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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色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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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色陈冲-严歌苓
本色陈冲
-严歌苓
第01章 好莱坞的失眠者
……下部电影?演什么?角色的艺术价值?塑造潜力?这几个问题一出现,陈冲的失眠一下子失去控制了。
本以为再度进入婚姻便会与失眠绝缘了。第二度婚姻给她的是她不曾期盼的温暖、和谐与满足,给了她从未有过的精神平衡及安全感。她在婚后的几次记者采访中谈到这份难得的安全感,说:“我现在有足够的安全感来回绝我不太感兴趣的剧本,尽管它们的报酬很高。”
陈冲坐起身,暂时还不想除去避光的眼罩。有时她也觉得好笑:睡觉是件再本能不过、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怎么自己就偏偏做不了;或者做得这么繁琐:眼罩、耳塞、安眠药。多年来,不管她去哪里的摄影地,她的行装里总少不得这几种“睡眠装备”。
几点了?许是凌晨了。位于好莱坞以北的北劳瑞峡谷的陈冲房内已听不见任何邻家有车进出;远处高速公路的车流听去也不那么湍急了,都说是不夜的好莱坞毕竟沉入了夜。
出于习惯,她去摸床头的电话。给彼得打个电话吧?她与自己商讨着。结婚近一年,失眠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事;不再是她必须独自隐忍的痛苦,它成了两个人的病:她的,彼得的。每每都能从彼得眼里看到由衷的心痛和焦灼,每每她都想听他轻声一个劝慰:“没关系的,不要急。”
然而还是打消了跟彼得诉苦的念头。做胸外科医生的彼得每一天都要求他高强度的精力集中,他的思维与行动的精确度必须是百分之百。到这个时分,该是彼得卸去一切责任的时候。彼得也只能在熟睡时才能享受这种放松。
好在明天没有镜头要拍,陈冲想着,除去眼罩。打定主意不睡了。
她踱到书房。书架右下角放着一只大纸箱,那是她搜集出来的资料,是为那个准备写她的传记故事的作者搜集的。
这只大纸箱内所装的就是“自己”。
资料置放得极无秩序。陈冲想,至少把“自己”理一理。这里是有关她的文章,相片;对她的介绍、评论、赞扬、谩骂。中文、英文、法文、西班牙文、韩文……多数文章都带一种讲述传奇的语调。
对好莱坞来说,joanchen的出生、成长、成就,根梢末节,从头至尾,都属于一个传奇。
第02章 永不跪下的外公
箱子最底,有一帧小照。年轻的母亲怀抱一个酣睡的婴儿。婴儿对相机镜头不予理会,照样贪她的睡。似乎是一种先兆——将来的许多时间都要在镜头前、焦距中度过,索性就不拿它当个事。
这是三个月大的陈冲,在年轻的妈妈——药物学家张安中的怀抱里。妈妈记得分娩女儿的时刻:产房里突然出现了一群医学院的学生。他们是来参观学习助产过程的。他们站在产床一侧,参观了陈冲的呱呱坠地。似乎那是最早一个先兆——命里注定她一生要在众目睽睽下度过;从一开始她就是有观众的。
医学院的学生们激动地看着这个健康女婴的诞生。他们自然不会想到她会有个不寻常的未来;她会在二十九年后的一天,翩然登上好莱坞的奥斯卡颁奖台;她会以她美丽的形象、娴熟的英语在世界影坛争得一席恒固的位置。学生们只看见她和所有初生儿一样,无目的地拳打脚踢,无泪地大哭大喊。这个女婴甚至比任何新生儿都吵闹,她有一副十分嘹亮、结实的喉咙,哭起来像吹小喇叭。
父亲陈星荣是头一个留神女儿嗓音的人。他心想:这么响亮的哭声怎么了得?谁吃得消?他抱女儿,拍女儿,有板有眼对地唱:“姑娘你好像一朵花,美丽的眼睛人人都赞美她……哎呀,再哭嗓子就哑了!”
因此,陈冲在呀呀学语时,便是一副微微嘶哑的嗓音。
“叫她什么呢?”家里人商量。
外婆史伊凡说:“叫陈冲吧。”
定了,就叫这个女婴陈冲。既然已有了个叫陈川的男孩。兄妹二人,一川,一冲,很有点一泻千里的气势。上海弄堂小妹的温情与安泰,从一开始就给排除了。像陈冲许多年后常说的:“奔波的命!命了没有安营扎寨这一项!”
“奔波”始于外公。外公张昌绍是个著名药理学家,早年赴英国留学,获医学博士后被英国皇家学会纳为会员。之后又赴美国哈佛大学进修,并受聘于哈佛。而外公却牺牲了哈佛的优越研究条件和优厚薪俸,在国难最深重的一九四0年回到了祖国。
所有人印象中,这位叫张昌绍的老先生是和蔼却拙于言语的。对外界的一切时尚,政治时尚也罢,社会时尚也罢,他都是以不变的淡然来应万变的。清早,他静静的身影从弄堂口消失;傍晚,他同样静静地归来,与世无争地在他的药理世界中忙碌。
这样一位令晚辈骄傲的外公仅仅陪伴陈冲到五岁。
像是一切都那么突然。
从这个学者家庭的窗口看出,一件叫做“文革”的大事情发生了。只见人的动作都粗野起来,嗓门都大起来。高音大喇叭和锣鼓声昼夜喧嚣。幼小的陈冲最初的意识中被装进一些完全不发生意义的词汇:“反动”、“灭亡”、“不耻于人类”……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的一天,外公回家了,比平时早些。
照例,他该去他的书房读报,而小陈冲会模仿他的样儿,捧一张报纸,不求甚解地“读”到保姆来叫:“先生,夜饭好了。”
小陈冲奇怪外公今天怎么不读报。她觉得外公的脸色有一点异样,像是更无话可讲的一种安详。她想,外公是累了。外公总是读老厚老厚的书,读到深夜。总是很早去研究室,在那里工作到所有人都离去。她不懂外公曾经研究的“儿茶酚胺”是什么,也不懂它在药理学上的位置有多重要。但她明白外公是个做过、并正在做许多伟大事情的人。因此,外公累了。
小陈冲朝外公眨巴一会儿眼,得出她五岁孩童的结论。刚要离开,外公却忽然注意到了这个小外孙女。
外公笑了。外孙女也笑一笑。她觉得外公还是有些异样。
外公走过来,把外孙女抱到膝盖上。
“今天做了什么?”老人问道。
“写字!”外孙女说,开心起来。因为外公并不经常这么抱她。外公不是个将疼爱流于言表的人。外公最疼爱她,这疼爱也是静静的、内向的。
“外公教我写字。”小陈冲请求道。
外公答应了。朋友们都知道张昌绍先生极精道于书法,假如他一生中只作了两个“家”,那么除药理学家之外,他可称得上书法家。小陈冲当然明白人们仰慕外公的书法。
外公拿进一张纸,一支笔,一笔一画写下“说话要和气”几个字。
小陈冲开始模仿,仿不好,外公便以自己的手把握她的小手,引导每一笔画。小陈冲感到外公的手很有力气,暖和。要是外公老有今天这样的空闲多好,她可以坐在他膝盖上,让外公的大手领着她的小手写许多好看的字。“说话要和气”。外公为什么教她写这个句子呢?外公说话永远那么和气,连小陈冲和哥哥闯了祸,他也和和气气地说:“下次不好这样啊!”
晚饭桌上,外公比平时话更少,家里人问他什么,他用最简单的几个字轻声应了。大家便不再问他。除了陈川和陈冲,全家都知道外公心情不好。他的研究室被关闭了,他的研究项目早已被停止。每隔一阵,医学院的造反派就开一次批斗会,逼他交待。他总是不声不响地维护自己的尊严,抗议各种各样的人身侮辱,似乎对所有的莫须有罪名十分平静、泰然,最多不紧不慢说一句:“我没有错,我没什么可交待的。”
有时家里人劝他不必那么较真,凑合递一张“交待”上去,之后你是谁还是谁,想做什么,等这阵风潮过去,还可以继续做。并不是妥协,仅仅是一种最低限度的自我防护。而外公拒绝了。他仍是那句话:“我没有错。”
外公的概念中,宗教代表着善,艺术代表着美,而科学,是真的象征。做了一辈子科学家的他,只能在真与伪之间抉择。
谁能料想那个安静的夜晚,外公内心的抉择达到最激烈的一刻?
他的平静、缄默比平时更甚,然而全家人以对他心境、处境的理解给这缄默以诠释。
只有保姆大声叨唠一句:“咦,怎么先生(外公)把饭都拨到猫碗里了?……”
全家人听到这话心里都一“咯噔”。是啊,老人怎么吃那么少,几乎没吃什么。他心里在经历怎样的磨难?人们望着他离开了餐桌,依旧平静,依旧安然。
小陈冲就那样看着外公走进他自己的书房,关上了门。
半夜时分,陈冲兄妹被一阵从未有过的嘈杂声惊醒。他们坐起身,在蒙胧中瞪着眼。
小陈冲爬出被窝。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什么可怕的、超出她理解的事。她赤脚下了地,在寒冬的深夜里,半懵懂,半恐惧地伫立着。
妈妈从外公的房里走出来。外公的亮着微弱台灯的房间里传来外婆压抑的饮泣。
小陈冲瞪着这个有些走样的母亲,走向她,忽然抱住了她。她感到妈妈在浑身抖颤,她听到妈妈断续的声音:“公公……不在了。……公公……死了!”
死?小陈冲懂得这个字,却头一次在她的家里听到这个字。
小陈冲也是第一次看见母亲哭泣。母亲在抱着她痛哭的同时重复:“公公死了。”五岁的她尚不明白“死”的残酷;“死”便是把那个慈祥、用暖和的大手握着她的小手一遍遍写出“说话要和气”的外公一下子带走,一下子让他从这个家消失。
从此没有公公了?她不懂。更何况是公公自己诀别了生命,诀别了全家和小陈冲。
五岁的陈冲不知怎么也嚎啕起来。她哭似乎是因为一种莫名而巨大的恐惧。外婆的哭,母亲和父亲的哭使她感到那恐惧连他们也抵挡不住了;五岁的她和哥哥生活中的重重保护仿佛在崩溃。她概念中的大人是不哭的。在孩子哭着奔向大人们,向他们求助,求得公平,求得安慰时,大人们总是微笑着说:“好了,好了。”那微笑似乎告诉孩子:“没什么呀,天塌下来还有我们呢。”而如今大人们也哭了。证明一种比“天塌”还大的恐惧出现了。
小陈冲逐渐明白了“死”。不像上班,外公拎着他的公文包,回身对小陈冲说一声,“再见”。这个“再见”是能够兑现的。每个傍晚,外公走进弄堂口,身上有股极淡的药剂气味,对外孙女微微笑着。这微笑兑现了他早晨的“再见”。
而这次外公没有说再见。也许他在最后的晚餐上,用心语对每个人说了,对小外孙女说了,他或许是因了这无言的告别而难以下咽那餐晚饭。
小陈冲似懂非懂地崇拜外公。那是个写了许多书籍,研究出先进的药物理论的外公啊!她也听说过外公的故事:二次大战最激烈的年月,外公和外婆穿过硝烟战火的欧洲大陆,又穿过大洋,回到祖国,在重庆简陋的小寓棚里,著书、研究,以他力所能及的作为,拯救备受战争创伤的同胞……外公一生最大的希望是让自己的祖国摆脱科学上的落后,他的一生都在艰辛地实现这份希望。然而当他的希望被扼灭——研究室关门了,项目停止了,文献被勒令停用,他便感到自己实质的生命已经结束。逻辑地,他便停止了这个不再有意义的肉体生命。
小陈冲是在多年后才真正懂得了外公的死。多年后,她以这样的缅怀写下了她五岁时的感觉,解答了她五岁时内心中的无数疑问——
五岁那年,童年的蓝色没有了。
黄昏的太阳疲倦地从风的脊背
滑落
空旷的废墟中外祖父灰色的身影远去,消失
幼小的本能告诉我,他将留下
我,他将不再
回来
疑惑和恐惧让我很多年都没敢哭。今天
他的灵魂在我的身体里重新升起,带着新鲜的海的气息,带着永恒的微笑和永不跪下的挺拔。[注]
[注]陈冲为《陈川画集》所题的诗。
那个隆冬之夜以后,便不再有那个静悄悄、沉思默想的外公了。没人再在小陈冲和哥哥嬉闹吵嚷时竖起食指,说:“嘘,外公在看书。”没有了。家里有那么多东西——整洁的书房,那些夹有批注字条的书,那双尚未染尘的皮鞋,都提醒着这个家庭中一个永恒的缺席。
而外部世界却有更多的,对于这位去了的外公的提醒。自杀是个普遍现象,也是被普遍认为耻辱的。成年人对自尽者的家眷只会窃窃私语,而孩子们却不一样。小陈冲一到幼儿园就听到小伙伴们大声的议论,大声地表示歧视。她这才感到父母所承受的那份不可名状的恐惧。孩子们坦率地表现他们的残酷、他们的不公正。
“她的外公自杀了!”
孩子们在这里敞开喉咙讲出大人们的窃窃私语。
小陈冲懂得了有口难辩的苦楚。并不因为你理直气壮你就能辩赢。一向好交朋友的她不再喜欢幼儿园,她情愿和哥哥呆在家里。
而家里也随着外公的逝去而改变了。
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伙男女老少。小陈冲想,又来抄家了。她只知道“抄家”便是把她家里的每件好好的东西都翻成里朝外、底朝天,然后毁掉、或拿走。好好的画被撕裂,好好的书被扯碎。她记得一次有人拿走了几块当时市场上紧缺的肥皂。肥皂也反动了似的。总之“抄家”就是人家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抄家”越多,家里的东西就越少。
而这群男女老少干的是不同的事。他们一被放进门,就呼啸着冲进各个房间,自说自话地规划起如何瓜分这幢根本不属于他们的小楼来。
陈冲、陈川起初还大声问几句,渐渐地也站到沉默的家长中去了。
这些人相当有“主人翁”精神,很快便决定在这幢楼的一侧安营扎寨,完全一派“打土豪,分田地”的狂欢。还让陈冲兄妹想到街上粗糙的临时舞台上表演的歌舞:“……咱们是粗胳膊粗腿大嗓门……登上历史舞台……上来了就不下去了!”
这个家庭中的人也知道,他们“上来了,就不下去了。”他们是“无产阶级”,代表“革命”、“造反”。他们用自身获益来消除阶级差异,“反动学术权威”的房子,他们当然要占为己有。
小陈冲见父母、外婆缄默地接受了这一现实。而在她还十分蒙昧的心灵中,她感到自己家里的人被欺凌了。一个家庭的疆界,如此轻易的,就被践踏了。
幼小的陈冲感到最显著的失去,却是那两扇被霸占的房间的后窗。那窗是她和哥哥观看外部世界的屏幕。小兄妹没有太多的外出自由,玩具也很有限,他俩总爱长时间傍窗而立,看窗外的人物、景物,哪怕一片奇形怪状的云,也是他们兴奋的理由。这口窗所摄取的,是只有他们懂得的童话。
然而它从此不再属于他俩。
when we were children we spent most of our time on the window looking out and day dreaming……we stared at the black roof tiles,grey buildings,brown dirt and green trees for hours on end.the geometry of the shadow changed as che day went on.the clouds were never the same from minute to minute.nature went out its way lo please us——kids with no toys。[注]
——陈冲·题诗于《陈川画集》
[注]译文大意: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总是看着窗外梦想……我们长久凝望黑色的房瓦、灰色的楼群、深褐的土壤和绿色的树。几何图案般的影子随日光不断变幻;云彩每分钟都是不同的形状。大自然就这样款待我们这些没玩具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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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多事童年
“我从小就不是个典雅的孩子。”陈冲大声宣布:“not a graceful child”,对面坐着的,是正为她写传记故事的作者。
作者被她强词夺理的严峻神情逗得一乐。“看你几次在报刊采访时都这么说。”作者说。
陈冲:真的不是。我很粗鲁。
作者:指砸碎人家玻璃窗而言?真的砸过?
陈冲:嗯。(她挤一下脸,出来她惯常的顽皮抑或顽劣。)那时候我在班上成绩最好,被选上了学习小组长。有个男同学老是缺席,我就冲到他家去揪他!他家大人居然助长孩子逃学,帮他躲起来,还骗我!我就抄起一块砖头把他们的后窗给砸了。现在想起来,那不过是口头上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发泄一股孩子的怨气——闻到我家来霸占房子的人,也包括他家。当时心里还有种暗暗的不平:你们工人阶级,了不起,到了学习上就不逞英雄啦?
作者:他们惩办你没有?
陈冲:他们揪着我,要我赔,我突然崩出一句:“谁赔我们家呀!”他们也是从那时候发现我挺不好惹的,不是忍气吞声的那种孩子,心里有不平,就要反!当然啦,我不会记仇。小孩子都是不记仇的,大人们打翻了天,他们还得混在一块……
作者:(打断她)不是说你特爱帮人家忙?还帮别人擦自行车?
陈冲:(大笑起来。这种傻小子式的笑使她在最压抑和痛苦的时候,都能马上恢复她自己对生活的兴致)你知道?……(笑仍不止)
作者:不是蘸着鸡屎帮人家擦吗?
陈冲:我是看别人擦自行车都把纱头往什么东西上蘸一蘸,看看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鸡屎。我想大概就该蘸鸡屎了。我是一心一意想把自行车擦亮,不是存心捣乱!这跟我说的粗鲁没关系。
作者:(分析地)是不是下意识捣乱?
陈冲:(也分析地)记不清了。下意识嘛,人就根本不该对它负责。什么记仇啊,报复啊,我记不得我有过那类明确想法。
作者:我估计你下意识中还是恨他们的。他们毕竟提醒了你许多不可能被遗忘的伤害。比方,你外公的死,家被抄,房被占。
陈冲:(重重地看作者一眼)还有我外婆。我外婆在外公去世之后,也试过自杀——吞别针!不过救得及时。
作者:……!(诧异失语)
陈冲:要是我外婆也没了,我这人大概就给毁了。
作者:(点头。明白她有极其敏感、脆弱的一面)怎么会是别针呢?
陈冲:大概找不到更能伤害她自己的东西了。幸亏外婆被救过来了。你看,我们家的三个成年人,外婆和父母,像三个支点一样,牢牢稳固了我的心理健康。我的感情发育,智力发育都非常健全,就因为我的家庭在那种情况下紧紧抱成一团,从来没有失去它的完整性。(停顿。低一个调门)不过,我猜我还是敌视那些夺去我外公,夺去我一部分家的人。我们没有错,他们却让我们感到羞耻。我想,下意识中我是敌视他们的。
作者:也许还有下意识地伸张正义?
陈冲:(眼睛十分沉思)也许。我恐怕从小就有个健康的脑筋,会问问题的:合理吗?公道吗?为什么你跳橡皮筋我老牵着;为什么你跳绳老是我在甩?我们家的人都是最勤恳的学者,很老实,很正直,从来没有虚华的东西。我外公本来可以在哈佛教书,搞研究,哈佛当时已经在安置家属搬迁。但他回国了,他是那种有报国思想的知识分子典型。我从小就看见自己家的人怎么用功:一吃过晚饭,大家全不见了,各自在各自的书桌上读书,写作。常常工作到深夜。我想过,长大可不能去学医,搞医学太沉重,太苦了。我崇敬他们,但我不想去做他们,太苦了。所以当那些人把罪名加到他们头上,外公以自杀来拒绝这些罪名的时候,我会怎么想?当然是天大的不公平。我觉得没有比我的长辈更安分更勤奋的人了,反而要受这样的侮辱?!我当时很小,五六岁,虽然讲不出什么,但不等于没感觉。我打碎那家窗子的时候,可能就因为一股压了太久的委屈,终于冲出来了。(反省地沉默)不过,我是记不清我恨过某个具体的人。
(作者想,了解陈冲的人都知道她的气量,对伤害过她的人和事,她常是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说:记不清了。或者:是吗?)
作者:应该说你的童年并不顺利。
陈冲:还好。我心比较粗,也很皮,像个男孩子。头发也剪得像个男孩子——我妈一见留很长头发的女孩就说:“那得多少肥皂、时间来洗头啊!”我闯祸半是因为粗心,半是因为恶作剧心理。顽皮嘛。有次我把辣椒抹在一个邻居家孩子的舌头上,也是抢我家房子的邻居。那孩子很小,还不会讲话,让辣椒给折磨坏了,拼命哭,又没法告发我。我觉得很开心。都是孩子式的冒险、犯规心理。惹惹人家,在被捉拿和逃脱捉拿之间找刺激。我难道会在这孩子身上清算他父母抢我家房子的行为?
作者:你小时候脾气好吗?
陈冲:(笑)那你得问我爸妈。(又笑)他们说我挺烦人的,老哭!哭得谁也哄不了,我妈就说:“别哄她,让她哭去!”那是我还不会讲话的时候。长大了,我大部分时间挺谦让的,不过一旦意识到人家在欺负我,我就特别厉害。有个男孩子打我,我狠狠咬了他一口。后来我的厉害就出名了,小学二年级就称大王;第一是因为功课好,第二是因为我嗓门儿大,跟比我大的人讲道理,一套一套的,从报纸上、大批判文章里学来的词都用上了。
作者:家境不顺利,没有影响你的自信心吗?
陈冲:从上小学就没有了。我总是表现得很理直气壮。人就那么回事:你越灰溜溜的,人家越整你。再说,后来学校也要看学习成绩了,光靠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家庭出身,也不灵了。当时我还获得了区小学生英文比赛第一名。这些,渐渐让周围的人淡忘了我的家庭背景,不敢再歧视我。
作者:还有,你的自信可能还来自你的形象——漂亮的女孩常常是自信的……
陈冲:(很果断地插言)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漂亮不漂亮。我们家的风气就是漠视一个人的长相。从来听不到这种评语:这个人好看、那个人丑。现在我意识到我的父母存心不往那方面引导我,他们培养我和哥哥重人品,重内在。我外婆,我妈妈,就很少在镜子前花时间。所以我对自己的长相始终没太在乎过。只有次在街上,听两个大些的男孩说:“看她,长得像个小外国人。”我想,这算什么意思?算褒还是算贬?
(作者想,美国记者写到她,常在她名字前加上形容词“美丽的”,然而她的确不是靠美丽在好莱坞打下了这片江山。陈冲是明白艺术家和电影明星之间的区别的人。她努力做的,是前者。)
第04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
临睡前,我想起母亲,她老远老远地正在为我操着心。想起小时候为了手指上的一根小刺,我怎样向她哭喊。今天,我就是戴上荆冠也不会忍心让她听见我的呻吟。
——陈冲《九十年代散文选》
母亲如今还常是隐隐内疚:让八岁的陈冲照管她们兄妹的生活。自然是不得已的,但凡有一点办法,当妈妈的也不忍心撇下十岁的陈川和仅仅八岁的陈冲。
先是保姆被辞退。在那个到处“无产阶级”的环境中,雇保姆几乎是桩罪过。自外公去世,陈冲的家长但求最不引人注目地生活下去。
紧接着,外婆史伊凡随她单位的“五七”干校离开了上海。一去几百里。
然后轮上了在医学院执教的陈星荣夫妇。这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毫无选择的。
母亲把孩子们叫到面前,留下生活费和许许多多叮嘱——煤气要这样开,电插头是那样的用法,米饭该煮多久,面条什么样叫熟了。教诲、示范,眼里仍是浓重的焦灼与不忍。
八岁的陈冲懂得妈妈的眼神,她把握十足地说:“我会的!我知道怎么烧饭。你们放心走好了!”
父母是在暴烈的太阳中被大卡车载走的。一卡车的人在锣鼓声中大声唱歌。唱得很齐,听上去快乐、劲头十足,像是一车成年人要去过少先队的夏令营。而每人的眼神却告诉了他们真实心情。没一个父亲或母亲不焦虑,不心碎——就这样撇下了还未成年的孩子。而谁家的孩子,都不像陈冲兄妹这样年幼。
陈冲开始管理柴米油盐了。几天后,哥哥陈川便开始嚷:“我不要天天吃冰棍,我要吃饭!”
妹妹感到奇怪:这么热的天,还有比冰棍更好吃的饭?她不理睬哥哥的抗议、埋怨,每天照样用一只广口保温瓶从街口拎回满满一瓶冰棍。一个月的柴米油盐钱开销在冰棍上,半个月便完了。八岁的小管家意识到长此以往是不行的。
饭是做了,竟也做得颇像样。陈冲连学带发明,有了一套自己的食谱。“面拖带鱼”是她那套食谱中的高档菜,陈川看见这道菜便摩拳擦掌:“今天菜好嘛,有面拖带鱼!”
提了筷子便朝顶肥厚一块叉去。一口咬下来,陈川瞅一眼“带鱼”,脸困惑了。
“没鱼呀!全是面啊!”他说。
妹妹说:“再咬两口,就有鱼了!”
陈川咬到最后,出来小极了的鱼尾巴。
陈冲笑起来.说:“谁让你贪,拣大块的!大块的是我骗骗你的!”
无论如何,哥哥还是得让妹妹把家当下去。因为妹妹毕竟是能干的,刚强的,爱负责任的。她会很早起床,提篮子去菜场,在饶舌的妇人中挤出了位置。陈川在这方面自愧不如。
既是妹妹当家,就得服妹妹管。陈冲做好晚饭,一脸一头的汗扒到窗台上喊:“哥哥,回来!”
陈川便知道开晚饭了。玩得又累又饿的他立刻往楼上跑,玩热时脱下的衣服全扔在地上,也忘了捡。妹妹总是奔下楼,一件件替他捡回来。
小兄妹就这样生活着,不断写信告诉在远方牵肠挂肚的父母:“我们一切都好。”
信上从不写他们如何在夜晚想念外婆,想念父母而掉泪。也不写他们惟一的安慰是那只饼干瓶——陈冲把它放在枕边,常是嚼着糖、饼干,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连陈川发生那么大的事故,他们都瞒住了父母。陈川是少年体校的划船运动员,一天,他结束训练回到家,告诉陈冲他的胳膊疼极了。
陈冲检查了伤处,并不见伤口,只是一大块血肿。她的诊断是“问题不大”。
陈川说:“怎么会这么痛?”
陈冲想一会儿,跑到一家药房,买了一瓶“补血糖浆”,气喘吁吁跑回来,督促哥哥把它喝下去,她很有经验似的把道理讲给哥哥:“你看,你这里是内出血,所以我要给你好好地补血!”
哥哥听信了妹妹——因为实在没其他人可听信,便把糖浆喝了下去。
陈冲又翻抽屉,找出所有的肉票,决定全把它们用了,给陈川大补一场。糖浆和肉都补了进去,陈川的疼痛却有增无减,血肿也愈发可怕。
陈冲听见陈川夜里痛得直哭,也开始慌了。她找来一位邻居,那邻居一看便说:“很可能是骨折。”
医生的诊断果然是骨折。
医生看着这个把哥哥送来就诊的小姑娘,问:“你几岁了?¨
陈冲说:“九岁。”
医生对着消瘦的小兄妹瞪大了眼,又问:“你们家大人呢?”
陈冲答道:“五七干校。”
医生再次看看他俩,他们不仅瘦,而且面色黑黄,“那谁照看你俩的生活呢?”
陈冲说:“我。”
医生这一惊吃得可不小。不知该说什么,并且也明白说什么都不该。说“五七干校”胡闹、无人道、连个成年人都不允许留下,当然不可以。滥发同情、滥发批评都是要触犯某种“网”和“线”的。那么说孩子们的父母太忍心,太不负责?更不能。任何家长撇下自己的孩子都是出于绝对的无奈。
医生苦笑,叹气,替陈川打上了石膏。
陈川不再去少年体校锻炼了。陈冲留意哥哥脸上的阴沉,她懂得这次不是因为疼痛。她知道哥哥心情不好的原因。
“哥哥,要是你不去锻炼,会被淘汰的,是吧?”
陈川不吱声。他一向比妹妹话少。
“淘汰是件很可怕的事。”陈冲又说。
少年体校也好,少年宫绘画组也好,对少年们都是一种保障——将来可以凭一技之长不下农村。陈川迷恋画画,他可以步行一个多小时到西郊公园去画动物写生。而参加少体校的划船队,却不完全出于兴趣。是为了那个保障——假如他能成为一名职业运动员,插队落户就可被免除了。
陈冲完全懂此刻的陈川。她说:“一定不能让他们淘汰你——你应该坚持锻炼!要我是你,我肯定照样去锻炼,肯定不让他们淘汰我!”
陈川知道妹妹的好强和倔强,“淘汰”这样的字眼她绝不可能接受。然而带伤锻炼是困难而疼痛的,陈川咬牙坚持。他不想让妹妹失望。
母亲从干校回来时,兄妹二人都明显地瘦了许多。陈川的胳膊尚打着石膏,陈冲的满嘴牙齿化脓,腮上一边鼓一个大包。
母亲心疼得泪汪汪。
听说陈川骨折后仍在妹妹怂恿下天天去体校锻炼,母亲吓坏了,斥责陈冲“瞎做主张”、“出馊主意”。她马上把陈川领到医院,而那位骨科大夫说:“没想到这么快就全长好了!幸亏你坚持活动。”
母亲意外极了。
陈冲的牙病却很费了一番周折。牙周的脓肿已相当严重。牙科大夫摇着头:“哎呀小姑娘,怎么可以嘴里嚼着饼干就睡觉了呢?……”
母亲不语,满心疚痛。兄妹俩人的信上从未提过他们吃的这些苦。九岁当家的女儿从未抱怨过一句日子的艰难与孤单,这么个懂事、刚强、从不怨艾的小女儿。
母亲守在牙医的椅子边。陈冲一声不吭,疼得厉害时只是将身体耸一耸,偷觑一眼母亲。
母亲的疚痛还因为她能给孩子们的实在太少。她和丈夫的工资都不高(医学院教师都属于中薪阶级),家里被一次次洗劫后,生活水准更是逐渐下降。她也常想为女儿添置些衣服——毕竟是个女孩子,并是个长相那么可爱的女孩子,但她不得不打消念头。有次她为陈川买了套新衣,是套草绿的仿军装:陈川把它穿上身时,陈冲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哥哥,神色有嫉妒,有委屈,更多的是对顿时神气起来的哥哥的欣赏。
妈妈注意到女儿,轻声对她说:“等哥哥穿不下了,就是你的了。”
陈冲马上笑了。似乎她已有了预定的所有权。从此她便盯上了陈川,见他弄脏了膝盖和袖口,她会心疼地叮嘱:“你穿得小心些呀!别把它穿脏了呀!”
有时陈川和男孩子们去玩球,或参加学校的义务劳动,陈冲会对哥哥嚷:“今天你不用穿这么新的衣服!你穿那套旧的吧!不然钩破了怎么办?”
还有些时候陈冲嫌哥哥长得不够快,生怕这套军装不等他穿小就被他穿坏了。
母亲在这种时候总是边笑边感到心里不是味。
还记得那些个冬天的早晨。陈冲不肯起床,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我还没决定穿哪件衣服去上学。”
母亲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说:“你一共只有两件衣裳!”
陈冲便躺在那里自语:“军装、小娃娃装——我穿哪件呢?”
“好啦,只有两件!”妈妈说。
“你说我穿哪件?军装,还是小娃娃装?”陈冲真的像是颇伤脑筋地做选择。似乎仅仅这两件就够她享受这种选择的快乐,抑或选择的为难。
她却从来没主动向母亲提出买新衣的要求。一个多么宽宏、体贴的女儿。母亲想着,将陈冲从牙科椅上扶下来。她已痛得满头大汗,嘴却严峻地抿着。
母亲在女儿的脸上看到一种虚弱,那是被疼痛消耗的。
护士们拍着陈冲的头,说:“这个孩子好,不哭。其他孩子一进这里就哭!”
陈冲仍是严峻地抿着嘴,礼貌地看她们一眼。
母亲雇了一辆三轮车。车上了马路,见陈冲仍是愣愣的,母亲悄声地对她说:“好了,现在没人了,你要哭就哭吧!”
陈冲这才“哇”的一声哭倒在母亲怀抱:她放开喉咙,伏在母亲胸襟上哭得酣畅淋漓,直哭到母亲衬衫被她的涕泪濡湿一片。她似乎不只为治牙的疼痛而哭,母亲懂得,她泪水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元素。这一会儿,九岁的她不必刚强,不必独当一面了。
第05章 新面孔
从在国内得到百花奖最佳女主角,到在美国餐馆里打工;从演没有台词的小配角到奥斯卡的奖台,这些年来的甜酸苦辣能装好几箱。
——陈冲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一九七五年,陈冲十四岁,被选中去扮演电影《井岗山》中的一个红军小战士。据说“上面”有指示:“这个红小鬼一定要新面孔!旧面孔我一个也不要!”这个“上面”是指谁,光语气也让人听明白了。
那时还是“江青同志”。上海电影制片厂从此开始挑选这张“新面孔”。漂亮的女孩不少,能歌善舞的更多,但面孔就是不那么新。经过近十年的“样板戏”模式教化,再新的面孔都带那么点“样板”味。个个有一脸正气,一双有神却无内容的大眼。还有提气、端架式、亮相。似乎十亿中国人都能踩出那几种熟透的锣鼓点。
新面孔该是怎样的?上影厂负责选演员的人们在看到这个叫陈冲的小姑娘时忽觉一股久违的新。首先他们注意到这个十四岁的女孩有双非常天真而善于表达的眼睛。
要表达什么?陈冲自己完全浑然。她是个绝对单纯与相当早熟的混合矛盾体。总觉得许许多多的精神和灵魂附着在她身上——《复活》中的玛丝洛娃、安徒生的小人鱼、苔丝、简爱、艾丝米拉达……所有这些她读过的书中女主角,使她似乎另有一个世界;更丰富的一个世界。她并不明白自己心里偶尔有的不安分,便是对这个世界的一种表达欲。
学校的课程、优良成绩、好学生的评语,都逐渐使她感到乏味。她心底有个强烈的愿望——逃学。
她有点害怕自己是读书读坏了。怪不得爸爸妈妈不赞成她读那么多文学书籍。
从陈冲识字,她就爱躺在外婆的卧室。那里有许多小说,也正是它们要对陈冲想入非非的习惯负责。随着她的成长,她越来越长久地驻扎外婆的卧室,在那些书架上“开矿”。她读书像她吃东西。不讲究“相”的;怎么都可以读,趴着、站着、卧着,一本书眨眼便读掉一半,常常是惊慌地把剩下的书页数数,十分舍不得马上就读完它。
外婆一向在这方面娇纵陈冲。横竖是从外婆这里起的头;陈冲从话也说不清的时候就开始听她讲“安徒生”,“格林童话”。父母生怕孩子们滋长“白雪公主”中的“公主”概念,曾经用自制的童话连环画来替代安徒生。他们编出兔子、麻雀、熊的故事,画出一幅幅图案,装订成册,并标上定价,希望孩子的想象力能得到良好发育,又能避免“封、资、修”灌输。父母希望孩子将来踏上社会时,能与社会同步,能得到这个所谓“劳动人民”的社会的认同。然而他们的努力并不能抵消安徒生的魅力。
陈冲不能在妈妈的自制童话中得到完全的满足。她发现了外婆的珍藏。在堆满陈物的阁楼上,有只旧皮箱,里面满满地装着带插图的童话书籍。箱子平时是锁着的,只有在外婆特别高兴时才打开它,取出一册书,借给陈冲。随着陈冲识字量的增大,她对书架上的“大人书”开始有兴趣了。有时读书读晚了,她就干脆在外婆床边打地铺,与外婆探讨着故事、人物直至入梦。
外婆大约是最早发现陈冲身上的艺术气质的,或者,可以解释它为隔代遗传。因为外婆曾经也有当作家的愿望,写过小说,也写过诗和散文。外婆归纳自己是离文学比科学近的人。外婆理解陈冲在文学中的走火入魔,并吃惊这个仅有十三岁的外孙女已经能与她平起平座地探讨书中的人物命运,人物性格。
“安娜的丈夫卡列宁太好了!好得那么可恨;好得让人气都喘不上来!”陈冲评论道。
外婆惊讶地听着,发现这番小孩子气的话表达的并非小孩子的观点。少女的陈冲所被吸引和困惑的并非故事情节,而是人物的丰富性——人的坏中的好、好中的坏。
“我要是安娜……”陈冲说,陷在想象与思考中,脸上有几分梦时的恍惚。
陈冲时常做这样的假设——“我要是”。谁能实现这个假设呢?作家,还有演员。后者陈冲从没动过心;从未对自己有过这方面的期望和设计。
她设想过一个当作家的陈冲:书的夹缝中,一张写字台,许许多多的人物、故事从她笔下诞生。很年幼的时候,她便为自己准备了两个笔记本,一个给自己,另一个给外婆。
“读到好句子,别忘了帮我记到本子上!”她对外婆说。
她自己也不断摘录她认为好的词句。为她将来成为作家做准备。
她还设想过一个女兵的陈冲——晒黑的脸,朴素而神气的军装。她想象自己走在女兵的操列中,在冲锋陷阵和献身的行为中体味荣誉和理想。
当学校来了招伞兵的军人,她默默注视他们。然而他们并没有注视到她,她眼巴巴地看着军人们带着几位男同学走了。
因此陈冲在这个岁数上最喜欢的服饰便是军装。
一九七五年的四月的一天,她也穿着军装。
她丝毫没有感到这天的异常。
上午七点半,她准时走进共青中学的校门。见许多同学正在看她昨天出的黑板报。上面有几篇稿是她自己写的,在板报的首端和末端,她还绘制了报头图案。她负责学校的黑板报工作,每次出板报她都得忙到晚上九十点钟。在同学们眼里,陈冲俨然已是个作家,她的文章写得有趣,版面也排得活泼。
这天下午要打靶,当时的术语叫“学军”。因此陈冲特意穿了件旧军装,它旧得恰到好处,蒙蒙地发一点白。十四岁的陈冲刚发育的身材在这件旧军装中显得十分匀称。
打靶开始时,来了几个眼生的人,站在靶场边往学生们中打量,陪在一边的人大家熟识,是校长。
同学们议论:“唉!上影厂的!来选演员的!……”
趴在地上已滚得一身尘土的陈冲回头朝那些人看看,有一点兴奋和好奇。长到十四岁,她第一次和神秘的电影界人士相距这样近。原来选演员就这么简单,他们以敏锐的眼光挨个儿看着所有女孩。
陈冲系着军用皮带,提着步枪从操场走回时,她发现那几个“上影厂的”正朝自己瞩目,眼里带一点赞许的笑。她的动作稍微错乱了那么一下,很快恢复了她满不在乎的一贯神情。她想:怎么会看我.我这么脏;刚在地上趴得一身土!她便劈劈啪啪开始拍打身上的尘土。
“上影厂的”被这小姑娘的神情及动作吸引了:还很少见到这么率真的一双眼睛。江南水乡他们见惯未语先笑。未笑先羞的女子,而这小姑娘的气质太不同了!
不久,同学们发现“上影厂的”将陈冲“请”了去。他们问了她一些问题,例如“多大?”“父母什么工作?”
陈冲毫不忸怩地一一作答了。她惟一感到别扭的是自己这一身土,脸和头发也尘土蒙蒙。被“请”去提问的还有另外几个女同学,她们个个干净整齐。尤其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穿着很漂亮的裙子,像预先得到通知来参加这场竞争似的。陈冲想,偏偏是今天来选演员——我最狼狈的时候。
“你是学较文艺小分队的吗?”一人问陈冲。
“不是。”陈冲答道。
“为什么不参加呢?”
陈冲想说:“我没被他们选上。”这是事实,她从没有显示出歌舞上的优势。但她脑子稍一动,认为这么直说不合适。“我没时间啊。”她对“上影厂的”说道。
大约两个月过去了,没任何消息来自上影厂。陈冲把这事忘得差不多了。她想:我那天那么脏,肯定是没希望的。
一个礼拜五的下午,有位中年女性出现在陈冲家门前。
“我叫武珍年,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当陈冲打开门后,中年妇女介绍自己道。同时,她眼睛已很内行地将这个十四岁的、穿方领衫的女孩打量了一遍:“你就是陈冲吧?”她微笑问道。
这时母亲从陈冲身后招呼道:“快请进!”
陈冲这时才从懵懂中醒悟,将女客人让进门。
简单交谈后,陈冲和母亲弄清了武珍年的来意。她是上影厂的副导演,时常负责选演员的工作。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相片,说:“喏,我是为这个来的。”那是陈冲的相片,“我一位同事把这张相片给了我,一直放在我抽屉里。我抽屉里有一大堆照片……我是来通知你,”她转向陈冲:“明天到上影厂参加复试。”
陈冲见这张相片就是学校靶场邂逅之后被要走的,她想:原来事情还在进展中啊,我以为我早就被忘掉了呢!电影厂每天进进出出多少个漂亮、有表演经验的女孩啊!我什么都不行——只会读小说念英文,打乒乓球、羽毛球,这些能算数吗?
武珍年一面谈话一面继续观察陈冲。她觉得这个有男孩名字的姑娘神情也颇像个小子;两只翘着长睫毛的眼睛简直虎生生!奇怪,她怎么半点娇羞忸怩都没有?叫唱就唱,让跳就跳,痛快极了。并且坦荡荡声明:“我唱不好。”
陈冲并不顾忌自己的音色、舞姿是不是够优美,她只管卖力气地做,那份坦率很令武珍年动心。这个女孩哪点与人不同呢?是她嘎里嘎气的声音?是她极聪慧又极无世故的眼神?是她对自己的美丽的不在乎、亦或全然无觉?武珍年不得而知。她对这个叫陈冲的十四岁初中生的总结是:一个很不同的女孩。
陈冲这时停下舞蹈,气喘吁吁地看着主考官,意思是:还要我做什么吗?
武珍年笑笑:“你还会什么?”
陈冲想也不想地答道:“我会朗诵。”
“好啊!”武珍年说。
她倒正想进一步听听陈冲的语言表达能力。已发觉陈冲的普通话水平不高,声音也不清脆,甚至有点沙哑。但这声音有种感染力。不止声音,陈冲的整个面容,一招一式都具有这种难以言喻的感染力。这感染性便是天赋。正如作家的天赋是将文字变成艺术,音乐家则将七个音符变成艺术。而天赋大与小的区别在于:浑然还是人为地感染别人。十四岁的陈冲的感染力,是她绝对不想、也想不到她要感染谁。
武珍年想,有的人一辈子在辛辛苦苦“演”戏;有的人不用演,那么一站,一走,一动,一静,就是戏。
眼前这个尚不懂什么叫“演”的陈冲,已有了八分戏。
“就那么回事嘛——我那时不过只是个十四岁的傻孩子,有点胖——我一直就不特别瘦。从小到大有一个问题总是解决不了,就是:吃,还是不吃。”陈冲对作者说,嘴里堵着一颗话梅。
关于她如何考进上影厂,传说挺多,传奇了。作者想听听她自己的版本。作者对她说,在阅读陈冲的所有文字资料时,读到一段陈冲如何准备在上影厂复试中亮相,并为此复试准备了服装。
陈冲:(笑)我妈妈给我出了主意,要我穿那件旧军装!我非要穿新的。她一个劲说:“你不懂,旧的好,旧的不但旧,还在肩上,胳膊肘上打了补钉。”我妈说旧军装合适我的气质。我问为什么,她也讲不出。我想,肯定所有参加复试的女孩子都会打扮得花枝招展,我穿这么破肯定选不上,我妈说:“听我的保你没错。”到了考场,一看,我果然是最朴素的一个。没准因为我那身惨不忍睹的服装,我反而显得突出!现在想想,我妈是挺懂的!
作者:你当时特别想当演员吗?
陈冲:其实也是想躲插队落户。那时我哥哥面临插队;听说一家可以留一个子女,他主动对我爸妈说:不管怎么样也让妹妹留下,我去插队!当时我妈妈都流泪了,觉得孩子这么有自我牺牲精神。我当时也想,如果我能进电影厂,说不定可以把哥哥留下。我没想太多的。感觉电影演员、导演是另一个星球的人。跟我的家庭,我的生活离得特别远。不过我崇拜他们,哪个十几岁的女孩不崇拜电影演员呢?一点没想到自己会踏进电影的门槛。我想当女兵,其次呢,当作家。读了一大堆小说,作了许多笔记,记下所谓的好词!现在当然明白那样是成不了作家的。作家不需要那么多“好词”,一篇文章要充满那样的“好词”,就没法看了!当演员是个意外。
作者:复试那天,考了你些什么?
陈冲?我朗诵了一段英文的“为人民服务”。
作者:考官什么反应?
陈冲:大概觉得挺意外吧。事后他们对我说:除了我的破军装,我的英文朗诵再次让他们“印象深刻”!其他考生都懂得戏剧小品啦,台词啦,我没有接触过那些。
作者:我听上影厂一位老演员说,你整个地和别人不同。特别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所以你显得特别扎眼。
陈冲:那对我来说其实是挺大的事。那时的中学生你是知道的,都想有个一技之长,就不用下农村了。我哥哥为了能留下我,己经决定下农村。他很有自我牺牲的精神。我要是考上了,说不定能改变我们俩人的前途。
作者:没有想到出名什么的?
陈冲:也想到那么一点点——出了名的人走后门容易些,可以帮助家里人啊!那时候多少人走后门搞病假条,病退证明,把自己的孩子从农村调回上海。还有一个想法,要是去拍电影了,我就可以不用上学了。我好学,但内心里烦学校。大概那个年龄的孩子都恨上学。我天天巴望什么事发生,我就不用去学校了。天天上学,根本不是为我自己,是为我父母。为他们高兴、放心。所以去电影厂的一路上,我就想,起码今天一天的学是逃定了。
作者:当天你就被录取了?
陈冲:我朗诵完了,所有人都特安静……
作者:(忆起许多人对当时的陈冲的形容)你四处找地方坐,椅子凳子都被占满了,你就蹦到一张桌子上,坐下了。后来我听上影厂的不少人谈到这个细节。他们说:这小姑娘行!这么不怯场,跟入无人之境似的!他们也记得你当时的打扮:那件打了两块补钉的旧军装。他们想,“这个女孩大概前不久还在躲猫猫,不知多顽皮,把衣服钩破了!”你看,你的破军装引起别人对你性格的联想。
陈冲:不记得他们怎么对我评价的了。最后主考人叫我过去,其他考生已经走了。他跟我说,从明天开始,我到剧组上班。他们决定要我演那个红军小战士。到现在我还记得她惟一的一句台词:“×××陷落了,我是专程来送信的!”(笑)挺不吉利的一句话!
作者:读了一些记者对你的采访,你说你每天的工作就是练这句台词?
陈冲:起码得把这句台词的普通话讲标准吧?我当时逼着自己把日常用语改成普通话……
作者:(插嘴)就像你在香港拍片猛学广东话。
陈冲:顺便说一声,我广东话可以和人骂架了。
作者:对不起——咱们回上影厂。
陈冲:在上影的食堂,我也想用普通话买饭。排队的时候,看看写满各种菜的黑板,觉得这些菜名用普通话念出来滑稽死了。有时排到我,我对着窗洞里的炊事员发愣。因为里面用上海话问:“要哈么子?”我准备好的普通话一下被忘了,连自己要吃什么菜都忘了,最后还是蹦出一句上海话。
作者;除了练那一句台词,你每天还干什么?
陈冲:(边想边说)读剧本,讨论剧本,看老演员排戏。……我还读了一批有关电影表演的书。有赵丹的,有张瑞芳的,王晓棠的。是他们塑造的角色经验,从经验中整理出的一些理论。表演是一门学问,不是玩玩的事情。有天才,还要有学问。到现在我也觉得我有太多可探索的东西;对一个角色,我用功不用功,区别太大了。那一句台词,可以是一个大角色,我跟走火入魔似的,走路想,吃饭想,想着给我那个小战士设计形体动作和心理动作。我对这个角色的准备要全写下来,大概会比剧本本身还长。这个时候,我明白了,自己是该做演员的,因为这么一句台词的角色就够我干得那么津津有味,一点都不觉得冤得慌。我对什么事的耐性都有限,可是琢磨这个角色,翻过来,掉过去,细致得让我自己都纳闷。
第06章 青春·《青春》
洛杉矶最昂贵的住宅区——白坞里山的这所带木阳台的小楼中,陈冲想着:我是幸运的,无论如何。她翻开她曾写的散文《把回想留给未来》,其中有这样一段:
早上睡醒来,发现自己在一间充满阳光的苹果绿的小睡房里。窗外的远山对着万里晴空,不远处有一条小河在低声轻唱。我为自己在这世界上的存在而庆幸;我为自己能在这苹果绿的房里醒来而庆幸。
那是她在和柳青离婚后写下的。那天,她看着柳青开着载满他行李的吉普车,“载着四年的记忆。当他的车消失在拥挤的街道上之后,我意识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告别了。……生活似乎中断了。
然而生活却从没有,从不会中断。她为此感到足够的庆幸。这时的陈冲面对整整一箱子有关她自己的资料,想,它们多少证实着这一点:生活延续着它自己,生活以残酷和友善催化着她的成熟。
陈冲拿出一张最新的相片,是她与彼得的婚礼照。上面的新娘幸福地垂着睫毛。彼得纯厚地微笑着。新娘很年轻,脸色是新鲜无暇的,没有一条褶皱,没有沧桑的阴影。陈冲想:多奇怪啊,我明明觉得自己挺过那么多危机,那么多艰辛的日子!
与柳青离异后,陈冲对自己能否胜任一个妻子从根上怀疑过。她不懂自己满心要做一个好妻子的愿望,到末了怎么会成为一场伤痛,一场对她和柳青都不忍回想的伤痛?然而“我们曾经有过那么多丰富多彩的希望与计划。……”
经历了三年多的单身女人生活,当朋友将她与彼得撮合时,她几乎不抱希望——这一次也会跟其他若干次介绍、约会一样:高高兴兴来了,轻轻松松走了,在俩人心里什么也不会留下。这样反而好,不幸福,至少不伤痛。就这副态度使她无任何心理负担地开始了与优秀的心脏外科医师许彼得的接触。
新婚不久她怀着那样的感动对朋友们说:“假如我们一直这样好下去,我就真的是个幸运的人。”
她从来避免拿彼得去对比柳青。这种比,对他俩人都不公道。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然而她却避免不了回忆柳青。这个大纸箱,就无可回避地提示着柳青。里面大部分有关陈冲的报道文章都是柳青为她搜集、珍藏的。远到她第一次出现在“大众电影”的封底,小到一块不如巴掌大的文章。无俱无细,柳青不愿遗漏陈冲电影生涯的最微小一滴一点。
柳青与她冲突归冲突,散伙归散伙,但他毕竟给过她那么多保护。
像外婆曾经那样严实地保护她一样。
那是一九七七年。十五岁的陈冲被上影厂接收为表演训练班的学员。外婆一听便急了:“要住集体宿舍?!”那语气仿佛说:要离家出走?
陈冲回答:“军事化!”
外婆看着陈冲翻天覆地一般找东西,打行李,并不时大声嚷:外婆,怎么找不着这个、那个了!她什么都想带到训练班去:大堆的书,从小到大的笔记,集存的邮票、剪纸、糖纸,哥哥送的画,饼干筒,话梅罐。外婆不舍地看着她,充满担忧。这个外孙女虽然不是个娇惯了的嗲妹妹,一贯来去生风,有个磕碰只叫一声:“哎哟哇!”可她毕竟一直在全家的保护下成长至今,从未出过远门,也很少单独睡过觉。外婆顿时想,她半夜踢被怎么办?做噩梦谁拍哄她?她真的要一个人出去了?才十五岁,虽然仍在一个城市,仍有许多人相伴,但毕竟不一样了。这一去,意味着她孩提时代的结束,也意味着她开始割舍她对外婆的种种依赖。
而陈冲却没有留意到外婆的怅然若失。这个年纪的孩子对生活中每一个变迁都兴奋无比。终于可以脱离家长的管束了:终于可以按自己的喜好支配钱,高兴吃什么就吃什么。拿着自己的钱买来的饭菜票,和年龄相仿的同伴敲着饭盒进食堂,陈冲觉得那才叫“开心”。还有,她从此可以戴手表了;她是个和爸爸妈妈外婆一样的上班的人了。
外婆将十五岁的陈冲送到武康路。这是上海演员剧团的所在地。训练班的学员宿舍是一排旧平房。
外婆打量这所简陋的房舍,坚持要把陈冲直送进宿舍。往深里走,有块操场,陈冲将和同伴们在这里早操和排练。宿舍内的设施简单之极:四张床,全是双层铺。写字读书的椅子也列在一起,如此地清一色。
“你的床在哪里?”外婆问,心里指望千万别是张上层的铺。
“那上面。”陈冲笑嘻嘻指道。
“这么高!怎么可以?”外婆眉头拧起来。
“可以的!”
“你睡觉翻跟斗一样!翻下来怎么办?”
“不会的!”陈冲脸也涨红。她希望外婆不要讲下去;当着这么多同伴的面,她觉得挺难为情。谁的家长都没有这么多担忧。陈冲是训练班最年幼的学员,其他学员的平均年龄在十八九岁。越是年幼,她越希望别人拿她当回事,跟她建立平等的友谊。她希望去参加她们所有的话题,分享她们所有的乐趣、苦恼、秘密。她绝不愿谁对她说:“你小孩子一个,别听这些!”
“你睡觉是不老实啊!这个床又这么窄,万一掉下来,会摔坏的!”外婆不懂陈冲的窘迫,继续说着:“晚上要上厕所怎么办?”
“又不是我一个人要上厕所!……”
“睡得糊里糊涂,老早忘掉床在半空中了!一脚踏空,那么好咧!……”
不容陈冲分说,外婆找来一卷布带子,将她的铺严严密密捆了一圈栅栏。
外婆这番防护婴儿的措施窘坏了陈冲。但她还是依了老人,否则,外婆从此会天天提心吊胆。
外婆看看带栅栏的床铺,眼神松弛下来。在她的意识中,陈冲永远不可能走出一个无形的襁褓,就是她的关怀,她的担忧。
许多年后,成功了的joanchen不知多少次对记者们说:“我热爱训练班的每一分钟。”
十五岁的陈冲喜欢训练班的一切。喜欢每天早晨的起床哨音;哨音使她感到每一天都开始得那么果决和强烈。她喜欢每天的表演课程,创作戏剧小品,使她感到她不仅在学、练,也在游戏;使她尚未终止的孩提时期特有的五花八门的想象力、假设力得到了满足。她还喜欢和女伴挤在一个床上,关上蚊帐,吃零食、聊天和傻笑。她甚至喜欢那丑陋的大裤裆练功裤。
尤其喜欢的是那时刚刚“解放”的电影,以及普通公民不得享受的“内部电影”。这些显示电影界、文化界特权的内部电影出自好莱坞、意大利、法国、英国、墨西哥……整个世界的电影明星轮番登场,训练班的年轻学员开始熟识一些名字:菲文莉、盖保、派克、嘉宝……
陈冲头一次意识到,当一名演员不仅能够创造若干艺术形象、创造各种人格,并可以使这些形象具有震撼心灵的力量;使那些人格具有永生的魅力。难怪人们称他们为明星。他们中的一些人已长辞于世,正像许多早已陨落的星辰,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它们几万年前的光迹。那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永生!
像训练班其他学员一样,陈冲也忙碌地寻求这类内部电影票。
一次她竟多得了一张票。家里每个人都另有安排,抽不出时间去享受这份特权。陈冲忽然想到住在邻近的一个男孩。他是哥哥陈川最要好的朋友,几乎天天来和哥哥讨论政治、文学;每幅陈川的新作出来,他总是认真地凝视许久。
陈冲觉得他和哥哥其他的朋友是不同的。虽然他们直接的交谈并不多,但与他的交谈总那么有趣。而且,陈冲知道他对自己的好感,尽管他把这份好感藏得很严。有时他言称是来看陈川的,但一旦在陈家碰到从上影训练班回来的陈冲,他几乎难以掩饰他的喜悦。
陈冲在这方面却仍很蒙昧。她只觉得他是个满谈得来的伙伴,加上他很英俊,从交朋友角度,陈冲十分喜欢他。于是这张内部电影票就到了他手里。
他感到的特权是双重的。
那部内部电影恰恰是以爱情为主题的。他与陈冲并肩坐在仅对“内部”人员开放的小放映场内,他的确体会到特权的意味。
这晚是周末.电影结束后陈冲不必回训练班。俩人便一路谈着电影观感回到了陈家。
陈川正巧从学校回来,便也被扯进了他俩的电影评论,似懂非懂地听他俩争论。
“我觉得一点也不真实……”陈冲激烈地说:“怎么可能呢?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么长、那么长时间,就是不告诉她?……”
“怎么不真实?我觉得很真实。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能讲……”男孩说。
“那么长时间,他连暗示也没有,不可能的。”陈冲坚持己见。
“可能的。我觉得有的人是可能把感情藏一辈子的。”男孩说,声音有些沉重。
陈川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突然郁闷起来的朋友。其实陈川在冥冥中感觉,这个朋友常来找他,不过只想来看一眼妹妹。陈川明白自己许多男同学、男朋友到他家来的目的都并不一定是看他,他们都希望能看到陈冲。正值青春的妹妹的确是美的,有时陈川为有这么多人喜爱妹妹、欣赏她的美丽感到骄傲,同时也有几分担忧。并不是为妹妹担忧,他知道妹妹是个志向很高的女孩,不会过早为男女问题搅扰,不会为这类事从她的志向上分心。他是担忧自己的朋友,尤其与他友情最深的这位。陈川在知觉到他对妹妹的好感时,甚至对他生出类似同情的感觉。
这时陈川听自己的朋友说:“他当然没办法让她知道。再说,她哥哥也老是在场。”
陈冲愣了,电影里根本没什么“哥哥”。她忽然意识到他借助电影发挥。她还突然感到有点害怕——虽然他的表白已含蓄之极,但在陈冲尚未开窍的内心,仍形成了撞击。这是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一个男孩胆怯、含蓄的情感剖露,
她用一句笑话岔开了。她不想伤他,也不想给他任何虚幻的希望。无论如何,他是个可爱的,难得的朋友。
回到训练班,集体生活使陈冲很快淡忘了这事。
不知怎么了,集体生活给她无尽的快乐,同时也给她无尽的胃口。她的食欲在明显上涨。像是老也吃不够似的,除了正餐,她还想吃点心、零嘴,总之,她总是心慌慌地找东西吃。或许每个人在十五六岁都得过这种“馋痨”?是身体发育和感情发育的超常消耗所致?她不得而知。
老师和同学们开始留意陈冲的体重了。一旦听见从她那上铺传来塑胶袋的窸窣、瓶罐的碰撞,某同学就会迸出一句:“又干吗呢,陈冲?”
陈冲会答:“饿啦!”
大家便笑她,并吓唬她说:“你要再胖下去可没什么前途啦!”
训练班的每个同学都喜欢陈冲,常拿她当个小妹妹来逗。
陈冲心却重下去。她知道同学们不全是玩笑。她越来越喜爱表演和电影艺术,越来越正经八百地拿它做自己的事业。“没前途”将是个太严苛的宣判。她在心里起誓:“没前途”将绝不发生于她陈冲;她将严格地控制形体。
一次陈冲回家过周末,父母准备了她喜好的菜肴和点心。一半让她在家里饱吃,另一半被装进瓶子、盒子,让她带回到训练班,弥补大食堂所缺乏的精致。陈冲却像拿筷子数饭粒儿,消磨时间。从没见她如此没胃口。尤其外婆,一向说:“胖就胖,健康!好看!有什么不好?”她担心地左问右问,却没从陈冲嘴里问出源头。
当晚陈冲要回训练班。通常是母亲一路相送,而这天母亲有工作要做,父亲马上自告奋勇:“我去送!”
“不,我不要爸爸送!”陈冲突然说:“还是妈送我!”
父亲已拎起了女儿的七零八碎,快活地大声道:“走吧,爸爸难得有空送你!”
陈冲当然不好坚持。心事重重的,她和父亲上了路。
到了武康路上影演员剧团门口,她怎么也不让父亲送进去了。
父亲有些奇怪,因为他知道女儿一向怕独个走黑路,从演员剧团大门到她的宿舍,距离并不小。
父亲说:“我送你到宿舍。爸爸今晚反正没事。”
陈冲说:“小用,我自己走进去。”
父亲问:“不怕黑啦?还有这么多东西呢!”他已打算往里走,一面说:“你还没请爸爸参观你的宿舍呢,也没给爸爸介绍你的同学们!……”
陈冲却连嗔带恼地把父亲往回轰,同时颇警觉地向周围注视,看有没有训练班的同学和老师恰在这时出现,这是归队时间,她生怕他们遇上父亲。
陈冲心里的秘密是不能让父亲知道的。她不愿这秘密刺伤父亲。对这个整天忙于救死扶伤的爸爸,陈冲深深敬重和热爱,绝对不可让她心里的真实想法使爸爸误会她。真实想法是父亲的体形。爸爸偏胖,不像妈妈那样苗条高挑。老师和同学若见到他,没准会断言陈冲从父亲那儿得了“胖”之遗传。那么他们对她“无前途”的打诨,便算找着了依据。这正是她央母亲送她的原因。母亲有一副漂亮的脸容和身段,陈冲希望大家在母亲身上看到她的“前途”。
第一个看到陈冲的前途的是导演谢晋。
“那个小鬼叫什么?”谢晋指着梳两只小羊角的女孩问道。
“叫陈冲。”
谢晋用力朝陈冲看一眼。这女孩的侧面线条不仅美丽而且那样独特,有趣。
陈冲是一群学员中最不夺风头的一个。
所有学员都知道谢晋来训练班的目的。他正筹拍一部片子,想挑选一个女配角。女学员们都为这场选拔准备了小品、台词、戏剧片断,甚至得体的服装、发型。不管姑娘们平时怎样打闹成一团,吃喝不分;不管她们的政治课对名利二字批判得有多彻底,这场选拔仍是一场激烈角逐,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对手。谁不想让谢晋来导演自己呢?经过谢导演的选拔,很少有人继续默默无闻下去。谢导演似乎是童话中皮诺曹的制作师,一记点拨便使一个角色有了灵性。
陈冲是这场竞技的惟一局外人。早已通知过她:谢导演需要的这个女配角是二十岁左右,是剧中男主角的女友。陈冲远不是“女友”年纪,因此给她的任务是拿叠写满台词的纸,站在场边为所有表演片断的女同学提词。
谢晋观察这个神色认真的小姑娘,心想,对了,对了!她不就是“哑妹”?
哑妹是谢晋正在筹拍的另一部电影《青春》中的女主角.正是陈冲的年纪。
正提词的陈冲笑了,大概提错了词。她那张抿起便十分憨实倔强的嘴,笑时竟有如此的无惮和明朗。她的笑似乎是她的一种语言;她眼睛的一顾一盼一眨,又是她的另一种语言。加上她那童趣十足的形体动作,不用说话,她便有如此丰富的表现力。好一个“哑妹”,谢晋想。
哑妹这角色一半是无语言的,因而扮演者的眼睛、笑容、形体都要具有极高的语言性。陈冲具备了这些条件。
谢晋把这个长得很“逗”的小学员叫到跟前,几句话的问答,他发现她极其聪慧,并有相当好的知识素养。她的朴实天真是都市姑娘中难觅的。就她了。谢导演眼前有了个活生生的哑妹。
几天后,陈冲再三读了《青春》的剧本,再三端详了哑妹和自己,意识到从“她”到“她”是有不少距离的;创造这个农村的哑姑娘对她这个新手,是有相当难度的。
开拍了。摄影机前的场记板一合上,陈冲就不再是陈冲,是哑妹了。一件乡土气浓重的红格布衫,两根支楞楞的辫子。她背着哑妹的历史,揣着哑妹的苦衷,笑出哑妹的只会意、无言传的笑……
“停。”谢晋导演指示道。
这已经是第几次“停”了呢?陈冲望着向她走来的导演。导演脸上晶亮的全是汗,正如陈冲,汗巳将她额上的痱子腌得生疼。三十七度的高温,陈冲在所有灯光的焦点中已是一头一脸的痱子。
化妆师不忍地走上前,以棉纸轻轻沾去陈冲脸上的汗。
这是一场重点戏:哑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声音。她对这个突至的声音世界是那么意外、惊喜,又不敢完全相信。先是听到树上的鸟叫,再是她带疑惑的惊喜,那喜悦必须一点点怒放开来。为证实自己的听觉,她一把抓起闹钟,贴在耳边,听它“哒哒”的走动。这个从无声到有声的过程中,所有层次都必须表现得微妙而逻辑,最后达到情绪上的一个沸点。
然而陈冲发现谢导演脸上的笑有一点苦恼。谢导演从来不会凶神恶煞,但这个苦恼的微笑最让陈冲疚歉。
需要一个关键的形体动作将心理节奏催上去。陈冲设计的动作显然都不能令导演满意。
谢导演十分爱护每个演员的自信和自尊,他很少当众教诲陈冲,但私下,他不露声色地给陈冲留一小纸条,上面写着对她表演的要求。
陈冲感到,这样再三地“停”下去,她自己将完全失去方向,对于人物的感觉会跑得精光,一种焦躁而疲惫的生理反应出现了,它抵触着导演的启发。她甚至感到自己的站立、行走都笨拙、可笑。再看看周围的摄制人员,他们不安地蹲下、站起,整个剧组随着她陷入了僵局。
为什么第一次演戏就摊上这么难、这么重的一个角色呢?难道不知道我完全没有舞台表演的基础,甚至我连少年宫、小分队的演出都没有参加过。我们家数上去五代,也数不出一个做演员的。当学员是那么猝然一件事,像是一夜间发生的巨变,我怎么应付得了?……
陈冲似乎感到自己不是这块料,或者她把表演估计的太容易了。
第二天,导演告诉陈冲,剧组已为她联系好了一所聋哑学校,陈冲将去那儿体验聋哑人的生活。
对聋哑人的同情使陈冲很快观察出聋哑人的表情特征。
她试着用聋哑人独特的知觉来感知世界。她开始限制自己的语言,限制自己的听觉,只用眼睛接收周围世界的信息,也用眼睛去传递内心的信息,她忽然感觉到内心的感觉强烈起来,无声胜有声了。
原来一种残缺带来的是另一种极度的饱满——正因为表达的艰难,他们内心才有那样大的起伏幅度。
陈冲终于找到了聋哑人的心理和生理特征,她不但熟谙哑语,更重要的是她学会读人们讲话的嘴唇,人的姿态和形体的语言。尤其是人的眼睛,眼睛是聋哑人最美、最丰富的部分。
回到拍摄现场,同一段戏,哑妹把钟点贴在耳朵上,脸上是惊喜和将信将疑,忽然,她掉过脸,把钟贴在另一只耳朵上。这个催化情绪的形体动作便出来了。因为聋哑人对突然来临的听觉不完全自信时,自然会以另一只耳朵去确证。
这场戏成功了。
《青春》上映了。那还是在人们的审美意识被导入歧途、甚至完全麻木的社会中。印在《大众电影》封底的哑妹形象,之于大众的审美观,是一个极清新、近乎来之天外的提示。她引起一种感觉,一种人已失去良久的对于非英雄的美感,一种由真、善而导致的美感。她使得了这个久违的美感苏醒。
陈冲演哑妹的成功,多少取决于时机:是从成群的李铁梅、阿庆嫂、江水英之中诞生的一个迥异的形象。
从摄影地回上海,陈冲和全摄制组乘的是一辆大轿车。轿车把陈冲送到弄堂口。弄堂的邻居们都围上来看又黑又瘦的陈冲。有人已跑到陈家报信:上影厂专程把女主角陈冲送到家门口!
陈冲满载而归地走进弄堂,手上提着用自己一点点生活补贴费买来的礼物。她对迎上来的家人宣布:“两张竹椅给爸爸、妈妈;哥哥,这个大竹筒给你放画笔!……”至于外婆,她买了一竹篮新鲜的生姜,外婆总是念叨上海买不着上乘的生姜。
邻家那个男孩远远站在人群外看更加美丽的陈冲,几个月不见,她似乎高了不少,脸庞那稚气的朦胧线条已消失,变得那么肯定而清晰。她不再是个邻家小妹,她将是一个又一个的女主角。尽管她如旧地随和、顽皮,她的命运已远超出这条弄堂。
他没有靠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叫陈冲的少女身上所具备的一切优越:那是使他和所有男孩畏缩的优越。
浅淡的感伤与自卑使他不愿走近陈冲。
the day came when l was no longer content with seeking hidden collors in a grey wall.i had noticed a neighborhood boy and waited for him to pass by everyday.the billowing of beige curtain in the breeze felt like a caress on my face。one afternoon.he looked up and saw mel did he hear the clamor that my senses made?i felt like spilling out the window.
……
the night before he left he put his mouth against mine and moved his lips in a funny way.i didn't know that was called a kiss.nobody told me.a11 i knew was i wanted the return of those gentle lips.
……
一—陈冲·为《陈川画册》题诗
四月的黄昏,仿佛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也许有一个约会,至今尚未如期,也许有次热恋永不能相许。
——陈冲·为《陈川画册》题诗
第07章 小花和女大学生
满街是“小花”的脸容。
月份牌上是陈冲捧着金鸡奖、百花奖的正面照。都市、乡村人家的墙上大约有一半挂了这年的月份牌。
陈冲一次上街,见一个电影院搭了脚手架,架子上有两个广告画家正将她的脸蛋一点点描摹出来。眼睛过分大了。也不该那么长的睫毛。他们把许许多多对于美女的理想、希冀都添加上去了。
陈冲突然感觉这个巨大的美人头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自己是谁?美人头又是谁?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恐慌,似乎什么东西离开了她的本质和她的形式。这个大得不合情理的美人头是她的形式,是她目前形式的生命和生活。而她的本质,是另一回事。
她的本质是每天嘴里叽哩咕噜念英文、德文的十八岁少女,一个读《浮士德》、《变形记》的大学一年级学生,一个怕胖又贪嘴的女孩;一个既想当明星又想做学者、既厌倦名气又渴望名气的矛盾人物。似乎还不完全,她的本质还使她渴望恋爱、渴望以自己的手来缝条裙子——像所有的邻家姑娘。
陈冲想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的本质对这个大美人头十分地不满.十分地失望。
她很少有这样的自在:步行到小吃铺,为家人买豆浆、油条回去。这天是特别早,街上还清静。
两个女人路过电影院,停下,仰脸去看广告。一点巨大的画笔蘸了红色正往那巨大的嘴唇上涂着。
“是陈冲!”一个女人人声道。
“嘴太大!”另一个女人评说道:“她眼睛长得好!”
“我觉得她嘴好看,小虎牙……”
“她考上上海外语学院了!……”
“她当然喽!电影明星嘛,肯定给她点后门走走!”
“报上登了:人家是硬碰硬考上的!……”女人吵架一样说:“人家七岁就开始学英文了!陈冲家里人都要讲英文的,不讲中国话的!……”
陈冲赶紧走开,让她俩去拼凑、编造一个她吧。
恐慌感加剧了。原来她的本质与她的形式之间,隔着一个传说,一个充斥臆断、编造、神话、谣言的传说。
两个女人讲对的一点是:她的确是硬碰硬考进外国语学院的。在考场她享受的唯一特权是一架电风扇——那个监考的老教授认出她后将她安置在离一架吊扇最近的座位上。那是上海最炎热的几天。她清楚地记着那老教授的笑容和口音。当她掩上考卷,走出考场时,老教授用英文轻声对她说:“我能劳驾请你签个名吗?”他递出一个旧笔记本。在陈冲签名时,他又用英文说:“很意外在这里遇上你!你干吗还来考?你已经有那样的前途了!……”
那便是她在考场得到的所有特权。
然后,她便成了外语学院一个安安分分的学生,间或有邀请去参加记者招待会或与国外电影明星会谈,她总是规规矩矩向老师告假。
《青春》放映之后,陈冲的生活的确变了许多。不断有记者来采访她;今天是拍封面照,明天是参加招待会。最多时她一天收到了一百多封观众来信,有的信十分知己地跟她谈到他们的生活。还有的来信者说“哑妹”如何救了他们,如何给了他们“生活的勇气和希望”。她尽力地写回信,有时一天的时间全花在回信上。她被那些信的诚意所动,被信末尾的“盼”字所催。她生性不愿任何人失望,她生性不具备高傲。她甚至被许多中学、青少年团体邀请了去做报告;有时连报告的主题都是含混的,只请求她“随便讲讲”。似乎她成了劳动模范、战斗英雄之类的民众楷模。可她能谈的真实体会是:电影是个奇迹;电影是种疯魔,进去了就不想出来;电影是永远让你没够的东西!看不够,也演不够……
却不能这样讲。这样讲是若干年后她在好莱坞成功的时候。
当时的她明白,她得想出些“符合身份”的话来讲。边讲,她心里会时而冒出了念头:我根本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楷模,我也投有这样的权力来做你们的伦理道德导师!我并没有你们希冀的那些美德来对你们宣扬高尚!我凭什么对你们讲:“要好好学习”,而我自己曾为能逃学而狂喜?……
父母留意到她的生活和精神状态了。
母亲想,如果女儿在这样的名望中不胜其累,就不可能有正常的行为和思考。母亲明白女儿有时突如其来的暴躁源于何物。
陈冲看着父母,有点可怜巴巴地。“我好累。”她说。
父亲说:“这种喧哗来喧哗去的生活,对你今后有什么用处?”
陈冲当然明白它的无用。她眼神暗暗的。才十六岁,正常的少年生活似乎就被这所谓的成功剥夺了。
“我现在最恨填表格。”陈冲突然说。
父母不懂地看着她。
“填到文化水平项的时候,我就不舒服。老是初中、初中!我已经这么大了,不能老做初中生吧?”
陈冲坦白了她带有孩子气虚荣的苦恼。
父母想,女儿毕竟是从这个崇拜知识的家庭出来的。她把“文化水平”看得比电影明星更重要。
一天,陈冲终于以十分肯定的口气对父母说:“我要考大学。”
父亲说:“那你先得回学校把中学念完。”
在父亲看来,陈冲该马上回她的中学,做这个年龄最正常的事去。他是个医生,每天的生活中都有扎实的工作成果——一条条生命被拯救和医治。对于女儿的名声大噪,他是全家最担忧的一个。他见陈冲被人拥出拥进,会劈头问一句:“你下一步做什么?”他看出陈冲的茫然。这不是李四光、李政道、爱因斯坦那样的声名。这声名的得来,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太轻易了。她根本无能力认识它,也仿佛是被迫地背负它。
而回学校并不那么容易。因为陈冲太多的缺席,学校无法安插她进原来的班级。准确说,任何学校都无法将陈冲安插在任何年级。她的数学、化学在缺席两年多后,也无法一下子进入教程。
陈冲这个到处给青少年、中学生做楷模式演讲的电影明星居然让学校给拒之门外了。当然,她不能再从低年级上起:十六岁的女孩在自尊心上拒绝接受“留级”二字。
学校的一位数学老师对陈冲的父母说:“陈冲太例外了,学校完全没有对付这类事的经验。”
惟一的办法是补习。两位曾教过陈冲的老师知道这是多难得的学生:极高的领悟力、极强的上进心。他们主动提出免费为陈冲补习功课。
陈冲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看电视都是她给自己的特别犒劳。她故意少去看电视,生怕它勾起自己对银幕的怀念。这个怀念可不好受。
一年时间,她补完了两年课程。考上外语学院时她十七岁,比应届高中毕业生还要年幼一岁。
那天她接到邮差在楼下叫她名字。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她只觉嗓子眼儿被什么呛了一下,太多的感受呛得她不知哭笑。她拿起录取通知一路奔上楼,叫着:“外婆!妈!爸!哥哥!……”
其实家里就她独自一人。
现在她已经进入了大学的第二个学年,想起刚才两位妇女在广告架下对她的总结性评语:“看来陈冲还不笨!”她苦笑了。她得承认这是她俩对她所有评论中顶顶中肯、属实的一句。似乎一个电影明星不笨是十分令人意外的。还似乎电影明星的“笨”是他(她)名分下的。你摊上了漂亮,走运,得宠,你也得摊上个“笨”。这样便大家公平。
那是大学第一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到学校来找她,邀她扮演“小花”的女主角。读完剧本,她马上答应了。这才发现一样事物若得自己心爱,一生一世都休想将它真正割舍、弃去。她曾下决心潜心求学,其实是扼杀了自己心灵深处一种最真实的爱和希望。
陈冲在家里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我接受北影厂的邀聘了。”
外婆首先表示尊重外孙女的抉择。自陈冲很小时,外婆就始终观察她;在陈冲埋进文学经典时,外婆就猜想过:这个小外孙女怕是要叛逆这个医学世家了。外婆常常留心陈冲一些幼稚但非常有独创性的见解,逐渐肯定外孙女有一份难得的艺术天才。作长辈,不代表有扼制晚辈天才的权力。
外婆说:“我晓得你还会去演电影的!好啊,等着看你的新角色!”
父母沉默一会儿,终了微笑了。他们也明白,阻止孩子狂热追求的父母都是不智也不文明的。即使陈冲宣布的不是有关她事业的决定,而是她恋爱、择偶的决定,也只能依了她。受过高等教育的父母只希望自己能够提示、引导女儿,而绝不专制。像陈冲这样执拗而爱独立思考的女儿,一旦她决定的事,她便具备了她的不被驳倒的理由。
就这样,陈冲带着简单的换洗衣服和复杂的各类课本,赴安徽山区外景地去了。
就不能一身两栖吗?做一个学者,同时也做一个演员,只要一个人花双倍的勤劳,什么都是可能的。陈冲在给父母的信中这样写。
《小花》的拍摄途中,陈冲赶回学校考试,考了九十一分。
《小花》使她获得了百花奖。在记者问她的得奖体会时,她傻笑了好一阵。她根本对奖没有过任何企盼。她只是爱表演,去表演,就够了,就如愿以偿,从没想过沉甸甸的奖杯捧在手中的“体会”。在表演上,她希望成功,但并不是非成功不可,因为电影表演是她感情的需要,而学校的分数,才给她成就感。
她想告诉记者们:“我考试得了九十一分!”
得奖之后,她的笑脸便被挂在了各家各户的墙上。人们谈论着:“陈冲,陈冲……”那幅巨大的广告、她的巨大的微笑,……她感到那个微笑已成了一种符号,在代表真实的她。真实的陈冲。
人们不像先前那样对她了。她一举一动都在人们的关注中,都招至善意或无聊的议论。出席这个会,参加那个团,回家渐渐也像做客。每次从一个重要代表团回到家,全家都有兴师动众的气氛。有时父亲还会说:“多做几个菜,陈冲回来了嘛!”
唯有哥哥陈川让她感到欣慰和松弛。陈川似乎没大拿这个大名鼎鼎的妹妹当回事。时不时还会冲她吆喝:“妹妹,帮我把抽屉里的袜子递一下!”也偶尔动动脾气:“你现在就这么坐不住?给你画张像难死了!”甚至还有打诨加牢骚的时候:“我现在没名字,人人叫我陈冲她哥!”
第08章 十年一觉出国梦
——did you dream of traveling to other countries?
——i first went to japan for two weeks. that was the first time i left china at all. i was stunned: i was shocked. i never knew that another way of living was possible, …… it just shocked me and i felt i wanted to see more.
——杂志“detour”对陈冲的采访
一九九一年一—二月
去美国留学那年,我正由一个年轻的少女,跨入一个成熟女子的门槛。我带着对生活和知识的渴望,怀着对另一个社会、另一种生活的好奇心,提着一箱子我喜欢的衣服和心爱的书本,来到了美国最疯狂的城市纽约。
去学校的前一个晚上,我和一起来留学的学生们去了纽约的摩天大楼——皇家大厦。黑夜里在一百零二层的摩天楼上,纽约隐没了。在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一团团光球在晃动,在旋转。我失去了距离和空间的观念,好像我眼前是一个什么陌生的星球。我突然想家了,我渴望回到上海家中我那安全、温暖的小床上。紧接着,我的心又是一阵寒颤:我来美国才一个星期,摆在我面前的不是一星期、两星期,而是一年、两年,也许更长。我害怕了——面对着残忍的距离,和比距离更残忍的时间。
……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结识的朋友比原来多了,生活也比较习惯了,但思乡之苦丝毫不见好转。我所思念的不仅仅是家庭的爱抚,朋友们的友情,而是整个文化——与我有关的一切。文化上的隔绝远远超出语言上的障碍,我想去了解、接受和适应,然而又本能地拒绝和抵制。这种感受,没有亲身体验的人也许是很难理解的。
我把所有时间、精力都放在课程的学习上,……发呆、胡思乱想和“研究感情”的时间越来越少。思念和渴望转成了一种潜意识。我常常梦见亲人、朋友,早上醒来便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也许这就使我养成了一起床便冲进淋浴房的习惯,似乎要把所有的空虚、困惑用水洗掉,然后拿起书包就去教室上课。
——陈冲《我在美国三年》
《中国电影时报》一九八六年一月
作者走进陈冲在旧金山的住宅。它是陈冲与许彼得结婚时买的。对不惯常接触豪华事物的作者,这座房简直就是宫殿。它坐落在旧金山的太平洋高地,房产排价为最高。作者在进门之前,回身看了一眼海。“看海”是陈冲置房最重要的一点。
陈冲系着围裙,手上沾着面粉,告诉作者她做饭做到一半。
“要不要脱鞋?”作者问,留意着镜面般的打蜡地板。
“不要,不要!我们家从来不脱鞋!”陈冲大声说,又回到了厨房。
作者便也帮她包起饺子来。这些饺子都是为彼得准备的,十只装盒。陈冲离开家,冰箱冰格里总是储满这样的塑料盒。
“这样他下班回来就有晚饭吃了。我特恨在外面叫菜回来吃,不健康也不新鲜;也不知道它里面乱放了些什么!”陈冲说着,一面动作流利地捏着饺子。
作者见茶具柜上放了只烘面包机,便吃惊地问:“你自己还做面包?”
陈冲眉飞色舞起来:“特好吃,你要不要尝尝?”她端出烤好的什锦干果面包:“喏,你自己切!”
真的很好吃。作者与陈冲的对话就从做饭开始了。
陈冲:做饭对我来说是一种疗法。居一种(英文)心理疗养。(见作者瞪眼等下文,她想了一会儿)就是——在作饭过程中,我可以体验到自己的责任,负责的快乐;和很宁静平稳的内心节奏。好多演员因为不正常的生活节奏,弄得完全没有心理平衡。到最后生活会失控,然后就会求助吸毒、酗酒什么的,对自己和别人的生活都有很大的摧毁性。那哪是人的生活呢?出再大的名,赚再多的钱,也没有幸福。我的生活也是颠三倒四的时候多,老是在旅途上,常常和一帮子走火入魔的人在一块。所以一回到家,我就非要过一种比正常人更正常的生活不可。不然那种疯疯魔魔的日子就把我给扭曲了。
作者:彼得反对你常常外出拍电影吗?
陈冲:他很支持我。不过我自己心里有压力:做个妻子,一天到晚不着家,一个丈夫再通情达理,到最后也会受不了。(并非玩笑地一嘻)我可得当心点,好好做老婆。前面一次已经失败了。
(作者原意是来约她谈即将开拍的《诱僧》,见话风已变,便马上“转舵”。)
作者:你和柳青的婚姻究竟为什么失败?(颇察言观色地等待,生怕等来她讳莫如深的一个反应,如她在一切采访者面前那样。)我注意你很少提到柳青。
陈冲:(略显为难)不是一两句话讲得清的。讲了,你也不会就信我一面之词吧?如果柳青不介意,你倒是可以去采访他本人。看他对你怎么说。
作者:不准确的消息是他已移居回香港了。
陈冲:我想我那时根本不成熟,只觉得一个人好,可爱,就去爱了。对俩人性格上有多少因素是对抗的,多少是协调的,根本不去考察。觉得只要有爱情就能把一个人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其实一个人生来是什么人,吃了多少亏,碰了多少壁之后,还是什么人。碰到柳青的时候,我的自我估量是最低的时候。那时是我一生的低潮,在好莱坞想打开局面,净碰壁。一进好莱坞你就明白那地方的凶险了,特别是对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孩子。找你干什么的都有,拿拍电影做诱饵。连起码的含蓄都没有,上来就跟我说:“怎么样,这个周末和我一块过吧?”我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者:你怎么拒绝的?
陈冲:他那么直截了当,还指望我给他留面子?就直截了当请这种人吃钉子。你以为你会伤他自尊心?才不会!听见我的回绝他也像没听见一样,照样笑嘻嘻的,反而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横眉竖目的没必要,显得太没见过世面。给他碰一鼻子灰,他还会嬉皮笑脸塞张小纸条给我,上面是他的地址和电话,对我说:“想通了给我打个电话。”在好莱坞碰到这种人,次数多了,你觉得非投奔一个能保护自己的人的怀抱不可。那时正好有人给我介绍了柳青。
作者:看了些报道,你和柳青第一次见面是他送你去机场。
陈冲:其实在那之前他就见过我。那时他和朋友们搞一部电影,我去参加了他们的演员招考。他当时对我的印象是我的打扮,心想:这个女孩子怎么连个小皮包都没有,手指头上绕着一串钥匙就进来了。
作者:的不是这样?
陈冲:我没印象了。不过我是不背女式小包,要背就是个大书包,里面跟杂货铺似的,主要是书。大概考虑到大包不登大雅,就没背进去。柳青说我显得很突出,一是英语相当不错,二是连个小皮包也背不起!(笑)
作者:那时候你穷吗?
陈冲:挺穷的:每学期买教科书心里都发慌。还恨过老师——那个教剧本创作的老师让我们买的课本是他自己写的。我想:这家伙拿我们穷学生做他自己书的推销对象!除了我们这些上当修了他的课的学生,他肯定一本书也甭想卖出去。(美国这种教师很多,不用现成的教科书,自己编写教材让学生买)后来发现他那本书非常畅销,写得很科学,很值得读。读完还真明白写电影剧本是怎么回事。他从成功的电影剧本中提炼出一道大致的公式。班上有同学反对,说艺术创作应靠各人的独特性,靠天才,那老师说:“天才我没法教你,不过我教你的东西能让你最得当,最有效地运用你的天才——万一你有天才的话。”学期结束后我们都意识到他是个很好的老师——扯远了吗,我?
作者:刚才咱们讲到柳青,还有你的穷……
陈冲:我打了一段时间的餐馆,当过图书管理员,做过电影场记,演过小角色。反正能凑和不挨饿不受冻。
(作者感到她仍在下意识回避谈柳青。亦或许作者和她还欠亲近吧。)
作者:这么多工作里你最不喜欢的是做什么?
陈冲:(不假思索)打餐馆。又累又烦,还给人欺诈。一对犹太夫妇欺诈过我五十块钱。
(作者想,这一段可用陈冲自己散文中的一段来描绘:“有一次在餐馆收钱,一对衣冠楚楚的犹太夫妇给我的是一张五十元美金的钞票,却硬说是一张一百的,我知道他们在撒谎,于是坚持己见。他们大吵大闹。餐馆老板只好让我按一百元找给他们钱,并教育我说,以后千万不能先将钱放进抽屉;必须先拿出找钱,后把收来的钱放进抽屉里。夜里结完账,少了五十元,我赔。五十元钱在打工女看来不算是小钱,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毕竟是身外之物。我咽不下的是谎言战胜真理。)
作者:读你散文时看到这个故事了……
陈冲:我忘不了这事。因为那是对我品行的诬陷和误判。
作者:觉得委屈吗?你在中国已经有地位名誉。
陈冲:委屈是刚到美国的时候。那时我已经皮实了。好莱坞也有好的风气和传统。不少演员在出名前都靠打餐馆、干杂活维持生活的。这些人往往是坚强的,有抱负的。就这么一边干很粗的活,一边寻找演出的机会。不少人到老都不放弃追求。像我,像哈里逊·福特是非常幸运的了。哈里逊上银幕之前一直干木匠。实现抱负的过程是长得令人绝望的。我佩服那些到老都不放弃的人。我当时要没有得到演《大班》和《末代皇帝》的机会,说不定我已经放弃了。
作者:就在那个时候你认识柳青的?
陈冲:就在那个状况下。柳青也在试着立足好莱坞。当时我一个人去和各种演出经纪人面谈,觉得自己单薄极了。有了柳青,俩人一块在好莱坞闯江湖,起码胆壮些。
作者:看了好多记者对你的专访文章谈到你这个阶段。
陈冲:好莱坞对中国电影完全无知。也没有兴趣。认为绝大部分中国电影都是政治宣传。中国电影在这些经纪人心目中完全没有地位。我那时对他们也很无知,认为他们一听我的履历和成就肯定会拿我另眼看待。他们听完我的自我介绍后对我说:“每个来这儿的人都给自己编一套相仿的履历。”我气坏了,我可没编履历啊!他们还说:“我们只代理稍有名气的演员。”意思是我名不见经传。只有一个好心些的经纪人对我说:“你起码该把自己的剧照装帧成一本册子,履历也该印得漂漂亮亮。”这我才懂美国人常提到的presentation。就是你的装潢,呈现形式要表示你的正规化和诚笃。
作者:西方人还有很强的程序性。许多事你做得再棒,不尊重他们的程序,就要碰壁。
陈冲:终于有一位经纪人答应代理我了。推荐给我的角色都很小,有时只有一两句台词。我知道自己的表演风格还不入好莱坞的流,还是中国大陆风格。台词也弱。我打听到一个很好的台词老师,给好莱坞许多明星上过台词课。他的教课费是一小时一百块美金。我请到了他,五花八门挣的工资大半多去了他那里。我的台词、口语真的进步很快——当然我自己也练得很苦,常常嘴唇舌头都累得发酸麻木。
作者:那时你的英语已经相当棒了。我看了你来美国不久用英文写的论文——大概是学校的作业。用词造句十分精到。
陈冲:台词水平和一个人的英文水平不相干。台词讲起来,讲什么得像什么;讲什么都得动听,好听。英文中是没有汉文的四声的,全靠自己把它讲出一种音韵来。不同音韵表达不同意思、情绪。又不是朗诵,要完全自然松弛的。对于我,英语本来就不是母语,没那份自然,只能靠练习,由人工变为自然。我的进步相当快,到我演《大班》中“美美”这角色时,导演已经说我口语太好了,因为美美是女奴,英文又不是她的母语,她讲的英语自然有语病,有口音,如果出来一口标准英语,会挺荒谬。所以我还得去找那老师,把我从他那儿学的,我苦练的,都毁掉,教我一口有毛病的英语,把好不容易去掉的口音再找回来,弄得我比原来还洋泾滨。
作者:柳青呢?他这个时候出现了吗?
陈冲:他出现在此之前。《大班》是我的转机。我和柳青遇上时,是我俩都不得志的时候。共同点是彷徨,共同志向是进攻好莱坞。当时我住在个美国老夫妇家,他们对我非常亲,因为我搬进去之前,他们的儿了出车祸死了。我对他俩来说,是种弥补和安慰。不过我常常还是觉得孤单。记得一天晚上,很晚了,我从外面回来,又累,心情又灰。这个老太太还没睡,好像等了我那么久似的。见到她我突然就流起眼泪来。她就哄我,让我把心里的苦楚讲给她听。我想:这怎么讲呢?因为这里这样温暖,让我想到了家;又因为,这儿再温暖,也不是我的家。
作者:有没有想过,你到美国来是不明智的?
陈冲:那样想我认为很没出息。越想得多越没出息,我就是想家,常想到我出国前那段时间。
第09章 初恋之死亡
《海外赤子》的外景结束了,陈冲从海南岛回到上海。黑瘦的陈冲扔下行李便冲上楼。
“妈的信在哪儿?”她大声问。
“喏!”外婆跟不上她,良久才步上楼梯,拿着一封来自美国的信和一盘磁带。
在外婆念念叨叨叙述母亲在美国的讲学、居住和其他琐事中,陈冲拆开了母亲的信。信中母亲以不小的篇幅介绍了磁带的歌者艾奥佛斯(猫王)。
陈冲立刻把磁带放到录音机上。
渐渐地,唱词开始对陈冲发生意义,旋律和节奏也扣住她的好奇心:“lovemetender,lovemetrue……”
这音乐对于陈冲是彻头彻尾的新异。她从没听过他这样粗犷到极至又细腻到极至的歌唱;他的柔情中总有种她不懂的痛苦;她的激情又往往被愤怒催发。“这人真棒!”她想着,赶紧找来母亲的信,更用心地把有关歌手的评价读了一遍。
陈冲突然有些坐立不安。
一直朦胧的对于国外的向往,这一刻清晰和强烈起来。似乎她对中国之外的世界的求知欲,就在这时,被这首歌一发不可收拾地诱引出来。
“我要出国!多好的歌……”
外婆和陈川不是头一次听她咋唬“出国”。但他们没太当真过,因为陈冲自己似乎也不是认真的。那次陈冲随中国电影代表团访问日本,回到上海她也兴奋得什么似的。好几天里都听她在谈日本的街道多么干净,日本人多么有纪律,排着整齐的队伍等公共汽车,她还告诉他们,日本的演员都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汽车,是社会的最富有阶级。那时她也嚷过:“出国去!”
都以为陈冲不会真的就出国去,扔了这儿所有的优势:名气、地位、观众的宠爱。父亲从美国来的信已给她泼过冷水:“这里不会有人需要你来演电影。要来,你就踏实地学些东西,争取更高更完善的教育。”父母觉得女儿应该以知识充实,而不是以名气地位。在父母的观念中,演几部电影还称不上事业。在他们看来,世上最不能胡弄的是科学。他们主张陈冲去美国学医。
陈冲动过心。因为她感到自己的处境有些进退不是。一个中国电影演员所能及的最高荣誉,她已拿到;从形式上看,她已登了顶峰。往上走,她看不见路:似乎惟一可见的路,是向下的。似乎有如此一个规律:上来快,就下去得快;有上,就势必有下。不管她走到哪儿,总有记者簇拥,总有年轻的仰慕者相随。人们大声小声地叫着:“咦,陈冲!”从他们脸上,她似乎看到一种急切的期盼:我们等着你更好的一个角色!她已愈来愈感到一股压力——更好的。“更好”是不易的:像是她起了个很高的调门,她的观众自然期望她持续这个调门,最终能高于这个调门,如果她高不上去,就辜负了他们。
陈冲这时真的体验到“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的道理了。高不上去,甭管你起调多高,都令人失望。而再那么一路高上去,一则太吃力,二则不太可能。这种情绪中她读到父母信中的“劝学篇”,她便会在外婆和哥哥耳边叨咕几句:出国喽。
激起陈冲出国向往的更重要的因素却是她的学院。在“上外”陈冲的主修是英美文学,两年时间,她泛读和精读了大量英语文学经典。她已体会到英文的妙处;它的精致与丰富。她渴望到这种被最广泛运用的语言流域,去听,去说,去感受。她渴望到海明威狩猎的山林,斯坦贝克的海滩及杰克伦敦的草原去走一走,去探索和历险。每当她读完一本英文原著,家里人也听他叹息般自语:该出国……
十九岁的陈冲有着巅峰状态的求知欲,她渴望了解生活的更多形式,更多的可能性,她感觉假若再死守这些已获的荣誉,所有可能性都会慢慢死掉,包括荣誉本身。
一九八0年夏天,一个来自美国的电影艺术代表团到上海访问,陈冲充当翻译。那是她对自己口译水平的初试。团员们感到与陈冲有那么多的共同话题。他们发现陈冲对西方的历史、文化和艺术,都有相当全面的了解;她不像东方国家(长期对西方封闭)的女大学生那样孤陋寡闻;更不像一般女演员,仅专长与感兴趣电影艺术。陈冲几乎可以就一切话题参与对话和讨论。看得出她的紧张,她的不胜其累,但她的知识范围使团员们惊讶。她也会这样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听了解释,她往往再追一句:“给我一个上下文好吗?”接下去,她会将它记在自己的小本上。不久,人们便发现她的句子里开始出现这个词,并用得十分巧,十分确切。陈冲从不愿省力,找不到恰当词汇就用手势来拼凑表达力。她从一开始就养成习惯,控制手上动作,尽量找最准确的词。
这个电影代表团一位电影教授问陈冲:“你对美国有兴趣吗?”
“太有兴趣了!”她答得直截之极。
教授又问:“那你考虑过到美国发展吗?”
陈冲憨憨地一笑,说:“那儿不会有人需要我演电影的。”
教授说:“我不这样想。你已经有好多的基础,才十九岁。许多美国演员在这个年龄只是做做上银幕的梦,甚至连银幕梦还不敢做。你没有意识到你的优越吗?”
陈冲想,我的优越?我的优越大概就是少年得志,得了番运气。
教授接着说服陈冲:“美国有很好的教育系统;美国也有非常好的电影传统。电影在美国被作为一门重要的学问来研究,来教学的。相对来说,你到那里会有更大发展。”
陈冲在听这盘“猫王”磁带时想,不管怎样,我要去看看世界;看看世界的那一边怎么会产生那样的歌和歌手。我要去看看那样一种令人费解的疯狂。
当陈川听到妹妹这番由一首歌引起的奇想后,沉默一阵说:“那就不能拍戏了,你想过?”
陈冲道:“想过!”她仍在激动和莽撞中:“想想看,有这么多东西,我看也没看过,听也没听过!”她的表情在说:那我不太亏了?
陈川问:“你想去美国学什么?”
陈冲手一划:“随便!”
陈川看着这个长大了却仍不成熟的妹妹,感到他似乎比她自己更懂得她这个人。她对自己目前的名气、地位十分矛盾。一方面她明白这一切之于她并没有实质性的好处,另一方面她不甘心马上就告别这一切。对于她已拥有的观众,她生怕自己的断然谢幕成为一种绝情。做了演员,观众对自己的好恶,永远是重要的。观众很少能从一而终地对待一个演员;他们是多变的,不易捉摸的,也往往由了他们对一个演员的爱戴而变得严苛,冥冥中希望她不要长大变老,不要当婚当嫁;他们在她(他)身上维系一份理想,她(他)的一个微小的变化就很可能导致他们的失望,从而收回他们的宠爱。从一个女孩子的天性来说,被众多人宠爱,似乎是幸运的。却也十分吃力,因为她并无把握自己总能合他们的理想。在最得宠的时候告辞,似乎颇得罪人,却也就不必吃力地去维系他们那份理想。
陈川与妹妹玩笑道:“到美国大家都不来睬你,日子不好过哦!”
陈冲明白哥哥的意思。她的成长过分顺利,对另一国度的境遇,她该有足够思想准备。她将从零开始;从白丁做起。
“我早晓得!”陈冲用颇冲的口气答道。
陈冲很看重哥哥的见解,却习惯地要与他较量几句。每次争论,她希望哥哥在说服她的过程中暴露他的思考程序。
哥哥是这世界上最使她清醒、明智的人。他鼓励她,保护她,却很少一味地宠她。相反地,他总在兄妹玩笑逗嘴时刺她一记,让她对自己的明星地位看得更轻淡些,更重视内心的充实。哥哥还常把陈冲带到自己的朋友圈子里,这些朋友都年长于她许多,他们谈读书,谈政治,也谈社会和人。陈冲明白哥哥的用意是让自己在这里洗涤演艺阶层中常有的空泛、虚荣,让她受到朴素、智慧的人格影响。于是陈冲总穿着比上海一般女学生更朴素的衣裳,和哥哥一块骑车到这样的朋友聚会中去。她会一连几小时静静地听他们谈话,悄悄留意他们提到的陌生的书名、人名。
“美国的中国留学生都要洗盘子……”陈川说。
“那你呢?”陈冲瞪着陈川:“你自己不也想去美国?”
陈川笑道:“我洗盘子有什么要紧!”
陈冲不服地:“你能做什么我一样能做!”
陈川停顿片刻,说:“画家不同。画画不受语言和种族限制。人类的许多感觉是共通的。画家和音乐家的幸运,是他们能用共通的语言表达共通的感觉,甚至把不共通的感觉让它共通起来。对吧?大概只有画家和音乐家有这份幸运。”
陈冲懂得哥哥的言下之意,那就是:演员是被语言和种族局限的,陈冲此一去,很可能意味着永别银幕。
陈冲告诉哥哥,这回她走定了,不管前途是什么。
陈冲的行李让外婆很不得要领:除了精减再精减的必需品之外,便是一箱子书和一只纸箱,纸箱沉得出奇:里面盛的是几百只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它们是陈冲和哥哥从小搜集的。外婆问陈冲:“带这些做啥?”
陈冲只回一句:“我需要。”
外婆听说美国的衣服很贵,许多出国留学生都整大箱地装足起码二年的寒衣夏衣。而这个倔头倔脑的陈冲却把航空公司的行李限量耗在这些东西上。
陈冲到末了也没向外婆解释那个莫名其妙的“需要”。她自己对这“需要”也不全然清楚,答案是她在美国开始生活后才逐渐出现的。
这些红色像章代表着她人生中一个重要阶段,多日后她在美国的校园里这样想着。与美国学生、台湾、香港的学生相比,陈冲发现自已与他们的最大区别是理想——她曾经受的理想教育。曾和许多中国青少年一样,她相信过一种伟大的主义,渴望过为它奋斗、牺牲。她还想,不管国外的人怎样为中国人悲哀,为中国人在偶像崇拜时代的牺牲而悲悯,她应该尊重自己的青春。
无论她幼时有过怎样的迷失、荒诞,她仍尊重它。
她之所以将一箱子红色像章带过大洋,带到这个纽约州僻静的校园,便是这份对自己青春的尊重了。她不是一个对任何过时事物都不假思索地去否定,去抛弃的人。她不可能完全否定自己信仰和讴歌过的东西。说她怀旧,说她保守,都可以,让她割弃自己长达十年的一段生命是绝对不可能的。
因此,在香港、台湾同学们讲鬼故事一样讲到大陆中国的文革、穷困,她会正色告诉他们:“你们不了解我们。”
在这些同学面前,她甚至自豪:我们的过去不管是痛苦还是快乐,毕竟不卑琐。我们不为一件得不到的生日礼物哭。我们或许不曾有生日礼物,但我们也不曾有这个微不足道的哭的缘由。
陈冲担心那一箱子像章过美国海关时会受阻,却没有。只是因为它们太沉重,纸箱承受不住,刚通过海关便裂开,所有像章随一声巨响倾落到地上。人们朝狼狈而忙乱的陈冲注视,全是不解的眼神。
连来机场接应的母亲也对陈冲的这一份行李感到好笑。
同母亲来迎接陈冲的还有一位朋友。这是陈冲自乘飞机以来最冷清的一次机场相逢。曾经的每回机场迎送都是一场重头戏。先是镁光灯,然后是一涌而上的记者,再就是被这阵势惊动的人们。她总得四面八方地端着笑脸,尽量不口误地回答提问。她害怕这阵势,厌烦这阵势,存心用孩子气的唐突语言来削弱气氛的郑重,不然这气氛中的氧气太稀薄了,她几乎不能呼吸。她曾常常想:就不能不把我当回事吗?她甚至想过悄悄改换班机,不宣而至,不辞而别,偷份自在闲散。
在纽约的肯尼迪机场,她头一次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地走出关口。像是长期被迫收敛的她,此时放开来活动活动筋骨。
“妈!……妈!”
这时的陈冲可以像一切十九岁女孩一样放任姿态,一头向母亲扎来。
不久,她便独自待在朋友家了。母亲比在国内时更忙,连花出半天时间陪陪女儿都不可能。
陈冲打电话给曾在北京拍电影时结识的朋友,竟没有一个人能马上抽出时间见她,所有人都翻着自己的小日历本,数着排满的日程,告诉陈冲他们将在某日某时和她会晤。
“但今天不行,抱歉。……”
所有人还提醒陈冲:一个人别上马路;纽约对一个陌生国度来的年轻女孩往往是狰狞的,甚至危险的。
陈冲却怎么也待不住。一个人试试探探朝繁华的市区走。看,投人注意她,没人跟随她,真的像轮回转世一样,她似乎在经历一次新的身世。她高兴一路走一路大啃巧克力,就去啃;她高兴穿一身宽松无型的衣裙,就去穿。然而,在天性得以伸张的最初快感过去后,她感到了心里的一点不对劲。她意识到自己的虚荣心此刻也想得到伸张:任何东西,一旦有过,就不想失去。曾经的那套排场真的从她生活中消失时,她隐约感到失落。
陈冲走在这条拥满异国面孔的街道上,她想他们中最穷的人大约也比她富有。她衣袋里只有薄薄几张钞票,她的生活就要开始从这几张钞票开始。
乘几站汽车就花掉这几张票的相当一个百分比。
想着,走着。一张瘦削肮脏的手陡然伸到她面前,她惊得吞一口气。是个女人,有双干涸无神的眼和半启的嘴。她向陈冲说了句什么。请她重复,她说:“给两个小钱吧。”
陈冲没料到,在纽约第一个来测试她英文听力的是这句乞讨。她告诉她:抱歉,她也没钱。
女人突然说:“你是日本人。”
陈冲马上说:“我不是日本人!”
女人端详了她一瞬,说:“我不喜欢日本人。”
陈冲急于脱身,她却拉住陈冲的手。“你没有钱,可我有。这钱给你。”说着她硬将一枚二角五硬币塞到陈冲手里。“再见。我不喜欢日本人。”
陈冲呆呆地看着这个半人半鬼的女子飘然远去。她想,要学的太多:不仅语言、生活方式,还要学会和这类失常的人打交道。
她把这个奇怪的邂逅告诉了朋友们,也写信告诉了他。
他不十分高大,有着端正的脸容和聪慧的、大大的眼睛,还有一口俏皮的北京话。陈冲是在北京认识他的,那是她出国前夕。很快发现他懂古文、通音乐,画也画得不错。他是在艺术环境里长大的,他对于艺术的敏感和造诣,很快吸引了陈冲。他身上没有陈冲见惯的学者子女的严谨,他的气质,随和中带有潇洒。当俩人发现一场恋爱已开始时,陈冲已不得不回上海收拾出国行囊。
陈冲的家庭影响,以及她对自己的要求,使她一直在爱情上严加看管自己。尤其十六岁以后,她有了名气,便更视爱情为禁果,她明白一个出了名的女子最容易被人议论,私生活上的一点不慎,便是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她的父母和家庭给她的警语是:在这方面早熟的孩子多半没出息。读过大量古今中外小说的陈冲有足够的幻想来消耗她的情愫,来浪漫化她的内心。
因为出国,她成了普通平凡的陈冲。十九岁的女大学生。除了她一米六三的个头,一百零四斤的分量,“陈冲”二字不再有任何额外的意义。也就是说,她不必再对陈冲这名字负额外的责任。她写情书,发誓言,都只意味着一个叫陈冲的普通女学生的私人事物,丝毫不影响那个属于公众的“陈冲”的形象。
离开中国之前,他将陈冲紧紧拥在怀里,热烈的吻着,他轻声许愿:“雪中的圆明园很美,以后我带你去圆明园。”从此,陈冲便把一个雪中的圆明园当作他们爱情还愿的所在。它神圣,像这些深而长的吻。这些吻之后,陈冲便有了以身相许的感觉。
“我在美国等你。”分手时她说。
他说他正加紧办理出国手续,正等一所艺术院校的硕士奖学金。他保证决不让陈冲等太久。
很忙很苦的第一学期,陈冲用给他写信来慰藉自己。她向他描述纽约的第一个秋天的美丽,也讲起自己为谋一份学费和一份生活费而打工的艰辛。她头次感到钱在生活中的位置。她的家庭是朴素而温暖的,她从小到大几乎不懂钱为何物。在上影表演训练班得来的那一小笔工资,她总是如数交给母亲,一旦需要开销,朝母亲摊开巴掌便是。而美国是这么不同:
等在你面前的这张脸只在你打开钱包,递出钞票时才会真正地笑;所有的机器在你填进硬币后才会运转,提供你饮料、邮票、洗衣服务。是钱使这世界活了。是你不断喂进的一笔笔钱使这活了的世界将你载入它的正常运行。
在写给他的信中,她还告诉他,自己如何成了个家庭教师。这份工资收入要高于打餐馆,而且不必对付老板娘的刁钻以及顾客的难缠。她只有一个学生,是个美国小男孩,在她教中文的同时,她也从他那儿得到英文口语的练习机会。
她还告诉他,她第一学期的成绩——四门课,四个a。一些她并不熟悉,并无兴趣的自然科学课程她也拿了五分。这是个证明:她或许可使父母如愿,做个医生。她拿到成绩单(它是封死的,像国内绝密的档案袋),拆开它的封线时,她感到一点儿晕眩。她看见齐齐地一溜排下来的四个“a”,她躺到床上,流了很长时间的泪。那么多苦,那么多个彻夜的学习终于都被回报了,却仍感到一股说不清的委曲。
也许这委屈来自社会地位的落差。
也许只是因为思念。“……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结识的朋友也比原来多了,生活也比较习惯了,但思念之苦却丝毫不见好转。”陈冲在一封家信中写到:
我所思念的不仅仅是家庭的亲情、朋友们的友情,而是整个文化——与我有关的一切。……我参观到特别好和特别美的东西或地方,总是在心里引起一种莫名其妙的痛苦和嫉妒。到了美国,我才知道,我是那么爱中国。我从生下来就属于那儿的土地,一会说话就属于那儿的文化。这种联系,这种关系不是想要来就来,要断就断的。
在另一封信中,她把自己的这份思念更写得具体:
……我现在居住有各种设备的屋子,但我却仍想念国内那种“乱七八糟”的生活。……还想到以前在家里常常吃大饼油条,现在回忆起来,却引起我的一种渴望,似乎那才是我自己的生活。
他没有食言。半年后他出现在陈冲面前。
他的到来缓解了陈冲那股对故国故人的苦苦思恋。
陈冲和他一起去看了纽约的艺术博物馆,又走遍soho区每一家画廊,出入了无数新、旧书店,也狠狠心去吃了几次中国餐馆。生活再苦,孤独总算被他分担了一半。
当她依偎在他肩上时,她想:为什么那么多作家写爱情的痛苦呢?爱情彻头彻尾是件开心的事。有了爱情,她和他那么穷那么苦却是充满快乐和自信的。
后来,他去芝加哥上学去了。繁密的情书往返又开始了。
第二学期陈冲收到一份邀请书,发自在洛杉矶举办的中国电影节。电影节里有一部她主演的片子。让她意外的是,这个电影节结束了一个普通陈冲的生活,她再次被人注视了。当加州大学北岭分校打听到陈冲就在美国,便动员陈冲转学到该校的电影系,并提供她一份奖学金。
在赴洛杉矶的途中,陈冲在芝加哥停了几天,与他再次见面。这次更亲昵的相会,使陈冲更加笃定了信念:他就是她的终生之伴;她也将伴他终生。她体会到她从不曾体会的欢乐和幸福;这欢乐与幸福源于彼此的坦诚和说不完的“我爱你”。她想,文学家为什么只记述爱情的不圆满和苦涩呢?它明明是甜,可以无限度甜下去的一种感情。
而就在她将离开的一个上午,他出去打工了。陈冲见他房里头零乱,便着手替他收拾。无意中,她发现自己写给他的所有的信。从她与他初识,她的每封信都被他保存着。她开始阅读自己的信,为自己傻里傻气的情感表达笑起来。她随惯性一封封信读下去,忽然发现一封信的字迹不是自己的。而信起端的亲昵口吻使她略有惊异。
她赶紧停止阅读这封信。无论她与他什么关系,陈冲认为自己是不该干涉的。
但陈冲感到自己有权力了解这个写信的女子。因此,当他回来,问她何故闷闷不乐时,她便开始发问。
他否认,陈冲的疑惑却更甚。
他说他只爱陈冲。她却流泪了。难道真有人把“我爱你”当句顺口溜?把她虔诚以待的事当游戏?
他不知所措,问她究竟怎么了。
陈冲压抑住一股莫名的失望与委屈,渐渐恢复了表面上的常态。她但愿这只是多余的猜忌。
然而她有直觉,有女性的本能,一切都告诉她:她的猜忌不是无理取闹。果然,他谈到他与一个女性的关系,并暗示:这没什么呀,我们只是一同去了“圆明园”。
陈冲痴然听着“圆明园”。他不止一次向他讲起圆明园,说它的日落,它的月照,以及它的雪景。他以一个艺术家的感受,讲到它的各种季节各种色调中销魂的美丽。他不止一次向她许愿:一旦回国,他将带她去那里。对于陈冲,圆明园已只属于她和他,怎么这样轻易地就和另一个女子同去了呢?
陈冲发现,原来他并不把这事看得同样重。他长她八岁,经历比她丰富得多也繁杂得多。她仍爱他,却不能再百分之百地信赖他。
又从别人口中,她确证了另一个女子的存在。但陈冲不愿刨根问底,她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像一个无见识的小女人那样计较。
她去了洛杉矶。爱情不再是纯粹的快乐和美妙。她初次尝到了苦、痛。她明白,爱情的荫庇下,会存在欺骗的游戏。她还意识到她明朗无瑕的心里竟也存在着妒嫉,也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妒嫉这种人类最卑琐的情感对她的折磨。她有足够的理由去妒嫉;她的妒嫉也占有正义,但她是那么厌恶这份妒嫉。
妒嫉杀掉了她身上的天真和无私,陈冲缅怀那个只晓得一味去爱,尚未萌生妒嫉的自己。总之妒嫉是太不好受了。
陈冲在回忆她的初恋时写下这段文字:
……我们毕竟年轻……我当时也许还属幸运的那部分,因为我心里有爱情。……我需要有一个知心的人谈一谈。但是,去中部的长途电话已经不管用了。因为我的爱情在崩溃的边缘。原来一度伟大、神圣、甜蜜的感情变成了庸俗的,甚至丑恶的欺骗、妒嫉。在觉得受骗、委屈、绝望之时,心里却忍不住还在苦苦地爱着……在恨的同时爱着。……真和诚实带来的不全是花朵和小提琴的乐声。
陈冲想尽力挽回这场恋爱。有它痛苦,一旦彻底失去它,那痛苦将不堪想象。当她和他合作的电影剧本发表之后,她惆怅地想:即使我和他分开,我们俩人的名字毕竟并肩站立着;我的初恋毕竟有一颗小小的、惟一的果实。
陈冲终于确证了另一个女子存在于她和他之间。她对他说:“你杀害了一个人。”
他吃惊问:“谁?”
陈冲说:“我。因为过去那个我已经不存在了。”
他对她如此的宣判感到冤屈。他并不了解她纯情和痴情的程度,以为一个从小就在电影圈子里“混”的女孩在男女之事上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他并不完全相信,在他之前,陈冲从情感到生理,都是一片处女的洁白。
陈冲仍是如常地打工和学习,区别是不再能从他那儿得到感情上的安慰。她不时感到苦闷和无望,同时发现自己仍在想念他,不愿最后放弃他。
一次,在留学生组织的话剧排演中,她认识了一个很谈得来的青年。他善解人意,热情淳朴,与中部的“他”截然不同。他对陈冲的尊敬和爱慕使她感动。
她便一点点地对他谈起自己,自己刚经历的爱情挫折。
他没有想到一个像陈冲这样优越的女孩会把感情看得如此之重。他认为她被人欺负了。
“你还爱他?”他问。
陈冲点头。
他的不解渐渐化为同情。又经过几次长谈,他向陈冲表示了爱。
出于苦闷,也出于对他的爱的感激,陈冲默许了。
也许还出于报复心理?陈冲感到并不完全懂得自己。而这报复心理是出于妒嫉吗?……她顿然清醒。
“不行。我们不能发展下去。”她对这个可爱、但她不能爱起来的男友说。
他问为什么。
她告诉他:旧的爱不逝去,新的只能带给她混乱。
他提出她已被旧的爱所伤;她应该主动来结束它,以新的爱来结束它。
她也表示:她无能为力;尽管苦与痛,她的爱仍属于中部的“他”。
她对新的男友说:“我们不能再继续下去。”
她已看清一个坏的逻辑:猜忌——妒嫉——报复——背叛。她认为自己也在某种程度上背叛了他——她的初恋对象;更糟的是,她发现这个背叛,是对自己感情的背叛。
陈冲回到自己宿舍便马上给芝加哥挂了长途电话。
他很快答应到西部来看她。
俩人都希望能有最后一次机会来挽回关系,来重新开始。
谁也没想到一场斗殴的发生。新的男友打伤了刚从芝加哥来的他,打的动机自然是单纯的:你欺负了陈冲,你不珍重陈冲,因此你不配再得到她。
陈冲万万没想到事情发展得如此不可收拾。斗殴事件后,她伤心地看着这份初恋彻底变质。一切都不再能够挽回。
在他将离开洛杉矶,飞回芝加哥前夕,他约陈冲一同出去走走。那是一个下小雨的下午。
洛杉矶罕见这样缠绵细雨的天。陈冲想,天也给我一个告别初恋的气氛。
谁也不说一句话。他就要飞回中部,她明白这是个有去无返的航程。圣诞刚过,雨使空气湿冷湿冷,陈冲感到从内到外都湿透冷透了。
而就在这时,他开口了。指着两株并生的小树说:“这种树,总是两棵长在一块的。”
陈冲问:“开不开花?”
他没有在意她的问题,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要是你砍了其中一棵,另一棵就会死。”
陈冲又问:“叫什么树?”
他也记不清它的名字,只说:“反正你看见这种树,总是一双一对长的。”
陈冲潸然泪下。
她意识到他的感伤。也许他渐渐意识到陈冲那份难得的纯和深,意识到如此纯和深的少女初恋是不能不郑重对待的。他或许还意识到他在陈冲身上所毁掉的。
陈冲没有问他,他所指的树是隐喻还是真实。她不敢问,已经够痛了。
这便是失恋,陈冲想。“我失恋了——”陈冲随后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我意识到自己的许多劣处……这是痛苦的,但是我由于承认和接受自己——一个真实的自己——而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我还会有爱情,但不再会有初恋。
几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又路过那一带,忽见两棵并生的小树已非常茂盛,并开了花。
她停了车,缓缓走到树旁。她已成为好莱坞最初承认的东方演员,已是《大班》和《末代皇帝》两部片子的女主角,已拥有一切好莱坞明星所有的物质,初恋和失恋的感觉仍那样新鲜,宛若昨日。她在小树们身边沉思许久。她始终没有搞清它们是什么树。也不知他是否以即兴想象来寄托情绪。一切都无从知晓了,但一切都不是无关紧要。没有失恋,没有那个雨天,似乎也不会有今天的她。
陈冲是很少缅怀的人。一是生活太匆匆,二是她不允许自己感伤,因为感伤会影响她做实际工作的力量。在人前她总有极好的克制,甚至被美国同行戏称为“toughcooky”(坚硬的饼干——直译),谁会想象她有此刻这副黯然神伤的模样?谁会想象她站在这两棵并蒂的树下,凭吊她的初恋呢?
第10章 好莱坞游击时期
“i like cooking, and i like manied life. i think it's so bad that marriage is a dying in stituti on now; for many reasons, people need each other less in today's life. people give up too casily, including myself. i did try to work it out we loved each other very much but we couldn't live together.”
——陈冲·答movieline记者问
“所以,柳青在你生活中出现是偶然的?”作者问道。每触到这个问题,作者总是十分小心。因为她留心到陈冲在与许多采访者交谈时,总是用较概括的话带过。作者认为了解这桩婚姻的始末是必须的,起码的,否则这部传记将缺乏一段相当实质性的内容。倒不是引导读者窥测隐私,但对了解陈冲这样的女演员的成长与成功,她的前夫柳青怎么也算作一个时期的男主角。
不曾想话就那么谈开了。
陈冲:应该说是挺偶然的吧。介绍我俩认识的那个朋友已经告诉了柳青,我是中国影后,得过什么什么奖。那朋友是有心促成我们好的。他说:柳青,你反正也是单身,她也是孤身人,试试看嘛,不成,俩人做个好朋友。”就这么,我们就见了面。彼此倒是挺放松,场合也随便——他开车送我去机场。当时感觉这人长得挺拔,身板见棱见角。我尤其注意到他弓腰、提行李,动作非常麻利轻松,一看就是个会做事的人。脸也长得很神气。朋友已告诉了我,此公在好莱坞做身段教练,也给影片做武功设计,这点从他身段上是不难看出的。
作者:他送你去机场,你们有没有深谈?
陈冲:我一路嘻嘻哈哈讲了我自己一些事。其实他对我的了解比我自己讲的要多.那时候我已经参加了一些电影、电视剧的演出,还演了一台挺轰动的话剧,叫《纸天使》……
作者:陈冲:(插话)尊龙导演的?
陈冲:对。观众也开始注意我了。不过毕竟还没成大气候。他听我讲话的时候样子特认真,说他希望能帮上我什么忙。我突然说:“有件事你可以帮我。”我一本正经沉着脸。他问什么事。我说:“你武功很好,帮我揍个人怎么样?”他吓一大跳,寻思我这个女孩子脑筋有点不对了,在好莱坞住着,一定受人很多气。他特认真地问:“谁?”我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其实我是跟他胡扯,开玩笑的。倒是看出这人有侠义豪气的一面。机场到了,我跟他像是已经熟识了,想继续聊下去。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使我们觉得亲近。真有点依依不舍似的。我对他说:“哎,我马上要回国了,我们私奔吧!”我们当时的这些玩笑都为了掩饰对对方的好感。而且我一天到晚开玩笑,在玩笑中可以淡化许多东西,也容易让自己看开,让自己对某一类事——比如男女间的相处,不那么当真。那时我内心非常脆弱,对自己的信念很差,所以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有口无心的人可以避免些伤害,和感情上的陷入。
作者:那就是你第一次回国之前吧?
陈冲:嗯。那一阵情绪总是不高,人很低调。从初恋失败后,总想一次新的恋爱开始。(眼睛坦率地平视作者)我好想嫁人,真的盼望跟一个人结婚。我那时才二十三岁,就发现自己是个老婆迷。当然,也因为在好莱坞东碰西碰,碰钉子碰疼了,有个人揉揉,显得特别重要。
作者:读了有关你在好莱坞初期的报道,还有你给朋友的信,好像你那个时期非常忙……
陈冲:(插话。动作很大地一晃手)那个时期的事,我连前后次序都记不清!你得从我那些资料里理出次序吧?是忙。都是些小角色,也做场记,打杂,所以很难记清什么先发生,什么后发生。
(作者想起陈冲发表在《解放日报》上的那篇散文,对某些细节,她作过描述——“电视台招小配角,我涂上口红,放下骄傲,前去应征。被人家左看右看之后,得到一个没有台词的小角色:misschina,在台上走一走,高跟鞋,红旗袍。
“还有一次,我得到一个电视台的小角色,有一句台词:“do you want to have some tea, mr. hammer?”我将终生不忘这毫无重大意义的台词。
作者:(突然地)do you want to have some tea, mr. hammer?(颇有意味地看着她)
陈冲悟出,笑起来。又是那种嘎小子式的笑。
一张报纸上连刊了四幅特大相片,标题为:《中国大陆影后——陈冲》。这四幅相片是同时拍下的一个系列,服装和发式都是相同的:一件白底印花连衣裙(有点乡村风格),露肩,扎着宽宽的布腰带。发长至腰际,一半擦到胸前,挡住左侧肩膀。神情也都几乎一样:不谙世故的眼睛直视你,有一点点赌气,和一点点嗔怪。嘴唇使劲抿着:有话也懒得告诉你。
这几幅相片中的陈冲不比“小花”显得年长,是一样的童心在两种状态下迥异的反应。最明显的,是她比“小花”瘦削许多,正像她日记中写的“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不用为发胖而发愁。”
那是初期在好莱坞露面的陈冲。
那时她已懂得,硬闯经纪人公司,不会有任何结果。人们不接受她。人们不需要她从中国带来的“最佳女主角”桂冠。或说她的桂冠太不足以消除好莱坞对中国电影的成见。(编、导、演的造作,政治宣传的题材,简陋的制作,等等)甚至在一次谈话中,一位经纪人直截了当对陈冲谈起中国电影,用一种谈儿戏似的好笑口吻:“中国电影都那么……让人看着难受,好像每个故事都在控诉……”
陈冲回答他:“是的,我和你的国家不同,我们的确经历了那么多灾难,生与死的命题是日常命题。我们个人的命运从来就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联系着国家、民族、政治,因此我们不可能不在表现一个人的命运时涉及其他一些大的概念,甚至涉及到中国漫长的历史。而美国人的主要压力来自个人奋斗,个人成败。你们的日常生活是真正的日常生活。我们不是故做深沉,正如你们也不是故做轻松,故做若无其事。”
经纪人蹙眉微笑,显然被陈冲的这番话触发出了思索。
在离开这家经纪公司时,陈冲侥幸自己的英话水平己容她如此雄辩和具有说服性。刚开始在美国生活时,她明明感到一个人在对中国的某事物发谬论,她堵了一嗓子的驳斥,却往往输掉一场争论。这时她意识到自己每小时一百元的台词课很值得。这个对中国电影既无知又不买账的美国人相反对她重视起来。
好莱坞开始注视chenchong这个不顺口的名字是在一九八三年。那时陈冲参加了几部电影的拍摄。一部叫《纸天使》的舞台剧引起亚洲人以及对移民史感兴趣的人的重视。
这个话剧是根据小说《小岛——天使岛上中国移民的诗歌和历史》改编的。故事反映本世纪初,美国政府排华的移民政策拟定之后,一些中国移民被拘禁在旧金山以西的天使岛上的遭际。这些被拘禁的中国移民大都是女人,是渡大洋来与她们做苦力的丈夫们相聚的年轻或年老的妻子们。美国政府拘禁她们的理由是:证实她们与丈夫的婚姻关系。在证实过程中,她们与丈夫彼此隔离。有的妻子怀着身孕,而婴儿竟出生在拘禁室里。这种名曰拘禁实际囚禁的过程有时长达三年。有些妇女不堪忍受无期等待带来的精神折磨而疯狂,有些知书识字的女子在禁闭室的墙上写下了她们当时的处境与心境。所谓移民部门的调查,不过是大量官僚文书翻来覆去的审核、求证。这个以“天使”冠名的小岛,便是人类史上对“天使”信念的讽刺。
话剧的海报上,是陈冲为主的大幅剧照。《纸天使》被电视几番转播后,陈冲开始收到一些亚裔观众的来信。他们好奇地问:“你是谁?”亲切地告诉她:“你使我们想到了祖国。你给了我们清新的感觉;你是这么不同于好莱坞的所有面孔。”显然是陈冲的表演风格,以及她整个姿态与形象使这些观众耳目一新。他们还预言:“你将会成为我们最喜爱的明星。”
《纸天使》的排练和演出使陈冲有大量的机会实习英文台词,也开始了与生长在美国的华裔演员艺术合作。陈冲感到创作的享受,因而偶尔冒出一个想法:有朝一日我将登上百老汇的话剧舞台,演它几场大戏。
然而陈冲不甘心只在好莱坞的边缘游击。想进入好莱坞“正门”,没有一个得力的经纪人是不可能的。
朋友们开始为陈冲“摇羽毛扇”。
“不管你厌恶还是欣赏好莱坞的风格,包括为人处世风格、生活风格、谈吐风格和服装风格,你必须先掌握它。”一位朋友说。
陈冲明白他的意思。她什么风格?到顶是个美国穷学生风格。常是汗衫短裤,满脸朴实再加一只双背带大书包。她始终以自己的本色为荣。
另一朋友说:“你看看你:赤脚穿鞋,赤裸裸一张脸(无妆),像要进好莱坞吗?人家当然不买你的账,首先你也没买人家好莱坞的账啊!”
陈冲手指着自己:我涂了口红的!
朋友说:不行,不够。你得显出中国影后的气势来!让人乍一看,就:嗬,有来头,有谱!谁有谱?谱都是摆出来的!
陈冲想:我可摆不了。
朋友还说:你的名字也不行。谁念得上来?见面头件事你得教人念你名字。英格丽·褒曼当时被邀请到好莱坞的时候,经纪人头一次见她,两件事,一是请她去整整牙,一是请她改名字。说她的名字美国人很难念得上来。褒曼说:“我相信不久美国人就会很顺口地叫出英格丽·褒曼这名字的!”当然她很运气。无论怎么说她是个西方人名字。
陈冲表面上不在乎,心里却认为朋友们的话有一定道理。在美国,presentation(包装、呈现形式)太重要了。她往往收到一只礼盒,装潢精美得吓人,里面往往是极日常或廉价的东西。再好的品质,再贵重的内涵,没有装潢不仅不成体统,有时甚至是得罪人的。这是一个中国与美国文化心理上的区别。既到了一方地域,就要尊重这一地域的文化。中国的传统美德也有“入乡随俗”一说。难道非用chenchong让人去张口结舌一番,才证明自己多么“中国”,多么国粹吗?
于是一家经纪公司收到了这个叫作joanchen的中国姑娘的简历。
joan出现了。穿上了白色的高跟鞋,长发虽无修饰却梳洗得平整光洁,一匹黑缎样的披下。她也想过打捞“蝎虎”点,但想想又觉不妥。她的气质和美永远沾淳朴的光。艳丽,是艳不过那些金发碧眼、企图在好莱坞凭“艳”去打天下的女子们。况且,与她们如出一辙,抹杀自己形象上的特色,十分不妥。陈冲也明白自己不具备那样的身段:西方人特有的体长四肢和“七比一”的比例(头与躯干的比例)。
陈冲便开始为自己设计“包装”。打开衣橱,目光从不多的衣裙上扫去,再扫回。她拎着那套白色的棉布衣裙。它领口稍袒,无袖,边缘缀着中国传统的镂空绣。它的式样简单到极至,因此抵消了刺绣带来的繁琐。
陈冲对着镜子站着,严峻地瞪眼抿嘴。她发现这套布衫布裙丝毫没有在她的“本色”上强加任何矫饰感。它呈出她浑圆的、晒黑的手臂,露出她长长的、线条分明的脖颈,多少纠正了东方人纸人般的苍白。
满意了,她钻进汽车,按地图上标好的方位来到一个招考地点。这是经纪人为她推荐的一次较重要的机会。
已有一位东方姑娘等在门口,都是来争取这个角色的。她们都打扮得十分“好莱坞”,也看出都是常闯荡考场,习惯竞争的人。
门口一个人负责将两页台词发给报考者。陈冲也拿到了与十几个姑娘一模一样的两页纸,可谓“机会面前,人人平等”。她将台词读了两遍,觉得熟了,顺了,也大致找着了这个角色的表演基调。
姑娘们挨个从那扇门走进去,不久又出来了。陈冲留意她们走出来时的神情:基本上每个人一出门就加快步子走向大门。都没取,陈冲想。
“joanchen!”一个声音招呼道。
陈冲站起来,两只手捏着那两页台词,搁在膝前,显得恭敬和稚气。
那人笑了,指指她身后,你的包!
陈冲头也不回,说:不要了。
那人吃惊:不要了?
陈冲笑道:反正里面没有钱。
那人并不知道这女孩大大咧咧的程度——每天有五分之一的时间在找钥匙、钱包、皮包、钢笔。
“开始吧。”主考人已饶有兴味地打量陈冲。
陈冲走到房间中央。松弛,她对自己说。在美国演员中,甚至在普通美国人身上,陈冲总结出一种与当代表演很重要的素质,就是他们的松弛。他们从来不拿腔作势。经过中国表演训练的陈冲,要习惯以“不演”来演,需要一个过程。她提醒自己不端身架,不走台步,不让眼睛一朝镜头就聚光,也不绷紧嗓门去含台词。松弛是关键。
松弛又谈何容易。这是她头一次涉身于一个女主角的招考。它决定她今后的事业,甚至决定她今后是否演下去的大前题。这一考之后,她是做joanchen在好莱坞立足,还是回学校做她的chenchong,她就将有个定数。
这部片子叫《龙年》,女主角是一位电视播音员。讫此,她是好莱坞第一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女性角色。在此之前,亚洲女性在好莱坞的银幕上只是无名无姓的女佣、洗衣妇、妓女甲、厨娘乙。
不仅仅对于陈冲,对于整个华人女演员的前途,这场招考都超于它本身的意义。
几年前,在祖国,陈冲是从不必为一个角色(无论它如何重要)去争的。那时有许多剧本被送到她手里,由她来挑。第一女主角都是送上门来的。她的挑选只是在若干女主角中挑一个她中意的,她认为可爱的。而她现在要争的角色,从她本人好恶来评判,是可憎的。纵然它可憎,她也想得到它,因为它重要,它将是她新的起点。
一切又都回到了起点。她站在人们指定的方位,接受人们的挑选。没什么不公平,谁让我永远不知足呢?陈冲想。
“准备好了吗?”主考人问。
陈冲说:“是。”
她的台词念得从容,动作也自然随便。临场发挥很理想,
从主考人脸上,陈冲看到了变化。不再是那种客气、大而化之的笑容。主考人与她攀谈时是另一种礼貌,似乎已将她看成了同事。
结果是她还将接受下一场考试,与另一些亚洲女演员竞争。陈冲想,或许每个亚洲女演员都参与了这场选拔,都将它看得生死攸关,她得继续“过五关,斩六将”。
第11章 “中国”与红腰带
作者:接着谈你回国,还是接着谈柳青?
陈冲:回国没什么好谈的,都让人传滥了。
作者:听听你的版本。
陈冲:让我想想……上飞机之前,柳青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答不上来。好像一去不复返的劲头。所以我才说:“咱俩私奔吧!”仗着要走,说话可以放肆,不负责任——就是我当时的心理。人一般都有这心理,对吧?惹事就惹事,反正我走喽!
作者:(笑)没想到回国又惹了事。
陈冲:(晃脑袋)那是真没想到。
陈冲决定回国去。那是一九八五年春节前,是她离开中国四年的第一次还乡。
从来没有离开家、离开外婆这么久过。四年的留学生活,她倒是几次与母亲聚散。一次她们母女竟在德国慕尼黑团圆,俩人恰都有出访事务,并恰恰在同一个时间。修了一阵德语的陈冲成了母亲的随身翻译。
一九八五年二月,一架将西越太平洋的美国联航的机舱里坐着陈冲。她倚窗往陆地看去,洛杉矶的花园、小房变得密匝匝的,被纵横的公路割成网络。飞机在上升、上升,这块新大陆朦胧起来。她想她在这块陆地上开创了什么收获了什么,带走什么又撇下什么。在渐渐远去的那块陆地上,有她四年多的心血和泪水,有她成摞成摞读完的课本和写完的作业,有她刚刚上坡的事业,有那辆老马般的忠实、老马般识途的汽车——在通向好莱坞的路上,它曾载着她的希望去,载着她的失望归。还有那位刚刚认识的、诚笃热情的柳青。
柳青说他将会看她“起飞”。他有言下之意的。
柳青大约不知她真正的心思。当她对他说:“我要回国了,我们私奔吧!”她心里被一个不很明显的念头鼓舞着:这回回去,也许不再回来了。这个念头并不被她的理性认同,但它存在着,并显示着奇妙的主宰力。
似乎在决定回国的一刻,她心里有种坠入温床般的舒适。陈冲喜欢一切旧东西,她觉得旧的东西上留有人迹,留着人情味。一些她用旧的东西,她总是随身带着,有时拿出来,对它们发愣或傻笑一会儿。因此她也无可救药地留恋自己的旧生活。外婆卧室里的旧书味,妈妈衣橱里的樟脑味。还有,那不用睁眼就能抵达的旧朋友家。那朋友家弄堂口有个街道工厂,再就是一部传呼电话,她仰颈子朝楼上喊:“闵安琪!……”
这些个“旧”几乎使此刻机窗畔的陈冲战栗。
在决定回国的一刻,她感到自己对这份不息的奋斗够了。实在是疲惫:哪天早晨想再伸伸四肢躺一小会儿,总被一阵类似犯罪的感觉惊起——还有书没读,还有功课未完成,考试在一分一秒紧逼过来。她在学校的功课百分之九十是优等分数,她的英文写作被教授评价为:“高于一般美国学生”。那又怎么样?她在好莱坞不再是那个“不知哪来的,不知是谁”的chenchong;她的事业眼看在振翅。那又如何?……这四年多,天晓得,她对得住自己的时间太少了。她对自己太狠了。“舒服”在陈冲的字典中渐成了贬意:你舒服,就证明你没再学进任何新东西。她捺着自己的脖子去学习、去工作,去一字一句地学说英语。终于讲一口美国人标准、漂亮、见学问的英语了,用她那为汉语的咬文嚼字而发展成型的口腔与声带肌肉。她的人为己达到了自然,要在好莱坞正式、隆重地登场,她一切都齐备了——
那又怎样呢?
她终于踏上了归途。
陈冲没想到回归后发生的这一切。首先是在香港海关。她所持的中国身份和护照竟招致一大堆麻烦。没完投了地回答,直到深夜。她烦躁起来,开始与这个海关官员争吵。
“喂,你以为我会赖在香港?!”
“你没有过境签证,就不能在香港停留……”官员一再重复这句话,像一部坏了的录音机。
陈冲冷笑:“为什么他们(她指其他旅客)不用签证?”
官员:“因为他们持美国护照。”
陈冲:“美国护照进入中国的香港不必签证?”
官员:“对。”
陈冲:“你们只是拒绝中国护照?”
官员更正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护照。”
陈冲狠狠看着这个黄皮肤黑头发的龙的传人,这张犬类的铁面无私的脸。
之后是扣留、审核,翻来覆去,闹到半夜十二点,她才被允许去旅馆休息。她本来只想经由香港转火车去广州,一番周折,使旅途陡然添出烦恼和疲乏。到了广州她便病倒了。
在广州有预先安排的机场记者采访和座谈会。两天下来,陈冲的咽炎恶化,几乎到了欲呼无声的地步。而与此同时,中央电视台听说陈冲的归返,马上安排她在春节晚会上与全国观众见面。陈冲欣然接受了邀请——四年多了,她怎么也该向曾经的观众打个照面,拜个年。
陈冲的病在忙碌中加剧,却又被兴奋给忽略。到了上海,终于从医生那儿来了“禁声”的命令。她不可能从命。四年多憋了一肚子话、一肚子故事要讲。再说,到了与全国观众面对面的除夕晚会上,她总不能哑着拜年。
这个疼痛的喉咙说出的几句话却给她带来那么多的不愉快。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已闻知赴美的陈冲回来了,将与大家见面。于是电视机在年夜饭席间或席后打开了。
陈冲出现在银屏上,微笑着说:“我在美国留学四年了。今年是牛年,我是属牛的,所以就系了一根红腰带。现在中国有句时髦的话,叫恭喜发财……”
注意:这里说到“现在中国”。还有一条“红腰带”。本来陈冲生性随和,最怕隆重仪式,最怕自己弄出个煞有介事的形象。她有比这更精彩的话要讲,但她知道大年夜谁也不想听“报告”。人们渴望人之常情,渴望亲近家常。陈冲是在这种感悟下触发了以上的几句话。
不久出现于报端的批评使陈冲十分地“丈二和尚”。文章不长,五百字左右,口气却是不饶人的。
文章说:
在今年中央电视台的除夕晚会上,有一个节目是陈冲和大家见面。我们都寄予了热望。要看一看在美国留学的陈冲有什么进步,将为我们表演些什么。结果陈冲和大家见面了,并讲了话。
她讲的原话大致是:“我旅居美国四年,本来不打算回来,但是今年是牛年,我是属牛的,我算了个卦,我有两个礼拜的假,应该可以回来看一看;我又系了一条红腰带,现在中国有句时髦的话,叫恭喜发财……”听后不禁使我茫然良久。
撇开迷信味儿不谈,陈冲去美国四年,竟叫我们是“中国”,她自己又算什么呢?陈冲很年轻,这样讲话,使老年人听了很难过。我认为这不能责怪陈冲,中央电视台为什么要安排这种讲话呢?而且她的即席讲话也与整个晚会气氛有关。
除夕是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观众不是平日一般观众,还有平常没有工夫欣赏节目的人。有各行各业,有各种民族,有海外侨胞,甚至还有外国人。这次晚会不是给观众“团结、奋进、欢快”的感觉,而是令观众感到庸俗无聊。陈冲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平日可能要求自己又不严,说出那种话来,也就不奇怪了。
陈冲的几句家常话,怎么就使这篇文章的作者如此“难过”呢?似乎还有爱不爱国的涉嫌。看到这篇文章后,陈冲仔细回想自己在讲话时的情绪:她的确激动,并由激动带来少许的语无伦次。但她哪句话讲得如此不得当、如此欠正确,引出人如此之严重的感慨呢?她自信是没有任何出格。“现在中国”与“红腰带”没有任何伤人感情的地方。她本意只想在当下的同胞生活中显得入流些,凑趣些。人们的个人生活刚刚与政治生活有所脱离,人可以有人味了,人可以正视自己本性中的欲望,诸如“发财”了。不是好事吗?为什么陈冲非得例外,非得气宇轩昂地去唱“我爱你中国”的高调呢?
刚一不唱高调,就有人以高调来训斥你了。
陈冲感到委屈和不解。只因为她是陈冲,只因为她曾被人拥戴喜爱,只因为她曾经的天真无瑕、未谙世故给人留下的美好印象,只因为她不顾自己的美好印象断然出了国,只因为她在美国生活了四年多,就足以使人对她几句最普通不过的拜年辞如此分析,如此不依不饶吗?
她一腔回乡的感情似乎受了伤。的确受了伤。她这样轻易地就得罪了观众,(尽管不是多数)以后怎么去与他们相处,谈你在自己祖国发展事业呢?她几乎对自己失去了自信:几年的留洋生活改变了我?把我变成了一个不是中国人也不是美国人的怪物吗?我真的不伦不类到连几句家常话也说不好了吗?……
同时,陈冲也意识到,四年多的时间使许多东西改变了,包括观众对她的要求和她对观众的要求。因此就有这个非沟通的交流,它必然导致误解。
家里人也能感到她的委屈。他们看到陈冲刚回国时的兴致、情绪的热烈。她那么欢天喜地地拥抱这个、拥抱那个;她和旧日上影厂培训班的伙伴们抱作一团,若可能,她似乎会拥抱整个家、故乡和故园。她没有吃上大年夜饭,独自颠沛北上,去为那个除夕晚会忙碌;她当夜赶回上海咽喉已脓肿得嗓音全无。怎么会想到,高高兴兴的几句话,招来这么劈头盖脸一通谴责。尤其文章中这几句话:“竟叫我们是‘中国’,她自己又算什么呢?……”这句话莫名其妙的义愤之词,使陈冲和全家都意外和不知所措。
尤其是外婆。外婆甚至比陈冲本人对此事的反应更激烈,更觉得一腔冤枉。“什么意思?是隐射陈冲对中国不敬?对祖国不爱吗?又来这一套——扣大帽子!”她愤愤地说。
外婆是全家读陈冲来信最仔细的人。不仅读,并且总是咂摸外孙女每封信的情绪。陈冲极少在信中谈不愉快不顺心的事,但外婆能八九不离十地从信的字面语言听出字面下的真实心境。她的不顺利、她的艰苦,她的不屈不挠的上进心,她一如既往的好胜,外婆全都明白。外婆还把陈冲的一封封来信结集起来,不时拿出来重读。“……总是在图书馆待到很晚,不知为什么不想回去。因为回去也不是自己的家。好像没有一个地方我能把它叫做家的,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读到诸如此类的段落,外婆总要放下信笺,神伤许久。她太懂得自小看大的外孙女:一旦在国外遇到好事或坏事,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国家。“中国就不会有这种事!”她会说。“中国要有这东西该多好!中国人要都能吃上这个……”她也会说。她甚至把自己的国家,自己同胞对自己的信赖和宠爱当成她感情的积蓄:没有亲情的冷土上,她靠这些积蓄来补足自己情感的需要。对于好莱坞的一次次出击,她是在一种有恃无恐的心情下:我有我自己的国家做我的大后方,我进可攻退可守。在美国的四年多,每当她受挫,她会想到那些曾给她写信谈心的观众们。然而她这几句拜年辞,无非存一点俏皮企图,却招至这么一场指摘。
外婆耐不下去了。她起身出门,找到了《民主与法制》杂志社的门上。老人希望杂志能刊载她的一篇文章。她不仅是为陈冲辩护,也为一些不健康的民族心理忧虑。作为一个中国普通公民,而不是一个有名的青年明星陈冲的长辈,老人希望能从自己的立场上讲几句话。
外婆以本名史伊凡署名的文章被刊出了,题为“陈冲的讲话”。文章认为舆论对于陈冲这样一个二十四岁的女留学生是不公正的。“……短短的几句话,体现了一个女孩子的纯情和幽默,可是有人却不公正地横加指责……”老人还写到:“更令人不理解的是,直到最近,还有一位署名‘花甲老人’的在报纸上写了一篇杂文说:‘大概这位电影明星已经忘记她是炎黄子孙了。……就在当时,脑子里立刻显现出另外一个名字……一个网球明星……但愿这位电影明星不会变成这位网球明星!’当我看到这里的时候,不由得毛骨悚然。……对于这种拿一个人的几句话,指鹿为马、上线上纲的做法,我是打心底里反感的。……我们都是普通的人。……对一个人不能这样,一个人有缺点、错误,尽可以批评,但涉及到爱国不爱国的大问题,不能不慎重。”
从不同立场观点出发,以“陈冲的讲话”为中心的文章不止以上两篇。在那篇批评文章出现之后,上海《文汇报》发表了一篇题为“为陈冲一辩”的文章——“陈冲有什么缺点错误,同样可以批评。文章特别点了陈冲的名,好像陈冲寥寥数语的即席讲话,是这台糟糕的晚会代表作。但是,文章对于陈冲的批评,难以令人信服。,陈冲即兴感言,谈牛年、算卦,红腰带云云,无非也是想活跃一下联欢晚会的气氛,增添一点风趣幽默。有什么出格、走火的!想不到由于她的难脱稚嫩,以致授人把柄。其实‘迷信味儿’是谈不上的,正像我们平时在生活中漫不经心地脱口而说‘感谢上帝’、‘菩萨保佑’一样,并不使人感到这是在宣传‘迷信’。而在这篇文章的作者看来,‘迷信味儿’还是轻的,可以‘撇开’不谈;更不能原谅的是竟叫我们是‘中国’,她自己又算什么呢?这真使我百思不得其解。不叫‘中国’、‘现在中国’,那又叫什么呢?难不成开口非得‘我们中国’、‘我的祖国’才配做炎黄子孙?就是该文作者批评陈冲的这篇文章里,就有“‘除夕是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不是有一句话也‘竟叫我们中国’吗?如果按文章的逻辑,他‘自己又算什么’呢?”
这篇文章以理服人的文风,强悍的逻辑感与那篇“发难”文章形成对比,也形成公道、非片面的反驳姿态。这使陈冲的全家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抚。
然而,社会上的舆论仍很盲目。民间口舌一向人云亦云;爆冷门的消息和评论一向更具刺激性。批评陈冲的文章当然是爆了大冷门。说法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陈冲闯祸了!”“陈冲在春节晚会上放了厥词!”“陈冲在除夕对全国观众说:你们中国人……”
对于有些走样到完全离谱的议论,谁也无力纠正。陈冲既无力,也无心。比起归国时嘻天哈地的她,陈冲似乎晓得了一点“世态受凉”。
她感到自己离开美国时“回国去发展”的想法未免心血来潮,未免一厢情愿,未免情绪化,孩子气。她明白自己对祖国、故土的感情,这就够了,不必解释。喋喋不休地解释自己是愚蠢和造作的。“一个人问心无愧,就把误会交给时间吧。”她这样写道。
她决定启程,回到她洛杉矶暂时停泊和好莱坞外围的生活中去。朝彼岸飞去的飞机中,陈冲对自己说:没退路了,向前走吧。
作者发现,陈冲在谈到这段“回国事件”时的态度是无所谓的。像讲她孩童时期一件事,当时认为了不得,天塌了;长大后,“那也算个事?”她竭力淡化当时她的情感反应,嘻哈着说:“就觉得没人疼没人爱了,走人吧!好像整个感觉挺悲壮!”
作者却认为这事不那么简单。它是使陈冲成为“争议人物”的一个重要起端。因此作者决定继续“挖掘”她。
作者:从来没经历报上点名批评的事?
陈冲:那时候没有。现在什么都听得进。怕人骂就不要干抛头露面这一行。那时我从来没听过公众的反面意见,一直听好话。四年后回国,刚一露头就挨了这一下子,当然吃不消。有点……给打蒙了。虽然不几天我外婆收到一瓶酒,是谢晋送来的,表示对外婆也对我的慰问,也是给我们全家压压惊的意思。上影厂过去的一些同学朋友也都来我家,为我说些出气的话,我还是觉得挺丧气的。好像被人抓破了脸,跟一些观众大伤了和气。觉得自己出国几年,连中国的客套话、吉利话都讲不来了,还能在中国社会生存吗?我在美国也常常接受采访,有的话也说得不妥,说重了,像我评论过美国人对历史的态度太轻率,但没人揪住我不放啊……
作者:(插话)在做你的书面研究时,读了你所有的答记者问,你在谈到中国的国情时,基本是护短态度……
陈冲:(大声打断)很多美国人对中国不了解,太缺乏了解,或者是一种卡通式的图解。在他们想象中,中国就是缺衣少食、男尊女卑,每个家庭都是家破人亡,其实中国不是那个情况。假如他们不懂得中国的三千年历史和几代人的理想教育,他们不可能有一个了解中国的基点。不能概括文化大革命就用:“哦,全疯了!”一句话吧?大概我也不能避免我的片面性。但谁要用揭短的态度来谈中国,那就没任何可谈。
作者:咱们再回到那个风波上去吧?
陈冲:(笑)别叫它风波好不好?
作者:历史地看问题嘛。当时它不是有一定的舆论性吗?我当时在北京,也听说了。然后就找来那篇批评文章看……
(电话铃声,陈冲抱歉一声,到隔壁去接电话。作者便顺着她未及说出的话思索下去。时隔七年,这篇批评文章给人的感觉是神经质、自卑。一些中国人长期养成了一种自卑的民族心理,而表现出来又是自大。于是神经敏感到了病态的地步。某人的某句话出来,比如“现在中国”这句话,马上就让他犯神经质;马上他就听出一个尊卑的地位来了。你出国四年,“洋”了四年,他本来就留心你是否拿出一副“洋”的、“尊”的态度;你一个“现在中国”,好了,正刺在他那根神经上。因为他下意识里把“洋”摆在优越的地位上。你不可以说“现在中国”,但他自己说无妨。因为他把你划分到“优越”一档,你一说“现在中国”便是尊者对卑者的指手画脚。他就要拿出民族主义、爱国精神来压你的“优越”和“尊”。实际上洋=优越=尊是他心里得出的等同式,你根本浑然;你脱口而出“现在中国”,他便恼了:“她自己又算什么呢?”数这句话最为好笑。因为这句话让人听出那一腔悲愤,而悲愤又毫无来由。
“她自己又算什么?”言下之意:你以为你就算个洋人了吗?洋人可以叫“现在中国”,或者“你们中国”,因为是洋人嘛,也就容他指手画脚,也就咬咬牙,忍了,气全发在你身上。你也敢说“现在中国”?你也敢有这个局外人姿态?“竟叫我们是中国,”——这里的“中国”似乎是很不好听的一个词,被你陈冲硬叫到了他头上。紧接着便催出“她自己又算什么?”的悲愤。悲愤至此,便有了这般以牙还牙的逻辑:“骂我××,她自己呢?!”
这时陈冲结束电话,回到客厅。)
作者:就是说,挺扫兴?
陈冲:什么扫兴?
作者:第一次回国。
陈冲:(半玩笑)到现在还有余悸:我回上海总是悄悄的,很少接受采访,生怕又讲错话。有次上海的东方电视台提出要给我做个专题采访,我一直没有答应。他们好几次跟我谈判,最后说定不直播,我才答应。干吗呀,讲几句话让人当靶子?我已经很不习惯在几句话在争来辩去了。所以回国我从来不声张、不露面、不讲话。——唉,咱们谈柳青吧?
作者:能了能录音?
陈冲:随你。不过我没有腹稿,会讲得无头无绪或者千头万绪。
作者:开始吧?
第12章 柳青的来和去
“instead of trying to define my feelings or preserve my happiness, i married a man i loved there has been good times and bad times. ……
he is a martial artist。 he is of medium height and slight with arms and legs of tempered steel but as flexible as willow wands. he can stand nose to nose with an opponent and still kick him in the jaw. ……
——陈冲·英文散文《一天的思绪》
“哈啰!……是你?”
“我是陈冲……”
“听出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
“这样好不好,三个小时以后你再打电话给我,对不起!”
电话挂断。陈冲有些纳闷:柳青声音听上去仍是如初的热情和温暖,却要她“三小时之后再打电话”。什么意思呢?
不久俩人见面,他仍抱歉说自己接电话时正练功练到一半。他一身浅色便装,稍鬈曲的头发理得短短的,非常干练。
“大陆之行怎么样?”柳青问。
“还好。”
俩人此刻已在一家中国餐馆入座,柳青虽然一口纯正英语,但饮茶风度仍是纯正的中国味。陈冲发现他笑起来有股难得的诚意。好莱坞见的笑脸多了,有诚意的却很少。好莱坞人说“爱”这个,“恨”那个,都是有口无心,陈冲已习惯不拿他们当真。而这个柳青却这么不同。
正如柳青眼中的陈冲,也显得那么独特。他三次见到她,她三种装束,每一种都射出她不俗的气质。她丝毫没有演艺界女子所谓“周旋”迹象,也没有矫情造作。她就是一派自然;要笑就张大嘴、放大声,要吃就敞开胃口。他还真是头一回碰到这样少拘无束的姑娘。像她自己说的“粗线条”。
这次会面使俩人都感到“事情”大大进了一步。
而陈冲真正喜爱上柳青,是看到柳青教练武功的时候。他学练的是李小龙“咏春”派武功。陈冲看着一身黑衣的柳青,一动一静都是美、刚劲,简直对这门中国传统艺术着了迷。
“收我做你学生吧!”陈冲请求。
柳青笑:“你吃得了这苦吗?”
陈冲不久便跟着柳青学起拳来。她领悟到,柳青之所以能将它练得这样美,是因为他不仅拿它练身,而且以它养性,从它提炼做人的道理。一次,在他授课时,陈冲听他对学生们说:
这段话所讲的“下意识”,一种忘我境界,陈冲在这个练功和授功的柳青身上能够体验到。她也欣赏柳青那种练功者的自律和严谨。
渐渐的,柳青和陈冲发现彼此的爱慕出现了。
柳青常领着她去海边,光着脚在细沙滩上走走、跑跑,相互听听对方讲过去的故事,讲自己的家人。这时,陈冲总是很入神地听柳青讲他的童年,以及他怎样开始了习拳。
柳青生在香港,全部有关他童年的故事都与陈冲有那么大的差异。对于柳青那个穷苦、孤独和充满冒险的成长过程,陈冲是好奇与同情的。柳青总说:“我那时候什么没做过呀!……”
年幼的柳青在十三四岁就脱离了父母的照顾,四处做工挣自己的口粮了。那时做餐馆生意的父母决定从香港移民美国,而将柳青独自留在香港。他靠做小工、打杂来维持自己的生活。不管干什么活,不管活儿怎样不同,他总是被人使唤到只剩喘气的劲,他从那时便意识到人情的薄和恶。
柳青告诉陈冲,世界没有对得住他过。他看够了人的最黑暗最狰狞的层面。从很小,他就不指望从别人那儿得到帮助。似乎他很早认识世情险恶,使他意识到勤善的重要,青年时代,他开始读佛学,练武功。
移居美国那年,柳青十五岁。他自己支撑自己的教育、生活、一切。他靠顽强和倔强读完大学,同时在李小龙门下拜了师。
自陈冲和柳青开始了恋爱,陈冲顶爱在他教拳时来观察这个“苦孩子”。
“那是他最漂亮的时候,也是最可爱的时候。”陈冲这样告诉朋友们。
柳青的身手非常洒脱,教练时又极其认真冷峻,尤其他的神情:如入无人之境。陈冲想,只有在武功中真正陶冶了性情的人才会有这种神情。
陈冲决定嫁给这个比自己年长八岁的男子。
婚礼不能再简单了。选了一个小教堂,请了一位神父做主婚人。
神父反复问一对新人:“你愿意珍惜她(他)照顾她(他),……至永远吗?”
陈冲心想:怎么要重复这么多遍呢?而她见柳青每重复一遍誓辞都是同样庄重。她感动了……这就叫做“终生有靠”。
柳青很快承担起“珍重、照顾”陈冲的义务。陈冲发现他天生有种保护欲,他的保护既铺天盖天又细致入微。有时把陈冲保护得气也喘不上来。不时他会问她:“药吃了没有?”或者“这本书你还要吗?给你找到了——昨天看你翻箱倒柜地找”。
陈冲的片约开始多起来,常是一个人出发去外景地。在柳青为她打点的行装里,她每次都能发现一份意外:一个她喜爱却没舍得买的饰物,或一种她偏好的小食。然后还会有一封长长的信,供她在寂寞的旅途上读。
那时陈冲的事业有起飞的征候,事务性工作越来越多。一向不注重细节的陈冲总是丢三落四,一会儿这个合约找不着了,一会儿那份合约签了却忘了寄。陈冲羡慕柳青的办事能力和条理性,突然想到:干吗不让柳青做自己的经纪人呢?
柳青欣然应下这份工作。
陈冲与他玩笑:“知道我为什么请你做经纪人吗?因为我不用付自己老公工资啦!”
既做了妻子的经纪人,柳青便对陈冲多了一层保护。情感和工作、私生活和事业渐渐合为一体。难免的,口角便出现了。起先是对某事的处理意见统一不起来,从而引起争执。逐渐这类争执多了,便成了大吵大嚷。吵架似乎像一种心理习惯,一旦滑入那种习惯,大事小事都会成导火索。几句话一出口,双方情绪就失控。有时双方都图发泄得痛快,找很重的话讲,吵得彼此伤透了心,可回过头去看,竟连吵架的起因也想不起来了。或者,俩人会发现一桩很小的事引起一场大冲突。
陈冲有时想,婚姻是怎么回事呢?她明明感到每次出门拍戏都对他那么不舍,可一回到家没多久就会吵。她很爱他,也知道他如何地爱她,难道这爱还不足以妥协俩人无论怎样尖锐的分歧吗?反过来,这样大的分歧,怎么又并不妨碍俩人的相爱呢?
她和他的世界观、人生观的确存在分歧。她了解柳青曾受过的苦,他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情和完整性;他过早受人的欺负而因为这欺负对人有了他自己的一套见解。他已形成了他自己的哲学和认识观。
而陈冲的童年是在家庭的重重保护下度过的。尽管外公的不幸,家庭所受的冲击给她的心灵留下不悦的印象,但她的家庭是始终完整的,她的感情发育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因此她对人和世界的看法,她的处世方式不可能与柳青相同。
柳青有他的道理而成为柳青,陈冲也有她的道理而成为陈冲。这便是他俩争吵不休的核心原因。而一些作为导火索的小事反是现象,是他们各自的观念开始作用于他们的媒介物。
然而俩人感到一次比一次更难从争吵中恢复。爱情已大大伤了元气。他们和好相爱时储蓄进去的感情总被如此的争吵消耗掉那么多——似乎渐渐入不敷出了。
他们明白彼此的内心仍是爱对方的,彼此的出发点、用心,都是好的。不然,陈冲不会在回到他们的小窝时那么不亦乐乎地为柳青烧菜、洗衣,柳青也不会在陈冲生日那天,为她买一部昂贵的、她一向喜爱的白色跑车。
陈冲在国内拍摄《末代皇帝》期间,一次洗澡时不慎带倒,前额在澡盆沿上磕破,柳青那样心疼地抱起她。接下去是张罗车子,送她去医院。陈冲在他眼中看到他在为她痛,比他伤了自己更痛。这一刻,他们完全忘却了俩人之间的摩擦,俩人难以调和的脾性。
因为陈冲的脸伤缝了针,不能化妆,制片给陈冲五天假期养伤。
柳青急扯白脸地说:“五天怎么会够呢?五天时间刚刚拆线,伤口还会疼,说不定还有感染的可能性!……”他激烈地与制片交涉。
而制片却要在已挤得很紧的拍摄计划中再挤出五天来让陈冲养伤。这意味着浩浩荡荡的摄制组大军整个要重新调度,或许要按兵不动地等待。这种耗资最令制片担忧。制片表示抱歉:他最多只能给陈冲五天时间养伤。
柳青想,多争取一天也好。他见陈冲疲劳而消瘦,趁养伤机会,将她长期的乏累、缺觉都补一补。
协议达成,柳青为陈冲争取到一周时间。他对陈冲说:“这一个星期,你放心大胆睡觉,再不必担心五点起来化妆了。”
这时剧组到了沈阳,伤假中的陈冲和柳青难得有这样的消闲。他们都珍惜这段假期,以它来弥补客观造成的离别。他们从没感到如此理所当然的闲逸。俩人在雪地里散步,谈着他和她的计划、设想。
头上缠着纱布绷带的陈冲忽然出来个念头:“看我这样子——我们来装鬼玩!……”
他俩在积雪的松林里疯得一身雪一脚冰。
七天里,他们没有吵,他们相处得像快乐的傻孩子。
以后,他们发现这种时而出现的“假期”可以减少冲突。回到洛杉矶的家里,他们试着分开住,像情人一样聚聚散散。每回相聚,俩人便珍惜它,视它为一分情感的礼物。
争吵有习惯性,时聚时散似乎口了以打破这惯性。
陈冲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我们不常吵了,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少了。……”
她仍是约他去海边;他仍是领她去嬉海水。这时俩人会什么都淡忘,他们之间似乎从未有过天翻地覆的冲突。陈冲时而会闪过一个思绪:别让我们进入现实,一进入现实我们就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成了两个对手——不相让地争执到底。
现实总是需要他们拿出他们看待和对待现实的态度及方式。这就显出他俩千般百种的区别来了。这就是他们矛盾冲突的起端。吵到激烈和伤心的时刻,他们发现俩人身上竟存在如此之多的对抗性因素。多少次的妥协和迁就都因这些因素而失败。
分居也不起作用了。
柳青终于对陈冲说:“这样吧,我搬到旧金山去。”
陈冲看他一会儿,点点头。她明白他的用意。他想用地理距离来处理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双方处境。地理距离使他们不能够再任意任性地分分合合。地理距离还会淡化他们之间的依赖性——他们不仅依赖对方的感情,依赖这根婚姻纽带,并开始依赖那间断的分居。
陈冲帮着柳青收拾行李。俩人都装做没事,不让自己太看重这次离别。尽管俩人都意识到这回分开或许就是定局……
柳青离去后,陈冲写下一篇散文,细细整理这次离别带给她的感受——
四年的婚姻生活结束了。我终于是失去了他。好多次我们试看分居,过不了多久总是又住到一起去了。最后他决定搬去旧金山。由于告别的次数大多了,总觉得不久就又会团圆,告别似乎只是为了重聚。我一时没有觉得此次告别的严重性。把最后的几件行李装进他的吉普车之后,他叮嘱我别忘了交演员工会的会费,已经晚了一个月了。他的口吻很随便,我却竟然不安起来。他把我当孩子似的保护了那么多年,什么生活上的杂事都一手包办了。关上车门,燃上引擎后,他摇下车窗,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充满担忧。我呆呆地、固执地看着他,像一个傻孩子一般。我们没有说再见,也没有互相祝福。他走了。吉普车满载着四年的记忆。当他的车消失在拥挤的街道上之后,我意识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告别了。这是我一生中最孤独、失落的一天。
我们曾经有过那么丰富多彩的希望与计划。
生活似乎中断了。
……眼泪流得像一股无尽的泉水。上帝将我所失去的变成了泪水又还了给我。
……
孤独是最难忍的,同时也是上帝所赐的礼物。爱是最伟大的情感,因而也是最艰难的。
这次与柳青的分离,使陈冲第一次深省了自己。她不再否认自己身上的缺陷,性格中的瑕疵。面对自己,任性是没用的。她感到自己身心内一阵疼痛般的乍然成熟——
我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发誓:明天是新的一无,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此后,陈冲以玩命的工作来填满自己所有醒着的时间。她是那种从苦耕中收获快乐的人。她不止一次对采访记者说:“ihavetoworktobehappy。”她也从曾和柳青合住的房中搬出,为自己买了这幢可收览景色的小楼。买下房,她第一天便随剧组远征了。几个月后,她结束外景拍摄,回到洛杉矶,竟怎么也找不到那幢小楼。她对它的方位、模样一点也记不起来,只得边开车边按它的地址一路寻去。她心里苦笑:既然如此,“吉普赛”何必置房?
但她需要一个家。正因为难得归家,正因为太多的漂泊,她更需要这块小小的地盘做她漂泊的起点和终点。否则漂泊便更加无定和无限。
她会在除去积尘的客厅里布上鲜花,感受自己对自己的等候、迎接。
有次一位来自interview杂志的记者在采访她时问:“这么多花!谁给你买的?”
陈冲笑着答道:我给我自己买的。
记者表示不信:这么美丽的单身女明星一向不缺献花者。
陈冲马上说:我是一个独立的女人,不需要任何人给我买花。
对这段离异后的心境,她有过描述:“我一想到重新开始与男性约会便感到一种畏惧……我已忘了怎样同人约会。”
然而她又有默然而强烈的渴望——
我渴望深深的夜和银色的月亮。也渴望月下的爱情与诺言。
第13章 剃头、裸露及角色与本人之关系
作者:一直没顾上谈《诱僧》。剧本怎么样?
陈冲:喏,(将一本手写稿推近作者)你翻翻看看。有一点味道。不过我到现在还没最后决定接不接这个戏。
作者:“怕剃光头?”
陈冲:(用手抹起头发,做“秃”状)你看我剃了头什么样?……
作者:(不恭维)当然没有留头发好看。
陈冲:眉毛也要剃掉!(比画)
作者:(难以接受)哎呀!
陈冲:当时我刚一答应,他们就把片酬打到我的账号里去了。要不演,我怕驳人家面子。跟导演谈过。她挺有想法的,主要在视觉上搞出象征主义的色彩和味道,以现代手法拍古装戏。色彩、人物造型都不是写实的,有点“印象”的感觉。并且我一人演两个角色:公主和尼姑;一是正面角色,一是反面。两个角色从表演上有跨度,这点我中意。我每次演角色都想到创新一下,探探自己的限度和潜力。……
作者:(打断)奥立弗·斯东开始为《天与地》选演员的时候——我看报道上说,你告诉记者:“别说让你扮演母亲,让你演父亲你都愿意,……”
陈冲:(笑)我喜欢那个戏!反正让我参加进去就行!……
作者:我马上想到你一向说的那句话:不要做西方人眼里的“东方玩偶”,演“东方玩偶”演腻了!
陈冲:好演员不应该重复自己。《诱僧》能让我在一部片子里演两个角色,感觉是多赚一个机会,再说,导演又想搞探索性作品,想找一些大胆些的人跟她合作,我就初步表示同意了。这里面的裸戏她也不用写实手法去拍,从色调上她会做处理。
作者:裸戏多不多?
陈冲:反正不少。所以我到现在还没定下来。还是感觉到有压力的,剃光头、裸体,都是压力。弄得我失眠都严重了。彼得很急。他对我拍裸戏倒不担心,他还不知道我平时做人吗?他是担心压力一大,我的整个神经系统会紊乱。
作者:压力就来自一个剃头、一个裸体?
陈冲:一个探索性作品,成功和失败是一半对一半。要是不成功,我这么大的牺牲,不是不值吗?
(这时门铃声。陈冲忙站起,边跑去开门边告诉作者:《金门桥》剧组来接她去拍戏了,若作者感兴趣,可以一同去现场。
作者想,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观察工作状态中的陈冲。再则,《金门桥》中与她搭档的麦特迪伦是有名的青年偶像,也值得一看,想着,便随陈冲上了摄制组的车。
拍摄现场设在唐人街一座教堂对面的偏街里。一长串拖车是供演员们休息和化妆的。主要演员陈冲和麦特迪伦各占一辆独门独户的拖车,门上标着他们的名字。拖车里有卧室、浴室和会客室,还有冰箱和简易炊事设备,尺寸都像模型。
陈冲此时已化完妆,开始背一句绕口令似的台词。一背错她便大声地笑,直说是没希望;这句词已错成了习性,到正式拍摄她非错得一塌糊涂。
作者见她并不是十分有“工作状态”。倒是更像淘气的女中学生把游戏和功课做成了一件事。于是便接着中午有关裸戏、剃头及角色的话题与她谈了下去。)
作者:这个戏里的角色你喜欢吗?
陈冲:还行。少一点“东方玩偶”的味道了。我要从二十来岁演起,麦特迪伦实际年龄比我小几岁,倒演迫害我“父亲”的人。他先迫害这个父亲,又跟女儿发生爱情。我夜里失眠和现在演的这个角色也有关系:怕睡不着,第二天上镜头脸上有阴影,怎么会像二十岁的人?怎么也不会比麦特迪伦小一个辈分!又不能化重妆:越年轻的脸越不该有粉饰。所以睡不着就急,越急越睡不着,就这么恶性循环。
(作者想,她白天倒从来是乐呵的,哪儿也不见什么阴影。刚才在化妆室她一句不停地和发型师逗闷子。)
陈冲:(顺着刚才的思路)自己要贪嘛。经纪人把这个剧本给我,角色很重,又这么年轻,觉得挺挑战的。可一旦接受了它,又觉得压力大真不是好玩的。
作者:《末代皇帝》里面,你从婉容十七岁演起的。……
陈冲:那是几年前?长一岁就是一岁,银幕最不留情。别人看不出,我自己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作者:奥立弗·斯东的《天与地》里面,把你愣画得面目全非,你什么想法?
陈冲:我不在乎。只要我能演得符合那张老脸。我不是很在乎自己在银幕上好不好看。好的演员不是凭着好看演角色的。假如我是演一个好看的角色,比如twinpeaks中的乔伊,她是镇子上最美的女人,那我就会在意自己是不是好看,因为这时的“好看”是角色的一个组成部分。不仅要看上去好看,重要的是演出一个好看的女人的行为、在形象上的优势对一个女人的心态和气质不可能没有影响,那么,能把这个心态和气质演出来,就不是一个死美人了。好看和魅力从来不是一回事。再比如我现在演的这个角色:很年轻。假如我要求在我脸上加妆,会好看一些,但不会年轻。这就对创造这个角色不利,对展示我自己有利。
作者:这个戏里有没有做爱镜头?
陈冲:有。(忽然来了副恶作剧表情)要不要来看我拍?
作者:彼得来看过没有?
陈冲:没有。他不能来看。我不让我的亲人到现场看我拍这类戏。我不能集中精力——本来女人在镜头前面裸露自己就是一番挣扎,需要你完全忘我,不能有杂念。
作者:你头一次演《大班》中的美美时,对性爱镜头是不是有心理障碍?
陈冲:当然!
作者:事先你知道吗?
陈冲:长篇小说和剧本我都读过,当然知道美美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后来国内有些报道不属实,说许多亚洲演员不愿演这个角色。其实导演为选这个角色跑了好多趟亚洲,把港、台的女演员大致都看遍了,谁都想演这个角色。这在当时的好莱坞是投资最高的一部影片,又是和中国的第一次合作,是巨片的规模。演它的女主角,在事业上意味着奠基。我在读小说和剧本时,美美这个人物是丰满的、可信的,这个人物的完成过程是被卖为女奴到最后征服男主人的心,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解救。不过后来片子在剪辑上,许多戏被剪掉了,剩下的段落显得性爱戏偏重。而且这部戏的整体失败影响了美美这形象的成功。后来国内对我个人的攻击.真是让我有点吃不消。尤其我家里人感到压力很大——有人剪下攻击文章直接寄到我家,并加上很刻薄的评语。其实认真说,里面没有裸体;美美总是穿着一层丝绸的,除非使劲去看,才能看见一些隐约的轮廓。
作者:你有没有后悔接受美美这个角色呢?
陈冲:老实说:没有。我始终觉得我很幸运,因为那是一部严肃的作品,搬上银幕之前就是一部很有影响的小说。编剧是《甘地传》的编剧。导演和编剧对中国女性的理解有局限性,或者说是模式化的理解。他们认为中国女性,尤其那个年代,都是带有奴性色彩的。他们认为这种奴性是东方女性美。于是他们就把他们幻想中的东方女性美涂抹在美美身上,并让她以此战胜了西方女性,占有了她的男主子的心,我没有办法说服他们:你们对中国女性的理解是不对的;你们认为的美我们会耻笑。这还牵涉到他们对中国文化的知识的深浅。他们的知识就到那个程度,他们就按这点知识来创造美美,我怎么办?就像中国人有时写西方人,也写不像,让他们西方人笑话一样。他们认为美美就该是幼稚,有一点蠢,奴性,性感,否则就不美了。历史上会不会真有美美那样的中国女人?肯定有。但不能拿她做中国女人的模式。后来的贝托鲁齐就好多了,因为他对中国的理解要深一些。
(来通知拍摄了。陈冲抓起拍摄专用的大棉袄披上就走。
大棉袄是荧光橘红,所以作者在围观的人群中不至失去跟踪目标。场地已圈好。围观者被警察挡在圈子外。作者挑了个容易观望的位置,见陈冲已被化妆师和发型师扯过去,俩人又忙了一阵她的头脸。
导演走过来,说陈冲的衣服太素。陈冲消失一会儿,再现时换了件六十年代的花连衣裙。)
陈冲:(用中文对作者嘀咕)这件衣服很蠢。平常要我穿它我就去死。
一个雇来的女孩据说叫“替身”,专门替陈冲当坐标,让人们在她身上对光距和镜头。
各方面筹备停当,陈冲走上场换下了自己的“替身”。
导演哇哇叫了句什么。全场静下来,摄影机开始转动。
陈冲抬起头——
作者略微吃惊地看见眼前这个全然不同的陈冲。不再是刚才那个边背台词边玩闹的陈冲了。像是她扮演的那个人物突然附体,陈冲顿时停止作为陈冲的存在。人物在讲着什么,慢慢站起,很微妙的几番眼神变化,两滴泪水滚出眼眶……导演叫停。
陈冲低下头。似乎一时还不能回到现实中来。而不能回来又使她感到几分尴尬。
导演跟某个部门讲了几句话,走到陈冲面前,对她轻声说了些什么。
再次开始,陈冲又在同样的节骨眼上流出眼泪。
这样一共重复四遍。陈冲的表演每次都有微小的改变,但从不误那个声泪俱下的情绪点。她对人物心理节奏的安排是极精确的,她对自己台词的处理也是极精心的:台词催动观众的心理节奏,观众和她的心理节奏渐渐合为一体;在恰好合上时,她的眼泪流出来。
作者感到陈冲平素的玩笑也好,散漫也好,都不能代表真正的她。骨子眼里,她是个用功到极点的人。这用功将她做人的真诚藏在演技后面。她演得很轻松,可她活得一点也不轻松。
导演叫“停”。陈冲走出场地。导演嚷嚷说“很棒”。
第14章 色情女奴——美美
不止十家报刊杂志报道了陈冲入选美美的经历:停车场,一个东方姑娘走来,她旁边驶过一辆车,车忽然打了个弯,截住她……
截道的是制片人dinode·lawentiis。被截的是二十五岁的陈冲。
美国人把这个邂逅看成“辛德瑞拉”故事的开始。这是每个美国女孩自了解“灰姑娘”故事后所能有的最大胆的梦想。因这梦想的普遍性,通俗心理学家便将它归类成一种情节——幸德瑞拉情结。
陈冲望着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尚未意识到,她自己版本的“灰姑娘”开始了。
在这次“截道”之前,陈冲在美国的电影生涯尚没有突破性的进展。被经纪人推荐来的角色只能算一份生计。她想到过改行,去学法律,学经济管理,甚至学医。虽然她记住那句话:“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但她毕竟有一份骄傲,它使她终有一天不能忍受如此地“小”下去。她受过“平凡”的美德教育,但她依然相信,艺术本身就不允许平凡;艺术的成功,本身就是一个极不平凡的人格的成功。她有野心,尽管她很不喜欢这个有野心的自己。她偏爱自己心里平凡的部分;她鼓励和培植这平凡的部分,没用,野心给她更多上进的刺激。有时她也被自己弄糊涂了:她把平凡看作美德,而自己从小到大所做的一切都是避免平凡。
在这位叫劳伦蒂斯制片人偶遇她之前,她刚从《龙年》的女主角竞争中退下来。抑或是被淘汰。
《龙年》自开始选演员到最后决定演员人选历时近一年。陈冲从一圈圈的淘汰中幸存下。几十次的口试、镜试,剩下的十几位女演员全部参加口语集训。因为这个女主角必须学会广播员播音的腔调。
陈冲在最后这批候选人中。她的形象和气质很令导演满意,但按剧本要求,这个女播音员该是出生和成长在美国的,否则,从常规上来说,她不可能成为职业播音员。
陈冲知道自己深得导演及制片人的偏爱,但其他候选人在语言上优胜于自己。似乎成与败的可能性各半。
一天,陈冲收到一张机票,《龙年》剧组要她立刻飞往纽约去进行最后一轮的试演试镜。从跨美国大陆的飞机上,她想到自己十四岁那年,上影厂来学校挑演员,最后传来消息:只剩下陈冲和另一位姓陈的小姑娘。一直没把这事当真的陈冲是从这一刻来了劲头,因为对手刹那间具体化了;好胜心刹那间被一个具体的对手引发了。那次是她羸。
而这次她缺乏赢的把握。偏偏这一局的输赢又对她那么至关重要。赢,她的自信会由此振作;输,便是对她表演生涯的判决。
她接到的通知是充满歉意的。“十分遗憾,但愿下次……”她第一次感到礼节在这时的冷酷和嘲意。
陈冲飞回洛杉矶时心情很沉重。自信心从来没坠落得那样低。甚至在停车场被“截道”时,她还不能马上摆脱消沉。
陈冲早在一年前就知道了《大班》的筹备。她的经纪人也选送了她的资料,却没有得到过任何肯定的回复。陈冲便也不再积极。这样的巨片和大制作,导演还不要把亚洲拿撬子撬一遍来找女主角吗?也听说了一直没有令导演满意的女演员出现:不是形象,就是表演,再不然就是英语水平。
《大班》剧组在洛杉矶的几次公开征选,陈冲都因为其他剧组的活动而错过机会。冥冥之中,她感到自己与《大班》之间缺一点缘分。
“喂,小姐,”截她的车中出来这样一句话:“知不知道:拉娜,透娜是在药铺给挑上的?”
陈冲愣愣打量这辆豪华车里的老爷子。首先她不知道谁是拉娜透娜,其次,她对好莱坞人的不懈警惕在提醒她:“这又是哪一出?此老爷子别是心怀叵测吧?”稍定神,她觉得老头面熟。想起来了,他就是劳伦蒂斯——《龙年》和《大班》的制片人,她曾在一次电影界大聚会中见过他。
劳伦蒂斯下车,眼不错睛地打量她。
他眼里的陈冲几乎是活脱的美美。她苗条却丰满,不像一般东方女性那样一味单薄。她的曲线是理想的,因此这美可做性感来接受。还有两只间距颇远的黑眼睛,有温情却不失泼辣.饱满的前额茸茸地显出东方人含蓄的发际。尤其是这姑娘的嘴,可以想象它多么善于笑,又多么善于怒。
“拍过片吗?”制片人问。
陈冲答道:“拍过。”
制片人已从皮包里拿出几页纸,同时急促而激动地解释自己的意图:《大班》中的女主角美美就将由陈冲来扮演,这几页纸就是合同。
陈冲瞪着眼,“哈”一声笑出来:“您可真鲁莽啊!”她对制片人说:“您还不知道我是谁呢!”
制片人自信地告诉她:他有双厉害识货的眼睛。
陈冲仍是纳不过闷来:“就在这里签?”
制片人说:“我当然希望你接受我的聘请。”他神态像是怕陈冲事后变卦。
制片人的果敢、热情让陈冲一阵感动。她许久没受如此的宠了。她看看合同,还是为难地笑笑:“可是导演还没有过目呢……”
制片人说:“他还在亚洲选演员,我马上打电话请他回来!”他仍坚持陈冲就地签约。
陈冲仍然坚持等导演回来再签约。美美的选择是导演艺术创作的一部分,一向尊重导演的陈冲不希望自己对这份艺术创作有任何武断。
重读剧本,陈冲是立足于美美的扮演者立场。这时她发现剧中有不少性爱镜头。美美的语言、行为都不太像个中国女性,甚至显得不伦不类。这是透过西方眼睛看到的中国女性,多少走了些形。
陈冲尽量婉转地向导演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对于性爱场面,她表示了顾虑。
一方面考虑陈冲的意见,另一方面也是顾及中国政府和有关合作部门的反应,编导在不伤故事大构架的前提下做了让步性的修饰,终于得到中国官方对剧本的认同。
然而美美与大班的关系总是不可能改变的,这就是她与他由性爱变成情爱的过程。这个过程使导演在删节性爱戏上,不可能放弃太多。
陈冲在巨片《大班》中扮演女主角的消息,很快在美国、港、台地区见了报。华人演艺界感到陈冲多少为他们出了口气,许多华裔演员在好莱坞几进几出,从来都是拾些边边角角的小龙套。陈冲的出现意味一种气象的改变:华人从此成了真正的角色,而不是作为异国情调的点缀。
陈冲终于坐在了试妆镜前。尽管她对剧中的某些情节和美美这个角色有保留意见,但她在接受此角色时没有丝毫犹豫。它是一个机遇,有个门坎儿,跨过它,便是正式在好莱坞登堂入室。她将有大块面的戏可演,有大段的台词可说;终于有这么个机会容她把在美国几年的学习、积累发挥出来,投入实践了。在求学期间,她看了那么多的优秀影片,那么多优秀演员的表演,她已不再把表演看得那么简单;表演是一门学问,深可无底,阔可无涯。她一直在盼望一个机会,让她汇报一下这番学问,向观众,更是向自己。
直到《大班》招来对她的反面评语,她仍问自己:“假如我当时不接美美这角色呢?……”不,她想:“我当然不会放弃这个它。我在选择上没有失误。”
对于《大班》和陈冲个人的攻击是影片在美国公映之后。
首先出现在《华盛顿邮报》上的文章本着艺术批评的态度,对《大班》编剧及导演上的失败做了分析。一部长达六百页的长篇小说被压缩成两个多小时的电影,其中的史实线索、人物线索、情感线索要条条理清,本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最大失误在于故事无分主次,情节无疏无密,因此使面面惧到的企图变成一个越讲越乱的故事。评论尖锐,但不失中肯:“它(《人班》)将成为我们的反面教科书——教我们不去如此地改编一部历史小说。”
对影片艺术质量和技巧的否定性评论在中文报界的反响却是对陈冲个人的批评。
《中报》刊出文章,题为“《大班》——本年最大烂片”。文章作者以极其刻薄,甚至带人身攻击意味的措词全盘否认陈冲的演出,以及她的剧中的性爱表演:“勉强说来,剧中倒是有一个定点(其实应该是规律),那就是大约每隔二十分钟陈冲便会上场一次,而只要她一亮相,观众就可以期待她那一对乳房跃跃欲出……”
文章作者难以接受的一点是陈冲是中国拿过“百花奖”的影后,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担负一国之声誉。露体,也就意味着有伤国体。一种不明言的愤慨是:自己的皇后邀了外族人来玷污自己,黎民百姓便有权,也有责任讨伐她。
文章结尾,作者已完全失去了文艺批评的角度,彻底地情绪化:“总而言之,本片一无可取。如果想看陈冲,不如暂时忍一忍,她迟早会上《花花公子》。”
香港《大公报》也发表了向陈冲发难的文章,同样志不在影片和陈冲的艺术得失,而是借攻击电影发泄对陈冲的不满:“《大班》有的是什么?不过是陈冲的两个半裸的乳房。”作者已刻薄到全然不顾事实的地步——《大班》的错处恰恰在于“有的”太多;人物、事件过多而造成的失败。遗憾的是作者“只不过”留心到“陈冲的两个半裸的乳房”。
如此不严肃却用词刻薄的批评使陈冲愤懑,感觉有人存心要抓脸面。渐渐的,这类批评形成了一股势力,因为国内的报纸很快对以上文章做了转载,有的还断章取义地进行了发挥。
几家有影响的国内大报《参考消息》、《报刊文摘》、《人民日报·海外版》都转载了类似文章。地方小报更有道听途说的报道,说陈冲回国时带去的私人轿车被人涂写了污辱性文字,车窗亦被砸碎,等等。
全国人都注意了这些文章。有的人竟问:“是那个陈冲吗?是那个小花陈冲吗?”
陈冲离去时留下的是小花。小花就是陈冲。人们保留的,爱护的是小花。小花袒胸露乳?那个童贞的,似乎永远不会长大的小花?任何成功的演员都以她(他)的角色活在人们心里的。人们往往不愿想象她(他)们吃、睡、消化、排泄,她(他)上街也买二分一把的葱,也就着酱菜喝稀粥,她(他)们也有七情六欲。尤其不能想象小花从童贞到宽衣解带。在无法看到《大班》全片的大陆中国,人们通过那些文章片段得知的美美,仅是个色情木偶。这变化太陡——从小花到色情木偶。似乎陈冲以这个寡廉鲜耻、有伤国体的女人杀死了那个天真无邪的小花。
陈冲在好莱坞的辉煌起步却是她在自己祖国的一次最大跌落。她在国际影坛赢得的声誉和承认在故乡竟相当于丑闻。一时间,她的名声大噪,但基本是反面的。
无人关心《大班》的剧情,无人关心陈冲在表演艺术上进步与否,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陈冲是否脱了?脱到哪一步?……”
更无人来探讨,东方和西方对女性美的概念分歧有多大。东方人、尤其中国人对女性美的第一要求是纯真和无邪,其次是含蓄、羞怯,后两者是由前两者派生的。女性的“回眸一笑”、“嫣然一笑”,仔细分析,都含有一定的腼腆。而西方人的观念中,腼腆和忸怩近意,是贬义词。古典式的西方美已作了古,现代的女性美多半是散发性信息的。
他们不再欣赏金屋藏娇藏出来的苍白美人;女性的大胆与挑逗性似乎更具有吸引力。因此美美是在这个观念下被构想出来的美人,连名字,也取汉语中“美美”两字。(其实这名字在晚清中国是非普通非典型的)如果说他们以美美这形象来辱华,来作践中国人,那是不够公正了。他们满心愿望要以她塑造一尊东方女神。
悲剧在于他们的美之神竟是中国人观念中的轻贱。
陈冲感到对她的中伤已超过了她的忍耐。她首先找到自己的律师,请他出面与《中报》交涉,指出该报刊载的文章中与事实相违之处。律师措词冷峻客观,提出:任何报刊对一个公众人物(譬如陈冲)的指责若有臆造或无事实根据,将引起法律后果。不久,《中报》发表了一则“更正”,就攻击陈冲文章中的杜撰与不实部分作了澄清。
对于国内的各种见报不见报的传闻,她给几家报刊写信,以求还事实以真相。却没有一家报刊发表此信。
信上,她这样写道:
xx编辑部:
我写这封信是为了爱我的,替我日夜操心的亲人;也为了曾经喜欢过我、现在还在关心我的观众们。
最近国内对我与我主演的《大班》传说纷纭,引起很大非议,我想从我的角度谈一谈事情的真相。首先,我想讲一讲我接演《大班》的主要原因:一,《大班》是一本在欧美畅销十年的名著,电影剧本是由奥斯卡最佳编剧得奖者写的。摄影师也曾得过两次奥斯卡奖。我希望能学到东西,在艺术上有新的追求。二,签订合同之前,制片告诉我,《大班》将在广东一带摄制,由珠影投入人力物资进行合作。剧本已由中央电视台和有关领导批审通过。除了我以外,还有国内其他演员参加演出。我当时觉得这一定是一件有意义的合拍工作。……我想谈一谈我在《大班》中演的角色。美美是《大班》一片中的女主角。她很年轻就卖给了大班——英国商人,她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成为大班的情妇。但她爱上了他,并想尽办法争取他的爱心,战胜其他“洋”女人,在他心里取得最高地位。……美美是封建殖民主义的牺牲品。……当时的政府腐败,有很多像美美那样的贫民女孩子成了牺牲品,怎么能谴责她们呢?……
陈冲最感痛苦的是,对她谴责的人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段真正的中国近代史给中国带来的耻辱,以及使中国的民族自尊受伤远甚于《大班》这部影片。当时清政府丧权辱国,割让中国领土,美美不过是这割让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生命。
当时的中国是跪着的,怎么能企望美美站立起来?
《大班》从原著到电影,美美的背景已交待得很清楚:她是个被出售的女奴,她不能识文断字,在某种程度上是愚昧的,因此她的整个世界是她隶属的男人;无论是哪族的男人。中国历史上,以女性做牺牲并不鲜见。那类为国家安宁而被“割让”的女性(公主、王妃)不叫牺牲,叫“和亲”。按照美美的谴责者的逻辑,蔡文姬也该算不甚光彩的女性形象了:她为匈奴所俘,委身于异族男人十七年,并生育胡人之后。她是女文豪,通历史懂政治,按人们今天对美美的要求,她即便不能谋杀自己丈夫,也应该守节自杀。能不能描写一个宽衣解带的蔡文姬呢?当然不能。人们只允许史书、戏文中存在一个抚琴东望,唱“胡笳十八拍”的蔡文姬。这个蔡文姬是被讴歌的。
然而另一个失败政治的牺牲品美美就是令人唾弃的人。
美美尚不具有蔡文姬的政治历史知识,怎么能指望她来认识自己的行为与民族尊严的联系呢?
正如美美这个命如草芥的女奴不能对中华民族的荣辱负责一样,陈冲对一部巨人制作的影片质量也是无法控制的。她对于美美的人物设计提出的建议最终能被采纳多少,完全不在她的把握中。剧情不可避免性爱镜头,但整个的处理基本上是含蓄的,严肃的,并没有色相上的渲染。这样一部严肃、沉重的历史性题材,若在色情上有一点不慎或轻佻,导演等于是自毁。制片人和导演拍这部影片的意向是建树世界电影史上的里程碑,以这样的出发点,他们不可能允许任何低格调、低趣味的暗示。
然而《大班》没有实现主创人员的初衷。几千万美元的耗资似乎是大大的冤枉。整个剧情的拖沓散乱使观众无法被人物命运和故事情节所吸引。在注意力十分涣散的情形下,华人观众的注意力便集中到美美这个人物身上。对整个影片的不满全部归向美美,结论是此角色有伤国体。(至于这么个女奴是否能代表国体另当别论)于是,直接的推演式是:美美是借助陈冲之体而有伤国体,因而便是陈冲有伤国体。
陈冲感到她是不堪承受这谴责的。在给报刊写的公开信中,她说:“我虽然演了美美这个角色,但是演员完成的角色和演员个人的品质不应等同相待。这也是极简单的常识。”
陈冲演的是历史,也许是中国人不堪回首的历史;虽然通过西方人的历史观,对这段东西方共有的历史,他们的复现有大量失真和变形,而他们的态度基本是自省和忏悔的,他们的主观意愿是善良的。
退一步说,我们且不追求《大班》对历史的还原,就将它看作历史:国家在主宰一国之命运的人物手中已丧尽尊严,轮到美美,尊严还剩几许?中国的礼教在于对这样女子的憎恶和谴责往往甚于朝政。似乎攻击朝政是知识界、士大夫的义务;而唾弃如此一个不幸女子,人人有责。
再退一步说,我们且将美美看作这幕历史剧的反面人物,她的道德与人格就与扮演者陈冲有任何共通之处了吗?
而美美的扮演,在西方电影论坛,引起的是完全不同的反应。并没有任何一个评论家着眼于美美脱衣与否,他们仅在意角色的塑造,陈冲艺术功力的深浅——
“chen enlivened with her spunk the otherwise waterlogged tai-pan.chen is clearly aware of the role's hokey westemized flavoring:she knows she's being asked to flaunt a stereotype.but there's such tremendous joy in her acting that she turns the stereotype on its head by sheer forced of spirit.”
陈冲以美美一角彻底打开了好莱坞的门户。片约接踵而至,各类报刊争相刊出陈冲的大幅照片和大幅专访文章。
一些西方记者也闻听了陈冲在同胞方面所受的压力,他们对此感到十分不解:一个女演员要演什么,是她自己的事情,何以扯得上民族尊严、道德风化上去。
陈冲对记者的回答是:他们曾经喜爱我的天真无邪,当然,那也是我最天真无邪的年龄,观众几年没见我了,在《大班》中的形象是他们没有思想准备的。我曾经在银幕上的形象使他们把我归纳入一类模式,那是他们乐于接受的理想模式,而我在《大班》中的突变,是对他们理想的否定。因此他们很难接受。
有记者问:这会不会影响你以后的角色选择?
陈冲说:我想会的。我不会演反对我们国家的戏,也不会演太暴露的角色。这是我的两个原则,在扮演美美前我就是本着这两个原则的。《大班》对我是一个考试,从中我看到我的民族对我的接受限度。这个限度我不愿过分逾越,因为这里有个民族感情问题。我怕伤害我和我过去的观众之间的感情。你曾经有过他们,你就不愿伤害他们,失去他们。
有一位记者提到美国许多著名演员都拍过裸露镜头。比如伊莎贝拉·罗赛里尼(英格丽·褒曼之女)在影片《蓝丝绒》中的裸露镜头是全身和正面的,但丝毫没有影响她在观众心目中的地位。任何裸体,只要裸得在理,为剧情服务,不卖弄,都无可厚非。
陈冲解释:中国毕竟国情不同,有不同的观念。在这个观念发生变化之前,我要尊重它。
第15章 《金门桥》的不悦插曲
电话铃响的时候,作者刚起床。纳闷谁会这么早打电话来。
“是我!”那一端是陈冲的嗓音:“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
作者问:“什么事情?”
谈话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开始了。
陈冲:我一夜没怎么睡……(她声音中带有失眠留下的干渴和神经质)越想越不对!
作者:什么事啊?
陈冲:昨天我和麦特迪伦拍床戏,导演向我保证过,镜头就架在我背后,只拍我背影。后来我觉得不对,镜头好像移动过。夜里回忆来回忆去,觉得镜头肯定动了,起码转了有四十五度。因为在拍的过程中,我恍惚看见镜头在我的侧前方,这样就肯定不光是拍摄我的背影了!……
作者:会是什么效果?
陈冲:(明显地烦躁起来)不知道!不过他保证过的事情怎么能随便改呢?不老实!我不喜欢这种作风!
作者:先别急,等看了样片再说。
陈冲:(更快一个节奏)下星期一才能看这段样片!不搞清楚,这四天的戏怎么会有心情去拍!夜里我越想越不对,镜头居然鬼鬼祟祟转了小半个圈!不守信用嘛:说好镜头位置在我背后,保证不变的!
作者:合同上怎么签的?
陈冲:合同上没有签定暴露——起码不是这个角色。要是事先保证的镜头角度他都不能承诺,我还有什么保障?……
作者:那你打算怎么办?
陈冲:给我的工会和律师打电话,要他们给导演一个警告。
(作者对好莱坞的这套法律结构颇陌生,这时才知道陈冲并非单枪匹马。她是有不少人为她前攻后防的。曾听人讲笑话,说“我要告你”是好莱坞的口头禅。陈冲早已不是几年前的陈冲,她明白在好莱坞不学会“我告你”是过不下去日子的。因此作者也明白了陈冲片酬的一大去处:律师、经纪人、会计师。这班人马在分得她的收入同时分摊她的麻烦,以至最有效地消除这些麻烦。)
陈冲:(接着道)假如导演不尊重合同,我就罢演。先让我的工会和律师出面,警告他一下!……昨天夜里我翻来覆去,越想越烦——有的时候说好的事情,做了规定的事情,到了现场我还是控制不了局面!心里特窝火!这个头不能开:这回你让他偷了一个角度,下回准会犯更大的规!一点步也不能让;让一步,他当你孬种,就得寸进尺!
作者:先冷静。等看了样片再说……
陈冲:凭直觉我就知道那个镜头肯定越轨。在律师发给导演书面警告之前,我不拍戏。拍不好的!
作者:这不跟导演撕破脸了?大家撕破脸,接下去拍戏,合作气氛不就差了?
陈冲:你放心,这儿的人皮都厚!事情闹完,谁都跟没事一样!罢演啦,警告啦,都是常事,不伤和气的,就是伤了和气,到拍摄现场也不会有尴尬。好莱坞官司多了,哪里尴尬得过来?
(作者蓦然想到不久前看的一篇对陈冲的专访,问到中国导演与演员的关系,陈冲回答说“像个大家庭”,她告诉记者:一个剧组朝夕相处,没有等级、主次关系——都是拿同样一份工资和劳务补助。有时剧组一同去导演家做客,导演的妻子给大家做饭。记者无法想象那样的剧组关系。现在的陈冲已习惯好莱坞的剧组关系,并认为它也不失优良:少些情谊,也许少些虚情假义,一旦需要坚持原则,情面可不必顾虑。原则是由法律来保护的,法律可以使一个势单力薄的女明星生活得省时省力。)
作者:那你今天的戏还拍不拍?
陈冲:(像没听见)特别没劲!这种事尤其破坏我的创作情绪!因为你对导演一下子少了许多信赖。导演和演员之间的信赖是最重要的。你完全能看出来张艺谋和巩俐之间有百分之百的信赖。演员对自己表演的估计只能是百分之六十的准确,剩下的她得交给导演去把握。因为演员看不见自己演戏啊,导演对她的反应是她惟一的镜子。如果我不信赖这个导演,就等于我没有镜子了,或者觉得镜子是哈哈镜,走形的!而且导演和演员还有个总体创作和个体创作的问题;导演要把演员的个体创作组合到他的总体创作里去。没有相互间的信赖,怎么能组合得起来?
作者:是不是你太警觉?没准镜头没什么大越轨……
陈冲:我的直觉一般都不会错……
(作者再一次听她分析那个镜头。陈冲提到《大班》,作者立刻插话。)
作者:其实《大班》以后,中国人开放了许多。一种置人于死地的舆论并不代表真理,这大伙都明白。所以你先别那么紧张……
陈冲:让我想起《诱僧》来了。你还没完全答应,那边报刊就起哄了:陈冲要剃光头!陈冲要暴露!真想干脆就退出来。到时候,摄影机一开,控制就不在我手里了——再给你来个走火,烦不烦?这种烦都不是艺术探讨、艺术创作上的,它就是直让我分心。怎么创作角色?这个戏本来也拍得好好的,昨天来这么一下,我情绪马上就给破坏了!(她停顿。似乎那场激动很消耗的,之后她的声音弱了许多)真的好犹豫,不想去拍《诱僧》了。
作者:要撤你得赶快了,不然不是asshole(缺德)吗?
陈冲:只好asshole一回了。我不想再为这种事睡不着觉;热锅上蚂蚁似的!
作者:能不能看开点?……
陈冲:我看得还不算开?你说我是不是个看不开的人?(指舆论。)
(作者想,陈冲算是女流中顶看得开那类。印象中她听到逆耳的话时会“呵呵”一乐,说:“我有那么恶劣呐?”然后把这类否定性文章都从报上剪下来,跟赞扬无分彼此地收藏在一块。作者还有个印象:陈冲是最舍得讲自己难听话的人,记得有次与她聊天,她说:“在旧社会我肯定嫁不出去。”问她为什么,她嘻哈着说:“脚大、嗓门大、胃口大,吃相也差劲!”她显然是心宽量大的人,对自己的优处劣处都坦荡荡,摆给你;你不评说,她便常常大刀阔斧地自我评说。她的性格也不那么闺秀气,动作风快,动作亦极大,不是碰伤自己就是撞伤车。曾经她上街前先给朋友们打电话:“你们别出门——我开车上街啦!别出来跟我撞!”这么个人是不可能看不开的。)
陈冲:老让自己看得开,也挺累。是不是?
第16章 婉容皇后
人必须要死两次才能成熟,才能真正地活。第一个是爱情的死亡,第二个是政治或宗教理想的死亡。
一个所谓“成熟”的人是不太可爱的,乏味的,我也许已经成为了这样一个人。但偶尔也有些极不成熟的冲动,我喜欢自己不成熟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伤感,我怀念当时的我,(似乎带有一种怜爱)。××(初恋男友)给我带来了第一个死亡。美国差点给我带来第二个死亡,但还没有死尽,也许哪时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所杀死的是我身上最年轻、最自然的那部分,那是不会死灰复燃的。不知没有他,我会不会被别人所杀。也许会的。
——陈冲·给一位朋友的信
——the last emperor is a film that unfolds like a beautifully illustrated his toryb ook. do you think a mericanaudiences will appreciate the bistory be hindit?
陈冲∶it's hard to say, you know that phrase, “it's history,” that you americansuse? well, in china we would never speak so light lyof history for there it is important, something relevant. america's disregard for history was something very newtome.
——the last emperor's story is perfect bertoluccimaterial.
陈冲∶i couldn't have perfor me das well as i didint he film with out bertolucci'shelp,……
——陈冲答杂志interview记者问
一九八六年,《末代皇帝》在北京、沈阳、罗马铺开了巨片的拍摄阵势。二十六岁的陈冲扮演十七岁初嫁的婉容皇后。
一场不甚寻常的洞房戏安排在罗马拍摄:尚未进入成年的“皇帝”、“皇后”开始了一段带荒诞和童趣的“床戏”。对视、对话,几个回合,在一边操纵全局的贝托鲁齐得意两个演员奇好的发挥。戏拍得非常顺手。
忽然从“皇后”陈冲那儿冒出一个果断的“停!”
导演稍怔,马上发现了陈冲喊停的原因:小皇帝因不熟悉她这套宫中大礼服的穿戴规矩,一急之下竟将“皇后”内外衣一齐拉了下来。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裸露使陈冲又窘又惊,戏断在那儿。
陈冲对导演说,这个镜头应该算作事故,并且与原剧情不符。
而贝托鲁齐却坚持把戏接着往下拍。他认为“小皇帝”稀里糊涂脱下“皇后”的衣裳反而出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和她的笨拙恰恰体现了天真无邪,在通晓男女私情之前,尚不懂羞答遮掩。这段戏又被两位演员演得自然、流畅,剪去的话,他们未必能演出相同水平。贝托鲁齐相信艺术创作有它神秘的灵性,触到了它,便有火花迸发;而人为的努力,并不一定导致这个珍贵的触发。因此他对一段如此的胶片是极不情愿放弃的。相反,他会尽力使原剧作来迁就这些精彩片段。至于“皇后”的意外裸露,也远不到伤大雅的地步。
贝托鲁齐指示全组摄制人员继续工作。
陈冲却说:“对不起,我不能继续往下演了。”她说着便要去卸妆。
拍摄现场的气氨僵下来。
身为世界知名的导演贝托鲁齐还没见过这么犟的演员。导演一向是全剧的总掌握,他认为可通过、合剧情的戏就应该通过,怎么可以因为这点小事故就停拍呢?他瞪着这个在好莱坞初露头角的中国女演员,她一向热忱友善,一向在工作上积极合作,从来不“作”,这会儿怎么变成这么个不可通融的人?他口气硬起来,对陈冲表示:她没有这个权力来告诉他哪一条胶带作废或可用。
陈冲的口气却更硬.告诉导演:她自然无权决定胶带的取舍,但她有权决定自己是否继续出演这个角色。她只有义务遵照签定的合同来创作自己的角色,一旦规定被破坏,她恐怕只好中断创作。
贝托鲁齐听她讲的句句入理,而自己也并非无理。看着她走出拍摄现场.去卸妆,他觉得他无法懂得这个一向通情达理的中国姑娘。她是他满意的选择,他在刚开拍时就说过:“我把中国两个最好的演员请到了,一个是尊龙,一个是陈冲。”这两个演员给了他成功的自信,在导和演的过程中,他们的灵气刺激和反射出他的才华。这种导与演的搭档不是每每能碰上的。贝托鲁齐通中国文化,他懂得成功三要素:天时、地利、人和。现在似乎是三缺一了。
陈冲离开摄制现场之后也心神不定。她明白贝托鲁齐是个难得的导演,是个很有感情的人。他对人不止一遍地说过:“我必须爱你们!我必须爱你们每一个人(摄制组成员)!不然,我是没法子创作的!”他决不是调侃、游戏地来说这番话,而是认真的,甚至带有孩子式的固执。
他的确爱大家,每天都有那么多的激情来把他们创造成艺术、人物,或者,让他们来创造他和他的艺术。他自然亦是以这份爱来对待陈冲的。他是通过《大班》而认识陈冲的表演潜力的。那时他在构思《末代皇帝》,他把想法告诉陈冲,很中肯地听取陈冲的意见。他还请陈冲为他介绍中国演员,从中发觉陈冲是那么慷慨大度,从来不计较她自己是否已入了导演的候选名册。他不动声色地将陈冲放在了婉容的位置上,心里却仍在“这山望着那山高”,希望挑到比陈冲更理想的人选。而陈冲的大度使他惊讶,对他说:“即使我不演角色,我也会帮你一道工作。我可以学很多幕后工作,对我的学习专业(电影制作)太有好处了!”
贝托鲁齐最终还是选择了陈冲。不得不承认陈冲比之所有他目试过的亚洲女演员都优越、全面。
贝托鲁齐对陈冲的建议很器重:他发现她不仅聪明好学,而且对事物的看法极其不俗。婉容无论如何不是一个俗女子。婉容的病态、怪癖、不可理喻,统统是在一个除净俗气的基础上。虽然陈冲整口朗声大笑,动作莽撞得像个大男孩,但贝托鲁齐看到陈冲本质的一点,就是毫无俗媚。从这点出发,陈冲有最好的条件来塑造一个不幸的皇后形象。
当贝托鲁齐把自己的决定告诉陈冲时,她吃了一惊。原来贝托鲁齐对自己早已在观察和测试了。他一直在将她与其他的“皇后”候选人做比较,一直将她放在第一人选的位置上。
直到陈冲坐在镜前试皇后妆时,才惊异地发现自己竟可以高贵典雅,而这份气质中的潜藏,竟是贝托鲁齐先于她自己发现的。
从接下片约,陈冲便开始搜集有关婉容生前的一切史料。一些零星相片,一些片断记载,还有婉容自己写的诗稿。陈冲发现婉容是从来不笑的。不仅面容无笑,所有文稿也没流露她丝毫的欢悦。她从出生,就开始了一场毁灭过程。陈冲为这样一个皇后流泪了。她在与贝托鲁齐谈到婉容的塑造时说:“她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不幸的女人。”
“对,就把她当成个女人,从女人的角度去懂得她。”
贝托鲁齐对陈冲说:“不必去强调:她是个皇后。她是个和你一样的女人,需要爱,不能忍受丈夫对自己的无兴趣。……”
记得拍“吃花”一场。陈冲木然揪下一瓣瓣花瓣,木然塞进嘴里,咀嚼出一丝极轻微的苦笑,又随越填越多的花瓣,那被压抑在木然之下的痛苦陡然膨胀开来。之后她一边吞咽花瓣一边流下眼泪——婉容内心的绝望和疯癫此时完全外化了,成了一个警号,为她最后的癫狂留下重要一扣。镜头拍完,导演脱口而出地说了句:“精彩!”
陈冲泪眼朦胧中看到现托鲁齐的朦胧泪眼,她明白导演完全与婉容同走了一遭心理历程,陈冲心里有道不出的感激:这是个多好的导演,这样苦苦地挖掘她,直至将她的才能全部掘出,全部展示。不用看样片,仅从导演的眼神中,陈冲已看见自己演戏的精确折射。这个精确的折射便形成导与演之间信赖的纽带。
“罢演”的陈冲此时坐在一间化妆室里,边回想边除却妆束。
拿不准自己是否太生硬、太任性了。对待这样—位拿艺术当天条的导演,她个人的利益以及一切保护她利益的纸面上的规定,她是否过分看重了呢?然而她明白自己并没有错:原则不应有弹性;一个《大班》就够她受了。
怎么办?拍摄因陈冲而僵在那里。她和导演中总得有人主动让步来打破僵局。非得我吗?她想到自己在声明“罢拍”时贝托鲁齐的震惊,她有一点不忍。她与他相处得始终融洽,合作一直那么顺心顺意,这一“罢演”,会伤害他的感情吗?而再一转念.她又感到委屈:为什么他就不想到这样做有违我的意愿和原则,有伤我的感情呢?
那天的拍摄计划由于陈冲的罢演而延误。贝托鲁齐非常焦急,因为每个延误都将影响日程和财金预算。
陈冲自视是个明事理的人。为了朋友情谊,她的所有原则并非毫无弹性。但她的让步必须在对方完全尊重她的原则的情形下。此时她则认为贝托鲁齐对她的这些原则不够尊重,对她本人的处境也不够体谅。《大班》给她和她的家庭带来的烦恼和压力,使她在把持这一类尺度时十分严谨。从《大班》之后,她意识到她仍有上亿的中国观众;她不能不顾忌他们的感情而一味迁就西方导演们。
是的,陈冲对裸露镜头过敏,她明白这是不太健全的表演心理。她同时明白自己是无法克服这“过敏症”的。
《大班》带来的舆论在国内哄起之后,有关陈冲的讹传可谓千般百种。人们说她“变洋了”,不再是中国人了。一次在北京紫禁城中,《末代皇帝》拍摄初期,一个较大的场面雇请了许多中国群众演员。当一群演太监的人见陈冲走近,存心提高嗓音说:“她现在连中国话都不会说了!”
陈冲一听便火了。她大声对那人说:“嘿,你他妈的才不会说中国话呢!”
“太临们”先是一愣,马上哄笑开来。那个人也窘住,瞠目结舌地瞪着陈冲。
陈冲大大方方从他们旁边走过。为自己的泼辣语言感到痛快。如此运用“国骂”,她是有目的的。那句话不仅中国味十足,并带着地道的老北京腔。意思是:怎么样,这句中国话你们听过瘾了吗?这比任何话都能驳斥你们的讹传吧?
这时的陈冲想:偏见与误解毕竟不那么悦人。她不可能走到任何一个误谈她的人群旁去澄清事实。存在的只好由它存在,但不能再为这类舆论添加任何素材。
这时传来话:贝托鲁齐要找她谈谈。
陈冲想:谈吧,我反正不会让步。她已换上平素便服。
好莱坞的演员们并不像陈冲这样怕贬性舆论。这类舆论往往激起人们的好奇心,从而带来更大知名度。甚至有利用丑闻一说。陈冲却绝不愿与那样的演员为伍。她不想利用无论是褒是贬的舆论,她甚至惧怕舆论。当一些朋友感到舆论不公,却联名给《中报》写信声援她时,她谢绝了。她认为最有说服力的语言是她下面一个精彩的角色,是婉容。电影若成功,婉容若成功比任何笔墨仗都将有力。正因为此,她绝不愿婉容蹈美美覆辙。
贝托鲁齐来讲和了。他自然不愿放弃陈冲。他尚记得有次在紫禁城拍宫中选美一场,忽然天不作美,来了场骤雨,大家忙哄散找地方避雨,贝托鲁齐便一头钻进孑然停泊的一顶轿子里。里面是扮成婉容的陈冲。
“嗨,joan!”
陈冲让出一块地方容他坐下。贝托鲁齐于是便谈起他对婉容第一个亮相的预期。
陈冲边听边补充道:婉容从轿中探脸时的神情应是好奇的,探询的,转而为洞察的,有宿命感的。仅仅几秒钟的一个镜头,假如不把这么多微妙因素糅进去,婉容的第一个扣观众心弦的机会便失去了,陈冲还与贝托鲁齐谈到,婉容该是美丽的,然而她出现,她的悲剧潜笔便开始了。她十七岁的美丽,便是悲剧式的美丽。
贝托鲁齐为之惊讶。仅为第一个亮相,陈冲便准备了如此的心理积蕴。他爱才,更爱有才之人的勤勉。
“那么,我让步吧。”贝托鲁齐对罢演的陈冲说。
这时导演意识到,一个勤勉的、有才气的演员并不是“乖”的,始终“听话”的。陈冲已在全组人员面前要了他的好看,表现了她的“不乖”。他却不得不承认她占着理。
况且陈冲在多数情况下十分听话、十分合作。一次她提出想看由潘虹主演的《末代皇后》,贝托鲁齐反对说:“我不希望你看。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人的影响。而且,我看了《末代皇后》之后,感到很失望,几乎想放弃《末代皇帝》了。”那回陈冲是听话的,硬是没去看。她尊重导演,而他自己并没有给予这个年轻的女演员对等的尊重。
以一个艺术家的诚恳,贝托鲁齐向陈冲道了歉。
陈冲很感动。但她仍要求贝托鲁齐将一切付诸白纸黑字,必须有一纸书面保证书——保证那条事故裸露的胶片将来决不被用在剧中。贝托鲁齐已了解到陈冲的犟,便照她的要求写了书面保证。
这样,贝托鲁齐才又重归他的摄影机旁。
陈冲重又作婉容步入洞房。剧情要求年长了小皇帝的皇后此刻带一点好笑的表情,她和他本身都还是孩子,里有一定的嬉戏感。然而刚刚平息的冲突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陈冲的情绪。她心想:怎么玩笑得出?我还没消气呢!她担心自己演不出预期的效果。可就在跨入场地的一瞬,她已忘掉了一切,她又是婉容了。
贝托鲁齐这次喊出的“精彩”是不同的,人们几乎听得出那其中的心情,那其中的侥幸和感触。
当《末代皇帝》以九项奥斯卡奖而成为一九八七年的最佳影片时你们那个叫joanchen的姑娘……”
“一个气质高贵,不同凡响的中国姑娘!”西方观众这样谈论着陈冲。
艺术评论者也带着好奇与惊讶,看着辉煌的奥斯卡会场里,中国人的登堂入室。他们称这一年的奥斯卡为“中国年”。青年作曲家苏聪为《末代皇帝》创作的音乐获得了该片的九项大奖之一——最佳作曲奖。随之,扮演该片的男主角尊龙与女主角陈冲并肩作为颁奖人而走上舞台。
好莱坞的颁奖人一向是由名望人物担任;担任颁奖人本身就是一种奖励,是对某种成就的肯定。这一年却走上来两位崭露头角的中国男女青年演员。尊龙和陈冲是第一次登上颁奖台的中国人,它是中国人进入好莱坞主流的一支前奏。
陈冲,二十七岁。头发仍是天然,直而长地垂及腰。脸容也仍是天然,只做了少许点染。她仍是一副学生式的朴素大方,无拘无束的神态,并以此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不同于任何好莱坞女明星的标识。她选择了一位设计家的深藏青衣裙,色彩绝无喧嚣,式样也绝非光怪陆离。她求得了以她形象谐和的美。
这样的东方女性与东方男性实在令好莱坞一年一度的奥斯卡顿时清新。
从舞台入口到左边的颁奖台,似乎颇有一段路途。陈冲心里升起一阵骄傲;她想到了在这块新大陆上第一步,第二步;想到那个没有台词的“misschina”。她还想到自己的家,外婆和父母,他们为她操心,为她承受舆论压力,这时刻是她报偿他们的时候。
尽管一脑子思绪,陈冲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她从容地笑着,如所有演员一样绝不枉费这个舞台上的每一秒钟,给全球观众烙下印象。陈冲开口道:“真高兴,也真惊讶,奥斯卡评委会将一部中国电影评为最佳影片!”
尊龙接以调侃语调:“《末代皇帝》不仅是部中国影片,它是美国公司制作,意大利人导演,还有日本人、美国人……”
陈冲插话:“那么,这是一部……”
“——所以是环球的!”尊龙结论道。
陈冲故意一蒙:“是吗?据说它是‘哥伦比亚’公司的影片呀!”(这里喻好莱坞的两大电影公司——环球公司和哥伦比亚公司。)
观众们鼓起掌来。好莱坞一向对亚洲演员的评价是:僵硬,表情单调。从这对年轻的中国男女演员身上,好莱坞对中国和亚洲似乎开始调整认识。
第17章 “我爱你”是个大词
“唉,你在哪儿?!”听出是谁,作者焦急地问。
“在马路上,丢掉了!”陈冲答:“我在车上给你打电话呢!”她新近买了一部手提电话。虽然她素来对高科技不以为然,常常怀念“小桥流水人家”的旧时生活,但她终于迫不得已用起象征某种生活方式的手提电话来。原因是不久前她去洛杉矶录音,当夜搭飞机回旧金山,彼得恰被紧急门诊叫了去。她在机场给家里三次留言,没有回音;向彼得的beeper呼叫,也没有回音。(因为在手术中的彼得不可能中断手术去应答任何电话。)等彼得回到家,听了陈冲在留言机上的留言,却怎么也无法找到她。一来二去的联系失误,俩人都损失了一夜睡眠和历经了一夜担忧。此后的第二天,陈冲便上街买了部手提电话。
“丢在哪儿了?”作者问。
“往你家的路我挺熟的呀,怎么找不着了呢?”陈冲说。
迷路是陈冲的驾驶风格之一。其他还有:停完车忘了停在哪条街,忘了带地图而大声叫喊向路人问方向等等。有次作者乘她的车去同看一部电影,她正开车突然发现方向反了,一顺手就在旧金山最忙的市场街上打了个一百八十度。路上所有车马上乱了一瞬,还是给她得逞了。作者问:“道路上开车的都像你怎么办?”
陈冲答:“不会都像我的。”
“噢,你就指望别人好好开?”
“指望不了自己还不指望别人。”
“遇上警察就完蛋了。”
“一般来说,犯规一百次会被抓住一次。”
在弄清陈冲当下迷途的方位之后,作者给她做了番指点。十分钟后,陈冲到。
俩人说好今天的非正式采访在作者家进行。这类问答往往是“无主题变奏”,作者意在引出陈冲的谈兴,从而在她“忘形”时做更感性的观察。
陈冲仍是一只晃里晃荡的大包在肩上。包里装着一本大厚书。她到哪里,有书她就踏实。她读书很杂,从文学到科学,从美术到心理学。有时作者妒嫉她读书的速度和广度,问她:“是不是你每分每秒都得学点什么?”
陈冲说:“那是你看见的。我傻坐发呆的时候你没看见。傻坐发呆其实挺幸福的。那么一刹那的不负责任,对自己对别人都没有责任了。”
作者又问:“这种时候多吗?”
陈冲笑道:“反正不少。我妈说:如果你觉得自己不是太舒服,那就对了,那是因为你处于学的状态。学总是比你本身的状态要紧张,所以你感到不舒服:有时候我奇怪,为什么老让自己不舒服就是对的、好的?”
她挑了张沙发半卧进去。她总给人印象:有朝一日她要心宽体胖起来。想到《大班》引起的对她的非议,到眼下尚未平息。她能挺过,不是易事。这和她广博的阅览,以知识强化自己性格有关。她往往给人稀里糊涂的假相,而实质的她,是最觉醒的!她的知觉无时无刻不是紧张地打开着;她知觉着世界,知觉着自己,以求自我改善。她却向来不承认这点:也许她真的没有对一个严谨、恭整、微微紧张的陈冲正视过:作者感觉她不愿正视.甚至有些轻视.也许那个陈冲提醒了她日子的艰辛,或扼制了她由浑然中得出的快乐。
坐定了,作者说:“感情问题。你有什么见解、看法,就随口谈。”
陈冲大眼一瞪,意思是:这要说的可太多了,或者,这有什么可说的。
作者:读了你和thanspacific杂志的记者谈到你对婚姻、同居之类的事的看法,有点青年爱情指南的味道。你说:如果跟一个相爱的男人在一块,三个月之内,他不跟你讨论未来,那就没有什么未来。那就趁早不跟他瞎耽误工夫。(译文大意。反正英文被翻译过来也指望不了太原本。)
陈冲:嗯,我说过这话。有的人什么都好,就是不想做起码的承诺。就是不想结婚。这种人再好我也没有兴趣。如果他不是本着结婚的初衷来接近我,那我和他根本不是一条起跑线。不管这关系最终能不能发展成为婚姻,但是否有结婚的意图决定这爱情中有多少庄严的成分。我很在乎这份庄严。也许太古董,但我就是这样的人。有些男人条件非常好,对我也j非常好,可一开始没有婚姻的意向,我就会尽快中止和他的感情发展。过一阵子,他倒又想到结婚了,郑重地再来开始和我接触,我会告诉他:已经晚了。因为这一点,我大概也错过不少好的人选。
作者:你还在同一次采访中,带倡导性地说;不到结婚,千万别和那家伙住到一块去。你反对同居啰?
陈冲:这完全是个人好恶问题,谈不上反对、倡导。我反正不跟人同居。谈恋爱可以,同居女人容易被动。
作者:你什么时候跟柳青离婚的?
陈冲:一九八八年。
作者:后来开始约会的是谁?
陈冲:刚离婚已经不怎么会约会了,技巧生疏了。
(作者这时忆想陈冲自己写的一篇文章,形容了重新做单身女子的感觉:“我如同又投入只有女性游泳的池子一样。你不能停,你得拼命地游,直到离开这里。结婚三年半,我都忘了怎样同人约会。”“你倒了一碗水进了大海,再盛一碗水回来时,怎么会不失去你原来的;要盛回你原来的一碗是不可能的了。”)
作者:那个男演员……
陈冲:(知道作者说的是谁)对呀。我在离婚后跟他来往过一段。我们相爱过。
作者:我可不可以在书里提他的名字?
陈冲:(默想一刻)最好不。他名气比较大,提了他的名字对我对他多少是会有影响的。只有很近的朋友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作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富有?
陈冲:嗯,很富有。(想着说着)他是个很会爱人的人。很有激情的一个人,很懂感情,很懂得做一些让我感动的事情。迎接我从外景地回来,他会把我的房间里弄得到处是汽球、鲜花。不管我走多远,他都有首为我写的诗等在我要住的旅馆里。他写诗写得真诚,浪漫,有些不可思议的形象比喻……是个有才华的人。
作者:他也住在洛杉矶?
陈冲:不。他住在别的城市。最多是住在外景地的旅馆里,所以他一孤独了就想起在另一个旅馆住着的我,怕我也会孤独,就给我写诗,fax给我。
作者:最后怎么不成了呢?
陈冲:是我提出不要见面了。我告诉他我有了男朋友。你知道吧?他是有妻子的人。
作者:知道。你的信里谈到。不是从来不和他妻子在一块吗?
陈冲:很多方面的原因,他是不可能离婚的。他的家是不可能拆散的。我也不愿意他拆。他不是从我才背叛他妻子的,在我之前他就不断有女朋友。倒是从我这里,他从此收住了。我们分手的时候,他买了一只戒指送给我,说他从我这里看到心地单纯的幸福。他说这个戒指象征忠实,他从此会忠实于他的妻子。忠实他的妻子也就是忠实于我——很遥远地以心来忠实。
作者:(感动地)现在你们不来往了?
陈冲:(摇头)最后一次他到好莱坞,想见我,怎么请求,我都没答应。结束了就结束了。
作者:假如他没有妻子,你会和他结婚吗?
陈冲:不知道。他是个以自己感觉为世界中心的人。自私。做他妻子一定很苦。每次我跟他告别,他就非常感伤,说:说一次再见,他就死了一点点。有时我笑他:死到现在还有这么一大块?
作者:当时你在拍什么戏?
陈冲:从这个外景地到那个外景地,一个地方少说也得待一两个月,他就每天一个电话。
作者:跟他断的时候难不难?
陈冲:还是挺痛苦的。不过没有前途的事,早晚都得断。知道得断就早早下决心,不能有太多的自我纵容。他的出现还是给了我很多安慰。不过从一开始他就不符合我选男友的原则。我是希望成家的人,我一向主张相爱的人结婚,结婚是生活的最美方式。婚姻中的责任、诺言都是美的。
作者:你指的男朋友是不是那个香港人?别人给你介绍的那个?
陈冲:是的。
作者:也是个失败?
陈冲:我想他不够爱我。也不太懂得我的感情。但他是个很有美感的人,风度非常好。也是个长途关系,我在美国,他在香港,不是有足够的时间来加深了解的。有时我心情不好,打电话给他,倾诉一大堆,全是各种各样的感觉.你知道一个独处的女人时常会有一堆感觉的(从积极意义上来理解,便是灵感),可他听完之后对我说:“多睡睡觉,少胡思乱想。”不胡思乱想,就不是我了。我常对他无奈透顶。但是他也没错,他是那种只有简单的几种感觉的人。对了,我一个人的时候喜欢做布娃娃,我好多朋友都有我做的娃娃。他特别喜欢我做的娃娃。碰到我情绪不高,他在电话里会说:“多做几个娃娃吧。”就算安慰我了。
作者:那你们怎么见面呢?
陈冲:他很少来,都是我去亚洲拍戏的时候跟他见见面。我希望这件事能有未来,所以还是挺努力的。我对自己在他眼里的形象不是十分自信的。有次去亚洲,快到香港时,我到厕所里去换了一套新的衣裙,还化了点妆。我得让自己够漂亮。漂亮了,到了,他人影子也没有,等了好一阵才来。所以我总有个感觉他不爱我,也不能欣赏我。好像我有这么多感觉是个累赘。
作者:这么长相思、短相会,持续了多久?
陈冲:有一年吧?有没有一年?(她和自己讨论一会儿)我在泰国拍《龟滩》的时候,见面的机会多一点。
(作者忽然想到陈冲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写到女人和男人的关系,是从寄生蟹展开联想的。那封信提到这位香港男友。信的语言很简朴,却也很美。现将信文在此录下——
……坐在这儿好心痛,为以前那双可怜的寄生蟹痛。记得我说过海边有很多寄生蟹吗?寄生蟹的下半身是赤条条的,看上去很易受伤害。一般你看不到它的下半身,因为它住在人家的螺壳里,身体按螺壳的方向蜷着。方向不对的不可以要,长大的要换。有时候,被别的蟹打败失去它的螺壳。总之,没有壳的寄生蟹看上去很病态,很可怜,我只看见过一次。找男人的女人就是这副样子。没有男人的女人就是没有螺壳的寄生蟹。……也许寄到他(香港男友)的螺壳里也一样不舒服,因为我不能按他那壳的方向蜷。……
陈冲:有一次,他说他可以在曼谷和我度个假。在电话里还问我:需要什么中国东西吗?独自在异国,很少看见中国的东西。那次我很感动,觉得他可算对我的感觉有点照顾了。我们一块潜水、打网球,玩得很开心。他玩起来的样子很迷人。但过后我想:他真的只是来玩的,玩兴过去你发现他好像只会玩。我挺痛苦的,因为我发现自己很爱他。
作者:他搞艺术吗?
陈冲:不是,他是搞商业的。从一个很有门第的家庭出来的,喜欢接触艺术界、电影界,趣味也不错……
作者:(插话)香港阔人谁不喜欢接触艺术界、电影界?
陈冲:不过又不拿艺术当回事。香港的漂亮明星多得是,对于明星,社会有许多偏见。都跟明星结交,但心里对明星们是不重视的,觉得演戏的不是正经人。这就是那个社会阶层的心理。我觉得他对我也是受这种社会心理影响。跟我接触,他有一定的满足,比如虚荣心的满足,但他又不能欣赏我。不能欣赏是不可能真爱的。我并不认为自己那么漂亮,从小就不觉得。没那份自信,觉得只要自己爱人家,人家就会五体投地。从来不那么想。成功、名气,都不是一定会招人来爱我的理由。不然成功、有名的女人个个都该在爱情上享受特权了。这类女人比普通、正常的女人反而不如,往往在爱情和婚姻上不顺。
作者:你和这位香港绅士怎么断的呢?
陈冲:最后—次见面是在洛杉矶。他走后,我有个预感,我不会再见他了。我对他的漠然、温吞水态度厌倦了。想了结了。送他去机场,回到家一眼看到他留在浴室里的洗发香波,心里真不好受。当时想扔了它,眼不见为净。又想考验一下自己,看能忍到什么程度。那瓶香波一直搁在原处,每天看到它,眼中钉一样,但就是不去扔。就那么熬,相信没有熬不过去的日子。果然熬过来了,你看。
作者:就是那一阵吧,我在芝加哥闵安琪家见到你,你好像挺乐呵的!
陈冲:谁都觉得我整天高高兴兴,我参加的所有摄制组,所有人都觉得我无忧无虑,有时候为全组那么多人烧一大桌中国菜。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演员,澳洲人,对我说过:“很少有男人能够使你愉快,因为你给予得太多,他们不能像你这样给予,因此他们怎么能使你愉快呢?”我不知道他看得对不对,不过他至少看出我真实的一个层面。
作者:你现在还留恋单身时的那段生活吗?
陈冲:偶然会留恋一下。那时候,我也是想自己过试试看,看没爱情是不是真的过不了。我下决心好好过,多款待款待自己。一个人过,不好好的过就更凄凉得慌。我把我的房子收拾得整齐、漂亮,自己给自己买玫瑰。有空坐在阳台上,放一盘大提琴曲——我最喜欢大提琴,泡杯茶,写写东西看看书。那一段是我单身生活中最值得骄傲的一段。我特意把整个家的布置都拍成相片,现在看看,挺像样的,绝没有男女单身汉那种自暴自弃,好像日子过的挺有劲头,挺蒸蒸日上!
作者:我看了那套相片。看上去像个会享受的女修士的房子!
陈冲:那时我妈妈在我身边待的时间比较多。我哥哥也在洛杉矶,所以我感情上不是完全被架空的。从外景地回到家,我会跟陈川跑去看博物馆,看画展,跟他讨论些问题。跟自己哥哥是不怕讲错话的,胡扯也没关系。后来我们兄妹想起在一块出一本画册……
作者:(插话)你配诗他作画的那本吧?
陈冲:嗯,我觉得英文部分写得比中文好。
作者:好像你更习惯用英文来表达了。
陈冲:有的感受适合用英文,有的适合中文。要是允许我一篇文章用两种文字,保证最生动。
作者:好莱坞是不是常有活动?
陈冲:基本上每天晚上可以找到地方去party,邀请也是不断发给我。我倒是宁可待在家里,或者去跟我哥哥海阔天空地胡扯。我很少,基本上不去party。白天和这一类人一块工作,够多的应酬,晚上还是这类人,只是更空洞,满嘴的“我爱你”,实际上我明白他们转脸就忘了。(脸上出现一点玩世不恭)我现在也可以动不动就用“爱”这个词,但这个词从来不往我心里去。因为我痛恨好莱坞的“我爱你”,这三个字让他们讲得一文不值!“我爱你”是个大词,不能随便用的。脱口而出,说完便忘的“我爱你”,是我憎恨的东西。所以我躲在家里,有时觉得好莱坞跟我有什么关系?
(作者读到过一篇对陈冲的采访文章,其中谈到陈冲所住地带之藏龙卧虎:记者碰上的第一部车子,就是某著名作曲家的。作曲家的妻子认识记者,问:“怎么在这儿见到你了?!”记者也意外:“怎么在这儿碰上你了?!”名作曲家的妻子说:“我住这儿啊!”当记者告知她此行的目的是采访陈冲,作曲家妻子更惊诧:“陈冲也住这儿?!”记者告诉她:“同一条街!是你街坊!”作曲家的妻子说她从来没见陈冲在邻里露面,她惊异这名流住宅区也有陈冲这样的隐士。作者想,陈冲果真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深居简出。)
作者:你回避这一类场合,会不会回避了一些机会呢?
陈冲:你指什么机会?
作者:比如遇上哪个导演,忽然灵机一动让你演女主角。像大卫林区(《双峰》的导演),见到你之后,把原来的意大利女角色改成中国人了,为了让你扮演。我指这类机遇。
陈冲:可能会丢失一些机会。不过我想不会有多好的机会。我有经纪人向我推荐剧本,或向制片人推荐我。
作者:你当时是单身,在这些场合中也许会碰到了合适的男朋友。
陈冲:再有诚意的人,到了这类场合都会显得无诚意。我原先也接受邀请,每次party回家,回想一下:我提高了?充实了?什么都没有。跟一群人泡在一块儿几小时,好像更空虚了,连生活中原本有的实质性的东西,好像也没了。所以我决定能不去就不去这类party。我不缺约会的对象,不必上那儿去找。
作者:你怎样取决和什么样的人约会呢?
陈冲:约会在英文里缺少中文的特别含义,比较中性,不一定就是逻辑上导致恋爱的。常有人约我去吃饭,如果我对这个人不反感,我就去了。如果吃饭的时候感到谈话投机,就可以增加些来往。不能发展成爱情,有时可以从中获得友情。我的许多书都是这黄朋友送给我的。我在国外拍外景,时常会收到他们寄给我的书。一旦男女之间发现彼此爱读书,事情就好办多了,就不会出现那种没话找话的尴尬。好像有了—个共同的地方去寄托相互间的情谊,有一条把他们联系起来的纽带;那纽带你不必担心它会勒死你或勒死他。我的一些男朋友常推荐好书给我看。
作者:不读书的男人你就发展不出这种友谊了,你是这意思吧?
陈冲:有时候也有遗憾。有个把人挺可爱的,有很多很好的素质,就是不读书。关系就维系不住,因为跟不读书的人很难做通信的朋友。这样的人都是很实干的,很少空想,跟他们在一块工作。他们会给你许多帮助,但一旦分开,就分开了,不会以通信关系来维系和发展关系。这些朋友是拿行动来表示情感的,不善于用文字。有时我读书,这类朋友会说:“读书?浪费时间啊!找点什么事情做做嘛!”他们可没有时间研究感情,研究感觉。
(都知道陈冲是个爱写信的人。她的信就事论事的少,多是“研究感觉”。信写得很散文气,若她将来出版一册通信集,将会不缺读者。在此,作者只是走走神罢了。还回到采访现场来吧)
作者:谈谈你的那些约会吧?
陈冲:常常会被人约到一家贵极了的饭店。这种饭店的常客全是好莱坞的somebody。有时侍者会拿极平淡的口气告诉你谁谁刚刚离开,谁谁明天订了座。感觉就是这些被人崇拜的偶像们出入这里就是家常便饭。其实我对这种概念感到挺好笑。好莱坞有许多讲究:你在哪儿吃饭,在哪家店买衣服,参加哪个健身俱乐部都是有讲究的。所以男士邀请女士吃饭,就总是那几家饭店。代表档次。有次约会结束,我和那个男士往外走,我说:唉唉,走慢点,别错过哪个大名人!那男士听出我的促狭来了,跟着觉得好笑了。
作者:好像读过这篇文章。他把跟你吃晚饭的经过写了,发表在一个杂志上,是吧?
陈冲:给你个印象,约会是怎么回事了吧?吃完饭,各自钻进自己的车里,各自走各自的路。就那么简单。
作者:假如同时有好几个人约你,或者追你呢?
陈冲:最重要一点是不要瞒来瞒去。我过去有过教训,把和一个人的约会对另一个追求者瞒着,两头瞒,事情弄得很复杂,最累的是自己。在美国这些年,我尝到了坦率的好处。我可以直截了当说:我不愿那么做。或者干脆说:不,我不喜欢。如果一个追求者约找,我已答应另一个人的邀请了,我就告诉他实话。我当然应该给自己最广泛的选择机会,谁也不会怪罪我选择的。但只要你瞒着这个,顺着那个,你人就不好做了,弄得精疲力尽去避免漏洞,你也就没法集中精力去观察和欣赏一个人——大部分精力用在把谎说圆上了。你可以有各种各样的不是,但只要坦诚,诚实,都是可以理解的。不诚实会丢掉信誉,这事就大了。我知道;谁都知道,每个单身男人或女人不可能只和一个对象约会。一个男士约我,我明白他在我之后排满了其他约会日程,不是秘密,也不是不道德,所以根本不用瞒。
作者:离婚后的几年里,你没有约着一个固定的男朋友?
陈冲:我心目中是把香港的男朋友看作固定的,那一年,我起码是在努力把这次恋爱当真的。还有,我自己根本也没有固定点,到处在拍片。……
(作者这时又跑了神,想到她在信中写过这么一段话——
……整个剧组在一块相处了几个月,又要分开了。总是这样——刚刚认识,了解一些人了,开始喜欢他们了,分手的时间就到了。然后走出旅馆的房间,在自己身后关上一扇门,告诉自己再不会走进去。像走出旧岁,走进新年一样。对人们说了多少次“再见”?相信说“再见”次数少些的人会多一些激情。……泰格尔的诗:“街道是拥挤的,却并不被爱着。”我的身边十分嘈杂,却没有什么太实质性的东西。……到处洒下泪水,留下遗憾,什么日子?我有一个这样的自我形象:我提着一个篮子,满地撒着花瓣儿。深红的,淡紫的,粉橘的,鲜黄的,雪白的。让它们留在我去过的地方枯掉或烂掉,留下干花淡淡的旧馨,或烂花淡淡的腐臭。等有一天我的篮子空了,我老了,我就开始活在我的脑子里。
作者这时听陈冲谈起她的外婆。)
陈冲:……有一点时间,我首先想到回上海去看看她。不能等。(她语气突然加重)别老让自己等,老让等你的那个人等。别老跟自己说:我一定会回去看她,不过现在抽不出空,再等等。这是在感情上的拖欠,拖欠会越来越重,最后你再也没有机会偿还了。这是我从自己的经验里总结的。要去兑现自己的感情,就抓紧一切时间去。尤其对老年人。老年人嘴上说她等你,实际上她是等不了你的。你不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你毕竟还有许多日子,容你许诺再毁诺。
作者:你外婆去世的时候,你在她身边吗?
陈冲:(摇头)有的遗憾终生都淡不下去。
第18章 不做ChinaDoll
mast of my career up until now has been spent playing vulnerable asian girls.not that there is anything wrong with it,but you just get sick of playing hookers or mistresses like in taipan……i want a part that race doesn't matter.
it's a burden that you always have to be so glamorous and pretty.i don't have to for this.i can concentrate on my acting.
——陈冲答《洛杉矶时报》记者问
《末代皇帝》之后,陈冲几乎每天都接到新片约。用她自己对多方采访的记者的话说:“几乎被剧本淹没了。”不再是衬托式的小角色,用好莱坞语言形式,是些“有肉可啃的角色”。剧本被一摞摞送到陈冲手里,甚至不需她从头至尾通读,为省她的时和力起见,许多剧本前面附有一两页纸的剧情梗概以及对她的角色的阐述。
几乎所有被推荐给她的角色都有雷同处。就是人们从《大班》以及《末代皇帝》中得到的对她那种东方式性感的向往。东方人对于性的体现使好莱坞感到某种刺激、新奇,他们似乎在陈冲身上发现了这不可能的、神秘的魅力。似乎陈冲带来的东方风靡将会使好莱坞市场创一个新的价牌。
既不可能,就不求甚解,东方之美就美在它的遥远、神秘,彻底了解了,便损失了那份美。好莱坞的制片商们便是这样去懂得陈冲与东方美的关系。他们甚至为陈冲编写剧本,把一些不可理喻的东西归纳为东方情调。
陈冲很快发现自己将走入套路的危险,人们在善良的意图下正将东方女性和她表征化,符号化。
那个以极端柔顺、极端奴性来侵占“大班”之心的美美,那个染鸦片瘾,在两种性爱之间骑墙、最终疯魔飘逝的婉容,都大幅度提高了好莱坞对东方女性的兴趣。这是种天真,不求甚解的兴趣。也是老道于电影市场之人的心血来潮。对此,陈冲完全明白。
送来的剧本陈冲尽量通读。她希望能从中淘出一个意外——不拿东方女性做古老美丽的标本来欣赏,而将她们做同等灵肉来体现的角色。但却没有。所有剧本中需要陈冲去扮演的角色,都在一定程度上重复。
终于,陈冲在剧本中发现了《英雄之血》。它有一个女角色,说不清她是哪国人。因为这是描写未来世界的故事,未来似乎抹煞了一切民族的特征。这个女角色属于什么民族成了最次要的问题。她是个刚烈、勇猛,与人格斗时像头雌豹的女子,用最直接、原始的方式表达情感,完全去掉了好莱坞的东方女性的征号:复杂而病态,浑身是男人的陷阱。这个女角色还锲合陈冲的一句小带哲理的说法:“女性本身就是一个种族,不管她来自哪个国家、哪种文化,女性这个种族是独立存在的。女性本身就是一种文化。”
陈冲马上告诉她的经纪人,她希望得到这个角色。
并不那么容易。这个女角色虽不具有鲜明的种族特征,作者在剧本中暗示了她来自亚马逊流域。兼作导演的编剧很难想象一个优雅病态的“皇后”陈冲怎样一跃而成为—个女斗士。
在经纪人的推荐下,导演和陈冲见了面,交谈之间,他忽然发现陈冲有相当奔放的气质。而当陈冲向他谈到自己对剧中女主角的想法,他甚至看到了陈冲粗犷的一面。
导演告诉陈冲,带一点警示,这个女角将是不美的,面孔上有条狰狞的伤疤。
陈冲玩笑道:“那我可以给观众一个特大意外。”
导演有所动心。但接受陈冲意味着重写这个角色。他对陈冲说他需要一些时间来考虑。
陈冲发现这位编剧兼导演有着与其他导演完全不同的气质。他没有大而化之的许诺,对女演员的捧场。他非常诚实,是那种心里有十分嘴里却只有三分的人:他其实已十分欣赏陈冲,却含而不露,每句话都讲得充满诚意又绝对负责任。
陈冲不知不觉已放下了好莱坞式的策略性词令,直接而同样充满诚意地说:“我真的很想演这个角色,希望你能让我演它。”
陈冲不加掩饰的对这角色的向往感动了导演。导演奇怪:这位刚刚走出奥斯卡最佳影片的女明星怎么会如此朴实,毫无矫饰,不像某些其他女演员,行为上在拼命争夺一个角色,口头上却又要表现不屑,表示自己手中有大把角色在任意挑选。
导演当场拍板,由陈冲来演这个女主角。
不久,陈冲发现被送来的分场对白剧本中,已不是“带着亚马逊河的迅猛,有一双跋涉热带的长腿”,取而代之的是矮小精干的东方形象。“有着匕首般的灵敏快捷”。这个重新改写的人物,是基于陈冲的形象和气质的。
不知好莱坞根据演员而重写角色的例子有多少,至少陈冲幸运地邂逅了一例。
当记者们从美国和澳大利亚赶到《英雄之血》的外景地进行实地采访时,他根本认不出陈冲了。
外景地是设在距悉尼数十英里之外的沙洲上,惟一的人烟来自一座铁矿。矿上有上千工人,他们的妻儿老小组成了一个小镇,全镇所有是一座教堂,几家商店,一所学校和一个邮局。之荒凉,之隔绝,恰如影片的规定情景——原子时代后期的葬原。
记者发现这个在泥沙中与人格斗的女角色正是不久前在奥斯卡领奖台上的陈冲,他们便开始了对她的围攻。
“你让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剪了头发!”陈冲满不在乎地对记者们说:“十年了,头一次剪头发!”
一个记者马上在小本上记下对陈冲的形容:“她穿着碎布片——那种连叫花子都会拒绝穿着的褴褛衣衫;她脸上有道丑陋的伤疤,头发像被不负责任的剪刀扫荡过,显得参差不齐。……当别人指着这个女演员对我说:‘你一定认识她吧?’我瞠然。”
记者问起陈冲对丢失自己美丽形象是否遗憾时,她想也不想地说:“一点也不。”
“因为美丽多少是种负担。”她对记者们解释。“假使你演一个皇后,一个美丽的形象,那么你就有责任美丽。万一不美丽,似乎你就没尽到责任。在这部电影里,我不必美丽,所以我也没有负担,精力完全集中在表演上。”
记者又问:“你为什么喜欢这个角色呢?”
陈冲笑着说;“因为它是个女“蓝波”(《第一滴血》中的男主角)。”
场面拉开,记者们果然看见这个身量不大的“女蓝波”如何勇猛,不知打的是哪家拳术,手脚快得惊人。收场了,“女蓝波”从地上爬起,捋起胳膊,露出一块血紫,对人们说:“这是真伤!”
从《英雄之血》,陈冲每演一个角色都让观众重新认识她一次。直到电视连续剧《双峰》,陈冲才又以乔伊这个角色展示了她东方的、摄人魂魄的美丽。
《双峰》是当年全美收视率最高的连续剧。虽以一宗凶杀案为主线索,但编、导、演全班人马都在艺术上有极严肃的追求。它的艺术上的探索性和故事情节的通俗性使它达到了雅俗共赏,从而在社会的每个阶层都有它大批的观众。地铁站、快餐店、公共洗衣房、甚至大学的图书馆,到处有人在谈论:“××究竟是谁杀的?……”或者:“××是正派的还是邪恶?……”
陈冲所扮演的乔伊——一个来自香港的富孀,小镇上惟一的外国人,给观众留下了不亚于婉容皇后的印象。当大学生们谈起陈冲的乔伊时,总是一派惊叹,“boy,sheissopretty!”(老天爷,她可真漂亮!)
谁都没有注意到导演的偷梁换柱——将乔伊从意大利籍改为香港籍。
原剧中的意大利乔伊自然不可能由陈冲来扮演。陈冲在听说了大卫林区将执导这部连续剧之后,只感到十分惋惜,因为她非常钟爱大卫的影片,一直在期待与这位怀有奇才的导演合作。可是这个发生在美国内地小镇的故事不可能牵涉亚洲人,因为按照常理,这类小城镇的居民都是一色白人。
然而陈冲的经纪人却使大卫和陈冲在一个场合上“偶然地”碰上了。
导演几乎立刻就发现陈冲身上有种夺目的东西,不完全来自她的相貌,也不完全来自她的气质。很奇怪,她的一颦一笑都引人入胜。这就是电影行当中常提到的“可看性”。所谓的“耐看”。
大卫和陈冲聊起来。
“我想,乔伊这个人物就像……就像一条被放在岸上的美人鱼;她很美,但她的美是以脱离她自然的生存环境为代价的。她有种很美的情调,异国情调,但人们在欣赏她的情调时大概忘了,她不该属于岸。她在岸上将活不下去,除非进化成另一种动物。乔伊因此是很弱的,她渐渐出现的邪恶是她进化出来的自我保护性。”
陈冲对乔伊的这番分析使大卫十分会心地一笑,然后便沉默了。沉默并不久,陈冲便接到通知:乔伊由她来扮演。
大卫从陈冲的一番谈论中得到启示:乔伊可以是任何国度的女人,越远越好,因为越远便越异。“异”将有助于角色的内部张力。
剧本中有这样两行对话——
问:“这个乔伊是什么人?”
答:“她是本州最美丽的女人。”
陈冲此时面临的挑战是能否演出这个“美”。得承认比她美的女子大有人在。她要演出比容貌更重要的美:美人的心理状态,美人的处世哲学,美人的姿态和神情。
陈冲在《双峰》中的角色并不重,她却从来没有“混”过戏。尤其和一个天赋极好,又极其用功的导演合作,她对自己仅有的几句台词总是反复掂量,有时一句台词就够她推敲出十来种讲法,不顺口的词,她便自己调色打磨。
大卫林区对陈冲在表演上的探索是完全洞察的。这个每天要在一家固定的咖啡铺消磨一个早晨,一口气灌进七八杯咖啡的导演总是在一张餐巾纸上写满他的创作构想。他往往懂得每个演员的试图,他往往在你试图达到一种高度却又力不能及时助你一把。
陈冲对人不止一次地说:“可贵的就是他懂得我在朝哪个方向探索,探索什么,然后他帮我完成这个探索。似乎他比我更清楚我想演到什么程度。”
《双峰》中,陈冲以一个不重大的角色给观众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乔伊是个绝难混同于任何美国银幕形象的人物。她令人爱、恨、怜、惧;她以她极有限的出场展现了她的多侧面的人格。
“这个角色跟我本人的性格相差十万八千里。”陈冲在《双峰》获得轰动效应时说道:“她所做的事,她的行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去做。甚至不能想象。幸运的是,我也不必去做那些事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我不同意她的行为准则,但我仍爱她。演员应该有一种宽大为怀的懂得;懂得善善恶恶都是人性。不能够用日常生活中的是非准绳去衡量你演的角色,那样会使角色限在很幼稚的‘好人·坏人’格局里。做一个演员,你必须深入到角色内心深处,站在她(他)的角度,为她(他)的行为找到情有可原之处。这样,你才能够演出人性;你不对这或善或恶的人性做审判,审判权留给观众。因此,我从头到尾都不认为乔伊是个坏女人。从扮演角色,到做人,我感到自己有了越来越广阔的懂得。懂得不是同情,也不是谴责,懂得是‘允许存在’——不管它与我多么相悖,都应该允许存在。艺术不是美德教育,不是劝善事业。讲到这里,我想起一个有关观世音的故事:一个小男孩对观音控诉他父亲,说父亲怎样鞭打他、虐待他,让他活不下去。他请求观音替他复仇,去杀那个暴虐的父亲。观音说:‘不,我不能够杀戮;我从不杀戮。不过你若去杀你的父亲,我是理解的。’报复和残杀是和观音的本性彻底相悖的,而观音具有这样广阔的懂得,对男孩的行为有彻底的体谅。演员也需要如此广阔的对于人性的懂得。”
记者们对陈冲的这番见识感到惊讶,并十分含蓄地表示了赞赏。他们归纳:“这就是乔伊这个小角色之所以不同凡响的缘由。”
几年过去了,人们仍谈起《双峰》,仍谈起乖戾美貌的乔伊以及她的扮演者陈冲。
“想去台湾拍片吗?”
“想啊!”陈冲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此的发问。
如果问为什么,她会被问住。为什么,她不完全答得出。陈冲生活中,不少“为什么”都是所答非所问地被答复了。说她情绪化,心血来潮,她都笑笑,表示认账。
也许是因为对台湾好奇。同是中国人,又不同的中国人,用陈冲自己的话说:“像一些从来捞不着见面的亲戚:特别想见,又有点怕见。”
也许是想在另一片中国国土上找一点宠爱、关怀和欣赏。也许只是像她自己说的:“出国这么多年,一直用美语演戏;转回头用中文谈台词,大概会觉得好新鲜?”
陈冲的想去台湾拍片的愿望一直因为种种缘故而不能实现。
首先是忙。《末代皇帝》之后,不喜欢社交的她开始收到各个国家重要人物的邀请。英国王子查尔斯和黛安娜公主邀请她和尊龙共进晚餐。另一次是接受法国前总理蓬皮杜夫人的邀请,去巴黎午宴。尽管这样的活动本身并不占去太多时间,但一系列的准备工作是颇耗时的。欧洲社会对服饰和场合的相符非常重视,穿戴不仅体现一个人的教养、身份,更重要的是体现了对主人的尊敬。因此陈冲必须花相当的时间订服饰和修饰发型。再就是这类活动总是会惹来大群大群的媒体,她必须做言词准备。
《末代皇帝》在世界各国公映一年之后,陈冲仍不断随剧组周游列国,做宣传和演说。有时她失去耐心,对好莱坞这套“公关”策略牢骚满腹:“没完没了?!……时间和生命都花在这种事情上(宣传和接触媒体),哪里还剩下多少时间让我去创作新角色!……影片和角色本身好,不用宣传;它们本身糟,宣传也没用!”她在给一个友人的信中如此发着脾气。
最主要的障碍是陈冲的身份。在她持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期间,她曾在香港主演的一部影片《恶男》竟被台湾当局拒绝在台上映。所以直到陈冲拿到美国护照,她与台湾演艺界的合作才开始列入正式计划。
台视筹拍的四十集连续剧《随风而逝》的拍摄过程仅仅两个月,对陈冲来说,是一次很重要的经验。她向新闻界,也向朋友们谈到自己的苦恼:她所不具有的“两栖性”——西方的表演训练使她一下子无法适应中国的表演要求,常觉得“横也不好,竖也不对”。这次实验性的合作让她想到,她需要一位中文台词教练,她越来越感到自己与中国语言的生分了。
就这样,陈冲大洋彼岸、此岸,从一个外景地到另一个外景地,从来都是让拍摄计划把自己的生活填塞得过分地满。否则,“清晨醒来,空虚非常厉害。……在这种时候,黑白的fax,和电话里失真的声音都不管用。”陈冲把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感觉写信告诉亲近的朋友:“什么时候我们能坐在一起缝自己喜欢的裙子?……”
从台湾又飞往澳大利亚、泰国,直接进入了另一部电影《龟滩》的拍摄。陈冲已弄不清是自己让生活如此之忙,还是生活在让自己忙。
忙,似乎是忘淡她情感上的欠缺,可有时她发现越忙她便越发地感到这份欠缺。
来到《龟滩》摄制组外景地时,她独身一人,其他人员已先她到达了。旅馆很高档,空荡荡的大厅,鞋跟踏上去的声音更显出它慑人的空寂。
服务人员告诉陈冲,她订的那间房还住有客人,得等一两个小时才空得出来。
陈冲问:“我能先打个电话吗?”
服务生弄清她要打的是国际长途,歉意地笑笑说:“不行,请你还是等进了你自己的房间再打。”他的意思是电话账将难以结算。
陈冲最怕这类等待,它使她茫然、伥然,使她有种无所归属的感觉。往往,这感觉一冒头,她便抓起电话向自己在上海的亲人,或向在美国的友人倾诉一通。有些朋友担心她巨额的电话账单,总提醒她:“好了好了!吃力地到处拍片,别都花在电话上了!”
“不要紧的!……”她想告诉朋友,独自“闯码头”,异乡异客的无着落感,似乎非得有熟悉的声音才能让她定下神。
然而朋友和亲人都为她着想,急匆匆结束谈话。
她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不要担心我的电话账单,我在这个万里迢迢的国度工作,我必须花一半的钱在自己的“心”上,……听听我熟悉的声音,对我是一大安慰,感到自己还与你们同在……
她还在信中剖析自己:
我是条变色龙,很快就失去了我自己的色彩,变得跟这儿的泥土一个颜色。用粗俗的外表和态度来保护自己,来避免内心的触动:这儿没有人知道我是个那么渴望温情的情种,也没有人知道我有时也看很高雅的书。他们眼中,我是个“大笑姑婆”,喜欢吃,讲跟他们一样的话的人。
摄制地旅馆的日复一日似乎抽空了她的感情生活,尤其这辉煌而空旷的旅馆大厅:她在这里等待——
服务生终于向陈冲走来,对她说,房间就绪了,她可以进去栖身了。
陈冲进门,以小费打发走服务生,然后拴紧门,带一点凄惶地打量一眼房间。一切都小异大同,一切都是规格化的——床、沙发、桌椅,就像快餐店的几样饭菜。不必打量她也知道它们什么样,这样的熟识,却是永恒的陌生。
都知道陈冲是极合群的人。连在《龟滩》中扮演她儿女的三个小演员,很快已和她打闹成一团。与其说她喜欢人群,不如说她喜欢工作。
对《龟滩》中minon这个角色,陈冲是抱很大希望去扮演的。《末代皇帝》之后,好莱坞有人预言陈冲将一举成为最有名的美国女明星,然而接下来的几部影片的默默无闻,使正趋上升的她也受到影响——知名度出现一个“衡温带”。虽然《双峰》给观众留下了强烈印象,但它毕竟不属于力作。在陈冲接到经纪人推荐来的《龟滩》时,她几乎认为一个类似《苏菲亚的选择》的命运选择终于出现了。
陈冲立刻去买了《龟滩》的小说原著,从文学的多维空间,她更加懂得minon这个女性形象。这将是她所扮演的最有力量,最多侧面,最富于行为的一个女性形象。这是个把高贵与低贱融合得最彻底的一个女性。
陈冲多次告诉过采访者,她羡慕梅丽史翠普有《苏菲亚的选择》供她创作发挥,使尽才华。她余下的艺术生命是多少年,她不得而知;她希望它足够长而容她扮演一个东方的“苏菲亚”,一个让她倾尽表演才华,一个让她展现她的一切层面的形象:她的柔媚,她的剧烈,她的脆弱,她的泼辣
《龟滩》中的minon能赋予她这块用武之地,起码从小说上看,她是一个好莱坞人常说到的“meatypart”,有啃头,有嚼头。陈冲为自己争取到这个角色兴奋了一阵,甚至将小说原著寄给一些朋友,希望所有人和她一块喜爱minon,跟她一道来懂得这个从妓女到大使夫人的女性。懂得就是接受她身上的一切——高尚、丑陋、圣洁、愚顽。陈冲喜爱她:她的光彩和阴影;只有认同她的阴影,对她的扮演才有可能立体。
拍摄开始后不久,陈冲发现导演的意图与原著相差很远。越拍下去,她越感到演得吃力:因为导演并不像她这样设计minon,他不能够从陈冲的女性和母性角度来塑造角色。最要紧一点——这一点摄制组其他成员也发现了,是导演缺乏才气。
于是,一件艺术创作变成了一种工作——到现场,化妆,做规定动作,哭、笑、台词。这对陈冲来说是痛苦的。因为她每多演一天,就感到这个角色被毁掉了一点。渐渐的,minon已不再是她曾在心目中,笔记上设计过的那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她感触地在信中告诉朋友:“一个戏的成败跟导演的才华太有关系了。”
尽管陈冲已丧失对整个影片成功的信心,她仍是尽力地让自己的角色有些许火花。
一天,海上浪颇大。照拍摄计划,陈冲该完成一场“跳海、救人、牺牲”的拍摄。导演布置她从各个方位跳进海水,但都不理想。最后决定将摄影机架在快艇上,让陈冲往水较深、浪较大的地方跳。
一天的反复“跳海”,陈冲从早到晚浑身透湿,鼻腔被咸涩的海水呛得生疼,并且那几天她身体一直不适,面孔已退尽血色。
“你行吗?”为她补妆的女化妆师关切而担忧地摸摸她的额。体温低得吓人。
陈冲点点头,牙根咬得铁紧。
“你是不是……”化妆师见她脖子上一片鸡皮疙瘩,压低声问了个女性共有的苦楚。
陈冲强笑笑:“没事。”说罢她便快步向海边跑去。
陈冲不愿整个摄制组为她一个人停滞。摆明星架子,在她看是件顶难为情的事。
这回她得从船上往海浪中跳。得亏她一小就喜欢泡游泳池,养出颇好的水性。
架着摄影机的快艇从远处驰来,按预算的路线,它将摄下陈冲纵身入海的一瞬。
陈冲迸住一口气,迎着涌上来的、一人多高的海浪跳去。
快艇刹那间已冲到跟前,比预计的速度更快几秒……
陈冲心里叫了一声:完了!在她入海水的瞬息,她见快艇迎面撞上来。仅是距离和时间计算的一点差错,快艇从陈冲身上飞快碾过。
岸上和艇上的全部摄制人员都惊叫起来。他们眼看陈冲消失在快艇腹下。同样的念头从每个人脑里划过:完了,陈冲没救了。
演minon三个儿女的小演员此刻全大哭起来,光着脚丫向海水里跑,嘴里一面叫喊着:“妈……妈……”他们的朝夕相处的“妈妈”真的一去不返了,他们已分不清这一刻是现实还是剧情。
救生人员飞跃入海中。一只电扩音器在布置人们搭救女主角。盲目和慌张中,有人叫起来:“看,那不是她?!……”
浪的峰峦上,陈冲被高高托着……
几十分钟之后,女主角陈冲已被平置在海滩上,不一会儿呕出一大口海水。总算是脱离了危险。
她面色土黄,连嘴唇也黯淡了。睁开眼,她看看周围关切和询问的脸,笑了笑,哑着嗓子说:“那一刹那,我把前半辈子的事都想了一遍!”
剧组的人们没想到这个中国姑娘坚强到如此地步。第二天,她便如常出现在拍摄现场,如常和三个小演员打闹、厮混。
陈冲对人说:“孩子们就是可爱,不会装;自从我起死回生,我们‘母子感情’深了许多!他们现在整天围着我,生怕我再死一回。”
《龟滩》没有打响,没有带给陈冲预期的成功,然而她仍是爱minon这个人物,她从此人物身上得到一些启示:一个含有多种对抗元素的女性是可爱也可敬的;在她身上,存在着圣洁和罪恶,她是个母亲,妻子,同时又是娼妓;她富于同情同时又富于残忍,她不否认任何自己的组成部分,她纵容它们。
因为陈冲与几个小演员真的相处如母子,陈冲在离开剧组时最难舍他们。亦或许与孩子们的相处激起她心里的某种温情,她忽然希望有个家,真正的,完完全全的家。
东奔西颠的生活却使她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认识人;认识一个将和她一道组成家庭的人。
离开外景地的那天早晨,她打好行李,走出房间,又在豪华丽空旷的大厅里等待。这回是等待离去;等车来接她去机场。一位经理彬彬有礼地走到她面前。他们已不再陌生,全旅馆的人,上至经理下至清洁工,都熟悉了这个叫陈冲的中国姑娘,她那么爱逗,那么平易近人和热忱,使人忘掉她是个有名气的好莱坞明星。他们非常喜爱她。
经理问陈冲:“就要走了吗?”
陈冲站起:拉一拉身上简朴的t恤,伸出手:“再见啦!”
她竭力装得无心无肺,但经理看得出她眼里那一点怅惘。经理握住她的手。
“就是想来告诉你——我们大家都想告诉你一句话:什么时候你来,这儿总有一间房是为你开着。”
陈冲感动得哑然。
还会来吗?她一点把握也没有。但她使劲向经理点点头。
她觉得自己再不能把生活当车乘了。她得“到站”,得有个“接站”的。
在飞离泰国的头等舱里,她写了一封信给一位最亲近的女友——
……好想谈恋爱、好想生孩子,好想被人疼,好想疼人家。还想穿t恤,还想炒菜,还想做裙子,还想照相。还想做梦,很长、很长的,一个串着,光拣好事做……
第19章 “我有难民心态”
“你决定接《诱僧》了?”
“能不能来一下?……我觉得有些台词不顺口,你跟我一块顺顺台词……”陈冲急促地在电话中说。
半小时后,作者出现在陈冲宅内。
又半个小时后,作者与她一同将《诱僧》中她的部分台词做了些许修订,使其更口语化。
作者急需了解陈冲如何作了拍《诱僧》的决定。她却没说出个所以然。给作者的印象是,香港方面诚意难却,她不得不承诺了。
“你骑虎难下?”
“有一点。”
“有个问题可能是犯忌讳的——你的决定跟片酬有没有关系?”
陈冲坦诚地笑道:“当然有关系。片酬代表他们对你的诚意,也代表他们对你的鉴赏的高低,期望的高低。”
“片酬和角色,哪样对你刺激更大?”
陈冲表示对于这个问题她很难给予一两句话的答复。
陈冲:(认真思考着)我没法直接告诉你。我做事很凭兴趣。但我又是个较现实的人,美国这么多年的生活把我给教得现实了。我希望自己每演一个角色都是一次艺术上的求索,尽量不违心地接受角色。但在没有最令我满意的情况下,我总得做一些折衷。比如:角色不够好,但报酬非常好,我会考虑接受。相反,有的角色很有意思,我非常想演,我是不计报酬的。当今社会,谁做事不是图一头?总得有失有得吧?
作者:体现在正拍的《金门桥》,你是冲着角色去的,对吧?
陈冲:我喜欢大卫黄的剧本。他的编剧很有风味,有诗的意境。演这个角色,我根本不在乎片酬。
作者:是不是有个相对固定的片酬标准呢?我指好莱坞?
陈冲:一般来说,是的。片酬往往代表一个演员的知名度、演技。代表一个演员的身价。亚洲演员目前的片酬跟美国演员还是不能比,这证实我们在银幕上仍不是主流,仍是少数民族,所以更要争取高一些的片酬——这是争取更广泛的承认。不能不认识到好莱坞到今天还有种族歧视。黄面孔在好莱坞银幕上出现的机会是很有限的,而美国的社会结构呢?黄面孔的主治医师、黄面孔的律师、黄面孔的科学家、教授,在社会中占的比例很惊人;拿这部分人和整个黄面孔人口基数来比,比例比美国人大得多。做律师、医师就很少因为你是黄面孔而少付你薪酬。为什么做黄面孔的演员就不能拿最高报酬呢?显然亚洲人在美国主流文化中的地位还没被肯定。同样一个角色,让亚洲演员演,他们就认为理所当然可以少付些钱。作为一个亚洲女演员,我想争取的是在种族平等上的被承认。当然,我这一辈子都不定能争取到,但我会不断争取。我告诉你,争取高片酬不是一件值得难为情的事;不争,相反该难为情。不争,你承认你比别人劣,这在美国这种竞争性极大的社会,等同于一个弱者,一个甘于被淘汰的人。首先你得认定“我的货好”,买不买账是你的事。假如你确实承认“我的货好”,就按我叫的价付。这有什么不合理呢?有什么可脸红?你不承认我的质量,你可以杀我的价,或者扭头就走!当然标价不一定代表质地的优劣,但百分之八十的情况下,标价是衡量准则,这要回到我刚讲过的话:我对一个剧本,一个导演也有买不买账的权力:对方一切令我感兴趣,但需要我付很高的代价,我也同样会付。在艺术上能有创作的愉快,对我来说是第一重要的,这种情况下,我在报酬上会让步。
作者:比方你去台湾拍《随风而逝》?
陈冲:那个本子并不理想,但我的兴趣在于跟台湾的影视界合作。从来没有尝试过这种合作,它在当时就显得比拍片本身更有意义。
作者:听说台视并没有付你很高的片酬?
陈冲:没有。(蹙眉)我有时也搞不清自己。有时促成我接片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不想闲着。这种对赋闲的恐慌是种难民心理:(出声地笑)难民被一个国家收容了,就整天劳作,怕一闲下来生存就没着落。难民从来不可能像那个国家土生土长的公民一样,因为难民是从一个比别人低的基点开始创业的。所以总觉着得花双倍的时间、气力去维持生存。为什么许多移民比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发迹得快,就是被这种难民心理鞭策的。犹太人往往是最富有的社会集团,因为他们的难民意识最强烈,他们也干得最卖力,拼命忙碌、赚钱、攒钱,我管这个就叫难民心态。我常分析自己,我也有这个心态。一闲就恐慌、不愉快,手里忙着一件事,就觉得多少有了保障。
作者:你有没有想到这些?(手比画着)这房子、一切?
陈冲:这一点也不能减轻我的难民心理。已经形成了一种心理,一种情结,不那么容易消除。我知道我已经不必恐慌,但我还是要恐慌。你让犹太人停下来,别忙了,攒够了钱了,他停不下来的。他们的难民心态当然更严重,要几代人才能消除。他们曾经没有立足之地,他们拼命工作,是怕再失去立足之地,一旦失去,他们至少有财富可以立足。这种难民意识在不管哪国的移民中都存在,有时它是一种上进的力量,有时它是一种精神的不健全。
作者:就是说,你要经济上的绝对安全。
陈冲:(突然顽劣一笑)你怎么不说:我挺财迷?
作者:(笑)你自个儿说行,我说不太像话吧?
陈冲:(坦率地正视作者)其实,在吃饱喝足之外,还想多要,就是贪。我刚说的难民意识包括这个“贪”,因为他是为明天、后天贪。难民都有朝不保夕的危机感,有再多财富,这种危机感都会存在。
作者:在看你资料的时候,见一页批评《大班》的华人报纸上有一行钢笔字:“请教育你们的女儿,不要为了钱而伤害国家!!!”后面连续三个狠狠的惊叹号。显然是这个匿名信作者把这页剪报寄到上海你父母家去了。
陈冲:凭良心说我演《大班》不是为钱。(嗓门加大)当时有人推荐一部电视连续剧让我演,从钱上看,它是个好得多的机会。这个连续剧要演六年,我半辈子都不用再为钱愁了。我还是放弃了。电视剧毕竟不是主要舞台,对我不那么有吸引力。要想成为重要的女演员,非得进入《大班》这样的重头戏不可。
作者:当时你看到这行钢笔字,尤其是“为了钱”这几个字,……
陈冲:(急插话)错啦,让我愤怒的是“伤害国家”几个字。怎么叫伤害国家?美美是写得不好;好莱坞的剧本里,中国人的形象写得都不够好,关键是他们对中国人不懂得。他们写意大利人;写教父这个大恶霸,他们是进入到教父心里去的,因此教父无论善或恶都能引起共鸣,观众了解了这个人物的立场,做事的理由。对中国人,他们的了解太肤浅,所以越写得莫名其妙,他们越认为是中国人。中国人得改变这个形象。要让好莱坞出现像教父这样有里有表、令人信服的中国人形象必须中国人自己参加进去。必须要有一定的地位,一定的影响力,好莱坞的编剧导演们才会对你的意见重视。谁都可以提意见,但意见被不被采纳是关键。华人里面吵翻了天,好莱坞还是听不见。所以首先要变成好莱坞的一员,而且是有关紧要的一员,才能让你的声音传达到你想传达的地方去。假如我拒绝演美美,可以,有的是人要演。美美照样按他们的意愿留在好莱坞的史册里。从美美开始,我逐渐参加进去了,我现在说话就有了一定的效果,起码再有一个美美出来,我可以让她美好得多!
作者:所以,“为了钱”并没有激怒你。
陈冲:“为了钱而伤害国家”,这句话的逻辑激怒了我。好像只有伤害国家我才能得到这笔钱。我不否认挣钱是我工作的目的之一。也不否认我希望有钱。谁不希望有钱?……
作者:现在中国人对此勇敢多了,坦率多了;正视对钱的欲望了……
陈冲:我来美国的初期就认识到:钱是不容小瞧的。许多听上去高尚的信条是没人理睬的。你可以去信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一切维持你正常生活的服务设施在你没钱的时候会断然停止服务。分期付款的房子一旦你付不出款子,它就会被银行挂牌出售。美国这社会公道到了残酷的地步,所以每个人都被逼得去玩命地工作、挣钱。人人在谈到钱上,也就没有羞耻感,因为钱给你独立和自尊。
作者:《花花公子》来找你拍照,有这事吗?
陈冲:我拒绝了。他们给的钱相当可观,也是一种扬名方式,但我还是拒绝了。
作者:那时你对裸露有很深的顾虑……
陈冲:(打断)我现在也会拒绝。裸露是一个角色的需要,我没什么顾虑。但也是有尺度标准的。
作者:怎么解释你的“写真集”呢?闵安琪为你拍摄的那本“写真集”现在是中国人的热门话题。
陈冲:能够发现人体的美,把这美用一些艺术手段表现出来,是种才华。闵安琪是有这个才华的。她对人体的表现很有想法、很突破。她是我在上影演员训练班的朋友,我们一直是最亲近的朋友。有天她到洛杉矶来看我,突然想搞几张人体的摄影创作,让我当模特儿。拍出来之后,效果相当好。我对安琪没有生疏感,所以放松得很。照片出来也就十分自然。……
作者:她在你身上捕捉到的质朴,所有的肖像摄影家都没有捕捉到。所有人都把你拍摄成一个大明星,派头很大,气质很高雅,但没有人拍出安琪赋予你的新鲜、质朴、人味。
陈冲:因为都是一早起来,很自然的状态,也不化妆,原原本本一个人。后来安琪把一张人体摄影用图钉钉在她的餐室墙上。……
作者:我第一次就是在那儿看见的——跟漫画、速写,一张菜谱钉在一道。
陈冲:(笑)那是她的校园作品,她也压根没想到去发表!碰巧一个画廊老板到她家,偶尔看到这张照片,问安琪有没有人买走它的版权。安琪说:当然没人买过版权。画廊老板又在安琪那儿看了其余的几张人体,很激动,说如果能出一本摄影集,肯定会有很好的销路。安琪问了我,我同意了,就这么出来了,后来国内好几家出版社要出这本摄影集,我都没同意。
作者:这为什么呢?
陈冲:火候没到嘛。对人体的欣赏,审美心理是很复杂的,可以很高尚,也可以很低下。过去中国电影公司把进口影片里的接吻镜头全剪掉,认为那样的镜头与中国国情不符。有一定的道理。现在中国开放多了,谁看了接吻镜头还会大惊小怪呢?就是说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已经达到同一水平线。对于人体,还没有到这个火候。现在出现在报刊摊子上的人体摄影。从构思到构图上,都是趣味低下的,我不愿与它们为伍。
作者:后来这本“写真集”还是传到大陆去了,使你第三次成为争论中心(继“春节晚会讲话”、《大班》之后)。
陈冲:有的事情我控制不了,不主动趋迎是我能做到的全部。penthouse[注]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把我的照片做了封面,我马上公开声明:这是完全违背我本人意愿的。
[注]penthouse是一本裸体摄影杂志。
作者:你有没有起诉?
陈冲:打官司牵涉大量时间精力。
作者:这桩官司你肯定赢。许多类似的官司,类似你这样的,都会得到名誉上和经济上的赔偿。
陈冲:可是时间上我赔不起。你想,我停下拍片,得不时出庭,跟律师谈话,我事业上的损失是没法赔的。还有,打官司本身对人的心理带一定的破坏性:美国人很习惯,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走这一步。可能会在经济上得一笔赔偿,不过事业上我会很分心,也可能会错过一些演成的机会。在报上登出公开声明,表示我的态度,声誉上不至于受损,就行了。可以获利的地方很多,比如我出过两次严重的车祸。不嫌烦,一次次找律师,看医生,最后肯定从保险公司得一大笔钱。这是有工夫的人获利方式,我根本就放弃了向保险公司的索赔!我的时间可以花在更好的事情上,并且,我的父母给我的家训是“勤劳致富”。只有我挣来的“血汗钱”让我快乐。
作者:国内对你“写真集”有误解,说你“掉身价”……
陈冲:你看到其中任何一幅有“黄”色意味的吗?怎么掉了身价呢?我又不是为了挣钱去拍人体;我愿意拍人体,是因为人体很美,人体从古罗马到文艺复兴,再到今天,一直是艺术(绘画、雕塑)创作的主题。为什么要畏惧它、贬低它呢?人们从古到今,在严肃的艺术家心目中,都是最高尚的表现对象。你可以看出,闵安琪的摄影是绝对严肃的,构思、立意是严肃的。
作者:说心里话,你对此真的这样理直气壮。
陈冲:(傲然一翘下巴)一个穿衣服的人可以矫揉造作,拍出的照片可以有许多低级的暗示。许多穿泳装或三点式的挂历,有非常下流的表情与构思。而人体可以拍得很纯洁、很庄严。像罗丹的许多作品,米开朗基罗,那件人体不让你感到深沉和庄严?所以,问题不在穿不穿衣服。我是这样想的,闵安琪跟我合作这套人体摄影,整个目的就是艺术探索。但我不想去说服每个人。走自己的路,不管别人怎样说。
(楼下传来一阵汽车马达声。陈冲一跃而起,同时对作者说:“彼得肯定回来催我去市政府!……”作者不懂,陈冲忙解释:“有个朋友坑了我,……事情得马上解决,不然越弄越糟,连我们这幢房子都得被没收!……)
作者越发地不懂。她已顾不上我,去客厅和彼得商讨一阵,只听她一个劲大声应着,“好好,我马上去!马上去还不成?!……”
回来便是着衣蹬鞋,问作者肯不肯同行,以便为她指路。身为旧金山居民,她仍是上街便忘东南西北。彼得还在当班,自然不可能陪她去。作者还想问出究竟,她却说路上慢慢讲给你听。
俩人便上路了。
陈冲:(打着方向盘)我的一个朋友,买房子钱不够,我帮着一块签字画押,因为我有不动产也有财力。等于我用我的借贷信誉帮这人贷到了款,对这房的利息偿还,我就得付一半责任……
作者:听上去你干了件蠢事。
陈冲:相当蠢。现在这人还不起贷款利息,房子让银行没收了,我的信誉跟着一块毁了:从今以后的七年,我属于完全无信用,不能用信用卡,不能贷任何款、所以彼得急了……
作者:怎么能用你的信用去抵押呢?在美国信用就是一切……
陈冲:朋友嘛,帮一把,人家就买得上房子……
作者:怎么这么傻!
陈冲:是挺傻的,是吧?……唉,市政府往哪边拐?!
作者:(猛打手势)那么现在你去市政府干吗?
陈冲:把我所有名字摘下来。我这坏信用的名字不然会影响彼得。
作者看着她满不在乎的侧影。这侧影给人一派天真。她知道什么是原则,又不时无视原则去顾及情谊。她讨厌利用她的人,却又往往不分辨谁有利用她的企图。亦或许是不愿分辨。她很鲜明,又很糊涂,亦或许宁愿糊涂。她不想吃亏,但吃了亏也就是这样一副满不在乎。她是最拿信用当真的人,却要在从今后的七年中不具有任何信用。说是为了朋友。
第20章 “是缘分,是缘分”
我曾经差一点嫁给了一位求婚者。他聪明,能干,学问渊博。他将他薪水的百分之十捐给教会的慈善事业。有一个星期六他带我去参加义务劳动,在一家罐头食品厂里制造水果罐头,然后到马路上发给无家可归的穷人。轻松愉快的简单手工却有着无限的意义,它使我觉得升华了,超然于这个自私、贪婪的物质社会。
我决定嫁给他。我爱促使我成长的人。
我去告诉他我的一切。我这一生犯过的所有的罪恶,和我内心深处最秘密的思想、欲念。他哭了,我以为他为我的诚实而感动。他却伤心十分地说为什么要告诉他,为什么要推他走。他心目中的我多美好,现在他不能再接受我。
他不知道我之所以可爱不是因为我的清白,而是因为我的丰富。他不能爱我的全部,他没有爱的能力。在我的眼里,爱的力量是无尽的,不然我不称之为爱。
门当户对固然有它的道理,棋逢对手却是必须的前提。
我要我的爱人爱我剃光了的头颅,和装在里面的全部内容,所有的美梦与所有恶梦、我要他爱我的身体,和身上的每一块伤疤,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菌。只有这样,我才能爱他。
爱,以它最纯粹、最根本的质量显示它的意义。我将为它赴汤蹈火。
——陈冲《爱情漫语散思》
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五日
陈冲在一九九一年元旦除夕之夜为自己许了个愿:“新的一年里,我要找到个终身伴侣,在年终前和他结婚。”
听了她这段“傻话”的女友向雪梨对她嗔笑:“热昏!”而在心里,她是拿陈冲这话当真的。
向雪梨是陈冲在上海外语学院的同学,对陈冲是足够了解的:她知道陈冲向往美满的婚姻,知道陈冲把成功的婚姻看做人生的最大成功。
向雪梨开始悄悄为陈冲留心起来。
陈冲并不缺少追求者:但很难有人达到她心目中的标准。她需要心地善良、纯洁的、为人朴实厚道的,而这类人往往又缺乏机智。不少机智灵活的人,少的却是一份纯厚的天性。
有人只知道带她出去野餐,有的只会送礼物——有位男士不知染上了什么怪癖,总喜欢搜集世界上千奇百怪的袜子。袜子时而缀满金属饰件,时而镶有最精致的花边,时而是用不可思议的原料织成。他就把这些举世珍奇的袜子收藏送给陈冲。没有同样嗜好的陈冲,对如此的赠品感到哭笑不得。
飘来泊去的生活使她愈发增强对家庭的向往,然而却总不能如愿。
那是与柳青离婚第三年。她刚从外景地回到洛杉矶的家,家冷清清的。想动手为自己烧点晚饭,一转念,又作了罢。“一个人,费什么事!”她总这样想,一袋炸土豆片也塞得饱。
陈冲是个爱做菜的人。却从不爱做菜给自己一人吃。每回一群朋友相聚,她总做大厨。她明白自己,不是爱烹饪,而是爱那个气氛。
那个气氛此时是不存在的。清锅冷灶,她随便找出些零嘴填了肚子_,一边翻阅离家后积累的邮件。
电话铃响起来。陈冲一愣,对这个不远的电话是欢迎还是不欢迎,她拿不准自己。
“哈啰!”陈冲应道。
“你回来了?……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报上登了你最近要回来……”
陈冲讲不出一句话,她实在没想到踏进家门便听到这么熟悉的声音,这声音曾在两年前对她深深道过一声“珍重”并从此远去。这声音在曾经的四年中对她轻叮咛慢嘱咐过,也对她吼过、嚷过。这声音此时此刻带给她的是甜酸苦辣汇总的大潮。
“柳青!……”陈冲心里唤了一声,嘴上还是没一个字。
柳青在电话那端——几百英里之外问:“你还好吗?”
陈冲喃喃地:“你呢?……”
柳青:“我还好。”
她想象得出他说此话时的微笑,以及微笑时微微弯起的眼。她几乎看得见那虽笑却酸楚的眼神。她眼睛湿润起来。
柳青是个能控制感情的人。他马上有条不紊地告诉陈冲,有一笔钱被寄到他那里了,他想等陈冲回到家后转寄过来较安全。一笔数目很小的广告报酬,他仍像当初一样认真地替她保管。陈冲心里猛一阵痛,百感交集的眼泪终于倾出。在这个时候,她觉得柳青像自己家里人一样,而这个“家里人”是失去而不能复得的。
听不到陈冲的答复,柳青忙问:“你怎么了?……你还好吧?”
陈冲直接回答:“不好。”
柳青问来问去没问出缘由,只好泛泛安慰了她一阵,挂断电话。
陈冲独自又流了许久眼泪。她想,为什么我们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彼此呢?为什么我们这样快就判决一桩婚姻的无救呢?如果我们再坚定些,我们或许会平息所有的冲突、摩擦,过渡到宁静地带……
得承认它是桩遗憾,很难再弥补了。
陈冲想,将来一旦走入第二度婚姻,她会成熟得多,会找准一个妻子的位置。
不久陈冲接到向雪梨从旧金山打来的电话。
“唉,这个人肯定般配你!……”
听了女友兴奋的介绍,陈冲忙问:“他什么样?!”
“我……没见过他!”
陈冲又气又笑:“那你怎么知道他配我?”
“他是个优秀心脏外科医生!……”
“我又没心脏病!……”
“他人特别好;现在这样的好人真不多见……”
“见也没见过,你怎么知道他好?”
这个少年时代的女友接下去讲了有关一个胸外科医牛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向雪梨上司身上。一天晚上,他突然发作了心脏病,被作为急诊送到了医院。一位非常年轻的医生对他进行了急救,保住了他的生命。脱离危险后,这位年轻的医生放心不下,在他身边整整守了一夜,没有回家休息。
“听我老板说,他长得还特别帅!”
陈冲想,这么个年轻有为的医生,一副好长相,怎么至今还单身?
“是缘分啦!”向雪梨说。“你看,人家那天晚上本来不值班的,不知怎的,一个同事有急事,他代了班,这才碰上我的老板。我的老板恰好又对你熟悉,一出院就回来对我说:这回的媒给陈冲做定了!”
陈冲被说得心动,答应北上旧金山会会这位叫许彼得的华裔胸外科大夫,斯坦福大学医学院的优等毕业生。对陈冲吸引力最大的,是此人的敬业与负责。
雪梨和陈冲商量好,不说陈冲专门来赴约的,那样会让俩人有心理负担,只说陈冲从外景地回美国,路经旧金山,大家碰碰面。这样即便双方相不中,也不至于尴尬。
彼得听说如此这般,便提出请陈冲吃晚饭,地点是家环境幽雅的中国餐馆。
彼得一到场便抱歉,说自己当晚仍是值班,随时随地会被急诊叫回去。
陈冲笑笑,表示理解。
彼得果真是帅气的。中等个头,身材匀称,像是定时去健身房的一族。彼得还有一头浓密得离奇的黑发,这使他本来就年轻的模样简直少年气了。陈冲相信自己的直觉:第一眼就看上的人,往后不会有大错。起码从外形上,彼得是令她十分满意的。
果不其然,俩人尚未聊开,彼得的“beeper”开始呼叫他。他匆匆向陈冲道了歉,奔向一部公用电话,询问和处理医院的事之后,才回到座位上。
陈冲也怀歉意,对他说:“你如果有要紧事,就去吧,我们可以再约时间。”
彼得表示,假如医院那边需要他到场,他会回去的。目前形势并不那样紧迫,他只需与医院保持联系。彼得对陈冲似乎尊重多于倾慕,礼貌多于热情。
一顿饭吃下来,彼得离席五次,有两次在电话上讲了颇长时间,陈冲被冷落在餐桌上,不时感到隐隐的不安:她完全看不出彼得对她的态度,弄得她也拿不准对于他的态度。有一点很清楚,彼得是个极有分寸感的人,这类人不像好莱坞男士,见面便熟,熟了便忘;满嘴好听话,没一句中用的。
彼得第五趟接了电话回来,歉意得脸色也红了。他嗓门很轻,道歉时也显得十分诚恳。
陈冲对他说,自己的父母也是医生,从小就习惯他们常被打断的进餐。
彼得见陈冲真的是理解他这一行的甘苦,略许宽慰了些。
这餐断断续续的晚饭便是陈冲和彼得往后婚姻生活的一个象征——一切都圆满、美满,只是时间永远不够。
似乎什么也未来得及谈,俩人就结束了约会。
陈冲匆匆回洛杉矶应付拍片方面的事物。恰巧母亲来探望她。见了妈妈,陈冲便忍俊不住地夸起许彼得来。
“妈妈,怎么会有个这么好的人,到现在还单身?”
然而,不久在俩人通电话时,彼得告诉陈冲,自己也是离了婚的。
陈冲想问为什么,但生怕自己太唐突。她已发现彼得有腼腆含蓄的一面。但陈冲感到,了解他离婚的理由,将是了解他性格、他人品的一个捷径。
出乎她的意料,彼得把离婚的理由归结为“我的过错”——他不满意前妻了,他主动提出了离婚。
俩人在电话上渐渐聊得深了,有了知己感。
陈冲把自己三十年的经历:好的、坏的,一无保留地告诉了彼得。也从对方了解到这么一段故事。三十五年前,一个男孩诞生于北京,是家里第二孩子,被取名叫许毅民。许毅民五岁时,随父母搬到香港,在香港完成了小学教育后,家里再一次举家搬迁,来到美国,这个男孩便从此有了个英文名字,彼得。童年的彼得一向是班级里的优等生,各门功课都是第一名,最终以优异成绩考入了斯坦福大学的医学院。
陈冲知道,被斯坦福录取是极其不易的,何况又是主修医学。这双重的竞争使许多人想想便畏退下来。一个没有足够智慧、足够毅力的人是赢不下这场竞争的。
陈冲喜欢事业上不断进取的男人。
而恰恰彼得也喜欢上进心强的女人。在一切都遁中国传统的彼得身上,惟有这一点,彼得很不传统:他不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他梦寐以求的女子恰恰如陈冲这样好强上进,有不息的事业心。
彼得告诉陈冲:他对前妻的不满,便是始终她是个地道的中国传统女子。
往复的电话,俩人差不多把自己的“老底”都摊开了。尽管都有不尽悦人之处,但彼此都是百分之百的诚实。俩人都享受到诚实后的舒畅.享受到无论是美德是瑕疵都被对方接受的快悦。
这已是他们首次约会的两个月之后。
陈冲由于办事,再次来到旧金山。下榻雪梨家,俩人讲了一夜小姐妹话。陈冲对雪梨承认,她直的喜欢上了许彼得。
“不过我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我。”陈冲说。
“你看不出?”
“他不是那类善于流露真情的人。他好像很认真。”
雪梨说:“这种谨慎的人,一旦有所表示,就是定了终身了!”
陈冲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正因为彼得把爱情和婚姻看得事关重大,他才不轻易表态。这和好莱坞娴熟于求偶游戏的男性们是天壤之别。
第二次与陈冲会面,彼得不值班,一身便装,更显出他的质朴温厚。陈冲也是便装,像个大大咧咧的女学生。
彼得告诉陈冲真心话:当那位媒人怂恿他与她见面时,他并不太情愿。他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没有好莱坞的喧哗与豪华;是个彻底求实的世界,因为一丝一毫的虚夸都会导致生命的得失。假如说人们对好莱坞怀一定歧见,像彼得这样的求实的科学家,对好莱坞几乎怀有恶见。他在见陈冲之前想:我这辈子怎么会和女演员结缘呢?她们中一多半肤浅可笑,一小半油滑疯狂。与好莱坞联系在一块的,似乎不是悲剧就是丑闻。
彼得对陈冲的态度是从与她见面时开始转变的。他从对她的敬而远之转变为尊重加亲切。他完全没有想到陈冲的朴素——她甚至比街上随便捡出的一个女子朴素。(日后他几乎对她的朴素抗议了)他也没想到陈冲的真切——她把自己的优处劣处统统展示给你,由你来鉴定;她对时事世事都有非常独到深刻的见解,决不是一般女子随大潮,或连大潮也跟不上的态度。让彼得印象最深的,是陈冲的广博学识;她读书的广度远远超过了他。这一点决定了陈冲的个性:好强、独立,有一腔男子汉似的拼搏精神。
当陈冲听了彼得的这番剖白,心里感到彼得是有眼光的人,将自己看得极准。
“你现在对好莱坞女演员看法怎样?”陈冲带戏谑地问。
“我过去太笼统……”彼得微笑地承认道:“不过也许你是个例外。”
再接着谈下去,双方都觉得明确关系的必要了。
彼得很坦率地告诉陈冲,在见她之前,许多人张罗过为他介绍女友,他也见了其中一些,最后跟一个姑娘基本定下男女朋友关系。
陈冲略有吃惊,转念又想,这是个难得的好人,这样诚恳坦荡,即便不能与他发展成爱情关系,也应和他成为好朋友。
这是陈冲在回洛杉矶的路上思考的结论。
她也向彼得坦白,自己也有一位热烈的追求者,是个律师,她和他已谈论过结婚。
然而,因为彼得的出现,陈冲发现自己不能再心平气和地接受那位律师的求婚。彼得对于她有更强的吸引力;虽然与彼得从未言及爱情,但俩人在一块的时光却美好,这种美好陈冲是从未体验过的。
不久,陈冲向那位求婚的律师说了实活:她心里有了另一个人,一个引起她更多激情的人。
彼得突然来电话,告诉陈冲,他的一位在洛杉矶的亲戚过生日,他将前来祝寿,问陈冲是否有空,他们可在生日晚会之前见一面。
陈冲一阵惊喜,但情绪仍被严严地控制着。她在电话上说:“当然好,我星期六正好没事。”
俩人又商量了见面时间和地点。陈冲保持稳重的谈话腔调,而刚一挂断电话,她便大喊道:“妈!……妈妈!他要来了!”
妈妈被女儿的喊声惊动,走下楼:“什么事?”
“他要来了………被你讲准了!”
妈妈这才明白这个“他”是谁。陈冲第二次从旧金山回来,妈妈曾半打趣地预言:“看看他会不会到洛杉矶来看你;如果他来了,他就是你的了。”陈冲追问妈妈这番推断的道理,妈妈却笑而不答,表情像是说:我自有道理。
现在彼得真的要来了。
见面后,俩人几乎同时宣布:自己已和曾经的恋人吹了。原因不言而喻,俩人都发现对方更理想,更适合心目中一个无形的标准。更主要的是,俩人发现自己真正地恋爱了。
彼得不是个满嘴“爱”的人。而他吐出的“爱”是誓言。
陈冲听够了各种好莱坞人无动于衷的“爱”,听到彼得的“爱”,她立刻辨出质的不同。
他们相互倾吐了内心的秘密:“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没法子了。”
彼得回到旧金山,俩人仍以频繁的长途电话交谈,加深了解。有次彼得忽然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为什么我们不结婚呢?”
陈冲一愣,问道:“你有把握吗?”
彼得说:“当然。”他双倍地加重语气:“我觉得我们应该结婚。”
从他们认识到此时,不过才几个月时间。结婚,会不会太仓促?陈冲为彼得突然的求婚喜不自禁——她一向以为婚姻是爱情最高尚最庄严的形式,她还是免不了一丝顾虑。
她向彼得表白了这番顾虑:他俩都是婚姻的过来人,都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生活,再度进入婚姻,是不是该更慎重些,多考察了解对方一阵?
彼得认为陈冲的思考不无道理。
陈冲这时郑重地说:“现在答复你的求婚:我愿意嫁给你。”
陈冲感到自己在说此话时的庄重。
彼得同意陈冲的想法,在结婚前让她独自与他的前妻交谈一次。或许因为初恋对于陈冲的伤害,陈冲对彼得主动放弃前妻尚怀有蹊跷。
陈冲来到彼得前妻的办公室。事先已说好,彼得不出面这次会谈。陈冲感到心跳得很猛,她怕听到一个与她愿望相反的故事。
不一会儿,从一间办公室走来一位文秀俊逸的年轻女子,自我介绍她正是彼得的前妻。
陈冲马上迎上去,握住她的手,同时也向她做了自我介绍。她却真诚地笑笑说,她一眼便认出了陈冲。
陈冲打量着这个生长于美国的中国姑娘。她比印象中的更娟秀美丽。陈冲几乎脱口问出:这么标致个人儿,彼得怎么舍下了呢?
俩人坐下来。她们事先在电话中已预定了谈话范围、内容。一旦见面,她们双方都感到一定的压力。
陈冲坦率地对她说,她非常漂亮;比想象中的更漂亮。
她说她也没想到陈冲如此朴实直爽。
陈冲将话转入正题,问她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她和彼得的婚姻失败。她却伤心地哭起来。
她的泪水使陈冲感到一阵内疚,感到她是女性中的女性,而自己与她比,显得过分强壮了,陈冲还感到懊悔:这场谈话似乎重新揭开一块已渐愈的伤痕,她不该来刺激这个心很柔弱的女子。陈冲恼恨自己,一个劲想着怎样“为我好”,却没想怎样“为她好”。歉意而慌乱地,陈冲转而开始安慰未婚夫的前妻,对她再轻声说:“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
姑娘终于还是对陈冲说:彼得是个极好的人,只是跟她自己太不同了,她不能达到他的标准。
陈冲从姑娘的眼泪中,从姑娘断续的话语中已悟出她对彼得还有那样多的不舍,陈冲再次感到自己对她的刺伤。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陈冲第一次发现所有的安慰之词都那样苍白空洞。
一九九二年一月,陈冲和彼得在朋友家的庭院举行了婚礼。场面不大,只请了彼得的父母、兄妹,以及双方最亲近的朋友。不巧陈冲的父母又脱不开身,不能参加婚礼,好在有哥哥陈川陪伴妹妹。
陈冲自己精心地化了妆,穿上了自己设计,请一位有名的服装师制作的礼服,披着面纱走来。礼服是白底,缀满紫色玫瑰花,非常雍容。
陈冲被一群女伴拥着,等待仪式的开始。
她说:“从来没这么花过!”她指自己的礼服。
“从来没这么开心过!”一个女伴揶揄她。
“你倒厉害呀——”另一女伴轻声对陈冲说。
“怎么啦?”陈冲反唇。
“捉住个好人就不放了!……”
陈冲愣愣地道:“从来没想到结婚会这么开心!……”
帮她整理衣裙的女伴们全乐了,她们看出陈冲一脸的幸福。踏进这次婚姻,她似乎把握十足。
第21章 成功与成名之间
我从影的最大痛苦,是至今未找到一个真正的好角色。经过这些年的探索和磨炼,我觉得对生活和艺术的理解更为成熟了,更适合演经历坎坷、感情复杂、内心世界丰富的角色,但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我在好莱坞常演东方女性,但剧本作者是西方人,对角色的理解和刻画不够准确、深刻。拍片时,我按自己的体会要求对角色的言行作些改动,遇到开明的导演还好,但有些导演思想保守,绝不允许任何修改。……要看成功的标准是什么。如果赚钱,我觉得自己是成功的。但如果指电影事业,还不能说成功。
——陈冲答《环球文萃》采访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一日
十点左右,陈冲从她旧金山的家来电话,说她刚从威尼斯回来。因为她主演的《诱僧》获威尼斯电影节评委会的提名,她出席颁奖仪式去了。
陈冲的每个电话几乎都是一个“刚回来”的报道——从泰国、从越南、从香港,有次是从阿拉斯加的爱斯基摩地区“刚回来”。
“我今天有一堆翁山苏姬的材料要看。”她告诉作者,“一个朋友刚刚给我寄来。这个朋友跟翁山苏姬有过很近的接触……”
作者知道陈冲对翁山苏姬的兴趣。一本关于这位诺贝尔和平奖的获得者、缅甸将军的女儿的传记出现在书店不久,陈冲就产生了写她、演她的想法。她尽可能收集了一切有关翁山苏姬的著作、文章,包括她自己写的文章。陈冲认为这位女政治家是一位不同凡俗的女人,她学识渊博,意志坚强,身世曲折。陈冲感到她与翁山苏姬的内心世界有共鸣,她更敬佩翁山苏姬的为人,从精神到情感。她盼望有朝一日能以扮演这位伟大的女性来实现她在表演上的最大胆的梦想。
这两年,陈冲在好莱坞活动策略有所改变:从全然被动地等角色找上门,到主动出去找角色。就是说,她开始发现题材,为自己创造自己最情愿扮演的角色。就这点论,陈冲有优长于其他好莱坞女明星之处:她是个书迷,可以半躺在那儿一整天,整本地吞下长达三四百页的小说、传记、报告文学,她还有编剧的擅长,有时为自己角色设计的一些戏、台词都是极生动而有深度的。
作者在电话上问:“你打算自己写翁山苏姬吗?”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整块的时间,先收集材料,有些作品是要许多年来搞的。还有政治因素:翁山苏姬的处境每天都可能发生变化,所以我并不着急。”陈冲答。
作者想,逮着一回陈冲不容易,不如就去跟她谈一谈有关她的最近一期的大事、小事、家事、外事。
半小时之后,俩人在陈冲家见面。
作者:头发长了不少!
陈冲:(瞄一眼镜子,将头发刨了两列)剃的时候没想到这么难长!
作者:刚从《诱僧》外景地回来的时候,没把彼得吓着?
陈冲:刚回来是最难看的时候;长出那么点(比画)小发茬,还不匀!彼得倒不在乎,一分钟就适应了。彼得是个很开通的人,我做的事,我认为有道理去做的事,他都支持。
作者:剃光头、拍床戏得不得他同意?
陈冲:我事先都告诉他,他认为剧情必须我那样做,他一点意见也没有,他对我的为人绝对放心,拍《诱僧》回来,正好我公公、婆婆从洛杉矶来看我们。我怕把他们吓着,去飞机场接他们的时候戴了头套,晚上给他们烧菜,几盘菜炒出来,我一头汗,假发套捂的!我不管了,一把抓掉发套,光着头炒菜,舒服多了!从那以后,我就没戴头套。
作者:彼得认不认为剃头、床戏这类事是一种牺牲?
陈冲:不单单是他一个人的牺牲啊。要成就俩人的事业,同时要成就一桩婚姻,双方都要付出许多牺牲的。刚结婚的时候,我主张把家安在洛杉矶,但彼得在旧金山已经有一定的声誉,朋友、同学、病员都在旧金山,虽然他做胸外科在洛杉矶并不难找工作,但他更适应这里。所以我就做了牺牲,常常在洛杉矶和旧金山之间飞来飞去。彼得的牺牲也很大:不能享受一个正常的家庭生活,我常年出外景,一拍就是两三个月。
作者:(玩笑地)你告诉他,趁年轻时多拍拍戏,老了回家天天陪他!……
陈冲:(笑)人家彼得就活该让老的陪?
作者:你们有没有想出办法来对付长久分开的生活?
陈冲:……我要是不拍片,你说我天天躺在这儿做什么?有一次彼得真的苦恼了,对我说:“你能不能别再出远门?”我说:“那我就得改行了!”他说:“我不在乎你干什么;我爱你、娶你不是因为你是个电影明星,只因为你是你这个人。所以你做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在我身边!”……(她被这段复述引出一点苦恼,眉微拧。)
作者:彼得很实在,话也说得这么实在……
陈冲:(目光虚掉了,笑笑)他真的好——他那么耐心,那么温和,我们俩从来不吵的。不是我不吵,是他不跟我吵。我脾气急,又没耐性;我还有个毛病,只跟最亲的人发脾气。小时候冲我外婆发,有时跟我妈妈发,现在是彼得。他总是很快能让我平息下去。他从来都是半开玩笑抱怨我“扔下他”,不过这一次是认真的。这一年我去了多少外景地?去亚洲拍《天与地》,去中国拍《诱僧》,又去阿拉斯加拍《死亡地带》,紧接下来是去香港为《诱僧》做宣传,然后是《天与地》的宣传……难怪彼得受不了……一本正经跟我提了抗议。
作者:你们争起来没有?
陈冲:我听了这话就闷了。一听就知道他不是脱口而出:是把这话想了一阵子的。大概我在外景地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想。我们两个分离,对我来说痛苦少一些。我从小就习惯到处跑,出外景,再就是拍电影到底跟一般工作不同:每到一地都有新鲜事让你去学,去认识,思念不那么专注。彼得是早出晚归的,忙了一天,回到家是冷清清一个人,别人回到家是热热火火一家子。这样的生活短期的好克服,长年累月如此,失就大于得。
作者:我的建议是:不是最理想的角色不要接。
陈冲:关键是我得有事干。几天歇下来,可以,觉得是紧张工作之后的度假,长期歇着,我不知怎么适应。
作者:彼得收入很高……
陈冲:不完全是收入问题;上次我讲的“难民心理”在眼下这个情形不是主要问题。如果我不工作,我肯定不会快乐。我是个平凡人家的女儿;我的家庭给我的教育是平凡的:就是一个人要做事,工作着是幸福的。我就是受到这种观念的影响。我父亲到现在还问我:“下一步打算做什么呀?”在他的观念里,拍几部电影都不能算踏踏实实的工作;拍电影对他来说都显得太缥缈,非得每天有具体的成果,有具体的目标。这样的家教,已经注定我获得快乐的途径只能是工作。要让我做女皇,让人供起来,我肯定觉得苦死了!
作者:(笑)你这人矛盾吧?。工作的时候,又觉得没有婚姻就没幸福。……
陈冲:(提高嗓门)我现在还这么认为啊!婚姻和工作,一头也不能缺,我才能平衡。
作者:不能两全呢?
陈冲:(沉默片刻)所以我这些天在想对策啊。我跟几个朋友谈到要去上法学院,在我进好莱坞之前,我也有过这种想法——朋友们都不赞成,说我避近求远,牺牲太多优势……
作者:为什么想学法律呢?
陈冲:(耸耸肩)我猜大概是因为我有一定的思辩头脑,还有就是……适合我的智力水平。
作者:这想法很奇怪……这跟你做了十多年、做得这么熟练的电影行当有什么关系?
陈冲:可是跟电影有关不就得离开家吗?
作者:编剧呢?
陈冲:(笑)对啦——后来我也想到写剧本了。
作者:我看了你写的东西。你很懂戏,人物都写得很有动作——心理动作和外部动作。
(陈冲马上以玩笑岔开。接受赞扬时,她一向是插科打诨的态度。一般女孩子在听好话时感到的暗自喜悦,以及由此喜悦生发的羞怯,被陈冲表现得十分粗犷。若不经意,人无法觉察到她对褒奖的那一点点紧张和推辞。她在听到赞扬后的一句信口的浑话,往往缓解她的那一点紧张.也许她本人并无意识。
陈冲从不具有名女人、漂亮女子具有的对于赞美的坦然。她从不邀请人来赞美她。面对面的赞美,似乎是使她不适或尴尬的东西。作者记得那次与她同去一个女作家的聚会,当一位摄影记者发现她时,总是埋伏在某角落,以偷袭的方式为她拍照。整整一个小时,陈冲都在逃避镜头,最终向摄影师发起火来。作者觉得莫名其妙,问她怎么突然患了镜头恐惧症——一个已然在镜头前度了小半生的人?陈冲气急败坏地说:“他凭什么老拍我?!……”
作者说:“他认为你好看啊!”
“我不好看!”她使着性子说。
“人家好心好意给你照相……”
“给我照相干吗?今天是作家的场合,我抢什么镜头?!”
就这么个陈冲。永远不习惯众星捧月的局面,似乎也无力招架。在公众场合,一旦有人朝她趋迎地走上来:“您就是……”她便浅浅一笑,马上悄然走开,仿佛受人仰慕是件很苦的事。
作者与陈冲接触久了,渐渐也养成习惯:赞扬她比批评她更得小心。
话题又转回。)
陈冲:倒是在学校里修过电影剧本写作。那时候有野心要当电影编剧。……
作者:听你妈妈说,你小时候特别能写,常常帮你父母写大批评文章去单位交差。那时候你只有八九岁吧?
陈冲:(笑)我都忘了。……
作者:你妈妈还说,那时候单位里写大批判文章都是分摊到个人;哪几个人要包掉哪几块墙报版面!她摊后心情就不好,回到家便嘟哝:“烦死了——那么多字数要写!”你总说:“没关系,我帮你写!”你记了一本一本的“豪言壮语”,用到大批判文章里全是一套一套的!……
陈冲:全是空话!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作者:你一直就没断过写作?
陈冲:现在我碰到有趣的人和事,我会把它记下来,将来写剧本,许多人物形象是可以用的。
作者:听说你买了一些故事的电影版权?
陈冲:对。
作者:你是想自己搞编、导、制作?
陈冲:这还不是短时期内能实现的计划。
作者:你买的故事里,都有一个适合你演的女主人公,是吗?
陈冲:我喜欢的女主人公。
作者:报上说你和奥立弗·斯东在买《天与地》的小说版权时“扭斗起来”,究竟怎么回事?
陈冲:那本小说一出来我就读了,很震撼。女主人公的经历概括了整个越战,并且她的叙述角度——从一个越南共产党的信仰者到美国军官的妻子,完全不同于过去所有的越战影片。我决定买下这本书的电影拍摄权,也跟作者通了电话。后来奥奇弗·斯东从书评里读到这本书的大致内容,马上就和作者取得了联系。作者当时正在这本书的宣传旅途上,我已印好了版权合同,准备她一回西部,就跟她签,斯东抢先了一步。当然他的实力雄厚,任何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奥立弗后来给我打了电话,抱歉他抢了我的机会。还跟我说,假如我愿意,他会请我在剧中扮演角色。女主角是从十五岁到四十岁,我当然不能演十五岁的小女孩,结果我就接了“母亲”这个角色。
(因为陈冲接下去要接受一家杂志的采访,作者只好告辞。陈冲送别到门口时答应,下同她将详细谈她与奥立弗·斯东“伤痕累累”的合作。)
第22章 伤疤与荣誉
一九九二年深秋,陈冲随《天与地》剧组来到越南一座临山傍水的小村。这里是莱莉·赫斯利普——《天与地》的女著书者,故事中的女主人公的故乡。
陈冲和其他演员们将在这里体验剧中人物的生活。导演奥立弗·斯东要求他们向当地村民学习插秧、挑担等农活,也要学会像他们一样嚼槟榔、赤脚走路和席地睡觉。
陈冲对“体验生活”的概念并不陌生,她赞同导演如此严谨的前期拍摄准备。但她被当地村民极度的贫困惊呆了。
车子在泥泞的道路上开了一整天,到达时已近黄昏。雨才停,空气如又热又粘的薄膜一样往人皮肤上贴。村民们陆续从水田收工,个个黑瘦,衣着破旧,他们瞪着这一车由政府护送的演员们,既惊奇又漠然。
陈冲打量着他们,顿时想到莱莉·赫斯利普的话:“我的奋斗,也将是为了我故乡的所有女人们能够有内裤穿……”她告诉陈冲:因为穷困,这里的妇女把穿内裤看成一种豪华,即便在她们的经期,也只得听其自然。
家家户户冒起稀淡的炊烟时,全村的孩子仍围在电影演员们的宿营地,因为这里正分发着比他们各自家中丰盛得多的晚餐。
陈冲看着这些战火余生者的后代:他们或许不必再经历他们父辈所经历的民族相戮和自相残杀,不必承受每平方公里几百磅炸药的轰炸,但他们仍立于最基本的生存线上。他们是战争的残者之后,是战争的寡母之后,是战争自身的后代。没有经历战乱的孩子们的神情和身体上都烙印着死亡、离难、饥饿。
陈冲吃不下去了。她试探着叫过一个小男孩,在他糊满泥浆的双手中放了一块牛肉。小男孩还没来得及把肉递到嘴里,已被一群孩子扭住。他们像一群小狼似的发出嘶咬声。
陈冲和几十朋友怎样拉扯,也扯不开他们,他们只得将自己的食物省下来,分给每个孩子,才算平息了一场恶斗。
第二天黄昏,当所有演员结束了一天的田间劳动回到宿营地时,见更大一群孩子已集合在房子周围,黑沉沉的一片,眼睛和嘴都希冀地张着。
从此由当地政府派遣的安全保卫人员便负责驱赶孩子们。
问题更大的是睡觉。村里的房子都没有门,女演员们的屋外,有六个安全人员守护。第一天晚上,女演员们准备就寝了,见六个男性安全人员仍在门口端端站着,感到颇尴尬。对他们婉转地发了逐客令,他们却面无表情地仍站在原地。
“你们不走开,我们怎么睡觉?!”—个女演员终于直截了当地说。
回答是:正因为她们要睡觉,他们才必须守在跟前。
女演员们面面相觑。
安全人员们强调:他们这样做完全是为保护她们。
一个女演员说:“可你们总得睡觉啊……”
他们指指脚下,说:“我们就睡在这里。”
女演员们以为自己听错了。不久,果见六个男子解下身上的胶皮雨衣,铺在被雨水泡稀,又被人足、牲口蹄踏烂的泥地上,然后躺下去,怀里抱着武器。
患严重失眠症的陈冲即使用了安眠药物也无法在这种环境中安睡:潮热的草席,潮热的空气中充满尖叫的蚊蚋,加上咫尺之隔的门外,又泥又水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帮带武器的男人。
每天早晨五点,演员们与村民一块起床,摸黑踏进水田,开始一天十多小时的耕作。
看看这时的陈冲,穿一件当地农妇的宽腿裤,一件土织土染的绛红小褂,汗水和泥浆把她的头发粘在脸上。她能够灵巧地闪动腰身,将一筐筐肥料担进田里;也能够像当地村妇一样,吐出血红的槟榔渣。半个月下来,即使知情人,也很难将她同普通农妇区分开来。
日子是艰苦之极的;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极难往下捱的。
陈冲的脚掌心出现了一小块溃疡:由于水田的泥水太污秽,大量霉菌感染到陈冲的脚上。她起初并不在意,照样每天十多个小时泡在水田里。溃烂迅速恶化,她连正常行走都很困难了。当地医疗条件极差,陈冲眼看自己的脚变得不忍目睹。
直到全体人员撤回城里,陈冲的伤才得到适当治疗。此时她已完全不能走路,医生警告她,虽然他正以最有效的抗菌素控制创面,但她仍是处于患败血症的边缘。
陈冲紧张了,问道:“假如我得败血症,会给我截肢吗?”
医生告诉她,他会尽量不使那样的极端情形发生。
回到美国,在更先进的医疗条件下,陈冲的脚伤被很快控制了。但很长段时间,她那只绑了层层绷带的脚都在妨碍她行走和动作。
一九九三年二月,陈冲结束了《金门桥》的拍摄,赶赴《天与地》的摄制外景地。由于拍片时间的冲突,她已不得不牺牲一部她喜爱的《喜福会》中的角色扮演。
陈冲扮演的是女主人公的母亲,从三十岁直演到七十多岁。不仅年岁的巨大跨度给刚满三十岁的陈冲造成表演难度,人物饱受战争创伤的心灵,如何通过不多的台词、形体动作表现出来,对陈冲来说,它的难度超过了她曾扮演的任何一个角色。
这是一个习惯了灾难,同时忠实于自己佛教信仰的母亲。是个充满母性温柔又带着农妇粗糙的女人。她将两个儿子送去参加抗美游击队时,她那么复杂地望着他们三步一回头的远去;她那压抑的饮泣。
陈冲自己没有做母亲的体验,但她坚信每个女人都潜藏一座富矿般的母性,只要勘探到它,奋力开掘它,它便是无尽的。任何一个女性在爱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儿童,甚至任何一个小动物时的情感;那种带一点专横却淋漓着温柔的感觉,便基于母性。
由此,陈冲更进一步认识到,母性之爱的最基本元素是对于牺牲的甘愿。这种牺牲从她忍受分娩的巨大痛苦时便开始了。因而,母亲的形象,不管是幸福还是痛苦,她本身便有一种悲剧力量。
陈冲在对她所扮演的母亲角色深思许久之后,觉得她要捕捉的内心感觉渐渐有了。她想起十多年前,外婆为她送行时的眼神——她将远渡重洋,归期难卜:外婆虽然微笑,虽然满嘴的吉利话,而眼神却透露了她的真实心情,那是茫然的,对骨肉重逢不敢期望太甚的。她还想到妈妈,虽然妈妈与她时别时聚.而每回分别,妈妈的眼神仍是盈满担忧;每回到最后的一瞥,女儿便在妈妈眼里变得稚幼了。
陈冲已经完全像个农家母亲一样大口地扒米饭,同时迅速将自己碗里的饭拨给孩子;大口大腔地咤斥孩子,而当孩子们离别她时,她在一瞬间表现的心碎和隐忍,将一个母亲的柔的一面全然剖露。
看了一些片断的样片后,奥立弗·斯东对陈冲的表演非常满意。本来他以为陈冲一直靠本色和天姿去演戏的,这时他才明白这个中国女演员竟如此用功。她的表演完全不带有过去她任何一个角色的表演痕迹;可以说她毁去了曾经若干美丽神秘的形象,塑造了一个全新的人物。对于艺术,陈冲是那样的慷慨。
其中有一场戏是母亲随女儿(女主人公)来到城里一个富有人家做女仆。当母亲发现女儿陷入对男主人的幻想,一念之差与他发生了关系而怀孕后,她凶狠无比地斥责女儿,并有惩罚女儿、连同她的梦想与她一同毁掉的欲念。她那爆炸般的恼怒很快又被怜爱代替,而怜爱渐又变成悲哀的木讷。直到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发现实情,将这对女仆母女要立即逐出门时,母亲马上以她富于人世经验的心衡量了局势,跪倒在女主人面前,并一把拉着女儿也跪下,以威胁加利诱的语言,说服女主人接受她的女儿做这豪宅中的第二位太太。她口舌变得异常灵利和锋利,眼神变得那样机敏和狡猾,对女主人说:“她会做一位最好的二房太太……不管怎样,你使唤她;你是头一位,她永远是第二位……”
由于在这一刹那间,她和女儿的命运都将被决定,她同时被恐惧和希望所折磨,整个面部表情和形体动作是极度热烈而绝望的。
“不,你们必须马上离开!”女主人说。
母亲先是木讷,然后又迅速将所有希望投向男主人,以自己的希望,女儿的希望去勒紧他的喉管。而当她听到男主人的否定之词时,她一下子泄下来,彻底落入绝望。
陈冲把这种绝望表达得十分动人,她看着正前方,却不是看着害了女儿和自己的人,而是看着这些,似乎刹那间看见了自己的宿命。
仅仅十分钟的戏,陈冲的表演经过几番起伏跌宕,几番心理节奏的剧变。
拍完这段戏后,她沉默很长时间,似乎那个附了体的悲惨的母亲仍魂萦梦绕,她一时不得与“她”分开。
在拍摄到中期时,许彼得因为有一个多星期的休假,陈冲便邀请他到摄制组来。他们彼此分离已有一个多月,即使每天有书信往来,电传电话往来,他们仍是非常思念对方。
彼得将要到达的前一天,摄制组的人都发现了陈冲那难以自禁的喜悦。有人问她:“看样子你像是有什么喜事?”
她笑着问:“你怎么知道?”
“你眼睛不一样了。”
陈冲说:“对啦,我老公要来啦!”
导演奥立弗亲自来陈冲的住处看望彼得,对彼得说:“你妻子是个很敏感,很用功的演员。不过,她用功不用功,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陈冲哈哈笑起来。她知道奥立弗是那种最善于“压榨”演员的导演,不榨干你,不榨出他最满意的质量,他就会一直榨下去。全剧组的演员都知道他的厉害,每个人都在台下做尽量充分的台词或表演准备。
由于彼得的到来,陈冲的“下课”作业便作得少了。她考虑彼得远道而来,尽量陪他到附近的风景点去看看。而拍摄时,她便觉得自己“出戏”了,导演也发现她的台下准备不够充分。
陈冲把这情况告诉了彼得。彼得着急地说:“那你别陪我了;从明天开始,我不再理睬你,你好好准备你的戏!”
第二天,陈冲跟彼得随便谈起一个笑话,发现彼得不太凑趣。
陈冲问:“你怎么了?”
彼得着急地说:“快别跟我胡扯了,好好准备你的戏去呀!”
陈冲告诉他没那么严重,不至于玩笑也不能开。
彼得却是个非常认真的人,并且,他的认真标准是心脏医生的标准,更为严苛:只求精确,不差分毫。
“那这样吧,”彼得说,“你把你要演的戏拿来,我帮着你准备。”
陈冲觉得好笑:“你怎么帮?”
彼得说:“你念你的台词,我念别的人物的台词。”
倒是个好办法。平常想找人帮忙排练还难找,因为每人现场摄制的时间都参差不齐。
彼得帮着陈冲把一段对白排练了十几遍。陈冲意识到彼得或许生平头一次做这件工作,却做得这么仔细认真,半点游戏态度也段有。
“可以了,这段练得差不多了。”陈冲体谅地说。
“再来一遍吧,”彼得俨然像个运动教练:“再来一遍,你会更有把握些。”
拍摄进行得颇顺利。再有几天,这个外景地就该收营帐了。
一天,陈冲匆匆走过水闸上的小道,赶往摄制现场。她已着了装,赤脚赶路。由于她生性粗心,动作一贯莽撞,没有注意到闸上的金属阀门。(那阀门没被遮拦,谁也不会想到这不起服的物件竟有高达几百度的高温。)陈冲裸露的小脚猛撞在阀门上。
感到一阵锥心疼痛时巳晚了,那烙铁般的阀门已揭去陈冲腿上的一块皮肉,烙伤之深,她腿上顿时出现一块凹槽。
疼痛使她“噢”的一声叫起来。当摄制组人员和其他演员赶来时,见她疼得一鼻子汗,一手紧捂在伤口上。不知谁叫起来:“陈冲受伤了!”
她马上站起,告诉大家千万别大惊小怪,她能够坚持把当天的戏完成。
经过粗略的医治和包扎,陈冲果然又照常回到田野,立刻进入了她的角色。
陈冲结束拍摄,不少朋友得知她受伤,腿上留下一块永固性伤疤,都来看她;她撩起裤腿,露出伤,仍是一脸的无所谓。之后捧出《天与地》的剧照向大家展览。
她指着一个枯朽龙钟的老奶奶问人家:“谁认识这个人?”
没人认识。
“再仔细看!”她不饶大家。
突见其中一张相片中的老妪与彼得紧紧拥抱着,人们终于悟过来:“啊?!是你吗?!”
陈冲得意地称是。
“没想到吧?”她说:“这是我扮演的母亲在最后一场戏里。是莱莉(女主人公)去美国十几年后,返回越南探亲时母亲的形象。”
大家诧异这样面目全非的妆要费多少时、多少工,陈冲告诉说,她每天得五更起,坐在化妆镜前五个小时。
“虽然这段戏不长,但是很重要的戏。母亲的人生哲学,人生观念将被引出。”陈冲对人们说。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天与地》隆重开映。这是一年一度的圣诞,而在许多城市的重要影剧院门口,站着排队购票的观众。
有些人听说《天与地》的票十分抢手,要吃不少苦头才能买到,便从家里打电话到剧院以信用卡订购,而剧院的电话录音中不断传来令人沮丧的消息:某日某时的票,已全部订完。
各城市的重要报纸以醒目版面刊出评论家们对于《天与地》的评论。
电视节日主办人采访了陈冲,就有关她如何能出色地扮演一个与自己年龄、经历天差地别的角色进行了问答。
陈冲为自己能得到这样机会感到幸运。这机会可容她对表演艺术的见识做一番表白。
陈冲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是一身平常便服:一件豆绿色毛衣,一条黑色牛仔裙。脸上没有脂粉痕迹。她轻松自然地谈到《天与地》的母亲角色,是至今她得到的最公正的一个表演机会,因为它的成败将纯粹取决于她的表演造诣,而不取决于其他任何因素,比如形象,以及人们所熟悉的她的气质。甚至她从《末代皇帝》以及其他若干影片中赢得的信用都是不作数的,因为她不再能得助于人们长期以来对她形象的喜爱和亲切感。她等于是从零开始,塑造了母亲这个人物。
紧随《天与地》之后,一九九四年一月,陈冲主演的影片《金门桥》也上映了。各种媒体接二连三登出有陈冲大幅相片的评介和报道。报端也为她主演的下一部影片《死亡地带》做了宣传广告。
报纸san francisco chronicle(《旧金山时报》)电影版于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三日对陈冲进行了专题采访,记者在长达两个版面的文章中写道——
six years ago it appeared joan chen might be as big a movie star in america as in her native china……but after the buzz created by her steamy performance as a biscxual,opium-addicted empress in“the last emperor”her career quieted down.……
在长达半小时的电视专访和报纸专访前,joan chen的名字被各种赞誉之词修饰着,萦绕着出现在每一篇有关《天与地》的评论文章中——
“joan chen gives a deep felt performance.”——san francisco chronicle,12/24
“joan chen is superb.”——the hollywood reporter,12/30
“knock out performonce by joan chen”——kdnl—tv.
“given sinew and vividness by joan chen,lely's mother is a tower of strength.”——baltimore sun,12/25
“best of all,it has a stunning oscar-worthy turn by joan chen……”——sacramento bee,12/24
“‘joan chen’is the best thing about this movie.”——san jose mercury news 12/24
……
一些报纸暗示了陈冲获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的可能性
“she is in line for a best supporting actress academy.award after her performance in heaven and earth——after all,vanity fair,variety and entertainment magazines have already told her so.so there is no point playing coy.
……
february should see her on the list of nominations;by marth 21 joan chen could be putting the final touches on an acceptance speech-making her the first chinese national to nab an oscar.”——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international
许多新闻媒体透露r奥斯卡评委会对陈冲在《天与地》中演出成就的赞赏,似乎陈冲再次濒临奥斯卡获奖者的边缘——上次她在《末代皇帝》中扮演的婉容,仅以两票之缺与奖杯失之交臂。
电影的热衷者们在猜测:连受好评的陈冲一定开始了奥斯卡得奖感言的写作。
人们拭目以待。尤其所有的华人观众,他们中有爱她的,怨过她的,体谅过她的,为她辩护过的。
陈冲执《大班》开始的演出,使华人进入好莱坞主流成为了可能。joanchen是一种鼓舞,一种激励,joanchen是一个基本实现了的梦想。
陈冲对一位来自中国的采访者说过:
我相信人的愿望。有志者事竟成,这句话一点都不错。一个人只要敢于做梦,这个梦就一定会成真。这话说说容易做起来难。有的遇到失败便放弃了,说我已努力了。其实你如真的想要的话,就不会放弃,一定会做到的。
我的最大愿望不是得奥斯卡奖或捧哪个国际电影节大奖,而是尽自己力量,做到自己最好的。我总问自己,有没有挖尽自己的潜力,不管当演员、做妻子或将来做母亲。如果我把自己一切都给予了,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陈冲·答《上海文化艺术报》记者问
一九九三年四月
第23章 你到底怕什么?
看了报上的电视广告,作者偶然得知陈冲将出现在当晚的节目中,“entertainment”。此节目将采辑《天与地》的电影片断,将对陈冲在其中的扮演做专题评介。
这是个极好、天大的好机会——对正写陈冲传记性故事的作者来说。
节目正要开始,电话铃响。一接,那头竟是陈冲,声音有些孩子气的慌张。
“你帮我把这个节目录一下好不好?”陈冲急促地请求道。
“怎么了,你家电视坏了?”作者蹊跷。
“不是!录像机坏了!……”
“好的。……开始了,你在看你自己吗?……记者进了你家门……你出来啦!”
那边一声求饶般叫:“别跟我说!”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因为不敢看才让你录像的!”
“为什么?!”作者语调上蹿下跳。
“因为……我不知道。我就是怕看,每次这种节目我都害怕看!……”
“彼得不在家?”
“他在家我也怕。就不知道怕什么……”
作者又好气又好笑地:“你说你!……你到底怕什么呀?”
陈冲:“说不清。要是我觉得自己表现不好,傻乎乎的,我会好一阵没劲!……”
作者答应帮她录像。
陈冲解释道:“录下来我可以明年再看。”
“明年再看还有什么看头?!”作者问。
陈冲:“每次都这样:隔一年看就不害怕了。每次我都这样……”
“那……你现在在干吗?”
“有几个亲戚在看我的这段专访,他们把声音开得特别大,我也不愿听,就躲到浴室里了。”
作者想,好在她家最大的浴室犹如一间客厅。
“那你在浴室里干吗?”
陈冲说:“缝一个小帽子——给安琪女儿的。”
“你还会缝帽子?”
“缝好了给你看!”她马上来了炫示欲。
“买一个不就得了?费那么大功夫……”
陈冲驳道:“买不到这种海狸子皮的。芝加哥很冷,这帽子肯定特管用!”
作者有些感动:她是个常惦记别人的人。对于安琪,她的一份友谊那么淳厚。据说俩人正合作搞一部反映文革时知青农场的故事,此故事取材于安琪的长篇自传《红杜鹃》。
陈冲又说:“这些名贵的皮子是我拍《死亡地带》时得的。是做服装的边角料。当时我就想:“唉,给安琪女儿做个小帽子倒不错!……”
作者这时告诉她:好了,电视快完了,(电视中的陈冲已在与记者道别)她可不必继续禁闭在浴室里了。
最后作者还是忍不住问:“喂,你到底害怕什么?”
……
我仍然相信可爱的女人应该是贤慧、恬静的。今晚我将不在电话上大笑,或想入非非,为突然间一个奇怪的念头而激动;今晚我要静静地在炉火旁织毛线……
——陈冲·散文《把回想留给未来》
第24章 “我决定自己导片子”
一九九七年的圣诞节前夕,一清早,接到陈冲的电话,声音嘎哑而疲惫:“我们入围了。”意思是她的导演处女作《天浴》终于没有辜负她近两年的辛勤,作为柏林影展的二十九部参赛影片之一而竞争金熊或银熊奖。这意味着最后两个多月的后期赶制——每天十四五个小时在剪辑室和声效室的紧张劳动、所有的焦虑、偶然的沮丧和恐惶,总之一切艺术求索中不可避免的心理磨难和体力超支,都得到了报偿。但她没有我预期的欣喜若狂,连嗓音都是垮了的。如同经历了痛苦产程的母亲,此刻的垂危感比之狂喜更来得真实。
一九九五年二月,陈冲当选柏林影展评委,一天忽然接到她从柏林打来的电话。她说:“我决定自己导片子——就拍你的《天浴》。”消息听上去有点像心血来潮,我问什么使她做了这么大的决定。她说经她评选的许多影片都大同小异,都是些现代人猥琐、变态,精神委靡的生活写照,没有任何使人感到心灵升华,甚至连点诗意,浪漫都找不到。她说:“我就要弄一部《天浴》这样的东西,起码提醒一下自己,我们曾有过一个神圣的时期,哪怕自认为神圣。”她说她要在选题上和当代电影界思潮来一番叛逆:你搞颓败的,自然主义的当代生活展现,我搞我认为的诗意、怀旧,带一点古典主义的作品。
隔了两天,我收到一些传真,是陈冲改编电影《天浴》的初稿。她真的动手了。她的电话不断,一方面问我对这些改编的意见,一方面似乎在说服我,甚至她自己。她说:“都在追求‘avantgarde’(法语:‘前卫’之意),什么病态啦,不近情理啦,全成了avantgarde,我看病态太泛滥了,反而正常感情,健全的人性该是当前最‘avantgarde’的!”
等陈冲从柏林回到旧金山,她已写完了《天浴》电影剧本的初稿。问她怎么可能在当评委的繁忙中抽出空来写剧本?!她说:“有激情啊!有时也因为时差睡不着觉。”
从那以后,陈冲基本上推辞了一切角色,包括一次和著名犹太裔导演兼演员woodyelen的合作。《天浴》的筹措资金、采景、选演员等一切事务,都是由她自己来做。有时她也苦笑,认为在自讨苦吃——自已制片和导片所受的辛苦是做演员的十倍。尤其在好莱坞当演员,条件非常贵族化,各部门的分工很细,做演员就是拿了钱演戏,演了戏走人,不必负太大责任。但同时她也意识到,电影最终是导演的艺术,只有做导演才能实现自己的艺术报负,人格特色,以及思想、信念。只有做导演,才能改变好莱坞对中国人形象的模式化塑造,甚至偏见与误解。她近年来越来越难接受推荐到自己手上的亚洲女性角色,她认为这些白种人概念中的亚洲女性,简单得几乎成了符号。要改变这种模式,创造真正的中国人的故事和形象,她自己必须投身于主创,选择自己的故事,以自己的方式(中国人的情感方式)来讲故事。
柏林影展之后,陈冲受到了全世界四十多个重要电影节的邀请。《天浴》也得到好莱坞的主流制片者们的重视。旧金山和洛杉矶的重要报刊刊出了评介,几乎是一派赞扬。好莱坞的几家公司将一些剧本提供给陈冲来执任导演。对于陈冲,充足的经费,正统而科学的制片机构当然是有诱惑力的,但她却十分严谨地在选择下一部作品。她认为当演员可以演自己不爱的角色,可以“混戏”,但导演必须爱他(她)主创的作品;没这个爱,没有这份艺术信念,不可能去完成漫长而艰辛的创作过程。她说:“至少我不可能。因为我还没有做一个商业导演的娴熟技巧。作为我个人来说,我也不可能成为商业导演。导演应该和作家一样,只能创作他(她)认为对于他(她)产生重大意义,使他们心灵成长的作品。”
我想我对陈冲这位友人已不可能客观了。相处和合作使我相信自己了解她不亚于了解自己。因此我生怕如此再写下去,会给读者不够冷静、客观的影响。这在西方新闻写作和传记写作中,是大忌。陈冲在我心目中是优美、顽强,充满精神追求,却又非常务实的女性,她的完美在于她的和谐。她不断要求自己成长和成熟,涉足每一个艺术馆、画廊,搜集各种音乐,观看话剧和歌剧。她的教养的全面,加之她天质的敏感,使我感到她极探的潜力。我说的“无法客观”就在于此。当我吃着她做的美味晚餐,我总在想,她是个对自己要求多么严格的女人;对于社会,对于家庭,她基本是无懈可击。
我爱我的朋友陈冲,我不能掩饰对她的欣赏。和五年前写《陈冲传》时,情形已不同了。那时我还能持一种观众心态,能拉开距离来写她,而现在,我看尽她的“幕后机关”,看到的全是我希望看到的,是和我做人理想吻合的一个女人。这样,要我客观,是难了。就让陈冲自己的话来阐述她自己吧。
(作者如约来到陈冲家。家乱得厉害,地上铺了旧布,旧毛巾之类,地下室传来敲打之声。一问,才知陈冲正找了两个工人在修屋。她挺着三十二个星期妊娠的大腹,气喘吁吁地关照工人们做活,然后热了饭菜,坐下来边吃边接受采访。作者和陈冲太熟络,一到她这里就四处找吃的,陈冲则每次都拿出新烤的果仁面包、糖焙核桃仁、葱烤芋艿……她也很乐意传授食经:“一个小南瓜,里面放上蜂蜜,烤熟特好吃!”说到这类话,陈冲的面部表情激烈极了。现在怀孕,更有大做大吃的理由,自己贬自己:“怀孕这个借口真好,可以让你一点不理亏地吃、睡,无所事事。”我知道她决不可能无所事事,一方面张罗着《天浴》的国际市场销售,一方面在读大量的中国移民史,筹备拍摄《扶桑》。)
作者:我们今天正儿八经做个访谈。
陈冲乐了。
作者: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自己导演电影的。
陈冲:其实也没有一个很明确的时期,或说念头——突然间想导戏了。主要是我在美国拍的一些电影,碰到一些没才华的导演,就常常生出念头,还不如自己导呢!首先是故事——那种没有意思,没有意义的东西也会有人来导!我那时就想如果能讲自己的故事(自己真正有兴趣,有信念的故事)多好啊!后来我当了几个电影节的评委,看了不少独立制片的作品,就意识到自己来投入,编导、制作一个自己的电影,不是不可能。那些作品的投资并不大。就在柏林影展,我想到了你的《天浴》。开始我想搞一个短片,因为影展上有一些不错的短片参展。但等我把《天浴》的整个内容消化了之后,才发现这就是一部一般长度的电影,不能拍成一个短片。其实一个导演改编一部小说,都是从喜欢那个故事开始的。我就是喜欢《天浴》的故事。里面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文秀被糟蹋之后,老金的大手把她湿漉漉的脑袋捧起,像捧个刚分娩出来的湿漉漉的羊羔;还有就是文秀住院,老金抱着她,在大雪里背朝医院向草原走去。这两个地方在我脑子里马上就有电影画面了,我喜欢这个故事,又没有办法以其他方式来参与,两个角色我都不能演,只想到来导它。再说在美国读书,学的就是这一行,总想有机会来实践。《天浴》让我看到了这个机会,反正总而言之,还是因为自己喜欢电影,热爱电影,喜欢电影的一切,也只有导演有这个福气能这样全面地爱电影这行当。所以就(手势)干了。
作者:是不是做演员已经越来越不能满足自己对电影的喜欢了?
陈冲:好的角色还是能够让我满足的。但好莱坞给亚洲女演员设计的角色又都不那么好。喜欢电影的一切,自己又不能演到自己喜欢的角色,要还想继续拍电影,就必须做些其他的尝试。而且人到了这个年龄,如果说,不在别的艺术形式上做尝试,不冲破自己,以后就很难了。在你三十……四十不到的时候,如果你不下定决心,去冒一下险,去冲破下自己的话,以后就比较难了。因为人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比较懦弱,不像年轻时候那么勇敢。敢于冒险,敢于否定一个自我,再建立一个自我。年纪大了可冒不起险:为什么会有midlifecrisis(中年危机),就因为在中年人意识到非有次变革,但又胆怯,怕万一变革不成功后面什么都来不及了。所以冲突、矛盾,又没有年轻时的勇气去解决,就成了危机。冲破自己,在这个时候是it'snowornever(要么现在,要么就永远别干了)
作者:我和你一起看过许多电影,我发现你从很早就开始做一个导演该做的艺术上的准备。你一直很注意电影的语言,镜头你也很敏感,常常在我们回忆一部电影的时候,你会说出很具体的个镜头,布局、色彩、衔接、暗示,你是有意识这样预习自己,还是一种职业本能?
陈冲:其实对一部电影我注意最多的,还是它的戏剧和表演。
作者:你好像对一些电影经典,比如《goncwilhthewind》(《飘》)这类经典,一直在看,在汲取。每次看,你都那么激动,老让你激动的因素一直让你激动,这是不是被你看成一种基本训练?像舞蹈家看《天鹅湖》,可以反复看。看,是种基本营养?
陈冲: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像莎士比亚,它里面有些人类共有的精神矿藏,整个艺术的发展,是基于这些东西的。我觉得经典作品在任何时代看,都能看到自己时代的影子,永远不会过时,虽然我们这个时代一个人的信息接受量是莎士比亚时代人的一千多倍。经典就好比一种人类精神的核子、原子,放之四海而皆准。不管物质社会怎样千变万化,人的精神生命其实万变不离其宗。我总觉得,我们这一代,对于经典作品的学习,其实是不够的。
作者:做一个导演,特别是刚开始导戏,你得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比如说你得说服人家来投资。你是很怕去求人的人,筹资的过程对你是不是一场折磨?你动摇过没有?
陈冲:不管怎么说,磨难和后来的成就感,是成正比的。受的折磨最深,后来的成就感就越大。成正比的,跟恋爱一样,心越为它受煎熬,后来的满足感才越充实。
作者:可是它整个耕种和收获的季节又那么长,不知会有多少不可预料的挫折,都正比吗?
陈冲:是正比。满足非得苦中作乐,没有磨难,不可能有深刻的幸福。轻易发生的爱情,顺顺当当,最后的幸福不可能深刻。我刚才给你的这份东西,(陈冲在作者采访前给了她一篇她刚写讫的散文)其实我也没写清楚。我就想说,这就和谈恋爱似的,所有的磨难,到最后,是为了把你培养成一个对于你爱的人来说,一个更有价值来爱的人。其实就是让你为一场伟大的爱情来准备。把你杀死这么多,再让你新生这么多。然后这场爱情才值当你的永恒记忆,永远珍惜,永恒享受。
作者:爱情让人受尽折磨,可折磨结束,人还是向往爱情;你做了这么件充满磨难的事,(我知道你为拍这个电影失眠多少次,又多少次和彼得谈判,征得他的理解)你还对这件事有任何向往吗?
陈冲:当然向往!我意识到自己在创作中犯了那么些错误,向往有下一次机会给我弥补,人家不都说电影是遗憾的艺术吗?所有的遗憾都不可能再回头去完善它,只有等下一次机会了。多产的导演为什么会有一部接一部的作品,我想是因为他总是感到遗憾,只能在下一部作品中弥补。重要的一点是,这部作品是我的处女作。对处女作的感觉,就跟自己的初恋似的.特别容易留下遗憾,也好像让我一下子成熟很多。初恋是最惊心动魄,生死攸关的,所以也难免会被心里的悲壮感弄得笨手笨脚,遗憾当然就难免,幸福和沉醉也会永远存留下去。
作者:你认为做演员在电影中的操控感大呢,还是做导演?我是指艺术创作中的总体把握。比如你过去说,演员有时挺盲目的,不知自己是过火还是不到位,导演应该对演员的表演负一定的责任,因为电影不像话剧。
陈冲:其实我演过的角色还没有是整个把一部戏扛下来的。《末代皇帝》最主要的是皇帝。……、作者:(打断)比如《turtlebeach>(《龟滩》)还有《goldengate》(《金门》)那些片子。你不是主角吗?
陈冲:那也是和另外一个主角分摊。所以谈不上对一整部戏创作的操控感。责任感不一样。做导演你得对得住一大帮人。投资人你起码得对得起,不让人家蚀本吧?做导演精神压力很大。这也是成正比,你负的责任越大,压力越大,同样最终满足感也最强。做演员我可以混着把一部戏演完,但是我绝对做不到混着把一部戏导完。导演的兴奋点更多,许多地方你觉得抓住了感觉,兴奋时时刻刻都在那儿。做演员也有自己认为演得精彩感到满足的时刻。但这种时刻不是很多。尤其碰到那种他自己不知要在你身上挖掘什么的导演,他对戏的理解还不如你全面,启发和导演全是很浅显、外在的,这种时候你就会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同时也会想,凭什么你来导我?我凭什么不能导自己的一部戏?
作者:做演员多半要靠天赋,而做导演,后来的东西都很重要,诸如知识,阅历。我知道你是有意无意为做导演做了大量的准备,读了很多书,文学、美术、社会科学、政治,你的涉猎非常广泛。我不知道你在开始拍摄这第一部作品时,心里是不是感到ready(就绪)?
陈冲:永远也不可能感到十拿十稳。正因为创作是种偶然——就是说一些绝妙的瞬间是在你没有准备就绪的时候才可能出现:这就是艺术创作的魅力所在。米兰·昆德拉说:“lifeitsochancy”(生命是如此之偶然)。好的艺术作品也一样,它的发生过程和生命一样。
作者:在学校学文学写作时,老师总说:“letithappen!”(让它发生!)你只能让它发生,没法左右它怎样发生,是吧?
陈冲;艺术创作中出其不意的笔触、镜头,是你事先没法估计的。所以在《天浴》开拍的第一天早上,我几乎感到大难临头。因为这是发生在西藏的故事,又有西藏演员,所以我们在一清早摆了祭台。(笑)前一天晚上就准备好了。摆了鸡、鸭、鱼、肉,算是祭祭天吧。那天刚好是下小雪,气氛神秘兮兮的,我们也感到一种信仰的氛围。
作者:你也上去拜啦?
陈冲:我是趁大家都拜完了,去食堂吃早饭的时候,一个人去拜的。点了一炷香。我怕有人围观让我产生杂念,觉得自己滑稽。其实摄影师吕乐也是独自作的这套动作。他趁大家没起床就把仪式做完了。
作者:有没有得到“保佑”呢?(笑)
陈冲:那真是一块神秘的土地,挺莫测的。几乎每隔几分钟就会出现一个新气候。整个拍摄过程,真给它捉弄死了。刚想拍雪景,抢着架好机位,大太阳忽然出来了,一朵云都不剩!雪一下化完!刚想拍艳阳天,它又一下子阴云密布!
作者:藏族演员洛桑戏真不错……
陈冲:选上他真很运气。从来不抱怨,埋头吃苦,每次到景点他都扛最重的设备。其实他本人和他演的角色老金很接近,没认识他之前,觉得老金是个理想人物,这个时代不会有的。见到洛桑才知道,这种厚道人还真有。他从来不掺和事非,闲话很少。
作者:我觉得他表演很有深度。
陈冲:其实他人很简单。现在西藏话剧团不怎么盈利,工资很少,他有时去帮天葬师干点活,赚点外快。也是很少的钱啦。
作者:(吃惊)什么?!他是上海戏剧学院的毕业生呢!去帮天葬师……
陈冲:挣钱啊。他一点也不掩饰,我问他,他就照实告诉我。他不会来虚的。问他平常闲着做什么,他说也就是打打麻将。你看,他一点也不想把自己说得很不平凡,很高尚。但他的诚实,质朴里有种高尚,不必硬去演,气质就从老金身上流露出来了。他那种深度就是自然的东西。
作者:这两个主角的选择算不算理想?
陈冲:应该算吧。李小璐才十六岁,非常成熟,台词很好,戏也不错。一点就明白,但她自己一演,马上出来她自己的风格,不模仿我。她绝对有潜力。就是内心太刚强了一点,有时要她流露女孩子天然懦弱、心灵娇嫩的一面,就差一些。很难让她真哭。中间拍到一场哭戏,她祖母过世了,那天她才真是悲从中来,泪流了不少。
作者:你不是说拍有点暴露的镜头,她也闹别扭。
陈冲:其实是替身拍的。不过有的时候也不能不要衔接吧?我们为李小璐不肯配合拖了很多时间。有时我都要光火了。摄制组的人觉得我对一个孩子不能那么要求。冷静下来,设身处地,想到自己十六岁,哪有李小璐那么成熟?怎么能对她那样要求呢?真觉得自己跟个后妈似的。(笑)
作者:我发现你反省起来对自己用词很重的,什么“卑劣”啦,“后妈”啦……
陈冲:自己对自己嘛,还那么礼貌客气,那不憋死了?
作者:其他方面呢?比如制片部门,美工……
陈冲:制片和美工都是香港的,都有西方式的敬业精神,做事很职业化。有一次人工造雪,美工组连续工作四十八个小时,那场雪景必须丰满而广漠。劳动量可想而知。好不容易造成了“天地浩素”的气氛,很大一块地面铺了厚厚一层尿素,结果来了一场雨,把尿素全溶化了,那天美工阿潘火气很大,和制片吵了一架。有一次更绝,我们开了三四个小时的车到景点,搞道剧的人发现花没带。(因为西藏草场退化,野花不够繁盛,美工部门不得不在草原上插五千余朵人工“野花”。)再回去取花,好天又没了,大家都说:“把他们拉出去毙了!”反正麻烦层出不穷。不过事后回想,觉得所有细节都是美好的。一个星期洗一回澡,也不觉得那么不可思议了。美国生活那么多年,一天不洗澡都没法睡觉,看来人的弹性蛮大的。
作者:失眠症怎么样?
陈冲:天天晚上吃安眠药呗。我老公跟我急了,他说你要真上了瘾,没治了,那该怎么办?他是医生,知道美国许多烈性安眠药不能吃过三个星期。好在草原上设法打美国长途,他不会天天跟我絮叨这些。我们结婚这么多年,第一次和他失去联系这么久。
作者:后期制作的忙劲,我是看见了……
陈冲:其实要是雇一个后期制作制片也就省事了。为了省钱嘛。有一点钱就想花在电影上。哪怕多添一颗星星也好!(影片中的夜空,一些地方星星不够,是靠后期特技加工上去的。美国电影制作业的特技十分高科技化,一部电影若有丰厚资金,可以在后期上做得非常漂亮。但例如“加星星”之类的制作十分昂贵。)后期有时候我都绝望了,以为怎么赶也赶不上柏林参赛了。当时柏林方面也安慰我,说实在赶不上参赛,做展示片也可以。李安电话里说,他的《推手》就是在柏林做展示片上映的。不过我不甘心,那么多苦都吃下来了,当然要争取入围得奖。送片子多紧张,派chriss(一位朋友)专程乘飞机,亲手送到评委会,不然寄特快专递,万一过海关耽搁,就误期了。简直跟特别行动似的。那天半夜,柏林的传真到达,说《天浴》入选,真是百感交集。其实我做了它不入选的精神准备,后期实在太仓促了。
作者:进入得奖圈,你头一件事想到的是什么?
陈冲:……去买最漂亮的衣服,好好打扮李小璐。有人预言她的年幼,表演的成功很可能会得到最佳女主角。不过最终没得到。她还小,才十六岁,以后得奖的日子多呢。
作者:下面假如有人再请你去导戏,你会不会去?
陈冲:有啊——好莱坞的几家电影公司看了《天浴》,都很喜欢。马上就有公司提供一个买下的剧本。不过我还是得拍自己兴趣大的东西。我准备把你的《扶桑》作为我下一部拍摄计划,向他们提出来。
作者:《扶桑》是中国人的视角,他们会通过吗?
陈冲:所以啊,就必须在阐述故事时留神,抓到他们审美习惯上的敏感点。这是个新视角,跟好莱坞历史上所有白人,中国人之间的爱情故事完全不同,弄得好会成功,弄不好就得不到认同。专门有一本书,一个意大利作家写的,她专门研究了所有美国人、亚洲人爱情关系在好莱坞银幕上的反映!所有成功的都是白人男人如何营救亚洲女人,他们感到亚洲女人是受东方文化中的男性沙文主义的压制(尤其中国女人裹小脚),完全无辜、无助,是世界上最美丽、最脆弱的生命。得去保护她们,营救她们,爱情是在这两个前提下(保护、营救)发生的。这几乎在好莱坞已形成了一个情结,不破了它,真正的种族间的爱情没法出现在好莱坞银幕上,破了它,又要破得他们心服口服。你看,在你的《扶桑》里面,扶桑和小男孩克里斯之间的爱情,显得扶桑很有力量,是英雄,克里斯虽然表面上在营救她,使她摆脱大勇的阴影,摆脱她低贱、非人的妓女身份。其实是要扶桑摆脱几千年的传统中国文化,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克里斯失败了,虽然他整个成长过程是以爱扶桑来标记的,扶桑也把他作为一生中惟一征服了她心灵的爱人,但克里斯失败了。因为他感到扶桑周围的中国传统文化,扶桑的东方生态环境是牢不可破的。这是好莱坞的中、西爱情故事场,不是纯中国的,也不是西方的,是属于一个世界性的族类。这里面有一群艺术家,包括《红》《白》《蓝》的导演kieslowski,一个波兰人,在法国拍电影,还有kundera,一个捷克作家,在西方写作;allende,一个智利女性,在美国居住。这个文化族类有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养成了一种兼顾其他民族感情表达方式的文学语言,电影语言。再民族化,再东方,再传统的题材,都不怕,都会被这种表达方式翻译成世界共通的理解。而中国本土化的一些优秀作品悲剧在于,它们需要对于中国近代史,中国语言的一定知识来欣赏。这样很大的一个读者群和观众群就跟不上。而kundera是人人可以读的。他讲到了类似“文革”的经验,这种感情全世界都理解。
陈冲:我想你讲的是距离。距离使一种记忆不再是完全个人化的,完全本土化的。比如我的记忆由于我和中国的距离,它自己凝聚、凝炼,又在自行和诸如kudera、allende这样的类似的记忆做比对,和相互影响,这样的记忆和本土上的中国人的记忆可能会有差别了。我们的存在,不可能不和西方的存在形成比较而形成独特的存在。
作者:好了,咱们谈谈下一部——你打算做什么?
陈冲:拍《扶桑》啊,一切又得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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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版《陈冲前传》后记
《陈冲前传》刚竣工,我收到陈冲一封信。她谈到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的落选。很为她遗憾了一阵。也明白泛泛的慰问都是多余的话;她自己对此的思考比任何一个局外者都深得多。不如就将她整封信录下,让她直接对读者表白。
征得陈冲本人同意后,便附上这封信。它可供读者对陈冲最新最近的生活、心境做一点最真实的观察——
歌苓:你好!
今天一个上午我接到了无数个电话。我的经理人、宣传管理人、律师、华纳电影公司的公关经理和电影界的友人们都说了多多少少相似的话,表示不平和安慰。因为我没有得到“奥斯卡”提名。我曾经给你看过一些报纸与杂志的评论,为我将会被提名造了些舆论,作了些预言。你知道我自己也有同样的期望。今天的消息让我十分失望。
中午,peter(彼得)带着一脸的沉重回来了。他平时很少中午得空回家,(从彼得的医院到家只需五分钟车程——作者)难得的几次偷跑回来时总是一边进门一边大喊:“猪!猪!我回来了!(彼得与陈冲好狂吃滥吃,彼得戏称陈冲“猪老婆”或“阿猪”或干脆“猪”——作者)今天他没有出声,只是过来搂住我。半晌,他才轻轻地说:“告诉我你的心情,说出来会好受些。”我这才发现我思路很乱,根本说不出自己在想什么或感受什么。我恨自己在失败的时候,从来哭不出来。要是这时能够在他怀里流泪该是多么痛快。我眨巴着干干的眼睛,决定下面条给他吃。
边下面我边理思绪。面条熟了,我总结出以下的可能性:
一、我演得不够好。
二、剧本中给我的角色的戏不够足。
三、电影中“东方人英雄、西方人狗熊”的暗喻得罪了报界、观众和奥斯卡评委。
不管是什么原因,出路只有一条——继续力所能及地工作。不撞南墙不回头。
吃完饭,我让peter回去上班,他开玩笑逗我:“让他们去心肌梗塞;我老婆的心比他们重要。”正说着,医院真的来电话说有病人在等。他便急匆匆走了。
他离去之后,我在信箱里接到税务局的信,要查我一九九0年至一九九一年的税务。我必须找出那两年中的每一则发票、每一笔账来证明我的税务是合理的。这是天下最烦人的事,真是祸不单行。
一整个下午便是理账、做加法,十分令人压抑。彼得看完病人再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告诉他我的又一不幸。他说:“你不用理账了,去游游泳,或者看看你喜欢的书。他们无非是想跟你多要钱,给他们就是了,我不想你变成一个钱比幸福多的人。”
这话触动了我,他的淳朴和光明使他永远一针见血。真的,一个钱比幸福多的人是多么的贫穷。
下年五点以后,我跟在洛杉矶的哥哥通了电话,又给上海家里打了个长途。今天是大年初一,实在不像是个大年初一。
放下电话之后,我想起过去这么多年来,每次遇到困难或不顺利的事,家里的人总是给予我无限的温情与支持。
爸爸、妈妈、哥哥和彼得给我的这份无条件的爱让我在最难受的时刻觉得幸运、富有。
陈冲·一九九四年二月九日
后 记
四年前,《陈冲前传》写讫后,我还在芝加哥继续我那漫长的学位攻读。陈冲将一封信寄给了我,我想拿它来做后记蛮好:大家叫我评头论足了半晌,该是陈冲出来“以正视听”的时候了。很巧,在我这次写这本书的增补篇幅时,陈冲恰写了一篇散文,我读后对她说:“这是女人在最美丽的心境下写的”。她正待做母亲,母性的催化使她更成熟和宽容、所有的记忆于是也被一定程度的美化了,就不妨再次拿陈冲自己的话来作尾声吧。
“处女作”联想
◇陈冲
去年在川藏高原拍电影,是我第一次自己制片、自己导演。那地区海拔三四千米,气候一跨四季,没有蔬菜、水果,没有澡洗,没有长途电话,全组的同事们都说那是他们所到过的最艰苦的地方。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这壮丽、交响乐一般的云彩前面从来没有人拍过电影。
离开成都去草原的前一宿,我给丈夫写传真、打电话,句句好似诀别。我深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觉得此一去便很难回了。即使回了也一定体无完肤,永远不是原来的我了。他说现在回头还不晚。我说死也不回头,我要像tilanic号的船长那样与我的船一同沉入海底。我哭了,请求他原谅我。他说没有什么可原谅的,只是非常想我,觉得无能为力。从明天开始我们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通电话或写传真了。
外景点离招待所来回四个小时路程,大多数人都在车上抓紧时间睡觉。草原上没有路,车颠得东倒西歪,熟睡的人们被震得口水甩得老远。我长期失眠,在车上更不可能睡,所以总是戴着耳机,听拉赫马尼诺夫,看窗外的天色。虽然身心都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脑子里却孕育着那么多的渴望和期待——莫名而强烈,让我心醉神迷。
有一天傍晚,天下起了阵雨。劳累了一天的工作人员们一上车就都入睡了。我跟往日一样,坐在司机边上的座位上,戴着耳机看窗外。
头顶上墨汁般的乌云渐渐化开去,流向不远处橙红色的云团。地平线上亮起一道强烈的阳光,一细条透彻的蓝天像一扇通往天堂的大门,忽地向我打开。我猛然意识到,受这么多的煎熬原来就是为了这一片天空。似乎为了让我永远不怀疑这一点,上苍将一道彩虹从左边地平线升起,划过天空,又延伸到右边的地平线,整整一百八十度,十全十美,跟童话的结局一般。我感到胃里一阵抽动,想死我丈夫了。
回到招待所后,饭也不吃就给丈夫写信,却怎么也无法形容那天空的奇光异色,邢彩虹的辉煌壮观,更无法表达金色拱门的那一边,有另外一个世界在向我召唤,让我渴望像嫦娥那样永远离开这个人间。原本想写的“情书”转眼变成了“忏悔书”、“检讨书”。遗憾、懊悔、内疚和伤感远远超过了对他的思念。这个傍晚似乎在他与我之间留下了一道鸿沟,而他是我这生最亲近的人。彩虹下应该站着他与我。
记得十年前一天夜晚我与前夫去一家舞厅。那是我们在几乎彻底破裂的时候又重修旧好。他喝多了酒,只好由我开车回家。夜深人静,只有黄黄的路灯照着一排排红瓦小洋房。突然间,一只孔雀出现在街中心,沉着地散着步。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转身轻轻地叫我前夫的名字。可惜他睡得太熟,我叫不醒他。就在这时候,那孔雀停住了。它站在一家开满玫瑰的花园前片刻,便从容地打开了它所有的尾羽。我惊呆地看着路灯下这只开屏的孔雀,不知所措。不知过了多久,它不见了——像一个永不复得的机会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了。
第二天早餐时,我们正式谈到离婚。
在我个人的世界里,爱情应该算是最重要的内容了。其他的一切只是为了她而存在,为了她而作的准备工作。我永远都在生活中平凡和非凡的迹象中寻找和体味她的暗示。
年轻的时候,所交的男朋友总是住在远方的另一个城市。分离时的焦灼等待,重逢时的欣喜若狂似乎比他们本身的价值重要得多。他们是爱的容器,是照在我感觉触须上的放大镜。他们使我更敏感地体验生命。我似乎更需要他们的“缺席”,而不是他们的“灰坞”。只有在我的思念和渴望中,他们才可能成为一片广漠,无状的土壤,让我的爱情生根。失恋的痛苦也往往在于失去了爱,而不是失去了某一个人。
真正学会爱一个人是从嫁给我丈夫开始的。我在每一日的生活细节中学会了爱他本身的一切。他成了我的另一半,成了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取代的爱。在他的身边我可以休息。他是我的玩伴,我的兄长,我的父亲,我的儿子,我的情人。
想到那条没有能与他共享的彩虹,我就会觉得害怕。害怕的时候,我就会突然将他抱得更紧一些。他会问,“怎么了?”我会说,“我爱你。”我不想跟他提起那条美丽而不祥的彩虹。
刚从草原上回来的那阵子,我常常感叹:真不知那种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那种精神上的压力,身体上的不适,情绪上的焦虑,是我这辈子受过最大的折磨。然而,思想的高度集中让我每一天都处在吸海洛因似的兴奋中。每一个清晨都是那么崭新,每一个黄昏都是那么感伤。每一片云、一条溪、一朵花都给我带来某一种预兆、隐痛和期待。现在才体会为什么人们将第一部作品称之为“处女作”,那是热恋中头一次的裸露。
那片雨后的天空,那道完美的彩虹在我的记忆中更像一段毕生难忘的恋情。
一九九八年七月
附录一陈冲档案
中文名:陈冲
英文名:joanchen
生日:4月26日
生地:上海
籍贯:四川
原国籍:中国
现国籍:美国
处女作:1975年在影片《井冈山》中饰演小战士
现职业:演员、导演、制片人、作家
所属公会:美国电影演员工会
主要兼职: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社编导兼摄影记者、Discovery电视台导演、美国电影工作者协会会员、奥斯卡评审委员会委员。曾担任奥斯卡颁奖佳宾,洛杉矶电影节的评委,柏林电影节评委,威尼斯电影节评委,上海电影节评委等多个重要电影节评委职务。
个人简历:
陈冲1961年出生于上海,旅美华裔著名电影演员,从小生长在一个医务工作者家庭,受父母影响,养成爱读书的习惯。上海外国语学院英语本科毕业后赴美国求学,先后就读于纽约州大学新帕西分校学习医学,加州州立大学北岭分校学习电影制作。
1976年因在《青春》(1977年)一片中崭露头角,开始涉足电影。
1979年参加了《小花》的拍摄获1980年三届百花奖最佳女演员奖,同年在南斯拉夫电影节上获最佳女演员奖。
以后又在影片《苏醒》、《海外赤子》中扮演重要角色。
1981年赴美留学,开始了她艰辛的异国之旅。陈冲在赴美期间,继续从事电影方面的学习,且只身勇闯好莱坞,先是华裔影人推荐参与出演话剧《纸飞机》,然后参与电视剧《双峰镇》,电影《大班》,并成为第一位被美国电影学会接纳为“会员”的华裔演员。后来在《末代皇帝》一片中大获成功,并与好莱坞如汤姆李琼斯(wiki),史泰龙,马特狄龙,奥利夫斯通等多位著名影星及导演联合主演了许多影片。
1994年因主演《红玫瑰与白玫瑰》(redrosewhiterose)
获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她还参加过王颖导演的影片《点心》、澳大利亚影片《未来启示录》、美国影片《天经地易》的演出。
1997年,导演处女作《天浴》荣获台湾金马奖最佳导演等7项大奖。
2000年导演5000万美圆投资《纽约的秋天》为电影公司赚了一亿美圆。
近几年来陈冲不断在内地导演的影片中亮相,所扮演的角色形象也丰富多样。其中包括《向日葵》、《茉莉花开》以及姜文新作《太阳照常升起》,李安《色戒》,澳洲影片《家乡的故事》,《十七》等。
陈冲已在好莱坞闯荡26年。从《大班》到《末代皇帝》到《天与地》,《家乡的故事》,她一步一步地奠定了自己在好莱坞的地位。和国内的情况一样,她走上演而优则导的道路,从《天浴》到《纽约的秋天》,一位演员出身的中国女导演能独立指导当红明星拍片,这在好莱坞是绝无仅有的。然而极富盛名下的陈冲,生活里,扮演着母亲、女儿、妻子三位一体的角色。
2007年,《十七》由80后新锐导演姬诚独立执导。金马奖影后陈冲携手青年演员邹爽,全民偶像魏晨,著名演员姚谦安,徐子松等联袂演绎。在“母亲节”来临之际为大家讲述一对母子发生在美丽山村的感人故事。
2008年,陈冲凭《太阳照常升起》获第二届亚洲电影大奖最佳女配角。
演艺:
01.《你在搞什么名堂》(2000)trinhnguyen
02.《紫雨风暴》(1999)莎丽·关(shirleykwan)
03.《他自己的班级》(1999tv)琳达·秦(lindaching)
04.《珍贵的发现》(1996)卡米拉·琼斯(camillajones)
05.《审判疏通》(1995)爱尔莎(ilsa)
06.《猎人》(1995)卡瑞娜(karina)
07.《野山坡》(1995)维金娜·周(virginiachow)
08.《金色大门》(1994)玛丽琳(marilyn)
09.《死亡地带》(1994)玛素(masu)
10.《红玫瑰与白玫瑰》(1994)王姣瑞
11.《天与地》(1993)母亲
12.《诱僧》(1993)尼姑
13.《异乡人的阴影》(1992tv)瓦耐萨(vanessa)
14.《双峰》(1992)朱塞·派克特(josiepakard)
15.《钢铁审判》(1992tv)尼可乐(nicole)
16.《死锁》(1991)诺拉(nicole)
17.《奇怪的人》(1991)
18.《龟滩》(1991)米诺(minou)
19.《双峰》(1990)朱塞·派克特(josiepakard)
20.《英雄之血》(1988)丽达(kidda)
21.《心灵创伤》(1988tv)
22.《末代皇帝》(1987)婉容
23.《夜行者》(1987)美文
24.《大班》(1986)美美
25.《海外赤子》(1984)黄
26.《苏醒》(1981)苏晓梅
27.《小花》(1980)赵晓花
28.《青春》(1977)哑女
制片:
01.《天浴》(1998)
02.《野山坡》(1995)
导演:
01.《纽约之秋》(2000)
02.《天浴》(1998)
编剧:
01.《天浴》(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