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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集-小说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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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集-小说卷4-沈从文
都市一妇人-都市一妇人

九三○年我住在武昌,因为我有个作军官的老弟,那时节也正来到武汉,办理些关于他们师部军械的公事,从他那方面我认识了好些少壮有为的军人。其中有个年龄已在五十左右的老军校,同我谈话时比较其余年青人更容易了解一点,我的兄弟走后,我同这老军校还继续过从,极其投契。这是一个品德学问在军官中都极其稀有罕见的人物,说到才具和资格,这种人作一军长而有余。但时代风气正奖励到一种恶德,执权者需要投机迎合比需要学识德性的机会较多,故这个老军校命运,就只许他在那种散职上,用一个少将参议名义,向清乡督办公署,按月领一份数目不多不少的薪俸,消磨他闲散的日子。有时候我们谈到这件事情时,常常替他不平,免不了要说几句年青人有血气的粗话,他就望到我微笑。
“一个军人欢喜《庄子》,你想想,除了当参议以外,还有什么更适当的事务可作?”他那种安于其位与世无争的性格,以及高尚洒脱可爱处,一部《庄子》同一瓶白酒,对于他都多少发生了些影响。
这少将独身住在汉口,我却住在武昌,我们住处间隔了一条长年是黄色急流的大江。有时我过江去看他,两人就一同到一个四川馆子去吃干烧鲫鱼。有时他过江来看我,谈话忘了时候,无法再过江了,就留在我那里住下。我们便一面吃酒,一面继续那个未尽的谈话,听到了蛇山上驻军号兵天明时练习喇叭的声音,两人方横横的和衣睡去。
有一次我过江去为一个同乡送行,在五码头各个小火轮趸船上,找寻那个朋友不着,后来在一趸船上却遇到了这少将,正在趸船客舱里,同一个妇人说话。妇人身边堆了许多皮箱行李,照情形看来,他也是到此送行的。送走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大致只二十三四岁,一个长得英俊挺拔十分体面的青年,身穿灰色袍子,但那副身材,那种神气,一望而知这青年应是在军营中混过的人物。青年沉默的站在那里,微微的笑着,细心的听着在他面前的少将同女人说话。女人年纪仿佛已经过了三十岁,穿着十分得体,华贵而不俗气,年龄虽略长了一点,风度尚极动人,且说话时常常微笑,态度秀媚而不失其为高贵。这两人从年龄上估计既不大象母子,从身分上看去,又不大象夫妇,我以为或者是这少将的亲戚,当时因为他们正在谈话,上船的人十分拥挤,少将既没有见到我,我就也不大方便过去同他说话。我各处找寻了一下同乡,还没有见到,就上了码头,在江边马路上等候到少将。
半点钟后,船已开行了,送客的陆续散尽了,我还见到这少将站在趸船头上,把手向空中乱挥,且下了趸船在泥滩上追了几步,船上那两个人也把白手巾挥着。船已去了一会,他才走上江边马路。我望到他把头低着从跳板上走来,象是对于他的朋友此行有所惋惜的神气。
于是我们见到了,我就告给他,我也是来送一个朋友的,且已经见到了他许久,因为不想妨碍他们的谈话,所以不曾招呼他一声。他听我说已经看见了那男子和妇人,就用责备我的口气说:“你这讲礼貌的人,真是当面错过了一种好机会!你这书呆子,怎么不叫我一声?我若早见到你就好了。见到你,我当为你们介绍一下!你应当悔恨你过分小心处,在今天已经作了一件错事,因为你若果能同刚才那女人谈谈,你就会明白你冒失一点也有一种冒失的好处。你得承认那是一个华丽少见的妇人,这个妇人她正想认识你!至于那个男子,他同你弟弟是要好的朋友,他更需要认识你!可惜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你的面目了,但握到你的手,听你说的话,也一定能够给他极大的快乐!”
我才明白那青年男子沉默微笑的理由了。我说,“那体面男子是一个瞎子吗?”朋友承认了。我说,“那美丽妇人是瞎子的太太吗?”朋友又承认了。
因为听到少将所说,又记起了这两夫妇保留到我印象上那副高贵模样,我当真悔恨我失去的那点机会了。我当时有点生自己的气,不再说话,同少将穿越了江边大路,走向法租界的九江路,过了一会,我才追问到船上那两个人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以及其他旁的许多事情。原来男子是湘南××一个大地主的儿子,在广东黄埔军校时,同我的兄弟在一队里生活过一些日子,女人则从前一些日子曾出过大名,现在人已老了,把旧的生活结束到这新的婚姻上,正预备一同返乡下去,打发此后的日子,以后恐不容易再见到了。少将说到这件事情时,夹了好些轻微叹息在内。我问他为什么那样一个年青人眼睛会瞎去,是不是受下那军人无意识的内战所赐,他只答复我“这是去年的事情”。在他言语神色之间,好象还有许多话一时不能说到,又好象在那里有所计划,有所隐讳,不欲此时同我提到。结果他却说:“这是一个很不近人情的故事。”但在平常谈话之间,少将所谓不近人情故事,我听到的已经很多,并且常常没有觉得怎么十分不近人情处,故这时也不很注意,就没有追问下去。过××路一戏院门前时,碰到了我一个同乡,我们三个人就为别一件事情,把船上两个人忘却了。
回到武昌时,我想起了今天船上那一对夫妇,那个女人在另一时我似乎还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总想不出在北京还是在上海。因为忘不掉少将所说的这两夫妇对于我的未识面的友谊,且知道这机会错过去后,将来除了我亲自到湘南去拜访他们时,已无从在另外什么机会上可以见到,故更为所错过的机会十分着恼。
过了两天是星期,学校方面无事情可作,天气极好,想过江去寻找少将过汉阳,同他参观兵工厂。在过江的渡轮上,许多人望着当天的报纸,谈论到一只轮船失事的新闻,我买了份本地报纸,第一眼就看到了“仙桃”失事的电报。我糊涂了。“这只船不正是前天开走的那只吗?”赶忙把关于那只船失事的另一详细记载看看,明白了我的记忆完全不至于错误,的的确确就是前天开行的一只,且明白了全船四百七十几个人,在措手不及情形下,完全皆沉到水中去,一个也没有救起。这意外消息打击到我的感觉,使我头脑发胀发眩,心中十分难过,却不能向身边任何人说一句话。我于是重新又买了另外一份报纸,看看所记载的这一件事,是不是还有不同的消息。新买那份报纸,把本国军舰目击那只船倾覆情形的无线电消息,也登载出来,人船俱尽,一切业已完全证实了。
我自然仍得渡江过汉口去,找寻我那个少将朋友!我得告知他这件事情,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他,我要那么一个年高有德善于解脱人生幻灭的人,用言语帮助到我,因为我觉得这件事使我受了一种不可忍受的打击。我心中十分悲哀,却不知我损失的是些什么。
上了岸,在路上我就很糊涂的想到:“假如我前天没有过江,也没有见到这两个人,也没有听到少将所说的一番话,我不会那么难受罢。”可是人事是不可推测的,我同这两人似乎已经相熟,且俨然早就成为最好的朋友了。
到了少将住处以后,才知道他已出去许久了。我在他那里,等了一会,留下了一个字条,又糊糊涂涂在街上走了几条马路。到后忽然又想,“莫非他早已得到了消息,跑到我那儿去了?”于是才渡江回我的住处。回到住处,果然就见到了少将,见到他后我显得又快乐又忧愁。这人见了我递给他的报纸,就把我手紧紧的揿住握了许久。我们一句话都不说,我们简直互相对看的勇气也失掉了,因为我们都知道了这件事情,用不着再说了。
可是我的朋友到后来笑了,若果我的听觉是并不很坏的,我实在还听到他轻轻的在说:“死了是好的,这收场不恶。”我很觉得奇异,由于他的意外态度,引起了我说话的勇气。我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只有天知道!这件事可以去追究它的证据和根源,可以明白那些沉到水底去的人,他们的期望,他们的打算,应当受什么一种裁判,才算是最公正的裁判,这当真只有天知道了!

一九二七年左右时节,××师以一个最好的模范军誉,驻防到×地方的事,这名誉直到一九三○年还为人所称道。某一天师部来了四个年青男子,拿了他们军事学校教育长的介绍信,来谒见师长。这会见的事指派到参谋处来,一个上校参谋主任代替了师长,对于几个年青人的来意,口头上询问了一番,又从过去经验上各加以一种无拘束的思想学识的检察,到后来,四人之中三个皆委充中尉连附,分发到营上去了,其余一个就用上尉名义,留下在参谋处服务。这青年从大学校脱身而转到军校,对军事有了深的信仰,如其余许多年轻大学生一样,抱了牺牲决心而改图,出身膏腴,脸白身长,体魄壮健,思想正确,从相人术方法上看来,是一个具有毅力与正直的灵魂极合于理想的军人。年青人在时代兴味中,有他自己哲学同观念,即在革命队伍里,大众同志之间,见解也不免常常发生分歧,引起争持。即或是错误,但那种诚实无伪的纯洁处,正显得这种年青人灵魂的完美无疵。到了参谋处服务以后,不久他就同一些同志,为了意见不合,发了几次热诚的辩论。忍耐,诚实,服从,尽职,这些美德一个下级军官所不可缺少的,在这年青人方面皆完全无缺,再加上那种可以说是华贵的气度,使他在一般年青人之间,乃如群鸡中一只白鹤,超拔挺特,独立高举。
这年青人的日常办事程序,应受初来时节所见到的那个参谋主任的一切指导。这上校年纪约有五十岁左右,一定有了什么错误,这实在是安顿到大学校去应分比安顿在军队里还相宜的人物。这上校日本士官学校初期毕业的头衔,限制了他对于事业选择的自由,所以一面读了不少中国旧书,一面还得同一些军人混在一处。天生一种最难得的好性情,就因为这性情,与人不同,与军人身分不称,多少同学同事皆向上高升,作省长督办去了,他还是在这个过去作过他学生现在身充师长的同乡人部队里,认真克己的守着他的参谋职务。
为时不久,在这个年青人同老军官中间,便发生了一种极了解的友谊了,这友谊是维持在互相极端尊敬上面的。两人年份上相差约三十岁,却因为智慧与性格有一致契合处,故成了忘年之交。那年长的一个,能够喝很多的酒,常常到一个名为“老兵”的俱乐部去,喝那种高贵的白铁米酒。这俱乐部定名为“老兵”,来的却大多数是些当地的高级军人。这些将军,这些伟人,有些已退了伍,不再作事,有些身后闲曹,事情不多,或是上了点儿年纪,欢喜喝一杯酒,谈谈笑话,打打不成其为赌博的小数目扑克,大都觉得这是一个极相宜的地方。尤其是那些年纪较大一点儿的人物,他们光荣的过去,他们当前的娱乐,自然而然都使他们向这个地方走来,离开了这个地方,就没有更好的更合乎军人身分的去处了。
这地方虽属于高级军人所有,提倡发起这个俱乐部的,实为一个由行伍而出身的老将军,故取名为老兵俱乐部。老兵俱乐部在××还是一个极有名的地方,因为里面不谈政治,注重正当娱乐,娱乐中凡包含了不道德的行为,也不能容许存在。还有一样最合理的规矩,便是女子不能涉足。当初发起人是很得军界信仰的人,主张在这俱乐部里不许女人插足,那意思不外乎以为女人常是祸水,对军人特别不相宜。这意见经其他几个人赞同,到后便成为规则了。由于规则的实行,如同军纪一样,毫不含糊,故这俱乐部在××地方倒很维持到一点令誉。这令誉恰恰就是其他那些用俱乐部名义组织的团体所缺少的东西。
不过到后来,因为使这俱乐部更道德一点,却有一个上校董事,主张用一个妇人来主持一切。当时把这个提议送到董事会时,那上校的确用的是“道德”名义,到后来这提议很希奇的通过了,且即刻就有一个中年妇人来到俱乐部了。据闻其中还保留到一种秘密,便是来到这里主持俱乐部的妇人,原来就是那个老兵将军的情妇。某将军死后,十分贫穷,妇人毫无着落,上校知道这件事,要大家想法来帮助那个妇人,妇人拒绝了金钱的接受,所以大家商量想了这样一种办法。但这种事知道的人皆在隐讳中,仅仅几个年老军官明白一切。妇人年龄已在三十五岁左右,尚保存一种少年风度,性情端静明慧,来到老兵俱乐部以后,几个老年将军,皆对这妇人十分尊敬客气,因此其余来此的人,也猜想得出,这妇人一定同一个极有身分的军人有点古怪关系,但却不明白这妇人便是老兵俱乐部第一个发起人的外妇。
×师上校参谋主任,对于这妇人过去一切,知道得却应比别的老军人更多一点。他就是那个向俱乐部董事会提议的人,老兵将军生时是他最好的朋友,老兵将军死时,便委托到他照料过这个秘密的情妇。
这妇人在民国初年间,曾出没于北京上层贵族社交界中。
她是一个小家碧玉,生小聪明,像貌俏丽,随了母亲往来于旗人贵家,以穿扎珠花,缝衣绣花为生。后来不知如何到了一个老外交家的宅中去,被收留下来作了养女,完全变更了她的生活与命运,到了那里以后,过了些外人无从追究的日子,学了些华贵气派,染了些娇奢不负责任的习惯。按照聪明早熟女子当然的结果,没有经过养父的同意,她就嫁给了一个在外交部办事的年青科长。这男子娶她也是没有得到家中同意的。两人都年青美貌,正如一对璧人,结了婚后,曾很狂热的过了些日子。到后男子事情掉了,两人过上海去,在上海又住了些日子,用了许多从别处借来的钱。那年青男子不是傻子,他起初把女人看成天仙,无事不遵命照办,到上海后,负了一笔大债,而且他慢慢看出了女人的弱点,慢慢的想到为个女人同家中那方面决裂实在只有傻子才做的事,于是,在某次小小争持上,拂袖而去,从此不再见面了。他到哪儿去了呢?女人是不知道的,可是瞧到女人此后生活看来,这男子是走得很聪明,并不十分错误的。但男子也许是自杀了,因为女子当时并不疑心他有必须走去的理由,且此后任何方面也从不见过这个男子的名姓。自从同住的男子走后,经济的来源断绝了。民国初年间的上海地方住的全是商人,还没有以社交花名义活动的女子,她那时只二十岁,自然的想法回到北京去,自然的同那个养父忏悔讲和,此后生活才有办法。因此先寄信过北京去,报告一切,向养父承认了一切过去的错误,希望老外交家给她一点恩惠,仍然许她回来。老外交家接到信后,即刻寄了五百块钱,要她回转北京,一回北京,在老人面前流点委屈的眼泪,说些引咎自责的话,自然又恢复一年前的情形了。
但女人是那么年青,又那么寂寞,先前那个丈夫,很明显的既不曾正式结婚,就没有拘束她行动的权利,为时不久,她就又被养父一个年约四十岁左右的朋友引诱了去。那朋友背了老外交家,同这女子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女子那么狂热爱着这中年绅士,但当那个男子在议会中被××拉入名流内阁,发表为阁员之一后,却正式同军阀××姨妹订了婚,这一边还仍然继续到一种暧昧的往来。女人明白了,十分伤心,便坦白的告给了养父一切被欺骗的经过。由于老外交家的质问,那绅士承认了一切,却希望用妾媵的位置处置到女子,因为这绅士是知道女人根柢,以及在这一家的暧昧身分的。由于虚荣与必然的习惯,女人既很爱这个绅士,没有拒绝这种提议,不久以后就作了总长的姨太太。
曹锟事议会贿案发觉时,牵连了多少名人要人,×总长逃到上海去了。一家过上海以后,×总长二姨太太进了门,一个真实从妓院中训练出来的人物,女子在名分上无位置,在实际上又来了一个敌人,而且还有更坏的,就是为时不久,丈夫在上海被北京政府派来的人,刺死在饭店里。
老外交家那时已过德国考察去了。命运启示到她,为的是去找一个宽广一些的世界,可以自由行动,不再给那些男子的糟蹋,却应当在某种事上去糟蹋一下男子,她同那个新来的姨太太,发生了极好的友谊,依从那个妓女出身妇人的劝告,两人各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脱离了原来的地位。
两人独自在上海单独生活下来,实际上,她就做了妓女。她的容貌和本能都适合于这个职业,加之她那种从上流阶级学来的气度,用到社会上去,恰恰是平常妓女所缺少的,所以她很有些成就。在她那个事业上,她得到了丰富的享乐,也给了许多人以享乐。上海的大腹买办,带了大鼻白脸的洋东家,在她这里可以得到东方贵族的印象回去。她让那些对她有所羡慕有所倾心的人,献上他最后的燔祭,为她破产为她自杀的,也很有一些人。她带了一种复仇的满足,很奢侈很恣肆的过了一些日子,在这些日子中,她成了上海地方北里名花之王。“男子是只配作踏脚石,在那份职务上才能使他们幸福,也才能使他们规矩的。”这话她常常说到,她的哲学是从她所接近的那第一个男子以下的所有男子经验而来的。当她想得到某一人,或愚弄某一人时,她便显得极其热情,终必如愿以偿。但她到后厌烦了,一下就甩了手,也不回过头去看看。她如此过了将近十年。在这时期里,她因为对于她的事业太兴奋了一点,还有,就是在某一些情形中,似乎由于缺少了点节制,得了一种意义含混的恶病,在病院里住了好些日子。经过一段长期治疗,等到病好了点,出院以后,她明白她当前的事情应计划一下,是不是从新来立门户,还照样走原来的一条路。她感到了许多困难,无论什么职业的活动,停顿一次之后,都是如此的。时代风气正在那里时时有所变革,每一种新的风气,皆在那里把一些旧的淘汰,把一些新的举起,在她那一门事业上也并不缺少这种推移。更糟处,是她的病已把几个较亲切的人物吓远,而她又实在快老了。她已经有了三十余岁,旧习气皆不许她把场面缩小,她的此后来源却已完全没有把握,照这样情形下去,将来生活一定十分黯淡。
她踌躇了一些日子,决意离开了上海,到长江中部的×镇去,试试她的命运。那里她知道有的是大商人同大傻子,两者之中,她还可以得到机会,较从容的选取其一,自由的把终身交付与他,结束了这青春时代的狂热,安静消磨下半生日子。她的希望却因为到了×镇以后事业意外的顺手而把它搁下了,为了大商人与大傻子以外,还有大军人拜倒这妇人的脚下,她的暮年打算,暂时不得不抛弃了。
人世幸福照例是孪生的,忧患也并不单独存在。在生活中我们常会为一只不能目睹的手所颠覆,也常会为一种不能意想的妒嫉所陷害。一切的境遇稍有头绪,一切刚在恢复时,一个大傻子同一个军籍中人,在她住处弄出了流血命案,这命案牵累到她,使她在一个军人法庭,受了严格的质问。这审判主席便是那个老兵将军,在她的供词里,她稍稍提到一点过去诡奇不经的命运。
命案结束后,这老兵将军成了她妆台旁一位服侍体贴的仆人。经过不久时期,她却成了老兵将军的秘密别室。倦于风尘的感觉,使她性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若这种改变是不足为奇的,则简直可以说她完全变了。在她这方面看来,老兵将军虽然人老了一点,却是在上一次命案上帮得有忙的人;在老兵将军方面,则似乎全为了怜悯而作这件事。老兵将军按月给她一笔足支开销的用费,一面又用那个正直节欲的人格,唤起了她点近于宗教的感情。当老兵将军过××作军长时,她也跟了过去,另外住到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老兵将军生时,有两年的日子,她很可以说极规矩也极幸福。可是××事变发生,老兵将军死去了。她一定会这样问过自己,“为什么我不愿弃去的人,总先把我弃下?”这自然是命运!这命运不由得不使她重新来思索一下她自己此后的事情!
她为了一点预感,或者她看得出应当在某一时还得一个男子来补这个丈夫的空缺。但这个妇人外表虽然还并不失去引人注意的魔力,心情因为经过多少爱情的蹂躏,实在已经十分衰老不堪磨折了。她需要休息,需要安静,还需要一种节欲的母性的温柔厚道的生活。至于其他华丽的幻想,已不能使她发生兴味,十年来她已饱餍那种生活,而且十分厌倦了。
因此一来,她到了老兵俱乐部。新的职务恰恰同她的性情相合,处置一切铺排一切原是她的长处。虽在这俱乐部里,同一般老将校常在一处,她的行为是贞洁的。他们之间皆互相保持到尊敬,没有亵渎的情操,使他们发生其他事故。
这一面到这时应当结束一下,因为她是在一种极有规则的朴素生活中,打发了一堆日子的。可是有一天,那个上校把他的少年体面朋友邀到老兵俱乐部去了,等到那上校稍稍感觉到这件事情作错了时,已经来不及了。
还只是那个上尉阶级的朋友,来到××二十天左右,×师的参谋主任,把他朋友邀进了老兵俱乐部。这俱乐部来往的大多数是上了点年纪的人物,少年军官既吓怕到上级军官,又实在无什么趣味,很少有见到那么英拔不群的年青人来此。
两人在俱乐部大厅僻静的角隅上,喝着最高贵的白铁酒同某种甜酒,说到些革命以来年青人思想行为所受的影响。那时节图书间有两个人在阅览报纸,大厅里有些年老军人在那里打牌,听到笑声同数筹码的声音以外,还没有什么人来此。两人喝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女人,穿了件灰色绸缎青皮作边缘的宽博袍子,披着略长的黑色光滑头发,手里拿了一束红花走过小餐厅去。那上校见了女人,忙站起身来打着招呼。女人也望到这边两个人了,点了一下头,一个微笑从那张俊俏的小小嘴角漾开去,到脸上同眼角散开了。那种尊贵的神气,使人想起这只有一个名角在台上时才有那么动人的丰仪。
那个青年上尉,显然为这种壮观的华贵的形体引起了惊讶,当他老友注意到了他,同他说第一句话时,他的矜持失常处,是不能隐瞒到他的老友那双眼睛的。
上校将杯略举,望到年青人把眉毛稍稍一挤,做了一个记号,意思象是要说:“年青人,小心一点,凡是使你眼睛放光的,就常常能使你中毒,应当明白这点点!”
可是另一个有一点可笑的预感,却在那上校心中蕴蓄着,还同时混合了点轻微的妒嫉,他想到,“也许,一个快要熄灭了的火把,同一个不曾点过的火把并在一处,会放出极大的光来。”这想象是离奇的,他就笑了。
过一刻,女人从原来那个门边过来了,拉着一处窗口的帷幕,指点给一个穿白衣的侍者,嘱咐到侍者好些话,且向这一边望着。这顾盼从上尉看来,却是那么尊贵的,多情的。
“上校,日里好,公事不多罢。”
被称作上校的那一个说:“一切如原来样子,不好也不坏。
‘受人尊敬的星子,天保佑你,长是那么快乐,那么美丽。’“后面两句话是这个人引用了几句书上话语的,因为那是一个绅士对贵妇的致白,应当显得谦逊而谄媚的,所以他也站了起来,把头低了一下。
女人就笑了。“上校是一个诗人,应当到大会场中去读××的诗,受群众的鼓掌!”
“一切荣誉皆不如你一句称赞的话。”
“真是一个在这种地方不容易见到的有学问的军官。”
“谢谢奖语,因为从你这儿听来的话,即或是完全恶骂,也使人不易忘掉,觉得幸福。”
女人一面走到这边来,一面注目望到年青上尉,口上却说:“难道上校愿意人称为‘有严峻风格的某参谋’吗?”
“不,严峻我是不配的,因为严峻也是一种天才。天才的身分,不是人人可以学到的!”
“那么有学问的上校,今天是请客了罢?”女人还是望到那个上尉,似乎因为极其陌生,“这位同志好象不到过这里。”
上校对他朋友看看,回答了女人,“我应当来介绍介绍:这是我一个朋友,……郑同志,……这是老兵俱乐部主持人,××小姐。”两个被介绍过了的皆在微笑中把头点点。这介绍是那么得体的,但也似乎近于多余的,因为爱神并不先问清楚人的姓名,才射出那一箭。
那上校接着还说了两句谑不伤雅的笑话,意思想使大家自由一点,放肆一点,同时也许就自然一点。
女人望到上校微微的笑了一下,仿佛在说着:“上校,你这个朋友漂亮得很。”
但上校心里却俨然正回答着:“你咧,也是漂亮的。我担心你的漂亮是能发生危险的,而我朋友漂亮却能产生愚蠢的。”自然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女人以为年青军人是一个学生了,很随便的问:“是不是骑兵学校的?”
上校说:“怎么,难道我带了马夫来到这个地方吗?聪明绝顶的人,不要嘲笑这个没有严峻风度的军人到这样子!”
女人在这种笑话中,重新用那双很大的危险的眼睛,检察了一下桌前的上尉,那时节恰恰那个年青人也抬起头来,由于一点力量所制服,年青人在眼光相接以后,腼腆的垂了头,把目光逃遁了。女人快乐得如小孩子一样的说:“明白了,明白了,一个新从军校出来的人物,这派头我记起来了。”
“一个军校学生,的确是有一种派头吗?”上校说时望到一下他的朋友,似乎要看出那个特点所在。
女人说:“一个小孩子害羞的派头!”
不知为什么原因,那上校却感到一点不祥兆象,已在开始扩大,以为女人的言语十分危险,此后不很容易安置。女人是见过无数日月星辰的人,在两个军人面前,那么随便洒脱,却不让一个生人看来觉得可以狎侮,加之,年龄已到了三十四五,应当不会给那年青朋友什么难堪了。但女人即或自己不知自己的危险,便应当明白一个对女人缺少经验的年青人,自持的能力却不怎么济事,很容易为她那点力量所迷惑的。可是有什么方法,不让那个火炬接近这个火炬呢?他记起了,从老兵将军方面听来的女人过去的命运,他自己掉过头去苦笑了一下,把一切看开了。
但女人似乎还有其他事情等着,说了几句话却走了。
上校见到他的年青朋友,沉默着没有话说,他明白那个原因,且明白他的朋友是不愿意这时有谁来提到女人的,故一时也不曾作声。可是那年青朋友,并不为他所猜想的那么做作,却坦白的向他老朋友说:“这女人真不坏,应当用充满了鲜花的房间安顿她,应当在一种使一切年青人的头都为她而低下的生活里生活,为什么却放到这里来作女掌柜?”
上校不好怎么样告给他朋友女人所有过去的历史。不好说女人在十六年前就早已如何被人逢迎,过了些热闹日子,更不好将女人目前又为什么才来到这地方,说给年青人知道,只把话说到别方面去,“人家看得出你军校出身的,我倒分不出什么。”
那年青上尉稍稍沉默了一下,象是在努力回想先一刻的某种情景,后来就问:“这女人那双眼睛,我好象很熟习。”
上校装作不大注意的样子,为他朋友倒了一杯甜酒,心里想说:“凡是男子对于他所中意的眼睛,总是那么说的。再者,这双眼睛,也许在五六年前出名的图画杂志上,就常常可以看到!”
后来谈了些别的话,年青人不知不觉尽望到女人去处那一方,上校那时已多喝了两杯,成见慢慢在酒力下解除了,轻轻的向他朋友说:“女人老了真是悲剧。”他指的是一般女人而言,却想试试看他的朋友是不是已注意到了先一时女人的年龄。
“这话我可不大同意。一个美人即或到了五十岁,也仍是一个美人!”
这大胆的论理,略略激动了那个上校一点自尊心,就不知不觉怀了点近于恶意的感情,带了挑拨的神气,同他的年青朋友说:“先前那个,她怎么样?她的聪明同她的美丽极相称……你以为……”年青上尉现出年青人初次在一个好女子面前所受的委屈,被人指问是不是受那个女子,把话说回来了。“我不高兴那种太……的女子的。”他说了谎,就因为爱情本身也是一种精巧的谎话。
上校说:“不然,这实在是一个希见的创作,如果我是一个年青人,我或许将向她说:”老板,你真美!把你那双为上帝精心创造的手臂给了我罢。我的口为爱情而焦渴,把那张小小的樱桃小口给了我,让我从那里得到一点甘露罢。‘……“这笑话,在另一时应当使人大笑,这时节从年青上尉嘴角,却只见到一个微哂记号。他以为上校醉了,胡乱说着,而他自己,却从这个笑话里,生了自己一点点小气。
上校见到他年青朋友的情形,而且明白那种理由,所以把话说过后笑了一会。
“郑同志,好兄弟,我明白你。你刚才被人轻视了,心上难过,是不是?不要那么小气罢。一个有希望有精力的人,不能够在女子方面太苛刻。人家说你是小孩子。你可真……不要生气,不要分辩;拿破仑的事业不是分辩可以成功的,他给我们的是真实的历史。让我问你句话,你说罢,你过去爱过或现在爱过没有?”
年青上尉脸红了一会,并不作答。
“为什么用红脸来答复我?”
“我红脸吗?”
“你不红脸的,是不是?一个堂堂军人原无红脸事情。可是,许多年青人见了体面妇人都红过脸的。那种红脸等于说:别撩我,我投降了!但我要你明白,投降也不是容易事,因为世界上尽有不收容俘虏的女人。至于你,你自然是一个体面俘虏!”
年青上尉看得出他的老友醉了,不好怎么样解释,只说:“我并不想投降到这个女人面前,还没有一个女人可以俘虏我。”
“吓,吓,好的,好的,”上校把大拇指翘起,咧咧嘴,做成“佩服高明同意高见”的神气,不再说什么话。等一会又说:“是那么的,女人是那么的。不过世界上假若有些女人还值得我们去作俘虏时,想方设法极勇敢的去投降,也并不是坏事。你不承认吗?一个好军人,在国难临身时,很勇敢的去打仗,但在另一时,很勇敢的去投降,不见得是可笑的!”
说着,女人恰恰又出来了,上校很亲昵的把手招着,请求女人过来:“来来,受人尊敬的主人,过来同我们谈谈。我正同这位体面朋友谈到俘虏,你一定高兴听听这个。”
女人已换了件紫色长袍,象是预备出去的模样,见上校同她说话,就一面走近桌边,一面说:“什么俘虏?”女人虽那么问着,却仿佛已明白那个意义了,就望到年青上尉说,“凡是将军都爱讨论俘虏,因为这上面可以显出他们的功勋,是不是?”
年青上尉并不隐避那个问题的真实,“不是,我们指的是那些为女人低头的……”女人站在桌旁不即坐下,注意的听着,同时又微笑着,等到上尉话说完后,似乎极同意的点着头,“是的,我明白了。
原来这些将军常常说到的俘虏,只是这种意思!女人有那么大能力吗?我倒不相信。我自己是一个女人,倒不知道被人这样重视。我想来或者有许多聪明体面女子,懂得到她自己的魔力。一定有那种人。也有这种人,如象上校所说‘勇敢投降’的。“
把话说完后,她坐到上校这一方,为得是好对了年青上尉的面说话。上校已喝了几杯,但他还明白一切事情,他懂得女人说话的意思,也懂得朋友所说的意思,这意思虽然都是隐藏的,不露的,且常常和那正在提到的话相反的。
女人走后,上校望到他的年青朋友,眼睛中正闪耀一种光辉,他懂得那种光辉,是为什么而燃烧为什么而发亮的。回到师部时,同那个年青上尉分了手,他想起未来的事情,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发愁。平常他并不那么为别的事情挂心,对于今天的事可不大放心得下。或者,他把酒吃多了一点也未可知。他睡后,就梦到那个老兵将军,同那个女人,象一对新婚夫妇,两人正想上火车去,醒来时间已夜了。

个平常人,活下地时他就十分平常,到老以后,一直死去,也不会遇到什么惊心骇目的事情。这种庸人也有他自己的好处,他的生活自己是很满意的。他没有幻想,不信奇迹,他照例在他那种沾沾自喜无热无光生命里十分幸福。另外一种人恰恰相反。他也许希望安定,羡慕平庸,但他却永远得不到它。一个一切品德境遇完美的人,却常常在爱情上有了缺口。一个命里注定旅行一生的人,在梦中他也只见到旅馆的牌子,同轮船火车。“把老兵俱乐部那一个同师部参谋处服务这一个,象两把火炬并在一起,看看是不是燃得更好点,”当这种想象还正在那个参谋主任心中并不十分认真那么打算时,上帝或魔鬼,两者必有其一,却先同意了这件事,让那次晤谈,在两个人印象上保留下一点拭擦不去的东西。这东西培养到一个相当时间的距离上,使各人在那点印象上扩大了对方的人格。这是自然的,生疏能增加爱情,寂寞能培养爱情,两人那么生疏,却又那么寂寞,各人看到对面最好的一点,在想象中发育了那种可爱的影子,于是,老兵俱乐部的主持人,离开了她退隐的事业,跑到上尉住处,重新休息到一个少壮热情的年青人胸怀里去,让那两条结实多力的臂膀,把她拥抱得如一个处女,于是她便带着狂热羞怯的感觉,作了年青人的情妇了。
当那个参谋上校从他朋友辞职呈文上,知道了这件事情时,他笑着走到他年青朋友新的住处去,用一个伯父的神气,嘲谑到他自己那么说:“这事我没有同意神却先同意了,让我来补救我的过失罢。”他为这两个人证了婚,请这两个人吃了酒,还另外为他的年青朋友介绍了一个工作,让这一对新人过武汉去。
“日子在那些有爱情的生活里照例过得是极快的,”少将对我说。“虽然我住在××,实在得过了他们很多的信,也给他们写了许多信。我从他们两人合写的信上,知道他们生活过得极好,我于是十分快乐,为了那个女子,为了她那种天生丽质十余年来所受的灾难,到中年后却遇到了那么一个年青,诚实,富有,一切完美无疵的男子,这份从折磨里取偿的报酬,使我相信了一些平时我决不相信的命运。
“女人把上尉看得同神话中的王子,女人近来的生活,使我把过去一时所担心的都忘掉了。至于那个没有同老友商量就作了这件冒险事情的上尉呢?不必他来信说到,我也相信,在他的生活里,所得到的体贴与柔情,应当比作驸马还幸福一点。因为照我想来,一个年纪十九岁的公主,在爱情上,在身体上,所能给男子的幸福,会比那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更好更多点,这理由我还找寻不出的。”
可是这个神话里的王子,在武汉地方,一个夜里,却忽然被人把眼睛用药揉坏了。这意外不幸事件的来源,从别的方面探听是毫无结果的。有些人以为由于妒嫉,有些人又以为由于另一种切齿。女人则听到这消息后晕去过几次。把那个不幸者抬到天主堂医院以后,请了好几个专家来诊治,皆因为所中的毒极猛,瞳仁完全已失了它的能力。得到这消息,最先赶到武汉去的,便是那个上校。上校见到他的朋友,躺在床上,毫无痛苦,但已经完全无从认识在他身边的人。女人则坐到一旁,连日为忧愁与疲倦所累,显得清瘦了许多。那时正当八点左右,本地的报纸送到医院来了,因为那几天××正发生事情,长沙更见得危迫,故我看了报纸,就把报纸摊开看了一下。要闻栏里无什么大事足堪注意,在社会新闻栏内,却见到一条记载,正是年青上尉所受的无妄之灾一线可以追索的光明,报纸载“九江捉得了一个行使毒药的人,只须用少许自行秘密制的药末,就可以使人双眼失明。说者谓从此或可追究出本市所传闻之某上尉被人暗算失明案。”上校见到了这条新闻,欢喜得踊跃不已,赶忙告给失明的年青朋友。可是不知为什么,女人正坐在一旁调理到冷罨纱布,忽然把磁盘掉到地下,脸色全变了。不过在这报纸消息前,谁都十分吃惊,所以上校当时并没有觉得她神色的惨怛不宁处,另外还潜伏了别的惊讶。
武汉眼科医生,向女人宣布了这年青上尉,两只眼睛除了向施术者寻觅解药,已无可希望恢复原来的状态。女人却安慰到她的朋友,只告他这里医生已感到束手,上海还应当有较好医生,可以希望有方法能够复元。两人于是过上海去了。
整整的诊治了半年,结果就只是花了很多的钱还是得不到小小结果。两夫妇把上海眼科医生全问过了,皆不能在手术上有何效果。至于谋害者一方面的线索,时间一久自然更模糊了。两人听到大连有一个医生极好,又跑到大连住了两个月,还是毫无办法。
那双眼睛看来已绝对不能重见天日,两人决计回家了。他们从大连回到上海,转到武汉。又见到了那个老友,那个上校。那时节,上校已升任了少将一年零三个月。

上面那个故事,少将把它说完时,便接着问我:“你想想,这是不是一个离奇的事情?尤其是那女人,……”我说:“为什么眼睛会为一点药粉弄坏?为什么药粉会揉到这多力如虎的青年人眼睛中去?为什么近世医学对那点药物的来源同性质,也不能发现它的秘密?”
“这谁明白?但照我最近听到一个广西军官说的话看来,瑶人用草木制成的毒药,它的力量是可惊的,一点点可以死人,一点点也可以失明。这朋友所受的毒,我疑心就是那方面得来的东西。因为汉口方面,直到这时还可以买到那古怪的野蛮的宝物。至于为什么被人暗算,你试想想,你不妨从较近的几个人去……”我实在就想不出什么人来。因为这上尉我并不熟习,也不大明白他的生活。
少将在我耳边轻轻的说:“你为什么不疑心那个女人,因为爱她的男子,因为自己的渐渐老去,恐怕又复被弃,作出这件事情?”
我望到那少将许久说话不出,我这朋友的猜想,使我说话滞住了。“怎么,你以为会……”少将大声的说:“为什么不会?最初那一次,我在医院中念报纸上新闻时,我清清楚楚,看到她把手上的东西掉到地下去,神气惊惶失措。三天前在太平洋饭店见到了他们,我又无意中把我在汉口听人说‘可以从某处买瑶人毒药’的话告给两夫妇时,女人脸即刻变了色,虽勉强支持到,不至于即刻晕去,我却看得出‘毒药’这两个字同她如何有关系了。

个有了爱的人,什么都作得出,至于这个女人,她作这件事,是更合理而近情的!“
我不能对我朋友的话加上什么抗议,因为一个军人照例不会说谎,而这个军人却更不至于说谎的。我虽然始终不大相信这件事情,就因为我只见到这个妇人一面。可是为什么这妇人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新鲜,那么有力,一年来还不消灭?也许我所见到的妇人,都只象一只蚱蜢,一粒甲虫,生来小小的,伶便的,无思无虑的。大多数把气派较大,生活较宽,性格较强,都看成一种罪恶。到了春天或秋天,都能按照时季换上它们颜色不同的衣服,都会快乐而自足的在阳光下过它们的日子,都知道选择有利于己有媚于己的雄性交尾;但这些女子,不是极平庸,就是极下贱,没有什么灵魂,也没有什么个性。我看到的蚱蜢同甲虫,数量可太多了一点,应当向什么方向走去,才可以遇到一种稍稍特别点的东西,使回忆可以润泽光辉到这生命所必经的过去呢?
那个妇人如一个光华炫目的流星,本体已向不可知的一个方向流去毁灭多日了,在我眼前只那一瞥,保留到我的印象上,就似乎比许多女人活到世界上还更真实一点。

九三二年春暮作
沈从文集-小说卷4厨子

某一年暑假以后,有许多大学教授,怀了冒险的感情,向位置在长江中部一个大学校集中,到地以后,大家才明白那地方街道的肮脏,人心的诡诈,军队的多而邋遢,饮食居处的麻烦,全超乎这些有学问的先生们原来的想象以上。
在我同事中我认识大学校理学院一个高教授,一个从嘴唇,或从眼睛,额头,任何一部分,一望而知平时是性情很正直很厚道的人。可是这人到学校时,对于学生的功课可十分认真,回到家中,则对于厨子的菜饭也十分认真。这种天生的不能于这两件事上协妥的性情,使他到××以后,在学校,则懒惰一点的学生,自然而然对他怀了小小反感,照到各处大学校所流行的风气,由其中一个最懒惰的学生领头,用表面看来十分公正的理由,只想把这个人打发走路。回到家中,因为那种认真讲究处,雇来的厨子,又只想自己走路。本来做主人的,就应当知道,每一个厨子在做厨子以前,已经就明白这事情是必得收取什一之利的。遇到主人大方一点时,他们还可以多得一些。遇到他们自己聪明一点时,即或在很严厉的主人手下做事,也仍然可以手续做得极其干净巧妙,把厨房中米、煤、猪油以及别的什么,搬回自己家里去。一个最好的厨子,能够作出很可口的菜蔬,同时也一定是一个很会揩油的人。这些情形可不能得到高教授的原谅,这种习惯同他的科学家求真态度相反。因此在半年中这人家一共换了三回厨子,到后来把第三个厨子打发走路以后,就不得不自己上市场,要新太太陪房的小丫头烧火,要高太太掌锅炒菜了。可是这么办理自然不能维持下去,高太太原同许多做新式太太的一样,装扮起来安置在客厅中,比安置到厨房中似乎相称一点。虽最初几天,对于炊事仿佛极有兴味,过不久,终于明白那不是一回事了。后来高教授到处托熟人打听,找一个不是本地生长的厨子,条件只是“人要十分爽直,即或这人是一个军队中的火夫,单会烧火洗菜也行”。大约一个礼拜左右,于是就有一个样子规规矩矩的年青人,随了同事某教授家的老厨子拿了同事某教授的信件,来到公馆听候使唤了。
新来的人似乎稍微笨了一点,一望而知不是本地的人,照到介绍信上所说,这人却才随从一个军官来此不久,军官改进学校念书,这人又不敢跟别一军官作事,所以愿意来作大司务。介绍信上还那么写着:“人没有什么习气,若不嫌他太笨,不妨试用几天看看。”
来的第一天,因为某教授家老厨子的指点,做了一顿中饭,把各样事还办得有条有理。吃饭时,这新来的厨子,一面侍候到桌旁,一面就答复主人夫妇一切的询问,言语清清楚楚,两夫妇都十分满意。他们问他住到什么地方,说并没有固定住处,因此就要他晚上住在厨房隔壁小间里。饭后这厨子就说,应当回去取一点东西,办一下事情,准四点以前回来,请求主人允许。这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到后这厨子因为记起上市场来回路倒很方便,且把晚饭菜钱也带走了。
下午在学校我见到了高教授,他就邀我到他家来吃晚饭。
且告给我他已经雇了一个新的厨子,从军队中来的,看样子一定还会作红闷狗肉。照规矩说来,他每换一回厨子时,总先要我去吃一顿饭,我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朋友这样一种善意的邀请,于是就答应了。
可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这大司务到了应当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见回来,两夫妇因为请了一个客人在家里,不怎么好意思,因为他们谈到这大司务是初来××不久的,且在军队里住过,我就为他们找寻各样理由来解释,这厨子既来到这里不久,也许走错了路,找不到方向,也许痴头痴脑看街上的匾对,被军马踹伤了。也许到菜市同人打架,打伤了人或被人打伤,宪兵来捉到衙门去了。我们一面谈话一面望到窗外,可不行,窗外天气慢慢地夜下来了。两夫妇都十分不高兴,很觉得抱歉,亲自下厨房去为我煮了些面吃,到后又拿了些点心出来,一面吃一面谈到一些请客的故事,一面等候那个大司务。一直到上灯以后,听到门铃子铛铛的响了一阵,有人自己开栅门横闩的声音,又听到关门,到后却听到有人走进厨房去了。
高教授就在屋里生着气大声问着:
“道清,是你吗?”
小丫头也忙着走出来看是谁。
怎么不是他!这人听到主人喊他,并不作声,一会儿,就同一尾鱼那么溜进房中来了。一眼望去,原来是一个从头到脚都是乡下人的傻小子。这人知道情形不怎么好,似乎有点恐惧,怯怯的站到门边,怯怯的问:“老爷,吃了吗?”
教授板起脸不作声,我猜他意思似乎在说,“吃了锅铲,”不消说他生气了。
太太因为看到先生不高兴,还记到有客,就装着严肃的样子说:“道清,你买一天的菜,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因为走到……”他在预备说谎吧,因为先生的神气不大好看,可不能说下去了。
教授说:“道清,你一来我就告你,到我这里做事,第一是不许说谎。你第一天就这种样子,让我们饿了一顿。我等你的菜请客!什么鬼把你留住这样久?你若还打量在我这里做事,全为我说出来。”
这厨子十分受窘,嚅嚅嗫嗫,不知所措。因为听到有客,就望了我一眼,似乎要我说一句话。我心里正想:我今天一句话也不说,看看这三个人怎么办。
教授太太说:“鱼买来了吗?”
“买来了。”
“我以为你同人吵架抓到衙门去了,”教授太太说着,显然想把空气缓和下来。可是望到先生神气,知道先生脾气,厨子不说实话,明天就又得打发走路,所以赶忙接着又说:“道清,这一天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全告给先生,不能隐瞒。”
教授说:“想到这里做事,就不能说谎。”
稍稍过了一会,沉静了一会,于是这厨子一面向门边退去,俨然预备逃走的样子,一面说着下面的事情,教授太太不欢喜听这些案子,走进卧房去了。

下午一点钟,上东门边街上一家小小屋子里,有个男子(有乡下人的像貌),坐到一张短腿结实的木椅子上,昂起那颗头颅,吸了很久的美丽牌香烟,唱了一会革命歌,吹了一会哨子。他在很有耐心的等候一个女人,女人名字叫做二圆。
二圆是一个大脚大手脸子宽宽的年纪十九岁的女人。象她那种样子,许多人都知道是津市的特产。凡明白这个地方妇人的,就相信这些妇人每一夜陪到一个陌生男子做什么丑事情,一颗心仍然永远不会变坏。一切折磨也不能使这个粗制家伙损毁什么,她的身体原是仿照到一种畜生造成的。一株下贱的树,象杨柳那种东西,丢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生枝发叶,能从一切肥沃的土壤里吸取养料,这个××的婊子,就从她的营业上得到养料。这女人全身壮实如母马,精力弥满如公猪,平常时节不知道忧愁,放荡时节就不知道羞耻。
这女人如一般××地方边街接客的妇人,说话时爱把头略略向右边一偏,照习气把髻子团成一个大饼,懒懒的贴到后颈窝,眉毛用人工扯得细长成一条线,一双短短的肥手上戴四颗镀金戒指,穿的常是印花洋布衣服,照流行风气大袖口低领,衣襟上长悬挂一串牙签挖耳,裤头上长悬挂一把钥匙和到一串白铜制钱。会唱三五十个曲子,客来时就选出所爱听的曲子随意唱着。凡是流行的军歌,革命歌,党歌,无一不能上口。从那个元气十足的喉咙里,唱出什么时,字音不含糊处,常常得到许多在行的人称赞。按照××地方规矩,从军界中接来熟客,每一个整夜,连同宵夜酒面杂项,两块钱就可以全体打发了事。从这个数目上,二圆则可以得到五毛钱。有时遇到横蛮人物,走来房里一坐,大模大样的吃烟剥瓜子,以后还一定得把所要作的事完全作过,到后开了门拔脚跑了,光着身子睡在床上的二圆,震于威势,抱了委屈,就拥了被头大声哭着,用手按到胸脯上,让那双刚才不久还无耻的放光的眼睛,流泻无量屈辱的眼泪。一直等到坐在床边的老娘,从那张干瘪的口中,把所有用为诅咒男子的话语同一切安慰的话说尽,二圆就心里想想,“当真是被狗咬了一口,”于是才披了衣爬起床来,光着下身坐到那床边白木马桶上面去。每逢一个宽大胸膛压到她胸膛上时,她照例是快乐的,可是为什么这件事也有流泪的时候?没有什么道理,一切都成为习惯,已经不知有多久,做这件事都得花钱才行:若是霸蛮不讲规矩,她们如何吃饭?如何送房租?如何缴警捐?
关于警察捐,她们敢欠账么?谁都知道,这不是账,这是不能说情的。
二圆也有亲戚朋友,常常互相来往,发生什么事情时,便按照轻重情分送礼帮会。这时还不回来,就因为到一个亲属家贺喜去了。
年青男子等候了很久,还不见到二圆回来,望到坐在屋角较暗处的妇人,正想说话。这是一个干瘪皱缩了的老妇人,一身很小,似乎再缩小下去就会消灭的样子。这时正因为口里含了一小粒冰糖,闭着双目,坐在一个用大木桶改造而成的靠椅上,如一只垂死的母狗,半天来丝毫不动。远处正听到什么人家还愿,吹角打鼓,声音十分动人。那妇人似乎忽然想到派出去喊叫二圆的五桂丫头,一定留到人家做法事的场坪里观看热闹,把一切正经事都忘掉了,就睁开了那双小小枯槁的眼睛,从天窗上望望天气,又偷偷的瞅了一下那个年青的客人。她原来还是活的,她那神气,是虽为上天所弃却不自弃的下流神气。
“大爷,”那妇人声音象从大瓮中响着的一种回声,“我告诉你我要的那个东西,怎么总得不到。”
“你要什么?”
妇人把手掏出了口中的冰糖狡猾的噫着气。“你装不明白,你装忘记。”
那男子说:“我也告过你,若果你要的是胆,二圆要的是心,就叫二圆用刀杀了我,一切都在这里!你可以从我胸膛里掏那个胆,二圆可以从我胸膛掏那颗心,我告诉你作的事,为什么不勒迫到二圆下我的手?”
妇人说:“我听人说你们杀人可以取胆,多少大爷都说过!
你就不高兴做这件好事,这些小事情就麻烦了你。你不知道老年人心疼时多难受。天下人都明白治心疼的好药是什么;他们有钱人家用熊胆,轮到我们,自然只有就方便用点人胆。河码头不是成天杀人吗?你同那些相熟的副爷打打商量,为我花两百钱,请他们喝一碗酒,在死人身上,取一个胆算什么事。“
“你听谁说这是药?”
“要说出姓名吗?这又不是招供。我不是小孩子,我已活了七十七岁。就是小孩子,你回头问五桂,她就知道这是一种药!”
那男子笑了,觉得要变一个方法说得别的事情才行了,“老娘,我可是只知二圆是一种好药!伤风,头痛,同她在一块,出一点汗,一会儿就会好的!”
“哼,你们害病就不必二圆也会好的!”
“你是不是说长官的皮靴同马鞭,照例就可以使我们出汗?”
“你那么说,我倒不大相信咧。”
“可是我现在改行了。”
“怎么,你不是在杨营副那里吗?”
“他进了高级军官班读书,我做了在大学堂教书先生的厨子。”
“为什么你去做厨子,不到营上求差事。”
男子不作声,因为他没有话可答应,一会儿妇人又说,“你营副是个标致人,将来可以升师长!”
“你说了三次。”
“我说一百次也不是罪过。”
“你是不是又要我为你传话,说是住在边街上一妇人,有点儿小名,也夸奖称赞过他很美。是不是?”
“我赌你这样去说罢。你就说:住在河街刘五娘,向人称扬他,夸奖他,也不是辱没他什么的一件事!”
“谁说你辱没他?谁不知道刘五娘的名字?谁不会……”妇人听着,在枯瘦如拳头大小的脸下,小小的鼻子掀动不已。男子望到这样子十分好笑,就接着说:“我告他,还一定可以得一笔奖赏罢。”
妇人这时正把那粒冰糖塞进口里,又忙着挖出来。“当然的,他会奖赏你!”
“他会赏我一顿马鞭。”
“这更是你合用的。我就听到一个大爷说过,当下人的不常常挨一顿打,心里就一定不习惯。”
两人都笑了,因此男子就在这种很亲切的戏谑中,喊了一声“老婊子”。妇人象从这种称呼上触动了些心事,自己也反复说“老婊子”好几次。过后,自言自语的神气说:“老婊子五十年前,在大堤上时,你去问问住在药王宫里面那个更夫,他会告你老婊子不老时,如何过的日子!”
男子就说:“从前让别人骑,如今看别人骑罢了。”
“可是谁个女子不做这些事?运气好做太太,运气不好就是婊子,有什么奇怪?你莫说近来住到三分里的都督总统了不起,我也做过状元来的!”
“我不相信你那种无凭无据瞎凑。”
“要凭据吗?又不是欠债打官司。我将告你几十年前的白日同晚上,目前天上的日头和月亮帮我做见证,那些官员,那些老板,骑了大黑马到我的住处,如何跳下马来,把马系在门前杨柳树下,走进我房里来问安!如何外面的马嘶着闹着,屋里双台重台的酒摆来摆去。到后水师营标统来了,在我底袖上题诗,用官太太的轿子,接我到黄鹤楼上去赏月,……”“老娘,真看不出这样风头过来。”
“你不相信,是不是?我先要好好的赌一个大咒,再告你那些阔老对我要好的事情。我记不了许多,仍然还记到那个候补道从自己腰上解下那条绣花腰带围到我身上,为我燃蜡烛的事。我赌咒我不忘记一个字。”
男子因为看到这妇人发着喘,好象有一千句话同时争到要从那一张枯瘪的口中出来,就说:“我信你了!我信你了!”
希望老娘莫因为自己的话噎死。
“我要你明白,我要你明白,”说时这老妇人就勉强的站了起来,想走到里间二圆平时陪客烧烟睡觉的房间里去,一站起身时,就绊着一张小小垫脚凳,身向左右摇摆了许久,男子心想说:“老娘你不要摔死,送终也没有一个人。”可是这时从那妇人干缩了的脸嘴上,却看出一点笑容,因这笑容也年青了。男子这时正把手中残烟向地上一抛,妇人望到了,忙走过去用脚乱蹂乱踹,踹了几下,便转到里间取证据去了。
过了一会,只听到里边妇人咯咯的痰嗽声音,好象找了半天,还找不出什么东西。男子在外边很难受的说道:“都督,将军,司令官,算了罢。鬼要知道你的履历!我问你的话,你来呀!我问你,我应当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你家小婊子过了江还是过了湖?我不是水师营统领,我不能侍候她象侍候钦差!”
老妇人还在喘着,象不曾听到这些话,忽然发现了金矿似颤的,一面咯咯咳着,一面颠声喊叫:“呀,呀,老婊子要你知道这个东西!”
原来她把那条绣花腰带找到了,正从一堆旧东西里拉那条腰带的一头,想把它拉出来,却已没有力气。
那时门外腰门铃子响了,男子站起身子来走到门罅看了一下,见是五桂伴同二圆回来了,就跑去开门。女人刚一进门,就为男人抱着了,因为望到女人的头发乱乱的,就说:“二圆婊子,你大白天陪谁睡觉,头发乱到这样子?”
二圆说:“陪谁睡觉……砍头的!说前天来又不来,害娘杀了鸡,生了半天气!”
“我不是说不能来吗?”这时已到房里了,“来,老娘,要五桂拿壶去茂昌打酒来,买一点花生,快一点!”
“五桂,五桂,”二圆忙走到门边去,看五桂还在不在门外,可是五桂把事做完,屋中用不着她,早已跑到街头看迎会去了。二圆回头来,“丫头象鬼迷了她,生起翅膀飞,看巫师捉鬼去了!”
“五桂手心该每天打五十,”男子把二圆拉着,粗率的,不甚得体的,嗅着二圆的发髻,轻轻的说:“还有一个人的嘴唇该每天亲五十。”
两人站在房门边很响的亲了一个嘴,那个老妇人半秃的头,从里间肮脏帘子角上现出来了。“二圆,乖女儿你来,帮到我一手,抬抬……”二圆不知作什么事,故走进里房去,男子也就跟着进去,却站到帘帷边眺望。
因为那条腰带还压在许多东西下面,总拖不出来,故要二圆帮她一下忙。二圆进去时,妇人带点抱怨神气说:“怎么等了你半天,你过什么地方去了呢?打牌输了,是不是?你为我取这个送大爷看看,他要看的。”正因为自己本来今天不打量出门,被老娘催到去,过去以后到那边玩得正好,又被五桂叫回来,没甚好气,如今却见到要取这条旧腰带,弄得箱箧很乱,二圆有点冒火了。
二圆说:“老娘你做什么胡涂事,把一房都弄乱了!”
“我取这个!”
“你取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回头你又要我来清理!”
“为什么我不能把它取出来?我同大爷说到我年青的故事,说了半天,我让他看看这样东西,要他明白我过去的那些事情。”
“老娘,你真是……得了够了,谁都不要明白你过去的那些事情!除了你自己一个人记着,在白日里闭了眼睛来温习,谁都不要。”
妇人好象要说,“二圆,我不同你吵架,”因为怕这话不得体,就只道:“你为我做好事,取一取,莫管谁要谁不要。”
二圆很厌烦的样子走到床边去,从一些杂乱的物件里,拉取那一条腰带,拉了一阵也取不出来。男子看到好笑,就走来帮着作这件事,站到二圆身后,把手从女人胁下伸过去,只轻轻一拖,就拖出来了,因为女人先是用着力的,这一来,二圆就跌到男子身上了。老娘看到好笑,却明白这是二圆故意做成的计策,就不过去扶二圆,只在旁边背过了脸去,好让年青人亲嘴。
男子捏到这条脏而且旧已经失去了原来形色的丝质腰带,放到鼻子边闻了一下,“老娘,宝物。”
二圆也凑趣似的说:“真是宝贝咧。”
妇人大致因为这种趣话受了点屈辱,如一般有可纪念东西的人把东西给人看时,被人奚落以后同一神情,就抢了那条长长的带子,围到自己身上,现出年轻十岁的模样。“这东西再坏一点,它还是帮我保留到一段新鲜记忆。如今我是老货了,我是旧货了,让你们去说罢。一个老年人,自然从年青人的口里讨不到什么好处,可是这条带子比你们待我好多了!它在这里,它就给我一种自信,使我相信我也象你一样生龙活虎活到这个世界上过了一些日子。不止这点点,它有时还告我留下这条带子的人,比你们还更活得尊贵体面!”
妇人显然是在同年青人赌气,二圆懂到她的意思,当到客面前不好生气,便不发作,只是一味好笑。笑够了,就说:“老娘,你说这话有什么用处?谁敢轻视你?”
那男子也说:“老娘莫多心,去打一点酒来罢,你可以多喝一杯。”
“我不希罕你的酒。我老了,酒不是灌到我们这种老年人嘴里的药了。”
“你可以买点糖,买点红枣,买点别的什么吧!圣母娘娘的供桌前,不是也得放有这两样东西吗?”这时男子从汗衣里掏出一块钱,热热的放到妇人手心里,并且把妇人的手掌合拢去,要她捏着那洋钱。“老娘,就去罢,回来时我听你说腰带的故事,我将来还得把这故事告给那个营副,营副还会告给师长!”
二圆说,“娘,你生我的气了。”因为二圆声音很和平,好象在道歉,又好象在逗哄一个小孩子,妇人心软了,气平了,同时一个圆形的东西挤在手心,使她记起了她的地位,她的身分了,就仍然恢改了老鸨的神气,谄媚的向男子望着,好象也在引疚自责的样子。到后却说:“买酒吗,什么酒?”
二圆于是把酒壶递给了妇人,走到了门前,又才记起身上所缠的那条腰带不大合式,赶忙解下来,抛到二圆手上,要说什么话,又不说出,忽然对男子做了一个无耻的放荡的姿势,才颤摇摇的出去了。
妇人走后,二圆把那腰带向自己身上一围,又即刻解除了,就在手腕上打成一个大结子,向空中抛着,笑着说:“这宝贝,老娘总舍不得丢掉,我猜想什么时候我跟人走了时,她会用这个悬梁吊颈罢。”
“她什么时候一定会呛死,来不及做这种费力的事!”
“你不应当又让她喝酒!”
“她不是说不喝酒了吗?”
“她是这样说罢?她并不同你赌得有咒。你不要看她那样子,以为自己当真服老了!她尽是说梦到水师营统领骑白马黑马来拜访她。前一阵,还同一个后山营房看马的伕子,做了比喝酒还坏的事情。我只说了她一句话,就同我嚷,说又并不占我的一份。”
“真是一个老鬼!”
“你骂她,说不定她会在酒里下毒药毒死你!”
二圆一面同男子说着这些粗野的笑话,一面尽把那腰带团儿向空中抛去,一下不小心,这东西为梁上一个钩子挂着了,这女人就放肆的笑着,靠到男子怀里去。因此一双那么粗糙的,似乎当时天上的皇帝造就这个人时十分草率而成的臂膀,同一张卤莽的嘴唇,使二圆宽宽的脸子同结实的腰肢,都受了压迫。
“二圆,我的亲娘,不见你时多使人难受!”
“你的亲娘在即墨县推磨!”
“你是个妖怪,使我离你不开!”
“我做了妖怪,我得变男子到南京做官去,南京不是有多少官无人做吗?”
“你听谁说的?”
“人人都是这样说,报上什么官又不负责了,什么人又害病不能负责了,我想,我若是男子,我就去负责!”
“你妈妈的鬼,有这样好机会?”
二圆就咬着自己的下唇点着头。
这时男子记起听到妇人为他说到的关于二圆的故事,正想问二圆平生遇到不讲规矩的男子,一共有多少回,妇人回来了。
妇人把酒买来后,本来剩下的钱应当找角票,一定是因为别有用心,觉得换铜子合算一点,便勒迫到铺中人找铜子。
回来时把一封双铜子放到男子手上去,“大爷,我不认识票子真假,所以找回来是现钱。”
“老娘,你拿回那么多钱,是不是存心把我压死?”
二圆可懂到老娘的心思了,就说:“娘,你真是……快拿回去换换罢。”
男子说:“谁要为这点小事派老娘走路呢?老娘,不要去换,把钱收下罢。”
妇人在二圆面前无以自解,“我换去,我换去,”拿了一封铜子,就想往外走去。
可是男子认为这事情太麻烦了老娘,就说:“老娘,你不收这个钱,等一会五桂毛丫头回来时,我就把给她买边炮放了。”
妇人到这时,望到二圆,二圆不敢说什么,抿了嘴巴回过去笑着,因为记起梁上那条腰带了,走出取叉子去了。妇人心想,你疑心我要这个钱,我可以当到日头赌咒。
他们喝酒时,男子便装成很有耐心很有兴致的样子,听妇人说那条绣花腰带的故事,说到后来五桂回家了,男子要她到裁缝铺去看看钟,到了什么时候。五桂一会儿就转身了,忙忙匆匆的,象被谁追赶似的,期期艾艾的说:“裁缝铺出了命案,妇人吞烟死了,万千人围到大门前看热闹,裁缝四处向人作揖,又拿熨斗打人!”
妇人似乎不甚相信这件事,匆匆遽遽的站起身来,同五桂看热闹去了。二圆就低低的带点忧愁神气说:“这个月弄子里死了四个妇人,全不是一块钱以上的事情。”
男子说:“见你妈的鬼,你们这街上的人,生活永远是猪狗的生活,脾气永远是大王的脾气。”
女人唱着《叹烟花》的曲子,唱了三句低下头去,想起什么又咕咕的笑着,可是到后来,不知不觉眼睛就湿了。

厨子把供状全部都招出了,话说到后来,不能再说了,就低下头去在大腿上搓着自己的左手,不知主人怎么样发落他。
我们应当不要忘记那个对于下人行为不含糊的高教授。
他听到这小子自己还在用大爷名义,到那些下等土娼处鬼混,先是十分生气的,可是听到后来,我看到他不知不觉就严肃起来了。这时听到厨子不作声了,便勉强向我笑着,又勉强装成还在生气的样子问那厨子:“那么,你就把买菜烧饭的事完全忘记了,是不是?”
那厨子忙说:“先生,老爷,我没有忘记。可是我得哄她莫哭才好走开!”
“就哄了半天!”
本来似乎想说明哄一个女人种种困难的理由,这时教授太太听到先生已经大声说话,以为问案业已完事了,所以从内房正走出来,因此一来这厨子不敢说野话了。等一会儿,望了太太一下,望了我一下,才怯怯的说:“先生,菜买来了,两个鲫鱼还是活的,今晚上要不要用?”
教授先生望到年轻太太,很古怪的笑了一下,轻轻的叹着,便吩咐厨子:“好,你去休息,我们什么也不要吃了。”
我看看,非轮到我作主人不行了,因此就勒迫到这两夫妇,到前街一个小馆子里去吃了一顿。高太太看到我同他先生都不什么快乐,就问我刚才厨子说了些什么话。我对于这句质问不作答复,却向他们夫妇提议,不要赶走这个厨子。教授望到我惨然一笑,我就重复说明我的意见,“你应当留他,因为他是一个不说谎的人,至于我,我同你说我对于这个大司务,是感到完全满意的!”

九三一年年末作
沈从文集-小说卷4春
医科三年级学生樊陆士身体颀长俊美,体面得象一株小银杏树。这时正跟了一个极美丽的女人,从客厅里走出,他今天是来告他的朋友一件事情的。亲爱的读者,在这种春天里,两个年青人要说点什么话时,应当让他们从客厅里出来,过花园中去,在那些空旷一点的天空下,僻静一点的花树下,你们一定是不会反对吧。他们正是预备过花园里去的。
可是这两个人一到了廊下,一个百灵雀的歌声,把这两个年青人拉着了。
医学生站在那个铜丝笼边,很惊讶的望到那个百灵的喉咙同小嘴,一串碎玉就从那个源泉里流出。好象有一种惑疑,得追问清楚的样子,“谁是你的师傅,教你那么快乐的唱?”
女人见到这情形就笑了。“它整天都这样子,好象很快乐。”说时就伸出一只白白的手到笼边去,故意吓了那雀儿一下。可是那东西只稍稍跳过去了一点,仍然若无其事的叫着。
医学生对百灵说:“你瞧你那种神气,以为我不明白。我一切都明白。我明白你为什么这样高兴!”他意思是说因为你有那么一个标致主人。
女人就笑着说:“它倒真象明白谁对它有友谊!它不怕我,也不怕我家里那只白猫。”为了证明这件事,女人重新用手去摇动那笼子,聪明的鸟儿,便偏了头望着女人,好象在说:“我不怕的。你惹我,我不怕的。”等到女人手一离开笼子,就重新很快乐的叫起来了。
医学生望到这情形也笑了。“狡猾东西,你认得你的主人!
可是我警告你!就是一个医生,我算定你这样放肆的唱,终有一天会倒了嗓子,明天就会招凉,后天就会咳嗽……“那百灵,似乎当真懂得到人类的言语,明白了站在它跟前的人,是一个应当尊敬的医生,听到医生说及害病吃药那一类话,也稍稍生了点疑心,不能再那么高兴叫下去了。于是把一个小小的头,略略偏著,很聪明很虚心,望到医学生,好象想问:”那么,大夫,你觉得怎么样?“谁能够知道,这医学生如何就会明白,这个虚心的质问?可是医学生明明白白的却说:”听我的话,规矩一点,节制一点。我以为你每天少叫一点,对于你十分有益。你穿得似乎也太厚了一点,怎么还不换毛?“
女人笑着轻轻的说:“够了,够了,你瞧它又在望着你,它还会问你:大夫,我每早上应当吃点什么,晚上又是不是要洗一次脚?”
“那么,我说:吃东西不妨事,欢喜吃的就吃。只是生活上节制一点,行为上庄重一点,……”百灵很希奇的看到这两个人讨论到它的种种,到了这时候,对于医学生的教训好象不相信,忽然又叫起来了。医学生一只手被女人拖着,向斜坡下走去,一面还说:“不相信我的话,到头痛时我们再看吧,我要你知道医生的话,是不能不相信的!”
两人一路笑着,走下那个斜坡,就到了花园。天气已经将近四月了,一堆接连而来的晴天,中间隔着几次小雨,把园中各样树木皆重新装扮过了。各样花草都仿佛正努力从地下拔起,在温暖日头下,守着本分,静静的立着,尽那只谁也看不见的手来铺排,按照秩序发叶开花。开过了花还有责任的,皆各在叶底花蒂处,缀着小小的一粒果子。这时傍到那一列长长的围墙,成排栽植的碧桃花,正同火那么热闹的开放。还有连翅,黄得同金子一样,木笔皆把花尖向上矗着。
沿了一片草地,两行枝干儿瘦瘦的海棠,银色的枝子上,缀满了小小的花苞,娇怯怯的好象在那里等候着天的吩咐,颜色似乎是从无数女孩子的脸上嘴上割下的颜色。天空的白云,在微风中缓缓的移动,推着,挤着,搬出的空处,显得深蓝如海,却从无一种海会那么深又那么平。把云挪移的小风,同时还轻轻的摇动到一切较高较柔弱的树枝。这风吹到人身上时,便使人感到一种清快,一份微倦,一点惆怅,仿佛是一只祖母的手,或母亲的手,温柔的摩着脸庞,抚着头发,拉着衣角。还温柔的送来各样花朵的香味,草木叶子的香味,以及新鲜泥土的香味。
女人走在前面一点,医学生正等着那个说话的机会,这机会还不曾来。望到那个象征春天的柔软背影,以及白白的颈脖,白白的手臂,一面走着,一面心里就想到一些事情。女人在前面说:“看看我这海棠,那么怯怯的,你既然同我百灵谈了许多话,就同海棠也来说说吧。”女人是那么爱说话而又会说话的。
医学生稍向前一点,“海棠假若会说话,这时也不敢说话的。”
“这是说,它在你医生面前害羞,还是……?”
医学生稍迟疑了一时,就说:“照我想来,倒大致是不好如何来赞美它的主人,因为主人是那么美丽!……”
“得了。”女人用一个记号止住了医学生的言语。走了两步,一只黑色的燕子,从头上掠过去,一个过去的影子,从心头上掠过去,就说:“你不是说预备在做一首诗吗?今天你的诗怎么不拿来?”*“我的诗在这里的。”
“把我看看,或念给我听听,我猜想你在诗上的成功,当不比你在细菌学上的研究为坏。”
“诗在我的眼睛里,念给你听吧,天上的云,……”“得了,原来还是那么一套。我替你读了吧。天上的云,……我不必在你眼睛里去搜寻那一首诗。我一直想问你,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同我在说话当儿,放诚实一点,把谄谀分量用得稍轻一点?你不觉得你所说的话,不是全都不怎么恰当吗?”
女人一面说着一面就笑着,望了医学生一眼,好象在继续一句无言语的言语:“朋友,你的坏处我完全知道的。”
医学生分辩的说:“我明白的。你本来是用不着谀美的人,譬如说,天上的虹,用得着什么称赞?虹原本同雨和日头在一块儿存在,有什么方法形容得恰当?”
“得了,你瞧瞧,天上这时不落雨,没有虹的。”
“不错啦,虹还得雨同日头,才会存在。”
“幸亏我还不是虹,不然日晒雨淋,将变成什么样怪物了!”
“你用不着雨和日头来烘托,也用不着花或别的来润色帮衬。”
“我想我似乎总得你许多空话,才能存在吧。”
“我不好意思说。一千年后我们还觉得什么公主很美,是不是原应感谢那些诗人?因为我不是一个有天才的诗人,而这时说话也是很笨的。”
“用不着客气了,你的天才谁都得承认。学校教病理学的拉克博士给你的奖语,我那只百灵,听到你所说到的一切教训,至于我,那是不消说了。”
“我感谢你给我去做诗人的勇气。”
“假若做了诗人,在谈话时就不那么俏皮,你要做诗人,尽管去做,我是没有反对理由的。”
两人这时节已走到海棠夹道的尽头了,前面是一个紫藤架子,转过去有个小土山,土山后有个小塘,一塘绿水皱动细细的波纹。一个有靠背的白色长凳,搁在一株柳树下面。
女人说,“将来的诗人,坐一坐吧。做诗的日子长着,这春天可很快的就要过去了。你瞧,这水多美!”女人说着,把医学生的手拉过去,两人就并排坐下了。
坐下以后,医学生把女人那只小小的白白的手,安置到自己的手掌里,亲热的握着。望到头上移动的云影,似乎便同时看到一些很远的光景,为这未来的或过去的光景,灵魂轻轻的摇荡。
“我怎么说?我还是说还是不说?”过了一会儿,还不说话,女人开始注意到这情形了。
女人说:“你在思量什么?若容许这园里主人说话,我想说:你千万别在此地做诗吧。你瞧,燕子。你瞧,水动得多美!你瞧,我吃这一朵花了。……怎么,不说话呀!这园子是我们玩的,爸爸的意思,也以为这园子那么宽,可以让我成天各处跑跑。若是你做诗做出病来了,我爸爸听到时,也一定不快乐的!”
医学生望到女人,温柔的笑着,把头摇摇,“再说下去。”
“再说下去?我倒要听你说点话!你不必说,我就知道你要说的是:(装成男子声音)我在思索,天上的虹同人中的你,他们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呀?”
医学生把那只手紧紧的捏了一下,“再说下去。”
“等你自己说下去吧,我没有预备那么多的词藻!不过,你若是那么疑心,我倒可以告你虹同我的区别,就只是一个怕雨一个不怕雨。落了雨我可受不了。落了雨我那只百灵也很不高兴,不愿意叫了。你瞧,那燕子玩得多险,水面上滑过去,不怕掉到水里。燕子也怕雨!海棠不是也怕雨吗?……这样说起来,就只你同虹不怕雨,其他一切全怕雨……你说吧,你不是极欢喜雨吗?那么,想起来,将来称赞你时,倒应当说你美丽如虹了!你说……”因为女人声音极美,且极快乐的那么乱说,同一只鸟儿一样,医学生觉得十分幸福,故一句话不敢说了。
女人望了一下医学生的眼睛,好象看到了一点秘密,“你们男子自己,也应当称赞自己一下才好,你原是那么完全!应有一个当差的侏儒,照到××在他故事上提到的,这样那样,不怕麻烦的,把他装扮起来。还要这个人,成天跟到你身后各处走去。还要他称你做狮子,做老虎,——你够得上这种称呼!还要他在你面前打筋斗唱歌,是不是?还要他各处为你去探听‘公主’的消息,是不是?你自己也要打扮起来,做一个理想中的王子,是不是?你还得有一把宝刀,有……是不是?”
医学生如同在百灵笼旁的一样,似乎不愿意让这个较大的百灵飞去,仍然紧紧捏着女人的小手,仍然把头摇着,只说:“再唱下去。”
“喝,你要我再唱下去?”一面把手缩回去,一面急促的说:“我可不是百灵!”
医学生才了然自己把话说错了,一面傍过了一点,一面说:“你不用生气,我听你说话!你声音是那么不可形容的好听,我有一点醉,这是真的。我还正在想一件事情,事情很古怪的。平常不见到你的时节,每一刻我的灵魂,都为那个留在我印象上的你悬在空中,我觉得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如果幸福两个字,用在那上面是恰当的,那么到这个时节,我得用什么字来形容我的感觉?”
“我盼望你少谄谀我一点,留下一些,到另一个日子还有用处!”
医学生一时无话可说了,女人就接着说:“那么,你就做诗呀!就说:天呀地呀,我怎么来形容我这一种感觉!唉唉,……许多诗人不就是那么做诗吗?”
“或者应当说一百倍的幸福。”
“你还记得乘法?不过这是乘法,可不是诗!”
“我记起那个丰仪的盟主向该撒说的话了,他说:”我希望你给我唱一个较次一等的歌,我才能从所有言语里,找寻比较适当的言语。‘你给我的幸福也是这样。因为缺少这种言语,我便哑了。“似乎为了证明那时的口,已经当真不能再说话了,他把女人的手背覆在嘴上去,约有一秒钟。
女人移开手时,脸稍微红了一点,低下头笑了。“不许这样,我要生气的!”说了,似乎即刻忘掉这种冒犯的行为了,又继续着说前面一件事:“不会哑的,不必担心。我同你说,若诚实同谄谀是可以用分量定下的,我疑心你每说一句话时,总常常故意把谄谀多放了一些。可是这不行,我清清楚楚!”
“我若能那么选择,现在我就会……可是,你既然觉得我言语里,混和得有诚实同谄谀,你分得出它的轻重,你要我怎么说,我怎么说吧。”
“那不是变八哥了吗?”
“八哥也行!假若此后在你面前的时节,我每说一句话,都全是你所欢喜的话,为什么我不做八哥?”
“可是诚实话我有时也不那么欢喜听!因为诚实同时也会把人变成愚蠢的。我怕那种愚蠢。”
“在你的面前,实在说来,做一个愚蠢人,比做一个聪明人可容易一点。”
“可是说谎同装傻,我觉得装傻更使人难受。”
“那么,我这八哥仍然做不成了。”
“做故事上会说话的××吧。把我当成公主,把我想得更美一点,把我想得更完全一点,同时也莫忘记你自己是一个王子。你的像貌同身材原是很象样了的,只是这一件袍子不大相称。若袍子能变成一套……得了,就算作那样一套衣服吧。你就作为去见我,见了我如何感动,譬如说:胸中的心如何的跳动……尽管胡说八道!同我在一处坐下,又应当说如何幸福。……你朋友中不是有多少诗人吗?就说话吧,念诗吧,……你瞧,我在等着你!”
女人这时坐远了一点,装成贵妇人庄重神气,懒懒的望了一望天空,折了身边一朵黄花,很温柔的放到鼻子边嗅了一嗅,把声音压低了一点,故意模仿演戏的风度,自言自语的说道:“笼中蓄养的鸟它飞不远,家中生长的人却不容易寻见。我若是有爱情交把女子的人,纵半夜三更也得敲她的门。”
正说着,可是面前一对燕子轻快的滑过去,把这公主身分忘却了,只惊讶的低低喊着:“呀,你瞧,这东西吓了我一跳!”
医学生只是憨憨的笑,把手拉着女人的手,不甚得体的样子,“你象一个公主啊!”这样说着,想把她手举起来,女人很快的可就摔开了。
女人说:“这是不行的。王子也应当有王子的本分!你站起来吧,我看你向我说谎的本领有多大!”
医学生还不作声,女人又唱道:“天堂的门在一个蠢人面前开时,徘徊在门外这蠢人心实不甘;若歌声是启辟这爱情的钥匙,他愿意立定在星光下唱歌一年。”女人把歌唱完了,就问:“我的王子,你干吗,不跟到你的朋友,学学这种好听的歌?”
医学生觉得时候到了,于是站起来了,口唇微微的发抖,正预备开口,女人装作不知道的神气,把头掉过去。医学生不知如何,忽然反而走远了一点,站在那柳树下,低了一会头,把头又抬起来,才怯怯的望到女人,“我要说一句正经话!”
女人说:“我听你的正经话,但希望说得有趣味一点文雅一点。你瞧,我这样子不是准备听你说正经话吗?”
“我不能再让你这样作弄我了,这是极不公平的!”医学生说了,想把这话认真处稍微去掉一些些,自己便勉强笑着。
“你得记住作一个王子,话应说得美一点,不能那么冒犯我!”
医学生仍然勉强笑着,口角微动,正要说下去,女人忽然注意到了,眉毛微微缩皱了一下,“你干吗?坐过来,还是不必装你的王子吧。来呀,坐下来听我说,我知道你不会装一个王子,所以也证明你称呼我为公主,那是一句不可靠的谎话!”
“天知道,我的心为你……”
医学生坐到女人身边,正想把话说完,一对黄色蝴蝶从身边飞过去,女人看到了,就说:“蝴蝶,蝴蝶,追它去,追它去!……”于是当真就站起身来追过去,蝴蝶上了小山,女人就又跟上山去。医学生正想跟上去,女人可又跑下来了。下来以后,女人又说:“来,到那边去,我引你看我的竹子,长了多少小龙!”
不久,两人都在花园一角竹林边上了,女人数了许久笋子,总记不清楚那个数目,便自嘲似的说:“爱情是说不清楚的,笋子是数不清楚的,……还是回那边去!”
医学生经过先一时一种变动,精神稍稍颓唐了一点,言语稍稍呆板了一点。女人明白那是为了什么原因,但装着不注意的神气,就提议仍然到小塘边去。到了那里,两人仍然坐到原来那张凳上,女人且仍然伸过手去,尽医学生捏着。两个人重新把话谈下去,慢慢的又活泼起来了。
女人说:“我看你王子是装不象的,诗人也做不成的,还是不如来互相说点谎话吧。”
医学生说:“你告我怎么样来说,我便怎么说。在你面前我实在……”“得了。你就说,你一离开我时,怎么样全身发烧,头痛口渴,记忆力又如何坏,在上课时又如何闹笑话,梦里又如何如何,……我欢喜听这种谎话!”
“说完了这点又如何接下去?”
“你不会说下去?”
“我会说下去的,你听我说吧。我就说:当到我一个人在医院,可真受不了!可是这种苦痛用什么言语什么声调才说得尽呢?……再说,当我记起第二个礼拜,我可以赶到这里来见你时,我活泼了。如果我房里那个小灯,它会说话,它会告给你,我是如何的可笑,把你那个照片,如何恭敬放到桌子上,还有那个……”“得了,我全知道了。以后是你就梦到我穿了白衣,同观音一样,你跪在泥土上,同我的衣角接吻,同我经过的地面接吻。……总是这一套!我恳求你!说一点别的吧。譬如说,你现在怎么样,可是不许感伤,话语不许发抖打结,我不欢喜那种认真的傻像。你放自然一点,我们都应当快快乐乐的来说!”
医学生点着头,女人又说:“你说吧,你当假话说着,我当假话听着,全是假话!!……”
两人当真就说了很多精巧美丽的假话,到后来医学生胆气粗了,就仍然当假话那么说下去。*“假若我说:我为了把你供奉——不,假若我说:我要你嫁我,你答应不答应?”
女人毫不费事的答着,“假若你那么说,我也将那么说:我不答应你。”
“假若我再说:你不答应我,我就跑了,从此不再来了!”
“假如你要走,我就说:既然要走了,是留不住的,那么,王子,你上你的马吧。”
“那么,公主不寂寞吗?”
“为什么我不寂寞?你要走,那有什么办法?可是这不是当真的事,你不会走的!”
“我为了公主的寂寞就不走,那么,我……”“不走我仍然同你在一处,听你对我的恭维,看你惶恐的样子,把你当一个最好的朋友款待。这些事拿去问我那个百灵,它就会觉得是做得很对的。”
“假若我死了?”
“你不会死的。”
“怎么不会死?假若你不答应我,不爱我,我就要离开了你,到后我一定要死的。”
“你不会死的。”
“我一定要死!”
女人把头偏过一边,没有注意到医学生,只说,“为什么一定要死?这不会是当真的事!王子从没有这种结局的!”
“因为我爱你,我只有死去!”
“我并不禁止你爱我,可是爱我的人,就要好好的活到这个世界上。你死了,你难道还会爱我吗?”
医学生低低的叹息了一次,“我说真话,你不爱我,我今天即刻就要走了。我不能够得到你,我不想再见你了。”
“我不是同你很好了吗?”女人想了一下,“你不是得到我了吗?你要什么,我问爸爸就把你!”
“我要你爱!”
“我没有说我讨厌你!”
“但是却没有说你爱我!”
“那么,假如我说:若当真有个王子向我求婚,我也……不会很给他下不去,这你相信不相信?”
医学生低下头去,不敢把头抬起,“你不要作弄我,我要走的。因为我是男子!”
“因为你是男子,你要走路,对的,”女人忍着笑咬着嘴唇,一会儿不再说什么话,后来轻轻的说:“但假若我爸爸已答应了这件事,知道你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他才出去?”
医学生忽然把头抬起,把女人脸庞扶了过来,望到女人的眼睛,望了一会,一切都看明白了。
女人说:“因为你是男子。一到某一情形下,希望你莫太笨,也就办不到。既不会说谎话,也不会听谎话,我的王子,我们过去走走吧。我还要听你在那海棠树下说点聪明话的,我盼望你再复述一次先前一时节所说的话。”
可是到了那边,医学生仍然一句话不说,只微微的笑着,傍到女人身边走着,感到宇宙的完全。到后女人就又说话了,她的言语是用微带装成的埋怨神气说的:“你瞧,我知道你有这一天!我知道你一到了某个时节,就再也不恭维我了。你相信不相信,我正很悔着我先前说的话!你相信不相信,我就早算到,你当真要成哑子!……如果先前让王子上马一次,我耳朵和我的眼睛,还一定可以经验到你许多好言语同好样子!……可是,我很奇怪,为什么公主也扮不象?”
在路角上,医学生一句话不说,把女人拉着,抱着默默的吻了许久。
过后,两人又默默的在那夹道上并排走着了,女人心中回想到,“只这一点,倒真是一个王子的风度,”女人就重新笑起来了。

九三二年六月作于青岛
若墨医生
我抽屉里多的是朋友们照片,有一大半人是死去了的。有些还好好活着的人,检察我的珍藏,发现了那些死人照片混和他自己照片放在一处时,常常显出些惊讶而不高兴的神气。
他们在记忆里保留朋友的印象,大致也分成死活贫富等等区别,各贮藏在一个地方不相混淆。我的性情可不甚习惯于这样分类。小孩子相片我这里也很多,这些小孩子有在家中受妈妈爸爸照料得如同王子公主,又有寄养在孤儿院幼稚园里的。其中一些是爸爸妈妈为了人类远景的倾心,年纪青青的就为人类幸福牺牲死去,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亲人了,我便常常把他们父母的遗影,同他的小相片叠在一处,让这些孤儿同他妈妈爸爸独占据一个空着的抽屉角隅里,我似乎也就得到了一点安慰。我一共有四个抽屉安置照片,这种可怜的家庭照片便占据了我三个抽屉。
可是这种照片近来又多了一份。这是若墨大夫同他的太太以及女儿小青三人一组的。那个医生同他的太太,为了同一案件最近在××地方死去了,小青就是这两个人剩下的一个不满半周岁的女孩。这女孩的来源同我现在住处有些关系,同我也还有些关系。
事情在回忆里增人惆怅,当我把这三个人一组一共大小七张照片排列到桌上,从那些眉眼间去搜索过去的业已在这世界上消灭无余,却独自存在我纪念里的东西时,我的感情为那些记忆所围困了。活得比人长久一点可真是一件怕人的事情,因为一切死去了的都有机会排日重新来活在自己记忆里,这实在是一种沉重的担负。死去的友谊,死去的爱情,死去的人,死去的事,还有,就是那些死去了的想象,有很多时节也居然常常不知顾忌的扰乱我的生活。尤其是最后一件,想象,无限制的想象,如象纠缠人的一群蜂子!为什么我会为这些东西所包围呢?因为我这个人的生活,是应照流行的嘲笑,可呼之为理想主义者的!
我有时很担心,倘若我再活十年,一些友谊感情上的担负,再加上所见所闻人类多少喜剧、悲剧、珍贵的、高尚的、愚蠢的、下流的种种印象,我的神经会不会压坏?事实呢,我的神经似乎如一个老年人的脊梁,业已那么弯曲多日了。
十六个月以前……
白色的小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小篷,出了停顿小艇的平坞后,向作宝石蓝颜色放光的海面滑去。风是极清和温柔的,海浪轻轻的拍着船头船舷,船身侧向一边,轻盈的如同一只掠水的燕子。我那时正睡在船中小桅下,用手抱了后脑,游目看天上那些与小艇取同一方向竞走的白云。朋友若墨大夫,脸庞圆圆的,红红的,口里衔了烟斗,穿一件翻领衬衫,黄色短裤下露出那两只健康而体面的小腿,略向两边分开,一手把舵,一手扣着挂在舷旁铜钩上的帆索,目不旁瞬的眺望前面。
前面只是一片平滑的海,在日光下闪放宝石光辉。海尽头有一点淡紫色烟子,还是半点钟以前一只出口商轮残留下来的东西。朋友象在那里用一个船长负责的神气驾驶这只小艇,他那种认真态度,实在有点装模作样,比他平时在解剖室用大刀小刀开割人身似乎还来得不儿戏,我望到这种情形时,不由得不笑了。我在笑中夹杂了一点嘲弄意味,让他看得明白,因为另外还有一种理由,使我不得不如此。
他见到我笑时先不理会,后来把眼睛向我眨了一眨,用腿夹定舵把,将烟嘴从口中掏出。
我明白他开始又要向我战争了。这是老规矩,这个朋友不说话时,他的烟斗即或早已熄灭,还不大容易离开嘴上的。
夜里睡觉有时也咬着烟斗,因此枕头被单皆常常可以发现小小窟窿。来到青岛同我住下时,在他床边我每夜总为他安置一杯清水,便是由于他那个不可救药的习惯,预备烟灰烧了什么时节消防小小火灾用的。这人除了吃饭不得不勉强把烟斗搁下以外,我就只看到他用口舌激烈战争时,才愿意把烟斗从口中掏出。
自然的,人类是古怪的东西,许多许多人的口大都有一种特殊嗜好,有些人欢喜啮咬自己的手指,有些人欢喜嚼点字纸,有些人又欢喜在他口中塞上一点草类,特别是属于某一些女人的某一种荒唐传说,凡是这样差不多都近于必需的。
兽物中只有马常常得吃一点草,是不是从这里我们就可以证明某一些人的祖先同马有一种血缘?关于这个,我的一位谈《进化论》的朋友一定比我知道较多,我不敢说什么外行话。
至于我这位欢喜烟斗的朋友,他的嗜好来源却为了他是一个医生。自从我认识他,发现了他的嗜好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觉得一只烟斗把他变得严肃起来不大合理。一个医生的身分虽应当沉着一点,严肃一点,其实这人的性情同年龄还不许可他那么过日子下去。他还不到三十岁,还不结婚,为了某种理由,故我总打量得多有些机会取掉他那烟斗才好。我为这件事出了好些主意,当我明白只有同这位朋友辩论什么,才能把他烟斗离开他的嘴边后,老实说,只为了怜悯我赠给他那一只烟斗被噙被咬,我已经就应当故意来同朋友辩论些漫无边际的问题了。
我相信我作的事并没有什么错误。因为一则从这辩论中我得了许多智慧,一种从生理学、病理学、化学、各样见地对于社会现象有所说明的那些智慧,另一时用到我的工作上不无益处,再则,就是我把我的朋友也弄得年轻活泼多了。这次他远远的从北京跑来,虽名为避暑,其实时间还只五月,去逃避暑热的日子还早,使他能够放下业务到这儿来,大多数还是由于我们辩论的结果。这朋友当今年二月春天我到北京时,已被我用语言稍稍摇动了他那忠于事务忠于烟斗的固持习惯,再到后来两人一分手,又通了两次信,总说他为那“烟斗”同“职业”所束缚,使他过的日子同老人一样,论道理很说不去。他虽然回了我许多更长的信,说了更多拥护他自己习惯的话语,可是明明白白,到底他还是为我所战败,居然来到青岛同我住下了。
到青岛时天气还不很热,带了他各处山头海岸跑了几天,把各处地方全跑到了,两人每天早上就来到海边驾驶游艇,黄昏后则在住处附近一条很僻静的槐树夹道去散步,不拘在船中或夹道中,除了说话时他的烟斗总仍然保留原来地位。不过由于我处处激他引他,他要说的话似乎就越来越多,烟斗也自然而然离开嘴边常在手上了。这医生青春的风仪,因为他嘴边的烟斗而失去,烟斗离开后,神气即刻就风趣而年青了。
关于一切议论主张同朋友比较起来,我的态度总常常是站在感情的,急进的,极左的,幻想的,对未来有所倾心,憎恶过去否认现在方面而说话的。医生一切恰恰相反,他的所以表示他完全和我不同,正为的是有意要站在我的对方,似乎尽职,又似乎从中可以得到一些快乐。因为给他快乐使他年青一点,我所以总用言语引导他,断不用言语窘迫他。
这时大夫当真要说话了,由于我的笑,他明白那笑的含意。清晨的空气使他青春的热力显现于辞气之间。
“你笑什么?一个船长不应当那么驾驶他的船吗?”
“我承认一个船长应当那么认真去驾篷掌舵,”我说的只是半句话,意思以为他可不是船长。我希望听听这个朋友食饱睡足以后为初夏微凉略涩的海上空气所兴奋而生的议论。
但这时节小艇为一阵风压偏了一下,为了调整船身的均衡与方向,须把三角篷略收束一下,绳索得拉紧一点,故朋友的烟斗又上口了。
我接着就说!
“让它自由一点,有什么要紧?海面那么无边际的宽阔,那么温和与平静,应当自由一点!我们不是承认过:感情这东西,有时也不妨散步到正分生活以外某种生活上去吗?医生是你的职业,那件事情你已经过分的认真了,你得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或另外一种想象上放荡洒脱一点!我不觉得严肃适宜于作我们永远的伴侣,尤其是目的以外的严肃!”
我的意思原就指得只是驾船,想从这平滑的海上得到任意而适的充分快乐,以为严肃是不必需的。
医生稍稍误会了我的意思,把烟斗一抓,“不能同意!”
他说那一句话的神气,是用一种戏剧名角,一种省议会强健分子,那类人物的风度而说的。这是他一种习惯,照例每听到我用一个文学者所持的生活多元论而说及什么时,仿佛即刻就记起了他是医生,而我却是一个神经不甚健康的人,他是科学的,合理的,而我却是病态的,无责任心的,他为了一种义务同成见,总得从我相反那个论点上来批驳我,纠正我,同时似乎也就救济了我。即或这事到后来他非完全同意不可,当初也总得说“不能同意”。我理解他这点用意,却欢喜从他一些相反的立论上,看看我每一个意见受试验受批判的原因,且得到接近一个问题一点主张的比较真理。
我说,“那么,你说你的意见。我希望你把那点有学院气丈夫气的人生态度说说。”他业已把烟斗送到嘴边又重新取出了。
“感情若容许我们散步,我们也不可缺少方向的认识。散步即无目的,但得认清方向。放荡洒脱只是疲倦的表示,那是人生某一时对道德责任松弛后的一种感觉,这自然是需要的,可完全不是必需的!多少懒惰的人,多少不敢正视人生的人,都借了潇洒不羁脱然无累的人生哲学活着在世界上!我们生活若还有所谓美处可言,只是把生命如何应用到正确方向上去,不逃避一切人类向上的责任,组织的美,秩序的美,才是人生的美!生命可尊敬处同可赞赏处,全在它魄力的惊人。表现魄力是什么?一个诗人很严肃的选择他的文字,一个画家很严肃的配合他的颜色,一个音乐家很严肃的注意他的曲谱,一个思想家严肃去思索,一个政治家严肃的处理当前难题。一切伟大制作皆产生于不儿戏。一个较好的笑话,也就似乎需要严肃一点才说得动人。一切高峰全由于认真才能达到。谁能缺少这两个字?人人都错误的把快乐幸福同严肃认真对立,多以为快乐是无拘束的任性,幸福是自由,严肃同认真,却是毫无生趣的死呆。严肃成就一切,它的对面只是轻福至于快乐和幸福,总常常包含了严肃和轻浮两者而言;轻浮的快乐,平常人同女子才用得着,至于一个有希望的男子,象样的男子,他不会要这个的!他一切尽管严肃认真,从深渊里探索他所需要的东西,他有他那一分孤独伟大的乐趣!你想想,在你生活中缺少了严肃,你能思索什么,能写作什么?……”他的辩论原来是不大高明的,他能说一切道理,似乎是由于人太诚实,就常常互相矛盾。他只知道取我相反的路线,却又常常不知不觉间引用我另一时另一事他中意了的见解来批驳我。先前我常是领导他,帮助他,使他能在“科学的”立脚点上站稳,到后来就站稳了。站稳以后慢慢的他自己也居然可以守着他的壁垒,根据他的所学,对于我主张上某一些弱点能够有所启示纠正,因此有时我也有被他难倒了。
但这次他可错了。大体是这个大夫早上为我把了一阵脉,由于我的神经不大健全,关心到我的灵魂也有了些毛病,他临时记起他作医生的责任,因此把话说得稍多了一点。并且他说到后来有了矛盾,忘记了某一部分见解,就正是我前些日子说到的话,无意中记忆下来,且用来攻打我,使我觉得十分快乐。这个人的可爱处,原来就是生活那么科学,议论却那么潇洒,他简直是太天真了。
我含笑说:“医生,你自己矛盾了。你这算是反对我还是承认我?你对于严肃作了很多的解释,自己的意见不够,还把我的也引用了。你不能同意我究竟是哪几点?我要说,我可不能同意你的!就因为我现在提到的,只是你驾船管舵的姿势,不是别一件事。你不觉得你那种装模作样好笑吗?你那么严肃的口衔烟斗,方正平实的坐到那里,是不是妨碍了我们这一只小小游艇随风而驶飘泊海上的轻松趣味?我问你就是这件事,你别把话说得太远。议论你不能离题太远,正如这只小船你不能让它离岸太远;一远了,我们就都不免有点胡涂了。”
同时他似乎也记起他理论的来源了,笑了一阵,“这不行,咱们把军器弄错了。我原来拿的是你的盾牌,——你才真是理论上主张认真的一个人!不过这也很好,你主张生活认真,我却行为认真;你想象严肃,我却生活严肃。”
“那么,究竟谁是对的?你说,你说。”
“要我说吗?我们都是对的,不过地位不同,观点各异罢了。且说船吧,你知道驾船,但并不驾船。你不妨试试来坐在舵边,看看是不是可以随随便便,看看照到你自由论者来说,不取方向的办法,我们这船能不能绕那个小岛一周,再泊近那边浮筒。这是不行的!”
我看到他又象要把烟斗放进嘴里去的神气,我就说,“还有下文?”
“下文多着,”他一面把烟斗在船舷轻轻的敲着一面说,“中国国家就正因为毫无目的,飘泊无归,大有不知所之的样子,到如今弄得掌舵的人无办法,坐船的人也无办法。大家只知道羡慕这个船,仇视那个船,自己的却取自由任命主义,看看已经不行了,不知道如何帮助一下掌舵的人,不知如何处置这当前的困难,大家都为这一只载了全个民族命运向前驶去的大船十分着急,却不能够尽任何力量把它从危险中救出。为什么原因?缺少认真作事的人,缺少认真思索的人,不只驾船的不行,坐船的也不行。坐船的第一就缺少一分安静,譬如说,你只打量在这小船上跳舞,又不看前面,又不习风向,只管挑剔,只管分派我向这边收帆,向那边扳舵,我纵十分卖气力照管这小船小帆,我们还是不会安全达到一个地方!”
这种承认现在统治者的合法,而且信赖他,仍然是医生为了他那点医生的意识,向我使用手术方法。
我说,“说清楚点,你意思以为中国目前情形,是掌舵的不行,还是坐船的捣乱?”
“除了风浪太大,没有别的原因。中国虽象一只大船,但是一堆旧木料旧形式马马虎虎束成一把的木筏,而且是从闭关自守的湖泊里流出到这惊涛骇浪的大海里来,坐船的不见过风浪,掌舵的又太年青,大家慌乱失措,结果就成了现在样子了。”
“那么,未来呢?”
“未来谁知道?医生就从不能断定未来的。且看现在罢,要明白将来,也只有检察现在。现在正象一个病人,只要热度不增加到发狂眩瞀程度,还有办法!”
医生见我把手伸出船舷外边去玩弄海水,担心转篷时轧着了手,就把手扬扬,“喂,坐船的小心点,把手缩回来吧。

切听掌舵的指挥,不然就会闹出危险!“
我服从了他的命令,缩回手来,仍然抱了头部。因为望到他并没有把烟斗塞进嘴里的意思,就不说什么,知道他还有下文的。
“中国坐船的大家规规矩矩相信掌舵的能力,给他全部的信托,中国不会那么糟!”
我不能承认掌舵的这点意见了,我说,“这不行,我要用坐船者的资格说话了。你说的要信托船长一切处置,是的,一个民族对支配者缺少信托,事情自然办不好。可是现在问题不是应当信托或不应当信托,只是值得信托或不值得信托!为什么那么稀乱八糟?这就是大家业已不能信托,想换船长,想作船长,用新的方法,找新的航线,才如此如此!”
医生说,“照你所说,你以为怎么样?”
“照我坐小船的经验,我觉得你比我高明,所以我信托你。
至于载了一个民族走去的那一只木筏,那一个船长,我很怀疑……“”这就对了。大家就因为有所怀疑,不相信这一个,相信那一个,大家都以为存在的不会比那个不存在的好,及以为后一个应比前一个好,故对未来的抱了希望,对现在的却永远怀疑。其实错了的。革命在试验中,这失败并不是革命的失败,失败在稍前一辈负责的人。一个人的结核病还得三五年静养,这是一个国家,一个那么无办法的国家,三年五年谁会负责可以弄得更好一点?“
我简简单单的说:“中国试验了二十年,时间并不很短了!”
“我以为时间并不很长。二十年换了多少管理人,你记得那个数目没有?不要向俄国找寻前例,那不能够比拟,人家那只船根本结实许多,一船人也容易对付。他们换了船长以后,还是权力同智慧携手,还是骑在劳动者背上,用鞭子赶着他们,不顾一切向国家资本主义那条大路走去。他们的船改造后走得快一点,稳一点,因为环境好一点!中国羡慕人家成功是无用的,我们打量重新另造,或完全解散仿造,材料同地位全不许可。我们现在只能修补。假若现在船长能具修补决心,能减少阻力,能同知识合作,能想出方法使坐船的各人占据自己那个位置,分配得适当一点,沉静的渡过这一重险恶的伏流,这船不会沉没的。”
“可是一切中毒太深,一切太腐烂,太不适用,……”“不然,照医生来说,既然中毒,应当诊断。中毒现象很少遗传的。既诊知前一辈中毒原因,注意后一辈生活,思想的营养,由专家来分配,——一切由专家来分配!”
“你相信中国有专家吗?那些在厅里部里的人物算得上专家吗?”
“没有就培养他!同养蚕一样完全在功利上去培养他!明知到前一批无望,好好的去注意后一批人,从小学教育起始,严格的来计划,来训练,……”“你相信一切那么容易吗?”
医生俨然的说,“我不相信那么容易,但我有这种信仰。
我们需要的就是信仰,我们的恐慌失望先就由于心理方面的软弱,我们要这点信仰,才能从信仰中得救!“
其实他这点信仰打那儿来的?是很有趣味的。我那时故意轻轻的喊叫起来,“信仰,你是不是说这两个字?医生不能给人开这样一味药,这是那一批依靠叫卖上帝名义而吃饭的人专用口号。你是一个医生,不是一个教徒!信仰本身是纯洁的,但已为一些下流无耻的东西把这两个字弄到泥淖里有了多日,上面只附着有势利同污秽,再不会放出什么光辉了!
除了吃教饭的人以外,不是还有一般人也成天在口中喊信仰吗?这信仰有什么意义,什么结论?“
医生显然被我窘住了,红脸了,无话可说了,可是烟斗进了口以后随即又抽出来,望到我把头摇摇,“不能同意。”
“好的,说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还是需要信仰,除了信仰用什么权力什么手段才能统一这个民族的方向?要信仰,就是从信仰上给那个处置一切的家长以最大的自由,充分的权力,无上的决断:要信仰!”
“是的,我也以为要信仰的。先信仰那个旧的完全不可靠,得换一个新的,彻底换一个新的,从新的基础上,建设新的信仰,一切才有办法,——这是我的信仰!”
“这是侥幸,‘侥幸’这个名词不大适用于二十世纪。民族的出路已经不是侥幸可以得到了的。古希腊人的大战,纪元前中国的兵车战,为耸动观听起见,历史上载了许多侥幸成功的记录。现在这名词,业已同‘炼金术’名词一样的把效率魔力完全失去了。”
“可是你不说过医生只能诊断现在,无从决定未来吗?为什么先就决定中国完全改造的失败?倘若照你所说,这民族命运将决定到大多数的信仰,很明显的,这点新的信仰就正是一种不可儿戏的旋风,它行将把这民族同更多一些民族卷入里面去,医生,你不能否认这一点,绝不能否认这一点!”
“我承认的,这是基督教情绪之转变,其中包含了无望无助的绝叫,包含了近代人类剩余的感情,——就是属于愚昧和夸张彻头彻尾为天国牺牲地面而献身的感情。正因为基督教的衰落,神的解体,因此‘来一个新的’便成了一种新的迷信,这新的迷信综合了世界各民族,成为人类宗教情绪的尾闾。这的确是一种有魄力的迷信,但不是我的信仰!”
“你的信仰?”
“我的信仰吗?我……”
我们两人说到前面一些事情时,两人都兴奋了一点,似乎在吵着的样子,因此使他把驾船的职务也忘却了。这时船正对准了一个指示商船方向的浮标驶去,差不到两丈远近就会同海中那个浮标相碰了,朋友发觉了这种危险,连忙把舵偏开时,船已拢去了许多,在数尺内斜斜的挨过去,两人皆为一种意外情形给楞住了。可是朋友眼见到危险已经过去,再不会发生什么事故,便向我伸伸舌头,装成狡顽的样子,向我还把眼睛挤了一下。
“你瞧,一个掌舵的人若尽同坐船的人为一点小事争辩,不注意他的职务所加的责任,行将成一个什么样子!别同掌舵的说道理,掌舵的常常是由于权力占据了那个位置,而不由于道理的,他应当顾及全船的安危,不能听你一个人拘于一隅的意见。你若不满意他的驾船方法,与其用道理来絮聒,不如用流血来争夺。可是为什么中国那么紊乱?就因为二十年来的争夺!来一个新的方法争夺吧,时间放长一点,……历史是其长无尽的一种东西,无数的连环,互相衔接,捶断它,要信仰!”
他在说明他的信仰以前,望望海水,似乎担心把话说出会被海上小鱼听去,就微笑着把烟斗塞进自己嘴巴里了。
无结果的争辩,一切虽照样的无结果,可是由于这点训练,我的朋友风度实在体面多了。他究竟信仰什么,他并不说,也象没有可说的。他实际上似乎只是信仰我不信仰的东西。他同我的意见有意相反,我曾说过了,到现在,他一面驾船一面还是一个医生,不过平时他习惯的是疗治人的身体,此时自以为在那里修补我的灵魂罢了。
我们的小艇已向外海驶去,我在心里想,换一个同海一样宽泛无边无岸的问题,还是拣选一个其小如船切于本身的问题?我想起了他平时不谈女人的习惯,且看到他这时候的派头,却正象一个陪新夫人度蜜月驾小艇出游的丈夫模样,故我突然问他“是不是打量结婚,预备恋爱”。我相信我清清楚楚看到他那时脸红了一阵,又象吃了一惊的样子。
他没有预防这一问,故不答复我,所以我又说:“怎么,你难道是老人吗?取掉你的烟斗,说说你的意见!”
他当真把烟斗抓到手上了。
“女人有什么可说?在你身边时折磨你的身体,离开你身边时又折磨你的灵魂;她是诗人想象中的上帝,是浪子官能中的上帝。但我们为什么必需一个属于个人的上帝?我们应当工作,有许多事情可作,有许多责任要尽,为一个女人过分消耗时间和精力,那实在是无味得很。”
“可是难道不是诗人不是浪子就不需要那么一个上帝吗?
我不瞒你,若我象你那么一个人,我就放下我现在这种倾心如你所谓诗人的上帝,找寻那个浪子的上帝去了。再则从女人方面说来,我相信许多女人都欢喜作你那么一个好人的上帝,你自己不相信吗?“
“这一点我可用不着信仰了。可是我同你说说我的感想吧。若是有什么人问到我:若墨大夫,你平生最讨厌的什么?
我将回答:我讨厌青年会式的教徒,同自作多情的女子。这两种人在我心上都有一个位置,可是却为我用一种鄙视感情保留到心上的。“
综合而言,我知道医生存三种不可通融的主张了,就是讨厌前面两样人以外还极端怀疑中国共产党革命。
我有一种成见,就是对于这个朋友的爱憎,不大相信得过。我不愿再听下去,听下去伤了我对于女人以及对于几个在印象中还不十分坏的教会朋友的情感。尤其是说到女人,我记起一件事情来了。另外一个朋友昨天还才来了一封信,说到有一个牧师的女儿,不久就要到青岛来,也许还得我为她找寻一个住处。这女人为的是要在青岛休养几个礼拜的胃病,朋友特意把她介绍给我,且告给我这个女人种种好处。朋友意思似乎还正因为明白我几年来在某一方面受了些折磨,把这个女人介绍到青岛来,暗示我一切折磨皆可以从这方面得到取偿。照医生说来,这女人却应当是双料讨人厌烦的东西了。
我忽然起了一种好事的感觉,心想等着这女人来时,若果女人是照到朋友所说那样完美的人,机会许可,我将让一个方便机会,把这双料讨厌东西介绍给医生,看看这大夫结果如何。这点动机在好事以外还存了另外一份心事,就是我亲眼看到我的朋友,尽管口上那么厌恶女人,实在生活里,又的的确确需要一个当家的女人,而且这女人同他要好也比同我要好一定强多了,故当时就决定要办好这样一件事,先且不同他说什么。我打算到好几个自以为妙不可言的撮合方法,谁知这些方法到了后来完全不能适用。
到了十点左右,两人把小艇驶回船坞,在沙滩上各人留下了一行长长的足印,回到家中时,事情太凑巧了一点,那个牧师女儿××小姐已坐在小客厅中等候我半点钟了。我同了若墨大夫走进客厅时,那牧师女儿正注意到医生给我写的一个条幅,见了我们两人,赶忙回过身来向医生行礼。她错了,她以为医生是主人,却把我当成主人的朋友了。这不能怪他,只能责备我平常对于衣帽实在太疏忽了一点,我那件中学生的蓝布大衫同我那种一见体面女子永远就只想向客厅一角藏躲的乡下人神气,同我住处那个华丽客厅实在就不大相称。我为这个足以自惭的外表,在另一时还被一个陌生拜访者把我当成仆人,问了我许多关于主人近况的话语,使我不知如何回答这关切我的好人。大家都那么习惯于从冠履之间识别对方的身分,因此我也就更容易害羞受窘了。
可是当我的医生朋友,让人家知道我就是她所等候的人,我且能够用主人资格介绍医生给这个客人时,也许客厅中气候实在太热了一点,那个新来的客人,脸儿很红了一阵。
牧师女儿恰恰如另一朋友在来信上所描写的一样,温柔端静,秀外慧中,像貌性情皆可以使一个同她接近的男子十分幸福。一个男子得到她,便同时把诗人的上帝同浪子的上帝全得到了。不过见面之下我就有了主意,认定这女人同医生第一面的误会,就有了些预兆。若能成为一对,倒是最理想的一对了。
我留住了这个牧师女儿在我家中吃了一顿午饭,谈了好些闲话,一面谈话一面我偷偷的去注意医生,看他是不是因为客厅中有一个牧师的女儿,就打量逃走。看来竟象不会逃走的样子,我方放心了。在谈话中医生只默默的含着他的烟斗在一旁听着,我认为他的烟斗若不离开,实在增加了他的岁数,所以还想设法要他去掉烟斗说话。他似乎有点害羞的样子,说的话大不如两人驾船时的英气勃勃。在引导他说话时,我实在很尽了一分气力,比我作别的事困难得多。
女人来青岛名为休养胃病,其实还象是看我的!下午我们三人一同出去为她安置住处时,一路上谈到几个熟人的胃病,牙痛病,以及其他各样事情。我就说这位医生朋友如何可以信托。且告她假若需要常常诊察,这位朋友一定很高兴作这件事,而且这事情在朋友作来还如何方便。医生听我说到这些话时,只衔着烟斗,默默的瞧着我,神气时时刻刻象在说:“书呆子,理想家,别作孽,够了,够了,这不是好差事,这不是好差事!”我也明白这不是一件好差事,却相信病人很高兴很欢喜这点建议。
女人听我说到这个医生对于胃病有一种专长时,先前似乎还不甚相信得过,望我笑着,一面也望了一下医生。当时我不让医生有所推托,就代为答应了一切,医生听到这话仍然没有把烟斗取去,似乎很不高兴。我也以为或者他当真不大高兴,就因为我自己见着许多女人不大欢喜她时,神气也差不多同我朋友那么一样沉默的。把医生诊病事介绍妥当后,我又很悔我的孟浪,还以为等一会儿一定会被他埋怨了。
但女人回旅馆后,医生却说:“这女人的说话同笑,真是一种有毒的危险东西。”
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太明白一个端静自爱的男子,当平静的心为女人所扰乱时外表沉默的情形了。我很忠厚的极力避开同他来说到这个女子,他这时是绝不愿有谁来说到这女人的。他害怕别人提到这个名字,却自己将尽在心里念到这个使他灵魂柔软的名字。
那牧师女儿呢,我相信她离开我们以后,她一定觉得今天的事情很稀奇,且算得出她的胃病有了那么一个大夫,四个礼拜内一定可以完全治好,心里快乐极了。
从此以后这个医生除掉同我划船散步以外多了一件事情。他到约定的时间,总仍然口衔烟斗走到女人住处那边去。
到了那边,大约烟斗就不常能够留到嘴边了。似乎正因为胃病最好的治疗是散步。青岛地方许多大路小径又太适宜于散步,因此医生用了一种义务的或道德的理由,陪了他的病人各处散步的事情,也慢慢的来得时间较长次数较多了。
青岛地方的五月六月天气是那么好,各处地方是绿荫荫的。各处是不知名的花,天上的云同海中的水时时刻刻在变幻各种颜色,还有那种清柔的,微涩的,使人皮肤润泽,眼目光辉,感情活泼,灵魂柔软的流动空气,一个健康而体面心性又极端正的男子,随同一个秀雅宜人温柔的少女,清晨或黄昏,选择那些无人注意为花包围的小路上,用散步来治疗胃病,这结果,自然慢慢的把某一些人的地位要变更起来的,医生间或有时也许就用不着把烟斗来保护自己的嘴唇,却从另外一个方便上习惯另外一种嗜好了。
当那些事情逐日在酝酿中有所不同时,医生在我面前更象年青了一点,但也沉默了一点。女人有时到我住处来,他们反而似乎很生疏的样子。女人走时,朋友就送出去,一个人很迟很迟才回来,回来后又即刻躲到他自己房中去了。两个人都把我当书呆子,因为我那一阵实在就成天上图书馆去抄书。其实我就只为给这朋友的方便,才到图书馆去作事。我从朋友沉默上明白那是什么征候,我不会弄错,我看得十分清楚,却很难受,因为当时无一个人可以同我来谈谈在客观中我所想象到的一切,我需要这样谈话的人,却没有谁可以来同我讨论这件事。
我为这件事一个人曾记下了五十页日记,上面也有我一些轻微的忧郁。由于两人不来信托我却隐讳我,医生的态度我真不大能够原谅。
到后来,女人有一天到我住处,说是要回北京。医生也说要回北京了。两人恰好是同过北平,同车回去也可减少路上的寂寞,所以我不能留任何一个再住一阵。请他两个人到一个地方去吃了一顿饭,就去为他们买了两张二等车票,送他们上了车。他们上车时我似乎也非常沉默,没有先前的兴致,是不是从别人的生活里我发现了自己的孤立,我自己也不大知道。总而言之我们都似乎因为各人在一种隐约中担心在言语上触着朋友的忌讳,互相说话都少了许多。临走时,两人似乎说了许多话,但我明明白白知道这是装点离别而说的空话,而且是很勉强在那里说的,所以我心里忍受着,几几乎真想窘这医生一次,要把女人来此第一天,我同医生在船上说到关于女人的话重新说说,让他在女人面前唤起一点回忆,红一阵脸。
十个星期后医生从北平把用高丽发笺印红花的结婚喜帖寄给我,附上了一封长长的信,说到许多我早已清清楚楚的事情,那种信上字里行间充满了值得回忆的最诚实的友谊。结末却说,“那个说女人同教徒坏话的医生,想不到自己要受那么一种幸福来惩罚自己。”我有点生气,因为这两个人还不明白我早已看得十分清楚,还以为这时来告我,对于我是一种诚实的信托与感谢!我当时把我那五十多页的日记全寄去了,我让他两个人知道我不是书呆子,我处处帮了他们的忙,他们却完全不知道。
只是十六个月,这件事就只剩下一个影子保留在我一个人记忆上了。我现在还只那么尽想象中国应当如何重新另造,很严肃的来写一本《黄人之出路》。为了如何就可以把某一些人软弱无力的生活观念改造,如何去输入一个新的强硬结实的人生观到较年青一点的朋友心胸中去,问题太杂,怯于下笔,不能动手了。那些人平时不说什么,不想什么,不写什么,很短的时间里,在沉默中做出来的事,产生出的结果,从我看来总常常是一个哑谜,一种奇迹。
在我记忆里,这些朋友用生活造成的奇迹越来越多了。

九三二年,青岛作
沈从文子集-灯
大``学"生:小..说 网
因为有一个穿青衣服的女人,常到住处来,见到桌上的一个旧式煤油灯,擦得非常清洁,想知道这灯被主人重视的理由,屋主人就告给这青衣女人关于这个灯的故事。
两年前我就住到这里,在××教了一点书,仍然是这样两间小房子,前面办事后面睡觉,一个人住下来。那时正是五月间,不知为什么,住处的灯总非常容易失职。一到了晚间,或者刚刚把饭碗筷子摆上桌子,认清楚了菜蔬,灯忽然一熄,晚饭就吃不成了。
有时是饭后正预备开始做一点事或看看书的时节,有时是有客人拿了什么问题同我来讨论的时节,就像有意捣乱那种神气,灯会忽然熄灭了。
这事情发生几几乎有半个月。有人责问过电灯公司,公司方面的答复,放到当地报纸上登载出来,情形仿佛完全由于天气,并不是公司的过失。所以小换钱铺子的洋烛,每包便忽然比上月贵了五个铜子。洋烛涨价这件事,是从照料我饮食的厨子方面知道的。
这当家人对于上海商人故意居奇的行为,每到晚上为我把饭菜拿来,唯恐电灯熄灭,在预先就点上一枝烛的情形下,总要同我说一次。
我的厨子是个非常忠诚的中年人。年纪很青的时节,就随同我的父亲到过西北东北,去过蒙古,上过四川。他一个人又走过云南广西,在家乡,又看守过我祖父的坟墓,很有些年月。上年随了北伐军队过山东,在济南眼见日本军队对于平民所施的暴行,那时他在七十一团一个连上作司务长,一个晚上被机关枪的威胁,胡胡涂涂走出了团部,把一切东西全损失了。人既空手回到南京,听熟人说我在这里住,就写了信来,说是愿意来侍候我。我回信告给他来玩玩很好,要找事做恐怕不行,我生活也非常简单。来玩玩,住些日子,想要回乡时,我或者能够设点法,买个车票。只是莫希望太大。
到后人当真就来了。初次见到,一身灰色中山布军服,衣服又小又旧,好象还是三年前国民革命军初过湖南时节缝就的。

个巍然峨然的身体,就拘束到这军服中间,另外随身的就只一个小小包袱,一个热水瓶,一把牙刷,一双黄杨木筷子。
热水瓶象千里镜那么佩到身边,牙刷是放在衣袋里,筷子仿照军营中老规矩插在包袱外面,所以我能够一望而知。这真是我日夜做梦的伙计!这个人,一切都使我满意,一切外表以及隐藏在这样外表下的一颗单纯优良的心,我不必和他说话也就全部都清楚了。
既来到了我这里,我们要谈的话可多了。从我祖父谈起,一直到我父亲同他说过的还未出世的孙子,他都想在一个时节里和我说到。他对于我家里的事永远不至于说厌,对于他自己的经历又永远不会说完。实在太动人了。请想想,一个差不多用脚走过半个中国的五十岁的人,看过庚子的变乱,看过辛亥革命,参加过革命北伐许多重要战争,跋涉过多少山水,吃过多少不同的饭,睡过多少异样的床,简直是一部永远翻看不完的名著!我的嗜好即刻就很深很深的染上了。只要一有空闲,我即刻就问他这样那样,只要问到,我得到的都是些十分动人的回答。
因为平常时节我的饮食是委托了房东娘姨包办的,十六块钱一个月,每天两顿,菜蔬总是任凭这江北妇人意思安排。
这妇人看透了我的性格,知道我对于饮食不大苛刻,今天一碟大蚕豆,明天一碟小青蚶,到后天又是一碟蚕豆。总而言之,蚕豆同青蚶是少不了的好菜。另外则吃肉时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忘记加一点儿糖,吃鱼多不用油煎,只放到饭上蒸蒸,就拿来加点酱油摆到桌子上。本来象做客的他,吃过两天空饭,到第三天实在看不惯,问我要了点钱。
从我手上拿了十块钱后,先是不告我这钱的用处。到下午,把一切吃饭用的东西通统买来了。这事在先我一点不知道,一直到应当吃晚饭时节,这老兵,仍然是老兵打扮,恭恭敬敬的把所有由自己两手做成的饭菜,放到我那做事桌上来,笑眯眯的说这是自己试做的,而且声明以后也将这样做下去。从那人的风味上,从那菜饭的风味上,都使我对于军营生活生出一种眷念,就一面吃饭一面同他谈部队上事情。把饭吃过后,这司务长收拾了碗筷,回到灶房去。过不多久,我正坐在桌边凭借一支烛光看改从学校方面携回的卷子,忽然门一开,这老兵闪进来了,像本来原知道这不是军营,但因为电灯熄灭,房中代替的是烛光,坐在桌边的我,还不缺少一个连长的风度。这人恢复了童心,对我取了军中上士的规矩,喊了一声“报告”,站在门边不动。“什么事情?”听我问他了,才走近我身边来,呈上一个单子,写了一篇日用账。原来这人是同我来算火食账的!我当时几几乎要生气骂他,可是望到这人的脸,想起司务长的职务,却只有笑了。“怎么这样同我麻烦?”“我要弄明白好一点。我要你知道,自己做,我们两个人每月都用不到十六块钱。别人每天把你蚌壳吃,每天是过夜的饭,你还送十六块!”“这样你不是太累了吗?”“累!煮饭做菜难道是下河抬石头?你真是少爷!”望到这好人的脸,我无话可说了。我不答应是不行的。所以到后做饭做菜就派归这个老兵。
这老兵,到这都会上来,因为衣服太不相称,我预备为他缝一点衣,问他欢喜要什么样子,他总不做声。有一次,知道我得了一笔稿费,才问我要了二十块钱。到晚上,不知从什么地方买了两套呢布中山服,一双旧皮靴,还有刺马轮,把我看时非常满意。
我说:“你到这地方何必穿这个?你不是现役军官,也正象我一样,穿长还方便些。”
“我永远是军人。”
我有一个军官厨子,这句话的来源是这样发生的。
电灯的熄灭,在先还只少许时间,一会儿就恢复了光明;到后来越加不成样子,所以每次吃饭都少不了一枝烛。于是这老兵,不知从什么地方又买来了一个旧灯,擦得罩子非常清洁,把灯头剪成圆形,放到我桌子上来了。我明白了他的脾气,也不大好意思说上海用灯是愚蠢事情。电灯既然不大称职,有这个灯也真给了我不少方便。因为不愿意受那电灯时明时灭的作弄,索性把这灯放在桌上,到了夜里,望到那清莹透明的灯罩,以及从那里放散的薄明微黄的灯光,面前又站得是那古典风度的军人,总使我常常记起那些驻有一营人马的古庙,同小乡村的旅店,发生许多幻想。我是曾和那些东西太相熟,因为都市生活的缠缚,又太和那些世界离远了。我到了这些时候,不能不对于目下的生活,感到一点烦躁。这是什么生活呢?一天爬上讲台去,那么庄严,那么不儿戏,也同时是那么虚伪,站在那小四方讲台上,谈这个那个,说一些废话谎话,这本书上如此说,那本书上又如此说,说了一阵,自己仿佛受了催眠,渐渐觉得已把问题引到严重方面去,待听到下面什么声音一响,才憬然有所觉悟,再注意一下学生,才明白原来有几个快要在本学期终了就戴方帽儿的某君,已经伏在桌上打盹,这一来,头绪完全为这现象把它纷乱了。到了教员休息室里,一些有教养的绅士们,一得到机会,就是一句聪明询问:“天气好,又有小说材料!”在他们自己,或者还非常得意,以为这是一种保持教授身分的雅谑,但是听到这些话,望望那些扁平的脸嘴,觉得同这些吃肉睡觉打哈哈的人物不能有所争持,只得认了输,一句话不说,走到外面长廊下去晒太阳。到了外面,又是一些学生,取包围声势走拢来,谈天气,谈这个那个。
似乎我因为教了点文学课,就必得负一种义务,随时来报告作家们的轶事,文坛消息。
他们似乎就听点这些空话,就算了解文学了。从学校返回家里,坐到满是稿件和新书新杂志的桌前,很努力的把桌面匀出一点空间,放下从学校带回的一束文章,一行一行的来过目。第一篇,五个“心灵儿为爱所碎”,第二篇有了七个,第三篇是革命的了,有泪有血,仍然不缺少“爱”。把一堆文章看过一小部分,看看天气有夜下来的样子。弄堂对过王寡妇家中三个年青女儿,到时候照例把话匣子一开,意大利情歌一唱,我忽然感到小小冤屈,什么事也不能做了。觉得自己究竟还是从农村培养长大的人,现在所处的世界,仍然不是自己所习惯的世界。都会生活的厌倦,生存的厌倦,愿意同这世界一切好处离开,愿意再去做十四吊钱的屠税收捐员,坐到团防局,听为雨水汇成小潭的院中青蛙叫嚷,用夺金标笔写索靖《出师颂》同钟繇《宣示表》了。但是当我对到这煤油灯,当我在煤油灯不安定的光度下,望到那安详的和平的老兵的脸,望到那古典的家乡风味的略显弯曲的上身,我忘记了白日的辛苦,忘记了当前的混乱,转成为对于这个人的种种发生极大兴味了。
“怎么样?是不是懂得军歌呢?”我这样问他,同他开一点小小玩笑。
他就说:“怎么军人不懂军歌?我不懂洋歌。”
“不懂也很好。山歌懂不懂?”
“那看什么山歌。”
“难道山歌有两样山歌吗?‘天上起云云重云’,‘天上起云云起花’,①全是好山歌,我小时不明白。后来在游击支队司令杨处做小兵,生活太放肆了,每天吃我们说过的那种狗肉,唱我们现在说的这种山歌,真是小神仙。”①是两首凤皇山歌的第一句。
“杨嘛,一群专门欺压老百姓的土匪,什么小神仙!我们可不好意思唱那种山歌。

个正派革命军人,这样撒野,算是犯罪。“
“那我简直是罪恶滔天了。可是我很挂念家乡那些年青小伙子,新从父母身边盘养大,不知这时节在这样好天气下,还会不会唱这种好听的山歌?”
“什么督办省长一来,好的都完了!好人同好风俗,都被一个不认识的运气带走了。
就象这个灯,我上年同老爷到乡下去住,就全是用这样的灯。只有走路时还用粑粑灯。“
老兵在这些事情上,因为清油灯的消灭,有了使我们常常见到的乡绅一般的感慨了。
我们这样谈着,凭了这诱人的空气,诱人的声音,我正迷醉到一个古旧的世界里,非常感动。可是这老兵,总是听到外面楼廊房东主人的钟响了九下,即或是大声的叱他,要他坐到椅子上,把话继续谈下去也不行。一到了时候,很关心的看了看我的卧室,很有礼貌的行了个房中的军人礼,用着极其动人的神气,站在那椅子边告了辞,就走下楼到亭子间睡去了。这是为什么?他怕耽搁我的事情,恐我睡得太迟,所以明明白白有许多话他很欢喜谈,也必得留到第二天来继续。谈闲话总不过九点,竟是这个老兵的军法,一点不能通融。所以每当到他走去后,我常觉得有一些新的寂寞在心上一角,做事总不大能够安定。
因为当着我面前,这个老兵以他五十年吓人丰富的生活经验,消化入他的脑中,同我谈及一切,平常时节,对于用农村社会来写成的短篇小说,是我永远不缺少兴味的工作;但如今想要写一个短篇的短篇,也象是不好下笔了。我有什么方法可以把这个人的纯朴优美的灵魂,来安排到这纸上?望到这人的颜色,听到这人的声音,我感到我过去另外一时所写作的人生的平凡。我实在懂得太少了。单是那眼睛,带一点儿忧愁,同时或不缺少对于未来作一种极信托的乐观,看人时总象有什么言语要从那无睫毛的微褐的眼眶内流出,望着他一句话不说,或者是我们正谈到那些家乡战争,那些把好人家房子一把火烧掉,牵了农人母牛奏凯回营的战事,这老兵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再说话了。我猜想他是要说一些话的,但言语在这老兵头脑中,好象不大够用,一到这些事情上,他便哑口了。他只望着我。或者他也能够明白我对于他的同意,所以后来他总是很温柔的也很妩媚的一笑,把头点点,就转移了一个方向,唱了一个四句头的山歌。他哪里料得到我在这些情形下所感到的动摇!我望着这老兵每个动作,就觉得看到了中国那些多数陌生朋友。他们是那么纯厚,同时又是那么正直。好象是把那最东方的古民族和平灵魂,为时代所带走,安置到这毫不相称的战乱世界里来,那种忧郁,那种拘束,把生活妥协到新的天地中,所做的梦,却永远是另一个天地的光与色,对于他,我简直要哭了。
有时,就因为这些感觉扰乱了我,我不免生了小小的气,似乎带了点埋怨神气,要他出去玩玩,不必尽呆在我房中。他就象一尾鱼那么悄悄的溜出去,一句话不说。看到那样子,我又有点不安,就问他,“是不是想看戏?”恐怕他没有钱了,就送了他两块钱,说明白这是可以拿去随意花到大世界或者什么舞台之类地方的。他仍然望了我一下,很不自然的做了一个笑样子,把钱拿到手上,走下楼去了。我晚上做事,常到十二点才上床,先是听到这老兵开了门出去,大约有十点多样子,又转来了。我以为若不是看过戏,一定也是喝了一点酒,或者照例在可以作赌博的事情上玩了一会,把钱用掉回来了,也就不去过问。谁知第二天,午饭就有了一钵清蒸母鸡上了桌子。对于这鸡的来源,我不敢询问。我们就相互交换了一个微笑。在这当儿我又从那褐色眼睛里看到流动了那种说不分明的言语。我只能说“大叔,你应当喝一杯,你不是很能够喝么?”“已经买得了。这里的酒是火酒,亏我找了好多铺子,在虹口才找到了一家乡亲,得来那么一点点米酒。”
仿佛先是不好意思劝我喝,听我说起酒,于是忙匆匆的走下楼去,把那个酒瓶拿来,用小杯子倒了半杯白酒,“你喝一点点,莫多吃。”本来不能喝酒不想喝酒的我,也不好意思拒绝这件事了。把酒喝下,接过了杯子,他自己又倒了小半杯,向口中一灌,抿抿嘴,对我笑了一会儿,一句话不说,又拿着瓶子下楼去了。第二天还是鸡,因为上海的鸡只须要一块钱一只。
学校的事这老兵士象是漠不关心的。他问我那些大学生将来做些什么事,是不是每人都去做县长。他又问我学校每月应当送我多少钱,这薪水是不是象军队请饷一样,一起了战争就受影响。他是另有用意的。他想知道学生是不是都去做县长,因为要明白我有多少门生是将来的知事老爷。他问欠薪不欠薪,因为要明白我究竟钱够不够用。他最关心的是我的生活。这好人,越来越不守本分,对于我的生活,先还是事事赞同,到后来,好象找出了许多责任,不拘是我愿不愿意,只要有机会,总就要谈到了。即或不象一些不懂事故的长辈那种偏见的批评,但对于那些问题,他的笑,他的无言语的轻轻叹息,都代表了他的态度,使我感受不安。我当然不好生他的气,我既不能把他踢下楼梯去,也不好意思骂他。他实在又并不加上多少意见,对于我的生活,他就只是反抗,就只是否认。对于我这样年龄,还不打量找寻一个太太,他比任何人皆感觉到不平。在先我只装做不懂他的意思,尽他去自言自语,每天只同他去讨论军中生活,以及各地各不相同的风俗习惯。到后他简直有点麻烦人了。并且那麻烦,又永远使人感到他是忠诚的。
所以我只得告他,我是对于这件事实在毫无办法,因为做绅士的方便,我得不到,做学生的方便,我也得不到,目下不能注意这些空事情。我还以为同他这样明白一说,自然就凡事谅解,此后就再也不会受他的批评了。谁知因此一来更糟了。他仿佛把责任完全放在他自己身上去,从此对于和我来往的女人,都被他所注意了。每一个来我住处的女人,或者是朋友,或者是学生,在客人谈话中间,不待我的呼唤,总忽然见到他买了一些水果,把一个盘子装来,非常恭敬的送上,到后就站到门外楼梯口来听我们谈话。待我送客人下楼时,常常又见他故意装成在梯边找寻什么东西神情,目送客人出门。客人走去后,又装成无意思的样子,从我口中探寻这女人一切,且窥探我的意思。他并且不忘记对这客人的风度言语加以一种批评,常常引用他所知道的《麻衣相法》,论及什么女人多子,什么女人聪明贤惠,若不是看出我的厌烦,决不轻易把问题移开。他虽然这样关心这件事情,暗示了我什么女人多福,什么女人多寿,但他总还以为他用的计策非常高明。他以为这些关心是永远不会为我明白的。他并不是不懂得到他的地位。这些事在先我实在也是不曾注意到,不过稍稍长久一点,我可就看出这好管闲事的人,是如何把同我来往的女人加以分析了。对于这种行为,我既不能恨他,又不能向他解释,又不能同他好好商量,只有少同他谈到这些事情为好。
这老兵,在那单纯的正直的脑中,还不知为我设了多少法,出了多少主意,尽了帮助我得到一个女人的多少设计义务!他那欲望隐藏到心上,以为我完全不了解,其实我什么都懂。他不单是盼望他可以有一个机会,把他那从市上买来的呢布军服穿得整整齐齐,站到亚东饭店门前去为我结婚日子作“迎宾主事”,还非常愿意穿了军服,把我的小孩子,打扮得象一个将军的儿子,抱到公园中去玩!他在我身上,一定还做得最夸张的梦,梦到我带了妻儿,光荣,金钱,回转乡下去,他骑了一匹马最先进城。对于那些来迎接我的同乡亲戚朋友们,如何询问他,他又如何飞马的走去,一直跑到家里,禀告老太太,让一个小县城的人如何惊讶到这一次荣归!他这些好梦,四十余年前放到我的父亲身上,失败了,到后又放到我的哥哥兄弟身上,又失败了,如今是只有我可以安置他这可怜希望了。他那对于我们父兄如何从衰颓家声中爬起,恢复原来壮观的希望,在父亲方面受了非常的打击。父亲是回家了,眼看到那老主人,从西北,从外蒙带了因与马贼作战的腰痛,带了沙漠的荒凉,带了因频年争斗的衰老,回到家乡去作他那没没无闻的上校军医正了。他又看到哥哥从东北,从那些军队生活中,得到奉天省人的粗豪,与黑龙江人的勇迈坚忍,从流浪中,得到了上海都市生活的嚣杂兴味,也转到家乡作画师去了。还有我的弟弟,这老兵认为同志却尚无机会见到的弟弟,从广东学校毕业后,用起码下级军官的名分,随军打岳州,打武昌,打南昌,打龙潭,在革命斗争血涡里转来转去,侥幸中的安全,引起了对生存深深的感喟,带了喊呼,奔突,死亡,腐烂,一时代人类活动兴奋高潮各种印象,也寂寞的回到家乡,在那参军闲散职分上过着休息的日子了。他如今只认为我这无用人,可以寄托他那最无私心最诚恳的希望。他以为我做的事比父兄们的都可以把它更夸张的排列到故乡人眼下,给那些人一些歆羡,一些惊讶,一些永远不会忘却的豪华光荣。
我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感到忧郁,也十分感到羞惭。因为那仿佛由自己脑中成立的海市蜃楼,而又在这奇幻景致中对于海市中人物的我的生活加以纯然天真的信仰,我不好意思把这老兵的梦戳破,也好象缺少那戳破这梦的权力了。
可是我将怎么来同这老兵安安静静生活下去?我做的事太同我这老家人的梦离远了。
我简直怕见他了。我只告他,现在做点文章教点书,社会上对我如何好;在他那方面,又总是常常看到体面的有身分朋友同我来往,还有那更体面的精致如酥如奶作成的年青女人到我住处来,他知道许多关于我表面的生活,这些情形就坚固了他的好梦。他极力在那里忍耐,保持着他做仆人的身分,但越节制到自己,也就越容易对于我的孤单感到同情。这另一个世界长大的人,虽然有了五十多岁,完全不知道我们的世界是与他的世界两样。他没有料得到来我处的人,同我生活的距离是多远。他没有知道我写一个短篇小说,得费去多少精力。他没有知道我如何与女人疏隔,与生活幸福离开。他象许多人那样,看到了我的外表,他称赞我,也如一般人所加的赞美一样。以为我聪明,待人很好,以为我不应当太不讲究生活,疏忽了一身的康健。
这个人,他还同意我的气概,以为这只是一个从军籍中出身才有的好气概!凡是这些他是在另一时用口用眼睛用行动都表示到了的。许多时候当在这个人面前时节,我觉得无一句话可说,若是必须要做些什么事,最相宜的,倒真是痛痛的打他一顿为好。
那时到我处来往次数最多的,是一个穿蓝衣服的女孩子,好象一年四季这人都是穿蓝颜色,也只有蓝色同这女人相称。
这是我一个最熟的人,每次来总有很多话说,一则因为这女子是一个××分子,一则是这人常常拿了宣传文章来我处商量。因为这女人把我当成一个最可靠的朋友,我也无事不与她说到。我的老管家私下里注意了这女人许多日子,他看准了这个人一切同我相合。他一切同意。就因为一切同意,比一个做母亲的还细腻,每次当到这客人来到时,他总故意逗留在我房中,意思很愿意我向女人提到他。介绍一下。他又常常采用了那种学来的官家派头,在我面前问女人这样那样。
我不好对于他这种兴味加以阻碍,自然同女人谈到他的生活,谈到他为人的正直,以及生活经验的丰富等等事情。渐渐的,时间一长,女人对于他自然也发生一种友谊了。
可是这样一来,当他同我两个人在一块时,这老兵,这行伍中风霜冰雪死亡饥饿打就的结实的心,到我婚姻问题上,完全柔软如蜡了。他觉得我若是不打量同那蓝衣女人同住,简直就是一种罪过。他把这些意见带着了责备样子,很庄严的来同我讨论。
这老兵先是还不大好意思同女人谈话,女人问到这样那样,象请他学故事那么把生活经验告给她听时,这老兵,总还用着略略拘束的神气,又似乎有点害羞,非常矜持的来同女人谈话。到后因为一熟习,竟同女人谈到我的生活来了!他要女人劝我做一个人,劝我少做点事,劝我稍稍顾全一点穿衣吃饭的绅士风度,劝我……虽然这些话谈及时,总是当我的面,却又取了一种在他以为是最好的体裁来提及的。他说的只是我家里父亲以前怎么样讲究排场,我弟兄又如何亲爱,为乡下人所敬重,母亲又如何贤慧温和。他实在正用了一种最苯的手段,暗示到女人应当明白做这人家的媳妇是如何相宜合算。提到这些时,因为那稍稍近于夸张处,这老兵虑及我的不高兴,一面谈说总是一面对我笑着,好象不许我开口。
把话说完,看看女人,仿佛看清楚了女人已经为他一番话所动摇,把责任已尽,这人就非常满意,同我飞了一个眼风,奏凯似的橐橐走下楼预备点心水果去了。
他见我写信回到乡下去,总要问我,是不是告给了老太太有一个非常……的女人。
他意思是非常“要好”非常“相称”这一类形容词。当发现我毛眉一皱,这老兵,就“肂、肂”的低低喊着,带着“这是笑话,也是好意,不要见怪”的要求神气,赶忙站远了一点,占据到屋角一隅去,好象怕我会要生气,当真动手攫了墨水瓶抛掷到他头上去。
然而另外任何时节,他是不会忘记谈到那蓝衣女子的。
在这些事上我有什么办法?我既然不能像我的弟弟那样,处置多嘴的副兵用马粪填口,又不能像我的父亲,用废话去支使他走路。我一见了这老兵就只有苦笑,听他谈到他自己生活同谈到我的希望,都完全是这个样子。这人并不是可以请求就能缄默的。就是口哑了,但那一举一动,他总不忘记使你看出他是在用一副善良的心为你打算一切。
他不缺少一个戏子的天才,他的技巧,使我见到只有感动。
有一天,那个穿蓝衣的女人又来到我的住处,第一次我不在家,老兵同女人说了许多话。(从后来他的神气上,我知道他在和女人谈话时节,一定是用了一个对主人的恭敬而又亲切的态度应答着的。)因为恐怕我不能即刻回家,就走了。
我回来时,老兵正同我讨论到女人,女人又来了。那时因为还没有吃晚饭,这老兵听说要招待这个女客了,显然十分高兴,走下楼去。到吃饭时,菜蔬排列到桌上,却有料想不到的丰盛。不知从什么地方学得了规矩,知道了女客不吃辣子,平素最欢喜用辣子的煎鱼,也做成甜醋的味道排上桌子了。
把饭吃过,这老兵不待呼唤,又去把苹果拿来,把茶杯倒满了,从酒精炉子烧好的开水,一切布置妥贴了,趑趄了好一会才走出去。他到楼下喝酒去了。他觉得非常快乐。
他的梦展开在他眼前,一个主人,一个主妇,在酒杯中,他一定还看到他的小主人,穿了陆军制服,象在马路上所常常见到的小洋人,走路挺直,小小的皮靴套在白嫩的脚上,在他前面忙走。他就用一个军官的姿势,很有身分很尊贵的在后面慢慢跟着。他因为我这个客人的来临,把梦肆无忌惮的做下去了。可是,真可怜,来此的朋友,是告我她的爱人w君的情形,他们在下个月过北平去,他们将在北平结婚。无意中,这结婚两字,又为那尖耳朵老战马断章取义的听去,他自以为一切事果不出其所料,他相信这预兆,也非常相信这未来的事情。到女人走去,我正伏到桌子旁边,为这朋友的好消息感到喜悦,也感到一点应有的惆怅时节,喝了稍稍过量的酒的好人,一个红红的脸在我面前晃动了。
“大叔,今天你喝多了。你怎么忽然有这样好菜?客人说从没有吃过这样菜。”本来要笑的他,听到这个话,样子更象猫儿了。他说,“今天我快乐。”
我说:“你应当快乐。”
他分辩,同我故意争持,“怎么叫做应当?我不明白!我从来没有今天快乐!我喝了半瓶白酒了!”
“明天又去买,多买一瓶存放身边,你到这里别的不有,酒总是应当要让你喝够量。”
“这样喝酒我从不曾有过。你说,我应当快乐,为什么应当!我常常是不快乐的!
我想起老太爷,那种运气,快乐不来了。我想起大少爷,那种体格,也不能快乐了。我想起三少爷,我听人说到他一点儿,一个豹子,一个金钱豹,一个有脾气有作为的人,我要跟到他去革命打仗,我要跟他去冲锋,捏了枪,爬过障碍物,吼一声杀,把刺刀剸到北老胸膛里去。我要向他请教,手榴弹七秒钟的引线,应当如何抛去。
但同他们在一处的都烂了,都埋成一堆。我听到人家说,四期黄埔军官在龙潭作战的,下级军官都烂了,都埋成一堆。两个月从那里过身,还有使人作呕臭气味。三少爷好运气,仍然能够骑马到黄罗寨打他的野猪,一个英雄!我不快乐,因为想起了他不作师长。你呢,我也不快乐。你身体多坏。你为什么不——“
“早睡点好不好?我要做点事情,我心里不大高兴。”
“你瞒我。你把我当外人。我耳朵是老马耳朵,听得懂得,我知道我要吃喜酒,你这些事都不愿意同我说,我明天回去了。”
“你究竟听到什么?有什么事说我瞒你?”
“我懂我懂,我求你——你还不知道我这时的心里,搞成一团象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这老兵哭了。那么一个中年人,一个老军人,一个……他真象一个小孩子哭了。但我知道这哭是为欢喜而流泪的。他以为我快要和刚走去不久的女人结婚。他知道我终久不能瞒他,也不愿意瞒他。他知道还有许多事我都不能缺少他。他知道这事情不拘大小,要他尽力的地方很多。他有了一个女主人,从此他的梦更坚固更实在的在那单纯的心中展开,欢喜得非哭不可了。他这感情是我即刻就看清楚了的。他同时也告给我哭的理由了,一面忙匆匆的又象很害羞的用那有毛的大手掌拭他的眼泪,一面就问我是什么日子,是不是要到吴瞎子处去问问,也选择一下日子,从一点俗。

切事皆使我哭笑两难。我不能打他骂他,他实在又不是完全吃醉了酒的人。他只顽固的相信我对于这事情不应当瞒他;还劝我打一个电报,把这件好事即刻通知七千里外的几个家中人。他称赞那女人,他告我白天就同女人谈了一些话,很懂得这女人一定会是老太太所欢喜的好媳妇。
我不得不把一切真实,在一种极安静的态度下为他说明。
他望到我,把口张大着,听完我的解释,信任了我的话。后来看到他那颜色惨沮的样子,我不得不谎了他一下,又告他我另外有了一个女人,像貌性情都同这穿蓝衣的女人差不多。
可是这老兵,只愿意相信我前面那一段说明,对于后一段,明白是我的谎话。我把话谈到末了,他毫不做声,那黄黄的小眼睛里,酿了满满的一泡眼泪,他又哭了。本来是非常强健的身体,到这时显出万分衰弱的神情了。
楼廊下的钟已经响了十点。
“你睡去,明天我们再谈好不好?”
听到我的请求,这老兵,忽然又像觉悟了自己的冒失,装成笑样子,自责似的说自己喝多点酒,就象颠子,且赌咒以后一定要戒酒。又问我明天欢喜吃鲫鱼不。我不做声。
他懂得我心里难过处。他望到桌上那一个建漆盘子里面的苹果皮,拿了盘子,又取了鱼的溜势,溜了出去,悄悄的把门拉拢,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去了。听到那衰弱的脚踏着楼梯的声音,我觉得非常悲哀。这老年人给我的一切印象,都使我对于人生多一个反省的机会,且使我感觉到人类的关系,在某一情况下,所谓人情的认识,全是酸辛,全是难于措置的纠葛。这人走后,听到响过十二点钟,我还没有睡觉,正思索到这些琐碎人情,失去了心上的平衡。忽然听到楼梯上有一种极轻的声音,走到了门口,我猜得着这必定是他又来扰我了。他一定是因为我的不睡觉,所以来督促我上床了,就赶忙把桌前的灯扭小,就只听到一个低低的叹息起自门外。我不好意思拒绝这老兵好意了,我说,“你睡吧。我事情已经做完,就要睡了。”外面没有声音,待一会儿我去开门,他已经早下楼去了。
经过这一次喜剧的排场,老兵性格完全变更了。他当真不再买酒吃了,问他为什么缘故,就只说上海商人不规矩,市上全是搀火酒的假货。他不再同我谈女人,女客来到我处,好象也不大有兴味加以注意了。他对我的工作,把往日的乐观成分抽去,从我的工作上看出我的苦闷。我不做声时,他不大敢同我说及生活上的希望了。他把自己的梦,安置到一个新的方向上来,却仿佛更大方更夸诞了一点,做出很高兴的样子。但心上那希望,似乎越缩越小得可怜了。他不再责备我必须储蓄点钱预备留给一个家庭支配,也不对于我的衣服缺少整洁加以非难了。
我们互相了解得多一点。我仍然是那么保持到一种同世界绝缘的寂寞生活,并不因为气候时间有所不同。在老兵那一方面,由于从我这里,他得到了一些本来不必得到的认识,那些破灭的梦,永远无法再用一个理由把它重新拚合成为全圆,老兵的寂寞,比我更可怜了。关于光明生活的估计,从前完全由他提出,我虽加以否认,也毫无办法挫折他的勇气。
但后来,反而需要我来为他说明那些梦的根据,如何可以做到,如何可以满意,帮助他把梦继续来维持了。
但是那蓝衣女人,预备过北平结婚去了,到我住处来辞行。老兵听到女人又要到此吃饭,却只在平常饭菜上加了一样素菜,而且把菜拿来时节那种样子,真是使人不欢的样子。
这情形只有我明白。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反而不缺少一点愉快,因为我看到这老兵,在他身上哀乐的认真。一些情感上的固执,绝对不放松,本来应当可怜他,也应当可怜自己;但本来就没有对那女人作另外打算,因为老兵胡涂的梦,几几乎把我也引到烦恼里去,如今看到这难堪的脸嘴,我好象报了小小的仇,忘记自己应当同情他了。
从此蓝衣女人在我的书房绝了踪迹。而且更坏的是,两个青年男女,到天津都被捕了。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过老兵,那老兵也从不曾问起过。我明白他不但有点恨那女人,而且也似乎有点恨我的。
本来答应同我在七月暑假时节,一块儿转回乡下去,因为我已经有八年不曾看过我那地方的天空,踹过我那地方的泥土,他也有了六年没有回去了。可是到仅仅只有十八天要放假的六月初,福建方面起了战事,他要我送他点路费,说想到南京去玩玩。我看他脾气越来越沉静,不能使他快乐一点,并且每天到灶间去做菜做饭,又间或因为房东娘姨欢喜随手拖取东西,常常同那娘姨吵闹,我想就让他到南京去玩几天也好。可是这人一去就不回来了。我不愿意把他的故事结束到那战事里去。他并不死,如许多人一样,还是活着。还是做他的司务长,驻扎到一个古庙里,大清早就同连上的火夫上市镇去买菜,到相熟的米铺去谈谈天,再到河边去买柴,看看拢岸的商船。一到了夜里,就在一个子弹箱上,靠一盏满堂红灯照着,同排长什长算火食账,用草纸记下那数目,为一些小小数目上的错误赌发着各样的咒,睡到硬板子的高脚床上去,用棉絮包裹了全身,做梦就梦到同点验委员喝酒,或下乡去捉匪,过乡绅家吃蒸鹅。这人应当永远这样活到世界上,这人至少还能够在中国活二十年。所以他再不来信问候我,我总以为他还是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就是我桌上有这样一盏灯的理由了。我欢喜这盏灯,经常还使用它。当我写到我所熟习的那个世界上一切时,当我愿意沉溺到那生活里面去时节,把电灯扭熄,燃好这盏灯,我的房子里一切便失去了原有的调子。我在灯光下总仿佛见到那老兵的红脸,还有那一身军服,一个古典的人,十八世纪的老管家——更使我不会忘记的,是从他小小眼睛里滚出的一切无声音的言语,对我的希望和抗议。
故事说完时,穿青衣服的女人,低低的叹了一声气,走到那桌子边旁去,用纤柔的手去摩娑那盏小灯。女人稍稍吃惊了,怎么两年来还有油?但主人是说过了的,因为在晚上,把灯燃好,就可在灯光下看到那个老行伍的声音颜色。女人好奇似的说到晚上要来试试看,是不是也可以看得出那司务长。显然的事,女人对于主人所说的那老兵,是完全中意了。
到了晚上,房间里,那旧洋灯果然放了薄薄光明。火头微微的动摇,发出低微的滋滋声音。用惯了五十枝烛光的人,在这灯光下是自然会感到一种不同情调的。主人同穿青衣来客,把身体搁在两个小小圈椅里。主人又说起了那盏灯,且告女人,什么地方是那老兵所站的地方,老兵说话时是如何神气,这灯罩子在老兵手下又擦得如何透明清澈,桌上那时是如何混乱,……末了,他指点那蓝衣女人的坐处,恰恰正是这时她的坐处。
听到这个话的穿青衣女人,笑了笑,又复轻轻的叹着。过了好一会,忽然惋惜似的
说:
“这人一定早死了!”
主人说,“是的,这人或许早死了,在我那些熟人心上,这人也死了的。但我猜想他还活在你的心上,他一定还那么可爱的活在你心上,是不是?”
“很可惜我见不着这个人。”
“他也应当很可惜不见你。”
“我愿意认识他,愿意同他谈谈话,愿意……”
“那有什么用处!不是因为见到,便反而会给许多人添麻烦么?”
女人觉得话说得稍过了头,有些事情应当红脸了。
于是两人在灯光中沉默下来。
另外一个晚上,那穿青衣的女人,忽然换了一件蓝色衣服来了。主人懂得这是为凑成那故事而来的,非常欢迎这种拜访。两人都象是这件事全为了使老兵快乐而做的,没有言语,年青人在一种小小惶恐情形中抱着接了吻。到后女人才觉得房中太明亮了点,问那个灯,今晚为什么不放在桌上。主人笑了。
“是嫌电灯光线太强么?”
“是要司务长看另外一个穿蓝衣服的人在你房里的情形。”
听到这个俏皮的言语,主人想下楼去取灯,女人问他:
“放在楼下么?”
“是在楼下的。”
“为什么又放到楼下去?”
“那是因为前晚上灯泡坏了不好做事,借他们楼下房东娘姨的。我再去拿来就是了。”
“是娘姨的灯吗!”
“不,我好象说过是一个老兵买的灯!”男子赶忙分辩,还说,“你知道这灯是老兵买的!”
“但那是你说的谎话!”
“若谎话比真实美丽……并且,穿蓝衣的人,如今不是有一个了么?”
女人承认,“穿蓝衣的虽有一个,但他将来也一定不让老兵快乐。”
“我完全同意你这个话。倘若真有这个老兵,实在不应当好了他。”
“真是一个坏人,原来说的全是空话!”
“可是有一个很关心他的听差,而且仅仅只把这听差的神气样子告给别人,就使人对于那主人感到兴味,十分同情,这坏人实在是……”
女人忍不住笑了。他们于是约定下个礼拜到苏州去,到南京去,男子还答应了女人,这旅行为的是探听那个老司务长的下落。
1929年5月写成于吴淞
建设-1

市的小河,是因为××山旁的大房子的建筑,运石子,运水泥,运铁运木,平空加了许多从省里来的船只,因此今年来更显得兴旺了许多。
那小河中有许多住家的小船。小河旁边,有一排湫陋逼窄的小平屋。这地方因为方便,名字就是河街。河街有烟馆同面馆。有卖绳缆的铺子。有杂货字号。有屠户。有铸铁锚与琢硬木活车,以及卖船上应有器具的铺子。有一家新开的理发馆,走路的人们,从玻璃窗上望过去,总常常见到一些大而圆的脑袋,在一种极呆气的情形下,被剃头师傅用刀刮头。有几家供船上人开心的妓院,三五个大脚女人,穿蓝花洋布衣服,红花洋布裤子,粉脸油头,鼻梁根扯得通红,坐在门前长凳上,见有人过路就眯眯笑,且轻轻的唱歌。一条肮脏的长街上,一年四季总是湿漉漉的不好走路,一些从这些小屋子里或河船上长大的孩子,大白天,捧了小小公鸡,身后跟前一只肥狗,街头街尾找公鸡打架。或者无聊了,为一句话两个孩子就互相抓着揪打起来,揉到烟馆门前的烂泥里去,使那成天站在烟馆门外招呼主顾的帮伙,常常为了这事更大声的吆喝。街上卖糕的皆敲竹梆,卖糖的皆打小铜锣,这些人,并且都各知道由口中唱出一种鄙俚的调子,同女人身体某种地方相似的比拟,逗引旁人注意。
这街上,还有一家下等茶馆,一面临河起了一个吊脚楼,一面临街,对到一家卖买旧货的小店。这茶馆一切的布置与情调,皆与到此地来的人物极其相称,肮脏油腻的桌面,细腿的板凳,以及大青花盖碗中泡上粗叶子绿茶,另一种上等人茶馆所缺少的这里都有了。来此喝茶的全是一些下层社会的男子,一些船上的水手,一些拖半日车的包车夫,一些专在码头上放债的大爷,一些住到东市在买菜一类事上赚了点钱找不出用处的厨子,还有的就是一些谈肉价米价的小生意人。各人来到了这里,选上一个位置,泡一壶热茶,啯嘟啯嘟喝一阵,又把所有心里想到的事,或听到的新闻,同旁人谈着,算是享受了一点生活。等到记起了另外的事,或觉得已经坐够了,就把四个铜元塞到那专司加水的伙计手心里,走去了。来来往往的人一天是数不清的。因为生意不冷落,到今年七月,茶馆主人把电灯也装上了。花了很大的价钱,从城中接线,租了火表,七个工人敲敲打打了一天,有了电灯每天到了晚上,管事的把临河装置的一排红绿灯机关一扭,从河下远处皆可望见这茶馆所在,泊在远处的船只,想要上茶馆来皆不至于迷失方向了。
到了晚上,这茶馆里屋梁上的电灯,把暗淡的黄颜色的光明散满了一个屋子,肮脏的方桌旁边坐满了喝茶谈天的人,两把长嘴大肚的开水铜壶,在灯光下炫耀着金色,在两个与铜壶样子作一对称小瘦而有烟容的孪生兄弟手里,各处的来去添水。门外常常停得是卖炒豆花生一类东西的担子。一个卖油煎臭豆腐的生意人,同一个做芝麻饼生意的人,一到了晚上,也总是把担子放在这茶馆门前,尽顺风把那臭味熏进一切有臭豆腐嗜好的人鼻子里去。因为一些香味的诱惑,于是就有人从腰兜里掏钱,叫伙计买东西的事发生了。那加水的孪生兄弟,既有了同一的样子,也不缺少同一的聪明,这聪明就是在任何忙乱的情形下,一面自己口中哼着,一面把大铜壶的嘴,远远的向一个桌上的碗中洒出一线热水,一面还听得分明身背后客人差派的言语,牢牢记祝只要一听到有人在某一处喊叫要买东西,照科添水的这两兄弟,是不到一会儿就到了跟前听候使唤的。人既到了桌边,掏出钱来,告他要买什么,把钱接到手,看了一看,看清楚手上铜子不是沙板了,就从一些座位间,象一只逃走的瘦母狗,飞窜到门外去,站到门前,拖着大而哑的声音,象唱戏一样,在那臭豆腐摊边一唱,说明白了是第几座某大爷的生意,把钱掷到一个空碗里,又即刻窜回到放茶壶处,把壶攫到手,走到另外一个座旁去了。油豆腐已在茶客口里咀嚼后,为这伙计见到了,虽极其忙碌,总做出一个笑样子,找出一句话来,对于这食物加以一种奖誉,好象使吃这东西的客人,感到一点快乐。他的话照例必定是一个内行的话,虽然明白是袒护到卖东西的一方面,不过总仍然象是完全为主顾设想有利益的话,那理由,一面自然是做这一种职业的人一件必须的义务,一面还是卖油煎豆腐方面有一种好处。本地方的规矩是不因为到河街来破例的。他们将在十个铜元内抽出两个,这是做生意人承认了的酬劳。这茶馆生意日益兴旺,在这孪生兄弟管理下的两把铜壶日益发亮,这两兄弟烟瘾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茶馆的生意每夜总做到十点钟左右,到喝茶客人散尽,上了门,熄了灯,管事的一个人在柜上数钱,这两个孪生兄弟,清理了一下桌椅板凳后,就把被卷摊开到两张拚起来的大方桌上,中间摆一盏灯,对卧过瘾,一直到三更才睡觉。
这时这茶馆是正热闹时候。只见两把壶被高高举起,从壶嘴里喷出滚热的水来。两个茶馆伙计嘶声的唱着一切唯有自己分明的曲子,提了壶各处走动。各个桌子旁皆有人剥葵花。一个屋子里充满了下等烟卷气味。地板上全是白色灰色细碎的葵花壳同黄痰。
这时候,从门外进来了两个人,前面一个是在这茶馆对面开旧货铺子的主人,一个酱色脸的二等胖子。后面跟得是一个衣裤敝旧无赖汉样子年青人。这汉子随了那旧货店老板进了茶馆,找到了一个角落空座,两人坐下了。茶伙计拿了两套碗盏走了过来,认出了那二等胖子是住在对门的熟人了。
“哦,是张老板,我拿小碗来”。因为喝小盖碗是有身分的人才能办到的,所以伙计这样说。
“随便点,大喜。”那胖子说,“我们谈两句话就要走。”
这伙计听到那老板说的话,就不动了,一面加水到碗里去一面望那同来坐在横头的年青人。这是一个仿佛从军营里退伍出来的人物。上身穿得是肮脏的军衣,面目瘦削,头发极长,一个高耸的鼻梁同一个大口,使这茶馆伙计想起另一时所看到的一个枪毙的逃兵样子。把两碗茶加了开水,推到两个人面前以后,伙计向那胖子生意人开了口:“老板,来一碟瓜子?”
“不要。——随便吧。你去招呼他们,我要什么再叫你。”
伙计打了一个哈欠,象发了瘾,提了壶走去了。这老板望了一会附近的喝茶人,才轻轻的说,“喝茶”,自己也把那盖碗甩开,刮了一下水沫,呷了一口茶。
那年青退伍军人模样的人,仿佛心情另外为一些事所萦绕,看了这情形,也照样的非常粗糙的把茶呷了一口。
“你一定在什么时候拿来?”那老板轻轻的同那年青人说话。“他们都是要看了才定下价钱。你我虽是第一次,你总听到说过我的脾气。我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得到多少利益。我愿意帮一个尽忙。你放心,我不是那些坏东西。”
年青人,把两个肘弯屈在肮脏的桌子上,很不耐烦的点点头,“我信你,才来找你。我听到吴大爷说你仗义慷慨,我一点不疑心你对我说谎。不过你说先拿出来怎么行?你知道我们的难处。你若答应了我有五十的数目,同时交货拿钱,我才能够做到。我不是骗你,你可以看了货再交钱。我们……”说到这里,这汉子,象是又忽然想起了心事,轻轻的在桌子上捶了一拳。“你看,行就是这样办;不行拉倒!”
“有什么不行?我说的还是要看看。我纵答应了你,五十也好,六十也好,到那时,你那个不值一块钱,怎么办?你无论如何会信我,若果一切照你说的,无一点毛病,我决定五十。不过,若果……”年青人听了稍稍生了点气的样子。“什么毛病不毛病?若不是急等钱用,我拿到××去找油客,话也不必说就可以得一百二。我不是完全外行。我知到行市。五十块,谁也会明白这是一个最小的价目!”
“我知道!就正是因为即刻要钱用!上月为连玉卖那个‘小鸡’,因为也是急于要钱,三百一个数目就卖了,还加上那小东西五百颗,那个到××我也听说是值一千出头的。这样月份,什么事都是这样子,不容易!你说五十,我依你,我包了,使你可以放心。你明天晚上拿来,我们谈,当面办妥,好不好?”
“这地方不大方便。”
“那你看什么地方方便?尽你的意思。我们一定是两个人,你看什么地方合式。你可不可以到船上去?”
“我邀你们到对河去。”
“对河吗?”这老板想了一下,就笑了。“不行,你太方便了,我们可不方便!我们主顾恐怕做不惯。”
话是象说到了另外一种意义上去,恐怕引起年青人的误会才止着了的。但这年青人,似乎仍然是明白什么是不惯的下文了,就说,“他们怕我脱虚吗?我可以先拿机柄给他们。”
“不是那样。什么我们都不怕。我们怕得是同旁人打麻烦。
你是我相信的。纵是生人我也相信,何况提起吴大哥的朋友。
你可不可随便一点,就把东西拿到我们这里来?茶馆人多是更方便一点,不会为人注意的。他们完全都是到这地方谈话,你若实在不愿意,我们还不妨到这里约齐,再到一家烟馆里去商量。“
年青人想了一会,很勉强的答应了,站起身来就想走。
“什么时候?”主人同时也站起了。“把时间弄妥当好一点,请你约下来。”
“你说八点就八点。”青年说时仍然是有不高兴神气。“我是但愿今夜间就办好的。我既然不能把它即刻拿来,就说准了明天八点罢。”
这时茶馆伙计走拢来了。
“老板,要走!怎不坐坐?”
老板就从身上掏钱,年青人不让那胖子占先,忙从衣口袋里抓出了一把铜元,约有三十枚左右的数目,其中还有两个双角银洋,一把掷到桌上,先走出了这茶馆。
本来的茶钱,是只须三十文一个座位的,这时,茶馆伙计看到银角子在桌上滚,忙用手去捕捉,把角子抓到手心了,一面同那收旧货的胖老板说谢谢,一面就想追赶出去,做一点刚才对于客人轻视与忽视的赎罪事情,行一个礼,说几声谢谢,但等到追出去时,那军人样子的青年已走出茶馆不见了。
那胖子刚要出去,从一张茶桌前面经过,就为一个船上艄公模样的中年人用大而粗糙的手一把抓住了。
“哥,你忙什么?”
“黑大,是你!你又转来了?”
那胖子即刻就又坐到那艄公桌旁了。他们谈着话。
他们谈得仍然是只有他们这一类人才能明白的行话。这艄公,是一个专用打鱼船来去×埠与××市各处偷运大土同其他一类物件的人。一个水码头上知名的人物。他的船就泊在茶馆吊脚楼下面。喝了一会茶,谈了一会天,艄公邀胖子到船上去,试试从××新得的老土煎成的烟膏。
这两人,不久就从那茶馆隔壁一个又湿又臭的小弄子内走下河去了。

在××山旁作工的一千余工人,两个月来的忙碌,值三毛钱一天廉价的精力的耗费,按照工程的步骤,工程师聪明的计划,三百七十亩的面积,已渐渐平成一片广场,缺处填补,凸处炸去,凡是应行建筑房屋的铁柱,也已经为人的气力与机械的气力,处置得很妥贴了。
天气渐渐冷下来,建筑工程处周围各地,小水沟早上已在水面结了薄冰。
有些工程因为天气关系停顿了。工程处工人也从一千的数字上减到三百了,留到这里的就只是搬运材料以及很平常工作的一些人,这些人就住在工程处附近用木板木柱临时搭成的小房子里。三百人一共分住在三个地方,大清早,东方的天还刚刚发白,山上驻军帐幕里走出了一个身上穿着臃肿不相称的棉军服的年青号兵,迎风呜呜吹完了起床号一通,在喇叭声音没有完毕以前,兵士们,习惯于早起,皆起了身。再稍后,约有五分钟,工程处一响了锣,一群一群下等人就从肮脏的木板屋中走出来了。他们各穿着肮脏不整齐的衣服,有些是从乡下来的农人,有些退伍的兵士,有些曾在县公安局服过务,又有些是与电灯电报一类生活发生过关系的人,所以破烂的青色制服,以及圆顶的呢帽,后跟已露出的皮靴,皆可以在这一群人中挺然发现。他们从住处走出,各人鼻孔皆在寒气中放出热气,各人皆用手呵着搓着,各人还很随便毫无拘束的扯脱了裤子的前裆,哗哗的撒着热尿。他们都仿佛没有什么话必须和同伴说,各人望望天,不拘天气好坏,似乎从天上的云彩皆可望出日子的意义,皆明白今天一切与昨天一切完全一样,点名,发签子,按工头所分配的工作去做事,搬砖,扛铁条,用柏油敷到铁柱铁管上面,用铲子橇挖绕××小河沟中的污泥,……大坪中各处皆听到金铁声音,听到汽压槌蓬——的打在屋础上声音,和到小铁槌敲打钢管的声音。沉重的柏油桶各处滚着。大木料横斜成十字的垒上去到成小塔。人则各以其因缘爬到高空或沉入地下,在方便中也吆喝着歌呼着,且常常用着那最道地的话语辱骂着他的助手。一切的力皆卖给三毛钱一个小数目上了。一切力为一个聪明的工程师的计划活动着,一切物件,一切石头同木铁,皆遵照工程师的命令,立着,卧着,叠垒着,这些东西也就常常象叹息,发出洪大的,尖锐的,嘎长的,或沉闷的声音。……于是太阳慢慢的照样从天的低陷处出现了。随了太阳而来的是温暖与光明,于是地面有霜露的地方,木料上,或者成堆的铁条上,凡是经霜露的一处,在没有经过人手以前就经过太阳的温暖所抚,皆发出淡淡的白烟,沟中结在水面的薄冰,闪着哑的光辉,慢慢的在日光下融解。于是一切声音更大了。
……工人中谁也缺少那种大胆,敢在生活上加以一种惑疑的符号,以为一切合理的都不很合理,一切世界一切规则皆应当重新来安排一次,他们纵不做工也有拿三毛钱的理由。他们都仿佛很明白气力的悭吝是一种罪过,所以到后各人就仍然把工头所颁发的竹签扎到裤头上,到工作地方去了。这些人,工作到了晚上,他们就又钻进到那肮脏小屋里去吃饭睡觉做梦,或说一点笑话,赌点钱,骂几句野话。
天气温度的下降,在建筑××大屋的工人中,是些什么事?天气冷下来,用粗糙的手抓着冰冷的铁,直到出汗以后才明白这手是自己的手,这是冬天工人的一种严肃的意义。另外是一些生来一点也不聪明的汉子,天生就的顽强的身体同顽强的心,分配在掘泥工作上,毫不迟疑地跳进污水沟中去,捏紧了铁铲的把手,奋力的橇取有臭味的黑色的冰结了的沟泥,虽全身累到出了汗,两只脚还是冻结在水中。还有另外一种,是因为前一日过分的疲倦,小小任了点性,贪恋到棉絮的温暖,在早上做着很放肆的好梦,上工的锣声只增加了梦中热闹的方便,忘了起身,到后是得小头目走来,臀部一脚,抓起放到烧柏油处去升火,扣薪一半,作为惩罚。但是这天气,在世界上另一种人,可只有天知道了!岁暮天寒,清露严霜,一些雅人饮酒赋诗的机会就来了。住在都市上一些有钱的人,天气只要稍稍一转变,就皆知道从箱柜中取出那体面值钱温暖柔软的皮衣加到身上了。富人贵人皆知道用暖汽炉或电炉,保护客厅卧房的空气,使之永远象二三月的春天。好女人陪了老爷出外来赏雪,皆用貂狐包裹一身。他们是占有了春天的人类,所以冬天也归这些体面人物享受了。
在工程处小山上有兵驻营,山上的兵是在大建筑动工以前就到了这里的。不过步兵一小队,人数约在四十,一个尉官统率了这些人。在同样的天气下,兵士们是与工人有同一命运,十月的早寒终是无法逃避的。虽然各人穿上了崭新的灰大布短棉军服,对于寒气的袭击,没有什么要紧,但也仍然是东方一发白就离开了棉被,很愚蠢的随了喇叭声音集合到广坪中,略近于呆子一样大声接应着点名时的“到”字,于是接连就又捏了冷的枪械跑步下山,到大坪里来操正步与跑步的。空场中既是各处皆有建筑材料的堆积,又不缺少房屋的石基,这些年青兵士们,就依照年青精明的队官命令,绕着这些材料堆只是跑,或者又利用材料堆,作为敌人的堡垒与自己城墙,取攻守阵法演习作战。他们与工人正象在一个世界里用着同一无目的劳力浪费着,工人的力就留在一些培养教会势力的大建筑上。兵士呢,学得整齐与劳苦的忍耐,在另一时机会一来,凭了很正派的名义,就拿去在钢铁飞窜爆裂的战争上,为那些有身分有势力的人物意气兴味上打一个长久的仗,或者流血,或者死亡,腐烂发臭,也不必再需要人为他们照料。
因为军纪那一类原因,兵士们被处罚挨打的机会,似乎比工人还要多许多。当一个年青兵士,有时被罚在山下坪中,立正一点二点钟时,那严肃如木偶的姿态,在相近处掀滚一个铅桶或一段松木的工人,见到那情形时节,总以为很可发笑。在规矩上说,工人似乎幸福多了,因为一个工人不偷东西就不至于挨打,他只须在工作上不节制自己的气力,就很够了。至于兵士呢,气力倒似乎因为预备积蓄到将来,所以劳苦稍有限制,只是凡是军人应记清楚的规矩,却麻烦多了。

个兵士他先应当知这,无论如何上官是有理由可以随意执行一切处罚的特权,又同时应记清楚起居行动穿衣吃饭的规则。他又聪明不得,又蠢不得,他又不许有欲望,又应当想一切皆是为国家那种谎话。他应勇敢去杀别人,也应更勇敢的尽别人用枪刺拟在自己胸口上。不过在××处搬砖挖泥的工人,虽有少数时间对于军人的生活发笑,却有多数机会来羡慕那有希望的人物位置的。兵士不很懂工人为什么就能这样安分的活到世界上,工人却很懂兵士们生存的理由。只要看到过身穿新棉军服,在空坪中作跑步的兵士,工人皆知道这些年青人,为革命,或者为什么更好的意义,操三年五年,懂了许多规矩,会在车站上欢迎伟人时举枪行礼,会象老战马一样在任何情形中皆能维持屹然不动的精神,并且很懂到打仗时死了可以成为烈士,在将来纪念碑上镌刻得有名字,若不打死则能得三十二十的赏号,堂堂的整队伍开进新克服的城市去,受商民的供养欢迎,气运一来就成为世界上有身分的人物了。成了有身分人物,则穿衣吃饭皆很方便,不会常常挨打,不会挨饿,不会被罚在污泥中挖土,大热天也不会在太阳下流汗心烧害痧症死去了。一个今天作工明天也仍然作工,今天凭了竹签领取竭一日气力换来的三毛钱工薪,到明年也仿佛还只是在这样一个小数目活到世界上的工人,他羡慕穿灰衣军服的人也是当然的事了。
仿佛是因为“革命成功”,虽羡慕兵士也仍然只能作工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些全是近于世界上无用处的人,除了天生的牛马的气力以外,什么事也不能作。这些人既不明白教育学与代数,也不知道怎么样穿体面的衣服,说精粹的言语。更愚蠢的就是,穷到了这样子,只要有机会得到一个女人为妻,总还生产了五个六个的孩子。节制生育的方法一点不去研究,又缺少卫生知识,不常常洗澡,身上任何时候皆有一种使人作呕的气味。儿女则瘦到象小猴子,一身的恶疮,一头的癞疥。我们每天看朝报,第八版的社会新闻一栏,总告诉我们一些抢劫,饿死,自尽,煤矿爆炸,谋杀,以及一切吓人听闻的恶浊黑暗消息,差不多完全都是这些脚色的排演。我们不拘在何处中国地方,总听到有一些小孩子或大人,因为无法得到饭吃就饿死在大路上,到后就自然腐烂或者为狗拖食。
谁都愿意挥霍一整天气力来换取一点点米盐,但是工作全找不到;谁都不觉得死是必须的事,但结果总是很凄惨的死去。
在目下的中国情形看来,所以××工程处的三百个工人,仍然算是在很幸福的情形中活下来了。
工程处常常有盗窃材料的事情发生。发现了,就把人捉来,吊在大水管旁,用鞭子抽打,使本人受苦,使其余人看见。虽然这样很残忍的处置到这些人,仍然还是不缺少新的事情发生,什么原因?因为“金钱”与他们离得很远,所以“道德”这东西,也同样与他们离得很远,就不得不做这些坏事。
在××工程处,如在别一个地方情形一样,机会若在工人中给了方便,说谎,盗窃,欺诈,那是常常会发生的。他们就是那样为上等人瞧不上眼,永远为一点小小数目,五个钱或十个钱,也有理由向天赌下分量沉重的咒。他们又常常在这一类价值的事情上,揪打到流血成仇。他们偷一百钱东西也愿意冒险,愿意得到那不相称的处罚。××方面虽常常有教会中人来说教,把这些人集合在一块,告他们天堂的门路如何敞开,毫无阻碍。只等候那心地洁白的人死后进去,也好象仍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得到这好机会。这些人,灵魂是不需要天堂的。他们都明白他们在生只合劳作同饥饿,无意中犯了法律,就被人牵去杀头,死后,就跌倒地狱里去让地狱的火焚烧自己。这是他们的本分。他们都知道本身永远是渣滓与灰尘,在灰尘,铁锈,霉臭中生存,也仍然应当在这些情形中倒下死去。他们都不想天堂,因为天堂的路太远。他们只能常常想无意中多得一角钱,或吃一杯酒,所有的欲望,全是很平常很卑陋的欲望。这有什么办法?教会的慷慨,拿出一百万或五百万,到中国来办教育,培养成就一些以教会为生活的混账东西就够了,为什么还一定要顾全到这些肮脏的下等人?正因为他们愚蠢,狡诈,贪小便宜,爱胡闹生事,活着住低小湫陋的房屋,做不道德的事情,死后一起皆应跌入地狱,也才见出天堂的光明与美丽,就专是为一些上等人所预备的灵魂的旅馆!
在那些简单的仅仅好象是人的一群东西头脑里,在工作上除了比较得出劳苦或轻松,感到爱憎以外,还会想到一些什么高尚作人的事情,是谁也不能够明白的。
沈从文集-小说卷4-2
尚有谁,需要明白这一群蠢头蠢脑的东西心上所起的暗影没有?这些人,是连自己也没有需要明白他们生到这世界上为了什么欲望,而又必需有一些所谓人类向上的欲望的。
在建筑处方面,兵士同工人缺少相熟的因缘。在生存意义上,兵士是较上一层的一种人,是虽为军阀所豢养兽畜的一类东西,而又不缺少因为方便也可以成为军阀的两栖分子,在这样情形下兵士是不会同一个工人做朋友的。但是,一个不意的机会,一件小小的事,终于把两个地狱里的年青人牵合在一处,成为一对要好的朋友了。这事是发生到上一月的一个夜里的事情。那时那个工人,正在河街的一个人家门前,被两个码头上吃饱饭的小坏蛋,用一种赌博的骗术把所有的一点点工钱输光,想脱下那一条缠腰青布作为最后的孤注,但两个小坏蛋用不着这样一条腰带,所以不愿意再玩一次。但那工人可急了,无论如何得再赌一次。两方面自然而然发生小小冲突了。输家口中骂出了野话,两人就一同揪到了那年青工人,滚到泥里去。这年青工人是一个生长在乡下的人物,对于两个骗子毫无惧怯,虽自己跌倒泥水中,同时压了一个骗子在他的身下。从赌博到殴打,这种种情形,是站在旁边一个兵士皆一一见到的。这兵士在另外一个时节,曾看到这工人在建筑处的泥沟里挖泥,极其勤快,这时又见到一个人在此同两个骗子扭打,勇敢非常,先还是同许多旁边人一个样子,取旁观态度,看看到底是不是能够得到胜利。到后看到一个骗子从制绳索的铺子里,摸出了一段檀木,正想从背后向那工人头上敲去,这兵士忽然感到不平了,蹿过去把那骗子的手扭住,对那骗子脸上就是一拳。三人的场上加上了一个兵士,不消说两个骗子不到一会儿就被擒到泥里去了。另外住河街的人,到这时,也就出来劝解了。结果是因为兵士的缘故,两个骗子除把所骗的七角钱同一些铜子退还外,还为两人作揖陪礼,才算了事。这年青工人得到了兵士帮助,占了上风,到后就把兵士邀到茶馆去,把所有的一点钱完全花到吃喝上面。工人的慷爽行为,使兵士感到痛快,两人之间坚固的不可摇撼的友谊于是成立了。从此以后他们就认识了,在一种生活所许可的方便中,两个青年人常常一同到河街去玩,且取了一般习惯,成为兄弟了。
茶馆中张老板同那军人商量那件暧昧交易时,那两个年青人,恰恰在相去不远的一个茶座上喝茶。听到谈了一阵,望到这两人已走远后,那工人才问那个××等十七连的二等兵。
“大哥,我不明白他们是说的是什么。”
“是盒子。”
“‘盒子’?”
“匣子。”
“什么‘匣子’‘盒子’?”
“是我那个东西,明白了么?”
“噢,我清楚了。我正疑心是‘膏子’,才值得那么多钱,想不到是‘盒子’。他们生意好象说妥了。他们说明天还要约到这里交货。”
“他妈狗养的,明天我们把他趿俗崃耍梢缘靡槐是*用。”
“他有盒子你怎么揍他。”
“他是要卖盒子的,等他卖过后,我们两个人再去拦到他,不让他一个人得那么多钱。”
“大哥,当真的么?”工人认真了,但是这样问着,且仿佛已断定这是谎话,所以先就笑了。
兵士说,“只要你有胆量这事就当真。”
“他知道我们怎么办?”
“放翻了他,就知道我们,也让他到包丞相处算他妈的鬼账去。”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等他?”
“仍然来这里,看他们怎么交易。”
“我们决定了!”
“决定了!这算什么鸡公大事?你怕么!”
“我——”这工人说不分明了,因为这是初次。因为他想起那些被吊在水管旁用大藤条打三百的工人的情形。因为他记起别的事情。
这汉子是乡下人出身,是来到这工程处以后,每日拿三角钱工薪,按时做工头所分派的工作,按时从那湫陋木板屋中钻出,而又按时蹲到泥地中做事吃粗米饭的人物。一个最规矩的最合用的工人,一个“虽愚蠢却诚实”值得教会中派来的牧师用圣雅各名分哄骗永远这样做工的动物。要他这时来为一件新的欲望摇动,要他冒险,要他杀人,他不能随随便便这样答应的!
兵士因为他那身分,因为那中国兵士的特别身分,是并不把这件事当成怎样了不得行为的。平时规规矩矩,每天到大操坪操跑步,每天点名,每天被上司辱骂,使旁人看来,都以为这些蠢东西的心,一定是一种特别的质料捏成,永远是不会多事了的。但是,感谢那些伟人,常常把另一种教育给了这类当兵的人,他们常常使他们去为一个好名分打仗,有时也使他们为一个最不好的名分打仗,战争,就是那连年不息的战争,就是那每一个兵士皆有机会遇到的事情,把兵士们头脑完全变了。一个初到军队中去的人,是还不缺少怕鬼那种小孩子心情的,但稍久一点,这些人就不同了。他们都得在方便中做一点侥幸事情,都得任性,因为他们都得死!他们是用不着道德的,其他一切好名分也用不着。他们为三个月或一个月的薪水,去壕沟边用枪刺作武器,肉搏一次,他们又常常为五块钱的赏号,做一次同样的愚蠢行为。他们是都明白把自己生命,作一孤注去赌博,若是没有战争,那他们在另外机会上,就要做出与战争差不多的愚蠢事情来了。
这时这兵士,已经看懂了那工人的无用处,他笑了。
工人见到兵士笑他,有点不平了,他说,“我们去,我赌咒要去。我不把我这手扼断他的喉咙,我是婊子的儿子。”
两人是把事情已经约定了,就离了茶馆,回××,刚走到河街尽头,就听到××小山上吹点名号,兵士听到号音,知道一回去又得被排长辱骂了,就望望天空,骂了一声野话,与工人分了手,拔脚向山脚跑去。
工人独自一人回到那建筑处,从那守门的巡警面前过身时,也轻轻的骂了一句娘。
这汉子,在夜里,在那又臭又脏的住处,用一床旧棉絮包裹了全身睡觉时,就做梦,梦到与人打架,得了胜仗,从那被打的人抱兜里掏了七八块钱的角子,捏满了一手,就醒了。醒过后,爬起来走出房子,站在寒气逼人的月光下洒尿,望到小山上有一个哨兵的人影,来回的走。听到远处有鸡叫,仍然回到自己的住处,再想睡觉也不能够了。


个新的白日,所照的还是旧的世界。肮脏的,发臭的,腐烂的,聚在一处还仍然没有变动。一切的绅士看不起的人,还是仍然活到世界上,用不着哀怜用不着料理。一切虚伪,仍然在绅士身上作一种装饰,极其体面耀目。一切愚蠢的人,还是在最小的一种金钱数目上出死力气抬打以及伤亡死去。沉默的还是沉默。教会中讲经台上,还是那个穿道袍的牧师,靠到叫卖上帝,过着极其安舒的日子。
三百个工人仍然还是听到铜锣一响,就从那黑房里象狗一样陆续出来了,一群囚犯样子站到敞坪中,各人口中哈出厚而浓的白气,各人搓手搓脚,寒气逼得这些愚蠢汉子只有一个办法,这办法就是尽力去作工,使全身发热出汗。好聪明的天气!就是冷,也仍然是用冷来鞭打一切,对于另外一世界的阔人贵人,作一种讨好的帮助!
小工头站到栅栏处点名,按人数发给腰牌,用大而短,发沙而可厌的声音,喊那本日应上工的工人。这是一个头等长人,一个可以安置在游戏场作为敛钱的高子。这工头把腰牌递给一个工人以后,总免不了用一个批评家的眼光,检察了一下从身旁走过的工人手脚同腰部,还有那后臀,看看是不是显出了毛玻他这工作是必需的,就因为上面如查出了有一个不称职工人时,他的宽容将得到一种责罚。这汉子为了尽职,为了得洋人一句奖语,本是不适于认真的脾气,完全也变了。他一点不儿戏,不说笑话,脸上缺少笑容,严肃在那瘦脸上,有着奇特的作用,使人在他们面前开口不得。但是这样一个模型,这样一副愚忠的表情,大工头是以为这人一定因为家中太太不学好,所以使这个高大个儿忧愁到这样子的。
这工头今天仍然站在那老地方,仍然是把那件大羊皮褂子反穿着,一手捏了牌子一手塞在腰下裤带里,搔痒点名而且检验,工人们便鱼贯的从他身边走过。
“四十七!”
“六十四!”
“七十八!”
每喊一个号数,就有一个人从那人堆中挤过去,走到工头身边,取了那腰牌走去。每个工人皆显露出一种睡眠不足的样子。从东山头爬起的太阳,照及一切时,都象镀了一层淡红色与淡银色的东西,只是这些肮脏油腻的汉子们,那太阳,就只作成了他们一种方便,日光照到那些脏脸上,愈显得他们不是人了。在太阳下过细去看那些东西的脸,扁平而又无趣,或者狡狯多端,表示这狡猾就用一个鹰隼鼻。或颧骨高耸,耳朵外张如一个最不美观的蚌壳。或大麻子如花点,疏而不匀,来他一个满脸斑斓。或者是刀痕和疮疤,毫不为体面设想似的,在最露眼处现出。总而言之想从这三百人中找出一副端正一点的脸子也是很难的。这些人的生活,使这些人日向下贱的一层走去,工作疲倦与生活平凡,把他们变成又丑又笨。而且那心,那位置在绅士们一类人的腹腔中时,则成为智慧与艺术源泉的东西,一到了为这些人所有时,真是想不到的一个活动!他们想些什么?他们能够想些什么?他们就只想扯点谎,因为扯谎可以多得一点钱!他们想偷懒,因为天气太不相宜于工作时偷懒是最自然的事。他们还有的就是时时刻刻想偷一点轻便的材料,走到河街去卖几角钱,把这个钱花到河旁的小船上的大臀小脚妇女身上去。他们做梦也就只能做这些既不道德又复愚蠢的梦。他们的心除此以外,就是对这小工头检查时,做出一种作伪的驯善一件事了。这时,那小工头正喊到“八十三”那个数目,从人丛里跃出一个矮子,这矮子站在那入门处的木条做成的栅栏边,用两只手抓住了那木栅栏,仰面望到工头瘦脸,且因慑于威严,这小子就只避开了工头的眼光,注意到附在工头长颈上那个凸出的喉骨。
“八十三,你怎么四毛钱就卖了五磅碎钢头给河街上万源盛老板。”
这话把那矮子吓得更矮了,闭了一下眼睛,想用老方法来支持这局面了,就象一个扮小丑戏子,把手摇着说道:“大爷,这是笑话!”说了他自己也勉强的笑,且对其他工人说,“这是大爷说的笑话。大爷一定晚上赢钱,就拿我们开心,他说钢,我不知道是什么钢,我昨天是挖了一整天泥巴,你们中间有人同我在一块的,快出来做一个见证!我昨晚上老早就睡了。我梦到过年,梦中喝了一台好酒,说了许多梦话,早上石三还笑我,石三可以做证人,看我这几天有钱喝酒没有。我是只能够在做梦时喝酒的人。”他就在人丛中搜索石三,没有发现石三了,且故意大声喊,“石三,石三,你来,帮我同大爷说明白,不然我又背冤枉。”
把话说过一大篇,这小子,以为话已经说够,照老例,只差赌咒一件事作了,就望了四围情形一下,最后才抬头望到那工头。他仍然望那得是凸出的喉头骨一部分。那么虽然极其硬朗却仍怯懦到极点的神气,在他自己是以为只要工头笑了一笑,就把那腰牌带上到工作处去的。但是好久没有命令,这小子有点慌张了,就怯怯的从喉骨再望上去一点,看工头脸色究竟是怎么样。
工头不做声。把腰牌一递,小子就想去接,但腰牌还是在工头手上捏着。
“你为什么常常到万源盛去?”
“什么常常呢?我的天大爷!我只到过那里一次,用四个铜元买了他一个旧火镰,大爷你看,就是这个东西。”他说着,一面就从裤腰边拉出那个火镰来,“他一定要我六个,我说这东西无论如何只值四个。我买了三天才买成,这就是‘常常’那意思!”
“我怕你不是买的。”
“不是买的他肯送我吗?我又不是舅子。我这样子不体面是不会唱旦角的。我凭什么能够得这个?”
“你一定顺手方便拿了一点别的东西去。你一定这样把火镰换来。我们这里这几天来又丢失了许多零零碎碎东西,我想只有你这个人欢喜做点这类事情。你偷东西的本事实在比你挖泥巴能干而且勇敢,告我昨天拿了些什么东西?”
“我赌咒,若是昨天偷过东西,我是河边的犀牛×出来的。”
“犀牛是养不出你的”,工头把那腰牌塞到矮子手中去,“矮子,进去罢,你小心不要犯到我手里就是。”
这矮子把话对付过去,居然又走进工程处去了,离了工头约有十五丈,就伸了一下舌头,自言自语说道:“老子偷你的木头你说钢,两块钱你说四毛,我赌一千个咒也不怕你!”
后面跟来了一个工人,冷不防就把他衣领揪着了,不让他有掉头机会,就把他想往回带走。这矮子吓了一跳,但从手法上,他知道这是朋友闹的玩笑,因为那不可知的人物把他眼睛蒙了,他就说,“石三,是你,是你!我晓得是你!你这杂种,你为什么不在我喊你那时候出面帮我说一句话?你这杂种!”
那年青人把矮子放了,推了一掌,让矮子打了一个前撺,就说,“你这贼,你要我走出来做证人,我就得告你怎么偷木料到毛婆那里睡觉的事情。”
“你告,我也得告他们,说你以前做那件事。”
“你这老狗×的,你敢说一个字,我就用红薯塞你的嘴巴。”
“只有刘三姐的嘴巴要你塞才快活的。石三,我问你,这几天真到船上没有?”
“婊子没有钱她理你?”
“我们今夜去,早一点去,我有钱。”
“老强盗,你还赌咒!你钱从什么地方来的?”
“难道我家里没有钱么?”
“你家里有人做婊子卖东西,才会有钱。”
两人一面说一面到了水沟边,矮子见到水沟里有一个纸烟盒子,在水面飘荡,就很勇敢的捡起石子来击打那烟盒。随后那名字叫做石三的也蹲到地下去拾小石头做这件事情来了。两个人打了半天,总算把那烟盒打沉了。这两个人的年纪合拢来是五十七,矮子年纪三十三,石三年纪二十四,两人还是这样天真,把这个事当成一个最愉快的消遣。把烟盒打沉,第三次锣一响,两人分了手各走到工作处去做三毛钱一天的工去了。
矮子所做的工作是常常变换的。有时被派挖泥,有时又被派到河边去扛铁条,有时在拌水泥石子车前面照料倒石子,有时又爬到云中去料理汽槌。本来这里工程处,是有些工作皆人数分配有了定数的。做了这样就不能作那样。但是这个又聪明又狡猾的东西,仿佛是因为他那侏儒身段,以及同任何人也有话说的习惯,所以从这里掉到那里的事就特别比其他工人为多了。他是常常因为偷东西挨打,却又永远不为工头所开除的。这工程处最先开工的那日,他就到了这里,他是洋人认识的一个工人,所以工头就不敢同洋人说一定非开除这人不可了。他今天被派到下河去用排车拖一些美国松木,这是一种从外国海船运来到上海后,又由驳船运到此地小河的一种建筑材料。这些木料皆堆到了空坪中成为无数小塔,可是从××来的驳船,还是一船一船的继续运来。木料到了地,这些工人就把木料搬到大排车上,拖到工程处卸下,又返到河边作第二次搬运。当长的橙色的或黄而起细碎花纹的木料,二十根或三十根搁到排车上,七个人前前后后的把车推着挽着从河街方面过身时,车轮轧轧作出一种刺耳的声音,河街上有小孩见到,总大声的喊那些工人,用一种不体面的称呼,不是说“看马拉车子”,就是说“看推车子的牛”。在工人方面,则照例在这些地方见到小孩子,总骂一句“野种”,作为出气的一种手段。在河街地方骂小孩子丑话是决不会错的,这些小孩子,要问那些做母亲的孩子的来源,要明白那父亲的生活同所在地方,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小孩子们被骂了,虽然有些不平,有些对于这辱骂的不平作一种表示,或抓一把烂泥,远远的抛去,或跟到这些工人身后,唱一种用淫秽字句组成的小曲,或者同样的把野话还给工人。但这些事全是这样自然,全是值不得家长们干涉,一面在小平屋里或河船上做着什么事情的母亲们,一到了夜里,是仍然还得这些拉木排车的汉子们供给少数的银钱同多数的精力。不问小孩子怎样在大街上胡闹,不问这相互的辱骂到什么不体面事上去,她们纵听到时也是不来过问的。她们在这些上面用不着小气,她们所做的许多事,比小孩子们骂到的丑话还稀奇古怪。这些“战士”,这些人间的母亲,她们把孩子生下,是并不为某一种权利,所以孩子们活到这世界上以后,她们当然也缺少什么义务去教育孩子,使孩子们象一个小孩子本分的过着日子!小孩子缺少知识,所以还同这些工人对骂,到长大一点以后,他们不是工人就是乌龟,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了。
排车从河街过身,一车又一车的木料,使河街上人皆发生一种厌恶。这厌恶是夹杂在一种奇特情绪里面长成,要谁来说也是说不分明的。大家皆知道工程处要花一千万或五百万的银钱,筑建房子来办学校,大家皆明白这里多了一个学校以后地方的兴旺。目前的,人人所看到的,人人所知道清清楚楚的,是自从工程处一开始动工以后,一千个大汉子从各处运来,除了来船不算,每人值三毛钱,每一天在河街方面就多有了三百块钱的活动。因为三百块钱的加入,河街那座茶馆热闹多了,理发馆那两个身穿白衣从×埠来的剃头师傅,也能安心吃饭做工,尽那为社会分工制度所分派下来的一种生活义务了,许多下等卖淫妇人,也能从一种方便中更泰然的活下来了。还有那小生意人,还有为那些船上生手拉皮条,靠那每回四个铜子的佣金的码头上人物,也正有许多许多是在那三百块钱一个意义下而活着的。三百块钱在这地方真是一个吓人的数目,这是一注财产,一样不可侮的势力,除了那一千工人得依赖这点东西,才能继续把生命中力气留在未来的日子上工作外,还有两千个人的生趣,也附粘到这一笔钱上。但是,有一种厌恶,有一种蕴蓄在每一个人心上每一个血里的憎恨,是自从这小小的市面上多了三百块钱,把他们原有的生活完全毁了。他们原本是向地狱那个方向走去的,现在把脚步也放快了。他们中间堕落的更其堕落,懒惰的也越发懒惰了。坏的更坏,无耻的更极无耻,他们于是有理由对那为金钱与血汗所合成的未来的教会建筑,共通怀了一个不可解释的憎恨。
同那个八十三号在拉木料车的,一共是七个工人,这七个人中,就有那个在昨晚上同兵士甲所商量过一种事情的年青人在常这汉子一句话不说,当木料堆足到排车上时,吆喝了一声,就依规矩扶着木料,在车后用力推着走过河街,走进工程处,把木料卸下,又来第二次。他默默的想到晚上的崭新事情。他不常同人打架,但他觉得若果有非打不可的情形时,胆量是并不缺少的。他把抢劫这件事也就当成打架一类行为看待,他可以赌咒,对于敌方的气力是不屈服的,他不怕谁,也不怕犯法,他只是不明白那人究竟怎么样出手,怎么样对付要打倒他的两个贼。他为了要明白这件事情,为了要靠到自己的想象,在没有动手以前,先把这一场胡闹想出,并且就同时可以作一种顺手的于己有利的预备,他就在搬木料时想这件事情,在推木料车过河街时,也只是想到这一件事情。河街上小孩子喊他做傻瓜,这傻瓜,他似乎没有听到孩子们揶揄。他比同伴更卖出气力到职务上,一点不节制自己的精力。他两只手因此在一次小小疏忽的情形下,被木料轧着了,左手掌轧出了血,这汉子,只轻轻的骂了一句娘,把手掌放在腿上擦,血全擦到那肮脏的破烂的蓝青布上面,成了一片黑色,到后走到干土处时,就抓了一把泥土,敷到那手掌上面。他用他一只右手做事,还是一样的出力,一样的称职,同伴们都望到这手掌好笑。
那矮子,神气怪好笑,一双骨碌碌小眼睛,注意到他同伴的伤手,说出话来。
“乡下的哥,你那手有喜事。它披红挂彩,这兆头是使你今晚上有一杯酒喝。”
他懂得这话所含的嘲笑意义。那是同伴在取笑他,值不得生气。他常常被人喊为从乡下来的人,照例喊他们的人,却是自以为与乡下离隔远了的。在那名分下,就有一些义务,譬如做事耐劳,待朋友诚实,不会赌博,不偷东西,这一类行为。凡是这些自然是应当为其他工人取笑的,因为这里面包含得意义只是“吃亏”。为什么要吃亏呢?到这些地方,做这些工作,对谁也用不着吃亏!稍稍做久了点工的人,是谁也知道应用怠惰,狡狯,横蛮,以及许多无赖行为,才能使自己生活比目下一切更方便适宜的。所有工人都得学会在方便中偷盗,所有工人皆应当明白赌博中的骗局,以及有时候放出一个凶顽的样子来欺侮同辈。你再忠实尽力,再规矩作工,每天还是三角。你再诚实待人,遇到赌博时你的同伴还是把你的钱想方设法骗去。你老实,大家就欺侮你,或者把最笨最吃力的事尽你一个人去作,他们都抱了两手坐在一旁晒太阳。凡是不很懂做人的恶德的工人,有一个普遍名称,就是“乡下的哥”。
这时这个乡下工人听到矮子在和他打趣,他望到这矮子笑。他想得是别的事情,不是矮子所懂的,他为了这隐秘,为了这称呼的不实在,毫无恶意的承受了矮子的嘲弄。
矮子见到乡下人在对他笑,他更得意了。
“哥,你那手真可惜,就只糟塌到这些小事上头!你打过老虎么?你捉过野猪么;你在乡下,会爬树么?你在什么时候也把你那一双臂膊,抱过妇人的腰么?”
他们那个车子正从一个小屋边过去,屋里正有二十个或三十个人在赌博,从外面过身的人皆能听得他里面的铜钱角子铿锵声音,且听到一个人嘶声的喊着点数,这车子在屋前不由得不稍稍慢了一点。
矮子是在这个地方,把所有做工来的钱和偷来的钱,完全输到这里了的。每次来到这里总是空手,每次总是坏运气在身。这时捞本是做不到的事,他没有空时间,也没有多钱,他就细心的倾听里面嘶嗓子所报出的点数,猜想下一次一定是天门的顺利。果不出所料,即刻就又听到喊赔天门的声音,他就跺脚,把在他身旁的“乡下的哥”打了一掌。
“若是我有一块钱,闭一下眼睛就是两块——×祖宗的运气!”
另一个也是时常赌牌九而又尽是输光的工人!就说,“矮子,你是只有口的。你的一张口会说空话,还敌不过黄四嫂子的一张歪×。”
矮子估计了一下取笑他的那个人,他不说话了。他把舌头舔了一下口角,仍然用力推车走路,一面想,想了一会,才找出一句俏皮的回答。他说:“你好能干!”
那人象是不听到这句话,只把手扶到木料尽头,身体向前倾,因为这时那车子正从一个土坎上过去,前面四个人皆努力拖着,有两个还把身体弯成弓形,一面用力一面吆喝不止。
乡下人因为是在上坡,所以顾不得手上的伤,那左手又搭上木料上去了。手掌的泥土皆已为新血染湿,那血还同时染污了木料,当矮子工人注意到了这个时,就又忍不住要说一两句话。他仍然大声的喊“乡下的哥”,他要他用一点气力,要他勇敢一点,把肩扛着木梢,向前迈步。同时,他又要乡下人小心一点切莫把血涂脏木料,因为这木料是做礼堂屋顶的。
“哥,小心你那一只手上的红水!木头同铁是不吃血的,他没有口。这些东西随时随处都会咬我们一下,把你咬流血或者断手断脚,但是她咬我们可不吃我们。它们还得爬到屋顶上去。它们是外国来的,它们是看不起你的。你不要把那一只手挨它,你把肩膊扛它,用一点力,车就上前了。”
把木料卸到工程处一个指定地点后,把手被木头轧伤了的那个工人,倚在排车边旁,用一块布条包了一些丝烟处治那个伤手。听到山上营房里吹号,听到排队,知道那里军队是要到山下来操练了,就想站到原处,看看那个朋友。等了一会,却不见排队下来,于是只好又随了同伴拉了空车,到河边搬那未尽的木料去了。
在把手轧伤后还拉了四次木料,天气才渐渐夜下来。放工以后,缴了腰牌,这被人称为乡下来的汉子,就赶忙走到同兵士所约定的地方等候他义兄。在那地方两人见到了,兵士见到了那一只受伤的手,就有点奇怪,仿佛是兆头不好,神气稍稍有点不高兴的说,“怎么手轧伤了?”
“是那木头。”
“要不要紧?”
“……”工人不好意思说话了,因为从义兄脸上颜色看出对于这不凑巧的灾难有点扫兴,自己心上生了惭愧,不能告诉是流过很多的血了,就想谎一下兵士,又因为不善于说谎,所以就无话可说了。
兵士就说,“我们真是三只手了,就是三只手也要干。你去吃饭,他们打锣了,吃了饭就同我到前河坝聚齐,我们到茶馆去等他们。”
工人还是一句话不说,拔脚向住处跑了。兵士就站到那巨大的柏油桶上,望到向吃饭地方奔去的工人的背影,太阳正在下降,日头落处只剩下一片怕人的血红。

两人仍然在茶馆的一个角落处坐下,喝四个铜子一壶的粗叶香片茶。茶馆中电灯已明,茶馆中人也越来越多了。可是各处皆坐了喝茶的人,却总还不见昨天那汉子。机警一点的兵士,又走出去各处看了一会,又望了望对面那铺子,也没有得到结果,就只好又回到座上来等候。
从大约六点半钟左右等起,一直到八点,还没有昨天那汉子影子。工人把他那只受伤发烧的左手搁到桌上,一句话不说,耳朵听到吊楼下船上妇人小喉咙唱妹想郎的曲子。兵士则很不安定,很悔做错了事,早晓得不会到这里来,则以为不如到河街上去等候,或者还容易碰头。他因为疑心那两人这时说不定已经就在河街上一个烟馆里交货交钱,说不定那得了钱的汉子就正从烟馆跑下河去,拿所得的钱睡女人过夜,心里觉得发燥了,他就提议两人到外面走走,不要死候到这地方为是。他告给工人,说他们或者已受了骗,因为昨晚上那个时候,酱脸胖子就注意到了四旁的人,为免不了隔墙有耳,为小心起见,或者白天两人就又约定了另外一个地方接洽去了。
两人于是离开了茶馆,但刚一出门,就见到那退伍军人模样的汉子同酱脸大块头并肩走来了,两人又赶忙回到茶馆里旧座位上去。不到一会那两人果坐到昨天那角落座旁喝茶了,这两人同那两人的距离只隔了一张放碗盏的桌子同一根撑柱,所以兵士却把脸背了那两个谈生意的人,装成喝茶的样子,静静的听他们所商量的事情。
事情是完全失败了,那汉子说东西拿不出来,得改天谈,本来是也并没有当真交钱的酱脸胖子,还似乎借故的生了一点气,以为那退伍兵不应当脱虚误事,两人就为了这个事在那里轻轻的吵着,到后是胖子生气要走,退伍兵仍然把他拉下,话说得更轻了。
人来了还是毫无结果,两人都感到扫兴,兵士还忍耐的在那里坐着不动,那伤手工人,觉得左手发炎作疼,不高兴再痴坐到这桌旁做蠢事了。他要走。
兵士也一把拉着了他,“你忙什么?什么妇人在床上等候你?”
工人生气了,“鬼等我!我到这里做什么?我这只手痛得要命,我要回去睡觉,不耐烦做这蠢事了。”
“慢一会儿不行么?”
本来是没有什么不行的,但这时那兵士,不待到朋友的思索,就又说了一句使工人生气的话。他问他愿不愿意到船上去玩玩,看看那地方的大脚妇人。他记起了日里那矮小工人的嘲弄,没有再回答的必要,怀了说不分明的忿怒,离开茶馆,自己走了。他当真是预备回到住处去睡觉的。从河街走去,听到临河什么地方妇人唱曲子声音。出了河街,得走一点石堤,过了石堤,转一个弯,就到了白日里排车过身时有人赌钱那小房子。走到小房子前过身时,听到里面许多人在赌钱,引起了一种欲望,就摸了一下裤腰。身边是一个钱也没有的,但当时触手的是一个硬朗而又发沉的东西,就是一把小小铁锤,一把从工程处取来藏在身边,预备在今晚上抢劫的武器,现在是没有用处的东西了。因为这铁锤梗在腰边,从铁锤想到在日里所作的一切好梦,这小子心中重新又起了一种不平,他不愿意这样回到住处躲到那脏地方过夜了。
他仿佛今夜非要生一点事情不可,他得想方设法同谁去打一架或喝一杯酒不行,所以即刻就回了向原来的路上走去。
他预备仍然回到茶馆去,找那个兵士借两角钱,到了茶馆,那个义兄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就是那另外两个人也不见了。一个奇拔的思想钻入这汉子的简单而又有趣的头脑中,他忽然觉得前途一定有了变化,一种日里预期的事情仍然是在进行,他以为必定是在他离开茶馆以后,那两人所谈的话已为兵士所听到,两人一走,所以兵士也就跟到走了。
为了这个思想的缘故,这乡下的哥从茶馆出发,又取了一个与回去的方向相反的地方走去。他想要在中途碰到兵士,只有到下堤去一路可走,因为若非三个人皆从吊脚楼甬道上了船,则无论如何在下堤一带可以见到兵士。他一面还是打算到两角钱得到手后如何处置到牌九上一个问题,一面走出那河街。下堤那方面也有一条小街,先一时并且很出过名,因为当风,沙浅,所以那地方泊船较少。但××市的下等烟馆出名的还是下堤烟馆,初来的人问路,也只知道有下堤这个名称。这是一个曾经有一个时节比河街还热闹一步的地方,到后因为河身沙洲上涨,街上又遭了两次火,所以就衰败了。
下堤去河街约有一里路样子,因为河身转了弯成弓形,若是沿河走,道路较远,较荒凉,想走捷路的人皆从另外一条路走去。但若有一个把散步当消遣的人,他是愿意让自己的脚从沿江那一条路上走去,绕那黄土岸嘴慢慢的走的。因为那嘴上有树木,在那堤上看河上风景,白天则有一只一只小乌篷船过身,船上常常坐得有新娘子,晚上则可以看到水面的红灯,天气一夜,虽小河如何肮脏,也仿佛有一种江上风味。不过住到这里的人,实在是没有一个人懂到享受,他们都去忙到做工,都去忙到吃饭吵骂。所以这一条路,在薄暮的时候,除去了间或有几个住在市里的年青学生,到河街来观光,留到这河岸欣赏落日,其他就只是一二个住到××市里,往来工程师处传教的洋牧师的影子了。
这工人这时所选择的路却是沿河的一条。天气有理由让他在这些时候做一种遐想。他正想到在那里会遇到那个卖枪的汉子,或者另外一个人,手上或腰兜里有得是银元赤金戒子,就利用了那一只完全的手,把身上所藏的小铁锤一扬,在脑部或什么方便地方一下:于是就得了一些意外的财喜。他这思想是在他平常日子没有的思想,全是一种方便,一种意外的巧合,假若有这方便,有这巧合,他是不再拒绝它的。昨天被义兄一怂恿,今天又被那矮子一奚落,这乡下人此时就只想到作一件坏事来了。
他慢慢的走到了那有两株先一些日子还有红叶子缀在枝上的不知名树木下面,他在那里呆了一忽。正在这个时候,从那一方来了一个人。天气已经黑了,又没有星子,明天一定不会有好天气。他听到一个人的脚步,看见一个修长的轮廓,他明白了来的人不是他所要等候的人了。这是一个靠卖圣雅各的牧师,一个到中国来引度人到天堂去的上品美利坚人,在本国时那脑袋里装满了知识,来到中国后,又在那空地方装满了虚伪的数不清楚的诡计。这个人是因为××的工程处兴工以后,由××会派来驻在××教堂里面,专来在工程处传教的。这时有学问的人正从一个隐秘地方喝了一肚子烧酒,走出来发散,无意中遇到这样一个冤家。
从那脚步的速度上,来人已经被树下的那一位估计分明了。他想避开这牧师,就站到那树下,屏息着呼吸,尽牧师从自己身边走过,但希望不要为牧师见到,省得许多麻烦。但那位牧师一听到前面有小小声音,就和和气气的用中国话喊叫:“是哪一位?是哪一位?这个时候到这里做什事?”
他走到了那工人身边,且忽然把工人的肩膀拉着了。“你是工程处的人,我认识你,你在这里做什么事情?”
“我等一个人,”这汉子一面很不高兴回答了牧师,一面把肩膊摆着,不愿意牧师那只手搁到自己肩上。
“你等谁?你不应当有仇人,在黑暗里等仇人,是不行的,若是朋友,你一定是等候他去同你喝酒。”这好人平常为圣经所醉,现在一喝了酒,只想感化人,不想到要感化的是谁,就想拉了工人往工程处走,“回家去,好好的睡觉,明天好早早起来做工,你这孩子要听我的话才能做一个好人。”
“怎么?鬼打你?”
“上帝在我们面前,经上说骂人是不对的,你样子是喝醉了,我一定要送你转去。”
“不要抓我!”
但牧师总以为对面的人已经是喝醉酒了一个人,他明白他的责任,他要按照经上说的规矩,把醉人送回住处去,所以抓不着肩膊,另一只手把那工人的衣角又拉着了。工人想挣脱走去,用了力想跑脱身,牧师另一只手伸出时,触着那武器了。
“你这人是做什么事情我知道了,你要打你的仇人,带了凶器,等在这里。你一定是常常吃酒,才会做这样事情。你不跟我回去,明天一查出来就革了你。”
牧师一面唠唠叨叨的说着,一面就想去检察那汉子裤腰上所有的硬朗东西是一种什么器械,忍耐到不能忍耐的工人,同到这醉人揪在一块,想脱身总是办不到,到后那只受伤的左手一把又为牧师抓着了,心上冒了火,把铁锤从腰间取出,就在那大而圆整的脑袋上,象敲一颗钉子一样,用力气打了三下,那牧师,软软的,仿佛需要睡眠样子,全身向前扑,工人略把身体一闪,这上帝的掮客,就趴伏到地下了。
那汉子,钉锤还握到手里,用脚踢了伏在脚边的牧师一下,毫无动静,这人即刻蹲身下去,用手摸牧师的头部,得了一手湿东西。他明白事情已经不可收拾,站起身来把铁锤奋力向河中掷去,只听到卜咚的一声,沉下水底了,自己就飞奔的向前面跑去。跑了一会,望到了下堤灯火,忽然又觉得这事不是一跑了事,就又向回路上奔去,到了那原来的地方,摸到那牧师尸首还静静的伏在地下不动,就拖着牧师一只脚,从较低处把那尸身用力一掀,于是第二次又听到咚的响了一下,牧师已经水葬了。
他做完了这件事后胡胡涂涂又向河街奔去,到了河街,还见到那茶馆有许多人进出。他觉得很不安宁,头脑混乱,左手疼痛,到后仍然回到住处,到那肮脏发臭的低小湫陋板屋里睡了。
他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一点也不明白,到了第二天,还是仍然听到锣响,就从那板屋里爬出来,听到工头喊叫号数,又仍然大声的答应,捏了腰牌走去。
他自信所做的事绝对不会有人疑心,所以第二天他仍然做工,仍然被派到同矮小工人一起下河,拉那永远拉不尽的木料,只沉默的做事,那这矮子,因为方便的缘故,也仍然在方便中用各样话嘲弄到这“乡下人”。

第一天事情过去了,到了夜晚,兵士来邀那个工人。两人选到一堆大铁管子上坐下了。
“昨天我到河船上打了一架。”
听到说打架,工人身上发抖,问兵士,“你同谁?”
“同一个女人。同一匹水牛。我们那个事既然作不成,你手又痛,什么也不能干,我当然只好到船上去睡觉。”
“我不能干什么?……”
“你只有……”另外一些意思,那个兵士咽着了。
“我——是的是的,我一点不中用。我问你,昨天我回头到茶馆找你,怎么就不见你了?那码子也即刻不见了,我以为你是跟到他们走的。”
“我×他三代,他们注意到我们!他们拿那个到沙嘴子去办交涉,我们怎么能跟到去。我从船上面到营里,过了钟点,罚了三十分钟立正。你是早睡了。”
工人干笑,说不出话来。兵士很不平,因为好象兵士无理由这样笑。
“你做梦。”
“我做梦怕人得很。我……”
“见你的鬼!我问你,今晚上同我到船上去,好不好?”
“我没有钱。”
“要钱么?你同我去还要钱,蠢死人。”
“无钱老婊子理你?”
“我引你去看我的水牛。吓坏你。有一身白肉,一个圆脸,一个宽……”“一定?”
“一定。”
“我仍然在这里等你。”
“你不要到别处去。”
……
同伴两个人走到河边,爬到一个小船的舱里去,在摆有鸦片烟灯的低低木床边沿,坐得是一个肥硕健壮的辰谿女人。
“苗子,你带你的同伴来了。”
“带来让你看,就是我说的老弟。是初出山的老虎,因为陌生,他一切都怕。”
女人不信,白眼摇头,“老弟?老哥,大五岁,是不是?
那样子不知道有几个妇人同他好过,怕什么?说鬼话!“
工人害臊了,不好意思脸红了。女人见到,明白话一试验就试验出来了,拍手大笑。
“苗子不说假话,你瞧,我只一下,脸庞就红了。原是十八岁后生家,十八岁闺女,在人面前红脸,小雏儿,只能算一只有老虎样子的猫。”
兵士望到工人做一个怪脸嘴,要他放肆一点,坐到妇人腿上去,工人只呆呆的坐在一边。邻船上有人用浇筒舀河水,咚的一声,工人听到心里一惊,想出去看看,就到舱外去望河水。
河上白茫茫一片薄雾。一些远近船上的灯,大小如星子,闪烁于水面,情调一切象昨日。
在外舱的工人听到里面兵士纵声的笑,以及女人小声的唱歌,心上有一件东西想摆脱可做不到。他到后又仍然躬身进到舱里去了,到了舱里时女人递了一枝烟,不知道擦自来火。
女人同兵士说,“你这个老弟象犯了案的人。”
兵士把话夸张的回答了,“就是昨晚上,做了事情,你瞧那手,还带了伤。”
工人懂到这是个笑话。工人估计到兵士说谎的口,有那么一拳打去的意思,但是,听到末了,听到兵士又说到这案子是为女人而起,工人不自然的而又悍暴的笑了。
第二次被兵士嗾使接近妇人的他,毫不思索的把那只健全的做工的手,抓着妇人的裸露的膀子了。在这样新的把握下,妇人用着本能的知识,懂到这男子对于她已经燃烧一种情欲的火焰,那力量,那含有暴乱的不能节制的原始人野性,已经从最深的一处暴露了,这妇人于是便用了好奇的心情,瞅着工人。她这样作是使工人苦恼的。她要虐待这男子,使男子不能在今晚上离开,要在她身上尽一些属于男子汉应尽的义务。
兵士躺在一旁烧烟,慢慢的滚烟泡,仿佛一点不注意到他们。把烟烧好,喊妇人吃烟,妇人摇头。
“你想吃别的,我懂。”
“什么别的?你冤枉人我要生气的。”
“你欢喜生气也好,听人说观音菩萨生气才美。”
“什么观音如来佛,你的口除了吃东西就得说混话,要喝酒不喝?喝我就叫船来。”
这时河面正驶过一只小船,船上卖猪蹄,卖烟,卖酒。把船满河划去,一个人曳长了声音喊叫出各样名字,有人叫唤时就将船泊拢来,从船里递出红烧的热的猪蹄同烫好的白酒。
工人听到这个喊声,记起身上的钱的数目了。他知道这不能赊账,恐怕兵士答应了妇人却拿钱不出,赶忙接应说才吃过饭不久,还打嗝。
妇人似乎懂这个意思,因为许多人喝一杯酒或者本来说是打噎的也好了,今天应当轮到自己做东了,自己就爬出去掀篷,尖声的叫把船泊过来,问有什么菜下酒。那只小船到后系定了,妇人跳到那船上去了。
“我们回去,慢了又要挨打。”
“你怕打么?”
“我要转去,我留到这里有什么用处?”
“有用,你不看别人为你买酒去了么?”
“为我?”
“不是为你是为哪个?”
“我知道她为哪一个!?我要先回去了。”
兵士轻轻的说道:“呆子,你回去做什么?到这里住一夜试试,你可以明白许多事情。”
工人不再作声了,害着羞,想象这句话那些为自己所不分明的意思,他这时,记起昨晚上的事情来了。记起那个牧师的样子,记起那一钉锤,同到结果的种种,再上溯又记起拉木料车时同伴所说的一切话语。他记得事情太多,有点不安了。
他从兵士身边挨过去,要上岸。
“怎么样?”
“我要回去。”
“慢一点,喝一杯酒!”
“我不喝酒。”
“为什么?”
“我不喝酒。”
两人正争持着,听到妇人在那小船上喊人,问要多少酒。
兵士说,“弟兄要走。”
妇人以为是笑话,就仍然当笑话答应,说,“既然要走,就请便,让他上岸去,我们喝个醉。”
工人听到这个话。推开船头篾篷,跳上岸,从甬道上飞奔走去了。
妇人听到声音了,从小船上喊,“不要走!不要走!”到后回到自己船上,看到兵士,就骂兵士为什么放走了他,兵士干笑,因为他看出妇人的野心了,他笑妇人贪心不足。
兵士是愿意把工人打发走后作些别的事情的。

因为××市去××地方只是四个小时,照例牧师来往两处是极平常的事情,所以牧师失踪的第二天,毫不为教会致疑,到第四天×牧师的尸骸被人在河口发现时,这谋杀事件才露出传遍了×市。但这件事究竟为什么缘故而起,没有一个人能明白的。因为在牧师身上,发现一个金十字架同一个钱包,所有东西完全没有失去,所以这谋杀方向就转到抢劫以外的意义上去了。既不是抢劫,那末只有复仇了。但什么人会同牧师结仇?中国的官同教会,皆不大好意思疑心到工人同河街上一切市民的,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人是不会同一个美国牧师有仇怨的。
×市出了这样大事,照例是管理×市行政长官悬赏缉凶,照例领事馆就拍了电报回本国去,照例就有从××来的新闻记者,由各方面探听了一些消息,夸张的毫不落实的写了一篇通信放到次日的报上,用次号字刊登出来,而且这新闻,一个月后所有在中国各地方的传教师,就皆从中外新闻纸上知道在××发生这样一件不幸事情了。
有一点事还可以记述,就是驻××山上的军队,为了这个缘故,被调防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这算是最严重的适当的处置,因为军队驻到这里,却不能使一个喝酒的牧师不为一个工人无意中用铁锤打死。
但是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有了两个月,官厅同教会还是察不出那死者的理由。这里就轮到一个故事的布置了,按照了一个时代的风气,按照了一种最通常的执政者无耻的习惯,就是由中国官厅藉口说是“共产党有意破坏中美邦交”所行的一种手段,请求美国外交官谅解,领事方面则在承认这假定是一个最有益于中美邦交的估计以外,也照例请求中国赔一点款,且在换文里声明把这笔钱捐到××将来的大学里面去,作为纪念这为敦睦中美邦交而死去的牧师。中国官厅凡是这类事自无有不答应的道理,款项数目何况又不多,息事宁人,派交涉员来去商量了几次,双方很爽利的就把这件事结束了。
那个乡下来的人还是依然做他三毛钱一天的粗工,先是还常常做梦,梦到那三铁锤前后的事情,还不忘记那个软软的身体倒下去的情形,以及拖着那只又体面又长大的皮靴时,想同样也得到那么一双皮靴的一种感觉。但是,这些事是不适宜于保留到这种人记忆里很久的,正如这样人不适宜于为一种不合事实的欲望所苦恼一样,人们的心是十分健康的,缺少病态的,所以他能够把自己处置到新的生活上面,不必记那些无意中作成的错事。他对于这事也不骄傲,也不惭愧,久而久之这件事他就忘记了。
到第二年四月,教会方面为那牧师在工程处选地建筑一座纪念亭时,派十个人挖地基平土,那乡下的人也有分,因为特别勤快做工,得了一点奖赏,他拿这个钱就到当日同兵士所到过的船上去,同那个肥臀大脚女人住了一夜,他才明白兵士说“水牛”那字言所所代表的意义。
这家伙任何人见到都觉得是一个好工人,因为年青,有力,不懒惰。
一九二九年作
绅士的太太
我不是写几个可以用你们石头打他的妇人,我是为你们高等人造一面镜子。
他们的家庭

个曾经被人用各样尊敬的称呼加在名字上面的主人,国会议员,罗汉,猪仔,金刚,后来又是总统府顾问,参议,于是一事不作,成为有钱的老爷了。
人是读过书,很干练的人,在议会时还极其雄强,常常疾声厉色的与政敌论辩,一言不合就祭起一个墨盒飞到主席台上去,又常常做一点政治文章到《金刚月刊》上去发表。现在还只四十五岁。四十多岁就关门闭户做绅士,是因为什么缘故,很少有人明白的。

般绅士为了娱悦自己,多数念点佛,学会静坐,会打太极拳,能谈相法,懂鉴赏金石书画。另外的事情,就是喝一点酒,打打牌。这个绅士是并不把自己生活放在例外的地位上去的,凡是一切绅士的坏德性他都不缺少。

栋自置的房子,门外有古槐一株,金红大门,有上马石安置在门外边。(因为无马可上,那石头,成为小贩卖冰糖葫芦憩息的地方了。)门内有门房,有小黑花哈叭狗。门房手上弄着两个核桃,又会舞石槌,哈叭狗成天寂寞无事可作,就蹲到门边看街。房子是两个院落的大小套房子,客厅里有柔软的沙发,有地毯,有写字台,壁上有名人字画,红木长桌上有古董玩器,同时也有打牌用的一切零件东西。太太房中有小小宫灯,有大铜床,高镜台,细绢长条的仕女画,极精致的大衣橱。僻处有乱七八糟的衣服,有用不着的旧式洋伞草帽,以及女人的空花皮鞋。
绅士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妻,有四个聪明伶俐的儿女。妻曾经被人称赞过为美人,儿女都长得体面干净。因为这完全家庭,这主人,培养到这逸乐安全生活中,再无更好的理由拒绝自己的发胖了。
绅士渐渐胖下来,走路时肚子总先走到,坐在家中无话可说时就打呼睡觉,吃东西食量极大,谈话时声音滞呆。太太是习惯了,完全不感觉到这些情形是好笑的。用人则因为凡是有钱的老爷天南地北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也就毫不引起惊讶了。对于绅士发生兴味的,只有绅士的儿子,那个第三的少爷,看到爹爹的肚子同那神气,总要发笑的问这里面是些什么东西。绅士记得苏东坡故事,就告给儿子,这是“满腹经纶”。儿子不明白意思,请太太代为说明,遇到太太兴致不恶的时节,太太就告给儿子说这是“宝贝”,若脾气不好,不愿意在这些空事情上唠叨,就大声喊奶妈,问奶妈为什么尽少爷牙痛,为什么尽少爷头上长疙瘩。
少爷大一点是懂事多了的,只爱吃零碎,不欢喜谈空话,所以做母亲的总是欢喜大儿子。大少爷因为吃零碎太多,长年脸庞黄黄的,见人不欢喜说话,读书聪明,只是非常爱玩,九岁时就知道坐到桌子边看牌,十岁就会“挑土”,为母亲拿牌,绅士同他太太都以为这小孩将来一定极其有成就。
绅士的太太,为绅士养了四个儿子,还极其白嫩,保留到女人的美丽,从用人眼睛估计下来,总还不上三十岁。其实三十二岁,因为结婚是二十多,现在大少爷已经十岁了。绅士的儿子大的十岁,小的三岁,家里按照北京做官人家的规矩,每一个小孩请娘姨一人,另外还有车夫,门房,厨子,做针线的,抹窗子扫地的,一共十一个下人。家里常常有客来打牌,男女都有。把桌子摆好,人上了桌子,四只白手争到在桌上洗牌,抱引小少爷的娘姨就站到客人背后看牌。待到太太说,“娘姨,你是看少爷的,怎么尽呆到这里?”这三河县老乡亲才象记起了自己职务,把少爷抱出外面大街,看送丧事人家大块头吹唢呐打鼓打锣去了。引少爷的娘姨,厨子和车夫,虽不必站在桌边看谁输赢,总而言之是知道到了晚上,汽车包车把客人接走以后,太太就要把人喊在一处,为这些下等人分派赏号的。得了赏号,这些人就按照身分,把钱用到各方面去。厨子照例也欢喜打一点牌,门房能够喝酒,车夫有女人,娘姨们各个还有瘦瘦的挨饿的儿子,同到一事不作的丈夫,留在乡下,靠到得钱吃饼过日子。太太有时输了,不大高兴,大家就不做声,不敢讨论到这数目,也不敢在这数目上作那种荒唐打算。因为若是第二次太太又输,手气坏,这赏号分给用人的,不是钱,将只是一些辱骂了。实在说来,使主人生气的事情也太多了,这些真是完全吃闲饭的东西,一天什么事也不作,什么也不能弄得清楚,这样人多,还是胡胡涂涂,有客来了,喊人摆桌子也找不到,每一个人又都懂得到分钱时,不忘记伸手。太太是常常这样生气骂人的,用人从不会接嘴应声,人人都明白骂一会儿,就会有别的事情岔开。回头不是客来就是太太到别处去做客。太太事情多,不会骂得很久,并且不是输了很多的钱也不会使太太生气,所以每个下人都懂得做下人的规矩,对于太太非常恭敬。
太太是很爱儿子的,小孩子哭了病了,一面忙着打电话请医生,一面就骂娘姨,因为一个娘姨若照科得尽职,象自己儿子一样,照例小孩子是不大应当害病爱哭的。可是做母亲的除了有时把几个小孩子打扮得齐全,引带小孩子上公园吃点心看花以外,自己小孩子是不常同母亲接近的。另外时节母亲事情都象太多了,母亲常常有客,常常做客,平时又有许多机会同绅士吵嘴斗气,小孩子看到母亲这样子,好象也不大愿意亲近这母亲了。有时顶小的少爷,一定得跟到母亲做客,总得太太装成生气的样子骂人,于是娘姨才能把少爷抱走。
绅士为什么也缺少这涵养,一定得同太太吵闹给下人懂到这习惯?是并不溢出平常绅士家庭组织以外的理由。一点点钱,一次做客不曾添制新衣,更多次数的,是一种绅士们总不缺少的暧昧行为。太太从绅士的马褂袋子里发现了一条女人用的小小手巾,从朋友处听到了点谣言,从娘姨告诉中知道了些秘密,从汽车夫处知道了些秘密。或者,一直到了床上,发现了什么,都得在一个机会中把事情扩大,于是骂一阵,嚷一阵,有眼睛的就流眼泪,有善于说谎赌咒的口的也就分辩,发誓,于是本来预备出去做客也就不去了,本来预备睡觉也睡不成了。哭了一会的太太,若是不甘示弱,或遇到绅士恰恰有别的事情在心上,不能采取最好的手段赔礼,太太就一人出去,到别的人家做客去了。绅士羞惭在心,又不无小小愤怒,也就不即过问太太的去处。生了气的太太,还是过相熟的亲戚家打牌,因为有牌在手上,纵有气,也不是对于人的气了。过一天,或者吵闹是白天,到了晚上,绅士一定各处熟人家打电话,问太太在不在。有时太太记得到这行为,正义在自己身边,不愿意讲和,就总预先嘱咐那家主人,告给绅士并不在这里。有时则虽嘱咐了主人,遇到公馆来电话时,主人知道是绅士想讲和了,总仍然告给了太太的所在地方,于是到后绅士就来了,装作毫无其事的神气,问太太输赢。若旁人说赢了,绅士不必多说什么,只站在身后看牌,到满圈,绅士一定就把太太接回家了。若听到人说输了呢,绅士懂得自己应做的事,是从皮包里甩一百八十的票子,一面放到太太跟前去,一面挽了袖子自告奋勇,为太太扳本。既然加了股份,太太已经愿意讲和,且当到主人面子,不好太不近人情,自然站起来让坐给绅士。绅士见有了转机,虽很欢喜的把大屁股贴到太太坐得热巴巴的椅子上去,仍然不忘记说“莫走莫走,我要你帮忙,不然这些太太们要欺骗我这近视眼!”那种十分得体的趣话,主人也仿佛很懂事,听到这些话总是打哈哈笑,太太再不好意思走开,到满圈,两夫妇也仍然就回家了。遇到各处电话打过,太太的行动还不明白时节,主人照例问汽车夫,照例汽车夫受过太太的吩咐,只说太太并不让他知道去处,是要他送到市场就下了车的。绅士于是就坐了汽车各家去找寻太太。每到一个熟人的家里,那家公馆里仆人,都不以为奇怪,公馆中主人,姨太太,都是自己才讲和不久,也懂得这些事情,男主人照例袒护绅士,女主人照例袒护太太,同这绅士来谈话。走到第二家,第三家,有时是第七家,太太才找着。有时找了一会,绅士新的气愤在心上慢慢滋长,不愿意再跑路了,吼着要回家,或索性到那使太太出走的什么家中去玩了一趟,回到家中躺在柔软的大椅上吸烟打盹。这方面一坚持,太太那方面看看无消息,有点软弱惶恐了。或者就使那家主人打电话回家来,作为第三者转圜,使绅士来接;或者由女主人伴送太太回家,且用着所有绅士们太太的权利,当到太太把绅士教训一顿。绅士虽不大高兴,既然见到太太归来了,而且伴回来的又正说不定就是在另一时方便中也开了些无害于事的玩笑过的女人,到这时节,利用到机会,把太太支使走开,主客相对会心的一笑,大而肥厚的柔软多脂的手掌,把和事老小小的善于搅牌也善于做别的有趣行为的手捏定,用人不在客厅,一个有教养的绅士,总得对于特意来做和事老的人有所答谢,一面无声的最谨慎的做了些使和事老忍不住笑的行为,一面又柔声的喊着太太的小名,用“有客在怎么不出来”这一类正义相责。太太本来就先服了输,这时又正当到来客,再不好坚持,就出来了。走出来后,谈了一些空话,因为有了一主一客,只须再来两个就是一桌,绅士望到客人做了一个会心的微笑,赶忙去打电话邀人。坐在家里发闷的女人正多,自然不到半点钟,这一家的客厅里,又有四只洁白的手同几个放光的钻戒在桌上唏哩哗喇乱着了。
关于这种家庭战争,由太太这一面过失而起衅,由太太这一面错误来出发,这事是不是也有过?也有过。不过男子到底是男子,一个绅士,学会了别的时候以前,先就学会了对这方面的让步,所以除了有时无可如何才把这一手拿出来抵制太太,平常时节是总以避免这冲突为是的。因为绅士明白每一个绅士太太,都在一种习惯下,养成了一种趣味,这趣味有些人家是在相互默契情形下维持到和平的,有些人家又因此使绅士得了自由的机会。总而言之,太太们这种好奇的趣味,是可以使绅士阶级把一些友谊僚谊更坚固起来的,因这事实绅士们装聋装哑过着和平恬静的日子,也就大有其人了。这绅士太太,既缺少这样把柄给丈夫拿到,所以这太太比其余公馆的太太更使绅士尊敬畏惧了。
另外一个绅士的家庭
因为做客,绅士太太到西城一个熟人家中去。
也是一个绅士,有姨太太三位,儿女成群。大女儿在著名教会大学念书,小女儿在小学念书,有钱有势,儿子才从美国留学回来,即刻就要去新京教育部做事。绅士太太一到这人家,无论如何也有牌打,因为没有外来客,这个家中也总是一桌牌。小姐从学校放学回来,争着为母亲替手,大少爷还在候船,也常常站到庶母后面,间或把手从隙处插过去,抢去一张牌,大声的吼着,把牌掷到桌上去。绅士是因为疯瘫,躺到客厅一角藤椅上哼,到晚饭上桌时,才扶到桌边来吃饭的。绅士太太是到这样一个人家来打牌的。
到了那里,看到瘫子,用自己儿女的口气,同那个废物说话。
“伯伯,这几天不舒服一点吗?”
“好多了。谢谢你们那个橘子。”
“送小孩子的东西也要谢吗?伯伯吃不得酸的,我那里有人从上海带来的外国苹果,明天要人送点来。”
“不要送,我吃不得。××近来忙,都不过来。”
“成天同和尚来往。”
“和尚也有好的,会画会诗,谈话风雅,很难得。”
自己那个二姨太就笑了,因为她就同一个和尚有点熟。这太太是不谈诗画不讲风雅的,她只觉得和尚当真也有“好人”,很可以无拘束的谈一些体己话,内中含意当然是不宜于公开的。
那从美利坚得过学位的大少爷,一个基督教徒,就说,“凡是和尚都该杀头。”
绅士把眼睛一睁,对这种新派幼稚怪话表示不平。
“怎么,一开口就乱说!佛同基督有什么不同?不是都要渡世救人吗?”
大少爷记起父亲是废物了,耶稣是怜悯老人的,立刻取了调和妥协的神气,“我说和尚不说佛。”
大姨太太说,“我不知道你们男人为什么都恨和尚。”
这少爷正想回话,听到外面客厅一角有电话铃响,就奔到那角上接电话去了。这里来客这位绅士太太就说,“伯伯,媳妇怎么样?”废物不作声,望到大小姐,因为大小姐在一点钟以前还才同爹爹吵过嘴。大小姐笑了。大小姐想到另外一件事,就笑了。
二姨太太说,“看到相片了,我们同大小姐到他房里翻出相片同信,大小姐读过笑得要不得。还有一个小小头发结子,不知是谁留下的,还有……”三姨太太不知为什么红了脸,借故走出去了。
大小姐追出去,“三娘,婶婶来了,我们打牌!”
绅士太太也追出去,走到廊下,赶上大小姐,“慢走,毛丫头,我同你说。”
大小姐似乎早懂得所说的意思了,要绅士太太走过那大丁香树下去。两人坐到那小小绿色藤椅上去,互相望着对方白白的脸同黑黑的眼珠子。大小姐笑了,红了脸,伸手把绅士太太的手捏定。
“婶婶,莫逼我好吧。”
“逼你什么?你这丫头,那么聪明。你昨天装得使我认不出是谁了。我问你,到过那里几回了?”
“婶婶你到过几回?”
“我问你!”
“只到过三次,万千莫告给爹爹!”
“我先想不到是你。”
“我也不知道是婶婶。”
“输了赢了?”
“输了不多。姨姨输二千七百,把那个钻石戒指也换了,瞒到爹爹,不让他知道。”
“几姨?”
“就是三娘。”
三娘正在院中尖声唤大小姐,到后听到这边有人说话,也走到丁香花做成的花墙后面来了。见到了大小姐同绅士太太在一处,就说,“请上桌子,牌早摆好了。”
绅士太太说,“三娘,你手气不好,怎么输很多钱。”
这妇人是妓女出身,见过大场面,经过多少风雨,又特别聪明懂事,最会做眉眼,就对大小姐笑,好象说大小姐不该把这事告给外人。但这姨太太一望也就知道绅士太太不是外人了,所以说,“××去不得,一去就输,还是大小姐好。”
又问,“太太你常到那里?”绅士太太就摇头,因为她到那里是并不为赌钱的,只是监察到绅士丈夫,这事不能同姨太太说,不能同大小姐说,所以含混过去了。
他们记起牌已摆上桌子了,从花下左边小廊走回内厅,见到大少爷在电话旁拿着耳机正说洋话,疙疙瘩瘩,大小姐听得懂是同女人说的话,就嘻嘻的笑,两个妇人皆莫名其妙,也好笑。
四个人哗喇哗喇洗牌,分配好了筹码,每人身边一个小红木茶几,上面摆纸烟,摆细料盖碗,泡好新毛尖茶。另外是小磁盘子,放得有切成小片的美国桔子。四个人是主人绅士太太,客人绅士太太,二姨太太,大小姐。另外有人各人背后站站,谁家和了就很伶俐的伸出白白的手去讨钱,是“做梦”的三姨太太。废人因为不甘寂寞,要把所坐的活动椅子推出来,到厅子一端,一面让大姨太太捶背,一面同打牌人谈话。
大少爷打完电话,穿了笔挺新式洋服从客厅旁过身,听到牌声洗得热闹,本来预备出去有事情,也在牌桌边站定了。
“你们大学生也打牌?”
“为什么不能够陪妈陪婶婶?”
客人绅士太太就问大少爷,“春哥,外国有牌打没有?”
主人绅士太太笑了,“岂止有牌打,我们这位少爷还到美国××俱乐部做教师,那些洋人送他十块钱一点钟,要他指点!”
“当真是这样,我将来也到美国去。”
大小姐说:“要去,等我毕业了,我同婶婶一路去。我们可以……慢点慢点,一百二十副。妈你为什么不早打这张麻雀,我望这张牌望了老半天了。哈哈,一百二!”说了,女人把牌放在嘴边亲了那么一下,表示这夭索同自己的感情。
母亲象是不服气样子,找别的岔子,“玉玉,怎么一个姑娘家那么野?跟谁学来这些野话?”
大小姐不做声,因为大少爷捏着她的膀子,要代一个庄,大小姐就嚷,“不行不行,人家才第一个上庄!”
大少爷到后坐到母亲位置上去,很热心的洗着牌,很热心的叫骰子,和了一牌四十副,才哼着美国学生所唱的歌走去了。
这一场牌一直打到晚上,到后又来了别的一个太太,二姨太让出了缺,仍然是五个人打下去。到晚饭时许多鸡鸭同许多精致小菜摆上了桌子,在非常光亮的电灯下,打牌人皆不必掉换位置,就仍然在原来座位上吃晚饭。废人也镶拢来了,问这个那个的输赢,吃了很多的鱼肉,添了三次白饭,还说近来厨子所做的菜总是不大合口味。因为在一钵鸡中发现了一只鸡脚没有把外皮剥去,就叫厨子来,骂了一些大人们照例骂人吃冤枉饭的话,说是怎么这东西还能待客,要把那鸡收回去。厨子把一个大磁钵拿回到灶房,看看所有的好肉已经吃尽,也就不说什么话。回头上房喊再来点汤,于是又在那煨鸡缸里舀了一盆清汤送上去了。
吃过了晚饭,晚上的时间实在还长,大小姐明早八点钟就得到学校去上课,做母亲的把这个话提出来,在客人面前不大好意思同母亲作对,于是退了位,让三姨太太来补缺,四人重新上了常不过大小姐站到母亲身后不动,一遇到有牌应当上手时,总忽然出人意外的飞快的把手从母亲肩上伸到桌中去,取着优美的姿势,把牌用手一摸,看也不看,嘘的一声又把牌掷到桌心去。母亲因为这代劳的无法拒绝,到后就只有让位了。
八点了,二少爷三小姐三少爷不忘记姐姐日里所答应的东道,选好了××主演的《妈妈趣史》电影,要大小姐陪到去做主人。恰恰一个大三元为三姨太太抢去单吊,非常生气,不愿意再打,就伴同一群弟妹坐了自己汽车到××去看电影去了。主人绅士太太仍然又上了桌子。
大少爷回来时,废物已回到卧房睡觉去了。大少爷站到三姨太太身后看牌,看了一会,走去了。三姨太太到后把牌让二姨太太打,说有一点事,也就走出了客厅。
于是客人绅士太太一面砌牌一面说,“伯母,你真有福气。”
主人绅士太太说,“吵闹极了,都象小孩子。”
另外来客也有五个小孩,就说“把他们都赶到学校去也好,我有三个是两个礼拜才许他们回来一次的。”这个妇人却料不到那个大儿子每星期到六国饭店跳舞两次。
“家里人多也好点。”
“我们大少爷过几天就要去南京,做什么‘边事’,不知边些什么。”
“有几百一个月。”
“听说有三百三,三百三他哪里够,好歹是也可以找钱,不要老子养他了。”
“他们都说美国回来好,将来大小姐也应当去。”
“她说她不去美国,要去就去法国。法国女人就只会打扮,这丫头爱好。”
轮到绅士太太做梦赋闲了,站到红家身后看了一会,又站到痞家身后看了一会,吃了些糖松子儿,又喝了口热茶。想出去方便一下,就从客厅出去,过东边小院子,过圆门,过长廊。那边偏院辛夷树开得花朵动人,在月光里把影子通通映在地下,非常有趣味。辛夷树那边是大少爷的书房,听到有人说话,引起了一点好奇,就走过那边窗下去,只听到一个极其熟习的女人笑声,又听到说话,声音很小,象在某一种情形下有所争持。
“小心一点,……”
“你莫这样,我就……”
听了一会,绅士太太忽然明白这里是不适宜于站立的地方,脸上觉得发烧,悄悄的又走回到前面大院子来。月亮挂到天上,有极小的风吹送花香,内厅里不知是谁一个大牌和下了,只听到主客的喜笑与搅牌的热闹声音,绅士太太想起了家里的老爷,忽然不高兴再在这里打牌了。
听到里面喊丫头,知道是在找人了,就进到内厅去,一句话不说,镶到主人绅士太太的空座上去补缺,把两只手放到牌里去乱和。
不到一会儿,三姨太太来了,悄静无声的,极其矜持的,站到另外那个绅士太太背后,把手搁到椅子靠背上,看大家发牌。
另外一个绅士太太,一面打下一张筒子,一面鼻子皱着,说,“三娘,你真是使人要笑你,怎么晚上也擦得一身这样香。”
三姨太太不做声,微微的笑着,又走到客人绅士太太背后去。绅士太太回头去看三姨太太,这女人就笑,问赢了多少。绅士太太忽然懂得为什么这人的身上有浓烈的香味了,把牌也打错了张子。
绅士太太说,“外面月亮真好,我们打完这一牌,满圈后,出去看月亮。”
三姨太太似乎从这话中懂得一些事情,用白牙齿咬着自己的红嘴唇,离开了牌桌,默默的坐到较暗的一个沙发上,把自己隐藏到深软的靠背后去了。

点新的事情
××公馆大少爷到东皇城根绅士家来看主人,主人不在家,绅士太太把来客让到客厅里新置大椅上去。
“昨天我以为婶婶会住在我家的,怎么又不打通夜?”
“我恐怕我们家里小孩子发烧要照应。”
“我还想打四圈,哪晓得婶婶赢了几个就走了。”
“哪里。你不去南京,我们明天又打。”
“今天就去也行,三娘总是一角。”
“三娘同……”绅士太太忽然说滑了口,把所要说的话都融在一个惊讶中,她望到这个整洁温雅的年青人呆着,两人互相皆为这一句话不能继续开口了。年青人狼狈到无所措置,低下了头去。
过了一会,大少爷发现了屋角的一具钢琴,得到了救济,就走过去用手按琴键,发出高低的散音。小孩子听到琴声,手拖娘姨来到客厅里,看奏琴。绅士太太把小孩子抱在手里,叫娘姨削几个梨子同苹果拿来,大少爷不敢问绅士太太,只逗着小孩,要孩子唱歌。
到后两人坐了汽车又到西城废物公馆去了。在车上,绅士太太很悔自己的失言,因为自己也还是年青人,对于这些事情,在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晚辈面前,做长辈的总是为一些属于生理上的种种,不能拿出长辈样子。这体面的年青人,则同样也因为这婶婶是年青女人,对于这暧昧情形有所窘迫,也感到无话可说了。车到半途,大少爷说,“婶婶,莫听他们谣言。”绅士太太就说,“你们年青人小心一点。”仍然不忘记那从窗下听来的一句话,绅士太太把这个说完时,自己觉得脸上发烧得很,因为两个人是并排坐得那么近,身体的温热皆互相感染,年青人,则从绅士太太方面的红脸,起了一种误会,他那聪明处到这时仿佛起了一个新的合理的注意,而且这注意也觉得正是救济自己一种方法。到了公馆,下车时,先走下去,伸手到车中,一只手也有意那么递过来,于是轻轻的一握,下了车,两人皆若为自己行为,感到了一个憧憬的展开扩大,互相会心的交换了一个微笑。
到了废物家,大少爷消失了,不多一会又同三娘出现了。
绅士太太觉得这三娘今天特别对她亲切,在桌边站立,拿烟拿茶,剥果壳儿,两人望到时,就似乎有些要说而不必用口说出的话,从眼睛中流到对方心里去。绅士太太感到自己要做一个好人,要为人包瞒打算,要为人想法成全,要尽一些长辈所能尽的义务。这是为什么?因为从三娘的目光里,似乎得到一种极其诚恳的信托,这妇人,已经不能对于这件事不负责任了。
大小姐已经上坤范女子大学念书去了,少爷们也上学了,今天请了有两个另外的来客,所以三娘不上常到绅士太太休息时,三娘就邀绅士太太到房里去,看新买的湘绣。两人刚走过院子,望见偏院里辛夷,开得如火红,一大树花灿烂夺目,两人皆不知忌讳,走到树下去看花。
“昨夜里月光下这花更美。”绅士太太在心上说着,微微的笑。
“我想不到还有人来看花!”三姨太太也这样想着,微微的笑。
书房里大少爷听到有人走路声音,忙问是谁。
绅士太太说,“春哥,不出去么?”
“是婶婶吗?请进来坐坐。”
“太太就进去看看,他很有些好看的画片。”
于是两个妇人就进到这大少爷书房里,是个并不十分阔大的卧室,四壁裱得极新,小小的铜床,小小的桌子,四面都是书架,堆满了洋书,红绿面子印金字,大小不一,似乎才加以整理的神情,稍稍显得凌乱。床头一个花梨木柜橱里,放了些女人用的香料,一个高脚维多利亚式话匣子,上面一大册安置唱片的本子,本子上面一个橘子,橘子旁边一个烟斗。大少爷正在整理一个象小钟一类东西,那东西就搁到窗前桌上。
“有什么用处?”
“无线电盒子,最新从美国带回的,能够听上海的唱歌。”
“太太,大少爷带得一个小闹表,很有趣味。”
“哎呀,这样小,值几百?”
“一百多块美金,婶婶欢喜就送婶婶。”
“这怎么好意思,你只买得这样一个,我怎么好拿!”
“不要紧,婶婶拿去玩,还有一个小盒子。这种表只有美国一家专利,若是坏了,拿到中央表店去修理,不必花钱,因为世界各国凡是代卖这家钟表公司出品的,都可以修理。”
“你留着自己玩吧,我那边小孩子多,掉到地下可惜。”
“婶婶真把我当外人。”
绅士太太无话可说。因为三姨太太已经把那个表放到绅士太太手心里,不许她再说话了。这女人,把人情接受了,望一望全房情景,象是在信托方面要说一句话,就表示大家可以开诚布公作商量了,就悄悄的说道:“三娘,你听我说一句话,家里人多了,凡事也小心一点。”
三娘望到大少爷笑,“我们感谢太太,我们不会忘记太太对我们的好处。”
大少爷,这美貌有福的年轻人,无话可说,正翻看那一本日日放在床头的英文圣经,不做声,脸儿发着烧,越显得娇滴滴红白可爱,忽然站起来,对绅士太太作了三个揖,态度非常诚恳,用一个演剧家扮演哈孟雷特的姿势,把绅士太太的左手拖着,极其激动的向绅士太太说道:“婶婶的关心地方,我不会忘记到脑背后。”
绅士太太右手捏着那钮扣大的小表,左手被人拖着,也不缺少一个剧中人物的风度,谦虚的而又温和的说,“小孩子,知道婶婶不是妨碍你们年青人事情就行了,我为你们担心!我问你,什么时候过南京有船?”
“我不想去,并不是没有船。”
“母亲也瞒到?”
“母亲只知道我不想去,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她也不愿意我就走,所以帮着瞒到老瘫子说是船受检查,极不方便。”
绅士太太望望这年青侄儿,又望望年青的姨太太,笑了,“真是一对玉合子。”
三娘不好意思,也哧的笑了。“太太,今夜去××试试赌运,他们那里主人还会做很好的点心,特别制的,不知尝过没有?”
“我不欢喜大数目,一百两百又好象拿不出手——春哥,美国有赌博的?”
“法国美国都有,我不知道这里近来也有了,以前我不听到说过。婶婶也熟习那个吗?”
“我是悄悄的去看你的叔叔。我装得象妈子那样带一副墨眼镜,谁也不认识。有一次我站到我们胖子桌对面,他也看不出是我。”
“三娘,今天晚上我们去看看,婶婶莫打牌了。假装有事要回去,我们一道去。”
三姨太也这样说,“我们一道去。到那里去我告给太太巧方法扎七。”
事情就是这样定妥了。
到了晚上约莫八点左右,绅士太太不愿打牌了,同废物谈了一会话,邀三娘送她回去,大少爷正有事想过东城,搭乘了绅士太太的汽车,三人一道儿走。汽车过长安街,一直走,到哈德门大街了,再一直走,汽车夫懂事,把车向右转,因为计算今天又可以得十块钱特别赏赐,所以乐极了,把车也开快了许多。
三人到××,留在一个特别室中喝茶休息,预备吃特制点心。二姨太太悄悄同大少爷说了几句话,扑了一会粉,对穿衣镜整理了一会头发,说点心一时不会做来,先要去试试气运,拿了皮夹想走。
绅士太太说,“三娘你就慌到输!”
大少爷说,“三娘是不怕输的,顶爽利,莫把皮夹也换筹码输去才好。”
三姨太走下楼去后,小房中只剩下两个人。两人说了一会空话,年青人记起了日里的事情,记起同三姨太商量得很好了的事情,感到游移不定,点心送来了。
“婶婶吃一杯酒好不好?”
“不吃酒。”
“吃一小杯。”
“那就吃甜的。”
“三娘也总是欢喜甜酒。”
当差的拿酒去了,因为一个方便,大少爷走到绅士太太身后去取烟,把手触了她的肩。在那方,明白这是有意,感到可笑,也仍然感到小小动摇,因为这贵人记起日里在车上的情形,且记起昨晚上在窗下窃听的情形,显得拘束,又显得烦懑了,就说,“我要回去,你们在这里吧。”
“为什么忙?”
“为什么我到这里来?”
“我要同婶婶说一句话,又怕骂。”
“什么话?”
“婶婶样子象琴雪芳。”
“说瞎话,我是戏子吗?”
“是三娘说的,说美得很。”
“三娘顶会说空话,”虽然这么答着,侧面正是一个镜台,这绅士太太,不知不觉把脸一侧,望到镜中自己的白脸长眉,温和的笑了。
男子低声的蕴藉的笑着,半天不说话。
绅士太太忽然想到了什么的神情,对着了大少爷,“我不懂你们年青人做些什么鬼计。”
“婶婶是我们的恩人,我……”那只手,取了攻势,伸过去时,受了阻碍。
女人听这话不对头,见来势不雅,正想生气,站在长辈身分上教训这年青人一顿,拿酒的厮役已经在门外轻轻的啄门,两人距离忽然又远了。
把点心吃完,到后两人用小小起花高脚玻璃杯子,吃甜味桔子酒。三姨太太回来了,把皮夹掷到桌上,坐到床边去。
绅士太太问,“输了多少?”
三娘不作答,拿起皮夹欢欢喜喜掏出那小小的精巧红色牙膏筹码数着,一面做报告,一五一十,除开本,赢了五百三。
“我应当分三成,因为不是我陪你们来,你一定还要输。”
绅士太太当笑话说着。
大少爷就附和到这话说,“当真婶婶应当有一半,你们就用这个做本,两人合份,到后再结算。”
“全归太太也不要紧,我们下楼去,现在热闹了点,张家大姑娘同到张七老爷都来了,×总理的三小姐也在场,五次输一千五,骄傲极了,越输人越好看。”
“我可不下去,我不欢喜让她知道我在这里赌钱。”
“大少爷?”
“我也不去,我陪婶婶坐坐,三娘你去吧,到十一点我们回去。”
“……你莫走!”三姨太还是笑笑的走了。
回到家中,皮夹中多了一个小表,多了四百块钱,见到老爷在客厅中沙发上打盹,就骂用人,为什么不喊老爷去睡。
当差的就说,才有客到这里谈话,刚走不久,问老爷睡不睡觉,说还要读一点书,等太太回来再叫他,所以不敢喊叫。绅士见到太太回了家,大声的叱娘姨,惊醒了。
“回来了,太太!到什么人家打牌这么晚?”
绅士太太装成生气的样子,就说,“运气坏极了,又输一百五。”
绅士正恐怕太太追问到别的事,或者从别的地方探听到了关于他的消息,贼人心虚,看到太太那神气,知道可以用钱调和了,就告给绅士太太明天可以还账。且安慰太太,输不要紧。又同太太谈各个熟人太太的牌术和那属于打牌的品德。这贵人日里还才到一个饭店里同一个女人鬼混过一次,待到太太问他白天做些什么事时,他就说到佛学会念经,因为今天是开化老和尚讲《楞严》日子。若是往日,绅士太太一定得诈绅士一阵,不是说杨老太太到过佛学会,就是说听说开化和尚已经上天津,绅士照例也就得做戏一样,赌一个小咒,事情才能和平了结,解衣上床。今晚上因为赢了钱,且得了一个小小金表,自己又正说着谎话,所以也就不再追究谈《楞严》谈到第几章那类事了。
两人回到卧室,太太把皮夹子收到自己小小的保险箱里去。绅士作为毫不注意的神气,一面弯腰低头解松绑裤管的带子,一面低声的摹仿梅畹华老板的《天女散花》摇板,用节奏调和到呼吸。
到后把汗衣剥下,那个满腹经纶的尊贵肚子因为换衣的原因,在太太眼下,用着骄傲凌人的态度,挺然展露于灯光下,暗褐色的下垂的大肚,中缝一行长长的柔软的黑毛,刺目的呈一种图案调子。太太从这方面得到了一个联想,告绅士,今天西城××公馆才从美国回来不久的大少爷来看过他,不久就得过南京去。
绅士点点头,“这是一个得过哲学硕士的有作为的年青人,废物有这样一个儿子,自己将来不出山,也就不妨事了。”
绅士太太想到别的事情,就笑,这时也已经把袍子脱去,夹袄脱去,鞋袜脱去,站在床边,对镜用首巾包头,预备上床了。绅士从太太高硕微胖的身子上,在心上展开了一幅美人出浴图,且哗哗的隔房浴室便桶的流水声,也仿佛是日里的浴室情景,就用鼻音做出亵声,告太太小心不要招凉。
更新的事情
约有三天后,××秘密俱乐部的小房子里又有这三个人在吃点心。那三娘又赢了三百多块钱,分给了绅士太太一半。
这次绅士太太可在场了,先是输了一些,到后大少爷把婶婶邀上楼去,三姨太太不到一会儿就追上来,说是天红得到五百,把所输的收回,反赢三百多。绅士太太同大少爷除了称赞运气,并不说及其他事情。
绅士太太对于他们的事更显得关切,到废物公馆时,总借故到三姨太太房中去盘旋。打牌人多,也总是同三娘合手,两股均分,输赢各半。
星期日另外一个人家客厅里红木小方桌旁,有西城××公馆大小姐,有绅士太太,大小姐不明奥妙,问绅士太太,知不知道三娘近来的手气。
“婶婶不知道么?我听人说她输了五百。”
“输五百吗?我一点不明白。”
“我听人说的,她们看到她输。”
“我不相信,三娘太聪明了,心眼玲珑,最会看风色,我以为她扳了本。”
大小姐因为抓牌就不说话了,绅士太太记到这个话,虽然当真不大相信,可是对于那两次事情,有点小小怀疑起来了。到后新来了两个客,主人提议再拼成一桌,绅士太太主张把三娘接来。电话说不来,有小事,今天少陪了。绅士太太把耳机要过身边来,捏了话机,用着动情的亲昵调子,“三娘,快来,我在这里!”
那边说了一句什么话,这边就说,“好好,你快来,我们打过四圈再说。”
说是有事的三姨太太,得到绅士太太的嘱咐,仍然答应就来,四个人都拿这事情当笑话说着,但都不明白这友谊的基础建筑到些什么关系上面。
不到一会,三娘的汽车就在这人家公馆大门边停住了。客来了,桌子摆在小客厅,三娘不即去,就来在绅士太太身后。
“太太赢了,我们仍然平分,好不好?”
“好,你去吧,人家等得太久,张三太快要生气了。”
三娘去后,大小姐问绅士太太,“这几天婶婶同三娘到什么地方打牌。”
绅士太太摇头喊,“五万碰,不要忙!”
休息时,三娘扯了绅士太太走到廊下去,悄悄的告她,大少爷要请太太到××去吃饭。绅士太太记起了大小姐先前说的话,问三娘。
“三娘,你这几天又到××去过吗?”
“哪里,我这两天门都不出。”
“我听谁说你输了些钱。”
“什么人说的?”
“没有这回事就没有这回事,我好象听谁提到。”
三娘把小小美丽嘴唇抿了一会,莞尔而笑,拍着绅士太太肩膊,“太太,我谎你,我又到过××,稍稍输了一点小数目。我猜这一定是宋太太说的。”
绅士太太本来听到三娘说不曾到过××,以为这是大小姐或者明白她们赢了钱,故有意探询,也就罢了。谁知三姨太太又说当真到过,这不是谎话的谎话,使她不能不对于前两天的赌博生出疑心了。她这时因为不好同三娘说破,以为另外可去问问大少爷,就忙为解释,说是听人说过,也记不起是谁了。她们到后都换了一个谈话方向,改口说到花。一树迎春颜色黄澄澄地象碎金缀在枝头上,在晚风中摇摆,姿态绝美,三娘折了一小枝,替绅士太太插到衣襟上去。
“太太,你真是美人,我一看到你,就嫌自己肮脏卑俗。”
“你太会说话了。我是中年人了,哪里敌得过你们年青太太们,一身象奶酥抟成的。”
到了晚上,两人借故有事要走,把两桌牌拼成一桌。大小姐似乎稍稍奇怪,然而这也管不了许多。这位小姐对于牌的感情太好了,依旧上了桌子摸风,这两人就坐了汽车到大陆饭店去了。大陆饭店那方面一个房间里,大少爷早在那里等候了许久,人来了,极其欢喜。三娘把大少爷扯到身边,咬着耳朵说了两句话,大少爷望到绅士太太只点头微笑。两个人不久就走到隔壁房间去了,房里剩下绅士太太一个人。襟边的黄花掉落到地下,因为拾花,想起了日里三娘的称誉,回头去照镜子。照了好一会,又用手抹着自己头上光光的柔软的头发,顾影自怜,这女人稍稍觉得有点烦恼,从生理方面有一些意识模糊的对绅士的反抗,想站起身来走过去,看两个人在商量些什么事情。
推开那门,见到大少爷坐在大椅上,三娘坐大少爷腿上,把头聚在一处,正蜜蜜的接着吻。绅士太太不待说话,心中起着惊讶,赶忙缩回来了,仍然坐到现处,就听到两人在隔壁的笑声,且听到接吻嘴唇离开时的声音。一会儿,三娘走过房中来了,一只手藏在身后,头发乱乱的,脸红红的,一只手伏在绅士太太肩上,悄悄的说。
“太太,要看我前回说那个东西没有?”
“这事你怎么当真?”
“不是说笑话,这里有一份。”
“真是丑事情。”
三娘不再作声,把藏在身后那只手拿定的一个摺子放到绅士太太面前,翻开了第一页。于是第二页,第三页,……两人相对低笑,不防大少爷,轻脚轻手,已经走到背后站定许久了。
…………
回家去,绅士太太向绅士说头痛不舒服,要绅士到书房去睡。

年以后
绅士太太为绅士生养了第五个少爷,寄拜给废物三姨太太作干儿子。做干妈的三娘送了许多礼物给小孩。绅士家请满月酒,客厅卧房皆摆了牌。小孩子们各穿了新衣服,由娘姨带领,来到这里做客。绅士家一面举行汤饼宴,一面接亲家母过门。头一天是女客,废物不甘寂寞也接过来了。废物在客厅里一角,躺在那由公馆抬来的轿椅中,一面听太太们打牌嚷笑,一面同绅士谈天,讲到佛学中的果报,以及一切古今事情。按照一个绅士身分,采取了一个废人的感想,对于人心世道,莫不有所议及。绅士同废人说一阵,又各处走去,周旋到年青太太中间,这里看看,那里玩玩,怪有趣味。
院子中小客人哭了,就叹气,大声喊娘姨,叫取果子糖来款待小客人。因为女主人不大方便,不能出外走动,干妈收拾得袅袅婷婷,风流俏俊,代行主人的职务,也象绅士一样忙着一切。绅士却充满一种怜爱心情,争着抢着担当。
到了晚上,客人散尽,娘姨把各房间打扫收拾清楚,绅士走到太太房中去,忙了一整天,有点疲倦了,就坐到太太床边,低低的叹了一声气。看到桌上一大堆红绿礼物,看到镜台边干妈送来的大金锁同金寿星,想起那妇人飘逸潇洒风度,非常怜惜似的同太太说,“今天干妈真累了,忙了一天!”
绅士太太不做声,要绅士轻说点,莫惊吵了后房的小孩。
似乎因为是最幼的孩子,这孩子使母亲特别关心,虽然请得有一个奶娘,孩子的床就安置在自己房后小间。绅士也极其爱悦这小小生命的嫩芽。正象是因为这小孩的存在,母亲同父亲互相也都不大欢喜在小事上寻隙吵闹,家庭也变成非常和平了。
因为这孩子是西城废物公馆三姨太太的干儿子,从此以后,三娘有一个最好的理由来到东城绅士公馆了。因这贵人的过从,从此以后,绅士也常常有理由同自己太太讨论到这干亲家母的为人,不犯忌讳了。
有一天,绅士从别处得到了一个消息,拿来告给了太太。
“我听到人说西城废物公馆的大少爷,有人做媒。”
太太略略惊讶,注意的问,“是谁?”
两人在这件事情上说了一阵,绅士也不去注意到太太的神气,不知为什么,因为谈到消息,这绅士记起另外一种荒唐消息,就咕咕的笑个不止。
太太问,“笑什么?”
绅士还是笑,并不作答。
太太有点生气样子。其时正为小孩子剪裁一个小小绸胸巾,就放下了剪刀,一定要绅士说出。
绅士仍然笑着,过了好一会,才嚅嚅滞滞的说,“太太,我听到有笑话,说那大少爷和……有点……”绅士太太愕然了,把头偏向一边,惊讶而又惶恐的问,“怎么,你说什么!?”
“我是听人说的,好象我们小孩子的……”“怎么,说什么?你们男子的口!”
绅士望到太太脸上突然变了颜色,料不到这事情会有这样吓人,就忙分辩说,“这是谣言,我知道!”
绅士太太简直要哭了。
绅士赶忙匆匆促促的分辩说,“是谣言,我是知道的!我只听说我们的孩子的干妈三娘,特别同那大少爷谈得合式,听到人这样说过,我也不相信。”
绅士太太放了一口气,才明白谣言所说的原是孩子的干妈,对于自己先前的态度忽然感到悔恨,且非常感到丈夫的可恼了,就骂绅士,以为真是一个堕落的老无耻,那么大一把年纪的人了,又不是年轻小孩子,不拘到什么地方,听到一点毫无根据的谰言,就拿来嚼咀。且说,“一个绅士都不讲身分,亏得你们念佛经,这些话拿去随便说,拔舌地狱不知怎么容得下你们这些人!”
绅士听到这教训,一面是心中先就并不缺少对于那干亲家母的一切憧憬,把太太这义正辞严的言语,嵌到肥心上去后,就不免感到了一点羞惭。见到太太样子还很难看,这尊贵的人,照老例,做戏一样赔了礼,说一点别的空话,搭搭讪讪走到书房继续做阿难伽叶传记的研究去了。
绅士太太好好保留到先前一刻的情形,保留到自己的惊,保留到丈夫的谦和,以及那些前后言语给她的动遥这女人,再把另外一些时节一些事情追究了一下,觉得全身忽然软弱起来,发着抖,再想支持到先前在绅士跟前的生气倔强,已经是万万办不到了。于是她就哭了,伏在那尚未完成的小孩子的胸巾上面,非常伤心的哭了。
悄悄溜到门边的绅士,看到太太那情形,还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失去绅士身分的责难,以及物伤其类底痛苦,才使太太这样伤心,万分羞惭的转到书房去,想了半天主意,才想出一个计策来;不让太太知道,出了门雇街车到一个亲戚家里去,只说太太为别的事使气,想一个老太太装作不知道到他家里,邀她往公园去散散。把计策办妥当后,这绅士又才忙忙的回转家中,仍然去书房坐下,拿一本陶渊明的诗来读。
读了半天,听到客来了,到上房去了,又听到太太喊叫拿东西。过了一会又听到叫预备车子。来客同太太出去以后,绅士走到天井中,看看天气,天气非常好。好象很觉得寂寞,就走到上面房里去。看到一块还未剪裁成就的绸子,湿得象从水中浸过,绅士良心极其难过,本待乘到这机会,可以到一个相好的妇人处去玩玩,也下了决心,不再出门了。
绅士太太回来时,问用人,老爷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用人回答太太,老爷并不出门,在书房中读书,一个人吃的晚饭。太太忙到书房去,望着老爷正跪在佛像前念经。站到门边许久,绅士把经念完了,回头才看到太太。两人皆有所内恧,都愿好好的讲了和,都愿意得到对方谅解。绅士太太极其温柔的走到老爷身边去。
“怎么一个人在家中?我以为你到傅家吃酒去了。”
绅士看到太太神气,是讲和的情形,就做着只有绅士才会做出的笑样子,问到什么地方去玩了来。明白是到公园了,就又问到公园什么馆子吃的晚饭,人多不多,碰到什么熟人没有。两人于是很虚伪又很诚实的谈到公园的一切,白鹤,鹿,花坛下围棋的林老头儿,四如轩的水饺子,说了半天,太太还不走去。
“累了,早睡一点吧。”
“你呢?”
“我念了五遍经,近来念经真有了点奇迹,念完了神清气爽。”
听着这样谎话的绅士太太,容忍着,不去加以照例的笑谑,沉默了一阵,一个人走到上房去了。绅士在书房中,正想起傅家一个婢女打破茶碗的故事,一面脱去袜子,娘姨走来了,静静的怯怯的说,“老爷,太太请您老人家。”绅士点点头,娘姨退出去了,绅士不知为什么缘故,很觉得好笑,在心中搅起了些消失了多年的做新郎的情绪,趿上鞋,略显得匆促的向上房走去。
第二天,三娘来看孩子,绅士正想出门,在院子里迎面遇到了。想起前一天传说种种,绅士红着脸,笑着,敷衍着,一溜烟走了。三娘是也来告给绅士太太关于大少爷的婚事消息的,说了半天,后来接到别处电话,邀约打牌,绅士太太却回绝了。
两个人在家中密谈了一些时候,小孩子不知为什么哭了,绅士太太叫把小孩子抱来。小孩子一到母亲面前就停止了啼哭,望到这干妈,小小的伶精的黑眼仁,好象因为要认清楚这女人那么注意集中到三娘的脸。三娘把孩子抱在手上,哄着喝着,“小东西,你认得我!不许哭!再哭你爹爹会丢了你!世界上男人都心坏,只想骗女人,你长大了,可要孝顺你妈妈!”
绅士太太不知为什么原因,小孩子一不哭泣,又教奶妈快把孩子抱去了。
一九二九年作
沈从文集-小说卷4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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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
河中涨了水,平常时节泊在河滩的烟船妓船,离岸极近,船皆系在吊脚楼下的支柱上。
在四海春茶馆楼上喝茶的闲汉子,伏身在临河一面窗口,可以望到对河的宝塔“烟雨红桃”好景致,也可以知道船上妇人陪客烧烟的情形。因为那么近,上下都方便,有喊熟人的声音,从上面或从下面喊叫,到后是互相见到了,谈话了,取了亲昵样子,骂着野话粗话,于是楼上人会了茶钱,从湿而发臭的甬道走去,从那些肮脏地方走到船上了。
上了船,花钱半元到五块,随心所欲吃烟睡觉,同妇人毫无拘束的放肆取乐,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年青女人,就用一个妇人的好处,服侍男子过夜。
船上人,她们把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样称呼,这叫做“生意”。她们都是做生意而来的。在名分上,那名称与别的工作同样,既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她们从乡下来,从那些种田挖园的人家,离了乡村,离了石磨同小牛,离了那年青而强健的丈夫,跟随到一个熟人,就来到这船上做生意了。做了生意,慢慢的变成为城市里人,慢慢的与乡村离远,慢慢的学会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恶德,于是这妇人就毁了。
但那毁,是慢慢的,因为需要一些日子,所以谁也不去注意了。而且也仍然不缺少在任何情形下还依然会好好的保留着那乡村纯朴气质的妇人,所以在市的小河妓船上,决不会缺少年青女子的来路。
事情非常简单,一个不亟亟于生养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处去,在那方面就可以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许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种地安分过日子,也竟是极其平常的事。
这种丈夫,到什么时候,想及那在船上做生意的年青的媳妇,或逢年过节,照规矩要见见媳妇的面了,自己便换了一身浆洗干净的衣服,腰带上挂了那个工作时常不离口的短烟袋,背了整箩整篓的红薯糍粑之类,赶到市上来,象访远亲一样,从码头第一号船上问起,一直到认出自己女人所在的船上为止。问明白了,到了船上,小心小心的把一双布鞋放到舱外护板上,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了女人,一面便用着吃惊的眼睛,搜索女人的全身。这时节,女人在丈夫眼下自然已完全不同了。
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镊子扯成的细细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神气派头,城市里人的衣裳,都一定使从乡下来的丈夫感到极大的惊讶,有点手足无措。那呆像是女人很容易清楚的。女人到后开了口,或者问:“那次五块钱得了么?”
或者问:“我们那对猪养儿子了没有?”女人说话时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变成象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在乡下做媳妇的神气了。
听女人问到钱,问到家乡豢养的猪,这作丈夫的看出自己做主人的身分,并不在这船上失去,看出这城里奶奶还不完全忘记乡下,胆子大了一点,慢慢的摸出烟管同火镰。
第二次惊讶,是烟管忽然被女人夺去,即刻在那粗而厚大的掌握里,塞了一枝哈德门香烟的缘故。吃惊也仍然是暂时的事,于是这做丈夫的,一面吸烟一面谈话,……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仍然在吸那有新鲜趣味的香烟。来了客,一个船主或一个商人,穿生牛皮长统靴子,抱兜一角露出粗而发亮的银链,喝过一肚子烧酒,摇摇荡荡的上了船。

上船就大声的嚷要亲嘴要睡,那洪大而含胡的声音,那势派,都使这作丈夫的想起了村长同乡绅那些大人物的威风,于是这丈夫不必指点,也就知道怯生生的往后舱钻去,躲到那后梢舱上去低低的喘气,一面把含在口上那枝卷烟摘下来,毫无目的的眺望河中暮景。夜把河上改变了,岸上河上已经全是灯火,这丈夫到这时节一定要想起家里的鸡同小猪,仿佛那些小小东西才是自己的朋友,仿佛那些才是亲人,如今与妻接近,与家庭却离得很远,淡淡的寂寞袭上了身,他愿意转去了。
当真转去没有?不。三十里路路上有豺狗,有野猫,有查夜的放哨的团丁,全是不好惹的东西,转去自然做不到。船上的大娘自然还得留他上三元宫看夜戏,到四海春去喝清茶,并且既然到了市上,大街上的灯同城市中的人更不可不去看看。于是留下了,坐到后舱看河中景致,等候大娘的空暇。到后要上岸了,就由小阳桥上扳篷架到船头;玩过后,仍然由那旧地方转到船上,小心小心使声音放轻,省得留在舱里躺到床上烧烟的人发怒。
到要睡觉的时候,城里起了更,西梁山上的更鼓冬冬响了一会,悄悄的从板缝里看看客人还不走,丈夫没有什么话可说,就在梢舱上新棉絮里一个人睡了。半夜里,或者已睡着,或者还在胡思乱想,那媳妇抽空爬过了后舱,问是不是想吃一点糖。本来非常欢喜口含冰糖的脾气,是做媳妇的记得清楚明白,所以即或说已经睡觉,已经吃过,也仍然还是塞了一小片冰糖在口里。媳妇用着略略抱怨自己那种神气走去了,丈夫把冰糖含在口里,正象仅仅为了这一点理由,就得原谅媳妇的行为,尽她在前舱陪客,自己也仍然很和平的睡觉了。
这样的丈夫在黄庄多着,那里出强健女子同忠厚男人。地方实在太穷了,一点点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贴地的乡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劳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时间,即或用红薯叶子拌和糠灰充饥,总还不容易对付下去。地方虽在山中,离大河码头只三十里,由于习惯,女子出乡讨生活,男人通明白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
他懂事,女子名分上仍然归他,养得儿子归他,有了钱,也总有一部分归他。
那些船排列在河下,一个陌生人,数来数去是永远无法数清的。明白这数目,而且明白那秩序,记忆得出每一个船与摇船人样子,是五区一个老水保。
水保是个独眼睛的人。这独眼就据说在年青时节因殴斗杀过一个水上恶人,因为杀人,同时也就被人把眼睛抠瞎了。
但两只眼睛不能分明的,他一只眼睛却办到了。一个河里都由他管事。他的权力在这些小船上,比一个中国的皇帝、总统在地面上的权力还统一集中。
涨了河水,水保比平时似乎忙多了。由于责任,他得各处去看看。是不是有些船上做父母的上了岸,小孩子在哭奶了。是不是有些船上在吵架,需要排难解纷。是不是有些船因照料无人,有溜去的危险。在今天,这位大爷,并且要到各处去调查一些从岸上发生影响到了水面的事情。岸上这几天来发生三次小抢案,据公安局那方面人说,是凡地上小缝小罅都找寻到了,还是毫无痕迹。地上小缝小罅都亏那些体面的在职人员找过,于是水保的责任便到了。他得了通知,就是那些说谎话的公安局办事处通知,要他到半夜会同水面武装警察上船去搜索“歹人”。
水保得到这个消息时是上半天。一个整白天他要做许多事。他要先尽一些从平日受人款待好酒好肉而来的义务了,于是沿了河岸,从第一号船起始,每个船上去谈谈话。
他得先调查一下,问问这船上是不是留容得有不端正的外乡人。
做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凡是属于水面上的事他无有不知。这人本来就是一个吃水上饭的人,是立于法律同官府对面,按照习惯被官吏来利用,处治这水上一切的。
但人一上了年纪,世界成天变,变去变来这人有了钱,成过家,喝点酒,生儿育女,生活安舒,这人慢慢的转成一个和平正直的人了。在职务上帮助了官府,在感情上却亲近了船家。在这些情形上面他建设了一个道德的模范。他受人尊敬不下于官,却不让人害怕讨厌。他做了河船上许多妓女的干爹。由于这些社会习惯的联系,他的行为处事是靠在水上人一边的。
他这时正从一个木跳板上跃到一只新油漆过的“花船”头,那船位置在较清静的一家莲子铺吊脚楼下。他认得这只船归谁管,一上船就喊“七丫头”。
没有声音。年青的女人不见出来,年老的掌班也不见出来。老年人很懂事情,以为或者是大白天有年青男子上船做呆事,就站在船头眺望,等了一会。
过一阵他又喊了两声,又喊伯妈,喊五多;五多是船上的小毛头,年纪十二岁,人很瘦,声音尖锐,平时大人上了岸就守船,买东西煮饭,常常挨打,爱哭,过一会儿又唱起小调来。但是喊过五多后,也仍然得不到结果。因为听到舱里又似乎实在有声音,象人出气,不象全上了岸,也不象全在做梦。水保就钩身窥觑舱口,向暗处询问是谁在里面。
里面还是不作答。
水保有点生气了,大声的问,“你是哪一个?”
里面一个很生疏的男子声音,又虚又怯回答说,“是我。”
接着又说,“都上岸去了。”
“都上岸了么?”
“上岸了。她们……”
好象单单是这样答应,还深恐开罪了来人,这时觉得有一点义务要尽了,这男子于是从暗处爬出来,在舱口,小心小心扳到篷架,非常拘束的望到来人。
先是望到那一对峨然巍然似乎是为柿油涂过的猪皮靴子,上去一点是一个赭色柔软麂皮抱兜,再上去是一双回环抱着的毛手,满是青筋黄毛,手上有颗其大无比的黄金戒指,再上去才是一块正四方形象是无数橘子皮拚合而成的脸膛。
这男子,明白这是有身分的主顾了,就学到城市里人说话,说,“大爷,您请里面坐坐,她们就回来。”
从那说话的声音,以及干浆衣服的风味上,这水保一望就明白这个人是才从乡下来的种田人。本来女人不在就想走,但年青人忽然使他发生了兴味,他留着了。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他问他,为了不使人拘束,水保取得是做父亲的和平样子,望到这年青人。“我认不得你。”
他想了一下,好象也并不认得客人,就回答,“我昨天来的。”
“乡下麦子抽穗了没有?”
“麦子吗?水碾子前我们那麦子,哈,我们那猪,哈,我们那……”
这个人,象是忽然明白了答非所问,记起了自己是同一个有身分的城里人说话,不应当说“我们”,不应当说我们“水碾子”同“猪”,把字眼用错,所以再也接不下去了。
因为不说话,他就怯怯的望到水保笑,他要人了解他,原谅他——他是个正派人,并不敢有意张三拿四。
水保是懂这个意思的。且在这对话中,明白这是船上人的亲戚了,他问年青人,“老七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这时节,这年青人答语小心了。他仍然说,“是昨天来的。”
他又告水保,他“昨天晚上来的。”末了才说,老七同掌班、五多上岸烧香去了,要他守船。因为守船必得把守船身分说出,他还告给了水保,他是老七的“汉子”。
因为老七平常喊水保都喊干爹,这干爹第一次认识了女婿,不必挽留,再说了几句,不到一会儿,两人皆爬进舱中了。
舱中有个小小床铺,床上有锦绸同红色印花洋布铺盖,摺叠得整整齐齐。来客照规矩应当坐在床沿。光线从舱口来,所以在外面以为舱中极黑,在里面却一切分明。
年青人为客找烟卷,找自来火,毛脚毛手打翻了身边一个贮栗子的小坛子,圆而发乌金光泽的板栗在薄明的船舱里各处滚去,年青人各处用手去捕捉,仍然放到小坛中去,也不知道应当请客人吃点东西。但客人却毫不客气,从舱板上把栗拾起咬破了吃,且说这风干的栗子真好。
“这个很好,你不欢喜么?”因为水保见到主人并不剥栗子吃。
“我欢喜。这是我屋后栗树上长的。去年结了好多,乖乖的从刺球里爆出来,我欢喜。”他笑了,近于提到自己儿子模样,很高兴说这个话。
“这样大栗子不容易得到。”
“我一个一个选出来的。”
“你选?”
“是的,因为老七欢喜吃这个,我才留下来。”
“你们那里可有猴栗?”
“什么猴栗?”
水保就把故事所说的“猴子在大山上住,被人辱骂时,抛下拳大栗子打人。人想这栗子,就故意去山下骂丑话,预备捡栗子。”一一说给乡下人听。
因为栗子,正苦无话可说的年青人,得到同情他的人了。
他就告水保另外属于栗子的种种事情。他知道的乡下问题可多咧。于是他说到地名“栗坳”的新闻。又说到一种栗木作成的犁具如何结实合用。这人是太需要说到这些了。
昨天来一晚上都有客人吃酒烧酒,把自己关闭在小船后梢,同五多说话,五多睡得成死猪。今天一早上,本来应当有机会同媳妇谈到乡下事情了,女人又说要上岸过七里桥烧香,派他一个人守船。坐到船上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回,到后梢去看河上景致,一切新奇不同,全只给自己发闷。先一时,正睡在舱里,就想这满江大水若到乡下涨,鱼梁上不知道应当有多少鲤鱼上梁!把鱼捉来时,用柳条穿鳃到太阳下去晒,正计算到那数目,总算不清楚。忽然客人来到船上,似乎一切鱼都争着跳进水中去了。
来了客人,且在神气上看出来人是并不拒绝这些谈话的,所以这年青人,凡是预备到同自己媳妇在枕边诉说的各样事情,这时得到了一个好机会,都拿来同水保谈了。
他告给水保许多乡下情形,说到小猪捣乱的脾气,叫小猪名字是“乖乖”,又说到新由石匠整治过的那副石磨,顺便告给了一个石匠的笑话。又说到一把失去了多久的镰刀,一把水保梦想不到的小镰刀,他说,“你瞧,奇怪不奇怪?我赌咒我各处都找到了。
我们的床下,门枋上,仓角里,什么不找到?它躲了。躲猫猫一样,不见了。我为这件事骂过老七。老七哭过。可还是不见。鬼打岩,蒙蒙眼,原来它躲在屋梁上饭箩里!半年躲在饭箩里!它吃饭!一身锈得象生疮。这东西多狡猾!我说这个你明白我没有?怎么会到饭箩里半年?那是一只做样子的东西,挂到斗窗上。我记起那事了,是我削楔子,手上刮了皮,流了血,生了大气,赌气把刀一丢。……到水上磨了半天,还不错,仍然能吃肉,你一不小心,就得流血。我还不曾同老七说到这个,她不会忘记那哭得伤心的一回事。找到了,哈哈,真找到了。“
“找到它就好了。”
“是的,得到了它那是好的。因为我总疑心这东西是老七掉到溪里,不好意思说明。
我知道她不骗我了。我明白了。我知道她受了冤屈,因为我说过:“找不出么?那我就要打人!‘我并不曾动过手。可是生气时也真吓人。她哭了半夜!”
“你不是用得着它割草么?”
“嗨,哪里,用处多咧。是小镰刀,那么精巧,你怎么说是割草?那是削一点薯皮,刮刮箫:这些这些用的。小得很,值三百钱,钢火妙极了。我们都应当有这样一把刀放到身边,不明白么?”
水保说,“明白明白:都应当有一把,我懂你这个话。”
他以为水保当真是懂的,什么也说到了,甚至于希望明年来一个小宝宝,这样只合宜于同自己的媳妇睡到一个枕头上商量的话也说到了。年青人毫无拘束的还加上许多粗话蠢话。说了半天,水保起身要走了,他才记起问客人贵姓。
“大爷,您贵姓?留一个片子到这里,我好回话。”
“不用不用。你只告她有这么一个大个儿到过船上,穿这样大靴子。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
“不要接客,您要来?”
“就是这样说,我一定要来的。我还要请你喝酒。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是朋友。”
水保用他那大而肥厚的手掌,拍了一下年青人的肩膊,从船头上岸,走到别一个船上去了。
在水保走后,年青人就一面等候一面猜想这个大汉子是谁。他还是第一次同这样尊贵的人物谈话。他不会忘记这很好的印象的。人家今天不仅是同他谈话,还喊他做朋友,答应请他喝酒!他猜想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他猜想老七一定得了这人许多钱。
他忽然觉得愉快,感到要唱一个歌了,就轻轻的唱了一首山歌。用四溪人体裁,他唱得是“水涨了,鲤鱼上梁,大的有大草鞋那么大,小的有小草鞋那么小。”
但是等了一会还不见老七回来,一个鬼也不回来,他又想起那大汉子的丰采言谈了。
他记起那一双靴子,闪闪发光,以为不是极好的山柿油涂到上面,是不会如此体面好看的。他记起那黄而发沉的戒子,说不分明那将值多少钱,一点不明白那宝贝为什么如此可爱。他记起那伟人点头同发言,一个督抚的派头,一个军长的身分——这是老七的财神!他于是又唱了一首歌。用杨村人不庄重口吻,唱得是“山坳的团总烧炭,山脚的地保爬灰;爬灰红薯才肥,烧炭脸庞发黑。”
到午时,各处船上都已有人烧饭了。湿柴烧不燃,烟子各处窜,使人流泪打嚏,柴烟平铺到水面时如薄绸。听到河街馆子里大师傅用铲子敲打锅边的声音,听到邻船上白菜落锅的声音,老七还不见回来。可是船上烧湿柴的本领年青人还没有学到,小钢灶总是冷冷的不发吼。做了半天还是无结果,只有把它放下一个办法了。
应当吃饭时候不得饭吃,人饿了,坐到小凳上敲打舱板,他仍然得想一点事情。一个不安分的估计在心上滋长了。正似乎为装满了钱钞便极其骄傲模样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现时,把原有的和平已失去了。一个用酒糟同红血所捏成的橘皮红色四方脸,也是极其讨厌的神气,保留到印象上。并且,要记忆有什么用?他记忆得到那嘱咐,是当到一个丈夫面前说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该死的话,是那么不客气的从那吃红薯的大口里说出!为什么要说这个?有什么理由要说这个?……
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愤怒,饥饿重复揪着了这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就不缺少的情绪,在这个年青简单的人情绪中长大不已。
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咙为妒嫉所扼,唱不出什么歌。
他不能再有什么快乐。按照一个种田人的脾气,他想到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气再来烧火,自然更不行了,于是把所有的柴全丢到河里去了。
“雷打你这柴!要你到洋里海里去!”
但那柴是在两三丈以外,便被别个船上的人捞起了的。那船上人似乎一切都准备好了,正等待一点从河面漂流而来的湿柴,把柴捞上,即刻就见到用废缆一段引火,且即刻满船发烟,火就带着小小爆裂声音燃好了。看到这一切,新的愤怒使年青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要走路。
在街尾遇到女人同小毛头五多两个人,正牵了手说着笑着走来。五多手上拿得有一把胡琴,崭新的样子,这是做梦也不曾遇到的一件家伙!
“你走哪里去?”
“我——要回去”“要你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你,这样小气?”
“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
“回到船上去!”
看看媳妇,样子比说话还硬劲。并且看到那一张胡琴,明知道这是特别买来给他的,所以再不能坚持,摸了摸自己发烧的额角,幽幽的说,“回去也好,回去也好”,就跟了媳妇的身后跑转船上。
掌班大娘也赶来了,原来提了一副猪肺,好象东西只是乘便偷来的,深恐被人追上带到衙门里去。所以跑得颧骨发了红,喘气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舱中就喊:
“大娘,你瞧,我家汉子想走!”
“谁说的,戏都不看就走!”
“我们到街口碰到他,他生气样子,一定是怪我们不早回来。”
“那是我的错;是菩萨的错;是屠户的错。我不该同屠户为一个钱吵闹半天,屠户不该肺里灌这样多水。”
“是我的错。”陪男子在舱里的女人,这样说了一句话,坐下了。对面是男子汉。
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换时,露出极风情的红绫胸褡。胸褡上绣了“鸳鸯戏荷”。
男子觑着,不说话。有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在血里窜着涌着。
在后梢,听到大娘同五多谈着柴米。
“怎么我们的柴都被谁偷去了!”
“米是谁淘好的?”
“一定是火烧不燃。……姐夫是乡下人,只会烧松香。”
“我们不是昨天才解散一捆柴么?”
“都完了。”
“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说了。”
“姐夫只知道淘米!”
听到这些话的年青汉子,一句话不说,静静的坐在舱里,望到那一把新买来的胡琴。
女人说,“弦都配好了,试拉拉看。”
先是不作声,到后把琴搁在膝上,查看松香。调琴时,生疏的音从指间流出,拉琴人便快乐的微笑了。
不到一会,满舱是烟,男子被女人喊出去,仍然把琴拿到外面去,站在船头调弦。
到后吃中饭时,五多说:
“姐夫,你回头拉‘孟姜女哭长城’,我唱。”
“我不会拉。”
“我听说你拉得很好,你骗我谎我。”
“我不骗你。”
大娘说,“我听老七说你拉得好,所以到庙里,一见这琴,我就想起你才说就为姐夫买回去吧。是运气,烂贱就买来了。
这到乡里一块钱还恐怕买不到,不是么?“
“是的。值多少钱?”
“一吊六。他们都说值得!”
五多说,“谁说值得?”
大娘很生气的说,“毛丫头,谁说不值得?你知道什么!
撕你的嘴!“
因为这琴是从一个卖琴熟人手上拿来,一个钱不花,听到大娘的谎话,五多分辩,大娘就骂五多,老七却笑了。男子以为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干笑。
男子先把饭吃完,就动手拉琴,新琴声音又清又亮,五多高兴到得意忘形,放下碗筷唱将起来,被大娘结结实实打了一筷子头,才忙着吃饭、收碗、洗锅子。
到了晚上,前舱盖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灯罩子有红纸剪成的遮光帽,全舱灯光红红的如办大喜事,年青人在热闹中像过年,心上开了花。可是过不久,有兵士从河街过身,喝得烂醉,听到这声音了。
两个醉鬼踉踉跄跄到了船边,两手全是污泥,用手扳船,口含胡桃那么混混胡胡的
嚷叫:
“什么人唱,报上名来!唱得好,赏一个五百。不听到么?
老子赏你五百!“
里面琴声戛然而止,沉静了。
醉鬼用脚不住踢船,蓬蓬蓬发出钝而沉闷的声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盖接榫处,于是又叫嚷,“不要赏么,婊子狗造的?装聋,装哑?什么人敢在这里作乐?我怕谁?
皇帝我也不怕。大爷,我怕皇帝我不是人!我们军长师长,都是混账王八蛋!是皮蛋鸡蛋,寡了的臭蛋!我才不怕。“
另一个喉咙发沙的说道:
“骚婊子?出来拖老子上船!”
且即刻听到用石头打船篷,大声的辱骂祖宗。一船人都吓慌了。大娘忙把灯扭小一点,走出去推篷,男子听到那汹汹声气,夹了胡琴就往后舱钻去。不一会,醉人已经进到前舱了。两个人一面说着野话一面要争到同老七亲嘴,同大娘五多亲嘴。且听到问:
“是什么人在此唱歌作乐,把拉琴的抓来再给老子唱一个歌。”
大娘不敢作声,老七也无主意了,两个酒疯子就大声的骂人。
“臭货,喊龟子出来,跟老子拉琴,赏一千!英雄盖世的曹孟德也不会这样大方!
我赏一千,一千个红薯,快来,不出来我烧掉你们这只船!听着没有,老东西!?赶快,莫让老子们生了气,灯笼子认不得人?“
“大爷,这是我们自己家几个人玩玩,不是外人……”
“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皱皮柑!快叫拉琴的来!杂种!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来,想向后舱去搜寻。大娘弄慌了,把口张大合不拢去。老七急中生智,拖着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
醉人懂到这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钱,老子今天晚上要到这里睡觉!孤王酒醉在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这一个在老七左边躺下去后,另一个不说什么,也在右边躺了下去。
年青人听到前舱仿佛安静了一会,在隔壁轻轻的喊大娘。
正感到一种侮辱的大娘,悄悄爬过去,男子还不大分明是什么事情,问大娘:
“什么事情?”
“营上的副爷,醉了,象猫,等一会儿就得走。”
“要走才行。我忘记告你们了,今天有一个大方脸人来,好象大官,吩咐过我,他晚上要来,不许留客。”
“是脚上穿大皮靴子,说话象打锣么?”
“是的,是的。他手上还有一个大金戒子。”
“那是老七干爹。他今早上来过了么?”
“来过的。他说了半天话才走,吃过些干栗子。”
“他说些什么?”
“他说一定要来,一定莫留客,……还说一定要请我喝酒。”
大娘想想,来做什么?难道是水保自己要来歇夜?难道是老对老,水保注意到……
想不通,一个老鸨虽一切丑事做成习惯,什么也不至于红脸,但被人说到“不中吃”时,是多少感到一种羞辱的。她悄悄的回到前舱,看前舱新事情不成样子,扁了扁瘪嘴,骂了一声猪狗,终归又转到后舱来了。
“怎么?”
“不怎么。”
“怎么,他们走了?”
“不怎么,他们睡了。”
“睡了?”
大娘虽不看清楚这时男子的脸色,但她很懂这语气,就说:“姐夫,你难得上城来,我们可以上岸玩去。今夜三元宫夜戏,我请你坐高台子,是‘秋胡三戏结发妻’。”
男子摇头不语。
兵士胡闹一阵走后,五多大娘老七都在前舱灯光下说笑,说那兵士的醉态。男子留在后舱不出来。大娘到门边喊过了二次,不答应,不明白这脾气从什么地方发生。大娘回头就来检查那四张票子的花纹,因为她已经认得出票子的真假了。
票子倒是真的,她在灯光下指点给老七看那些记号,那些花,且放到鼻子上嗅嗅,说这个一定是清真馆子里找出来的,因为有牛油味道。
五多第二次又走过去,“姐夫,姐夫,他们走了,我们来把那个唱完,我们还得……”
女人老七象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拉着了五多,不许她说话。

切沉默了。男子在后舱先还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声音,这时手也离开那弦索了。
三个女人都听到从河街上飘来的锣鼓唢呐声音,河街上一个做生意人办喜事,客来贺喜,大唱堂戏,一定有一整夜热闹。
过了一会,老七一个人轻脚轻手爬到后舱去,但即刻又回来了。
大娘问:“怎么了?”
老七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先以为水保恐怕不会来的,所以大家仍然睡了觉,大娘老七五多三个人在前舱,只把男子放到后面。
查船的在半夜时,由水保领来了,水面鸦雀无声,四个全副武装警察守在船头,水保同巡官晃着手电筒进到前舱。这时大娘已把灯捻明了,她经验多,懂得这不是大事情。
老七披了衣坐在床上,喊干爹,喊巡官老爷,要五多倒茶。五多还睡意迷蒙,只想到梦里在乡下摘三月莓。
男子被大娘摇醒揪出来,看到水保,看到一个穿黑制服的大人物,吓得不能说话,不晓得有什么严重事情发生。
那巡官装成很有威风的神气开了口:“这是什么人?”
水保代为答应,“老七的汉子,才从乡下来走亲戚。”
老七说道,“老爷,他昨天才来的。”
巡官看了一会儿男子,又看了一会儿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话不是谎话,就不再说话了,随意在前舱各处翻翻。待注意到那个贮风干栗子的小坛子时,水保便抓了一大把栗子塞到巡官那件体面制服的大口袋里去,巡官只是笑,也不说什么。

伙人一会儿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刚要盖篷,一个警察回来传话:
“大娘,大娘,你告老七,巡官要回来过细考察她一下,你懂不懂?”
大娘说,“就来么?”
“查完夜就来。”
“当真吗?”
“我什么时候同你这老婊子说过谎?”
大娘很欢喜的样子,使男子很奇怪,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巡官还要回来考察老七。
但这时节望到老七睡起的样子,上半晚的气已经没有了,他愿意讲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说点家常私话,商量件事情,就傍床沿坐定不动。
大娘象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会,“巡官就要来的!”
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
男子一早起来就要走路,沉默的一句话不说,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烟袋。一切归一了,就坐到那矮床边沿,象是有话说又说不出口。
老七问他,“你不是昨晚上答应过干爹,今天到他家中吃中饭吗?”
“……”摇摇头,不作答。
“人家特意为你办了酒席,好意思不领情?”
“……”
“戏也不看看么?”
“……”
“满天红的晕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笼,那是你欢喜的包子。”
“……”

定要走了,老七很为难,走出船头呆了一会,回身从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给的票子来,点了一下数,一共四张,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无话说,老七似乎懂到那意思了,“大娘,你拿那三张也把我。”大娘将钱取出,老七又把这钱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
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捣着脸孔,象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
五多同大娘看情形不好,一齐逃到后舱去了。五多心想这真是怪事,那么大的人会哭,好笑。可是她并不笑。她站在船后梢舵,看见挂在梢舱顶梁上的胡琴,很愿意唱一个歌,可是不知为什么也总唱不出声音来。
水保来船上请远客吃酒,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问到时,才明白两夫妇一早都回转乡下去了。
1930年4月作于吴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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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子-1

三月的北京,连翘花黄得如金子,清晨在湿露中向人微笑。春假刚还开始,园游会,男女交谊会,艺术同志远行团,……一切一切由于大学校年青大学生,同那种不缺少童心的男女教授们组织的集会,聚集了无数青年男女,互相用无限热情消磨到这有限春光。多少年轻男子,都莫不在一种与时俱来的机会上,于沉醉狂欢情形中,享受到身边年青女子小嘴长臂的温柔。同一时节,青年男子××,怀了与世长辞的心情,一个人离开了北京,上了××每早向南远远开去的火车。恰如龙朱故事所说:民族中积习,常折磨到天才与英雄;不是在事业上粉骨碎身,便应在爱情上退位落伍。这年轻男子,纯洁如美玉,俊拔如白鹤,为了那种对于女人方面的失意,尊重别人,牺牲自己,保持到一个有教育的男子的本分,便毫无言语,守着沉默,离开了××学校同北京。这年青人为龙朱的同乡,原来生长的地方,同后来转变的生活,形成了他的性格,那种性格,在智慧某一方面,培养了一种特殊处,在生活某一方面,便自然而然造成了一点悲剧。为了免避这悲剧折磨到自己,毁灭了自己,且为了另一人的安静与幸福设想,他用败北的意义而逃遁,向山东的海边走去。
《凤子》题记
近年来一般新的文学理论,自从把文学作品的目的,解释成为“向社会即日兑现”的工具后,一个忠诚于自己信仰的作者,若还不缺少勇气,想把他的文字,来替他所见到的这个民族较高的智慧,完美的品德,以及其特殊社会组织,试作一种善意的记录,作品便常常不免成为一种罪恶的标志。
这种时代风气,说来不应当使人如何惊奇。王羲之、索靖书翰的高雅,韩幹、张萱画幅的精妙,华丽的锦绣,名贵的磁器,虽为这个民族由于一大堆日子所积累而产生的最难得的成绩,假若它并不适宜于作这个民族目前生存的工具,过分注意它反而有害,那么,丢掉它,也正是必需的事。实在说来,这个民族如今就正似乎由于过去文化所拘束,故弄得那么懦弱无力的。这个民族种种的恶德,如自大,骄矜,以及懒惰,私心,浅见,无能,就似乎莫不因为保有了过去文化遗产过多所致。这里是一堆古人吃饭游乐的用具,那里又是一堆古人思索辨难的工具,因此我们多数活人,把“如何方可以活下去的方法”也就完全忘掉了。明白了那些古典的名贵的与庄严,救不了目前四万万人的活命,为了生存,为了作者感到了自己与自己身后在这块地面还得继续活下去的人,如何方能够活下去那一些欲望,使文学贴进一般人生,在一个俨然“俗气”的情形中发展;然而这俗气也就正是所谓生气,文学中有它,无论如何总比没有它好一些!
不过因为每一个作者,每一篇作品,皆在“向社会即日兑现”意义下产生,由于批评者的阿谀与过分宽容,便很容易使人以为所有轻便的工作,便算是把握了时代,促进了时代,而且业已完成了这个时代的使命;——简单一点说来,便是写了,批评了,成功了。同时节自然还有一种以目前事功作为梯子,向物质与荣誉高峰爬上去的作家,在迎神赶会凑热闹情形下,也写了,批评了,成功了。虽时代真的进步后,被抛掷到时代后面历史所遗忘的,或许就正是这一群赶会迎神凑热闹者。但是目前,把坚致与结实看成为精神的浪费,不合时宜,也就很平常自然了。
本书的写作与付印,可以说明作者本人缺少攀援这个时代的能力,而俨然还向罪恶进取,所走的路又是一条怎样孤僻的小路,故这本书在新的或旧的观点下来分析批判,皆不会得到如何好感。这个作品从一般读者说来,则文字太奢侈了一点。惟本人意思,却以为目前明白了把自己一点力量搁放在为大众苦闷而有所写作的作者,已有很多人,——我尊敬这些人。也应当还有些敢担当罪恶,为这个民族理智与德性而来有所写作的作者——我爱这些人!不害怕罪恶为缘的读者,方是这一卷书最好的读者。

九三四年五月二十七日《凤子》第一卷付印题记

、寄居青岛的生活
到了山东青岛,借用了一个别名,作为青岛的长期寄居者后,除了一个在北京的哲学教授某某,代理他过某处去为他取那一点固定的收入,汇寄给这个人生败北的逃亡者,知道他的行踪外,其余就再也无一个人知道他的去处。既离开北京那么远,所在的地方又那么陌生,世界上一切仿佛正在把他忘却,每日继续发生无数新鲜事情,一切人忘了他,他慢慢的便把一切也同样忘去了。这一点,对于他自然是一种适当的改变。同一切充满了极难得的亲切友谊离远,也便可同一切由于那种友谊而来的误会与痛苦离远,这正是他所必须的一件事。一个新的世界,将使他可以好好休息一阵。青岛的不值钱的阳光,同那种花钱也不容易从别处买到的海上空气,治疗到他那一颗倦于周旋人事思索爱憎的心。过了一阵日子以后,在十分单纯寂寞生活里,间或从朋友那一方面,听到一点别处传来关于他离开××以后的流言,那种出于人类无知与好奇的创作,在他看来,也觉得十分平淡,正如所谈的种种,不大象是自己事情一样。从这些离奇不经传说上,大都只给了他一个微笑的机会。一堆日子悠悠的过去,青岛上的空气同日光,把他的性格开始加以改变,这年轻人某种受损害了的感情,为时不久就完全恢复过来了。
这年青人住的地方去海并不很远。他应感谢的,是他所生长那个湘西野蛮地方,溪涧同山头无数重叠,养成了在散步情形中,永远不知疲倦的习惯。为了那一片大海,有秩序的荡动,可以调整到他的呼吸。为了海边一片白色的沙滩,那么平坦,在潮水退过的湿沙上,留下无数放光的东西,全是那么美丽,因此这个人,差不多每一天总到那里去,在那将边留下一列长长的足樱无边的大海,扩张了他思索的范围,使他习惯了向人生更远一处去了望。螺蚌的尸骸,使他明白了历史,在他个人本身以外,作过了些什么事情。贴到透蓝天上的日头,温暖到这年青人的全身,血在管子里流得通畅而有秩序。在这种情形下,这年青人的心情,乃常如大海柔和,如沙滩平净。
默思的朴素的生活的继续,给他一种智慧的增益,灵魂的光辉。
他所住的地方,在一个坡上。青岛上的房子,原来就多位置在坡上的。那是一个孤独的房子,但离一堆整齐的建筑,××区立大学的校址,距离却并不很远。房子不大,位置极为适当。从外面看去,具备了青岛住宅区避暑游息别墅的一切条件。整齐的草坪,宽阔的走廊,可以接受充足阳光的窗户,以及其附近的无刺槐树林,同加拿大白杨林,皆配置得十分美丽。从内面看来,则稍稍显得简单朴素了一点。房东是一个单身男子,除了六月时从北方接回那个在女子大学念书的唯一女儿,同住两个月外,没有其他亲眷,也没有其他朋友。到后不知如何,把楼下六个房间全租给了××大学的教授们住下,因此一来,便仿佛成为一个寄宿舍了。他的住处同房东在楼上一层,东家一个年老仆人,照料到他饮食同一切,和照料他的主人一样的极有条理。作客人的又十分清简,无人往来,故主客十分相安。从他住处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眺望到远远的海,每日无时不在那里变化颜色。一些散布在斜坡下不甚整齐的树林,冬天以来,落尽了叶子,矗着一片银色的树枝,在太阳下皆十分谧静安详。连同那个每日皆不缺少华洋绅士打高尔夫球的草坪一角,与无数参差不等排列在山下的红瓦白墙小房子,收入到这个人窗户时,便俨然一幅优美的图画。
自从住处成为××大学宿舍后,那房子里便稍稍热闹了一点。在甬道上或楼梯边,常常有炒菜的油气,同煤炉的磺黄气,还有咖啡气味,有烟卷气味。若照房东的仆人,自己先申明到他是“尊重他官能的感觉”的言语,“说得全不是谎话”,那么,甬道上另外还有一种气味,便应当是从那些胖大一点的教授们身体上留下来的。这里原住得有六个教授,一切的气味,不必说,自然是从那些编了号的房中溢出,才停顿到甬道上的。这些人似乎因为具有一种极高的知识,各人还都知道注意安静。冬天来时,各人无事,大致皆各关着房门,蹲守到自己房中火炉边,默思人生最艰深的问题,安静沉着如猫儿。在冬天,从甬通出去那个公共大门铜扭上头,被不知谁某,贴上了一个小小字条,很工整的写着:“请您驾把门带上”的,那样客气的字句,于是大家都极小心的,进出时不忘却把门带上。因此一来,住到楼上的他,初初从外面进门时,在那甬道间,为了一种包含了各样味道的热气,不免略略感觉到一点头昏。
但冬天不久就过去了。种种情形,已被春天所消灭,同时他渐渐的也觉得习惯了。故本来预备在春天搬一个家,到后来,反而以为同这些哲人知人住在一个大房子里,别人对于他不着意,为很有意思了。
他住到这里也快有一年了。那个唯一朋友,因为听到他在这边日子过得很好,所以来信总赞助他到第二年再离开此地。且对于他完全放下所学的艺术,来在默思里读××哲学,尤加赞美。××哲学可以治疗到这年青人对男女爱情顽固的痼疾,故一面同意他的生活,一面还寄了不少关于×××的书来。
春天来时,不单通甬道那个门可以敞开,早晚之间,那些先生们的房子里一切,也间或可以从那些编了号的房门边,望得很清楚了。有些房里,一些书,几几乎从地板上起始,堆积将到楼顶,这显然是一个不怕压坏神经的教授房子。另外一些房里,又只随便那么几本书,用一种洒脱的风度,搁在桌头上,一张铁床斜斜的铺着,对准了床头,便挂了一幅月份牌。(月份牌上面,画一时装美人,红红的脸庞,象是在另外一些地方,譬如县公署的收发处,洗染公司的柜台里,小医院男看护的房间里,都曾经很适当的那么被人悬挂着,且被人极亲切的想着,一到了梦中,似乎这画中人,就会盈盈走下,傍近床边。)此外,间或也可以听到这些先生们元气十足的朗朗笑声,同低唱高歌声音了。那住处楼下一层,春天来仿佛已充满了人情,凡属所见所闻,同时令还不什么十分违悖,所以他一面算到他来此的日子,一面也似乎才憬然明白,虽说逃亡到了这里,无一个熟人,清静无为如道士,可仍然并没有完全同人间离开。
良好米饭可以增补人的气力,适当运动可以增加人的体重,书本能够使一个人智慧,金钱能够给世界上女人幸福:可是,大海同日光,并没有把人类某一种平庸与粗俗减少一点,这个年青人初初注意发现它时很惊讶的。不过这并不是人的错处。一切先生们,全是从别一个地方聘请来的!一切人都从那个俗气的社会里长大,“莲花从脏泥里开莲花,人在世界上还始终仍然是人。”××哲学对于他有所启示。年青人既然有一双健康的脚,可以把他身体每天带到海边去,而那种幻想,又可以把他的灵魂带到大海另一端更远处去,关于人的种种问题,也就不必注意,骚扰到这个平静的心了。
二、一个黄昏
他的住处既然在山上,去海边时,若遵照大路走去,距离就约有一里远近。若放弃了那条大路的方便,行不由径,从白杨林一直下去,打一些人家的屋后,翻过一道篱笆,钻过一个灌木树林,再遵小道走下去,也可以走到海边。从这条道路走去,距离似乎还近了一点。这年青人为了一种趣味,一点附在年青人身上的孩子心情,总常常走那条小路。另外一个理由,便是因为从那条捷径走去,则应当由一家房子的围墙边过身,从低低的围墙上,可以望到一个布置得异常精美的庭园。同时那人家有两只黑色巨獒,身体庞大,却和气异常,一种很希奇的原因,这年青人同那两只狗在他同它的主人相熟以前,就先同它成为朋友了。他每次走那人家墙外过身时,两只狗若在园中,必赶忙跑到墙边来,轻轻的吠着,好象在说,“你进来,看看我们这个花园,这里并没有什么人。”
两只狗似乎是十分寂寞的。那屋里当真就没有什么人,永远只是一个老年绅士,穿了宽博的白衣,沉默的坐在屋前,望到那两只狗,在花园里跑着闹着,显得十分快乐的样子。似乎任何一天,这人都不离开那小屋同花园。似乎所有的亲人,就只身边那两只狗。
这隐士的生活,给了年青人一种特别的印象。有时候停顿在围墙外,那老绅士正在墙内草坪上,同那只黑狗玩着,互相皆望到时,便互相交换一度客气的微笑。但因为某种原因,这种善意的微笑,在这地方的住居者看来,也早成为一种普遍的敬礼,算不得什么希奇了。从这机会上,到成为两个朋友,还隔了一种东西,这一点年青人是明白的。
下面一件事,还应当把时间溯回去一点,发生到去年九月末十月初边。
有一天,一个黄昏里,落日如人世间巨人一样,最后的光明烧红了整个海面,大地给普遍镀成金色,天上返照到薄云成五色明霞,一切皆如为一只神的巨手所涂抹着,移动着,即如那已成为黑色了的一角,也依然具一种炫耀惊人的光影。
年青人在海滩边,感情上也俨然镀了落日的光明,与世界一同在沉静中,送着向海面沉坠的余影。
年青人幻想浴了黄昏的微明,驰骋到生活极辽远边界上去。一个其声低郁来自浮在海上小船的角声正掠着水面,摇荡在暮气里。沙滩上远近的人物,在紫色暮气中,已渐次消失了身体的轮廓。天上一隅,尚残留一线紫色,薄明媚人。晚潮微有声息,开始轻轻的啮咬到边岸。……那时节残秋已尽,各处来此的人皆多数已离开了此地,黄昏中到海滨沙上来消磨那个动人黄昏的,人数已不如半月前那么拥挤。因为舍不得这海边,故远远的山嘴上,海军学校兵营喇叭声音飘来时,他反而向更远一点的地方走去。他旋即休息到一只搁在沙上的小游艇边,孤独的眺望到天边那一线残余云彩。
只听到身近边,有一个低低的中年男子的声音,“你瞧,凤子。你瞧,天上的云,神的手腕,那么横横的一笔!”

个女人一面笑着,一面很轻的说了一句话。没有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但从那个情形里看来,两人是正向那一线紫色注意,年青人所注意的地方,同时另外还有四只眼睛望着的。
那两人似乎还刚从什么地方过来,坐到沙上不久,女人第二次很轻的说了一句话,就听到那男子又说:“年青人的心永远是热的,这里的沙子可永远是凉爽的。”
女人仍然笑着。稍过一阵,那男子接着又说:“先前一时,林杪斜阳的金光,使一个异教徒也不能不默想到上帝。这一线紫色,这一派角色,这一片海,无颜色可涂抹的画,无声音可模仿的歌,无文字可写成的诗!”
那女人,听到这个学究风度的描画,就又轻轻的笑了。从这种稍稍显得放肆了一点快乐笑声里,可以知道女人的年龄,还不应当过二十岁。
女人似乎还故意那么反复的说着:“无文字的诗,无颜色的画,这是什么诗?我永远读不熟!”
那男子说:“凤子,你是小孩子。这种诗原不是为你们预备的,这理由就是因为你们年轻了一点。一个人年轻并不是罪过,不过你们认识世界,就只用得着一双眼睛,所以我成天听到你说,这个好看,那个不好看。年青人的眼睛,中意一切放光热闹的东西,就因为自己也是一种放光热闹的东西!
可是……“
“你要我承认一切是美的,我已承认了!”
男子就说,“你把一切自然的看得太平常,这不是一件很公平的事。”
女人仿佛仍然笑着,且从沙地站起来,距离是那么近,白色的衣服,在黑暗中便为女人身体画出一个十分苗条的轮廓。
因为站起了身子,所以说话声音也清楚多了,女人说,“我承认一切都是美的。甚至于你所称赞到的,那船上人吹的角声,摇荡在这空气里,也全是美的。可是什么美会成为惊人的东西?任什么我也不至于吃惊。一切都那么自然,都那么永远守着一种秩序,为什么要吃惊?”
男子声音,“一切都那么自然,就更加应当吃惊!为什么这样自然?匀称,和谐,统一,是谁的能力?……是的,是的,是自然的能力。但这自然的可惊能力,从神字以外,还可找寻什么适当其德性的名称?凤子,你是年青人,你正在生活,你就不会明白生活。你自己那么惊人的美丽,就从不会自己吃惊!你对镜子会觉得自己很美,但毫不出奇。你觉得一切都要美一点,但凡属于美的,总不至于使你惊讶。你是年青人,使你惊讶的,将是一种噩梦,或在将来一个年青男子的爱情,或是夏天柳树叶上的毛毛虫,这一切都并不同,可同样使你惊讶!”
女人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原因,我们要惊讶我们成天看到的东西。”
男人便重复的说:“凤子,你是小孩子,你不会明白的。”
女人没有再说什么,重新坐下去,说了几句话,声音太低,听不清楚了,最后只听到“浮在海上的小船,有一个人拉篷,那个小灯,却挂在桅上,”似乎正在那里,指点海面一切给男子知道。坐在两丈以内的年青人,同意了那中年男子对于女人的“小孩子”称呼,在暗中独自微笑了。
可是听到女人报告海面一切时,那中年男子,却似乎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稍稍沉默了。过了一阵,才听到那男子换了一个方向,低低的说:“你们年青人的眼睛,神的手段!”
女人一面笑着,一面便低低的喊叫起来,“天啊,什么神的手段,被你来解释!”
男人说,“为什么不是一件奇迹呢?老年人的眼睛,一种多么可怜的东西!枯竭的泉水,春天同夏天还可以重新再来,人一老去,一切官能都那么旧了。一切都得重新另作,一切都不在那个原来位置上重显奇迹。把老年人全都收回去,把年青人各安置一颗天真纯朴的心,一双清明无邪的眼睛,一副聪明完全的耳朵,以及一个可以消化任何食物的强健胃口,这一切一切,不容人类参加任何意见的自然。归谁来支配?归谁来负责?……”女人说,“我们自己在那里支配自己,这解释不够完全了么?”
男人说,“谁能够支配自己?凤子。……是的,哲学就正在那里告给我们思索一切,让我们明白:谁应当归神支配,谁应当由人支配。科学则正在那里支配人所有的一部分。但我说得是另外一件东西,你若多知道一点,便可以明白,我们并无能力支配自己。一切都还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提弄,一切都近于凑巧。譬如说,我这样一个人,应当怎么样?能够怎么样?我愿意我年青一点,愿意同你一样,对一切都十分满意,日子过得快乐而健康,一个医生可以支配我吗?我愿意死了,因为你的存在,就不能死。……有一样东西就不许可我,即或我自己来否认我是一个老人,有一样东西……”女人似乎不说什么话,只傍到男子微笑,同时也就正永远用这种微笑否认着。男子把话说来,引起了一种灵魂上的骚扰,到后自己便沉默了。

会,女子开始说着别一种话,男子回答着,听到几句以后,再说下去,又听不清楚了。
到后又听到那男子说,“……我不久就应当死了,就应当交卸了一切人事的恩怨,找寻一个地方,安安静静的,躺到那个湿湿的土坑里去,让小小虫子,吃我的一切。在我被虫子吃完以前,人家就已经开始忘掉我了。这是自然的。这是人人都不能够推辞的义务。历史上的巨人,无双的霸王,美丽如花的女子,积钱万贯的富翁,都是一样的。把这些巨人名人,同那些下贱的东西,安置到一个相同的结局,这种自然的公平与正直,就是一种神!还有,我要说的是还不应当收回去的,被收回去,愿意回去了的,还没有方法可以回去:这里有一种不许人类智慧干涉的东西存在。凤子,你是小孩子,你不知道。”
女人回答得很轻,男子接着又说,“是的,是的,你说得不错。生活过来的人思索到的事情,不应当要那些正在生活的人去明白。生活是年青人一种权利,而思索反省却是一个再没有生活权利了的老年人的义务。可是我正想到另外一件事情。……”女人似乎问到那男子,男子便略带着年长人的口吻,“凤子,你是小孩子,你不会知道的。”
两人大致还继续在说到那一件事情,另一处过来了两个俄国妇人,一面豪纵的笑着,一面说着俄语,这一边的言语便混乱了。等到那俄国妇人走过去后,这边两人也沉默了。那时海面小船上的角声,早已停止,山嘴上一个外国人饭店里,遥遥的送了一片音乐过来。
经过了一些时间,只听到女人仍然那么快乐的笑着,轻轻的说,“回去了罢,我饿了!”两个人于是全站起来,男子走近水边,望了一会,两人就向东边走去了。
两人关系既完全不象夫妇,又不大象父女,年龄思想全极不相称,却同两个最好的朋友一样那么亲切的谈到一切。而且各带了这样一种任性的神气,谈到各样问题。这种少见的友谊,引起了默坐在船傍的年青人一种注意,等到两个人走后,就无意中也跟到后面走去。他估量到在那边大路灯下,一定可以看清楚两人的脸貌。到了出口处,女人正傍到那个肩背微偻的男子走着,正因为从背后望去,在路灯下,那个女人身体背影异常动人,且行走时风度美极,这年青男子忽然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惆怅,便变更了计划,站定在路旁暗处,让那两个人走去了。
回到住处以后,为了一点古怪的原因,那女人的风度,竟保留到这个逃亡者记忆上没有擦去。同时,他觉得“凤子”这个名字,好象在耳朵边,不久就已十分熟习了。但这女人是谁?那中年男子是谁?他是无从知道的。好在青岛地方避暑的游人,自从八月以来,就渐渐的在减少,十月以后,每到黄昏时节,两人比肩来到海滩上,消磨这个黄昏的,人数已极有限了。他心里就估量着:“第一次为黄昏所迷的人,第二次决不会忘记了这海滨。”他便期待着那个孪生的巧遇。
那一对不相识的男女,一点谈话引起了他一种兴味,这年青人希望认识那个有趣味的中年男子的欲望,似乎比相看看那年青女人的心情还深切。青岛十月以来,每一个黄昏,落日依然那么燃烧到海上同天空,使一切光景十分庄严华丽,眩人心目。可是同样的事,第二次始终没有机会得到。一点印象如一粒小小白石,投在他平静的心上,动荡成一个圆圆的圈儿,这圆圈,便跟随了每一个日子而散开,渐渐的平静下来。于是,一堆日子悄悄过去了。于是,冬天把雪同风从海上带来,接着新的春天也来了。
三、隐者朋友
四月的清晨,一切爽朗柔和。每个早晨日头从海面薄雾里浮出后,便有一万条金色飘带,在海上摇动。薄媚浅红的早霞,散布在天上成一片。远近小山同树林,皆镀上银红色早雾。新生的草木,在清新空气里,各湿湿的蒸发一种香气,且静静的立着,如云石镇上的妇人,等候男巫的样子,各在沉默里等待日头的上升。年青人拿了一枝竹枝,一路轻轻的鞭打到身旁左右的灌木,从那条小路向山下走去。走过了那一片树林,转过一片草地,从那孤单老绅士家矮围墙边过身时,正看到那个老绅士,穿了一件短短的条子绒汗衫,裸了一双臂膀,蹲到一株花树下面,用小铲撮土。那个方法一望而知就有了错误。那株花树应当照到原来的方向位置,那绅士并没安置得适当,照例这一株树是不会活的。那个时节那两只狗正在园中追逐,见到了墙外的年青人了,就跑过来,把前脚搭在墙上,同他表示亲昵。同时且轻轻的吠着,好象同他那么批评到它的主人:“你瞧,花应当那么栽吗?你瞧,这花值几块钱吗?”年青人同时心里也就正那么想着:“这花实在不应当那样栽的。”他便那么立着停顿不动了。他等候一个机会,将向这个主人作一种善意的建议。
那主人见到这一边情形了。他的狗对外人那么和气亲切,似乎极其满意,便对墙外的年青人和善的笑着,点了一下头。
“先生,天气真好!你说,空气不同很好的酒一样吗?”
年青人说:“是的,先生,这早上空气当真同酒一样。不过我是一个平时不大喝酒的人,请你原谅,容许我另外找寻一个比喻。”但一时并没有较好的比喻可找寻,所以他接着就说:“这空气比酒应当还好一点,我觉得它有甜味。”
“那么,蜜酒你觉得怎么样?”
“好吧,算它是蜜酒吧。先生,您这两只狗不坏,雄壮得简直是两只豹子。”
“这狗有豹子的身份,具绵羊的灵魂。”接着便站了起来,“我看你倒很早,每天你都……你精神倒真是一只豹子!”
“老先生,你也早!你不觉得你很象一个年青人吗?”
那老绅士听到人家对于他的健康,加以风趣的批评,就摇头笑了。“你应当明白你是豹子呀!”那时正有一群乌鸦在空中飞过去,引起了他的仰首,“不过,你瞧,老鸹比我们都早,这东西还会飞!”

点放肆的,稍稍缺少庄重,不大合乎平常规矩的谈话,连接了两个人的友谊。不到一会,墙外那一个,便被主人请进花园里了。第一次作客,就是从那一道围墙跳进去的,这种主客洒脱处,证明了某种琐碎的礼节,不适用于他们此后的交谊。到了花园以后,那两只黑色巨獒,也显得十分快乐,扑到客人身上来,闹了一会,带了一种高兴的神气,满园各处跑去。他们已经谈到栽花的事情了,这客人一面说到一种栽移果树的规矩,说明那株花树应当取原来方向的理由,一面便为动手去改动。那绅士对于客人所说到的经验颔首不已,快乐的搓着两只手,带一点儿轻微的嘲弄的神气,轻轻的说:“我看你是一个农业大学的学生。”
这话似乎并不是预备同客人说的。客人却说:“叫我做农夫,我以为较相宜一点。”
老绅士就说:“这是我的错误,因为把一个技师当成了学徒。”
“没有的,你这是把我估计错了。我并不是技师。”
因为绅士正象想到什么话,微笑着,没有说下去,客人又说:“我是一个砍了少许大树,却栽过许多小树的人。……”
绅士把手很快乐的摇着,制止到客人言语的继续。“那莫管罢。你不作这件事,一定就作那件事。你不象一个平常人,也正如我不象一个更夫一样。你不要再说下去,我倒看出你是什么地方的人了。”这绅士随即就用一种确定的神气,说明了客人的籍贯。且接着那么说着:“你并不谎我,你的确是一个农人,因为你那地方,除了这一种人没有别的职业。你是那地方生长的。可是,为什么原因,那地方会产出那么体面的手臂,体面的眼睛,和那不可企及的年青人的风度?……”
忽然听到一个陌生人,很冒昧的也很坚定的说到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且完全没有说错,这年青人为了一种意外的惊讶,显得有一点儿呆板了。他回答说,“先生,这是我难于相信的,因为你并没有说错!我听到你用我那地方人的言语,说我们那里的一切,我疑心是一个梦。”
绅士见到面前的人承认了,也显得十分快乐。“这应当是一个梦的,因为在此地我能碰到你!×山的银角,大枧头的芦管,你的声音,同这些东西一样,听到时使我兴奋。”
“我听人提到我那里一切,似乎……”
“是的,那是一样的,所生长的乡下,蚂蚁也比别处的美丽,托尔斯泰先就为我们说过了!”
“可是,我得问你,不许你推辞,你把我带走了五千里路,带回了十五年岁月,你得说明这个古怪地方,你从什么方面知道!”
“你瞧,你脸色全变了。一句话不如一个雷,值不得惊讶到这样子!”
绅士于是微微的笑着,把客人拉到屋前廊下,安置那年青人到一个椅子上坐上,自己就站在客人的面前。“用镇筸地方的比喻来说罢,我从一堆桃子里,捡出一颗桃子,就明白它是我屋后树上的桃子。你会不会相信,我从你十句话里,听到了一个熟习的字眼,就知道你是镇筸的人?”
“可是你不是我那里的人,你说话的文法并不全对!”
“你的,猜想并不错误,我并非生长在那地方的树,却是流过那小河的鱼。我到过你那里,吃过那地方井水,睡过那地方木床,这一切我都不能忘记!”
主人到后进屋里拿了一些水果出来,一面用一把小刀削去大梨的外面,一面就赞美镇筸的水果。
客人说,“先生,你明白我意思,我正在恭恭敬敬听你告诉我那地方的一切,我离开了那个地方有了十五年。我这怀乡病者的弱点,是不想瞒你也不能瞒你的!”
那绅士说:“我盼望你告诉我的,是十五年以前一切的情形。多可怜的事,我二十年不见那个地方了!谁知道在梦里永远不变的,事实上将变成什么样子呢?好的风俗同好的水果,会不会为这个时代带走呢?假若你害的是一种怀乡病,我这一尾从那小河里过道的鱼,应当害得是一种什么样的疾病呢?”

种希奇的遇合,把海滩上两粒细沙子粘合到了一处。一切不可能的,在一个意外的机会上,却这样发生了。当两人把话尽兴的说下去,直到分手时,两人都似乎各年轻了十岁。
为了纪念这一种巧遇,客人临走时节,那绅士,摘了屋前一朵黄色草花,一面插到年青客人帽子上去,一面却说:“照你们镇筸的习惯,我们从此是同年了。这是一个故事,别忘了这故事是应当延长下去的。所以你随时都不妨到我这里来,任何时节你都是一位受欢迎的朋友。你若果觉得是一个镇筸人,等不及我来为你开门,就仍然得从墙上跳进来。我这大门原是为那些送牛奶人同信差预备的,接待你并不相称!”
那时候两只黑色大狗,正站在他们的身傍,听到大门边门铃响动,忙跑过去,瞻望了门边一下,就把邮差搁到石阶级上两封信同一卷报纸,衔到主人身边来了。那绅士把信件接到手上,吩咐那只较大的狗:“傩送,去开门罢。以后不要忘记,一见了这个客人,就应当开门把客人接进来,知道了么?”那狗好象完全懂得到主人的意思,向客人望着,低低的吠了一声,假若它是会说话,将那么说:“我全知道。”接着即刻就很敏捷的跑过去,咬着那大门前的铁把手,且用力一撞,把栅栏门便撞开了。
“难道这个有风趣的老人,是去年十月,在海边黄昏中说话那一个吗?”一个过去的影子,如一只黑色的鸟儿,掠过年青人的心头,在回家的路上,他不大相信他今天所遇见的事情。
四、某一个晚上绅士的客厅里
因为一个感觉使他心上温暖起来,所以他就想从这老绅士方面,知道去年海边那两个人,那一件事。但这个机会,似乎被年青人自己一种顾虑所阻拦了。一点不可解释的心情,使这年青人同这老绅士接近时,好一些日子,竟只能谈到两人皆念念不忘的那个边疆僻地。各人都仿佛为了某样忌讳,只能数说到过去,却对于如何就成了目前的种种,可不大提及。
并且说到过去,也多数是提到那一个地方,关于风俗与人情的美丽移人处,皆有意避开其他事情。照××地方人的习惯看来,这种交情并不妨碍友谊的诚实。两人把愿意说到的说去,互相都缺少都会上人那种探寻别人一切而自己却不开口的恶习。两人一切话语皆由自己说出,不说到的对方从不侦察,不欲说的即或对方无意中道及,也不妨不理。两人因为那一个××人的习惯,因此把年龄的差别忘掉,把友谊在另一默契下,极亲切的成立了。
但由于诚实的自白,两人不久却都知道了对方皆是孤独的住在此地,都不必作事,各凭了一定固定的收入,很从容的维持着生活。这一点点了解,把年青人另一种疑心除去了。
那老绅士的确不出大门的。一切生活都为一男仆处置。那男仆穿了干净的衣服,从不说话,按照规矩作一切事情。白天无事时,把屋外花园整理得如块精美地毡,不到花园作事,就在各处窗户边徘徊,把各个窗户里外,揩拭得异常洁净。即或主人要他作什么买什么时,也不见这男仆说话,只遵照主人吩咐去做。因此使人疑心,这人上街买什么时,一定也只是用手指指,不须乎说话。但从各方面看来,这主仆二人是毫无芥蒂过着日子的。老绅士生活,除了每天在太阳下走走,坐到屋前廊下,吃一点白水,命令那两只大狗,作一点可笑的动作以外,就在自己卧房里,看看旧书,抄些所欢喜的东西。那个布置得极其舒服的客厅,长年似乎就从无一个客人惠临。一间小书房,无数书籍重叠的堆积,用黄色绸子遮掩着。壁间空处挂一些古铜戈和古匕首,近窗书桌上陈列无数精致异常的笔墨同几件希有的磁器,附带说明这一家之主,对于本国艺术文物的鉴别力,如何超人一等。但这寂寞的人,年龄不可欺骗已过了五十,心情和外表都似乎为了一种过去的生活,磨折到成了一个老人。一种长时间的隐居生活,更使他同人世一切取了一种分离态度,与这个世界日益相远。但自从与年青人相熟以后,在这个绅士感情上,却见出仍然有一种极厚的人情味。这个绅士由他年青的友人看来,仍然不缺少一个年轻男子的精神。生命的光焰虽然由于体质上的衰老,不能再产生那种对于人生固执的热力,已转成为一种风趣而溢出,但隐藏在那个中年的躯壳中的,依然是一颗既不缺少幻想也不倦于幻想的心。长时间的隐居,正似乎是这个绅士,有意把他由于年龄而来的不可避免的拘束减少一点的手段,却在隐遁情形中,打量生活到那个过去已经生活过的年青时代里去的。从这件新的友谊上,恰证明了年青人对于他老友所加的观察,并没有如何错误。
沈从文集-小说卷4-2
绅士的沉默,只似乎平时无人可以说话的原因。他所需要的,是同一个人,来说他年轻时代的种种。最好还要这个人能有××地方人民的风格,每一只脚不必穿一只合式的鞋子,每一句话却不能缺少一个恰当的比喻。这个人现在已于无意中得到,因此他自然忽然便年青起来,他的朋友,也自然而然把年龄为人所划出的界线,一同忘掉了。既然两人把友谊成立到那另一个世界里的一切,慢慢的,这被世人所不知的地方,被历史所遗忘的民族,两人便不能顾忌,渐渐的都要提到了。……稍后一点日子里,某一个晚上,便轮到那老年绅士,在他那布置得十分舒服的客厅中,柔软的灯光下,向年青人坦白的提到那个眷念××地方的理由了!
那时节老年绅士坐到年青人的对面,正在用刀为他的朋友割切一个橘子。一面把切好了的橘子,亲热的递给了他的朋友,一面望到那年青人华丽优雅的仪表。绅士眼睛中有一种只应当在年青人眼睛中燃烧的光辉。绅士轻轻的几乎是无声的说,“真是怎样一个神的手段!”年青人没有听到,因为所吃的橘子十分佳美,只当是称赞到青岛的橘子。
绅士便说:“镇筸地方壮大新鲜长年无缺的瓜果,养成我这种年龄的人有童心的嗜好。二十年来若每天没有一点水果伴到我,竟比没有书籍还似乎难于忍受。”
年青人说:“这种嗜好也同读××差不多,不算一件坏事情。”
“是的,在一个大图书馆里去,看书是一件多么方便的事。
到××去,瓜果并不值钱。可是这种嗜好在××为一种童心,在别处则常常为一种奢侈。正如用丰富的比喻说话一样,在××可以连接两人的友谊,在别处则成为一种浪费。××地方山中的桃李橘柚,与蕴藏在每一个人口中的甜蜜智慧言语,同这里海边的鱼蟹盐沙,原是同样不能论价的东西!“
年青人微笑着,同意了这个比拟。他不愿意用这十余年来日子所加于每一个人身上的变化,联想到这些日子在其他物质上的改革。他自己所梦想到的,一切也仍然是那么一个野蛮粗暴的世界。在那一片野蛮粗暴的地方,有若干精悍,朴厚,热情的灵魂,生气勃勃的过着每一个日子。二十年来新的一页历史,正消灭到中国旧的一切,然而这隐藏在天的一角,黑石瘦确群山之中,参天杉树与有毒草木下面,一点残余的人民,因为那种单纯,那种忍耐,那种多年来的由于地方所形成的某种固执,这时候已成了什么样的变化,谁能知道谁能说明呢?
因为提到了嗜好,绅士到后忽然叹喟起来,显然为那个嗜好的来源,略略感到了一点惆怅。绅士说,“××地方的栗树,为我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年青人说:“××栗树并不很美,正如××野猪并不很美。
××最美的树当是杉树,常年披上深绿鸟羽形的叶子,凝静的立定,作成一种向天空极力伸去的风度。那种风度是那么雅致,那么有力,同时还那么高尚不可企及。按照××的山歌:情人为人中之杉,杉树为树中之王。那称呼毫不觉得溢美。“
绅士接到说:“是的,我见过那种杉树,熟习那个名言。
谁有能力来否认,身在那种大树面前,不感觉到自己的卑小与猥俗?我并不称扬栗树,以为那胜过杉树。我想起的是那栗树上所结的无数带刺圆球。八月九月,明黄的日头,疏疏地泼了一林阳光,在一切沉静里,山头伐树人的歌声,懒散的唱着,调节到他斧斤的次数。就是那种枝叶倔强朴野的栗树,带刺的球体自动继续爆炸,半圆形的硬壳果实,乌金色的光泽,落地时微小的声音,这是一种圣境!自然在成熟一切,在创造一切,伐树人的歌声,即在赞美这自然意义中,长久不歇。这境界二十年来没有被时间拭去,可是,我今年已五十五岁了,就记到这个,多明朗的一个印象!“
“时间使树木长大,江河更改,天地变色,少壮如狮子的人为尘为土,这个我们不能不承认。不过有多少事情,在其他方面极易消失的,在我们记忆上,却永远年青。譬如一个女人,不尽只能在钟情于她的男子心中永远年青,且留到诗人的诗歌上面以后,这女人在一组文字上,也永远有青春的光辉,如一朵花,如一片霞,照耀人的眼目……”老年绅士听到这个议论,因为正提到他心中所思量到的一个问题,似乎稍稍受了一点寒气,望到他年青朋友,把那个斑白的端整的头摇动不已,带点抗议性质说道:“这是一件事实,我的朋友。只是这一句话不是你年青人说的。这是为老年而有所钟情的人一个说明。你是一个年青人,你不适宜于说这句话。”
年青人承认了这一点,显露出谦虚和坦白微笑,解释到这句话的来源。“这是从一本书上记下的。这话或者我将来还有用处,等到将来看去。至于现在,假若这句话适用于事实,我想象在我面前的老友,一定就有一点事情,行将同我说到。”
绅士瞥望到天花板,好象找寻一种帮助,“可惜得很,当我年青一点儿的时节,天并不吝惜给我一些机会,安置我到一种神奇故事里去。不过郭景纯那一枝生花妙笔,并没有借给过我,诗人的才气于我无分。一些不可忘却的印象,如今只能埋葬在那么一个敝旧的躯壳里,再过不久,这敝旧躯壳,便又将埋葬到黄土里了。”
“若我有幸福可以从老友口中听到这个故事,这故事行将同样的纯洁的保留到这一个年青一点的心上,重新放出一种光辉。”
“我愿意把它安置到一个年青人心上去,我愿意作这件事。而且没有比你更适当的一个人,使我极方便的说到这件事。不过杉树的叶子因对生而显得完美,我担心我的言语,不能如一首有韵的诗那么整齐。”
“对生的皂角未必比松树还美。松树的叶子,生来就十分紊乱,缺少秩序。”
“这松树老了,已经为岁月人事把心蚀空了。”
“为了位置一个与日俱增的经验,长江大河也正在让流水淘蚀。这是一种自然的规律。”
“可是一切改变皆使人不欢,秋天来时草木也十分忧郁。”
“假若草木能有知觉,它在希望或追忆里,为未来或过去那个春天,它应当是快乐的。”
绅士对于这个对白发生了一种思索的兴味,他愿意接续到这一点问题上,思想徘徊逍遥。他承认了年青人的议论,同时又有所否认。他说:“是的,草木应当快乐,因为它有第二个春天可以等待。这一方面我们可仍然看出了人类的悲惨处,因为人类并没有未来。一个年青人在爱情中常常悬想到未来,便极胡涂的打发了现在。到了老年,明白未来永远不会来到了,想象的营养,便只好从过去那个仓库里支取他的储蓄。我就是只能取用昨天储蓄却不能希望明天的一个人。”
年青人在这个储蓄比喻上,放下另外一个意见。“一个有面粉同金块储蓄的人,永远不至于为生活艰难所困;一个不缺少人生经验的人,他那取之不竭的智慧,值得一切人给他一种最大的尊敬。”
“我的朋友,你说得对。从你的言语上,老年人应当得一种知足的慰藉。不过应当有一个转语,找回我们那个原来的问题。人和草木不能相同,我还有一点意见。就是草木既有过去,也有未来,同时还大都明白现在。阳光同雨露使它向人微笑,它常常是满意现在,而尽量享受现在。我们在今天这个日子里,所要谈到的,思索的,工作的,就常常只是为了明天或昨天,使我们度过这一个当前。我明天是什么呢?我问你。”
“我的老友,这是一个平安的休息。”年青人答后他老朋友的询问,同时记起了东方哲人胡大圣,曾经以一种最东方的感情,对这休息所发的一番明论,便复述出来。“若果一个人在今天还能用他的记忆,思索到他的青春,这人的青春,便于这个人身上依然存在,没有消失。我的老友,这个格言值得我们深思。我请你相信,在我眼睛里,你的雄辩,已证明了你的少壮,你的叙述,也行将把你青春恢复转来。万里的长江,当每次春水发后,那古旧的河床,洋洋洒洒挟巨流而东下时,它便依然是有力而年青的。我希望让一道回忆的河流经过你那还不衰弱的心上,在这温柔的灯光下,我还可以有那种荣幸,重新瞻仰你一度青春的风仪。”
老绅士低低的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又是一个凤子”。年青人听到,脸色全变了。年青人显得十分激动,一点回忆激动了他的血流,却谨慎的节制到自己的冒失。因为从老绅士神色上看来,这一句话原不是为他而说,与年青人无关系的。
但年青人却从这句话上,把去年十月来那个黄昏中人,认清楚就是对面的一个了。
那种新的发现,使年青人不免稍稍矜持起来了,他将手无目的伸出了一会儿又缩回来,“我有点冒昧,想将一个隐藏在心中有半年了的印象,询问到我的朋友。去年十月里,一个体面的黄昏中,大海为落日所焚烧后,天边残余了一线微紫,在那个海边沙滩上,我曾经于无意中听到一个年高有德的人,对黄昏作过了一段描绘,对人生阐发了一种哲理。同时还有一个女人,倘若我的记忆力并不十分坏,这人的名字,应是凤子。……”老绅士听到这个话时,不即作答,只望到年青人微微的笑着,带一点儿惊愕,仍然似乎自言自语的说:“啊,有一个凤子,那应当是一件真实的事情了。”接着稍稍沉静了一点,若果年青人过细注意一下,还可以看到绅士是为了这个询问,把要说的话给紊乱了的。那时绅士带一点长者的神气轻轻的说:“……你用不着骗我,这女人你一定觉得很美。”说了望到年青人,又说:“你坐过来一点,我将告你一些事情,使你明白一切。我们从另一个题目上说去,慢慢的会说到栗子,说到凤子,结束到你所不忘记的那个黄昏里。我们慢慢儿来说,让这一道行将枯竭的河流,愉快的重新再流一次。”
这老绅士把话说到这里止住了,站起了身子,按了一下电铃,顷刻之间,那个沉默的仆人,就恭恭敬敬的站到门边了。绅士吩咐他说:“把那一篓柑子拿来,取一瓶樱桃甜酒,另外煮一点极浓的咖啡……”“这一道枯竭的河流,行将流一个整夜,”年青人想到这一点,看着绅士,正斜斜的躺到沙发一边去,脸儿红红的,蒸发了一种青春的热力。两人在暂时的沉默中,互相交换了一个亲切的微笑。
五、一个被地图所遗忘的地方
被历史所遗忘的一天

个好事的人,若从二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去找寻,当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了一个名为“镇筸”的小点。那里同别的小点一样,事实上应有一个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顿了三五千人口。不过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产,经济活动的情形下面,成为那个城市荣枯的因缘,这一个地方,却以另外一种意义无所依附而独立存在。试将那个用粗糙而坚实巨大石头砌成的圆城作为中心,向四方展开,围绕了这边疆僻地的孤城,约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营汛。碉堡各用大石块堆成,位置在山上,随了山岭的脉络蜿蜒各处走去;营汛各位置在驿路上,布置得极有秩序。这些东西在一百七十年前,是按照了一种精密的计划,各保持到相当距离,在周围数百里内,平均分配下来,解决了退守一隅常作“蠢动”的边苗“叛变”的。两世纪来满清人的暴政,以及因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红了每一条官路同每一个碉堡。到如今,一切完事了,碉堡多数业已毁掉了,营汛多数成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落日黄昏时节,站到那个巍然独在万山环绕的孤城高处,眺望那些远近残毁碉堡,还可依稀想见当时角鼓火炬传警告急的光景。这地方到今日,已因为变成另外一种军事重心,一切皆以一种迅速的姿势,在改变,在进步,同时这种进步也就正在消灭到过去一切隔阂和仇恨……凡是有机会,追随了屈原溯江而行那条常年澄清的沅水,向上走去的旅客和商人,若打量由陆路入黔入川,不经古夜郎国,不经永顺龙山,都应当明白“镇筸”是个可以安顿他的行李最可靠也最舒服的地方。那里土匪的名称不习惯于一般人的耳朵。兵卒纯善如平民,与人无侮无扰。农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负担了花纱同货物,洒脱的向深山村庄里走去,同平民作有无交易,谋取什一之利。地方统治者分数种:最上为天神,其次为官,又其次才为村长同执行巫术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洁身信神,守法爱官。每家皆有兵役,可按月各自到营上领取一点银子,一份米粮,且可从官家领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没收的公田播种。城中人每年各按照家中有无,杀猪,宰羊,磔狗,献鸡,献鱼,求神保佑五谷的繁殖,六畜的兴旺,儿女的长成,以及疾病婚丧的禳解。人人皆很高兴担负官府所分派的捐款,又自动的捐钱给庙祝或单独执行巫术者。一切事保持一种淳朴习惯,遵从古礼。春秋二季农事起始与结束时,照例有年老人向各处人家敛钱,为社稷神唱木傀儡戏。旱叹祈雨,便有小孩子各抬了活狗,带上柳条,或扎成草龙,各处走去。春天常有春官,穿黄衣各处念农事歌词。岁暮年末,居民便装饰红衣傩神于家中正屋,捶大鼓如雷鸣,巫者穿鲜红如血衣服,吹镂银牛角,拿铜刀,踊跃歌舞娱神。城中的住民,多当时派遣移来的戍卒屯丁,此外则有江西人在此卖布,福建人在此卖烟,广东人在此卖药。地方由少数读书人与多数军官,在政治上与婚姻上两面的结合,产生一个上层阶级,这阶级一方面用一种保守稳健的政策,长时期管理政治,一方面支配了大部属于私有的土地;而这阶级的来源,却又仍然出于当年的戍卒屯叮地方山坡上产桐树杉树,矿坑中有朱砂水银,松林里生菌子,山洞中多硝。城乡全不缺少勇敢忠诚适于理想的兵士,与温柔耐劳适于家庭的妇人。在军校阶级厨房中,出异常可口的菜饭,在伐树砍柴人口中,出热情优美的歌声。
地方东南四十里近大河,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两岸,多米,多橘柚。西北二十里后,即已渐入高原,近抵苗乡,万山重叠。大小重叠的山中,大杉树以常年深绿逼人的颜色,蔓延各处。一道小河从高山绝涧中流出,汇集了万山细流,沿了两岸有杉树林的河沟奔驰而过,农民各就河边编缚竹子作成水车,引河中流水,灌溉高处的山田。河水长年清澈,其中多鳜鱼,鲫鱼,鲤鱼,大的比人脚板还大。河岸上那些人家里,常常可以见到白脸长身见人善作媚笑的女子。……一个旅行的人,若沿了进苗乡的小河,向上游走去,过××,再离开河流往西,在某一时,便将发现一个村落,位置一带壮丽山脉的结束处,这旅行者就已到了边境上的矿地了。三千年来中国方士神仙所用作服食的宝贝,朱砂同水银,在那个地方,是以一个极平常的价值,在那里不断的生产和贸易的。
那个自己比作“在××河中流过的一尾鱼”的绅士,在某一年中,为了调查这特殊的矿产,用一个工程师的名分,的的确确曾经沿了这一道河流,作过一次有意义的旅行。在这一次旅行中,他发现了那个地方地下蕴藏了如何丰富的矿产,人民心中,却蕴藏更其如何丰富的热情。
历史留给活人一些记忆的义务,若我们不过于善忘,那么辛亥革命那一年,国内南方某一些地方,为了政局的变革,旧朝统治者与民众因对抗而起的杀戮,以及由于这杀戮而引起的混乱,应多少有一种印象,保留到年龄二十五岁以上的人们记忆中。这种政变在那个独立无依市民不过一万的城市里,大约前后有七千健康的农民,为了袭击城池,造反作乱,被割下头颅,排列到城墙雉堞上。然而为时不久,那地方也同其他地方一样,大势所趋,一切无辜而流的血还没有在河滩上冲尽,城中军队一变,统兵官乘夜挟了妻小一逃,地方革命了。当各地方谘议局、参政局继续出现,在省政府方面,也成立了矿政局、农矿厅一类机关后,隐者绅士,因为同那地方一个地主有一科友谊,就从那种建设机关方面,得到了一种委托,单独的深入了这个化外地方。因这种理由,便轮到下面的事情了。
某一日下午三点钟左右,在去“镇筸”已有了五十里左右的新寨苗乡山路上,有两匹健壮不凡的黑色牲口,驮了两个男子,后面还跟了两个仆人。那两匹黑马配上镂银镶牙的精美鞍子,赭色柔软的鞯皮,白铜的嚼口,紫铜的足镫。牲口上驮了两个像貌不同的男子,默默的向边境走去。两匹马先是前后走着,到后来路宽了一点,后边那匹马便上前了一点,再到后来两匹便并排走了。
稍前那匹马,在那小而性驯耐劳的云南种小马背上,坐的是一个红脸微胖中年男子,年纪约五十岁上下。从穿着上,从派头上,从别的方面,譬如说,即从那搁在紫铜马足镫上两只很体面的野猪皮大靴子看来,也都证明到这个有身分的人物,在任何聚落里,皆应是一地之长。稍后一点,是一个年在三十左右的城中绅士。这人和他的同伴比起来显得瘦了一些,骑马姿势却十分优美在行。这人一望而知就是个城里人,生活在城中很久,故湘西高原的风日,在这城里人的脸上同手上,皆以一种不同颜色留下一个记号,脸庞和手臂,反而似乎比乡下人更黑了一点。按照后面这个人物身分看来,则这男子所受的教育,使他不大容易有机会到这边僻地方来,和一位有酋长风范的人物同在一处。××的军官是常常有下乡的,这人又决不是一个军官。显然的,这个人在路上触目所见,一切皆不习惯,皆不免发生惊讶,故长途跋涉,疲劳到这个男子的身心,却因为一切陌生,触目成趣,常常露出微笑,极有兴致似的,去注意听那个同伴谈话。
那时正是八月时节,一个山中的新秋,天气晴而无风。地面一切皆显得饱满成熟。山田的早稻已经割去,只留下一些白色的根株。山中枫树叶子同其他叶子尚未变色。遍山桐油树果实大小如拳头,美丽如梨子。路上山果多黄如金子红如鲜血,山花皆五色夺目,远看成一片锦绣。
路上的光景,在那个有教育的男子头脑中不断的唤起惊讶的印象。曲折无尽的山路,一望无际的树林,古怪的石头,古怪的山田,路旁斜坡上的人家,以及从那些低低屋檐下面,露出一个微笑的脸儿的小孩们,都给了这个远方客人崭新的兴味。
看那一行人所取的方向,极明白的,他们今天是一早从大城走来,却应当把一顿晚饭同睡眠,在边境矿场附近安顿的。
这种估计并没有多少错误。这个一方之长的寨主,是正将接待他的朋友,到他那一个寨上去休息的。因为两匹马已并排走去,那风仪不俗的本地重要人物说话了。
“老师,你一定很累了!”
另一个把头摇摇,却微笑着。
那人便又接到说,“老师,读佛家所著的书,走××地方的路,实在是一种讨厌的事,我以为你累了!”
城里那一个人回答这种询问,“总爷,我完全不累。在这段长长的路上,看到那么多新鲜东西,我眼睛是快乐的,听到你说那么多智慧言语,我耳朵是快乐的。”说过后自己就笑了。因为对比的言语,一种新的风格的谈话,已给这城市里人清新的趣味,同伴说了很久,自己却第一次学到那么说了。
在他们的谈话中,一则因为从远处来,一则因为是一地之长,那么互相尊敬到对面的身分,被称作“老师”同“总爷”,却用了异常亲切的口吻说到一切。那个城市中人,大半天来就对于同伴的说话,感到最大的兴味,第一次摹仿并不失败,于是第二次摹仿那种口吻,说到关于路的远近。他说:“总爷,你是到过京里的,北京计算钱的数目,同你们这一边计算路程,都象不大准确。”
那个总爷对这问题解释了下面的话,“老师,你说的对。
这两处的两样东西,都有点儿古怪。这原因只是那边为皇帝所管,我们这边却归天王所管。都会上钱太重要,所以在北京一个钱算作十个;这乡下路可太多了一点,所以三里路常常只算作一里。……另外说来,也是天王要我们‘多劳苦少居功’的意思。这意思我完全同意!我们这里多少事全由神来很公正的支配,神的意思从不会和皇帝相同的!“
“你那么说来,你们这里一切都不同了!”
“是的,可以说有许多事常常不同。你已经看过很多了。
再说,“那总爷说时用马鞭指到路旁一堆起虎斑花纹红色的草,”老师,你瞧,这个就将告给你野蛮地方的意义。这颜色值得称赞的草,它就从不许人用手去摸它折它。它的毒会咬烂一个人的手掌,却美丽到那种样子。“
“美丽的常常是有毒的,这句格言是我们城中人用惯了的。”
“是的,老师,我们也有一句相似的格言,说明这种真理。”
“这原是一句城里人平常话,恰恰适用到总爷所说的毒草罢了。至于别的……譬如说,从果树上摘下的果子,从人口中听到的话,决不会成为一种毒药!”
总爷最先就明白了城里人对于谈话,无有不为他那辞令拜倒的。听到这种大胆的赞美,他就笑了一下。这个在堡寨六十里内极有身分的人物,望到年纪尚青的远客,想起另外一点事情了。“老师,你的说明不很好。我仍然将拥护那一句格言。照我的预感,你到了那边,你会自己否认你这个估计的不当。言语实在就是一种有毒的东西!你那么年青,一到了那里,就不免为一些女孩子口里唱出的歌说出的话中毒发狂。我那堡子上的年轻女人,恰恰是那么美丽,也那么十分有毒的!”
城市中人听到这个稍带夸张的叙述,就在马上笑着,“那好极了!好烧酒能够醉人,好歌声也应当使人大醉;这中毒是理所当然的。”
“好看草木不通咬烂手掌,好看女人可得咬烂年青人心肝。”
“总爷,这个不坏。到了这儿,既然已经让你们这里的高山阔涧,劳累到我这城市中人的筋骨,自然也就不能拒绝你们这地方的女孩子,用白脸红唇困苦到我的灵魂!”
“是的,老师。我相信你是有勇气的,但我担心到你的勇气只能支持一时。”
“乡下人照例不怕老虎,城里人也照例不怕女人。我愿意有一个机会,遇到那顶危险的一个。”
“是的,老师。假若存心打猎,原应当打那极危险的老虎。”
“不过她们性情怎么样?”
“垄上的树木,高低即或一样,各个有不相同的心。”
“她们对于男子,危险到什么情形,我倒愿意听你说说。”
“爱你时有娼妓的放荡,不爱你时具命妇的庄严。”
“这并不危险!爱人时忘了她自己,不爱人时忘了那男子,多么公平和贞洁!”
“是的,老师,这是公平的。倘若你的话可以适用到这些女孩子方面,同时她们还是贞洁的。但一个男子,一个城里人,照我所知,对于这种个性常常不能同意。”
“我想为城里人而抗议,因为在爱情方面,城里人也并就不缺少那种尊敬女子自由的习惯。”
“是的,一面那么尊敬,一面还是不能忍受。照龙朱所说,镇筸女子是那么的:朱华不觉得骄人,白露不能够怜人。意思是有爱情时她不骄傲,没有爱情时她不怜悯。女孩子们对于爱情的观念,容易苦恼到你们年青男子。”
“总爷,我觉得十分荣幸,能够听到你引用两句如此动人的好诗。其实这种镇筸女子的美德,我以为就值得用诗歌来装饰的。我是一个与诗无缘的人,但我若有能力,我就将作这件事。”
“是的,老师。把一个镇筸的女孩子聪慧和热情,用一组文字来铺叙,不会十分庸俗难看。镇筸女孩子,用爱情装饰她的身体,用诗歌装饰她的人格,这似乎也是必需的。作这件事你是并不缺少这种能力的,我却希望你有勇气。不过假若这种诗歌送给城市中先生小姐们去读,结果有什么益处?他们将觉得稀奇,那是一定的,完全没有益处!”
“总爷,我不同意这个推测。我以为这种诗歌,将帮助他们先生小姐们思索一下,让他们明白他们以外还有些什么东西,尽他们多知道一点。”
“是的,老师。我先向你告罪,当到你城里人我要说城里人几句坏话。我以为城里人是要礼节不要真实的,要常识不要智慧的,要婚姻不要爱情的。城市中的女子仍然是女子,同样还是易于感动富于幻想,那种由于男子命运为命运的家婆观念,或者并不妨碍到对她对这种诗歌的理解。但实在说来,她们只需要一本化装同烹饪的书,这种诗歌并不是她们最需要的。至于男子,大家不是都在革命么?那是更不需要的!并且我同你说,你若和一个广东人描写冰雪,那是一种极费力的说明,他们不相信的。你同城市中人说到我们这里一切,也不能使他们相信。一切经验才能击碎人类的顽固,因为直到此时为止,你就还不十分相信我所说的女人热情有毒的意义,就因为你到如今还不曾经验那种女子。”
那时节,城里人被那个总爷的几句话,说得稍稍害羞起来了,就只回答着,“是的,我承认你一切的话语。我希望有一种机会,让我发现蕴藏在镇筸地下矿产以前,就能发现蕴藏在镇筸女人胸中的秘密。”
那总爷说:“是的,老师,一到了这里,自然不会缺少机会。宝石矿许可我们随时发现宝石。你看看,上了那个小坡,前面就可以到一个小小客店里歇歇了,我们或者就可以发现一点东西。”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把马加快了一点,不到一会就上了那个小坡,进抵一个小村庄的街头了。到了客店,下了马,跟到马后的用人,把马牵到街外休息去了。他们于是进了一个客店的堂屋里,接受了一个年老妇人的款待。
客店里另外还有一个过路的少妇,也在那休息,年纪约二十二三岁,一张黑黑的脸庞,一条圆圆的鼻子,眉眼长长的尾梢向上飞去,穿了一身蓝色布衣,头上包了一块白布。两个人进去时,那妇人正低下头坐在一条板凳上吃米糕。见到了两个新来的客人,从总爷的马认识了这一方之主,所以糕饼还不吃完,站起了身来就想走去。那客店老妇人就说:“天气还早,为什么不稍歇歇?日头还不忙到下山,你忙什么?”
那妇人听到客店主人说的话,微微的一笑,就又坐下了。
妇人像貌并不如何美丽,五官都异常端整秀气,看来使人十分舒服。惟神气微带惨怛,好象居丧不久的样子。
那总爷轻轻的向城里人说:“老师,的确宝石矿是随处可拾宝石的。照镇筸地方的礼仪,凡属远方来客,逢到果树可以随意摘取果子,逢到女人可以随意问讯女人:你不妨问问那个大嫂,有什么忧愁烦扰到她。”
城里人望到妇人,想了一会,才想出两句极得体的话,问到那个妇人,因什么事情,神气很不高兴。
按照镇筸地方的规矩,一个女子不能拒绝远方客人善意的殷勤。妇人听到城里人的问候,把头稍稍抬起,轻轻的说:“芝兰不易再开,欢乐不易再来。”说后恐怕客人不明白所说的意思,又把手指着悬挂在门外那个红布口袋,望到客人,带了一点害羞的神气,“这是一个已经离开了世界的人。在那个布口袋里,装得是他的骨灰;在一个妇人的心胸里,装得是他的爱情。”说过后,低下头凄凉的笑着,眼睛却潮湿了。
总爷就说:“玫瑰要雨水灌溉,爱情要眼泪灌溉。不知为什么事情,年纪轻轻的就会死去?”
妇人便告着这男子生前的一切。才知道这男子是一个士兵,在×××无意中被一个人杀死的,死时年龄还不到二十五岁,妇人住在镇筸附近,听到了这事,赶过×××去,因为不能把死尸带回,才把男子烧成灰,装在一个口袋里。话说到末尾,那妇人用一种动人的风度,望到两个男子,把这个叙述结束到下面句子里:“流星太捷,他去的不是正路,虹霓极美,可惜他性命不长!”
说完后,重复把头低下去,用袖口擦到眼角。
那客店妇人,见到这情形,便把两只手互相捏着,走过来了一点,站在他们的中间,劝慰到那个年青妇人:“一切皆属无常:谁见过月亮长圆?谁能要星子永远放光?好花终究会谢,记忆永远不老。”可是那年青妇人,听到那个话,正因为被那种“在一切无常中永远不老”的记忆所苦,觉得十分伤心,就哭过一会儿后,这妇人背了门外那个口袋走了,客店人站到门边向妇人所去一方,望了许久,才回过身来,向两个客人轻轻的吁着,还轻轻的念着神巫传说一个歌词上的两句歌:“年青人,不是你的事你莫管,你的路在前途离此还远。”
那个城里人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
到后这一行人又重新上路了。
他们当天落黑时,还应当赶到总爷那个位置在××山一片嘉树成荫的石头堡寨上,同在一个大木盆里,用滚热的水洗脚,喝何首乌泡成的药酒,用手拉蒸鹅下酒,在那血梼木作成的大床上,拥了薄薄的有干果香味的新棉被睡觉,休养到这一整天的疲乏的。
六、矿场
边境地方一地之主的城堡,位置在边境山岭的北方支脉上,由发源于边境山中那一道溪流,弯弯的环抱了这个石头小城。城堡前面一点,下了一个并不费力的斜坡,地形渐次扩张,便如一把扇子展开了一片平田。秋天节候华丽了这一片大坪,农事收获才告终结,田中各处皆金黄颜色的草积,同用白木作成的临时仓库,这田坪在阳光下便如一块东方刺绣。
城堡后面所依据的一支山脉,大树千章,葱笼郁合,王杉向天空矗去,远看成一片墨绿。巨松盘旋空际,如龙蛇昂首奋起。古银杏树木叶,已开始变成黄色,艳冶动人,于众树中如穿黄袍之贵人。城堡前有平田,后依高山,边境大山脉曲折蜿蜒而西去,堡墙上爬满了薛萝与葡萄藤,角楼上竖一高桅,角楼旁安置了四尊古铜炮,一切调子庄严而兼古朴。这城堡是常常在一些城市中人想象中,却很少机会为都会市民目击身经的。
这城堡一望而知是有了年龄的。这是一个古土司的宫殿所在地。一个在历史上有了一点儿声名的“王杉堡垒”。山后的杉树,各有五百年以上的岁数。堡主从祖父的祖父就有了这边境的土地和农夫,第七世才到了昨天那一位陪了城市中人下乡的有仪貌善辞令的总爷。这总爷除了在堡内据了那个位置略南的古宫殿,安置他的一家外,围绕了这古宫殿,堡内尚住下了一百家左右的农户。每一家屋子里各有他的牲畜家禽和妇人儿女,各人皆和平安分的住下,按照农夫的本分,春天来把从堡主所分配得到的田亩播种,夏天拔草,秋时收获,冬天则一家十分快乐的过一个年。每一家皆有相当的积蓄,这积蓄除了婚丧所耗以外没有用处。就常常买下用大铁筒装好的水银,负了上城去换取银器首饰同生活所必需的棉纱。每家皆有一张机床,每一个妇人皆能织棉布同麻布。凡属在这古堡表面所看到的古典的美丽处,每一个农户的生活与观念,每一个农人的灵魂,都恰恰与这古堡相调合一致。
矿场去堡上约有二里左右,从堡上过矿场,只沿了那条绕过堡垒的小河而东走,过一山嘴,经过四个与王杉城堡成犄角形势的小石碉,在最后一个石碉下斜坡上,就可望到那一片荒山乱石下面的村落了。
堡内农户房屋,多黑色屋顶,黄泥墙垣,且秩序井井有条,远远望去显明如一种图案。矿场村落却恰恰相反,一切房子多就了方便,用荒石砌成,墙壁是石头的,屋顶不是石头的也压上无数石块,且房屋地位高下不等,各据了山地作成房屋的基础,远看不会知道那里有多少人家。矿场除了一些小商人以外,其余就多数是依靠了那一带石山为生活的人。
远远望去,只见各处皆堆积荒石成小阜,各处都是制汞灶炉的白烟,各处皆听到有一种锤子敲打石头的声音。间不久时候,又可以听到訇的一声炮响。一个陌生的人,到了这种地方,见到此种情景,他最先就将在他自己感觉上发生一个问题:“这就是那个产生宝贝,供给神仙粮食的所在地方吗?”他会不大相信这个地方,朱砂同水银,是那么吓人平常的一种东西,但他只要下去一点,他就可以见到那些人,用大秤钩挂了竹筐同铁筒所称量的,就正是朱砂和水银。这实在是一个古怪地方,隐藏在地下,同靠到了那地下的东西而生存的人,全是古怪的。
这矿还是在最近不久才恢复过来的。当各处革命兴起时节,矿场中因为官坑占了一部分,曾驻了一连军队,保护到矿场的秩序,正当城中杀戮紧急时,这一面边境上游民和工人也有了一次暴动。一千余游民工人集合在一处,夺取兵士的枪械,发生了一种战争。结果死了一些人,烧去了无数小屋同草棚,所有官坑私坑也就完全炸毁了。革命结束以后,一切平定了,城中军队经过改编,皆改驻其他地方,官私坑既已炸毁,官家一时不能顾及这点矿地,私人方面各存观望不敢冒险来此,商人则因为下游尚未知道消息,货物即有来源也无去路,因此地方人心秩序恢复以后,矿地种种一时还无从恢复。这件事除了堡上的总爷来努力以外,别无可希望了。
这总爷因此到城中去商洽,把新军请来,且保证到军民之间的无事,又向城中商人接洽,为他们物质上方面的债务作一种信用担保,在一极短时期中,用魄力与金钱恢复了矿地原来的秩序。到后官坑重新开了工,私人的小山头也渐次开了工,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旧观,各处皆可以听到炮声同敲打石头的声音,石工也越来越多,山下作朱砂水银交易的市集,也恢复了五日一集的习惯,于是许多被焚烧过的地方,有人重新斫了树木搭盖茅棚,预备复兴家室。有人重新砌墙打灶,预备烧锅制酒。有人从各处奔来做生意,小商人也敢留住在场上小客店里放账作期货交易了。
因为官方有大坑,在场积上住得有军队,同一个位置不大收入可观的监督,且常常可见到从城中骑马来的小官员了。
那些收砂买水银的小商人,有些住在矿地自己的小店里,有时住到本地人所开的客店里,照例同厂方同官吏都得有一种交谊,相互的酬酢,因此按照风气,在矿地方面,还开了一间很值得城市中人试试的馆子。这馆子里的一切必需用品,全从城中带来的,那一位守在锅边的大司务,烹调手段也是不下于城中军校厨房中人物的。
矿地有些是露坑,有些又是地下坑,因为开采的时间已极久远,故各处碎石皆堆积如山陵。大部分男子多按照一定价格为矿坑所有人作工,小部分男子,同那些妇人小孩,便提了竹篮,每日到正在开采的矿坑边上荒石所在处,爬找荒砂。矿坑除了划定区域的正坑以外,任何地方的荒石,皆尚有残砂可得。这些人从荒石中捡出有砂的石头。回到家中踞坐到屋门前,用锤子砸出那些红色的颗粒,再把这些东西好好的装到竹筒中去。这些零碎的货物,同到正坑里工人私自带出的货物,另外一时,自然就有那种收荒的商人,排家去收买,收买这种东西时,自然比应当得到价钱要少一点,有时用钱收买,有时用一点糖,或一点妇人所需要的东西,就可以把它掉换到手了。
制汞处多用泥灶,上面覆盖一个锅子,把成色较差的砂石,用泥瓶装好放到灶中去烧炼,冷却后,就从泥瓶同锅上以及作灶的泥砖里得到那种白色流动的毒物。制汞工人脸色多是苍白的,都死得很早。但这种工人因为必不可少的技术,照例收入也比较多,地位也比较好。
当那个城市中人来到矿场时,××地方的矿场,刚恢复了三个月,但去年来的一切焚杀痕迹皆不可找寻,看到那种热闹而安静的情形,且使人不大相信这地方也有过这类事情发生了。
七、去矿山的路上
王杉古堡的总爷,安置了他的城中朋友在一间小而清静的房间,使他的朋友在那有香草同干果味道的新棉被里极舒服的睡了一晚。第二天,先打发了人来看看,见朋友已醒了,就走了过来,问候这朋友,晚上是不是睡得还好。那时城市中人正从窗口望到堡外的原野,朝日金光映照到一切,空气清新而滋润。
那城市中人望到总爷笑着:“一切都太好了。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睡得那么甜熟舒适,第一次醒来那么快乐。”
总爷说:“安静同良好空气,使老师觉得高兴,我这作主人的倒太容易作主人了。乡下一切都是那么简陋,不比城中方便,你欢喜早上吃点什么,请你告给我。”
“随便一点罢……”
“是的,就随便作一点,××地方的神就是极洒脱的,让我去告他们预备一点东西,吃过后我们到矿场去看看吧。”
总爷今天把身上的装束同口中的言语皆换了一下,因为他明白了他的朋友在那种谈话风格上,有些费事费力。
两人把早饭吃过后,骑了马过矿场去。一出堡外,为了天气太好,实在不好意思骑马,就要跟身的人把马牵到后面跟着,两人缓缓的沿了下坡的路步行走去。早晨的美丽,照例不许形容的,因为人世的文字,还缺少描写清晨阳光下一切的能力。单只路旁草尖上,蛛网上露水所结成的珠子,在晨光中闪耀的五色,那种轻盈与灵活,是微笑,是羞怯,是谁作成又为谁而作?这个并不止不许人去描写,连想象也近于冒失的。这东西就只许人惊讶,使人感动。那个一地之长的总爷,对这件事有了一个最好的说明。当两人皆注意到那露珠时,总爷就说:“老师,神是聪明的,他把一切创造得那么美丽,却要人自己去创造赞美言语。即或那么一小点露水,也使我们全历史上所有诗人拙于言语来阿谀。从这事上我们可以见出人类的无能与人类的贫乏。人类固然能够酿造烧酒,发明飞机,但不会对自然的创作有所批评,说一句适当的话。”
那城市中人说:“创造一切美,却不许人用恰当的言语文字去颂扬,那么说来神是自私的了!”
“老师,我不能承认你这点主张。神不是自私的。因为他创造一切,同时在人类中他也并不忘记创造德性颜貌一切完全的人。但在这种高尚的灵魂同美丽的身体上,却没有可安置我们称誉的地方。这不是神的自私,却是神的公正。由于人力以外而成的东西,原用不着赞美而存在的。一切美处使人无从阿谀,就因为神不须乎赞美。”
“这样说来,诗人有时是一种罪人了。因为每一个诗人,皆是用言语来阿谀美丽诋毁罪恶的。”
“老师,很抱歉,我不大明白诗也不大尊敬诗人,因为我是一个在自然里生活的人。但照到你所说的诗人,我懂得你对于这种人的意思。在人类刑法中,有许多条款使人犯罪,作诗现在还不是犯罪的一种。但毫无可疑,他们所作的事,却实在是多数人同那唯一的神都无从了解的。由于他们的冒失,用一点七拚八凑而成的文字,过分的大胆去赞美一切,说明一切,所以他们各得了他们应得的惩罚,就是永远孤独。但社会在另一方面又常常是尊重他们鼓励他们的,就因为他们用惯了那几千符号,还能保存一点历史的影子,以及为那些过分愚蠢的人,过分褊狭的人,告给一些自然的美同德性的美。这些事在一个乡下人可有可无,一个都市中人是十分需要的。一个好诗人象一个神的舌人,他能用贫乏的文字,翻出宇宙一角一点的光辉。但他工作常常遭遇失败,甚至于常常玷污到他所尊敬的不能稍稍凝固的生命,那是不必怀疑了的。”
沈从文集-小说卷4-3
“你这种神即自然的见解,会不会同你对科学的信仰相矛盾?”
“老师,你问得对。但我应当告你,这不会有什么矛盾的。
我们这地方的神不象基督教那个上帝那么顽固的。神的意义在我们这里只是‘自然’,一切生成的现象,不是人为的,由于他来处置。他常常是合理的,宽容的,美的。人作不到的算是他所作,人作得的归人去作。人类更聪明一点,也永远不妨碍到他的权力。科学只能同迷信相冲突,或被迷信所阻碍,或消灭迷信。我这里的神并无迷信,他不拒绝知识,他同科学无关。科学即或能在空中创造一条虹霓,但不过是人类因为历史进步聪明了一点,明白如何可以成一条虹,但原来那一条非人力的虹的价值还依然存在。人能模仿神迹,神应当同意而快乐的。“
“但科学是在毁灭自然神学的。”
“老师,这有什么要紧?人是要为一种自己所不知的权力来制服的,皇帝力量不能到这偏僻地方,所以大家相信神在主宰一切。在科学还没有使人人能相信自己以前,仍然尽他们为神所管束,到科学发达够支配一切人的灵魂时候,神慢慢的隐藏消灭,这一切都不须我们担心。但神在××人感情上占的地位,除了他支配自然以外,只是一个抽象的东西,是正直和诚实和爱。科学第一件事就是真,这就是从神性中抽出的遗产,科学如何发达也不会抛弃正直和爱,所以我这里的神又是永远存在,不会消灭的。”
那城市中人在这理论上,显然同意了。那个神的说明,却不愿意完全承认完全同意的。在朋友说完以后,他接着就说:“总爷,从另外一个见解上看来,科学虽是求真的事情,他的否认力量和破坏力量,对以神为依据的民族所生的影响,在接受时,转换时,人民的感情上和习惯上,是会发生骚乱不安的。我想请你在这一点上,稍稍注意一下。我对这问题在平时缺少思索,我现在似乎作着抛砖引玉的事情。”
那总爷说:“老师,你太客气了点。你明白,这些空话,是只有你来到这里,才给我一个机会谈到的。平常时节,我不作兴把思想徘徊到这个理论上面。你意思是以为我们聪明了一点,从别个民族进步上看来,已到了不能够相信神的程度,但同时自己能力却太薄弱了,又薄弱得没有力量去单独相信我们自己,结果将发生一点社会的悲剧,结果一切秩序会因此而混乱,结果将有一时期不安。老师,这是一定的,不可免的。但这个悲剧,只会产生于都会上,同农村无关。预言是无味的,不可靠的,但这预言若根据老师那个理由,则我们不妨预言,中国的革命,表面上的统一不足乐观。中国是信神的,少数受了点科学富国强种教育的人,从国外回来,在能够应用科学以前,先来否认神的统治,且以为改变组织即可以改变信仰,社会因此在分解,发生不断的冲突,这种冲突,恐怕将给我们三十年混乱的教训。这预言我大胆的同你谈到,我们可以看看此后是什么样子。”
城市中人微笑着,总爷从他朋友的微笑上,看得出那个预言,是被“太大胆了一点的假定”那种意思否认到的,他于是继续了下面的推理。
“老师,照这预言看来,农村的和平自然会有一日失去的。
农民的动摇不是在信仰上,应当是在经济上。可是这不过我们一点预言,这预言从一点露水而来,我们不妨还归到露水的讨论吧。请你注意那边,那一丛白色的禾梗旁,那点黄花,如何惊人!是谁说过这样体面的言语:自然不随意在一朵花上多生一根毫毛。你瞧,真是……“两人合并起来应有八十年的寿命,但却为那点生命不过数日、在晨光积露中的草花颜色与配置吸引了过去,徘徊了约十分钟左右。两人一面望到这黄花作了一些愉快而又坦白的谈话,另外远处一个女人的歌声,才把他们带回到”人事“上来。
歌声如一线光明,清新快乐浮荡在微湿空气中,使人神往情移。
城市中人说:“总爷,××地方使人言语华丽的理由,我如今可明白了,因为你们这地方有一切,还有这种悦耳的歌声!”
总爷微微笑着,望到歌声所在一方,“老师,你这句话应当留下来说给那些唱歌人听的,这是一句诚实的话。可是你得谨慎一点,因为每一滴放光的露珠,都可以湿了你的鞋子,莫让每一句歌声,在你情感上中毒,是一件要紧的事。”
城市中人说:“我盼望你告我在这些事上,神所持的见解。”
“神对此事毫无成见,神之子对此事却有一种意见。当××族神巫独身各处走去替边境上人民禳鬼悦神时节,走过我们这里的长岭,在岭上却说下了那么两句话:好烧酒醉人三天,好歌声醉人三年。这个稍嫌夸张的形容,增加了本地的光荣。但这是一个笑话,因为那体面人并没有被歌声所醉,却爱上了哑子的。”
“我愿意明白这个神巫留在王杉堡上的一切传说。”
于是总爷把这个神巫的一切,为他的朋友一一述说,到后他们上了长坂,便望到矿山一切,且听到矿山方面石工的歌声同敲打石头声音了,他们不久就进到那个古怪地方,让一个石洞所吞灭了。
八、在栗林中
秋天为一切圆熟的时节。从各处人家的屋檐下,从农夫脸上,从原野,从水中,从任何一处,皆可看到自然正在完成种种,行将结束这一年,用那个严肃的冬来休息这全世界。
但一切事物在成熟的秋天,凝寒把湿露结为白霜以前,反用一种动人的几乎是妩媚的风姿,照耀人的眼目。春天是小孩一般微笑,秋天近于慈母一般微笑。在这种时节,照例一切皆极华丽而雅致,长时期天气皆极清和干爽,蔚蓝作底的天上,可常见到候鸟排成人字或一字长阵写在虚空。晚来时有月,月光常如白水打湿了一切;无月时繁星各依青天,列宿成行有序。草间任何一处皆是虫声,虫声皆各如有所陈诉,繁杂而微带凄凉。薄露湿人衣裳,使人在“夏天已去”的回忆上略感惆怅。天上纤云早晚皆为日光反照成薄红霞彩,树木叶子皆镀上各种适当其德性的颜色。在这种情形下,在××堡墙上,每日皆可听到××人镂银漆朱的羊角,芦叶卷成的竖笛,应和到××青年男女唱歌的声音,这声音浮荡在绣了花朵的平原上,徘徊在疏疏的树林里。
用那么声音那么颜色装饰了这原野,应是谁的手笔?华丽了这原野,应是谁出的主意?
若按照矿地那个一方之主的言语说来,××一切皆为镇筸地方天神所支配,则这种神的处置,是使任何远方来客皆只有赞美和感谢言语的。
各处歌声所在处,皆有大而黑的眼睛,同一张为日光所炙颜色微黑的秀美脸庞。各处皆不缺少微带忧郁的缠绵,各处都泛溢到欢乐与热情。各处歌声所在处,到另一时节,皆可发现一堆散乱的干草,草上撒满了各色的野花。
年岁去时没有踪迹,忧愁来时没有方向。城市中人在这种情形中,微觉得有种不安,扰乱到这个端谨自爱的城市中人的心情。每日骑了马到××附近各处去,常常就为那个地方随处可遇的现象所摇动,先是常常因此而微笑,到后来却间或变成苦笑了。这个远方客人他缺少什么呢?没有的,这城市中人并不缺少什么,不过来到此间,得到些不当得到的与平时不相称的环境,心中稍稍不安罢了。
在新寨路上同总爷所说的话,有些地方他没有完全忘记,但这个一地之长原有一半当成笑话同他朋友说到的。他知道他朋友的为人,正直而守分,不大相信××的女人会扰乱这个远客的心绪,也不担心那种笑话有如何影响。一个城里绅士,在平时常常行为放荡言语拘谨,这种人平时照例不说女人的。但另外还有一种人,常常在某一时,言语很放肆随便,照那种陌生人看来,还几几乎可以说是稍轻佻一点,但这种人行为却端谨自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君子。××的堡上的主人,把他的朋友的身分,安置在较后一种人的身分上。正因为估计到这城里人不会有什么问题,故遇到并辔出游时,总指点到那些歌声所在处,带着笑谑,一一告给他的朋友,这里那里全是有放光的眼睛同跳动的心的地方。或者遇到他朋友独自从外边骑马散步归来时,总不免带了亲切蕴藉的神气,问到这个朋友:“从城里来打猎的人,遇到有值得你射一箭的老虎没有?”
城里这一个,便微微笑着,把头摇摇,作了一个比平常时节活泼了点的表示,也带了点诙谐神气,回答他的朋友:“在出产宝石的宝石坑边,这人照例是空手的。因为他还不能知道哪一颗宝石比其余宝石更好!”
那寨主便说:“花须用雨水灌溉,爱须用爱情培养。在这里,过分小心是不行的,过分拘持则简直是一种罪过。”
“我记得你前一次在路上所引那两句诗:朱华不觉得骄人,白露不能够怜人。胆小心怯的理由,便是还不忘记这两句诗。”
“是的,老师,龙朱说过的两句话,画出了××女人灵魂的轮廓。可是照到他另一个歌上的见解,却有下面的意思:爱花并不是爱花的美,只为自己年青,爱人不徒得女人的爱,还应当把你自己的青春赠给她。爱是权利同义务相纠结揉杂的。
凡打量逃避这义务的人,神不能保佑他。“
“可是宝石是五色的,谁应当算最好的一颗?”
“一切你觉得好的,照到这里规矩,你都可以用手去拾取?”
“我不知道如何……”
“是的,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在城市里,你应当用谦卑装饰你女人的骄傲,用绫罗包裹你女人的身体,这是城里的规矩。你得守到这种规矩,方可以得到女人。可是这里一切都用不着!这是边境地方,是××,是神所处置的地方。这里年青女人,除了爱情以及因爱情而得的智慧和真实,其余旁的全无用处。你不妨去冒一次险,遇到什么好看的脸庞同好看的手臂时,大胆一点,同她说说话,你将可以听到她好听的声音。只要莫忘了这地方规矩,在女人面前不能说谎;她问到你时,你得照到她要明白的意思一一答应,你使她知道了你一切以后,就让她同时也知道你对于她的美丽所有的尊敬。一切后事尽天去铺排好了。你去试试吧,老师,让那些放光的手臂,燃烧你的眼睛吧。不要担心明天,好好处置今天吧。你在城市时,我不反对你为过去的历史和未来的希望而生活,到这里却应当为生活而生活。一个读书人只知道明天和昨天,我要你明白今天。”
城市中人听到这种说教,就大笑了:“这种游戏,可不成了……”那寨主不许他的朋友有说下去的机会,就忙说:“老师,我问你,猎虎是什么?猎虎也是游戏!一切游戏都只看你在那个情形中,是不是用全生命去处置。忠于你的生命:注意一下这一去不来的日子,春天时对花赞美,到了秋天再去对月光惆怅吧。一切皆不能永远固定,证明你是个活人,就是你能在这些不固定的一小点上,留下你自己的可追忆的一点生活,别的完全无用!”
两人虽那么热烈的讨论到这件事情,但两人仍然是当作一种笑话,并不希望这事将成为一种认真事件的。但在另一时,却因此有些小问题,使城里这一个费了些思索。笑话不会有多少偏见,却并不缺少某种真理。当寨主的笑话,到城里那一个独自反复想到时,这些笑话在年青人感情上发了酵,起了小小中毒的现象。一面听到××人的歌声,一面就常在自己的灵魂上,听到一种呼唤,“学科学的人,你是不行的。
你不能欣赏历史,就应当自己造成一点历史!“一个人为了明白自己将来还有一段长长的寂寞日子,就为了这点原因,在他年青时忽然决定了他自己,在自己生活中造作出一种惊人的历史,这样事情应当是可能的。
可是这历史如何去创造呢?谁给他那点狂热?谁能使他在一个微笑上发抖?谁够得上占领这个从城市里来的年青人的尊贵的心?
“一切草木皆在日光下才能发育,××人的爱情也常存在日光中。”城市中人怀了一种期待,上了××石堡的角楼上,眺望原野的风光。一片温柔的歌声摇撼到这个人的灵魂,这歌声不久就把他带出了城堡,到山下栗林去了。
栗林位置在石堡前面坡下约半里,沿了那一片栗林,向南走去,便重新上了通过边界大岭的道路。向东为去矿场的路。向西为大岭一支脉,斜斜的拖成长陇,约有二里左右。陇坂上有桐茶漆梓,有王杉,有分成小畦栽种红薯同黍米的山田。大岭那一面,遍岭皆生可以造纸的篁筱,长年作一片深绿,早晚在雾里则多变成黑色。堡前平田里,有穿了白衣背负稻草的女人,同家中的狗慢慢走着,这女人是正在预唱的。
在陇坂山田上,同大岭篁筱里,皆有女人的歌声。栗林里有人吹羊角,声音低郁温柔如羊鸣。
城市中人到了栗林附近,为那个羊角声音所吸引,所感动,便向栗林走去。黄黄的日头,把光线从叶中透过去,落叶铺在地下有如一张美丽毡毯。在栗林里,一个手臂裸出的小孩子,正倚着一株老栗树边,很快乐的吹他那个漆有朱红花纹的羊角,应和到远处的歌声,一见了生人,便用一种小兽物见生人后受惊的样子,望到这个不相识的人一笑,把角声止住了。城市中人说:“小同年,你吹得不坏。”
小孩子如一个山精神气,对到陌生人狡猾的摇着头,并不回答。
城市中人就说,“你把那个给我看看。”小孩子仍然不说什么,只望到这生人,望了一会,明白这陌生人不可怕了,就把手上的羊角递给了他。原来这羊角的制作是同巫师用的牛角一样的,形制玲珑精巧,刮磨得十分光滑,在羊角下部,还用朱红漆绘了极美丽的曲线和鱼形花纹。角端却用芦竹作成的簧,角上较前一部分还凿了三个小孔,故吹来声音较之牛角悦耳。城市中人见到这美丽东西,放在自己口上去吹出了几个单音,小孩见到就笑了。小孩“哪、哪、哪”的喊着笑着,把羊角攫回来,很得意的在客人面前吹了起来。且为了陇上的歌声变了调子,又在那个简单乐器上,用一只手捂到小孔,一只手捂了角底,很巧妙的吹出一个新鲜调子,应和到那远处的歌声。

会儿,一样东西从头上掉落下来,吓了城市中人一跳,小孩子见到这个却大笑了。原来头上掉下的是自己爆落的栗子。小孩子见到这个,记起对于客人的尊敬了,把羊角塞到腰间,一会儿就爬上了栗树,摘了好些较嫩的刺球从树上抛下来,旋即同一只小猴子一般溜下来,为客人用小石槌出刺球中半褐半白的栗子,捧了一手献给客人,且用口咬着栗子,且告给客人,“这样吃,这样吃,你会觉得有桂花味道哪。”
城市中人于是便同小孩坐到树下吃那有桂花风味的栗子,一面听陇坂上动人的歌声。过一会,却见到小孩忙把羊角取出,重新吹了几下,另外地方有人喊着,小孩锐声回答着,“呦……来了!”到后便向客人笑了一下,同一只逃走的小獐鹿一样,很便捷的跑去,即刻就消失了。
栗林中从小孩走后,忽然清静了。城市中人便坐下来,望到树林中那个神奇美妙的日光,微笑着,且轻轻叹息着。
忽然近处一个女子的歌声,如一只会唱的鸟,啭动了它清丽的喉咙。这歌声且似乎越唱越近,若照他的估计没有错误,则这女人应是一个从陇上回到矿场的人,这时正打量从栗林中一条捷路穿过去,不到一会儿就应当从他身边走过的。
他便望到歌声泛溢的那一方。不过一刻,果然就见到一条蓝色的裙同一双裸露着长长的腿子,在栗林尽头灌木丛中出现了。再一会儿全身出现后,城市中人望到了她,她也望到了城市中人,就陡然把歌声止住,站定不动了。一个××天神的女儿,一个精怪,一个模型!那种略感惊讶的神情,仍然同一只獐鹿见了生人神情一样。但这个半人半兽的她并不打量逃跑,略迟疑了一下,就抿了嘴仍然走过来了。
城市中人立起挡着了这女人的去路,因为见到女子手腕上挂了一个竹篮,篮内有些花朵同一点紫色的芝菌,就遵守了××人语言的习惯,说:“你月下如仙日下如神的女人,你既不是流星,一个远方来的客人,愿意知道你打哪儿来,上哪儿去,并且是不是可以稍稍停住一下?”
女孩子望到面前拦阻了她去路的男子,穿着一种不常见的装束,却用了异方人充满了谦卑的悦耳声音,向自己致辞,实在是一点意外的事,因此不免稍稍显得惊愕,退了两步,把一双秀美宜人的眼睛,大胆的固执的望到面前的男子,眼光中有种疑问的表情,好象在那么说着:“你是谁?谁派你来到这地方,用这种同你身分不大相称的言语,来同一个乡下女人说话?”可是看到面前男子的神气,到后忽然似乎又明白了,就露出一排白白的细细的牙齿笑了。
因为那种透明的聪慧,城市中人反而有些腼腆了,记起了那个一地之长所说的种种,重新用温柔的调子,说了下面几句话。
“平常我只听说有毒的菌子,
今天我亲自听到有毒的歌,“……
他意思还要那么说下去的,“有毒的菌子使人头眩,有毒的歌声使人发抖。”
女孩子用××年青女孩特有的风度,把头摇摇作了一个否认的表示,就用言语截断了他的空话:“好菌子不过湿气蒸成,谁知道明后日应雨应晴?
好声音也不过一阵风,风过后这声音留不了什么脚踪。“
城市中人记起了酒的比喻,就说:
“好烧酒能够醉人三天,
好歌声应当醉人三年。“
女孩子听到这个,把三个指头伸出,似乎从指头上看出三年的意义,望到自己指头好笑,随口接下去说:“不见过虎的人见猫也退,不吃过酒的人见糟也醉。”
说完时且大笑了。这笑声同丽态在一个男子当前,是危险的,有毒的,这一来,城市中人稍稍受了一点儿窘,仿佛明白这次事情要糟了,低下头去,重新得到一个意思,便把头抬起,对到女孩,为自己作了一句转语:“我愿作朝阳花永远向日头脸对脸,你不拘向哪边我也向哪边转。”

线日光在女孩脸上正作了一种神奇的光辉,女孩子晃动那个美丽的头颅,听到这个话后,这边转转,那边转转,逃避到那一线日光,到后忽然就停住了,便轻轻的说:“风车儿成天团团转,风过后它也就板着脸。”
说了又自言自语的说:
“朝阳花可不容易作,
风车儿未免太活泼。“
但一切事情却并不那么完全弄糟,女孩子的机智和天真是同样在人格上放光的东西,一面那么制止到这个客人对于她的荒唐妄想,一面却依照了陌生人的要求,在那栗树浮起的根上,很安静的坐下了。她坐在陌生人面前,神气也那么见得十分自然,毫不慌张,因此使城市中人在说话的音调上,便有一点儿发抖。等到这陌生男子把话说过后,不能再说了,就把嘴角缩拢,对陌生的客人作了一个有所惑疑的记号。低低的说道:“好看的云从不落雨,好看的花从不结实。”
见陌生人不作声,以为不大明白那意思了,就解释着:“好听的话使人开心,好听的话不能认真。”
城市中人便作了一些年青男子向一个女子的陈诉;这陈诉带了××人所许可的华丽与夸张,自然是十分动人的。他把女人比作精致如美玉,聪明若冰雪,温和如棉絮。他又把女人歌声比作补药,眼光比作福祐.女人在微笑中听完了这远方人混和热情与聪明的陈诉,却轻轻的说:“客人口上华丽的空话,豹子身上华丽的空花;一面使人承认你的美,一面使人疑心你有点儿诡。”
说到末了时,便又把头点点,似乎在说:“我明白,我一切明白,我不相信!”这种情形激动了城市中人的血流,想了一会,他望到天,望到地,有话说了。他为那个华丽而辩护:“若华丽是一种罪过,天边不应挂五彩的虹;不应有绿草,绣上黄色的花朵;不应有苍白星子,嵌到透蓝的天空!”
女孩子不间断的把头摇着,表示异议。那个美丽精致的头颅,在细细的纤秀颈项上,如同一朵百合花在它的花柄上扭动。
“谁见过天边有永远的虹?
问星子星子也不会承认。
我听过多少虫声多少鸟声,
谎话够多了我全不相信。“
城市中人说:
“若天上无日头同雨水,
五彩虹自然不会长在眼前,
若我见到你的眼睛和手臂,
赞美的语言将永远在我的口边。“
女孩子低声的说了一句“呵,永远在口边,也不过是永远在口边!”自己说完了,又望望面前陌生客人,看清楚客人并不注意到这句话,就把手指屈着数下来,一面计数一面说:“日头是要落的,花即刻就要谢去,脸儿同嘴儿也容易干枯,”数完了这四项,于是把两只圆圆的天工制作的美丽臂膀摊开,用一个异常优美风度,向陌生人笑了一下,结束了她的意见,说了下面的话:“我明白一切无常,一切不定,无常的谎谁愿意认真去听?”

个蜂子取了直线由西向东从他们头上飞过去,到后却又飞回来,绕了女孩子头上盘旋一会,停顿在一旁竹篮的花上了。这蜂子帮助了城市中人的想象。
“正因为一切无常,一切在成,一切要毁。

个女人的美丽,最好就是保存在她朋友的记忆里。
不管黄花朱花,从不拒绝蜂子的亲近,
不拘生人熟人,也不应当拒绝男子的尊敬。“
女孩子就说:
“花朵上涂蜜想逗蜂子的欢喜,
言语上涂蜜想逗女子的欢喜:
可惜得很——
大屋后青青竹子它没有心,
四月里黄梅天气它不会晴。“
城市中人就又引了龙朱的一些金言,巫师的一些歌词,以及从那个一地之长的总爷方面听来的××人许多成语,从天上地下河中解释到他对于她所有的尊敬,这种动人的诉说,却只得到下面的反响。
“菠菜桐篙长到田坪一样青,
这时有心过一会儿也就没有心。“
把话说过后,乘到陌生人低下头去思索那种回答的言语时,这女孩子站了起来,把篮子挂在手腕上,好象一枝箭一样,轻便的,迅速的,向栗林射去,一会儿便消灭了。
城市中人望到那个女孩子所去的方向,完全痴了。可是他到后却笑了,他望过无数放光的星子,无数放光的宝石,今天却看到了一个放光的灵魂。他先是还坐到栗林里渗透了灿烂阳光的落叶上面,到后来却到那干燥吱吱作响的落叶上面了。
“家养的鸟飞不远,”这句话使他沉入深邃的思索里去。
九、日与夜
那个从城市中来此的人,对于王杉古堡总爷口说的神,同他自己在栗林中眼见的人,皆给他一种反省的刺激,都市的脉搏,很显然是受了极大影响的。这边境陌生的一切,正有力的摇动他的灵魂。即或这种安静与和平,因为它能给人以许多机会,同一种看来仿佛极多的暇裕,尽人思索自己,也可以说这要安静就是极怕人的。边境的大山壮观而沉默,人类皆各按照长远以来所排定的秩序生活下去。日光温暖到一切,雨雪覆被到一切,每个人民皆正直而安分,永远想尽力帮助到比邻熟人,永远皆只见到他们互相微笑。从这个一切皆为一种道德的良好习惯上,青年男女的心头,皆孕育到无量热情与智慧,这热情与智慧,使每一个人感情言语皆绚丽如锦,清明如水。向善为一种自然的努力,虚伪在此地没有它的位置。人民皆在朴素生活中长成,却不缺少人类各种高贵的德性,城市中人因此常常那么想着:若这里一切一切全是很好的,很对的,那么,在另外许多地方,是不是有了一点什么错误?这种思想自然是无结果的,因为一个城市中人来过分赞美原始部落民族生活的美德,也仍然不免成为一种偏见!
到了这地方后,暂时忘了都市那一面是必须的。忘掉了那种生活,那种习气,那种道德,但这个城市中人,把一切忘掉以后,还不能忘记一个住在都市的好友。那朋友是一个植物学者,又对于自然宗教历史与仪式这种问题发生了极大的兴味。这城市中人还没有到××地方以前,就听到那个知识品德皆超于一切的总爷,谈到许多有毒的草木,以及××地方信神的态度,以及神与人间居间者的巫觋种种仪式,因此在一点点空闲中,便写了一个很长的信,告给他朋友种种情形。在这个信里述说到许多琐碎事情,甚至于把前些日子在栗林中所发生的奇遇也提到了。那信上后面一点那么说:……老友,我们应当承认我们一同在那个政府里办公厅的角上时,我们每个日子的生活,都被事务和责任所支配;我们所见的只是无数标本,无量表格,一些数目,一堆历史。在我们那一群同事的脸上,间或也许还可以发现一个微笑,但那算什么呢?那种微笑实在说来是悲惨的,无味的,那种微笑不过说明每一个活人在事务上过分疲倦以后,无聊和空虚的自觉罢了。在那种情形下,我们自然而然也变成一个表格,和一个很小的数目了。可是这地方到处都是活的,到处都是生命,这生命洋溢于每一个最僻静的角隅,泛滥到各个人的心上。一切永远是安静的,但只需要一个人一点点歌声,这歌声就生了无形的翅膀各处飞去,凡属歌声所及处,就有光辉与快乐。我到了这里我才明白我是一个活人,且明白许多书上永远说得糊涂的种种。
老友,我这报告自然是简单的,疏略的,就因为若果容许我说得明白一点,这样的叙述,没有三十页信纸是说不够的。王杉堡上的总爷说的不错,照他意思,文字是不能对于神所统治神所手创的一切,加以谀词而得其当的。我现在所住地方,每一块石头,每一茎草,每一种声音,就不许可我在文字中找寻同它们德性相称的文字。让我慢慢的来看罢,让我们候着,等一会儿再说。
我住到这里,请你不必为我担心,因为照到我未来此以前,我们原是为了这里的一切习俗传说而不安的,但这不安可以说完全是一件无益的过虑。还请你替我告给几个最好的同事,不妨说我正生活在一个想象的桃源里。
那个矿洞我同那个总爷已看过了。这是一个旧矿,开采的年代,恐怕应当在耶稣降生前后。照地层大势看来,地下的埋藏量还十分可观。不过他们用得全是一种土法开采,迟缓而十分耗费,这种方法初初见到使我发笑,这方法,当汉朝帝王相信方士需用朱砂水银时,一定就应当已经知道运用了。他们那种耗费说来实在使我吃惊。可是,在这里我却应当告给我的老友,这地方耗费矿砂,可从不耗费生命。他们比我们明白生命价值,生活得比我们得法。他们的身体十分健康,他们的灵魂也莫不十分健康。在智慧一方面,譬如说,他们对于生命的解释,生活的意义,比起我们的哲学家来,似乎也更明慧一点。
…………
这完完全全是一个投降的自白!使这城市中来人那么倾心,一部分原因由于自己的眼见目及,一部分原因却是那个地位高于一切代表了××地方智慧与德性发展完全的总爷。
数日来××地方环境征服了这个城市中人,另外那一个人,却因为他的言语,把城市中人观念也改造了。
他们那次第一回看过了矿坑以后,又到过了许多矿工家中去参观了一会的。末了且在那荒石堆上谈了许久,才骑了牲口,从大岭脚下,绕了一点山路,走过王杉古堡的后面树林中去。在大岭下他们看了本地制纸工厂,在树林中欣赏了那有历史记号的各种古树。两人休息到一株极大的杉树下面大青石板上时,王杉古堡的总爷,就为他的朋友,说到这树林同城堡的历史,且同时极详尽的指点了一下各处的道路。这城市中人,因此一到不久,堡上附近地方就都完全熟习了。
可是在矿地他遇见了一件新鲜事情。
矿地附近的市集是极可观的,每逢一六两日,这地方聚集了边境二十五里以内各个小村落的人民,到这里来作一切有无交易。一到了那个日子,很早很早就有人赶来了,从这里就可以见到各色各样的货物,且可以认识各色各样的人物。
来到集上的,有以打猎为生的猎户,有双手粗大异常的伐树人,有肩膊上挂了扣花搭裢从城中赶来的谷米商人,有穿小牛皮衣裤的牛羊商人,有大胆宽脸的屠户,有玩狗熊耍刀的江湖卖艺人——还有用草绳缚了小猪颈项,自己颈项手腕却带了白银项圈同钏镯,那种长眉秀目的苗族女子,有骑了小小烟色母马,马项下挂了白铜铃铛,骑在马上进街的小地主。
总之各样有所买卖的人,到了时候莫不来此,混在一个大坪里,各作自己所当作的事情。到了时候,这里就成为一个畜生与人拥挤扰攘混杂不分的地方,一切是那么纷乱,却有一种鲜明的个性,留在一个异乡人印象上。
场坪内作生意的,皆互相大声吵闹着,争论着,急剧的交换到一种以神为凭的咒语。卖小猪的商人,从大竹笼里,拉了小猪耳朵,或提起小猪两只后脚,向他的主顾用边境口音大声讨论到价钱,小猪便锐声叫着,似乎有意混淆到这种不利于己的讨论。卖米的田主太太,包了白色首帕,站到篱前看经纪过斗。卖鸡的妇人,多蹲到地上,用草绳兜了母鸡公鸡,如卖儿卖女一样,在一个极小的价钱上常常有所争持,做出十分生气的神气。卖牛的卖去以后皆把头上缠一红布。牲畜场上经纪人,皆在肚前挂上极大的麂羊皮抱兜,成束的票据,成封的银元,皆尽自向抱兜里塞去。忙到各处走动,忙到用口说话,忙到用手作势,在一种不可形容的忙碌里处置一切。在成交以后,大家就喘着,嚷着,大笑着,向卖烧酒的棚子里走去,一面在那地方交钱,一面就在那里喝酒。
场坪中任何一处,还可以见到出色的农庄年青姑娘们,生长得苗条洁白,秀目小口,两乳高肿,穿了新浆洗过的浅色土布衣裳,背了黔中苗人用极细篾丝织成的竹笼,从这里小商人摊上,购买水粉同头绳,又从那里另一个小摊上,购取小剪刀同别的东西。

切一切皆如同一幅新感觉派的动人的彩色图画,由无数小点儿,无数长片儿,聚集综合而成,是那么复杂,那么眩目,同时却又仍然那么和谐一致,不可思议。
还有一个古怪处所,为了那些猎户,那些矿工,那些带耳环的苗人,以及一些特殊人们而预备的,就是为了决斗留下的一个空坪。
××地方照边境一地之长的堡上总爷说来,似乎是从无流血事情的。但这个总爷,当时却忘记告给他朋友这一件事了。堡内外农民,有家眷的矿工,以及伐竹制纸工人,多数是和平无争的。但矿地从各处飘流而来的独身工人,大岭上的猎户,各苗乡的强悍苗人,却因了他们的勇敢、真实以及男性的刚强,常常容易发生争斗。横亘边境一带大岭上的猎户,性格尤其不同平常,一个男子生下来就似乎只有两件事情可作,一是去深山中打猎,二是来场集上打架。当打猎时节,这些人带了火枪、地网、长矛子、解首刀、绳索、竹弩以及分量适当的药物同饮食,离了家中向更深的山里走去,一去就十天八天,若打得了虎豹,同时也死去同伴时,就把死去的同伴掘坑埋好,却扛了死虎死豹还家。另一时,这些人又下了大岭来到这五日一集的场上,把所得到的兽皮同大蛇皮卖给那些由城里赶来收买山货的商人。仍然也是叫嚷同无数的发誓,才可以把交易说好。交易作成以后,得到了钱,于是这些人,一同跑到可以喝一杯的地方去,各据了桌子的一角,尽量把酒喝够了,再到一个在场头和驻军保护下设立的赌博摊上去,很迈豪也极公正的同人来开始赌博。再后一时,这些豪杰的钱,照例就从自己的荷包里,转移到那些穿了风浆硬朗衣服,把钱紧紧的捏着,行为十分谨慎的乡下人手上去了。等到把钱输光以后,一切事都似乎业已作过,凭了一点点酒兴,一点点由于赌博而来的愤怒,使每一个人皆在心上有一个小小火把,无论触着什么皆可燃烧。猎户既多数是那么情形,单身工人中不乏身强力大嗜酒心躁的分子,苗人中则多有部落的世仇,因此在矿山场坪外,牛场与杂牲畜交易场后面,便不得不转为这些人预备下一片空地,这空地上,每一场也照例要发生一两次流血战争了。
这战争在此是极合理的,同时又实在极公正的。猎户的刀无时不随身带上,工人多有锤子同铁凿,苗人每一只裹腿上常常就插有一把小匕首。有时这流血的事为两种生活不同的人,为了求得其平,各人放下自己的东西,还可以借用酒馆中特为备妥分量相等的武器,或是两把刀,或是两条扁担。
沈从文集-小说卷4-4
这些事情发生时,凡属对于这件事情关心注意,希望看出结果的,都可以跑到那一边去看看。人尽管站到一个较高较远地方去,泰然坦然,看那些放光的锐利的刀,那么乱斫乱劈,长长的扁担,那么横来斜去。为了策略一类原因,两人有时还跑着追着,在沉默里来解决一切,他们都有他们的规矩,决不会对于旁边人有所损害。这些人在这时血莫不是极热的,但头脑还是极清楚的。在场的照例还有保证甲长之类,他们承认这种办法,容许这种风气,就为得是地方上人都认为在法律以外的争执,只有在刀光下能得其平,这种解决既然是公正的,也就应当得到神的同意。
照通常情形,这战争等到一个人倒下以后,便应当告了结束。那时节,甲长或近于这一类有点儿身分的人物,见到了一个人已倒下,失去了自主防御能力时,就大声的喊着,制止了这件事情,于是一切人皆用声音援助到受伤者:“虎豹不吃打下的人,英雄也不打受伤的虎豹!”照××风气,向一个受伤的东西攻击,应是自己一种耻辱,所以一切当然了事了。
大家一面喊着一面即刻包围拢去,救护那个受伤的人,得胜的那一个,这时一句话不说,却慢慢的从容的把刀上的血在草鞋底上擦拭,或者丢下了刀,走到田里去浣洗手上血污。酒馆中主人,平常时节卖给这些人最酽冽的烧酒,这时便施舍给他们最好的药。他有一切合用的药和药酒,还大多数在端午时按了古方制好的,平时放到小口磁瓶中,挂到那酒馆墙壁上,预备随时可以应用。一个受刀伤的人,伤口上得用药粉,而另外一点,还得稍稍喝一杯压惊!在这件事情上,那酒馆主人显得十分关心又十分慷慨,从不向谁需索一个小钱。
到后来受伤者走了,酒馆主人无事了,把刀提回来挂好,就一面为主顾向大*#中舀取烧酒,一面同主顾谈到使用他那刀时的得失,作一种纯然客观无私的批评,从他那种安适态度上看来,他是不忘记每一次使用过他那两把刀的战争,却不甚高兴去注意到那些人所受的痛苦的。
这种希奇的习俗,为这个城市中人见到以后,他从那小酒馆问明白了一切。回到堡上吃晚饭时,见到了××堡上总爷,就说给那个总爷知道,在那城市中人意见上看来,过分的流血,是一件危险事情,应当有一种办法,加以裁判。
“老师,我疏忽的很,忘了把这件事先告给你,倒为你自己先发现了。”总爷为他朋友说明那个习俗保存的理由。“第一件事,你应当觉得那热心的老板是一个完美无疵的好人,因为他不借此取利;其次你应当承认那种搏击极合乎规矩,因为其中无取巧处。……是的,是的,你将说:既然××地方神是公平的,为什么不让神来处置呢?我可以告你,他们不能因为有神即无流血的理由。××的神是能主持一切的,但若有所争持,法律不能得其平,把这个裁判委托于神,在神前发誓,需要一只公鸡,测验公理则少不了一锅热油。这些人有许多争持只是为了一点名誉,有些争持价值又并不比一只鸡或一锅油为多。老师,你想想,除了那么很公平来解决两方的愤怒,还有什么更好方法没有?按照一个猎户,或一个单身工人,以及一个单纯直率的苗人男性气质而言,他们行为是很对的。”
那城市中人说:“初初见到这件事情时,我不能隐藏我的惊讶。”
“那是当然的,老师。但这件事是必然的,我已经说过那必然的道理了。”
城市中人对于那两把备好的武器,稍稍显出了一点城市中人的气分,总爷望到他的朋友有可嘲笑的弱点,所以在谈话之间,略微露了一点怜悯神气。城市中人明白这个,却毫不以为侮,因为他就并不否认这种习惯。他说:“若我们还想知道一点这个民族业已消灭的固有的高尚和勇敢精神,这种习俗原有它存在的价值。”
“老师,我同意你这句话。这是决斗!这是种与中国一切原始的文明同时也可称为极美丽的习俗,行将一律消灭的点点东西!都市用陷害和谋杀代替了这件事,所以欧洲的文明,也渐少这种正直的决斗了。”
“总爷,你的意见我不能完全相同,谋杀同陷害是新发明的吗?决对不是。中国的谋杀和陷害,通行到有身份那个阶级中,同中国别方面文明一样极早的就发达了,所有历史,就充满了这种记载。还有,若果我们对这件事还不缺少兴味,这件事……喔,喔,我想起来了,××地方的蛊毒,一切关于边地的记载,皆不疏忽到这一点,总爷,你是不是能够允许我从你方面知道一点详细情形?”
“关于这件事,我不明白应当用什么话来答复你了,因为我活到这里五十年,就没有见到过一次这样以毒人为职业的怪物。从一些旅行者以及足迹尚不经过××地方的好事者各样记载上,我却看了许多荒唐的叙述。那些俨然目睹的记录,实在十分荒唐可笑。但我得说:毒虫毒草在这里是并不少的。
那些猎户装在小小弩机竹箭上的东西,需要毒药方能将虎射倒的,那些生在路旁的草,可以死人也可以生人。但这些天生的毒物,决不是款待远客而预备的!“
“我的朋友之一,曾说过这不可信的传说,应溯之于历史‘反陷害’谣言那方面去。江充用这方法使一个皇帝杀了一个太子,草蛊的谣言,则在另一时,或发生过不少民族流血的事情。”
“老师,贵友这点意见我以为十分正确,使我极端佩服。
不过我们既不是历史专家,说这个不能得到结果吧。我相信蛊毒真实的存在,却是另外一种迷惑,那是不可当的,无救药的。因为据我所知,边界地方女孩子的手臂同声音,对于一个外乡年青人,实在成为一种致命的毒药。“
“总爷,一切的水皆得向海里流去,我们的问题又转到这个上面来了。我不欲向你多所隐瞒,我前日实在遇了一件希奇事情。”这城市中人就为他的朋友,说到在栗林中所见所闻,那个女子在他印象上,占了一个如何位置。他以为极可怪处,并不因为那女子的美丽,却为了那女子的聪明。由于女子的影响,他自己也俨然在那时节智慧了许多,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他说得那么坦白,说到后来,使那个堡上总爷忍不住他的快乐的笑容。
那时两个人正站到院落中一株梧桐下面,还刚吃完了晚饭不久,一同昂首望到天空。白日西匿,朗月初上,天空青碧无际。稍前一时,以堡后树林作为住处的鹰类同鸦雀,为了招引晚归的同伴,凭了一种本能的集群性,在王杉古堡的高空中,各用身体作一流动小点,聚集了无数羽禽,画了一个极大圆圈,这圆圈向各方推动,到后皆消灭到树林中去了。
代替了这密集的流动黑点的,便是贴在太空浅白的星宿。总爷询问他的朋友,是不是还有兴味,同到堡外去走走。
不久他们就出了这古堡,下了斜坡,到平田一角的大路上了。
平田远近皆正开始昆虫的合奏,各处皆有乳白色的薄雾浮动,草积上有人休憩,空气中有一种甜香气息。通过边地大岭的长坂上,有从矿地散场晚归乘了月色赶过大岭的商人,马项下铜铃声音十分清澈。平田尽头有火光一团,火光下尚隐约可听到人语。边界大岭如一条长蛇,背部极黑,岭脚镶了薄雾成银灰色。回过头去,看看那个城堡,月光已把这城堡变了颜色,一面桃灰,一面深紫,背后为一片黑色的森林,衬托出这城堡的庞大轮廓,增加了它的神秘意味,如在梦中或其他一世界始能遇到的境界。

切皆证明这里黄昏也有黄昏的特色。城市中人把身体安置到这个地方,正如同另一时把灵魂安顿到一片音乐里样子,各物皆极清明而又极模糊,各事皆如存在如不存在,一面走着一面不由得从心中吐出一个轻微叹息。这不又恰恰是城市中人的弱点了吗?总爷已注意到他的朋友了。
“老师,你瞧,这种天气,给我们应是一点什么意义!”
“从一个城市中人见地说来,若我们装成聪明一点,就应当作诗,若我们当真聪明,就应当沉默。”
“是的,是的,老师。你记起我上一次所说那个话,你同意我那种解释了。在这情形下面,文字是糟粕之糟粕。在这情形里口上沉默是必需的,正因为口上沉默,心灵才能欢呼。
(他望了一下月光)不过这时还稍早了一点,等一等,你会听到那些年青喉咙对于这良夜诉出的感谢与因此而起爱悦。若果我们可以坐到前面一点那个草积上去,我们不妨听到二更或三更。在这些歌声所止处,有的是放光的眼睛,柔软的手臂,以及那个同夜一样柔和的心。我们还应当各处走去,因为可以从各种鸟声里,停顿在最悦耳那一个鸟身边。“
“在新鲜的有香味的稻草积上,躺下来看天上四隅抛掷的流星,我梦里曾经过那么一次。”
“老师,快乐是孪生的,你不妨温习一下旧梦。”
两人于是就休息到平田中一个大草积上面,仰面躺下了。
深蓝而沉静的天空,嵌了一些稀稀的苍白色星子,覆在头上美丽温柔如一床绣花的被盖,月光照及地方与黑暗相比称,如同巧匠作成的图案。身旁除草虫合奏外,只听到虫类在夜气中振翅,如有无数生了小小翅膀的精灵往来。
那城市中人说:“总爷,恢复了你××人的风格,用你那华丽的语言,为这景色下的传说,给一张美丽图画罢。”
堡上总爷便为他的朋友说了一些××人在月光下所常唱的歌,以及这歌的原来产生传说。那种叙述是值得一听的,叙述的本身同时就是一首诗歌,城市中人听来忘了时间的过去。
若不为了远处那点快乐而又健康的男子歌声截断了谈话,两个人一定还不会急于把这谈话结束。
我不问乌巢河有多少长,
我不问萤火虫能放多少光。
你要去你莫骑流星去,
你有热你永远是太阳。
你莫问我将向那儿飞,
天上的宕鹰雅雀都各有巢归。
既是太阳到时候也应回山后,
你只问月亮“明夜里你来不来?”
这歌声只是一片无量无质滑动在月光中的东西,经过了堡上总爷的解释,城市中人才明白这是黄昏中男女分手时节对唱的歌,才明白那歌词的意义。总爷等候歌声止了以后,又说:“老师,你注意一下这歌尾曳长的‘些’字,这是跟了神巫各处跑去那个仆人口中唱出的,三十年来歌词还鲜明如画!
这是《楚辞》的遗音,足供那些专门研究家去讨论的。这种歌在××农庄男女看来是一点补剂,因为它可以使人忘了过分的疲倦。“
城市中人则说因了总爷的叙述,使听者实在就忘了疲倦。
且说他明白了一种真理,就是从那些吃肉喝酒的都会人口里,只会说出粗俗鄙俚的言语,从成日吃糙米饭的人口中,听出缠绵典雅的歌声,这种巧妙的处置,使他为神而心折。
他们离开草积后,走过了上次城市中人独自来过的栗林,上了长陇,在陇脊平路上慢慢的走着,游目四瞩,大地如在休息,一匹大而飞行迅速的萤火虫,打两人的头上掠过去,城市中人说:“这个携灯夜行者,那么显得匆忙。”
总爷说:“这不过是一个跑差赶路的萤火虫罢了。你瞧那一边,凤尾草同山栀子那一方面,不是正有许多同我们一样从容盘桓的小火炬吗?它们似乎并不为照自己的路而放光,它们只为得是引导精灵游行。”
两人那么说着笑着,把长陇已走尽了,若再过去,便应向堡后森林走去了。城市中人担心在那些大树下面遇着大蛇,因此请求他的朋友向原来的路走回。他们在栗林前听到平田内有芦管奏曲的声音,两人缓缓的向那个声音所在处走去,到近身时在月光下就看到一个穿了白色衣裤的农庄汉子,翻天仰卧在一个草积上,极高兴的吹他那个由两枝芦竹做成的管,两人不欲惊动这个快乐的人,不欲扫他的兴,就无声无息,站到月光下,听了许久。
月光中露水润湿了一切,那个芦管声音,到半夜后,在月下似乎为露水所湿,向四方飞散而去,也微微沉重一点。
十、神之再现
那个城里来的客人,拥着有干草香味的薄棉被,躺在细麻布帐子里,思索自己当前的地位,觉得来到这个古怪地方,真是一种奇遇。人的生活与观念,一切和大都市不同,又恰恰如此更接近自然。一切是诗,一切如画,一切鲜明凸出,然而看来又如何绝顶荒谬!是真有个神造就这一切,还是这里一群人造就了一个神?本身所在既不是天堂,也不象地狱,倒是一个类乎抽象的境界。我们和某种音乐对面时,常常如同从抽象感到实体的存在,综合兴奋,悦乐,和一点轻微忧郁作成张无形的摇椅,情感或灵魂,就俨然在这张无形椅子上摇荡。目前却从现实中转入迷离。一切不是梦,唯其如此,所得正是与梦无异的迷离。
感官崭新的经验,仿佛正在启发他,教育他。他漫无头绪这样那样的想:……是谁派定的事?倘若我当真来到这个古怪地方,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我是留在这里享受荒唐的热情,听这个神之子支配一生,还是把她带走,带她到那个被财富,权势,和都市中的礼貌,道德,成衣人,理发匠,所扭曲的人间去,虐待这半原始的生物肉体与灵魂?
他不由得不笑将起来,因为这种想象散步所走的路似乎远了一点,不能不稍稍回头。一线阳光映在木条子窗格上。远处有人打水摇辘轳,声音伊伊呀呀,犹如一个歌者在那里独唱,又似乎一个妇人在那里唤人。窗前大竹子叶梢上正滴着湿露。他注意转移到这些耳目所及的事实上来了。明白时候不早,他应当起床了。
他打量再去矿山看看,单独去那里和几个厂家谈谈,询问一下事变以前矿区的情形。他想“下地”也不拒绝“上天”。因为他估计栗林中和他谈话那个女孩子应当住在矿区附近,倘若无意中再和那女孩子碰头,他愿意再多知道一点点那女人的身世。这憧憬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是好奇。一个科学家的性格是在发掘和发现,从发掘到发现过程中就包含了价值的意义。他好象原谅了他自己,认为这种对于一个生物的灵魂发掘,原是一点无邪的私心。
起床后有个脸庞红红的青年小伙子给他提了一桶温水,侍候他洗脸。到后又把早饭拿来,请他用饭。不见主人。问问那小伙子,才知道天毛毛亮时已出发,过长岭办事去了,过午方能回来。城里来客见那侍候他的小伙子,为人乐观而欢喜说话,就和那小伙子谈天。问他乡下什么是顶有趣的东西,他会些什么玩意儿。小伙子只是笑。到不能不开口时,却说他会唱点歌逗引女子,也会装套捕捉山猫和放臭屁的黄鼬鼠。
他进过两次城,还在城中看过一次戏,演的是武松打虎。又说二三月里乡下也有戏,有时从远处请人来唱,有时本地人自己扮演,矿上卖荞麦面的老板扮秦琼,寨子里一个农户扮尉迟恭,他伏在地下扮秦琼卖马时那匹黄骠马。十冬腊月还愿时也有戏,巫师起腔大家和声,常常整晚整夜唱,到天亮前才休息。且杀猪宰羊,把羊肉放在露天大锅里白煮,末了大家就割肉蘸盐水下酒,把肉吃光,把羊头羊尾送给巫师。
……
城市里的来客很满意这个新伙伴,问他可不可以陪过矿场去走走。小伙子说总爷原是要他陪客人的。
两人过矿场去时,从堡后绕了一点山路走去。从松林里过身,到处有小毛兔乱窜。长尾山雉谷谷的在林中叫着。树林同新洗过后一样清爽。
小伙子一路走一路对草木人事表示他的意见,用双关语气唱歌给城里客人听,一首歌俨然可得到两首歌的效果。
小伙子又很高兴的告给客人,今年满十五岁,过五年才能够讨媳妇。媳妇倒早已看妥了,就是寨子里那个扮尉迟恭黑脸农户的女儿。女的今年也十五岁,全寨子里五十六个女孩子,唯她辫子黑,眼睛亮,织麻最快,歌声最柔软。到成家时堡上总爷会送他一只母黄牛,四只小猪,一套做田的用具,以便独立门户。因为他无父无母,尉迟恭意思倒要他招赘,他可不干。他将来还想开油坊。开油坊在乡下是大事业,如同城里人立志要做督抚兵备道,所以说到这里时,说的笑了,听的也笑了。
城里人说,“凡事有心总会办好。”
小伙子说,“一个是木头,一个是竹子,你有心,他无心,可不容易办好。”
“别说竹子,竹子不是还可以作箫吗?”
“尉迟恭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不知道。”
山脚下一个小牧童伏在一只大而黑的水牯牛背上唱歌,声音懒懒的。小伙子打趣那牧童,接口唱道:你歌没有我歌多,我歌共有三只牛毛多,唱了三年六个月,(唱多少?)刚刚唱完我那白水牛一只牛耳朵!
小牧童认识那小伙子,便呼啸着,取笑小伙子说,“你是黄骠马,不是白毛牛。”
小伙子快快乐乐的回答说,“我不是白毛牛,过三年我就要请你看我那只水牯牛了。我不许你吃牛屎,不许牛吃李子。”
小牧童笑着说,“担短扁担进城,你撇你自己。”吼着牛走下水田去了。
城里客人问,“不许牛吃李子是什么意思?”
小伙子只是笑。过了一会却说,“太上老君姓李,天地间从无牛吃主人儿子的道理。”
到得矿场山脚下那条小街上时,只见许多妇女们坐在门前捶石头敲荒砂,各处是钉钉铛铛声音。且有矿工当街拉风箱,烧淬钢钻头。(这些钻头照例每天都得烧淬一次。)前几天有人在被焚烧过的空地上砍木头建造新屋,几天来已完功了。一切都显得有一种生气,但同时使城里人看来也不可免发生一点感慨。因为朱砂水银已从二千年前方士手中转入现代科学家手中,延寿,辟邪,种种用途也转变作精细仪器作猛烈炸药,不料从地下石头里采取这个东西的人,使用的工具和方法,以及生活的情况,竟完全和两千年前的工人差不多。
看过矿山,天气很好。城里客人想,总爷一时不会回来,不如各处走走。就问那随身小伙子,附近还有什么地方,譬如大庙,大洞穴,可带他去看看。小伙子说这地方几个庙都玩过了,只有岭上还有几个石头砌的庙,不过距离远,来回要大半天。要去最好骑马去,山洞倒不少,大一点有意思一点的也在岭上,来回十多里路,同样得骑马去。洞穴里说不定有豹子,因为山上这些洞穴,照例不是有人住就是有野兽住,去时带一枝枪方便些。
小伙子想了一阵,问城里客人愿不愿看水井。井在矿山西头,水从平地沙里涌出,长年不冻不干,很有意思。于是他们到水泉边去看水井。
两人到得井边时,才知道原来水源不校接连三个红石砌就的方井,一个比一个大,最小的不过方桌大,最大的已大到对径两丈左右。透明的水从白沙里向上泛,流出去成一道小溪。(这溪水就是环绕总爷堡寨那个小溪!)井边放了七八个大木桶,桶上盖着草垫,一个老头子不断的浇水到桶中去,问问才知道是做豆芽菜,因为水性极好,豆芽菜生长得特别肥嫩。溪岸两旁和井栏同样是用本地产大红石条子砌就的。临水有十来株大柳树,叶子泛黄了,细狭的叶子落满溪上,在阳光下如同漂浮无数小鱼。柳树下正蹲了十多个年轻妇女,头包青绸首帕,带着大银耳环,一面洗衣洗菜一面谈笑。一切光景都不坏。
妇女们中有些前几天在矿区小街上见过他,知道是城里来的“委员”,就互相轻轻的谈说,且把一双一双黑光光的眼睛对来人瞅着。他却别有用意,想在若干宝石中捡出一颗宝石。几个年纪轻的女子,好象知道他的心事,见他眼睛在众人中搜寻那面善的人,没有见到,就相互低声笑语。城里客人看看情形不大妥,心想,这不成,自己单独一人,对面倒是一大群,谈话或唱歌,都不是敌手,还是早早走开好。一离开那井泉边,几个年事极青的女子就唱起歌来了。小伙子听这歌声后,忍笑不祝“她们唱什么?”
“她们歌唱得很好。井边杨柳多画眉鸟也多。”
城里客人要小伙子解释一下,他推说他听不懂唱的是什么歌。
井边女子的歌原来就是堡上总爷前不久告给他那个当地传说上的情歌。那歌辞是——笼中畜养的鸟它飞不远,家中生长的人可不容易寻见。
我若是有爱情交把女子的人,
纵半夜三更也得敲她的门。
城里客人知道这歌有取笑他的意思,就要小伙子唱个歌回答她们。小伙子不肯开口,因为知道人多口多,双拳难敌四手,还是走路好。可是那边又唱了一个歌,有点取笑小伙子意思。小伙子喉咙痒痒的,走到一株大樟树下坐着,放喉咙唱了一个歌:水源头豆芽菜又白又多,全靠挤着让井水来浇灌,受了热就会瘦瘪瘪,看外表倒比一切菜好看。
所说的虽是豆芽菜,意思却在讽刺女人。女的回答依然是一支旧歌,箭是对小伙子而发的。
跟随凤凰飞的小乌鸦,你上来,你上来,让我问问你这件事情的黑白。
别人的事情你不能忘,不能忘,
你自己的女人究竟在什么地方?
小伙子笑着说,“她笑起我来了,再来一回吧。”他于是又唱了一个,把女的比作画眉鸟,只能在柳树下唱歌,一到冬天来,就什么也不成了。女的听过后又回答了一个,依然引用传说上的旧歌。
小伙子从结尾上知道这里有“歌师傅”,不敢再接声下去,向城里客人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战不过她们。”
两个人于是向堡垒走去,翻过小山时,水泉边歌声还在耳边。两人坐在一株针叶松树下听歌,字句不甚清楚,腔调却异常优美。城里客人心想,“这种骂人笑人,哪能使人生气?”
又问小伙子跑开不敢接口回唱的理由,才知道这地方有个习惯,每年谁最会唱歌,谁最会引用旧歌,就可得到歌师傅的称呼。他听出了先前唱歌的声音正是今年歌师傅的声音,所以甘愿投降。末了却笑着说,“罩鱼得用大鸡笼,唱歌还让歌师傅,不走不成!”
回转堡中,两人又爬上那碉楼玩了一会,谈论当地唱歌的体裁,城里客人才从小伙子方面知道这里有三种常用的歌,一种是七字四句头或五句一转头的,看牛,砍柴,割猪草小孩子随意乱唱。一种骈偶体有双关意思或引古语古事的,给成年男女表示爱慕时唱。一种字少音长的,在颂神致哀情形下唱。第一种要敏捷,第二种要热情,第三种要好喉咙。
将近日午时,远远的听得马项下串铃响,小伙子说是总爷的马串铃声。两人到堡下溪边去看,总爷果然回来了。
总爷一见他的朋友,就跳下马表示歉意。“老师,对不起你,我有事,大清早就出了门。你到不到那边去了?”总爷说时把马鞭梢向矿山方面指指,指的恰好是矿山前水源头那个方向!
城里客人想起刚才唱歌事情,脸上不免有点发烧。向总爷说,“你们这地方会唱歌的雀鸟可真多!”
总爷明白朋友意思指的是什么,笑着说道,“蜂子有刺才会酿蜜,神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一块也有它的用意。不过,老师,有刺的不一定用它螫人,吃蜜的也不会怕刺,——你别心虚!”
“我倒并不存心取什么蜜。”
“那就更用不着心虚了。我们这小地方一切中毒都有解药,至于一个女孩的事情那又当别论。不过还是有办法,蛇咬人有蛇医,歌声中毒时可用歌声消解。”
总爷看看话也许说玄远了一点,与当前事实不合,又转口说,“老师,你想看热闹吗?今晚上你不怕远,我们骑了马走五里路,往黄狗冲一个庄子上去看还愿去。我刚从那边过身,那里人还邀我吃饭,我告他们有客,道谢了。你高兴晚半天我陪你去看看。”
城里客人说,“我来到这里,除了场上那个流血决斗,什么都高兴看!”
晚饭后两人果然就骑了马过黄狗冲,到得庄子前面大松树下时,已快黄昏。只见庄前一片田坪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许多人正在安排敬神仪式的场面:有人用白灰画地界,出五方八格;有人缚扎竹竿,竖立拱形竹门;有人安斗,斗中装满五谷;有人劈油柴缚大火燎。另外一方面还有人露天烧了大锅沸水,刮除供祭品用的猪羊毛,把收拾好了的猪羊挂在梯子上,开膛破腹,掏取内脏。大家都为这仪式准备而忙碌着。一个中年巫师和两个助手,头上裹缠红巾,也来回忙着。
庄主人是个小地主,穿上月蓝色家机布大衫,青宁绸短褂,在场指挥。许多小孩子和妇人都在近旁谈笑。附近大稻草堆积上,到处都有人。另外还有好几条狗,也光着眼睛很专心似的蹲在大路上看热闹。
预备的原来是一种谢土仪式。等待一切铺排停当时,已将近戌刻了。那时节从总爷堡寨里和矿山上邀约来的和歌帮手,也都换了新浆洗过的裤褂,来到场上了。场中火燎全点燃时,忽然显得场面庄严起来。
巫师换上了鲜红如血的缎袍,穿上青绒鞋,拿一把铜剑,一个牛角,一件用杂色缯帛作成的法物,(每一条彩帛代表一个人名,凡拜寄这个神之子作义父的孩子,都献上那么一条彩帛,可望延寿多祜。)助手擂鼓鸣金,放了三个土炮,巫师就全幅披挂的上了常起始吹角,吹动那个呼风唤雨召鬼乐神的镂花牛角,声音凄厉而激扬,散播原野,上通天庭。用一种缓慢而严肃的姿势,向斗坛跪拜舞踊。且用一种低郁的歌声,应和雄壮的金鼓声,且舞且唱。
第一段表演仪式的起始,准备迎神从天下降,享受地上人旨酒美食,以及人民对神表示敬意的种种娱乐。大约经过一点钟久,方告完毕。法事中用牛角作主要乐器,因为角声不特是向神呼号,同时事实上还招邀了远近村庄男女老幼约三百人,前来参加这个盛会!
法事完毕时主人请巫师到预定座位上去休息。参加的观众越来越多,人语转嘈杂,在较黑暗地方到处是青年女子的首帕,放光的眼睛,和清朗的笑语声。王杉堡的主人和城里来客,其时也已经把马匹交给随从,坐在田坪一角,成为上宾,喝着主人献上的蜜糖茶了。城里有人觉得已被他朋友引导到了一个极端荒唐的梦境里,所以对当前一切都发生兴味。
就一切铺排看来,准知道这仪式将越来越有意思,所以兴致很好的等待下去。
第二趟法事是迎神,由两个巫师助手表演。诸神既从各方面前来参加,所以两个助手各换上一件短短绣花衣服,象征天空云彩,在场中用各种轻便优美姿势前后翻着斤斗,表示神之前进时五彩祥云的流动。一面引喉唱歌娱神,且提出种种神名。(多数是历史上的英雄贤士,每提出一个名字时,场坪四隅和声的必用欢呼表示敬意。)又唱出各种灵山胜境的名称,且颂扬它的好处,然而归结却以为一切好处都不及当地人对神的亲洽和敬爱,乘好天良夜来这里人神同悦更有意思。歌辞虽不及《楚辞温雅》,情绪却同样缠绵。乐器已换上小铜鼗和小小鼗鼓,音调欢悦中微带凄凉。慢慢的,男女诸神各已就位,第二趟法事在一曲短短和声歌后就结束了。
休息一阵,坛上坪中各种蜡烛火燎全着了火,接连而来是一场庄严的法事。献牲,奠酒,上表。大巫师和两个助手着上华丽法服,手执法宝,用各种姿势舞蹈。主人如架上牺牲一样,覆在巫师身后,背负尊严的黄表。场中光明如昼。观众静默无声。到后巫师把黄表取上,唱完表中颂歌,用火把它焚化。
上表法事完毕,休息期间较长。时间已过子夜,月白风清,良夜迢迢。主人命四个壮实男子,抬来两大缸甜米酒来到场坪中,请在场众人解渴。吃过甜米酒后,人人兴致转豪,精神奋发。因为知道上表法事过后,接着就是娱神场面,仪式由庄严转入轻快,轻快中还不缺少诙谐成分。前三趟法事都是独唱间舞蹈,这一次却应当是戏剧式的对白。由巫师两个助手和五个老少庄稼汉子组成,在神前表演。意义虽是娱神,但神在当前地位,已恰如一贵宾,一有年龄的亲长,来此与民同乐。真正的对象反而由神转到三百以上的观众方面。
这种娱神戏剧第一段表演爱情喜剧,剧情是老丈人和女婿赌博,定下口头契约,来赌输赢。若丈人输了,嫁女儿时给一公牛一母牛作妆奁;若女婿输了,招赘到丈人家,不许即刻成亲,得自己铸犁头耕完一个山,种一山油桐,四十八根树木,等到油桐结子大树成荫时,就砍下树木做成一只船,再提了油瓶去油船,船油好了,一切要用的东西都由女婿努力办完备了,老丈人才笑嘻嘻的坐了船顺流而下,预备到桃源洞去访仙人,求延年益寿之方。到得桃源洞时,见所有仙人都皱着双眉,大不快乐。询问是何因缘,才知道事情原来相同,仙人也因为想作女婿,给老丈人派了许多办不了的事,一搁下来就是大几千年!这表演扮女儿的不必出场,可是扮女婿的却照例是当真想作女婿,事被老丈人耽搁下来的青年男子。
第二段表演小歌剧,由预先约定的三对青年男女参加,男的异口同声唱情歌,对女子表示爱慕,致献殷勤,女的也同样逃避,拒绝,而又想方设法接近这男子,诱引男子,使男的不至于完全绝望。到后三个男子在各种不同机会下不幸都死掉了。(一个是水中救人死掉的,一个是仗义复仇死掉的,一个是因病死掉的。)女子就轮流各用种种比喻唱出心上的忏悔和爱情,解释自己种种可原谅处,希望死者重生,希望死者的爱在另外一方面重生。
第三段表演的是战争故事,把战士所有勇气都归之于神的赐予,但所谓神也就恰恰是自己。战争的对方是愚蠢,自私,和贪得,与人情相违反的贪得。结果对方当然失败灭亡。
三个插曲完毕后,巫师重新穿上大红法服,上场献牲献酒,为主人和观众向神祈福。用白米糍粑象征银子,小米糍粑象征金子,分给所有在场者。众人齐唱“金满仓,银满仓,尽地力,繁牛羊”颂祝主人。送神时,巫师亢声高唱送神曲,众人齐声相和。
歌声止了,火燎半熄,月亮已沉,冷露下降。荒草中寒蛩齐鸣,正如同在努力缀系先前一时业已消失的歌声,重组一部清音复奏,准备遣送归客。蓝空中嵌上大而光芒有角的星子。美丽流星却曳着长长的悦目线路,消失在天末。场坪中人语杂乱,小孩子骤然发觉失去了保护人,锐声呼喊起来。
观众四散,陆续还家,远近大路上,田塍上,到处有笑语声。
堡中雄鸡已作第三次啼唤,人人都知道,过不久,就会天明了。
总爷见法事完毕,不欲惊动主人,就拉他的朋友离开了田坪,向返回王杉堡大路走去。一面走一面问城里客人是不是累了一点。
两人走到那大松树下后,跟来的人已把两匹马牵到,请两人上马,且燃了两个长大火炬,预备还家。总爷说,“骑马不用火炬,吹熄了它,别让天上星子笑人!”城里来有却提议不用骑马,还是点上火把走路有意思些。总爷自然对这件事同意。火把依旧燃着,爆炸着,在两人前后映照着。两人一面走一面谈话。
城里的客人耳朵边尚嗡嗡咿咿的响着平田中的鼓声和歌声。总爷似乎知道他的朋友情感还迷失在先前一时光景里,就向他说,“老师,你对于这种简单朴实的仪式,有何意见?让我听听。”
城里客人说,“我觉得太美丽了。”
“美丽也有许多种,即便是同样那一种,你和我看来也就大大不同。药要蜜炙,病要艾(爱)炙;这事是什么一种美?
此外还有什么印象?“
城里的客人很兴奋的说,
“你前天和我说神在你们这里是不可少的,我不无怀疑,现在可明白了。我自以为是个新人,一个尊重理性反抗迷信的人,平时厌恶和尚,轻视庙宇,把这两件东西外加上一群到庙宇对偶像许愿的角色,总扰来以为简直是一出恶劣不堪的戏文。在哲学观念上,我认为‘神’之一字在人生方面虽有它的意义,但它已成历史的,已给都市文明弄下流,不必需存在,不能够存在了。在都市里它竟可说是虚伪的象征,保护人类的愚昧,遮饰人类的残忍,更从而增加人类的丑恶。但看看刚才的仪式,我才明白神之存在,依然如故。不过它的庄严和美丽,是需要某种条件的,这条件就是人生情感的素朴,观念的单纯,以及环境的牧歌性。神仰赖这种条件方能产生,方能增加人生的美丽。缺少了这些条件,神就灭亡。我刚才看到的并不是什么敬神谢神,完全是一出好戏,一出不可形容不可描绘的好戏。是诗和戏剧音乐的源泉,也是它的本身。声音颜色光影的交错,织就一片云锦,神就存在于全体。在那光影中我俨然见到了你们那个神。我心想,这是一种如何奇迹!我现在才明白你口中不离神的理由。你有理由。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二千年前中国会产生一个屈原,写出那么一些美丽神奇的诗歌,原来他不过是一个来到这地方的风景纪录人罢了。屈原虽死了两千年,《九歌》的本事还依然如故。若有人好事,我相信还可从这口古井中,汲取新鲜透明的泉水!“
总爷听着城里客人的一番议论,正如同新征服一个异邦人,接受那坦白的自供,很快乐的笑着。
“你一定不再反对我们这种对于神的迷信了。因为这并不是迷信!以为神能够左右人,且接受人的贿赂和谄谀,因之向神祈请不可能的福祐,与不可免的灾患,这只是都市中人愚夫愚妇才有的事。神在我们完全是另一种观念,上次我就说过了。我们并不向神有何苛求,不过把已得到的——非人力而得到的,当它作神的赐予,对这赐予作一种感谢或崇拜表示。今夜的仪式,就是感谢或崇拜表示之一种。至于这仪式产生戏剧的效果,或竟当真如你外路人所说,完全是戏,那也极自然。不过你说的神的灭亡,我倒想重复引申一下我的意见,我以为这是过虑。神不会灭亡。我们在城市向和尚找神性,虽然失望,可是到一个科学研究室里去,面对着那由人类耐心和秩序产生的庄严工作,我以为多少总可以发生一点神的意念。只是那方面旧有的诗和戏剧的情绪,恐怕难于并存罢了。”
“总爷,你以为那是神吗?”
“我以为‘神’之一字我们如果还想望把它保存下去,认为值得保存下去,当然那些地方是和神性最接近的。神的对面原是所谓人类的宗教情绪,人类若能把‘科学’当成宗教情绪的尾闾,长足进步是必然的。不幸之至却是人类选上了‘政治’寄托他们的宗教情绪,即在征服自然努力中,也为的是找寻原料完成政治上所信仰的胜利!因此有革命,继续战争和屠杀,他的代价是人命和物力不可衡量的损失,它的所得是自私与愚昧的扩张,是复古,政体也由民主式的自由竞争而恢复专制垄断。这不幸假若还必需找个负责者,我认为目前一般人认为伟大人物都应当负一点责。因为这些人思索一切,反抗一切,却不敢思索这个问题,也不敢反抗这个现象。”
城里客人说,“真是的!目前的人崇拜政治上的伟人,不过是偶像崇拜情绪之转变。”
总爷说,“这种崇拜当然也有好处,因为在人方面建造神性,它可以推陈出新,修正一切制度的谬误和习惯的惰性,对一个民族而言未尝不是好事。但它最大限度也必然终止于民族主义,再向前就不可能。所以谈世界大同,一句空话。原因是征服自然的应分得到的崇敬,给世界上野心家全抢去了。
挽救它唯一办法是哲学之再造,引导人类观念转移。若求永生,应了解自然和征服自然,不是征服另一种族或消灭另一种族。“

颗流星在眼前划空而下,消失在虚无里。城里客人说,“总爷你说的话我完全同意!可是还是让我们在比较近一点的天地内看看罢。改造人类观念的事正如改造银河系统,大不容易!”
王杉堡的主人知道他朋友的意思,转移了他口气,“老师,慢慢的来!你看过了我们这里的还愿,人和自然的默契。过些日子还可上山去看打大虫,到时将告给你另外一件事,就是人和兽的争斗。你在城市里看惯了河南人玩狗熊,弄猴子,不妨来看看这里人和兽在山中情景。没有诗,不是画,倒还壮丽!”
照习惯下大围得在十月以后,因此总爷邀请他的朋友在乡下多住些日子,等待猎虎时上山去看看。且允许向猎户把那虎皮购来,赠给他朋友作为纪念。
因为露水太重,且常有长蛇横路,总爷明白这两件东西对于他的朋友都不大受用,劝他上了马。两人将入堡寨时,天忽转黑,将近天明那一阵黑。等到回归住处,盥洗一过,重新躺进那细麻布帐子里闭上眼睛时,天已大明了。
城里的客人心里迷迷胡胡,似乎先前一时歌声火燎都异样鲜明的留在印象上,弄不分明这一夜看到的究竟是敬神还是演戏。
他想,怎不见栗林中那女孩子?他有点希奇。他又想,天上星子移动虽极快,一秒钟跑十里或五十里,但距离我们这个人住的世界实在太远,所以我们要寻找它时,倒容易发现。
人和人相处太近,虽不移动也多间阻,一堵墙或一个山就隔开了,所以一切碰头都近于偶然,不可把握的偶然。……他嘴角酿着微笑,被过度疲倦所征服,睡着了。
(留)
此集第一至第九章完成于一九三二年,第十章作于一九三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