳坐到门外抽旱烟。喜儿帮她妈妈在厨房烧茶。堂屋里主讲的是铜师公。他说在铁锣湖跟一个妇女关符,那女人奶子有两只瓜瓢大,落水鬼拖着不放手,他如何如何钉了七七四十九根桃木符,才把落水鬼关到门外。姚竹村似信不信,说铜师公定是吃饱了奶子,要不逃荒回来人眼(精神面貌)还好些。骆篾匠不时往厨房跑,姚先喜看在眼里,知道这家伙跟元宵有一手,心想你真是一寸机会也不放过,老色鬼!就悄悄伸一脚,把他勾了个趔趄。肖长根是最兴奋的一个,不停地这个跟前嘁嘁哝哝说几句,那个肩上背上拍两巴掌。
  一屋子的交谈,猜测,笑骂,咳嗽,吸烟,拍蚊子,或摇晃得凳椅叽嘎作响。人们只要回到家园,就能忘记昏天黑地,忘记惊心动魄,忘记死亡,忘记痛苦,忘记悲伤。
  人总是一个爱快乐的动物。人总是为了快乐才引出死亡、痛苦和悲伤的。
  肖海涛对秦天说:“万事齐备,只欠东风啦。”
  像条干鳝鱼歪在门边的菊机匠突然尖声喊:“,女干部来啦!”
  肖长根第一个奔到门口打望,闪身进屋,舌头呼隆呼隆一伸:“看见了看见了,好高一个女的!”连忙坐到自己位子上,缩着脖子,眼睛朝门口睃。
  肖仲秋起身迎到门口,肖芝爹、菊机匠已经站起,脸皮挤笑向来人打招呼。
  “郑干部,你来了,快请进。”
  于是所有男人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将郑干部裹住。
  有人看到的是后背,衣服里的腰软软瘦瘦,裤子里的屁股却圆圆鼓鼓。有人看到的是胸前,衣服里的胸脯圆圆鼓鼓,裤子里的双腿却细细长长。有人看到的是侧面,就见她下巴翘翘的,鼻子高高的,挨肩的两条辫子整整齐齐的。
  至于她的衣服,这些人说不出名目,颜色是月白的,衣领是披开的,圆圆放亮的扣子有两竖排,可是一排只有三四粒,不像他们布坨坨扣子六七粒。蛋青色裤子有斜斜细密的纹路,自然不是他们那种粗纱家织布。鞋子倒是一双带的平底敞口青布鞋,只是鞋底不像自家女人用粗麻线缲着厚纸壳包层白布的底,好像是硬硬的什么家伙。
  郑干部不会等一屋子陌生粗野男人用陌生粗野眼光把她浑身上下研究明白了才落座,可是事先没谁给她留个座位。首先是肖仲秋想把他座位让出来,可他坐的是门坎。让条门坎给郑干部坐岂不可笑。秦天刚刚向前倾身,肖海涛立即一抬屁股,闪手一摊:“郑干部请坐!辛苦啦!”
  在团团男人窄窄小屋里颇站了一会儿的郑干部终于坐下来,左边是秦天,右边是姚竹村。
  她听到秦天介绍说:“这位就是乡政府派来指导我们工作的郑干部,大家欢迎!”他带头拍巴掌,满屋子人也就噼里啪啦响起一阵掌声。
  仍然处于调整心态过程的郑干部不得不讲话了。
  “在座各位辛苦了。我受乡政府委托,到啸天湖协助工作,”这时肖喜儿正好把一碗漂着几颗瘪黄豆的热茶送到她跟前。她向这位上次见过的长得挺可爱的姑娘笑笑,伸手接住茶碗。谁知水是刚烧开的,又斟得满,立刻就指尖锐痛难忍,习惯地想往身前讲台上放,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
  瞬间的难堪让眼尖心活手脚快的肖十春看到了,一抬腰,手从屁股下抽出他坐的仅半尺高的四方小板凳,也不说话,望她笑笑,飞快放到她跟前。
  郑爱英并不是没有这样一闪念:这是他刚才坐在屁股下的。但她从行为上立即就听从了:将茶碗放到小凳上。指尖还火辣辣地痛,心中的眼睛已经狠狠瞪了这群陌生又愚蠢的男人一眼。
  她终止讲话,径直走进厨房,向喜儿要了盆凉水,双手泡在水里,耳朵却敏锐地听外面动静。
  这一突然中断让满屋人感到诧异,互相用眼光询问:怎么啦?然后一齐瞄向厨房。
  郑爱英觉得外面尴尬等待的时间足够长以后,才接过喜儿的毛巾揩揩手出来。可是这些人只等到一句话:“我不熟悉情况,还是秦天同志先说吧。”
  她坐到刚才的位置,虽然耳里嗡嗡响,但心里一个声音说:现在,该轮到我观察你们这帮人了。
  秦天只好先讲基本情况。他声音平淡,纯粹为了完成任务。
  在座各位对这些“情况”自然毫无兴趣,但现在这位漂亮又威风的女人在用他们很不习惯的眼光掂量他们,于是只好找旁边人轻声聊几句,或者干脆闭眼埋头想自己的事。可是埋一会头又情不自禁抬眼去看女人,碰上女人瞄来的目光又只好佯装镇定望屋顶。
一七、四面八方的粗野目光(2)
  郑爱英从挤坐在一条门坎上的肖仲秋、肖海涛研究过去。肖仲秋是半个熟人,这人老实正派。肖海涛是副村长,那天和秦天一道去开会,迟到了坐在前排位置,蒋德清对他们指名道姓指手画脚,有些印象。这大概是个聪明人,白白的圆脸不太像湖区粗犷的农民。
  以下众人她还不知名姓,于是看向秦顺子。虽然双手捧脸地勾腰坐着,仍然看得出他高大身坯,一副老实相。坐在斜对面的是姚先喜。这人像在认真听秦天讲话,两手叉在腹前,平常的农村男人的脸,一双细眯小眼,却透出精明,没什么特殊表情。姚后喜。眼睛眉毛和前面这人有些相像,只是脸宽大些,身材也高大,正仰脸看屋顶,又埋头研究自己叉开在地上的脚趾丫,好像有点不太在乎。骆雨生。腹前系条黑麻麻围布,盘坐在一张小方桌上,看不到腿脚,像个半截人。桌子是那天她在这家吃饭的桌子。这人鱼鳔眼,嘴很阔,不时朝她又朝别人挤挤讪笑。她觉得有点滑稽。肖十春。刚才递给她小方凳的人,后臀靠在方桌边,其实是半站着,黑黑瘦瘦,个子不高,眼睛挺活的,看看别人,眼光从她身上溜过。想到他刚才递小凳的迅捷动作,感觉这人很机灵。水炳铜。这人在方桌右边坐着木靠背椅。给她感觉特别。他很自在地微仰身体,悠悠摆动二郎腿。长脸,不黑,头发向后背,显然用梳子梳过,很光滑。仿佛是丹凤眼,虽然时眯时睁,睁开时闪闪发亮,显得精神,还有些洋气。他总矜持地抿着薄薄的嘴唇,一手无拘无束地摸索他已经没有胡须的连鬓胡须的发青脸颊。这人有些傲,不像一般农民。肖长根。他正好坐在两墙的角落,瘦长脸,尖尖的光头。她有些奇怪,这人埋着头在干什么?好像在啃指甲,双手捧着下半截脸,显然有一个指头伸向嘴里。她忍住笑,朝大门内侧这人看。肖菊林。比啃指甲那人还瘦,没有血色的长脸,样子很萎靡。他勾着腰,手指很长,指甲尤其长得出奇。怎么会有这样的种田人?现在是倚门而坐的老头,好像见过,这是肖寿芝。又高又瘦,脸色蜡黄。旱烟吸完了,却用长竿烟袋的铜烟锅不急不慢地戳脚趾缝。
  然后到了她右侧这个人。姚竹村。从身形看,比这里任何人都粗壮,穿件小得扣不上纽扣的短袖小褂,短裤也绷得紧紧的。腿上密密丛丛硬硬碴碴的黑毛。脚板粗糙厚实,令她想起生物学课堂上挂的熊掌。因为离她太近,不方便仔细看他的脸,略扫一眼,仿佛左眼角有个小指甲大小的肉瘤。脸颊也长满茅草似的黑毛。他正用食指拇指拨扯钢针似的胡须,牙关一咬一咬,粗横的脸肉就一凸一动的。她心里飞快地闪过一词:“草寇”。
  现在该看看这位正在讲话的秦天了。
  刚刚不自觉转过脸去,心里忽然一抖。那天那湿淋淋的形象立即回到她脑海里,好像一尊铜质雕塑,在闪电中抖颤着,朝她走来……她终于难以支撑,将头轻轻一甩,目光随即冷峻下来。一个声音说:我不必在这里研究此人!
  还有一个人。谢大成。坐在秦天左侧,基本轮廓被遮挡了。她略略动动身子,感到这人中等身材,比较年轻,脸颊白净,有些书生气。
  当她准备正儿八经听听秦村长的情况介绍时,秦天讲话已近尾声。
  秦天说:“现在水退得慢,但是我们不能等,秋冬作物早一天就有早一天的收成。已经出水的高田,是不是调配一下,每户都先种一点作物,你们看呢?”他把眼光分别向肖海涛、肖仲秋、谢大成望过去。
  话音落地,却没听到反应。
  肖海涛半张着嘴,拇指指甲在下巴上刮来刮去。肖仲秋向各人轮流地瞅过去。谢大成虽然挨着秦天坐,却似没听见,眼睛空空洞洞地朝前看。
  郑爱英一无所知,无法插嘴。
  秦天对在座各位的心思当然了如指掌。于是开口道:“大家不讲,我先讲。高田原来是先喜两兄弟、水炳铜、肖海涛、菊师傅几个为主。完全没有的是我两兄弟、长根两兄弟,老骆仲秋几个。既然是一个村的———”
  郑爱英突然插话:“根据中央精神,马上要成立合作社了,原来的土地政策要改变。”她听出一些原委,觉得应该支持秦天。
  秦天一惯讨厌别人打断他的话,但郑爱英这话却插得是时候,干脆让她先讲吧,就说:“郑干部带来了上级政府新政策,我看就请郑干部讲讲。”
  郑爱英笑笑说,从马克思主义观点看,生产力发展了,生产关系不能停留在原来水平。经过一系列斗争之后,农村应该走集体化的道路。成立初级农业合作社,就是要把田土集中起来,共同生产,共同富裕。这是一场革命,要向没有私有制的社会过渡。入社有详细的实施细则。每户田地、耕牛、农具,逐项登记,作价处理。这是大势所趋。我们啸天湖灾后自救,搞点集体主义,互相支持、互相照顾,是符合中央精神的。
  郑爱英开始讲话时,男人们的眼光就像些牛背上的八哥,原来在自己脚背上漫不经心徜徉,忽然翅膀一闪就飞到她身上,趁牛儿在一门心思耕耘,八哥的嘴巴就这儿叮叮,那儿啄啄。可是朦朦胧胧地,这牛仿佛将它们带到有些陌生、有些神秘、有些险峻的山谷来了。于是,八哥们飞回自己枝头,睁大眼睛伸长脖子留神听着,虽然有很多不懂的字眼,但有个字眼很快就唤醒出还很新鲜的记忆。
一七、四面八方的粗野目光(3)
  这些当家理事的男人,知道从旧社会到新社会那个事情就是“革命”。不必闭上眼睛就能清楚回忆过来,刚过去几年呀。金台山崩了两个恶霸地主,就是现任乡长蒋德清亲自打的。湘阴县开十万人大会,他们天没亮就动身走,深更半夜赶回来,那路上络绎不绝的人,好热闹。上面长沙县围子里几个地主官商、土匪恶霸,又挂牌子又游行,都亲眼见了。那就是郑干部讲的“革命斗争”!想想马上要开始的什么合作社又是“革命斗争”,这些人心里就响起奇怪的砰砰鼓声,那些伸直的腰拉长的脖子纷纷归位,而且归到比听前更低更矮的位置,思想也卡在一个疙瘩里,回不过神来。
  秦天已听蒋乡长刘乡长讲过合作社问题,现在觉得这位郑干部讲的味道就不一样。一串串新名词他不懂,不懂就令人生疑,生疑却又提不出问题,脑子里像灌了稀粥。
  谢大成情况特殊,他住在啸天湖和上边围子的夹堤上,一家人分成两半,大半人口、田土在那边,只有他和还没生育的老婆分在啸天湖村。可是啸天湖人分给他的田是地势最低的田,离家又远。他那个性情古怪执拗、留一把自以为是的白胡子的“拗八爹”父亲,一口“呸啾”就把那低水田“呸”掉了。他有上边围子的好土好田,“要那麻做什么!”这样谢大成成了仅有啸天湖名义的人。因为他上过两年洋学堂,还是全村最早遇见来解放湖南的解放军,于是成了啸天湖的民兵队长。他听完这番话心里很激动,眼睛在众人脸上车圈圈,挺胸直脖地,像深夜檐边一只猫头鹰。
  郑爱英刚进屋时被一群陌生男人粗野眼光包围搜索的感觉不知不觉消失了,刚才一一观察分析的形象逐渐模糊。农民不就是农民吗?透过粗野强悍的外表,他们那颗自私胆怯的心就很脆弱地暴露在眼前,这是只需观看不必征服、只需训导而用不着提防的。
  她抿着茶,目光轻松而锐利地扫视满屋男人,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心跳,而是众多粗重的呼吸。
  这些粗布衣衫的人,这些脚趾张开脚板厚实得像熊掌的人,这些挠头、啃指甲、东张西望眼光茫然的人,这些和你郑爱英在同一个屋顶下呼吸却既不是同事又不是亲友也并非陌路的人,究竟和你什么关系?他们真是一群正在或行将接受你指导的人吗?你指导他们什么?生产自救?从互助组向合作社的革命?
  她的匆匆遐思突然中断,不是被吵闹或呼唤,而是被沉寂,一种粗粝与凝重的沉寂折断了她的遐思。
  连一直站在厨房门口悄声对话的李元宵母女也呆在那里。
  秦天轻轻一拍前额。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好想的?合作社也好互助组也好,是政府的事,想那么多干什么?啸天湖要做的事多呢,够累呢。
  人们听到他沉稳的声音:
  “莫打瞌睡啊,别的心事放到睡觉时去想。我觉得,郑干部讲的都重要。合作社嘛,那是以后的事。在座的,过去有田的不多,过去有田的,也不是祖宗十三代就有的。如今个个有田种,是好事,将来田归集体,也是好事。《增广》上头一句话:‘千年田地八百主,哪里认得这些真?’肖海哥你说是吧?”
  他朝坐在门坎上手撑下巴的肖海涛嘻嘻一笑。
  肖海涛猛醒地连忙点头:“是的是的。”
  “从历朝历代看,农民自己管自己的事最好,政府要来管一管,是政府一片好心。”
  “不要好心没办得好事。”一直眯眼打瞌睡的姚先喜突然抬头说。
  秦天说:“当然也有,明朝洪武皇帝就是好心办了不少错事。”
  谢大成胳膊肘向他一拐,“嗨,共产党不是朱洪武啦。”
  郑爱英诧异地瞥秦天一眼,他怎么将话题引到这里来了?
  她正纳闷,秦天又说:“今天不谈这个。今天开会,我刚才说了,大田出水至少还要半个月,那时只能种萝卜白菜。我看,两块高地暂按人头调配,每家每户都种一点,大家意下如何?”
  啃完指甲又在光头上搔痒的肖长根第一个举手:“我赞成!”
  姚先喜嘲笑道:“你当然赞成啦,有利益你还不赞成!”
  姚竹村突然像拔瓶塞似的“呸”一声,嘴里飞出一泡浓痰,如弹弓射出的石块,飞落房中方桌大小的泥地上,冲起一团滚地尘埃。
  郑爱英刚刚被身边这声猛然暴发的“呸”吓得一噤,立即就见那颗仿佛黄绿色的飞弹居然正从她放茶碗的小凳上掠空而过,顿时激起愤怒与厌恶,脸颊立即涨红了……她终于只将目光闪电般朝这人一扫,紧了紧牙根,不忍再向茶碗看。
  肖海涛表态:“我赞成老秦的意见。”
  姚先喜狠狠瞥一眼一声不吭的弟弟,“我不赞成这个搞法。那本来有主的田地,怎么平白到了别人手上?我总不能跑到别人屋里抢他的东西吧。你看呢,竹村兄弟?”
  姚竹村刚想要支持姚先喜,可姚先喜无意中说了“到别人屋里抢东西”,让姚竹村顿生恼恨,心中骂道:你娘的一口卵话!
  他突然将拇指食指拔出的几根胡须放到嘴前“噗”一吹,随着纷纷扬扬唾沫星子,蹦出一句让姚先喜大感意外的话:“我随便怎么搞!”
  秦天对姚竹村的表态正感到诧异,突然想起姚先喜刚才的比喻,立即暗自一笑。
一七、四面八方的粗野目光(4)
  
  姚先喜原以为竹吊眼这家伙会大大地横插一杠,使事态僵化,因为这是个不知见风转舵的家伙。没想他竟表了这个态。他姚先喜精明一世,却为刚才说错半句话糊涂着。他现在等着看水炳铜行逆风船。
  “嗨,铜师公,你有话就讲有屁就放啦。”他故意刺激他。
  水炳铜的络腮胡须早已没剩几根,但他那终年不离身的铁夹子仍在“叽呀叽呀”叫,左手沿脸颊悠悠闲闲地摸。他这络腮胡子不是一齐长得太长就不用理发匠剃。铁夹子一把一把地扯,别人看了都觉得痛。
  他忽然把夹子往衣袋一放,双手胸前一抱,身向椅背一靠,头一抬,很夸张地睁大眼朝屋顶一瞥,鼻子里“哼”了一声。
  眼睛直瞪着的姚先喜没见他下文,不禁心头火起。你王八蛋在茅柴山里,老子给你讲了秘密,让你玩新鲜,你现在这样不帮腔!好,下回看我的!他恼怒地朝缩在门边的肖菊林吼道:“虾公,发个梦呓看!”
  肖菊林其实不是种田人,他是织布的,啸天湖人称“机匠”。他身坯单薄,腰杆比女人还细。背曲曲的,走路时头伸在前面,腰杆斜着,屁股左一旋右一扭。你迎面见他来了,感觉似乎有两三个人和他并排走。走了半天,若是别人早到了跟前,他却像一只陀螺,总在那里磨拐。说话女声女气,长脖子总难撑住脑袋。手臂又细又长,手板也又细又长,十个指头也又细又长。与天天搬泥巴的人大不相同的是,他十个手指全留着从两侧向里蜷曲的长指甲。一下织机,他就用一根长篾针剔。常常脑袋一歪,女人气地哼一声,结果半个指盖就变成血红。解放那年分到田,他去借先喜家的犁,先喜父亲姚三爹站在他又宽敞又干净的禾坪中间,僵着脸问:“是哪个替你犁?”“我自己呢。”他慌慌张张地闪闪腿。“来呀,你跟我扬扬鞭子。”姚三爹长年有条长鞭在手,倒不是天天要用牛,对付在禾坪拉屎的鸡鸭、撅起屁股用嘴巴掀洞的猪,以及乱糟糟猴子一样跑烂禾坪又吵得你不安神的孩子,都是这条长鞭。当时菊机匠就把细细长长青筋鼓凸的手伸出去,谁知眼前就像晴天打了个黑闪,只见长鞭光影一晃,“叭———”一声响,吓得他浑身打颤。好久还觉得手板生痛。
  这时他脑袋像从硬壳里探出来看风色的乌龟头,眼睛没完全睁开,就女声女气地说:“啊,什么?先喜兄弟呀?赞成赞成。”
  不管肖菊林神志是不是清醒,姚先喜露了一丝冷笑,嘿,还是缩头乌龟经得踩。现在就看亲老弟了。
  姚后喜也是个细眯眼,平时开玩笑打哈哈眼睛瞪得挺大,会上发言却眯得厉害,根本不看人。现在,他知道别人都瞄着他,一定还包括那位女干部的灼灼眼光。
  他声音异常沉稳平静,而且慢慢吞吞。
  “今天开会,是个好日子啊,中秋节。”他说这话时脸上没一丝笑意,“中秋节呢是团圆节,虽然遭了大灾,百年不遇的水啊,搭帮政府,还有我们郑干部啊。”他把头向郑干部抬一抬,却并未看她。
  “听了郑干部讲国家新政策,我们是受教育的。”
  郑爱英忽然想,嗨,这个人,有意思。
  “又听了秦村长的具体安排。人人都要吃饭,啸天湖一湖水没饿死人,难道水干了还要饿死人?这说不过去。”
  满屋人虽然各怀心思,却对他这话不能不深表赞同。
  “不想饿死人怎么办?大田水没干,种不得东西。正是秦村长讲的,早一天耕种就多一份收成。”
  他将前倾的身子坐正了,细眯眼忽然闪亮,无缘无故咧嘴一笑,却仍然慢条斯理。
  “我有个不成熟意见啊,不说以后成立合作社生产,只说现在吧。秦村长呢主张高田各户分配种,我老兄也没说不分配种。我的看法啊,他们两人意见实际差不多。”
  他声音提高,节奏也快了。
  “都赞成分配种,就是如何分,有一点小矛盾。我看这容易解决。原来田主每人分一份半,或者两份,原来没有的,分半份或一份。我看问题就解决了。”
  他话一完,忽然一脸滑稽相,朝老兄扭过头,笑笑,又朝秦村长和其他人看看,笑笑,然后在没听到任何反应时,仰头看屋顶去了。
  听完姚后喜一番话,屋里人都像突然紧捂着耳朵又突然松开一样,出奇地安静了片刻。接着就有一声:“好,后喜这个意见要得!”
  紧接着就是一片“要得呢要得呢”。
  郑爱英将颇为吃惊的眼光从姚后喜转过来,向秦天浮出会心一笑。
  仅一瞬间,秦天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我今天蠢了!”
一八、手摇橹,脚扯篷,叽呀叽呀到江东(1)
  大人们开会的时候,铁牛带百喜来到爷爷家。还没进屋,看到爷爷在水边整理船桨,船上装了满满一筐鱼,鳙鱼、鲢鱼、鲤鱼都有,只是活的不多,要拿到樟树街去卖。
  铁牛跳起来:“爷爷,我去!”
  爷爷笑着说:“你会荡桨吗?”
  铁牛指向百喜:“他会荡。”
  百喜帮青山爷取了锚,推开船时,他吊在张开的尾梢上,一耸身子就上了船。
  天气好,河水虽然宽阔,却没有大风,只一些细碎的浪,轻轻拍打船帮,又有桨的轻悠悠的吱呀声,眼望着远处山边那连房屋还见不到的樟树街,想着街上好吃的东西,铁牛心情非常舒畅。
  “爷爷,今天是中秋节呢。”
  因为百喜荡前桨没有多大力气,爷爷的后桨就只要轻轻划动。他爷爷划这样空船是不费劲的。
  “好,今天给你买个月饼。”
  “我要两个!”
  “好啰,就买两个。”
  铁牛看见河里已经有很多帆船了。涨大水那阵,河里一只船也没有。往南的走顺风船,往北的,因为水还大,河边小路没露出来,背不得纤,只能摇橹。他看见那些摇橹的人,双手一前一后地摇,橹叶子在水里像鬼画符一样拐来拐去地画看不见的图画,觉得比荡桨好玩。
  “爷爷,你怎么不摇橹?”
  “大船才摇橹呢,我们渔划子,要什么橹。”
  “呃,他怎么脚还踩根绳子呢?”
  爷爷说:“那是帆索子。你没听见唱山歌呀,‘手摇橹,脚扯篷,叽呀叽呀到江东’。”
  “江东是哪里?”
  “远地方,远地方。”
  “爷爷,你到过什么地方?”
  “洞庭湖啰,岳阳啰,汉口啰。”
  “洞庭湖那边是哪里?”
  “就到了长江。”
  “长江那边呢?”
  “长江那边就是海啦。”
  “海那边呢?”
  “海那边还是海。”
  “海那边还是海?”
  “是的咧,你怎么这样喜欢刨根问底啰。”
  铁牛瞪着眼朝远远的河里看,摇摇头,“我不信。”
  “不信你就去看看。”
  铁牛回头嗔了爷爷一眼,“你以为我不敢去呀?等我长大啰!”
  又静静听了一阵浪花和桨声,铁牛突然喊:“爷爷,那乌杆子(乌篷船)朝我们来了呢!”
  爷爷说:“不是呢,它在掼戗。”
  “什么掼戗啰?”
  “你不懂啦?船走对风,斜着走,帆才借得风力,晓得吧?”
  铁牛不想问这些搞不懂的事了。“爷爷,今天鱼能卖好多钱一斤?”
  “那要看街上鱼多不多。今天中秋节,鱼价可能会好点。”
  铁牛高兴得蹦跳,船就摇晃起来。爷爷大声说:“你怎么这样嘴巴手脚不停啰。你出生的时候实在包了尿布的啦。看百喜伢子,就不像你,不会做事还乱讲乱动。”
  铁牛不吱声了。
  过一会,铁牛说:“爷爷,我恨你。”
  爷爷吃一惊,随即笑道:“我讲你不会做事你就恨我是吧?”
  “不是的。”
  爷爷也诧异了,“那怎么恨我?”
  铁牛回头横爷爷一眼,“我恨你给我留个鬼辫子。”
  划着桨的爷爷嗬嗬一笑,“啊,原来是这样。孙儿,给你留辫子是想你长得健啦,没病没痛没凶灾,还不是为你好哇。”
  铁牛大声说:“啸天围这么多孩子,都没有辫子,没见他们都死了!百喜什么辫子啰,他比我厉害得多!”一直认真划桨的百喜也嘻嘻笑起来。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啰!”爷爷生气地说。
  铁牛想了一阵,对自己发狠道:“我硬要剪掉它!”
  他爷爷想笑出声,又怕长了孙子坏念头,故意凶狠狠地说:“你敢!你剪了辫子,我把你屁股打烂!”
  铁牛是背对爷爷的,听爷爷真的发火了,就不吭声。仅过了一会,又说:“全家就你一个人要我留辫子,爸爸也不愿意我留辫子。”
  “他怎么不愿意?我是他父亲,他不听我的呀!”
  铁牛没办法了,谁叫爸爸也怕爷爷呢?他忽然声音变得哀哀的了,“爷爷你不知道,留了辫子,别人打我,我就打别人不赢,别人扯辫子我就痛得直叫。”
  爷爷听了,也软下声来,“铁牛啰,你已经十一岁啦,只要满十二岁,就给你剪掉。”
  铁牛扭头又瞪起眼睛:“怎么一定要等十二岁?到十二岁就不会死啦?”
  爷爷又好气又好笑,“莫乱讲啰。快到街上了。”
  轻风细浪,顺水行舟,有讲有笑,船在不知不觉中靠到了樟树街码头。
  这码头在河里水干时,长长一溜沙滩,有坏船搁在这里修理的,有从长沙、湘阴运来货物堆码在这里的,有附近山村湖区卖土货一筐筐一担担放在这里休息的,有上街买布匹买油盐酱醋乘渡船过来的。沙滩上到处是脚板印迹,人走得越多的地方沙越松泡,远些的地方没人走,沙滩上就有厚纸那样一层晒硬的淤泥,脚板踩上去咔嚓咔嚓响,像踩碎了饼干。可惜今天没有这些好玩的,水还有几尺深,大船泊得远,要架起长长的木跳板才能挑货上来。铁牛他们船又轻又小,就直接靠到河街麻石边,把锚链绕住一棵柳树,用牛尾锁锁了。
一八、手摇橹,脚扯篷,叽呀叽呀到江东(2)
  爷爷自己挑着鱼,百喜铁牛跟在后面,上了铺麻石的河街。
  河街地势较低,因常遭水淹,两边店面不多,就几家卖南食杂货香烛纸钱的小店。正走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他们。
  “飞亮,你在这里干什么?”
  骆飞亮将扁担和挑红砖的竹夹往砖堆上一扔,跑到他们跟前,“你们来做什么?”
  铁牛指指挑筐走在前面的爷爷,“来卖鱼。你在砖厂做事呀?”
  骆飞亮稀稀拉拉几根头发的头顶上尽是亮闪闪的汗珠,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癞壳巴,也湿乎乎的像些难看的白牛粪。啸天湖叫癞痢头为“亮壳子”,与后来称电灯泡意思相近。那时没有电灯,稍微有钱的人晚上行走提个灯笼,灯笼就叫“亮壳子”。
  “我挣了三十几块钱咧!”骆飞亮那得意的神气,让铁牛他们十分羡慕。
  “啊呀,那等于三四百斤鱼啦!”铁牛惊叫道。
  一直往前走的青山爷没听到后面声音了,停脚朝后一看,大声喊:“你们去不去啊?我一个人走了!”
  两人这才擂飞亮一拳,“我们上街去!”转身就走。
  骆飞亮在后面大声喊:“铁牛,等会我跟你们船回去!”
  正街上人就多了,挑担的、背篓的、提篮的、走空路的,男女老少都有。两边有红漆大门的布庄、横七竖八“宝笼”(货柜)的南货店、馒头包子蒸得热气腾腾的饭店、满地脏头发的剃头铺子。炸油条铺子的黑烟直往街上行人眼睛里扑。中药铺里散发出一股股又香又臭的药味。街中段一座高大的牌楼是城隍庙,逢年过节里头唱戏,可惜今天看进去空空荡荡,连烧香的也没有。
  一路走就有人把头伸向青山爷的箩筐看,青山爷却不卖。
  到了正街分岔地方,一边往镇政府、医院那边去,一边往肉铺屠房、干货市场去,来往人多。他找个地方放下担子,拿出杆秤,寻块石头垫屁股坐了。他把水瓢交给铁牛百喜,叫他们到河边舀了水来,青山爷嘴巴含了水“噗”地朝鱼喷去,鱼显得干净鲜亮。
  果然别人看好他的鱼,一会儿就开秤。
  铁牛他们在街上胡乱转转,觉得肚子饿,回到爷爷身边,说“我们要买包子吃”。
  爷爷说:“不是讲给你买月饼吗?怎么又要吃包子?”
  爷爷虽这么说,还是掏出一角钱,“每人吃一个包子,快回来。”
  两人很快就回来了。
  “没吃包子呀?”爷爷看他们两手空空。
  铁牛指指肚子:“装进去啦。一个包子一口就吃了。”
  爷爷贱价卖出最后一点小鱼,一边收拾担子。
  他们跟在爷爷后面,转到杂粮市场,买了十几斤黄不黄白不白的薯米(用小薯或薯根剁碎晒干的杂粮),又买了小半袋颜色发黑的贱价蚕豆,才挑起箩筐往回走。
  走到酒店门口,爷爷朝柜台里望了半天。老板伸出脑袋问:“老爷爷打酒吗?有好谷酒啦。”
  青山爷又望了一阵,终于放下担子,走进门,双手伏在齐胸高的柜台上,眼睛朝里面一个个盖着厚沉沉榻盖的酒榻子看了一圈,鼻翼动了动,眼睛眯眯的。铁牛仰头瞅着爷爷,觉得爸爸虽然长相不像爷爷,但动不动眯眼睛,就跟爷爷差不多。铁牛还有一个看法,爷爷让谁都觉得和气,可以随便同他说话,爸爸就凶得多,在外面跟别人蛮好的,回家没见他几个笑脸。
  铁牛听爷爷说:“你哄我什么,现在哪有什么谷酒,还不是薯根子和土茯苓。”
  这位年轻老板说:“我个老爷爷,你看如今到处遭荒,哪有谷子酿酒呢。土茯苓的也要得,总还是酒,价钱又不贵。”
  青山爷摸摸口袋,低头想了想,“好吧,打两斤。你要拿个瓶子给我啦。”
  青年老板笑道:“这位爷爷真是节俭,来打酒,瓶子都不带一个。”说着进到黑咕隆咚的里屋,寻出一个玻璃瓶,把酒漏斗插进瓶口,一边用竹提子往里倒酒,一边说:“大爷,是别人,这个瓶子我要算五分钱呢。这是看你老人家有些面熟啰。”
  青山爷说:“我是惯常打你酒的,个把瓶子还小里小气。你不要把装闹药(毒药)的瓶子给我就是。”
  年轻人打完酒转过身来,“你老人家真会讲笑话。”
  青山爷从衣袋里掏钱,都是些一分两分的票子,拢在一起给他。那人数了数,说:“大爷,你还差八分钱啦。”
  青山爷一边把酒瓶往箩筐里放,一边提起箩索子,“下回我送两斤鱼给你吃,要得吧?”
  年轻老板说:“这爷爷,同你老人家做生意我就亏本啦。”
  青山爷已经挑起箩筐,也回头一笑,“不会亏本啰,你不晓得我是啸天湖著名的渔家秦青山啦!”
  也不管那人知不知啸天湖秦青山大名,他就大步跨出了门坎。一直瞪眼看爷爷做买卖的铁牛和百喜也快活地笑了。
  “爷爷真厉害呢,我怎么从前不知道!”
  他爷爷一边大步走,一边喘着气,“鬼家伙,老子不救(留)几角钱,还要跟你买月饼呢!”
  两人拍着巴掌笑得蹦起来。
  快到河街上,看到一家南食店,爷爷放下担子,指着敞口玻璃瓶说:“麻月(表面粘有芝麻的普通面饼)好多钱一个?”
一八、手摇橹,脚扯篷,叽呀叽呀到江东(3)
  “一角。”站店的老女人说。
  青山爷咕哝一句:“娘的鳖,麻月也涨了两分。”
  一脸横肉的老女人刚才正啃菱角,嘴手都是乌青的,牙巴还在一嚼一嚼。看这老头只站着不掏钱,她屁股一落又去掰菱角,朝外头吼一句:“要不要啊?”
  看来青山爷在这店里讨不下价来。他把仅剩的几张分票角票数了数,向那横肉女人小声问:“我四角八分钱买你五个要得吗?”
  “卖不得。”那女人直往嘴里塞嫩菱角,头也不抬。
  青山爷愁眉苦脸算了半天:你们这里两个,秀月巧月两个,铁牛要多一个呢。只好说:“好吧,买四个麻月饼,买一个法饼。你还要找我三分钱啦。”
  女人乌黑的爪子在瓶里抓了饼子,用草纸包了,拖开抽屉寻出几张皱票子往柜上一拍,饼包向上一压,转身又去啃她的菱角。从站起卖东西到交货找钱,她没向柜台外的老人孩子望过一眼。
  青山爷再不说话。放好东西,到了河街上,骆飞亮已经等在那里。
  到码头上船,飞亮说:“青山爷,百喜荡前桨,我来荡后桨,好吧?”
  青山爷一副怏怏的样子,往舱梁一坐,随口道:“要得咧,你慢慢划就是。”
  一九、我把这女人小看了(1)
  铁牛到秋木匠家叫爸爸回家吃饭,刚进门,看到一个高高的女人,正和爸爸他们研究丈量土地。
  那女人一见铁牛就笑,“嘿,这位小朋友留个辫子呀!”就要来摸他辫子。
  铁牛眼睛一瞪,泥鳅一样闪身溜开了。肖仲秋说:“这是秦村长的儿子铁牛。”
  那女人大声笑道:“怪不得是铁牛呀,长了一条角。”
  铁牛突然朝她一指:“你两条角啰!”
  几个男人被他提醒,一齐看郑爱英的辫子,哈哈大笑。
  郑爱英自觉这是她来啸天湖头一次没有拘束的开心的笑。她说:“铁牛,我到你家过节去。”
  铁牛不知真假,望着父亲。秦天说:“这是乡政府的郑干部,以后叫……”他一时想不出适合孩子叫的名称。
  “叫我姑姑吧,好吗?”
  另几个都说:“要得。铁牛,叫郑姑姑。”
  铁牛手背在身后贴墙站着,眼瞅着她,就不开口。
  秦天说:“这小家伙不懂事。好,郑干部到我家吃饭去。”
  因为郑爱英要去看秦村长屋子,大家就上船向村中划去。
  船靠近屋檐时,玉兰早站在“落”(室内水上临时生活处)上等着,本想开口说“饿死了”,忽然看见这位干部模样的女人,心情一阵紧张,连忙拢了拢头发。秦天说:“这是乡政府的郑干部,今天到我家过节。”
  玉兰忙说:“啊呀,那是贵客。”
  郑爱英笑着向这位长得端庄白净一副贤淑模样的主妇问好,“好,我进屋看看。”
  玉兰引手让她踏上跳板,铁牛跟在后面。
  郑爱英走在闪来闪去、水还从木板缝往上溅的“落”板上,脸色顿时紧张。看看屋里,“落”上用门板搭了两个铺,撒些稻草,上面一张竹席。前檐下,搭“落”的东西仿佛是农家猪圈的栅栏,上铺零星木板竹片。左边一个瓦缸灶,一堆枝杈柴火,右边一方小桌,几只碗和油瓶盐罐。
  “原来湖区的房子是这样呀!”她压住心中陡然涌起的酸楚,感叹道。
  玉兰拿过一条板凳往两床中间放下,郑爱英下意识去坐,顿觉板凳软飘飘的,无根无底。心中一骇,不动声色地起身,说:“别的房间也这样吗?”
  玉兰说:“还没呢,只正房有‘落’,别的房是空的。”
  郑爱英扶着竹墙从门洞朝旁边房间看,果然满房是水,黄黄浊浊,飘些杂物。不禁感慨丛生,眼里仿佛有些异常动静。她不敢再留,略略看了一眼茅扇墙和半边透亮的屋顶,就赶紧随玉兰上船。
  秀月跟铁牛上了船,秦天就划开了。
  郑爱英询问一些问题,为了压压心中悄然的波澜。玉兰一一回答。铁牛趁机对姐姐说:“嘿,爷爷给你也买了月饼呢!”
  秀月说:“是糖芯的吗?”
  铁牛说:“什么糖芯,是芝麻的。爷爷没钱了。那个猪压的堂客好厉害!”
  “哪个堂客?”
  “那个卖月饼的堂客呢,像只劁子猪婆。”
  秀月瞪他一眼,“你怎么学了骂鄙话?你是学生啦。”
  铁牛不说话了。
  过一阵,铁牛说:“退了水,还有书读没有?”
  姐姐说:“学校又没冲走,怎么没书读?”
  铁牛鼓着嘴嘟噜道:“那个万宝山,像地主恶霸,我不喜欢他。”
  忽然郑爱英说:“铁牛,你们的老师是万宝山呀?”
  “是的。”
  郑爱英一笑,“他是我小学同学呢。”又转向秦天:“万老师在这里反映怎么样?”
  秦天一边划桨,一边不时隔开拂到船边的树枝。“反映不太好。打学生打得重。让学生读书他自己去睡觉。他的衣服也要学生洗。”
  郑爱英“啊”了声,自言自语道:“怪不得!”
  上堤后,来到秦顺子家里,顺子向父亲和冬霞介绍了郑干部。大家客气一番,在台阶上摆开桌子吃饭。
  菜无非是干鱼和新鲜鱼,还有炒干红薯叶,一碗水芹菜。饭当然是薯米饭。郑爱英扒到嘴里就感觉粗糙得砺舌头。
  父子三人喝了几口酒,青山爷忽然问:“郑干部,你喝酒吗?”
  其他人以为青山爷只是客气,哪有女人喝酒的。
  谁知郑爱英笑一笑:“今天难得和秦村长一家过中秋节,那就喝一盅吧。”
  这一说,秦家人大吃一惊。倒是老头子反应快,向冬霞一努嘴:“快,给郑干部倒一盅。”
  冬霞赶紧起身,咕咕咕倒了半碗,送到郑干部跟前。
  郑爱英举起碗:“谢谢秦爷爷,谢谢你们一家的招待。我借中秋吉日,祝秦村长一家团圆欢乐!”
  说罢,仰头一口而尽。
  一桌人全都目瞪口呆。
  青山爷醒过神来,连声说:“啊呀,郑干部看不出,女中豪杰啊!”立即起身又要替她斟酒。
  郑爱英双手按住青山爷手臂,微微含笑:“秦爷爷,够了。等啸天湖生产自救搞好了,我再来陪你老人家喝三盅。今天就不要了,我还要回乡政府呢。”
  青山爷借着好兴致,对郑爱英连连称赞,又附在她耳边神神秘秘说:“告诉你呀,我家秦天上次追到一条河神鱼呢,有几丈长,把我一条好船像折香棍子样折断了。”
一九、我把这女人小看了(2)
  郑爱英饶有兴趣:“这么大的鱼?捉到了吗?”
  青山爷拍拍桌子,“可惜了,跑了。我秦天硬是追到濠河口呢,那家伙又拖又滚,几次往天上冲,把一条船都扯得站起来,你看看!”青山爷不停地咋舌。
  秦天不耐烦了,隔着桌子去戳父亲肩膀,“别讲了好吗?你就是喜欢讲故事。”
  青山爷红着脸站起来,“讲什么故事,我就拿家伙把郑干部看。”说罢脚敏捷地一跨,从板凳上过去,急匆匆往屋里走。秦天望着父亲直摇头。
  郑爱英问玉兰:“真有那么大的鱼呀?”
  玉兰点点头,又慌张地瞧瞧丈夫,不说话。
  顺子说:“我二哥差点把命送了呢,大风大雨,一个人在河里搞了一夜!脑后还砍条口子,你看吧。”
  郑爱英眼睛闪亮地瞅向埋头吃饭的秦天,不便起身看他的伤口,正痴痴地想什么,青山爷风风火火来了,手上捏一块东西,“郑干部你看!”
  郑爱英接住仔细倒过来倒过去看。这几片东西暗紫色,分明片片隔开,根部又紧紧粘结一起,指头在边缘轻轻一弹,居然听得丁零零细纷纷轻颤颤的声响。她端详着,陷入沉思。
  青山爷急着问:“郑干部,你认得鱼吗?”
  秦天、顺子心里都说:“她认得个屁!”
  谁知郑爱英开口了:“确定是什么鱼,我还不敢。但我知道,有几种鱼的鳞片是非常大的。”
  秦天忽然精警地瞄着她。
  青山爷说:“你快讲讲!”
  郑爱英抿嘴一笑:“其实我也不懂多少,因为从小翻爷爷的书房,父亲也是学生物的,我就记得一些。长江里的鲟鱼,大的可达七八米,那就是两丈多长。”
  青山爷“啊呀”一声。
  “有一种大海鲢,鱼鳞大概也有这么大。还有生活在印度海河的鲅鱼,鳞就有大人手掌大,比这个还大。”
  青山爷又“啊呀”一声,竖着大拇指说:“看不出!看不出郑干部学问这样好!比我们祖祖辈辈打鱼人家,知识多得多!”
  郑爱英不仅让青山爷吃一惊,还让秦天心里蹦出一句话:“原来我把这女人小看了。”
  青山爷由衷地尊敬这位女干部,于是又要再敬她一盅。郑爱英也被这位温和善良的老人感动,盛情难却,只好又干了半碗,这才说:“老爹,今天真的到此为止了。”
  青山爷晓得瓶子快要见底,这才夹起一块酱红色腌鱼放到她碗里,“这是我们秦家世世代代做的红曲鱼,你再吃一块!”
二十、闪电下的对策(1)
  下午起了风,飘着毛毛细雨。秦天跟肖海涛等人丈量完两处田土,到晚回家,草草吃了饭,把长根喊到十春家里,对他们说:“倒口那里我铲了鱼栏,今天上半晚我去,下半晚你们去。我估计下半晚风雨要停,有些月光,鱼就多些。”
  长根的脖子伸到秦天眼前,抓住秦天的手,“姑爷呀,这怎么要得?你老人家的铲栏,我们怎么好……”
  秦天挣开他的手,对十春说:“你会驾船,你老兄是‘秤砣落’(不会游泳),你们要留神。请对面先喜兄弟关照一下。”
  十春不停地点头,“好,好。”
  回到家里,交待秀月带铁牛好生睡觉,自己和玉兰穿了蓑衣戴好斗笠,渔船就在黑蒙蒙麻风细雨中驶向倒口。
  他的铲栏在左边,先喜兄弟的在右边,相隔数丈远。从垸内向外河流去的水轻盈地喧哗着。
  他们将长竹竿从船尾舵孔插下,船头靠在堤坡一侧,顺着水流方向锚好。
  凡大水淹入围垸,垸内禾稻草木丰盛,鱼的食物多得令它们喜出望外。它们大批涌入,尽情饕餮,长得膘肥肉壮,有的还在这里产卵,十分眷恋这美好的家园。当水势渐退,鱼们感觉似有危机,聪明些的就顺水流方向,渐渐向外撤退。可是并无其他出口,便一一寻到溃垸的倒口来。白天虽然也有顺水走脱的,但多数还徘徊着,一到天黑,便摇动尾巴欣然外逃。
  铲栏是将竹片用绳子横向联成一串,一端插入水下,一端斜斜固定在支撑的横木上。它是逆水倾斜,那鱼顺水游来,一不小心就蹿到竹片上。小的能从缝隙漏下,大的就在竹片上横勾竖闪地胡乱弹跳。守栏人听到弹跳之声,立即用长柄网兜把那情急无路的家伙网住,如同守株待兔般省力又有趣。
  因此守栏这个工作并无多少技术性,需要的一是船,二是水性好,倒口中央水深流急,漩涡重叠,水性不好掉下去就游不上来。
  静静坐着,听毛毛细雨渐渐大起来,打在斗笠上嘭嘭脆响。
  秦天说:“今天你去网鱼,如何?”
  玉兰觉得网鱼新鲜有趣,反正有丈夫在。说:“好吧,你小看我啊。”
  秦天无声一笑,脱下长蓑衣,“你穿这件。”
  正在这时,听得“噼啪”一响,玉兰立即举起网兜,朝栏上一网就网住了,回身往篮里一倒,“嘿,一条草鱼!只怕有两斤重?”
  秦天说:“差不多。呃,你就站在前舱里,不要站船头了,听见吗?”
  玉兰说:“好。”就坐在前舱梁上,手握网兜长柄,盯住蒙蒙玉色里水花闪烁、竹片粼粼的鱼栅。
  秦天一动不动坐在舱梁上,听着斗笠上嗒嗒的雨声,渐渐心思就像风一样飘悠,洪涛一样沉重起来。
  看着这黑黝黝老虎大嘴似的倒口,它吞食了啸天湖多少生命财产,数百亩良田,安居的家业。这次死了六个人。一个十多户人家的小垸子,死六个人还少吗?
  他记得,小时候见到的堤,其实是道土墙,各家各户在自己屋后筑的,几丈宽的田就筑几丈长的墙,保甲上再抽丁把它连起来。上游刚刚发大水,人家的棺材就浮到你后墙屋檐下了。
  莫说小小啸天湖,岳阳、常德那边几十万亩的大围子都倒了几个。湖北的荆州、洪湖、石首、监利,还有挨长江的江西省,好多鱼米之乡都成汪洋一片了。刘雪桃说今年是百年一遇的大水。秦天记得他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水比今年还大,伪政府的报纸都说死了几十万人呢。几十万人堆在啸天湖只怕要堆几尺厚。只有日本鬼子才会杀这么多人。美国鬼子也厉害,是飞机大炮厉害。河里涨水的时候也像军队来了,前呼后拥一排排的,可是没有枪炮,一群群活人为什么就打不赢它?河堤修得又高又坚固,未必挡不住?当然啸天围地小人稀,政府又重视不来。政府要管的事太多。政府要管,还不是组织群众修堤筑坝?还是要自己动手,自己出力。世界上什么事情能靠别人办好?秦天想,什么事都靠不得别人,莫说政府,莫说左邻右舍,连父母兄弟都不能靠,万事得凭自己,凭自己双手去做。
  可是一想起溃垸倒口那阵的响声,那天和地的摇动,你几十万人站到倒口也堵不住,也只会像柴捆子样顺水流舟。
  村长是个什么官呢?当然什么也不是。但你是个男子汉,不仅上有老下有小,这些和你同住一个地方的人就和你前世有缘。洪水来了,就像日本人来了,就像女真国的金兵来了,没一个精忠报国的岳飞,宋朝的百姓就只能随他砍杀。人到世上只有一次,你就做一世缩头乌龟?做乌龟也自身难保,一口水把你几间茅屋冲走,你缩到哪里去?
  想到那些冲了房屋的,逃荒在外还没回来的,不知是死是活,他心里就像吞了一团水草,又乱又沉,又不是滋味。
  他摘下斗笠看看麻风细雨的天,哪里看得见月亮?中秋节,说是团圆,有几家团圆?没有遮雨的屋,没有果腹的粮,是团的什么圆呢?
  秦天算是见过世面的,上走过长沙、宝庆,下到过岳阳、汉口,城里有城里的繁华,他没命投胎到城里人家,怨谁呢?乡村也要活人,乡村还出大人物。自古以来,好多英雄好汉就是乡村出身的。古时候的岳飞,当皇帝的朱元璋,现在的毛主席,好多呢。人活在什么地方不要紧,人就是要做几件大事,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二十、闪电下的对策(2)
  忽然想起自己追鱼。明知那不是一条平常的鱼,还是赌命去追,好像鬼扪了心一样。现在想起来,是一股血性、一股逞英雄好汉的血性!想到这里,秦天又安慰自己,没有什么好后悔的,烂了船修起就是。几片鱼鳞别人还当宝贝呢。
  突然眼前出现一个女人,面目并不清晰,究竟她长的什么眉什么眼,根本说不上来。同在一屋开会,一桌吃饭,却未正眼瞧过她。奇怪!这女人随船到他家去,船靠到檐下,他站在后舱,双手还握着桨,看玉兰扶她下船那瞬间,女人两手轻扬,腰臀一闪,从船头跳到“落”上。忽然,他心尖倏地一动,牙根儿一酸!怎么了?他发现了:这柔柔的细腰,隐隐的圆臀,多少有些紧张地一跳,却是连戏台上醉酒的贵妃也闪不出那味道!那时,他听到一个声音说:这是个……真女人!
  突然对面铲栏上一声吆喝:“嘿,大家伙大家伙!”
  秦天恍惚中觉得船一歪,站在前舱的玉兰也被叫声吓了一跳。
  秦天向先喜兄弟大声道:“捉了条好大的?捡了宝一样!”
  那边也大声说:“一条好鳙鱼,十五六斤啊。”
  “那大脑袋明天好生吃一餐!”
  “明天你来吃啊!”
  这时玉兰叽叽哝哝道:“怎么这边就没大鱼呢,我脚都站酸了。”
  “你急什么急!”
  玉兰一屁股坐到船梁,网兜柄在水里挑呀挑,幽暗的水流从网柄分出两撇灰缎子似的细水。秦天看到这灰缎子好像被劲风吹动,一闪一闪,呼呼有力。他知道水流很急。水退得越快越好,越快越好呀。
  他站起来伸伸腰腿,朝一片朦胧中偶有水光的垸子看一阵,戴上斗笠重新想心事。
  这就不由得想起祭水神的事来。是啊,老辈人说地上有土地爷,山里有山神。那么水里就一定有水神了?看水炳铜背着他搞的那些名堂,他就只想冷笑。你水炳铜真能和神鬼对话?拿活人去祭!亏你干得出!可是,这水的力量确实太厉害,一年治不下,一年就没得收成啊。
  如何治住水患?要有个办法,一定要有个办法。
  首先要有个专门组织。他想起汉口、岳阳那些大垸子都有堤委会,有专人做事,有专门办公的地方,有好大的仓库。啸天湖可以搞个负责小组,就是村委会兼管起来。
  办公地方呢?仓库呢?毫无疑问,要建在堤上,水淹不着的地方。
  突然天空一道闪电,银鞭一挥,把南边山影抽打得晃动起来。他心一惊,要下大雨了。那闪电在脑子里呼地照出一片地方:金钩寺!
  好地方!这次不是金钩寺,啸天湖死得没几个人了!
  他想,老辈人思想迷信,不敢动杨戬哪吒的二神庙,把这地方浪费了。
  想到这里,他像看见大鱼已经投降一样,高兴地一拍舱梁。
  玉兰一惊:“怎么啦?你好像在念什么经?”
  秦天假装生气道:“念什么鬼经。你做你的事,莫打岔。”
  玉兰不吭声了。
  他想,到哪里搞建仓库材料呢?
  脑子里突然又一亮:郑爱英派得上用场!
  越想这事越有眉目,好像泥工木工到齐了,已经动手了,心里就喜滋滋的。
  忽然觉得风大起来,船在晃动。他向玉兰喊:“在舱里站稳啦。”又半开玩笑说,“掉下水要记得喊救命啦。”
  玉兰迎着风就把网兜向他扑来,他一把接住:“莫乱搞!”
  玉兰显然有些生气了:“今天你好像是在唱空城计啊,坐着摇摇不动。想什么鬼心思吧。”玉兰也是爱听戏的,识得些文字,常听丈夫讲《三国》、《征东征西》。
  秦天倒嘻嘻笑了:“是唱空城计呢,我要打退司马懿十万水兵。”
  玉兰扭头不理他。她虽然估不透丈夫想什么,但他是为头的,眼前啸天湖大堆事要做,白天忙公事,夜里要打鱼养活一家。累得往床上一倒就打鼾,哪有时间想事呢。于是不再打搅他,专心守她的鱼栏。
  这里有些眉目,又一件事压上心来:冲跑房屋的几户会有什么想法?秦厚德不会乱来。骆篾匠的儿子骆飞亮十八九岁了,铜师公的儿子也十五六岁了,都要添丁立户了。
  忽然想起那天开会分土,一向说话丁当响的水炳铜,怎么表态时模棱两可,没和姚先喜结成一帮?
  姚先喜、水炳铜,啸天湖两个不寻常的人物,两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啊!
  秦天想,啸天湖这几个人,自以为熟悉透了,谁的心性如何以为摸准了。不见得啊!那天居然是姚后喜一番话把僵住的问题解决了,让他吃了一惊!
  想到这里,秦天忽然焦躁起来,恨不得马上找老肖他们商量对策。
  他摘了斗笠往舱里一扔,站起身。
  船一动,玉兰回头说:“还在下雨,把斗笠丢了干什么?”
  秦天走到前舱,朝鱼篮踢了一脚。
  “算了,让长根他们来。”
  回到家,正在腾出鱼篮,好像听到铁牛的哭声。玉兰大声问:“秀月,铁牛怎么啦?”
  秀月显然没睡着,“他怕浪呢。”
  秦天一声不吭,等玉兰把鱼倒了,划到十春门口,喊他出来,接了长根,又交待几句,就把船交给他们,从禾坪趟水到家里。
二十、闪电下的对策(3)
  秀月还在对她妈妈说:“铁牛听得浪鼓子(水浪)在床板下砰通砰通响,风又把茅扇刮得往床上飘,雨也洒进来了,他就吓得哭。”
  秦天叫秀月睡到她妈妈床上,自己脱光衣,站在禾坪凉凉的带点泥腥味的水里洗抹一下,进屋挨着铁牛坐下。铁牛知道爸爸上床了,再不敢哭,却止不住一抽一搭。秦天伸手一摸,儿子头发眉毛湿汲汲的。真是水溅的还是雨淋的还是眼泪流湿的?忽然心头微微一颤。想他小小年纪就睡这样不仅风飘雨洒,还有水浪滔滔蚊虫嗡嗡的地方,怎么能做一个平安温暖的梦呢?
  把一声叹息压下去,嘴里说:“没得用的,水又没淹到你床上来,哭什么呢,再莫哭了。”
  没等儿子抽泣声停止,他就鼾声呼呼了。
  天刚亮他就醒了。看看天色转好,茅屋顶上的白雾像一夜长出来的鲜菌,薄薄一层,仿佛脆嫩得棍子一扫就会在一阵轻盈脆响中溅出乳汁来。白天一定会有好太阳。交待秀月到街上卖鱼,玉兰整地,自己早饭没吃,就涉水到肖海涛家。
  肖海涛刚刚起床。无论逃荒在外还是陷在水里居家,他都不忘早上用布包包里的草木灰擦牙。
  他向秦天咧咧嘴,“这样早?”
  “昨天夜里想了好多事,恨不得半夜叫你起来讲话。”
  肖海涛吐尽了口里灰末,在禾坪水里绞把手巾抹过脸,两人一道吃了些南瓜粥。
  “你像有什么大事,我猜。”肖海涛脸色庄重地说。
  秦天讲完他的想法,归结道:“迫在眼前的有五件事:种好秋冬作物;各户修补房屋;无房户筹集材料赶在入冬前建好房子;成立堤防小组,谋算冬修,恐怕还要春修;年内建好堤防仓库。”
  肖海涛拍着秦天膝头笑道:“老秦,你这也叫安居平五路呢。”
  秦天被说笑了,马上又沉下脸,“你说金钩寺建仓库有什么问题没有?”
  肖海涛一拍板凳:“这有什么问题呢。一座废庙,又不是谁的私业。”
  秦天沉思半晌,忽然仰头把眼睛一眯:“这次分土,水炳铜、姚竹村居然没反对,这里头……”
  肖海涛也沉思起来。
  “是这样,老肖,”秦天果断地说,“今天上午你和老谢管整土这边,你要暗中察访一下,不要让他们知道现在的计划。我和秋木匠到瓦窑那边去找郑爱英。这事不积极动手,麻痹大意,到时候戏就唱不下去了。”
  肖海涛连说要得。
  秦天、肖仲秋急急忙忙往乡政府来。
  见到通讯员小陶,秦天劈头就问:“乡长们哪里去了?”
  小陶说:“到县里开会去了……”
  “郑爱英呢?”
  “郑干事一早到樟树街粮站去调拨你们啸天湖的种子。”
  赶到樟树街已是午饭过了,肚子叽里咕噜叫,可是谁也没带一分钱。种田人没这习惯,渴了讨口水喝,饿了讨口饭吃,何况不是出远门。径直走到粮站,门口没人,直蹿进去,有几个人正围在桌上吃饭,一看,有郑爱英。
  不待两人开口,郑爱英连忙起身,叫食堂端来两钵饭。
  郑爱英坐在旁边,看他们额上汗珠油亮、腮瘪眼陷的样子,狼吞虎咽,把桌上剩汤剩菜一扫而光,心里陡然涌起在啸天湖曾经几次涌起的说不清的味道,眼睛眨了眨,就去旁边走动。
  他们放下筷子,手板一抹嘴,就在饭桌上,把他们商量的问题向她简要汇报了。
  郑爱英从看他们吃饭,到听他们谈话,自觉分了神,冒出一句只有自己听得到的话来:我为什么对这些人感觉变了?
  秦天见郑爱英没回答,问道:“郑干部,我讲的你听清楚了?”
  这口气要在她刚见啸天湖的人时,她会很反感,甚至讨厌。现在,这感觉仅仅一闪就泯灭了。
  她很认真地说:“我听清楚了。你们想得好!想得周到。这确实是大事。别的我不讲了。这里的蚕豆荞麦种你们先搞回去,然后我去县里,不把建堤防仓库的材料要回来,我不来见你们!”
  秦天桌子一拍:“好!爽快!”
  郑爱英带他们到粮库,看到五大包粮种已经单独放在一个角落。
  跟在两个挑担的男人身后出来,迎门一阵风,她嗅到一股男人身上浓重的汗味。以前在人丛中闻到这种汗臭她就要急步躲开,今天她一步不落地紧跟着。上了街,急乎乎去饭店买了六个包子,叫那人赶紧包好,用绳子扎住。
  看着他们扁担悠悠,走得那么急,又那么轻快,那么浑身是劲,终于忍不住心头一热,眼睛霎时朦胧起来。
  她追到肖仲秋身后,也不说话,悄悄把纸包挂到他扁担扎上。
  默默地站在麻石街上,看他们身影消失。
  肖海涛看到两担种子,自然喜不自禁,但一坐到秦天桌边,脸色却沉了下去。
  “什么事?”秦天警觉起来。
  “水炳铜、骆雨生,还有姚竹村,都想把房子建到金钩寺庙台上去。”
  听得“咔嚓”一响,抓在秦天手中的算盘杆子一下断了几根,算珠咕咚咕咚滚落桌面。
  “娘的鳖!”
  “骆飞亮那天回来,他父亲就跟他到庙台上转了一圈。有人说他在砖厂赚了钱,要起屋。”肖海涛盯着秦天说,“昨天傍晚,铜师公带着风水盘子在庙台上东一摆西一摆,今天一早人又都不见了。”
二十、闪电下的对策(4)
  “他们哪里有钱起屋啊?”
  肖海涛说:“不知道。听说苏堂客回苏州老家,赚了钱。”
  “扯淡!”秦天愤愤地说,“她原来是讨饭的,铜师公从四川浪流下来在万县码头上混熟了,就成了他老婆。说是苏州人,鬼晓得?会讲几句苏州话而已。”
  肖海涛忽然一笑,“如今人老珠黄,还赚得到钱?”
  三人沉思一阵,秦天说:“为什么姚竹村也要到庙上建屋?他屋还蛮好的。”他一声冷笑:“啸天湖人有本事,遭了大水还发财!”
  肖仲秋说:“那庙台子,我知道,顶多建四间正房,连厢房披厦都出不来。如果三家都争,会打开脑袋。”
  肖海涛说:“哪止这三家?啸天围最好的一块地盘,哪个愿意让谁占去?那好,大水没淹死人,锄头扁担会打死一片人。”
  秦天突然觉得眼里空荡荡的了。
  忽然听得屋外传来脚步声。肖仲秋说:“元宵她们回来了。”
  元宵同喜儿进门,三人脸上才一齐挤出笑容。
  秦天说:“今天话讲到这里,老婆孩子不要透半点风声。”
  二肖点头称是。
  秦天朝外走,忽然一回头,指指地下:“仲秋,把地上算盘珠子捡起,明天要用呢。”
二一、扇面水花(1)
  秦天这几日也和啸天湖各家各户一样,分了种子,挖土,整地,砍青草沤肥料。他一边做事,一边思量对策。
  这几天太阳朗朗的,水越退越快,大田里腐烂的禾稻也看见一层稀稀黄黄的叶穗了。几条主要道路都出了水,各家各户屋场台子升出水面后又渐渐晒白了。
  倒口的水流缓慢得看不出来了,铲栏已经没有意义。秦天带领各户将淹死的柳树、苦楝砍了,在倒口造一道栅栏,将未走的鱼关住。
  这些在田里、湖里、塘里、坝里、港子里的鱼,全成了啸天湖人换取薯米蚕豆的金钱。
  稻谷已经发臭,人不能吃。有人割回洗净晒了,作为今后喂猪养鸭的饲料。多数已毫无用处,只能犁翻作肥料。
  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心思,都有忙不完的活计。
  先喜家、玉和家都有自己的耕牛,人多田多,自然顾不了别人。秋木匠、骆篾匠是大忙人,为各家各户修屋搭棚,剖篾织壁。别人与他们换工,为他们犁田沤凼,补薅青。
  肖海涛不会打大网,但撒网子打得不错。边做田里的事,边提网背篓到湖里港里倒口凼里打鱼。每次回来,鱼篓总是沉甸甸,腰都背歪了。
  姚竹村也打撒网子,但网打出去不圆整。秦天说你反正一身压得牛死的呆力气,多打几网也差不多。他就胡乱打,反正鱼多。但他善用篾罩(钟形竹编渔具,上端圆孔,下端敞口)。水浅的弯头角脑,渠里凼里,一顿“扑、扑”地罩下去,水花团团溅起。鱼被罩住就撞击罩壁,人手从上端伸进去几抓几捞,就逮住了。
  铜师公一家很平静。他日里回来,看见别人捕鱼热闹,不想便宜都给别人占了,也提起撒网子打一阵。他老婆急急忙忙拿一副赶罾子(两根竹棍交叉弯成四角、从顶到底用孔网蒙住的渔具),随着别人跑。哪里人多,一定鱼多,就跑过去。赶罾子放下水,再用一个折成三角形的竹棍从前面敞口将鱼往罾里赶,随即迅速提罾。虽说多是些较小的鲫鱼、皮、沙鳅、虾子,一天下来也颇有收获。
  秦三回来了。于是,一个由百喜、秦三和并不能使什么渔具的铁牛三人组成的捉鱼小分队最为活跃。尤其是百喜、秦三,他们有比大人更敏锐的对鱼的感觉,而且有除了大网、撒网子以外一切渔具的使用经验。他们对啸天湖塘塘坝坝、沟沟港港、湾湾凼凼比谁都熟悉,简直就像对自己脚趾上的老茧、屁股上的疱疖一样熟悉。
  他们还可以不用任何渔具,一天空手出去,没有不弄个几十斤大鱼小虾回来的。他们专寻一些水湾死角,用手搬起水里稀泥,筑一道临时小坝,然后用头上的斗笠,用木桶,用手用脚,把水戽出去。一脚站住,戽水的那个脚板竖砍着,朝水面“啪啪啪”地扇打过去,水就成银色扇面向外飞。水渐渐干了,稀泥上的鱼儿虾儿原形毕露,一个个乱弹乱钻急于逃命。汗流浃背、头脸是泥的他们就把这些黑黑白白大大小小软溜溜肉嫩嫩的鱼儿一条不漏地逮住,连躲在泥里的黄鳝、泥鳅、乌龟、团鱼,全成了令他们大喊大叫又蹦又跳地高兴的可怜又可爱的俘虏。
  铁牛虽不是小分队主力队员,但他能下水的地方决不站在岸上,能跑能递的事决不偷懒。塞凼筑坝他可以搬运岸上的泥块,戽水用不动木桶就用手脚。到回家时,分获的猎物比小哥们差不了多少。
  这些天是啸天湖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忙不赢又忙得高兴的日子。
  啸天湖人吃鱼很平常,但现在搞的鱼要拿到街上换米,换红薯丝、蚕豆,偶尔还换点儿油,招待来家做工的木匠篾匠师傅。啸天湖人煮鱼还放油那还是多少年以后的事。有人干脆把鱼放在饭上面煮,饭熟鱼也熟,省了煮鱼的柴火,只是鱼和饭味道差不多,饭有鱼腥,鱼有饭香。大家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关于建房地基的事一时没谁提起。
  这些天不见郑干部到啸天湖来,秦天想,可能是参加县里什么会去了,比如灾区的生产自救啦,非灾区的晚稻田间管理、防止秋季虫情旱情啦,等等。
  但是秦天想的是成立堤防小组,建造堤防仓库。必须把这个问题解决在入冬之前。
  忙过十来日,秦天实在等不住了。
  这天早上,交待玉兰带秀月、巧月去把田里烂稻子割翻,明日借牛犁田。也没跟肖海涛肖仲秋打招呼,就往瓦窑村找郑干部。
  正往山坡上走,迎面下来一个人,正是瓦窑村村长老焦。
  老焦一把拖住他,冲口就说:“你来接人啦?那不行,不搞清不能接人。”
  秦天想,郑干部又不是你瓦窑村人,更不是你老婆,我怎么接不得?
  他口气生硬地嘲讽道:“焦村长,你现在是升了乡长还是县长?管得宽啊。”
  老焦本来是一副马脸,再放长了就更难看:“秦天,我什么鳖长也不当,这个人我说不能走就不能走。”
  秦天突然哈哈大笑:“看来,她是你老婆?”
  老焦糊涂了,又瞪眼睛又抠头发,“你到底是来接肖福涛的吗?”
  秦天一愣,才知说的不是一个人。“什么肖福涛啊,我寻乡政府的郑干部。”
  老焦一拍秦天手臂,“见鬼了,我以为你来接你们那骗犯肖福涛呢。”
  秦天又一惊,“肖海涛的弟弟如何成了骗犯?快讲我听!”
二一、扇面水花(2)
  秦天随老焦来到他们窑厂,坐在上次挑砖渣的那个矮屋里,听他讲肖福涛的事。
  肖福涛自从啸天湖溃垸后,就和骆飞亮到砖厂拌砖(将砖泥压入木框砖模里)。做了一段日子,他吃不了那苦,就跟着运砖的人往湘阴跑,这里挑上船,那里挑下船,渐渐把上上下下人混熟悉了,就冒称砖厂人的名义,瞒过厂里押船的,将几万砖卖给了别人,钱纳入自己腰包。后来厂里到湘阴收钱,人家说你没送砖来,收什么钱呀。事情败露后肖福涛就不见踪影了。直到前两天才抓住他,可是百多块钱花得精光了。
  焦村长说到这里马脸还是青葱色,气呼呼地,“所以我以为你听得风声,来接他回去。”
  秦天听了直摇头,“人在哪里?我去看看。”
  焦村长带他到副村长家。肖福涛被关在厢房里,正睡大觉。叫起来一看,他还头发梳得抻抻抖抖,穿的是洋布衣服,就眼睛有些泡肿。看到秦天,也不起床,仰起头,睁一眼闭一眼,摇摇手说:“秦村长,你别理我。砖我是卖了,现在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秦天一听就火了:“你骗人家钱,还这个态度,你像人吗!”
  谁知肖福涛脖子一伸,比他还凶:“不像人就不像人,你以为啸天湖那些人就活得像个人?烂衣破袄,猪狗不如!”
  只听“啪”地脆响,秦天一个耳光扇到他脸上。
  “难怪你要过神仙日子,就去,去骗!不争气的家伙!”
  老焦赶紧把秦天拖出屋来。里面肖福涛在叫:“秦霸蛮,你打我!瓦窑厂这群猪压的打我,你也打我,你们这些恶霸!”
  秦天转身又要去揍他,焦村长连忙挡住,把门关了。秦天心气难平,愤愤骂道:“没找到乡干部倒碰了这个怨鬼!老焦,我随你们怎么办,我不管!”
  屁股刚刚挨凳又呼地起身就走。
  上了后山坡,却又站住说:“老焦,这家伙……嗨,念他还年轻,将来要过日子,讨老婆。拜托你们,不要再传出去,何况他老兄还是村委会的,你也认得。”
  老焦点头说,“只要老肖和你来,把钱赔了,就让他回去。”
  秦天叹气说:“他家怎么拿得出百多块钱呢?把啸天湖坛坛罐罐搜尽也凑不齐几十块钱。慢慢来好吗?”
  老焦告诉他,所有乡干部都在县里开会,大概过两天就散了。
  秦天握了握老焦的手,转身往回走,只觉得高一脚低一脚,好像走在稀泥滩里。
  肖海涛一家正吃午饭。秦天把老肖叫出来,两人站在屋后水沟边。
  “我跟你说件事,你不能对任何人讲,听见吗?”
  肖海涛一边嚼蚕豆一边点头。
  “你也不要气,不要急。”
  肖海涛眼睛一瞪:“什么事?”
  “告诉你莫急,你就急起来了。”
  肖海涛把嘴里正磨着的蚕豆皮“扑”地吐了,“到底什么事,你讲,我听你的。”
  秦天才把事情大致说一遍。
  肖海涛听罢,手一扬,半碗蒿菜熬蚕豆连同那只碗“叭”地甩到水沟里。
  “这只猪!这个化生子!这……”
  秦天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呀,叫什么?我想好了,今晚我们凑起十块钱,写个担保书,让他们先放人。过两天郑干部回来,要她出面求个情。”
  肖海涛擂擂胸脯叹口长气,“唉,都是这个化生子啊,好吃懒做,白剪绺,将来没有好下场的。”
  秦天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只你我二人知道啦。天麻黑了再去,免得惊动人。好,现在回去吃饭,不许露出样子。”
  秦天指了指沟里的碗。
  肖海涛垂头丧气,弯腰捡起碗来,却不进屋,坐在后门坎上发痴。
二二、二郎神庙(1)
  秦天正在喝薯梗粥,突然肖长根气冲冲地跑过来,脑袋凑到饭桌上,喷着唾沫星子说:“姑爷,我刚才看见师公子和骆篾匠准备在庙台上建屋呢!”
  秦天轻轻将他搡开,拖把椅子让他坐。“你看见雕梁画栋啦?”
  肖长根脖子一伸,尖尖的光头又蹿过来,“姑爷你还开玩笑,已经堆起竹木了!”
  秦天放下碗,接过玉兰递来的手巾擦擦嘴,脸上挂笑地问:“长根,你讲讲庙台上怎么建不得屋呢?”
  肖长根眼睛不停地眨动,开口就喷唾沫星儿:“姑爷,你问我?那是啸天湖的风水呢!是二神庙呢,今年不是二神保佑,我们还有人吗?没得!让私人起了屋,那是欺神灭相,啸天湖会遭劫!”
  秦天忍不住一笑,起身说:“好,我去看看。”
  肖长根跟在他屁股后出门,突然转身朝站在门口好像要讲什么话的玉兰嘻嘻一笑,伸出大拇指朝秦天背后举一举,又朝玉兰举一举,“嘿嘿,兰姑呀,有我们姑爷出马,怕他什么卵师公子啊?”
  从学校前面上堤,抬头一看,已经不少人围在那里,有吵闹声传来。
  这堆人见秦天来了,忽然噤了声。他看到坪里也就放了七八根杉树条,一小堆南竹。
  秦天板着脸,脚在竹木上踩一踩,回头说:“这是哪个的?”
  骆雨生的鱼鳔眼四周溜一圈,讪笑道:“是我几根呢,老水几根。”
  “买的啊?”
  骆雨生指指儿子:“我飞亮昨天到山里买的。”
  秦天转脸向水炳铜:“老水也买了木材?”
  水炳铜摸摸下巴颏,不以为然地说:“买了几根。”
  “两家都要建屋啊?”
  水炳铜老婆抹下跟她脸一样黑旧的头巾,站出来说:“大水冲了屋,不新建住到哪里?”
  这时从堤下冒出姚竹村的声音:“哪个要建在这里,老子就麻上头一泡屎———大家搞不成。”
  众人朝后看,露着两条毛兮兮黑粗腿的姚竹村大步流星上堤来了。
  秦天眯眼盯住姚竹村:“老姚,你刚才叫什么?”
  姚竹村见这些人都你瞧我我瞧你,只有秦天一人在中间说话,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却仍然鼓着肥黑的腮帮溅着唾沫星子说话:“老秦,这是公众地段,哪个答应给他们建屋啊!”
  “那你呢?”
  姚竹村左右看一眼,没见有笑脸支持他,就强称好汉地肚皮一挺,硬着脖子说:“哼,他们要建,我也要建!我早就听得讲呢,他们屋基小了,我屋基不小吗?他们只一个儿子,我两个儿子!”
  秦天一挥手打断他,转向骆、水两家:
  “你们只是在这里放放材料吧?”
  水炳铜老婆又冲出来尖叫:“不是!我们早讲好要把屋建在这里!我的杉树今天大早就送来了,他家中午才来,没个先来后到吗!”
  秦天没理会女人,走到水炳铜跟前,声气平和地说:“老水,你要在这里建屋啊?”
  水炳铜双手抱胸,昂着的头向上翘了翘:“是的。”
  没等秦天说话,骆家父子一齐叫:“他几根树条子,建个什么卵屋!”
  水炳铜眼睛圆瞪,朝骆家父子一指:“姓骆的,嘴巴放干净些!小心老子拳头不认人!”
  他老婆儿子一齐呐喊助威。
  骆飞亮不甘示弱,从坐的南竹上一拍而起:“你有多狠?你有多狠?你敢打人啦?”
  水炳铜两脚不移,手抱胸前,下巴一扬:“嘿,狠不狠,你骆家父子一齐上来看看!”
  那边骆飞亮蠢蠢欲动,肖仲秋早已站过去,一把将他按下,“亮伢,干什么?”
  站在一边的姚竹村又叫起来:
  “老子两个儿,屋小了,你们建得老子建得!”
  一边叫,一边挽脚捋手,朝人中间一口又一口吐老痰,就像要爆炸了。
  肖仲秋见秦天冷笑着一动不动,心中焦急地朝南堤上望,看到肖长根、谢大成来了。怎么不见肖海涛影子?
  秦天瞧瞧地上粗粗细细杂沓的脚板,又眯眼看看云缝中的太阳,缓缓挪动脚步,忽然巴掌一拍,大声说:
  “看来三户人家都要在这里建屋,各有各的理由,个个神气十足,哪家不建都不行。”突然朝水炳铜一声冷笑:“嘿嘿,老水呀,你是武小生,一直说你拳脚功夫了得,骆家老篾匠手上也有些钢火,好,你先把骆家父子放倒。”
  刚刚赶来的谢大成匆匆挤到跟前,气喘吁吁:“秦村长……”
  秦天伸手将他挡得一个趔趄,继续说:
  “放倒骆家两个,你再跟竹吊眼来。竹吊眼你牛高马大,平时好像打遍天下无敌手,今天让你捡个便宜,他们先打,赢了的你再上,你是杨再兴!哈哈,开始吧!”
  姚后喜一声不吭站在后面瞧热闹,这时见肖十春在嘁嘁嘁偷着笑,上前扯扯他衣服,悄悄问:“笑什么笑,你以为这是唱空城计啊。”肖十春抬头,也见后喜忍俊不禁地捂着嘴,两人于是会心一视,笑着别开脸去。
  秦天转身走出人群,大喊一声:“你们让开!”
  众人稀里哗啦朝后退,一个个脸上又紧张又兴奋,后挪两步,立即转身盯住对阵的比武场。
  骆雨生鱼鳔眼贼溜溜的,瞅瞅秦天,瞅瞅水炳铜,又瞅瞅儿子。
二二、二郎神庙(2)
  骆飞亮刚才被肖仲秋按坐在南竹上,这时不知打还是不打。心中畏怯这个大名鼎鼎的师公子,立即想起什么硬功软功、神打点打的传说,可是毕竟年轻气盛,脑子里热血昏蒙,一弹身站起来,但未朝前走。
  肖长根一时颠到秦天跟前:“呃呃,姑爷,打不得啦!”一时蹿到谢大成跟前:“呃呃,你这个民兵队长管不管啊?”一时对这个做做鬼脸,对那个伸伸舌头,不知是真想息祸呢还是幸灾乐祸。
  肖仲秋虽然还没完全明白秦天真正用意,但他心里有句话:“哼,反正老秦在这里。”
  谢大成刚来时也焦急,不知该不该出面调解,听了秦天这话,忽然心中一石落地,捏出汗的手也松了,不声不响地向后退。
  只有孩子们兴奋得摩拳擦掌,东蹦西跳,满身是劲。
  此时,最最心知肚明的,就是水炳铜本人。
  铜师公做梦也没料到秦天会来这一招。事先想过很多遍了,骆雨生算个什么角色?当然更没把癞毛小子骆飞亮放在眼里,但没料到当过强盗的竹吊眼会横插一杠。
  秦天一番似真似假,又像奉承又似嘲讽的话,把这个从来自我感觉飘飘然的人顿时推向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他老婆刚才又冲又叫,这时忽然成了惊弓的猫头鹰,一双张皇的眼珠在深陷的黄眼圈里骨碌碌转,不知如何是好。
  姚竹村怒火冲冲的样子现在渐渐消退,再不捋脚挽手,也不吐痰,眼睛阴阴地朝别人转,脚下也悄悄地退。
  当别人都退开,只有老婆儿子站在身边时,水炳铜这才心中一叹:这戏演不完了!
  虽然再没有秦天的声音,庙台上却飞扬着小鬼崽们“打呀,打呀”的叫喊。一些刚刚赶来的女人躲在旁边紧张地嘁嘁喳喳地议论。骆雨生的老婆也来了,站在儿子身后,瞪着猩红的病眼撅着暴突的黄牙向敌人捏紧拳头。
  秦顺子对父亲悄声说:“哎,这些人会冲哥哥来呢?”
  青山爷瞟他一眼,没说话。旁边肖寿芝说:“你帮忙吧!不是跟二哥学了几路拳脚吗?”
  青山爷说:“他呀,胆量只粟米那么大。”
  顺子咕哝着干脆不跟两个老头站一块了。
  水炳铜叉手站在原地,终于开口了:“老骆哇,秦大村长已经发话,你们听到了,怎么办?要来就来呀!”
  骆雨生鱼鳔眼乱眨巴,憋着话就是讲不出来。他儿子却说:“你有狠过来!”
  水炳铜儿子也叫:“你有狠过来!”
  两个小子叫来叫去,外围的小鬼崽也叫来叫去,就是没人登场。
  肖十春突然喊道:“竹村兄,莫呆着,没人上场你就上,机会难得啦!”
  姚后喜也喊:“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上!”
  肖长根咚咚咚跑过来,“呃,你们莫趁机捣乱啊,有我姑爷在,哪个都莫想赢。”
  姚后喜推推他:“你去给姑爷子准备一条短棍啰。”
  长根嘴巴一咧:“他的短棍放在正房门角弯里,跑不赢啰。”
  一直缩头乌龟似的蹲在墙边不声响的肖菊林,腰肢扭了扭蹭到他们旁边,说:“我也听说呢,那年君山打鱼,六个和尚六条短棍没打得秦村长一根竹篙赢呢,嘿嘿。”
  后喜涎着脸朝菊机匠下身一比划:“你老人家这条短棍就没用,大概只有寸把长啵?”
  菊机匠苍白的瘦脸忽然一炸就红了,头一低腰一扭赶紧走开。
  战场上东一锣西一磬,几个当事人就不挪脚。铜师公虽然还翘着下巴,却也没有第二句“你过来”的话了。
  直到这时,姚先喜才带着满脚杆泥巴赶过来。正在埋头犁田,忽然看到大堤上闹哄哄,知道是水、骆两家在争地基。想起那天水炳铜对他讲要在金钩寺建房,他说:“你建吧,我不反对。”水炳铜当时指着他鼻子,“不反对不行,你要站在我一边!”“站你一边,要得。”嘴上这么讲,心里却说,分高田那阵,你怎么不站我一边?狗日的。现在,啸天湖的风水宝地你要独霸,真是梦着没醒!
  现在他故意来迟,装模作样给水炳铜送去歉意的目光,谁知正在亢奋中的那人根本没朝他看一眼。
  秦天背抵石墙,眼光在人丛中扫来扫去。水炳铜虽然还一副不败公鸡神气,却不与秦天目光相接。
  热闹了一阵的庙坪上,忽然安静下来。
  秦天走出来了。
  “看来,我们这个小校场的武比不起来了。我其实也不喜欢看比武。唉,到底是新社会,有共产党,有政府吧。”他目光在水炳铜脸上停留片刻,“今天蛮好,啸天湖大部分人都到了,都晓得这件事了。其实我们几个人,”他指指村委会干部,“也不是今天才晓得,早就晓得了,哪个哪个要建屋。逃荒还赚钱是好事,只要来路正当。生产自救嘛。建屋更是好事,莫说冲毁了屋的,没毁屋的,也可以建。但是,”他忽然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庙台子,哪个也建不得!”
  有人交头接耳说悄悄话。
  秦天大声道:“我代表村委会,再宣布一次,这个地方,任何人,任何人啊,不能建屋!大家听见了吗?”
  除了耷拉脑袋的当事人,众人吼道:“听见了!”
  “好!人人听清了就好。这个庙台子确实有用,是个好地方。不是好地方,神仙不得住这里;不是好地方,啸天湖今年死得差不多了;不是好地方,不会有人为它打架。那,就不能浪费了。一个基本想法,是村委会商量的,就在这里,建造一个防洪抗灾专用的堤防仓库!”
二二、二郎神庙(3)
  “嗬!好啊!嗬,嗬……”女人孩子一齐尖叫。
  秦天忽然声音温和下来,“是啊,三户冲毁房子的,确实困难很大,现在住地棚子,蚊子叮死人,秋蚊子多啊。冬天风雪来了,怎么睡得安身呢?不行,一定要想办法。两个事。一、村委会负责,组织劳力,帮你们把屋台子挑高些,当然不能一下挑得大堤这么高。渡船亭子那狮子口,难道不挑起?又没有神仙帮你挑!第二,政府拨下的部分竹木,先让给你们冲毁房屋的。”
  突然有人鼓掌。
  秦天笑笑,“巴掌莫拍快了,慢慢听。竹木先给你们,而且,不收一分钱。”
  “嗬嗬……”又有人吆喝。
  “建堤防仓库,分发竹木,都要开会研究。那些虽然没冲毁屋,但是损坏严重的,也要照顾一点。一个希望,大家团结一致。远亲不如近邻,同住一个地方,就是缘分,亲愿亲好邻愿邻安,怎么能扯皮打架呢?”
  秦天嘿嘿一笑,说:“还一个希望啦,就是希望政府大方点,多搞几根树条子南竹来,这个工作,我们积极努力吧。”
  他突然闭上眼睛,朝额头拍了拍,“呃,这下倒没人鼓掌了。”
  他回头问肖仲秋、谢大成还有什么要说,两人都笑着直摇头。
  秦天在仍不愿散去的人们目光下,低头自言自语:“娘的鳖,现在有壶酒就好。”一边走到两堆竹木跟前,又踩了踩,说:“这点东西怎么能建屋?”抬头向两家人说:“好,你们先放在这里,晚上要派人看守,自己人不偷,河里有过往的船呢。”
  他顺手抓住骆飞亮胳膊捏了捏,笑着从水炳铜身边走了过去。
  人们这才轰轰轰往家走,兴奋的神情还留在脸上。
  秦天走下堤坡,肖长根追上来,大拇指在秦天眼前晃了晃,一脸滑稽的谄笑:“厉害!姑爷厉害!”
  肖十春说:“姑爷,你老人家擒贼先擒王呢!”
  秦天一眼嗔陈过去:“莫乱讲!”
  二三、卡在树杈里的太阳
  从啸天湖内湖蜿蜒的湖堤走上大河堤,郑爱英每次回去都走这条路。
  路边的水柳、桑树又滋润起来,淹不死、烧不死、刀砍斧戮不死的冬茅草也已长出新枝。来啸天湖工作两三个月,郑爱英觉得对她脚下这块土地渐渐熟悉起来,灾难不能永远吞噬土地啊。看看这些植物,生命力多么顽强,一到春天,不又遍地葱绿吗!
  当她回头望去时,不禁大吃一惊!
  一颗硕大、鲜红、完整、圆润的太阳,这时正正当当地落在啸天湖人称之为桑树屋场的那棵大桑树上,正好在桑树三根向上张开的大枝的中央,俨然被它卡住了!而大枝中央正好就是那个大鸟窝,那个在啸天湖有着神奇传说的苍鹭的住所。
  现在,归巢大鸟隐约扇动的翅膀和这被卡住的太阳巧妙地重叠在一起,好像太阳长上了翅膀,太阳在颠扑着要找个更好落脚的地方。鸟儿呢,正从金红的太阳里孵化出来,仿佛一只透明的、浑身披沥着金色液体的神奇生物正从它诞生出来!
  郑爱英惊诧得张大了嘴!“太奇妙了!太壮观了!太美了!”
  她站在路上,激动地欣赏着眼前的大自然,久久流连,直到那片风景渐渐淡去,才举步走上河堤。
  斜晖落日的大江上细浪层层,万片金鳞游弋闪烁,如一条柔柔蠕动的大鱼,雄气勃勃而又温情脉脉。江上白帆飘逸,桨橹微闻。西面的大堤蜿蜒盘亘,雄视滔滔一泄的百里江河,年年岁岁看它潮起潮落,听它忽而暴怒的啸吼忽而呢喃的软语。东面山影高伟,远远近近,在一片金灿一片荫绿的云霓下,如万马群牛,蹄腾鼻吼的声音被辽阔无垠的黛蓝天空吸去,只在晨昏时升起山岚,团团袅袅,柔卷氤氲。
  近处堤下的内湖如一张明镜,碧蓝清澈,微波不兴。湖堤上两三柳树,在镜边陶醉它的劫后新枝。四处田畴被犁铧翻过,播下的种子正躺在温湿的梦乡,一朝醒来它们便会摇曳滴翠,把希望的芳香轻拂到劳作者窗前。远看如织如纹的沟沟垄垄,一派庄重质朴的黄黑颜色,犹如湖区劳动女性的健康腹部,孕育着那即将落地的婴儿,将给深灾大难压抑得双眉紧锁的母亲送来激动而亲昵的啼唤。
  那称作“屋场”的相对集中的农舍,从新新旧旧的茅草顶上升起了炊烟。这时的炊烟既不直立,也不弥散,它们像些缠绵的蚕丝,轻轻曼曼,或几丝,或几缕,在屋前屋后,树顶竹梢,悠悠游游,久久不去。
  农家已无鸡犬,但平野有鹧鸪,水边有翠鸟,水中有鸊鷈,空中有鶺鴒,云中有大雁。刺蓬草丛里还有野鸡、秧鸡、鹌鹑、董鸡、鹬鴴。它们是啸天湖人亲昵的邻居,更是顽皮少年可爱的朋友。
  就像那棵大桑树上的苍鹭,飞禽水鸟们正在忙碌的叽啾声中扑扑归巢,翅膀扇动着柔软的金色阳光,嘴里叼着美味的银鳞烁烁的鱼虾,向劫后的大自然,安顿它们形形色色却温馨安谧的新家。
  郑爱英仿佛没有归去的欲望,脚步迟疑,期期艾艾,一步几回眸。为什么每天工作之后要回到山区那个并不能让她心宁意静的房间呢?为什么不在这片壮阔神奇美丽的土地上居住下来呢?
  她心情正由舒畅滑入无端的忧思怅惘时,一眼瞥见堤下一个农家沤肥的水凼里,两个孩子弯腰曲背,正不知疲倦地用双手掀出一把把淤泥,把那些藏身泥里的泥鳅一条条一捧捧往他们身后的木桶里放。
  她看到其中一个脑后摆动的小辫,宛如嬉戏泥泞中的小牛犊,尾巴忽闪忽闪地。那不是秦天的儿子铁牛么?
  郑爱英脸上漾起母亲般甜滋滋的笑意,小家伙那股倔强劲多像他父亲啊!好孩子,快快成长吧,一定会比你父辈有更大出息。
  她忍不住高高扬起手臂,向沃野,向晚霞,更向曲身泥泞中辛勤生活的孩子,大声喊道:“哎———”
二四、横凌湖(1)
  渔船迎着冷峭忧郁的江风,朝洞庭湖方向行驶。
  枯水的冬江已不是运输繁忙季节。三两点乌篷船的白帆,不闻声息,宛若梦游。水落石出的赭色滩涂沿两岸绵延跌宕,成波浪状层层推进的沙滩里杂沓无数形状各异的碎镜似的水洼。水洼边直硬硬地挺立着一簇簇久淹不死的裸叶水冬茅。白腰杓鹬在几只苍鹭中间跳来跳去,弯如小镰的尖喙在清冷的水沙里辛勤掏啄。苍鹭们眼睛微闭,披开一面羽尖漆黑的褐色翅膀,宛如随意抖落的大氅,任鹬鸟高翘的尾羽“唿唿”弹拨,旁若无物地单腿兀立,形同木雕。
  立冬前后的北风已经很有穿透力,它贴着青铜色细碎江浪绵绵而来,却能如针如弹砭人肌肤。水炳铜歪挽着舵把,搂紧了那件啸天湖堪称第一的土黄色旧皮衣,斜睨划桨的姚先喜,心想,争地基时你对我阳奉阴违,这次下湖我也报复你一把。
  他嘲笑道:“喜钩子,你怕什么?横凌湖鬼再多,我让你睡中间嘛。”
  姚竹村帮腔说:“有师公子捉鬼呢,菊老官不怕你还怕?”
  姚先喜向来对水炳铜那一套将信将疑。在山里说他有水火之灾,虽说不太相信,事事小心着总不错的。他不理睬他们的激将法,头也不回说:“你们去吧,我们几个去白塘湖。”
  从没下洞庭湖打过鱼的肖菊林是被秦天苦劝来的,秦天一片好心,想让这个入了农业社却揭不开锅盖的社员出来混碗饭吃。可是,姚先喜讲得神乎其神,说横凌湖潭深水险,日本鬼子在那里杀了几万人,剖腹开膛的婴儿都有几百,无头鬼也有几百,阴天下雨就满湖怨鬼哭得惊天动地,连那里的鱼都会哭,爱吃死尸的鲇鱼白鳝嘴角流的也是人血。这样一来,肖菊林自然要随姚先喜走了。
  秦天知道这次行动非同小可,肩负着刚成立的啸天湖农业社全社老小的生存大任。大灾之后熬了一秋,各家锅底朝天,还要把豁大的溃口修筑好。留下的劳动力寥寥无几,几乎全是女人孩子,挖些莲藕野菜,眼看着难以支撑。
  秦天分析姚先喜心思,认为他并非胆小,他是冲着利益来的。按照惯例,船网业置要占五成份额,劳动力占五成。这次秦天有一船一网,主张船网只占三成。姚先喜觉得太吃亏,宁愿在近河打撒网也不愿下湖。
  为了打成大网,最后议定四六分成,姚先喜这才勉强跟来了。
  水炳铜这次心情却格外好,一路创造轻松气氛。他揉揉被风吹得僵痛的嘴巴说:“我讲个聊斋(指胡编的乡野故事)吧。”
  “话说湘阴街上,有两家邻居,一家是扎‘灵屋子’(纸糊的祭冥房屋),一家是卖‘夜壶’(陶制盛尿器皿)。有一次,一个秀才来讨学钱,两家老板说:‘出得一副好对联,我们就把学钱给你,写不出,秀才无用,分文不给。’秀才想了想,叫道:‘拿纸笔来!’店主拿出纸笔,秀才一挥而就,围观的一齐大喊:‘好对联,好对联!’店主果然恭恭敬敬送上学钱,还留秀才吃饭。”
  “什么对联,快讲出来!”肖长根首先热闹起来。
  “你又不认得字,你只认得你堂客那个口字。”
  众人一阵嬉笑。水炳铜捋捋胡须拉碴铁青冰冷的脸颊,“这个只有秦社长听得懂了。”
  肖长根又叫:“你讲卵故事,只讲半截!”
  水炳铜说:“那秀才做的上联是:纸糊篾扎,经不得风经不得雨,鬼要。下联是:泥把火烧,装不得饭装不得菜,卵用。”
  秦天哈哈笑道:“果然是副好对联!”
  肖长根嘟囔道:“好个屁!”
  秦天也想活跃气氛,就说:“我也讲个谜语吧。谜面是:在娘家绿叶婆娑,归男后绿少黄多。经多少风雨,历多少磋磨,难提起,提起时泪洒江河。打一渔家用具。你们猜。”
  肖十春说:“这谜有味,我来猜!”
  骆飞亮见肖福涛一直绷着脸,只管摇桨不说话,推推他胳膊说:“我们也猜猜看。”
  肖福涛往船板上啐了一口:“猜死!老子不费这个脑筋。”
  笑话谜语并没使沉闷的气氛有多大改变,大家匀匀悠悠地划着桨,各人自想心事。
  上午的云层透着淡淡阳光,江上船桨击水,浮光掠影,泠泠有声。中午路过城关镇,河街边房屋杂沓,人影憧憧,似有餐馆油坊的香气飘来。早餐喝白菜粥的肚里早已咕咕叫唤,秦天吩咐不到傍晚不开饭。姚竹村半偷半抢从肖寿芝捂着的锅盖下抓了把蚕豆,塞几颗给捂着肚子哀哀望着他的肖菊林,剩下几颗手掌一抖就跳进嘴里。
  姚竹村闭着嘴,让豆儿在牙板上磨蹭。一颗磨破皮,舌头将另两颗藏到一边腮下。待这颗连皮带肉磨成粉末,才和着唾液慢慢咽下。腮下再放一颗,又如此细细琢磨。吃饭也是这样,道理是:如此吃食才能吃出滋味。
  大汉秦厚德从前有饱饭吃,后来家落了,就想出个办法:吃饭前,有米汤就先喝饱米汤,没米汤就灌几碗水垫底,再吃饭时肚里自然饱撑撑的了。这时见姚竹村偷豆吃,虽然馋,心里却说:他是做贼做强盗的,别跟他一个样!
  一天来顺水行舟,入夜到达洞庭湖滨一个小村庄,傍岸生火,吃了一顿蚕豆饭,就在柴山枯草里歇息。
  秦天对围坐的众人道:“明日一早就进湖了,要统一思想。一、啸天湖老小都在饿肚子,等着我们卖鱼换米回去救命。二、眨眼就小雪大雪了,现在留的人两个月挑不起大堤,乡政府的支援不能指望,我们这十几个劳动力一定要早早赶回去冬修。三、只有到横凌湖才能完成任务。横凌湖决不是鬼起堆的地方,大家不要怕,我祖祖辈辈都去过那里,没谁遭鬼打。”
二四、横凌湖(2)
  
  秦天说完,众人一齐看着姚先喜。
  姚先喜低头闭眼,似在打瞌睡。
  秦天说:“立冬后,白塘湖浅滩毛花鱼都没几条,跑几百里下洞庭不能浪费时日。横凌湖深网捞底,一网至少几十担青草鲤,如何不去?”
  坐在黑影里的肖菊林搓着青涕直流的鼻尖,闷闷地悄声说:“我真的怕……”
  “嗨!鬼来哪!”水炳铜恶作剧地从背后扑向肖菊林,吓得他浑身哆嗦,“哎哎,哎哎”直往火堆前钻。
  大家看秦天一脸严峻,都笑不起来。
  姚竹村推了推姚先喜,“你讲话。”
  漆黑的夜空,娓娓江风挟裹看不见的寒露,淫淫浸浸,直逼人们身心。跳动的篝火愈来愈黯淡了。
  秦天只好说:“看来,要举举手了。”
  姚先喜终于摸摸脸谁也不看地说:“我去睡觉了。”说罢挪了挪屁股,起身向船篷走去。
  肖十春看看秦天,拉了骆飞亮手说:“反正我们去横凌湖。福涛,你呢?”
  水炳铜鼻子哼了哼,“什么你不你,他哥哥交代的,敢不跟秦社长走!不用举手了,就是长钩子和菊机匠跟他去白塘湖,老秦,让他们去。”
  秦天沉思着望向阴沉辽阔的大江,轻声道:“大家都睡吧,明天就要下湖,一个时辰都耽误不起。”
  这儿是避风的山坳,又有半人高的蒿草,挨着火堆,钻进七花八彩的烂棉絮,瞌睡就像钢针一样悄无声息扎进他们脑袋,一切念头都没了,连梦都没有。
  东方曦白,秦天肖寿芝先起床,煮了半鼎锅荞麦糊糊,把人一个个摇醒。大家蹭在河边洗脸。姚竹村、秦厚德在山坡上扯把软软的茅草,拣去刺,揉一揉,放江水里浸浸,就往脸上忽喇忽喇胡乱一搓,就算洗了脸。水炳铜的面巾是一块老婆从烂衣服上剪下的方布,四边用麻线密密缲着,倒还整齐。他漱口方式与众不同,用一根草茎沿手指缠绕数圈,到口里横横竖竖地擦,偶尔还摘根小树枝剔牙。
  这些人养成了共同习惯,不到万不得已不拉屎拉尿,这能抵制饥饿,屎尿拉在外面也是浪费肥料。
  洞庭湖果然一片浩大。放眼望去,除了阳光下闪烁耀眼的白水,就是那些分割水面的黑褐色沙丘,土埂,泥山,苇洲。涨水季节,它们被滚滚波涛淹没,秋冬季节就一个个峥嵘出来,有的溜光洁净,有的苇蒿瑟瑟,有的成为万千野鸭、大雁、鹭鸶、天鹅的家园。遍地是零乱的羽毛和白色粪便。大片的泥沼表面干结成厚厚的一层硬壳,不熟地理的人一脚踏去,立时陷入没顶的浆糊似的淤泥。
  这是一个飞行者和潜游者的世界,野鸭雁鹅群起群落,不时遮天蔽日,嘎嘎鸣声响彻湖泊上空。水下鱼群密集,水越深处鱼类越多。湖区有讲人鱼行迹的谚语:寒冬腊月飘雪花,鱼奔深塘客奔家。
  没到过洞庭湖实地的人自然新奇惊讶,连饥饿也忘了,桨划得更起劲。到过的人也激动欣然。眼看要路过不远的白塘湖,秦天冷静观察着姚先喜的动静,心中已想好对策。白塘湖露出湖面的高高土丘渐渐后移,姚先喜却一声不吭,埋头划桨。他的两位追随者茫然不知。熟悉洞庭湖的姚竹村正要张嘴,被秦天的目光制止了。
  秦天掌着舵,渔船穿过卧龙潭,黑沙嘴,提鞋塅,白塘湖,绕过水柴山和鸭窝子,就是大片深水白浪的横凌湖。
  船在一处南向沙窝靠岸。肖长根叫道:“这是哪里?白塘湖吗?”
  水炳铜将他破帽朝地上一掼,“白糖呢,红糖呢,扯马糖呢,做事去吧。”
  肖长根捂着光溜溜脑袋,捡起帽子,倒也笑了:“猪压的,冷死人呢。”
  他神情诡秘地追扯着姚先喜衣角:“嘿,讲好去白塘湖,这是哪里?”
  谁知姚先喜将他一甩:“去你娘的鬼!”
  肖十春攀着他肩悄悄说:“老老实实跟着姑爷,你不会吃亏!”
  肖长根毕竟到了个新鲜地方,转变特快,一会儿就现出顽童本相,扮着鬼脸,吓唬这个吓唬那个,自得自乐。大家七嘴八舌,指指画画。年轻人夸张着自己的兴奋,面向辽远与空旷高声叫喊。
  秦天安排一些人埋锅造饭,一些人收拾船桨,清理渔网渔具。自己领水炳铜等几人搭造鱼棚。
  将沙窝整出一块龟背地,留出水沟。这时顺子扛来一根碗口粗褐黄色油光闪亮的方木。照渔家说法,它叫“鸿门戗”。
  秦天道:“老水,你来立鸿门戗?”
  他决心顺势再接近这位变得积极起来的法师。
  水炳铜搂着弓状棚篾,露出难得一见的谦虚笑脸:“老秦,不是我立不得这戗,从来打鱼都是老板立戗,你是社长,就是老板,你来立。”
  “解放了,共产党是老板。”姚先喜声音干涩地插嘴道。
  “先喜兄弟来。”秦天干脆再拉上一位。
  姚先喜正待举步,水炳铜伸手一挑:“老秦立戗,我助你一臂之力。”说罢放下竹条,跑到水边双手合十装神弄鬼搞了一阵。
  回头朝秦天笑笑:“我晓得你不信呢,给他们壮壮胆。”
  姚先喜鼻孔哼了一声,转脸走开。
  秦天对看热闹的飞亮十春说:“神怪这东西信不信由人,但规矩是规矩。立棚时你们不能乱窜。快走开!”
二四、横凌湖(3)
  秦天捧住沉重光亮的戗木,尖头朝下,凝神敛气,稳稳抬高,朝沙坑猛力一墩,再拔出,再墩,一连三下,“鸿门戗”就插入泥沙深处,稳了,左右瞧瞧,不偏不斜。阳光下,橙红油亮的方木俨然神话传说中那根定海神针,定住了渔人的精神命运。然后培土夯实,与后门柱遥相呼应。架上主梁,再将拇指粗细的弓状竹条一根根扎上,铺好油布和“茅扇”,一个十几人安身作业的窝棚就在漫天哗哗的湖水中央矗立起来了。
  为了打好第一仗,秦天决定今天休息,明早打“天光”(拂晓时捕鱼)。晚饭后留几个商量工作,其余人到苇洲砍柴草垫铺。
  西边云缝里已经挤满姹紫嫣红的晚霞。洞庭湖上空,几条金红色长尾灰云像美丽的大雁羽毛,粘贴在湛蓝无比的天幕上。无风的水面涟漪漾漾,如万千悠悠滑动的玻璃,泠泠然如纤婉歌声,来自空中水下的仙境。起伏高低的沙山苇洲远近错落,仿佛无数头走失了牧童悠然酣睡的水牛。
  令年轻渔人神往的是远处的鸟岛,那里隐约传来时而细密、时而戛然裂帛的雁鸭鸣唱。它们已不再高翔,在如枕的灰白沙丘上安详麇集,将白天飞翔的骄傲,捕猎的喜悦,携向即将到来的温馨梦乡。它们顽皮地挤挤搡搡,亲昵地互相梳理,娇柔地呢喃,祈愿星星也瞧着它们姐妹做个好梦。
  秦天安排好明早的事情,来到沙山顶上,向四方湖面远眺。
  一路过来,他留意观察各处水系、水团、水色、水温,以及风力风向,云彩的形状色彩等等,注意到白塘湖、水柴山、鸭窝子一带沙滩土丘存在人类活动的痕迹,有网痕,有船底的压痕,有残垣火灰,以及混杂在一起的人类粪便与鸟类粪便。
  横凌湖鱼多。一、深水区阔大。二、紧傍苇洲,水温较暖,食物丰富。三、最重要的,这里是两三种不同性质水团劈面接触的锋缘区。洞庭湖属河流性湖泊,每日每夜都有大量水流活动。湖南境内的湘、资、沅、澧四大水系皆从不同切口入湖,长江之水也从松滋、藕池加入洞庭。活水在湖内回旋激荡,最后从城陵矶一个出口泄放。所以洞庭之水从无平静,表面百里如夷,浩浩荡荡,水下纵涌横流,不可遏止。横凌湖正处这种回流区域,给人想象和诱惑,却险象潜伏,不可掉以轻心。
  此处撒网有诸多不利:一、潭深岸陡,网脚高吊。二、淤泥滩阔,难以背网。三、遇上大风,收网困难。四、历来传说日本军队将无数中国人毙杀在这里,曾经尸浮遍水,黑鸦蔽日。后来就有成群无头伥鬼出没,怨鸣惨叫远近皆闻。或翻船,或中毒,或陷于淤泥,渔人猎手不能生还的故事时有所闻。精神压力比自然的险恶更令懵懂未开的渔人胆颤心寒。姚先喜着力描述的正是这样一幅骇人景象。
  秦天看到东南湖面有大片旋动的水雾,活跃在几尺高的水面上,并不再向上漫延,如一股股透明的蚕丝被许多无形的手搅动。那是水下蕴藏的无数鲜活生命吐放的气体。它们嬉戏打闹时便散漫出如古代战场上空常见的弥漫的尘埃。
  仿佛鱼鹰扑食般的冲动使秦天手脚难耐起来。多好的渔场!多么可爱的庞大鱼群!光是那片水雾下就有几百上千担的好鱼!当然大部分是毛花鱼,可能也有三四成青鱼、草鱼、鲤鱼。晒干的毛花鱼价钱也很好。
  秦天总觉得这次下湖和以往任何一次不同,以往他只出力不当家,现在要当农业社这个大家。能不能过冬,能不能修好溃口,全在此一举。
  曾经与父辈下过横凌湖,大网接近陡岸,网脚吊起,许多鱼就逃逸了。这次他已想好一个办法,如能奏效,即便自己冒险,那也非常值得。
  他四顾洞庭,天水苍茫,渺无涯际。西边天陲红云烂漫,别处却一片湛蓝,淡云飘逸,早星怯烁。近处杂沓的褐色沙丘仿佛在随着浪涛起伏,它们四周簇拥着铅灰、银白、铁青色彩交错的花边。洞庭无风三尺浪,浪响风吟,世界的其他生命在这里没有了发言权。
  秦天心情复杂地走下沙山,去检查他为这次行动准备的绳索设备。
  顺子带一帮人往苇洲去,越过坎坎坷坷的沙丘和淤泥沼泽边沿,前面苇洲在风里响成沙沙一片。他们挥刀猛砍,然后每人头顶一捆沉重的小秆芦苇往回奔。
  地上铺了一层,又在棚外烧一堆火。忽然有人说:“肖长根呢?”
  大家连忙去找。只见他搂着捆苇柴正气喘吁吁一跌一撞朝这边跑。
  “干什么去了?以为你淹死了!”
  肖长根将柴捆一扔,“我……我看见鬼……”
  肖十春拽住他跑回棚里,将湿漉漉的衣服脱下烤着。肖长根紧捂被子蹲在火边好一阵,惨白的脸上才回过一点红晕,慌慌张张说:“真的看见鬼了,看见了……”
  秦天、姚竹村刚进来,正听他说:“我想岔近路回来,结果跑到淤泥滩,肩上的芦苇好像被哪个扯住了,我一看,不好,眼前几丈远站着个人,是人是鬼我看不清,只有半截身子,那脑壳是人脑壳,还嘘嘘地吹哨子。我吓得半死……”
  姚竹村朝他眼睛一拍,“你看花了眼呢,狗眼睛!”
  肖长根捂着被打疼的眼睛,声音哑哑地说:“姑爷,我不是造谣呢。”
  秦天向来对这个侄儿又怜又厌。刚到这里,就要生事。他见水炳铜和姚先喜交头接耳,一定要去看看,就拍拍手说:“大家趁早睡,明天打‘天光’,关系家里老小活不活命的事,我看比什么都重要。谁再单独行动,出了问题他负责。我丑话说在前头。”
二四、横凌湖(4)
  大家不再吭声,纷纷往地铺上的被窝里爬。渔棚开的是通铺,都是草席破被。两人一床,或兄弟与共,或临时相邀,反正泥脚泥手,臭味倒也相投。
  水炳铜已经钻进被筒,见秦天还在火堆边磨蹭,又爬了出来。秦天给他披上那件黄皮,两人蹑足走出渔棚。
  沿肖长根说的方向,小心绕过沼泽,一路只见稀疏的枯柳和小丛水冬茅。借初上的朦胧月色,果然发现一片平坦的、泛着冷冷铁色光泽的泥滩上,有个依稀可辨的人身,下半截窖在淤泥里了。看上去头顶上依稀仍是人的头发,仿佛还有衣着。胸前拄一根似棍似杖的东西,都在夜色江风中微微晃动。
  二人对视一眼,水炳铜说:“这人是枯水季节死的。”
  秦天蹭在地上凝神细看,“不是个打鱼人,撑在前面的是支猎枪。”
  水炳铜黯然道:“他是筋疲力尽死去的。”
  两人沉默下来,果然听到了嘘嘘的哨音。
  “身上的肉定被老鸦吃光了,风吹空洞就这样叫。”
  秦天紧皱眉头:“把这几根骨头戳倒就好。”
  水炳铜说:“哪有这么长的竹篙?”
  秦天突然笑道:“师公子法力无边,看见着鬼捉不到。”
  水炳铜“哼”了声,半晌才笑了:“师公子捉得活鬼,捉不到死鬼呢。”
  他拉着秦天往回走,竟搂住秦天手臂。秦天以为他冷,“你这衣服不暖和吧。”
  水炳铜没回答,放开了他。
  秦天说:“老水,你看我们渡滩方案行不行?”
  水炳铜瞟他一眼,慢悠悠说:“俗话讲,人算不如天算。不过,”他习惯地摸摸连鬓胡子,无声一笑,“你嘛,略有不同,比常人之算高一筹吧。”
  秦天道:“水大师谦虚起来了。你知道姚先喜怎么想?”
  水炳铜眼里晃过一丝慌乱,搓了搓鼻尖,“娘的鳖,真冷。他吗,谁晓得怎么想?成了,他坐享其成,败了,他也没受累。有什么好说的。”
  秦天默默地点点头。
  借着马灯一点黄光,秦天轻轻钻进弟弟顺子被窝里。渔人农人成年赤脚,虽有泥沙草梗,却没有城里人脚臭。但吃五谷杂粮多,放屁也多。他将旁边被窝里骆飞亮甩过来的胳膊掖回去,自己挪挪屁股,垫絮下就响起苇柴的沙沙声。
  “姑爷,我睡不着呢。”忽然听到肖长根沉闷急促的声音。原来他一直在翻来覆去,搅得与他同被的秦厚德也无法入睡。
  “长根,不要吵!”他压低声音严厉地说。
  “我听见鬼叫呢,是这样:喔,喔,喔———”
  秦天也不答话,抽出一根苇秆,朝他戴着破帽的头顶敲去。
  “哎哟哎哟哎哟!”肖长根夸张地号叫着,脑袋连同破帽忽地缩得没了踪影。
  洞庭的浪声渐渐远去,家园的鸡鸣狗吠更加遥远,耳旁只有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高的鼾声和磨牙声,梦呓声。
  虽然疲困,秦天仍然难以入睡。把明天这场捕捞仔细想一遍,突然冒出一个问题:水炳铜是不是真有变化?这变化也太大了吧?秦天对郑爱英的政治教育持怀疑态度,那铲除封建迷信的高压也许有些用处。我不是诸葛亮,他未必就是魏延。姚先喜呢,因为入社吃了亏,心中不平,我已把船网的一成收入私下让给他,他该知足了。至于肖海涛这个操蛋弟弟,我谅他掀不起多大风浪!
  迷迷糊糊一觉醒来,听到棚外有撒尿的声音。不知离天亮还有多久。那人撒了尿不进棚,接着传来锅盆叮咚的声音。秦天猜是肖寿芝起床了。
  秦天穿好衣服,不禁打了个冷噤,“好冷!”看出去,沙子变白了,下霜了。
  “秦社长,早呢。”
  秦天走到棚外灶台边,说:“我们打完‘天光’才吃饭。忙什么?”
  肖寿芝凑到他跟前,“今天这网不比寻常,还是让菊机匠守棚。我把鼎锅水放好,他只烧火还怕煮饭不熟?我把摊架插好,晒折晾开,他没多少事。”
  秦天感到这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老人,把钱粮账目交给他完全可以放心了。
  迎着刺骨的水霜风,脸上一阵刺痛,眼泪都流出来了。
  尽管东方初生曦白,西天圆月还伴着晨星在冷氲的天空流连。湖面开阔,视野足够辽远。洞庭的清晨飘渺神秘,水光雾色交融,如淡淡薄乳轻旋曼转,充满蜜意柔情,一切都在等待即将喷薄而出的那颗卵黄般的朝阳。
  秦天疾步沿滩涂走了一圈,又见到那半截立于沼泽的骷髅,更清楚了,哪里是头发,是一片破碎的鱼网。
  “难道是不祥之兆?”心想,今天一定要避开它!
  他默默记住这个位置。
二五、这水太嫩了
  他们起桨了,向着发出婉丽轻吟、闪烁白皙光泽、带着酣梦后星眼朦胧娇媚气息的可爱的洞庭,出发了。
  简直不忍去划破它们!这水太嫩了!太白了!太柔滑太光洁了!太清新太香脆了!这是一盆鲜奶,一颗中心刨开的水蜜桃,一张姑娘的绣面,一片少女的酥胸。
  人们很兴奋,抹去脸上冰凉的雾露,大声说笑,长桨划出一道道纯银的浪花。渔船直向渔场中心驶去。
  东方逐渐放亮了。渔家打“天光”,就是要在太阳红山时将网合围。鱼类的垂直活动是昼浮夜沉,浮沉交替之时正是黑白更换之际。抓住了“天光”、“麻眼”(黄昏时的捕捞)两个关键,收成就大不一样。
  渐近渔场,船的四周出现团团片片颤动无序、晶莹闪烁的水纹。
  水纹渐渐粗放,水色渐渐加深,由灰见紫,由紫见青,仿佛走到一锅正咕咕鼎沸的酱汤里来了。
  “下网!”秦天一声令下。
  于是,那早已捧在手中、紫黑颜色、粗粝沉重、散发桐油味血腥味鱼腥味的大网,在肖寿芝双手一抖时,“噗”地一声沿船边蹿下水去。手不停地抖簸,渔网源源不断从折叠整齐的网堆上抬头,莽蛇一样扭扭溜溜,如饥似渴地钻入鲜奶般的水里。网幅上端是尺来长一段的木头“浮子”,成串的“浮子”带着渔网悬于水中,随着纲绳两端渐渐拉紧,隐于水中黑沉沉的网,就如移动的城墙般威风凛凛地向庞大鱼群压去。
  麻线网身被桐油和猪血蒸染过,十分沉甸,何况泡在水中,还有水的阻力。拉着长近百丈,深达几丈的渔网照自己意愿前进,多么艰难!当然,鱼在水中是活动的,它们与网做同向同速移动,网在它们眼里是一个稳定目标。除非有从网中逃生的经验,鱼一般不会自觉逃离。那曾被网住的鱼,见到网的形状或闻到网的气味,即产生防御性条件反射,设法逃跑。网有破洞,或它有足够力气冲开缺口,这条鱼出网时就会发出“危险”的信号,其他鱼因“摹仿反应”纷纷尾随而出。有时一大网鱼就这样糊里糊涂跑光了。
  秦天深知鱼性,又对横凌湖作了仔细研究,心中暗暗发誓:救老小,筑溃堤,就是救火。多捕鱼,早回家,冒些险也值得。
  他瞄准的这个水域正是两水交锋的“流隔”,鱼群十分密集。
  待到大网全部放完,岸上一帮人已拉得十分着力,渔船承受的压力更大了。
  天际已绽出淡淡粉红,一望无际的洞庭湖越来越明亮清晰,无垠的水面已可见层次分明烟青或鱼白的闪烁波浪。沙丘、泥沼上一层白霜,渐渐吐出丝丝水汽,迎着晨光颤动,袅娜出遍地银岚。苇洲和沙窝子里的野鸭活动起来,原本一片灰褐色的平静地面,忽然像千万朵快速绽放的花蕾,无数白色、褐色、橘红色、翠绿色翅膀正迎着刚刚蘸上粉红的东方云霓霍霍抖擞,身上无数晶莹的清露刹那间四散纷飞,在霞光里缤纷夺目。挪开身体的沙地上,零星的羽毛和粪便随着它们近距离飞行或跳跃,纷纷扬扬,忽飘忽坠。
  清晨的鸣叫十分嘹亮高亢。野鸭、大雁、天鹅,鸣声各异,却汇同交响,表达的都是对家园、生活、和谐以及亲爱的满足与骄傲。
  朝船后看去,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子”连成的一串长长黑影,形成向前的弧状,难以觉察地缓慢移动。鱼群对它并不恐怖,它们视力很差,嘴唇触碰到网就掉头而去,凭身体侧线感觉着网的移动,然后随着平行回游。不到合龙,不会惊慌失措地乱窜、下潜或跃出水面。
  水手们现在无心看景,他们蓄够了力量。桨柄收至胸前,然后随臂猛力展开,桨叶干脆利落地切水,沉雄地搅出线条粗犷的水花。身经百战的牛皮桨圈发出坚忍不拔的叽呀声,为水手们助兴。
  刚刚下湖,人们冷得发抖,现在满身蒸气与水汽浑然一体,破旧棉袄早脱下甩到船舱里。船上,岸上,两伙人隔水相望,或脚踩沙泥弓身背纤,或叉腿蹬船奋臂划桨,没有呼唤应答,却都在盼望秦天那令人心悬的一举。
  地平线已经烧红,如虹如箭的霞光从天际射向天空,片片飞云如熟透的瓜果,底部金红欲滴。湖面穿上了一件璀璨的金缕衣,轻风扬舞,丁零悦耳。土山沙地的白霜渐渐水化,地面变得绵软湿漉。水鸟们已成群飞起,尽可能高翔,用精力过剩的双翅感受新一天阳光的温情抚爱,抒发它们对美丽而安全的天空的感激之情,然后从容不迫地降落浅水滩涂,梳理羽毛,嬉戏觅食。
  大网已形成一个巨大的“u”字,如一张狮子大口,在沸沸扬扬的湖面暗藏杀机地、不慌不忙向前逼进。桨橹声声,水声清脆。一向乐于调笑的他们一个个凝神敛气,全力使桨,心神密切关注着秦天的运作。
  秦天已经放下桨,喝了大半瓶老烧酒,正在船舱里舞动筋骨。刚才还鼻挂清涕,渐渐地,他白铜般光洁的、极有质感的皮肤上就闪烁着晶亮的汗珠。
  肖长根忍不住踢了踢正划前桨的水炳铜,“师公子,使个法帮帮秦社长啰。”
  水炳铜回头瞥他一眼,“我昨天晚上就请了神。你帮你姑爷下水去吧?”
  “我怎么帮啰?我是个秤砣啰(不会游泳)。”
  “u”字形的口里,情势已十分紧张,习惯生活在上层水域的鲢鱼、鳙鱼、游鱼、毛花鱼,开始慌乱起来,隐约可见它们青灰色背脊在水层表面急急穿游,形成粗重的水纹,或搅出噼叭水花。

  眼看冲锋的时候到啦!
  渔船离前面滩涂还有一丈之遥,秦天大吼一声:“下死劲,冲!”
  左右双桨一齐暴发,船身陡地下挫,波浪砰砰,直溅人面。“嚓!”“嚓!”“嚓!”一阵急驰,在左右小鱼抽签般惊骇地跃出水面的哔哔声中,船头一仰,船身一震,“嘭”地一声,渔船蹿上滩涂一丈多远。
  秦天已经脱光的身子被他用手掌擦出一道道红斑。他肩挎绳索,瞄准前面一条沿沼泽伸向纵深的狭窄水道,“扑通”跃入水中。
  一船人大声喊:“小心!”“小心!”
  秦天跃入水中,刹那间仿佛被巨大的铁钳钳住,心胸“嚓”地一声,好像自己爆裂了,血液正四处喷射。但他头脑清醒,随即纵臂游动,清楚地感到手掌搅到水下如浆的稀泥。他用低吼代替呼吸,尽可能将头抬高,不让自己喝入搅浑的泥水。他想,其实这只是大片沼泽里的一条浅沟,水深不如啸天湖田园里的一条渠道,泥深却难以猜测。如果动作迟缓,或手臂摆不开身下泥浆,四肢有一处被泥浆吃住,人无法挣扎,稍有慌乱,顷刻就是灭顶之灾。
  其实在这片滩涂纵深处,就有那个眼瞅大湖,对家乡默默遥望的骷髅猎人。你不能说他就是一个贪婪莽汉,也许他有他不移的道理,有比他生命更崇高的道理,只是他不能选择,无法选择。一切皆是笃定的。
  假如秦天被泥浆缠住,他连立起来叫声救命都做不到,沉重的棕绳可以放开,但水沟太窄,他无法转身。
  他现时无法想象这些。他只能像一头搅水的海豹,冒死前冲。
  在哗哗水声中猛地昂头睁眼,一马平川上,银灰泥沼中,突兀而起的“河神石”正在眼前!
  他再次昂头,吸饱一口清新的、飘扬着鱼腥味的空气,就在左手仍奋力划水时,腾出右手,握紧绳套,侧身一纵,突然大吼一声:“嗨!”
  黑黑的、沉重的、粗粝的棕绳,在前端圆套的带领下,“嗖嗖嗖”车水而出,如大蛇般劲飞过去。
  “扑”地一声,绳套从“河神石”被江风水浪修理得圆韧光滑的尖顶直罩下去。
  顿时,船上和远处岸边响起一片快活的叫喊,都为秦天舍身精神和终于成功欢呼。
  姚先喜背着人悄悄念道:“神明保佑!”
  秦天抖下肩上绳索,双手紧握,人就势一翻,以背着泥,沿着大绳,“噌噌噌”直往上蹿。
  赤裸裸的背脊在霜冻刚化的沼泽上留下一道直溜溜的泥沟。
  苇根树枝,卵石贝壳,在他背上腿上划下条条豁口,只是被冰冷的稀泥封闭了无血可流。
  来到石下,他一弹身立起,禁不住嘴一张:“哈哈!”
  站住了!脚下稀泥仅淹到脚踝。
  这块长得奇形怪状,触沉过不少船只,在渔人猎者心目中可望不可及的神秘石头,终于就贴着秦天的血肉之躯,成为他实现誓言,完成使命的铺路石。
  于是,渔船在大绳牵引下,绕过长长沼泽,出现在接近陡岸的沙滩水域。
  秦天在深水里急忙忙洗去满身泥沙,爬上岸,顺子他们立即给他全身搓擦,直到发红。
  人们在他四周点燃火堆,将他围在火中央。秦天一边烤火一边运动身体,等待麻木的肢体恢复知觉。
  拉网的时候,人们将牛皮制作的腰带一端系在腰上,一端缠住大网纲绳,人身前倾,脚趾抠住地面,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最前一个拉到一定位置,解开带扣,回到最后,再系扣背纲。如此循环。
  拇指粗细的、在桐油和猪血的特殊蒸制下沥炼出来的长长纲绳,因为极其沉重的负载,被拽得如同铁条,即便站上几个人也不会弯曲一下。这是多么巨大的人类力量!多么巨大的劳动者的力量!
  太阳已完全升上湖面,上层温暖的阳光与水面寒冷的水汽,在广袤无垠的明净空间穿插交错。这种严峻而又充满柔情的置换,给飘渺的千里洞庭带来勃勃生机。鸟岛上一片欢鸣,野鸭嘎嘎歌唱,成百上千地飞起盘旋,又雨点般呼呼落下。灰褐的双翅,雪白的胸腹,靛绿的头冠,暗红的脚蹼,在空中形成团团呼啸的彩色的云。片片飘飞的羽毛在轻风与阳光下悠悠晃晃,像些既不安静也不沉沦的精灵。
  随着水中纲绳渐渐减少,大网的前端开始露出水面,“u”字形网口终于对准了陡岸与沼泽接合部那片狭窄的、令许多捕猎者可望而不可及的坚实沙滩。
  “u”形网口越来越窄。
  看着网前鱼群的骚动,水面掀起的横横竖竖水纹,劈啪的鱼跃越来越密集,人们的动作也越来越快。脚板将坚实的沙地踩成一个个深深带水的沙窝,拔脚时发出“呜”地一响。牛皮腰带将他们空洞洞的肚腹勒成拳头大小,人变成一个脆弱得难以置信的倒“7”字。他们称为“螳螂腰”。这十几个“螳螂腰”拉动千万斤的大网,他们只能低头呻吟,无法放出像长江纤夫那样的高亢号子。走一步,“哼!”走一步,“哼!”前额和脖子上青筋暴突,汗如雨下。
  当长长的纲绳完全上岸,两侧网衣接近浅滩,一个他们称为“镇卡”的岗位出现了。鱼网上岸时,网底随绷直的纲绳渐离水面,造成走鱼的空隙。这时就需要有人将抬头的网底压住。这是一项技术性强、极其繁重又充满危险的工作。它一般由身强力壮又经验丰富的老渔家担当。

  一边是秦天,一边是顺子,兄弟俩扛起这义不容辞的工作。
  虽然已经红日泱泱,霜后的湖水仍然寒冷彻骨。秦天已是一块不停淬火的钢铁,一会儿汗流浃背,一会儿又寒入骨髓。他们站在齐腰的水里,曲背弓腰,用双手掣住网的底纲,抗住巨大的上抬的力量。这样,几乎就只有背脊和屁股暴露水面。脸孔挨着起伏跌撞的波浪,必须讲究呼吸,以免呛水。
  鱼群现在完全成了瓮中之鳖。随着水面一尺一寸地压缩,一个个危险、大难临头的信号在鱼群中反复、迅速传递,它们下潜上蹿,掀起阵阵紊乱不堪的、杂草般的浪花。它们朝网上撞,朝泥里钻,无可奈何时便愤怒地腾空而起。几条,几十条,上百条鱼,摇头摆尾,在阳光下闪动银粼粼的身子,劈啪而起,在空中紧张四望,然后颓然地重重地甩了下来,叭啦叭啦,飞花溅玉。空中失败了又从同类密集的躯体间钻缝觅路,不能忍受太多无奈无声的呐喊,又一次拼尽全力跳跃,渴望长出翅膀却一时长不出翅膀来,只能痛苦地下坠。尽管头晕眼花,稍歇片刻又开始上穷碧落下黄泉的逃生大混乱。
  鲤鱼、青鱼、草鱼这些形体较大的鱼跳跃得很雄壮激烈,却因过于笨重不能频频跳跃。鲢鱼、鳙鱼跳跃最高,带着呼啸,扁扁的身体在空中就像战场上片片翻飞的大刀,寒光闪烁,气势逼人。它们也不能持久,但为数最多,你无法辨认它们是张三李四。它们有时数十条同时跃起,青花花的水面顿时被它们反射的阳光辉映得一片惨白,身下带起的水柱仿佛刹那间拔地而起一片水晶森林。这些大鱼纷纷跃出时,似乎在互相呼唤,不时有嘶嘶叽叽的鸣叫,互相碰撞,接着一起昏头昏脑掉下去。
  毛花鱼、游鱼、鰟鮍鱼就景象不同,它们始终是上层水面最浮躁顽皮的一类。它们几乎不再游动,纯粹只在那儿蹦跳。随着大网前挪,它们也蹦跳着前挪。虽然不能创造雄壮激烈的场面,但它们是无数没有约束的蝗虫,跳得不高,却密集得让人眼无法辨认。只觉得水面就是它们,它们就是水面,是颤抖的、痉挛的、开花的、膨胀的水面。它们的声音非常细密,正是一锅爆炒的豌豆,在尽情分裂,在细纷纷地爆炸。它们身体和它们激起的水花,形成厚厚一层雾障,沉甸甸地,斑斓无比,畅快无比。
  水面的动静可以看到,水下的动静就无法观察了。
  那些鲇鱼、才鱼、河鳝(黑鳝和白鳝)、沙鳅,以及河虾、螃蟹,它们在水底创造着同样迷人的风景。
  它们像玻璃窗前的蚊虫,密密麻麻麇集渔网内侧,盲目地、亡命地向网孔钻去,一次次用滑溜溜的嘴来咬。除去极侥幸者偶尔逃生,多数只能朝泥里窜。黑头黑脸地扭摆身体,尾巴搅动泥沙,掀起团团昏暗的泥尘。但是,扣入淤泥的网脚携着泥沙从容不迫地前行,稀泥翻转着滚滚向前,它们便随着泥团翻转,结果被一层层挤压,越来越筋疲力尽,还被沙石枕得皮开骨折。
  渔场中这么热闹,这么一片混乱,是不是也有置身局外,处变不惊,相机而动以求一逞的家伙呢?
  有最大的鱼,几十斤甚至上百斤一条的大鱼,它们轻易不动弹,随着水流,感觉网的挪移,缓缓地、略微摆摆尾巴和胸鳍,完全不动声色地移动。
  其实在发现被包围的时候,还在深水区,它们就向大网发动攻击了。后退一段距离,突然摆尾冲击。网朽了,它就逃了,网结实,它就只好龟缩一旁,静候时机。
  现在,这网里确实有条大鱼。纺锤形身体,硕大圆滚,肥壮有力。一般鱼没有牙,但鱼有牙,它是最凶悍的淡水鱼之一,常以其他鱼类为食。
  这条大鱼悄悄地、如同一段半沉的木头,一动不动挨在“u”网口前端。网在它身边一寸一寸地拖上岸,其他鱼类在它周围穿来窜去,上面跃水,下面扒泥,热闹非凡,而它岿然不动。
  顺子在网口右侧弯腰撅臀地“镇卡”,双手压住水下强力上抬的网底。虽然习惯水下作业,但湖水冰骨,渐渐地手脚麻木得不听使唤了。
  这时,他俯在水面的眼睛看到一段半浮在网边的灰白色圆溜溜的东西。他一边压网,一边将头抬起。离开眼边的杂乱水花仔细一看,“嗨,一条大鱼!”一高兴,手就朝它亲切地摸去。
  突然,鱼大尾一搅,以数百斤力量向他撞来。长长的圆筒形的嘴“砰”地一声,将顺子前胸撞个正着。顺子一声“啊呀!”向后仰倒。
  对面正勾头弯腰压网的秦天和岸上拖网的人,都一齐回头望去。
  处在最后位置的姚竹村连忙松开腰钩,奔下水扶住顺子。
  “怎么啦?”
  顺子捂着胸,拼命咳着猛然呛入口鼻的浊水,“一、一条鳡子鱼!”
  秦天奔过来,看到他胸前有个暗红印迹,轻轻一摸,顺子痛得直叫。
  “伤势不轻。十春,带药了吗?”
  十春跑过来说:“哪有药?吃泡尿,吃泡童子尿。”
  姚竹村说:“这洞庭湖去哪里寻童男童女啊。”
  肖十春对骆飞亮、肖福涛喊:“你们快屙泡尿!你们没结过婚,是童男。”
  众人笑起来。肖福涛冷冷说:“我没尿,屎巴巴倒有,要吗?”
  大家不睬他,对骆飞亮叫:“你屙,快!”

  骆飞亮怕羞地扭转身,“屙到哪里?”
  肖十春就蹬着,双手合成瓜瓢模样,眼睛一闭,“你是童子鸡,我保证不看。”
  骆飞亮一连打了几个冷噤,终于让肖十春捧了泡热乎乎的尿过来。秦天忍住笑,让十春去安顿顺子,自己招呼大家继续拖网。
  顺子无奈,只好张口让十春将那泡尿灌进嘴里。刚刚咽下就“哕哕”要吐,十春一把捂住,“不能吐!留下内伤不得了。”
  水炳铜大喊:“攒劲拖!搞完回去吃大鱼!”
  网口越来越挨近,鱼群被挤搡成团,想跳的已跳不起来,因为它们身下已没多少湖水,有的是同伴的身体。它们仍在钻,在跳,仿佛一锅豌豆粥。
  拉网人已咬紧牙关使出最后一把吃奶力气,将网拖到最后。接着纷纷解下腰钩,跑到船上拿鱼筐、鱼篮。年轻人高兴得“嘻呀”“嗨呀”地乱叫,蹦蹦跳跳冲进网里,伸手就抓,却不知那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又蹦又跳又滑又溜的鱼哪条最好哪条最可爱。
  秦天等人也笑骂着,抡起长柄铁圈的网兜,一囫囵一囫囵捞起活蹦乱跳的大鱼小鱼,吃力地挥动。网兜软悠悠直闪,鱼儿拍尾弹跳,溅起的泥水飞得他们脸麻麻眼蒙蒙,一说笑就吃着泥水。
  年轻人玩成一个个泥人,然后两人一筐两人一筐抬起飞跑,呼啦一声倒进船舱。
  也不知装了多少筐,大船舱都满了。那些鱼还一个劲儿跳,有的在网里没逃脱,到舱里反让它蹦下湖去。
  这时,他们看到那条大鳡鱼了。这老谋深算的家伙阴险地龟缩在鱼堆最下层,别的鱼跳开才可看到它青灰油亮圆圆滚滚的身子。
  骆飞亮呀呀叫着上前掐它,谁知它猛力一蹿,竟从众多鱼背上飞射出来,赤条条蹿到光溜的泥地上,还不停左摇右晃,大尾扫起薄薄的稀泥四处飞溅。
  姚竹村叫道:“亮伢,一屁股坐上去!”
  骆飞亮真的去坐,那家伙一弹,他就仰倒在地。他又去坐,鱼又把他掀翻。骆飞亮已经成了个泥浆人。人们一面干活一面嘲笑他:“亮伢,一条鱼都捉不到,将来讨个老婆你更打不赢啦。”“你再屙泡尿吧,它也喜欢喝你的童子尿呢。”“别让它把你鸡鸡咬掉,你要留着做种啦。”
  终于惹得骆飞亮性起,扑面骑上鱼背,五指抠进鱼鳃,右手抡起拳头照鱼眼鱼肚一阵猛打。顿时鱼血鱼鳞乱飞。
  众人一齐喝彩:“好!武松打虎!”“飞亮大战横鳡子(当地人称鳡鱼)!”
  这第一场捕捞终于可以结束了。大获全胜,渔船都装得满满的。大家七手八脚把鱼网拽到水里洗一洗,拉到干净地上晾晒。
  他们一齐扑到水里,不管湖水冰冷,将头头脸脸眼睛鼻子擦洗一番,哆哆嗦嗦爬上船,拿起湿漉漉脏不拉叽的衣服,将沉甸甸渔船撑离岸边。
  大战过后的他们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精疲力竭,肚子里忽然长出十八个手来,饿得要命。
  肖长根两手抱胸,光溜溜脑袋上不知是滚着汗还是淌着水,嗫嚅着乌青的嘴道:“姑,姑爷,要煮条大鱼啦……”
  “吃那条鳡子鱼!”顺子和飞亮异口同声说。
二六、橘红橘红的鱼汤(1)
  回到渔棚,肖菊林一脸傻笑迎上来,腰身屁股直乱扭,“啊呀,不得了,不得了,这多鱼呀。”秦天去灶边看看,果然有一锅不错的红薯丝饭。
  骆飞亮还在挥刀宰杀子鱼,那边就七手八脚抓饭菜吃。秦天把锅盖一盖,“煮了鱼再吃!先摊鱼去!”
  他们把鲢鱼、鲤鱼、草鱼、鳙鱼、鳜鱼、鲫鱼、鲇鱼、才鱼、肥坨鱼、游鱼、鳝鱼一一过刀破了,腌上盐,拍在几个大缸里,还有那些鰟鮍、虾子一类小得不能过刀的,就一囫囵全腌到盐缸里,只有毛花、银鱼、珍根鱼等不腌的鱼类才晾晒到渔折上,这种“淡干鱼”更卖得起价钱。
  灶膛是就地挖的土坑。这里有的是好芦柴,肖寿芝正把火烧得扑扑直冒。大铁锅里放了半锅水,他把从家里带来的老姜切成片,又把干葱花、胡椒粉和一小袋嫩萝卜苗晒的干菜都准备好。再弄来几块船板,将十几个碗一一摆开,又撒些芦苇给大家坐。
  红旺旺的灶火把他干瘦的、混合着汗水与油腻的脸映得红润起来。骆飞亮提来半桶沉甸甸的切成拳头大小的鲜嫩鱼肉,将它一块一块溜进滚滚沸腾的锅里。不一会,鱼肉向上翻腾起来。接着放盐、老姜、葱花、干菜。肖寿芝还破例倒了两勺菜油。看骆飞亮呱哒呱哒吞口水,肖寿芝推他一把,“快去做一会事吧,越看越饿呢。”
  阵阵扑鼻的鱼香在沙窝四周弥散开来。立即召来一片劈劈啪啪脚步声。人们跑向湖边,手插进沙子擦一擦,转身就向灶边冲。
  刚刚出水的鲜鱼肉在大火宽汤里几翻几滚就熟了,自然味道极美。山胡椒粉、辣椒粉把一锅汤煮得橙红橙红,丝丝柳柳嫩萝卜叶颜色橘黄,而鱼肉是白里透黄的,看上去一片灿烂,简直把那沙丘和湖水也染香了。
  现在只有一片嘶啦嘶啦响,你分辨不出是喝汤声还是鼻涕抽搐声。还有偶尔被呛的咳嗽,被烫或被鱼刺扎着的短暂呻吟。
  终于可以用手背揩嘴巴了。秦天过来摸摸顺子胸口,笑道:“你刚才喝尿是疗伤,现在吃鱼是进补,这下百病全无了。”
  肖长根最后一个放碗,仰头望望秦天,“姑爷,我还没吃饱呢。”
  肖寿芝说:“有的是鱼吃。你要少吃些。有人吃鱼吃死了。”
  姚先喜摸着他光头,“他就想做饱死鬼呢。”
  肖长根“噗”地吐了一根鱼刺,“鬼压的,这大一根刺,短棍一样。”
  骆飞亮、肖十春、肖福涛把一根根拇指粗的鱼脊骨捡起来,棍子拨开灶里吱红的火灰,将鱼骨撒上去。一会儿,灶里冒出几缕轻烟,鱼骨吱吱冒油,飘起一股特殊诱人的香味。
  大家坐在沙地上晒太阳。这短暂的喘息机会太难得了。
  万里明空的阳光暖暖照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近看有跌跌撞撞丁丁零零的波浪,远看是清澈如夷的明镜。天水相接处像不可看透的银色幕墙,一切都是那么真清纯净。如果不是身旁的鱼腥味,你不能相信这是一个存活着万千吃喝拉撒生物的俗世。白翅褐胸的大鱼鹰在蓝天下威风凛凛地翱翔。它们不仅捕鱼,还袭击其他鸟类,甚至互相攻击,飞着飞着,两双铁爪就扣咬在一起,呼啸盘旋,发出嘎嘎恐怖的鸣叫。洁白如银、性情温和的信天翁一小群一小群地高飞,像从蓝天坠下的小片白云。那些擦着水面低飞的三三两两的鹭鸟和野鸭,苍灰或青褐的背羽被擦水而来的湖风一阵阵掀起,就像总有几只蝴蝶与它们随行。
  不时有在附近扑水的鱼鹰,翅膀弹起串串水珠,闪悠悠从他们头顶飞过。几只美丽的信天翁绕着他们沙丘盘旋一阵,双翅一收就站在他们鱼摊架旁边,尖尖的、光溜溜的、看上去软绵绵的脑袋朝他们满不在乎地摇摆,淡红的小眼睛滴溜溜地瞅瞅他们,然后低头啄摊架上的鱼。比它们身体还重的鱼无法啄起,就掉头啄旁边的小银鱼。渔人们一阵吆喝,它们才慢吞吞飞走。
  沙地上的水汽已经很飘渺了。暖洋洋的太阳把他们上衣晒干。有人响起了突兀的鼾声。
  从上午到下午他们又换场打了两网,带来的渔垫渔折都已用光,只好将鱼晒到沙地上。
  黄昏时,他们到鸟岛附近的沙坝子渔场打“麻眼”。
  这里地势平缓,也有深潭,只是泥坡上长着密密丛丛的苇茬,尖厉扎脚。秦天叫有腰靴的人统统穿上腰靴,没有的缠上烂网片,或干脆在脚底捆绑芦苇。
  因为水浅滩宽,太阳落山时下网,天空已北斗星闪烁了,网口还没合龙。
  骆飞亮倾着身子,机械地随前面人步伐走。下湖第一天就撒了四网,疲累的程度超出他的想象。现在每挪一步都觉得自己腰肚要折断了。腰带深深勒进肚腹,五脏六腑朝上下挤开,只剩一根脊梁骨可怕地支撑着。肚腹疼痛欲裂,伴随着强烈的要拉屎拉尿的感觉,让他喘不过气来。头脑昏昏沉沉,一阵阵恶心,简直就想一死了之。虽然夜风沁凉,必定是个下霜的夜晚,却浑身淌汗,口舌生烟。
  他想问问前面的肖十春,却怎么也讲不出一句话来。只得咬紧牙关,闭着眼一步一步挨,哪管地下苇茬不苇茬。他是渔行新手,不可能准备什么牛皮腰靴,脚扎了几个洞已经不知疼痛。
  他正昏头昏脑埋头拉网,忽然“砰”地一声扑倒在地,啃了满嘴满鼻泥沙。懵懵懂懂爬起来,昏暗中听到一阵哈哈大笑。原来是姚先喜、姚竹村他们串通好了一齐松下腰钩,他还一直朝前用力,就扑通栽倒了。
二六、橘红橘红的鱼汤(2)
  大家笑骂一阵,终于到了合龙的时候。
  网里又热闹起来。显然这一网大鱼不多。朦胧星光里,劈啪乱跳的多是些未成年鲢鳙鱼和小刀似的毛花、游鱼。它们异常密集,纵情跳跃,好像引燃了遍地的鞭炮,响声搅乱大湖之夜,连远处已经安静的鸟岛也被它惊醒,引来阵阵呼隆隆的翅膀扇动。但鸟在夜晚不愿远飞,冲到半空又纷纷旋落。
  夜晚收鱼大家不再高声说话,这是规矩。打兜的,装筐的,抬鱼的,一切都在默契中进行。
  午夜回到鱼棚,仍需按鱼的种类、大小分别处理摊晾出去。任何时候都不能堆积一起,那样鲜活的好鱼就会变成一堆臭饼。
  网必须连夜清理。骆飞亮一边瞌睡,一边扯掉纠缠在网上的乱草柴梗。忽然,仿佛见到妈妈朝他走来,手里端着一个陶钵,正装着热喷喷的蒸红薯。他正要伸手,妈妈一晃,变成一个陌生人,朝他凶狠狠地直瞪眼。他一惊,忽然脸上挨了一耳光。
  “亮伢,做事呢!”
  他吃力地睁开眼,见是姚先喜站在眼前,心尖一抖,竟“哇”地大哭起来。
  一连几天好天气,啸天湖渔棚收入丰硕。除了偶有渔贩船只过来买鱼,他们自己也划船到数十里水路外的湖边小镇去卖。秦天把钱粮账目全交给肖寿芝,这个老人藏钱的地方连他也不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虽说河盗对这些成帮结队的大网人不敢轻动,内部的人与外界也没联系,可这不仅是十几个人的血汗钱,更是决定啸天湖农业社生死存亡的救命钱,他岂敢马虎大意?
  这几天实在太累了。虽然白天太阳很好,岸上温暖,但是早晚和夜里仍十分寒冷。长期在水中劳作,许多人脸上、手上、脚上都长满了冻疮,奇痒难耐,晚上流脓流水,被子上硬一块软一块的。渔人的艰苦还不在餐风宿露,因为一天到晚一年四季泡在水里,水中有毒,脚丫手丫常常溃烂。尤其夏天,不得不用明矾甚至煤油浸泡,那种剧烈的疼痛叫人不堪忍受。冬天,割破刮伤的地方既无药物包扎,也不可能休养,创口久久不能愈合。洞庭湖区还是血吸虫病疫区,他们长辈亲人中得血吸虫病而死的大有人在。这些身在所谓米粮之仓的人们,一年到头并不能吃几顿好饭,田里的谷子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真所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现在,他们霜天冻地出来打鱼,吃的主粮都是红薯蚕豆,当然不能尽肚皮吃饱,何况今年遭遇百年不遇的大灾,颗颗粮食都要拿钱去买。渔棚里虽说有的是鱼,但是没有别的蔬菜搭配,天天吃鱼,顿顿吃鱼,那鱼吃起来已不是鱼味,简直就与河泥差不多,端起来就打哕。而繁重的工作,很少的睡眠,使他们一个个黑瘦不堪。人说“河风吹老少年人”,岂止是河风?他们皮肤粗糙,皱纹僵硬,更多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太难太难。
  夜深了,秦天仍不能入睡。虽然下湖几天大家情绪基本稳定,冒险渡滩的计划成功,那一网可抵平常十网,奠定了横凌湖渔场的成功基础。姚先喜、肖长根几个也再没闹鬼。但是,出来已经好几天,谁知家里情况怎样?肖仲秋、谢大成他们能坚持住吗?肖海涛去县里学习回来了吗?那么大的溃口,没有其他农业社的支持,真不知何时能够完成。
  他绕着沙丘走来走去,仰看冷蓝冷蓝的天空。他每天都要观察云彩的变化,时时担心天气变坏。一旦风雨到来,他们就进退两难了。
  他想派人送钱回去,救家里燃眉之急。可是,想来想去,还是犹豫不决,一则这里人手少,另外更怕路上不安全。
二七、莽莽苍苍的洞庭腹地(1)
 第二天,忽然有个好消息,从湖边小镇卖鱼回来的肖寿芝说,他们在那里看到了郑干部,她在那里参加地区农业社现场会,得知他们就在横凌湖打鱼,很想过来看看。
  肖寿芝与秦天商量,如果把钱交郑爱英带回去,岂不是又安全又省事?
  秦天说:“你这想法对谁说过吗?”
  肖寿芝说:“我还只放在心里呢。”
  秦天拍拍肖寿芝肩膀,“那行。你今晚准备好,明天不声不响送到岸上去。”
  得到这个消息,终于让秦天安安稳稳睡了一觉。打完“天光”回来,就叫芝爹带十春赶紧出发。两人走后,他们又打完一网,渔船还没近岸,忽然有人指着前面惊叫:“嗨,你们看!”
  他抬头看去,只见渔棚前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他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
  秦天心下猛地一沉,顿时一股无名火直冲上来,心中骂道:“肖寿芝,怎么把她带到这个鬼地方来了!你这没用的老家伙!”
  许多双惊奇、诧异、猜疑的目光一齐投向秦天。
  渔船靠岸,郑爱英一脸笑容朝他们走来。其他人虽然躲躲闪闪,仍不得不对朝他们热情打招呼的郑干部哼哼哈哈。秦天只管抬渔筐,卸渔网,总不转头。郑爱英早在上船时,听到肖寿芝讲过女人不能进渔棚的规矩。但她决心要来,怎么能够拒绝?现在她当然清楚秦天的心情。
  郑爱英干脆脱下棉大衣,挽着衣袖一道搬运。
  秦天和骆飞亮正抬最后一筐,郑爱英拉开骆飞亮:“让我来。”
  秦天无奈,挤出一点讪笑道:“哦,郑干部。”
  郑爱英却一脸灿烂地说:“秦社长,你好!祝贺你们好收成!”
  秦天讪讪地笑道:“就这样吧。”也不顾郑爱英,径直一人抱住渔筐,“哼”地一声,两百斤的渔筐就被他端起,几步几挪,“咚”地跳到岸上。
  肖寿芝赶紧过来帮忙,秦天低声吼道:“老糊涂!”
  郑爱英提着网兜跟过来,两人才把话咽住。
  郑爱英仍一脸微笑,蹲在鱼堆边,模仿别人把鱼分类挑选。她喜欢捡大的鲤鱼、草鱼、青鱼。这刚出水的活鱼还力气十足,七蹦八跳地,她总抓不住,一会就溅得满脸泥沙,惹起阵阵哄笑。
  姚先喜故意将一条鱼鳍尖利的鳜鱼朝她跟前踢去。大家开心地偷眼觑着。
  郑爱英欢喜道:“好可爱的一条鳜鱼啊。”说罢抬脚踩住鱼尾,伸出食指中指,从鱼嘴进去钩住腮壳儿,提了起来。
  要看人难堪的他们一齐露出惊讶目光。肖十春高兴地说:“郑干部认得好多鱼啊。”
  郑爱英笑笑,“看样子你是个爱学习的人,读过唐诗吗?唐诗里有一句:桃花潭水鳜鱼肥。鳜鱼可是名贵鱼种呢。”
  肖十春嘿嘿笑着,“到底是干部读的书多。我们啦,大字不识一箩筐。”
  姚先喜眯着眼阴阴地说:“不读书有么关系?只要认得秤,认得钱。”
  郑爱英已留意姚先喜,知道他是灾后旱地调整会议上和秦天持相反意见的人,会上兄弟俩还争吵起来。她知道这人富于心机,就随便笑笑,没有搭理。
  既然连秦天也故意避着她,她就干脆和几个年轻人聊天。
  秦天把肖寿芝叫到渔棚里。
  秦天虎着脸,“她进棚来了吗?”
  “没有。她知道我们的讲究。”
  “既然知道,怎么还要来?这是她能来的地方吗?”
  肖寿芝叹了声,“你不知道,她是跟县长一起来的呢。那个县长说的北方话,一副大官模样……”
  秦天吼道:“大官不大官,关我们屁事!”
  肖寿芝摇摇头,“我没办法呀。我早跟她讲了,自古以来女人不能进渔棚……”
  秦天叹了口气,“哎,这样吧,早些搞了中饭吃,吃完饭还是你和十春送她回去。请她把钱带走就谢天谢地了。她呆在这地方,我们负责得起吗?”
  肖寿芝一屁股坐到铺草上,不吭声。
  “怎么啦?你请的神,你不送?”
  “她说了,要明天才走。”肖寿芝硬硬地说。
  “叭!”秦天一巴掌拍在棚柱上,“乱弹琴!乱弹琴!”
  已经挨在门口紧紧张张听了一阵的肖菊林突然尖声道:“呵,郑干部来了……”
  渔棚的紧张空气郑爱英嗅出来了,却佯装不知,吃饭时直夸鱼好吃。一老一少陪着说话,其他人或者怯怯地讪笑,或者不阴不阳地调侃,有的干脆埋头扒饭。他们对这个虽然早已认识却并未有多少接触的女干部敬而远之,谁让她冒失闯入这个女人禁区呢。
  郑爱英为了改变气氛,友善地对秦天说:“秦社长,我可以帮你们的忙。”
  秦天想,帮忙?不就是送钱吗?多大一件事啊。“好,那就麻烦郑干部了。事不宜迟,吃过饭就送你走。”
  郑爱英大度地笑笑,说声“谢谢”,放下碗,一本正经说:“今天是县委华书记送我来搞调查的,明天才能离开。”
  她有意看看这些人的表情,果然一个个惊讶不已,张嘴吐舌,你瞧我看。郑爱英语气凝重,只顾说下去:“不过,我也知道你们的规矩,今天才知道的。照说,在新社会,一些老习惯应当改变。慢慢改吧。今天我还是愿意遵守你们的规矩。寿芝老爹可以作证,我没有跨进你们渔棚一步。至于过夜问题,我也想好了,不劳你们操心。总之,你们忙你们的,不给你们添麻烦。就这样。秦社长,行吗?”
二七、莽莽苍苍的洞庭腹地(2)
  说完,不等秦天反应,转身离开人群,向沙滩走去。
  啸天湖这些汉子半天还沉浸在满脑子的惊愕里,一片沉寂。
  秦天一言不发,到棚边扛起渔筐就往船上走。
  水炳铜龇牙咧嘴做个鬼脸,也背了渔筐上船去。
  大家默默地小心翼翼地上了船。
  船一离岸,肖长根就大声说:“来了就来了,关我们卵事呢。”
  肖福涛被瓦窑村抓住时,郑爱英和他有一番交谈,对这女干部倒有好印象。他接着肖长根的话说:“来了就来了,何必大惊小怪!”
  秦天斜眼把他瞅了好一会,终于掉转头没理他。
  打这一网,大家再没那么多说笑。因为渔场很远,回来已是太阳落水了。在船上,秦天说今天不打“麻眼”了,干脆腌了鱼早些休息。
  说是早些休息,其实吃过晚饭也已经繁星满天。这几天的天气,对渔家来说真是太难得。获得了好收成,又出现今天的新鲜事,自然情绪不错。大家一边聊天,一边洗脚洗脸,那些眼睛却闪溜溜地,四处寻找那个带来话题的影子,要看这夜她如何安顿自己。
  过了一下午,秦天的怨气也消了许多。一面觉得这女人古怪,一面又佩服她的勇气与胆量。不由得记起自己跟肖海涛说的那句话:这个女人不简单!
  吃过饭,肖寿芝不停地给他使眼色。他知道肖寿芝意思。于是趁郑爱英和别人说话,随肖寿芝走到一个沙窝。
  这里三面沙丘高耸,是个相当避风的地方,四周已经堆放了不少苇柴。他想,搭个窝棚,烧堆篝火,马马虎虎一夜也过得去了。
  秦天默默地看了一阵,哧地一笑,“啊,这就是你给郑干部准备的旅馆?”
  肖寿芝无奈地摇摇头,“什么办法呢?让她在火边坐一晚吧。”
  他们在芦柴上坐下来,吸着肖寿芝带的长杆旱烟。四周已经黑幕沉沉,耳里一片泠泠水响。眼前银灰色水面向辽阔无边的黑暗坦荡地延展出去,偶尔有晚归的雁鸭的苍凉鸣声划过如墨的天顶。看来又是一个无风降霜的寒夜。
  “你问过她知不知道啸天湖最近的情况?”
  肖寿芝摇摇头,“她出来开会好多天了。”
  秦天低头不语。
  肖寿芝说:“她说能给我们帮忙,不知是什么?”
  “不就是送钱回去?”
  “我看,好像是别的……”
  秦天想,啸天湖今冬问题还大呢,郑爱英已经做了几件好事,帮了大忙,自己从心里感激,啸天湖人都感激。怎么她来湖里,我就如此不耐烦呢?真是因为世代渔家的规矩?平心而论,我也不愿墨守成规。今天这样冷落她是不公平的。现在她自己提出要帮忙,你问都不问,你耍老渔人的牛脾气呢。
  他摇摇头,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对芝爹说了。
  肖寿芝高兴得直点头,“是啊,渔家的习惯也要改一改了。何况人家是县长派来的。就不是什么干部,假如一个落难女人,我们也要收留啊。”
  秦天一拍脑袋,“说的是!等会我们一起跟她谈谈。”说着就起身,“来,我们跟她搭个结实些的窝棚。”
  两人将长秆芦苇一把把捆绑起来,绕成半圆竖起,苇尖互相紧靠,搂成一个尖帽似的芦苇寮棚。
  “哎呀,太妙了!”
  一声清亮悦耳的女人声音,让两人吃了一惊。是肖十春陪她来了。
  夜色掩盖了秦天的表情。他有些惭愧,又有些说不清的欣慰,甚至还有点儿温馨。
  “对不起,老郑。”他猛然觉得自己声音异样,仿佛脸上一热。连忙叫芝爹烧起火来,四人围火而坐。
  这汤汤洞庭里的篝火晚会,自然由郑爱英唱主角。黑暗辽阔,夜空高远,江风微动,粼光幽闪,寒露徐来,千声寂寥。她本来就兴致盎然,现在心情正好。她聊自己从小对洞庭湖的喜爱,对洞庭湖浩大神秘的无比憧憬。她说:“我虽然生在洞庭湖沿岸,但从中学就在浙江念书,后来一直在山区工作。早就想在八百里洞庭湖里住上一夜,扎扎实实感受一下它的神秘和伟大。以前哪有这个机会呀。这可是一个人的骄傲,一个人的精神宴会啊。我祖父是教师,是研究鱼类的,我从小受他的感染,对水下的这些生命怀着极大好奇,真想像你们这样常常与它们打交道。这么说,我们其实有很多共同兴趣和爱好呢。”
  她滔滔不绝,讲洞庭湖美丽的神话传说,背诵杜甫的诗歌: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还有《岳阳楼记》、远古时代的妃子故事……
  其实,岳阳楼、君山这些地方,肖寿芝、肖十春没去过,秦天都去过,尤其是那柳毅井,秦天还仔细看过,因为和肖海涛演花鼓戏,有《柳毅传书》一折。
  三个人有一茬没一茬地和她应答,觉得这女干部有学问,古今中外天文地理都晓得,就像有人说的什么诗人。把我们累死冷死的这个鬼洞庭湖,经她一说成天上神仙住的地方了。当然,洞庭湖确实也了不得,这么大,这么深,打鱼的时候还不觉得,闲下来一望就感到害怕。
  肖十春忍不住问:“郑干部,你说洞庭湖到底有没有海大?”
  郑爱英说:“洞庭湖虽然浩大,但是和海比起来,好像房间的一个角落,好像碗里的一颗豆子,很小很小的了。”
二七、莽莽苍苍的洞庭腹地(3)
  肖十春皱紧眉头,“我不信,未必真的天无边,海无底呀。”
  郑爱英说:“海还是有底的,天确实没有边。天外是宇宙,就是很多很多我们地球一样的星球……”
  “到底有好多?”
  “这个啊,”郑爱英停下来,拨拨正烧得劈剥响的篝火,声音幽沉地说,“小肖,你知道洞庭湖有多少沙粒吗?你数不清洞庭湖的沙粒,就数不清宇宙里有多少星球。”
  肖十春立即露出讥嘲的笑容,望望秦天。秦天低着头,啪嗒啪嗒吸铜管旱烟,眯着眼睛不声响。
  肖寿芝一边添柴,似听非听地,朝别人望望,忍不住就打个呵欠,虽然接不上茬,却不停地点头。
  秦天抬头朝火焰上的天空看看,忽然问:“郑干部,你还有什么任务?”
  郑爱英微笑道:“任务好多,其中一个就是想帮帮你们。你们不是鱼太多,卖出去有困难吗,我给你们销售一些。”
  他们一齐欣喜地望向她。
  “县里正开三级干部会议,我估计能销掉不少。”
  三人立即精神一振。肖十春说:“太好了!什么时候要?我们明天就送去。”
  “这么急呀,等我说好了通知你们。”
  转过话题,秦天诚恳地向郑爱英汇报渔棚的情况。从湖里谈到啸天湖家乡,谈到冬修倒口,粮食,器材,以及入社后人们的思想情况等等。
  芦柴的淡红火焰缓缓跳动着,将寒冷与黑夜烧出一个透气的空洞。苇节爆裂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不时向四周弹射出连串的火星。湿柴的烟气和芦苇特有的青菖气味,以及扬起的温暖的灰尘,总在他们眼前缭绕。寿芝老爹一边咳嗽一边添火。肖十春的呼吸却渐渐粗重起来了,郑爱英见他脑袋一栽一磕,在强忍着瞌睡,于是收住话题。
  “啊呀,你们要休息了。”
  秦天肖寿芝对望一眼,意思是:“怎么办?”
  郑爱英放下柴棍儿拍拍手,“你们去吧,有这么大的火,我不怕!”
  肖寿芝犹豫着,“……这样坐到天亮,不行吧?”
  郑爱英爽快地笑了:“我还要去湖洲上看看呢,怎么会坐到天亮?”
  肖寿芝急忙摇手:“不行不行,你晚上不能出去!不能出去。”
  “为什么?”郑爱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肖寿芝迟疑着。秦天知道他担心那个猎人骷髅。其实,他和水炳铜已经把骷髅戳倒了,虽然无法掩埋,夜里肯定是看不到的。但是,不远就有淤泥深沼,那才是真正的危险。就说:“从这里往东是一大片沼泽,踏上去就没及头顶,不是好玩的。”
  郑爱英咧咧嘴:“啊,就像红军走过的草地呀?”
  “我不知道草地什么样子。反正那不是人去的地方。”
  肖寿芝又说:“你只知道洞庭湖有鱼,不知道洞庭湖还有大蟒蛇呢。不能乱走啊。”
  这会郑爱英真害怕了,神色慌慌地直点头,“那,会不会爬到棚子里来?”
  秦天担心吓着她,轻松笑笑说:“不会的,烧着火,不敢来。”
  临走,肖寿芝又问:“你穿这大衣真的不冷?”
  “不冷不冷,你们放心去吧。”
  三人只得回到渔棚,大家都已熟睡。秦天躺下,却睡不着。朦胧中见芝爹爬起来,附向他耳边说:“我给她送盏马灯去。”
  他端了棚里马灯,捡根摊架棍,来到郑爱英寮棚。郑爱英正拥着棉大衣,直愣愣盯着火堆出神。见肖寿芝又来了,忙说:“老爹,你快休息呀,明天还打鱼呢。”
  “给你拿个灯,万一出去方便些。这根棍子也放这里。”
  郑爱英感激地连声道谢。肖寿芝正要走,她忽然迟迟疑疑说:“老爹,能不能给我一条鱼?”
  肖寿芝暗想,她要鱼做什么呢?就说:“要鱼,多得是。别的倒没有,鱼多得是。”一边嘀咕着,去晒摊捡了条大草鱼。忽然想:现在又不拿回去,她要研究鱼的什么吧。干脆又捡了条鲤鱼,一条鳜鱼。
  郑爱英哈哈笑了,“您以为我现在就推销呢。好吧好吧,您快休息去。”
  郑爱英刚才正筹划如何消遣这个晚上。渴望出去走走,反正记住了方向,不掉进沼泽就可以了。在洞庭之腹,在深深的黑暗的洞庭腹地,在如沙之多的鱼类梦乡,在万千幽灵般的浪涛之中,真真实实地感受无穷无限无始无终的大自然,与洞庭龙君对话,与潇湘二妃神交,岂不是千古文人骚客梦寐以求却无法实现的精神圣境吗?可是,当她站在寮棚前向莽莽苍苍的黑夜望去,她又害怕了。此时此刻的她,多么希望身边有一个男人!或者父亲,或者祖父,最好是丈夫。可是,他们都不在身边。也许,亲爱的祖父的灵魂此刻正在苍凉的天际遥望着自己呢。我该怎么办?难道就白白浪费这难得的机会吗?
二八、火焰高扬(1)
  参加地区农业社现场会的郑爱英,得知秦天他们就在横凌湖打鱼,很想过来看看。肖寿芝与秦天商量,如果把钱交郑干部带回去,岂不是又安全又省事?
  夜晚,女人不能跨进渔棚的规矩把郑爱英一人隔在了小寮棚里。她提着马灯环绕可爱而滑稽的寮棚踱了一圈,再次向不可见不可知的茫茫湖天湖水伫立,徘徊再三,难以举步。低头见到那几条鱼,想一想,嗨,还是先烤鱼吃吧,把鱼烤得香香的,首先遥祭我的祖父,甚至还有杜甫范仲淹,让那些和我一样憧憬伟大洞庭的人一起来领略这份珍贵的浪漫吧!
  她觉得这想法太美了,不禁摇肩摆手地高兴起来。
  她将那条肥肥的褐黄色鳜鱼举向火堆,仔细一看,发现有层厚厚的食盐。“哦哟,这会把我也腌熟了。”再看另两条也都一样,不禁无奈地笑了。
  “好,那我去洗洗。”提了马灯,钻出寮棚,晃晃悠悠向水边走去。
  走出篝火的光圈,无边而又沉重的寒冷与黑暗立即将她囫囵吞没。高天星辰寥落,眼前暗光悠闪,天水交汇,宇宙混沌,不知其多,不知其远,不知其深,不知其险。沙地软软的,好像踩在飘荡的氤氲欲雨的乌云上,一步一步,让人难以自持。
  她已不觉得冷了,恐惧与亢奋一齐撮住她的精神,江风水气麻酥着她的脸,眼也朦胧,脑子也朦胧了。马灯幽暗,仅照着脚下一小片地方,无法看见前面的路。其实也没有路。尽管水面沙滩平夷百里,却无一人兽足迹,如何能说有路?
  悠悠波光就闪在一侧,几次要过去,脚底忽然下沉,只得赶紧后退。
  她只能沿着那冷冷的闪光小心翼翼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她还没找到可以洗鱼的地方。
  停住脚,回头望去,寮棚前的篝火已经似隐似现,晃若天边。
  “决不能再走了,否则篝火熄灭,我找不着方向,就回不去了。”一阵恐惧从她心头滚过,顿时,全身仿佛爆出一层鸡皮疙瘩。“不管它,就这儿。”
  马灯照来照去,又用脚试了试,弯下腰,将另一手中提着的鳜鱼向轻涌沙滩的浪群甩过去。霎时间,前脚一沉陷入沙里,身体向左侧晃去,随着一声“哦呀!”右手一扬,马灯“砰”地抛入湖中,眼前的那点幽光顿时熄灭。人前半身倒下,左臂连鱼一起捂进沙水里。
  那一瞬间她只觉末日终于降临,脑里飞快一闪:我要死在这里了!但本能却极其清醒,她迅速挣扎着从水边爬上来,蹭坐沙地上,“天啊,我这是怎么啦!”她心乱如麻,禁不住一声痛苦的呼喊,泪水沿脸颊哗哗直淌。
  眼前这黑暗,这无边的恐怖的水,这上天下地的孤独,这一切的悲哀,渺小,卑微,无能为力,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人生吗?
  忽然,一阵风,一阵鱼腥味的、凄冷凄冷的湖风扑面而来,一个又一个寒噤让她全身瑟瑟颤抖。她忽然惊恐地扭头朝寮棚方向望去,“火!我的篝火!”她尖叫起来。
  四面八方全是黑色火焰,是燃烧到天际的、燃烧漫漫大湖与无垠空间的黑色火焰,却不能指路,不能给她一个生命的方向。她忽然对寒冷和潮湿丧失了感觉,一骨碌爬起来,拼命地睁眼,竭尽全力分辨来时方向。
  没有任何参照物,树,房屋,山峦,道路,车马,人。没有,一丝一厘的可辨物都没有。星星都藏起来了。只有风,陡然出现的风,然后就是黑暗,扒开黑暗还是黑暗。
  她奔跑着,奔跑着,跌跌撞撞,边哭边叫。
  当然,她并没有丧失理智,她还能分辨幽幽地阴险地闪烁的东西,那是水,那是无底的,可以轻巧地吞噬她性命的湖水。
  跑了不知多久,跌倒了不知多少次。也有芦苇茬,也有泥水。鞋早没了,脚掌已失去感觉。
  头开始晕眩,喉干舌苦,身子乏软,不断挫倒,她自以为响亮地声嘶力竭地呼叫。
  难道死在洞庭湖里?死在黑暗与绝望之中?
  不!不!不!
  她颓然倒下,仰坐在湿地上,头颅昂起,双手反撑沙地,眼睛直直地瞪向天空。水风拂起她沾着沙粒、泪水与湖水的头发,抽打她的眼睑,辛辣、痛疼,手越擦,揉进的沙子越多,一片朦胧模糊里仿佛闪烁无数火星。
  忽然,黑暗里真的出现一颗亮光!
  那不是一颗失落的星星,千真万确,是一团暗红的、忽闪忽闪的火光。
  她一振而起,跌跌撞撞,边跑边喊。
  火光犹疑了一下,立即朝她的方向奔蹿而来。
  尽管风声萧萧,她终于听到了呼喊她的声音。
  火光奔跑着。
  “秦社长!”她一声颤抖的、嘶哑的、带着哭音的呼唤,随即倒向秦天伸出的手臂中……
  篝火重新燃起,黑暗中又有了一片豁亮,寒冷中又有了一片暖意。
  郑爱英黑发零乱,喘息未定,愁苦无奈地压抑着一搭一搭的抽泣,猩红的眼痴痴盯着秦天,“你,怎么……来了?”
  秦天紧锁眉头,无声地咬磨牙床。他常常不自禁咬磨牙床来抑制突然暴发的激动。他不愿朝她尴尬的脸看。他视界的下沿,在不经意而又不可回避的目光下,是她的一双光脚丫,没糊泥的地方仍然白晃晃地光洁刺眼。不用文人们描绘,湖区人三分之一的日子是靠莲藕支撑的,秦天多少次在深深淤泥里掘取莲藕。洗净的莲藕圆润光滑,洁白脆嫩,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在一声脆响里暴出晶莹甘甜的乳汁。秦天眼前这双脚丫就是刚从湖里取出的莲藕。
二八、火焰高扬(2)
  秦天心底滚过一阵难言的激动。他的心沉沉地、隐隐地疼痛,又像那次划船一样,牙根忽然一酸。
  明明白白看见一颗火星溅到她裤子上,也无法伸出他沉重的手拂去它。
  郑爱英凄惶地偎紧芦苇,抱着胳膊,仍在断断续续地嘟囔着“不,不,不”。
  秦天面向不可见的大湖长长嘘了口气。
  “你恐怕冻坏了。”他变得平静地说。
  仿佛提醒了似的,郑爱英俯身向前,贪婪地将手脚直往火焰上舞动。敞开的衣领那儿,秦天瞥见了深深的乳沟和胸衣里沉甸甸的晃动。
  他下意识地猛挑一下火堆,火焰陡地高高扬起,轻轻的爆裂声中,火星、灰烬纷纷向他们脸孔扑来。
  郑爱英猛一哆嗦,身子向后仰去。
  “别烫着。”他说。
  她忘了羞赧,眼光哀怜,声音怯怯:“我,我,怎么办?怎么办?”
  “不要紧,没什么。把衣服烤干吧。”
  郑爱英用力拧着湿沉沉的衣角,并未拧出水来。
  “小心别受凉。明天请芝爹送你回去。”
  “我的鞋没有了呢,我的鞋……”
  秦天忽然笑了,“只要没被水漂走,天亮就给你捡回来。”
  “能找到吗?好深的湖啊,好可怕的湖!”
  秦天猛然感觉面对的原是个不大不小的女孩子,干部还是人,女干部还是女人,也不是多么威风。他抬头瞅着她,爽朗地笑了:“你不是特别喜欢洞庭湖吗?还没有真下洞庭湖呢,这算不得见识洞庭湖。”
  “你讥笑我。”她忽然脸红了。
  秦天摇摇头,脸色肃然,“我们,一年四季在水里滚,啸天湖,洞庭湖,就是个湖里人。”
  郑爱英深思地盯着他,微微点头,“是啊,是啊,湖里人,湖里人。”她突然用锐利的眼直直地瞧着这个有两道浓眉,鼻梁高直,双眼皮下目光深邃的强健男人,一个清晰的思想就这样冒出:他,不像一个农民!他是一位船长,一位把人的智慧和大湖的力量稳稳装在胸中的船长,湖人船长。
  她翻动大衣下摆,让它里外都烤到火。浸湿的衣服升起袅袅热气。
  郑爱英渐渐从窘态中苏醒过来,突然说:“我要洗脸,怎么办?”
  秦天想了想,起身说:“你等着。”
  郑爱英冲他背影喊:“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
  秦天拿来自己的手巾,提来一桶水,站着说:“那我走了。”
  “哎,”郑爱英唤回他,脸上绯红,“你,你怎么会过来找我?……没有你,我今天,完了,真的完了。”说着,眼里又盛满泪花。
  秦天望着别处,眼神忧郁地说:“我听到了风声。下湖打鱼怕就怕起风,一起风就要歇网。这才顺便过来看看。”
  “你救了我的命,秦天。”
  他无声地笑笑,“但愿早上能息风。”他径直出去,又抱回大捆芦柴,把寮棚四周再仔细加密,“湖区人有句老话:一层芦苇挡得雨,十层芦苇不挡风。也过半夜了,你不要睡着,烤干衣服就好了。”
  她无奈地看着秦天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她想听一听脚步声,但是,没有,沙地的脚步不会有声响,却有风声,哗哗的水声。
  无名的,更深的悲哀将她的心揪得更紧,更疼。
  火光跳荡得更厉害了,寮棚的苇叶沙沙作响。
  她猛地从地上跃起,抱住大捆苇柴抛向火堆。篝火猛然膨胀,劈剥作响,苇节爆出的火星烁烁四溅。她迅速脱下大衣,又脱下短呢上衣,将它们挂在寮棚苇秆上,向着大火,敞开她一片炫目的胸膛。
  她压抑而狂热地呼唤:“来吧!来吧!来吧!”
  她舞动双手,一蹬一起,希望自己尽快暖和起来。爆起的火星射到她身体上,轻轻地、辣辣地,又痛又刺激。身体渐渐发热了,胸膛绽出颗颗晶亮的汗珠,在她雪峰峡谷般乳沟中痴迷流淌。
  终于累了。她气喘吁吁仰躺在苇叶堆里,让一双赤裸的脚底翘向火堆。
  刚刚合了合眼,忽然,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跟前。那是谁?
  “谁?谁?”她猛地大叫。
  秦天一走,恐怖的心灵之声立即唤醒了她。她弹身而起,搂住衣服紧抱胸前。
  黑暗的巨影就在寮棚门口,就在漾漾忽闪的火焰身边。
  有个男人在身边多么必要啊!但是……
  在她陷入冥想时,篝火已低迷黯淡了。一阵冷风吹来,她倏然一噤。“嗨!嗨!”她连连摇头轻吼,驱赶着似是而非的梦魇。于是,干脆走出寮棚,抱来柴草,重新将火堆熊熊燃起。
  当她在棚外临风而立,希望借大湖的寒夜之风将沉重的恐惧、由恐惧带来的亢奋和可怕的孤独,以及这一切形成的悲哀伤感统统赶走。直到又哆嗦起来,才回到寮棚,安静地坐下。
  “我毕竟是我,我就是那个要洞察大自然的人,那个要对人类和自然有所了解的自命不凡的女人,郑爱英!”
  她大声对自己说话,然后长长嘘了口气。
  看到了那个男人拿来的毛巾。粗糙,油腻,破烂。但是,别无选择。
  极其冰凉的湖水刚刚挨上白皙如膏的体肤,她禁不住一声凄厉的哀鸣。
  终于变得温和安静起来。穿上大衣,将身体四周的芦苇搂成一个窝窝,安详地坐着,拿起肖老爹送来的那根木棍拨弄着火堆,不时舀起凉水拍拍脸颊。
二八、火焰高扬(3)
  她努力集聚思维,想想今天,想想昨天,再想想明天。
  “下湖打鱼最怕起风。”
  她听着仍然呼响的风声,风声夹着的水声,她现在伴随的生命形态就是这两种声音。
  忽然记起了那边还有一群男人。
  这是一群什么样的男人啊!没有文化,缺少知识,对偌大的世界十分茫然。多数人行为粗野,陋习甚多。与世界上其他人一样,有许多的私欲,有许多的精神缺失。然而,最令人诚服的是,他们是在用自己已有的生命兑换自己未来的生命。他们从不攫取他人,从不使用一切有违人性,有违人类基本道德的手段换取生活,换取财富甚至生命。他们当然也渴望轻松的生活(他们甚至不去奢望幸福),梦想某些财产(而不梦想财富)。他们祈盼自己、亲人、乡邻、朋友的生命不要那么短暂,不要那么艰难,不要那么伤残苦痛。他们不望万寿无疆,长生不老。生命本来包含很多,生命是世间最大的多项式。可是他们不仅不了解,他们更不愿,也不需要去了解或取得。他们生命的物质组成和精神组成都是极其简单的,简单得仅占世界极其微小的一部分。
  但是,这阔大丰富的世界可以缺少他们吗?他们是一群可有可无的世界边缘存在物吗?当然不是。他们的意义在于,他们是真正生命意义的强硬体现,是构成生命意义的诸多义项中决定本质的一项。
  他们的劳作看起来仅仅在为了自己,为了那不多的一群人,以及那小小的一片土地。但是,如果没有他们,没有他们的行为,世界与生命的广泛价值就丧失了。因为别的地方,别的人,虽然生活的样式不同,对他人的贡献大小不同,但在这个基本意义上是毫无差异的。人类排除这一基本义项,人类就没有存在的任何价值。
  “适者生存,进化了才能生存,能够生存的定是优秀的种类。贫穷是因为被淘汰的结果。”
  她突然想起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斯宾塞的著名论断。她疑惑地摇了摇头,他们的生存困难并非他们个体的原因,个体进化有赖于社会的进化,个体的贫穷更不是他们即将遭到淘汰的公正结论。作为自然人被淘汰无可厚非,作为社会的人,淘汰他们就是淘汰人类自己。难道应该让没有本质精神的人类来主宰或糟蹋这个世界吗?
  听着这忽远忽近的风声水声,郑爱英无须脸蘸凉水也已经没有睡意。白天看过他们的棚子,他们的被盖,那绝不是可以抵挡泱泱大湖中风寒霜冻的物件。然而他们却必须躺下,还必须响起鼾声,因为有严酷的艰难的拼搏围绕着他们守望等待。好些人的手脚烂得不成样子,面色身体一看便知营养严重缺乏,连年轻人也憔悴老态。然而他们却工作得十分活跃,而且充满激情,还不乏乐趣。
  郑爱英忽然想,放在我头上会怎样?放在与我一类人身上怎样?
  回到自己眼前,想到刚才由自己出演的那一幕,她无限虔诚地叹息了。
  是秦天救了我一命。
  他是听到风声出来察看的。一个偶然。
  她很想对这个人进行一些分析,脑子里也冒出一些概念,却被自己一一否定了。湖人,湖人,只有这个概念几近准确。
  哼,湖人,船长,秦天。
  为什么只要想到他,就心绪纷繁,难言究竟?
  看来我不能勉强自己,她对自己说。她盯着的火堆快要黯淡下去了。当她从外面又抱来苇柴再次将火燃起,希望重新展开她的思路时,忽然,寮棚外响起一阵“沙啦沙啦”的声音。
  郑爱英悚然一惊,从脸颊到全身立时掠过一片酥麻。
  她紧张地凝神静听。
  沙啦,沙啦。仿佛还有一种低沉的模糊不清的什么鸣声。
  “决不会是秦天或别的什么人!难道是蛇?”她迅速搂出一个火把,拾起那根木棍,屏声敛气,悄悄起身,转出棚外。
  蹑手蹑脚沿寮棚转了一圈,却没见到什么。“怪了。”她在刚才听到声音的地方蹲下来,将火靠近地面。
  这时,声音又响了。她举起木棍,只要蛇头溜出来,就狠劲打下去。
  “咕咕,咕咕。”
  随即,在晕黄闪烁的光圈里,她看到苇竿里露出来一个想扇动又扇动不开的褐色翅膀。“哈,原来是你!”她伸手捧出一只沉甸甸的麻色雁鸭。
  “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这意想不到的收获令郑爱英高兴万分。她把它搂在胸前,回到寮棚,无比怜爱地抚摸它柔软斑驳的羽毛,抚摸它温暖壮实的胸膛。“你怎么了?受伤了吗?可爱的家伙。”她仔细察看鸭子的全身,没有发现什么伤痕。它还很肥壮,不像得了什么病。它还出奇的老实,任她怎么抚摸搬弄也不跳不飞,只在她手中轻轻地“咕咕,咕咕”鸣叫。只是一对褐红的小圆眼睛温顺地瞧着她时,才显得颓靡无神,眯眯瞌瞌地。
  “看来你是累了,要不你就贪吃了什么你不能消化的东西吧。”她怜爱地轻轻捏了捏鸭子的食囊,里面仿佛有不小的条状物。
  靛蓝的、光滑的雁鸭头羽带着微微体温从她手心轻轻滑过时,她觉得它多么像婴儿的头发!真是一个不吵不闹温顺可爱的孩子!
  她望向火光上的天空,发出一声长叹。也算结婚三年了,丈夫仍在中朝边陲,一月难得收到他一封信。经常是简简单单一页纸,有时还是烟盒纸,字迹潦草,上面有沾满油迹的指痕,不规则的笔将纸片戳出凹凹凸凸的窟窿。谁知道他是在什么木板或石块上写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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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火焰高扬(4)
  当然,她自己也为工作劳累奔波,生活极不安定。可她仍然渴望有个孩子,像这个小家伙一样听话可爱的孩子。
  三年来,她只能将这一切深藏心里。因为,有谁能听她的倾诉呢?
  不知什么时候了,夜色还那么浓重,风声萧萧。郑爱英再次把火燃旺,寒冷从身后芦苇缝隙里嗖嗖而入。她拥紧大衣,胸前抱着和她一样昏昏欲睡的、却有像人一样体温的雁鸭,在不尽的、无声的怅惘中,双眼不由自主地眯合起来。
  寮棚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她一向神往的辽阔洞庭,还有不可度量的寒冷和不可度量的绵绵北风。
  寮棚的苇叶沙沙翻动着。篝火摇曳得越来越孱弱,四周升起的阴沉沉的黑色水汽愈见浓重了……
二九、雁云渐渐飘远了(1)
  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房子,木格儿窗户空洞洞的。好像有很多人围聚在外面,嘁嘁喳喳地议论。他迷迷蒙蒙挨上前,从窗口看进去,似乎有个大床,床上有白晃晃的东西。是大鲢鱼?是白藕?白东西动起来,哦,是人,是个全身没穿一点衣服的女人!
  真可怕。女人就这么平平地躺着,像晚霞映照着的铺满瑞雪的连绵柔韧的丘陵,耀眼而温暖。两腿间的羞物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两片白晃晃的、爬上滩涂贪晒太阳的河蚌,大蚌里苞含着洁白的小蚌,小蚌里像花骨朵似地颤动着洁白晶莹的珍珠。一切都那么平平静静、明明白白地袒露在眼前。
  身边有人推他,仿佛叫他进去。他牙根酸痛难耐,全身发抖。
  走进小屋时,他觉得外面没有人了,只剩下屋里的他们两人。他不觉得女人没穿衣服。这是个高大丰满的女人,真是面如满月,脸带春风。她好像是来看她这个房子的,秦天是寄住她的房子。她打开碗柜看看,朝他笑笑。秦天忽然凑上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女人没有嗔他,仍然满脸春风地回眸一笑,走过去把前面一扇木门关上了。她回头时对他说:“就这样,就这样了,不能再……”
  在秦天显然不能自已时,她推开碗柜后面一张门,闪身躲进去,将门关上。
  秦天已经不顾,用力推那张门。门里抵抗着,抵抗着……终于放开了。
  就在秦天满身被幸福、激动、喜悦紧抱着、浸泡着时,他醒来了。
  居然是个梦!
  一个多么可怕又多么可爱的梦!
  带着无比喜悦、幸福的回味醒来的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不敢睁开眼,努力让自己再一次地进入刚才离开的、充满温馨甜蜜的境界,连绵不断地回味、冥想。
  他越来越清醒了,感到身体燥热,下身难耐地勃起。他使劲地压制它,它却坚挺不倒,真是难受极了。
  罪孽,罪孽。这个女人不就是郑爱英吗?可又有点儿不像,还有点像他曾经相好的那位姓朱的姑娘。姓朱的姑娘被金部(当地匪帮)一个巨人似的家伙抢走了,听人说她是被头朝下倒着抱走的。当时她两个脚在他的肩膀上乱踢,踢碎了吊在门楣上的一盏汽灯。后来秦天上街卖藕,转到金部驻扎的城隍庙去看,被捉住吊在树上拷打,差点丢了性命。
  他担心睡梦中的弟弟手脚碰到自己下身,就在薄薄的被子里翻转身,朝向外侧。他掀开被子边沿,寒冷的空气立时侵入下腹部,他感到舒服一些。渐渐地,那难受难堪的地方才软弱下来。
  邻近地铺里有人沙沙直响地翻身,一边还哼哼叽叽。
  “老水,你怎么啦?”他轻声问。
  “睡不着,肚子疼。”
  这个地方没什么好说的,疼就疼。
  风吹着棚外的苇叶沙沙沙,卜卜卜,像有许多鬼魅围着渔棚舞蹈。秦天睁开眼,昂起头看看,棚里一片模糊,两端泄进的微弱夜光将凹凹凸凸的地铺变成一派斑驳,像一片巨大的、枯死的、被虫子咬得伤痕累累的南瓜叶。这就是我们这些湖里人!把梦做在两层茅草和一片湖水里的啸天湖男人们。怪不得郑爱英要有那么多想法。真该叫她进来看看,……现在就想她睡在我身边!
  嗨。他忽然浑身一噤,用力晃晃头,无声道:你该死。
  再回想寻找郑爱英那事,忽然记起来了,她倒在他臂弯里时,一对沉甸甸的乳房压在手臂上,那么柔柔软软又实实在在,多么难忘的感觉!而且,在火光里还看见那深深的、白嫩嫩的乳沟。多么可爱的地方!真不知用手去抚摸时是什么感受,如果抱着她,脸挨着那里会怎样!
  他又燥热起来。嘿,不行,不……不想。想想别的!
  是啊,郑爱英讲了要帮我们卖鱼。明天能去就好了。
  风,这风还没停,不能下网,一天不打鱼就少一天收获。啸天湖的缺口呀,怎么得了!
  伴着棚外的风声和棚里渔人兄弟的鼾声梦呓,秦天终于昏昏地失了清醒。
  神秘的阳光镀上洞庭湖广袤的水面和沙丘。乳白的、沿地面缓慢摇曳的水汽恍若蓬松的瓜苗,盘亘缠绕,连绵尽眼。北风轻揉,细浪层叠,虽然不见遍地白霜,踏上沙丘仍可听到嚓嚓的僵硬的磨擦声。
  郑爱英觉得有些头晕,她是守在寮棚门口迎接朝霞的。越过火堆灰烬站到水滨,透视天边那轮渐渐喷出的朝阳,畅快地呼吸湖面凉爽而清新的空气,舒展快要冻僵的身体,纵情眺望这令人心醉神迷的景色,此时,她终于感到这个夜晚并非那么可怕,并非那么难熬,她仍为自己的决策感到鼓舞。
  她喃喃自语,无限感慨。这一夜有惊无险,洞庭湖没有白来。我见到了它独特的黑夜,也见到了它独特的霞光。一个人不到洞庭湖来这样透彻地领略一番,太遗憾了。
  这群人早已出棚打“天光”去了,只剩下肖寿芝一人。她过去一边帮他晒鱼,一边闲聊。肖寿芝告诉她,是秦社长选定横凌湖这个地方,才有这么好的收获。
  “我们第一网就打了差不多两百担呢,都是好鱼。”
  “啊呀,两百担!”郑爱英吃惊得吐了吐舌头。她朝四周看看,起起伏伏的沙丘上,一片白晃晃照眼的全是各色各样的鱼。
  “一网就两百担?一天打几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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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雁云渐渐飘远了(2)
  “一天打四五网。不是每次都打那么多呢,平常一二十担。最少的就几担。”
  “怎么那次能打那么多?”
  肖寿芝感叹道:“那是秦社长冒了性命危险呢。”他停下活计,坐到渔筐底上,掏出旱烟点燃,一五一十说起秦天渡滩接网的经过。
  郑爱英听得很入神。她觉得眼前出现一个似曾相识的形象,是在曾经读过的书里?还是生活中见过?在姓肖的木匠家,他从房顶下来,仅穿条裤衩,结实如铜的胸膛上滚动亮晶晶的水珠,贸然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突然被震撼了,一瞬间有种奇异的如谒神灵的感觉。
  这是为什么?她心中疑惑地自问。随即深深吸了口气。
  船长。对,他确实就像江河大海里的船长。但绝不是海盗船长。勇猛,但是善良。果断,但是有人情味,有很多要深入了解才能发现的人情味。
  这时,昨夜的一切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她注意起老人的眼神来,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害怕被人窥见隐私。当她感到老人对昨夜的故事不甚了了,也没有注意她脚上这双不知谁一大早就放到寮棚里的湿鞋,这才渐渐安下心来。
  “郑干部你不知道呢,老秦很担心你晚上出去。我们东边是好大一片淤泥地,掉进去就没救了。”肖寿芝比比划划说,“那边死了一个人,只剩副骨头架子竖在那里。我们刚来还看见的。”
  想到昨夜的遭遇,当时面临灭顶之灾的那种绝望感觉,以及在无边黑暗中发现那团火光时的豁然开朗,一股由衷的感激热辣辣地直涌心头。郑爱英终于眼里一热,连忙转身朝远处水面望去。
  在如镜的远方,有星星点点的黑影笼罩在飘渺的水雾里,那就是正在渔猎的啸天湖那群男人。
  她突然有个发现,这些湖人太像身边浩瀚的湖水了,既有极强的韧性,又有极大的爆发力。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品格特征。
  想着这些,她忽然说要上船去跟他们一块捕鱼。肖寿芝急了,忙说:“快回来了,就要回来了。”
  渔船回来,郑爱英更热情地帮他们抬鱼晾网,东奔西跑,就像她已成为渔棚里的一员。当然,她不会忘记察言观色。她希望没人知道昨夜的故事。
  开早饭时,谁也没问她昨晚过得怎样,但仍发现有些异样的目光瞟她。郑爱英心中怦地一响:“难道……”
  这时听见肖十春嘻嘻笑着说:“郑干部真好,捉只雁鸭给我们改善生活。”
  郑爱英瞪大眼一看,用船板拼成的饭桌上,一个陶钵里果真有翘起来的鸭脚爪儿。
  顿时,她气红了脸:“这是谁干的好事?”
  准备吃饭的人一齐瞧着她,仿佛大家都要欣赏漂亮女干部生气的模样。他们挤眉弄眼,嘁嘁喳喳笑乐。
  “你们怎么这样呢?真是……”她气得把碗一放就走开了。
  人们眼光尾随着她的背影。
  秦天问:“怎么回事?”
  肖寿芝说:“亮伢看见那棚子边上有只雁鸭,就把它捉来杀了……是不是郑干部要带回去的?”
  姚先喜已经一筷子夹住了鸭腿,“又不是她买的,洞庭湖的飞禽走兽谁见了谁都有份。吃唦。”
  秦天也不再吭声。
  虽经肖寿芝劝解,郑爱英终究没吃她在洞庭湖渔棚的最后一顿饭。
  走的时候,棚里人都在晾晒咸鱼,清理网具。她强打笑容走过去道声谢谢,回头跟肖寿芝肖十春上了船。
  秦天心情复杂地送到水边,对老人说:“风紧了,一路小心!”
  郑爱英想用目光与他告别,秦天却终不正眼对她。
  她颓然坐在船梁上,眼光把岸边那个人紧紧裹住。她好像在用看不见的丝将他一道一道缠绕。那丝分明知冷知热,知硬知软,仿佛就捕捉到了那结实如铜的胸膛里的怦怦心跳。她眼里湿润了。
  远远地,仿佛看到正在忙碌的人们向渔船瞥来种种难以猜度的目光。
  杂沓起伏的沙丘,沙丘上孤零零的渔棚,不远处那个顶端尖尖的寮棚,还有已无身影的可怜的雁鸭,都再见了。
  渔船迎着强劲的北风一起一伏地前行,无数泠泠推涌的波浪在她远远近近闪烁着,哗响着。
  这就是我梦魂牵绕的洞庭湖啊!
  忽然,不远的灰蓝的天边飘来一片银白云彩。这片云彩忽忽闪烁,时高时低,接近头顶时,她听到了嘎嘎的悠扬流畅的鸣叫。
  她忽地站起,惊诧而又欣喜地仰头望去,多么高雅飘逸的雁群啊!腹部和腋下柔软绵白的羽毛仿佛丽人胸前丝质的胸衣,在风中令人神魂颠倒地柔柔飘动,多想伸手去轻轻抚摸一下啊。
  雁云从头顶渐渐飘远了,飘向银灰的天与银灰的湖遥遥连接的梦寐里去了。
  我心爱的洞庭湖!
  她怆然地双手掩住了面孔。
  郑爱英的出现,表面上没有掀起多大风浪。她在这里不到一天时间,真正看见就是吃饭那会儿。然而她一走,渔棚守风不能下湖,就冒出许多怪事。大家看到姚先喜低着头用脚板在沙丘上到处撬动。亮伢问:“喜哥你撬什么?像犁田似的。”姚先喜不吱声,脚板还在沙地里一蹴一蹴。
  肖十春一条条地撕扯夹在篾折里的小鱼虾,睃一眼姚先喜,“我就知道喜钩子在找什么。”
二九、雁云渐渐飘远了(3)
  “找金银财宝吧。”
  十春朝亮伢招招手,悄声道:“找他的刮屎篾片呢。”
  原来姚先喜的家传是用削得整齐光溜的三寸竹片揩屁股。揩完并不丢掉,洗了下次再用。出湖也带着十来片,一根绳子捆成小把藏在沙丘里。
  水炳铜还躺在渔棚里,却朝外大叫:“女人冲了你元神,藏的金银就找不到了。”
  姚先喜扭头吼道:“你狗日的得了相思病,明天就会死!”
  那天姚竹村鸡巴突然很厉害地瘙痒起来,掀开裤子不停地抓挠着。他倒好,谁要看,大裤头一松随你怎么瞧。会使法的,会草药的,都说是中了水毒。他睡一会觉就爬到湖边洗一回,捧一包冰凉的湖沙裹住那刚刚还红着忽然变得青紫的玩艺。一边冻得瑟瑟地抖,一边天灵灵地灵灵地自己念经。姚先喜开心了,“是梅毒呢,干脆一把割掉算了,看你还想不想偷堂客。”
  那天早晨骆飞亮也捂着下腹哼哼,别人怎么问他就是不说痛在哪里。后来寿芝老爹悄悄得知,他是被湖里的蚌壳夹伤了鸡鸡。老人咧嘴笑了。可怜的年轻人啊,错把河蚌当成女人那“蚌”了!夜里的青春勃勃难受,竟偷偷溜出去偷了河蚌,那活生生的贝壳怎么不把他嫩肉肉夹出血来!
  那些日子拼命打鱼,人倒抗住了,“守风”松劲了,伤筋痛骨的一个个你捶我我捶你,难得放松一回。那些脚丫手丫烂得流脓的就统统放在明矾水或煤油里浸泡,痛得他们龇牙咧嘴叫娘。有人眼睛红肿得像个熟桃,只好敷条热毛巾躺倒大睡。
  确实难得这个睡觉的机会。白天黑夜死了一般不醒。棚里鼾声呼呼,棚外风声呼呼,一个闹腾腾渔棚忽然死寂起来。
  秦天虽然挂记着社里那边,甚至还想重温那个梦,但毕竟太劳累,放松筋骨坐下去就一天一夜没睁眼。
  这天黄昏猛然醒来,一弹身坐起,感觉的仍是外面风响。他摸了摸一双肿痛的眼睛,忽然长叹一声,出棚来寻着肖寿芝说话。
  聊了一阵,肖寿芝忽然说:“秦社长,郑干部是有文化的人,喜欢什么花啊草啊的,我们以后得了好看的大雁毛、白鹭毛,送给她一些,你看好不?”
  秦天奇怪地瞧他一会,脸色忧郁地“嗯”了声。
  在这分不出鱼和鸟的雌雄性别、看不到母猪母牛走路的洞庭湖里,曾经来过这样一位鲜活的女人,确非小事。何况她还呆了一夜,就在他们眼前,睡在那个芦苇棚子里,够他们想象好一阵。可是倒头一睡就万事皆空。
  死睡了两天,终于一个个醒来。晚上,一边揉眼一边伸懒腰的姚先喜忽然说:“那晚我起来屙尿,好像有人去了寮棚里呢。”
  本来被睡梦忘却了的故事又重提起来,像条鞭子抽痛了别人神经。肖长根晃着光溜溜脑袋立即凑上来,“哪个唦?哪个?”
  一向窝囊芋头似的秦厚德闷声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人家是七仙女,你们哪个是董永啊。”
  刚刚还往冰冷的湖水里洗鸡巴的姚竹村一脸涎笑:“娘的鳖,这个女人屁股一定又白又嫩,抱着它搓一搓就来神哪。”
  水炳铜伸手拧他一把:“你搓自己的吧,日得牛死的家伙,没烂死你呀!”
  “人家是军婚,你还想坐一回黑牢?”
  “长钩子(肖长根),我操你老婆!”
  众人一齐哄笑起来。肖长根还要问个明白,肖寿芝敲响棚柱狠狠骂道:“尽是些臭嘴!郑干部晓得不整死你们!”
  秦天阴着脸对这些胡说八道不置一词。他心里焦急着另外的事。从他的经验看,一天两夜风声不停,洞庭湖这么多天的笑脸恐怕就要没有了。
  半夜时分,那悠悠软软的风声变得硬朗起来了。
  粗竹条绷起的渔棚被风摇曳得吱吱嘎嘎,四处芦苇叶沙沙乱翻,油布一鼓一拽地噼啪作响。从门外卷进来的沙粒扑打在衣被上,弄得他们将头脸蜷缩在被筒里不敢外伸。
  大湖中的渔人之夜更加寒冷严峻了。
三○、极阴之物(1)
  大湖上的风力超过一定程度,渔网下去就会被风浪揉搓成团。“守风”,就是坐棚等待。
  湖区人还没有麻将。麻将是牛角磨制的,价格不菲。他们只玩牌九,牌九也有牛角做的,他们玩的是枳木牌九。
  因为人多,大家轮流上,输了的就罚去外面风中站一会。
  “守风”一日只开一顿稀粥。骆飞亮、肖福涛、肖十春、秦顺子几个不管肚子咕咕叫,仍睡得昏天黑地。水炳铜肚痛好了些,跟着玩了两圈牌,觉得没意思,见秦天锁着眉头歪在被子里似睡未睡,就扯住他往外走。
  洞庭湖上阴霾蔽空,灰云翻滚,云水相接的四边天陲莹莹贼亮,仿佛围着一条鱼皮制作的矮幕,里面尽藏杀机。湖面银灰色波浪排排追逐,扑向形形色色的沙滩土丘,将那些暴露的苇根冲洗得白惨惨的。死贝壳轻飘飘地随着浪花旋转,一会儿仰翻洁白的空腹,一会儿噗地盖在水珠如沸的沙滩上。
  湖面呈现出大块长条的、青白相间的水纹,它们是地形、水流、风向、天光、云影共同作用的结果。它们向渔人宣示的是一种恶劣的信息,一种大自然暴力活动久蓄待发的信息。
  两人裹紧衣服背着北风行走,单薄的裤管旗帜似的哗哗掣响,沙粒伴着他们脚步成团滚动。在水上风前工作的人,习惯了把眼睛半眯半睁,平常人感到朦朦胧胧,他们却不会放过眼前一切。
  停下脚步时,眼光就停留在那已经倒下的猎人骨骸上。
  它已被水沙掩埋过半,露出的部分不时被哗哗滚过的浪花淹没。浪潮退去,那几根白晃晃的东西就一尘不染地凸现在那儿。
  两人无须对视,就能用心灵与另一个交流。
  风浪声在他们耳畔喧嚣,眼、面颊似乎都已麻木,因为用力站住身子,双脚渐渐陷入潮湿的沙里。
  没有任何交谈,他们又逆风而回。
  曾经让郑爱英歇过一夜的芦苇寮棚在她走的那天就不知被谁推倒。他们不约而同在大堆芦苇后面坐下。
  “冷不冷?”秦天转头朝水炳铜耳边问。
  “还好。”水炳铜搂过大把芦苇盖在两人胸前,仰躺在芦苇堆里,又掏出永远不离身的铁夹,叽呀叽呀拔络腮胡子。
  “你的老家到底是哪里?”秦天忽然问了个与目前相距遥远的问题。
  “四川万县。”
  “那里如何?”
  “比啸天湖好。”
  “那你为什么下洞庭湖?”
  “找死呗。”
  两人无声地笑了。
  “哪里学的毛法子(指巫术)?”
  “无师自通。”
  “生活所迫。逼你成材。”
  水炳铜呵呵一笑,“你最懂人。”
  “不懂人就斗不过人。”
  “嗬,我并没服你。”
  “不要你服。我又不是二郎神。”
  水炳铜向秦天侧过身来,“我也算走南闯北,历尽江湖。”
  “走过哪些口岸?“
  “上起重庆,下到宜昌、汉口、九江。”
  “万县什么模样?”
  “有高山,有大江,有千年古刹,还有罗汉神仙。”
  “唐僧应该去万县取经。冤枉走了十万八千里。”
  水炳铜的膝盖在芦苇里顶了秦天一下,“不到万县,也不会到洞庭湖。”
  “古代皇帝都朝拜洞庭,和尚还不来?”
  “你没听说?长江是母亲。”
  “《岳母刺字》是讲母亲,《芦花教子》也是讲母亲。”
  “算了。长江洞庭各有其势,何必要论高下。”
  秦天不由得点头,“老水毕竟不同。讲讲你的见闻。”
  “你不怕我们变成那边的猎人怨骨?冷呢。有什么见闻?”
  “二十岁走遍长江,难道白走?”
  “嗯,长江好像一只牛婆,下了五个崽,洞庭、鄱阳、洪泽、太湖、巢湖。后面四湖都围起来,牛婆再管不到了,只有洞庭湖被它牵住,脱不开身。”
  “搞荆江分洪,我参加了。湖北一条堤,围住江汉平原八百万亩。”
  “据说,湖北大堤明朝手里就开始修建。这边呢?”
  “长沙大众垸,乾隆三年始修。啸天湖呀,我小时候看到的是条围墙,一涨水上游人家的棺材就浮到我们墙外头。”
  “要治水,谈何容易!”水炳铜叹了一声,身子在芦苇叶里勾缩得更紧。
  “古人有句话:乱自上作。”
  “上游不管,下游必乱。”
  “水祸本是人祸。人祸也是乱自上作。”
  水炳铜感叹道:“是啊,看看那些戏文,杨家将、薛仁贵,都是奸贼乱了江山。”
  “现在到了新社会,应该不同了吧。”
  “同不同要后人才晓得。”
  秦天一脸忧虑,“哎,我们这是看《三国》流眼泪,替古人担忧呢。”他掀开压在身上的芦苇,搓搓冰冷冰冷的脸,“回去吧。”
  水炳铜没有动,“我还有好多长江的故事没讲呢。”
  “是一路偷女人的故事吧?”
  水炳铜呵呵一笑,“别的讲不过你,只女人比你多搞几个。”
  “何以见得?”
  “除非你把姓郑的搞到手。这样的女人一个顶一百。”
三○、极阴之物(2)
  秦天假装愤怒地“呸”了声,“狗日的。”
  “你别以为只有天知地知,有人晓得呢。”
  “为人不做亏心事。怕谁晓得!”
  水炳铜搂了搂他肩膀笑道:“放心,知道你救了人家命呢。还没到火候唦。”
  秦天伸手在他嘴上拍了一掌,“锁住臭舌头!”
  “哎,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变得这样配合我?”
  水炳铜手中的铁夹子忽然不响了。
  等了一会,秦天用手肘碰碰他。
  水炳铜忽然幽幽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给一样东西算过命。”
  “一样东西?”
  “就是你那块鱼鳞。”
  “啊?”
  “那确实是件宝贝。是极阳之物,纯阳之物。纯阳之仪生老阳,老阳生乾卦。你那鱼鳞是乾卦。”
  秦天嘴角哂出一丝莫名的笑:“乾卦又如何?”
  水炳铜深吸一口气,“你真的不知我也有件宝物?”
  秦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听你讲过?不记得了。”
  水炳铜坐起身,双手摸着拔得青里发红的两腮,郑重其事道:“我从来没对别人认真说过啊,今天跟你是不得不说。命中注定。”
  秦天也坐起来,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一副神圣模样。
  “我那件东西,是颗蟾珠。指盖大小,半透明的乳白色,非常光滑,扁圆的,托在手心像托一坨纯铁那么重,打手。任你放在嘴里怎么嚼都不梗牙齿,又嚼不烂,还没有牙齿印。莫说牙齿,放牛蹄下也踩不烂的。”
  连秦天也不得不凝神起来。“究竟有什么妙处?”
  “哎,”水炳铜长长舒一口气,“如果全知它的好处,那就不叫宝物了。”
  “总有一点……”
  “它冬温而夏凉,无味而生香。人含在嘴里可令口舌生津,神清气爽,劳累不觉倦,三更不想眠……”
  “哎呀,确实是一宝。你带来没有?”
  水炳铜忽然哈哈笑了,“老秦啦老秦啦,你怎么变得不像你啦?哈哈哈。”
  秦天被他忽然一笑笑蒙了头,尴尬道:“怎么?怎么?”
  水炳铜居然忘形地在秦天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又一串哈哈大笑。
  秦天脸色陡地一变,一股恼怒直涌上来。但他终于忍住了。
  水炳铜毫无觉察,收了笑,继续说:“你知道我这宝物哪里来的?长江里来的!长江里来的呢。也和你一样,死里逃生得来的呢。不容易呀!我这辈子不容易呀!”
  水炳铜一反常态地絮絮叨叨起来,讲他在长江船上“押运”,身带一把柳叶刀,胸脯前捆扎一摞线装书,如何出生入死。秦天却似听非听,想起自己那块鱼鳞来。
  鱼身上的东西却毫无腥味,父亲把它挂在楼阁顶上,每逢日中就有紫色光圈,夜里灯火照去闪烁的又像红光。阵阵风来鳞片碰撞,玲玲之声犹似鸣琴。老人曾经把它放在水里沸煮,它渐渐转曲如拳,隐隐飘开兰花般香气,等到水渐变凉,它又一片片舒展如初。
  这也是宝贝?秦天对宝贝的印象是《封神榜》里那些腾空吸人、飞取首级的东西。这块鱼鳞只是有些与众不同而已,究竟有什么好处?听师公子这么一说,还是个极阳之物,乾卦。咳,回家倒要仔细看看。
  秦天忽然问:“这么说来,你的蟾珠是极阴之物了?”
  水炳铜捏着下巴,抿着嘴,目光犀利地瞥一眼秦天,似眯似瞌点点头。
  “嗯。”秦天也似眯似瞌地点点头。
  两人都沉默了。
  风吹动苇叶在他们脸上拂来拂去,粗糙皲裂的皮肤被刮出一条条白痕。他们感到舌头快要僵硬了。
  “走吧。”
  两人冷得哆哆嗦嗦回到棚里,正碰到骆飞亮提着一桶活蹦乱跳的小鲫鱼进来。秦天奇怪,大湖里怎么捉到这样整齐肥壮的小鲫鱼?骆飞亮说:“我看见有个浅水凼里乱翻泥尘,一把沙子打下去,它们像群蝴蝶从淤泥里飞出来,那不就送上门来了。”
  肖寿芝正要拿刀剖鱼,水炳铜好像兴致很高,一把夺过刀去,一边挥手一边嚷:“今天看我的!给你们搞个新鲜吃法!我们家乡的吃法。”
  秦天挂着一丝嘲笑,“看他长江人吃法吧。”
  大家饶有兴味地围着水炳铜。他先吩咐肖寿芝烧好一锅清水,备好油盐辣椒葱花。自己细心地削了一把芦苇签儿,一一分给大家。
  “是这样啊,”他向众人边讲边示范,“这些鲫鱼两寸长一条,正合适。来,鲫鱼头夹在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拇指与无名指捏紧它的尾巴,”他看别人满不在乎地捏着鲫鱼,不时让它掉到地下,沾了一身沙,“去洗去洗!”他朝肖长根吼。
  “倒要看你这师公子玩什么鬼把戏。洗就洗。”
  “鱼拿好了?来,右手捏紧芦苇签,朝这里,胸鳍下面,刺进去。”这些人看着他,苇签刺进去后,左手拇指、中指朝鱼腹轻轻挤压,随即见到一颗绿珍珠似的鱼胆溜了出来。
  “嗨,还不错。”秦天满有兴趣地刺了一条又一条。
  “老渔人还不知道这种吃法吧。活到老,学不了呢。”
  水炳铜瞟瞟秦天,“不要以为洞庭湖天下第一。这叫天外有天。”
  剖去苦胆的鱼放回清水里还若无其事地娓娓游动,有的腹下拖一根细细的肠子,搅动水花时就像飘带一样好看
三○、极阴之物(3)
  “只有长钩子(肖长根)挤的鱼都沉下去翻白了。”
  “最没卵用。”
  “你是拿它吃呢,又不是摆看的。”肖长根沾满鱼鳞的手抓捞着光脑袋,向秦天嘟起嘴,“一点毛法子,我懒得学!要学就学我姑爷,真本事!”
  一锅水沸腾起来了。他们用篾勺舀起活鱼,噌地一声汆入沸汤里,只见几滚几翻,粘着黄辣椒颜色的小鲫鱼就像秋天的菊花瓣扬舞在秋叶丛中,惹人怜爱。
  “好吃!好吃!”姚竹村叫起来。
  大家纷纷上前,双双筷子就像守在滩涂的长颈鹭鸶,翻上一条就被夹去一条。有人夹着还没熟的也送进嘴里,呜哇一声又吐出来。
  热热闹闹吃了一顿,懒懒散散回到被子里,终于对水炳铜的家乡来了兴趣。
  “我们那里的娃娃鱼更有味,都是山沟里石头缝里的。捉到娃娃鱼,一石头打晕它的头,烧开水,先烫死它外皮上那层黏液。那家伙其实就是一层鱼鳞。然后剥皮———”
  “哇,你们这些恶鬼!要遭雷打。”
  “莫打岔!”
  “剥了皮,就看见娃娃鱼的肉又白又红,一瓣一瓣的,嫩得不得了,香得不得了。”
  “好吃得不得了!”
  “莫讲了莫讲了,竹村饿鬼又馋了。”
  “湖区这里不吃青蛙,我们那里吃。从山溪里捉到一种黄色的小青蛙,先把水烧烫,还没滚开,水里先放好拇指大一个的小糍粑,再把青蛙丢进去,青蛙就死死抱住一个糍粑。
  “再把水慢慢烧开,青蛙就死了。然后捞起来,放到油锅汆个来回,一个个金黄脆嫩……”
  “哎呀,啧啧!”有人咋舌头。
  “我们那里抓鱼也跟你们不同。”
  “你们也到江里打网吧。”
  “长江撒网跟这里差不多。我们那些山岩洞里也有大鱼。先找些有毒的栗子捣碎碾汁,含在口里,人带根竹管潜入水中,对准岩洞,吹入毒汁,一会儿鱼就毒晕了浮出水面来。有时候鱼躲藏在大石下的空洞里,我们捡块石头砸在大石上,石洞里的鱼就震昏了,下去捡就是。”
  “娘的鳖,山里人过日子也有味啊。”
  “这叫靠山吃山,石头也要养活人。”
  “大山也好,大江也好,大湖也好,你要懂它,又亲它,它就给你好日子过,你与它作对,它就成你的克星。”
  “老秦说得好,山有山神,水有水神,”
  “所以就要拿活人祭水神哪。”
  忽然姚先喜阴阳怪气地插了句,别有用心地朝水炳铜、姚竹村瞟了瞟。
  水炳铜很不屑地回敬了他一眼。姚竹村却好像没听见,双手依旧搦着湿沙捂着自己下身,粗厚干裂的嘴唇牛回刍似的搅动着。
  渔棚里霎时沉静了片刻。
  秦天声音平静地道:
  “我不信神啊。但是,山水自有它的灵性。水无一日不流,山无一日不长,日月没有一日不移动,这就是讲它们是活的,不是死的。但是,我讲的山水的灵性,可不是老水的神鬼之说啊。”
  水炳铜一时无言以答,别人也噤下声来。
  棚外的风浪声陡然灌满众人的耳朵,芦苇的沙沙声,沙粒击打鱼棚油布的噼剥声,霎时将人们心境推向黑沉沉的世界。
  一会儿,鼾声就从各个角落的被窝里迸发出来。
 三一、鸟岛(1)
  第二天仍然风大浪急,直到傍晚,风浪才渐见收敛。
  吃过晚饭,秦天从沙丘高处望回来,大家看他一反常态,露着满脸眯眯的笑,忙问有什么好消息。
  “今晚我们搞点事。”他拍拍骆飞亮、肖十春肩膀,“今晚捉鸟去!”
  这些人一蹦而起,“好哇!好哇!捉鸟去啊!”
  姚先喜嘟哝道:“又没有枪,捉裤裆里那个鸟吧。”
  “愿意去的就去,不愿去的自己睡觉。”
  别人也不管姚先喜,除了肖菊林几个年纪大又不想赶热闹的,一声吆喝,就往船上爬。姚先喜终于忍不住,摇头晃脑跟了来。肖福涛跟在屁股后面也爬上船。
  灰云里的落日已经完全沉下水去,偶尔从薄云缝里透来一点血丝。连天的浪涌雪毯似的滚动,击打船头嘣嘣直响。他们瑟瑟地坐在船舱里,眼望南边的起伏土丘,渐渐一片朦胧了。
  “姑爷,我们真的空手捉得到野鸭啊?”
  “你莫急,只要你手脚快。”
  这些人正将信将疑,忽然在呼呼风声里听到“砰!砰!砰!”几声枪响。
  “有人打枪!”
  “听到了吧,有人动手了。”
  大家立即紧张起来。秦天放慢划船速度,接着将船靠在一片沙丘边,静静观望。
  湖区有这样一批专猎水鸟的人。冬干水浅时,或单船,或几条船结伴,带着排枪或鸟铳,有的甚至带着猎狗,趁夜间猎杀野鸭。
  他们的船小巧轻快,傍晚时潜伏鸟岛附近。待夜幕降临,他们从芦苇丛里或土岩下悄悄向鸟岛接近。
  他们从下风岸靠近鸟岛,趴在地上点燃随身携带的长香,让鸟群的报警鸟多次错误地报警。当头鸟频繁发出发现入侵者的信号,惹得鸟群一次次惊飞,却又未见真实危险降临时,鸟群开始不信任报警鸟,并攻击它们。
  鸟群麻痹大意了,猎人便开始大胆接近。他们匍匐在沙地上,几枝灌满火药铁砂的排枪一齐轰响,红色火光“扑扑”蹿起,疾驰的铁砂成漏斗状向黑蒙蒙勾头交颈疲惫得昏昏欲睡的鸟群扑去。
  于是月色下的苇洲上便断羽纷飞、清血四溅。没伤着的惊慌失措拍翅起飞,湖面上空顿时形成急旋乱转的鸟云,嘎嘎惊叫声响彻大湖上下,纷乱的羽毛像灰色雪片在水汽月光中颤颤悠悠。鸟群冲飞时搅动的旋风激起附近水面零乱无序的浪花,如同下了一场玻璃雨。那一刹那,银花遍地,一片乒乓驳杂之声。
  那些中弹重创、无法起飞的雁鸭就在地上乱拍双翅,扬脖高叫,拖着残躯,流着血满地乱窜,有的扑向湖面,有的扎成一堆藏在草丛或沙坑里瑟瑟发抖。
  淡淡星光里,枯黄惨白的苇叶上蘸满了点点红斑,恍如忽然绽开的细碎花朵。沙地上的白色鸟粪、残碎的小鱼、茸茸的羽毛也被染红,随着众多翅膀的疯狂扇动而成团飘旋。附近水面铺上了一层战争过后胡乱丢弃的残破绒毯。
  秦天知道时候到了,悄悄一声:“起船!”
  他们快速划动空船,像织布梭穿行在起伏的银灰色水面。惊飞的鸟群出现在他们上空,鸣叫声、盘旋飞翔的呼呼声,成为夜空中恐怖的巨响,如同翻涌在天空的黑浪,随时可能溃决,吞食这些零星人迹。忽然,正伸长脖颈全力划桨的肖长根感到有股劲风直朝他面部袭来,随后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砰”地砸着他的脸。他一声惊叫,双手不禁地拼命挥打,桨扔在一边,船立即倾斜横转。
  “乱什么?”秦天一声喝,返桨将船带住。
  “鬼打人,鬼打人!”肖长根缩在舱里尖叫。
  肖十春放下桨过去一看,原来是只临空而下的断翅鸭掉在脚边,还在嘎嘎嘶鸣。他提起鸭子,踢哥哥一脚:“送上门的菜呢。”
  士气高涨的渔船迅速接近鸟岛。刚刚拢岸,他们就见到几条瘦长狭窄形如桃叶的快船从岛前箭一样驶向湖中夜色的深处。
  “嗨,打猎的!”骆飞亮摇手高喊。
  顺子说:“这些人没积德,怕阎王爷收呢。”
  拴船上去,灰暗的地上羽毛、粪便、血痕一片狼藉,却不见一只鸭子。姚先喜踢着沙地嚷道:“王八蛋,一只也不留!”
  大家正茫然,秦天说:“我们去芦苇里坐坐,等会只要你们手脚快。”
  事已至此,他们也就相信社长的话,走向旁边的芦苇丛,噼里叭啦踩倒芦苇,盘腿坐下,双眼骨碌骨碌瞧着鸟岛那边。
  耐住性子,屏声敛气蹭了一会儿,头顶夜空果然传来由远及近的凄怅鸣声和杂沓风响,夜空中好像滑来点点片片零乱的鸟云。紧接着,雁鸟们滴溜着屁股一个个摇摇晃晃纷纷着地,翅爪抓弹起纷扬的沙砾,远远地击打到他们脸上。
  骆飞亮、肖十春喉头早已痒痒,强忍住不叫出声来,像猎狗一样弓起身子。秦天一把按住:“等等!”
  他压低声音说:“鸟群被猎后,那些负伤的,有的起飞了,有的躲进水里。现在回来了,都精疲力竭。我们一齐冲出去,动作要快要猛!”
  顿时,这帮急不可耐的家伙如猎犬般发出低吼,呼隆隆冲出近在咫尺的芦苇丛,朝惊魂甫定的鸟群扑去。
  嘎嘎的绝望的惊呼再次回荡在恐怖的湖洲上空,旋风般呼呼扇动的翅膀击打着劫掠者,泥沙、水滴、粪便雨点般乱飞。渔人们亢奋着、惊喜着,胡乱吼叫,拳打脚踢。在劫难逃的伤鸟在惨叫声中被破袄儿似的踢踏在地。
三一、鸟岛(2)
  
  尽管场面激烈刺激,但时间却非常短暂,有人抓住了一两只,有人却两手空空。地上一片狼藉,成千上万的野鸭再次飞向天空,有的冲向大湖,有的落向远处的岛屿。
  他们一声声尖叫,一声声咒骂,意犹未尽。有的抡起雁鸭呼呼呼车轮转,把泥沙、血滴撒了别人一身一脸。
  秦天大声说:“回去!”
  水炳铜戏腔戏调地喊:“孩儿们,得胜回朝!”
  迎着强劲的冷风和浪涛溅起的水雾,船行在仅有一丝星光、难辨方向的浩荡水面,准确迅速地回到渔棚。
  大家兴高采烈烧水褪毛、开膛破肚,当晚就煮了一只,每人喝了碗鸭汤。
  甜甜的鸭汤还在喉舌处舒服着,大家又嚷着要水炳铜讲和尚偷尼姑的故事。
  “话说有天晚上,一个姓姚的大汉和尚鸡鸡发了痒———”
  有人扑哧一笑,推了姚竹村一把。姚竹村对故事没多少兴趣,根本没听清师公子说什么。肖十春道:“你讲吧。和尚都姓释呢,什么姚。”
  “话说这和尚溜进尼姑庵,撩开蚊帐正要上去,这是个有文化的和尚,忽然一想,就这样做岂不太没情致?他见案头有笔墨,拿起来就写了一首诗:半夜三更月正黄,和尚起来偷姑娘,袈裟挂在帐钩上,阿弥陀佛跳上床。”
  骆飞亮把被子一掀就钻进去,“都是这些鬼故事。睡觉睡觉。”
  “真是的,这故事再讲下去,又有人要到湖里寻蚌蚌了。”
  “哈哈哈!”大家一阵猛笑。
  骆飞亮在被子里呜呜地骂:“压你娘!压你娘!”
  秦天正要去睡,肖寿芝轻轻拉他一把。来到棚外,肖寿芝拿出一把羽毛,秦天就着马灯一看,是一把修长的、柔软洁净的白色尾羽,十分美丽。
  秦天诧异道:“好像没谁捉到白雁鹅呀?”
  肖寿芝笑笑说:“我把几只苍鹭尾巴上的白羽毛捡在一起了。”
  秦天拉着芝爹的手紧紧握了握,“你真是有心人。好,先藏起来,莫让这些捣蛋鬼看到了。”
  两人静静地站着,秦天忧郁地望向湖面,“风还这样吹,我们不能久等了,不下网就回家。你看呢?”
  “雪前风,走走停。明天风会小些。
  “那就再打两网。”
  秦天双手抱胸蹭在背风的渔棚边,沙地上马灯忽闪忽跳地照着他紧锁的双眉。“鱼价这么差,娘的鳖!”
  “秦社长,干脆明天你去找她。”
  秦天情绪变得很坏,连连摇头,“去不得,找不得。不去不去。”
  两人沉默着,痴痴望向黑漆漆的夜空。闪着幽幽亮色、连绵不断的浪涛不厌其烦地摩挲着蜿蜒曲折的滩涂,它们的响声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失群孤雁的苍凉鸣叫。
  半夜,忽然有人一声惊叫:“有鬼有鬼!”爬起来就在别人头上身上乱蹦乱踩。人们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伤了鼻子痛了肚子,骂的吼的,顿时大乱。
  闹了一阵才弄清是肖长根做噩梦。姚竹村被他踩着下身,咬牙切齿照他的脸就是一巴掌。肖长根还迷迷糊糊,半边脸顿时火烧似的痛,忽然捂起脸呜呜哭起来。
  角落里,姚先喜吼道:“这麻地方呆不得了,趁早滚回去。”
  肖福涛也嚷:“回去回去!”
  秦天坐在被子里始终没发一言,自己咕哝着,钻进热气早跑光了的被窝里。
  他昏昏沉沉躺着,一会看见猎人骷髅头,一会看见扭断脖颈的雁鸭在流血,一会又是满地锅碗瓢盆的碎片。
  满脑子混混沌沌熬了一夜,等到完全清醒,起来已是中午。他急忙摇醒肖寿芝、肖十春,叫他们赶紧上岸卖鱼。
  秦天声色严厉地说:“你们一定要找到郑爱英,找不到不要回来!”
  两人见秦天浮肿的双眼里布满血丝,脸色异常阴冷,不知他心情怎么陡然变得这样糟,也不敢多讲,低头将鱼一筐筐抬上渔船。
  秦天看两人划船驶向烟水朦胧的湖面,回到渔棚,焦躁地把棚柱拍得山响:“莫睡了,莫睡了,风小了,打鱼去!”
  姚竹村、水炳铜揉揉眼睛,坐起来听着风响,“老秦,这个风……怕不行吧?”
  秦天又在敲铁锅:“我们在这里有吃有睡,家里人肚子吊到壁上,你们还有良心没有?快点起来!下湖下湖!”说完大步流星扛渔网去了。
  肖福涛悄悄凑近姚先喜:“这天气下湖,找死!”
  姚先喜嘴角哂了一丝冷笑,“有人想死,有人消灾。怕什么。”
  水炳铜咳嗽一声,“莫讲不吉利话啊。”
  姚先喜一眼斜过去,“拍马屁就吉利吗?”
  水炳铜一挺身掀开被窝,“你讲哪个?你讲哪个?”
  “讲你又如何?要打架吗?”姚先喜也掀开被窝,昂起身来。
  肖长根穿件破烂袄子,光头赤脚钻出来抱住姚先喜,“妹夫妹夫,搞么子。老水,算了算了。”
  其他人也一齐相劝,两人这才不再吭声。
  既然已经没了瞌睡,也就纷纷起床,胡乱吃了些冷冰冰的红薯丝,一个个慢吞吞你瞧我我望你,胡乱猜测秦天大发脾气的原因。
  姚竹村一边拖网,一边对秦顺子说:“你家这个秦霸蛮,真是个霸蛮人。”
三一、鸟岛(3)
  
  向来不管闲事的秦厚德嘴巴动了几次,到底忍不住,小心挨上去扯扯秦天衣角,“天哥,风还蛮大,等等看吧?”
  “等,等死吗?”
  秦厚德闭嘴顺眼走到顺子旁边,“顺子,劝劝你二哥,性急会出事。”
  顺子皱着眉头说:“这多人都劝不了,他更没把我放眼里。”
  姚竹村拍拍他肩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怕个鸟。”
  三二、洞庭湖里的坟墓(1)
  在昏暗阴沉的天水之间,在昏暗阴沉的心情下,渔船驶向浩瀚苍凉的湖面。
  秦天见大家一个个脸色阴沉,叉手站在船舱大声说:“不要一副哭丧相。难道是我一个人着急?你们就不急?实在不能再等了!我们要回去了!今天就挑个背风地方,打一网算一网。”
  大家瞧着水面,有人想表示一点什么,嘴巴动了动,终究没有声音。
  渔船迎着风浪噼噼啪啪颠簸前进。
  他们来到离驻地很远的沙霸子渔场,下完网,天色更阴暗了。船在急急向前时,突然有稀疏强劲的雨点击打到他们脸上。
  大家焦虑地仰头看天,四周一片泱泱水色,顶空却漆黑沉沉,含水量多的浓云下层被向晚的天光照射,呈现一派湿漉漉的惨亮。
  是大雨将临的征兆。
  大家一片吆喝:“加油!加油!”希望赶在大风雨前将渔网合拢。
  匆忙中姚先喜将网撒得太快,船离岸还有十多丈,网的纲绳就已放完。平时人在岸上背网,双脚紧掐地面还万分吃力,现在全靠桨的力量携带沉重的大网前行,简直只能一寸一寸地挨。这样一来,岸上拖网的人也不得不放慢速度。
  船上人一边咒骂姚先喜,一边拿出吃奶力气死劲划船。
  雨点渐渐密集了。漂在水面的“u”形浮标在越掀越高的风浪中开始互相碰撞,“u”形线越来越不规则。渐渐地,本来前进十分缓慢艰难的渔船也被它拖揣得左右摇摆起来。
  秦天极力操纵舵桨,一面要对付将船上下抛起的风浪,还要纠正网纲的左右摇摆,忽然看到牛皮桨圈正一点一点撕裂。
  “收网!收网!”秦天喊。
  “我来帮你掌舵!”水炳铜说着要过来。
  “不行,桨圈要断了!”
  人们惊恐地停下桨,一个个不知所措。
  “还看什么?去拖网!”
  隔水望去,岸上的人还一个劲地“嗨呀!嗨呀!”拉着摇摇晃晃的网纲,小步小步移动僵硬的步伐。
  他们一齐对岸上高喊:“不打啦!收网啦!”
  就在停桨的片刻,“u”形浮标很快被风浪推成一条斜线,网身逐渐翻起,向浮标上覆盖,紧接着,网脚也翻了上来。
  密集的雨点随着长驱而来的北风打在他们脸上,打进他们眼里。波涛在雨丛中滚动,雨花在浪涛前跳跃,风声、浪声、雨声在阴沉沉的银灰世界里响成一片。
  秦天叫姚先喜稳住船,自己和姚竹村、水炳铜趴在船尾,将沉甸甸的渔网一把一把往上拉。对岸,顺子他们也在匆匆收网。
  突然,漆黑的云层中“啪———”一响,是冬日罕见的雷鸣。紧接着电光直劈湖面,翻腾的湖水一片炫目,雨花、浪花刹那间仿佛凝固成遍地扎人的、凶狠阴森的钢刺,渔船成了如林钢牙上的一块食物。
  第一次见这场面的骆飞亮猛然一惊,只觉两眼晕眩,紧握的网衣从身下一哧溜,人随即一骨碌翻落水中。有人一声惊呼,秦天猛回头,将手中网纲迅速挂好,伸出长桨挑住正在扑腾的骆飞亮,随浪头猛地一拨,让他扒船攀上来。
  “长根,你们水性不好的都蹭在舱里!不要乱动!”
  “今天要祭水神了,今天要祭水神了!”
  空中又是几声霹雳,几次闪电,随即瓢泼大雨向他们压来。
  已经有几段渔网纠缠到一起了。只见远处的浮标一晃一搐,就是过不来。
  “拉!使劲拉!”
  大家一齐脚踩船梁,双手握网,身子如弓,“一!二!三!”
  一阵阵惊雷滚过掀腾的湖面,一道道闪电劈向惨白的湖面,一瓢瓢大雨泼向沸开的湖面,一股股北风扑向咆哮的湖面。
  天空的四边露着茸茸惨白,顶空雨云堆积,仿如欲崩的高岩。惟有西边露出几绺淡红淡红的冷霞,它们极不和谐地、挑衅地、然而又是胆怯地、猥琐地畏缩在远远的天边,仿佛一个病态的、毫无同情之心的旁观者。
  船在浪涛中颠簸,网在湖水里缠绞。浑身水淋淋的他们一个个冻得脸色发青,牙关抖嗑,寒冷加上过度用力,再想使劲也力不从心了。
  这样僵持下去,结果定是网毁人亡。
  有人喊:“网被挂住了,怎么办?”
  “娘的鳖,这洞庭湖有什么家伙挂网?”
  秦天把手上网衣一扔,喊道:“老水,你跟我下去!”
  蹭在舱里瑟瑟直抖的肖长根连忙摇手,“太危险,去不得去不得!”
  秦天一声大吼:“不能这样等死!”
  他不管犹犹豫豫的水炳铜,匆忙去脱自己衣服。谁知湿淋淋的衣服被风雨紧紧粘贴在身上,情急中布坨坨扣儿怎么也解不开。
  水炳铜呆呆望着风雨交加的湖面,雨水把头发从脑袋四周披散下来。他脸色煞白,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个拄着鸟铳的骷髅,光秃秃的脑袋、空空如也的眼洞。寒冷与恐惧使他牙关磕得砰砰直响。突然腿一软,跌坐在船梁上。
  众人紧紧拉住秦天,不让他单独下去。
  秦天眼望风呼浪啸的大湖,和那仍在不停纠结的欲沉不沉的渔网浮标,雨水夹着泪水汩汩而流。
  假如这时弃网而走,他们完全可以安全回去,只是那保命的渔网再也捞不上来了。
三二、洞庭湖里的坟墓(2)
  虽然不见了电闪雷鸣,风却更大了。
  船在剧烈颠簸,落汤鸡似的人们徒劳地拉着网纲。
  骆飞亮哆嗦着嘴唇说:“我去。”
  秦天瞪他一眼,干脆把衣服一囫囵褪了下来。
  忽然前面人影一闪,竟是姚竹村跳下去了。
  秦天大声喊:“准备好竹篙,把几支桨捆到一起!”说罢将骆飞亮推了一把:“你们守船!”随即跃入水中。
  秦厚德毕竟是老渔民,吩咐大家撑船配合,一边大叫:“用力!用力!要不就会冻死!”
  灰黑的浮标和乌糟糟的、水草般的渔网绞结成团,风浪声里夹杂着相互撞击的沉闷声响。秦、姚二人在这片混乱的水域时而游泳,时而踩水,时而潜入,在比湖面更黑暗混乱的水下,凭经验、直觉和不顾死活的精神,寻找挂网的症结。
  他们已不再害怕冰冷刺骨的湖水,不再害怕疾风大浪。真正的危险是可能被渔网缠住。缠住手脚,不能游动,刹那间是灭顶之灾。
  缠绕成团的渔网何止千斤!他们悬在水上,无法使出陆地上那大力气。摸到一段,两人分别扯着仰泳拉开。绞结很紧的只好再次潜下去。
  果然,秦天听到姚竹村的叫喊:“我缠住了……”
  他猛力蹿游过去,只见黑网里有团东西在翻动,那是姚竹村的脚。他脑袋朝下正在乱踢乱拽。
  他拼命扯住一团网衣向后带,谁知一连几个大浪,将旁边一溜网底也盖到姚竹村头上。
  姚竹村顿时成了一头困兽。
  秦天急得大叫:“不要慌!不要用力!我就来!”
  姚竹村只得顶着网,不再叫喊,耸出水面吸口气,闭嘴浮着,再吸气,再浮着。
  秦天从纷至沓来的浪里冲出来,挥手大叫:“抛桨!抛桨!”
  船上人早已焦急万分,急忙把捆绑的长桨扔过去。秦天终于凭着这个救生筏,把姚竹村拉出网来。
  雨停了,风仍在呼呼叫。他抱着长桨,随风浪漂到船边,人们一把将他拽住。
  姚竹村跌进船舱,摇晃着湿淋淋、毛碴碴的大脑袋,瑟瑟索索地骂:“日他娘!老子……死了……老子死了……”
  大家又把秦天拉上船,七手八脚将藏在舱底的劈柴架到腌鱼的大缸里,烧起白旺旺的火。水炳铜、秦厚德给两人赤裸身体喷上烧酒,用力揉搓。
  肖长根说:“回去回去,再搞会冻死人。”
  秦天嘴唇乌黑,眼睛猩红。他咬牙说:“轻易就回去?这条网,打多少鱼,买得回来?”
  肖长根举着在火上冒腾热气的衣服,颤颤抖抖说:“我……熬不住了……我又下不得水……”
  大家望向水炳铜。
  水炳铜紧咬牙,络腮胡脸颊一鼓一突地扭动。他仰头喝下大口烧酒,解了衣服:“好,我,下去……刚才肚子好痛。”
  秦天撑着火缸站起,把刚披上的湿衣又脱下,“我们一起下!”
  雨已完全停止,风也小了许多,一丝孱弱的阳光从天边云层泄漏下来,它们对改变大湖现时的寒冷无能为力,却能给这些绝望的人们不小的精神慰藉。
  两人再次潜入水中。
  半浮半沉的黑色大网在他们奋力工作下终于徐徐展开,船上人喊着号子,大半网身渐次上船。
  然而,那个挂网的症结并没解决。
  秦天蹿出水面向着水炳铜叫:“拉上面!我下去!”
  说罢一个猛子,不见了。
  他不得不忍痛睁开眼睛。水上层虽然一片灰暗,尚可看见朦胧网影,渐深下去就漆黑一团。凭借手的感觉,沿网而下,小心不被网身缠绕。一边下潜一边用力拉扯。突然,双手触着一堵矗立水中、两尺来宽的硬物。他一阵惊喜:这就是挂网的东西了!
  秦天拼力清理绞结的网身,实在憋不住了,河豚似的直蹿出来时,忽然天边一绺娇灿的阳光直射他眼里,他兴奋得轻叫一声,一面压水踩浪,一面深深吸气,再次沉入水中。
  他终于“看”到挂网的东西了,那是一块矗立的、约有人高的花岗石,浑身沾满厚重滑腻的泥尘,一个勾状缺口挂住了渔网。
  他连抠带拔,将网衣扯开。
  手继续朝下摸索,忽然觉出它明显的凹凸痕迹。
  随着渔网次第放开,本来可以立即浮上水面的秦天,鬼使神差地,双手还在朝下摸索!
  那些凹凸痕迹,原是雕刻的文字!
  秦天大吃一惊。怎么像块墓碑?这可是在烟波浩渺的洞庭湖里!
  惊诧之余,无法多想。凭那双如眼的双手,匆匆扯开最后一点渔网,将它们推向水面。脚下发力一蹬,刹那间觉得踩着一个坚硬光滑、中间高四周底的蛋形地面。
  这是坟冢!一座水下坟墓!
  陡然间,一股森森冷气从他光裸的脚心直蹿头顶,脚下一软,人就被刚刚推上去的沉重渔网压垮下来。
  一瞬间,咕咕咕几口又腥又冷的湖水呛进肚里。
  脑子里嗡地一声,顿时只觉天旋地转,心中飞快地一闪:“死死死!”
  在寒冷的湖水里拼命搏斗多时的他,超常劳累和超常冻饿的他,此时只有死路一条。
  在幽深黑暗的湖水里,在一堆沉重的渔网下面,这个人,光裸的背脊枕着卵形古墓的硬壳,躺下了。
三三、箭垛(1)
  每当窗口出现不知是月色还是曙光的粉白,玉兰必定就撑着筋骨疼痛的身子爬起床来,一边把口角还挂着梦液,哼哼叽叽难以睁眼的秀月、巧月叫醒,很快就听到肖仲秋“嘘嘘”的哨声了。
  高一脚低一脚混混沌沌朝倒口工地走,瞌睡还没醒,常常肩上扁担一滑,连人带箢箕就滚到田地里。
  清晨的霜风十分冷峭,鼻子冻红了,眉毛结了白花,不挑上好一阵,汗水不会沁出来。她们盼望太阳早早升起,可是,身体不冷了,更加可怕的饥饿又要啃噬她们。
  几个男人,一群妇女和孩子。没有谈话,只有朦胧清冷中的绰绰人影和赤脚踏着踩得光溜溜的泥路的啪嗒声,扁担与绳索磨擦时的吱啾声,锄头着地的砰砰声,咳嗽声和擤鼻涕的声音。
  虽然起早贪黑,咬着牙拼命干,也只在阔大的倒口底部铺了薄薄一层泥。身体孱弱的半大孩子,摇摇晃晃挑着几块泥土送上去,往那儿一倒,就像往河马嘴里扔了颗豆儿,什么感觉都没有。
  像铁牛这样等到太阳出山才来工地是很照顾的了,秦三,百喜早已甩掉破夹袄光着膀子干活。
  “懒虫来了?”百喜跟他打招呼。
  铁牛最讨厌别人叫他懒虫,惟独对秦三、百喜无法生气。
  他斜他们一眼,背起一只姐姐给他装上几块泥的箢箕,跟在妈妈屁股后面吭哧吭哧往堤坡上爬。
  “妈妈,爸爸他们什么时候回?”
  “不哇———不回来了。”正往回走的巧月说。
  “你放屁!”
  “你呀———放屁呢。”
  这时肖仲秋肩上挂着担子走过来,对玉兰说:“今天各家孩子都去寻食吧,这样饿着肚子,做事做不来,还会饿坏人。”
  玉兰点头想笑一笑,干裂得翻起白皮的嘴就炸出血来。
  名义上说吃两餐,其实有什么东西可吃?空着肚皮挑到日上三竿,人人都顶不住了,就回家胡乱捞点什么进肚,大人仍然上堤,孩子就去寻食,砍柴,放牛拾粪。
  黄花菜拌糠熬粥本来是喂猪的,平时看猪吃起来颠头耷耳好像很好吃,现在人吃起来怎么这样难咽?铁牛一边愁眉苦脸地努力把糙碴碴、苦腻腻的“饭”吞下去,一边拿眼睃妈妈。妈妈却像什么也没看见,吃完那碗黑黢黢的黄花菜,就急急忙忙挑着粪桶,趁上工前一会儿去浇刚刚长到半大的萝卜白菜。
  姐姐她们去对面山里砍柴打野栗子,铁牛约好了秦三和百喜去踩藕。
  近处啸天湖的野莲藕早已被吃光,他们只能到上游大垸的湖里去。
  站在湖堤看开去,一望无际的大湖里全是人们挖莲藕留下的大大小小的黑色土堆,土堆间是大大小小水洼。初冬的莲叶大多已经枯萎,有的被土埋掉,有的稀稀落落或弯或斜地摇曳在那里。
  铁牛只能跟在后面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湖泥的表面被太阳晒出一层硬壳,下面却很稀软,一不小心就陷进去了。
  他们寻找淤泥较浅又没人挖过的地方,手牵住荷梗上端,双脚沿梗茎探索着,一上一下一摇一摆地踩入淤泥深处。灵敏的、富于经验的脚趾与横躺泥下硬硬的湖藕相遇了,他们的脚掌就像犁铧似地将泥与藕剥离开来,将它微微撬动,然后手脚并用,把深藏的莲藕掏掘出来。
  工作当然不会那么顺利。淤泥太深的地方不能去,去了不但踩不到莲藕,甚至会陷入泥沼要等人营救。何况都是靠挖藕活命,再大的湖泊也有掏空的时候。
  今天还算顺利,日头偏西时他们开始往回走。
  啸天湖堤外是平铺数里的大片荒洲,长满地毯似的霸根草,初冬时节一片萎黄,它温暖、柔韧、安宁,是孩子们恣情玩耍、轻松做梦的好地方。
  他们仰躺着,让暖暖的太阳晒着他们的肚皮,微睁的眼睛看着空气闪动忽隐忽现的波纹,天空有片片白云在幽蓝的背景下懒洋洋地飘荡。脸颊和眼睛周围划动着霸根草细长的、半青半黄的叶片。一阵阵他们极为熟悉、极为亲切的味道,草和泥地的又腥又香的味道缭绕在鼻子周围。秋后的小蚂蚱偶尔一忽一忽地在眼前飞来跳去,它们黄澄澄的、绿茸茸的翅膀像眼前飘过的小旗。少年心情好时根本不去触动它们,那细小而尖利的脚爪抓在他们脸上、眼皮上他们也一动不动。兴致来了,他们就迅猛地一把逮住,先把腿扯掉,再把翅膀撕掉,最后将它们胸腹拉成两截,饶有兴味地看又黑又黄的小内脏咕噜咕噜滑溜出来。
  荒草洲一侧就是长流不息奔向洞庭的湘江。江面闪烁千万点刺眼的阳光,仿佛流淌一河剁切得整整齐齐的金银薄片,不声不响不急不躁地走向它们神秘而又神圣的地方。河流好像在说:“孩子,你在干什么呢?你过得很辛苦吗?我可帮不上你们的忙啊。”
  江上的帆船并不多,一艘两艘,或顺水或逆行。听不到它们犁开金银碎片的声音。很少看到雪白的船帆,多是那种灰暗色调,就像劳累过甚的湖区人的脸,心事重重,既不太关心别人,也决不干扰他人生活。就是这种千百年来与世无争的模样。
  荒洲另一侧是啸天湖大堤,无声无息地蜿蜒着。堤上没有大树,只有肖家茅屋的屋顶,像一朵不能充饥的大蘑菇。
  你说没有任何声音?那也不对,河流与长风有一种永恒的声音,那是一种你必须对它有感觉才能听到的声音。就像脚下的大地,你身心强健、行动正常时不会对它有感觉。此外就是来自你胸腔的微弱的搏动。天地如此明了,却看不见行动。世界就像睁着眼睡觉。
三三、箭垛(2)
  
  迷糊了一阵的孩子们被草丛下的湿气和轻轻掠过的冷风惊醒,他们召唤着爬起来,开始拔起霸根草白晃晃的根茎放到嘴里咀嚼。
  洲边有种他们称之为“鸡把子”的野草,细碎的叶片平摊在地上生长,它却有根小指粗细的独茎,褐黑色茎皮,里面是白生生、水泱泱、脆嫩嫩的茎肉。他们匍匐在地,细心寻找,然后急不可耐地嘣吱嘣吱吃着。
  肚里变得舒服一些,百喜就提议烧火烤。
  他们拔起大堆干草点燃。开始只冒青烟的草堆在阵阵河风吹拂下扬起白亮亮的火苗,燃烧的草茎吱吱冒油,草节的爆裂声清脆动听。有了火好像风也就来劲儿,它专拣火旺的那儿吹,很快就轰然一声,整个草堆熊熊燃烧起来,火焰高高飘起。孩子们绕着火堆高兴地又叫又跳,黑红的脸庞和敞开的胸脯尽情享受宝贵的温暖。
  可是眨眼间,周围的野草也燃烧起来,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旋转,火焰摇摆着、舞蹈着,放射灼人的热量,蔓延开去。
  “哟,哟,好玩好玩!”铁牛拍手大叫。
  秦三和百喜叫着叫着忽然脸色变了,惊慌地四下张望。
  “怕什么?这是洲上呢!”
  铁牛依然乐不可支,追赶着向四周劈剥燃烧的火焰大呼小叫。秦三看看越来越大的火圈,又望望看不到尽头遍地枯草的荒洲,不知所措。
  百喜跑过来冲他耳朵叫:“发北风!堤上是肖家的屋顶!”
  三人终于慌了神,“灭火!灭火!”
  扯下裤子就撒尿。火没灭一星半点,差点把小鸡鸡都烧熟了,一个个痛得扭曲着脸,连连后退。
  “不得了!烧了屋就不得了!”
  虽然害怕极了,却没人哭泣。忽然百喜跑过去把装藕的箢箕倒出来,刨开草丛往箢箕里装土,一会儿左手拽住一边襻儿,右手像戏台上人那么掩着脸,窜往火里来回拖碾。
  这两人也赶紧拖起箢箕,手掩着脸,冒着灼人的火焰,吭哧吭哧来回猛跑。
  火圈顺着北风向南扩大,草节爆裂起来像炒豆似的啪啪直响。所幸这是一种生命力极强、农民们最害怕长在稻田的野草,即便雪天,它能燃烧的也只有枯萎的草叶。火焰过后,那些蓄满水分、表皮坚韧、贴着地面蔓延的深绿色草茎就像出了一身汗,浸染着微小细密、沾着黑灰的水珠,基本完好无损。火势过去,火场里只有薄薄的灰烬,几缕轻烟,没有再能燃烧的东西。
  三个人拖着箢箕在火线上穿梭奔跑,火舌燎焦了他们的眉毛头发,烫伤了赤裸的手脚,直弄到个个满脸黑灰,汗流浃背,才将火扑灭。
  他们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大片黑黢黢、空荡荡、仍然冒着小缕青烟的草地。
  虽然脚板烫出血泡,粘满黑灰汗水的肚皮、手臂麻辣辣地痛,也没人做出苦相。
  不远处忽然传来放牧水牛“哞”的一声长鸣。
  “你家的!”
  百喜看到了骑在牛背上的侄女秋毛。
  三人一阵风地朝河边跑,几下脱光衣服,扑通扑通蹦进冰凉的水里。
  刚才的一切仿佛没有发生。看看天色还早,百喜说:“我叫秋秋回去拿弓箭好吗?”
  铁牛叫道:“快去!快去!”
  先喜的小女儿秋毛长得又矮又瘦,脸皮黢黑,头发乱糟糟的,十分顽皮捣蛋,活像个不讨人喜欢的男孩。
  三人好哄歹哄,答应给她扯好多“鸡把子”,秋毛这才脚不沾地跑了。
  射箭是啸天湖孩子最神气的游戏。平常谁家猪牛背上、屁股上戳了个洞,淤了块血,不用讲,定是中了哪位“武士”的箭。
  今天这里只有百喜自家的牛。“拿什么做靶子呢?”
  “用斗笠吧。”
  把斗笠放在霸根草上,铁牛说:“是平的,不好瞄。”
  秦三摆来摆去,铁牛总瞄不好。
  “你戴在头上吧。”
  “会射痛呢。”秦三不愿意。
  “我来!”铁牛扔下竹片做的弓箭,自己戴上斗笠,蹲在地上。
  秦三不射,百喜捡起弓,搭上箭,瞄了瞄,“嗖”地一声,尖尖的竹片箭镞朝戴着斗笠的脑袋飞来。
  几层薄薄的寮叶怎能抵挡尖利的竹矢?
  只有很轻的一哼,铁牛坐在草里不动了。
  两人跑去一看,他头顶正在流血。
  秦三、百喜吓白了脸。“痛吗?痛吗?”
  两人捂着他摸了摸,摇一摇,殷红的血还在流。
  “怎么办?”百喜声音发颤了。
  秦三忽然点点头,“有办法。”立即顺手薅了把霸根草塞进嘴里用力嚼,一会儿吐出来,捋成圆饼模样,分开头发,贴到头上。
  “好了,好了。”
  铁牛捂着头,看他们一眼,勇敢地表示确实没什么事了。
  少了玩的心情,大家就地坐着,东张西望,无话可谈。
  百喜看着河对岸昏昏沉沉就要下山的日头,想起铁牛一回家,他妈妈立刻就看见了。铁牛是他爸妈的宝贝儿子,远近有名的。真不知怎么办好,不由得叹了一声。
  他和秦三悄悄议论一阵,然后对铁牛说:“你坐在这里,我们一会就回。”
  铁牛头顶闷闷地痛,就在草地里眯眼瞌睡着。直到身上冷起来了,睁眼一看,天都灰沉沉的了,却不见两个同伴。
三三、箭垛(3)
 他呼地一下站起来,四面张望,大叫他们的名字。
  叫了一阵不见人影。他们的藕又都在这里。“人呢?”他奔跑起来。
  跑到河边,果然看见他们正在一处水洼里用斗笠拼命戽水。
  “哈,在这里戽鱼呀!”铁牛立即来劲了。
  “我也来!”
  百喜伸腰拼命摇手:“你不要来!不要来!就要干了。”
  铁牛看水还不少,想帮忙又没有斗笠,准备用手戽水,百喜冲过来推着他扑通坐到地上,“不要你,不要你。”
  铁牛莫名其妙,这可从来没有过!他又要起来,秦三叫道:“你弯腰头上草药会掉下来!”
  铁牛这才站住,忽然觉得脑袋顶上针扎似的疼痛。
  天色越来越暗了,江边冷风穿透薄薄的衣服,好像把他的心也吹凉了。他抱成一团,干脆躲进草丛,抬起脑袋瞅他们。
  等到月光淡淡地洒下来时,才听到他们叫了声:“嘿,好鲫鱼啊!”
  铁牛呼地冲了下去。果然,浅浅的泥滩里,好些比手板还大的鲫鱼呼啦啦直溜直窜,真来劲!
  一会儿,光脚赤膊满脸泥水的百喜端着沉甸甸一斗笠活蹦乱跳的鲫鱼上来了。
  铁牛喜得咧开了嘴,“嗨呀,你们好厉害!”
  三人兴致冲冲踏着月色下的野草地往回走。百喜说:“这些鱼都给你。”
  铁牛嘻嘻笑着:“没事啰,别气我唦,我爸爸会打大鱼回来的呢。”
  秦三推推他肩膀:“真是给你的。”
  铁牛眼睛一瞪:“莫讲屁话。”
  回到火烧地,把湖藕收拾好,铁牛正要走,百喜秦三却扯着他坐下来。
  百喜说:“你不要这些鱼,我们就把它倒掉。”
  铁牛张嘴望着他们。
  秦三郑重其事地说:“铁牛,不是跟你开玩笑的。今天射了你,我们错了,给你这点鱼,是我们的心意。你一定收了。”
  铁牛终于明白了。
  百喜说:“收下吧,好吗。”
  铁牛眼里忽然掉下一颗泪水来。他点了点头。
  拿好东西往回走时,百喜在他耳边说:“莫告诉妈妈啦。”
  铁牛摸摸头顶,“晚上了,她看不见的。”
  寒冷的北风吹拂着孩子们单薄破旧的衣裳,清凉的月光照着孩子们瘦弱的身影。他们在凄凉、广袤的荒洲上踽踽行走。他们的脚上有大湖贝壳划开的裂口,还有荒洲野火烫出的血泡。
  他们像几只被饥饿和寒冷从地洞里赶出来的耗子,凄凄惶惶地寻找天地间可以安顿他们生命的蜗居。
三四、来自地下的黑色叹息(1)
  一连数日白惨惨的太阳和冬日少见的南风,虽然给挑堤的人们带来了方便,可是啸天湖的沙质土壤渐渐干燥起来,尤其是那片高田,两锄头下去不见一点湿印儿。这天夜里,刚从县里学习班回来的肖海涛和谢大成来到肖仲秋家,商量应付局面的办法。
  他们面临这么简单的问题:没有人去寻食,每天、每顿就没有颗粒下锅;没有人去挑堤,一开春就将面临滔滔洪水,又是逃荒乞讨家破人亡;没有人去抗旱,庄稼长不出来,也是活过今日没明日。
  人有多少人呢?是些什么人呢?大家清清楚楚。
  “可惜没有分身法啊。”肖海涛一副愁眉苦脸,家里这样的场面,想传达一下县里学习班的精神也没法开口了。
  几个闷声闷气沉默一阵,谢大成忽然眼珠骨碌骨碌一亮,站起来拍拍桌子说:“我看,就这样,白天挑堤,晚上抗旱!”
  肖海涛、肖仲秋两人对望着,垂下脑袋不吱声。
  李元宵给他们倒碗冷茶,立在一边说:“白天挑堤肚子都贴到背上,走路翩翩倒,夜晚哪个还做得动事。”
  “不做怎么办?不做就不死?还是死呢,还是死!”
  “哎———”肖海涛叹息着直摇头,“现在指望着老秦他们,又没消息。”
  “只要不死,反正会回来。”谢大成没好气地说。
  旁边人交换一个目光,心里都说:这人讲话怎么这样冲!
  说来说去也只能如此。
  谢大成自告奋勇去乡政府借粮食。
  啸天湖的老弱病孺靠野蒿菜野莲藕撑着肚子,在燥热的太阳里一担一担挑土,晚上又担起水桶从水塘挑水浇庄稼。
  人不是铁打的,肩膀也不是铁打的。有人饿倒了,有人吃野菜太多害了水肿病,有人肩膀磨破后流脓灌水,粘在衣服上扯也扯不开。
  抗旱的效果怎样呢?可怜兮兮一桶半桶水浇到地里,光听“嘁”地一声,晒得糙白的沙地刚刚在巴掌大地方变了点颜色,庄稼根没来得及吸收,一点湿润早被周围干沙抢了去。早晨一看,苗儿还蔫乎乎无精打采。
  这样干了几天,主事儿的又聚在一起想办法。这次谢大成桌子拍得更响,因为是他千辛万苦借了两担救命粮。
  “把薯米磨成粉子,和着野菜煮,规定吃几天就要吃几天!”谢大成声色俱厉地说。
  “行。今天晚上就开会。”
  “抗旱的问题怎么办?”肖仲秋愁眉苦脸说。
  一直闷声没开口的姚后喜忽然抬头,睁了睁眯眯眼,慢条斯理说:“我呢,有是有个办法,不晓得你们赞成不赞成?”
  “你说!”
  “这样挑水,又累死人呢,又没作用,我看,干脆借几架水车,管他十梯八梯,吊起筒子往田里车水。”
  肖仲秋疑惑地摇摇头,“不行吧,水码头太远了,恐怕要八个梯级。”
  谢大成把手臂上衣袖一捩,“车!再远也要车!这样一滴一滴浇,劳民伤财,卵用都没有!我们每人借一架水车!”
  自从秦天带人下湖去后,不知不觉地,谢大成俨然成了留守班子的核心。秦天在时,谢大成仿佛是大雨淋湿的牛皮鼓,怎么也敲不响。现在,天上有好太阳,他心里也长出了好太阳,蠢蠢欲动的灵魂膨胀着,要在啸天湖干一番大事了。
  白天仍然挑了一天土,晚上,从垸内湖泊的水码头开始,人们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垄、沟渠、塘坝,一级接一级地架起八个递级的水车,要把内湖的水车到渴得冒烟、等着救命的高田里去。
  铁牛那天晚上回家,全家人看他不仅挖到莲藕,还捉了那么多手板大的肥鲫鱼,好好把他夸奖一番,又得到妈妈好久不曾给予的特别优待———妈妈用细密的筛子从糠粉里筛出一竹角儿碎米,伴和着切得很精细的白菜根,放进小陶罐煨进灶火里,等到秀月姐姐都睡了,才把铁牛悄悄叫起来,坐在僻静地方呼哝哝吃下去。这一切秀月姐姐并非全不知情,只是你闹也没用,反而招致妈妈训斥。秀月照样给他梳辫子。外婆还从已经空荡荡的腌菜坛夹出两个酸头,颤颤巍巍端过来,“铁牛,这是外婆坛子里做种的啦。要得,我外孙吃了就听话。”
  谁知第二天妈妈从堤上回来,阴着脸进门,箢箕扁担一放,凳子上一坐,也没称呼,就一句:“你过来!”
  用不着瞧别人,铁牛自己乖乖过去。
  “昨天你到底干什么了?”
  铁牛心中咚咚打鼓,却嘴硬道:“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玉兰顺手抄起桌边的竹扫帚敲向他脑袋。
  谁知铁牛哇地一叫,人往地上坐,双手紧紧捂住脑袋。
  玉兰心中一愣,这倔孩子平常打几下从不这样呀。也没多想,又举起竹帚子往他身上抽,“不要命的家伙,放火啊,没把自己也烧掉呢?”铁牛挨着打,却不叫喊,仍然双手紧紧捂着脑袋。
  玉兰恨不过,要把他手扳下来,铁牛挣扎着躲闪。外婆赶紧过来劝阻。
  玉兰觉得手上沾着什么,放鼻前嗅嗅,是血腥味!吃了一惊,难道打出血来了?她叫外婆端来油灯照着,这才看到他头上还在流血的伤口。
  后来妈妈给铁牛伤口上了一把好药———堆在墙旮旯里的陈石灰。
三四、来自地下的黑色叹息(2)
  这样,伤口不仅没好,反而溃烂了。
  当他头上包块破布来到百喜家时,看到百喜和他哥哥的几个孩子一字排开,站在姚三爹身后等着分饭吃。只有百喜二嫂牛丽珍端坐在堂屋中央一把小靠背椅上,昏昏暗暗的光线里,像个木雕的女菩萨,只有上挑的眉梢、下沉的眉头以及呼呼的喘气声,才知道那是一缸子拍得紧紧的火药。
  村里孩子平常很少来他家,都害怕姚三爹的长鞭子。这时他站在黑黢黢的灶房里,土灶台上一溜摆着几个土碗,老头正把一个瓦钵里的野菜薯米粥一小瓢一小瓢往碗里舀。虽然黑暗,他仿佛看得很清楚,用筷子一个碗一个碗地搅动,逼近碗边歪头细看,哪碗有多哪碗少了,最后还端起来掂一掂。直听到撮紧嘴“唏”地吸口气,才伸直腰,一个一个叫名字。叫到“二嫂”时不见动静,老脸正要下沉,大嫂莲英急忙穿过来端起碗,小声道:“我带过去吧,我带过去。”当大家都捧着这半碗稀粥围住一张小圆桌规规矩矩喝起来时,姚三爹才从水缸舀瓢水,用食指把瓦钵揩刮干净,倒进自己碗里。
  铁牛早知道他们家的吃法,心想,我家要这样,我早就饿死了。
  百喜早看到铁牛来了也不能走开。吃饭的时候乱动,父亲的巴掌就要上脸。
  吃过饭,百喜拉铁牛到一边,吃惊地摸摸他的头,“怎么啦?你妈知道了?”
  铁牛甩开他,问:“你去车水吗?”
  “怎么不去呢?”
  铁牛只好怏怏地往回走。他恨自己没有水车高,踩不着踏脚板。
  百喜与二嫂牛丽珍她们几个女人同踩一架水车。
  沟渠旁堆积着刚刚清挖出的黑土,它浓郁的泥腥味叫人想起一盘被糟蹋的、蒸煮过熟的鱼,特别能让饥饿者翻肠倒肚。渠边孤零零几棵淹得半死的桑树的秃枝,伸展在干燥而透明的夜色中,像凝固了的一声来自地底的黑色叹息。高远幽蓝的天幕缀满无所事事脸面洁净的星星,这些另一个世界的贵族眼里闪烁的是优雅悲怜的永恒光彩。世间的景物模糊而雄浑凝重:隐约可知的山脉,蜿蜒如云的大堤,坎坷空旷的原野,梦寐般似有似无、混杂着胆怯和坚韧的人与自然的生存气息,在灰蓝、灰黑、灰白、灰褐的无尽朦胧中浸染着、奔突着。
  在一派不可抗拒的沉默里,那些唐突的吱呀声哗哗声却组成天地间别具一格的生命交响。
  第一级水车落差最高,将近两丈长的车筒好像直挂在水码头上,连环如列的水车叶片从车筒底端扑通扑通拍进水里,然后赶着水在车筒里列队行走上来,至出口一端将水哗哗倾进水渠。自然落差越大需要的提水力量越大。
  姚三爹勾腰垂头从水车上下来,坐在地上喘粗气,“嘿,那年荆江分洪也没这么累,还是大雪大凌的天气。”
  和他一道换下来休息的姚后喜站一个马步,扯起短裤中央呼呼地扇风,“爹,那时吃得饱吗?我不怕累,就是一怕饿肚,二怕烧裆。”
  水车上的骆雨生插嘴道:“怕烧裆就脱掉裤子,夜里没人看见。”
  肖海涛也怂恿道:“后喜,脱了吧,脱了吧!”
  “脱了还节省裤子。”
  姚后喜弓着一腿踩在车架上扇裤裆,故意仰头看月亮,“不行不行,月亮太白。”
  “你就好比你丽婆娘那白月亮,怕么丑啊。”
  “那不行,好让你们占便宜。要脱都脱。”
  肖海涛说:“我又不烧裆。你快些脱,我保证不看。”
  骆雨生把手心的汗抹到湿津津的头发上,“我是烧头呢。后喜怕脱了裤子那粗鸡鸡翘起来会掀翻车架。”
  肖仲秋突然大喊一声:“车水呢!口里乱谈,脚上要用劲!”
  两个这才精神一抖,三人左右摇晃着身子,六条腿交错蹬放踏板,把水车轱辘蹬得团团转。车叶带起旋转的、高高扬起的水珠水线,月光下烨烨闪亮,宛如巨大的扇状花朵。
  姚后喜拍拍肖海涛汗水淋漓的背脊,“海哥,唱段山歌吧。”
  肖海涛说:“喉咙哑了,这些日子累死了,唱不得,唱不得。”
  “哑喉咙也要唱,又不要你上台。”
  “过年再听你的戏。来段《斑鸠上树》吧,我最爱听。”
  “好吧,你不怕牛丽珍咬耳朵,我唱给你听。”
  肖海涛沙哑着嗓子唱开了。
  斑鸠上树把脚移吔,劝哥嫁出脚头妻。嫁出妻子我包你呐,包你鞋来包你衣,包你一世做夫妻。
  情哥听见姐的言吔,回家就把妻子嫌,一日将妻三轮打,三日将妻九回嫌,退回婆家要礼钱。
  擦干眼泪叫声哥吔,莫听别人来刁唆。我的哥吔,自己妻子三成好,朝积线,晚纺纱,蒸茶煮饭当得家。我的哥吔,自家妻子长流水,别人妻子墙上雪,瓦上霜,太阳一出不久长。
  长板筑,短板埋,不嫁妻子莫到我家来。我蓄青山不怕冇柴砍,栽得花多不怕没有蜜蜂来,斑鸠飞去凤凰来。
  我的姐吔,我是洞庭湖里野鸭子,东塘不落落西塘,西塘无水奔长江。
  朴实忧伤的歌声,仿佛勾起了曾经有过的故事,忽然大家都没了声音,只有水车单调而不知疲倦地吱呀叫唤。
  啸天湖小学屋后的水渠上,牛丽珍正耷拉着头坐在地上嚼冬茅根。突然,脑后伸出一只手夺走了冬茅根。牛丽珍一声尖叫,回头看见月光下一瘦高个人影,“是你这鬼啊,吓我一跳。”
三四、来自地下的黑色叹息(3)
  谢大成嘻嘻笑着,“吃这鬼东西呀,来,我有好吃的。”
  牛丽珍见他手背在身后,一副鬼兮兮、色迷迷的样子,故意不理他,“你有卵好东西。”
  “卵当然是好东西呐,你不想啊?”谢大成紧蹭着牛丽珍身子坐下来,拿个红薯晃了晃,“怎么样?真正挂在屋梁上荫晾的红薯呢。”
  牛丽珍觉得胃里哇地一响,口水就涌了上来,连忙伸手去抓。
  谢大成逮住手顺势一拽,将牛丽珍摁到自己怀里。
  牛丽珍挣扎着推他脑袋,“莫搞莫搞。”
  谢大成一边搂紧她,一边就去揉她胸脯,“丽鳖,老子想你想了几十年呢,今天跟我搞一回。”
  “没你的份!没你的份!”身体强壮的牛丽珍奋力推拒,两人滚到冬茅草丛里。砍伐过的冬茅草尖硬的篼茬儿刺得谢大成后背钻心的痛。他只得放开手,忿忿地说:“你这婆娘怎么这大的劲!真是只牛婆啊。”
  牛丽珍站在一边嬉笑,“你这样猴子,还想搞老娘啊,做我崽还差不多。”
  谢大成正哈哧着刺出血的手掌,忽然又一把抱住牛丽珍双腿,一边抚摸一边哀求:“丽婆娘,我真的好想你呢。”
  牛丽珍站着没动,“你好大胆!我老公就在湖边,晓得了不打断你狗腿。”
  正纠缠时,听到和牛丽珍一道下车休息的百喜在喊:“嫂子!嫂子!”
  牛丽珍挣开脚就走,“上车了,猪压的。”
  谢大成一边在草地上找红薯,一边小声说:“等会来啊,等会再来啊。”
  五人水车总有两人轮班休息,又到了下车时间。她跟着年纪已经五十多的玉和婆婆走。玉和婆婆说:“姐姐,我要回去解手呢,跟着我做什么。”
  牛丽珍心里虽然想着谢大成的红薯,却又害怕他那色鬼模样。脚步稍停,看见玉和婆婆一溜小跑进了屋。
  牛丽珍正犹豫,忽然闻到一股什么香味。她悄悄跟到门口,果然看见玉和婆婆手上燃着当灯光的竹片挥来挥去,钻进了灶房。
  牛丽珍一闪身跟了进去。
  玉和婆婆一手挥着竹片一手从土灶里拖出一只陶罐来,牛丽珍马上就闻到了炖肉的诱人香味。
  “哈,你有肉吃呀!”牛丽珍突然大声说。
  玉和婆婆仿佛就知道她会来似的,“姐姐,不是肉呢,你敢不敢吃?”
  牛丽珍吞着口水说:“什么东西?”
  玉和婆婆把罐里的东西到进陶钵,“你尝一点看。”
  牛丽珍拿了筷子,脖子伸到钵边,鼻翼起劲地翕动,可是却从晃动的火光里看到一片暗绿的浑汤。她牙根紧了紧,瞪着眼问:“到底是什么?汤是绿色的?”
  玉和婆婆说:“昨天我在河边捡浪柴(随水浪漂浮而来的柴火),扒开乱草看见一个死孩子,我就搞了他的包衣(胎盘)。”
  “哕!”牛丽珍恶心一吐,转身就跑。
  “姐姐,没毒呢。”
  牛丽珍一口气跑到学校后面草地,被谢大成一把抱住。牛丽珍喘着气说:“恶心!恶心!”
  谢大成在她脸上、胸脯上一阵乱亲,“怎么恶心,好吃,好吃!”
  “好你娘的蛋!臭尸臭尸!”
  谢大成埋着头咕咕哝哝地说:“骂,骂,让你骂。”
  牛丽珍忽然刮了他一耳光,“拿红薯来!”
  谢大成连忙把红薯塞给她,随即将她掀倒在草地里,两下就扒掉裤子。
  “猪压的,后喜伢子晓得了,看你怎么办!”
  谢大成趴在她身上,一下紧接一下地“吭哧”、“吭哧”,牛丽珍仰躺着,一边含含糊糊乱骂,一边把红薯啃得嘣脆响。
  一会儿,谢大成倒在她身上。牛丽珍将他朝旁边一推,“老娘还没吃完,你滚开。”
  谢大成意犹未尽,又去掀她胸脯,“我没过瘾呢。”
  牛丽珍让他弄了一会,站起来,“玉和婆婆又要来喊了!”
  谢大成还坐在地上,声音哑哑地低声说:“丽鳖,明晚,明晚再来啊。”
  牛丽珍伸手拧了他一把,“你做梦!便宜了你!恶心!”
  刚回水车边,菊香就嚷道:“你死到哪里去了?玉也找不见你!爱华肚子疼得要死呢。”
  她看到爱华一边摁着肚子,一边哎哟哎哟,可还是咬着牙一脚一脚踩着水车。
  “我偷人去了。”丽珍哈哈笑着。
  “好,你这死婆娘,告诉后喜伢子剐你一身皮!”菊香停了车,扶爱华下来。
  “怎么啦?”
  “她来了月经。”
  牛丽珍玉和婆婆爬上去,换下菊香和爱华。
  “快回去看看。”
  菊香跟爱华到家里,点上油灯一看,爱华两条腿上沾满了鲜血和草灰。
  “呀,你那带子破了。”
  菊香叫她躺下,举着灯,帮她脱裤子。爱华哼叽着夹住腿,“不,不。”
  “还怕什么丑呀。”菊香给她褪下裤子,看到下腹和大腿一片灰血,热烘烘血腥味直冲鼻子。“哎呀,鬼妹子,这样要得大病呢。快,听话。”
  菊香一边哄着,一边轻轻从她两腿间取出一条混和着草灰鲜血的破布袋子。
  菊香抖了抖布袋,黑糊糊的东西却像潮湿的纸片似地纷纷碎裂了。“这怎么行?随便一擦就烂了。”
三四、来自地下的黑色叹息(4)
  “嗯,我用旧衣服做的。”
  菊香打来水,找了老半天才找到一块不知是洗脸毛巾还是擦桌布的东西。刚擦上去,爱华就连声尖叫。
  “有点冷,有点冷。你咬紧牙。”
  菊香替爱华揩擦干净,才看到她下身皮肤磨烂了,一片片向外浸透着细小的血珠。
  “可怜呢,没娘崽。不要去了,睡吧。”
  看着爱华爬上砖头搭门板的床,缩进补丁叠补丁的被子,菊香赶紧给她灭了油灯。洪水留下的半边屋立时被黑暗吞没了。站在床前,那些从没有糊泥的篾片夹壁里漏进的斑驳月光很像风中的黄叶,一片片贴在她身上,仿佛立即就感到凄凄的寒意。爱华真可怜啊,床不像床,被不像被,怪不得连一个愿意跟她做伴的人都没有。
  她拖着沉重疲惫的脚步出来,带关了门,心想,十春回来,一定叫他帮忙糊好墙壁,要不下雪天她会冻死。
  第二天,啸天湖一连出了三件事。
  日上三竿,倒口工地来了一小群人,跟肖海涛说,他们是山区来的,乡政府派来支援啸天湖挑堤。大家别说多高兴,莲子和黄菊芬赶紧回去烧茶。可是看到这些人挑堤时箢箕里就那么一两块泥巴,走路也晃晃荡荡懒懒散散,大半天挑了个床铺大的洞,啸天湖人心就凉到背脊上去了。
  第二件。晚上,饥饿劳累的姚三爹忽然从水车上掉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当即就神志不清,被人抬了回去。从此,这位在啸天湖惯使长鞭、声威赫赫、以洁净闻名的老人便“中风”瘫在床上,屎尿失禁,不能辨人。扶起来坐在靠椅上一坐一天,黄黄绿绿的鼻涕浓痰糊得满脸都是,除了大儿媳莲子给他擦擦,别人看见就掩鼻而走。
  另一件事发生在半夜。
  那时陡然起风,呼啦呼啦摇撼房屋的响声将人们从极度疲困的睡梦中惊醒。肖仲秋起床小便,顺便出门看看,忽然觉得堤下有片火光。他开始以为是映在内湖水上的月光,再细看却在一闪一闪,仿佛还有断续的爆裂声。
  “不好!是着火了!”他猛地一惊,连忙进屋推醒妻子女儿,“快!快起来,着火了!”
  李元宵呼地翻身下床,带着哭音说:“哪里?哪里?天啦!”
  肖仲秋急急忙忙穿衣,“不是我们家。你快去叫海涛他们!”
  肖仲秋提着水桶一边急跑一边辨望,确认是肖菊林家。
  很快跑到位于湖堤边的屋场上,哪里还有什么可救?一间破破烂烂的屋子已经完全烧塌,稻草屋顶的黑色灰烬被大风吹得所剩无几,只有几根屋柱还在燃烧,几根做屋檩的南竹不时爆着竹节。
  猛然想起只有爱华一人在家,肖仲秋立即抄起一根木棍,跳进火灰中,把那些烧完了的和还在燃烧的东西拼命挑开,一边大叫:“爱华!爱华!”
  一眼可以看尽的方寸之地,那些可能藏人的堆堆垴垴地方,哪里见到一个人影?
  肖仲秋奇怪起来:就是死了还有个尸体啊!
  正当他累得满头是汗时,肖海涛、姚后喜他们都来了。
  大家看这模样,一个个急得直叫:“屋没救了,找人!快找人!”
  菊香、元宵几个女人已经哭哭啼啼,捶胸顿足,“怎么得了!老天怎么不长眼!”
  姚后喜大叫:“哭!哭死呀!赶快找人!”
  于是大家在屋前屋后、沟沟坎坎里四处边喊边找。
  此时月亮已隐到厚厚的云层里,四周一片黑暗。他们用棍子扒,用脚踢。声声呼唤在夜风声中无比凄怆悲凉。
  忽然听得菊香的叫声:“在这里!找到了!找到了!”
  湖堤的水边,爱华像一只踩死的青蛙似地面孔朝泥趴在那里,不远的水里浮着她家惟一的家具,一只洗脸洗脚洗衣洗菜的木盆。
  人们把奄奄一息的爱华抬到肖仲秋家,又灌姜汤又掐人中,手忙脚乱了一阵,终于听到她一声呻吟。
  一直在旁边啜泣的喜儿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菊香一边跟着流泪,一边说她对爱华的火灾感到蹊跷。
  大家立即想起昨天爱华送饭的事。
  为了节省时间劳力,社里就请爱华把各家的饭收齐了一担挑到工地去。
  连日来没日没夜的劳累和饥饿,爱华挑着担子一路摇摇晃晃,明明是大白天,眼前却云遮雾障,脚下的路变得模糊不清。走在水港的小堤上,一脚踏空,听得“哗啦哗啦”一阵乱响,那些饭钵饭盆有的摔碎了,有的咕咚咕咚滚到水港里去了。
  爱华顿时像塌了天,咕咚跪在地上呼天抢地大哭起来,“哎哟,天爷爷收人怎么不收我!哎哟,天爷爷收人怎么不收我!”一边哭,一边头往地上砸,直砸得披头散发,鼻青脸肿,血流满面。昏天黑地哭了一阵,忽然嚎叫着往水里蹿。
  如果不是菊香回家换挑断的扁担,又把她从难以拔腿的淤泥里拖出来,爱华不被淹死也被稀泥呛死了。
  肖仲秋叹息着沉思起来。
  菊香悄悄说:“她家什么东西能着火呢?连烧饭的柴草都没有,还烤火啊!”
  肖仲秋痛心地点点头,“哎,今后大家注意,多个心眼吧。这孩子太可怜。”
  当风声稍静,飘飘细雨也来无踪去无影时,啸天湖的不眠之夜终于在一缕惨淡的晨曦里清醒过来。
三四、来自地下的黑色叹息(5)
  从此就是好些个不见太阳的凄冷的阴天。
  这天,人们正在大堤缺口处艰难地一步步挪动他们的沉重担子,他们的天使终于到了———乡政府通信员小陶给他们送来了洞庭湖里的救命钱。
  社委会专门召开会议,恳切而又严厉地告诫社员们,决不能叫花子过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谁要是想吃几天饱饭一下子搞光了,他死了也没人埋!就让他臭了尸,让野狗去拖!”谢大成喷着泡沫,把板凳拍得叭叭响。
  大早挑堤的时候,玉兰去打听秦天的消息,肖海涛说没来得及问。
  “没有事的,你放心。”
  他挑着担走上堤坡,见铁牛双脚站在水牛刚拉出来的一堆还有些热气的稀屎里,长长的清鼻涕直往嘴里流,头发被清霜和露水染得湿漉漉的。瘦削黝黑的、童稚的脸上露出成人般严肃深沉的表情,一言不发地瞅着他。肖海涛莫名地心中发酸,都说老秦玉兰对孩子看得娇重,他可是又懂事又能吃苦。走过去想拉他到自己身边,孩子却像长根似的踩着那堆热牛粪一动不动。他摸摸铁牛湿润的头,故意轻松地说:“脑袋上的洞长好了吗?多亏妈妈给你敷了好药呢。”
  玉兰不好意思起来,“我又没文化,哪晓得陈石灰有细菌呀。”
  肖海涛叹息一声:“哎,别说你呀,孩子们不读书,长大了还不和我们一样!过了今年冬天,一定要把学校办起来。”
三五、那山怎么是蓝的(1)
  郑爱英趁别人没注意,把那束柔韧洁白的羽毛小心藏进自己被子,到食堂喝了一碗稀饭,就随女干部们进了会场。
  整个上午她的心思都在那所简陋的医院里。干部会议快结束了,都是各区乡发言表决心,她实在难以忍耐,瞅个空子溜了出来。
  想到街上买些饼干水果,却只有黑糊糊的发饼和长了虫的干毛栗。干冷的北风将麻石街上的泥尘、草屑、猪牛的干碎粪便刮得满地跑,在木板房角落旋转。她浑身冷得直哆嗦,突然想起病房窗户还是几根粗糙的光木条儿,又找遍几家杂货铺,才买了两张糊窗的薄棉纸。
  秦天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凸起的颧骨上有几条明显的刮痕,颜色紫黑,已经肿起。到现在郑爱英总算看清了秦天的面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种在与众不同的情境中猝然相识的感觉。
  看着他刀琢般棱角分明的脸,看他浓眉下闭合的眼皮里眼珠的偶尔游动,就知道他没有睡着。她产生了和他讲话的冲动。几次轻声呼唤,觉得秦天嘴唇轻微翕动了,却没听到声音。
  点滴药水在皮管里缓缓流出。他暴露在外的手臂凸现着可怕的粗大筋络。
  她静静地、入神地凝视仿佛军港输油管似的粗犷的血管,似乎清晰可见凝重殷红的血液在强劲涌动,就像看到前赴后继、高潮不绝的长江大河,如同看到了不能想象源头的旋转于原野的粗犷力量。
  北风从空敞的屋梁旋落下来,房间十分阴冷。郑爱英帮那位上年纪的护士糊好病房窗户,初冬淡淡的阳光从棉纸透过些微温暖。宽大的病房还有几个病人,安静地蜷缩在平平的土灰色被窝里,没有呻吟,没有动静。
  她心情忐忑地谛听着室外的落叶,或一枚一片或一群一束嘁喳着地。墙角里,顽强与节气抗争的蟋蟀发出孤零零、时断时续的啾鸣。窗外既没有阳光给出的树木倒影,也没有浓云遮蔽的阴暗,只有薄薄一层冷雾,让人心事重重,无所谓希望无所谓愉快,让人沉闷得不敢叫喊。
  她小心翼翼伸手给秦天掖紧被褥,突然听到倏然心惊的一声:“砰!”
  郑爱英手触电似的弹回来,惊奇地朝病房望去。并无人影进来,病人们仍无声无息地龟缩在各自的被窝里,像些从树上剥下的桑蛾黑茧。
  她自嘲地摇摇头,再次给秦天掖紧被子。
  又一声“砰”的震响!
  她立即惊警地朝窗外看去。院里除了在地上随风摩挲的黄澄澄的树叶,没有任何人畜的动静。走到对面窗口朝外看,墙边是壁立的、零星长着几丛黄叶疏落却挂着惹眼小红果的窝蓬刺的高岩。高岩下那条平坦的闪烁细细粼光的河流好像非常遥远,悄无声息地流淌,犹如来自另一个国度。
  她再次回到床前坐下。
  “砰!”接着,“砰!砰!”
  这个女人惊诧地、难以置信地盯住床上的病人,原来,那强劲的震撼声竟来自这里,来自这位昨天还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的胸腔里!
  她不及细想这种心脏强烈搏击的声音究竟应该属于猛兽还是属于钢铁机器,忽然“咣当”一声,吊着输液瓶的铁杆擦着她鼻尖砸向旁边小桌。
  她飞快地去扶,桌上盛着米粥的小碗连同药液瓶已砸得粉碎,淡黄液体和稀薄的米粥在桌面甩出几个圆丘后,便海星似的迅速长出四面出击的软足,漫流下来。
  秦天忽然拼命抓扯自己胸前的衣服!他甩动正在输液的手臂,掼倒铁杆,针头和皮管全被蹭掉了!
  郑爱英一面惊慌呼叫护士,一面捕捉秦天突然疯狂起来的手臂。
  她几次未能抓住。那手臂太强劲有力,简直像蒸汽机的钢铁传动臂,速度均匀、不可遏止地一上一下运动着,甩掉胸前的被子,又一把一把撕扯衣服。
  鲜血从针口不断流出,一会儿成了一条血手!被面、衣服和床单上,红一块紫一块地印着血手印儿。
  急急忙忙奔过来的护士慌乱中也捉不住他的手。两人几乎倾尽全力、全身压上,仍不能阻止它。秦天的身体却因她们反向使力,在床上直硬硬地滑动起来,头顶重重地撞到墙上。
  随着两个女人恐怖的尖叫,几个病人抬起头,瞪大浑浑噩噩的眼睛张望,却没人过来帮一把。
  “不行!不能强拉,得顺着他!”郑爱英大喊。
  两人只得放开他,仅捉住手臂,用胶带压住针口,人滑稽地跟随着一前一后挪动。
  郑爱英流泪说:“这是怎么啦?你说,他怎么啦?”
  护士噘着黧黑多皱的嘴,气呼呼地:“不知道!哪见过这样的病人!”
  秦天右手在撕扯东西,左手静静放在旁边一动不动。他两眼紧闭,嘴里仿佛念念有词。虽然右臂的力量可以将两个女人抻得前一蹿后一仰,从他平静的、眼角眉梢一动不动的脸上,丝毫看不出用力的表情。他好像只在工作,在高度亢奋的梦境里从事他千百次做过的日常工作。
  医生赶来给秦天打了一针,十多分钟后,钢铁机器的可怕运动才渐渐停息下来。
  护士换走沾血的被褥后走了。
  郑爱英默默守望着这个医生也说不清病情的人,眼里噙着泪。她无法理清诸多的、胡乱混杂一起的问题。他究竟是伤还是病?是怎样的伤病?是威胁他的生命还是影响他的一生?她瞧着正看视另外病人的年轻医生背影,心里一声叹息。据她所知,县医院从前是有名医的,他们都遣散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留下这可怕的空白。
三五、那山怎么是蓝的(2)
  她坐了一会,不得不离开。
  晚上,知道情况的县领导来看望秦天。他仍静静地躺着,与人没有语言或眼光的任何交流,只听到偶尔一声像深呼吸似的叹息。
  县里让郑爱英再留两天,帮助这位传奇的农业社社长。
  第二天郑爱英还没起床,就看到一块明亮耀眼的阳光照着房间的墙壁。她心情陡地开朗,几乎一路蹦跳着去洗漱间打理完毕,捏着冷馒头边啃边急步朝医院走。
  虽然潜意识里有那种不可名状的期盼,当她看见眼前景象时,仍不由得惊愕地张大了嘴。
  在远离病房的一处如倒扣茶杯的土丘上,一棵孤独的、并不高大却枝干粗壮的香樟树下,临崖站着一个高大单薄的人,抚靠着树干,一手举在额前,身体微微前倾,好像正在仔细观察山崖下的什么。
  郑爱英惊奇地停住了脚步。
  他那样站着,时光流逝,他一动不动。
  “你,你,你,站起来了,站起来了!”
  她心里激动地呼唤着,飞快地、急速地呼唤着。
  她悄悄接近,从背后一侧悄悄走近土丘。
  她仰视着,他举起的右手挡住了他的眼睛。她看见的是瘦削前翘、有密密一层胡须的下颌,以及糙裂紧闭的嘴唇。
  即便旷野风平浪静,这临江陡峭的山岩上也有嗖嗖直上的翻山风,何况是入冬季节。
  昨天还躺着不省人事,今天奇迹就发生了!站在高崖上吹风,吹猎猎的西北风!
  她急切想看清这个人,想听他说话,听他的声音,想问他一个问题:所有的一切究竟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她实在不想惊动他。她又不得不唤醒他:你难道不是一个病人?你难道是个魔怪?
  “……秦天,秦社长!”她颤抖着声音喊。
  秦天放下一直举着的手,慢慢转过脸来。
  郑爱英急不可待地要爬上去,秦天略一睥睨,便朝山下走来。
  两人相遇时,她有意无意一阵晕眩,身子似乎晃了晃,下意识伸出双手,抱住了他。
  “郑干部。”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她心灵顿时滚过一阵激灵,慌乱地垂下手,又垂下头,退下山坡。
  当跟随他的脚步缓缓移动时,她忍不住扫了他一眼。
  这匆匆一眼陡然令她心痛欲裂!
  简直就是生物室里的一件标本!颧骨可怕地突出,就像往黑色布袋里装了两个石球!眼窝可怕地深陷,像拔去木桩的地面留下的深坑!仿佛突然变得浓密无比的双眉高高耸立在山崖般的眉骨上,直愣愣地生长着,让人觉得那是悬崖上一片尖锐的剑麻林。它显然张扬着生命,不过张扬的是令人凛然难以接近的狂野生命。
  她心头颤栗,无法说一句中用的话。只能尾随着,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在一个专门为病人设置的、断了几根木条的长靠椅前,秦天停了下来。
  “……请坐……”
  郑爱英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到。
  他果然坐了下来,她也轻轻坐下。
  这里惟一可亲的是毫不吝啬的阳光。它一反冬日的个性,慷慨地布施着,将风烛残年的靠椅的木条也烘得暖和和的,手抚着它,就像触摸着躺在被窝里的年老长辈的身体,叫人怜悯而又温馨。
  这位突然间变得可怜的女人喉头蠕动,想要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唉———”
  她清楚地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迅速反应过来,“秦社长,你……还好吗?”
  秦天又缓缓回转头来,低沉地说声:“郑干部。”
  她终于鼓起勇气,拉住他的手。
  顿时她心中一凛———拉着的简直就是一截钢铁,而且是截湿漉漉的钢铁!这钢铁还是毛糙粗粝的,连指尖都有老茧,指关节摸上去就像樟树上的硬瘤。
  可她无法松开,哪怕那湿湿的凉凉的感觉迅速传达到她大脑中枢,并立即在那里结下一片冰凌。
  “你,你好了?”
  秦天看向她时,眼里仿佛凝聚充足了成堆的疑惑,“为什么?”
  她惊慌了,“什么……为什么?”
  “是你救了我?”他忽然清清楚楚地说。
  “没,没有。是大家,全社的人……”
  “不是,”他摇着头,“不是。是那条鱼,是那条鱼。”
  “哪条鱼?鱼?”
  他轻轻“哼”了声,“我追过它,我认得。它尾巴一搅,我就起来了。”
  郑爱英张着嘴:“哦,哦。”
  “原来那是它的家。”
  “哪里?”
  “坟墓里。”他嘴角忽然泛起一丝笑容,“你知识广博,不知道洞庭湖里的坟墓?”
  她悚然道:“对不起,真的不知道……”
  他从她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坚硬地指向前方,“郑干部,你说,山,那山,为什么是蓝的?为什么是蓝的呢?”
  她朝远方望去,三两朵白云的天幕下,连绵起伏着如幻如画的山影,淡蓝淡蓝的,仿佛透明,如纯洁的玉片。
  她试着说:“因为远,远的,看上去就是蓝色,”
  他立即打断她,“远的就是蓝色?讲不通,讲不通。”
  好像学生在老师前面打了妄语,她的脸一下热了起来。“是的,我也说不清楚……”
三五、那山怎么是蓝的(3)
  他默默地垂下头,又一声幽幽的叹息。
  郑爱英小心地侧了身子,眼光再次迅速而犀利扫过秦天全身。
  衣服上仍有血迹。这是一件至少有十个补丁、从青黑变成青灰的棉衣。多处补丁断线开裂,但从完整的地方看,补丁走线密集均匀,显然是一双勤劳能干、充满人情味的手的作品。脚上是已经伸出脚拇指的布鞋,并且分不出左右脚。她百思不得其解。郑爱英当然不知道,啸天湖人穿鞋从来是左右脚轮换着穿,一边拇指出洞后换到另一边就藏起来了。他们也没有穿袜子的习惯。有些田地,后来划为地主富农的人家,用土布缝双袜子,也需等到过年走亲戚才穿一回。她瞧秦天的裤子,就是湖区常见的两层土布的所谓夹裤,而且永远看不出它的颜色。
  颜色!郑爱英无声地叹息着。水乡泽国本应是水的蓝色,一种美丽而深刻的颜色。他们却不是,就连脸颊上高耸着的割裂的伤痕,也不似常人那样发红,就和整个人、整个脸的色彩一样,紫青的,靛蓝的,钢铁似的。
  这真是一架钢铁机器!钢铁的颜色,钢铁的意志,从肉体到灵魂无需太多的保护,无需常人那样小心翼翼。他心脏也是钢铁的,刚才那搏动的声音让人惊心动魄!
  奇怪,现在坐在他身边却听不到了!
  想到有关他的种种传奇,在大江大湖里的种种故事,她身体猛然一噤:这就是所谓的湖人?
  郑爱英瑟缩了一下,刚刚试探着问出“你冷吗”时,秦天突然烦躁地说:“热,好热。”说罢就起身。
  刚走几步就踉跄起来。郑爱英要去扶,他拨开她说:“这就是医院啊?”
  “对,这是县中心医院。”
  “嗨,”秦天似笑非笑,“这辈子也住过医院了。”
  郑爱英连忙说:“你很快就会好的。”
  “我又没病。今天回去。”
  郑爱英几乎露了哭腔:“秦社长,还要休息……”
  “住医院不要钱吗?”秦天黑森森的眼光直逼郑爱英。
  她慌乱中极快反应过来,“不要钱,不要钱。”
  秦天忽然哈哈笑起来。声音虽然虚弱,却意味深长,好像是快活,好像是嘲讽,好像是幸灾乐祸。
  “哎,共产党的医院,不要钱。”他自言自语,念念有词。
  秦天走到一棵老槐树下站住,上上下下看着,然后靠到槐树上。
  “我到家了。”
  郑爱英愣愣地看他一会,终于明白了。也笑道:“是啊,槐树槐树,就是回家啊。”
  “你帮我们卖鱼,卖好了?”
  “卖好了,卖好了。”郑爱英心里一阵轻松:他还是正常人,还是明白人。我的天!
  “今天回去。”忽然秦天又说。
  郑爱英知道他梦魂牵绕着他的啸天湖,那里的人,那里豁然张开的缺口。她故意不接话茬,笑着拉住他的手,“秦社长,这可是好风水地方。看看去。”
  这医院地处市区两座如雕如塑的小巧而笔立的山头上,两峰从南北斜行向上,快要接近处突然错落分离,其间沟壑陡狭,没有可以攀援的阶径。满涧苍翠挺拔的楠竹从谷底扶摇直上,无论天地间怎样风平浪静,这涧里总有常青的竹叶窸窸窣窣。
  秦天果然停下步来,手举额前向下细细察看。
  郑爱英若有所悟:老渔家观风察水多了,才有手搭凉棚的习惯。
  “果然称得一景!”秦天脸上绽出了真正开心的笑容。
  郑爱英强忍住涌向心头的种种情感甚至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不动声色地将他拉到一块歪斜的花岗石前,想让他坐下。
  秦天却饶有兴致地走上了山涧的木板桥。
  这是一个用铁链钩挂的木板桥,仅有十几步长,却将两座小山牢牢牵住。涧间竹尖摇曳,直舔桥底。
  郑爱英兴奋地说:“你只要将脚伸向桥边,那些像仕女手指的碧绿竹叶就可以拂到你脚心,夏日你要清凉它就给你清凉,冬天你要暖意它就给你暖意。”
  秦天双手握着铁链,并没伸脚出去。他看得入了神。
  “真是人间何处无芳草啊,哪里只有苏杭才是天堂!”
  “你说得太对了!真是这样的。”
  秦天认真谛听着涧里的竹叶沙响,忽然叹息一声。
  郑爱英害怕刚刚出现的情绪又跑掉,赶紧说:“秦天,你说说,听到什么啦?”
  秦天深深吸口气,点点头,“我吗,听到白浪滚过沙滩,听到雁群磨擦羽毛,听到黄熟的稻穗等待收割。还听到……好多声音啊。”
  听着秦天的话,郑爱英这次感到了自己“怦怦”心跳,眼眶又热起来。她诅咒自己:这么没出息!但她不能不欣慰地告诉自己,我关心着一个千真万确值得关心的人!一个一点也不粗野、一点也不愚钝的人。给他一个环境,他难道不会成为诗人?他有很好的想象力,有一个很美的精神境界!
  她担心他由此又会想家,轻轻拉他朝前走。
  秦天顽皮地晃了晃小板桥,笑着说:“嗯,是龙太子的舌头,不太稳啊。”
  郑爱英由衷高兴地说:“你是猎人呢,它怕你。”
  走到小山边沿朝下看,眼前是一条河面开阔、河床平坦的灌渠似河流。秋冬季节,薄薄一层流水像一匹展开的白缎,披沥着河床的大大小小鹅卵石,丁丁冬冬缓缓流去,阳光下闪烁满河碎银的光辉。河岸低平,不似洞庭流域到处可见的笔立陡峭的大堤。
三五、那山怎么是蓝的(4)
  郑爱英指着西岸辽阔的农田说:“这里可是县城的粮油仓库。你在春天来看吧,油菜花、紫云英在低层铺开金黄紫红的花毯,桃花、李花在上层摇曳浅红、洁白的云彩。平缓起伏的农田里,大片大片葱绿的禾苗地毯似的。傍晚时候,鲜红的落日吐露温馨璀璨的晚霞,好像与暮归的人们依依道别……”
  郑爱英正兴奋地描述时,又听到秦天一声沉甸甸的叹息。
  她立即后悔讲多了,勾起他对家乡的联想了。
  秦天一脸阴云,长长吐了口气,声音喑哑地说:“这里人有福啊!”
  她愧疚地望着,他那吓人的眼窝里,眼神忽然变得黯淡无光。一种揪心的疼痛紧紧攫住了她。
  秦天颓丧地倚在土墙边,疲倦地闭上眼睛。
  郑爱英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
  “咱们回去吧。”
  好一会,秦天往回走。
  “什么地方都要住人啊。老天把你安排在那里,你逃得脱吗?你逃脱了地域,逃不了生活。逃跑是蛋。我决不逃跑。”
  郑爱英由衷地点了点头。对人的欣慰与对人生的忧虑一齐塞满她心间,她的心思越加沉重了。
三六、让他们多活几天(1)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几天几夜,平地积雪两三尺。啸天湖像一只放在天地间的小面盆,盆沿盆底除了耀眼的银白再没其他颜色。从冻得乌青的大江上掠驰而来的北风,在这个面盆里回旋,肆意玩弄着它们自己铺下的雪毯,将撕扯下来的碎花又撒回哆哆嗦嗦的天空。沟渠塘坝的背风一侧,都被积雪铺成很诱惑人的放射状平台,被风刮断却未完全脱离的树枝在上面扫来扫去,拂出许多深深浅浅的圆弧。内湖、港渠、塘坝的水面凝结了厚厚的冰层,孩子们抛出去的冰溜溜土块刚刚停止转动就被冻住了。满天下看不到一头活物,鱼儿不死也钻进深深的淤泥里。湖区常见的大鸟早没了飞行的踪迹,偶尔有些小雀儿在房前屋后闪烁它们的翅膀,往往又落入孩子们设下的圈套。
  铁牛和几个比他小的孩子舞弄着几尺长亮晶晶的冰凌,一路追赶打斗。因为秦三、百喜都上堤挑土去了。他们眯着眼躲开飞舞的雪花,一路跌跌倒倒地奔跑。他们太熟悉这些道路了,根本不怕陷进大雪制造的假路上去。
  看见雪垛垛似的茅房上冒出闪闪烁烁的青烟,铁牛大喊一声:“不玩了!”就急急忙忙、滑滑溜溜往家赶。
  哪怕是活树的树枝也冻死了,早上他和秀月姐姐就钩了好大一捆。这柴特好烧,所以秀月很快就做好了饭。
  见他头上热气腾腾,结冰的小辫儿流水,脸颊红通通的,紫红紫红的鼻尖儿却清鼻涕直吸溜,一副脏兮兮模样。秀月吼道:“你玩疯了,回来干什么?还疯去!去!”
  铁牛一点也不恼,红红的手背在鼻下“吱溜”一擦,“姐姐,今天我送饭。”
  “不行。”姐姐用力给饭钵捆扎毛巾,一脸严肃。
  “怎么不行?要,偏要!”
  “像爱华那样把饭倒掉,就会打死你。”
  铁牛犹疑了一下,悄悄脱去脚上早已湿漉漉的破布鞋,赤脚穿上家里惟一一双木屐,趁姐姐进里屋,搂起饭钵拔腿就跑。
  平常时候一口气可以跑到的路程,今天显得那么远。抬眼望去,满眼就是忽上忽下乱飞的雪花,看不见稍远一点的景物。原以为穿木屐会好走些,谁知雪泥在木屐凹底里越堆越厚,走动起来一歪一崴,赤裸的脚背已经鲜血直流。
  倔强的铁牛只在一个地方有过这种绝望的感觉,那就是在冬天的大湖里挖藕。陷在深深的淤泥里,前后左右远远近近全是可能没顶的泥沼,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刚想用力拔腿人就往下沉。现在好像到了那样的绝境。一手提着沉甸甸的木屐,一手搂着比命还重要的饭钵,赤脚走在冰雪里。
  眼前飞雪乱搅,耳边风声呼呼,小小脚板歪歪扭扭印在雪野上,可他心里直念着一句话:死了也不能丢饭。死了也不能丢饭。
  铁牛终于看到飞扬的雪花里朦朦胧胧的人影了。
  因为风雪太大,人们眼睫毛都结了冰花,而草鞋踏出的路是雪地上惟一深色的目标,不用担心走岔,人们挑土时就半睁着眼。别人瞧不见他,他只好从熙熙攘攘的人丛里寻觅,终于发现了雪人似的秦三。
  他们相互惊讶地望着。铁牛看见秦三挑着冰疙瘩似的冻土,头发眉毛都结着冰凌。秦三看见铁牛下巴下面搂着饭钵,木屐却提在手上,雪地里踩一双乌青的赤脚。
  秦三张了张口,喉咙发出一点儿嘶嘶声,除了一溜溜白气,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哑子似的向缺口指了指,转身就融入纷纷扬扬的雪花里去了。
  铁牛懒得寻找妈妈,他讨厌妈妈动不动就给他一顿训斥。快爬上大堤时,听到打夯的歌声,他立时来了劲儿。
  “呀呵咦,打飞地!咦呀呵,打飞硪!”
  他兴奋地跑近唱歌的人群,看到四个大人各拉一段麻绳,绳子穿过一块方形花岗石的四角,四人一齐抬起,石块高高扬过头顶,然后重重砸落下来,将新土夯实。
  铁牛惊奇得张大了嘴:爸爸竟然在纷飞的大雪中光裸着上身!
  爸爸身体是紫红色的,胸前和手臂的肌肉一条条隆起,好像油光闪闪。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四周飞舞,不停地向身体碰撞,就像一支光柱吸引着无数晶莹的飞蛾。可是这些飞蛾一撞上紫红的光柱立即就无影无踪了,像精灵一样消失了。紫红的身体遍布着星星点点晶亮的水珠,也许是雪水,也许是汗珠,它们混合在一起,弯弯曲曲向下流,或者被用力的动作一串串抛甩下来。
  石硪向空中抛起时,由一人领唱,石硪砸下来就大家一齐和。那粗犷的歌声其实不是唱而是吼出来的。他们经常闭着眼,一边吼歌,一边有规则地移动步伐。
  铁牛上前叫了声:“爸爸。”
  秦天猩红灼亮的眼光朝儿子瞥了瞥,继续眯着眼领歌。
  铁牛忽然觉得脑袋上被人敲了一下,果然是妈妈。玉兰撂下扁担,把儿子扯到背风的堤坎下,拿来一把稻草,将他提猪崽似的提起来往稻草上一捺,这才蹲下给他抹脸。“你这是找死呢,谁叫你来的?你看你的脚,血湖血海呢,冻成这样!”
  铁牛站在干草里,妈妈虎着脸给他擦血渍,搓脚趾。
  看着爸爸他们蹲在堤坎下吃饭,铁牛感到很高兴,很想听到爸爸一句赞扬话。他猜不透爸爸脸上的表情。自从爸爸治病回来后,铁牛很少看到他从前虽然严厉,但时常露出的慈爱表情了。爸爸很少言语,和妈妈也很少交谈。社里的事情如果不是肖叔叔他们来找,他也不像过去东家西家地忙乎了。爸爸常常一个人闷坐着,不是一声叹息,就是无缘无故地发火。铁牛觉得爸爸变了很多。
三六、让他们多活几天(2)
  雪花飞舞着往饭碗里飘,爸爸似乎没什么感觉。饭菜几乎变成了冰疙瘩,铁牛听到爸爸嚼萝卜的咔嚓声。爸爸坐在干草上休息时,手无意间抚着铁牛脚背,他感激地看着爸爸,谁知爸爸转过脸,声音狠狠地说:“还不回去!”
  一连数日风雪,湿地冻得坚如铁角,锄头挖下去只溅起几点白粉,许多工具被毁坏了。后来谢大成想出一个办法,首先向深处掘洞,掏空,再将四边锉开小沟,最后众人举起锄头,吼声:“一二三!”一齐猛敲,“轰隆”一声,一块巨大的冻泥就落下来了。
  啸天湖的男人们白天冒着风雪挑大堤,晚上忙着编织草鞋。
  这天夜里,铁牛蹲在一边给爸爸添草,意外发现爸爸从妈妈刚做好的抹布上解下一些布条,细心编进鞋帮,最后用木锥将鞋帮鞋底锤得平平软软的。
  妈妈接过小草鞋看了看,朝铁牛笑道:“这是给你走亲戚的。”
  铁牛就要试一试,爸爸不声不响把它挂到墙上去了。
  现在,社里开会不再总是去肖仲秋家,铁牛家成了社里会议室了。他和姐姐们正要睡觉,开会的又来了。
  几个人一进屋就抖雪,抖得满地湿漉漉的。
  谢大成一边跺脚一边叫:“有火烤么?有火烤么?”
  正在烧茶的玉兰答应着,抱起柴草给他们升火。
  铁牛急得在床上踢姐姐,“嘿,猪压的,烧我钩的树枝呢!”
  捂在被窝里的秀月咕哝着:“随便他们吧,明天再搞。”
  铁牛气呼呼翻来覆去,忽然一撩被子说:“那我要烤火!”跑到堂屋火堆边,双手在白亮亮的火焰上捞来捞去,仿佛要把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温暖抱走。
  肖仲秋摸摸他只穿一件单衣的背脊,笑道:“你这不是火烤胸前冷,风吹背后寒吗。”
  “睡觉去!”
  铁牛看爸爸脸上没一点笑容,只得悻悻回到床上,然后张着耳朵听自己柴火的爆裂声。数着数着噼剥声,铁牛忽然回到了好久不曾想起的学校,见到了瞪着眼要打他们手板的万老师。
  过了年学校一定要开学,这是这些做父亲的共同心愿。可是学校只是个空壳儿,屋顶的茅草东一搭西一搭儿,到处透着光。窗户空洞洞的,桌椅板凳一条也没有。
  “我看,堤不要挑了,集中力量维修学校。”
  三人一齐打量秦天,觉得他的想法太离谱了。
  谢大成笑道:“你开玩笑,不挑堤它自己会长拢来?”
  “会长拢来。你现在挑的是假的。”
  “怎么是假的?怎么是假的?”谢大成拿着半截柴火舞到别人眼前,“老秦,你是不是思想出毛病了?”
  秦天垂着的头倏地抬起,目光炯炯,直逼谢大成,“老谢,你还太嫩,你懂什么?”
  谢大成一下蒙了,嘴哆嗦着说不出话。挨冻的脸已被柴火烤红,现在要变成紫黑了。
  肖仲秋、肖海涛没想到秦天这样说,而且那样凶狠地说出来。从互助组到农业社共事多年,虽然知道他是个“霸蛮”脾气,可以前没听他说过这么冲人的话。眼看谢大成面子难搁,他们希望秦天说句解围的话,秦天却伸着双手,低头烤火。
  一时屋里静悄悄的,几双眼直愣愣盯着就要奄奄一息的火堆,听最后几星柴节的轻轻爆响。
  也许长期以来啸天湖人对秦天十分敬畏,谢大成终于没再吭气。
  秦天好像等待什么,沉默了一阵,才慢悠悠说:“不要以为我在胡说,现在的冻土挑上去,明年一开春,土里的冰雪就融化。这样的大堤能挡洪水吗?这样的大堤不是假的?难道还是真的?”
  肖海涛止住正要分辩的谢大成,说:“老秦,我倒要问你,这阵你不是天天在干吗?为什么……”
  “不干你会晓得?大家都干你去睡觉?够了,让女人孩子歇几天,水灾一来他们就做牛做马,留下这条命不容易,让他们还多活几天。”
  他们被秦天的话镇住了。你能说这是胡话?句句实实在在。也许从前秦天也会这样说,但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从前你对秦天的话从没怀疑过,那是因为他没做过不该做的事,没说过不该说的话,没有谁会想他的话真不真实,他干的事合不合理。
  现在,事情好像悄悄发生了变化,自从那次失败的捕捞,自从那回神秘的住院。
  该讨论的事情还没开始,会议似乎就要结束了。
  不多的、珍贵的一点柴火渐渐熄灭,空气像人的心情一样一点一点冰冷起来。
  以前人们会等待秦天说:散会!今天,他们这位领头人却一声不响,双手抱胸,眯着眼好像打瞌睡。
  肖仲秋轻轻叹息一声,点点头说:“那就这样吧,我带几个人维修学校,大成去请老师,海哥和秦社长负责别的事。你们看怎样?”
  谢大成“哼”了声,说:“老师,还有什么老师?能请万草包来就不错了,草包耐饿一点。”
  这一说,肖仲秋、肖海涛都笑了。
  “有什么好笑?学费呢?总不能念手板吧?”
  肖海涛勉强笑道,“还不如我来教。人、手、口,山、田、土。谁不会。”
  从秦天家出来,雪已经停了,开始构冰。夜很明亮。三人卷着袖筒往家走。
三六、让他们多活几天(3)
  谢大成愤愤地说:“秦天太小看我了!我不懂,他又懂多少?倚老卖老,真是的!”
  肖海涛说:“仲秋,你看老秦自从治病回来,精神是不是有点,有点那个?”
  “什么那个那个,神精有毛病!一天到晚冷眼瞅人,好像别人欠他的米还的糠!”
  肖仲秋说:“老谢不能乱说。我觉得他的意见有道理。啸天湖冰天雪地修堤还是第一次,表面上修起来了,春天化雪更难办。你难道说老秦不着急?他为啸天湖出生入死,谁走在他前面?”
  谢大成不再做声。
  “我一直在想,他们下湖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不清楚。社委会就去了老秦一个人,确实不容易。没有这点救命钱,啸天湖这个冬天无论如何过不去。”
  谢大成嘴巴捂在手掌里,终于心服地点头:“我晓得,我晓得,所以我不和他争。”
  
三七、奥妙究竟在哪里(1)
  第二天肖仲秋就挨家挨户收集修理学校的柴草木料去了,肖海涛却踏着深雪往姚先喜家去。
  忽然说暂时不修堤了,男女老少觉得比过年吃肉还舒心。古人说“晚食以当肉”,其实睡觉比吃肉更过瘾。女人孩子看到当家人粥都不喝只顾倒头睡觉,一个个兴奋得张牙舞爪,也不敢高声,悄悄钻进被窝,万事不想,开怀入梦。
  昨夜的大雪,把每家门前挖出的雪道又掩平了。今天不干活,肖海涛偷偷穿上父亲一年到头舍不得穿几回的木屐,也想让一双肿痛的脚休息休息。一看姚先喜家那背风的房檐下白皑皑的雪差不多齐胸高,站在那儿苦笑了,放开喉咙喊了几声,屋里竟像遭了瘟疫似的一片寂静。
  他脱下木屐,手脚并用刨开一条巷道来到门口,擦擦脚上又痛又痒的冻疮,穿上鞋,顺手推开篾片夹茅草的窗子朝里一看,吓了一跳,就在窗边床上睡的是姚后喜两口子,牛丽珍头枕在丈夫胳膊上,敞开半边胸怀,丰硕雪白的乳房触目惊心地耸立着,一边嘴角还挂着梦里涎水,睡得正香。姚后喜半边脸掩着被角,响着水下冒气似的咕噜咕噜鼾声。另两间房里,姚先喜鼾声平和沉稳,隐隐约约似地下传来的雷声。他家老爹声音时而打着尖锐的唿哨,时而半天全无声息。他想,这老人只怕活不过冬天了。
  肖海涛冷得直搓手,听着这家人的鼾声交响,不禁十分感慨。还是秦天说得好,啸天湖人确实太苦太累了,颠沛流离,忍饥挨饿,一刻不停地为生存奔劳,人的力量发挥到极致了。今天这突然到来的轻松日子太难得,不纳头死睡一回还干什么?对于穷人,这是比什么都好的享受。当然,如果有个漂亮可人的女人搂着,就算美事加乐事了。世事不公,老天还另存一眼,也是人心天理所在吧。要不,那古往今来的戏剧,为什么总为穷汉们安排个七仙女、田螺姑娘呢?
  肖海涛实在不忍心搅扰这家子的甜梦,就顺着湖堤朝秦天家走。
  刚近骆家门前,忽然听到沉闷的哭声。勾头钻进茅棚一看,骆雨生骆飞亮父子正蹲在地上嘤嘤地哭,地上摆着骆篾匠的老婆,一身水淋淋的,青紫色的脸上全是冰凌割破的伤痕,已经断气了,那只在水中向上攀爬的手还僵硬地伸展着。
  “这是……”
  生就一副肿眼泡的骆雨生眼睛红肿得番茄似的,哭哭啼啼说:“一早就去钩柴火……谁知道,溜倒了……”
  肖海涛也湿了眼睛,“赶快起来,我去告诉秦社长,安排一下吧。”
  心情沉重地从骆家出来,就到了水炳铜的棚屋前。忽然听见有人叫:“海哥,海哥。”
  肖海涛折过来,噼噼啪啪挥断挂在棚檐下的冰烛,蹲身进去。水炳铜半坐床上,脚头被窝里弓着几个小丘,正一拱一动,又是闷闷的嬉闹声,不用说是两个顽皮孩子。
  因为站着脑袋就挨到茅草,就去坐床沿木板,忽听“咔嚓”一声,他吓得连忙站起,头又重重撞上了棚梁。
  他骂道:“狗窝!狗窝!”
  水炳铜脸色阴沉地说:“正要跟你们讲,我还是要把房子建到堤上去。”
  肖海涛心里怦地一响,知道他讲的是金钩寺。他抓把稻草垫屁股坐在地下,不置可否地说:“以后再研究吧。老婆呢?”
  “捡树枝去了吧,不晓得。”
  “也是捡树枝。小心啦,老骆堂客刚才就淹死了。”
  水炳铜惊诧道:“怎么?他堂客?”
  “跟你争屋基的老对头呢。”
  水炳铜道:“都是为了活命。哎,可怜。等会去看看。”
  沉默一会,水炳铜踢了几脚,“起来起来,都给我捡柴去,不要溜冰啊,淹死了我不管。”
  他大儿子小方撅着嘴推搡着弟弟爬下床,揭开瓦锅找到一些冷红薯,两个抢着吃。
  水炳铜把一本纸张蜡黄的石印图书扬了扬,“我正看一本《流年》,明年我们这里还要遭灾。”忽然他一本正经对肖海涛说,“最近,你看老秦有什么变化吗?”
  肖海涛嘘了口气,脸色严肃起来,“我正想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水炳铜半晌说:“老秦命里有这一劫。那天风还未停他就要下湖打鱼,我劝过他,他哪里肯听?”
  “到底是怎么救起他的?”
  “那时已没人清醒了,都以为他没命了,我们自己也要死了。结果他随着渔网一起拖了上来,已经不省人事。”
  “后来就遇到带人来买鱼的郑爱英,把他送进了医院?”
  水炳铜点点头。
  肖海涛记得,当时玉兰哭着要去县城,谁知那天大清早,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在房门口,把刚刚起来的她吓了一大跳。
  肖海涛疑虑地说:“若说他伤病没好,做起事来又一点不差。”
  “他伤在心里。”
  “你不能给他看看吗?”
  水炳铜伸了伸懒腰,又优雅地摸起他的连鬓胡子来,“他不会让我看。他什么神鬼都不信,就信他自己。”
  肖海涛站起身,“我走了。他们的丧事你就帮帮忙,别要钱了。”
  水炳铜点点头。
  到秦天家,玉兰说他大清早拿着几双草鞋去他父亲那里了。
  看到顺子和青山爷把屋坪的雪铲扫得干干净净,父子俩头上都冒着热气,不禁大声说:“到底是勤快人家,气象不一样啊。”
三七、奥妙究竟在哪里(2)
  青山爷一脸笑眯眯地,“你们辛苦啊。他在屋里,去吧。”
  肖海涛在几间房里都没见秦天影子,“嘿,这家伙哪去了?”
  发现后墙边树着梯子,难道爬上楼去了?他上了几步,忽然听见“噗……丁零零,噗……丁零零”奇怪的声音。
  肖海涛轻脚轻手摸上楼,弯腰瞄过去,低矮狭窄的小阁楼阒黑阴冷,屋椽上悬挂的茄子辣椒,像些风干的动物肠肚阴森森地晃荡着,在楼门吹进的雪风里发出嘁嘁喳喳的响声。秦天静静地盘腿坐在楼门口,手举着东西,不时朝门外照照,放嘴前“噗”地一吹,然后听那“丁零零丁零零”的轻响。
  肖海涛凝神敛气蹲在那儿。他想起来了,那就是他从大鱼身上弄到的鱼鳞。现在怎么有闲心摆弄这玩艺?看那全神贯注的模样,仿佛首饰店老板在鉴赏客人送来的一件珍宝。
  他蹲了一会,悄悄退回楼梯,故意弄出声响,叫道:“秦社长秦社长。”
  秦天一回头,“你啊。”
  肖海涛躲闪着头顶那些磕磕碰碰的东西,蹲着身子移步过去,照他模样盘腿坐下,说:“做什么呢。”
  秦天并不回避,仍然拨弄那块鱼鳞,好像对他说,好像自言自语,“这家伙奥妙究竟在哪里?”
  肖海涛接过去也弹一弹,拨一拨,却不知如何应对。
  “海涛,你说这东西,长着鱼鳞模样,响起来就像佛堂的铃声,闻起来有茉莉花香味,摸一摸如人肚皮那样光滑,煮不熟烧不烂,还能治人病,这不是太奇妙了吗?看来,世界上奥妙如神的东西太多了,一个人本事再大也猜不透它。人不服输不行啊。”
  肖海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清楚他要向什么认输。
  “我有时觉得,这个东西,”他掂了掂手上的鱼鳞,“真是鱼鳞吗?我看不是,它是一个信号,就像我们发现堤要垮了吹号敲锣一样,向别人发信号。它也是向我们发出的信号,要我们小心谨慎,不能莽撞。可惜我们不懂,没听它的。我这几十年只听自己的,我不相信有我拿不下来的事。这次是它给我一个警告。”
  肖海涛聚精会神听着,表面很安静,心里却像风吹的丝线,一片乱七八糟。
  秦天沉默下来,手心捏着鱼鳞,怔怔地眺望窗外。
  这里视野十分开阔,前面蜿蜒着啸天湖大堤,大堤右边是辽阔的江面。无水的地方一片浩浩雪白,有水的地方一派乌青,雪白的壮丽,乌青的恐怖,它们交织着,紧挨着,像美女与魔鬼发生着赤裸裸的肌肤之亲,相互袒露灵魂与肉体,将冲突与和谐统一在雄浑大度的天幕之下。
  看着秦天这种令他陌生的专注怅惘神情,肖海涛知道不是讨论问题的时候。他干脆说:“老秦,骆家女人掉在冰洞里淹死了。”
  秦天微微一震,收住目光,然后一声长叹,“这样的年成,是老天要收人啊。春天大水,秋天大旱,冬天大雪,只有夏天逃生,到外地逃生。这不是老天要收人吗?小小啸天湖如何承受!我看,这又是个信号。还有人要去,还会有人去见它。你信不信?”
  肖海涛突然发现秦天的目光十分陌生和难以捉摸,甚至是用一种怀疑、讯问的眼光盯着他。他突然觉得绝望,随之产生他从未产生过的、难以相信的厌倦与疲惫。
  “老水又提出建房的问题……”
  “随便他。”
  “还是开个社委会研究一下吧。”
  “想开就开。顺其自然就好。”
  肖海涛觉得真没法谈了,弓起身子说:“我先走了。”
  就在大年将近的日子里,啸天湖果然又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姚先喜浑身发臭的老父亲。晚上孙子还伴他睡着,早晨,孙子叫“爷爷”,不见动静,去推他,却见爷爷身体冰凉,已经硬了。
三八、这样的地方会产生爱意与激情吗(1)
  大雪天冻死的老小,给啸天湖人心灵蒙上了冷飕飕的阴影。但是,毕竟令人生厌的大雪已经停止,太阳把白皑皑的世界化解得支离破碎,田野露出湿漉漉的黑色泥土,朝阳的屋脊上,茅草缝里摇曳着丝丝水汽,冻不死的冬茅草从湿泥中弹出一根根光洁白亮的肉根儿,仿佛小女妖露出她虽然清瘦可是白皙结实的小腿。只有背阴的土坎或人兽不及的刺蓬里还残存着不再放亮的小片雪渣。人们在努力忘掉即将过去的一年发生的种种可怕的故事,在春天就要到来之际做些实实在在有希望的事情。
  办骆家丧事的时候,秦天也没掺和吹吹打打跑跑颠颠的事。与寿芝老头蹲在地上分享那杆旱烟时,突然说:“没个女人怎么办?”肖寿芝想想才明白他意思,点点头说:“这样子还讨得起媳妇?”秦天仰起脑袋朝无云无日冷凄凄的天望了半晌,叹口气,“老天真不饶人,真不饶人啊。”
  那天,他给会织布却不会织草鞋的肖菊林送几双草鞋去。水灾后本来还剩一间摇摇欲坠的茅房,一场缘由不明的大火使它化为灰烬。乡亲们七拼八凑这才搭起一个比水炳铜的茅棚还要矮小的茅棚。肖菊林勾背赤脚站在乌黑的水盆里稀里哗啦踩布,爱华脸上留着父亲树枝抽打的伤痕,默默蹲在露天土灶前烧水。秦天见父女俩脸色苍白,手脚都浮肿了,心想,真是饥寒交迫呀,难道老天又要将这父女收了去?
  “老肖,怎么用煤炭?还是用些淤泥吧,挨饿的日子还长得很,长得很。”
  肖菊林冻得浑身打颤,也没留意秦天扫在他身上的奇怪的眼神,一边把手放在嘴里暖和,龇着牙说:“有人家要裁过年衣服呢,不用些煤炭染不黑呀。”
  秦天鼻子“哼”了声,忽然大声问:“爱华几岁了?”
  “十七了。”
  “嗯,给她找个婆家。”
  肖菊林哆嗦着嘴唇说:“谁愿和我们攀亲家?秦社长开玩笑。”
  “开玩笑,我跟你开玩笑!”
  忽然大步流星走了。
  第二天清早,秦天叫上骆飞亮一道去大堤工地铲雪。
  白天的太阳把雪融化,晚上的月亮又把湿泥冻成豆芽似的冰凌,湖区人叫它“狗牙凌”,踩上去一片脆生生、十分中听的“嚓嚓”声,像玉竿儿似的整整齐齐倒下。秦天跟骆飞亮比赛似的,横着竖着踩向遍地小竹笋,看它们白花花一片粉碎,他开心地笑了。
  骆飞亮悄悄瞟了他一眼,惊诧他们的社长这些日子第一次有了笑声。别人都说秦社长从医院回来变了个人,似乎也没太变啊。他也附和着嘻嘻傻笑。
  来到堤上缺口,他们扬起铁铲,将场地里的积雪抛到一边。太阳出来时,黑色泥地立即升起袅袅水汽。
  秦天招呼道:“休息吧。一个太阳,明天就能挑土。”
  他们在朝阳的土坎里蹲下,秦天摸出衣袋里残存的烟丝在鼻前嗅着。
  “飞亮,我给你找个老婆。”
  他歪头盯住飞亮说。
  骆飞亮一下炸红了脸,瞅秦天一眼,脑袋勾到衣袋里去了。
  “十八九岁,怎么还不讨老婆?我十七岁结婚。”
  骆飞亮红着脸又瞅秦天一眼,声音像蚊子一样,“哪个?”
  秦天道:“我给你物色一个。你要发狠。你生产劳动不错,要多想集体的事,还要想天下的事。做个大男子汉。人要活下去,不活下去也是违了天意。”
  骆飞亮心里忐忑地瞅着秦天,“秦社长,我……想学你做个英雄人物!”
  “哼,”秦天忽地一声冷笑,“学我干什么。我一事无成。”
  “不,”骆飞亮急忙说,“你文武双全,做事厉害,想事也厉害,对人又好……”
  秦天朝他嘴巴一拍,“少说废话。”
  “谈么事?谈么事?蛮有味啊。”
  飞亮站起一看,肖长根背把锄头上堤来了。
  “你来得好,正要人铲雪。”
  肖长根一边撩起衣襟揩鼻涕,“姑爷,我闲不住,我闲不住。看见姑爷上堤,我晓得是铲雪呢。做个义务工,为农业社。亮伢,你说呢?”
  “那好,动手。”秦天看也没看他一眼,拍拍屁股站起身。
  一边做事,飞亮壮着胆子对秦天说:“把你的石锁借给我好吗?”
  “你举石锁?那你还差点啦。想学我姑爷,那不晓得学得到啵。”向来不管别人心情如何只爱自己唠叨的肖长根又叽里哇啦起来。
  “学总比不学好吧?谁像你,长得像根豆角。”
  秦天虽然没有笑,却一边铲雪一边缓缓讲着自己的故事。好像在回忆,又似在诉说。从举石锁讲到打拳,练棍,驾船,撒网,写字,唱戏。太阳三竿了,雪也差不多铲完了。
  几个坐在锄把上擦汗,一时都沉默了。
  河边草丛里,一只麻黑色水鸟正蹲在那儿,一会儿耸耸翅膀,一会儿埋头在肚皮底下吱咋什么。肖长根又忍不住了,悄悄摸上去,“我看它下蛋没有啊。”
  两人瞧着肖长根那笨熊模样。
  忽然,有颗东西落在他们跟前。飞亮拾起一看,大叫道:“嗨,秦社长,是颗糖!纸包糖呢!”
  秦天正瞧着旁边一只在洗嘴的白顶苍鹭,头也没回,声音哑哑地说:“讲梦话啊。”
三八、这样的地方会产生爱意与激情吗(2)
  “真的,真的!”
  秦天狐疑地接过来左瞧右看,头顶又飞来一颗。
  他呼地站起身,向后张望。
  苍鹭和鱼鹰“嘎嘎”叫着紧贴江面飞走了。
  秦天几步跃上大堤,悄悄接近一个土坑。
  随着一阵脆亮的笑声,郑爱英拍打着身上泥土从坑里站起来。
  “是你?”秦天忽然不知所措地倒退了几步,随即一缕喜色从他僵冷的脸上一掠而过。
  郑爱英仍然扎着两条长辫,深色短袄上系一根军用皮带,脸上红扑扑的,显得十分精神。“听说你们冰天雪地打赤膊筑堤,全乡都知道了。我来慰劳慰劳。”郑爱英抖了抖口袋,笑着说,“可惜慰劳品不多,就十颗糖,不成敬意啊。”
  秦天嘴角动了动,似笑非笑,没说话。
  骆飞亮在洞庭湖和郑干部聊得很熟了,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呢。”
  后面赶来的肖长根手伸得老长:“哎,郑干部,我就没糖吃啊?不公平吧。”
  郑爱英笑道:“给你一颗。同事的喜糖,数量有限。”
  “郑干部小气,郑干部小气。一颗糖掉我牙缝里去了。”
  “你要多,那边一堆牛屎呢,快去。”
  他们沿工地走着,郑爱英一边听秦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啸天湖,一边留意着,发觉他比住医院时精神状况好多了,只是仍然清瘦,仍然蓄着胡子,脸上伤疤又长了冻疮。想起医院里秦天拼命抓扯自己衣服的情景,简直难以置信。
  回到村里,郑爱英召开了社委会。她总像天使一样,每到关键时候就给啸天湖人带来好消息:政府的新政策,过年的救济粮,盖学校的茅草,以及温暖人心的话语。
  因为她的要求,秦天只得带她回家吃午饭。所谓午饭,实际已是晚餐。湖区人冬天干活只吃两顿,不干活更不能多吃。
  郑爱英把剩下的糖果分给秦天的孩子,特意将一颗糖剥开,送到正在灶上切白菜根的玉兰手上。
  一颗颗切得珍珠那么大的白菜根,和原本只能喂猪的碎稻米,在温温的柴火里熬成白净绵软的稀粥,喝起来有种悠悠的清香,十分爽口。
  郑爱英虽然在机关不喝粥,但到下面工作遇什么吃什么,却没见过用杂粮做得这么精细的食物,不禁由衷感慨女主人的贤淑能干。家庭再贫寒,有个贤淑勤俭而又能干的主妇,这个家就富了一半,平安了一半。
  郑爱英问铁牛:“妈妈常给你熬这样的粥吗?”
  铁牛一手拿筷子,一手在裤兜里捏弄那颗舍不得吃的糖果,正想着如何把姐姐那颗也偷过来,随口答道:“嘿,今天是你来……”
  他的腿被妈妈捏了一把。
  饭后,郑爱英和社干部察看学校,耳里听着他们介绍,心中缠绕着一个小计谋———她要在秦天家住一晚。这个想法也许突如其来,也许蓄谋已久,她自己也讲不清。
  自从到啸天湖办点以来,我还从未在这里过过夜。提出这个要求,是否不合常情?会不会引起误会?秦天能答应吗?他妻子怎么想?
  她始终难以判断,决心自己下了,实现却要依靠别人。时间已经不早,她必须相机而动。
  雪天的黄昏很快到来,空中大量水汽映射出一个庞大鲜红的太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鸟儿雀儿振奋着潮湿的翅膀叽叽喳喳在空中乱飞。尽管橱下飘荡的是野菜气味,茅房顶上的烟霞和富贵人家的却没什么两样。黑色土壤又面临一个寒夜,它们吸取的阳光已经深入永远不乏生机的腹地,撑破冰凌的时候不远了。
  看看暮色降临,她还没想出办法。正着急时,肖海涛过来对她说:“老郑,天不早了,你还要赶到乡政府吗?”
  郑爱英急忙说:“我要了解学生和家长思想情况,今天就住在这里,可以吗?”
  肖海涛不假思索就说:“怎么不可以?只是我们条件太差,怠慢客人。你想住哪家?”
  郑爱英装着认真思考似的,“秦社长家怎么样?正好和秀月、铁牛他们谈谈。”她紧紧盯住肖海涛脸色。
  肖海涛果然沉下脸来,朝秦天那边瞟一眼,舒了口气,“嗯———我去说说。”
  看着肖海涛朝那边走,郑爱英想,糟了,只要秦天一句“不行”,计划就全落空了。如果安排我住别的人家,岂不弄巧成拙?秦天本来很倔的脾气,治病以后变得更古怪了,他不答应别人是说不动的。何况你有什么理由……
  她顿时紧张起来,甚至有些后悔了。隔着学校洞穿的窗户,心神不安地瞧着肖秦二人说话。如果秦天一挥手,或者发脾气,她简直就要拔腿逃跑。
  肖海涛过来了,表情平静。她松了口气。
  “没问题,老秦到我家睡。不过他们两个床,还是很挤的。”
  郑爱英抿嘴笑了。也许事情根本没你想的严重,谁知道你心里这些小九九呀。不过还是对秦天的允诺颇感意外。
  夜幕尚未真正降临,孩子们就爬上床开始了漫长的冬夜。郑爱英永远不会忘记,当肖海涛对玉兰说这番话时,玉兰仿佛浑身滚过一阵哆嗦,两眼惶恐地要看她又不敢看她的样子,叫郑爱英猛然觉得于心不忍。可是,她为什要害怕呢?她一瞬间想了些什么?难道就因为担心怠慢客人?她永远无法知道她的这位同胞当时的心情了。也许到她和秦天的那件对啸天湖人,对秦天家人尤其对玉兰来说都算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之前,她不可能揣测这位对世界和社会来说都十分无知的同胞的微妙感受了。
三八、这样的地方会产生爱意与激情吗(3)
  平心而论,郑爱英本人现时也不能确知那次惊天动地的事情一定会发生。她也许有种预感,也许冥冥之中有位幽灵在牵她的手,一位打扮妖冶却充满智慧的幽灵亲昵地缠绕在她身边,使她的理智和知识日复一日地休眠,一任情感或情欲猛烈喷张,不仅淹没了她和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秦天,更淹没了啸天湖所有生灵,自然将这位无辜的善良女性彻底毁灭。
  当然,事情完全可以有另一种说法,一种纯粹从天地自然的法则给予的评价。但那都是别人的事了,作为女人的郑爱英再也不要听了。
  这天夜里,郑爱英仍然找秀月三姐弟聊了聊上学的事。一面是钻在被子里的孩子既拘谨又散漫,不能认真和她交谈,一方面连她自己也弄不清她究竟要在这里得到什么。而女主人从把洗脸水捧过来,说“郑干部你先睡吧”以后,郑爱英就看不到她的身影了,只偶尔听到从厨房传来或刀切或木棒捣动的声音。两次她来到厨房门口,玉兰就立即放下手里的白菜萝卜,一脸愧色与恭谦地请她先睡。
  令郑爱英再次感慨的是,吃饭时还看到洗脸毛巾有个碗口大破洞,刚才洗脚时却没有了,穿洞的毛巾已从破洞处剪断,两段缝合在一起,变成一条完整加厚的毛巾了。
  为等待玉兰一起上床说话,她尽可能磨蹭着,渐渐地,只觉得双脚就像浸泡在冰水里,实在无法忍受,而且肚里饿得咕咕叫,不得不走近床前。
  在特意为她的到来准备的豆油灯摇摇晃晃幽幽暗暗的光影里,郑爱英惊奇地发现,原来这是一张中国古典式床铺,虽然木料一般,做工也不精细,但有一副雕龙刻凤的面板,红色或金色油漆渐见黯然,上面人物花鸟却一角不缺,尚可认读其中的故事或传说。秦天家怎么会有这种床铺?后来一想,是土地改革分得的吧。
  揭开土红色粗布床单,一张发黑的破棉絮下垫着薄薄一层稻草。稻草可能因为反复使用,已压扁粘结了,发出淡淡霉味。她捏了捏已经摊开的蓝色印花布被子,冷硬得有些碜手。郑爱英不禁想起杜甫诗句“布衾多年冷似铁”,心下十分怅然。
  她稍稍犹疑,还是褪下外裤,坐进被里,将一双脚板缩在腹下轻轻揉搓。
  大概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吧,她想。
  坐着坐着,不禁浑身滚过一阵哆嗦:难道这就是秦天和妻子做爱的地方吗?这样的地方有一丝温馨和温暖吗?这样的地方会产生爱意与激情吗?
  那么,这些人,他们是如何做成这事的?他们真的仅仅为繁衍后代,十分理智地做爱?没有任何激情、无需对对方一往情深的爱意?无需温柔、温存、温暖?无需缠绵、缱绻、盘桓?他们是……
  不!不应该,不可能,不会!
  秦天,不仅是条刚强铁汉,明明还富于诗意。他的审美不比自己差多少,甚至他的潜在意境更丰富、更高远。他就是那个“绿水滔滔,白鸟飘飘”的心灵意境。人的意境不光是长在书本里,不光长在窗明几净、食甘衣锦的生活之中,更长在与生俱来的血气里,更长在与绝美的大自然的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之中。谁与真正美好的大自然同呼吸共命运,将自己热血与生命融合在自然之中,谁就有真正高远明净的精神世界。
  郑爱英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好像刚刚听到谁对她的一番教导。
  她心境正出现澄明光彩时,听到玉兰在轻声唤她。
  玉兰趁孩子们都已睡熟,从坛子里掏出腌下不久的酸白菜,仔细洗净,炒了一碗,送到郑爱英跟前。
  她急忙起身接住。昏暗灯光下,第一感觉就是:碗里装着一堆黑色布片。然而,毕竟飘来一阵涩涩的香气,一种湿热的庄稼地里经常飘出的、凝重浑浊的香味。
  不知道玉兰此时是怎样的心情,至少郑爱英自觉心情是那么微妙复杂。她看不清玉兰面孔,她正背向油灯,而且让郑爱英完全淹没在她带来的大片黑影里。
  郑爱英将碗举向嘴边时,玉兰又走了。
  虽然没有一星油迹,却知道是放了一勺米汤的。
  饥饿与寒冷使郑爱英顾不得许多,一会儿就把那碗微酸的、软溜溜然而热乎乎的腌白菜一扫而光。
  放下碗,当她再次坐进被子,感觉就好多了。她靠着床挡板,闭上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朦胧醒来,觉得身体隐隐作痛,突然异常清楚地知道这是睡在秦天家的床上,然后觉得一侧很冷,一侧十分暖和。动动腿脚,触碰着什么极温软的东西,她立即省悟了,忽然一股热流涌上心来,那不是玉兰的乳房吗?玉兰丰硕而温柔的乳房!
  她犯罪似的缩回身体,双手紧抱胸膛,陷入莫名的亢奋状态。
  她脑海里一片混乱,一片不着边际的飘摇,仿佛许多东西都在涌现,许多人,熟悉的、不熟悉的,亲近的、疏远的,在一个大会场里汹涌攒动,她一会儿在人群中间挤搡,一会儿擦着他们头顶像蛇一般扭摆飘游。她失去重心,不能自控,沉浸在不期而至的快乐与焦躁之中。
  就在她刚见到时还十分隔阂、甚至厌弃的环境里,郑爱英忽然涌起极度的希冀,极度的渴望,极度的冲动。
  她的手放开了,来到自己下身。她万分地压抑着,痛苦地压抑着,在极其艰难的压抑中残忍地、卑微地自我释放。
三八、这样的地方会产生爱意与激情吗(4)
  待她略感轻松时,已是满头大汗了。
  就在这一瞬,她猛然听到一阵舒缓的鼾声。
  她倏然一惊,蚂蝗似的缩紧了身子,恨不得将自己微缩成一朵尘埃。
  如果是秦天,如果旁边就是秦天,会怎么样?会怎么样?
  在惶恐与亢奋之中,在忽冷忽热的沁汗与抖颤之中,终于迷迷糊糊地熬到窗前发白。这时,身边的玉兰已不见了。
  她欠身坐起,发现自己竟没脱衣服,空气极其清冷!随手从床架取件衣服往身上披,一块沉甸甸的东西滚了出来,“鱼鳞!”
  那次青山爷给她看过,秦天黑夜追捕的那条大鱼的鱼鳞。
  郑爱英把它放在掌心里仔细端详。像朵长相奇特的蘑菇,又像杂种变异的蝴蝶,一片片从根部向边缘颜色渐浅,黑色,紫黑,紫红,淡紫,紫灰。硬朗的翅翼呈均匀的放射状,弹动时“忽忽”之声后就有“泠泠”不绝的乐音。
  怀里揣着它,郑爱英陷入深思。首先她也不知它属于什么鱼类,然后啸天湖人把它看做宝贝,最后症结在秦天那里。看来他真在研究它了?如他在医院说的,把它视为一个神奇、神圣的信物或讯号?
  如果秦天因为那次遇险,那次确属偶然的生命遭遇,就将神灵的不可知信仰代替从前清晰明白的人生理想,那秦天将走向何方?一个坚定的、坚韧的、智慧的、强大的意志不见了,难道仅仅是个人的不幸?
  郑爱英早就确认,秦天不仅是属于他个人的。同时,至少在医院时刻开始,她也确认自己再不可能和这人了无关系了。
  究竟是什么关系?这种关系起什么作用?这种作用是红色的灰色的还是黑色的?他需要什么颜色?她需要什么颜色?啸天湖需要什么颜色?放开说,世人需要什么颜色?人世需要什么颜色?
  不懂,不知道,不可预知,神秘。
  郑爱英朝自己脸上狠狠拍了两下。
  忽然,一声划破清冷的乳白色晨空的凄婉鸣声悠然传来,令她心头一震。朝外看去,拉开的半边窗户里,赫然出现一棵三岔形的、高大赤裸的桑树,树岔中央庞大的鸟窝上站着一只黑褐色苍鹭,正朝向她这一边,不时抖动巨大的翅膀,伸展铜号般长颈戛然长鸣,仿佛在召唤她,仿佛欲与之交谈,仿佛向她发出某种忠告。
  这棵树,这个庞大的鸟窝,这群有如神灵的鹭鸟,郑爱英早不陌生了。她永远记得它们与烈烈火红的太阳交融一体的景象,那是多么壮美的景象啊!可是,现在,它们显得那么冷厉而神秘!
  透过薄薄的冷雾,郑爱英看得有些失神。外面的风景是被窗口裁切整齐的一幅水墨画,风格枯瘦、色调冷峻、气韵苍劲,精神高远,却令人难以接近,难以捉摸。它好像应该象征什么,但是究竟象征什么呢?
  啸天湖的山水鱼鸟处处埋藏着寓言诗。
三九、戏台上的秘密(1)
  孩子们向往已久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啸天湖过年的气氛与其说表现在外面,不如说涌动在人心里。岁月流淌到这一天,好像一垄稻谷收割到田头,前面已无去处,自然回头看身后。人也累了,刀也钝了,不该坐下喘口气了吗?对,喘口气,这才是啸天湖人过年的基本含义。
  杀猪杀羊的事情是没有的。水灾前的猪早卖掉换了口粮,灾后养的还是猪崽。秋冬季节农田收获了不多一点荞麦和萝卜白菜,远远不够口,说到底,能指望换几个盐钱的还是在水里。过年前几天,农业社借来水车,大家车干了啸天湖所有大大小小塘塘坝坝,真可谓挖地三尺,掘尽了小小地盘上一切能攫取收获的地方,希望给新年添一缕色彩。
  尽管如此,啸天湖人还是尽其所能地庆祝他们的节日。肖海涛为别人送来的红纸写对联,肖仲秋给要灯笼的孩子织灯笼。连肖菊林也忙活得很,有几家赊了土布来染,他一盆煤水一盆煤水地踩,脚杆黑了很难洗净,水草在骨棱棱的脚上擦来擦去,直擦得血痕道道也褪不下颜色。
  副乡长刘雪涛果真兑现了他的诺言,将秦天、肖海涛、水炳铜请到樟树街,参加排演湘剧《打猎回书》、《金龙探监》。那几日他们可真有点忘了啸天湖,直觉得世界上还有令人开心的事。
  大年三十,秦天将父亲和弟弟一家请过来吃团年饭。家里惟一可杀的那只鸡,早几天就已杀好,玉兰今天切下半只,将晒干的红萝卜片垫在下面,做成一碗主菜。然后是猪头肉炒大蒜,白萝卜炖湖藕,红鱼,干豆角,酸白菜。
  这自然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里最丰盛的一顿大餐了。
  铁牛这些天特别乖,不乱说一句话,不乱做一件事,一举一动都看爸爸脸色眼色。他的目标是免去按照惯例该挨的一顿打。啸天湖有个习俗,每个小孩都要打一次过年,那意思是从新年开始会更听话,不再调皮捣蛋。
  以前有两次打得厉害,一次爸爸打断了一根青皮树枝,一次妈妈打完叫他跪着,地下插一炷香,香不燃完不准起来。究竟犯了什么事却没有印象了。能有多大事呢,还不是爸爸妈妈拿他出气!铁牛感觉到,今年更不一样,爸爸整天没有笑脸,几次大声吼骂妈妈,半夜还听到妈妈强忍的哭声。
  当然,有爷爷在铁牛就比较放心,何况是过年了,总不能随便就发火吧。
  铁牛规规矩矩坐在墙边,像模像样陪爷爷说话。爷爷给他的红枣、外婆从她娘家带来的花生,他左右两手悄悄在裤兜里攥着。现在不敢吃,也不想很快把它吃掉,攥着捏着,手心都出汗了,心里无比痛快。当然也有口水不断冒出来,不仅因为手里的,更是因为闻到一阵阵一年里从未闻到的菜香。他尽可能不显出贪馋模样,涌到嘴里的口水也小口小口地咽下,免得发出声响。他害怕那声音让爸爸听到。
  热热闹闹的团年饭终于吃完了。铁牛感到奇怪的是,明明吃过了那些好菜,却没体会到它们的滋味,肚里也不知饱了没有,爷爷爸爸都离开饭桌,他自然也得离开,可离开了又觉得饭还没开始吃。
  天渐渐黑下来了,令铁牛更激动的年三十晚就要到来了。
  终于听到爷爷说:“铁牛,你们去送恭喜吧,到别人家不要乱讲话啊。”
  啸天湖流传着一个笑话。姚竹村的小女绰号叫“祸坨儿”,肖海涛弟弟叫“福坨儿”。一次,别人将姚竹村的女儿送回家,对她奶奶说:“把您祸坨儿送来了。”她奶奶说:“是福坨儿呢。”那人说:“不是福坨儿呢,是祸坨儿呢。”她奶奶说:“是福坨儿呢,福坨儿呢。”弄得那人老半天才醒过神来。
  所以爷爷嘱咐铁牛不要乱讲话。
  铁牛终于一蹦起来,由秀月姐姐领着,巧月跟在后面,一行三人,举着点了一支蜡烛的红灯笼,走向一片黑沉沉、冷飕飕的夜里。
  “送恭喜”是这里孩子们一项传统活动。年三十晚,孩子们成群结队出来,举着灯笼,从大路小路走向各家各户。每到一家人门前,他们亮开嗓子一齐吼:“恭喜啊!”那家便立即开门,扯开的衣襟里早兜着些吃的,红薯片、花生、蚕豆、葵花子,如果遇到糖果,那就是喜从天降。最差的人家也有一把炒米花。有的主人用拇指、食指、中指尖尖地撮一小把。有的主人手握大拳,好像抓一大把的模样。其实葵花子不过十来颗,蚕豆三四粒,花生一两颗而已。一边说“好了好了,快赶第二家”,一边就势往外推。
  这回孩子们进屋时眼光齐刷刷盯着主人的手,再也不说一句什么恭喜发财的废话,刚刚出门,立即开始比较,你几颗,我几颗。少一颗的马上就骂开了:“猪压的,小气鬼!”所有当时他们能记起来的脏话痞话都骂出来了。一边笑,一边骂,一边用手背揩擦着流到嘴里的鼻涕,举着小灯笼,沿坎坎坷坷弯弯曲曲的泥泞小道,又向第二处或喜或忧的人家走去。
  辛辛苦苦忙了大半夜,回到家就开始清理,花生捡出一小堆,红薯片捡出一小堆,葵花子蚕豆炒米花胡乱扒到一起。铁牛有一个专门安顿它们的小坛子,放进去好好保存着,慢慢享受。若是吃得太快,妈妈就会骂:“你这个消食马桶!”
  铁牛是不会“守整岁”的,忙完自己活计,小心翼翼听一阵大人说话,往往是肖海涛、肖仲秋和表哥长根、十春他们来聊天喝酒。又不敢插进他们中间往火堆边挤,一会儿又冷又困,只得上床去睡。
三九、戏台上的秘密(2)
 
  终于熬过三十晚没有挨打。新年初始,大人就不会打孩子了,因为墙上贴着一张红纸,写的是:“老幼言语,百无禁忌”,这可是祖先的祖先立下的规矩。要在往年,铁牛就跟在爸爸屁股后面走东家串西家,看大人们就着火炉边的瓦钵子喝酒。钵子里其实没什么好东西,都是吃剩的鱼头肉尾,临时加把萝卜白菜一锅烩。
  大年初一秦天也没带儿子,一个人匆匆忙忙拜年,初二就上樟树街城隍庙唱戏去了。
  午饭后,秀月匆匆忙忙把猪食、柴火弄回家,对着外婆的小梳妆镜将自己梳理一番,还弄了些刨花水在头发上,看上去湿亮亮的。最后狠狠心将年三十晚上得的葵花子抓一把给巧月,哄她留在家帮妈妈做事,就一溜烟去叫银秀。银秀讨好卖乖跟妈妈缠了一阵,终于得到允许,两人一路蹦跳着往喜儿家跑。
  进了屋不见喜儿,只有她妈元宵坐在桌前摩挲一面铜镜,旁边放着几块包鞭炮的红纸。她正把红纸沾着水,专心致志往脸上嘴上涂抹。
  银秀问:“喜儿呢?”
  元宵头也不回:“谁晓得死到哪里去了!”
  两人吓得脖子一缩,悄悄退出来。
  出门一看,喜儿正蹲在外面墙根捂着脸哭。
  她们轻脚轻手地一个拉一个推,把喜儿拖上大路。
  喜儿哭肿了眼睛,脸上还留着掐红的指印儿。问了半天,喜儿说,她把妈妈的绿豆粉吃掉了。
  “绿豆粉?”
  银秀摆摆手说:“我知道,就是搽脸的。”
  “搽脸的?”
  “我在铜师公家见过。搽上绿豆粉脸就变得白嫩些。”
  秀月晃了晃脸,“她妈真爱漂亮啊。”
  “要不怎么叫元宵花旦呢。”银秀咯咯笑起来。
  秀月拧一把银秀的脸,“以后你当新娘也搽绿豆粉吧。”
  “呸!你当新娘呢!”银秀追打着秀月,三人嘻嘻哈哈朝街上跑去。
  铁牛自然有他一伙。百喜、秦三和骆飞亮,四个攒足了劲“可上九天揽月”的家伙,这时成了脚踩风火轮、长出三头六臂的哪吒,要去寻着东海龙王的三太子,松动松动浑身发痒的筋骨。
  湖区人遭了灾,山区人可没遭灾。今天天气又出奇的好,一轮红红的太阳当头照着,把地上湿湿的泥土晒得直冒热气。樟树街上好久没演大戏,今天果然一派人头攒动、热闹非常的景象。
  舞台自然就在城隍庙里。刚迈进雕着许多菩萨神仙的石头牌坊,骆飞亮就咦呀一声叫着往外跳。原来他看地面踩成了一锅稀粥,怕弄坏了新蒲鞋。
  “一双草鞋,怕什么。”
  骆飞亮咧嘴说:“是你爸爸送的呢。”
  铁牛说:“让我爸再给你一双。”
  飞亮犹豫地摇摇头,“是糯草做的呢,做得好精致。”
  “秦社长给你做媒,送给你相亲的吧。”
  骆飞亮炸红了脸,支支吾吾。
  铁牛急了,“还不进去,前面就没地方站了!”
  百喜将他的脚一把提起,“来来,脱掉脱掉。”
  城隍庙里人已熙熙攘攘,几棵樟树上都爬着人。也顾不得别人骂骂咧咧,几个只管朝前挤,最后在台脚前站下来,前是顶前了,可是只能从木板缝里看演员的脚,看不到台上的戏。
  这一出戏叫做《打猎回书》,他们谁都不懂,反正看热闹。戏还没开始,演员在后台化妆,两边侧幕里锣鼓班子还偃旗息鼓,只有二胡有一声没一声咿呀着。
  矮个子的百喜在木板戏台下钻了一圈回来,头顶落了许多泥沙草屑。他诡秘地眨了眨眼说:“我看见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手抓着手。”
  秦三无动于衷,东瞧瞧西望望,一副闲人模样。骆飞亮眼睛闪光了,“嘿,去看看!”
  铁牛脑袋一扭,不屑地说:“看,什么好看!骚鸡公!”
  百喜不罢休,说:“我听见他们讲话了。”他突然抓着铁牛的手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耳朵说:“好像是你爸爸。”
  铁牛顿时冒火,“你胡说八道!”
  “你去看!”
  “不去!”铁牛一甩手,气呼呼回到台柱边。
  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百喜手肘又拐了拐他。到底经不住诱惑,铁牛还是被他扯走了。飞亮要跟上来,铁牛撅着屁股一脚踢去,“不要你来!”
  他们歪头从木板缝里朝上看,果真有两只垂在长板凳下的手握在一起。可是无法看到手的主人,也听不到他们说话。
  铁牛气愤地说:“不是我爸!我爸穿的是草鞋,不是布鞋!”
  百喜悄悄说:“你爸手上是不是有条伤疤?”
  铁牛正把眼睛贴近板缝,忽然一把泥沙“刷”地扬下来。铁牛“呀”了声低头就往外跑,“猪压的,老子眼睛瞎了!”
  百喜要给他吹沙子,他给百喜当胸一拳,带着哭音嚷:“不要你管!”
  秦三帮他把沙子吹出来,“你们玩什么啰,马上看戏了。”
  戏剧终于开始。一阵哐哐当当锣鼓过后,威风凛凛的小将军领着一小队人马出场了。那人一开口,百喜就叫:“铜师公!铜师公!”
  果然是水炳铜扮演的刘承佑。
  “晓出凤城东,分围浅草中,红旗遮日月,白马啸西风。反手抽羽箭,翻身挽鹊弓,千军齐仰望,一箭贯长虹。”
三九、戏台上的秘密(3)
  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的戏词,立即获得台下懂戏和不懂戏的人一阵噼噼啪啪掌声。
  四个人掉头又往人缝里钻,遇着秀月、银秀,还有一帮她们在山里认识的女孩子,正叽叽嘁嘁说个不停。他们懒得打招呼,又一顿横穿竖闯,终于找了个看见演员半截身子的地方。
  接下来李三娘上场。旁边有人交谈:“这是啸天湖的肖海涛,声音不错,可惜屁股大了,身段太硬。”
  另一人说:“啸天湖唱戏的,只有那个秦天,是文武戏全才的角色。”
  “他怎么不演刘承佑?”
  “听说他演《金龙探监》里的王金龙呢。这个角色原是铜师公演的,不晓得怎么他们斢换了。铜师公声腔虽然不错,就是人有邪气,不如秦天堂正气派。”
  “看硬派人物演偷情也好呢。”
  铁牛刚才很高兴,又听说什么偷情,似懂非懂地,想起台下看到的那手,忽然心里忐忑起来,梗着什么下不去。他心中焦急,两手撑在秦三肩上左晃右瞧,就是看不见侧幕里的情景。
  他不声不响离开同伴,钻到樟树下,正想如何把树上的小孩哄下来,忽然听到有人念锣鼓词:“打那打昌,打打依果依,昌扯昌……”
  “嘿,十春哥!”
  肖十春拉他过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小心踩伤了。”
  “你没去打锣鼓?我爸爸呢?”
  十春摸摸铁牛的小辫,“你爸在后台化妆,你去吗?”
  “他不在侧幕里?”铁牛急切地问,眼睛骨碌碌盯着十春。
  “下出就是《金龙探监》了,找个地方看你爸的戏吧。”
  铁牛这才暗暗舒口气,放下心中一块石头,悄悄回到同伴身边。
  他终于痛痛快快说:“我们看下出戏吧,现在逛街去!”
  街上的商店虽然开着门,却没有几个人影。他们忽然看见谢大成和牛丽珍在一家饮食店里吃包子。铁牛问百喜:“你哥呢?”
  百喜心烦地朝店里瞅,“到姑妈家去了。”
  自从爷爷死后,姚先喜就和弟弟分家了,百喜和二哥一起生活。看着百喜穿的布鞋脚趾全出来了,铁牛想一定要爸爸也送双糯草蒲鞋给他。
  走在街上,几个人都觉得肚子很饿,铁牛拿出仅有的两分钱买了蚕豆,每人分几颗,边嚼边吹牛。回到城隍庙,发现人更多了。飞亮又开始脱蒲鞋。
  百喜忽然说:“我有一个办法,就看你们有没有胆量。”
  “什么办法?”铁牛立即来了兴趣。
  “我们装成不认识的人打架,掀掉别人的凳子……”
  “这是谁出的好主意呀?”随着一声好听的女人声音,他们熟悉的郑干部忽然出现在眼前。
  几个小子面面相觑,直吐舌头,以为要挨骂。郑爱英却开心地笑了,“我还以为是梁山好汉来了呢,谁晓得是啸天湖的。你们看不见吧,随我来。”
  几个人这才咧着嘴笑,跟她走进街对面一座房子,从一个又小又黑的楼梯登上这家人房顶平台。
  “太好了!太好了!”铁牛高兴得跳起来。
  “怎么样?”郑爱英揪着铁牛的小辫子摇来摇去,“看人是小了些,听声音一样。戏是听的吧。”
  铁牛这次不但没反对她抓自己辫子,反而觉得郑干部的手好舒服。当她另一个手拉着自己的手时,不禁注意起来。忽然想起在舞台下看到的手,也是这么圆圆白白,这么细长细长的,心里顿时塞进一团乱麻。从啸天湖到樟树街,还找得着这样好看的手吗?妈妈的手好粗糙啊,有时给自己擤鼻涕好像都要擦掉一层皮来,仿佛撞着树干似的。
  铁牛的呼吸粗重起来了,爸爸演的戏也没心思看下去了。
  直到日落散场回来,铁牛一直闷声不响。
  当晚秦天有晚场,没有回家。后来铁牛看见家里有一双新布鞋,妈妈说是刘乡长送给他爸的。
  从此,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就硌得铁牛的心生痛生痛。
四○、世界上的糊涂人,怎么这样多(1)
  春节过后不久,啸天湖学校重新开学了。铁牛、百喜、秀月、银秀,不论大的小的,啸天湖所有学生统统都念二年级。
  面对这位矮墩墩、长一副娃娃脸的万老师,啸天湖学生个个记忆犹新。他刚来接任时,余仙差老师正在上课,万老师走进教室,铁牛指着后面说:“这是哪来的伢子?”学生们一齐回头,只听余老师说:“这是新来的万老师。”顿时哄堂大笑。这个像“伢子”(小青年)的万老师非常凶狠。夏天,他常要男同学排好队,伸出手,谁手臂上沾着闪亮的沙子,就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你,你,你,都去游泳了,好。”然后捏住几个手指,手心向上撬,用木尺狠狠打。你如果爬树摘桑葚了,他也不用问,一个个看嘴巴,谁嘴上有红印儿,“好,你爬树了。”又捏住手指狠狠打,
  无论万老师怎么厉害,仍有桩大案没审出来。那次万老师睡午觉,脑袋正对着墙壁。学校的墙也是篾片儿织的,上面糊的泥土脱落后露出许多透亮的缝隙。铁牛对准墙缝撒了泡尿,赶紧悄悄回来躺在凳子上。万老师醒来,觉得脑袋怎么是湿的?摸着闻了闻,一股尿臊味。这股无名火不知冲哪儿发,查来查去,谁也没干,这大案就一直未破。
  新学期第一天,他叫男女同学分别排队。走到男同学前面,说:“我给你们一个见面礼,每人一颗蚕豆,好吧。”于是弯曲食指,朝每人下颌狠劲叩了一下。叩击下颌,上下牙一碰,发出“喀”的脆响。同学们又气又恨又觉得好笑。从此这项“吃蚕豆”运动就在啸天湖广泛流行起来。
  去了这部分学生劳动力,啸天湖挑堤的任务全落在大人们身上。白天,以及有月亮的夜晚,他们都在大堤上挥汗如雨。
  元宵节过去几天,迟到的月亮已不能照见赤脚或草鞋匆匆踏去的道路,夜晚对秦天来说变得格外漫长。天黑不久,潮湿的土地就渐渐变得坚硬起来。大江上徐徐吹来的北风砭人肌骨。
  啸天湖男女老少从秋到冬忍饥挨饿拼尽全力,大堤缺口终于快要填平了。社委会几个人聚在秦天家里聊天。修建堤防仓库的事,本来是秦天首先倡议,而且那么坚决果断地处理了骆、水两家纷争。现在真到了可以动手的时候,秦天却沉默着不表态。大家心情都闷闷的,再也整不出以前那种充满热烘烘邪狭活跃味的氛围,似乎被一个传播得很快的忧郁症网住了。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坐一会就散了。
  秦天独自来到金钩寺破庙,蹲在短墙下,掏出随身带的大鱼鳞,一会儿指头弹弹,一会儿鼻尖闻闻,一会儿贴着脸颊摩挲。
  仰望寒星烁烁的深黑夜空,去年夏天、秋天、冬天的所有故事,一幕幕在脑海里升起。
  挑灯奋战的夜晚,狂风暴雨的夜晚,惊涛呼啸的夜晚。一切都在眨眼间消失。在这个拯救啸天湖人的石头上,又击杀了如我们一样逃命的众多生灵。互相残杀。然后我还要追杀那头大鱼。我在逃避天地追杀,我又追杀并不要杀我的鱼。究竟有怎样的结果?在洞庭湖差点送了性命。一个个信号,当时不懂,现在也不全懂。
  虽然江风越过矮墙嘶嘶地从头顶滑过,他仍听到从肺腑之间呼出的深长气息,他知道那就是叹息,自己无可奈何的心声。
  修筑大堤能保啸天湖永久太平吗?只怕是一厢情愿。那么,组建堤防委员会呢?修建堤防仓库呢?
  想到这里,眼前出现了水家和骆家的建房争斗。当时气氛紧张,灾后的械斗啊。不制止不行,不死人就伤人。但本质不在这里。实际是多数人和少数人的生存之争。
  “嗨———”又是随心而出的叹息。秦天听得好多人对他说:“喂,你怎么老叹气啊。”连父亲也说,“你怎么变成这样?男子汉叹气是败相!”
  败相?败军之相?
  秦天一拍大腿站起来,不行,这样下去不行啊。
  他手扶矮墙,眯眯眼再使劲睁开,想看清这条伴随他祖祖辈辈、千千万万人的这条大江,这条永远敞露着胸膛,你行船它不痛、你吸水它不干、你撒尿它不骂的又强梁又稳重的大江。
  看得懂吗?看得透吗?
  你不自量力。
  秦天忽然悟出一个道理,为什么它比你厉害呢?因为它不死!
  秦天又一声叹息。他对自己说,我这声叹息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人。
  还有什么可想的呢?想到尽头了,到头了。
  秦天自嘲道:“打道回府吧。”
  他擦着清鼻涕往回走,经过骆雨生家门,忽然听到屋里有哭声。
  他奇怪了,又出了什么事?正准备进去,迎面碰见肖长根。
  “你在这里?怎么啦?”
  刚才还在嘁嘁偷笑的肖长根龇牙咧嘴指着自己肚子说:“亮伢吃了石头呢,把石头吃进肚里了呢。”
  秦天说:“吃石头干什么?”
  “不晓得,不晓得,发神经吧。”
  走进屋,看到十春、水炳铜都在这里,正有模有样地给骆飞亮看病。
  骆雨生泪眼巴巴说:“谁晓得他要吃石头,这会死人呢,呜呜呜。”
  水炳铜望着秦天,“我给他画了符水。”
  “十春,你给他一副泻药,看明天会不会拉出来。”
  肖十春连忙回家拿药去了。
四○、世界上的糊涂人,怎么这样多(2)
  回家路上,秦天直摇头,哎,世界上的糊涂人啊,怎么这样多!
  四一、一齐来创造欢乐(1)
  眨眼就到了清明。农家话说:清明下种,谷雨下泥。啸天湖农业社各家各户开始浸种育秧了。
  虽然一年之计在于春,有许多农活要忙,可是填饱肚皮的事永远比什么都迫在眉睫。
  正当世人苦于性命难支的时候,大江又来救命了。
  河里涨水了。
  这时候涨水人们不害怕,桃花汛给他们带来的是快乐和希望。
  啸天湖堤外是大片荒洲,高处长着两尺厚的霸根草,洲尾一片凹地,是个回水湾。有人曾经想种作物,因为连年大水就放弃了。现在一层浅水,漫在隐约可见的犁铧沟垄里,水流舒缓,蒿草丰茂,正是鱼群歇息产籽的绝好去处。
  当然不是每年都有鱼来散籽。水没上洲,水淹得太深,或时涨时落,都不会有散籽鱼。鱼的多少也看年成,鱼少了人叹气,鱼多了人也叹气———都恨自己没长八只手。
  天刚黑下来,一轮弯月就已挂在中天。男人各自拿上渔具,兴冲冲往湖洲上走。大网、撒网都用不上,因为网撒出去被蒿草支起了,收回的网从草尖刮过,鱼从草下溜走了。最好的渔具是形状像窝窝头的篾罩,或者是形状像海螺的篾织的扒纲,要不就是四根竹竿支起一片麻布的赶罾。如果这些都没有,干脆就是渔叉,甚至就用铁耙子。
  体型较大的青鱼草鱼非常敏感,只要有一点光亮,一点动静,立即埋头窜逃。只有鲇鱼、鲤鱼、鲫鱼这类沉脚鱼动作迟缓。现在,人们隐蔽在凹地旁边的草丛里,不张扬,不打闹,烟头都不亮一个,静悄悄地等待。
  夜色渐深了,月光洒落的凹地水面传来第一声水响,“啪———”
  人们按捺着怦怦心跳继续张开耳朵听。
  不久,水面又传来“啪———”“啪啪———”打水的声音。
  还须继续忍耐。
  紧张,心情紧张。腿脚开始灌入硬硬的力量,两手握紧拳头,呼吸开始急促,双双眼睛在如粉的月光下闪闪发亮。
  打水的声音不再单调了:“啪———”“噼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不仅是耳朵听到声音了,眼睛也看到东西了:深灰色的长条水痕是犁铧的土脊,浅银色的长条水痕是犁铧的沟壑,一丛一丛的黑颜色是杂乱无章冒出水面的蒿草。在这一切色块色线的交错里,水面溅起东一朵西一朵银光闪烁的水花,无论深水浅水都掀起杂乱的、互相碰撞的波浪。不仅看到了水面的热闹景象,尤其令人心痒难捞的是一条条纵身跃起的大鱼,鲤鱼、鳙鱼、青鱼、草鱼、银光闪闪地扭摆着朝天钻去,没跳太高就“砰”地砸下水来。
  散籽鱼必须跳跃。要跳,要拼命跳,不跳,它肚子里的鱼籽就产不下来。
  这当然是件痛苦的事。什么生命的诞生都不容易。不诞生新的生命,旧生命活下一万年也是白活。这样,诞生生命的痛苦就变成了快乐。
  散籽鱼没有小的,未成年鱼类没有享受这份快乐的权利。跳了一阵,力气用得差不多了,它们就腆着肚皮沿水中的土脊磨擦,一遍遍地,擦着游过去,又擦着游过来,于是变成了飞不起来的笨拙的蝴蝶群落,变成了秋风拂下的满地肥厚的落叶。
  有些鱼并非一到场就急急忙忙去当不要命的产妇。这些鱼知道怎么悠着来。它们一对对,一群群,先把场地旅游一番,沿着沟壑,看看别人的风景,然后物色一个合适的地方,你嗅嗅我,我亲亲你,温情温情,缠绵缠绵。更有甚者,比如鲇鱼,一条雌鱼可能同来几条数十条忘情的追随者。到时候了,也不必抛绣球,大家一齐上,绕着雌鱼,你缠住脑袋,你缠住脖颈,你缠住胸脯,你缠住肚子,你呢,缠尾巴吧。还不够,还有许多的后续队员,又等不及,没什么讲究了,管他呢,一股脑儿,见缝插针。你缠了我,我恨你。甩!你把我甩下来?那哪行!冲上去!有些快要入港的就被这些捣蛋鬼吵得怒从心头起,张开血盆大口咬上去!
  每到这时候,渔人看见的就是一团在水里胡乱翻滚的、一会儿白(肚皮)一会儿黑(鱼背)的鱼球。因为鲇鱼还能发出声音,这就是一团叽叽叽叽叫得可怕的怪物。没见过这场面的渔人,在黑漆漆的夜里,在你单独一人,在大片茫茫水域,不吓一跳才怪!
  很多人,心清静些、仁善些的,性格懦弱些、凝重些的,就拔腿走开,不要了。当然许多人饥不择食,一把捞上来,回家一看,许多鱼已被咬得遍体鳞伤。
  骆飞亮现在有个做什么事都跟秦天走的习惯。除了练石锁,天天捋起衣袖看肌肉,还注意起自己的形象来。学着他们拔胡子,用草药浸洗头上的癞疤。因为见自己脸颊日益地凹陷下去,圆脸变成长脸了,就找了两颗圆圆的石头晚上睡觉时噙在嘴里,要把腮帮子再圆鼓起来。谁知那次忘了掏就睡着了,吞进肚里去了。所幸第二天拉了出来,却也让人惊出一身冷汗。
  他什么渔具都没有,到秦天那里借了把渔叉,正虎视眈眈蹲在旁边。
  本来还应该等一等,忽然听到咚咚咚脚步声。骆飞亮说:“姚先喜下去了!”
  “走!”
  秦天带着这伙人一路跳跃着奔下去。
  随着急促杂沓的脚步和难以抑制的兴奋的吆喝,人们扑向月光下的水洼地。
四一、一齐来创造欢乐(2)
  刚刚甩得晕头晕脑的青鱼草鱼立即嗅到了危险气味,感到了水波的不寻常震动,紧张窜动起来。这种急促游动形成的箭形水浪马上被秦天这类经验丰富的猎手发现,“噗”地一声,一只篾罩扑头盖来,鱼头就重重撞在篾罩上。篾罩全力压住,丝毫不动。紧接着一只手从罩上圆洞伸下来。罩里天地太小,它被强压在泥地上,两支仿佛长着眼睛的手指立即戳进鱼鳃,并且狠狠将它扣住。尽管你使尽全力拍打,却只能打起虚张声势的水花。
  鱼被提起来了,摁进半个围椅大的渔篓里。
  骆飞亮一边紧张激动地号叫,一边跌跌撞撞东一叉西一戳。明明白白看到一条鱼,死劲一叉叉下去,却深深扎进泥土里。等他骂骂咧咧拔起叉来,那狗日的已蹿出几丈远。只得举叉又追。水虽然不深,地面却高低不平。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一连追了好远,眼看前面横着个土坎,“猪压的,这下看你往哪跑!”咒骂着就一叉飞过去,只听“啪啦”一声,那家伙忽地跃起,朝他脑袋狠狠扇了一尾巴,落到身后去了。待他回头再追,它已没了身影。
  只听到秦天在叫:“来!跟我守渔篮,分一半给你!”
  “不!我要自己捉!”骆飞亮说罢朝一道水浪跃身扑去,只听“哎哟”一声,鱼没扑着,胸前被大鳜鱼鱼脊刺出一溜小洞,手一摸,点点血迹连成一片,立即感到火辣辣的疼痛。
  他一声不吭,熟练地朝自己手心撒泡尿,往胸前一抹,揉揉朦朦胧胧的眼睛,又猫腰向四周窥视。
  这是一片奇妙的水洼地。跳动的人影,飞跃的渔叉,低沉的吼叫,短促的詈骂。月光下一团团水花忽地冲起,到处是“扑通、扑通”的响声。逃窜的大鱼激起条条如箭的水浪,让那些使叉使耙专拣大鱼的人又兴奋刺激又气喘吁吁。手掌大个的鲫鱼群被追赶得“哗啦”一声一齐跃起,仿佛朝人迎面泼来一盆亮闪闪的银箔片儿,使你眼花缭乱,心痒难耐,又喜又骂。鲇鱼的最大本领就是钻泥。你看到一群鲇鱼在哗啦哗啦摆水,横着一耙撩过去,一条两条拴在你耙齿上了,其余的尾巴一搅,一崭齐的朝四周埋头就钻,好像四面都是它们的防空洞。这时就得放下耙子手脚并用去泥里掏。泥又不是纯粹的淤泥,半沙半泥里横七竖八穿插着众多的冬茅草根、霸根草根、黑蒿草根,这些强劲有力的根须仿佛编织成无数个钢筋网,要逮住鱼就得咬牙切齿拔起它们,常常是草根勒得双手皮开肉裂,那些滑溜溜家伙又从你眼皮下逃走了。
  姚竹村是使“赶罾”的,小鱼抓了一篓,却没抓到一条大鱼,很不甘心。干脆把篓子稳稳固定在土堆上,赤手空拳来捉大鱼。闹腾这一阵,那些找到出口的家伙早已逃之夭夭,洼地里的大水浪已难见到了。扑了几个来回,仍然两手空空,正要骂娘,突然听到姚先喜、水炳铜的吵闹声,循声过去,原来是姚先喜用“挡网”(狭窄长条的轻型围网)围住了一条水沟,可以不急不慌稳稳当当来捉。水炳铜也是只有小渔具的人,想在这里捉条大的。姚后喜只是嘻嘻笑着,“你真的浑水摸鱼啊。”姚先喜却不相让,两人站在水里吵一阵,埋头抓一阵鱼,又站起来吵一阵。
  姚竹村“扑通、扑通”跳着跑过去,装着解围模样,“吵么子吵么子,你们吵架让鱼跑了!”边说就弯腰去捉那正横冲直撞的大鱼。
  姚先喜终于破口大骂起来:“你们这些王八蛋!老子围的鱼你们来捉,猪压的!强盗!”
  要在平时,别人骂他“强盗”,姚竹村非跳起来和他打架不可,现在他对水炳铜说:“听不见呢,你装着听不见,只管捉鱼!”
  又不好真的上去打人,眼看大鱼会被他们捉去,姚先喜只得一边骂后喜无用,一边吆喝百喜赶紧捉鱼。
  捉了一阵,鱼筐眼看满了,姚后喜干脆大喊一声:“秦社长!你们都到这边来吧!都来吧!”
  大家都来了,姚先喜再不吭声了,只在心里念:好,你们打劫我!好,老子会记得的!
  渔筐渔篓都满了,还用蒿草穿起一串串,水里也不再热闹了,终于起肩回家。
  走上岸来,秦天大声说:“回到家,凡是在先喜围子里捉了鱼的,每人拿一条最大的给他!人不能没良心。听见了吗?”
  骆飞亮、肖十春两人扛着沉甸甸的鱼筐,高兴地挥动拳头:“好!拿最大的给喜哥!”
  一直将水淋淋、还沾着鱼鳞的脸绷得紧紧的姚先喜,这才露出些笑容,喉咙里咕哝着:“那就算了,那就算了。”
  河洲上沉默了好些天。
  再次传来鱼的消息。这天,秦天、肖仲秋从乡政府开会回来,挑着郑爱英的铺盖卷儿,一路送她到学校,回家急急急忙忙吃晚饭,扛上渔具往湖洲赶。
  啸天湖学校刚刚上了几周课,有一天,学生来到学校,只见教室门上贴张纸条:“本校放假一月。老师:万百千留。”连名字也是开玩笑的。学生们推开窗户,万老师床上只剩光溜溜门板了。
  啸天湖学生家长骂娘声无论多高,万老师听不见,因为他在一个谁都不知的地方。无奈,郑爱英只好顶上这一角。
  郑爱英来不及收拾收拾也往河洲跑,她不能错过这机会。
  远远地还没见到人影,早有阵阵喝叫声传来。她也不知方位,拣处草浅的路朝下跑。
四一、一齐来创造欢乐(3)
  看到前面一个黑影,正举着什么渔具,水打得“噗噗”响。她慌脚慌手卷了卷裤子,一边兴奋地“嘿嘿”着,高一脚低一脚歪歪倒倒向前奔。
  快到那人跟前,“嘿,你是谁?”
  那人背上背着渔篓,正举着篾罩“噗、噗、噗”一下一下往水里扑,似乎没听到她叫喊。
  “喂,你是谁?”郑爱英猫着腰歪着头从下向上看去。
  秦天收住脚,诧异道:“你?来干什么?”
  “秦天!”郑爱英高兴得一歪一倒地颠扑上去,“哎呀,太好玩了!太好玩了!”
  秦天一只手还握着渔罩,一只手却被她紧紧搂住了。
  他心里陡地一冲,下意识朝四周匆匆扫了一眼,一只胳膊就不能动弹了。
  “我来帮你!”她热热的声音冲着他耳根说。她在奔跑、恐怖、猎奇、亢奋中抖索着全身。她的声音也是颤动的、热乎乎的。
  女人单薄的衣裳里热烫烫圆滚滚滑溜溜的乳房将他一条胳膊紧紧挤住了。
  这一切都是那么迅雷不及掩耳地发生了!
  什么都没有预谋。什么都被注定。
  她的举动,她的声音,她的身体,她的气息,一切像灶膛里的熊熊烈火一丝不漏地传达给了秦天。锅里的水一瞬间就沸腾起来。没有什么前思后想,没有什么软语温言,他呼地一下将她抱起。
  “干什么?你干什么?”女人忽然慌乱地、颤抖地、压抑地轻声尖叫,双臂紧紧抱住男人脖子,像一条巨大、温热、而又惯通人情的美人鱼,羞涩而仅仅象征性地摆动她的双腿,象征性地挣扎。
  多么美好的“象征性挣扎”!
  可遇不可求的、令人心驰神往的象征性挣扎!
  他像一位大力神,托着这沉甸甸的美物,骄傲地无视四周的一切,脚下哗哗趟水,四平八稳,一步一步朝前走。
  “你,你,你……”女人的声音像小羊羔一样软软颤颤、哀哀脆脆,在他耳边响。
  这是一种特别刺激性欲的小羊羔的咪咪叫唤。
  脚下有奏乐的哗哗水响,不远处有茫然无知的可怜的吆喝。
  月色是幽幽的,水色是闪闪的,远山是暗暗的,云层是蒙蒙的,风声是柔柔的,江声是泠泠的。
  将女人放倒在草地上,又将她拉起来。拉起来再将她贴近,贴近后再紧紧抱住。
  女人现在变成了什么不得而知,女人现在还有什么声息不得而知。男人女人耳里不再有任何声响,男人女人心里不再有任何世界。
  他惟一感觉的是赤裸裸胸前的丰软,她惟一感觉的是赤裸裸身下的坚挺。
  那丰软揉进了他的灵魂,那坚挺划开了她的肉体。
  他再次将她放倒,在一片春天的、潮湿的、丰茂的草地上。
  月色将她一寸一寸褪出的身体涂上柔柔的银光,春天草地上,一双涂抹银光微微颤动的硕大的荷蕾,矗立着,高雅地矗立着,羞怯地矗立着,大胆地矗立着,野性地矗立着。是天地间最美丽的矗立。
  春风轻轻拂过它,水汽轻轻拂过它,草地里种种花香轻轻拂过它。
  水上猎手的包装十分简单,只有半打,而且单薄。
  褪去包装的猎手单膝跪下,在她身旁。
  她刚刚睁开朦胧的眼,就瞥见那身下触目惊心的挺立。
  终于发出一声来自灵魂的呼唤。
  紧接着又一声呼唤。
  紧接着又一声……
  秦天闭着眼,随着她的呼唤,节奏明快地一次次刺入。
  月色溶溶,江声泠泠,轻风徐徐,花香阵阵。
  仅一箭之遥的水洼里,他们的乡邻亲友正在忘乎所以地搏斗,与生存,与生命,与自然,与自己,倾尽全力搏击。当然也是痛快的,舒畅的,淋漓尽致的。
  两处地方,表面上不同的存在形式,满载的生命内容却奇特地异曲同工。不仅内容,风格也极其相似。亢奋,亢奋,亢奋,这就是近在咫尺两曲生命凯歌的共同主题。
  强大的、强大的、强大的冲击。
  刻骨的、刻骨的、刻骨的快感。
  ……磅礴的风雨……
  狂风暴雨之间的短暂休憩。
  他们紧拥着,身下是活嘻嘻的春天的花草。身旁是活嘻嘻的水里的鱼儿。
  原来,花草,鱼儿,情人,都来到这里,都在这美丽的季节来到这里。来这里干什么?交配。交配。交配。
  不是单纯的生物现象,恰恰是,是宇宙与自然的最雄浑最深沉的交响。他们,它们,相互激励,相互鉴赏,相互交融,相互启迪。
  真是神奇!大宇宙,大自然,大人类,一齐到来,一齐来创造爱情,一齐来创造欢乐,一齐来创造永恒的不死的生命。
  鱼在产卵,花在传粉,人在射精。多么美妙的欢乐!多么美妙的幸福!
  啊,都在这样一个美妙的春天的夜晚的江边!
  ……
  不远处的扑水声、尖骂声、人的奔跑和鱼的跳跃声越来越清晰地传来。
  她想看看,她要看看,她想,她要……
  秦天用嘴将她的头野蛮地压下。
  不懂得接吻的他,很快就学会了。
  学会了,仍不习惯。他更爱乳房。它更能使他产生联想。这不就是满湖亭亭荷蕾中最娇媚的那朵吗?这不就是千万摇曳的绿叶中最鲜艳的那朵吗?这不就是望不尽的粼粼波光中最耀眼的那朵吗?他噙着它们,贪婪地吸取,吸取惊心动魄的欢乐,吸取惊心动魄的芬芳……直到难以坚持的痛楚使她不得不发出呻吟,不得不放开搂着他腰的手,去极柔极媚地推动他的头……
四一、一齐来创造欢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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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撒野的环境(1)
  这场婚礼有些奇特。
  婚礼不能在家里进行。没有可容多人的房屋,没有厅堂,甚至没有一块地坪。
  从各家各户张罗来的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桌椅板凳全安排在一丘绿草茸茸的田地里。客人一坐到桌边,那些板凳脚就很快陷进软泥里去。
  也没有多么丰富的菜肴。鲜鱼,干鱼,鱼籽,莴笋,辣椒,白菜,还有乡邻们凑的腌菜干菜。纯粹的大米饭也不可能,将红薯根换成红薯丝已尽了最大努力。婚礼没有酒不行,于是将红薯酒里掺些凉水,每桌摆上一壶。
  鉴于骆雨生的不良秉性,啸天湖农业社有影响的那批人就专门开了一个会,严厉交代他:“如果发生公公调戏媳妇的事情,社委会一定严惩不贷!”
  骆雨生诺诺连声,指天发誓,就要下跪。姚后喜一把拉住,眯眼微笑道:“下跪不必,这是你改邪归正、重振家风的机会。我看这样,”他忍不住那颗顽劣之心,咧咧嘴朝众人睃一眼,“办喜事那天,你就自己往脸上涂锅灰,表示表示决心吧。”
  秦天、肖海涛就嘁嘁偷笑。
  姚先喜心想,现在不整整他,更待何时?他一本正经说:“我看,老骆要交代他究竟偷过几个女人,不交代就不给他办喜事。”
  骆雨生一副痛苦模样,“先喜先喜,你做好事,做好事。”
  又认真又开心地折腾一阵,姚先喜还不放松。秦天厌恶地皱眉道:“算了,不要太过分。”谢大成立即拍拍手掌,“算了算了。”
  这天,骆雨生果然脸上涂着一块黑锅灰忙来忙去,无论谁的嘲弄他都一笑置之,温和可掬,喜在眉梢。和他截然相反的肖菊林,几天时间就苍老了许多,脸色憔悴,哭得红肿的眼里一片绝望茫然,枯瘦的背脊佝偻得更厉害。女儿虽然嫁得不远,可从此以后就是别人家人了,做饭洗衣就全靠自己了。想着想着,就又哭又流泪,那哭声像女人的,尖细尖细,眼泪也像女人的,绵长绵长。
  菊香、银秀一边安慰他,一边帮爱华收拾可怜的嫁妆。一张她父亲用煤炭染的粗布被面,一床玉兰姑姑送的旧棉絮。惟有一对新枕头是菊香银秀帮她绣的,一块白布,绣两只鸟,像鸳鸯,又像鸭,又像被风鼓起的布袋。真正手艺精湛的吉祥物要数铁牛外婆剪的一对窗花,梅花枝头站着的喜鹊,一对圆圆的头一对尖尖的嘴,亲亲密密碰在一起,好像就听到嘁嘁啾啾亲昵的叫声。虽然现时无房也无窗,菊香替她好好折起来珍藏着,等下半年建起新房再贴。
  锣鼓丁丁冬冬响起来了。
  这帮鼓乐手既是啸天湖地区最普通的,也是最高级别的,水炳铜司鼓,肖十春司锣,姚后喜司钹,肖海涛吹唢呐。他们也不坐,棚子里也无法坐,就站在外头,一曲《叶雨乐》、一曲《沽美酒》、一曲《双蝴蝶》、一曲《桃花令》,一曲一曲地吹吹打打,心情平静,表情平静,似乎一边还在深思,想自己的事,田里的事,土里的事,水里的事。偶尔才对菊香银秀露个捉弄、调侃的笑容。等到肖长根用一担箩筐挑起爱华的全部嫁妆,龇牙咧嘴装着十分沉重的模样从棚屋里出来,后面跟着由菊香银秀陪伴的爱华,以及哭哭啼啼像爹又像妈的肖菊林,鼓乐队才挪动脚步,尾随着这新娘队伍,沿着田埂湖堤朝另外一个窝棚———骆家迤逦而来。
  秦天今天是介绍人,许多杂事用不着他做,陪骆家的远房亲友说说话,不时和在路边土灶前煮饭炒菜的姚竹村开开玩笑,穿一双粘着黑泥绿草的布鞋,来来去去还总哼着《金龙探监》里的几句戏词:“为三姐每日里愁容难展,为三姐每日里行坐不安,今夜里巧打扮来把你见,续情缘纵冒死我也心甘。”
  许多人被秦社长今天的好心情感染,觉得鼓舞欣慰。从洞庭湖打鱼回来,他可是变了个人,冷冰冰的脸,动不动训人,成天神神秘秘,让人难以接近。今天就像云开日散了,脸上的伤疤也被太阳晒得红晕起来。然而也有人觉得诧异,他们皱着眉头,悄悄传递一种疑惑和思索:老秦真为亮伢儿结婚这么高兴呀?
  酒宴开始,大家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欢迎社长兼介绍人讲话。
  秦天脸上挂着少见的红晕,作了即席讲话。在人们心里,往日那个智慧温和的秦天的形象又回来了。
  “这是我头一回做媒啊———”他自我调侃刚开头,下面就有人附和:“做得蛮好呢。”
  “俗话讲,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两个小家合起来总归好些。我看飞亮以后还可以把他岳父大人也接过来。”
  下面“哗哗”一片掌声,“秦社长想得周到!”
  秦天摇摇手:“这个要他们自己做主。第二个意思,河里的鱼还要散籽,田里的稻子还要吐穗扬花,为的什么?为的传宗接代。人和它们一样,结婚生崽是天下第一好事。人丁兴旺,啸天湖就有希望。好,我们放挂鞭炮祝贺他们!”
  秦三、百喜、铁牛几个早等得手痒的家伙,火柴一擦,鞭炮就噼噼啪啪炸响起来。坐在桌边的人捡起筷子就吃。秦天拍拍手,“慢点,慢一点,莫太性急,还有一句话。”
  大家举着筷子,扭转脑袋正要听,忽然秦天话到嘴边,却止住不说了。他拿眼光在人丛里转来转去,啸天湖几个主要人物都在他眼里一一闪过。
四二、撒野的环境(2)
  他做个手势,嘿嘿一笑,“以后再讲,以后再讲。喝酒喝酒!”
  别人等不及了,纷纷举起酒碗,“喝!喝!”
  于是,也穿了一身干净衣服、一脸憨笑的骆飞亮,和清瘦苍白、笨头笨脑、脸上露着勉强羞涩笑容的肖爱华便一桌一桌敬酒。脚下绿田泥泞粘鞋,空腹喝酒更易醉人,一会儿骆飞亮就踢掉蒲鞋,赤着脚板,摇头晃脑了。
  一片绿草的农田终于踩成一片黄绿胶着的泥浆。喝水酒仍然比喝水容易使人兴奋。只图热闹的,就图个热闹,反正啸天湖从过年到捕捞散籽鱼,一直热闹着,觉得今年来势不错,人们心里阳光灿灿的。在老头们那桌,肖寿芝拉着青山爷的手直摇晃,“老兄弟呀,啸天湖多亏了这个当家人呢。”青山爷捻着酒杯笑眯眯道:“天时地利,还要人和,邻里乡亲和睦就好。”
  那些不仅看热闹还想着前因后果事情的人,就在细细回味秦天在婚宴上的一举一动,觉得别有深意,觉得变了一个人的秦天真的又变回来了?而且“霸蛮”味道少了,人情味多了。还有那溜到嘴边却没讲出来的究竟是什么话?
  直到闹洞房,郑爱英才姗姗来迟。
  “洞房”自然就是那矮小狭窄、将父亲和弟妹都请出去了的茅棚。
  面带微笑的郑爱英在菊香秀月簇拥下,弓身钻进棚屋,掏出一个小包,“小骆、爱华,这是我送你们的喜糖,祝你们新婚甜蜜!”
  听说有糖果,棚里像开了锅,一帮女孩挤搡得挂在棚梁上的油灯打秋千似的晃荡,棚外正玩鞭炮的男孩,立即喊叫着朝屋里冲,几个棚柱挤得嘎嘎直响。
  学生们围着郑老师傻闹,郑老师好像并没那份心情。看着他们津津有味吮吸着坚硬黑亮的糖果,郑爱英趁机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充满春天气息的夜晚。漫布田畴的紫云英的馥郁清香在潮湿清凉的空气里恣意飘拂。四野争先恐后的蛙鸣里不时传来夜鸟的悠然啼声和零星狗吠。微微的南风,轻拂在遍地的绿草上,轻拂在满身新叶、枝条柔软的柳树、桑树、梧桐树上。朦胧夜色中尽是它们浓郁生涩的味道。
  郑爱英沿着内湖湖堤毫无目的地漫步,脑海里交织着异常多的情景画面,心中纠结着异常多的复杂问题。就几天时间,忽然对啸天湖有种陌生之感,有时又觉得从前的某个梦里到过这地方。不能确知,似曾相识。为什么我会和这片土地结下如此情缘?从获得某些知识和不断追求知识的过程中,自己不断确认和修正自己的人生目标,可是,何时曾将一个偏僻贫穷的弹丸水泽划作人生征途的一个驿站?现在,这个弹丸水泽不仅使她驻足,仿佛还将诞生影响整个人生的故事了。
  郑爱英有这样的预感。但究竟是什么颜色的?红的?黑的?吉祥的?凶险的?
  夜里翻来覆去地想,一会儿绞尽脑汁,一会儿朦胧如雾,连一点儿清晰边缘也挨不着。
  白天,和这些半成熟的孩子们在一起,一方面有快乐,一方面也有恐惧,尤其单独面对秦天家的铁牛、秀月,那种由喜爱转化过来的忧惧就极为凝重,有时说着说着就突然被什么掐断了话题,茫然失语,脑海一片空白。
  她知道一时不能摆脱自己,因此就尽可能摆脱他人。可是,摆脱了别人,自己却在自己的内心世界毫无顾忌地撒野起来。恐惧和忧虑霎时没了踪影,那里是一片美丽得令人心醉神迷的旷野,是一片连一头碍眼的小动物都没有的绝对安全绝对舒适的旷野。在这样一处不用思考他人,不用思考社会、道德、成败、得失以及一切文明痕迹的地方,就是说,一个除个人快乐以外其他一切均不存在的地方,谁不想让自己好好撒野一番?
  这样,七七八八矛盾斗争的结局,往往是渴望快乐获得胜利。
  秦天的刚猛强烈在她意料之中,可秦天的大胆无忌很出她的意外。那一箭之遥的热闹处境,那没有任何前奏的果敢举动,回想起来使她大为吃惊。
  信步行走在潮润的、乡野味道浓重的夜幕里,郑爱英觉得现在就是一个极好撒野的心理环境和自然环境,脚下的地透过软软的布底鞋传给她十分温馨的感觉,“现在我就想你!”她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嗨,原来,令人吃惊的不仅有秦天,也有自己!她朝四周深沉的夜色望去,村庄、树木、田畴一概不见,连极近的水柳丛也仅一片隐约黑影。想象温软的草地,草地里的青蛙,和许许多多昆虫,它们那么兴奋地忙碌着,叫唤着,不也因为生存得太快活吗?
  当她发现堤面外侧一垛黑影,她知道走到金钩寺旧庙来了。
  她用手感触着这些粗粝的石墙,心中忽然升起对它神秘的敬意。去年那场灾难和秦天追鱼的种种情景,都在这里惊心动魄地上演,人类与自然,相互交织相互争斗的秘密太多太多啊!小小啸天湖,金钩寺就是一个密箱的锁结,藏匿着人类知识与智慧无法破解的密码。“是啊,人类离了解宇宙自然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刚刚发出这声自语,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喵———”
  “这里还有猫?”就这转身,忽然看见一个人影。
  她顿时一激灵,额前吓出一层冷汗。
  “不怕,是我。”
  听到这声音,郑爱英脚下一软,正正倒在秦天怀里。
四二、撒野的环境(3)
  她还来不及清醒,秦天就开始了猛烈的拥吻。
  他强劲有力的臂膀和她无比强烈的欲望,合成一个共同方向,即将一个肉体嵌入另一肉体里去。仅在一个不及抗拒的瞬间,衣衫就被褪下了。
  “不,不在这里。”她无比慌乱地抓住衣服,身子直向石墙紧贴。
  “嗯?”他在粗重呼吸里发出一个声音。
  “到我那儿,去我那……”
  他不容分说地迅速将她稍稍挣开的嘴唇又紧紧吻住,一边在解自己衣服。
  她再次挣开,说:“去我那儿……”
  “不去不去!”
  他忽地将她转过身,自己靠墙,“会枕痛你的。”忙里偷闲说了这句,便已将她举起。刚刚坐到他倾斜的腿上,他就猛烈地进入了她身体。
  她一声轻唤,发自疼痛与快乐之间。仿佛飘荡起来。随风飘荡。眼前、心里一片雾障云遮。
  她被他举被窝卷儿似的一次次举起,落下;落下,举起。
  瞬间的慌乱、恐惧消失无影无踪。她两眼微闭,一起一落,仿佛听到耳畔阵阵风声,和这风声紧伴着的是胸前这人短促、舒畅的呼吸。
  突然,她挣扎着冲他额上重重一吻,急急地说:“秦,我,我想叫了,可以,吗?”
  他忽地将她放坐腿上,一边紧紧压住,一边将她的头搂向自己跟前,黑暗中瞪大眼睛说:“不,不能野……”
  她娇狂地吁吁喘气,一边晃动自己身体,“好吗?好吗?亲爱的?”
  秦天闭着眼直点头,“舒服,舒服。你太可爱,太可爱了。”
  “你,爱我?”
  “爱,当然,爱……”
  “你知道,你,多么野蛮,多么霸道,多么……”
  “我,死也不会放弃你,死也不会。”
  忽然,郑爱英从他身上下来,“你累吗?来,来吧。”她狂热地拥住秦天,两人滚倒在冰凉的石板地上……
  她看到,黑暗中,秦天手指拂起腿部粘粘的液体,举到她跟前,她一声柔弱羞涩的嗔笑,无比幸福地偎向他汗津津的、闪烁铜质般幽淡光亮的胸前。
  夜幕里,他们整好衣裳,紧紧相拥而坐,让激烈的心跳渐渐平息。
  耳畔终于传来隐隐约约的江声。蛙鼓渐见疏落。天空星月幽幽,薄云轻涌。
  “多么美丽幽静的世界呀!”她在他耳边梦呓似的说。
  忽然他一声轻叹,“今年恐怕又要涨大水。”
  “不会吧?”她在黑暗中惊诧地看着他。
  沉默中,他轻轻抚摸她丰满光洁的脸庞,毫无由来地又叹息一声。
  “你不能老是叹息,知道吗,这样不好。”
  “知道。我老父亲也这样说了。”
  “你总是想得太多,想得太远。”
  “啸天湖人太苦太累了。怎样才能改变?世世代代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她怜爱地拍拍他的脸,嘻嘻笑着,“党和政府不是在努力吗?你一个人别太操心。”
  秦天忽然一声冷笑。
  “你笑什么?难道就靠你?”
  “不谈这个。”秦天一把捂住她的嘴,“我有个想法,今天本来准备说,觉得还没和你和社委其他人商量,就没讲。”
  “什么事?”
  她轻轻从他怀抱里挣了出来,站到墙边。秦天也跟过来。
  “你都看到了,那几家茅棚屋,还能让他们住下去吗?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你的想法是?”
  “就让老水、老骆把房子建到这个地方来。”
  郑爱英转过头惊诧地望着他,“你不是……”
  “嗨———过去……”秦天低下头,沉默了。
  她转过身,悄悄搂住他的腰,将脸依在他肩上。
  “秦,你变了许多。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你变了。”
  秦天任由她拥着,微微眯起的两眼仿佛正贯注着他的全部精神力量,穿透过沉沉黑暗,一直射向辽远苍茫的不可知世界。
  “我变化,是我清楚地知道了,我的力量太小了,我不能改变什么。我不能太狂,没有用。”
  “为什么?为什么呢?就因为连续的灾害?”
  “不仅如此,还因为你。”
  “因为我?我怎么啦?”
  秦天不再说下去,反身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在渐渐凉爽的夜风里,他们互相聆听对方的怦怦心跳,感受着比爱更深层的信任与理解,感受着一切身体与精神带来的绵绵幸福,以及幸福旁边那个若即若离的惆怅。
  忽然,静静夜色里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秦天猛一愣,迅即抓住她的手,隐身到墙外的堤坡下。
  过来两人,在庙坪站住。
  “撒泡尿。”一个说。秦天听出是肖福涛的声音。这么晚,这小子从哪里来?
  “我听说,那天打散籽鱼,郑老师也去了,别人都没看见,你说到哪里去了?”
  “我不晓得呢。”肖长根说。
  秦天郑爱英心里“怦”地一响,两手紧握,呼吸陡地急促起来。
  “我猜,一定是和秦天在一起。”
  “你怎么晓得?莫乱讲。”
  “他是啸天湖最会搞鱼的人,那天只捉了两条鱼。你说他做什么去了?”
四二、撒野的环境(4)
  “不会吧?我姑爷不是那种人。”
  “什么人?一个霸蛮人。郑爱英那么漂亮,他不想她?好多人都想她。我都想她。”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沙沙声没有了,肖福涛却蹲下来抽烟。“这个鬼啸天湖住不得人呢,我要到别的地方去。”
  肖长根却站着,“又去搞诈骗?莫搞,做点正经事。你看骆飞亮,讨了堂客,成了家。”
  “这个家有卵用!大水一来又打漂漂。”
  肖长根不耐烦了,“吃什么鬼烟,走唦 ,明天还要去看那条牛,听说是条四膊四健,八字开角的好牛呢。”
  “牛牛牛,你这牛贩子只晓得牛!”肖福涛蹬蹬腿站起来,竹根烟斗在墙上敲了敲,“嗨,这个郑老师住到啸天湖,啸天湖就一定会出事。你看吧,自古女人是祸水。”
四三、一夜之间,走得连鸡毛都不剩(1)
  正当满垄禾稻要扬花吐穗的时候,河里的水又一日一尺地猛涨起来。没几天功夫,呼呼水浪就直扑堤岸。
  令人窒息的日子,又像从四面包抄而上的滚滚彤云一样,压得啸天湖人透不过气来。
  所有能上堤干活的人都上了大堤,学校也停了课。人们的工作内容与过去的一年完全相似,或者说,与过去的许许多多年完全相似。
  生活究竟是什么?对啸天湖人来说,生活就是不断接受灾难的碾磨,就是不断以生命换取生存这位魔王的一点兴之所至的赐予。
  抗洪抢险刚刚开始几天,肖菊林就奇怪地死了。
  那天爱华一大早把洗好的衣服给父亲送去,走到家门前的水塘边,在清晨淡淡的水雾中,看见水塘里站着一个人。“早晨在塘里搞什么?”她正想着,走近一看,是父亲。
  “爸爸,你干什么?”爱华喊道。
  然而爸爸一动不动,好像没听见。
  “爸爸!”爱华又大声喊。
  爸爸还是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爱华把手里衣服一放,朝水塘扑去。
  塘里水不多,淤泥却很深。爱华喊叫着,奋力从淤泥里拔腿,一路手划脚踢才来到父亲身边。
  她刚攀住父亲肩膀,父亲就直直地朝她倒过来。
  爸爸已经僵硬了,两眼可怕地圆睁着。
  爱华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爸爸———”随即和父亲一起“扑通”倒入水中。
  爱华晕倒那一刻,几口水又把她呛醒过来,她从淤泥里挣扎起来,拼命把父亲往岸上拖,却怎么也拖不动。
  她放开父亲,爬上岸,哭叫着向骆家狂奔。
  骆飞亮父子一齐用力,终于将肖菊林从泥水里拔上岸来。
  闻讯赶来的村里人围在已冲洗干净的肖菊林身边,叹息着,个个百思不解。肖菊林去水塘干什么呢?水那么浅,他还站着,怎么就死了呢?
  真是一桩无头案!真是一片狰狞的乌云!
  啸天湖人心里比往年更阴暗凄凉了。
  河堤外洪水正汹涌而来,人们只得把肖菊林草草埋葬。
  然而仅仅两天,又一桩大事发生了。
  也是一个早晨,肖海涛去叫姚竹村驾船。门敞开着,叫两声不见人答应,肖海涛进去一看,大吃一惊,屋里空荡荡的,不仅没一个人影,连一件家具都没有了!
  肖海涛失魂落魄地站在坪里大叫:“姚竹村!老姚!”
  清晨的四野一派空寂,连回声都没有。
  “姚竹村一家跑了!”
  “竹强盗跑了!”
  这消息像一阵奇毒无比的风刮过啸天湖,全村人一下子被毒雾呛晕了!
  人们发疯似的跑去看,果然只见一个空空荡荡的茅屋,除了些柴火,一张板凳、一个鸡笼都搬走了!
  郑爱英立即回乡政府汇报情况。
  啸天湖连夜召开大会。
  满满一屋子人,连并不需要开会的女人孩子也来了不少。没有那么多椅凳,很多人站着,蹲着,就地坐着。腥热潮湿的空气里混合着烟草气味、蒿茅气味、汗臭气味,以及吃太多红薯野菜排放的臭屁。湖人们放屁是不会掩饰的,那咕咕而下的家伙来了,把屁股朝旁边一翘,那家伙就带一声啸叫来到人丛里,漫游空气中。湖人们习以为常,没什么可笑。
  这么多人,茶水就用大壶盛着摆在屋中央那块油灯照得着的地上,谁喝谁自己倒。路过的人绕来绕去,不时被推倒在别人身上。喜欢热闹、有事没事也要走来走去的牛丽珍便吃点儿亏,虽然当着丈夫的面,别人也不顾忌,她却更可放肆,于是在推推搡搡中满堂哈哈,占着便宜的没占到便宜的都很快活。
  这样全村老少男女都能自由参加的会议,这样为一个稀奇主题召开的会议,反而就没了本该有的紧张气氛。
  玉兰秀月烧好水,就站在里间房门边看,连铁牛外婆也拉着巧月的手,颤巍巍躲在黑暗中张着耳朵听。
  秦天、肖仲秋几个还没进屋,大家七嘴八舌说的说,争的争,各抒己见。
  怎么昨天在一起做事,就一点也看不出他们要走呢?姚竹村向来是个大炮筒,怎么藏得这样紧呢?黑咕隆咚的晚上,他们怎么看得见搬东西?怎么就没一点响动?当然是乘船走的啦,把社里惟一一条大船搞走了,这家伙也太没良心!当过强盗的就硬是强盗。他们到哪里去了呢?一定是到湖北去了,啸天湖早年就有人去湖北谋生。那没办法了,追是追不到的,谁晓得他走哪条路?到处有码头,随便哪个码头上岸都行。没办法了,没办法了,他们远走高飞了。
  秦天他们进来了,一个个面色严峻。
  只有这些主事的才清楚当前是个什么局势。
  “开会开会!妈妈的×!”谢大成狠劲拍了几巴掌,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然后直愣愣朝前看,也不知瞪着谁。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啸天湖要开个会了,”秦天显然压抑着自己情绪,声音沉缓,仍然有点儿颤抖。
  “这是我们谁也没想到的。啸天湖在解放前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户人家一夜之间走得连根鸡毛都不剩,全村人神不知,鬼不觉,”他使劲磨了磨牙齿,咬着牙关呼了口气,“梁山泊的神行太保也不过如此。厉害,厉害!”他又咬紧牙关呼了口气,还微微点了点头,“几十年的紧壁贴邻,种田打鱼扯卵淡,大家兄弟相称,也有不少快活的日子。”说到这里,秦天忽然擦了擦眼睛,勾了头,还在磨牙齿,好一会说不出话。
四三、一夜之间,走得连鸡毛都不剩(2)
  忽然一抬头,眼里顿时一亮,“他要远走高飞,让他远走高飞吧,人死还要死,飞了有什么可怕?只愿他到别处活得好!”
  说到这里,忽然下面响起几下掌声。
  “发宝气呀?还鼓掌!他本来就是个坏分子!”谢大成虎着眼睛喊道。
  “我要问各位在座的一声,姚竹村走了,我们啸天湖人还活不活?”
  骆飞亮一耸起身,“怎么不活?还要活得好!”
  “对!飞亮说得对!死了屠夫就吃糊毛猪?不会!”秦天这才睁大眼使劲点了点头,吸了口气,语气终于平缓起来。
  “走了一家人,对我们啸天湖毫无影响。可能更好。为什么?这使我们想起一个问题,是我们过日子的条件太差。确实差呀!田是什么田?每年要被水淹一次的田。屋是什么样的屋?是几根竹子几把茅草的屋。饭是什么饭?是野菜伴薯米的饭。”
  “薯米饭都没得吃呢。”姚先喜埋着头说。
  秦天眼睛斜都没斜,“条件差怎么办?难道都像他一样夹起床板开溜?祖业呀,这田,这土,是我们的祖业呀,一个人连祖业都不爱,我谅他只有那大造化!我谅他只那大造化!”
  说着说着,秦天又激动起来。又深深吸口气,晃了晃头,把眼睛又眯小了。
  “祖业不好,那是事实。祖业十全十美,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还不如就养几头猪,天天吃现成的!我们要改变啦!我们要去改变呀!”
  他起身猛喝了几口水。
  “好,现在谈谈怎么改变。大家晓得,原来我是有好多主意的,成立堤委会呀,建堤防仓库呀,加固大堤呀,修闸断管呀,还有很多。可是,我忘了最根本的一条,那就是,要让现在努力做事的人先过好日子,先好好活下去。现在我晓得了,想明白了。”
  他缓缓地叹了口气。“上回飞亮办喜事,我就想说,考虑到还没和社委会商量就没说。今天我们在外面开了个短会,统一了思想,社委会决定,就让老水、老骆他们把屋建到金钩寺庙台上去。”
  秦天这番讲话,啸天湖有史以来听的人最认真,几乎没人说小话,没人打岔,没人打瞌睡。确实因为一连串事件震动了大家。
  正当有人悄悄议论时,秦天说:“我把话讲完,你们再讨论。老水他们在金钩寺建了房屋,堤防仓库的地基以后再说。第二件,成立一个渔业组,专业打鱼。没钱用什么事也干不成。第三,现在的红谷子不种了,产量太低,改种双季稻,湖北大垸子都种双季稻。没饭吃更是什么事干不成。”
  听到这里,姚先喜将一直埋在膝盖上的头抬起来,“老秦呢,你讲的有饭吃有钱用的日子还有好远,我只怕是等不到了。”
  肖海涛说:“你才三十几呢,莫讲丧气话。”
  “菊机匠不是三十几呀?嘿嘿。”姚先喜冷笑一声。
  “我的意思差不多讲完了,大家都说说吧。”
  姚先喜又说了:“老水怎么不开腔?啊,社委会对你特殊照顾,发表意见吧。”
  今天开会,水炳铜的胡须夹子一直没响。他在衣兜里攥着,手心直流汗,铁夹子也湿溜溜的。他想了很多。姚竹村的行动最让他吃惊。为什么?想不到这有勇无谋的家伙竟走在他前面去了!还走得这么惊天动地!平时你以为智勇双全,斗不过秦天,现在连一个小强盗也斗不过了!
  事情发生后他一直稳住自己,不要乱讲话,不要显得与众不同,所以沉得住气。没想到秦天提出让他到金钩寺建屋。心里飞快思量一番,想好对策,清清沉闷的嗓子说:
  “嘿,先喜要我发表意见,我就讲两句。姚竹村偷了社里的船逃走,我很反对。老谢说的,他是本性难移,我们也没办法。至于社里照顾我和老骆把房子建在金钩寺,老骆建吧,我让出来。”
  别人还在等他后面的话,他却二郎腿一放,闭上了眼睛。
  众人叽叽喳喳刚开始议论,姚先喜高高昂起头说:“老水,你这是真话?”
  水炳铜睁眼斜斜瞧着他,慢悠悠道:“喜钩子,我么时候说过假话?”
  “你真让出来,我要!我家人多,我建上去。”姚先喜急急忙忙说,回头又指指两个弟弟,“后喜要生崽了,百喜要讨堂客了。”秦天、肖海涛、肖仲秋几个相互对望一眼,嘴角都挂起一丝讥笑。
  今天一直没找着说话机会的肖长根,从地上拍拍屁股站起来,摸着自己的光头,原地转了几圈,“今天这个会开得好呢,来这多人。竹强盗要跑就让他跑呢,各人有各人志气,”
  “?”谢大成在旁边了声。
  肖长根两手一放,“晓得呢,谢队长,我晓得,姚竹村是坏蛋,要革他的命!人已经走了就算了,你再厉害,又追不到他!一万民兵也追不到,你追得到啵?追不到啵,还讲么呢?不讲了。”
  突然,秦天吼了声:“长根,你到底要讲什么?不要嗦!”
  早被肖长根气得手打颤的谢大成立即跟着叫:“有屁就放!卵把子样!”
  肖长根脸一笑,又一收,两手挥来挥去,“好好,我快点讲。老谢,莫骂人啦。”
  “骂人是军阀作风!”黑暗角落里冒出肖福涛的声音。
  “算了。我的意见,金钩寺要么建庙,要么建仓库。啸天湖只一块这样的宝地,住两家人算什么?杨戬哪吒两家是神仙呢,我们这里哪个是神仙?我的意见完了,我要屙尿去了。”说完装腔作势搂着裤子往门外挤去。
四三、一夜之间,走得连鸡毛都不剩(3)
  姚先喜瞄了瞄长钩子出去的背影,愤愤道:“哼!看见狗吃屎都要分一坨。我还不晓得想不想在这鬼地方住下去呢。”
  “你总不会走吧?”肖仲秋拉拉他的衣襟。
  “不晓得。这地方住不得人,就搬到能住人的地方去。总不能像菊机匠,睁着眼睛去死吧。”
  “喜哥走我也跟你走!”肖福涛又在黑暗中叫了声。
  肖海涛伸长脖子吼道:“你莫放屁啊!”
  “我放什么屁?我有我的自由,你管不着!你看吧,啸天湖还会剩几个人!”
  肖海涛一冲起身,就要去打弟弟,旁边秦顺子一把抱住,“算了算了,随他去讲。”
  谢大成横了顺子一眼,“你让他去嘛,老兄管老弟,教训教训也好。”
  秦天站起身来,巴掌使劲一拍,“有些事反正要以后实施,以后再定。至于啸天湖住不住得人,有人要学姚竹村的榜样,要走,脚在各人肚皮下,留也留不住,只好由他。我看,今天的会莫搞太晚,明天还要抗洪抢险。大家晓得,当前形势很紧张,去年修筑的缺口,下面冻土很可能滑坡,要专门加固,马虎不得。这边就由我、仲秋、后喜、飞亮几个负责,别的地方,海涛、大成领头,其他人都上去。好吧,你们还有什么话?”
  “没有了,没有了。”
  “散会!”
四四、绿水滔滔,白鸟飘飘(1)
  河水一天天暴涨。大雨滂沱。
  缺口处的木桩打了一排又一排,白胶泥垒了好几层,仍然挡不住如筛如织的渗漏。大量渗水和瓢泼似的大雨,使啸天湖田畴淹了大半,高地还见到湿漉漉的禾苗,低处已是一片白漂漂浑水了。
  这就是典型的外涝内渍,比什么都可怕的恶魔。
  乡政府蒋乡长、刘乡长都来啸天湖看过,召集社干部开了一个会,说了些鼓劲的话,还说要从其他农业社调些人来支援。临走,刘乡长单独把郑爱英叫到一边,面色严峻地说:“小郑啦,啸天湖形势确实很糟糕,他们已经尽了最好的努力。你在这里不太安全,是不是跟我们一起回乡上去?”
  郑爱英吃惊地说:“我是这里的下队干部,还是他们学生的老师,怎么能走?现在回乡上干什么?”
  刘雪涛低头迟疑一会,叹了口气,斟酌着说:“你在不在这里,恐怕都没多大意义了。这样吧,你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冒险。实在不可抗拒时,马上撤回乡政府!”
  连日来,秦天几乎没回家睡过,就在围堰旁边的雨棚里打个盹。这时刚刚黎明,肖海涛匆匆跑来报告说,水炳铜、秦厚德和肖长根几家都挑起了被窝铺盖,全家老小都上堤了,要离开啸天湖了!
  秦天大腿一拍,“呼”地站起来,“真的要逃跑?他们真的要逃跑?”
  肖海涛全身湿淋淋地,勾头垂首僵硬地站着,一言不发。
  “你们不拦住他吗?啊?就让他们这样走?”
  肖海涛抬起头,泪水和雨水一道哗哗流,“怎么拦啊,谢大成和他们吵起来,玉和爹都要打人了。”
  秦天呼呼直喘气,对站在一边木头似的肖仲秋说:“走!”
  几个人冒着迎面嗖嗖扑来的大雨一阵猛跑。刚上北堤,就透过雨雾看见前面影影绰绰、肩挑身背的苍凉人影。
  密密的、闪动无边无际银灰色光斑的雨幕里,几乎不见远方山河的身影。劲绿的蒿草、疲惫的柳树,勾着沉甸甸的、摇摇晃晃的头。被人类脚步掀起高低错落泥泞的路面上,一条条肥硕的蚯蚓顽强地从稀泥堆里钻出来,不管如珠般雨点的敲打,或昂着黑油油的无眼头颅茫然四顾,或如敢死队般一歪一扭向着它们永不明白的目标奋力爬行。
  苍鹭、鱼鹰、鹧鸪、鹬都不见了,世界上一切清醒而高贵的生命都不见了。
  这一群歪歪扭扭的凄惶湿漉的人啊。
  秦天趔趔趄趄追上前去,猛喝一声:“站住!”
  雨水淋漓的人面一个个缓缓回转过来,支离而酸楚的灵魂此刻却生硬地平面化了,面对这位往日亲近而且拥为骄傲的人,他们目光空洞,像雨帘一样灰白惨淡。迟迟疑疑停住脚步,嗫嚅着发黑的嘴唇,听候发落。
  只有队伍最后的水炳铜站得挺直,发青的嘴角似乎还浮着一缕笑意。
  秦天一双赤脚在泥地里稳稳站住,深深压下一口气,透过从额上潺潺而下的雨水,狠狠瞟他一眼,“谁叫你们走的?”
  水炳铜放下肩上的担子,摸一把满脸的雨水,嘴角一咧,不慌不忙道:“老秦,你问我?都是自己要走的!”
  “自己要走?走到哪里去?”
  “逃难去。”
  “啸天湖不要了?”
  水炳铜摊摊手,“那我就不晓得了。你说要不要呢?要了做什么?老秦,你不要为难这些人了,都是死命奔活命呢。”
  这时谢大成从队伍前面跑回来,水淋淋的脸一片青紫色。“这些人无法无天了!擅自逃跑!就是他鼓动的!”他气呼呼地指着水炳铜。
  水炳铜看都不看他,扭转脸不说话。
  肖海涛、肖仲秋眼眶里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一齐扑簌簌往外流。
  脚下,堤边,河水一阵接一阵哗哗扑打着堤岸,天上淫雨沉沉,啸天湖半垸子渍水漾着白惨惨的寒光。前面稀稀拉拉的逃难队伍像些被豺狗驱赶得失魂落魄的水鸭子,已经没有太多扇动翅膀的力气了。
  这难道就是与温暖肥沃的啸天湖世世代代耳鬓厮磨朝夕相处的忠实居民们?
  这一刻的难堪,好像超越了人世与自然的一切风风雨雨。
  这一刻的沉默,好像经历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身边江水哗哗,长空风嘶雨吼。看来,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可改变的了。
  仿佛凝固成团的人心里,传来肖玉和尖利如刺的嘶哑喊声:“走,走哇!”
  人群又开始歪歪扭扭、滑滑溜溜移动了。
  谢大成心急火燎:“怎么办?你们快拦住呀!”
  肖海涛、肖仲秋,连水炳铜也都一齐瞪眼望着秦天。
  秦天牙巴咬得紧紧的,不断地磨来磨去,胸脯一起一伏。紧捏的两个拳头忽然朝自己胸前狠狠一击,喊道:“走吧!你们走!”
  在旁边几人目瞪口呆时,水炳铜弯腰拾起扁担,缓缓挑起行李,回头重重说了句:“送走他们,我还会回来!”
  谢大成举着拳头叫:“还要你回来捣乱!”
  那边声音忽然响亮:“我回来帮你!”
  当晚的社委会上,秦天提议,提前将所有病老妇孺全部撤走,劳动力愿留的就留,不愿留的也可以走。
  经过一天准备,啸天湖居民终于踏上了远离故土的逃生之路。
四四、绿水滔滔,白鸟飘飘(2)
  秦家老小由顺子领着,巧月牵着外婆的手,玉兰照顾已经怀孕的弟媳。一直在磨磨蹭蹭、心神不定的铁牛,突然鼓足勇气说:“爸爸,我要留在这里。”
  “你想死啊!大人都走了,你还留在这里!”妈妈立即骂开了。
  已挑起箩筐的爷爷瞪着眼睛说:“铁牛,莫乱来!拿起东西跟我走。”
  全家人都在骂铁牛,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爸爸忽然嘘了口气,说:“铁牛留下吧。”
  “你疯了!”在丈夫面前从来不敢高声的玉兰突然吼叫起来。接着青山爷、顺子都来劝说。铁牛外婆也小心谨慎地说:“还是先走吧,过几天围子没倒,铁牛再回来陪爸爸。”
  又僵着脸磨牙的秦天看玉兰硬拽着铁牛胳膊,忽然狠狠瞪眼说:“你们都走,铁牛和我留下!我有吃他就有吃,我有睡他就有睡。还有船有人呢,死不了!”
  青山爷是最了解儿子的,看到这样,只得点点头,“时候不早了,我们先走,那边安排妥当,顺子叔叔就回来接铁牛。”
  老老小小肩挑手提,冒着霏霏细雨出了家门。
  铁牛一阵风跑去把消息告诉百喜,百喜二哥见铁牛没走,也同意他留下了。
  全村只剩下五个大人和两位少年。
  留守者的全部任务是保住围堰不垮。只要围堰不垮,大堤、房屋就还有一线希望。
  啸天湖垸内,房屋湿淋淋地蹲在那里,树木湿淋淋地立在那里,大路湿淋淋地躺在那里。此外,数百亩田地全泡在一片白茫茫的水中。
  秦天将人分两班轮流守卫围堰,自己四处巡逻。
  在大家劝说下,郑爱英将住宿移到山区瓦窑村,白天仍和这拨人呆在一起。
  既然说过派人来支援却等了几天没有踪影,啸天湖人和她就明白了蒋乡长的意思,也就不再指望。
  她坐在船梁上,面对满眼滔滔和江水中怅然矗立的大堤,她已不能激起什么诗情画意,她现在关切的是眼前这个人,这个从心灵到肉体遭受着巨大创痛的男人。
  是的,人走到极限,已没什么好想,心态反而会奇怪地平静。
  秦天平静地划着柳叶渔船,沿大堤缓缓行驶。
  天色渐渐黯淡了。
  白天淅淅沥沥的雨现在变得飘飘忽忽的,风轻浪细,星月朦胧,天地似乎全在一片灰蒙蒙世界里摇摇晃晃、悠悠荡荡,如同梦境。
  在他看来,这怎么不是一个梦?眨眼之间,时光就流去了一年。去年轰隆隆的溃倒声还赫然在耳,现在睁眼看看,一切又回到眼前。可是,妻儿老小哪里去了?乡亲朋党哪里去了?没有他们的气息,看不到亲人的身影,这空荡荡的啸天湖还是啸天湖吗?这些竹树房舍还有什么意义吗?亲人啊,祖业啊,怎么眨眼间就会离他远去?
  坚守,总是无休无止的坚守!以血汗开始、以泪眼告终的坚守!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自然早知这句古训。他不能哭,他有生以来还不知哭的滋味。
  当他看着这位坐在船头的女人,那如梦的感觉就更加强烈,无比无比的强烈!
  怎么可能?一个政府的干部,一个有地位、有文化的女干部,在人前满身威仪的女干部,却鬼使神差地来到他的怀抱,与他结合,心与心,肉与肉,这样惊天动地地结合在一起,这难道是真的?难道不是一个虚无的梦?
  悲喜交加!悲喜交加啊!
  想到这些,秦天前所未有地迷茫了。
  郑爱英怎能不理解此时此刻的秦天?然而她知道,这个秦天是不能接受平常言语的安慰的。你不能贸然闯进他心灵去。这个心灵是一个自控、自卫能力极强的系统,你不能去打破他的平衡。你最好静静守候一旁,只在他需要时,只在他召唤时,你就毫不犹豫地投入进去。
  尽管内心同样波澜跌宕,外表却异常沉静。她双手握住船梁,稳稳地坐着,脸上挂着从容温和的微笑。
  水浪在船边轻盈鸣响。连风雨也忽然销声匿迹了。
  大江一派苍茫。天地正在黑夜与白昼的缠绵间犹疑进退。
  他们已绕啸天湖河堤划了大半个圈子。
  两人心照不宣或心心相印地沉默多时,终于有了个打开重门的美丽的钥匙。
  他们的目光一齐落到河边一处柳树丛里。在那儿,在浪花上摇曳的葱葱的绿树梢头,一群白翅雁鸥正围绕着忽起忽落,嘎嘎的鸣声短促而急迫。它们像戏水的蝴蝶,又像被一阵一阵风吹起的秋天的阔叶,一旋而起,又参差落下。
  这简直就是奇妙的天地间的一群奇妙的天使!
  郑爱英忍不住大声说:“哇,你看,那些鸟怎么了?”
  虽在划桨却如同梦游的秦天忽然惊觉过来,停桨望一阵,张了张发黏的喉咙,说:“它们发现了食物吧,要不,是鸟崽的窝儿被水淹了。”
  “我们看看去!”郑爱英顿时来了精神。
  秦天努力摇摇脑袋,仿佛要使自己更加清醒。“树太密,进不去。”
  “游水去!”
  秦天搁了桨,怔怔地凝望着。
  郑爱英已经走过来,轻轻摇他肩膀,“去吧,好吗?”
  秦天终于点点头,“好,我去,你呆在船上别动。”
  船靠堤岸,秦天正脱着上衣,郑爱英忽然嘻嘻笑起来,“全脱了吧,还害羞什么。”
四四、绿水滔滔,白鸟飘飘(3)
  秦天皱皱眉头,“不好吧……”
  “天地间只有你我两人,怕什么呢?秦天,我,我还没好好看过你身体呢。”郑爱英柔情地抚着他臂膀,轻声说。
  秦天在无奈中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刺激,兴奋与躁动顿时喷涌而来。他干净利落地一溜褪下短裤,朝她脸孔抚摸一把,说声:“我下了。”潇洒地朝后一仰,像条翻网的鱼,白晃晃身体“嗖”地跃入水中。
  “嘿,漂亮!”
  一闪一闪的水色中,郑爱英看着一路水花很快没入密柳丛中。
  雁鸥嘎嘎惊叫着一齐振翅飞起,盘旋在柳林上空。
  “我也要去。”她对自己说。晃动大辫子,迅速朝左右灰蒙蒙的河堤望了望,三下两下脱光了,溜下水来。
  她一边游一边拨开树枝,来到秦天面前,“哇!好大一个鸟窝!”
  秦天叫道:“小心!树枝挂人!”
  郑爱英攀住一根粗枝朝窝里看,“有小鸟呢!怎么办?”
  秦天想将鸟窝完整托起,可鸟窝在树枝间盘根错节,根本拿不动它。
  “只有把它们捉回去了。”
  “等会儿。”郑爱英忽然一抬手搂住他脖子。
  秦天未及防备,两人同时沉了下去。
  他们浮出水面,攀住一根斜出的粗大树枝,忍不住痛快地大笑。
  她撩开蒙着眼睛的湿淋淋头发,冲他耳边说:“我要你!”
  他的血液猛地直涌上来,一只胳膊夹住快要被他们压下去的树枝,一只胳膊紧紧将她抱住。
  他们热烈地拥吻着。
  轻柔的水浪涌拍着他们肩膀、脖颈和脸颊,随浪而来的树叶、稻草在他们身体上轻轻触碰,不谙世事的鱼虾亲昵地环绕这雪白的、有特殊香味的肉体不停地挨擦,异想天开地把它当食物啄咬。
  幽凉的、流动的河水使亲密接触的人类肌肤增添了无比的柔滑,变得更加细腻和敏感。
  他们像鸟类一样,在树上做爱。
  他们像鱼类一样,在水中做爱。
  他们像鸟类一样,扇动爱情的翅膀。
  他们像鱼类一样,摆动爱情的尾巴。
  鸟儿在他们头顶盘旋鸣唱。
  鱼儿在他们身边游弋垂涎。
  永恒的江河包围着他们,他们与江河融为一体。
  永恒的夜色包围着他们,他们与夜色融为一体。
  温柔的水浪轻轻拍打他们的肩头、脖颈、下颌和双唇。她的黑发与绿叶一道飘舞。
  温柔的月光静静辉映他们的肩头、脖颈、下颌和双唇。他的情根与树根一样深入。
  江河浩瀚,星月无边。
  时光永驻,生命长存。
  在江河之滨,夜幕之下,出现了啸天湖从未见过的手电灯光。
  两个人影匆匆走上堤来。
  “嗨,这是他们的船!”水炳铜说。
  “人呢?”谢大成说。
  白晃晃的手电筒光在他们衣服上停住了。
  “嗨,我说过,要拿一个漂亮女人祭神啊。”
  铁牛摸了摸刚剃去小辫的光头,从大桑树拱出地面的粗树根上站起来,捡起一块湿泥朝树顶扔去。
  三岔树梢中央的鸟窝里,传来苍鹭咕咕的惊叫和扇动翅膀的声音。
  “别吵它们。”面色怏怏的百喜说。
  “我要像它们能飞就好了。”
  “你又没翅膀。”
  “怎么才能长上翅膀呢?”铁牛愣瞪着树影横斜、星光疏淡的灰色夜空。
  围堰在洪水的巨大压力下喷射着越来越大的水柱。
  木桩摇晃着一个接一个倾斜、倾倒。
  啸天湖又响起了令人心寒的号角。
  夜色越来越晦暗。
  大自然的泪水再一次汹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