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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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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的哥哥-陈忠实
第一节
刷——、刷——、刷——
一张粗铁丝编织的双层罗网,用三角木架支撑在沙滩上,他手握一把被砂石蹭磨得明光程亮的钢皮锨,前弓后踮着腿,从沙梁上铲起饱饱的一锨砂石,一扬手,就抛甩到罗网上,于是就发出这种连续不断的、既富于节奏而又沉闷单调的响声。
经过规格不同的双层罗网的过滤,砂石顺着隔板,分路滚落到两只同样用粗铁丝编制的笼筐里,细沙透过双层罗网的网眼,丢落在沙地上。笼筐里的石头装满了,他把铁锨插在沙堆上,一猫腰,提起笼筐,跨开长腿,甩着左臂,扭着犍牛犊一般强健的身躯,走上沙梁,哗啦一声把石头倒在石头堆子上,直起腰,从脖子上扯下毛巾,擦拭脸颊上的汗水。
太阳即将出山的这一瞬间,秦岭的群峰沉浮在玫瑰色的霞光里,山峰的陡峭挺拔的雄姿顿然变得模糊了,线条柔和了,面目朦胧了,和玫瑰色的天空融合在一起了。蓝滢滢的细细的流水,冬季里裸露的沙滩,落光了叶子的杨柳林带,霜花蒙蒙的麦田,也都沐浴在瞬息万变的霞光里。整个河滩宽阔的沙地上,罗网林立,铁锨闪光,砂石撞击罗网的刷啦声响,杂乱而又刺耳,和这样瑰丽的初冬清晨的美景极不协调地统一在一起。
他把倒掉了石头的笼筐重新搁稳到罗网下面,往掌心喷一喷口水,双手搓一搓,掌心里发生嚓嚓嚓的响声,茧痴和茧痂搓磨,竟有这样粗糙的声响,铁锨木把儿在他手掌上开始留下劳动的印记了。他有趣地笑笑,捞起铁锨,低头铲起一锨砂石,扬手抛甩到罗网上。
一切都显得十分简单:抛沙取石,卖石头挣钱。只需给手心喷上唾液,摸紧锨把儿,使足劲儿,出力流汗就解决一切问题了。不要精心的谋划,也不必过细的算计,只要一天三顿塞饱肚子,胳膊上有源源不断的力气产生出来就行罗……绕口的数学公式呀,冗长的政治名词的概念呀,堆积如山的数理化习题呀,令人惶惶不安的频繁的考试呀,都像脚印一样留在身后,遥远而又冷寂了,他——18岁的高中毕业生曹润生,做为一个年轻的庄稼汉,加入到曹村庄稼汉们庞大的劳动大军中来了。
一切既显得简单,也很自然。
他背着书包,车架上捆绑着被褥卷儿,网袋里装着脸盆、牙具和杂物,涉过小河,从五里镇中学回到曹村来了。
父亲在门口的槐树下,正用一把铁梳子给黄牛梳刮着皮毛,抬起头,淡淡地问: “念完了?”
“完了。”他说,也是淡淡地口气,“毕业了。”
“大学……考得咋样?”
“不咋样。”
父亲就不再问了,继续用铁梳子梳刮黄牛卧圈时粘在臀部和肚皮上的粪痴和土屑。他只精通作务庄稼和养育牲畜,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到一块的粗笨庄稼汉,对于儿子念书和考学的事,大约连问询的话题也找不出来……
一月后,他接到一封信,那是高等学校统考成绩通知单。他看了一眼,就塞到裤兜里去了,结果是羞于让人再看一眼,或者告诉他人的。
“润娃,心放开!”父亲显然猜透了信的内容,不用询问,就朗声宽慰儿子, “而今考大学跟中状元一样,太难咧!听人说,咱小河一川几十个村子,只考中了一个女子,人说那女子连着考了三年才得中……”
“嗯……”他不置可否地应着。
“你要是不死心,再念一年,明年再考一回,爸供给你。”父亲说:“爸做那几亩庄稼,还成哩!”
“不咧!”润生苦笑着摇摇头,口气却是坚定的,他的高考成绩离得那个录取的分数杠儿,距离太远了。他看着父亲皱皱巴巴的脸颊上的笑纹,反倒难受了。是啊!他供给他念到高中毕业,花了多少钱哪!而他却把好多时间抛洒在五里镇中学的篮球场上了,他断然说,“不用补习了,爸。”
“那也好!而今做庄稼,日子也好过了。”父亲轻松地笑着,仍然在替儿子宽解。在他看来,年轻人都想通过念书考试而进入城市,达不到目的的就三心二意,连做庄稼也觉得没意思了。他说,“你看看,天底下的庄稼人有多少……甭在心!”
他和父亲在自家的责任田里秋收,掰包谷,掐谷子,随后就在收获过庄稼的田地里播种下麦子,当秋收秋播的忙季一过,父子俩闲不了。
“得寻个活儿干呀!庄稼人怎能闲吃闲坐呢?”父亲在灯下抽着旱烟,“整整一个冬天,整整一个春天,到搭镰割麦,地里没活儿。润娃,你得搞个营生呀!”
润生靠在炕边,他早就想着自己该干的营生了。五六亩责任田,不够父亲一双手收拾。家里那三十多只母鸡,属于母亲的宝贝,用不着他经营。黄牛生下一头母牛犊,母猪产下的十二只小崽,那是父亲的爱物,更不必他插手抚弄。鸡呀,猪呀,牛呀,这些东西,他全无兴趣,见着都觉得烦!他喜欢蜜蜂,早就想着有一群蜜蜂,春天到南方,夏天到北方,搭火车,乘汽车,天南海北去放蜂,去赶花。那些嘎嘎嘎叫着的笨拙的母鸡,那肮脏的丑陋的老母猪,那行动迟缓的老黄牛,有什么意思呢!那金色的蜜蜂,嗡儿嗡的,酿出雪白的或金黄的蜜来,够多有趣啊!
“我早想好了——”润生看父亲一眼,胸有成竹地说,“我要养蜂,爸,我把一本《养蜂学》看得快要背过了。”
“哪来的本钱呢?”父亲总是切实地想问题,“一箱蜂要七、八十块,咱能买起几箱呢?养得少,划不着;养多,又没那么大的本钱……”
“给我买一张罗网。”润生早有打算,“我下河滩捞石头,挣下钱来买蜂。东场村俺同学家养了十群意大利蜜蜂,他爸不会管理,没赚着利,不想养了。我想把他那些蜜蜂连窝端过来。我今年捞一冬石头,挣的钱差不多够了。”
“你爱弄,就去弄那蜂儿去。”父亲从来不违拗儿子,总是顺着儿子的兴趣。他生过六个女子,五十大关上才得到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爱子之心可以想见了。况且,曹村的曹安勤就养着一群蜂,走南闯北,赚得一把好钱,儿子养蜂是正经营生,不是玩狗耍鸽子的二流子行径嘛。他说,“你去捞石头吧!挣下钱你自个攒着,给你买蜂去。要是不够,爸卖了这窝猪娃,给你添补……”
他扛上铁锨和罗网,走出自家小院低矮的门楼,下了场楞,下河滩来了。河滩里刚刚落下头一场小雪,冬小麦嫩绿的叶尖翘在薄雪上头,像河岸两边的庄稼人一样,在宽阔的沙滩上,选择一道石头多的沙梁,用三角木架支撑起罗网,用铁锨抛起第一锨砂石,石头撞击崭新的铁丝罗网的第一声响亮的声音,新奇而又陌生,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
沙滩上拥挤着多少人啊,男人女人,壮汉青年,有的是一人一张罗网,有的父子、夫妻合着一张罗网,摆开架势,抛沙取石。整个河滩上,都是石头撞击罗网的杂乱的刷啦声。土地下户了,冬闲了,多数找不到挣钱门路的人都下滩来了。这种劳动平稳,不需要四处奔波,一天三顿可以吃到自家锅里的热饭,晚上能在自家的热炕上歇息。不要投资,不要底本钱,只需花十几块钱买一张机器轧制的罗网就行了。不用任何人号召、动员,秋播一毕,庄稼人挂了犁、卸了铧,扛上罗网走下村前的河滩里来了,这儿是一个取之不尽、掏挖不竭的天然采石场,可以容纳一切人。
他没有烦恼,倒是很踏实地在曹村门前的沙滩上撑起了自己的罗网。他学业平平,只是个中等生,对于参加高考,本来就缺乏一定要考中的狠劲,结果自然是早可预料的。因为所望不高,失败时也就减轻了痛苦的程度。他喜欢蜜蜂,那个神秘的王国比什么大学现在都令人动心;他喜欢养蜂人的生活,天南海北去赶花采蜜… …为了尽快地把东杨村那十群蜜蜂买过来,他现在必须埋头苦干,拼命抡动铁锨,从一锨一锨抛起的砂石中,挣下买蜂的钱来!东杨村那个同学他爸,简直是个大笨熊,把二十多箱可爱的金黄色的意大利纯种蜜蜂,弄死了大半,太可惜了……到他攒下千元款项的时候,就要把那十箱蜜蜂连窝端过来。那时候,他就扔下铁锨和罗网,离开这冬季奇冷而夏天特热的沙滩了……
刷——
曹润生抛着沙子。他穿一件蓝色秋衣,短头发的运动员平头上,热气蒸腾,红润润的脸膛上流着汗水,可胳膊上并不困乏。下河滩近一月来,最初的不适应重体力劳动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双手已经磨出厚硬的茧痴,无论速度和耐力,乃至捉锨扬沙的姿势,都完全可以与任何一位庄稼汉相抗衡了。在篮球场上训练出来的四肢,灵活而轻使;膀阔腰细,行动敏捷,连抛沙提笼倒石头的动作,都带着投篮时的优美的姿势。
他抹一把汗,欣赏着不断增高的石头堆子,嘴角露出得意地而又不满足的微笑,像球赛时瞥一眼记分牌上的积分数字的神气。这时候,一辆天蓝色的大卡车呜呜吼叫着,从河滩麦田间的白杨甬道上开到河岸边来了,这是今天早晨头一辆到曹村河滩来的装载砂石的汽车。他扔下铁锨,迎着汽车奔去,有好多人已经从河滩的各个角落蹦起来,朝着汽车开来的方向奔跑。激烈的竞争出现了……
第二节
滩虽远离村庄,却不是世外桃园,竞争比在责任田里表现得更趋表面化,尖锐化。一家一户的责任田里,谁家的麦子长得好,谁家的棉苗齐壮,那得凭作务技术,默默地进行比赛和竞争,沙滩上不一样罗!不光是看谁的石头捞得多或捞得少,那只能是成功的一半,甚至是少一半;关键的关键是能不能及时地将汗水换来的石头卖掉;只有把石头装进大卡车或拖拉机的车厢,从驾驶员手里接过那一张盖着公社砂石管理站紫色条章的发票,那时才能心地踏实地说,汗水洗出来的人民币,切实地装进腰包了。石头捞得再多,堆在沙滩上不能卖掉,那只是一堆石头,不是票子!而一旦赶春节前后不能出手,小河在阳历四月就进入汛期,倘若一场洪水漫下来,汗水就算白流了。
每有一辆绿色或蓝色的卡车拐进河湾,就有一伙青年或老年捞石头的庄稼人丢下铁锨,奔跑过去,汗渍斑驳的脸上做出巴结乞求的笑颜,捷足先登的小伙子一步跃上踏板,把早已点燃的香烟塞进司机的嘴巴,几乎千篇一律地重复着一句话:“师傅,咱的石头,干净得跟水里淘过一样……”
曹润生跑着,跑着,沙地上软绵绵的,跨出一步,软绵的沙子又把人滑回半步,全不像又硬又光的篮球场跑起来舒服。他也要卖石头,他必须参加这种竞争,他气喘吁吁地跑着,跑着,终于在半道上收住了脚步。晚了!已经有三四个人先后拦住汽车了,把汽车驾驶楼两边的窗口挤满了,自己起动得太晚了。他扭返身走回自己的沙梁,却听到粗壮的嗓音在吵闹,在对骂,竟而动起拳脚了。好多人纷纷朝汽车跑去看热闹。润生也缓缓地跑过去,想看看究竟,谁和谁打架呢?
呀!五十多岁的长才大叔,鼻孔和嘴巴全给鲜红的血浆粘糊住了,怪怕人的。他坐在沙地上,双手死死地抱住一个名叫曹占孙的青年的右腿,嘴里叫骂着。曹占孙根本不在乎,嘴角叼着纸烟,眼睛瞟瞅着天空,一副傲慢而又蛮横的神气。
问题并不复杂,长才大叔和占孙大约同时奔到汽车跟前,占孙腿脚灵活,一跃就跳上汽车的踏板,肩膀把笨手笨脚的长才大叔撞倒了,跌扑在汽车旁边,差点给车轱辘压住腿脚。长才大叔慌忙爬起来,照着占孙的屁股踢了一脚,占孙反手一拳,打得他鼻血如注……奇怪的是,好多人围在汽车周围看热闹,却没有人动手拉架。长才大叔自知不是小伙子占孙的对手,没有敢再还手,就抱住他的腿脚不放,僵持着。为了出售自家的石头,争争吵吵的事时有发生,谁也不愿意介入到与自己关系不大的纠纷中去,冷漠地看一看,纷纷走散了。有几个人竟然围住司机,在缠磨,全然不顾这两个因为争执而发生冲突的人。司机坐在驾驶室里,咂着烟卷,谁也不瞅,漫不经心地瞅着前头的沙滩,嘴里放出烟雾来。看着司机那副冷漠的架势,润生心里憎恶起来,瞧你那个架势!你下车来劝解一句,会劳你多少神呢?
润生看看长才大叔血糊糊的嘴巴,走上前,拉扯他的手臂,用一种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大人们的口吻劝解:“算咧!算咧!乡里乡亲,甭失了和气……”是啊,在学校里,班主任常常给他们讲文明道德,要尊重别人的人格,要尊老爱幼,要有礼貌……可是在这河滩野洼的地方,谁讲这些道理呢!
“叫他狗日的把我打死!我早就活得烦咧……”长才大叔喊着骂着。
“打死你?我划不着账哩……”占孙仍然傲慢地说。
长才大叔双手死死地抠在一起,掰也掰不开,润生一时找不到更有用的话劝解,作难了。他想对占孙说:你占了便宜,少说几句气话吧!或者道歉几句,长才大叔也就有脸从地上爬起来了呀!偏偏是占孙不买账,打了人还不松口,曹润生在心里憎恨那张蛮横的脸了。
“谁个叫曹润生?”
润生放开手,转过身,看见司机从驾驶楼的窗口探出头来,正在呼喊他的名字。怪!这位满脸络腮胡须的司机,从来没见过面,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润生愣愣地瞅着司机,说:“我就是,你找我……”
司机喷出一口烟,盯着他,问:“你的石头在哪儿?”
“下边……”润生愣愣地指着自己石头堆子所在的方向:
“装你的石头。”司机缩回脑袋,“走,引路。”
这是怎么回事呢?润生看见,围在汽车跟前纠缠司机的几位乡亲;全用一种探询的眼光一齐瞅住他了。润生明白众人那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意思:只有暗中行贿买通了什么人,才有这种指名道姓要装你的石头的美事。可是,他没有给任何司机送过礼,也根本不认识公社砂石管理站的任何一位干部,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这样的场合,遇见这种不期而遇的事,润生觉得众人的眼光像蒺藜狗子粘在脊背上,甚至觉得劝解长才大叔的举动都是虚伪的了。嗬!别人为拦车打得头破血流,你却不费口舌卖石头,还要装模作样来劝架……
他忽然灵机一动,对长才大叔说:“快起来,装你的石头吧!”
长才大叔一惊,忽地从地上爬起,对占孙骂道:“狗日的,走着看,我跟你不得完……”
润生已经跳上汽车踏板,手抓着驾驶楼上的窗边儿,引着司机,一直开到长才大叔的石头堆子跟前。
车门打开,中年司机从驾驶楼里走出来,跳到沙滩上,头发稀疏而胡须茂盛的中年汉子,挺着胸,凸着肚,帆布工作服的纽扣只扣住最下面一只,圆滚滚的肚子把毛衣撑得变了形。他走到石堆前,用脚拨拉一下石头,看看成色,随口问:“这是你的石头吗?”
“是我大叔的。”润生说。
“别人指派我来拉你的石头!”司机说。
“我大叔的石头……”润生急忙说,“跟我的一码事。”
“装吧!”司机一摇手,车厢里的几个装卸工,纷纷跳下车来。
长才大叔已经在河水里洗过脸上的血污,用衣衫的下摆襟乱擦着水渍渍的脸颊,捞起铁锨,帮着陌生的装卸工们装起石头来,和占孙打架的事已经抛到脑后去了。刚撩拨了两锨,长才大叔停住手,从棉袄里掏出一包“金丝猴”香烟,一一塞给装卸工们。司机瞅一眼揉得皱皱巴巴的烟盒,不屑地推开了。长才大叔把烟盒又塞到润生手里:“润娃,你陪着师傅抽烟!”
司机在沙地上坐下来,点燃了自己的黑色雪茄,用怪异的眼光盯着润生,说:“小兄弟,你给公社砂石管理站进过多少贡啦?”
进贡这个词,是润生下到河滩以后常常听到的话,含义是行贿。在学校里,老师讲到过贿赂,乡村人过去说“塞黑食”,真是形象而又确切。不过,捞石头的庄稼人,既不习惯说高雅的贿赂,也丢弃了太直太露的俗语“塞黑食”,现在通用含蓄而又通俗的“进贡”这个词了。
可是,凭心而论,简单而年轻的高中毕业生曹润生没有通过此道,连砂石管理站的前门或后门一概没有进去过。他压根儿不认识管理站任何一个人,即使想进点什么贡品,却是求告无门哪!他宁可去追拦卡车,和那些司机们纠缠,软磨,而这种乞求在河滩里没有人笑话。他追拦汽车的速度之快是无与伦比的,轻巧地跳上正在行驶中的汽车踏板的动作,也是无与伦比的。他曾经是本县中学生篮球代表队的主力中锋,那些笨拙的庄稼汉怎能相比呢!他的石头没有过多的囤积而及时卖掉了。
“有贡品我自个早享用了!”曹润生斜眼瞅着司机,感到了侮辱。你自个那么贪吃,以至把肚皮吃得连纽扣都扣不上了,却怀疑别人去进贡。他不屑地一扭头,“我还没学会哪!”
“那么……是你舅还是你姨父在管理站?”司机恶毒地嘲笑说,“那么一个狗屁管理站!”
“我儿子也不在那儿!”曹润生反唇还击,“谁要是进过管理站的大门——咱俩,谁是儿子!”曹润生解气地说,报复似的瞧着司机那张气得鼓鼓的脸颊。
“既然你没进贡,既然没有你舅你姨夫在管理站,那——”司机紧盯着润生,两只鼓出的眼珠不怀好意地瞅着他,“那么我问你,砂石管理站那个开票的女子,为啥把我调拨到曹村这个鬼地方来?为啥指名道姓要叫我拉你的石头?害得我多跑几十里路,多烧两公斤汽油……”
润生纳闷了,砂石管理站开票的女子姓甚名甚,他也不知道,真是摸不着头绪。看看司机忿忿不平的神气,不像说谎诓诈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个长得怪疼人的女子,再三叮咛我,‘你到曹村去装石头,找一个曹润生的青年……’”络腮胡须司机压细嗓门,愚蠢地模仿着那个女子的嗓门调音儿,随之脸一变,戏谑地说:“那个女子是你媳妇吗?我看八九不离十……”
“胡说……”润生臊红了脸,心里忽然一动,会不会是她呢?她什么时候到砂石管理站去工作了?他可一点也不知晓。
“我说准了吧?脸红了哇!”司机开心地哈哈大笑,更加放肆地取笑说,“那女子长得好漂亮!小兄弟有艳福……哈哈哈……”
曹润生的脸一阵阵发热,心在胸脯里不安地跳弹起来。他的同班同学刘晓兰,什么时候到砂石管理站工作了,暗中给他行着方便。他无法抵挡络腮胡须司机那锥子一样尖锐的眼光,惶惑地避开
“有这样疼人的妞儿暗中保佑你……”司机站起来,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背,得意地笑着说,“你该当蹦起来才对呀!”
石头装满了,装卸工们先后爬上车厢,裹紧衣襟坐下来。司机钻进驾驶楼,发动了汽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狡狯地笑着,“小兄弟,日后甭忘了老哥给你搭过一回桥哪……”汽车开走了。
长才大叔一边抹着脖子上的汗水,一边把一张卡片递过来:“润娃,你看,这上头写着几吨?”
“四吨半。”润生说。
长才大叔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盖着紫红印章的卡片装进棉袄里头的口袋里,舒悦地笑着。他诚恳地拍着润生的肩膀,大嘴长舌头溅出唾沫星子,动情地说:“俺润娃到底念过高中,懂得礼行,跟那混蛋孙子不一样……”
润生听不进去长才大叔罗啰嗦嗦的话了,心里正在想着砂石管理站那个开票的女子……
第三节
“叔急着用钱哩!”长才大叔还在啰嗦,“旁人给你小青哥说的那个媳妇,这月初六见面哩!正愁礼钱凑不够数儿……”
润生点点头,表示理会了,乡村里订婚结婚,那是庄稼人的头宗大事。他说: “你是要急用,我再给你拦车……咱们干活吧!”
长才大叔感激地点点头,夸赞着他,转过身走了。曹润生走回到自己的罗网前,捞起锨把儿,抛甩起砂石来,铁丝罗网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刷啦刷啦的响声,刘晓兰的好看的脸蛋和眼睛,在他的眼前闪动着……
公共汽车在五里镇停下,他和她走下车门,暮色苍茫了。
他们一块在县上参加中学生篮球联赛回来。她是本届女篮冠军获得者的五里镇中学代表队的替补队员,他却是男子季军的五里镇中学男队的主力中锋。季军虽然不大显赫, 而8号中锋的出色演技,却倾倒了县城居民中的球迷。这个秦岭山下的偏远的县城,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性的篮球狂热。赛后,他被选拔为县中学生篮球队队员,不久将到市里去征战。现在,他和她穿着球衣,走过暮色苍茫的五里镇,朝河滩走去,他们的家同住在小河北岸。
“到学校去一下。”她说。
“暑假里,学校没人,去干什么呢?”他说。
“去拿我订的报纸。”她说。
“那得快点。”他随和地说,“天要黑了。”
“夏天怕啥?”她说,“有月亮。”
他和她一起走进熟悉的学校大门,砖铺的甬道上,青草从砖缝里长出来了,散落着梧桐树的花边大叶子。看门的老头儿,光着上身,只穿一件宽大的短裤,在传达室门口的躺椅上摇着芭蕉扇。老头看见有女生进来,急忙套上短袖汗衫,接着就大加赞扬这两位为五里镇中学争得荣誉的运动员,热情地把一缸子配茶递上来了。润生听着,只是憨憨地笑着,忽然瞅见传达室的墙上贴着一张红纸捷报,恭恭正正写着本校男女篮球队取得的战绩,有意思!暑假里没有学生,也没有教师,老校工还是要写这样一张捷报,为了抒发内心的欢愉之情吧!老校工这样重视五里镇中学的荣誉,这样喜欢体育运动,润生心里一下子缩短了和老校工之间的年龄上的距离,热乎起来了。是的,一个对任何体育活动都毫无兴趣的人,内心一定是很单调很枯燥的。
刘晓兰拿到什么人给她的一封信,坐在门口的灯光下拆看起来,看无了,又翻着报纸看起来。这人真是性凉呢!他们要过河,还有五六里路才能到家,天黑了呀!他催促起她来。
晓兰不在乎地咯咯咯地笑着,站起来,把报纸塞进背兜,和老校工告别一声,走进五里镇狭窄的街巷。
小镇夏天的夜晚,比白天似乎更富于生气,一幢一幢店铺的门口,坐着或躺着乘凉的男女,电视机搬到室外的街道上,什么武打片子惊起一阵阵大呼长叹……
走过五里镇短浅的街道,走下场楞了。河滩里,抽穗的稻秧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水渠里透着星光,闪闪发亮。青蛙从路边的草丛里蹦起来,扑通扑通跳到稻田里去。夜风从河川上游吹下来,挟裹着瓜果成熟的丝丝香味,灌进人的鼻孔,令人心神清爽。
一只青蛙撞到她的腿脚上,吓得她尖叫一声,跳起来,差点摔倒,双手扑抓住他的肩头。他站住脚,哈哈笑着,笑她的胆子太小了。青蛙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小时候,他和小伙伴们在稻田楞坎上割草,把麦秸秆儿塞进青蛙的屁眼儿,吹得小青蛙肚子圆滚滚的,眼睛都翻鼓出来了。
她捂住耳朵,不要听他讲这样残忍的游戏。
“你投篮的时候,连看篮环儿也不看,怎么投得那么准!”
“怎么能不看篮环儿呢?看。”
“我发现你就不看,跳起来就投,刷——进了!我在场子外头看过好几次了。”
“当然,主要凭手劲儿……”
“我怎么越认真越是投不准呢?”
“不能太认真,越认真越投不进去。”
“哈呀!没听说过,随随便便倒能投中?”
“就是要随随便便地投……”
“教练老师可没讲过你这理论,总是要我们认真。”
“越认真越紧张,紧张了就投偏了。我就是随随便便。我一跳起来,就不管啥啥了,球场上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不必紧张……”
夜风轻柔,沙滩绵软,星光在河水里闪烁,河滩夏夜的安谧和清爽,简直使人无法回想晌午时分那令人燥热不安的阳光。旱季里,河滩裸露着沙子和石砾,只有窄窄的一道清流,哗哗哗地淌着,水声像金链条发出的脆响。
他脱掉鞋,把蓝色的运动裤往上拉一拉,裤脚的松紧带儿就卡在膝盖上头。河水很浅,他拎起鞋就下了水,清凉的流水,嗖嗖嗖地从脚面上流过去。他走过几步,没有听见她下水的声响,就转过身,发现她仍然站在岸边。
“水浅得很,过呀,没事儿!”
她站在水边,歪一下头,没有吭声。
“你在篮球场上拼得多凶呀!这点点水,倒怕咧!过吧,没一点危险……”
她又歪一下头,仍然没有吭声。
“咋回事呀?”他无可奈何地朝南岸折转回去,“你家也住在河边上嘛!河边的娃娃谁没耍过水……”他不在意地嘟囔着,走到她跟前,“你倒怕水。”
“我……不能……”她勾下头,羞怯地吱唔着,“……不能……下水。”
他不懂,她怎么不能下水呢?又没有病嘛!他又不好意思细问,却又作难地说: “那咋办?夏天,木板桥早拆掉了。”
“你……”她微微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你不会背我过河吗?”
“那……”他口吃了,脸上先热了,他可从来没有背着一个大姑娘过过河,迟疑间,他忽然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河边上的庄稼人,男人背女人过河,是平平常常的事情。他给自己鼓劲,从不必要的拘谨里解脱出来,做出随随便便的样子,蹲下身来了。
她哈哈笑着,伏到他的背上。真好!她笑得恰到好处,天真的纯洁的笑声,不仅解除了她自己的窘态,也使他顿然觉得舒展自如了。他站起来,她可真轻,几乎感觉不到什么负载的份量。
她的手轻轻地扶着他的肩膀。他的双手背向身后,掬着她的两只膝盖,走到水里了,她仍然开心地在他背上嘎嘎嘎地笑着。
“你的肩膀多宽呀!”
“男子娃嘛,都是粗胳膊壮腿……”
走到河心了,水没过他的膝盖,哗哗哗响着。她的两只手从他的肩头上伸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他当是她害怕了,给她壮胆说:“甭怕,深水槽只有三五步,马上就过去了……”
她的嘴巴却凑到他的耳边:“你真傻,还要问人家为啥不能下水……”
“我……没有问。”他分辩说。
“问来……”她撒娇地说。
“没……”他还没有说完,她却把头伸过来,猛然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他的心怦地一跳,眼花了,双手松开了。糟了!扑通一声,她从他的后背上跌落下来,落到水里了。他愣愣地站在水中,不知该怎么办。
她嘎嘎嘎笑着,扬着甩着手臂,从河水里跳过去,站在岸边,笑得前俯后仰。
他从河里走上岸,为难地说:“怎么办?你的衣服弄湿了。”
“你走吧!在河堤上等我。”她认真地说,“一直朝前走,不准回头。”
他老老实实朝前走,没有回头,脖子连拧歪一下都没有。走上河堤,在杨柳林带里坐下,他看见她蹦着跳着从沙滩上跑过来,走上堤岸,在他旁边的沙堤上坐下来,早已换上一条干净的运动裤了。
他的心在胸膛里按捺不住了,平生第一次想伸开手臂,拥抱身旁的姑娘。
“好呀润生!不背人家你就说不背,为啥把人扔到河里?”她故做生气地噘着嘴。
“不是你在我脸上……”他鼓起勇气,终于还是没有说清楚,“倒怪我!”
“那是……不小心碰的!”她低下头,羞怯地说,“真的……不小心……”
“那我也……碰你一下!”他无法抑制心里涌起的强大冲动,伸开手臂,猛然把她搂到怀里。
她蹦起来,嘎嘎嘎笑着,站在河堤上,向他招手。
他三步两步跷过去,站在她的跟前。
“坐下。”她按着他的肩膀,“咱们说说话儿。月亮多好!”
“我不想说话……”他坐下来了。
“那……我给你唱歌。”她说。
他轻轻地点点头,把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动。
她凝视着星光闪烁的河水,轻轻唱起来:
九九那个艳阳天,
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
他不敢再鲁莽了,把一只手臂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夜风轻柔,歌声婉转。李谷一相形见绌了,从来没有什么人的歌声能这样一丝不露地溶汇进他的胸膛,他的心,他浑身的血液;什么流行的轻音乐,什么校园歌曲,也都相形见绌而销声匿迹了。整个世界就只荡漾着这样一曲歌儿……
第四节
刷——
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现在双手摸紧锨把儿,前弓后踮着双腿,从少梁上铲起一饱锨混合着沙子和石头的砂石,抛向双层铁丝罗网。太阳已经托上秦岭群峰的上空,温暖的阳光羞怯地洒在沙滩上,严寒开始消退,河水闪闪发光。
他有意无意地瞅一眼对岸的河堤,落光了叶子的杨柳枝,伫立在天空中,树下的河堤的沙地上,留下他和她相依相偎的足迹,人生第一次接触异性,第一次拥抱和亲吻,第一次听一个心爱的人儿专为你唱歌,永远烙进心上,难以忘怀了。他每天走下河滩,不由得瞅一眼他和她坐过的那一段河堤,他背她涉水过河的那一段河口,天夭如此。
他后来就明白了,她说她不能下水,完全是一种托辞。她说到学校去拿报纸,无非是把时间拖得更晚一些,好使那些在河滩稻田里贪恋干活的庄稼人走光去尽。由此可以追索得更远一些,在县上篮球联赛期间,女队员常常帮助男队员洗衣服,晓兰总是及时地从他的床头把汗渍斑驳的衣裤搜走,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平平整整,放到他的床头,别的女同学根本插不上手。她常常在他上场的时候:在场外观看,给他递毛巾,桔子水……看来她对他早已有心了,而自己却糊里糊涂,不过觉得晓兰和自己既是同班,又同是小河北岸的同乡,自然更熟悉更亲近一些。没有料到,她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令他不知所措,慌慌乱乱中把她从背上撂到河水里了… …真是不期而遇!
在学校的篮球场上,他一跃而起,空中揽月似的抢到对方的篮板球,冲过层层堵截,可以一气把篮球带过中场,那球似乎粘在他的手掌里,难得脱掉,然后跳起,单手托球,往下一扣,篮网上刷地一声响,球儿连篮环儿的边也不撞,动作简捷,姿势优美。在他的周围,常常围随着一伙崇拜者。可是一坐在教室里,他的魔力,他的风韵,完全失去了光彩,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学生。他没有想到过恋爱,更没有瞅瞄过班里哪一位女生可以成为他的追求对象,尽管已经有传闻散布,说他们班里已经形成了“四对”,可是没有包括他和刘晓兰。平心而论,他就是没有想过嘛!
没有想过的事一旦发生,不期而遇的事一当遇到,曹润生的心再也安稳不住了。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桌子上,眼睛不由地从书本上移开,越过一排排男生和女生的脑袋,停留在刘晓兰蓬蓬散散的头发上,那头发的颜色有点黄,下梢甚至有点发红,却是那样蓬松,那么柔软,随着她写字的动作一抖一抖的。
班际之间的篮球赛时常举行。他活跃在自己的自由王国里,不由地搜索扫瞄场外围观的观众,一旦在人丛中发现了刘晓兰,他抓篮板球的成功率更加提高,带球越过中场的速度更加迅疾,跃起投篮几乎是百发百中,当然,姿势是更加优美而简捷。相形之下,如果发现刘晓兰不在场外观看,无论抢接篮板球,无论跃起投篮,都往往发挥失常,令班主任叹惋。他在心里骂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依然不顶用。
紧张的毕业考试迫在眉睫,接着就是决定人生去向的关系重大的高等学校统一考试。教室里的灯光彻夜不熄。几个家在农村的老师的老婆利用两间废弃的勤工俭学的工房,办起了小饭馆,专售凉皮和红豆稀饭,昼夜开门营业,挣那些开夜车的学生的夜餐费。其实,真正在酷暑季节里苦熬苦斗的,不过是班级里的为数甚少的几个尖子学生,因为有考则必中的信心,所以苦攻的劲头愈足,而对于绝大多数学生来说,仍然是按时就寝,如时起床,有一些同学已经打定主意:一当毕业考试完毕,就自动回乡务农了。曹润生只是打算碰一碰,碰不上了,自然回家去务农。教室里,校园中的树荫下,五里镇旁边的小河边,全是应届毕业生的天地。在河边的柳荫下,他和刘晓兰在背英语词汇。
“晓兰。”他叫。
“嗯。”她头也不扭,在念着单词。
“休息一会儿吧!我念得嘴唇都麻木了。”
“你休息吧!我不……”
“要是考不上大学,学英语有啥用?”润生说,“我那天回家,在后院里咕哝咕哝背英语,俺妈养的小鸡一下子扑楞着跑到我跟前,以为我叫它们哩!我刚明白过来,俺爸养的十多只小猪娃,也从猪圈的缝隙里钻出来,拱我的脚,当是我给它们喂食哩……”
刘晓兰早已忍俊不住,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流出来了,一手捂着笑得酸疼的肚子,一手拿着书本,在他头上打。
“真的!”润生说,“那些小鸡小猪……”
“你真出洋相哩!”晓兰莫可奈何地说,“复习功课这样紧张,你尽出洋相… …”
“反正我考不中,你也玄乎!”润生说,“白费劲儿!”
“总得争取争取嘛!”晓兰说,“你……”
“我心里没劲儿,思想老是抛锚……”
“甭胡思乱想!”
“自从那晚上背你过河以后……”
“背我过河又怎么了呢?”
“谁要你在我脸上亲一口哩!”
“啊呀!你……”
“谁要你给我唱‘十八岁的哥哥’哩!”
“啊呀……”刘晓兰飞红了脸,瞧瞧左右,用书捂住了脸颊,“快甭说了,羞死人了……”
“我现在看书看不进去,老是想瞅你;听课也总是听不进去,耳朵里老是响着 ‘九九那个……’”
“你全当没有那回事儿。”晓兰扬起脸,“集中精力,准备考试。”
“我试过,不行嘛!”
“那怎么办?”她也莫可奈何地叹一口气,放下书,双手抱着膝头,坐在沙堤上,有点茫然地说,“我们都考不上学,回农村干啥呀?我想到很快就要离开学校了,心里真难受!回家干啥?喂猪养鸡?做小买卖?烦死了!”
“养猪养鸡,那是老婆婆们干的事!乏味无聊没意思。”润生说,“我已经瞅准了一桩事儿——”
“做啥?”晓兰不以为然地说。
“养蜂。”润生眉飞色舞,“带上蜜蜂,春天走南方,夏天赶北方,走南闯北,自由自在。你跟我搭伴,咱们的生活多有意思……”
“想得多美!”晓兰笑笑,“那些动物家禽,我全无兴趣,那蜜蜂整天嗡嗡嗡叫,烦死人了……”
“那叫声才好听哪!”润生说,“蜜蜂的叫声可不是苍蝇……”
“比百灵子叫得好我也不喜欢。”晓兰淡淡地,“我不喜欢嘛!怎么办?”
“那当然……”润生兴味索然了。
“我一看见那蜜蜂窝,身上就起鸡皮疙瘩。”晓兰说,“我看都不敢看!”
“噢!”润生叹口气,“我可简直入迷了。”
“你爱蜜蜂,你就养吧!”为了不使润生扫兴,晓兰调皮地说,“我可是爱吃蜂蜜呀……”
“我给你管饱。”润生也笑着,“能吃多少嘛!一箱蜂能酿……”
“好了,现在还是复习功课吧!”晓兰从草地上拣起英语课本,“我等着吃你的蜂蜜,未来的养蜂专家……”
曹润生抛着砂石,回味着离开学校前的那一段生活,自己也觉得好笑,当他和她以及十之八九的男女同学各自回到自己的村庄以后,那熟悉而又亲切的五里镇中学,立时就变得陌生而又遥远了,似乎不是刚刚离开了三四个月,倒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一切不切实际的想入非非的幻想全都沉淀到大脑后头去了。有的同学进城做临时工去了,有的在自行车后边拴上两只竹筐,贩卖爪果蔬菜去了;有的买下小四轮拖拉机跑起运输来了;有的进社办工业单位当工人去了。他喜欢养蜂,为了把东杨村的那十箱蜜蜂尽早买到手,他现在正聚足力气,从早到晚,在沙滩上翻捣砂石,冷,不怕;累,咬咬牙忍下去,他被自己未来的养蜂事业鼓舞着,埋头在沙滩上,几乎与世隔绝了。
和晓兰见一面也不那么方便了,曹村和刘庄相隔六七里路,虽然不远,他也不能频频去找她。她的父母对她管得严,尤其是对女儿与异性接触很敏感。乡村间没有电话,通讯十分困难。他埋头苦干在沙滩上,没有想到晓兰已经进入社办企业,而且是砂石管理站管开票的工作人员了。
她依然对他好。润生肯定地想,她一坐进砂石管理站的办公室,就指派毛胡须的司机到曹村来装运他的石头。可爱的晓兰,心里疼着他哩!后晌得去找找她,为了祝贺她有这样一份又干净又省力的工作,为了她给他指派汽车来拉石头的好心,为了他又有一月多没有和她见面……他现在十分想见她。
他的胳膊上格外有劲,抛甩起砂石,必须把后晌找她所耽误的工夫加出来。
“润娃哎——”
听见一声亲切的女人的呼唤,他一抬头,看见长才大叔正在朝他招手哩,旁边站着他的婆娘,正在叫他。她给长才大叔送饭来了,老两口正在热情地招呼他过去一起吃饭哩……
第五节
乡村人习惯早晨起来先下地干活,八九点钟才回家吃早饭。冬季里,天明得迟,早饭就推迟到十点多钟了。沙滩翻捣砂石的活儿太重了,人一般很难支撑到饭时,就又渴又饿了。 于是, 就在天明和早饭之间,给干重活的人吃一顿加餐,乡村叫 “贴晌”。现在,正是吃贴晌的时间,不断地有女人或娃娃,提着竹条笼儿,盖着花格毛巾,端着热水瓶,从河堤上走下河滩里来了。
长才大叔见他没有动静,急急忙忙走过来,不由分说,从他手里夺下铁锨,扔到地上,拉他的胳膊,推他的脊背,长舌头在大嘴里笨拙地搅动着:“歇一会儿嘛!人是铁饭是钢嘛!我一个老汉都饿得慌慌哩,甭说你年轻小伙……”
润生抬头看看河堤,母亲还没有给他送饭来,拗不过长才大叔实心诚意的相邀,他从沙地上拎起棉袄,披在身上,跟他去了。
竹条笼里装着烙黄的发面锅盔、白瓷壶里装着茶水,全部摆置在沙地上。润生刚蹲下,长才大婶把一块锅盔塞到他手里,又把拌着辣子的绿白萝卜丝的菜盘挪到脚下。长才大叔双手把茶壶递过来,不无遗憾地说:“先喝口水。没有茶碗,就对着壶嘴喝吧!咱庄稼汉讲不了卫生……人家城里人很讲究,茶碗也不乱用……”
“上山打柴,过河脱鞋——走到哪儿说哪儿的话!”长才婶子畅快地说,“润娃,你尽吃尽喝!咱农民不讲卫生,倒是黑瓷圪垯地结实。”
润娃笑笑,没有吭声,不管长才婶子的话有多偏狭,那锅盔的味儿可是真香!皮薄,酥脆,瓤儿绵软,就着清凉的萝卜丝儿,真是惬意极了。她虽然愚蠢得不相信讲卫生的道理,烙制锅盔的手艺真是高超哩!
“润娃,嗬呀!好润娃——”长才大叔嘴巴嚼着萝卜丝儿,咔嚓咔嚓地响着,口齿不清地叫着他的名字,大声感慨着,永远给人一种亲热诚挚的感觉,说着对他有好处的人的感激话,“你老侄儿,风格真高!嗬呀!”
“不就是我帮你卖了一车石头吗?”润生不在乎地说,“我缓几天卖,又不急着用钱,你急着用钱,先卖了,有啥关系!”
“哈呀!看你说得轻松!”长才大叔瞪着眼,摇摇头,更加感慨地说,“你看看这沙滩上,为了卖石头,争得儿子不认老子!谁肯把到手的票子塞到旁人兜里去?所以说,你老侄儿真是……”
“主要是我目下不急用钱。”润生淡淡地说。
“照润娃这样的好思想儿,搁在河滩捞石头,真是屈才了哇!”长才大叔盯着老婆说,目的在于争取附和者,“我说,润娃该到公社去当干部,准是好干部!”
润生听罢,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一车石头,他没有卖,把出售的机会转让给长才大叔了,竟然感动得他给他吃锅盔,喝茶,喋喋不休地当面夸奖他,还居然说出应该让他到乡里去当干部的梦话……真诚得令人好笑呀!
“你笑啥?实话嘛!”长才大叔更加认真起来,“至少……你不该跟叔这号笨佬儿一般捞石头……”
“我不捞石头,挣不下钱嘛!”润生说。
“你不该挣这号出笨力的钱,真个。你该去贩羊肉,又轻快又挣得多。”长才大叔说,“咱村那一帮贩羊肉的,今日到山根去买下羊,后晌杀了,明日一早带到西安, 卖了, 天黑又赶回来。两天一趟,挣这个数儿——”他伸出食指和中指, “两天挣20多块,一月挣多少?我都眼红了,只怪咱不会骑自行车……”
“我干过一回。”润生笑着说。
“为啥不再干咧?”长才大叔问。
“烂包了!”润生自嘲地说,“咱不识货,买羊时捏不出肥瘦,杀的肉少,差点连本钱烂掉了……咱手头上的功夫不行!”
“那倒是。”长才大叔点头颔首,“那得凭眼看哩,凭手指头捏膘哩,没这功夫不行……”
润生转过头,看见整个沙滩上,现在都闲歇下来,此起彼落的嘈杂的刷啦声停止了,像秦腔戏里紧锣密鼓的响击骤然中断,河滩里现出素有的自然的安静。这儿那儿捞石头的庄稼人,都坐着或蹲着吃起贴晌来,他们的女人或女儿,在给他们递馍、倒水,款款地说着话。只有少数几个蛮命干活的家伙,仍然没有停手,连吃一顿贴晌,抽一锅旱烟的时间也不放过。
“润娃,叔跟你说句结实话——”长才大叔神秘地眨眨眼,压低了声音,“你是有文化的人,能断书识字,你说,而今这政策还会不会变卦?”
“大喇叭上成天喊,这是基本国策嘛!”看着长才大叔细声细气的神秘的神色,润生觉得好笑,故意提高嗓门,大声粗气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变不变’!”
长才大婶撇撇嘴,不屑地瞅着男人,对润生说:“甭看你叔说话声大,胆子可小得不像个男人。他见人就问‘变不变’,成了毛病了。我说嘛!咱又没做犯法的事,凭出笨力捞石头挣钱,就是政策变了,能问出啥罪来……”
“你甭嘴犟!”长才大叔脖子一拧,声音又大了,“那年人家没收了你的鸡蛋,你咋不嘴硬?那该是你劳神养下的鸡嘛!人家说润娃他爸养的老母猪是‘自发’,你说,润娃,你爸敢犟不敢犟……”
“老皇历了!”润生不自觉显出老学究的神气来,“现在的政策,都写进宪法里头了……”
“只要不变就好!”长才大叔点点头,“咱一不会长途贩运,出了远门连火车站也寻不见哩!二不会弄鬼捣蛋,寻不着门路哩!只要允许咱捞石头,这沙滩就是咱曹长才的摇钱树,金盆子!拿时兴话说,是咱的存折!”
长才大婶宽厚地笑了:“他这号笨人,打的笨主意,说的笨话……”
“实话!”长才大叔无端地兴奋起来,抑制不住了,对一个年龄相去甚远的晚辈后生,掏出知心话来了,“在这儿捞石头,不贴大本钱,不操心行情跌涨,不用东跑西颠,日有热饭吃,夜有热炕睡,沙滩的石头,十年八年捞不完。一天捞一方石头,五六块,到哪儿去找这好的营生?累当然是累些,咱笨庄稼人还怕出力流汗吗?”
“对对的。”润生点点头,长才大叔说的是实话,这也是沙滩吸引来这么多的庄稼人的全部缘由。那些少数敢于走南闯北搞长途贩运的人,钱虽然挣得多,一月里可能成千上万地挣,但总带有某种冒险性,某种不太稳实的因素。习惯于小农经济的长才大叔一类农民,现在还不敢放开手脚,一天能捞到一方石头,挣得五、六块钱,已经很满足了,他没有打算在这沙滩上把罗网永远支下去。他顶多干一年,捞够了能把东杨村那十箱意大利蜜蜂买到手的钱,就要挂罗收摊了,走南闯北去放蜂,那无论如何是捞石头这种单调的劳作无法比拟的。
“润娃,你听说过吗?”长才大叔兴致勃勃的说,“刚解放那一年,穿灰制服的一排子军人从咱河滩走过去,赶到南源上去了,过河的时候,有个人说,‘嗬!一河滩银元,一河滩洋面!’叫在河边割草的曹二老汉听见了,传说开来,人都不解,明明是满河滩的沙子、石头,解放军咋会说是银元、洋面呢?而今,大伙才解开这话!你说神不神?”
润生听着这个传奇色彩甚浓的故事,笑着,打着饱嗝,拍一拍手,准备站起身走了。这时候,一个女孩把一疙瘩用毛巾包着的吃食塞给他,说是他的母亲给你捎来的,她忙得脱不开身。润生解开毛巾,是三个烤得焦黄的馍馍,夹着辣椒。他一抖毛巾,把三个馍馍倒进长才婶子的竹条笼里。
“这算做啥?”长才婶子问。
“你不要还的话,顺便捎给我妈。”润生说,“我已经吃饱了。”
长才大叔咂着旱烟,美滋滋的抽着,把一支金丝猴牌香烟塞到他手里。润生推辞不过,点着了,一口烟抽进去,呛得他咳嗽起来,赶忙捏灭了。
“润娃,叔还想跟你说句话,你甭急走。”长才大叔有点难为情地说,“叔给你说过,给那个碎货订媳妇,急着用钱,还得你帮叔卖石头哩!”
“没麻达。”润生豪爽地说,“我拦住汽车,先给你卖。”
“你不是有个同学……在管理站吗?”长才大叔终于说出他的用心,“你去找她,让她给咱放几趟车来,啥问题都解决了!”
“嗯……”润生沉吟一下,有点为难。他原打算后晌去找晓兰,可不是为了让她多放几趟车来。
“叔两眼墨黑,在管理站没有一个熟人,”长才大叔叹惋着,“管理站那些人,尽给他们的熟人办事。咱提上烧酒拿上烟,挨不上边儿喀!冒冒失失地送去,反倒给摔出来。其实,谁不知他们暗地里做啥!好了!你的同学在管理站开票,有咱们的人咧……”
“给她送礼吗?”润生笑问。
“当然。”长才大叔悄声说,“给我办事,礼物由我。叔买弄得合适的礼物,你拿给人家也体面……”
“快算了,快算了!”润生有点烦,“真的找她去,我啥礼物也不会拿的。”
“憨娃!而今兴得这一套!”长才大叔说,“你刚从学校回来,不懂人情!没有这办法,没有路走!”
“你甭管!”润生说,“我去找她就是了。”
第六节
三岔路口,是从城里展伸到乡下来的公路的分岔处。曹润生骑着自行车来到三岔口了,正是一天里公路上最拥挤的时候,大卡车和手扶拖拉机,单套马车和自行车,一齐在三岔路口汇集。天色已晚,远途和近程的司机和驭手,都在急不可待地赶路,冬天北方天气短,五点不到,已经暮色昏暗了。这儿没有交通警察,司机们在拼命按喇叭,自行车铃儿摇得山响,三岔口仍然拥塞得水泄不通。润生跳下车子,离开公路,从麦子地里绕过去,就上了另一条岔道儿。
在三岔路口的三角地带,修建起一幢三层楼房,铁栅门旁的水泥门柱上,挂着一幅显赫的白底黑字的木牌:河湾乡砂石管理站。任何一辆要进入河湾乡装运石头的汽车,必须到此登记开票,领取“通行证”,这个管理站的地址,真是选择得太适宜了。
润生扶着车子,停在大门侧旁。他过去多少次从这个三岔路口过往,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这个砂石管理站的存在,更没有想过他会有朝一日走进这个铁栅大门。现在,他要第一次踏进这个水泥铺面的大门了,要去找他的同学刘晓兰了,而哪里是一般的同学呢!他有点心跳,停一停,稳定一下情绪,拨拉一下头发,拍打拍打在路上落下的尘土,推着车子进去了。
刚走进院子,润生就看见了晓兰。她推着一辆小轮自行车,从楼房的门洞里走下台阶来。他几乎认不出她了,一件黑底红花的罩衫紧紧裹着腰身,脖子上露出高高的米黄色的羊毛衫的高领,头发披散在脊背上,迎着寒风在飘动,模样更俊了。他忽然想到《追捕》电影中那位勇敢而又纯真的日本姑娘,就是这样的装束,而她和她的模样也真像得神。
“啊呀!润生——”她也看见他了,紧走几走,停住车,喜笑眉开地问,“你刚来吗?”
“我找你有点事。”他的心在不安地跳动,努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似乎真是要来办什么公事似的,“你……忙吗?”
“下班了。”
未及晓兰说话,一个小伙子走到跟前,抢先说,显出腻烦的口气。润生一看,那小伙倒是长得细皮嫩肉,一张女人似的秀气的脸膛,白白净净,只是那眼里露出一缕超然的优越的神色,叫润生感到不舒服。他像排除什么累赘一样的口气继续说: “下班了。有啥事,明天上班来办吧!”
“这是我同学。”晓兰连忙回过头,对那青年介绍,“他没来过这儿,屋里坐坐吧!”
润生有点迟疑,看她和那青年同时推车的架势,大约是同路回家的。他忽然窜起一股反感的情绪,我找刘晓兰,关你什么事!你怕下班回家晚了,你就骑上车子滚吧!我又没有找你嘛!
“你……”晓兰有点不大自然,对那青年说,“你先走呢?还是等一会儿呢!”
“我等你。”那青年毫不犹豫,“甭忘了,七点一刻的电影。”
润生心里一动,她和他去看电影。他一看晓兰,晓兰似乎眉毛也轻轻弹动了一下,又显出某些不大明显的尴尬。他似乎敏感到一点什么,就说:“算了,不到屋里去了!”
“你不是有事吗?”晓兰说,“还没说啥事,怎么能走呢?”
“没什么……大事。”润生结巴了。寓她看电影的时间,不过一个小时了,他和她能说什么话呢?他今天来,原就打算晚上畅畅快快和她聊一聊,一月多没见面,他十分想念她。现在,他只好拿出长才大叔托办的卖石头的事情来搪塞,好像他专门是来求情走后门的,“我想……你给多调几辆车过俺曹村那边去。我一个老叔,人老实,捞下石头,总是卖不掉,家里有急事要办,需要钱用……”
“给他调过去几辆车吧!”那青年在旁边插言,急不可待的样子,对晓兰说, “我们都没吃饭哩!”
“好吧!”晓兰这回明显地现出尴尬的神色了,那青年的口气和态度,大约泄露出一种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她窘了,随口说,“我明天给你调车过去,让司机找你,放心吧!”
“那么……我走了!”润生再无话说,那个文静而超然的青年就站在他和她旁边,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你……去看……电影。”
“咱们一起走吧!”晓兰说。
“不……我还要……”润生本能地推辞着,“去办……另一件事……”
“走吧!”青年已经推动自行车,催促着晓兰。
三个人走出大门,润生谎说他要到三岔口的另一条路上去,刘晓兰和那青年就先后跨上车了,消失在已经很浓的暮色里。
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心里顿然涌起一股醋意了。她和他并排骑车走了,去吃饭,再到五里镇电影放映站看什么有趣的电影了。他一个人站在三岔路口,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拥塞的车辆已经走空,偶尔有一辆汽车从三岔路口开过去,明亮的车灯在田野里推开一片扇形的光亮。初冬的夜晚的风开始施威,电线在呜呜呜呜叫。他的胸膛里十分憋闷,厌烦,脚腿无力,怏怏地推着自行车走上公路,却不想跨上去,便着公路慢腾腾地踯躅着。
那是一个什么人呢?白白净净的秀气的脸上,架着一副紫红色的眼镜,像是一位很有教养的大学生的派头,眼里射出的那一缕缕超然物上的优越的神色,完全把捞石头的曹润生视若草芥了!妈的,是将军的儿子吗?瞧那副神气!他和晓兰是什么关系呢?晓兰好像一点儿也不违拗他,是怕得罪他呢?还是……
他跨上车子,尽管骑得慢,仍然感到了北风的寒冷。这可能吗?晓兰从来也没告诉过他有什么新的变化呀!而仅仅在两个月以前,他去找她,说他想买蜜蜂,却没有足够的资本,想到信用社去贷款。她兴冲冲地推出自行车,和他一起奔信用社去了。
“信用社贷不贷给咱们呢?”他担心。
“报上和广播上都说要支持专业户嘛!”她说,“怎么能不贷呢?”
“我也这样想。”
俩人骑车在公路上飞驰,说着笑着,成熟的秋庄稼从眼旁闪过,玉米棒子吊垂着,谷穗压弯了谷秆,满眼金黄,一小块一小块萝卜或白菜,在黄色的田野里点缀着绿色。
“刚从学校回来两月,我都烦死了!”晓兰说,“出门下地,跟俺妈俺爸干活,连一句话也说不到一起。回到家里,后院母鸡前院的牛,嘎嘎哞哞地叫,我都烦… …”
“我也一样。”润生附和说,“俺妈俺爸把那些鸡呀猪呀,看得宝贝儿一样,老人们就爱抚弄那些东西。年轻人心里捉弄不住那些……”
“你倒好,买下蜜蜂,到外放蜂,多畅快。”晓兰难受地说,“我怎么办呢?没事好干……”
“跟我去放蜂呀!”润生笑着说。
“不害羞……”晓兰莞尔一笑。
走进信用社的办公大房间,俩人站在高可及胸的水泥柜台前,看见三五张桌子上,一个一把算盘,各忙各的财务,谁也不抬头。这里似乎自然形成一种严肃细密的气氛,从早到晚与大宗的人民币打交道的特殊工作呀。润生不知该找谁,晓兰倒大方地叫了一声:“同志!”
“什么事?”一个中年男人头不抬,问了一声,手指头还压在算盘上。
“我想贷款。”润生忙说。
“贷啥款?”中年男人仍然头不抬。
“就是贷钱款嘛!”润生朦朦胧胧地搞不清贷啥款,不就是钱吗?
“唔!有贫寒贷款,有投资贷款,有私人贷款,有单位公用贷款……你倒好,贷钱款!”中年人终于抬起头,冷冷地笑着,嘲笑说,“我在这儿干了十年多,倒没听过谁说贷钱款!钱和款子是一个东西呀!”
旁边桌子上的两位年轻女同志,吃吃笑起来。
晓兰看他一眼,也忍不住笑了。
“我想买蜜蜂。”他顾不得说话中的漏洞,忙说,“需得一千块!”
“他要做养蜂专业户。”晓兰也递上话,“发展养蜂事业哩!”
“那当然好啊!”中年男人双手支着下巴,从柜台里的桌子上,朝上瞅着他们, “正当家庭副业,我们完全支持。”
“那好哇!”润生高兴地说,“现在能拿钱吗?”
“你的申请书呢?”中年男人说着,伸出一只手。
润生恍然大悟,一拍脑瓜,自己居然不知道贷款要先交申请书,瞧一眼晓兰,俩人为自个的冒失行为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忙补救说:“我可不知道还要写申请书的手续。那好办,我现在写行吗?”
“这是贷款,不是你朝你家里要学费!”中年人有趣地挪揄说,“冒失鬼!”
柜台里的人全都哄笑起来。
“交了申请书,还有啥手续呢?”润生这回用心了,问道。
“交了申请书,先经过我审查,再经过领导审批,大约就成了。”中年男人说。
“得等多久?”润生忙问。
“过了春节再来吧!”中年男人说,“今年的贷款已经用完了,节后就是明年的任务了。”
“啊呀……”润生心凉了,猛然意识到这位不阴不阳的中年人,大约在柜台里闲坐得无聊,故意拿他开心哩!既然没有钱可供贷款,为啥不早说呢?他怎么能等到明年春天呢!他懊丧地说,“噢,那算咧……”
他和晓兰一走出信用社的大门,相对一看,哈哈大笑起来,笑自己的无知,贷款来居然不知道要写申请书!俩人笑毕,骑上车子。
“怎么办?”晓兰问。
“算咧!不贷了。”润生说。
“你怎么买蜂呢?”。
“我去杀羊卖羊肉!要是不行,我就下河滩捞石头。”
“杀羊多残忍!捞石头太苦咧!”晓兰不赞成他去干这些营生,“找我姑父一趟吧!他在乡工业办公室当主任,我已经托他给我找事干了。咱们一起去找他,让他给你在乡办工厂找个差事。”
“乡办厂的差事,我不干。”
“咋咧?”
“挣钱少。”润生说,“杀羊卖肉,甭看不好听,挣出钱哪!捞石头虽然苦些,也挣出钱哪!我现在不管干啥脏活累活,只要挣钱多,我不怕,我要在年前攒一笔钱,赶过年把东杨村那十箱蜜蜂端过来……”
“咱们都在社办厂干工作,多好!”晓兰柔情地说,“免得东颠西跑……”
“我不喜欢老呆在一个地方,乏味!”润生说,“带上蜜蜂,走南闯北,多美!我有好几夜都做梦,梦见我成了养蜂大王了!哈……”
初冬的小河川道的夜晚,风愈来愈冷。润生在河川公路上骑车前进,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了。也许,是砂石管理站给职工发了电影票,那位男青年和晓兰一块去看电影,自己有什么好嫉妒的呢?晓兰没有给他介绍他是谁,自己怎么好无端地猜疑呢?晓兰既然和自己有过那么一次不期而遇的事,她决不会……
他这么想想,又那样想想,之所以想不透,就是没有机会和她谈谈,谈谈以后就会把一切疑惑搞清了。他得再和她见一次面,好好谈谈,他喜欢清清楚楚,不能忍受粘粘糊糊……
第七节
第二天早晨,当润生坐在自己的罗网前,吃着母亲让人捎来的贴晌饭的时候,脑子里还萦绕着昨日晚夕在管理站与晓兰见面时的情景。他意识到他和晓兰的关系变得复杂化了,虽然还没有更充足的证据和事实,仅仅是一种预感吧!她和他好,他也喜欢她。她亲了他一下,又给他唱那动情的歌儿,他喜欢她开朗的性格,漂亮的模样;他们俩就好上了。事情简简单单,恋爱不就是这样简单:你有情我有意嘛!哪儿又夹挤进来那位戴眼镜的大学生派头的小伙子呢?是他们的关系确实已经变得复杂化了呢?还是自己太敏感,甚至心胸狭窄,把问题看得复杂化了呢?
不管怎样,从昨晚到现在,过多的思虑,已经使他脑子隐隐作疼了。他向来心里不搁事,考试分数差了点,别人愁得晚上失眠,他照样打呼噜;篮球比赛失利,战友们垂头丧气,他依然哼着小曲儿。世界上尚没有能使他发愁,或者愁得睡不着党的事。现在,自他有记忆以来,昨天晚上是第一次失眠,十八岁的哥哥睡不着觉,脑子里粘粘糊糊,分不清眉目,一直睁眼到天明,扛着铁锨下河滩来了。
他四肢酸软,施展不开,心胸郁闷,馍馍嚼在嘴里,像嚼着一团泥巴,没有香味。他觉得自己的简单的脑袋,盛不下这么多复杂的事情……这当儿,两辆汽车从河湾里开过来了。沙滩上,正在吃贴晌的人,丢下筷子和茶壶,跃起身来,纷纷朝汽车开来的方向追去。他懒洋洋地坐着没动,又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两辆汽车拐进沙滩,戛然停住,司机甩开层层包围纠缠的庄稼人,站在石头堆子上,扯开嗓门呼叫一声曹润生,又呼叫一声曹长才。未等润生动静,长才大叔已经笑着,摇着细长的胳膊,歪扭着挑担推车累得变形的罗圈腿,奔上前去,把司机领下来了。润生心头忽然轻松了,晓兰尊重他的请求,如期调拨来汽车,自己大约是……确实是太敏感了吧?
润生动手帮那些装卸工装车,一片倒腾石头的哗啦声响。车装好了,长才大婶恰到好处地提着竹条笼儿送贴晌来了。
“同事,尝一块。”长才大叔拉住司机的胳膊,声大,心也诚,“你尝一尝嘛!烫面油旋饼子,城里人不常吃的。”
长才大婶的烫面饼子烙得真好,焦黄的外皮,令人嘴馋,可惜拿得少了点儿。她大约只考虑到给男人长才一个人饱餐一顿,没有想到会遇见拉石头来的司机,而且有五六个装卸工人。润生替长才大叔作难,那么几块饼子,够谁吃呢?
“饼子少人多,俩师傅先吃。”长才大叔倒不做难,以实相告,安抚坐在汽车上的装卸工们,“下趟来时,管大家一饱。没办法。我不知道来这么多同事……” 他的坦白的态度,倒惹得那些装卸工宽厚地笑了。
两位司机只是谦让着,不就座。
“认不得,是生人;认得了,一家人嘛!工人还是咱农民的老大哥嘛!”长才大叔居然表现出外交家的风度,尽管语言有点拉三扯四,态度却大方,“而今农民不缺粮了!你们吃公粮的月月有定量,俺庄稼人没定量,海吃!润娃,你站那么远做啥?来陪师傅吃饭。”
那位年长的司机盛情难却,吃起饼子来了,赞扬饼子烙得好,说农家的面食新鲜,吃来特香,而购买粮店的面粉,总是吃不出粮食自身的香味……
那位年轻司机,看去不过二十四、五岁。一边嚼着饼子,自然地把头转向润生一边,问:“看你的架势,像是喜欢体育运动?”
未及润生答话,长才大叔就插言介绍说:“俺润生打篮球全县第一名,到省城里也得过奖!”他显然对一切话题都感兴趣,只要讨得司机(财神爷啊)的欢心,而不顾自己对篮球运动的知识一无所识。篮球是个集体的对抗比赛,哪里有个人得第一的名次呢?
“喜欢足球吗?”年轻司机问。
“球类我都喜欢。”润生的神经兴奋起来了。回家几个月来,先是秋收,接着秋播,秋收秋播的大忙季节一过,他就扛着罗网扎进沙滩上来了,连篮球摸都没有摸过。曹村的那一副篮球架,早已倒掉了,乡民在球场上种下了不怕猪拱鸡刨的芥菜儿。乡村里的小伙子,都忙着弄着自己的营生,没有人对篮球感兴趣了。他没有伙伴,没有知音,谁现在舍得把大好时机消磨在篮球场上呢!现在,他遇到了陌生的司机,单是他喜欢看球赛这一点兴趣,就使润生感到亲近起来了。他和他有共同的兴趣,有共同的语言。他说,“乡下的学校,只重视篮球……”
“你看过亚太区足球分组赛了吗?”年轻司机问,又带着深重的懊丧的口气说, “国家队输得多窝囊啊!”
“技术差劲。”润生也表示惋惜,“那没办法。当然,有时候也凭运气……”
“希望渺茫哟!”年轻司机苦笑着,“中国的足球,跟中国的工业一样落后;要跟世界列强争雄,看本世纪末吧!等我儿子一辈人……”
“冲出亚洲,时日不会太久。”润生点点头,表示同意司机的估计,“要跟欧美强队争雄,真是要等下一代人,球场待有明星出世……”
“我把我儿子一定要培养成一名球星!”年轻司机得意地笑着,“三岁了,我什么玩具也不给他玩,只给他玩小皮球,每天下班,我教他练球,南美国家从六七岁开始训练儿童,我从儿子会跑就开始……”
看来司机不像开玩笑,狠着劲儿说得很认真,润生倒是动了情,附和说:“十亿大国,足球输给泰国,真是叫人憋气……”
老点儿的师傅吃完饼子,不屑地嘬嘬嘴,嘲笑说:“瞧瞧他俩,倒是说得投机。操那些闲心做啥?什么足球,输了赢了,管屁用!”
“你只要能塞饱油饼就满意了!”年轻司机不恭地说,也是嘲笑的口气。他回过头,摇摇手,对润生说,“咱们和这些老皮,没有共同语言……”
润生很有节制地笑笑,不介入他们两位司机之间的争议。
“交个朋友吧!”年轻司机站起来,很义气地伸出手,“你捞石头吧,我包了!你捞多少,我拉多少。不说别的,单是为了足球……”
润生握着年轻司机的手,高兴地点点头。
两辆汽车呜呜吼着,开出沙滩,拐上河岸了,河滩的临时车道上空,卷起浓厚的黄尘。
“你交了个好朋友,润娃。”长才大叔高兴地说,“人家有这样朋友,那样朋友,你呀可是个球朋友……哈!不管咋样,交这个朋友好得很!咱们的石头不愁卖了……”
润生也笑着,没有料到因为对球类活动的爱好,交上了有利于卖石头的朋友,真是不期而遇的事。运气不错!他的心里这样想,真是运气不错哩!刚刚十八岁,一个可爱的姑娘在他连想也没敢想过的情景下, 猛然亲了他一次, 钟情地给他唱 “九九艳阳天……”这个年轻的司机头一次和他结识,既没吃他的烫面油旋饼子,也没抽他一支烟,却要包销他的石头,运气还不好吗?生活里处处都向他微笑,十八岁的哥哥心里美滋滋儿的,瞧着长才大叔憨憨地笑着。
“抽烟!”长才大叔大声豪气地往润生手里塞烟,同时装起旱烟袋,笨拙地把一支带滤嘴的香烟叼在宽厚的嘴唇上,“不抽,怕啥?”
润生笑着摇摇头。他没有接受烟熏火烤的那种刺激的要求,辣刺刺的烟味使嗓子眼异常难受。他瞧着长才大叔的脸,那脸上布满一条条又粗又深的皱纹,这些皱纹里,以往总是蕴藏着焦急和愁苦,使人一看便可看出他的家境的紧迫和拮据,人都说这是副苦命相。是的,困苦的忧愁在这张脸上表现得十分显露。
现在,长才大叔脸上的每一条粗的或浅的,横的或纵的皱褶里,都溢出欢悦的浪花来了。同样,心里的欢乐表现在这张脸上的时候,也是十分显露的。他不会像有些城府很深的庄稼人那样,不但会隐藏苦衷,也会隐藏喜悦。他的一切都时时表现在那张黑红色的皱皱巴巴的脸上。有两辆汽车同时来装他的石头,而且是指名道姓地要装他曹长才的石头,而且说好要把他堆积在沙滩上的那一堆石头全部买走、拉完,不仅解决了他给儿子订婚的彩礼钱,更有一层不便说破的隐情,那就是:他感到脸上有光彩了!
他既没有门路疏通任何可以卖掉石头的渠道,又是笨手笨脚无法追拦汽车,捞下的石头就堆积在沙滩上。在这远离曹村村庄的沙滩上,捞石头的庄稼人,既是嫉妒又是眼红那些有门道找来汽车卖石头的人,也是既嫉妒又眼红那些手脚灵便而能拦住汽车的人。无法卖掉石头的曹长才,太无能了,倒被人瞧不起了。
现在看吧!曹长才的石头有人指名道姓来买罗!同时有两辆汽车,而且说定全部买走罗!曹长才被冷落在沙滩上的无人问津的局面打破罗!他咂着过滤嘴纸烟,把一只手叉在瘦细的腰里,挺起胸瞅着沙滩上下的庄稼人,瞅一瞅升上山顶的太阳,像是一位有学问的人在欣赏小河川道初冬清晨的自然景致哩!
现在,三三两两的庄稼人,手里掂着馍馍,利用吃贴晌的歇息时间,悠闲地转游到长才大叔的罗网跟前来了,很关心地询问卖掉了多少立方,那两位司机是什么单位……云云。
“哈呀!你看我这号瓷锤愣种!”长才大叔恍然大悟,拍着自己的落满尘土的脑袋,“居然忘记了问问人家是啥单位……”不管怎样,有这么多曹村的乡党到他的罗网前来拉话,是一种荣耀。他连忙掏出招待司机时吸剩的过滤嘴“金丝猴”香烟,一次抽出五六根,硬塞给众人,不接也不行。
润生坐在旁边的沙滩上,看着长才大叔的举动,未免有点可笑,却也终究使人高兴,作为一个庄稼人,长才大叔在这里,可以挺起腰和那些庄稼人说话了……
一连三天里,两部国产的“黄河”大卡车,往返十余次,把长才大叔和润生的所有积压的石货,装完揽净了。三天里,长才大婶把糯米酿制的老糟酒坛子,搬到沙滩上来了,红壳或绿壳的热水瓶摆下四五个,给那些司机和装卸工们冲老糟酒喝,如同过喜庆的大事一样,这种热气腾腾的场面,震住了沙滩上所有的捞石头的庄稼人,谁能有幸一次卖掉七、八十立方石头呢?曹长才真是洪福洪财一齐发。那些或多或少都积压着存货的庄稼人,终于弄明白了缘由,把馋急的眼睛从长才有苦相脸上,移到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的紫红光亮的椭圆形脸上来了……
年轻的司机和曹润生已经成为很要好的朋友了,这是最后一次到曹村的沙滩上来拉石头,车装好以后,他给润生留下了单位的地址,热情地邀请润生到西安去的时候,一定要去找他。润生感动地点点头,送他上车。年轻司机刚一坐进驾驶楼,就大呼小叫着伸出头来:“啊呀!润生,你的信,我差点给忘了!”
润生接过信来,一看信封上的笔迹,心里一热,那信是晓兰托司机捎过来的。他当即撕开,只有一张纸条,写了短短的一行小字,约他今晚到管理站去。他把信塞进裤兜,跳上踏板,钻进汽车,坐在年轻的司机旁边:“捎我到三岔路口”
“赴约会呀?”年轻的司机笑问。
“对。”润生第一次公开了自己的秘密,又从窗孔探出头,“长才大叔,把我的铁锨捎回家去……”
汽车从曹村的河滩里开过去,落完了叶子的一排排白杨从窗前闪过,灰色的雾霜从地上升腾起来,朝树梢上弥漫。润生的心在胸膛里,随着飞驰的汽车在狂跳。
“开得真快!”
“你着急,我也着急嘛!”
“急着回家训练儿子踢足球吗?”
“今晚电视转播国际足球比赛录相。”
“晤……”
润生也是第一次觉得,迷人的足球比赛现在失去吸引力了……
第八节
“你没有吃晚饭。”
“我从河滩直接来的,铁锨让别人捎回去。”
润生坐在床沿上,老老实实地告诉她,他没有吃晚饭。晓兰揭开火炉上的小铝锅,热气蒸腾中,端出一盘菜,又端出一碗包子,放在桌上,问:“你吃面条不?挂面是现成的……”
润生摇摇头,已经抓起一个包子:“有肉包子吃,面条就省下吧!”他想说得调皮点儿,却不见晓兰笑,他也不管,大嚼起来。
“我记得在县上赛球时,你爱吃甜食。”晓兰说着,又从五斗桌的下边,取出一包蛋糕来,解开,摊在润生面前,“你随便吃吧!”
“还有什么好东西呀?全拿出来吧!”润生畅快地吃着,故意逗晓兰,“我可真是饿……”
润生还没说完,看见晓兰取出一瓶啤酒,揭掉盖子,正要往玻璃杯里倒,他抢上一步,一把抓住瓶子,说:“你忘了?我喜欢对着瓶口喝……”
晓兰爱抚地瞅着他:“怎样喝,还不都是酒味吗?”
“你可不知道哇,对着瓶口喝来才解馋。”润生说,“你也吃呀!”
“我吃过了。”晓兰说,“这是给你预备下的。”
“你该是陪着我吃。”润生逗她说,“那才像是……一家人。”他想说“夫妻”,终于有点羞,没有说出口。
晓兰腾地红了脸,低了头,没有吭声。
润生发觉了,晓兰变得腼腆了,说话声音低了,不像过去和他说话时的那种爽朗的声调了,也没有那高八度的嘎嘎嘎的笑声了。她现在在他面前,完全表现出一种贤惠的妻子的温柔和娴静。他倒觉得别扭,干嘛要那么压低声儿说话呢?干嘛笑的时候只抿一抿嘴角而不出声呢?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的规矩?
晓兰却在炉子上给他熬茶了。
“晓兰,你不吃也罢,你坐在我跟前。”润生说,“我在沙滩捞石头,总不由得瞧瞧咱俩坐过的河堤……”
“我把茶冲好,就来。”晓兰依然不为他的挑逗而动心,说,“就好。”
他吃着,喝着,一碗包子吃光了,一瓶啤酒喝净了,打着饱嗝,双手接住了晓兰递上的酽红的茶杯。
“你吃饱了没?”她深情地瞅着他问。
“这样好的招待,我还不吃饱吗?”他笑着说,同样深情地瞅着她,她却把眼睛避开了,装着收拾碗碟,转过身去。这一瞬间,他发觉她好看的眼睛里隐藏着忧郁的神色。他说,“你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忙着收拾那些碗碟做啥?”
她却从床头的箱子里, 取出一只包袱, 解开,把一件新衣服送到润生面前: “你试试,看看合包不?”
“这……”润生有点不好意思。
“‘这’啥哩!试试!”她声音仍然不高,却很执拗,“穿上让我看看。”
润生穿上了。她拽拽前襟,神神后摆,用手熨熨平,欣赏一番,慰藉地笑着,完全像他的妻子要打发他出门走亲戚一样,那神态令他感动,他一把把她搂到怀里,动情地叫着:“晓兰……你真好……”
她偏过头,挣脱开他的手臂:“再试试裤子。”
“刚好。”他拎起裤腰,和自己的腿比了比长短,“你真有心啊!”
她把衣服重新折迭整齐,用废旧报纸包好,装进一只网袋里,说:“我第一次领工资,给你买一身衣服,算是纪念。”
“那……好,你等着……”润生感情的潮水在心里翻腾,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 “等我养起蜂来,我要把……我的蜜蜂……酿下的第一罐蜂蜜……送给你……”
晓兰听着,眼眶里扑下一行热泪来,似乎那泪水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润生以为他的真情打动了晓兰,又伸开双臂。晓兰结结巴巴地说,“咱们出去……走走……”
他和她避开公路,走上田坎,冻僵了的麦叶儿在脚下沙沙沙响。他把一只胳膊搭到她肩上,她却抖索了一下。这是怎么了?他轻轻地问:“晓兰,你冷吗?”
“不。”她说,“你呢?”
“我都要出汗了!”他故意夸张说,“你刚才打了个冷战……”
她没有吭声,走着,站住了。
没有月亮,星星在灰黑的天空闪着冷光,西北风掠过,虽然很小,却是够冷的。
“润生……”她站了片刻,轻轻地叫他。
“你的性格像是大变了!”润生说,“我可真是爱听你过去那利索的说话……”
她又闭口不说了。
“给我再唱一回‘九九艳阳天’吧!晓兰。”润生动情地说,“听了你那天晚上的歌声,我再不听广播上唱歌了!”
“呜……”晓兰却哭了。
润生一惊,扶住晓兰的肩头:“你咋咧?谁欺侮你了吗?”
“我……对不起……你……” 她终于说出话来, 就一头扑跌进润生的怀抱, “你……骂……我吧……”
润生大吃一惊,急切地问:“快说,到底怎么了?”
“我……姑父……给我……介绍下……”十分为难的声音。
“是不是那天和你看电影的那个人?”润生推开晓兰,抓着她的肩膀,急问。
“就……是。”
“晤……”
俩人都垂下手,静静地站立着。
“那个男的是干什么的?”润生问。
“管理站的会计。”晓兰说,“他爸跟俺姑父是朋友,才给我说这人……”
“他爸干啥哩?”
“县上干部……”
润生醒悟似的“噢”了一声,骤然就明白了,她姑父在乡里,他爸爸在县上,既是上下级关系,又是老朋友,他们的儿子和亲属就可以在砂石管理站工作,还要联婚,正好门当户对……想到这层说来复杂实际简单的关系,曹润生——十八岁的哥哥啊,几乎本能地想到他的父亲,那只是一个养猪养牛的能手。他的那种自卑的精神里,冒出一股强烈的厌恶情绪,负气地摆摆手:“那好!那好!我走了……”
晓兰一把拉住他,怨怨艾艾地说:“你……听人说完嘛……”
他站住了,手塞在裤兜里,直立在麦田里,忽然想到,她还没说清楚她对那个会计的态度哩!自己怎么就要走掉呢?他问:“你到底愿意不愿意?一句话就说清了,问题很简单!”
“俺爸俺妈逼得我……”晓兰诉说着,“我原先到管理站来工作时,一点不知道俺姑父有这意思……”
“你现在知道了,咋办呢?”润生耐着性子听着,“我不强迫你,只想听你一句截断的话。”
“你说……我咋办呢?”晓兰问。
“你的终身大事,我咋敢掺言呢?”润生直率地说,“而今的年轻人,各人主各人的事。”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晓兰坚持说。
“要叫我说……”润生毫不含糊,“辞了管理站的工作,回家另寻营生去!而今农村里,饿不死人了!”
“我也这么想过……”她低下头,“好容易找到这个工作……”
“那就算咧!算咧!”润生说,“你按你的主意办,我不干涉你……”
“润生……”晓兰拉住他的胳膊,又哭了,喃喃地诉说,“我刚刚领下头一回工资,我就给你买下礼物,侍候你吃一顿饭,好不好,算我补一回心……”
“……”润生忽然觉得鼻腔里也酸渍渍的。他听明白了她的话,这一切又都显得没有必要了。他说,“好!就这样……我走了。”
“你甭急嘛!”她又抓住他的胳膊,“我对不起你!你骂我吧……”
“没啥对不起的地方!没有!”润生忽然觉得自己长高了,豪爽地说,“我骂你做啥?你没伤害我嘛!你的事由你定嘛!”
“我心里还是忘不了你……”
“甭把事情故意弄复杂!快点忘干净吧……”
“我知道你在河滩捞石头,苦累重……”晓兰动情地说,“你捞下石头,甭愁卖,我给你调车……”
“不不不!再不要了!”润生固执地说,“你给长才叔卖掉那么多石头,算是帮了大忙。我的石头不愁卖,我追车拦车可有经验了……”
“我隔十天八天,给你放一趟车过去。”晓兰多情地说,“算我一点心吧!”
“不要。晓兰,我走了。”他这回下决心走了。
“回管理站,把衣服拿上。”晓兰又挡住他,“你把我的车子骑上,这么晚了 ……”
“不要!”润生甩开手,扯开步子,刚走开两三步,却听见背后传来压抑着的哭声。他想回过头,安慰她几句,略一踌躇之后,他终于没有转过头去,似乎后颈上别着一根棍子,脖颈梗得梆硬了。他大步走过麦田,冻僵了的麦叶在脚下嚓嚓嚓响……
结束了,他和她的初恋!那么令人心魄震颤的初恋,就这样完结了!他在平整的柏油公路上走着,现在才感到西北风的刺骨之寒了,他的脑子里混沌一片,乱糟糟的,只顾机械地扯开长腿走路,似乎懊丧,似乎伤心,又似乎是做视一切,说不清是一股什么滋味……
润生终于走进曹村了,村巷静寂,一幢幢房屋的黑乎乎的轮廓,静静地隐蔽在冬夜的黑暗中。他走到自家门楼下,木板门虚掩着,推开门,从里屋就传出母亲的问询声。他不回家,门是不上关子的,母亲就坐在灯下做针线,等待他回来,这已经是习惯了。走进院子,左边的猪舍里,传出老母猪睡下时的呼噜声和小猪崽的梦呓一般的吱吱声;右边的牛栏里,老黄牛倒嚼的声音很有节奏的响着。他从空旷的原野回到熟悉的现实世界来了,心里顿然稳实了。
“润娃,你到管理站去咧?”母亲从针线上抬起头,“我听你长才叔说的。你吃饭了没?我给你在锅里留着。”
“吃过了。”他坐在椅子上,低下头,想到吃她的那顿饭,心里又不自在了, “我去联系……卖石头的事。”他不得不撒谎。
“哼! 你联系得怎样? ”父亲并没睡着,坐起来,披上棉衣,不满意地说, “你看看柜子上——”
润生转过头,装着粮食的长板柜上,搁着一堆油渍渍的纸包,一堆未曾开启的酒瓶……这是怎么回事呢?
“村里人看着你给长才卖了石头,知道你有熟同学在管理站开票,这下倒好— —”母亲不知是讨厌呢,还是欣赏这种事情,“都求你帮他们卖石头哩!”
“嘿呀!我怎么能……”润生说不出话来,这无疑又是一件不期而遇的事。他从报上看见过一些不正之风的报道,也从旁人的口中听到过诸多的行贿受贿的丑恶行为,而他自己亲身经历,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是啊,没有什么人会给他的父亲行贿,他只会喂猪养牛,给别人帮不了什么大忙。他过去一直念书,也不会遇见什么人来求他帮什么忙的。现在,他第一次看见了在沙滩上被人谚称为“进贡”的贡品了,一包包糕点,纸烟,一瓶瓶贴着各种装饰图案的酒瓶,供奉在柜盖上了。甭说他受不受这些贡品吧!想到晓兰和他的不堪回想的初恋,他连看一眼那些贡品都觉得讨厌。
“你收人家这些东西做啥?”他朝母亲使性子,“你收下了,你去给人家卖石头吧!”
“啊呀!俺娃——”母亲不恼,亲热地叫着,“那些人一进门,挡都挡不住,不信你问你爸……”
“我一辈子没有白吃白喝过人家的东西。”父亲没有直接替母亲作证,却讲起家规来了,作为父亲,他比老伴更疼爱独生的儿子,却不忘时时处处给儿子以实际影响。他把这件事,看得远远比老伴严重,“即就是咱能给人家帮忙,也不能收受这些黑天黑地里送来的东西!啥味呀?”
“谁收下谁送走。”润生怨母亲。
“话虽这样说,理虽这样讲,甭忙——”父亲完全显示出他的一家之长的主事人的深谋远虑,“给人帮不了忙,也甭得罪乡亲……”
“你说咋办?”母亲也急了,“怎么还给人家?一还,就准定得罪人咧!”
“我想想……”父亲沉思起来。
“我还!”润生站起身,“谁送来的还给谁,简简单单的事,偏想得那么复杂!”
润生烦躁地走出里屋的小门,走进自己的小厦屋去了,他需要一个人静静地躺下,想想他和她究竟经历了一场什么,简直跟做梦一样呀……
第九节
神秘的动人心魄的初恋,竟是这样来去匆匆地结束了。在人毫无精神准备的时候突然发生,又在人毫无精神准备的时候突然中止,真是不期而遇,来去匆匆!
黎明时分的河滩里好冷啊!秦岭东山的群峰的上空,透出一抹亮光。田野里一片昏暗,河堤上落光了叶子的杨柳林带,像一堵雄浑的城墙,齐刷刷排列在河岸上,露出高高矮矮参差不齐的锯齿一样的树梢。小溜子北风在黑暗里溜过来,像挟裹着无数的钢针,扎刺人的脸颊。钻进脖颈和袖口,手指麻木得握不住铁锨的木把了。
沙滩上空寂无人,河水也像冻结了似的发出不大连贯的颤颤的响声,白日里熙熙攘攘的沙滩,现在显得空旷和广漠。黎明前的这一刻愈加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即使顶勤快的庄稼人,也要等这一刻过去,大地和村庄露出黎明的端霓的时候,才扛着铁锨和担笼下到河滩来。
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鸡叫三遍的时候,就在沙滩上撑起罗网了。他昨晚一宿未曾合眼,翻来覆去,那被窝里像是有石子和柴枝,蹭得他睡不着觉。他和晓兰就这样断了!刚刚热乎了起来:骤然又凉咧!唉……怎么处理这种事?老师在课堂上只教给他作文和计算,从来没有讲过怎么恋爱。有一次,老师严厉地批评两个偷偷谈情说爱的同学,凛然无情,直到那两个倒霉的家伙抬不起头来,老师干脆宣布:中学生不准谈恋爱……他却在心里说,晚了,老师做戒得太晚了!他和晓兰在河边上已经亲过嘴了!抹也抹不掉这样的记忆了……老师要是能给他们讲讲怎样恋爱,失恋了又该怎么办,现在对他来说就有很大的参考作用了,老师却只是一味地警告不许谈。父母亲只是教他好好念书,供给他吃的和穿的,训示他要尊敬先生,和同学友好相待,出远门念书一切得谨慎,从来没有告诉儿子,当一个姑娘突然亲他一口,给他唱歌的时候,他应该怎么办?没有,从来没有,因为政府里提倡晚婚,已成定律,庄稼人虽然不大满意,却逐渐地推迟了给儿女们订婚的年龄,一般都在二十岁以后才张罗,订得早而不能婚嫁,倒惹得好多麻烦。他才十九岁,尚不见任何一位热心的婶娘或嫂子来提亲说媒,父母也没有因缘提及此事,他更不好意思告知父亲和母亲,说他和一个女同学如何如何了。
没有谁能帮助他,现在怎么办?他和晓兰在三岔口旁边的麦田里分手了,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拒绝了她要送给他的那一身合尺合码的衣服,走回曹村来了。他现在说不准他对她的这种态度合适不合适,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他和她的关系好不好,只是……完全是凭着一种不可逆转的心性,就这样告别了。当他现在躺在小厦屋的被窝里,静静地回想刚才和她在麦田里的谈话的时候,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既然她要和那位县上干部的儿子……又何必给他送一身衣服呢?他穿上这一身衣服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呢?保持那样一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干什么呢?要么就好,好得无遮无掩,像他们那晚过河时的情景一样;要么就断,断得一丝不连,各人奔各人的前程,她能找下一位大学生派头的管理站的会计作女婿,他也绝不至于打光棍一辈子!他头脑简单,喜欢干干脆脆,小葱拌豆腐一青二白,脑子里盛不下缠缠络络的丝麻……尽管这样,他还是睡不着了。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乡亲们悄悄送来了那么多糕点和烟酒,指望求他通过她卖掉石头,却不知他现在正打算再不和她交往了呢!既然睡不着,躺着特难受,上房里传来父亲沉重的舒悦的鼾声,更叫人感到心胸里憋闷,他悄悄爬起来,扛上铁锨,挑上铁笼,出了街门……
包谷秆子燃烧起来,僻啪乱响,火光在沙滩上辟开一个小小的温暖而明亮的空间,他抓起一捆干透的包谷秆子扔到火堆上,被黑夜收缩了的空间,又随着蹿起的火光而扩大了。他铲起一锨砂石,抛到罗网上,刷地一声刚落,又一锨砂石接着抛上去了。他发疯似的干着,像是和谁赌气似的干着,不让双手有一瞬间有停歇。忽而蹿起的火光,照出他一副红扑扑的脸膛,眉毛拧到鼻梁上头的凹坑里,嘴里轻轻喘着气。
要是晓兰现在坐在包谷秆燃起的火光里,嘎嘎嘎地笑着拢火,歪着脑袋唱“九九艳阳天”,那他就会……啊呀!胡乱想到哪儿去了,他揪一把自己的头发,眉头又紧紧地拧扭在一起了,用劲挖砂石吧!
用劲挖,使劲抛,一天争取增加一半收入,早点攒够钱数儿,把东杨村那十箱意大利蜜蜂买到手,早点离开这无聊的曹村的河滩,满世界赶着花开放养蜜蜂去。把晓兰和他的关系彻底割断,把她在他心里的影子彻底抹掉,一身轻松,无牵无虑,满世界去逛呀!
他将押运着自己的蜂箱,乘着火车,风驰电掣般地驰过平原和丛山,村庄和河流,春天到南方,夏天回北方,哪儿的花儿开了就赶往哪里,在平原上的某个陌生的小镇旁,或者在山区的某个小村庄里,摆开蜂箱,撑起一顶绿色的小帆布帐篷,戴上面罩,抚弄那些嗡嗡叫着的金黄色的蜜蜂,把那些已经无用的公蜂及时捏死,它们和蜂王交配以后就无用了,既不酿蜜,只是坐享其成。人工培置王台,不仅能控制蜜蜂的繁殖和分群,还可以生产蜂王浆,那是高级滋补品,听说资本主义国家的头儿把它当饭吃,所以一个个都长得头大腰肥,把那灌满蜂蜜的蜂皮装入摇蜜机,转动手把,那稠汁就被甩了出来……晚上呢?最好能带一台电视机,可以看球赛,问题是要钱!钱,他要挣钱,拼命地刨砂石,拼命地挣钱!
什么时候,南源那刀裁一样的平顶现出清晰的轮廓来,从夜幕黑沉沉的罩衣下分离出来,杨柳林带的梢头也从夜幕里摆脱出来,现出青色的枝桠,包谷秆燃起的火光暗淡了,黎明来到了。
村子里有了响动,河滩里有人在大声咳嗽,白杨甬道上,有人影晃动,车轱辘在冻结的土地上撞出嘡嘡的响声……终于,有人走到沙滩上来了。
今天,他是第一个迎接黎明的人。往昔里,他总是睡得醒不来,即使偶尔被尿憋醒了,仍是舍不得离开暖烘烘的被窝。现在,他站在沙滩上的罗网跟前,看着黑夜的暗影怎样一层一层被黎明的光亮所驱逐,看着从曹村通河滩的大路上走来,一个一个庄稼人,他心里顿然萌生起一股豪气,我是第一个起得早的人罗!
“哎呀!润娃!哈呀呀呀!”长才大叔人未来而声先至,大声嘘叹着走来了, “真是个勤快的娃娃,起得多早!真是发了狠心咧……”
润娃拄着锨把儿,没有吭声,瞧着长才大叔在沙滩上急急忙忙走过来,他的罗圈腿上裹着厚重的棉裤,在沙地上一踩一溜地走着,笨拙的样子,活像一只扑拉着翅膀的老母鸡。
“你昨晚啥时候回来?让我老等!”长才大叔走到当面,喘着气,“刚才我去寻你,一摸被窝都凉咧!你大概一宿没挨炕面儿……”
“有啥紧事吗?”润生问,刚刚给他卖掉积存了几个月的石头,还有什么急事一天两头寻他呢?
“紧事,当然是紧急事,还是不小的个大事哩!”长才大叔语言重复,紊乱,这是他的一贯性的特点,不过口气听来却是乐悠悠的,“你咋日后晌走了以后,好些乡亲来盘问我,问你跟砂石管理站有啥样的熟人。我说,你的一个女同学在那儿开票。你看,我不说不成嘛!有人已经扫风咧……”
“这算啥紧急的大事呢?”润生笑笑。
“甭急。你坐下,烤会儿火,该当歇气咧!”长才大叔在火堆旁坐下,两个指头从火堆里捏起一块火星,轻轻按在烟锅上,在棉裤上擦擦被火烫烧的指头,说, “你听我说。”
润生蹲在火堆旁,把双手伸到火堆上烤着,头侧着,听长才大叔说什么紧急的大事。他料就他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长才大叔一向说话声高,有点虚张声势,大伙背地里叫他“刮大风”的绰号。
“润娃,你常看报不?”长才大叔问。
“大队的报纸全给队长他婆娘擦了屁股,谁捞得到手呢!”润生笑着说。
“收音机你该有吧?”长才大叔依然认真地问,“念书人都爱看报听广播。”
“你到底要说啥事?还说紧急,真要是紧急事,早叫你给罗啰嗦嗦地耽搁得冰凉了”。
“你要是常听广播,我问你——听没听到过,人家说西安城北啥村子,农民自己成立了‘养鸡协作会’?”
“听到过。那是个养鸡专业村。我在‘对农业广播’节目里听过。那村子叫什么名字,记不得了。听是听过。”
“看看看!”,长才大叔磕着烟锅,“昨日后晌,你不在,好些人说他们在广播上听到了。听到了就想学那样子,成立咱曹村的‘捞石头协作会’哩!”
“那就成立吧!”润生冷淡地说。他的心没有安在这沙滩上,不过是临时干几个月,捞够了足以买回十箱蜜蜂的钱,他就要撤罗拔脚了。他从来也没想过把自己的一生交给这沙滩,两年也不曾想过。至于成立不成立什么协作会,与他关系不大。要是成立养蜂人协作会,他会大感兴趣的。他说,“那就成立吧!”
“‘那就成立吧’,你倒像不粘事一样。”长才大叔很不满意地说,“大伙瞅你……当会长哩!”
“那哪儿使得嘛!”润生急了,万万没有料到,他要当什么会长了,“我不干!”
“大伙瞅见你和管理站的那层关系罗!”长才大叔说,“当然……主要是大伙看你公道,老实,肯帮助像我这号笨佬儿……”
“我不干……”润生说,一点也不含糊,“我干到春节,过罢年,再不下河滩咧……”
这当儿,从滩地里通到河岸边来的大路口,拥挤着一堆人,嘻嘻哈哈,高声阔谈着什么,像是围观耍猴的游戏一样有趣。
“那些人围在那儿看啥西洋景哩?”长才大叔问。
“你去看看吧!”润生笑着说。
长才大叔站起来,又把一粒火星捏到烟锅上,喷着蓝色的烟雾,扭着丑陋的罗圈腿,赶去看热闹了,走出五六步远,又回过头来,叮嘱说:“众人托我先给你透透风,你甭一口回绝嘛!逢事多想想,甭违拗众人……”
第十节
润生拨拉着火堆,使没有燃尽的柴禾重新冒烟起火,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他已经没有勇气再次走进乡砂石管理站的大门了,好多乡亲却不明底细,给他送礼,又要成立什么捞石头的组织,企图通过他和她的同学关系图得卖石头的方便,真是叫人哭笑不得。不过,所有这一切令人难堪的局面,马上就要结束了,他已经完全摆脱了。那边——好多人围观的现场,正是他别出心裁制造出来的。他把昨晚收到的糕点、瓶装酒、香烟,全部装在一只竹编提笼里,搁到下沙滩的河岸边的路口,挂着一络纸条:请认领自己的东西。
听见从那儿传来的嘻嘻哈哈的议论,润生现在很得意,很欣赏自己处理这件事的光明磊落而又奇特的方式。他虽然一直念书,没有经过世事,却耳闻过不少丑恶的社会现象,庄稼人对于有权而谋私的干部,表现出深恶痛绝的情绪,深深地震动过十八岁的哥哥的纯洁心灵;老师在政治课上讲到的不正之风对于党的战斗力的严重危害,深深地引起了他的担忧。他曾经想,我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如果我当县长的话,把那些赃官统统开销回家……他现在把那些送给他的礼物全部摆到大路口,表示他对此类事情的态度,这是他昨晚最后想到的办法。
“嗨呀!润娃,你咋弄下这号没名堂的事?”
润生一转过头,长才大叔从背后走来,脸色都变了,非常懊恼的样子,压着声儿抱怨他。未等他开口,长才大叔蹲到面前,火烧火燎的样子,说:“你这不是故意给人难看吗?”
“那有啥难看的!”润生不以为然,“是谁送的东西,谁领走好咧,简简单单的事嘛!”
“谁现时当着一河滩的人,好意思领走那些东西呢?咹?”长才大叔的声音又压不住,高了,“那里头也有我送给你的两样东西,你叫我怎好伸手取出来呢?我这老脸搁哪儿去?”
润生看着长才大叔扭歪了的脸,没有说话。是啊,这种办法虽然表白了自己,却使长才大叔这样老实巴交的人感到难堪了。
“你不愿意收受这些东西,也行嘛!你悄悄给人家送回去,两方面都好看嘛!这样——”长才大叔叹口气,惋惜地说,“你要得罪人了……”
“我想过悄悄送还的办法,又怕有人再送来。这样一搞,就没人再添麻烦了。” 润生也有点惋惜地说,“这么办可能要得罪乡亲……”
“你说你不‘受贡’,人家可要怨你高傲,不肯给乡亲帮忙。”长才大叔更加深入地释阐他的见解,“乡村里的庄稼人,虽是痛恨旁人走后门,临到自己有急事要办,还要寻情钻眼儿找门路。咋哩?正路走不通喀!只有走后门……”
“骂就让人骂吧!反正咱没做不明不白的事。”润生硬着头皮说,“天长日久,乡亲会明白的……”
“净说傻话!天长日久,人都叫你得罪完咧!”长才大叔开导地说,“农村里,人老八辈住一塔,得罪不起人哩!你娃正年轻,要活人,叔是替你担心哩!”
“唔呀!这事倒弄瞎塌咧!”润生悻悻地说,“世事真个复杂……”
“乡城里外一个样儿,哪儿也不是简简单单!”长才大叔得胜了,“走,快去把那些东西提回来,免得……”
“这……”润生犹豫不决。
“你不去我去,我去给你提回来。”长才大叔说着,竟然照直走去了。
那双丑陋的罗圈腿,在沙地上扭着移着,越来越远,倒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绳子,一头牵着那双腿,一头牵着他的心,那双罗圈腿朝前跨出一步,润生的心就被扯动一下。让长才大叔把那只竹编的提笼拿回来,就等于在曹村众多的庄稼人面前,承认自己做错了。可是,错了吗?错在哪条理儿上了?得罪人并不一定都是做错了嘛!他的心在痛苦的扭动,头上竟然冒出汗水来了。长才大叔一旦把那些东西提回来,就等于自己唾到自己脸上,就会给曹村人留下一个谈笑的好话题……
长才大叔已经走近那个路口了,润生的心被揪得透不过气来,他终于忍不住,从火堆旁跳起来,像争抢篮球一样奔跑过去,在长才大叔刚刚弯腰的时候,抢先一步把竹编笼儿提起来了。长才大叔惊愕地瞪起眼睛,不知所措。
太阳已经升起来,微弱的却又温暖的冬日的阳光洒在沙滩上,已经有女人和娃娃提着装着吃食的笼儿罐儿走到沙滩上来了,好多人丢下铁锨,手里拿着馍馍,赶过来看热闹了。对于从早到晚抓摸石头的庄稼人,这无疑具有吸引力;对于沉闷而又沉重的劳动,这无疑更使人开心,算是一个插曲。大伙瞅着那装满瓶儿包儿的竹编笼儿,嘻嘻哈哈,议论纷纷,说着损话刺儿话,从沉重的劳动下得以解脱了。包括那些最贪活儿的汉子,也经不住一阵阵笑声的诱惑,丢了家具跑来凑热闹了。
“叔伯爷们!”润生自然地成为这场活报剧的中心人物,他扬起头,红着脸,诚恳地说,声音都颤了,“我是晚辈娃娃,咋敢吃大叔大爷送给我的东西……”
众人骤然闭了口,齐刷刷静下来了。这些庄稼人也不是没有经见过世面的人,他们经过怕人的“四清”和“文革”运动;平常时月里,也常有县上和公社的干部到曹村来开会做报告,县委一位副书记还来过一回哩!他们听过一套又一套的理论,开过数不清的会议。现在,在沙滩上,这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儿的一句开场白,把他们震住了,乱七八糟的喧笑全部销声匿迹了。这是怎么了?绰号牛王爷的曹老大的独生儿子润娃子,要干什么呢?
“我确实没办法给这么多人卖掉石头。真的,没有办法。管理站倒是有个同学,可是……这么多人……”润生说到这儿,忽然心底一沉,有种十分难受的感觉袭来,他想到了她。她和他好过。她已经明白地告诉他,她和他的关系完结了。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冲动,不要使眼泪忍个不住而流出眼眶,“即就是我能替谁卖一些石头,我也不敢收受叔伯爷们的礼物,我是个娃娃呀!哪有长辈人给晚辈人送礼的……”
诚能感动天地。好多人投来赞赏的目光,窃窃私议着。长才大叔突然从蹲着的人后蹿到中间,溅着唾沫星儿,大声感叹着:“好娃好娃!乡亲们,大家甭为难润娃了。有事找他,他肯定帮忙,我敢保证!千万甭乱送东西,人家娃娃不受贡品… …”他的愚鲁的憨态和实话,引得庄稼人善意地笑起来。
“这包点心是我送的,这瓶‘雁塔大曲’也是我送的,我现在领走了。”长才大叔把他的东西从竹编笼里拣出来,也不怕当众丢脸了。他高高地举起点心包和瓶装酒, 像显示什么一样, 坦诚地当众招认说,“大家看见,润娃帮我卖掉了囤货(石头)。我心里过意不过,就送了这两样东西。既是润娃不收,我心里也畅快,这东西大家享受吧!点心大家吃,酒大家喝……”
几个小伙子嗷嗷叫着,拍着手起哄,有谁竟然高声笑喊:“曹长才大叔——万岁!”点心包早被青年们撕破了,酒瓶不断地被抢来抓去,笑闹声遮掩了一切。
尽管气氛已经十分活跃,仍然没有人前来认领。润生记得的两个人,也躲在背后,不肯拿去他们送来的礼物,庄稼人好面子啊!
有个中年汉子挤进人窝里,在润生的笼里翻腾,他一看,认出是村子东头的曹五龙,忙说:“五龙叔,原谅我……”曹五龙看也不看他一眼,铁青着脸,转过身,走出人窝去。只听“哗啦”一声响,酒瓶在石头上摔得粉碎了,曹五龙头也不回,背抄着双手,走到他的罗网跟前去了。众人一齐盯着润生,润生难堪地低下头来。那帮青年却故意起哄似的在地上抢夺曹五龙摔下的点心。
长才大叔明显地斜瞅着那个不通人性的家伙,同情地盯一眼润娃,忽然提高嗓门,对众人说:“大家昨日后晌说要成立‘协作会’,我刚才跟润娃说了,问题不太大!借这个机会,大家商量商量吧!当着润娃的面更好……”
润生很感激地盯了长才大叔一眼,他把他从五龙示威的难堪中解救出来。话题一引到捞石头的庄稼人的切身利益上,没有谁再去盯那个短见识的家伙了,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成立“捞石头人的协作会”的事了。
“咱们整天操心拦车,不是办法!你追车追得越紧,那些司机越品麻!”
“一个村子的乡亲,为拦车弄得红鼻绿眼,失了和气,实在难看!”
“咱们都是下苦人,下苦人跟下苦人为卖石头吵架闹仗,倒是给人家司机净陪笑脸,说骚情话,低三下四……”
“我说——”长才大叔完全是主持者的角色,“要是咱的‘协作会’成立了,统一安排,一家卖了一家卖,咱们何苦要追车拦车呢?何苦要给人家递烟陪笑说骚情话呢?咱有笑脸,给咱老婆看,把骚情话节省下晚上给咱婆娘说……”
长才婶子送饭来了,早已站在男人背后,听到此,捶了大嘴长舌头男人一拳,嗔骂道:“你那猪脸,笑起来能把人吓死!”
“长才有话丑,理端着哩!”曹七伯在众人的笑声中,郑重地说,“队长只顾挣补贴款,不理民事喀。这样,大家才想到举出一个人来。有个公道人出面,大家按顺序卖石头……”
润生瞅瞅长才大叔,他倒蹲在地上不吭声,只顾抽烟。他把话题引出来,自己就不出头了,免得旁人说他让润生主事,看去粗笨的长才大叔,心数儿一个也不比旁人少。果然,有好几个人先后喊起来:“让润娃当咱们会长!”
“大家看咋样?润娃行不行?”长才大叔忽地站起,扫视一周,“有屁放出声来!”
“行!”众人一哇声喊起来。
“我……不行!”润生像被洪水卷着,身不由己了,他勉强地说,“我这人脑子简单……”
“事情本来就简单!”长才大叔大声说,“只要你娃子公公道道办事,我看啥事都不难办!脑瓜太复杂的人,倒是光给自家往怀里刨!公道两字,本来就简单嘛!”
又是一件不期而遇的事!他可真是没有想到自己会当什么“捞石头人协会”的会长。既然遇到了,而且无法躲避,无法推卸,他怀着不安的心情应承下来了。他说:“大家得订出几条规矩来,我才好办理这事……”
“你提几条出来,大家商量。”长才大叔像早有准备,众人七嘴八舌,乱口纷纷。
“我拟几条,大家再补充。”润生说,“关键是卖石头的次序,我说咱们抓阄,大家同意了,立马就抓,说不定一会就有汽车来。其余的规矩,缓后再立。”
“抓阄最公道!”
“抓啊!”
润生低头编制纸阄的时候,那些青年们已经把笼里的糕点和纸烟抢劫一空了,酒瓶在大伙的手里传来抢去,有人把一块点心送到他的膝盖上,他不由地笑了,一口咬去了半个。
长才大叔从他老伴手里夺过一只空碗,放进纸阎,伸到众人面前,一只只被河滩上的北风吹得皴皱的黑手,伸进碗里去了……
“二号,谁?”润生喊着,记下了名字,依次记完之后,他站起来,面对着那么多乡亲说:“一号我留下了,请大家原谅。”
众人一愣。
润生没有解释,走出人窝,径直朝沙滩上边走去,曹五龙现在独自一人,挥锨抛沙,没有参加抓阄的活动。他坚定地朝他走去,手心里捏着那个留下来的一号的纸阄……
第十一节
一家三口,围在老祖宗传留下来的方桌上吃早饭。
润生着实饿了,母亲托人捎到沙滩上去的馍馍,因为忙于让众人抓阄的事而没有顾上吃,早已冻成一块块冰疙瘩了;昨晚一宿未眠,从鸡叫三遍起来下河滩直到现在,肚子里咕咕咕响,肚皮已经紧紧贴着脊梁骨了。他大口吞咬着又软又韧的发面馍馍,咔嚓咔嚓咀嚼着清脆脆水津津的萝卜丝儿,呼噜呼噜喝着甜腻腻油丝丝的包谷惨儿,真香啊!重体力劳动造成的饥饿是这样难以忍耐,而大嚼大咽五谷饭食简直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了。
母亲不时停下筷子,爱怜地端详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似乎说,吃饭也像个男子汉了。
父亲的牙齿掉光了,两边脸颊的松弛的肌肉紧张地运动着,仍然吃得很慢,拿在手里的一只馍馍,总不见减少,而润生已经吃掉三个了。他瞥一眼父亲艰难地咀嚼食物的样子,忽然意识到,父亲老了。他的因为牙齿脱落而深深陷进去的脸颊,他的被粗大的和细密的皱纹所网罗着的皮肤,他的昏暗而又板滞的眼睛,都表示他衰老了。看着父亲的神态,润生忽然想到一条橡皮绳,一条失掉了弹性的疲惫不堪的橡皮绳。是的,出尽了力气的老父亲,正像一条被不停地扯拉着的橡皮绳,终于失掉了弹性,失去了活力,现在变得松弛而又疲惫了,很难承受重力的牵引拉扯了。
润生忽然记想,从早到晚,父亲从屋里忙到地里,又从地头忙到槽头,一天里很少能看见他有闲闲散散的一刻。他很少到人窝里去扯闲话,也很少赶集上会,牛棚和猪圈是他陶醉的游艺宫。他的最大的乐趣,就是咬着旱烟袋,蹲在黄牛后腿跟前,欣赏乳毛未换的小牛犊撑开四蹄,扬起嘴巴,在黄牛肥大的乳头上一拱一顶地吸吮奶汁……他过去熟知这一切,却从来没有在意,似乎本来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好想好说的。现在,突然之间,他强烈地意识到父亲竟是如此的苍老,那松弛的肌肤和疲惫的身体里,再也爆发不出强劲的力量了。
他的心里翻腾起来,有一股什么冲动在翻腾,应该接替父亲了,凭那样衰老的身体,不可能再有什么大的作为了。他是这个家庭里的最小的也是唯一的男孩子,六个姐姐,像硬了翅膀的燕子,一个接一个离开了这个老窝儿,只有年下和节日来看望父母,留下一袋礼物又匆匆回她们的村子、忙她们的日月去了。他才是这个小院的真正的主人。房子太破太旧了,被烟火薰成黑色的屋梁和椽子,不断地有虫蛀的粉末飘落下来,阴雨天常常滴滴嗒嗒地漏下黑红色的水珠。四方木桌,直背靠椅,有的断腿,有的缺角,都像父亲一样出尽了力气,古旧而衰老了。应该有新的住房和新式的家具,彻底改换这一切了,村子里已经有不少人家盖起了新房,添置了新式衣柜和台桌,年轻人已经拆除了土炕,换成钢筋弹簧床了。改换和更新这个小院的房屋和设备,舒舒坦坦地生活,已经不能指靠父亲了,得由他来干。
“润娃,听说你当了啥‘会长’咧?”父亲已经点着烟锅,慢腾腾地问,“有没有这事?”
“嗯。”润生点点头。
“嚄!咱们祖辈三代没人当过官,你当了,改了咱的门风罗!”父亲半是喜悦,半是挪揄地说,“咱们润娃有才魄哩!”
“那是民间劳动组合,不算官。”润生给父亲解释,“责任制实行以后,农户之间发生了多种形式的联合,以便适应生产的发展……”
“不管算不算官,总带着个‘长’字嘛!”父亲蔫不拉踏地说,“我这辈子也挂过一回‘长’字……倒给吓得……”
润生笑笑,没有吭声,父亲当过一回队长,已经是他的老生常谈了。润生尚未出生的时候,父亲当了农业社的一个生产队长,到乡上去开去,要他放卫星,别人都放了,他却从会场吓得逃跑了,躲到姨妈家,不敢回曹村来。待他心惊胆战回到家里的时候,曹村农业社已经有新任队长执政了。他进了饲养场,直到前年牲畜下户,他才挟着那一卷铺盖回到自家屋里。他的胆小,因此而出名,他的当队长的轶闻,长久地留在曹村人的记忆中,他自己当然也不能忘记,润生早就听说过这档子事了,他也觉得父亲太胆小太老实了,居然吓成那样……
“你想干不想干?”父亲问。
“众人……硬推举我……”润生答。
“那当然,是众人瞅中了你。我问你一句话——”父亲认真地说,“和村长相比,谁领导谁?”
“当然……村长领导我……”
“要是这话,你趁早甭干。”
“咋哩?”润娃急忙问,“怕啥哩?”
“你干不出好下场。”
“为啥?”
“一句话,那人不是个正路货。再甭多问了。”父亲说,“我跟他在一个队里三十年了,还看不清一个人吗?你信爸的话,就趁早撒手;不信了,你干着试试。”
“他当他的村长,我捞我的石头,只要按国法交税,跟他没啥关系嘛!”润生无法想象,村长究竟是怎么一个歪路货,“你怕他暗中使绊子?”
“那人呀……”父亲摇摇花白的脑袋,撇着没有牙齿的嘴,就不再说什么了,担忧是根深蒂固的,一切苦衷都在那无言的摇头叹息之中了。他似乎很不愿意提及村长这个人,迅即把话题转换了,“再说,这政策还变不变,也是难得料定……”
“放心,允许农民发家致富,中央有红头文件。”润生早已听惯了那些担心的话,不在乎地说,“老人们全都得下一号病:怕变!”
“你娃娃没经过世事。没经过‘四清’和‘文化革命’你就不懂得世事。”父亲深深地叹惋,“那阵儿来曹村的工作组,拿的也是红头文件……”
润生张不开口了,瞅着父亲的皱皱巴巴的脸,他无法探知,父亲那一道道横的竖的深的浅的皱纹里,究竟隐藏着多少忧虑?既无法估计,也无法说服父亲。他仅仅只有十八岁,“四清”运动在曹村轰轰烈烈进行的时候,他还没有来至这个偏僻的小河川道的村子里呢!“文化革命”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片空白。对于电影上和人们口头上传说的“文化革命”的种种奇闻异事,在他看来,和《西游记》里的故事一样荒诞不经,怎么可能有那样荒唐的事情在我们的生活里发生呢,人们怎么全都变得神经客了呢?没有办法,他没有经见过嘛!没有亲身经见过的事情,总是很难体味其历史的和现实的,主观的和客观的诸种因素的。在他这样的年龄,最容易用今天自己正在经历着的生活去想象已经过去了的未曾经见过的生活的。他不在意地说:“没啥。爸,这个‘会长’不算啥官衔。能干我就干,干不了拉倒。你甭担心害怕。”
“你能给大家把石头卖完吗?”父亲过问起最具体的问题,“捞石头的人多,石头不好出手,现时又兴得走后门,你凭啥呢?”
“润娃,妈听你长才婶子说,你的一个同学,在管理站开票。”母亲突然插上话,“说是人家给你派来汽车……”
“嗯。”润生不由一悸,低头喝饭。
“你长才婶子给我叨叨,想给你联扯婚姻……”母亲装出不在意的口气,探问着,“我说咱娃是农民,怕不行……”
“没那回事!”润娃立时臊红了脸,一口说死,避开母亲探询的目光,和父亲说,“走后门卖石头的人有,不凭后门卖石头的人也有。咱们成立‘捞石头人协会’,就是要跟砂石管理站建立组织联系,合理安排,不走后门走正路。”
“众人信服你,你就干吧。”父亲已经站起身,走到门口又转过头,“凡事甭叫人指脊背骂祖先,你已经长大了。就是这话!”
润生放下筷子,看着父亲走出屋子,心里涌涌波动,他已经长大成人了。是啊,十八岁了!众人已经向他委以“会长”的重任了!今天无论如何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他在众人眼里不再是一个不懂事的毛娃娃了,而是一百多个捞石头的庄稼人所寄托着希望的青年了。从不懂事到懂事,从昨天到今天,他第一次在生活中担负起责任来,而且是众人的责任。他第一次明显地意识到父亲老了,强烈地感到他在这个小院里的责任。人生的旅途中的第一个重要的驿站,他就要驭马奔驰了。
润生走出屋门,心里第一次有沉重的责任感了。人生的多么奇妙、多么重要的第一次觉醒!
第十二节
人需要别人的信任。被别人尤其是被众多的一群人所信任,所拥戴,会产生一股强大的心理力量,催发人为了公众的某种要求,某种愿望,某种事业而不辞艰辛地奔走,忍受许多难以忍受的苦难,甚至作出以生命为代价的牺牲,也在所不借,心甘情愿。他们的这种英雄行为,往往使那些极端利己的人迷惑莫解。
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此刻就被这种强大的心理力量支配着。他骑着自行车,驶过沿着坡根伸展开去的坑坑洼洼的土石大路,穿过一个个大的或小的村庄,忍受着尖利的下山风的刺骨的寒冷,意气勃发地转上了平整光滑的柏油公路,更加快速地踩动着自行车的踏板,到设置在三岔路口的乡砂石管理站去,代表曹村所有捞石头的庄稼人,交涉出售砂石的公务。
为了刚刚成立的捞石头的劳动者联合体,润生要耽搁一整晌时光了,一整晌时间里,他可以捞出半立方米石头,价值两三块钱。他心里明白这笔帐,毅然做出牺牲了。为了众人有秩序地出售石头,也使自己日后再不为出售石头而追拦汽车,低三下四地讨好司机,牺牲一晌乃至一天的时间是不足计较的。他第一次受到那么多曹村父老兄弟的委托和信赖,心里简直承受不住了;那些比他高过一辈两辈的叔叔和爷爷,那些和他平辈的老哥或兄弟,竟然对他——一个刚刚从五里镇中学下到沙滩上来的青年,寄予厚望和重任,他感到充实,感到有力,感到自己骤然间成为一个大人了。
这种强烈的心理力量,帮助他克服了隐藏在心底的重大障碍。他曾经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进砂石管理站的铁栅大门了;既然晓兰已经另有选择,他就要狠心割断和她的一切来往和感情上的联系。现在,他必须再次走进那个宽大的水泥立柱的铁栅大门,说不定还要撞见晓兰,撞见了也就必得说话打招呼……他是为曹村一百多个捞石头的庄稼人的切身利益来造访管理站的,理直而又气壮;不是找她走后门卖石头,也不是死乞白赖地纠缠她和他的那种关系的。他飞一般踩动自行车。冬日的冷风,即使在晌午,也仍然是尖利的,他的脸颊和耳朵冻得麻辣辣地疼。
刚到三岔路口,他跳下车子,尽管有那样强大的心理力量推动着,他还是感到心跳了,而且跳得越来越厉害,现在见了晓兰,该怎么说话才合适呢?他略停一会儿,稳一稳心情,硬着头皮走进铁栅大门了。碰得真巧,晓兰正在院子里打羽毛球,对手是那位戴眼镜的青年。她打得很开心,又很专注,没有发现他。晓兰穿一件红色的羽绒宇航服,蓬松的头发从后颈上束住,尾梢披散在肩上和背上,跳起击球的时候,头发被风张起来,落地时又像潮水一样跌落在肩背上。她的动作优美,跳起而又落下,蹲下而又跃起,进前退后,像是一种刚健的舞蹈。一个好球打完,她的嘎嘎嘎的笑声响起来。
润生突然觉得心里很别扭,看见她和他那么快活的玩着,听见她那动人心魄的爽朗的笑声,他妒恨起那个戴眼镜的砂石管理站的会计了。他凭他的老子谋得这样一份不晒太阳也不挨风冻的职业,把他的晓兰轻易地夺走了,润生不愿意看见她和他玩羽毛球的样子,更不想在这种场合里和她照面,他想退出门去,过一阵子再来,然而已经为时过晚,晓兰已经瞧见了他,握着球拍跑过来,毫不在乎地和他打招呼: “润生,到屋里坐,午饭吃了吗?”
“我来找你们站长。”他立即说明来意,企图向她暗示,他不是来找她的。他用一种自己也觉得陌生的事务式的口气说,“和站长联系一下俺们曹村村民卖石头的事。”
“站长回家吃饭去了。你等一会儿吧!”那位青年用不耐烦的口吻说,“晓兰,快!现在是十比七……”
“到我屋里烤烤火,等会儿,站长两点来上班。”晓兰有点为难说。
“不去了,我到外面转转。”润生已经推动车子,“我不打扰你了。”
“外头好冷!你到哪儿去?”晓兰说着,把球拍往他怀里一推,“你来玩玩吧!”
他的心里一动,撑起车子,接过长柄球拍,站到球网的另一边,从球网的网眼里盯着那位站在对面的情敌。他大约不太乐意他换下了晓兰,有点明显的扫兴的神气,没精打采地把白色的羽球掷了过来。
“开始计数!”润生看见对方懒洋洋的样子,不由火起,从地上挑起球,以一种挑战的姿态说,“你开球吧。”他又回过头,对晓兰说,“你作裁判。”
眼镜青年一震,愣了片刻,不在乎地笑笑,把球开过网来。润生忽然跃起,一记重扣,那白色的羽球像从绷紧的弓弦上怒射出的一支羽箭,栽死在对方脚下,眼镜青年的拍子还没有挥动起来。他脸色略略一红,迅即捡起球来,发了一个刁钻的旋转球,直飘到润生背后。润生灵巧地转身,背对着球网,把羽球从地上捞起来,送过网去,对方又一个轻吊,球儿落在网前,润生跃进两步,长臂猿似的从地皮上又把球儿挑过网去,落在底线周围,眼镜青年转身补救的时候,脚下绊了一下,摔倒了。
晓兰嘎嘎嘎笑起来,报着数:二比○。
眼镜青年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面孔气得煞白煞白了,他的笨拙的动作出了丑,又在她的面前。他扶正眼镜,咬着嘴角,谋算着第三个球怎么开法。
润生随随便便地站在场地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的心里,却凝聚着一股强烈的报复的火气。他要彻底打掉他的那种优越的干部公子的神气。他要打得他措手不及,疲于奔命,一败涂地。他要他在她面前出丑亮拙,他要把他彻底地击溃… …即使在地区的中学生篮球联赛的时候,他的求胜的迫切性也不过如此吧!第一局结束,晓兰也不好意思再笑了,大约怕那位同样十分自尊的青年太难堪——比分悬殊:十五比三。
“再来?”眼镜青年喊,企图挽回面子。
“来吧。”润生随随便便地应着。
一开局,又是五比○。眼镜青年愈急愈输,愈输愈气,简直是一副气恼的神气,脸颊上淌下汗水来了。润生愈打愈熟练,挥洒自如,左右逢源。看看对方狼狈不堪的架势,瞥一眼晓兰也显出难堪的神色,他不忍心再使对方输下去。恰在这时,晓兰喊:“站长来了。”
润生停下球拍,歉意地笑笑:“站长来了,我该办事去了。你们玩吧!”他把球拍递给晓兰。
眼镜青年扫兴地说:“甘拜下风……”
“不!你是实际的胜利者。”润生拍拍他的肩膀,苦笑一下说。
眼镜青年悻悻地笑笑,以为润生在安慰他。只有晓兰体味出润生那句话里的真实含义,脸上掠过一丝难堪的神情,转过头,掩饰地说:“站长,有人找你。”
润生也借此机会跟站长走进他的办公室。
站长是个瘦老头,虽则是砂石管理站的脱产站长,其实从头到脚都是一个纯粹的农民的装束,属于那种精明强干的农民。听说他原来是源上一个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因为上了年纪,被年轻的新干部所代替,乡政府安排他到这个只有七八名职工的管理站来主事。他仍然习惯抽旱烟,仍然习惯蹲在条凳上和人交谈。听完润生的述说,很爽快地说:“那好嘛!咱们有计划地给曹村调拨汽车过去拉石头,你在那边有秩序地卖货,免得曹村社员白天黑夜到管理站来找熟人,要汽车。这是好事嘛!”
“那就这样,站长。”润生听了站长的话,十分鼓舞,一切都顺顺当当,简简单单。从这位老站长的直言直语中,感到了老干部秉公办事的品德,很钦佩这位干练的老站长了,“我等你派汽车到曹村……感谢您。”
“回去给你们村长谈谈, 让他知道你们有了劳动组合。 ”老站长提醒他说, “免得村长说他不知道……”
“应该应该。”润生感激地盯着老站长,“应该尊重村长的领导……”事情已经谈妥,他就告辞出门,临走时叮嘱站长,顶好能派足够的汽车到曹村来……
第一次出门交涉公务,竟然这样顺利,十八岁的哥哥心里十分畅快,加之他略施球技,把那位优越感十足的情敌打得溃不成军,心里更觉解气,一路顺风,回到曹村来。
村长曹子怀,年近五十,坐在自家的简易沙发上,接待登门请示工作的小青年曹润生。他嘴角咂着黑色的卷烟,只用半个嘴角说话:“你去乡政府请示吧!我吃不准,你们成立的‘捞石头协会’,究竟算个啥性质的组织……”
瞧着村长嘴角里上下闪动的卷烟, 慢腾腾的声音, 润生不由得发急,忙说: “民间劳动组合。城北一个村子是养鸡专业村,村民成立了养鸡协会,电台广播了,说是新事物……”
“报纸和电台,一天换一种说法,咱撵不上哇!”村长蔫不拉搭地说,“我得靠上级的正式文件行事。广播和报纸,只能参考一下。你说你那是新事物,旁人要说那是非法组织咋办?现时要肃清‘文化革命’的无政府主义哩!”
“这是劳动组合嘛!”润生莫名其妙,“不是‘文化革命’那种搞派性斗争的组织嘛!”
“我吃不准,刚才就说了。”村长仍不起性儿,“我保守脑瓜跟不上形势,你去问乡政府吧!乡政府批准了,我照乡政府的批示办。”
润生不再解释了,退出门来,村长的冷淡态度令人难以忍受。他走出门来,推起自行车,又奔公社去了。
乡政府一位主管乡镇企业的吴副主任回答了他的问询,也十分简单:“你们成立这样一个协会,不能算是‘文革’中的派性组织。可是,你们搞得迟了,曹村村长今晌午刚报来一份申请,大队里已经建立了砂石管理机构,大队统一管理就行了,再搞一个什么协会,成了重迭机构了,势必加重群众负担。现在的政策精神是,要减少干部,要减轻农民负担……”
“我不是抢着干部当。”润生忽地红了脸,向吴副主任解释,“我说过不要报酬。”
“算咧算咧!小伙子——”吴副主任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没有信心再谈下去,越谈可能越造成他要抢当干部的印象。他退出门来,懊丧地转上回曹村的路。
刚走到村口,广播上正响着村长慢腾腾的声音:“经村民委员会和大队委员会开会研究,决定成立本村砂石管理站,统一经销……”
后面的话他听不清了。
傍晚的下山风吹下来,润生觉得从后背到前心,全凉透了。
“润娃!唉——”
润生木然地转过头,长才大叔垂头丧气地摇着头,摆着手,气哼哼地说:“村长的儿媳妇已经下到河滩,经营曹村砂石管理站的事咧!你还为大伙空张罗哩!唉 ……去他妈的黑脚……”
第十三节
十八岁的哥哥躺倒了!
他躺在自己单身独居的小屋的土炕上,没有开灯,插死了木门栓,用被子蒙住头,静静地躺着。
“润生,吃了再睡。”母亲在窗外劝。
“不饿。”他一口回绝。
“世事就是这样子。”父亲并不惊慌,世故地说,“不跌跤长不大,不碰钉子就认不得人,不懂得世事。”
长才大叔哐当哐当摇门板,大嘴长舌头乱嚷嚷:“润娃!你开门,叔有话跟你说,要紧弦弦的话……”
他不吭声,也不开门,长才大叔大声叹息地咕哝着,走出院子去了。
他的心里烦得很,乱得很,想静一静,想一想,他的简单的脑袋被搅得晕乎乎的了。
如果长才大叔说的话是实情,那么事情就可以捋顺了,廓清了。
当他饥肠辘辘地吃早饭的时候,村长曹子怀已经坐在砂石管理站站长的火炉旁边了。
当他报复似的用羽毛球拍打得他的情敌大显其丑的时候,村长曹子怀已经把曹村大队设立砂石管理分站的简单的书面报告,寄交给乡政府分管乡镇企业的吴副主任了。
他完全听信了管理站站长要他向村长打招呼的话,实际的含义是,一经和村长接头,一切就一目了然,用不着站长来否定你的什么“协会”。于是,他就开始钻进预备好了的圈套,像诸葛亮在陆逊尚未出生时就为其摆下了乱石阵一样,早已等着娃娃来钻呢!
他向村长曹子怀汇报的时候,曹子怀并不推翻他的意见,只说他对当今的政策 “吃不准”,把他推到吴副主任那里去了。
吴副主任用不增设重迭机构,减轻农民负担的绝对符合政策的话,就把他搁到冰箱里冷冻起来了。而当他满含委屈向吴副主任表白自己不是为了抢当干部的时候,村长曹子怀的儿媳妇已经在腋下挟着合页夹子下了河滩,走马上任了。
他钻完了“乱石阵”,得到的是想抢当干部,甚至加重捞石头的庄稼人的负担的怀疑。
村长曹子怀不声不响,连个社员会也没开,就把儿媳妇派到沙滩上去,统管曹村捞石头的庄稼人的出售石头的业务了。当然,她不会在三九寒冬的沙滩上白挨冷冻的:抽取石头销售总款的8%,作为曹村大队的扣留,其中当然包括她的报酬。
曹子怀叼着黑色卷烟的嘴,现在异常清晰的映现在他的眼前,那说话时上下闪着的卷烟,轻轻地把他弹到干沟里去了:曹子怀只用半边嘴和他说话,已经使他里里外外说不清楚了!
他现在才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头脑太简单了,简单得令自个憎恨!一切都不简单,只是自己把一切都看得简单了,看不透才觉得简单。他第一次为自己的口头禅—— 事情很简单——懊悔了。
和晓兰的关系也不像自己已往想的那么简单吧?
第一次萌动的爱情结束了!
他被曹村的庄稼人推举为“会长”,还不曾执行过一次协会会员的使命,就被村长不动声色地排斥到一边去了……他却毫无办法。
现在,曹润生躺在小屋的单人床上,努力回味这一切的细微末梢,毛病究竟出在哪里?他搜肠刮肚,寻找自己的过失。平心而论,他觉得无愧,既无愧于晓兰,也无愧于曹村那一百多个在沙滩上捞石头的庄稼人。他终于归结到一点,自己头脑太简单了!
他心里有点冷,却不空虚,他仅仅只有十八岁,而生活的路还很长……
一声雄壮的公鸡的啼叫声,惊醒了他,翻身坐起的时候,窗户已经大亮,起得晚了。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拉开门栓,嗬!雪!夜里落了一场大雪,院子里和屋瓦上全是一片白。
他扛起铁锨,走出街门,走下场楞,朝河滩走去。
大雪覆盖了源坡和河川。雪止风息,树枝上落着一层绵茸茸的白雪。太阳还没有出,雪地上闪动着一缕缕蓝莹莹的光彩。通河岸去的白杨甬道上,白雪已经被踩踏得稀烂了。
沙滩上,罗网林立,铁锨起落,刷啦刷啦的翻捣砂石的声音响成一片,偶尔传出一声沉闷的咳嗽。
润生突然看见,在河岸和沙滩的交接路口,站着一位披着草绿色大衣的人,头上包着红头巾,腋下挟着一本活页夹子,在路口踱步,大约是活动被冻疼了的双脚,那是村长的儿媳妇。他不想从她跟前走过去,就岔开大路,从积着厚雪的麦田里斜插过去,跳下河岸,走到沙滩上来了。
他的罗网已经被雪埋住了,他用铁锨刮积雪,用三角木架支起来,却不想把锨扎到砌石里去。他一侧过头,那个穿着军大衣的村长的儿媳妇,正在河岸边远远地瞅着他。
他用铁锨的木柄穿过罗网的网眼儿,背起罗网,转身朝河岸走去。
“润生——”长才大叔从雪地上奔过来,嘴角呼出大股大股的白气,“你——”
“不干了。”他的沉静的口气,连自己也暗暗吃惊。
“你干啥去呀?”长才大叔伤心地摇摇头。
“而今卡不死人了!”他淡淡一笑,“哪儿挣不到钱呢?路数多咧!”
他走了,背着罗网,雪把石子和沙子全遮住了,常常被雪下的石头绊得一滑一拐。忽然间,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脑海里产生了,那刷啦刷啦的翻捣石头的杂乱的声音没有了,河滩里倒显得空旷而寂寞,耳朵边骤然清静下来。他停住脚,一回头,散落在沙滩上的庄稼人,手拄铁锨,一齐停住了劳作,正目送着他走出沙滩去。他忽然动情了,没有力量再看那自然形成的肃穆的场面,急忙掉转头,继续大步朝前走。
“润娃——”
他听见呼叫,又站住脚,喊他的竟是五龙叔。他人正中年,穿一件紫红绒衣,粗壮的身坯像个碾场的碌碡,在雪地上滚过来。“润娃,你发给叔的这个一号的号码,还算数不算数?”
五龙叔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捏着那张写着一号号码的小纸片。他忽然想,五龙大叔在耍笑捉弄他吗?他给他送了点心和瓶装烧酒,他把这些东西提到沙滩上来公开招领,他把自己的东西取出来,示威似的摔碎了。润生没有说话,瞅着五龙大叔煞有介事的脸色,不像是专门来烧骚他的呀!
“叔知道,这个号码没用了……”他大声说,大约不是说给润生听。他忽然意味深长地说,“虽然没用了,叔还是舍不得扔了。叔留下作个记物儿……”
他居然解开对门开襟的绒衣的纽扣,把那写着号码的纸条塞进衬衫的口袋,压了压,又结上纽扣,像藏进万元存折一样认真谨慎。
河滩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打起了唿哨,像山洪突然从河的上游奔泻下来的呼啸。
润生一转过身,看见站在只有三五步远的那位穿军大衣的村长的儿媳妇,他明白五龙大叔的举动的含义和那哄笑声中所包含的怨愤了。
润生背起罗网,扯开长腿,从村长儿媳的身旁走过去,头也没有拧一下。
太阳从秦岭东山群峰的巅尖冒出来,雪地上闪射出五彩缤纷的花环,令人眼花缭乱。十八岁的哥哥走上河岸,再没有回头……
1984年6-7月
草改于西安东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