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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水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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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水莽-田原
双生水莽自序
小.说.t|xt.天+
《水莽草》是《聊斋志异》里的一个故事,并不是小倩、画皮、促织、劳山道士这样的知名故事,80年代版本的电视剧里没有它,大部分白话精选版里也没有它。
2003年的非典时期,我通过了保送考试,早早拿到了入学通知。家里总是弥漫着84消毒水的味道,外面也是一片紧张兮兮。从5月到8月底,是我一生中最闲的时光,每天无所事事,心情时起时落,生活中除了自己还是自己。就是那样的状态里,我第一次读到了《水莽草》,读完之后,我终于知道我是什么了――一个寄居在水莽草之中的幽灵。处于阴阳两界之间,不能超生,只能幽幽地等待下一个误食这毒草的人将我置换出来。
我的高中时期,误食了水莽草,被困在中间,不是正面也不是反面。
那是一段被泡在水里的日子,阳光绕了几次弯才能到达,我眯着眼睛看着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去。
那段日子,在我移居北京之后,渐渐变成了一颗干枯的水莽草,就像小说里陈言夹在日记本的那颗。人身上的细胞,总是不停死去,又生出新的,据说五年人体就来一次大换血,我们还是我们自己吗?上岸之后,那种潮湿的感觉离我越来越远,再也不用每天5点半起床,再也不用日日坐某某路公共汽车,再也不用把耳机藏在袖子里面,再也不用买塑料袋装的热干面当早餐,再也不用坐在花坛边吃晚饭……我开始不亦乐乎地适应新生活,认识新朋友,我的大气层,曾经是水,而今,只是轻飘飘的空气。
就算再次下水,也不是原来那片水了……
于是我提起笔,试图记录下那段水下生活。前前后后,几年时间,变来变去,这个故事幸存了下来。你们将要看到的文字里,埋伏着无数人的生活,我们都曾盘踞在水下,多多少少有些相似。
田原
2007年3月
双生水莽咸(1)
天空是猩红色的,晚自习的时候陈言就发现了这一点。
和袁竞一起坐在最后一排,靠着墙壁,和后门外的空气相互依偎。桌上的电子手表在闪烁,向下课的时间逼近。
一个星期以来都是这样,天空学会了偷偷摸摸地变颜色,从伤感的蓝色变成血腥的红色,几秒而已。
八点二十分,楼道里挤满了人。电视剧、减肥新方法、学校门口新开的小餐馆、s.h.e,心理测验……是女孩们谈论的话题。男孩们单调一些,无非是篮球或者足球或者电脑游戏。脚步声,衣服相互摩擦的声音,课本在书包里涌动的声音还有灯丝的微弱嗡鸣声,这些都是放学的声音,迅速散开又迅速聚拢。灯光轻轻落在这声音上,给这段时光增添了些许节日的气氛。
被夹在教学楼和办公楼之间的那条楼道没有声控灯,冷冷清清。两年前,为了方便老师从办公室到教室,这两栋楼房被生硬地缝合到了一起。生水泥的味道至今都未散开,草草铺上的瓷砖已经开始脱落,没有人愿意在放学这种愉悦的时刻走这条通道。它是条伤口,两年了都没有愈合,反而在一点点溃烂。只有陈言,突然烦躁不安,想避开人群,于是选择了这条伤口。和她做伴的,只有一只细小的飞虫,近乎黑色的灰色,不透明的夜色。飞虫在她的两耳之间来来回回,孜孜不倦。
看不清,只能用嗅觉探路。
“气温高的时候分子之间的距离就会松散一些,夏天老远就能闻到厕所的臭味,而冬天呢?正好相反,得走到跟前才能闻到,这是因为气温高的时候分子传播比较快。”这是物理老师说的,他说话的声音和耳边飞虫的嗡嗡声出奇地相似。三月都没到,分子还颤抖着缩在一起,懒得动弹。陈言努力吸了一口气,在她的体温里,分子们终于醒来,展开了身子,为她引路。
每一层台阶的味道都不同,她顺着这些味道缓缓下行。
似乎有些东西藏在黑暗中,只有飞虫能够看见。
她用手碰了碰包裹自己的夜色,引得它一阵小小痉挛。
红色的办公楼、黄色的教学楼、暗黑的通道,原来是一个肮脏的三明治,那种allen ginsberg在晚宴上遇到的三明治。没有夹蔬菜,黄色的斑爬满全身,衰老,干涩。有一张大嘴,在不远处等着,不消化而产生的恶臭四处蔓延。那张嘴一点点靠近这个肮脏的三明治,准备狼吞虎咽。被他枯黄的牙齿碾碎,顺着粘稠恶臭的食道滑入不消化的胃。陈言,在这个三明治里,你只不过是一颗盐,一颗干净的,弱小的,无辜的,拼命挣扎的盐。
那飞虫呢?你是什么?你还是飞虫,你可以从堆积着灰尘的窗飞出去,好吧,即使你被那张嘴吞下,你也是飞虫。但是陈言,此时你只能是一颗盐,你只有拼命地跑,跑出这条通道,跑到承认你是陈言的地方,你才可能是陈言。
出口的那团光亮躲躲闪闪,随时都有可能消失,连接她脚后跟和小腿的那根软骨突兀着,她加快了步子,冲入那团闪烁的光亮,变回陈言,17岁的陈言,眉毛稀疏的陈言,肤色黯淡的陈言,高中三年级的陈言,有爸有妈的陈言,住在4楼的陈言,班上排名18的陈言……
她的能量突然散开,拼命奔跑,在空荡荡的通道里留下漆黑的脚步声。
前一刻还缥缈不定的光亮突然之间变得肆无忌惮,那条通道被甩在身后,飞虫也不知去向。人像鱼子一样挤在学校门口,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全是一次受精的产物,可能变成一条鱼也有可能被一个将来不会数数的孩子吃下。
天空太血腥了,她抬起手遮住了脑袋,害怕会有血滴砸下来。
月亮被挤在猩红色的天空中,弯弯的,形状模糊。
今晚的月亮是萎缩的。
无数辆自行车停在校门口,各种颜色,各种姿态,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字排开,推倒一辆就可以殃及下一辆。校门的左边和右边各有两排,等待被开启。在这么多车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一辆是一种技能。陈言,完全没有这种技能,只能等到最后,等到拿走那辆无人认领的车,所以她从不骑车上学。
人太多,学校门口一条窄窄的路很快就被填满了,车走的比人还慢。完全就是在一个游泳池里,交通规则被淹没了,所有的行动都因为水而变得缓慢而且疲软。陈言低着头走向公共汽车站,她有一个膜,每次有人从她身边擦过,她的膜就会破裂一次,再造一层新的膜是一件辛苦的差事。
天空又偷偷摸摸变了颜色,粗糙的蓝色。
月亮的身体被天空勾勒得清晰了一些,它今天如此清瘦,却吸引了陈言所有的注意。
程克用右脚踢了一下陈言的左脚,让她从凝望月亮的姿态中解放了出来。公共汽车来了,两块硬币落进了自动投币箱,发出清脆的声响。空空的车厢迅速被人填满,还有更多的人想要挤进来,程克护着陈言,两人走到了车厢的最深处。
超载的车在公路上吃力地走着,可怜的路面每天要承受如此多的压力。透过略泛黄色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五颜六色的水果摊,陈言看到了她的初中同学,已经没有上学,成了这个水果摊的女主人。红色的苹果配黄色的香蕉,她曾经的同学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外套,木然抬了抬头,看见了车里的陈言,两人交换了一个单薄的微笑。小学,初中,高中,相互的距离不过一条街,连成一个三角,她从未走出过这个小圈。她熟悉每一棵树,每一盏路灯,每一寸路面,每一扇窗户……
走到麻阳街,车的速度稍微提高了一些。发廊里是紫红色的灯光,夜色里站着长发的女人,超短裙和厚底鞋,总是这种打扮,冬天也不例外,只是加上了厚重的长筒毛袜。
冒着黑烟的30路继续行驶,过了4站,车厢里的人就不见了。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的栖身之处,车厢只是其中一个,临时的。一时间有了许多空位,陈言坐下,程克站着,他们家里学校有八站,30路的终点站。摇摇晃晃地,陈言就睡了,窝着身子,脑袋死死埋在腿上的书包里,几缕没被压着的头发随着风小跑。她的脸,程克看过很多次,但现在还是想看,怕她一抬起头就变成另外一个人。
到站了,用手指尖摸了摸陈言的头,睡得再熟她都敏感,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身子。一只受伤的小猫,是伤痛让她无法移动,不然她会马上逃跑。还好她没变成另外一个人,只是脸上多了几道红色的痕迹,是书包拉链弄的。程克拎着她下了车,过一条马路就是小区。长途汽车停的路边,有一股汽油和臭鸡蛋混合的味道,有几抹紫红色夹杂在门面中。
8点40的街道上,空气越来越凉。
“去我家吧!”程克发话。
陈言抬头看了她一眼,有点不解,“去干什么啊?”
程克说去了就知道了,然后继续拎着她向前走。
走到楼下,程克憋足劲叫了一声,声控灯从一层亮到了五层,最高记录七层,这楼只有七层。
程克把陈言带到了他爸妈的房间,这个点,他爸正陪客户喝酒,他妈正在陈言家打麻将。那张巨大的床横在房子中间,白色的床单如同一具尸体,已经死去多日。
程克从门后拿出一个巨大的“莎莎”购物袋,从里面掏出近十瓶香水,它们一字排开,赤裸裸地被陈列在陈言面前。那些香水的气味,在空气中蜿蜒地扩散,拼死拼活往感观里钻。
她突然想念水莽草的味道,想念那种简单直接的味道。水莾草应该是有生命的东西,每一颗水草都包含着一个还没有转世的灵魂。一些睡不着的夜里,陈言会拿出水莾草,放在手心,似乎能碰触到它的心跳。在漆黑的房间里面,看一个曾经承载过某个灵魂的植物。都在哪里?那些灵魂……还有或许轮回……陈言,你的存在不过是一个幻觉,在某个循环过程中,被放入了某个不存在的地点,以不存在的方式存在……
所有香水的味道都是卷曲的,没有办法被摊平。程克小心地把一个个香水瓶从繁琐的包装纸盒中拿了出来,陈言头晕,那些气味分子为何活动得这样猛烈,各种世故的味道在狭窄的空间里面绞成一团,要是手上有一把快刀就好了,切断它们,切碎它们。
她的日记本里,有水莽草的味道,那种味道是垂直的,经不起任何弯曲。手指尖、膝盖上都有这种味道,夏天绽放的时候,抱住双膝,贪婪地吸入水莽草的味道,如同整个世界都被吸入体内。
陈言的水莽如同一个双头的婴儿,同根生出了两颗,几个世纪以来,都不可避免地相互凝视着。
双生水莽满(1)
程克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气对陈言说:“帮我挑一瓶出来吧!”
“干什么?”
“送给张黎。”
“为什么让我挑?”
“你是女孩啊!”
他看着她,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她只有装作在挑选。她的嗅觉灵敏,但兼容性不好,无法一时容纳这么多味道……第一瓶或者第三瓶?或者橙色的那个,或者绿色的那个,或者似乎透明的那个,或者造型复杂的那个……或者选择不选择,起身离开。前额在发热,手一松懈就落到了一个亮晶晶的瓶子上,她顺手把这个瓶子推到程克面前,转身出了房间。
当两个人认识的时间超过了十年,对方任何细小的动作都会被扩大。她走出房间的每一步都被程克放大,紧收的肩,仿佛是被生硬地插到身体上。白色的棉袜仿佛切走了她的脚,她是残缺的,被拼凑在一起。他把自己的手放到了她肩上,那种突如其来的重量让她颤抖。
他似乎要说什么,她不等他找到合适的言语就推门走了出去。
手早已离开她的肩膀,但那重量却留着,她歪着肩膀走出了门。突然之间,他找不到自己手,忘在了她的肩上……
重力势能这个词在陈言的脑子里上窜下跳,穿着弹簧鞋蹦到了她的大脑皮层上,又被弹了回来,差一点就被卡在喉咙里面。
上楼梯是一件让人费解的事情,是前进还是上升?楼梯,让人在前行的幻觉中逐渐上升。陈言嗓子不痒,但她咳嗽了一下,试图把“重力势能”这个绕口的物理名词吐出去。有人在楼梯上吐了一口痰,在三层和四层的拐角处聚成一个三角形,一口痰能摆出这种造型是很罕见的。
“重力势能”和这口痰一样,是一种污染,就在楼道里打转,如果这个时候来一个方向合适的风,它就会被吹出楼道,进入更广阔的空间。也许“重力势能”会撞上一个无辜的行人,让他无缘无故地被这个词困惑上一天,逼迫他想起中学时的物理老师,进而想到中学时的痛苦经历,糟糕的成绩和糟糕的恋爱……这个词完全有能力污染他的一整天。
这样的精神垃圾,威力大过楼梯拐角的那团痰。弄稠的,被积压成三角形,顶多污染视觉和嗅觉。而那个在风中到处游走的词语,扎进无辜者的大脑,消耗掉不少愉悦 。
在就要到达家门口的时候,陈言又跌倒了,上楼是危险的,时刻都有可能跌倒。不断在上楼的过程中跌倒,是种习惯。跌倒并不等同于摔倒,跌倒是欲言又止,膝盖就快着地的一刹那,结实的小腿肌肉拉回了被各种力弄得摇摆不定的身体,再用双臂调整平衡便能顺利地站起来。跌倒是美妙的,是在和重力势能较量,那种来自地球中心的力量是野蛮的、原始的,被它拽倒时能够触到亿万年前的世界,那时的世界年轻而又激进。
妈妈捧着蓝色的大塑料盆,陈言捧着红色的小塑料盆。里面装着在铁桶里打来的洗发水、护发素,还有一块滑溜溜的香皂。赤裸着身体,走在下行的铁制旋转楼梯上,下面就是烟雾缭绕的浴室。透过楼梯栏杆可以看见几十个赤裸的身体,在薄薄的烟雾下,用各种姿势在清洁身体。这是宗教仪式。
第一次踏入公共浴室,4岁,震撼,终身难忘。她在内心细细比较,怎么都想不通自己和这些裸体同属人类。一个人就是一种动物,十个人就是十种动物,一百个人就是一百种动物。人类,只不过是我们为了世界团结而想出的一个名词。
那是一条令人眩晕的下行道路,旋转着,下降着,浴室的热气挤入大脑,撑开打着皱褶的大脑皮层。她的大脑就是一个被吹起的气球,不能思考,要是空气的密度再大一点,就随着气球大脑升上天空。
拖鞋打断了地面对于肉体的觊觎,在下行的过程中,陈言一直保持着和空气的亲密接触。她想方设法遮挡自己的身体,把塑料盆当成了羽毛球拍,那些对她幼小身体投来的目光是沾了硝酸的的毛球,挡住她们,免得烧伤。
楼梯为何如此臃肿?每一格楼梯都高过了膝盖,她拖着一米多一点儿的小肉体艰难地下行,生怕摔倒。
重力在烟雾缭绕的澡堂里变得软弱无力,没能拽倒瘦小的陈言。走下迷宫一般的旋转楼梯,陈言进入了裸体集中营,无处可逃。
“把这个送给陈言二姨,她老是买香水,你不要把那个大的给她,她一看就知道那个是便宜的。那个大的留着以后送其他的人,考试之前送给陈言的老师。”妈妈边说边闻了闻味道,似乎挺陶醉。
陈言醒了过来,脑子里还是烟雾缭绕的澡塘。在她靠在沙发上昏昏入睡的两分钟时间里,爸爸已经把所有的香水瓶摊开在茶几上。那动作,那情绪,和程克如出一辙。茶几上那块小小的空地,放着她的宵夜食物,一个干瘪的煎鸡蛋,一杯苍白的牛奶,还有几块颜色黯淡的饼干。这是药,为了晚上能坚持到2点而必须吃的药。鸡蛋,早就凉了,一定是阿姨走之前煎的。牛奶在微波炉里打过,不冷不热,没有态度。饼干上有裂纹,抓起它的时候留下粉末。
“好好,那你要哪个?!”营业员说这个是新款的,最贵的这个是。”爸爸把那个最贵的递给了妈妈,让她仔细打量。
“陈言你吃饼干用手接着一点,弄得衣服上都是饼干渣,沙发上也是的,怎么打扫啊!”妈妈手里拿着dior,鼻子凑近瓶口闻着味道。
可以想象到她爸爸和程克的爸爸提着购物篮走在“莎莎”里的样子,那里总少不了疯狂购物的大陆人。原来爸爸也是其中的一个,手挽一个小购物篮在挤挤攘攘的店面里穿行,被炽热的射灯弄得头晕目眩。那些伶牙俐齿的服务员,用蹩脚的普通话给你解释每一种产品的用法和好处。她们用僵硬的笑容对你说您可以使用人民币,您还可以使用银联的卡。她们还告诉你,如果买了这个就一定要买那个,或者买这个还不如买那个。真卑微,她替爸爸感到难过。
又得重温一遍这些杂乱的气味。她把最后一抹牛奶吞下,留了一点泡沫在嘴边。拿起书包,擦着边,小心躲过这些气味,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桌子左边第二个有锁的抽屉里,全是她的日记本,黑色的带编号的硬皮抄。她从编号是3的本里拿出了一颗水莽草,用力吸入……水莽草的气味在她的身体里散开,驱走了那些多余的味道,一种包容一切的空洞在她的身体里展开,墙壁向四周延伸,和地面融化在一起。
爸爸的敲门声似乎从世界尽头传来,她猛然回头,门似乎变形了,似乎离自己很远。
“进来吧!”
得到允许后,爸爸穿着牛皮拖鞋轻手轻脚地走进了房间。这是近几年流行的拖鞋样式,牛皮的,既舒服又显得有档次。只是走起路来会发出刺耳的声音,只是在封闭的地方散发出死去动物的气味。一瓶kenzo的flower在他手里,那个弯弯的瓶子和他的手掌紧紧贴在一起,他的表情,似乎是温和还有关切。
“你也长大了,每次去香港都带一堆香水回来,这次给你也带了一瓶。”说着这个瓶子就被塞到了陈言手里,这些故弄玄虚的奢侈品,为什么包装得如此复杂。那味道,经过分析之后,甜甜的,淡淡的。
“这个味道还不错吧,我想你不会喜欢太腻的,这个是最淡的了。”
似乎应该对爸爸的关心和细心作出一点回应,但不精于表现的她最终只是浅笑了一下。爸爸倒是通情达理,摸了摸她的头,心疼地说:“学习很累吧!弄完了早点睡觉!”
对着镜子仔细检查自己的肉体,伸长脖子,不能有多余的纹路。为什么左肩比右肩高?天啊,程克的手还留在肩上。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刚才还是隔着衣服,现在就搭在赤裸裸的右肩上。他的中指就快触到锁骨,小指在沿着肩膀的曲线缓慢下行,每一个细节都能被感知。
一个恐龙泡泡落在她胸前,两只乳房瘦瘦的,中间隔着三指的距离,正好容下了一个恐龙泡泡。平胸是有利的,拖着鼓鼓囊囊的两块肉简直就是一种煎熬。哺乳工具还是讨好男人的工具,都不应该过分臃肿。红色的小恐龙在泡泡里打滚,用手指推了推泡泡,它便轻轻上浮,朝镜子里飘去。泡泡钻进了镜子,不一会儿就去到了另一边,留下她一人,守在镜子这边。
陈言,别再向镜子那边张望,又不是alice,连半截头发都穿不过镜子……
雾气腾腾的女性裸体集中营,陈言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这个巨大的澡堂竟然没有单间。妈妈将一把洗发精盖在了陈言头上,然后开始奋力揉搓。旁边一个中年女人的屁股撞到了陈言头上,她吓得朝前冲了一大步,吃进了一口从头上落下的洗发水泡泡。
陈言咳嗽着,对着铁棍一样的水柱猛冲。陈言,你承认吧,你从小就有自我毁灭的愿望,你的皮肤根本不能经受如此沉重而且炙热的水流。
冲干净泡沫,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恐龙泡泡。拳头大小的一个泡泡里有只红色的恐龙,它弹着脑袋,在微笑!陈言的嘴角也自然而然地微微浮现出笑容,她眨了眨眼睛,挤出了堆积在眼眶的水,发现恐龙泡泡还在。她探着头,踮着脚,想和小恐龙靠得更近。一把护发素又被盖在了头上,等她缓过神来的时候,恐龙泡泡已经飘向远处,消失在一堆松散的裸体后面……
她睁着眼睛,在雾气腾腾的澡堂里,如同两只亮晶晶的玻璃弹子球。她望着恐龙泡泡消失的方向,几个裸体拉开了一点距离,一点鲜红落入视线,陈言冲了上去,追寻着泡泡里的红色小恐龙。陈言在肉林中穿梭许久,终于离恐龙泡泡只有一步之遥。
瓷砖的墙壁,白得发亮,水蒸气横冲直撞,恐龙泡泡撞上瓷砖墙后瞬间粉身碎骨。雾气模糊了眼睛,没有看清恐龙泡泡消失的过程,但她在瓷砖上发现了一道红色,一道并不新鲜的红色。她用湿润的手指抚摸着那道立体的红色,早已凝固。这是小恐龙的尸体吗?不,不是,它应该已经穿过了墙壁,去了另外一边……
“到处乱跑什么!” 妈妈突然冲了上来,一把拽住了她的脖子。
陈言扭头望着那道红色,妈妈把她的头扭了回来,“真恶心,可能是月经血吧。”几个女人底语着,“小丫头,还摸了一下,真是恶心……”
“跟做清洁的说一声,把它擦掉,洗澡的地方弄一道血出来,脏死了……”
仍然是白色的瓷砖,但是每一块砖都被打上了21世纪的标签,光鲜照人而且有质感。几朵绽放到不能再绽放的百合花被印在白花花的瓷砖上,好看是好看,却没什么生机。距离防滑瓷砖地面大约1.2米的地方还挑上了一条黑色的腰线,黑得发亮,甚至刺眼。陈言坐在淋浴房里,突然开始怀念80年代的瓷砖,怀念夹在质地粗糙的白色中的黑灰水泥。
私人的浴室,只被三个人使用,没有麻袋一样的裸体在洗澡的时候干扰视线。水在21世纪淋浴头的控制之下显得温柔了许多,态度卑微地落在了陈言的皮肤上。也许热水能硬朗一些,她开大了热水量,但其实温度升高了的水同样卑微。
“快点出来!写完作业赶紧睡觉了,免得早上又起不来!”是妈妈的声音,陈言关上了水,她早就洗完了,只是不想出去。今天的水有些无味,也没有必要再多磨蹭。陈言把湿漉漉的脚放入了拖鞋,用浴巾裹住了自己。
双生水莽湿(1)
一个新的早晨,又是30路公共汽车哈,又是程克。两人一起上了车,距离很近,陈言闻了嗅了嗅程克,她的鼻子很灵,昨天选出的那瓶香水一定就在他书包的某个角落里。汽车启动,刺鼻的汽油味裹住了香水的味道,车身开始颤抖。
雾气腾腾的公共澡堂,空气中弥漫着女人身体里湿漉漉的味道。可是看不见一个人,水龙头喷出热水,空气膨胀。陈言四处打量,回头看到了结构复杂的旋转楼梯,这个时候,她注意到了一种不对称,淋浴头,瓷砖块,热水阀门,一切都似乎比记忆中弱小。为什么又会在这里?而且是以17岁的高度,俯视童年的记忆。她已经和当年的中年妇女们拥有了同样的高度,颇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微笑的恐龙泡泡又出现了,看着它陈言也不自觉地笑了。沉溺在灿烂的微笑中,小恐龙一路向前,一头撞到了瓷砖上,留下了一道红色,那红色在一瞬间变老,死死贴在了瓷砖上。
空荡荡的澡堂里,只剩下陈言,她赤裸着身体,隐约感觉有无数双眼睛藏在暗处。
程克摇醒了被困在澡堂梦境中的陈言,到站了,晕晕糊糊地站了起来,程克跟在她身后,总担心她会跌倒。
陈言你真厉害,抓紧每个空隙进入梦境,你的生命比没有梦境的人多出了至少三分之一。但是你知道吗?别人的生命都光滑而平坦,而你的生命如同老人的脸,满是起伏的皱纹,只有在这样的脸上梦境才能藏入皱褶的凹陷处,有容身之地。
踏入校门,正式开始新一天的校园生活,将要到来的13个小时会被这所学校吞没……
今天的天气特别让人沮丧,陈言不喜欢把几件衣服一起穿在身上,她那件硬梆梆的外套里面只有一件t恤。一大早的气温意想不到的低,又湿又冷的风吹到了她脸上,冻得鼻青脸肿。跟在身后的程克倒是穿得很温暖,他是个会照顾自己的人,和陈言完全相反。看到张黎走在前面,程克给了陈言一个含糊的眼神,然后上前追上了张黎。陈言低着头继续走路,看着地面上细碎的灰尘和已经干枯的口香糖,她只能低头走路,永远都学不会昂首挺胸。
水泥路面硬到发凉,那种坚硬转化成了一种要命的力,刺痛了陈言的骨头。不协调的身体,永远都不知道该怎样释放或者分散突如其来的力量。爬上六层,陈言有点体虚,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程克那个被扔在角落里的座位是空的,张黎也不在……
幸福如同薄纱一样缓缓降落,轻轻裹住了陈言。这种幸福来得相当轻薄,简简单单的一层却叫人心花怒放。这分明是在象鱼的肚子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她小心翼翼地起身,轻手轻脚,生怕那层薄薄的幸福被撑破。脱了鞋,在它的肚子里小碎步行走,朝着光亮的地方走去,那是象鱼的嘴,她要从那里出去。
那团光亮越来越近,陈言加快了脚步,有太多话想跟它说。加快脚步,似乎轻得可以腾空,摩擦力也失去了作用,步伐轻盈,轻盈到没有动力。那种梦中经常出现的状态,似乎每一脚都踩在云朵里,软绵绵没有力量,无法前进。陈言憋足了力气,探着身子向前移动,终于离那团白色的光只有一步之遥。可那团光被毫不留情地拽走了,它闭上了嘴,四周瞬时一片黑暗。猛地被抽走,陈言重重地落地,全身酸痛。膨胀,无法呼吸,整个空间被塞满,这个时候,陈言才开始希望这只是一个梦。
袁竞踩了一下陈言的脚,陈言脊髓凉了一下,脑子突然下坠,醒了。
“姜狗在外面!”袁竞小声提醒道,陈言瞥了一下窗外,发现大腹便便的‘姜狗’正阴沉着脸走过来,于是赶紧抓起手边的书,装作一副正在学习的样子。
‘姜狗’算是半个校长,学校里的所有事情他都会插一手。谁都不知道‘姜狗’的真实年龄,但推算起来大概50上下吧,他一脸结实的横肉,鼻子两侧全是黑糊糊的肉皱。整个年级很难找出几个没被他整过的人,他总喜欢在各个楼层闲逛,早自习偷吃个早点的,上课打个小盹,说个小话,就有可能被他揪出来。他姓姜,不知是谁想出了‘姜狗’这个名字,听上去好像‘jungle’一样,不自觉地让人联想到原始森林里的蹦蹦跳跳的猴子。
‘姜狗’站在教室门口,身体前倾,里面顿时变得很安静。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姜狗’收紧步子走开了。随着他渐渐远去的脚步,教室里嗡嗡的声音又慢慢溢出。刚才的梦境还在陈言的脑子里回荡,有一颗弹球一样的恐龙泡泡在她脑子里撞来撞去。一大早就发了两个梦,难道今天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陈言思前想后,也没有琢磨出来今天的特别之处,打开手机日历看了一眼,才发现今天是2月14号,情人节啊!不就是情人节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多年以前,一个笨手笨脚的男孩在情人节给了陈言一支玫瑰,那应该是初中的事情了。那颗玫瑰装在一个细长的塑料小盒子里面,和装在玻璃纸里面的相比贵出两块钱,略胜一筹。她把那颗花放在课桌的抽屉里,不敢带回家。空气带走水分,花迅速干瘪,皱纹爬满花瓣。花朵,也不过如此……
程克坐在最后一排,‘姜狗’走后,他又拿出了热干面,撇开一次性筷子,打磨了一番,麻利地拌起来。浓稠的芝麻酱还冒着热气,教室里弥漫着它的味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陈言望了一眼张黎,她正在拆开那瓶香水,细微的笑容浮现在她纤巧的脸上,她还真是长得精致。
上课铃响了,老师还没有来,教室里一片嘈杂,一些人在读英语,一些人在聊天,一些人在看漫画,一些人在赶作业。陈言把耳机线塞到了袖子里面,用手撑着头,一本书摆在面前,这样一来她就好像在托着脑袋读书。
一阵肃静突然袭来,陈言抬头看了看,‘姜狗’杀了个回头,又一次站在门口。
“你!就是你,跟我出来!”陈言顺着‘姜狗’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这次被逮住的正是程克。半抹芝麻酱还挂在他嘴角,一脸无辜。他站起了身,摆出了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走了出去。
“名字?”
“程克!”
“进校多少分?”
“369。”
“借读生?”
“恩!”
“最近一次大考班里排名几多?”
“倒数第三!”
“倒数第三还这么理直气壮?上课铃响了晓不晓得?”
“没有听到。”程克一直低着头,语气里全是反抗。一般被‘姜狗’逮到,都是要回答三个例行的问题:1.名字 2.进校多少分 3.最近一次大考的排名。如果是好一点的学生,会受一番教育,然后回到教室继续上课,若是不好的学生,大多情况下都是被停课。
“没有听到就不要来上课!收拾书包回去。”
程克没有顶撞,转身去收拾书包。
早上7点多,学校门口的街道,说不上繁忙,却让人倍感焦躁。几辆重型公共汽车杂乱无章地滑过了路面,载着一车眼神涣散的乘客去向远方。街对面的早点摊坐满了人,音像店的老板头发乱蓬蓬的,刚刚睡醒,几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走着,歪戴着红领巾。现在还不到7点半,上小学真好,8点才上课。程克望着从身边走过的孩子,不自觉地笑了笑,他愣在学校门口,一时不知该去到哪里。犹豫片刻,他走向对面的早点摊,向老板要了一碗热干面。
“多给点辣椒!”
老板娘爽快地答应了,一揭开锅,就有一团热气虫上来,她的脸红润而饱满。
时间真是微妙,过了7点40,街道突然就能用繁忙一词形容了。小学生们的步伐不如几分钟前松弛了,再不加紧就要迟到。上班的人也渐渐增多,买糯米包油条的人开始明显多过买热干面的人,公汽里承载的人越来越杂乱。
程克坐在路边摊一点点咀嚼热干面,用味蕾死死顶住粘稠的芝麻酱,榨干所有味道。辣椒侵入喉管,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烧到了心的边缘,那阵灼痛很快溜走,心跳就这样加速了。认认真真吃完一碗热干面,总共用了19分钟,程克看了看手表,意识到还有不少时间需要被打发掉。
抽罢一支烟,时间还是不肯轻易溜走,只能去电脑室消磨时间。武汉市的旧房子叫做板子楼,都是用木头做成,松松垮垮,经不起风火,日子久了木头变开始腐烂,住在里面的人们用硬纸板补了又补。这些摇摇欲坠的房子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几代人都住在一起,敞开门生活,没有隐私。
程克走过吱吱作响的地板,绕了几个弯,才能到达电脑室。七八台破破烂烂的电脑被摆在破破烂烂的房间里面,这是一个家庭网吧。最近查得严,学校不让学生进网吧,他们只有寻觅这种隐蔽的小地方。
灰蒙蒙的显示屏,油腻的键盘,这里的每台电脑都曾被无数人使用过。一瓶鲜橙多,半包黄鹤楼烟,这些东西应该能够维持到放学。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胖胖的老板娘正在为全家人准备午餐。酸辣土豆丝的味道漫步开来,房子里玩得正欢的孩子们都被这香浓的味道蛰了一下,仿佛变成了从战场归家的战士,突然甜蜜了一秒。然而,很快他们便回到虚拟的战争中,点上一支烟抵抗食欲。老板娘在隔壁的房间架起了小桌子,老奶奶和小女孩围坐在桌边,爷爷和爸爸的遗像挂在小桌上方。这个家里只有女人,女孩手里握着一个桔子。妈妈问她为什么不赶紧吃了,她说太凉了,要把它暖热了再吃。
饭菜来了,她把桔子塞进了衣服里,窝着身子,不让它掉出来。
今天的战况不佳,程克早就想离开,可是他固执地想要等到小女孩拨开桔子。筷子敲得瓷碗叮当响,女孩很快吃完了,奶奶的动作却像是慢放,异常缓慢,和外界的平均速度脱节。从衣服里拿出已经暖透的桔子,一点点拨开,第一瓣给奶奶,第二瓣给妈妈。剩余的,一瓣一瓣放进嘴里,一点点融化。
从昏暗的网吧里出来,已经快十二点,程克坐在长春街小学对面旧楼的台阶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读书在声音在空气里若隐若现,操场上孩子们游乐的声音从远处飘来,程克面前是母校紧锁的大门。
“以后你们就在一个学校上课了,程克你要好好照顾我们家陈言嘞!”
“听到没有,以后有什么事情就护着妹妹。”
多年前,两个妈妈就在面前这栋楼的三层寒暄。程克背着变形金刚的书包,四处走动,熟悉环境。陈言小小的,躲在妈妈的裙子后面,开学的第一天,那么那么多人……算起来八九个年头过去了,程克抬头望了望披着新绿的树,只有它们,每年都把崭新的绿色披上身。
双生水莽涩(1)
大``学"生:小..说 网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给新生讲高中生活,她年纪不小了,透过蚕丝的上衣,陈言看到了她的胸罩,是黑色的。高一的第一堂课,老师非常严肃地说:“高中,也许就是你们人生中最紧张的一段时间。不要以为进了重点高中就进了保险箱,虽然我们学校的升学率是90%以上的,但毕竟还有剩下的10%,我希望你们都不做那10%。”
那些爬遍她每一寸皮服的皱纹还在茁壮成长,阳光透过玻璃钻进了开着空调的教室,沐浴着它们。那些细小的纹路,还没有完全放开生长,似乎还在等待一场滋润的雨。老师说高中的生活也许一开始就比中考时期还要紧张,大家要做好心里准备,每天晚上都有晚自习,周六是周练(也就是考试),每次周练的成绩都会全年级排名。老师还说作为老师其实比学生还要辛苦,大家不要对老师产生怨恨的情绪,要相互理解,反正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高考打拼。
第二节课是数学,刚从新洲调来的老师讲了一番他们那里学生的学习状态,早上五点起床,中午半个钟头休息,10点下晚自习,12点之后还在被子里看书。他说他原来的学生非常有责任感,要是今天的事情没有做完就会失眠,要是今天一道练习没有弄懂,就算在梦里都会想着。他说你们这些大城市里的孩子生活条件太好了,都是父母的宝,没有危机感,没有上进心……
接下来是英语课,老师的英语夹杂着黄陂口音,尾音怪异,没人能听懂。他手边的水杯里装着胖大海,那一节课,陈言盯着那颗漂浮的胖大海,看着它在水中缓缓扩张,如同一粒黑色的云。
地理老师说这门课程是逻辑性要求相当高的一门学科,说这是文科里的理科,不可掉以轻心。历史老师说,我的课你们要用心,不要以为只要背书就行了,要理解第一。
政治老师说,你们不要不把政治放在眼里,在考试里占的比例大着呢……
他们的长篇大论,他们的乏味,他们的自以为是刺痛了班上的每一个学生。
高中第一天,陈言和袁竞就一起去了江边,也许是被班主任的一番话吓倒了,生怕以后再也没有时间去。从学校走出来,转一个弯就可以到沿江的那片租界。日租界已经颓败,留下几座残破的小房子,不起眼扎菜市场里。那些欧洲人建的房子却倚仗自己的高大和结实依旧显眼,在法国梧桐树下,它们平静地呼吸炙热的空气。
从初三开始,江滩就开始越来越公开,那里开了一个健身中心,里面有游泳池有网球场还有室内健身室。门脸大了,招惹的人也就躲了,江滩逐渐被开发,人们把那里当成了约会的好地点,常常有情侣搂搂抱抱地出现在底滩上。都是些年轻男女,高中的学生,利用课外时间在室外约会。秋天是最好的季节,到了冬天就太冷了,鼻青脸肿,不适合约会。偶尔也会有中年夫妇,吃完晚饭之后沿着水边散步,用市民味道浓重的武汉话聊天,那些话不太浪漫,却也柔和、流畅。
总之,不再像从前,放眼望去,只有些路过的船。
过多的人把潜伏在底滩的象鱼也赶走了,那天象鱼对陈言说:“我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人也越来越多了,是时候了,我该多看看这个世界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一直顺流而下,直到入海,这一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那声音像棉花糖,雪白雪白的一大块,外表柔软又甜美,其实舔一舔就成了干涩的蔗糖。
陈言低着头跑开了,背影里都藏不住伤心。
象鱼走了,顺流而下去看这个世界,只留给陈言一片寂寞。
“我还没有说完,你先别走!我跟天空打了个招呼,如果我看到什么美丽的东西,就会跟天空说一声,整个世界的天空都是通的,你要是来到底滩的时候看到美丽的天空,就说明我在想着你呢!……”
象鱼的最后几句话夹杂着风声窜入陈言的耳朵……
袁竞喊着陈言的名字,风声载着那声音。陈言回过头,背对惨白的江水,看到远处的袁竞……
我们每天和很多人相遇,不过到头来还是陌生人。就拿陈言来说,她每天坐公共汽车来上学,光是在车上都会遇到无数陌生人。对于这些有着一面之缘的人,她抱着各不相同的态度,有好感也会产生厌恶。在15分钟的车程中,她会不自觉地释放各种情绪。大多数都像风景一闪而过,能够相识的,少之又少。
六岁那年,陈言牵着妈妈的裙角,在江边看菊展。十月的菊展曾经是每年武汉重大的事件,菊花被做成各种形状,从各种动物到航天飞船,千奇百怪,应有尽有。整个沿江大道都堆满了菊花,不是说菊花是送给死人的吗?那菊展不是一个巨大的葬礼吗?为什么来菊展的人都兴高采烈的?到底是谁的葬礼?这些陈言都想不明白,不论如何,菊展一度辉煌,是大人们约会的理由,是孩子穿红戴绿的理由。
陈言穿着姨妈送的小红裙还有最喜欢的黑皮鞋在菊展之时走在沿江大道上,她的袜子是带花边的,她用了一个早上的时间对着镜子为自己扎起了一个马尾辫,扎得紧紧,拽起了头皮,拉起了眼角。这身节日的打扮让陈言有点沾沾自喜,她注意着自己走路的姿势,昨天电视上放过模特走猫步,对,应该走得和她们一样轻,轻得似乎可以悬空。陈言收紧了臀部,提高了重心,沿着一条虚拟的直线前行。
江边人潮涌动,但似乎没有人在意陈言如此用心的步伐。太累了,优美的姿势太消耗体力,没走多久,陈言就走回了自己邋遢的步伐。人越来越多,庞大的身体形成了威胁,陈言害怕自己被这人海淹没,于是拽住了妈妈的衣角,不敢放松。
袁竞在吃冰棍,十月的武汉仍然不凉快,她跟妈妈纠缠了好久才换来那根冰棍。袁竞吃得太努力,连走路都忘记,更别说看菊花,妈妈拽着她前行,她不停思量着下一口该落在何处。那根花脸冰棍由笑变成了哭,等待被袁竞吃掉。
她们两人的相遇是在用菊花扎成的恐龙前面,两人只是对望了一下,然后各自走各自的路。这两个小女孩的第一次眼神相对持续了大约5秒,接着两个小点便在人群中为自己划出了一条路线,相隔越来越远,只有高高在上的菊花恐龙默默注视着一切。如果说有谁能为那次相遇作证,那恐怕也只有菊花恐龙了。
这就是所谓的一面之缘,几年后,当她们成为同学的时候,谁也不可能记起在菊展的那次相遇,但那次相遇确实存在过。
只是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不再热衷于菊展,再也没有人煞费苦心地给江滩穿上菊花做的外衣。菊展,就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如今的十月,再也看不到满街菊花的壮观景象。
初一,开学第一天,初一一班里堆满了人,老师还没来,随便坐。袁竞去晚了,班上只剩下一个在座位。那个座位在最后一排,一个女孩坐在靠墙的那一侧,刘海几乎遮住了眼睛。那是陈言,她厚厚的头发里藏着耳机,爱华的磁带随身听,里面是张nirvana的打口带。
陈言分给袁竞一个耳机,头一次有如此躁动的声音传到她耳中。听着听着,电池就快耗尽,磁带放慢速度,kurt的声音阴郁下来,瞬间苍老,最后停住。陈言取出了那张《in utro》,袁竞把内页翻来覆去地看,kurt一头紫红色的头发,眼神严肃而绝望。
“你们千万不要去江边,那里不安全的啊!前些时,我的一个朋友跟我说有几个小孩就在江边被别人挖了器官。那里又偏又荒,经常四五个人把你拦起来,拖到没有人的地方,然后把你的角膜挖出来……你们莫以为我说着好玩的,这是真事。还有那些社会上的人,那些混混,也都是经常往江边跑的,你们一定不要随便去那里!”这是奶奶级别的班主任一番长篇大论中唯一抓住了陈言和袁竞兴趣的一段。之前,两人都在查字典,只有一点儿小学英语基础,但是两人还是努力试图弄懂kurt唱的是什么。
说完这一大堆,班主任终于停了下来,她讲得很激动,喘着粗气。刚入初中,陈言和袁竞就遭遇了一个离奇的班主任,她说菠萝蜜是藤生植物,能够把人缠死,她说南极热而北极冷,在南极地面烫得能把鸡蛋煮熟,而在北极鼻涕一流出来就会被冻成冰。所以当她说上面那番话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相信,当然如果她不说那番话,陈言和袁竞就不会冲到江滩去了。
陈言和袁竞第一次去江滩是秋天,一只快艇在江边徘徊,放着《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歌。那时这极端煽风点火的电影正演得火热,听到那华而不实的音乐在底滩响起,陈言和袁竞笑得都快蔫了。
“再放翻船了!”两人轮番朝着快艇嚷嚷,但没有回应,《my heart will go on》在循环模式下播放,两人在江滩的第一次就强行被配上了这段音乐。
高一那年的9月1号,烈日当头,太阳精力过剩,下午6点仍然释放着万分多余的热量。袁竞有双孩子一般的腿,又直又细,膝关节直愣愣地插在粗细几乎一般的大腿和小腿之间。公路被太阳烤得焦热,那种蓄积已久的热直直穿过陈言的鞋底,烧到了她的脚底,她小跳着前进,躲避热的袭击。两人被太阳折磨得奄奄一息,到达底滩,看到流动的水才精神了一点。
两人踏遍了熟悉的地域,开始向更加荒芜的地方走去,试图到达别人没有到达过的地方。陈言穿着短裤,尖利的野草划破了她的腿,她享受着蠕动的疼痛,继续前行,袁竞紧随其后。直到天黑,她们才发现自己迷路了,在杂草中,她们努力地走着,却总是找不到出口。
高高在上的大马路似乎并不遥远,但是在高过人头的杂草中,她们连来时的路都认不清楚。陈言急得哭了起来,她害怕,让她害怕的并不是迷路本身,而是迷路的感觉。
袁竞拉着她的手,没有说话,两人蹲在地上,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前进。抱着双膝,躲在杂草中,如果一直这样待着,会被人发现吗?如果一直这样待着,能不能消失?把头埋在双膝中,天色渐渐黯淡,傍晚的气味被夹在双膝间。被划伤的腿隐隐作痛,陈言害怕有虫子会顺着伤口爬入她的体内,留在自己的体内,在自己的体内生活,就像小时候肚子里的寄生虫一样。
第二天早上7点15就要到校,电子闹钟的声音会砸碎梦境,砸碎早晨,生活马上就要被放入一个盒子里,怎么逃都逃不出去。未来是幻觉,她把头埋得更深,似乎想要永远保持这个姿势。袁竞看着自己的手表,再看看天空,黑暗和黑暗叠加,一点点还未褪去的亮光是天空中一个小小的缺口。
她拉陈言,陈言不动。
“你起来啊!”
陈言还是没动,袁竞开始又拉又拽,她仍像死物一样无动于衷。
“你跟老子起来!再不起来就天黑了,再也回不去了!”说完,袁竞蹲了下来,把她的头从双膝中拔了出来。横七竖八的眼泪布满了陈言的脸,“我不想回去了……”
“我们一定要回去!”袁竞用手指截住了那颗就要滑落眼眶的泪珠,放在了自己的舌头上,她卷起了舌头,为这难得的液体造出一条细长的通道,让它路过每种味蕾。陈言的眼泪竟不是咸的,说不出什么味道,只是觉得有生涩的指甲沿着眼泪滑过的路线生生划了一道。
“我们走吧!”眼泪很快就风干,陈言醒了。眼前是袁竞那双孩子一样的腿,直直的,没有曲线,她也被野草划伤,那些伤口肆无忌惮地咧嘴笑着。陈言伸出细瘦的手指轻轻贴到袁竞的腿上,顺着伤口的边缘滑过,勾勒着这些伤口的轮廓。触摸能够减缓疼痛,这是经过科学考证的。陈言线形的抚摸去到了比皮肤更深的地方。
伤口是美丽的,能将人打开……
袁竞拖着陈言前行,风从两人手间的空隙穿过,两人拉得更紧,挤走了想钻空子的风。袁竞尽量保持向前的方向,她的眼中只有远处大堤上的灯光,野草被她机械地拨开或者踩烂。袁竞把陈言的手拽红了,她就好像一台拖拉机,在前进的过程中留下重重的痕迹,等待他人在她的路径中播种。
她一直向前,无法后退。
带着更多的划伤两人终于走了出来,天色已晚,回头看看,身后的杂草好像能吃人的树林。汽车滑过马路的声音显得格外真实,两人傻傻站在路边,全身酸痛,能够感觉到马路的振动。
在公共汽车站,两人道别。车站人很多,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各不相干,谁也不了解谁的生活。两人的手脚上都有数道划痕,全身发烫。吹来风撕扯伤口,陈言在不停变换姿势,但是每一种姿势都难受。
袁竞早早上了车,陈言要等的车却始终不来,手里握着的1块钱硬币都已经开始发烫,手心全是汗。陈言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倒地,车来到的时候她更难受,因为她意识到自己马上要像沙丁鱼一样被压扁。谁知道车上有多少细菌,有多少不洁之物,那些肮脏的东西看到陈言敞开的伤口一定会狂喜,它们会争先恐后地钻进陈言的身体,搞垮她的身体。伤口开始发痒,凝固的血丝一点点把裂口撑大,陈言一路都在担心自己的腿会烂掉。
然而在疼痒了一个星期之后,伤口渐渐愈合,新的组织在皮下散开,一切都恢复正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双生水莽酸(1)
“那些练习题的本质就是,放一根绣花针在一个大操场里,要你去找,你找不着,出题的人就开心了。”这是物理老师的原话,他是老师里的一个异类,1000个老师里面愤世嫉俗的那个。
陈言本想像初中那样凭点小聪明混混高一,彻底失败,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她全年级排名快到400了,这个成绩大概只能上本科线。第二学期她试图努力,但总是在做习题的时候分神,时不时和象鱼神游。她开始更加依赖梦境,在白天都不时跌入某个梦境。她缩入了一个壳中,感触都变得迟钝。
高一的暑假很短暂,学校从8月初就开始上自习,假期不到3个星期。那年是黑色的,一路下沉。她开始习惯低着头走路,忘记了怎样昂首挺胸。没有恋爱,因为没有男孩去注意她低垂的眼睛。每天和袁竞混在一起,两人每天中午一起吃饭,晚自习之前一起出去逛逛,晚上一起走出校门,然后在车上遭遇程克。
那个暑假热得让人窒息,每天气温高达39到40摄氏度,到了晚上也凉快不下来。陈言每天躲在空调房间里,哪里都不敢去。到了中午,公共汽车上一个人也没有,座椅都是烫的。自来水是热的,江水也是热的,连窗户都不敢开,怕被热气熏到。暑假作业一大堆,物理老师要求做完一本辅导书,语文要做几百篇阅读,数学和英语各有几十张卷子。陈言本来雄心壮志地想要亲手做完,但是3天之后发现要是真亲手做完就等于亲手把自己的青春给费了。于是陈言给袁竞打了个电话,她第二天就来到陈言家,两人关在小房子里面猛抄了一天,算是了事。
两人都郁闷得不行,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两个女孩在一起,除了孤单还是孤单。
那些闷热的日子里,他们不停地放着nirvana,kurt cobain的声音撕裂那些如同网一般的热,在她们的皮肤上跳动。
这所高中,每天中午放学的场面都很壮观,人潮涌向门口,看门的老头开完门就躲进了小传达室,生怕被踩死。三年来,陈言对这种拥挤从恐惧,到厌恶,到适应到习以为常,已经懂得在人群中蠕动,找到自己的出路。
陈言,袁竞还有方容容挤在人群中,一点点朝门的方向接近。张黎走在三人前面,陈言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了她腰和臀之间的曲线上,那一道流畅的弧线缓缓向前移动着,张黎的美丽触手可及,显而易见。程克站在门口迎接着张黎,陈言假装没有看见他,低着头走了出去,直奔小饭馆。
“三月了,今天……”树都绿了,方容容摘下眼镜,望着新鲜的树芽儿若有所思。她有600度的近视,摘下眼睛,整个世界突然松懈了,懒散地失去了焦点。一层层新绿温暖地流动着,方容容觉得有点醉了,眯着眼睛,让光粒埋入皮肤的细纹中。
“唉,春天来了!挡都挡不住。”袁竞本想死死靠在椅背上,舒舒服服地展开双臂拥抱拥抱春天,可她发现塑料椅子一点儿也不结实,靠下去很有可能直接倒地,她收起了身子,直直坐着。
占道经营加上卫生不合格,学校里的大部分学生都在这样的小饭馆里吃饭。简易的折叠桌顺着马路排开,大红色的塑料棚下开着灶,操着四川话的师傅炒得热火朝天。进城打工的小妹换上了春天的装备,短裙里面是土黄色的毛线裤袜,脚上的松跟鞋和地面摩擦时发出了拖拉的声音。小妹的腿细得让人可怜,根本就撑不开没有太大弹性的劣质裤袜,它打着皱褶,抱怨那两根细瘦的腿让它显得苍老。走到陈言的桌前,她把一盘水煮肉片扔在了在了桌子上,然后小跑着去拿下一盘菜。
春天确实来了,在旁边吃饭的中年男人拖掉了鞋子让双脚呼吸春天,在给人擦鞋的女人解开了两颗口子让胸口呼吸春天,在饭桌间觅食的野狗张开了嘴巴让舌头呼吸春天,跑过阴沟的老鼠翘起了尾巴让身体的最末端呼吸春天……看着生灵们都如此积极地享受春天,陈言也有一些心动,她张开了她小小的手掌,努力让各个手指之间的距离拉大,两根手指之间那层薄薄的肉呼吸到了春天。
“下个月就是kurt cobain的祭日了……我们该做点什么了吧!”袁竞发话了。
第二天中午,同一家小饭馆,同一张桌子,一条纸船放在了桌子中心。
树荫将光线打碎,桌子中心的纸船正好接住了一缕下坠的光。三个女孩望着纸船,微笑从内心一直蔓延到面部。她们决定了,要从现在开始折纸船,一直折到kurt cobain的祭日。这些纸船会成为她们各种细小情感的载体,它们会被轻轻放入江水中,它们会顺流而下,它们会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松跟鞋和地面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袁竞机警地握住了纸船,纸船刚刚离桌,一盘麻婆豆腐就被扔了桌上,撒下两的滴红油。纸船被塞到了陈言手里,袁竞一本正经地说:“这是第一支船,你折的,你来好好保管吧!”陈言点了点头,紧紧攥住了纸船。
傍晚的车站,陈言一个人站在站牌下,街对面的路灯和她对望。无意中,陈言抬高了点视线,月亮就跳了进来,它明显胖了,肥肥的身子把周围的空气都压得陷了下去。陈言对肥胖的月亮不太感冒,于是降低了视线,程克和张黎便跳了进来。两人悠悠地走在街对面,俨然一对恋人的姿态。公共汽车来了,陈言随着人群涌入了车厢,一个个响当当的一块硬币落入了投币箱。
没有程克,陈言不敢在公共汽车上入睡。她望着窗外,在心里默默明天要默写的诗词。那张复习资料被攥在手中,每个词的意思都有详细的解释。
‘袋鼠’站在小区入口处看着陈言走进小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只长得像袋鼠的狗开始经常出没在烂尾楼后的荒地中,谁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第一次见它,陈言以为动物园暴乱了,它皮肤的颜色和袋鼠一样,尖瘦的脸配上叶子一样的耳朵,往地上一蹲就完全是只袋鼠。仔细一看才发现它是只狗,小区的保安收留了它,给它东西吃,给它房子住。沉默的保安和身份不明的袋鼠狗,正好一对。
陈言拿出书包里的苏打饼干,那是袋鼠喜欢的食物。她撕开包装袋,拿出饼干放在“袋鼠”口里,再拿出一块放在自己的口里。狗的咀嚼方式和人截然不同,‘袋鼠’将它细长的嘴开开合合,那是用来撕咬猎物的嘴,而非饼干。饼干渣从嘴边下泻,陈言伸出手,擦掉了它嘴角残留的饼干屑。
三楼的声控灯彻底坏了,陈言重重跺了三次脚它还是不亮,只有摸黑走上了四楼。
程克走在张黎回家的路上,十几分钟之内,堆积在学校里两千多号学生散开了,走在各自回家的路上。从并排走到手牵手,再到躲在没人的地方接吻,这是套路,几个步骤一个不落。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元路,穿入窄小的街道,那些骑着自行车结伴回家的孩子不见了踪影,能够接吻的地方终于到了。从手掌滑到手臂,从手臂滑到脖子,程克的手顺着张黎的曲线上升,直到能够抚摸她的脸。那张小脸一下便被囊入掌中,她也开始行动,双手搭在他腰际,手指灵敏起来,隔着衣服触到了程克紧锁的脊骨。他拨开她的头发,没有必要再去看一眼她那张公认漂亮的脸,他闭着眼睛吻她。偶尔有人在夜色中走过街道,程克的书包落到了地上,张黎软软地推开了他。
“太晚了,我先回去了!”
“……那好,我送你到楼下……”
“你的手真小!”
“……恩……是啊!”
程克抓起了陈言的手,认认真真地将两人的手从手掌的最底部开始对齐,比划着大小。
“你看,你的手差不多只有我的一半。”
“可能还会长大一点的吧……”
“才10岁,当然还会长大,但是长成型了也只有我的一半吧!”
陈言从程克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从手掌的最底部开始对齐,自己的两只手没有大小可比,掌心相对,一只手在镜子里看到了另一只手。
从远处看,两人好像悬浮在空中。方形的水箱,适合攀爬,是住楼房的孩子们一个不可多得的游乐场所。陈言把相对着的双手举过了头顶,她努力拉开手指和手指之间的距离,风从指头之间那块薄薄的肉滑过。空气勾勒出了陈言手掌的形状,那形状留在了水箱上的那块天空里。
9点半,程克蹭着地面走进了小区,远远望去,球形的水箱布满了楼顶,再也没有人能稳稳站在水箱顶部。陈言那双悬浮在空中的小手,不少年头过去了,还是没有长大,她的手掌薄得可怜,骨头软软,肌肉也没有力量,各种组织和血管被埋了透明的皮肤下,一不小心就可以捏碎。
“我妈有没有问你我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
“没,你妈早就不管你了。”
程克抓住了陈言的脖子,“你妈才不管你了!”
陈言身体向前一倾,如同水蛇一样滑出了程克的手心。她默不作声地走着,太阳落到了球形的水箱上。
“唉,搬了家真不好,不能爬水箱了。”程克倒着走路,视线摇摇晃晃。
陈言转回了头,回头的一瞬间,清晨的空气涌入了她的鼻腔,引起了一个寒战。天边还有一抹红色没有褪去,月亮也在,默默看着一切,望了一眼似乎悬浮在空中的球形水箱,陈言又开始低头向车站走去。
“哪天我们找一个有方形水箱的楼房,再爬上去看看吧!”程克说。
球形的水箱失去了重力,变得比空气还要轻浮。巨大的顶层,上百个球形水箱站得整整齐齐,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粉色的……它们都换上了新衣,今天是它们的节日吗?
身边那个紫色的水箱似乎在底语,陈言靠近了它,张开双臂,拥住了它。它有体温,有心跳,将耳朵紧贴它的身体,听到那心跳越来越猛烈。一种温暖的力量让它开始膨胀,陈言的身体也开始发热。
远处白色的水箱第一个起飞,它克服了引力,缓缓升起,悬浮在空中。粉色的也起飞了,绿色的随后。没有航线,只是漂浮,陈言紧紧抓住了紫色的水箱,它在上升的过程中巧妙地扭转了一下身体,拖住了陈言。
天空中布满了五颜六色的球形水箱,陈言小心地打开了自己的视线,看了一眼被抛在下面的城市。黄色水箱开玩笑一般撞了一下紫色的,陈言颠簸了一下,然而这时程克的手扶住了她的脸。
程克拖着陈言的脸,过铁轨的时候公汽明显颠簸了一下,梦境中的陈言差点就一头撞上了玻璃。
“快到站了,醒醒吧!”
窗外没有漂浮的球形水箱,只有一只没有成功飞入天空深处的气球挂在树枝上,已经干瘪。
双生水莽腥(1)
走进教室坐下,坐定的那一刻有东西从下面流了出来,陈言立即收紧了身子,应该是这个月的月经来了。袁竞还在折着纸船,陈言贴着她的耳根说:“带卫生巾了吗?”
“你来了?”
“恩,我觉得来了!”
“我是早上出门之前来的,这个月我们的时间又一样了!”
“是啊,你问问方容容是不是今天,快把卫生巾给我!”
袁竞从书包里摸出了一张卫生巾,两人在桌子低下交接,陈言把卫生巾塞到了袖子里面,然后小跑去了厕所。一个纸团落到了方容容的桌上,它被捏得太紧,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是袁竞扔过来的:“是今天来的吗?”
回信的小纸团掠过几个人的头顶,稳稳当当落到了袁竞的桌子上,方容容回答道:“大概是半夜里来的。”
半年以来,这三个女孩来月经的时差从未超过5个钟头。这种每月到来的生理现象,在三人的小团体里面甜蜜地达到了一致。这种女孩之间的默契是男人永远都无法理解的。
厕所里永远有着让人不悦的气味,陈言本来完全没有排尿的欲望,可下蹲的动作硬是从身体里挤出了几滴液体。陈言摊开内裤,中间那一小块已经被染红,还好没有弄脏外面的裤子,她赶紧抽出纸巾擦了擦然后垫上了卫生巾。
今天轮到方容容当值日生,负责把遭受老师蹂躏的黑板擦干净。一个粉尘就是一颗小小的星球,四处飞扬,和地球一样,生命在上面上演。黑板擦上全是粉笔灰,往黑板上一抹就留下一道惨白。方容容走到讲台边,用力把黑板擦往上磕,掉下的粉尘重量相当可观。
仔细擦完黑板,方容容整理了一下讲台。黑板擦已经很久都没有换了,她看着用旧了的黑板擦发呆。黑板擦向中间收缩,老师总是红粉笔,所以黑板擦的中心留下了长长的红色,看起来像一张用过的卫生巾。
现在的孩子都早熟,方容容是小学时班上最后一个来月经的女孩。男孩们喜欢偷看女孩的卫生巾,对卫生巾的品牌都颇有研究,据说还有一些好奇的男孩试用过。把女孩子细心藏好的卫生巾找出来,是男孩们乐此不疲的事情。
方容容发育很慢,到了六年级胸部还是像飞机场一样平坦,乳头也是软软的,连小背心都不用穿。班上胸最大的女孩早在3年级的下学期就来月经了,但是来了月经之后她就好像停止了发育,脸部越来越成熟,身体却开始向横向发展。在方容容的眼里,她就是一个大头的怪物,努力想要窜入成人的世界。方容容的四肢都很细,而且皮肤白得像纸一样,一晒太阳就变红,两个星期后就比原来更白,人称“汗白”。她就好像一座石膏雕像一样,身体坚硬,是脆的。
男孩们把她看成是异类,一个男孩趁她穿松口的短袖时看到了她的胸,然后他大肆在班上宣扬说方容容的胸小得和男孩一样。这件事情马上传遍了全班,她不得不穿上小背心,却总在暗处撕扯,忍受不了那种贴身的缚束。
男孩偷看女孩的胸,揭女孩的裙子,看女老师的内裤……这些事情每天都上演。
有的时候,男孩们会在一起猜女老师穿什么内裤,还会有人下注,赌那么一块两块。坐在第一排的男孩负责看老师的内裤,他会假装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然后趴低身子去捡,有的时候还会用上镜子。
一直到了6年级,还没有一个男孩发现过方容容的卫生巾,于是他们一致认为,方容容是班上唯一一个还没有来月经的女孩,大家都在打赌看她会不会在小学毕业之前来月经。方容容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对于那些男生,她恨之入骨,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酷刑他们。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来月经,不要每个月尿一次血,不要用带着医院味道的卫生巾。不幸的是,在夏天临近的时候,方容容突然发现自己的内裤上开始有暗红色的分泌物,她没有把这个告诉妈妈。但是三天后的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发现整个床上都是血,她吓坏了,恶梦最终还是到来了……
那天早上,她迟到了,妈妈送她去了学校,向班主任说明了原因。女班主任表示出非常理解的态度,方容容心想,你的内裤都被人看遍了,当然理解了。这一点很快引起了班上男孩的注意,他们脑子转得还挺快,有人就联想到应该是来月经了。方容容把卫生巾放在了书包里最里面的一层,而且专门穿了一条有深深口袋的裤子。但她拿卫生巾的动作还是被隔壁的男孩发现了,方容容一再小心,可还是在被老师叫去拿作业本的时候让男生给翻了书包(她是语文课代表)。等她抱着一沓厚厚的硬皮抄回到教室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一个男孩站在第四排挥舞着一个卫生巾,一个带护翼的卫生巾,粉色的,方容容知道那肯定是自己的……
她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重达近十斤的硬皮抄全部摔在了地上,她顺手捡起了一个朝那个男孩扔了过去。硬皮抄在空中展开,越过几个同学的头顶,降落在后排的课桌上。方容容一蹬地,开始追那个男孩。男孩迅速把卫生巾传递给了另外一个男孩,接着第三个男孩拿着整袋的卫生巾在最后一排挑衅。
方容容一时委屈得想要哭,各种古代酷刑掠过她的脑海,“这个要陵迟,这个要抄家,这个要炮烙……”。预备铃声把所有的人都拉了回来,一个男孩仍旧拿着剥开了的卫生巾在讲台上晃悠。老师的脚步临近,他撕开了卫生巾胶纸的封条,贴在了黑板上。
后面的男孩把整袋的卫生巾扔到了方容容的桌上,桌面打滑,一整袋卫生巾又顺着桌面滑到了地上。“我不能不要它,我不能回家,没有它我怎么办,垫着的这块已经快湿透了……不能告诉妈妈,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告诉老师也不行……我要找人打他们,打他们到死……我没有人找,哥哥在武昌……我也不能说为什么要打他们……”方容容侧身弯下了腰,满脸通红,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卫生巾。
护翼卫生巾张开双臂,迎接老师的到来,好像一只粉色蝴蝶,随时准备起飞。下面有人忍不住发出了笑声,老师清了清嗓子,然后那黑板擦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说:“谁干的?”
没有人回答,只有人笑……方容容的脸部明显充血,在她白得像手纸一样的脸上,那团红色就好像是一个伤口……
上课铃响了,从小学到高中,刺耳的上课铃从来没有变过花样。多拉a梦的闹钟咧着大嘴在早上一遍遍重复“懒虫,起床了,懒虫起床了……”,巴赫的小步也被列入了电话机的自选铃声中,还有手机铃声更是日新月异,为什么就没人改改上课铃呢?
方容容走下讲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肚子隐隐作痛,方容容咬了咬牙,她知道这只是前奏,马上这疼痛就会发展壮大,在整个子宫内上窜下跳,比悟空还要猛烈。数学老师走进了教室,春天来了,他换上了衬衫。几个男孩开始发笑,老师把衬衫扎在了内裤里,一抹军绿色袒露在外。消息迅速传遍了全班,“内裤又露出来了,今天是军绿色的。”方容容没有心情娱乐,她用右手使劲掐左手,试图用一种疼痛分散另一种疼痛。
“这我们也没有办法啊,小孩子来月经的头两年肯定是不顺的!这你做妈妈的也肯定知道,你看这孩子检查了也没有毛病,你们就跟她好好调一调,多照顾一点咧,再没什么其他办法了!”
为什么妇产科会有那么多男医生?陈言不敢正眼看她,这个诊室里的两个医生都是男人,他们一生要看多少个女人的下体?出去的时候,陈言瞥了一眼内屋,她看到一只瘦小的脚被架在机器上。她忍不住又往里面探了探,一个女孩躺在那个刑具上,双腿分开,中间那团黑色的茸毛就暴露在外。一名医生戴上了手套,拿出一个刑具一样的仪器,走进那双悬空的腿。她不敢多看,不敢让妈妈察觉出来自己在看,被妈妈轻轻一拽就走出了诊室。
“跟你说过了吧!看医生根本就没有用,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自己不要有什么心里障碍就好了!”
血没有节制地流着,陈言担心自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轻薄的卫生巾吸收了过多的血之后变得无比沉重,丢入垃圾桶的时候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声响。都初中了,来月经已经近三个年头了,还是不顺。周期乱七八糟,时而月头,时而月中,有的时候又拖到月尾。来的最汹涌的一次,陈言煎熬了13天,把卫生巾夹在两腿之间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
陈言的书包里总备着一大包卫生巾,如同烈士一般,时刻准备流血。
是袁竞稳定下了她的月经周期,自从跟袁竞同桌以来,两人的周期开始一点点靠近,最后顺利统一。陈言的乱经终于沉淀成了月经。
袁竞从未受过月经之苦,从初潮开始她就有确定的时间,一般4,5天就完事,没有过度潮涌也没有痛经。
虽说有了稳定的月经周期,陈言还是没能逃过超大的流量,这次也步例外。放学了,下楼梯的时候陈言紧紧夹着两腿,生怕重力会带出更多血液。程克从后面赶了上来,两人走在全校最阴郁的楼梯上。
“今天不送张黎了?”
“今天她家里人来接她。”
“哦……”
“我们走快点吧,这个楼梯太阴了,走着难受。”
“你先走吧,我慢点,今天不能走快。”
“来了?”
“恩。”
程克在陈言身后,看着她紧缩的步伐,她行走的线路弯弯曲曲。两人拖拖拉拉地上了公共汽车,杂乱的人群中,两人分开了。隔着七八个人,程克看到了陈言,他作出了一个要挤到她那边去的动势,陈言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需要。程克收起了动势,把头侧向了窗外。超载的公共汽车开动,陈言看向另外一侧的窗外。
一个陌生的身体在挤压陈言,这种挤压比公汽里本来就很充分的挤压更近了一层。陈言不想理睬,把这挤压当成了车厢内压力分布的一点不均匀。但没过多久,这挤压又一次袭来,一个男人的身体铺在了她的身体之上,有侵略性。陈言朝压力的来源看去,一个看上去30多岁的男人不露声色地看着她。接着,他的棍子杵到了她腰间,陈言明白了什么意思,拼命想躲,可密不透风的车厢里面根本没有空余的位置。
“程克!”陈言叫了出来。
她颤抖的声音辗转到了程克耳里,程克回过头,看到了陈言焦急的面容,他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下意识地拨开了两人中间的肉体,走到了她身边。
“怎么了?”程克贴在她耳边说。
陈言挪动了身子,躲进了程克的身体。
“没什么,跟我站一起吧!”
80年代,公共汽车是大多数人的主要交通工具。陈言还记得小时候常常能看到有人扒车,人们就好像玩杂技一样,抓着紧闭车门的凸凹处,脚踩车厢底部留在门外的那部分,用一种革命的姿态去到自己的目的地。
“她裙子上面都是那个东西?”
“啊?真的?”
“先开始她还不晓得,都在裙子背后,她自己都没有看到。”
“那从车站到厂里很有一点路,路上的人不是都看到了!”
“是撒!后来进到厂里,厂里的老师傅把她拉到一边……”
“真是的……”
“她那个时候还是个丫头,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用了很长时间,陈言才弄清了这个妈妈常跟自己的中年妇女朋友讲的故事的前因后果。
故事的主人翁是妈妈的一个好朋友,那个时候她刚刚19岁,高中毕业,满怀激情参加了工作。那个时候公共汽车少得可怜,每天早上挤公车就像战争一样。每辆公共汽车都是超载的。妈妈的那个朋友每天就这样挤车上班,俗称跑月票。
一天,她穿了条漂亮的裙子,丝绸的裙子裹住了她初熟的臀部。穿上裙子后,她有点兴奋、也有点忐忑,一路左顾右盼上了公共汽车。在罐头一样的车厢里待了半个钟头之后,她扭着身体才下了车,从车站到工厂的一段路上,她发现一直又人在回头看她,难道是因为裙子吗?看她的人眼光鄙夷,难道穿一条裙子也要受鄙视吗?八十年代了,都改革开放了,穿一条漂亮裙子也不会被批斗,她安慰自己。到了厂里,所有的人更是惊异地望着她的后面,一个老师傅把她拉到了厕所。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裙子后面有一大片粘稠的液体,好像胶水和牛奶的混合物。老师傅贴着她的耳朵告诉她:“那是精液……男人搞出来的东西……”她还是不解,老师傅跟她解释了近10分钟,她才恍然大悟。毕竟那个时候中国是没有性教育的。
弄明白了这个故事之后,每次在公共汽车上和无数陌生人扭挤摩擦,陈言都有种淫秽的感觉。
现在的公车也不像当年那样拥挤了,应该不会有人抽东西都不被发现。但男人的本性难移,在允许的范围内,总是会对女人图谋不轨。陈言也算是遭遇了一次,还是在月经期。
蹲在马桶上,陈言下面湿热难忍,一大团血涌了出来。她冲了马桶,进了淋浴间。血和清水混在一起流入了下水口,陈言回想着刚才公汽上的情境,只觉得那男人面无表情的欲望还在附近徘徊。她开大了水,努力冲走这种无礼的欲望。
透过水声,陈言听到了手机的声响,她加快了冲洗的速度,垫上了干净的卫生巾,穿上被太阳晒过的睡衣,走出了浴室。
是程克的短信:今天在车上到底怎么了?
我旁边那个男的想占我便宜。
啊?!那你怎么不跟我说啊?
还好没占到,没什么……
你以后小心一点啊!
恩,我知道的
那你早点休息,睡前喝点牛奶!
恩,你也早点休息。
程克是亲人,跟他身体接触的时候,没有炽热的生理反应,但很舒服,有团温暖的东西像气体一样轻轻裹住两人……
双生水莽鲜(1)
陈言17年的生命里,只和为数不多的男性有过适度的身体接触。
7,8年前,溜滚轴曾是最时髦的浪费时间方法。夏天里的黄昏,洪山广场聚满穿着滚轴的人。就在那个黄昏,刚刚从小学毕业的陈言正式学会了溜滚轴。
表哥牵着她一点点向前滑行,两人的手紧紧拽在一起,陈言的速度越来越快。
“学得挺快的啊,我慢慢松手了啊!”
一提到要松手,陈言一阵失落,速度慢了下来。表哥慢慢把握着陈言的手松开,但他的手本身并没松懈,紧手掌贴陈言的手心移开,还在她的指尖停留了片刻。陈言能够感觉到他并没真正松手,而是用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继续前进。
人海里,表哥为陈言开出了一条畅通的路。陈言迎着傍晚的风,微笑着前进。
陈言的表哥一直住在武昌,妈妈家里共三姐妹,妈是老二,一个人住在汉口。陈言的妈妈是姥姥的文化大革命时候怀上的,天天有红卫兵操家,在娘胎里就受了不少刺激。从小到大都不大讨人喜欢,性格多少有些古怪,跟姐姐的来往都不多。之前陈言和表哥见面很少,只是过年吃年夜饭的时候才打个招呼。
那年夏天,妈妈突然心血来潮要去武昌买衣服,于是约了陈言姨妈一起出来逛。于是两姐妹就带上了自己的孩子,在中南商场门口见面。青春期里的男孩,一天一个样子,一年没见,表哥像是另外一个人,稚气减退不少。
两个女人一起去逛商店,不喜欢受小孩拖累。陈言的表哥主动提出要带她去玩,两个妈妈马上答应。表哥带陈言去了洪山广场,那个溜滚轴的地方。陈言不肯穿上滚轴鞋,她说她害怕,坐在板凳上,紧缩着身体,低着头,说什么都不动。表哥干脆跪了下来,亲手为她脱下了凉鞋,换上了滚轴鞋。
终于敢迈出第一步,表哥一直扶着她,两人不时有身体的接触。陈言一共摔倒了6次,其中一次摔得很惨,但是有表哥在,陈言也就笑着爬了起来。
其实那天,表哥也是突然发现陈言已经成了一个大女孩,身体开始发育,腿直直的,胸也鼓了起来。他发现她的眼神总在游离,并非逃避,而是青春期才有的恍惚。两个人走在一起就好像一对半熟的恋人,表哥拉着陈言的手,陈言有了感觉,好像被蚂蚁蛰了一下,每次身体的接触都很美妙。也许是接触的力量,陈言在2个半小时之内学会了滚轴,能够脱手正向滑行了。
那个夏天里,陈言和表哥共见了9次面,态度暧昧。但是开学后,他给陈言打了几次电话,漫天瞎扯,能说上一个钟头,说完了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小学的时候,星期四的下午不用上学,整个班上有10多个人,在程克的带领下一起进了江边的某个滚轴溜冰场。
溜冰场内灯光黯淡,音乐声音猛烈,未成年阿飞们都穿得漂漂亮亮的在场内徘徊。自卑的陈言刚进去的时候产生了一种要逃跑的欲望,但她连走开的理由都编造不出来。同学汪倩帮她取了滚轴鞋和一次性的白袜子。穿上那双带着轱辘的鞋子,陈言都不知道怎么走路了,那双该死的鞋随时可能逃跑。
程克在带着班上的人玩接龙,他一个人在前面倒滑,后面的人一个拉着一个,不认识的人也渐渐加入了队伍,越拉越长。
陈言一个人坐在场外看着由程克带领的花龙,委屈得都想哭了,他一心舒服地滑着,没有看陈言。她恨自己胆小,恨自己自卑,无论别人多么开心,她就是不敢踏入溜冰场。她想回去,但是又不敢自己去取自己的鞋子,她害怕社交,害怕大人。别人都穿着最新潮的衣服,陈言看着自己的花格裤子,非常想给自己一巴掌,她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她是妈妈的乖女儿,这个时候应该在家里练钢琴,她只配穿着蹩脚的乖乖衣服在家里待着,或者在妈妈的带领下去逛商场。
汪倩累了,坐到陈言旁边休息,她几次试图拉陈言上场子,她用尖利的武汉话说:“不要紧的,我拉你滑,不会摔的!”陈言还是拒绝了,她觉得别人都在看着她,看着扎马尾辫,穿白衬衣和花格裤子的她,会嘲笑她,会鄙视她……
她一直站在场边,扶着栏杆,小心翼翼地踏着滑轮前后小移。
程克滑得越来越顺畅,他的白色体恤在灯光下变成了耀眼的亮紫色。
回到家,在接受了妈妈的质问之后,她开始疯狂地弹莫扎特。她能感觉到那一个个整洁的音符后有某些不和谐的欲望,她加重每一次转调后的第一个音符,努力做到轻重分明,试图把自己变成一台莫扎特机器。
至今,陈言都认为莫扎特愤怒的,整齐的东西最为愤怒,当手指在某种内在顺序的驱动下不停移动时,愤怒最为具体。
在陈言学会溜滚轴之后,这项运动也逐渐失宠。小学同学聚会,二十多人一起冲进了滚轴场。大家似乎都意识到新的娱乐马上要到来,滚轴即将受到冷落,冥冥之中似乎是在给滚轴开一个告别仪式。陈言也去了,她穿上了滚轴鞋,走入了舞池,开始流畅的滑行。
程克看呆了,突然之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陌生人,他所认识的那个陈言身体紧锁,根本无法适应这种滑行。陈言从程克身边滑过,程克拉住了她的手,开始倒滑。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陈言没有回答,只是在程克的带领下越滑越快,迷失了方向。
初一时,陈言看了《麦田里的守望者》,发疯了一样想要看鸭子。年夜饭上,她又和表哥见面了,表哥更高了,也更帅了。在表哥眼中,陈言也更加诱人,她嫩嫩的,含苞欲放,却离乏味的成熟总有一步之遥。
年夜饭之夜,小屋子里堆满了人。喧闹的饭桌上,两人的微妙的眼神穿过各种寒暄和家庭笑话,蜿蜒地被对方接住。
饭后,两人坐在沙发上,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表哥留下了call机号码,陈言小心地装在了口袋里,比压岁钱还要宝贝。
大年初四,陈言趁妈妈不在家的时候call了表哥,他很快就回了机。电话里,陈言说想去看鸭子,表哥问她想去哪里,她支支吾吾地说想去东湖,表哥爽快地答应了。接着表哥亲自给陈言的妈打了个电话,骗她妈说手里有多余的电影票,要带陈言去看电影,陈言的妈觉得是亲戚,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就让陈言去了。
冬天的东湖边,湿湿冷冷的,表哥不明白这个小女孩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看鸭子。陈言跟他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他说没看过,而且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两人在岸边坐了下来,表哥拼命讲自己新买的索尼ps,陈言只是草草听着,没有如何反应。
很明显,两人喜欢的东西完全不同。
在岸边等了半天,终于有两只鸭子出现在视线里,陈言顿时高兴得站了起来。空气都冷得让人手脚麻木,水必定更寒,鸭子却游得很松弛,没有楼房住的鸭子,没有资本主义的鸭子,没有各国料理的鸭子……陈言看着鸭子,就好像看到了一个乌托邦,眼睛发直她之前一直蜷缩的身体也稍稍打开了一些,融入了空气中。
表哥突然站了起来,从后面抱住了陈言,陈言一下子愣住了,没有挣开,也没有回应。表哥搂得更紧了,陈言心里紧张和感动参半,她下意识地抓住了表哥的手,转过了身子,投入了他的怀里。
两人保持拥抱的姿势,没有继续发展的趋势。
当时陈言的脑子就像一个公汽车站,车来车往,上上下下。陈言有些害怕,但是又没有力气挣脱,只想就这样好好待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表哥终于放手了,陈言把头从暖得发湿的怀中抽了出来,一下子就遭遇了寒冷的空气,引起了一个寒战。
鸭子还是在水中游,就是不肯靠近岸边。冬天的天黑得快,陈言看了看四周,突然觉得很晚了,她拉来表哥的手表一看,已经5点多。两个人沿着湖边缓缓地走,好像人形的蜗牛,动作粘粘糊糊的。
公共汽车上,两个人一句话都不说,陈言看着窗外,可以在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脸,那张苍白的脸随着公汽的颠簸而颠簸,又时而和身后街道的景色相接。那是自己吗?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6点多了,上楼的时候,碰到了出来给爸爸买啤酒的程克,两人简单地招呼了一下。程克觉察出了陈言声音的颤抖,他拎着空啤酒瓶,荡悠着下了楼,他的手突然开始颤抖起来,颤抖的频率和陈言声音颤抖的频率一样。
解放公园,旋转木马,陈言和程克。和上课铃声一模一样的开始铃声响过之后,木质的大转盘开始运动,陈言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海底工厂,陈旧的机器老老实实地工作着。鹿,马,斑马,豹子,狮子上下运动着,中心有只熊猫静静坐着。
每当旋转木马开始旋转,陈言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围绕她旋转,被眩晕的温暖包围。真希望它永远都不要停下来。
陈言抬起头,看着绿色的顶棚,中间那颗颜色泛旧的五角星孤独得让人心疼。各种动物掠过两人的眼前,他们可以就这样看着,一整天。
身处旋转的边缘,和活生生的旋转仅有一步之遥,未完成的旋转……地球也在不停旋转,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旋转,把它视作理所当然。两种旋转在程克和陈言面前交错,他们突然意识到旋转是内向的,不会相互干扰。
如果这群花花绿绿的旋转动物中能多只恐龙一定会很精彩,如果地球突然之间停止了旋转,这些旋转的动物一定会支离破碎。公转、自转,一环扣一环,陈言站了起来,追逐着大转盘旋转的速度。启动了,转盘发出抱怨的声响,仅有的两名乘客分别坐在梅花鹿和豹子身上。转盘开始加速,欣喜地释放蓄积的能量,陈言也开始加快脚步,由快走变成小跑。
追累了,她便躺在程克的腿上,听着陈旧的木头动物上上下下时发出的拖沓声响,其实是这个世界在不停旋转。水泥地面有点冰凉,可是两人都不愿意挪动。程克摸着陈言的头发,软软的,好像小猫的毛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程克捏了捏陈言的下巴,看看她想不想走。
陈言坐了起来,看了木马,又看了看程克,问道:“解放公园有鸭子吗?”
程克站了起来,拉着陈言走下了旋转木马,售票的阿姨看着这两个在这里消磨了大半天时间的孩子缓缓离去。两人绕着解放公园走了一大圈,没有找到鸭子。
“为什么想看鸭子?”
“就是突然特别想……”
两人向大门走去,步子松松散散的。
“我们这样走着像恋人吗?”
“还不够像吧……”
在解放公园的人工湖边,陈言投到了程克怀里。她特别需要被拥抱,昨天和表哥那个模糊接触正在下落……程克的怀里暖暖的,却不湿,他细心地拥着陈言,一点没有放手的意思。从他怀里出来的时候,程克用双手挡住了寒冷的空气,陈言缓缓地完成了温度上的过渡。
“我都快睡着了,你怎么像张床一样……”
程克的房间里,只有他和陈言两人。两人继续刚才在室外的拥抱,越来越安静,仿佛整个宇宙只剩下两个人。程克的呼吸落在陈言的皮肤上,从他身体里排出的气体在她的皮肤上落脚,又踏入毛孔。整个房间里面就装着两个人的心跳,除了亲密还是亲密。
之后,当陈言和黄锐肌肤相亲的时候也没能体会到那种亲密。
初二下学期,陈言换了一个叫朱云男同桌,袁竞被调去和一个比较老实的女孩坐,因为老师觉得她太喜欢讲话了。陈言的男同桌表面文静,但陈言知道大多数男孩不可能骨子里面也是文静的。
陈言对于男性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程克,所以在探索一个男性的过程中,陈言总是以程克为模板。
不久,陈言发现他每次上生物课都盯着有关生殖方面的那些章节看,关于鱼如何受精及产卵的那章他看了不下50次。他似乎对鱼很有兴趣,这让脑子里装着一条象鱼的陈言对他颇有好感。
生物老师很喜欢他,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在生物课上不写其他作业,不讲话,不打闹也不睡觉的人。他还是生物课代表,负责在生物老师被不听课的学生气得不行的时候通报班主任,以及在快到期末考试的时候分发复习题及答案。
朱云似乎对女生没有兴趣,还好也不会有太多女生会对他有兴趣。他虽然不戴眼镜,但是总让人觉得他鼻梁上架着一幅眼镜,似乎他这种人天生就应该戴一幅高度眼镜。可惜的是他投胎的时候投了一个眼睛机能极好的身体,怎么样糟蹋眼睛都不会近视。他总是习惯性地推鼻梁,这是典型的眼镜佩戴者的习惯动作,看来他的灵魂在太多戴眼镜的身体里待过。
陈言发现朱云的笔盒上是海底世界的画面,有很多热带鱼在水草间,还有几块石头、三棵珊瑚和两只海马外加几个大气泡。陈言断定他对于鱼有着性幻想,不知他小的时候受了什么刺激。
鱼每天在水里游来游去,似乎没有什么思想。杀青蛙很恶心,杀鳝鱼很血腥,但是杀鱼还好,陈言不明白为什么,似乎鱼的死亡并不卑劣,也许鱼没有灵魂,这样它们的死亡就不会过于惨烈。而陈言的象鱼不同,它有体温的,身体如同橡皮。
当陈言告诉袁竞她觉得朱云对鱼有幻想的时候,袁竞哈哈大笑说鱼全身光溜溜的,那么滑,跟蛇差不多,要是谁对鱼有幻想,一定是大脑有问题。但是陈言反驳说,有美人鱼的啊!袁竞恍然大悟,不过后来她加了一句:“人鱼和天使一样,只能远看,不能近观,你想想,稀稀拉拉的毛多恶心啊,要是近看天使,一定会崩溃的,扒扒羽毛就能看到粉红的肉,多恶心啊!还有人鱼,有鱼腥的,一定很臭,鳞片也让人毛骨悚然……”
小美人鱼为了王子而用歌喉换来了双腿,也许朱云小的时候受这个故事毒害太深了,他甚至用小美人鱼的纸包书,所有看到的人都嘲笑他。太阳的照耀下,朱云的皮肤显得很白,而且闪闪发光,他的头发也有点发黄。陈言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他的手,突然觉得他的手很漂亮,指关节很大,肉却很少,细细长长的。
两人同桌一个月来都没有说什么话,陈言不喜欢主动找人说话,他也一样,顶多跟后面的男生谈论一下电脑游戏。直到“三防”考试时,朱云忘记了带答案,他才第一次开口跟陈言说了话。陈言也爽快地借了他答案,从此两人不时会有些言语。
开始,他们的话题停留在生物问题上,朱云一一解答陈言提出的问题。一个星期之后,他们的话题多了一些,朱云总在说鱼什么的,陈言喜欢听,因为她有一个象鱼朋友。两个星期后朱云告诉陈言他小的时候看到过美人鱼。陈言问他在哪儿看到的,他说是在坐轮渡的时候。
其实朱云真的是那种班级里的异类,他独来独往,从来都不会惹人注意。而和陈言同桌之后,班上的同学经常能看到他们两人认真的谈话,于是各种风言风语油然而生。
还好不久陈言被换去和一个成绩很好的女孩坐。大概是因为爸爸请老师吃了饭的缘故,老师开始特别关注陈言,上课被点起来回答问题的次数也多了。和朱云的关系也就此打住,分开之后两人就好像陌生人一样。谁都说不清其中的原因,反正谁也不愿意开口说话。
在隔壁班的程克也听到了这个传言,却总没有正面问陈言这个问题。程克也交了女朋友,程式化地走过长大过程中必经的一步。陈言和程克在初中的时候话少得出奇,似乎在刻意给对方留出空间。
陈言顺利考入重点高中,其实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初三的同桌。每个人都是好斗的,总会不知不觉被卷入某种竞争,多亏同桌,还有那几麻袋的卷子,他们把陈言推进了重点高中。初三那年,陈言的视力急速下降,终于戴上了200多度的眼镜。陈言觉得人生好像就此改变了,视力变了,个头高了,背弯了,胸发育了,脸瘦了。据说科学家们发现每过几年人就会完全代谢一次,读到这个报道的时候,陈言开始怀疑自己已经不是自己。
中考的那几天下着雨,陈言总在考试的时候走神,听每一滴水落地的声音。监视器在后方摇摆,监考老师的步子很重……一个教室要被几十钟不同呼吸填充,几十个互不相识的人在考试的时间里和平地享用同一个空间,这是秩序。
朱云去了武昌的中学,具体的原因不清楚,谁也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其实原因很简单,他的父母去了武昌工作。到了高中的朱云还是迷恋鱼,家也搬到了水果湖边,湖水虽然臭,朱云还是喜欢在湖边坐坐,水的感觉比较温暖。
到了夏天,水果湖边更是恶臭,从路边走过都有酸臭的味道迎面而来。靠近马路岸边更是可怕,水位比原来低了,可以看到垃圾聚集在湖的一角,就好像呕吐的物品。每天早上朱云走路去车站的时候都会经过水果湖,他会驻足一阵。
1992年,朱云八岁,冬天的武汉又湿又冷,朱云的手冻得像包子一样。朱云的妈妈给他买了一个小暖手炉,它散发出阵阵温暖,但他的手仍旧继续红肿,他不是被寒冷冻伤了而是被湿气。他的脸也是红红的,他有点为自己的红脸感到羞耻,头天看动物世界栏目里出现了猴子,爸爸笑他的脸就好像猴子屁股一样。穿在身上的是他堂哥穿小了的衣服,他瘦瘦小小的,真有点像只受惊的猴子。
码头人山人海,还有推销擦鞋纸的。朱云最容易被人群吓到,一直拉着爸爸的衣角,紧紧不放。他一上船就强烈要求上二层,爸爸勉强答应了,在湿冷的风中,朱云站到了栏杆边,看着涌动的江水。船的发动机发出巨大的声响,发动机的热量也通过声响传上来,却又被湿冷的空气所包裹。江水没有什么普通意义上的美感,倒是有些壮烈。当朱云透过栏杆向下望的时候,看到了一只美人鱼,夹紧尾巴,努力在肮脏的江水中逆流而上。阳光落在她的鳞片上,没有想象中耀眼,看不清她的脸,只有淡黄色的头发如同水草一样在水中蔓延。
双生水莽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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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言只是偶尔会想起那天在东湖边模糊的拥抱,或者对朱云抱有一种淡然的好感,一切都没来得及发展,在她的生活里留下了一道淡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划痕。表哥在她初二的时候就出国了,一切烟消云散。
陈言把这些都写进了日记里,在没有作业也没有补课的那个暑假里,陈言常常打开日记本,一笔一划都在讲述故事。过去的事情,就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
就当一切就要变成故事的时候,姨妈打来了电话,表哥从澳洲回来了,家庭聚会。
妈妈爽快答应了,时间都约好,两人的再次会面在大人的安排下成了定局。第二天,陈言在妈妈的带领下来到了姨妈家。表哥已经完全成型了,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已经充分生长,不会再有过多的变化。他的脸上干干净净,瘦削的脸托起了那双男孩少有的精致眼睛,身子瘦了一些,个子又长高了。从澳洲归来,穿着整个大一号的衣服和裤子。
表哥家堆了很多人,基本都是家里的亲戚。表哥又和陈言坐在了一起,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表哥大谈hip-hop,跟陈言讲嘻哈乐的文化和分类。陈言告诉表哥她还在喜欢nirvana和sonic youth,表哥说现在摇滚已经过时了。
渐渐屋里的男人都有事离开了,几个女人坐在房间里讲起了一些40多岁的女人应该讲的事情。表哥拉起了陈言的手,两人进了表哥的房间,他放了一张武dr dre的唱片,让音乐声音充斥整个房间。空调微微作响,和音乐的频率并不一致,陈言觉得皮肤紧张了起来,被不协调的频率包裹。表哥又一次把她拦入了怀中,这次他说了很多话……
“言言……如果我不是你表哥……你会喜欢……我吗?……”陈言不回答,也没有挣开,她闭上了眼睛。
“在澳洲……除了hip-hop我什么都没有……总是想到……你……”
陈言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把自己搂得更紧。这句话很感人,陈言想了想发现自己也是什么也没有,只有漫无止境的梦境。陈言把手轻轻搭在了表哥的背上,能够触到他坚硬的骨头,她的手指顺着山脊一样的骨头下行,呼吸让他的骨架微微张合。
陈言睁开了眼睛, 40瓦的灯泡好像小太阳一样挂在天花板上,灯丝很红,让人看着就觉得烫。陈言又一次闭上了眼睛,表哥把手插进了她的头发,努力吸入拨开头发时她身体里释放出的气息。
陈言不知如何考证他那些言语的真实性,也不知道该怎样应对。突然想到了在隔壁房间里的几个中年女人,陈言心里一阵发冷,只有一墙之隔。表哥的呼吸落在她的脖子上,是湿暖的。陈言挣开了表哥,靠在了墙上,表哥站在远处,陈言看到了他眼中有泪水。也许应该相信他所说的话,陈言对自己说。
陈言和表哥之间有不到1米的距离,表哥呆呆站着,试图收起眼中的泪水。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番话是否感动了陈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没有说谎,在澳洲他有女朋友,但是他满脑子都是那天在东湖边搂住的陈言。澳洲是一个没有未来的地方,阳光下,似乎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其实内心早就死去。
陈言低头看自己的脚,她想,如果面前这个人不是自己的表哥,她是会喜欢他的……也许,但是一切又会不同,两人会怎样相遇,会怎样看待对方。我们都是抱着幻想的态度去看待他人,我们把自己的期望强加于他人,编造着永远都不可能成真的事情。
表哥在呆站了2分多钟后突然走向了陈言,他用身体把陈言挤在墙上,然后吻了她。这也就是陈言的初吻,她的后脑靠在墙壁上,空调的冷风正好吹到她的脸。表哥按住她的肩,并不在意微弱的反抗。空调的风扇不停转动,陈言试图咬紧牙关,但最后还是松了口。陈言感到被入侵,她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如何准备,表哥的手压在她的肩膀上,两人的身体一秒比一秒贴近。陈言身体发硬,没有办法放松,不停做一些没有作用的动作。这个吻不美妙,有太多漏洞,在空调的凉风中飘忽不定。
吻完她,表哥哭了,他跪在了地面上。地板刚刚上过蜡,还有淡淡的塑胶气味。她蹲了下来看着把头埋在双臂中的表哥,他抬起了头,陈言用手抹去了他的泪水。陈言从口袋里拿出纸巾,给表哥擦眼泪,自己却强忍住没有流出来。
隔壁的中年女人谈得不亦乐乎,根本就不知道一层墙后有什么事情在发生,她们失控的笑声透过墙壁传到了陈言的耳朵里。表哥坐在地上不愿意起来,陈言也跪着看着他,她头一次看到成年男人哭泣。
面前这个人在为自己哭泣,陈言告诉自己,有点不相信,他的眉毛很整齐,是单眼皮,睫毛却很长,鼻梁很直,嘴唇在颤抖。人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啊?在一个个皮囊的包裹下,是真正存在的吗?是什么力量让我们从一个不成型的小肉球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仔细想想这个过程,真是毛骨悚然。
陈言不自觉地把手放到了表哥的脸上,轻轻摸着他的轮廓,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有不同的脸,不同的身体。她不知道表哥的脑子是怎样运作的,她从来都不相信人和人之间可以相互理解,每个人都是一个封闭的个体。顺着表哥脸部的轮廓,陈言又闭上了眼睛,她告诉自己,这是一张皮囊……
那个下午过得很缓慢,陈言有一种冷静的本能,她把自己拉出了就要失控的情绪。她站了起来,试图一切回复正常,她伸出手把表哥拉了起来。她拿出纸巾,小心翼翼地给表哥擦眼泪,她说:“她们马上要聊完了,我们一会儿出去,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表哥抬起头,看着陈言,不相信这是面前这个柔软的小女孩说出的话。表哥突然觉得自己如此弱小,竟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陈言看着他,一脸平静。两人对视,表哥马上意识到自己不能丢脸,面前这个女孩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感情,而他还是一团糟,他对自己说不能落后。于是一分钟后,表哥的表情也恢复了正常。
也许到此为止,打住。
那天两人留下了qq号和msn,晚上中年女人和两个小孩一起去餐馆吃饭,两个人坐在一起,以礼相待,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大人们也没有察觉。
那天晚上,陈言在被子里哭了,她突然意识到,这个蹩脚的恋爱就是自己的初恋。还有初吻,都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一切都是草草计划的,在计划之外……
枕头被打湿了一大块,陈言把枕头翻了过来,把有眼泪的一面压在了下面。之后,沾过眼泪的那一面,残留着奇怪的味道,算不上辣,而是辣的前奏。
双生水莽软(1)
高二那年,陈言背着妈妈偷偷申请了加入文科班,没有和妈妈商量,只是告诉了爸爸。陈言的妈妈知道后反应很大,开始质问她。
在陈言的小房间里,陈言的妈妈开始了:“你知不知道文科班都是成绩不好的人去的?”
陈言像只小老鼠,窝在角落里,细声细语地说:“还有理科实验班的人去了文科班!”
“那是成绩不好的才去,理科实验班里的渣滓!”
“不是的,我们班也有成绩好的人去了,文科班不是不好的班!”
“你懂什么?不好就是不好,整个年级就一个文科班,哪里搞得好?”
“今年不一样,学校准备搞好文科班!”
“搞好?好个鬼?”
“你胆子还满大的啊!不跟我说一声就报名了!”
“我跟爸爸说了的!”
“爸爸算什么?这个家的事情该谁管?不都是我管!”
这样强势和弱势之间的争吵持续了很久,最后陈言用软弱的方式取胜,总之文科班已经收录她了,事实没有办法改变。妈妈想去找关系,但是所有的关系都在爸爸手里,爸爸站在陈言一边,一切也就不了了之……陈言的妈妈一直认为陈言这样做是故意针对她的,几个月都没有给个好脸色看。
刚开学的那些日子里,陈言总是在神游。教室里的空调开着,两个都开着,每个空调都有不同的频率,每个人也有不同的频率。每个冰箱也有自己的频率,每个苹果也有自己的频率,每个电视都有自己的频率,它们都有生命吗?没完没了的生命,充斥着这个星球……
陈言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对面小学校园里面的那排树,那些树的年级已经不小了,树比人好,它们繁殖的方式不野蛮,也比较对自己的存在负责,没有复杂的社会也没有商品经济。陈言看着树发呆,它们绿得让人心里痒痒的。风吹动树叶,绿色便随风飘动,看上去很凉爽。
重新编排了座位,陈言和一个叫做方容容的女孩坐在一起,程克和王锋坐在她俩后面。方容容从第一节课就开始做数学题,陈言有点怕她,认为她是一个十足的书呆子,一定是在理科班不得志,跑到文科班来利用数学的优势,准备考一个好大学的那种人。一天下来,两人就说了两句话,然后陈言看她的小说,方容做她的习题。
陈言是在正式开学2个月后才知道,方容容也喜欢nirvana。顿时,陈言觉得方容容很可爱,她每天把自己埋在数学题、英语单词、历史事件等等之中,却把自己最精华的部分留给某种不可能。
在说道nirvana的时候,方容容眼睛发亮,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方容容是个做习题上瘾的人,在疯狂地习题中,她得到一种升华的感觉,毕竟做题是一种很单纯的事情,目的明确,没有太多杂念。每本她看过的书上都有密不透风的批注,她要让纸张提早呈现出岁月的陈旧感。她钟爱皱起的纸张,喜欢看见一个个铅字扭曲变形,为书中自己留下的痕迹的气息感到兴奋。
第四上午节课,正是午睡的绝好时机,程克用手枕着头睡得很甜,一根粉笔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头上。语文老师站了讲台上,眼中全是愤慨,他清了清嗓子,说:“你们还蛮放肆咧,刚进文科班就上课这样明目张胆地睡觉!跟我滚出去!”
程克坐了起来,打着哈欠,就是不起身出去。老师更加生气,走下了讲台,直奔程克的座位。“外面没有空调,太热了!”程克成了文科班第一起和老师正面冲突的主角,赢得了不少女生的青睐。
睡觉成了程克招牌抵抗方式,如今,离高考只有几个月了,程克又酣然入睡,老师早已经学会不费精力去理睬他。最后一排的课桌是一道界限,老师根本就不管坐在后面的几个借读生。他们的生活倒也自在,程克每天睡个不停。人们都问他白天睡那么多,晚上回去还能睡觉吗?程克说他晚上躲在被子里打game boy,白天睡觉。
高二下学期,陈言搬家了,爸爸终于攒足了钱买了一套比较中意的房子。程克家也如影随形,搬到了他们家楼下。三室一厅的结构加一个大阳台,还算宽敞,社区也是智能型的,24小时都有保安。小区的车库里不是只有富康和桑塔纳,几辆洋车说明了这个社区居民的经济实力不一般。一个有模有样的小花园被安置在社区中心,花园中心的喷泉每到夜晚就会喷射,几个彩灯在水池底部发亮、发热,居民聚在周围,好不热闹。
陈言占据了三个房间总比较大的一间,爸爸妈妈住最小的,中间大小的那一间就留做书房。书房里摆着妈妈30多岁时的艺术照,镜头涂过凡士林,带着过时的朦胧感。那个时候的妈妈脸比现在要圆润一些,摆出了一些小女孩的姿势,穿着蹩脚的裙子,身后是假得流油的布景。陈言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样喜欢自己那个样子,现在的妈妈脸瘦了,肚子和臀部却开始堆积脂肪,皱纹多了一些,头发不再冒油。
新房子有新的地板,刚刚打过腊,亮亮的。家具也大都是新的,陈言坚持要留下原来的床。一张新床价格不菲,父母没有发对,但总是觉得留张旧床不合适,于是买了一套进口的床上用品。
卧室里的是有朦胧光的,客吸顶灯厅里是金壁辉煌的大吊灯,厨房里是白得发惨的节能灯,厕所里是暗黄的壁灯,各种光都有自己的居所,各不干扰。让陈言头疼的是,新房子里面的一切都给人亮得出油的感觉,本来应该清爽的东西也变得油腻,这使得她在初入新居的一个月里有一点厌食。程克一家搬到了陈言家楼下,他们家的装修和陈言家大同小异,很乏味。
小的时候陈言曾经多次从床上掉下来,摔得鼻青脸肿,落地之前的过程不错,但是落地的那一刻感觉很不好,就在那一刻,从一个世界落到另外一个世界……
也就是因为这个,陈言惧怕高高在上的床,觉得那床明摆着就是想把她摔得更惨一些。陈言的床只比床垫高一点点,她还会在床下放一张地毯,即使摔下来也会好受一点,如果不从梦中醒来,就还可以落入一个柔软的世界。
双生水莽脆(1)
大``学"生:小..说 网
潮湿的江滩,几个男孩围成一团,火焰的亮光摇摆着,树枝被烧断的声音被潮湿的空气变得柔软。仔细看看,发现头发短短的陈言也混在这帮男孩里面。昨夜刚下过雨,他们不知费了多大劲才点起了一团火,程克蹲在离火焰最进的地方。他挪了挪脚,凑到离那团热量更近的地方,潮湿空气里的火焰似乎不具备杀伤力。十几分钟前,这几个男孩摔死了不少只青蛙,现在那些青蛙横七竖八地堆在地面上。
夏季的雨后,青蛙成群出现在江边的小水滩里面,入夜之后,寻着它们咕咕的叫声用手电照着,它们就不能动弹。这个抓青蛙的办法是程克的爸爸告诉他的,当年下放到农村,仅有食物根本不能满足知识青年的食欲,他们总在夜里拿着手电和麻袋,捕捉慢满满一袋青蛙当作宵夜。为了证明被手电照着的青蛙是否会一动不动,这几个男孩在夜晚出动,如同当年的知识青年,带着手电和麻袋杀到了江边。爸爸说的一点也没错,被手电光线袭击的那一刹,青蛙果真不能动弹,只有两只肥大的腮还在有节奏地鼓动。一人打手电,一人抓青蛙,一人撑着麻袋,不到半个钟头,三人的工作小组就抓了小半麻袋青蛙。
在没有凶器的情况之下要弄死一堆生命是很不容易的,几十只腿部强劲有力的青蛙在麻袋里乱成一团。“怎么把它们弄死?”扛着麻袋的男孩开始有点受不了这群精力充沛的青蛙,现在同被挤压在一个麻袋中的青蛙结成了一个小小的联盟,有组织、有计划地朝各个方向跳跃,最大程度损耗扛袋者的体力。
“摔死它们!”说着,程克从那个瘦小的男孩手里接过了麻袋,走到了一块大石头前面。他把麻袋口紧紧握在手中,然后将麻袋高举过头顶。待重力势能蓄积好,程克将麻袋重重摔向坚硬的石头。青蛙们的涌动还是没有结束,它们层层叠叠,让冲击力得到了缓冲。程克又重复了几次刚才的动作,淡淡的血迹从粗糙的纤维中渗透出来。麻袋里的涌动渐渐退化为挣扎,程克感到那一个同盟的生命正在石头撞击的过程中被消磨掉。更多血渗透了出来,程克累了,他把麻袋放到了地面上,其他男孩都凑上前来,但是没有人敢打开麻袋。
程克从身边的男孩手中抢过了手电,接着光亮,他打开了麻袋,生气所剩无几,只有几只抽动的腿。这些细长的腿几分钟前还可以将青蛙的身体推到三米以外的地方,“青蛙是生物界的跳远冠军”这是自然课老师说的。借着一条仍在抽搐的腿,程克把整个青蛙抽了出来,它还没有死,在做生命力可以支持的最后抽搐。程克将这只青蛙重重砸向了石头,这次,它再也不能动弹。
“有青蛙在叫!”陈言停住了脚步,程克也随着她停了下来。投资商卷款逃跑,于是对面的楼房盖到一半就停工了,人们叫这些楼房‘烂尾楼’。烂尾楼是被忽略生命的聚集地,流浪的人、野猫、野狗、青蛙、虫子在这里打成一片,在城市中许久不见的狗尾巴草也落下脚。陈言蹲了下来,静静听着青蛙的叫声,程克把他巨大的书包放在地上让陈言坐下。听久了,便发现这叫声中还夹杂着各种不知名的虫叫。
“还记得小的时候我们杀青蛙吗?”程克低着头说。
“当然记得,杀青蛙你最猛。”
“后来我再也不敢吃青蛙了。”
一次性的筷子被打磨得很锋利,火也烧到了时候。又是程克第一个下手,他拿起一根筷子,放入了青蛙的大嘴中,他拖住它的身体,用一用力,锋利的筷子头就从青蛙的两腿之间穿了出来。陈言咽了一下口水,吞下了涌到喉咙的呕吐物,她双手抱膝蹲着,注视着程克的每一个动作。不经意的一抬眼,程克的目光落到了陈言身上,她的下巴顶着瘦瘦的膝盖,头发短得和男孩一样。陈言也看到了他,程克的眼神和往常不同,他的手上有血迹,不能说他残忍,而是残忍上了他的身。
其他的男孩也效仿程克,陈言一直抱膝蹲着,血腥味在潮湿的空气里面扩散。火焰中的青蛙渐渐变色,陈言和程克在火光的两岸,陈言的脸在火光后摇曳,程克用余光看着她,她似乎被火光隔离在了另一个世纪。
“如果那个时候杀青蛙不猛,怎么混啊!在他们面前杀一次青蛙比出去打一次架还来得快。”长大注定和打打杀杀分不开,特别是男孩。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程克还吃下了一只串烤青蛙,连骨头都一块儿吞下了肚子,至今他还记得蛙骨和牙齿相互碾磨的感觉。
“那青蛙好吃吗?”
“没什么味道,只觉得吞进去了一个东西……”
生物课,应激实验,被剥皮的青蛙。青蛙被搅烂了,陈言突然觉得有一点兴奋,这兴奋让她羞耻。残忍地伤害另一个生命,我们内心竟然都有这种欲望,这欲望让人浑身发冷……
捕捉,虐待,享乐,这是男孩们统治欲望的最佳体现。把一次性卫生筷掰开,从青蛙的嘴里穿进去,往地上砸一下,筷子的另外一头就从青蛙的肚子里扎了出来。黄色的液体残留在筷子上,青蛙的腿还在发抖。
7、8岁的小孩已经开始学抽烟,口袋里都有一个打火机,男孩们开始点火,把腿还在动弹的青蛙放到了火上烧烤。青蛙开始变色,在昏暗的灯光中,陈言分不清楚它变成了什么颜色。程克已经不再亲手杀蛙,他站在一边,酝酿着下一个体现残暴的行为。陈言仍然抱住双膝蹲地,这是最安全的姿势,把自己缩做一团,在最黑暗的角落里面,不会被人发现。缩成一团的陈言是只刺猬,程克看着她,却不敢触碰她。
第一批折纸船的纸很快就用光了,吃完午饭,三个女孩徘徊在各个文具店。看来流氓兔红得可以,满文具店都是这兔子的影子,总不能给kurt cobain包去一堆兔子吧!选几沓干净、素朴的包书纸原来并不是易事。
金色的玻璃纸,陈言拿起一张,摊开对着亮处。薄薄的一张纸过滤掉了热,只留下更加耀眼的光。透过它,世界温和了许多。陈言拿起了所有的玻璃纸,摊到了收营台。回去之后她就把这些玻璃纸裁剪成瘦长的一条,然后捏皱,最后塞入纸船中,这样纸船就有了金色的内部。
晚上的梦里,陈言躺在纸船中,被金色的玻璃纸簇拥。玻璃纸用独有的方式反射着阳光,光线在皱褶的玻璃纸中曲折回转,射入陈言的眼睛时已经是疲惫的,但仍然美丽。她记得自己在梦中,努力保持平衡,站了起来,看见了橙色的天空,太阳还残存的一角在远处的缓缓下沉。江面不再是昏黄的,而是橙色的,一切都温暖得让人不可思议……
在为kurt折纸船的日子里,陈言的梦境也越来越飞。原来被鬼压身只是一个月一次,几乎都是在月尾到来。但这段时间里,几乎两三天就有一次。每次被鬼压,陈言都会觉得自己将会被什么东西带走,那种麻木的感觉让人窒息。只有集中所有精力,让脖子扭动一下才能摆脱。
梦境再飞,生活依旧继续。程克这段时间和张黎腻在一起,常常起晚,所以早上常常是坐麻木去学校,丢下陈言一个人在公车里。陈言害怕自己在公共汽车上睡过去,于是在车上也不停地折纸船。
睁开眼睛,陈言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干燥、寒冷的中午。空气的温度和湿度不像是在武汉,太阳在远处放出惨白的光。汽车在一片荒凉的空地中停下,车厢里一个乘客也没有,陈言望了望外面,发现了好多拆到一半的仓库。这些仓库都有旋转的铁制楼梯,楼梯悬在半空中,尖利得让人害怕。陈言缓缓站了起来,在车厢内走动,每一步都弄出巨大的声响,而外面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这让陈言有一些尴尬。好不容易走到了车厢的最前端,她发现了一个司机,他穿着巨大的军棉袄,戴石棉手套。司机手里拿着一根烟,双眼无神。当他看到陈言的时候,他突然抬起了手,指向远处的某个方向。陈言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一道刺眼的光射了过来,一切都消失在一片白炽中。
醒来的陈言似乎同之前的经历脱节了,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公车还在继续行驶,早已过了学校那站。陈言手里还攥着一支折到一半的纸船,车快开到江汉路了,正在修建中的沿大道显得有些狼狈。刚下过雨,陈言走下车,一脚踏在泥泞的路面上。已经是7点半。
程克发来了短信问她为什么没来学校,陈言说自己病了。
她一个人走到了底滩,吸了一些潮湿的空气,给了自己一个上午的休假。能在早晨去底滩就好像做梦一样,天边有一抹淡淡的绿色,这让一切更像梦境。
陈言喜欢在被子里折纸船,在完全的黑暗中,她熟练地折好纸船。第二天早上起来,她总是在纸船的包围中,它们像孩子一样蔓布在床上,每一支都有自己的表情。
祭日一天天靠近,陈言常常喜欢靠在kurt cobain的海报上,一靠就是好几分钟。她试图以平面为基础,构造出一个三维的kurt cobian。
在她的日记本后面,多了一个倒计时,从40到30再到20……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班上也多了一个倒计时,班长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倒计时上的数字变小。渐渐变小的数字提醒大家,离高考又近了一日。和程克一起坐在最后一排的王峰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数字后面加了好几个0,引得全班的哄笑。
休息的时间,学校的操场总是很拥挤,两个篮球场被四颗篮球分割,十几个女孩在空隙里围成圈打排球,此外还有打羽毛球的和来来往往的人。在下午最后一节课和晚自习的间隙,陈言、袁竞和方容容一起坐在花坛边吃完饭。炒粉被装在塑料袋里,胡椒没有化开,凝成一团被压在青菜下面。另外还有珍珠绿茶,粉色的珍珠豆被泡在黯淡的茶水中,等待被粗壮的吸管吸入。她们边吃边看着篮球被抛来抛去,运动使得地面富有弹性,使得这个短暂的休息时间充满律动。
程克和班上的那帮人在打篮球,他做出各种漂亮的动作却始终没有进球,张黎就在旁边打羽毛球,两个人不时交换一下眼神。排球圈里,一个瘦小的女孩好不容易接到了球,兴奋过头的她把球给打飞了,正好落在陈言的脑门上。陈言口里的炒粉还没有咀嚼完,就被球猛地推向后面,由于惯性的作用,两条炒粉和半片菜叶卡在了喉咙里面。袁竞手快,接住了陈言,不然的话,她就会倒在刚刚施过肥的花丛中。班上在打球的男孩马上就围了过来,问寒问暖,借机好好体现了一下小集体主义。
程克冲到了最前面,对着慌慌张张跑过来的女孩说:“哪个搞的?”人都来了,分明是面前这个女孩弄的,他明知故问。女孩很瘦小,黑黑的身体,皮薄肉脆,她穿着白色的上衣,衣服里面空荡荡的。女孩半弯着身体,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被击中的一刻,陈言觉得有一些鼻水向上流。陈言有过敏性的鼻炎,是爸爸遗传下来的,每到灰尘多的地方,她的鼻子就开始有一些分泌物。球的冲击力把那些分泌物推上了陈言的大脑,一时间脑子都被这些东西搅浑了。她在恍惚间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视线从背后的足球场开始延伸,探向很远的地方。视觉的触角一下子变得灵敏起来,各种感观也敏感过头,声音在脚下,画面却在身体里流动。
天空似乎比平常更加深远,变得更加立体。流水的声音在她的小腿间游走,水却已经满到胸口,她的所见变得无处不在,不受视线的的界定。这种奇妙的感觉只是持续了大约2秒钟。接着,她的感观迅速恢复了正常,并开始感觉到疼痛和肿胀。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灵魂出鞘,我们的皮囊为我们的生存造出了各种准则,一切都是有界限的。在这种限制之下,我们产生了对于所谓自由的渴望,也制造了自由的幻觉。每个人都生存在残缺之中,这种残缺是这个世界的驱动。在逃离残缺,去追求一些不明物的过程中,人生被我们渡过了。这只不过是一个安顿人的策略,新的残缺在应付迅速膨胀的人口,每个人都必须成为一个庞大程序的一部分。
陈言完全从第一次球击清醒过来的时候,预备铃已经响了起来。操场上的人开始收拾起家伙,往各自的教室冲。袁竞和方容容把陈言拉了起来,三个人一起往六楼冲。整个楼梯一下子变得臃肿起来,摇摇欲坠。袁竞不停地抱怨:“个狗日的,把教室放在六楼,上个楼都累得气喘,就是不想让我们下来玩!”方容容在旁边附和。
程克和王峰边不放过上楼的时间,还在热闹地抢球。
“别闹了,去上课!”张黎说着就走到了程克身边,这句话显示出了她和程克的非正常关系,她甜蜜地管教她,他必须老老实实接受。王峰拍了拍程克,戏谑着说:“别管这么紧了?这节地理晚自习,不要紧的。”张黎有点蔑视他,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前面去。
没等程克服从,他手中的篮球就像雪球一样从楼上滚了下来,正好落在陈言的脑门上。陈言又一次被击中,像一片扑克牌一般倒了下来。
下落的过程,在陈言心理时间里变得悠长而缓慢。接住她的是袁竞的双手,她却觉得自己落入了江水中,迫不及待地开始沉没。在浑浊的江水中,陈言睁着眼睛下沉,天空渐渐被泡入水中。几个绿色的啤酒瓶在上方漂浮,巨大的轮渡在上方行驶过,发动机的声音在水波里荡漾。
陈言脚上的糖果凉鞋被水冲走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江水的手解开她的鞋扣,看着它脱下她最心爱的凉鞋。那双颜色鲜亮的凉鞋被水带去远处……她想要抓住它,却不能动弹,就好像被鬼压一样。
那是13岁那个落水的午后,象鱼游了过来。它轻轻用嘴咬住她,然后纵身一跃就冲到了天空里。陈言像纸片一样浮在空中,低头便看见了浑浊的江水。
她说:“我是在飞吗?”
它说:“你一直都在飞。”
13岁,天空被刮花。夏天,40度,公共汽车里只剩司机、售票员和陈言。座椅是烫的,玻璃随时有可能崩裂。太阳异常刺眼,但她还是望着天空,哪里的天空是没有被碰触过的?她不停寻找。
轮渡上,陈旧的机器喘着粗气,显得特别无奈。陈言站在船尾,望着天空入神,她找到了那片没有被刮花的天空。她落水,只因为想触到那片天空……
她抓着象鱼的胡须,以免被强劲的气流吹走。她看见二桥上车来车往,一盏路灯在白天里依然亮着。她问象鱼:“你不怕被人看见了吗?”
象鱼颤动着胡须说:“不担心!别人都看不见我!”
“我们要去哪里?”
“我要去沙子里面。”
说着,象鱼张开了嘴,挥动着鳍示意让陈言进入它的口中。它的身体散发着糖果的味道,进入它的体内就好像进了糖果店。它缓缓移动,陈言甚至感觉有一点失重。她听到了稀疏的声音,也许是已经到了沙子里面。象鱼缓缓张开嘴,让陈言走了出去。
“我们已经到了沙子里面吗?”
象鱼点了点头,胡须随着它的动作来回摆动。周围的沙子也似乎受到了感染,振动的频率迅速加快。沙子就好像是颗粒状的大气层,陈言张开双臂在奔跑,觉得自己在厚重的大气中飞翔。
当陈言在地理晚自习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热泪盈眶,还流了口水,她低着头从口袋里拿出了餐巾纸把眼角、嘴角和桌面都清理干净了。象鱼将永远是一个情结,它离开了,于是没有办法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地理老师停止了讲课,站在讲台上,用新洲口音说:“陈言,起来了?要不要去检查一下?还能不能上课,不行就先去休息一下?”陈言瞟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快8点了,昏睡了近两个钟头了。
陈言站了起来,说:“我出去洗个脸!”老师抬了抬手,示意让她出去,仿佛一种恩典。
不到8点,天空已经开始黯淡,每个教室的灯光都不同,每个教室都传出如同昆虫一般发出的嗡鸣声。陈言看了看自己的脚,鞋扣开了,她蹲了下去重新系好了它。远处的某栋大楼顶部不停在发射镭射光,光线直得有些僵硬,不停地扫射。
鞋底是塑料的,地面是大理石的,两者撞击发出松散的声音,陈言带着这种松散的声音,一路走过了5个班级的教室才来到厕所。人们都说厕所里面的阴气中,里面常常有不干净的东西,在黯淡的夜色中,陈言觉察到了一丝凉意。陈言使劲跺脚,但是声控灯坏了,她站在黑暗中,远处的光散落到厕所门口,但往内就是一片黑暗。
学校楼下的小唱片店在放恶俗的流行歌曲,唯独这里没有人的气息。陈言站在入口处,迟迟不敢进入。她又使劲跺了跺脚,灯还是不亮。只有球场受月光关照,美美地被晾在一边。陈言跑了下去,躺在球场中心,体验8点15分之前诡异的宁静。草丛中有咕咕的声音,那应该是青蛙的声音,稚嫩的青蛙,几天前还是黑糊糊的蝌蚪,声音清脆。
双生水莽苦(1)
16岁,陈言问象鱼有没有看过电影,它摇了摇头。
“如果你看电影的话,就可以知道很多很多其他的东西,电影可以带你去很多其他的地方,中国的电影,还有外国的电影,你没有见过的东西都可以见到了。”
象鱼很感兴趣,但还是有一些不解,它问陈言:“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啊?我还是不太清楚,我要怎样才能真的看电影呢?”
“其实我也很少去影院,真正的电影应该是在电影院放的,但是中国的影院放的电影少得可怜,根本就没有我想看的。还好现在出了盗版dvd,只要7块钱一张,可以找到很多好的片子!”
于是象鱼时常飞到陈言家的窗口,和它一起看dvd。但是它庞大的身躯不允许它进房间,它便把脑袋搁在窗口静静观看。它看着画面在荧幕上跳动,看到了原来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它轻薄的鳞片微微抖动,这是精神高度集中,高度兴奋的表现。
渐渐,它开始飞向更多人的窗口,偷看他们看的电影。它看到了纽约,看到了巴黎,看到了东京和马德里……它意识到世界比它想象的大。它看到了灼热的沙漠,那里的沙没有尽头,而底滩的沙有尽头。它看到了深不可测的海洋,那里有高耸的波浪,那里的人和天空相交。它看到了冰冻的南极,那里有比可乐里面的小冰块大几亿倍的冰山,在水上浮动。
于是有一天,象鱼一本正经地对陈言说:“我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
“我想离开这里,是时候改变一下了!”
“去哪里?”
“现在还在考虑路线,也许不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离开这里,去我之前没有见过的地方,也认识一些新的朋友。”
“认识一些新的朋友”这句让陈言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以为自己是象鱼唯一的朋友。
她低着头,用青涩的声音问象鱼:“那你怎么结识新朋友?”
“和你一样,在梦境里,一定也有其他的人跟你一样被幻觉和梦境缠绕着……”
“i’m not the only one……”16岁,这句话着魔一样死死跟着陈言。
象鱼不时扎入其他人的梦境里,似乎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只有恐龙泡泡忠实地周期性出现,小恐龙总是微笑着飘向远处。
晚上8点15分,下课铃一响,混乱就被打开。总有人要当第一个冲出教室的,通道瞬间被堵塞。陈言逆流而上,走回了六楼,收拾书包。
回到家,陈言没有心思写作业,头上被球击中的地方有些肿胀。窗外和往常一样一片漆黑,新楼还没有盖起来,没有人类的灯光。她拿着笔,却不知道应该落在哪里,视线被涂上了凡士林。
程克抱着一堆作业来到了陈言家里,明天就要检查了,他一个人根本写不完。
“帮忙,陈言,明天检查,我都没有做。”
人和人就是注定不停地相互错过,不可能有交叉点。两个人的情绪永远都不能完全相对应,看着拿着一堆书本的程克,陈言想说些什么,但她知道说了也只能是被误解。没有人会在意在别人的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的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密封、绝缘。
虽然有些低落,陈言还是接过了作业,莫名其妙地想要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清点着各种资料,粗略算计了一下,最起码也要做到2点。
“你怎么都没有做?今天根本就做不完了!”
“就是做不完才找你帮忙啊!”
陈言留下了大半,把一小半扔给了程克:“这些你自己做去吧,照着我做的抄……”
程克接过了话:“要是都一样,老师会发现的,我不行,抄都不会抄。”
“你就不会改几个字?”
“就是真的不会啊!”
陈言没有再说什么,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开始帮程克赶作业。
程克直愣愣地站在陈言的房间里,只有台灯开着,陈言的脸在灯光下被放大。金色的皮肤,细小的汗毛微微竖起……她的呼吸落在他的作业本上,她一直都会模仿他的字迹。她还会模仿他爸爸妈妈的字迹,每次遇到检查父母签字,大都是她代笔。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程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继续站在这里,他走到了陈言身边,用手撩起了她有些柔软而且发黄的头发,触到了她金色的皮肤。他要干什么?他在想什么?他的手有些烫,手指圆环状的纹路和陈言脸上网状的细纹并不和谐。他增加了力度,更加贴近。他有话要说吗?他的眼睛表意不明。他的动作是抚摸吗?他的手越来越热,期待陈言的皮肤接受这种热量。
“你的头没事吧?”程克问道。
这个问句是在给之前的动作做解释吗?陈言没有精力去思考这种没有答案也没有价值的问题,她摇了摇头说:“没事了!”
刚才近乎燃烧的热量一下子就不翼而飞,陈言转过坐下,摊开书本写作业,没有一点理睬程克的意思。
他离开了,一个人走下楼,却不想回家,坐在阶梯上一次又一次用跺脚点亮声控灯。他甚至贴在她家门口,侧耳倾听,仿佛听见了她下笔的声音。
她总是能在公共汽车上安然入睡,她的平静的呼吸被汽车的颠簸打乱。她的脖子软绵绵的,随着节奏摇晃。他看着她,她随时有可能撞上玻璃,他随时准备出手拖住她。他在交作业之前一页一页地翻看,她是那样善于模仿,他差点就误以为是自己亲手写的。
双生水莽润(1)
4月5日的到来是缓和的、是平淡的,所有的意外豆只能存在于她们三人的脑子里。她们并没有遭遇预期的激动和心痛,一切悄然到来……
第一节课是政治,一大早就有政治课是一件极其头疼的事情,脑子被一大堆拗口的字据所占领,无法思考。陈言把耳机从袖子里面穿了出来,用手拖着头,听着涅磐的东西。kurt的声音偶尔能和老师的嘴型对上,形成一个蹩脚的mv。
袁竞这几天一直亲切地称kurt为“小科”,这个亲切得有些过头的昵称弄得陈言和方容容哭笑不得。三个人的倒计时各不相同,陈言是在日记本后面的倒计时,袁竞是在手机上做了提示,而方容容则是在钱包里放了一个小日历,一天划一个×。
祭日的中午,她们仍然在那家小饭馆吃饭,一个出租车司机和一个其他学校的学生因为争一盘菜吵了起来,小孩赌狠,说:“老子叫人来的。”司机也不示弱,说:“个婊子,像哪个没有在外面混过一样!”然后两个人开始动手,正好撞到了陈言她们的桌子上,好不容易上来的菜就被灭了。老板忙上来赔不是,说是要重新炒一盘赔上来。但即使赔上一盘,她们也没有时间吃了,于是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算了算了,不用了!”
最后,老板退给了她们钱,三人都很是不好意思了。武汉的菜便宜,一个青菜3块,一个荤菜也才4块,水煮肉片和烧鱼这样全肉的菜也只要5块,三个人中午吃饭连10块都要不了。陈言总是在思量这些开小餐馆的每个月能够赚多少钱,一定是小本生意,累死累活也赚不了大钱。现在又出来打架的事情,陈言不由说了一句燕尾蝶里面的台词:“大家都在努力地活着……”
她们是如此热衷于说日本口音的中国话,她们把压住舌头,学chara说:“如果死了,就再也见不到飞鸿了!”她们把尾音抬高,学飞鸿说:“莫名其妙!”永清街的公路还没有拓宽的时候,有一个如同鸦片街的菜市场。那里有关在笼子里的家禽,那里污水横流,脏兮兮的小孩们光着脚相互追赶。每逢下雨,水就会高过脚踝,但这里的居民并不在意,穿着拖鞋在污水里自由行走。
膨胀的马路吞没了菜市场,新的掩盖旧的,旧的却从不曾真正消失。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上,班主任突然走进了教室,她公布了一个让陈言、袁竞、方容容近乎崩溃的消息:晚上的历史晚自习改成了他的外语晚自习。下了自习课,三个人站在教室中间,来送饭的家长也陆陆续续进了教室。袁竞一直在打转,不停地念叨:“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陈言望着窗外一阵,如果再不走,4月5号就会跟其他的日子没有任何区别。她背起书包,拿起一大塑料袋的纸船,像上战场一样走出了教室。袁竞拉着方容容,跟着陈言大步走了出去。做一个决定,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一个行动所包涵的情感绝对复杂而且没完没了。
三个人一路走下拥挤的楼梯,各式各样的人在身边晃来晃去,没有几个是怀着好意的。各个县城里面来的老师在各层走动,努力想融入这个城市生活。下到底层,操场依然嘈杂,学校里面不准踢足球,就有人把纸团捏成足球大小一般的球在跑道上踢来踢去。几个装腔作势的女孩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站在操场边缘,不做任何体育运动,人手一杯绿茶,边聊边笑,想让多几个男孩注意到自己。陈言扫了她们一眼,继续向前走。穿过挤挤攘攘的操场,她们来到了大门口。程克和王峰喝着可乐走了进来,看到她们三人,王峰问道:“你们逃学的?”
袁竞很正经地说:“今天是小科的祭日!”
程克知道今天上kurt cobain的祭日,却不知道这个相当中国的花名,他本能地问了一句:“谁是小科?”
“说了你也不知道!”陈言说完就拉着袁竞跑了出去。
在去江滩的路上,法国梧桐随处可见,和老房子很配。原来租界的房子已经被一次又一次翻修,各国租借的界限模糊不清。袁竞抬头望着那些老旧的房子说:“要是我们也有一个这样的房子就好了!”
方容容摘下了一片法国梧桐的树叶,说:“现在这房子已经被糟蹋得不行了,只能从外面看,里面又脏又臭。”
三个人都没有继续说话,一直朝前走。从小路出来,视野霍然开朗,一条巨大的马路出现在面前。整个一条大马路连个红绿灯都没有,三个人手挽着手,跑过了带着呼啸声的大马路,一头扎向底滩。
一只粉蝶从陈言的眼前飞了过去,在这样的季节里能够看到粉蝶,实在难得。陈言伸出手想要触摸它一下,但它轻巧地飞了起来,好像被一整风吹走一样,歪歪扭扭地飘向远方。
江边的杂草欣然生长,不知名的植物已经和陈言一般高。
方容容走到了最前面,她瘦瘦的身子被包裹在中性化的衣服里面,风吹得她的上衣飘动了起来。三个人的书包都大得和身体极不相称,方容容突然向前跑了两步,然后对着江面大叫了一声。
潮湿的空气吞没了回音。
陈言和袁竞在后面愣住了一会儿,思量着平常沉默不语的方容容为何有这样的举动。方容容站在前方,体验着猛然用力后的小小眩晕。陈言笑了,由会心的浅笑变成了哈哈大笑,这笑声感染了另外两人,她们相互理解。
袁竞最心急,她拿出一支船就想放入水中,可是风太大了,她还没有来得及下手,轻飘飘的船就被风给吹走了。袁竞急忙来了一个180度的转身,跑着去追飞走的纸船。她内八的双脚,跑起来的时候动作很不协调,让人特别担心她的两只脚会撞到一起。她的双臂在胸前左右摇摆,体育老师多次批评她,说这种跑步姿势会增大阻力,减慢速度,但袁竞怎么也改不了这种跑步姿势。她最后在一堆奇异的植物中找到了丢失的船,小心地捡了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
方容容望着江水,又伸出双手用肉体测了测风速,开始担心起来。袁竞握着船跑了回来,边跑边喊:“怎么办啊?”
陈言蹲了下来,用指尖捏着船测试它在风中的状态,显然它会被风吹走的。三个人站在江边,风吹得她们脸部有些变形。方容容突然转身,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张还没有用的包书纸,陈言和袁竞都猜不到她要干什么,方容容蹲在地面上,又从书包里翻出了固体胶。方容容抬起头,对陈言和袁竞说:“来啊,帮忙,我们把纸船都粘在这个纸上,这样就重多了,不会被风吹走的。“
三个人都蹲了下来,在地面上拼命地粘纸船。没过一会儿,一张纸就被粘满了纸船。三个人一起抬着这张纸去了岸边,江水离岸还是有一定的距离,袁竞站在最前面,她小心地把那张纸送入了江水中。还好,没有飞走,那张纸一下子就落入了江水。方容容舒展了一下眉头,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
那张载着船的纸落入水中后并没有顺流而下,而是被浪打了回来,像一对垃圾一样在岸边打转。该死的流向,水从来都不可靠。混黄的江水拍打着纸船,几十支纸船开始缩成一团,岸上的袁竞突然想哭,她的嘴里开始蹦出脏字:“个××,太贱了,个×水是么样就不能往那边流咧?欺负老子?”骂人的话很振奋,三个人都开始不停地骂,把自己平生知道的最脏的话都骂了出来,骂完了中文,陈言突然上了两句英文,总之能用上的都用上了。
方容容最先坐到了地上,她的牛仔裤有一个破洞,透过小洞,她腿上白得不正常的皮肤露了出来。这些年来,方容容的脸似乎成熟了一些,但是看看她的腿,那种纸一样的白色,让人心痛,她好像住在没有太阳的地方一样。方容容喜欢啃指甲,用右手写字时总是会不自觉地啃左手指甲,她左手的指甲只有短短的一小截。现在的方容容又开始啃指甲,袁竞坐到了她旁边,把她的手从口里拽了出来,说:“别啃了,我认识一个人总是啃指甲结果得了甲垢炎,得了那个要拔掉指甲的!”方容容把手从袁竞的手中抽了出来,望着别处说:“就要啃,得就得,怕什么?”说着又把手放到了嘴里,袁竞又一次把她的手拉了出来,方容容要抽手,袁竞抓得更紧。方容容有些生气,但是力气又没有袁竞大,两人开始吵起来。
“你放手!”
“不放!你不能啃!”
“我要啃关你什么事?”
“我为你好的!”
“你又不是我妈,别说些老人说的话!”
“你怎么这样啊?”
“我怎么样了?”
陈言掰开了两个人的手,坐在两个人中间。方容容和袁竞都把身体向和对方相反的方向侧了侧,从不同角度感受江上吹来的风。
太阳还没有落山,月亮就已经升上了天空。白天和黑夜在底滩的天空下交错,陈言又想到了象鱼,现在它在哪里?或者说它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双生水莽生(1)
今天的月亮惨白无力,好像一团圆形的手纸悬浮在天空中,月光似乎不存在。陈言望着月亮,方容容望着自己的手,袁竞望着某株植物,三个人都在发呆。
又是方容容最先有行动,她突然起身又蹲下,然后开始在地面上刨坑,刨完一个坑,她就把一支纸船放了进去。袁竞站了起来,打住了方容容,说不能把辛辛苦苦折的纸船都给埋了。说着,她从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打火机,想要点燃纸船,但是风太大了,火苗在风里摇来摇去,根本就没有办法点燃。袁竞气得将打火机扔到了很远的地方。陈言开始刨坑,袁竞站了一会儿也开始刨坑。
最后,方容容刨了4个坑,陈言和袁竞都是2个。方容容的手已经出血了,指甲里面都是泥。袁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说:“不刨了,晚上回去拿个盆子,找个没有风的地方,把它们都烧了!”
陈言:“还是留着吧,烧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方容容说:“我也想留着算了!”
陈言突然对着江面跪下,作出祈祷的姿势,闭上了眼睛。方容容和袁竞也随后跪下,三个人都面朝江面,各有所思。陈言努力让自己只想kurt,但大脑毕竟是一个烦杂的地方,根本没有办法安静,和这个毫无关系的事情也在她的脑子里来来往往。
一对恋人从远处走过来,看到三个跪在地上的女孩,不知发生了什么,转头就走了。陈言有低血糖,当她站起来的时候,觉得一阵眩晕。方容容看了看手表,发现才8点30,不由叹了口气。
暖色的天空下,三个女孩拿书包当枕头,头靠在一起躺在江边。
夜色慢慢降临,之前没有光泽的月亮现在正在收集光亮,变得丰满了一些。袁竞都快睡着了,如果没有kurt,没有这个祭日,这个钟点,她们应该在教室里坐着,等待放学。
陈言一直睁着眼睛看月亮,月亮看久了也是会刺眼的。她一直都喜欢望着月亮,小的时候,空调还没有普及,每到夏天,整栋楼的人都睡在顶楼。那个时候私人这个字眼不像现在这样深入人心,大家对于公共空间很放松。那个时候,她开始就晚上睡不着,看着月亮,每天的月亮都有不同的脸,有一次她在月亮里看到了一个跳舞的小人,他抖动细长的脚,跳着奇异的舞蹈……现在躺在底滩的陈言又一次看着月亮,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个跳舞的小人,和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虽然陈言只能看到剪影一样的图案,但是她能感到它是立体的。
小人跳着怪怪的舞蹈,已经有一点进入了疯癫的状态,像是已经灌下了几瓶whisky。
袁竞做了一个简短的梦,突然醒来的时候把梦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只是隐约觉得应该是一个不错的梦。她看了看四周,突然说:“今天晚上有演出的!”
方容容把头侧向了她那一边,说:“是不是纪念nirvana的演出?”
“是啊!”
“怎么你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我早就上网查了的!”
“我也是上网查的!”
“我们去吧!”
小人继续在跳舞,陈言只顾看他,没有在意她们的谈话。
袁竞坐了起来,发现陈言在望着天发呆,她用手在陈言眼前晃了晃。小人突然被遮住了,陈言醒了过来,看见袁竞的手,袁竞拍了下她的头说:“你花痴了?”
“没,没有啊!”
方容容也坐了起来,说:“听到我们说话没有,我们去看演出吧!”
陈言也上网查过,但她总觉得那是大人的事情,离自己特别远。江边的湿气重,陈言的身体有些酸疼,她坐了起来,说:“但那在武昌啊,那么远……”
袁竞已经激动得开始收拾书包,说:“武昌远什么,不就是过个江,打个的十几分钟就到了!”
方容容也显得有一些兴奋,没等陈言发表意见,她们两人就已经背着书包站了起来,袁竞还帮陈言背上了书包。一大袋子纸船还在地上,陈言说:“我们分了吧。”
方容容和袁竞都点头,说着三个人就开始把纸船大把大把地往书包里面装。陈言的书包里面乱七八糟的,她的书包是用一条布带封口的,连拉链都没有,根本就不像书包。三个人抓着抓着就开玩笑似的抢了起来,打打闹闹着,总算把纸船瓜分了。
陈言和袁竞都准备走了,在后面捡起了塑料袋,边走边说:“不要污染底滩,不要污染底滩。”
陈言抬头看了看月亮,小人还在跳舞。
“快看,快看,月亮里面有个小人在跳舞!”
袁竞和方容容都抬头看了看月亮,那只不过是个手纸颜色的园盘,里面什么都没有。袁竞把陈言的脑袋拍了一下,说:“你发癫啊?什么小人啊?”
陈言也没有什么办法解释,撅着嘴巴低头向前走。
其实小人还在月亮里面,看得见和看不见,只有一线之隔……
出了外滩,袁竞手舞足蹈地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方容容二话没说坐到了前排,陈言和袁竞坐到了后面。上了车,方容容熟练地对司机说了地址,司机开动,袁竞在后面说:“你怎么一下子就坐前面去了?”
“你又不认路,坐前面我们肯定就走丢了!”
“好,不认路!确实认路……”
从家到公汽车站的路都让袁竞摸了一个月,她妈每天送她去车站足有一个月。就算这样她还常常在走出小区的时候迷路,她抱怨说小区里面的房子太多了,而且都长得一模一样。
陈言和袁竞拿出了自己所有的钱,放在了方容容手里。三人中,方容容头脑最清醒,把钱统一交给她处理已经成了这个小团体的一个习惯。方容容在前面数钱,脑子里开始盘算今晚的开销。
“今天晚上差不多够了!”方容容显得显得胸有成竹。
收音机里传来粗糙的声音,在放某个流行歌手的歌,声音是平面的,让认昏昏欲睡。陈言看着窗外,找不到月亮。
方容容坐在前座,仿佛自己和公路一样在一点点消失。她想起第一次在哥哥那里听到nirvana的那张不插电,想起在下雪的时候和陈言还有袁竞一起去买一张vcd……
车在酒吧的门口停了下来,袁竞走在最前面,门口有两个年轻的男孩站岗,看样子好像是大学里的学生。袁竞装作没有看见他们,要冲进去,但是被拦住了。袁竞问:“怎么不让我进去啊?”
“买票啊!”
“哦哦……”
“多少?”
“15,送一杯酒水。”
“要是我们不喝酒呢?”
守门的笑了,说:“都是这个价钱!”
“我们是学生的啊!”
守门的又笑了,说:“算了算了,你们买两个人的票好了!”
声音从里面渗透出来,陈言站在入口处,觉得好像有另外一个世界在前面。莫名的兴奋像只蚊子,时不时贴着身体飞过,一不小心就被它叮了一个大胞,接着就是忍受它带来的骚痒。
从入口处到内部不过十几秒的路程,但对于三人来说却是一个悠长的通道。通道的那头是他们从未去过的地方,她们私人的kurt在通道的另一头被众人分享。
“快进去!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外面的看门人在善意地催促,她们仍然步伐缓慢,踮着脚尖走向通道的另一头。
脚刚刚踏入内部,陈言就被一个低音击中,吉他、人声和鼓都停了下来,只有bass作响。她有一点眩晕,这是她第一次看现场演出,之前她连吉他都没有碰过。袁竞和方容容在她的左右,三个人相互搀扶着,生怕摔倒。一群人挤在最前面,似乎要吞没小小的舞台。陈言突然挣开了袁竞和方容容向前面走去,她努力给自己开出一条路,穿过有着各种气味的身体,躲过各种可能伤及她的剧烈运动,试图在最靠近声响的地方给自己找一个位置。她直面音箱中飞出的振动,她张开毛孔,放声音进入她的身体。
方容容把手放在右边的音箱上,试图感触从中传出的振动。陈言的手放在回放箱子上,那里也有振动,每一种东西都有不同的振动频率。袁竞跟着旁边的人一起跳了起来,很快融入其他的人,她害怕和别人不一样,害怕被发现,害怕被排斥。有的时候袁竞就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变色虫,总想和周围的环境有一样的颜色。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是一个猫捉老鼠的大赛场,她总有莫名的焦虑。
是醒着吗?陈言觉得自己好像被击中了,没有什么力气动弹。 她鄙夷的现实现在似乎出现了一点生机,她仍然僵硬地站着,不能融入众人的舞步,皮肤下,她已经开始融化。
第二个乐队的人开始上来调试,鼓手亮出了他小腿上大块的文身,他安上叉片,踩响了底鼓。吉他手接上了自己的效果器,扭动着那些漂亮的按钮,又随手拨动琴弦,发出疏散的声音。陈言的耳朵里面似乎藏着一个失真效果器,把一切通过的声音变形,那是长期塞着耳机的结果。还有余震,就好像地震过后的余波,陈言小心踩着地板,生怕沦陷。方容容和袁竞在吧台跟人理论,人家说免费的啤酒已经没有了。方容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皱巴巴的钱,买了一大杯啤酒。陈言问她为什么只买一杯,她说再买多就没钱打车回家了。
三个人一人喝一口啤酒,把金黄的液体装进了肚子里。黄锐此时和几个朋友站在离陈言不远的地方。他看见一个沉默的女孩,刘海几乎挡住了眼睛。黑暗中为数不多的光落在她翘起的鼻尖上,下面是打着皱褶的嘴唇,有些黯淡,和她的年龄并不相称。那个书包,拉链又开了,似乎只有黄锐一人注意到。似乎有些闪亮的东西在包里,黄瑞好奇地踮起了脚尖,却看不清是什么……
陈言喝下了一大口啤酒,袁竞从她手里拿过杯子,吞下一大口啤酒,冰凉的液体刺激了她脆弱的胃,一阵轻微的痉挛被激起,疼痛在身体里迅速化开,蔓延到指尖。她打量着身边的人,他们都悉心打扮,和周围的气氛融为一体。而她自己穿着肥大的校裤,留过时的头发,光影似乎折射出了一面镜子,她在那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她脸色苍白,眼圈发黑,缩成一团。
她们三人穿着同样的校裤,像三只蚂蚱一样蹲在角落里,她们吸食别人吐出的烟雾,她们看着人来人往。
“她现在越来越不听话了,把电话也关了,就要高考了,太不象话了……”陈言的妈妈把这句话用各种方式翻来覆去说了近20遍。她的语速急促,她满腔莫名其妙的烦闷,她需要出口。她希望生气,希望吵架,希望面红耳赤,希望热血沸腾。可是陈言的爸爸平静得让人窒息,他稳稳地坐在沙发上,仔细地吸每一口烟。他以她最抗拒的方式对待她,于是她更加歇斯底里。
酒吧里,第二支乐队拨弄出单薄的声音。陈言的感官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声响和气氛,兴奋的感觉瞬间萎缩。他们唱着nirvana的歌,瘦弱的主唱从声带中挤出声音,费尽心思试图和kurt一样动听。陈言已经开始厌倦,她是那样容易感到厌倦。她是个让别人沮丧也让自己沮丧的人,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乐队的主唱开始喷啤酒,陈言、袁竞和方容容都不想被口水弄脏,躲到了后面。演出在快到十一点半的时候结束了,人们似乎并不愿意离开,只是聚着的那一团慢慢散开。没有声音的支撑,烟雾在灯光里缓缓下旋,落到陈言脏兮兮的匡威球鞋上。
“走吧我们!快十二点了。”说着方容容打了一个哈欠,她开始担心,今天一天很多练习题都没有做,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补上来。
陈言的书包在背后松松垮垮的,张着大口。一个醉醺醺的人把陈言撞倒在了地上,顿时书包里所有的东西都撒了出来。纸船飞到不同的鞋子边,周围的人都停了下来,看着地面上的纸船,以为有人在变魔术……作业本,卷子,散落在地面上,铁制的笔盒响亮地破开,0.5铅笔芯落入地板的缝隙里。
三个人埋头捡东西,人们挪开脚,偶尔会弯下腰帮忙捡起一支。
黄锐从卫生间出来,脚边正好有一条被踩过的纸船。他捡起那支受伤的纸船,仔细打量,在灯球下金色的玻璃纸折射出异样的光泽。他看见陈言捡起纸船塞进书包里,她的头低垂到了极点,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她的脸。他走到她身边,那双脏兮兮的44号匡威鞋进入了陈言的视线,她抬起了头,他蹲下了身。她的眼睛,他发觉那是一双透亮的眼睛,虽然隔着厚重的刘海。她看到他手中的纸船,慌张从他手中抽走,生硬地说了声谢谢。
站在家门口,已过十二点。
就这样站在门口,怎么都不敢按门铃。看着声控灯,它们灭了一次又一次,陈言又跺脚让它们亮了起来。
黄锐仍在酒吧里消磨时间,他坐在舒服的椅子上,看着旋转的灯球,直到老板说要打烊了。他挪开椅子转身要离开,却意外地发现一个黑色的笔记本躺在椅子下,那是陈言的日记本。
陈言把耳朵贴在大铁门上,试图探听到里面的动静,厚实的防盗门拦住了所有声音,她只能听见钢铁的呼吸声。她头一次和防盗门如此亲密,她坐在地上,耳朵死死贴住铁皮,竟然不想挪开。闭上眼镜,就觉得防盗门里住着兔子一家,他们边吃萝卜边看电视,温馨和谐。原来,丢失的兔子就在门里安了家,幸福地生活着。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铁皮和她的脸有了相同的温度,变得如同枕头一样温暖。她睡了,4月的天气并不寒冷。
程克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陈言可能去同学家了,陈言的爸爸挂了电话,披上外套,说:“我去外面看一眼。”爸爸扭开机关复杂的门锁,那声音对于陈言来说就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她抬起头,还以为是在梦中见到了爸爸。
“没事了,没事了,她回来了。”爸爸对妈妈说。
陈言醒了过来,双腿发麻,她站了起来,屁股后面凉飕飕的。
妈妈忘记让陈言进屋,而是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你跑到哪里去了?”
“没有去哪里?”
“你睁着眼睛说瞎话吧!没有去哪里,你这么晚回来?”
“真的没到哪里去……”
“我问你到哪里去了?你说啊!”
爸爸打住了他们说先进去再说,他把陈言拉进了屋。陈言把鞋蹭了下来就径直往自己的房间那边走,妈妈拦住了她,拽着她的衣领。爸爸赶紧上来解围,她挪开了妈妈的手,陈言顺势走到了他身后,爸爸又开始用那种不紧不慢的语调说:“算了算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问,今天太晚了!”
妈妈当然不想罢休,挣开了爸爸要去抓陈言,这分明成了老鹰捉小鸡。陈言躲闪了几步,爸爸又开始劝解,不停地说:“时间不早了,言言明天还要上学的,明天再说好不好。”其实时间一点也不晚,陈言平常每天写作业,躲在被子里面看dvd,最起码也要到1点。妈妈开始不停说话:“你还护着她,这么小一点跑到外面连个电话都不打,打电话还关机!”
陈言躲在后面加了一句:“没有电了?”
妈妈更加发火,开始说:“哪里没有电话啊?随便在哪里找一个都找得到,同学没有?公共电话没有?我跟你说你不要躲你爸后面,你今天要跟我说清楚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你不说清楚什么事情都不要做……”
陈言顺势逃进了自己的房间,妈妈在门口小小继续折腾了一番便被爸爸劝进了自己的房间。吵闹之后,人筋疲力尽,妈妈感到意外的放松,倒头就酣然入睡。
陈言卷起浴巾和睡衣,悄悄走进卫生间,舒服地冲了一个热水澡。换上被太阳烤过的睡衣,陈言一头钻进了被子,酸疼的身体好像得到了一些解脱,床在某些时刻总是很舒服的。陈言在床上动来动去,试图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突然传来敲门声。只有爸爸在进门之前才会敲门,陈言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说:“进来!”
尽管爸爸努力放轻脚步,但他的牛皮的拖鞋还是发出吱吱的声音。他站到了床边,陈言赶紧给让出一个位置让他坐下。
爸爸开口,用那种很有磁性,但并不苍老的声音问她:“言言,晚上去哪里了?告诉爸爸吧!”
陈言坐起来了一些,靠着墙,望了望kurt cobain的海报,指着它对爸爸说:“他的祭日!”
爸爸他起头看了看海报,平常不容易见到的细纹显了出来。陈言总是在想爸爸老了会是什么样子,想象不出。从小的时候到现在爸爸的样子似乎没有变太多,穿着打扮也和年轻人一样,仿佛不会变老。关键在于,他身上没有任何中年人的气味,憋着气猛吸也闻不出来。他用心洗脸,修剪胡子,注意饮食,再加上他天生的浓眉大眼,让人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顶多30岁。
爸爸又望了一眼陈言放唱片的小书架,说:“他也是搞音乐的吧!死了?”
“恩,他是nirvana的主唱,是死了……”
“怎么死了呢?”
“自杀死的……”
“怎么自杀了呢?”
“很多原因吧,其实谁都说不清楚……”
“恩,有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你今天晚上就是为了他?”
“恩,去看了一个纪念他的演出,在武昌,很远,所以回来晚了。”
“在武昌啊?你钱够不够啊?还有明天用的钱吗?”
陈言点了点头,爸爸周到过头,你没有想到的实际问题他帮你想着。每每陈言觉得两人的心特别靠近的时候,爸爸就开始展现那种过头的关心和周到,陈言总会被他这一套吓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们完全不能真正靠近。
爸爸拍了拍陈言的头说:“这我都理解,但是爸爸妈妈太担心了,现在外面的社会治安太不好了,你一个女孩子,我们做家长的实在是不放心。”
爸爸总是能够转移话题,从kurt cobain说到社会治安,在陈言和他谈话的时候总觉得本来想要讲的东西被爸爸给拽走了,还是用一种不露声色的方式。陈言又点了点头,她突然想了起来明天还要摆平老师,现在是向爸爸求助的好机会,于是她赶快作出了惭愧的样子,说:“爸爸,还有一个事情要跟你说……”
爸爸马上用比之前更加亲切的口气说:“什么事情啊?说吧!”
“我逃了一个晚自习……还是班主任的……”
爸爸低头想了想,作出在想办法的表情,陈言知道他这个动作根本就是一个多余的动作,办法是现成的,陈言几次看见他和“虫子”在家里打斗地主,这种事情打个招呼不就完了。爸爸还是作出了思考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爸爸抬起了头,摸了摸并没有胡子的下巴,说:“这样吧,我跟你们班主任打个电话说一说,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你好好睡觉,不想什么了啊!”
陈言装出很感激的样子,说:“恩,我这就睡觉!”
爸爸又拍了拍她的头,然后起身,边走边说:“我走了啊……”
陈言目送他出门,然后望着天花板发呆。她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一天笔一天深思熟虑,一天笔一天体贴周到,但一切都设计出来的,她从未被感动。但她记得爸爸曾经在大热天里和一个小板凳叫劲,他把它锯了又锯直到能够平稳地被放在自行车后座,他从床底下翻出钢丝,缠了一圈又一圈,把板凳死死地固定在后座。他还费尽心思弄来了半桶红色的油漆,把板凳和钢丝都刷成了红色。她记得那个时候她像公主一样坐在她的宝座上,爸爸跨上自行车,优雅地骑着车穿过马路送她去幼儿园。
她突然坐了起来,打开了台灯,散开了书包。她检查每一支纸船,擦掉它们身上的脚印,抚平它们身上的皱褶。
“你看到我那个黑色的日记本了吗?”
“自己东西不收拾好找我要,我从来没看见过。”
发现日记本不见了,陈言恐慌得像受到惊吓的兔子。她在房间里翻来翻去,被子里,床下,抽屉的夹层……每一个角落。
转眼已经7点差十分,她冲出了家门,坐上一辆窄小的麻木。清晨繁忙的公路上,一个小小的麻木就像是一只蚂蚁,随时有可能被踩死。一路上她安慰自己说找不到的东西其实不是丢了,一定是放在某个地方而记不起来,某个时候一定会再出现的。
kurt cobain的祭日结束了,生活却在继续。
大家都没有什么生活的技巧,活得不顺心。时间却一如既往地昂首阔步,一切都必须继续,没有人能阻止。
数学课不能睡觉,是主课,开一点儿小差都会被发现;语文课只能小睡,老师比较情绪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看谁都不顺眼,要是轮到经期,她脾气就更不得了;历史课只能睡一会儿,历史老师有点仁慈得不到位,睡得太久或者太嚣张他就会看不过去;英语课一点也不能睡,虫子的肚子在眼前晃来晃去,谁睡觉了谁倒霉;地理课倒是可以睡睡,说来挺不好意思的,地理老师人最好了,出于无奈,每次睡觉都不得不选择在地理课上,好人总是要受到欺压的。
整个上午,陈言都在睡和不睡之间挣扎,上英语课的时候她都开始流眼泪了,但又得强忍着不睡觉。她回头看了看程克,用手垫着头,睡得不亦乐乎,王峰在旁边侧着头睡得更香。有的时候真是不如干脆不学好了,丢在最后一排想干什么干什么。到了地理课,陈言自然完全散架,好好睡了一节课,还差5分钟下课的时候醒来,一醒来就看见老师在黑板上画的台风图形。赤道高气压带、洋流、泥石流、气旋、气压……这些名词在陈言的脑子里面打转,但她就是不能在这些词语和具体所指的事物之间建立一个合理的联系,地理就好像是嘴里的一个小溃疡,轻轻一动就难受得不行。
下课铃响了,地理老师画完了最后一个气旋,然后宣布下课。袁竞拍了拍陈言的肩膀,示意让她出去一起吃饭,陈言勉强站了起来,没有力气,好像一层纸。
楼梯拥挤得让人害怕,很有可能倒塌,陈言被挤在人群中,觉得自己是一颗被放在油锅里翻炒的小白菜。恐龙泡泡又开始出现在眼前,它就在眼皮下漂浮,最后落到了前面一个男孩的头上。那男孩显然是用了发胶之类的东西,头发硬得像钢丝一样,小恐龙一动弹,泡泡就破了。红色的小恐龙跌倒在了他的头上,像小猫一样对着陈言叫了一声。陈言忍不住把手伸到了男孩的头上,想要把小恐龙拿在手心。
袁竞拉住了陈言的手,贴着她的耳朵说:“你又不正常了?这种人你也摸?”
恐龙泡泡不见了,陈言四处望了望,她含含糊糊地说:“不是,谁摸他啊?”
“那你刚才干什么?”
“以为有东西掉他头上去了?”
双生水莽酥(1)
黄锐一直站在学校门口,他身体里流淌着淡淡的俄罗斯血统,他那张脸棱角分明,坚硬得如同被雕刻出来,唯有眼睛柔软而清澈。从校门走出来的小女孩不时向他抛出若隐若现媚眼,他并不在意,视而不见。
阳光明媚,她却还是缩成一团,仿佛背着一个壳。黄锐在人群中找出了她,上前了一步,站在她面前。陈言愣了一下,黄锐对着她露出了略带羞涩的笑,袁竞发现他是冲着陈言的,便拉着方容容就走开了。陈言还没有来得及叫住她们,她们就走远。黄锐又上前了一步,说:“你还记得我吗?”
陈言只是记得一张在黯淡的灯光下仍然清晰的脸,给了一个并不明确的点头。
“你来找我的吗?”
黄锐很用力地点头,说当然了。他们阻隔在人流中,程克从她身边走过,却故作不在意,忍住没有仔细打量他们两人。
陈言抬起头,对比自己高出半个多头的黄锐说:“换个地方说话吧,这里太吵了!”
“去哪里?”
“随便,人少一点就好了!”
黄锐说那你带路吧,于是陈言侧着身体,像泥鳅一样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黄锐却迟钝的跟在后面,还没有适应如何狡猾地溜出人群。陈言在路边等候慢了几拍的黄锐,她带着他偏离了主流地段,走入落魄的租界区内。陈言不说话,黄锐也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只有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湿气笼罩着整条街道。陈言从来都没有进入过殖民时期留下的建筑内部,据说里面终年被潮湿和黑暗所统治。两人的目光一起落到了长春街小学对面那栋老房子里面。高高的罗马柱撑起了漂亮的阳台,陈言不禁开始想象当年这建筑的样子,来自异国男男女女以殖民的借口落脚武汉,在这个中国中部的城市圈出了一个自己的小世界,他们会站在阳台上张望吗?看到的又是怎样的情景?
一个老婆婆推着小车卖些小玩意,粘胶、皮筋、红领巾、毽子……这条路被法国梧桐拥抱着,异常宁静、舒缓。几个小学生笑嘻嘻地从身边走过,他们歪戴着红领巾,跑跳步,仿佛春天里的小鹿。
陈言在路边的小台阶上坐了下来,黄锐随即坐在她旁边。
这条街在中午入睡,陈言可以感受到它的梦境。
黄锐从背包里拿出了陈言的日记本,切入今天的正题。看到自己的日记本,陈言有点激动,她伸出了手,想要拿回日记本。在黄锐眼里,这个如同死物一般沉寂的人终于活了过来,他没有把日记本给她,而是换到了另一只手上,藏在背后。
“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陈言摇头,黄锐接着说:“那你为什么刚才一直都不看我,走了那么久的路,你一直看地面,也不说话。”
“不是因为觉得你是坏人……把日记还我吧!”
“你别急,我会还给你的啊!”
陈言收回了手,乖乖坐着。
“我看了你的日记……”他的眼睛里有几条细细的血丝,因为他一整夜都在研究陈言的日记。他开着台灯,听着柔软的音乐,变换各种姿势,完全陷入陈言的字里行间。
而陈言突然紧张起来,就好像被在运动会的时候被推到百米跑的起跑线上,旁边都是身强体壮的田径队员。
黄锐把日记从背后拿了出了,放在了陈言的手里,说:“日记很好……我看了一晚上,就觉得一定要把这个还给你,也一定要看见你……”
陈言从他手里接过了日记本,一份英语试卷夹在的第一页,那是一份成绩不太好的英语试卷,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她的学校,班级,姓名。
“每天都做梦,一定感觉很好吧!”
对面树换上了新绿,一年一次青春。
“你看过一个童话吗?关于偷梦的妖精?”那是黄锐所能记住的唯一一个童话故事,他甚至不记得是否真正看过这个故事,也许只是自己编造的一个故事,“故事讲的是偷梦的妖精,它们是一团团气体,在夜晚的时候出来,钻进小孩子的房间,偷走他们的梦,把那些梦编成花环送给再也不能做梦的老人……”
他对着空气吹了一口气,似乎吹散了一个偷梦的妖精。他伸出手抓住了一团空气,他把它放到陈言的手里,说那是一只偷梦的妖精。他低垂下的眼睛比武汉的空气清澈许多,长长的睫毛微微卷曲,呈现优美的姿态。他说他很久没有美妙的梦境,肯定是偷梦的妖精偷走了他的梦。陈言从他手里接过偷梦的妖精,吞进了肚子里。
“怪不得你有那么多梦,总是吃偷梦的妖精吗?”
阳光透过树叶落在陈言脸上,她脸上的光斑跳动着,点缀她微笑的嘴角。
“我的日记你都看完了?”陈言终于主动说了一句话。
“是啊,全部都看了,子宫一样的天桥、被砍去上半身的美人鱼、苍蝇天使……还有好多,就好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几个小孩在老婆婆那里买毽子,就像自己小时候一样,她们一丝不苟地看毽子的做工,然后又踢了几个试试脚感。陈言曾经可以不停地踢毽子,从拿到毽子的那一刻开始一直踢到上课铃响。其他队的女孩开始捣乱,她们扰乱她的视线,绊她的脚,但她还是可以救回就要落地的毽子。一个女孩说陈言你不要忘记了还是我教会你踢毽子,你现在踢这么多个,是不想让我们踢了吗?她说你赶紧停下来,不然就永远都别玩了。毽子跳上了陈言的脚尖,陈言一用力,它便飞出了栏杆,从三楼落到了一楼。女孩子们拽着她的头发说你赶紧下去捡毽子,她们说你为什么故意把毽子踢下楼去,她们看着陈言跑下楼梯。陈言在一楼的那摊杂草里找来找去,直到上课铃响都没有找到。她们说你必须赔我们一个和这个一样好踢的毽子,她跑遍所有的小摊,却没能买到一个让她们满意的毽子。她们说你买不到就再也不要跟我们一起玩了,她们聚成一团,拉拢新的成员加入了她们的团伙。每到课间,女孩们聚集在一团,分成两队踢毽子,大声说笑。
陈言,起初站在角落里看着他们跳跃的身影。过了一段时间,她就连教室也不离开,侧耳听她们狂放的嘻笑。她紧贴课桌,看着木头让人眩晕的纹路。放学后,她跟在程克身后,和他们一起去阴冷潮湿的江边,踏入泥泞的地段,同杂草和青蛙为伴。
绿叶吸收了阳光,变得更绿。陈言看着黄锐,他的头发软软的,在被过滤过的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黄色。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路边滑过,难得的安静一下子就瓦解了,陈言看到了自己的手表,发现时间已经是12点半了,她站了起来,说:“我要走了,已经12点半了。”
他说才12点半,应该去吃饭了。她说不行,老师会检查教室的。黄锐拉住了陈言的手,她还是挣脱开了。他看着她离开,也看着她离开的姿势。
“怎么样了?”袁竞和方容容同时问。
“什么怎么样了?”
“都找上门来了,你桃花运好到头了!”
“他是来还我东西的!”陈言亮出了手中的日记本,回到座位上,打开了早上老师发的数学试卷,一个字都还没动,看到埋头苦干的同学,她不禁有了危机感。她不喜欢在一开始做试卷的时候就写名字,她总认为这样会带来不好的运气,每次都坚持在做完所有的题目之后再写名字,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可理喻的小迷信。
刚要下笔做第三题的时候,陈言听到有人在窗口叫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看,是黄锐。他的脸意外地浮现在窗口,教室里的人不同程度上给了他一些关注。陈言放下笔,走到他身边。走道花台里的迎春花开得无比灿烂,风吹过,花儿便美滋滋地摇摆起来。虽然每天都有人往花台里吐痰,吐口香糖,倒脏水,扔各种杂物,花儿还是一样妩媚。黄锐站在迎春花旁,手里拿着一个饭盒。
“这个是咖喱炒饭,你喜欢吗?要是不喜欢我去换一个给你!”
陈言有一点受宠若惊,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接受。她试探着说:“这,这是给我的?”
黄锐边点头边说:“当然了,这个就是给你的。”
陈言接了过来,弯腰致谢。黄锐笑了笑,觉得这个鞠躬太礼节性了,陈言抬起头说:“我先进去了,老师要来了!”
“那留个电话吧!”
陈言一手端着饭盒,一手掏出了手机,说:“好!你的号码是多少?”
黄锐一边掏出手机,一边说了一串数字,最后又说:“打一个给我吧,我叫黄锐,锐利的那个锐!”陈言打了一个过去,两人互换了电话,陈言转头就走了,连再见都忘记了说。
黄色的咖喱米饭,白色的泡沫饭盒,肉色的一次性筷子,棕色的牛肉粒,陈言看着这盒炒饭发呆,忘记了它是食物。
夜里一点,陈言的屋里里有些闷热。她打开了日记本,记录下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她细细翻看每一页,有黄锐留下的指纹和气味。
她用手指压平页角的卷曲,想象黄锐翻阅时的姿势。
每五分钟就是一个短信的回合,陈言和黄锐这样发展关系,两人的生活都被记录在短信中。到了最后,陈言忘记了是短信在记录她的生活还是短信在构筑她的生活。从起床到入睡,两人熟知对方生活的每一点细节,他们的生活在空气中被传送。
我们都期待被见证,被记录,这是我们需要对方的原因。
由于花去太多时间发短信,陈言的日记变得极为简略,只剩下简单的图画,好像导演随手画出的分镜头图示。
在武汉的另一个角落,黄锐悠然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戴着耳机等待陈言的短信。两人都掐算着对方回信的速度,如果稍稍慢了一点,就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猜疑。他们想象对方发信息的姿态和周围环境,透过字里行间猜测对方的眼神和表情。两个人的关系永远都是虚构的。
闪烁的手机屏幕和光亮的按键全部都被扩大,陈言钻进了手机屏幕,藏在密密麻麻的光点里面。手机侵入了梦境,全面占领了陈言的生活。
日记受到了冷落,大拇指开始发麻,手机里所剩的钱不多了,陈言开始恐慌。
“我们见面吧!”这样一句话的意思被黄锐多种不同的文词包裹下被呈现到了陈言的眼前。虽然恐慌已经存在短信中,但真实见面似乎预示着更大的恐慌。
躲在被子里,陈言开始摸索自己的身体,这个肉体在某一天也会被其他人触摸,被其他人使用。如果开始和黄锐见面,他就有可能成为第一个使用这个肉体的人。这个肉体既是自己又被自己拥有,然而这个每天用频率和自己沟通的人马上就有可能拥有自己的肉体,作为回报,她有权力窥视他的肉体。
短信又来了,点亮了被子里面洞穴一般的空间……
“你已经被保送了!”在长达10分钟的莫名前奏之后,陈言的班主任终于道出了这次谈话的真谛。“我已经被保送了!”陈言对自己说,班主任杯子里的胖大海浮肿成各种怪异的形状,如同一只只膨胀的畸形猩猩。他拿起杯子,他的嘴唇仍然是干裂的,他的喉管里堆积着粉尘,他抬起杯子,把一颗蜷缩的猩猩送进了他的嘴里。
在开始折纸船之前,她参加了某个大学的保送考试。名额紧张,是爸爸找了一点儿关系才让她挤进了这个考试。好在陈言曾经荣获市级英语作文大赛的冠军,那次她写了一片煽情的文章,打动了评委。总之,阴差阳错地,她通过了保送考试。
“明天开始,你可以去图书馆自习,不能扰乱班上同学的情绪啊!”说完,他吐出了一点不能咀嚼的杂质。
这个下午,陈言十二年的教育得到了一个结果,一个大学,一个专业,就在这个下午,十二年尘埃落定。
程克发来了短信“要是书太多了,我可以帮你带一些回去。”
陈言回答说不用了,程克问她那你怎么把这么多书拿回家,她说她有办法。黄锐马上就会到来,5点半,他会在大门口守候。陈言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看到他。 5点半,他果然在门口,穿一件黑色的短袖和匡威鞋。他柔软的头发又长了一些,有几缕松松落在耳后。他的手指细长,指尖的形状圆润,指甲盖的大小也恰到好处。他用这双漂亮的手接过了陈言手中的塑料袋,他的手,她的手,塑料袋,三种迥然不同的质地有了一个短暂的接触。
公共汽车上,陈言望着窗外,余光的角度恰好可以打量到他。他看着她,却没有打断她向着窗外的视线。一个急转弯,他扶住了她,两人的身体接触由此开始。
进了她家的楼道,眼看她就要回家,他想找个契机触碰到她,可手中满是沉甸甸的书。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欲望是可以被感知的,欲望太满便会流出体外,聚成一团能量在空气中扩散。陈言放下了手中的塑料袋,面对着黄锐,时间到了,是时候讨好他了……
他没有再过分要求,陈言的头发总能够留住洗发水的香味,昨晚她用的是潘婷。那化学制品的气味和她身体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效果,黄锐吮吸着这种气味,整个身子都懒惰了下来,只想蜷缩在她的气场中。
也许当他离开她或者她离开他的时候,他会想念这种让人沉没其中的气场。
每个人的怀抱都不一样,他的身体被包裹在薄薄的衣服中。织布机到底怎么工作,陈言面对黄锐衣服的纹理有些疑惑,黄锐的气息透过针织的缝隙飘过来。
拥抱的好处在于能让人暂时平静,能让两个气场相接,让两个人暂时投身一个温暖的小世界。
下楼的脚步声渐渐逼近,陈言从黄锐的怀里钻了出来。弯下身提起了沉重的塑料袋。
这个时候应该不要说话了吧!黄锐跟在陈言身后,看着她上楼的姿态。
她进了家门,他在楼下停驻,一时不知道如果离开自己该去哪里。
他给她发信息说:我想跟你在一起。
她进到自己的房间,思量着怎样回信……
底滩,是陈言唯一能够想到的约会地点。黄锐拉着陈言的手沿着倾斜的大堤下行,是陈言牵引着黄锐,她在带着他去那块属于她自己的地方。傍晚的天空吞吐着颜色,7点就已经透出了淡淡的紫色。
浑浊的江水卷起水草,一排排送到底滩。黄锐,你听说过水莽草的故事吗?陈言还没跟你提起吧!看看江水里,偶尔会有顺着水流流淌到这里的水莽草。陈言又蹲下身,在那滩水草里细细寻觅,期待再发现水莽。那种载着灵魂的水草,有着过分神奇的力量,能把灵魂禁锢在两界之间,不属于左也不属于右,不属于前也不属于后,不属于生也不属于死……
并不是每天都有水莽出现,陈言,你已经有了那颗双生水莽,足够了,几个世纪才有一颗。别再岸边寻觅了,应该靠在黄锐身上眯着眼睛仰望天空。
“这里真好!天空又变颜色了。”就在黄锐眼皮底下,它由蓝色变成了橙色。
远处传来汽笛声,笨重的轮船装着沙堆从眼前缓缓爬过。
天色暗了,二桥的路灯亮了起来,仿佛漂浮在水气之上的发光小虫。
两人粘在一起,觉得没有什么理由离开。他吻她的头发,沿着顺滑的头发找到她藏在衣领里的脖子。她的肉体未被消耗过,体温在皮肤的柔软上游走。牙齿的硬度和她的皮肤格格不入,他用嘴唇咬住了她,她的耳垂和下巴,洞悉她的形状。
她把他带到了自己最心爱的底滩,有人分享总是喜悦的。她在打量他的情感,他的吻渗透到了发尖,这是爱吗?她却不敢全心投入,因为她怀疑真实的一切。
她的身体那样柔软,似乎在等待拥抱。他的头发是那样柔软,她忍不住也去亲吻他的头发,头发柔软的人在内心都是孩子。她想对象鱼说:“现在有人陪我了!现在真的有人陪我了!”但是,象鱼,你在哪里呢?
怎么会突然疼痛呢?这疼痛来自何处?是亲吻带来的疼痛吗?陈言左右思量,却找不到这疼痛的出处。仿佛是被人强行灌进身体里的,还在四处蔓延……
珞珈山上,陈言和黄锐对坐着。
黄锐拉着她的手,两人在冥想,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冥想的主题。夏天还未到来,树叶包裹下的空气非常舒服。两人只是对坐,就觉得心旷神怡。接下来又是亲吻,他的亲吻越来越有占有欲,他吻得更加用力。她的腰刚好填满他的手掌,他摸索着她的肋骨。
鸟的叫声点缀着整个空间,4月的中午并不浮躁。当黄锐停下的时候,陈言赶紧把头埋到了黄锐的怀里,那样才能感到安全。她能听到黄锐的心跳,像在草地上跳动的兔子。他们相互猜测对方此时的感受,怎样才能知道别人的想法?黄锐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他闭着眼睛,阳光比刚才强烈,他不喜欢被阳光刺痛。
他拉着她在山上漫步。
“别人告诉我,这里原来杀死过学生!”黄锐用手摸了摸那块带着黑色血迹的石头。
陈言走近了些,学着黄锐的样子摸了摸乌黑的血迹。她把手放到自己的脸前,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附着在上面的,分明是再新鲜不过的血迹。
两个人的气息相互牵引,眼前的路面渐渐模糊,没有酒精,陈言却有些醉意。她觉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她开始紧张,却没有办法回避……”
其实没有所谓的思想,行动就是思想,陈言的思想软弱无力,作用不到身体。她被黄锐牵引,他拉着着,在通往目的地的道路上,他的动作杂乱却不会影响大方向。他带领着她准确地降落到了床上,这个时候陈言才来得及看一眼他的房间。床在窗下,月光漏进了房间。大门在触及不到的地方,紧闭着。床就是床垫,lou reed那张深沉的脸凝视着她,唱片被堆积在床边的角落,dvd散落在相反的方向。
陈言突然开始心不在焉,似乎刚刚从一个梦里醒来,在打量周围一切的真实性。突然她清醒地意识到她醒了,她意识到自己马上要被使用,她意识到自己身体里那块薄膜会破裂,她会被入侵。她还必须记住这个正在探索自己身体的男人,会永远记住,因为不管是否还爱他,他都曾经将她打开。
他脱去了她的衣服,他看到了她胸罩前的那只小猪,并且像一个大人一样笑着点了点它。这是妈妈选的内衣,她一点也不觉得可爱。他却把它当作了未成年的标记,未成年,多美的一个词,多汁、柔软、松脆。他吻住了她尚未发育完整的胸,顺着她温暖的皮肤,他摸索到了裹住她的那颗扣,轻轻松开了它。
一切顺理成章,对于他来说,出其不意地得心应手,所以他的欲望也畅通无阻,明朗地流出体外。她却觉得自己处于一个惊恐的梦中,她赤裸着身体,被暴露在人群中。这是每个人都会有过的恐慌,赤裸的恐慌。他像孩子一样把头深埋在她身体里,这一举动顿时唤醒了她身体里的母性,所以她不自觉地抱紧了他。她闻到了自己手指上了血腥味,黄锐难道没有一点察觉吗?
血腥的味道顺着陈言的手指蔓延到了空气中,陈言的嗅觉模糊了,这血腥的味道到底是从自己的手指散发出去的还是来自外界?她顺着这血腥的气味探望,浴室里亮着灯,一个亮晶晶的泡泡在门边若隐若现。她探出了身体想看得清楚一些,黄锐的脸顺着她光滑的皮肤下滑,他完全被这种下落迷住了,软软地倒在她的腰间。但是她的肌肉紧绷了起来,已经不能承载他的形状,她站了起来,她要去看清那颗漂浮在门边的泡泡。从黄锐的体温中抽出,她突然意识倒自己赤裸着上半身,于是她顺手拽起他的衣服裹在胸前。
他说不用遮住自己,窗帘紧闭着,外面什么都看不见,她说她不习惯。
浴室橙黄色的光拥着亮晶晶的泡泡,陈言看清楚了,泡泡里面装着一只鲜红色的小恐龙。它的脸为什么如此阴沉,不高兴吗?
黄锐的欲望停滞的空气中,一时不知所措。他走到陈言身边,发现她注视着再空旷不过的空气。恐龙泡泡漂向浴室深处,陈言伸出了手想要碰触它。它突然破裂,融化。是自己的碰触让它爆裂了吗?血迹清晰得留在手上,就快凝固。黄锐从身后抱住了陈言,当她再看自己的手时,鲜红的血迹突然消失了。
“怎么了?”黄锐的声音那样动听,那样流畅。
陈言也想用一种和他一样优美的声音回答,但是她的喉咙似乎被堵塞,那些字句在被盘问之后才能脱口,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恐龙泡泡破了!”
对于黄锐,这无疑是一个近乎荒唐的回答,但在这个时候,荒唐又怎样?他只能感觉到刚才被打散在空气中的欲望渐渐聚拢,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惊恐,她总是心不在焉,她的脑子里有一个没有他的世界,但是这又如何?他的感官可以被迷惑,至少还可以短暂地相互拥有。
与其说渴望拥有,不如说渴望被拥有。黄锐咬住了陈言的脖子,与其说他在用尽所有的力气拥有他,不如说他在渴望得到回馈。人竟是如此渴望被爱,陈言被一个并不熟悉的肉体包裹,他是如此需要她,感受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受宠若惊。
黄锐抱起了她,试图把她拖入温暖的床,她却止住了他,如同自言自语地说:“我会弄脏你的床单……”这是一个女孩的羞涩吗?他似乎有一点被打动。
“没有关系的啊!”
“但是我不想留下什么……”这也是一个女孩的羞涩吗?他似乎有一点困惑。
她走向浴室,他随后。
南方的房子总比北方的开阔,每一个房间都被安排了一扇窗户,浴室也不例外。白色的瓷砖上落着淡淡的灰尘,许久没有打扫。洗手池、浴缸、马桶和淋浴头错落有致,这个房子的主人必定非常有情趣,竟然花费了如此多的心思装修一套小小的一居房,然而又是出于什么愿意要将这个充满主人个人情调的房子出租呢?
陈言记得,恐龙泡泡爆裂后流入了浴缸,但是它的尸体呢?黄锐打开了水,陈言却还在寻找小恐龙的尸体。
黄锐得到,陈言失去……
红色的液体混入干净的水中,陈言只觉得眩晕,任凭黄锐摆布。水温渐渐降低,刚才还热得密不透风的浴室突然之间就冷却,她只能紧紧拥住黄锐,汲取他的热量。然而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黑暗降落,人工的光亮也不见踪影。一部分水变成了固体,两者虽然柔软程度相仿,却总是经历了质的转变。
黄锐不见踪影,陈言蹒跚地起身,发现自己早已不在那个精致的浴室中。这是哪里?黑暗意外地给了陈言安全感,她碰触温暖的四壁,发现一切都如此熟悉,然而关于这个地方的记忆却被深藏在某处……
血腥味又席卷而来,陈言的瞳孔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她看了看双手,又一次沾满鲜血。眩晕也席卷而来,在这片强大的眩晕中,带着塑料味道的人工光亮慢慢可见。
待陈言从那阵眩晕中解脱出来时,她又回到了光洁的浴缸中。黄锐就在身边,陈言伸出了双手,并没有血迹,只是被水泡得有些浮肿。
“你醒了?”黄锐的声音在水汽四溢的空气里迂回,显得格外亲切。
“我睡了吗?”
“当然!”
黄锐拉起了陈言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中摊开。
“你看,我们的手都起泡了。”黄锐从陈言的腰间抽出了另外一只手,两人的手指上白白的一层,像是快要脱落的墙纸。
“你睡的时候,我已经换过两次水了,你什么都没有留下。”
现在的水温正好,雾气渐渐散去,不痛不痒,陈言有些失望,只能望着天花板发呆。
又是黄锐出面打破沉默,他说:“其实我一直都想知道……”
“什么?”
“你为什么觉得卖气球的很壮观?”
他依稀记得她日记里那些字句,陈言就是觉得那很壮观啊!她笑了,这个也需要原因吗?
气氛终于活跃了一些,黄锐趁机把陈言抱出了浴缸。陈言不算太娇小,可黄锐的动作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孩子。他拿起门后那条巨大的红色浴巾给她擦干头发,他开始扮演长辈,基于爱和被爱的关系,两人可以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
陈言瞟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已经是夜里3点半。
结尾
残留的几片树叶在微微颤抖,死去的婴儿听见了滴滴的求救。地面找到了自己的频率,开始震动。
“我操,是地震了吗?”
“怎么可能?北京怎么可能有地震。”
震动更加剧烈,有股力量从埋葬死婴的地点扩张开来,撕心裂肺。
拽住陈言的那双手被这震动吓得松散,陈言掌准了节奏,从猴子的手里挣脱了出来。她拉起程克,跑向高速公路。滴滴和陈言一起奔跑,在温暖的水里,似乎可以飞起来。他们跳上那辆高大的suv,发动了车。
一只猴子越过了震动的地带,展开双臂试图拦住程克。带着逃跑的愉悦,程克踩下了油门,轧过了他健硕的身体。
suv像吃面条一样吞食高速公路,短暂的地震也消失了。一只猴子已经破碎,衣服也裹不住他溢出的五脏六腑。其他的猴子疯狂地拨通了报警电话,抛弃了齐天大圣的身份,求助于公安干警。
月亮里的小人重新找到了节奏,为飞驰的程克和陈言伴舞。陈言开大了音乐,让声响洒落在高速公路上。警车的声音从后方响起,竟然附和上了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