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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先到了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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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先到了重庆-老舍
谁先到了重庆序
(四幕 剧)
全剧 人 物 介 绍
吴凤鸣——男。河北省人。久寓北平。四十岁。魁梧多力,貌豪野而菩萨心肠,见义勇为,言则必诺。
吴凤羽——男。凤鸣之弟。二十二三岁。亦富热情,但年轻冒失。身高而不甚粗壮。在大学尚未毕业。
小马儿——女。年纪与凤羽仿佛。“九一八”后,流落北平,凤鸣收养之。今年过二十,而仍天真淘气,加以身量短小,故皆以“小马儿”呼之。
董志英——女。为小马儿的乡亲,好友。有聪明,而意志薄弱,往往被人利用。约二十五岁,身高貌美。
管一飞——男。四十四五岁。短小精悍,善修饰,会讲话,而口是心非,唯利是图。与吴家兄弟为近邻。
章仲箫——男。三十多岁。体硕而无力,嘴硬而心弱。生于北平,虽世代为商,而善依附风雅。好打听消息,且以走漏消息为荣,与董志英,管一飞同院住。
田雅禅——二十六七岁。聪明自喜,而误入歧途。面色灰白,有鸦片之瘾。
胡继江——男。六十岁左右。贪财好色,吸鸦片,仿佛优于作官及汉奸。手中老拿着一串素珠。
李巡长——男。四十岁左右。心地甚好,巧于言语。
记 者——男。二十多岁。喜弄文墨而文字欠通。
宪兵甲——一个日本鬼子。
宪兵乙——也是个日本鬼子。
贺客——三五人,有少有长,有男有女,皆“无名氏”。
老 四——管一飞之男仆,卑恭有礼,整洁体面,约三十五岁。
兵 士——日本兵二人或四人。
群众——越多越好,第四幕中开会时备用。
第一幕
时间 民国三十一年春暮。
地点 北平皇城根吴宅。
人物 
吴凤鸣 
吴凤羽 
小马儿 
董志英 
管一飞 
章仲箫 
田雅禅 日本宪兵甲乙 李巡长〔幕启前数分钟,有一架强烈的聚光灯射向舞台,在未拉开的幕布上,映出重庆的精神堡垒,或别的壮观的建筑的阴影,幕前安置广播机,先放送音乐——象《义勇军进行曲》之类的抗战歌曲,而后广播消息如下:
“重庆广播电台,播送新闻,北平,吴凤鸣,吴——凤——鸣义士,为国除奸,杀死大汉奸胡继江,及日本驻平武官西岛七郎,吴凤鸣义士亦以身殉国。闻国府将有明令褒奖吴——凤——鸣义士……”如有必要,可念两次。
〔消息读完,再放音乐,随即熄了灯光,撤去广播机,紧跟着开幕。
〔开幕:一间几净窗明的客厅,虽系旧房而门窗甚多,象被一个受过新教育的中等人所改造过者。陈设亦然,有一二张红木桌子,也有半旧的沙发。窗外有枣树,树梢上露着皇城的门楼。墙有复壁。开幕时,凤鸣拿着一把手枪,由暗门出来。
吴凤鸣 (把枪藏在身上。检视暗门,似无可疑虑,乃拿起桌上的铜香炉,带着感情的擦拭)
吴凤羽 (无精打采的进来,把自己摔在沙发上)
吴凤鸣 怎么啦?头疼?我给你拿阿司匹灵去?
吴凤羽 不是!不是!大哥,我“心”里难过!
吴凤鸣 你舍不得北平?
吴凤羽 我舍不得你,大哥!父母生了我,可是你把我养大的!
吴凤鸣 够了!够了!老二!学校封了门,就是不封门吧,你总迟早也得到重庆去!重庆是咱们的首都,这里只是咱们的家;国比家大!旅行证,路费,我都给你预备好啦,横一横心,走!
吴凤羽 (不甚热心的)好吧!(来回的走)
吴凤鸣 我摸摸你的头!(摸)并不热!高高兴兴的呀,老二!能逃出这座监牢似的城去,还不高兴?
吴凤羽 我,我……
吴凤鸣 怎样?
吴凤羽 我不放心小马儿!
吴凤鸣 (笑)笑话!笑话!她也是我养大的,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吴凤羽 正因为你把她养大的,我才不放心!
吴凤鸣 我不老大明白的!从“九一八”以后,她也就不过十岁左右吧,我就收养着她,这么十来年了,我对她有不对的地方吗?
吴凤羽 没有不对的地方。正因为你对她好,我才不放心!
吴凤鸣 我越来越不明白!说干脆的,老二!
吴凤羽 大哥,你为什么不上重庆?
吴凤鸣 你年纪轻,你的身子在北平,心也就在北平;我岁数大一些,我会身在北平,而心在重庆!
吴凤羽 说着好听罢了!
吴凤鸣 老二,你到底是怎么了?
吴凤羽 你教我上重庆,你好在这儿看守着小马儿!
吴凤鸣 老二,你这是胡说!
吴凤羽 我胡说?你问问自己的心,是不是爱她?
吴凤鸣 ……
吴凤羽 你爱她!我知道!你想把我赶走,你好娶她!
吴凤鸣 ……
吴凤羽 要不然,她也是青年,你干吗不叫她同我一道走?
吴凤鸣 你爱她,是不是?
吴凤羽 她和我从小就在一处玩耍!她和我年岁相当,性情相近,什么都合适。就是有一样,我是她的伙伴儿,你却是她的恩人。你没要她,她没法不答应!
吴凤鸣 老二,我是想啊。你还年轻,应当先读完了书,替国家出点力;暂且不必忙着恋爱,结婚,所以不愿意教她同你一道走。
吴凤羽 你口中这么说,心里可真的爱她!
吴凤鸣 你要怎样呢?
吴凤羽 教她同我一块儿走!
吴凤鸣 我不能!我不能把你教育到这么大了,好容易盼着你能出去作点事了,就任着你的性儿,先去讲恋爱,结婚,年轻轻的就成了个小老人!
吴凤羽 不用说了!大哥!她不走,我也不走!我还没有这点自由吗?
吴凤鸣 不走,你在这儿,甘心作顺民!
吴凤羽 我当顺民,你为什么不走呢?(一摔门,走出去)
吴凤鸣 (很难过的楞了一会儿,慢慢的走到门口,很柔和的叫)小马儿!小马儿!
小马儿 (喊着走来)干吗?大哥!(进来,手执一短秫秸秆,上端有蜜球;另一手从袋中掏青杏子,佐蜜送入口中)吃不吃,大哥?又甜又酸!
吴凤鸣 给我看!(把蜜秆拿过来,弃于痰盂内)这么大的姑娘,还吃这个,吃坏了肚子,又得是我当医生兼看护!坐下!
小马儿 (撅着嘴)又是哪儿来的气,跟我发?
吴凤鸣 小马儿,我问你一句。你喜欢谁?是凤羽呀,还是我?
小马儿 都喜欢!你把我养大,他跟我玩,都好!
吴凤鸣 不是那种的喜欢。
小马儿 还有哪一种呢?
吴凤鸣 我们随便说着玩吧,比如……
小马儿 大哥,你不是说着玩呢!你的手有点颤!
吴凤鸣 是吗?噢,刚才擦香炉擦得时候太长了!你看我擦得亮不亮?
小马儿 真亮!你说“比如”什么?
吴凤鸣 比如你要结婚!
小马儿 我并不想结婚!
吴凤鸣 比方说,假若你要结婚,你要我们哪一个?
小马儿 大哥,为什么无缘无故的问我这个呢?
吴凤鸣 小马儿!你知道吗?我,我……(不敢再看她)
小马儿 大哥,到底怎么回事呀?
吴凤鸣 (慢慢抬起头来,抱着希望的)你,你对我怎样?
小马儿 我对你,大哥,象女儿对爸爸那样!
吴凤鸣 对凤羽呢?
小马儿 对他?他年纪轻啊,我不能把他也看成爸爸似的。
吴凤鸣 (楞了好一会儿)好,小马儿,你跟他一同到重庆去吧!
小马儿 什么?
吴凤鸣 你也到重庆去!
小马儿 真的?
吴凤鸣 真的!我马上给你弄旅行证,和路费去!
小马儿 噢!噢!大哥!
吴凤鸣 怎样?
小马儿 我说不上话来了,我喜欢得要哭!
吴凤鸣 小马儿,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小马儿 一件?十件也成!
吴凤鸣 抗战胜利以后,才准你们结婚!这个条件不苛吧?
小马儿 一点也不苛!我愿意!
吴凤鸣 说一说,你为什么愿意?
小马儿 我是东北人,大哥!这一句话就够了吧?
吴凤鸣 够了!你是个明白的孩子!
小马儿 可是,大哥,我这辈子怎么报答你呢?
吴凤鸣 我,我,用不着报答!
小马儿 大哥!象外国人那样,妹妹给哥哥一个吻吧?
吴凤鸣 不用,不用!我什么也不要!
小马儿 你就是不要,我也得给!我只有这么一个不值钱,而又不是钱所能买到的吻!
吴凤鸣 (感动的,把手伸出去)
小马儿 (吻了他的手背,又翻过来,吻手心)
吴凤羽 (推门进来)我看见了!老大!(怒视)
小马儿 凤羽!你还不谢谢大哥哪?他也许我上重庆,咱俩一块儿去!
吴凤羽 是吗?大哥!
吴凤鸣 (点了点头)
吴凤羽 哥哥!我不是东西!我糊涂!我昏了心!
吴凤鸣 没关系!
小马儿 (门外有吆喝声:“一大碟,好大的杏儿咧!”往外跑)水杏儿来!
吴凤鸣 小马儿!小马儿!
吴凤羽 (已跑出去)
吴凤鸣 快叫她去!她一到门口,大家就全知道她要上重庆了;嘴快极了!
吴凤羽 这个事,她不会对人讲的!她并不是小孩子。
吴凤鸣 起码她也得告诉给志英!妇人的嘴,没办法!老二,刚才小马儿已经答应我了:抗战胜利以后,你们才可以结婚。你呢?
吴凤羽 我也答应!
吴凤鸣 起誓!
吴凤羽 还得起誓?
吴凤鸣 关系大的很!得起誓!小马儿是东北人,你生在北平,都已经是无家可归的人,我要你们上重庆,不单是为逃出这里,也还为是给国家作点事!一结婚,柴米油盐酱醋茶,天天开门七件事,你们想为国尽力也来不及了!
吴凤羽 怎么起誓?向谁起誓?
吴凤鸣 (从腰间掏出手枪来)向它!
吴凤羽 干什么?大哥!
吴凤鸣 今天,咱们应当崇拜它!它是钢,它是火,它是力,它会打碎咱们的敌人!把手放在它上边,起誓!
吴凤羽 (手按在枪上)我,吴凤羽,若在抗战胜利以前结婚,教天诛地灭!
吴凤鸣 好!拿着它!(把枪给了羽)
吴凤羽 带着它走吗?
吴凤鸣 能逃出去,好!逃不了,突围!闯不出去,开枪!把它带好了!
吴凤羽 (带好枪)什么时候走?
吴凤鸣 听我的吩咐,当然越快越好!
吴凤羽 不得预备预备吗?
吴凤鸣 预备什么?能带走你的命就好,还拿行李吗?
小马儿 (在院中笑着走来)
吴凤鸣 我说怎样?妇女的嘴比电报还快!小马儿
董志英 (臂缠着臂进来)
董志英 凤羽,真要走吗?
吴凤鸣 志英,不许再告诉别人!
董志英 章仲箫,“广播”专家,已经知道了!
吴凤鸣 小马儿!(脸色极不好看了)
小马儿 大哥,我是太兴奋了!我去告诉了志英姐姐,仲箫自然会听到,既然是住在一个院子里。
吴凤鸣 仲箫晓得了,全世界就都晓得了!你们年轻的人哪!
董志英 好在也没多大关系,大家都是老朋友,老邻居,谁还能陷害谁呢?
吴凤鸣 这年月就很难说!
章仲箫 (在院中)都在家哪?
小马儿 (打自己一个嘴巴)嘿!
章仲箫 (进来)凤羽,我得给你饯个行啊!大哥,你说东来顺好,还是同和居好?小吃,小吃!喝两杯酒!
吴凤羽 不必了吧?
吴凤鸣 唉!
章仲箫 大哥,这须要热闹热闹,弟兄们一分手,知道何年何月再见面呢?
吴凤鸣 这是该热闹的事吗?仲箫!
董志英 大哥,我请客,我要喝醉了!我庆贺他们俩能逃出去,可是我自己,大概就这么死在这座死城里面了!我要酒,我得喝醉,喝醉了好痛哭一场!
小马儿 志英,为什么说这样的丧气话呢?你也可以走哇!
董志英 我?我走?上哪儿?(惨笑)
章仲箫 大家都走!都离开这座死城!
吴凤羽 仲箫二哥,你也想走?你走到前门车站,日本宪兵看你一眼,你就乖乖的回来了!
吴凤鸣 老二!
章仲箫 凤羽,不要以为你能走开,就觉得自己勇敢,也不要以为我还不能走,就是不爱国,没志气!我老章不能白活一世,我还得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呢!走!走!喝酒去!志英说的对,喝醉!喝醉了,说不定我会马上杀死一两个日本人呢!(说着,关上了一扇窗子)
小马儿 (天真的笑了)
吴凤鸣 小马儿!
章仲箫 笑我,我也不会恼!你等着,小马儿!我会作出一两件惊天动地的事给你瞧瞧!怎样?大哥,走不走?
小马儿 听我说吧!我和志英去预备,咱们在家里吃,好不好?教切面铺送几斤大饼来,就买点酱肉小肚卷饼吃。为喝酒的人呢,买几条熏黄花鱼,癋鸡蛋,煮小花生,玫瑰枣儿!一刻钟就都办全了,好不好?
章仲箫 志英,我屋里还有松花,绝对是糖心的,你拿几个来!今天就这么对付一顿,明天中午我请同和居,锅烧半只,三不粘,大家吃吃!
小马儿 吃完了就惊天动地?
章仲箫 这孩子,专跟二哥开玩笑!
小马儿 走,志英,跟我买东西去!(拉董往外走)
章仲箫 喂,小马儿!半斤羊肉,要肥瘦,川豌豆汤!没有豌豆,莴笋也行,川点嫩叶,也鲜得很。(赶上来)小马儿,别把要走的事情再告诉别人啊!
小马儿 (在门口)都留着教你一个人去广播!(同董下)
章仲箫 这孩子!这孩子!(回来坐下)凤羽,要带点药,我那儿有同仁堂的痧药万应锭,回头我送过来!什么阿司匹灵,仁丹,全赶不上同仁堂的万应锭!凤羽,几时走?
吴凤鸣 还没有一定!
章仲箫 告诉我没有关系,我绝对保守秘密!
吴凤羽 真的还没有定规!
章仲箫 大哥,凤羽和小马儿走了,你怎么办呢?
吴凤鸣 我,谁知道!
章仲箫 真的,我要是倒退十年的话,不是瞎吹,一定去打游击战!
吴凤羽 现在二哥你也并不老,才三十多岁!
章仲箫 差多了!差多了!人到三十五,就半截儿入了土!再说,北平这个地方害了我!吃的,喝的,住的,听的,看的,全这么合适,舒服;哪里再找第二个北平去呢?我每次一出永定门,或是德胜门,一看见黄土大道,我就不敢再往前走啦,唯恐丢了我的北平!
吴凤鸣 现在你坐在家里,可也把北平丢了!
章仲箫 一点不错,不错!所以我也时常想走,扛上枪,穿上军装,夺回咱们的北平来!
吴凤羽 可是,一出永定门,看见了黄土大道,你就回来了!
章仲箫 不用挖苦我,小弟弟!你还年轻,没吃进北平的味儿;你要在这儿活到我这么大,你就明白了!
管一飞 (在院中)凤鸣兄!凤鸣兄!
吴凤鸣 进来!(向章,低声的)你也告诉他了?
章仲箫 (一笑)就告诉了他一个人,我的嘴是很严的!
管一飞 (进来,向大家点头,把门窗都关上)谨慎点呀!隔墙有耳!日本鬼子不喜欢年轻人离开北平!
章仲箫 我不怕!
吴凤羽 仲箫二哥刚才只关上了一扇窗子!
吴凤鸣 老二,去泡壶茶来!
管一飞 不喝,老二!咱们谈谈,都预备好啦?有我帮忙的地方没有?是走小路呢?还是坐火车?要是坐火车的话,必定要买头等票,省得检查麻烦,站上车上,我都有熟人。唉,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吴凤鸣 走不走还没决定,不过有这么一个计划罢了。
管一飞 噢!年轻的人倒是走一走好,长些见识,看些高山大川,开阔开阔心胸。我到如今还后悔,不该走到了汉口,就又回来!我应该往下走,看看三峡,看看蜀道是怎样的难行!当然喽,我回来也没做过反政府的事,不过究竟心里不大自在。我告诉你,凤羽,到了重庆,要充分的活动。这年头,不活动不会得到地位!
章仲箫 一飞大哥,似乎不应当这么说吧?一个青年,不管受多大的苦处,委屈,都得去报国,而且报国是不为有什么报酬的!
管一飞 仲箫兄,你说的好!可只是“说”得好!我,不论怎样吧,还走过一趟汉口,你呢?要论有胆子,有作为的话,在咱们这一群人里还得属凤鸣兄!
吴凤鸣 我?笑话!我什么也不会!
管一飞 不,绝不是!你是不屑于告诉我们!多喒我得把你灌醉,您就说实话了!叫凤羽和小马儿上重庆,你可是不去。按说,论胆量,论见识,你比我们十个人凑起来都强的多,你为什么不给国家出点力去呢?再说,你又没有妻室儿女之累,抖抖土儿,站起就走,何必在这里受欺负?你必定有高明的主意,可是不屑于告诉我们!
吴凤羽 真的,大哥,你也同我们一道走,有多么好呢!
章仲箫 凤鸣大哥,你要是走,我也走,有你,我就有了勇气离开北平!
吴凤鸣 一飞兄,小马儿打酒去啦,待一会儿我就喝醉。等我喝醉了,你听我说什么,好不好?
田雅禅 (存院中)仲箫!仲箫!志英在这儿吗?
章仲箫 (到门口)进来!志英买东西去了,马上就回来。进来坐坐!
田雅禅 (进来)一飞兄也在这儿哪?吴大哥,凤羽,咱们虽然常见面,我可是还没进来过。你们没有事吧?
吴凤鸣 坐下!坐下!没事,闲聊天儿呢!
田雅禅 有什么消息?仲箫!
章仲箫 没什么。噢,请严格的保守秘密,凤羽和小马儿要上重庆!
田雅禅 真的吗?好极啦!好极啦!什么时候走?
吴凤鸣 只是那么一说而已。学校封了门,我想教他到重庆读书去。说是说,作是作,哪那么容易就走呢?凤羽,泡壶茶去!
章仲箫 二弟,你上我那儿拿茶叶去,我还有点真正的龙井,在书架最高的一层放着呢,一个康熙五彩的小罐子里。
吴凤羽 你得用你自己的盖碗,是不是?
章仲箫 对!就手儿带来吧,劳驾!
吴凤羽 (下)
田雅禅 (感慨的)我真羡慕凤羽!
管一飞 羡慕他有小马儿,还是羡慕他能上重庆?
田雅禅 两样都羡慕!
章仲箫 雅禅,你不是也有志英吗?告诉我,我绝对保守秘密,志英能不能和你结婚?
田雅禅 这年月,还提什么结婚不结婚!
管一飞 的确!这年月,活着实在太难了,我羡慕凤鸣兄,无家室之累,说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凤鸣兄,假若咱们大家也想干点什么的话,只有你配作领袖!你可以一往直前,无后顾之忧!
章仲箫 可是,一飞兄,咱们能干什么呢?以我说吧,三辈子传下来的一个小买卖,日本人硬要跟我合作,他们不拿一个钱,也不干脆没收我的买卖,而瞪着眼硬要合作!我敢不点头吗?我们原有的东西,事业,已经被人家抢去了,还能另起炉灶,弄点新的出来吗?
管一飞 你损失,谁又占了便宜呢?所以我说,咱们得听凤鸣兄的,他必定有好主意,好办法,不至于教咱们老这样困死鬼似的鬼混!就以这回他叫凤羽到重庆去说吧,还不是有见识,有胆量?仲箫兄,假若你有个老弟,你敢教他走吗?
章仲箫 当然我敢,我自己已经教北平给坑了,还能教我的弟弟再跟我一样吗?
管一飞 可是,你并没有弟弟呀!哈哈哈!凤鸣兄,你怎么说?
吴凤鸣 我?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管一飞 你是胸有成竹,金人三缄其口,一句也不屑于告诉我们!
吴凤鸣 (微怒)怎么啦?管大哥!你为什么这样审问我呢?你是要作侦探吧?
田雅禅 (低下头去)
管一飞 (注视田)
章仲箫 凤鸣大哥,一飞兄绝没有那个意思,绝没有!大家都苦闷,无聊,倒是真的!倒退十年的话,我早就飞到重庆去了!
管一飞 作侦探?并不容易呀!我的凤鸣兄!
章仲箫 真的!请保守秘密,前两天,我的一个朋友,因为说错了一句话,(用手比)!结果了性命!不要说给日本作事,就说日本人跟我合作,我都觉得这个家伙(指头)不牢靠!
田雅禅 (立起来)我不等志英了!她回来,请仲箫哥告诉她一声,我已经来过了。
章仲箫 再稍微坐一坐,她马上就来!(外面有脚步声)她们已经回来了!
田雅禅 (看了管一眼,又坐下)
小马儿 (同董,提着筐子,惊慌的跑进来)吓死了!吓死了!
章仲箫 怎么啦?怎么啦?
小马儿 你们没听见吗?
董志英 响了有五六枪!
小马儿 在皇城根那溜儿!铺子都上门哪!
章仲箫 要糟!要糟!(往外走)
田雅禅 我去看看!(也往外走)
管一飞 (处之泰然)
吴凤鸣 仲箫,田先生,都坐下!
章仲箫 啊?
吴凤鸣 都坐下!外面乱,你们瞎跑什么去?
章仲箫 我并不怕!(可是回来,坐在屋中最深处)
田雅禅 志英,咱们走!
小马儿 志英,别走!外头乱!(拉住她)
董志英 我同他到我家里去,我们俩有点事商议商议。大哥,我并不往远处去,跟雅禅说几句话就回来!有什么事,您隔墙喊我一声就行了!
田雅禅 (连声“再见”也没顾得说,同董急忙走去)
吴凤鸣 小马儿,把东西拿到厨房去,教凤羽帮着你作!
小马儿 还顾得吃饭哪?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章仲箫 (微颤着)不要怕,小马儿,有我在这儿呢!
小马儿 听!听!
众 (闭息似的听着)
〔远处马蹄声,汽车声,警笛声,越来越清楚。
小马儿 我不放心志英!
吴凤鸣 她回了家,不放心什么?
小马儿 那个姓田的是干什么的?我老疑心!
章仲箫 别说话,听着!
众 (沉默)
章仲箫 大概坦克车也出动了!
管一飞 坦克车出动干什么?
章仲箫 没想到!没想到啊!北平会变成了这个样!坐在家里,会有坦克车来找你!(堵上了耳朵)听我说,良民证都带着哪?(放下右手去掏口袋)待一会儿准是又挨门挨户的检查!
小马儿 老天爷!保佑我和凤羽,早早的,顺顺当当的,走出去!教我永远再不受日本人的气!
管一飞 (笑着)到了重庆,小马儿姑娘,也得留神哪!时常有空袭,一百多架一排,一死就是好几千人!
小马儿 我宁愿意炸死在那里,也不再在这儿受气!管一飞敲门呢!都不要慌,我跟地面上熟,没关系!
小马儿 我去开门,大哥?
吴凤鸣 我去!(出去)
章仲箫 要糟!要糟!管大哥,你看这是怎回事?
管一飞 我怎能知道呢?仲箫,你何必害怕,不是日本人已经跟你合作了吗?
章仲箫 我并不害怕,我是说这种生活怎受得了呢?
管一飞 不过事情也得由两面说,打得过人家,自然要打喽;打不过人家,城已经被人家占据了,而偷偷摸摸的解决人家一半个宪兵,或是一半个军人,有什么用处呢?而且,闹得全城天翻地覆,鸡犬不安,实在太不智慧!
小马儿 打死他们一半个也是好的,据我看!
吴凤鸣 (同李巡长进来)坐一坐吧,巡长!李巡长 (向大家打招呼)管先生,章先生,小马儿小姐!我还得挨着家儿告诉去呢,不坐了!得,我亲眼看见你们诸位,没有生人,我就放心了!这个差事,太难当了!咱们能不向着咱们自己的人吗?不能!可是,上面的交派,又不能不执行!难!难!好啦,诸位先生坐着吧!待一会儿宪兵来查看查看,咱们这里没有生人,绝对没事!
章仲箫 巡长,什么事呢?
李巡长 大概是皇城根那溜儿打死了两个“他们”的军官,祸闯得不小;千万先别出去,在家里绝对没事!良民证都预备好啊,诸位!(往外走)
吴凤鸣 谢谢啦,李巡长!
李巡长 应当的,应当的!这年月,咱们还不得向着咱们自己人一点吗?(下)
吴凤鸣 (送巡长到屋门口)小马儿,把东西拿到厨房去!(他仍立在屋门口,俟她走到身边,向她耳语一二句)
小马儿 (下)
管一飞 (极注意他对她耳语)
章仲箫 凤鸣大哥,这种生活得受到几时呢?我不能再受,不能再忍!
管一飞 不能受,就造反啊!凤鸣兄么没有这个胆气,你我恐怕只能嘴里说说罢了!
吴凤鸣 哼,(微笑)我也四十岁啦,况且是北平的四十岁人,有什么用处呢?溜溜天桥儿和东安市场就是我的生活,浇浇花,擦擦香炉,就是我的工作,能保全住脑袋,躺到棺材里去,就是我的最好的结局!嗯?凤羽的茶怎么还沏不来?二位坐一半,我看看去!
管一飞 我去!我去!仲箫的茶叶是真正的龙井,泡不好就糟蹋啦!我去!(抢着出去)
吴凤鸣 仲箫,这个家伙近来是怎回事?
章仲箫 怎回事?
吴凤鸣 干吗这么鬼鬼祟祟的?
章仲箫 我并没看出来呀!噢,噢,噢,他倒是爱打听事情,东问问,西问问的。好在我的嘴严,他探听不到什么!
吴凤鸣 你的嘴还严?
章仲箫 就是不严吧,也不过是因为苦闷,无聊,没法子不找点话说!
吴凤鸣 你知道,这年月,多说一句话,就可以丢了脑袋吗?
章仲箫 (摸着脖子)大哥,大哥!你这一句话值金子!我应当给你下一跪!
吴凤鸣 少说话!少说话!在今天,多少年的老邻居,多少年的老朋友,都不敢说谁准认识清楚谁!
章仲箫 大哥,对!你说的对!从此,我老不开口!我把嘴缝上!大哥,你不用客气,看见我要多嘴,过来给我两个嘴巴,我决不恼你!(院中沉重的鞋响)来了!来了!
吴凤鸣 不要慌!
章仲箫 (掏出良民证,立侍)
宪兵甲 (同乙一齐进来,扫视全屋)
章仲箫 (行九十度鞠躬)
吴凤鸣 (点头)请坐!
宪兵甲 (伸手)证!
章仲箫 (恭敬的递给甲)
吴凤鸣 (把良民证交与乙)
宪兵甲
宪兵乙 (详细的看证,仔细的端详章、吴)宪兵甲 没出去?
章仲箫 没有!
宪兵乙 有别人?
吴凤鸣 有!(到门口)一飞兄,都来呀!宪兵甲 (往里走,拉开个抽屉看看。顺手把良民证交还给章)
宪兵乙 (又看了吴一番,舍不得似的交还良民证)
管一飞 (同凤羽,小马儿同上。先交良民证)吴凤羽
小马儿 (也交证纸)
宪兵甲 (没有细看管的证件,即交还)宪兵乙 (看凤羽的)你,学生?
吴凤羽 学生!
宪兵乙 没上学?
吴凤羽 学校停课了!
宪兵乙 (未懂)啥?
章仲箫 学校啊,念书的地方,关了门!宪兵乙 还念书?
吴凤羽 不再念书,作事!
宪兵乙 (好象放了心似的,交还证件)宪兵甲 (对马)你,学生?
管一飞 (代答)太太!(指羽)他的太太!很好!不出去的!宪兵甲 拿去!(递给证件)还有人?
管一飞 没有了!
宪兵甲
宪兵乙 (分头向各处看了看,彼此点头,会意,向外走)章仲箫
管一飞 (均大鞠躬)
宪兵甲 (未理,下)
宪兵乙 (回头看了一眼。昂然出去)
众 (沉默,不动)
吴凤羽 (坐下,捧着脸,低声哭起来)
小马儿 凤羽,凤羽!长志气呀!你哭什么?
章仲箫 我也想哭!咱们还是人吗?咱们是狗,每人有这么个(指良民证)号数!
管一飞 先别嚷!他们到隔壁去了,还能听见咱们说话!凤鸣大哥,我不等吃饭了,先回家看看去!
小马儿 管大哥,还给凤羽那只枪啊!
吴凤鸣 什么?你拿去他的枪?
管一飞 (着急的)别嚷!别嚷!我救了你们的命,还有什么错儿吗?假若我没把枪要过来,日本人一搜凤羽的身上,你们想想,想想,谁能活得了?
吴凤鸣 对!对!我谢谢你,管大哥!现在可以给我了吧?
管一飞 我拿着保险!
吴凤鸣 什么?
管一飞 我拿着保险!(往外走)
吴凤鸣 (一步赶过来,握住管的臂)拿来!
管一飞 撒手!撒手!不撒手,我要喊了!
吴凤鸣 你喊!
章仲箫
小马儿 大哥!大哥!放手!
吴凤鸣 (无可如何的放开手)你是干什么的?管先生!
管一飞 我没有回答你的义务,我倒要知道,我救了你们一家人的命,你怎么谢谢我?
章仲箫 管大哥!就是凤鸣大哥不谢谢你,我也得替他送你点礼物!明天,我就先请一回客;一来是给小马儿和凤羽饯行,二来是谢谢你救了他们!
管一飞 仲箫,(用枪一指)你少说话!
章仲箫 我再说一句,请把枪先放下!这玩艺,走了火可不是玩的!
吴凤鸣 管先生,你既然自己说出来要报酬,我想,你顶好也点明了,你要什么!
管一飞 咱们是越干脆越好吧?
吴凤鸣 (点头)
管一飞 当着大家说明白了,我要这所房子。
吴凤羽 什么?
管一飞 再说一遍!——我要这所房子!
小马儿 管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章仲箫 管大哥,听我说!你要钱,要礼物,都好办,要这所房子,似乎,似乎太过分了吧?
管一飞 你少——说话!
吴凤鸣 你要这所房子?
管一飞 要不然,就要你的命!
章仲箫 这是什么话呢?管大哥!
吴凤羽 管大哥,我是年轻的人,脾气暴,你懂不懂?
管一飞 这里的子弹,脾气更暴!
吴凤羽 我——(要扑过去)
小马儿 (拉住羽)
吴凤鸣 凤羽!
吴凤羽 (立住了)
吴凤鸣 管先生!把枪给我,房子是你的了!
吴凤羽 
小马儿 什么?
吴凤鸣 管先生,把枪给我!
管一飞 一手交房契,一手交枪!
章仲箫 我没见过这么买房子的!
吴凤羽 (又要往前扑)
吴凤鸣 凤羽,管先生!你怎说怎好!
管一飞 凤鸣兄,你是个好汉子!哈哈哈!(幕落)
第二幕
时间 前幕后一日。
地点 北平,北海。
人物 
田雅禅 
董志英 
吴凤羽 
小马儿 
管一飞 
章仲箫 吴凤鸣
〔开幕:在北海的小白塔下一个僻静的“山”坡上,老树斜依巨石。下有湖光,塔影倒映。田雅禅与董志英坐于石下,密谈。
田雅禅 志英,你为什么这样的不高兴?
董志英 我怎能高兴?从昨天后半天起到现在,已经拿去多少人了?都犯了什么罪?连嫌疑犯都说不上!可是不问青红皂白,拿进去就行!他们都是咱们的人,咱们的兄弟姐妹呀!
田雅禅 那有什么办法呢?打死他们两个军官,不屠城还不是好事,谁教咱们的城被人家占据了呢?
董志英 而且,帮助他们拿人的是你是我!咱们的年纪这么轻,就作这样缺德的事,作到几时为止呢?
田雅禅 小点声!小点声!(立起来,左右察看了一番。又坐下)
董志英 我跟小马儿走,我也上重庆!
田雅禅 你?真敢说话!
董志英 你不是个青年吗?你连一点爱国的心没有吗?
田雅禅 我有爱国的心又怎样?既然吃着日本人的饭,就得随着日本人的心意作事;你也是这样!
董志英 我恨我自己!
田雅禅 恨自己也照样的没用!一失足成千古恨,当初你贪图了吃的,喝的,花的,今天就不必再讲清白!我也是这样!
董志英 不管你怎样吧,我走!(立起来,楞着)
田雅禅 你走?不得到我的许可,你走不了!
董志英 你说什么?
田雅禅 (又向右看了看)我说,没有我的许可,你休想走!
董志英 你是谁?
田雅禅 我是田雅禅,负责报告你的行动!
董志英 什么?
田雅禅 我是监视着你的!
董志英 你?
田雅禅 我!在表面上,咱们俩是爱人,好在一处工作,骨子里,我好时时刻刻的监视你!
董志英 噢!(楞了一会儿)可是,我不信!你的话要是真的,怎可以这么实话实说的告诉我呢?你难道不晓得这也是罪过吗?
田雅禅 我当然知道!志英,你看我为什么近来学会了吃大烟?
董志英 你真吃上了大烟?
田雅禅 真的!
董志英 为什么?
田雅禅 志英,当初咱们给日本人工作的时候,大概都是想敷衍一时,等有机会再远走高飞,都是想投降给他们,倒许有一点自由,不至于马上有生命的危险。可是我们的腰一掉在泥里,就没法再拔出来了!假若你我的心真已经变成了一块铁,那倒也好办了,反正是杀人吧,杀一个也是杀,杀一万也是杀,可以满不在乎。可是,我们的心还是肉长的。好啦,咱们哪时一动象人该有的那样感情哪,不知道哪里来的枪弹,准穿透了咱们的脑袋!我看明白了,咱们连半点自由也没有,更没有远走高飞的机会,所以我抽烟,明天我还许扎吗啡针啊!好早早的死!死不了,就三分象人,七分象鬼的活着!对不起人,也对不起自己,这也可以叫作平等吧!
董志英 你监视着我,是不是也有人监视着你?
田雅禅 那还用说?一环套着一环,象锁链子一样,你想挣断一节,你就先吃枪弹!
董志英 (象困兽似的来回走)雅禅,你吓噱我呢!告诉你,我有相当的胆量!
田雅禅 我知道你有胆子,用不着吓噱你,我说的是真话!你知道吗,昨天我就没有给你报告,否则你今天绝没有机会在这儿呼吸着新鲜空气!
董志英 昨天什么事?你没有给我报告!
田雅禅 凤羽和小马儿要跑,你为什么不去报告?
董志英 小马儿是我的真朋友,我不能去报告!
田雅禅 干咱们这行的,还有朋友?你永远应当用手枪代替感情!你没有去报告,我就应当去报告你的不报告!
董志英 那么你为什么还不去报告呢?不怕耽误了你的差事吗?
田雅禅 志英,别把我完全看成个没出息的小流氓,我也知道羡慕小马儿和凤羽!
董志英 你也想逃?
田雅禅 (又向左右看了看)假若能逃的话!
董志英 逃!逃!咱们一齐逃!
田雅禅 没有那么容易!
董志英 难道咱们的胆子,咱们的心路,还不如凤羽和小马儿的吗?
田雅禅 凤羽和小马儿要是被捉住,也许死,也许不死,可以碰运气。你我被捉住,只有死,没有活。咱们哪,志英,是已经进了鬼门关的人,阎王爷不会教咱们随便出去遛达!
董志英 这一辈子就这么完啦?
田雅禅 就这么完啦!所以我抽大烟,麻醉我自己,把良心麻醉了,好闭着眼鬼混!
董志英 我不能!我是个青年,我要杀出一条血路来!(想了想)雅禅!咱们牺牲凤羽和小马儿好了!
田雅禅 去报告?好邀功?也好,反正我的心已然是麻醉过的!
董志英 不是去报告,把他们俩的证件,路费,骗过来,咱们俩走!
田雅禅 小马儿是你的真朋友啊!
董志英 管不了什么朋友不朋友了!好在呢,他们俩走不成,总还比咱们强,他们俩可以结婚,在这里作一辈子顺民。他们俩不过老远的看见一点刀影儿,唱们俩的脖子上可是老有一把真刀,说不定哪时就落下来,身首分家!你说是不是?
田雅禅 一点不错!可是我会用鸦片抵抗钢刀!刀是杀血多的人的,不杀我这个贫血鬼!再说,我走了又有什么用呢?一个鸦片烟鬼,到哪里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
董志英 你太没出息!你不是人!
田雅禅 我已经作了一年多的狗!我看哪,教凤羽他们好好的走他们的,咱们俩也结婚,瞎混下去,瞎混得更热闹一些!
董志英 结婚?到水边去照照你自己!即使我甘心自暴自弃下去,象你那样,凭我这张脸,也还可以嫁个坐汽车的人!
田雅禅 上方的命令,教你我装作爱人,你还敢反抗吗?
董志英 我要有意嫁个阔人,我就有法儿教他们收回那个命令!
田雅禅 那么,咱们在一处工作这么些日子,多少也有点感情吧?
董志英 (想了想)雅禅!我能和你结婚,假若你戒了烟,跟我走!
田雅禅 上哪儿?
董志英 上重庆!
管一飞 (忽然从后面出来)谁上重庆?董志英
田雅禅 (惊愕的)啊?
管一飞 (极自然的)我是问,谁上重庆?
董志英 管大哥,上这儿干什么来了?
管一飞 仲箫今天请我、凤鸣、凤羽、小马儿,来逛逛,他们在“海”里划船呢,我爱清静,所以躲到这里来了。
田雅禅 你刚才在哪儿来着?
管一飞 就在后面的一个小石洞里!你们说话,我听得很清楚!
田雅禅 (楞了一会儿)管大哥!(轻轻把枪掏出来)我把这个交给你。你可以就地打死我,大概你有这个权利。你也可以——随你的便吧!反正我这个鸦片烟鬼,死了,活着,都没多大关系!
董志英 管大哥,你也“是”?
管一飞 我什么也不是!雅禅,把枪收回去,我不要你的。我这儿有一把,(把凤鸣的枪拿出来)你看!挺秀气的小玩艺儿!
董志英 管大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到底要干吗?
管一飞 干什么的,不能告诉人,那犯法;现在要干吗,听我告诉你。都坐下!看,这风景多么好,北平的确可爱!谁来到这里,也起码想作作皇上!即使作不了皇上,也应当吃的好一点,喝的好一点,穿的好一点,丰衣足食,好来欣赏这美丽的风景!
董志英 要杀则杀,给我们个脆快,不必这样折磨我们!
管一飞 也不着忙,一忙就破坏了这里的幽美的空气!
董志英 你不忙,我忙!你到底要干什么?
管一飞 说来话长!我上过一趟汉口,官也没得着,钱也没得着,所以我就回来了。既来之,则安之,我夸句口说,自己还小小的有点才干,不能就这么湮没无闻,老死于牖下。妻财子禄,未免庸俗,不过到了我这个年纪,究竟舍此而外,仿佛别无寄托。经过长时间的考察,现在我相定了我的妻,看好了我的房,这两天都要拿过来;说不定,还能有点财,或者得到个较优的地位!为办这点小事,我需要你们俩的帮忙,你们总会乐意帮助我吧?
董志英 你家里不是有太太,还谈什么妻不妻的?
管一飞 中国的妻子本来是多数的!到了我这个年纪,要还是单数,就是极大的一个缺点。
董志英 你相定了谁?我们怎帮忙?
管一飞 远在千里,近在目前,我相定了“你”!
田雅禅 (要立起)
管一飞 (手中仍玩弄着枪)好好的坐着,雅禅!
董志英 (警异含怒,动了动)
管一飞 你,志英,也好好的坐着!你,志英,不给凤羽们去报告,有溺职之罪。你,雅禅,不给志英报告,等于监守自盗。我能马土教你们俩的好看的,骄傲的,脑袋,落在地上!但是,我并不是那么狠心的人,所以来跟你们商议。你,志英,要是跟了我,可以洗手不干,在家中享福。你,雅禅!要是服从我,我会教你增多些收入,我会给你弄几两好烟儿吃吃!
董志英 你是什么东西!
管一飞 请不用管我是什么东西,我先告诉你是什么东西吧。你这样的女人,在日本人眼中,在我的眼中,就跟女戏子,天桥唱落子的,暗娼,一个样,因为你已经卖了你的灵魂,还提得到什么清白,贞节吗?告诉你,跟了我是你天大的幸福,万一要教日本人弄去,不几天你就会成花姑娘,那才无可挽救。你想想看!
董志英 我——(抓过他的枪来)打死你!
管一飞 放下!那是空枪!雅禅的那把里倒许有子弹,借过来用用,好不好?
董志英 (向田)给我!
田雅禅 也没有子弹,换了鸦片烟喽!
管一飞 (轻轻的笑)好啦,枪里都没有子弹,就没有了危险,咱们可以安安生生的谈心了。志英!你看,你要是跟了我,咱们就从仲箫那里搬到凤鸣的院儿来,只有一墙之隔,并不麻烦。凤鸣已经答应了,不要咱们的房租,而且他自己搬出去。简单一点说,就是他把房子——很不错的一座小四合房——白送给了咱们。
董志英 凤鸣把房子送给了你?
管一飞 这只枪就是他的,我给他拿着这只枪,他的脑袋就安全多了;所以得以房契作点小小的酬谢。大生意,象仲箫的,得和日本人合作;小生意,象小白面房子什么的,得和高丽人合作,至于什么几十亩地呀,一两所小房产呀,就得和咱们合作。我管北平叫着大合作社,你们看恰当不恰当?
田雅禅 (打了个扯天扯地的哈欠)我看,我得绕个湾儿去了!
管一飞 先忍一会儿,事情还没说完呢!这下边的茶馆里就有烟,方便得很!雅禅,从此刻起,不许你再和志英在一道,听见没有?
田雅禅 我是奉命令和她在一块工作的!
管一飞 我另给你一个命令,不准你们在一块儿!我参加的组织比你们的大好几倍,强好几倍!你服从我,我就把你也介绍过来;不服从我,我教你哪时死,你连一分钟也不能多活!
田雅禅 只要是有烟吃,我是无所不可!
董志英 雅禅,你连一点人味也没有了吗?
管一飞 大丈夫能屈能伸,雅禅的修养比你高着多少倍,我的小姐!(掏钱)先拿这三百去,雅禅,不用报账,用完了再来支就是了。
田雅禅 (接过钱,抑制住一个哈欠)这我可以去治治哈欠了吧?
管一飞 再等一两分钟!假如我供给你几颗子弹,你敢去打人不敢?
田雅禅 那要看打谁了?
管一飞 打凤鸣怎样?
董志英 为什么打他?
管一飞 他是给重庆作事的!
董志英 有什么证据?
管一飞 他教凤羽和小马儿到重庆去,这是一。他平日的言谈举动颇象个爱国的志士,这是二。
董志英 这就是证据?
管一飞 证据不足的话,我会给他造!
董志英 他跟你有什么仇呢?
管一飞 他要是真给重庆作事,就是我的,不,我们大家的,仇人,我们不能不先下手为强!他若不是给重庆作事的,就硬说他是,也无所不可;反正我们表现一点工作,总不算坏事!我等了许久许久,老抓不住他的破绽;现在,被我抓住了,我还能轻易放了他吗?你看,今天我们约他来,他就敢来,有多大胆子!
董志英 他是个地道的正人君子,所以他什么也不怕!
管一飞 这年月,正人君子值多少钱一个?雅禅,你敢去不敢去?
田雅禅 虽然我和他没有什么交情,可是似乎不大好意思下手!
管一飞 好,把钱拿回来,枪也给我!三天之内,我叫北平城里不再有田雅禅这么个人!
田雅禅 等我想一想,管大哥!(想)教别人去打,可以不可以?我去找人,好在这里花上十块八块的就能买一条命!
管一飞 告诉你,明天不要动手,我还有用他的地方。最好是后天,至迟不要过后天!记清楚了!
田雅禅 我可以走了吧?
管一飞 都记清楚了?去吧!
田雅禅 (要走,又舍不得董,迟疑了一会儿)
董志英 (向田使眼色,慢慢的立起来)
管一飞 你干吗?你以为你们俩个可以解决我吗?我这里,(拍了拍腰间)还有一只枪呢,装着子弹的!雅禅,滚你的!志英,坐下!
田雅禅 (垂头,缓缓走去)
董志英 (还立着)有话请快说!
管一飞 志英,坐下,听我慢慢的说!
董志英 你说,我已经出卖了我的灵魂,好!可是现在我不出卖我的肉体,就是要出卖,也不卖给你!
管一飞 不要说这么坚决的话吧,我的小姐!你看我穷是不是?我已经告诉了你,我有了一所小四合房。至于钱呢,只要你伸手要,三千五千,一万两万,还不成问题!你放心好了!以你的美丽,不早早解决了终身大事,迟早会惹出祸来;我是一片善心,想拯救你,所以才负起责任,作你的保护人!
董志英 我死去!就是不能给你作姨太太!
管一飞 作正太太也可以呀!听你一句话,我马上休了我的老婆!
董志英 我死了也不会嫁给你!
管一飞 不可以随便说“死”,“死”不是很容易的事。不信,我现在躲开你,这里有的是清凉的湖水,你要跳下去才怪!你要是真聪明,马上答应我!你要糊涂,不知好歹,好,我给你十天的工夫,教你尝一尝。我会教日本人到你屋里来喝酒,假若你在家里的话。你要是出门,我会教你每走一步,必遇见一个污辱!我说得到,办得到,因为这个是日本人的世界,有力的就是有理的,有坏主意的就是有作为的!我告诉你的都是真理,你细细想一想吧!
董志英 (沉默了一会儿)管大哥,你有本事,有办法!何必苦苦的欺压我一个苦命的女孩子呢?管大哥,你教我干点别的,哪怕是去打死人呢,我必定听话,请别再说婚姻的事吧!我给你跪下了!(跪)
管一飞 起来,起来!我决不是欺压你,而是给你想出路,这么办吧,你起个誓,决心帮助我,我教你干什么,你无条件的服从,我就不再提那件事!
董志英 我起誓!我起誓!你教我干什么,我要是不好好去作,就不得好死!
管一飞 好!先告诉你一件事。你马上陪着小马儿玩去,绝对不许放她走,明天正午,你要约她上我那里吃午饭。听明白了没有?
董志英 你要打小马儿什么主意呢?
管一飞 你不用管!
董志英 她是我的朋友!
管一飞 你刚才起了誓,就反悔吗?再说,我请她吃饭,还有什么恶意吗?
董志英 管大哥,你何必单拿我们女孩子开玩笑呢?我求求你,放走小马儿吧!
管一飞 谁教你们女孩子容易受欺负呢?打人还有不挑容易打的人动手的吗?况且,我不一定是欺负她呀!
章仲箫 (喘息着跑来)啊哈,到底是教我找到了!管大哥,你真会找地方享受!看,那是中海,那是图书馆,那是紫禁城,那是西山!北平,北平,连街上的土也是香的呀!太好了!太好!下辈子还是奴隶,我也愿再托生在北平!我说,志英姑娘,你怎么也来啦?我们出来的时候,到处找你,都找不到,原来你也上这儿来了。是不是和雅禅定的约会儿?告诉我,我绝对保守秘密!
董志英 哼,等你会保守秘密的时候,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章仲箫 好志英,嘴真厉害!嘴厉害可不容易找婆婆家呀!
管一飞 仲箫,凤鸣他们呢?
章仲箫 他教我来找你,他们在漪澜堂等咱们吃饭。志英小姐,一块儿吧,我请吃便饭。你看,志英,管大哥真有心路。我昨天不是说好了,今天请大家吃饭吗?可是,今天早晨我有点不大敢出来!请保守秘密,咱们的邻居赵麻子,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教巡警传了三次去!真的,我有点不敢出来;不是害怕,是慎重!管大哥就说了,人家都不敢出门,咱们偏去逛北海,足见咱们心里没毛病。果然,你看这里连一个宪兵也没有,比在家里还放心!走吧!走吧!去吃一顿安静的饭去!
管一飞 上哪儿?仲箫!
章仲箫 不是漪澜堂吗?
管一飞 你以为凤鸣会还在漪澜堂?
章仲箫 说好了的,还能有错?
管一飞 你耽误了我的事!你不傻装傻!
章仲箫 怎么了?怎么翻脸不认人,说起不好听的来了?这不合北平的派儿呀!
管一飞 你先到漪澜堂,然后往前面找,我和志英往后面找,你要是不认真的找,可别怪我不客气!
章仲箫 这是怎么说话哪?管大哥!
管一飞 快去!
章仲箫 我不能去!咱们北平人讲究规矩礼行,这么不客气,象什么话呢?
管一飞 你还敢故意耽误我的工夫!(伸拳)你去不去?
章仲箫 真打架呀?我去就是了!我往前,你们往后,在哪里见面呢?我是诚心请客!
管一飞 五龙亭见面,快走!
章仲箫 这都是哪里的事呢?(下)
管一飞 这个混账东西!志英,走!(同下)
吴凤鸣 (由“山”下爬上来,见四面无人,低唤)来吧!
吴凤羽
小马儿 (都极小心的从石后走过来)
吴凤鸣 (仍四面望着,以手势令他俩坐下)你们走得成,走不成,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了!
吴凤羽 大哥,我们不走了!
吴凤鸣 什么?不走啦?你以为不走了,侦探们就认为你是安善良民,不再麻烦你吗?
小马儿 大哥!我也不愿走啦!
吴凤鸣 你怕冒险,是不是?
小马儿 不是!我跟凤羽走后,恐怕大哥活不了!
吴凤鸣 不要管我,我有我的办法!只要你们能走出去,我掉了头也甘心!
吴凤羽 大哥,为什么不和我们一道走呢?
吴凤鸣 我的身体在这里,心在重庆!看吧,咱们不定谁先到重庆呢?
小马儿 大哥,您不走,怎能到重庆呢?
吴凤鸣 我说的是我的灵魂先到重庆!
吴凤羽 大哥,你预备死在这里?
吴凤鸣 作点对得起重庆的事,死在这里!
小马儿 我们死在一块儿好啦,不必在死之前还多受这么一层离别的痛苦!
吴凤鸣 你必得走!在这里,你们并不能帮我多少忙。走出去,你们有你们的前途,光明。等抗战胜利了,你们回来,在我的坟前——假若有坟的话——洒点酒,献几朵花,我就感激不尽了!
吴凤羽 大哥!我的心要碎了!
小马儿 大哥!你养大了我,我丝毫还没有报答,就这样永远不再见了吗?
吴凤鸣 不要再耽搁时间,快走!钱都带好啦?
吴凤羽
小马儿 (点头)
吴凤鸣 在这后面的山洞里藏一两个钟头,等我把他们安置在饭馆里,你们再出后门,往德胜门走。德胜门现在白天也关着,没人会疑心你们往那边走,到城根,找秦古琴去,他会给你们化装,送你们出西直门。出了西直门,任何村子别停住,顶好走村子外边,一直到碧云寺后面再住脚,那里就是咱们自己人了。然后,用不着再说了,你们知道怎么绕到重庆去?二弟,握握手!小马儿,握握手!(双手分握他俩)好,去吧!吴凤羽
小马儿 (痴立不动)大哥!
吴凤鸣 (转过脸去,手微动)去吧!先藏在山洞里去!快!
田雅禅 (吸足了烟,精神焕发的走来)吴大哥!
吴凤鸣 (急转身)啊?
吴凤羽
小马儿 雅禅!
田雅禅 我来送行!刚吸了几口,颇能走几里路!
吴凤鸣 田先生,我不晓得你是干什么的,也用不着多废话,我的命,他俩的前途,都在你的手心里呢!就干脆的,你要怎样?
吴凤羽 雅禅,你也是青年!
小马儿 雅禅,你跟志英是好朋友,我也是她的好朋友!
田雅禅 吴大哥,保你的命呢,把他们俩留下!
吴凤鸣 谁给你的命令?
吴凤羽 雅禅,你跟我的岁数差不多,难道就甘心给日本人作事吗?
小马儿 你作这种事,对得起志英吗?她长得那么好看,心眼又那么好!
田雅禅 她,她,她……
吴凤鸣 不要再说!给青年人留点脸吧!不要再麻烦,到底你要干什么?
田雅禅 吴大哥,我也知道什么叫内心的痛苦!
小马儿 雅禅,你和志英也跟我们走!
田雅禅 志英的事,我管不了。我自己,已经叫大烟给拴在地狱里了!
吴凤鸣 田先生,我们没有时间,快点儿说你要怎办?
田雅禅 还是那句话,你们三个总不能都保全住。
吴凤羽 假若我们俩不走了呢?
吴凤鸣 不要说废话,凤羽!田先生,放他们的活命吧,我跟你走!咱们俩马上到下面找管一飞和章仲箫去!放了他们,连国家社会都会感激你!
田雅禅 他们走不出去,这里前后门都安着人呢!
小马儿 大哥,我们死在一处吧,不用劳而无功的瞎费事了!
吴凤羽 我们犯了什么了不起的罪呢?大哥什么罪也没有,我和小马儿不过要离开这座城,怎么就应当杀头呢?大哥,我自首去,告诉他们我要上重庆,没有旁人的事,看他们把我怎样了!
吴凤鸣 少说废话!
田雅禅 不管你有罪没有,他们想杀你,就杀你,他们要你的头,就是理由;他们杀了你,就是工作!
吴凤鸣 田先生,你看我会骗你吧?
田雅禅 你是真正的君子,我相信呢!
吴凤鸣 好!我决不会偷偷的跑了,卖了你!我老在北平,你叫我怎么,我绝对服从!有我在这里负责一切,田先生,你有没有法子教他们出了北海呢?假若有的话,救他们两条命!他俩和你一样是中国青年,你应当救救他们!你敢作,我绝不会用点钱贿赂你,污辱了你!咱们是英雄惜英雄,好汉爱好汉!
田雅禅 (想了一会儿)好,我带他们出去!我有办法!
吴凤鸣 田先生,为国家又多添他们俩个青年,我谢谢你!(跪下)
田雅禅 吴大哥!(扶他起来,向羽)走吧!
吴凤鸣 送他们出去,我在漪澜堂等你吃饭,不见不散!凤羽,小马儿,走吧!
吴凤羽 大哥,你糊涂了!我们可以相信他吗!
小马儿 雅禅,看在志英的面上,你不会骗我们吧?
田雅禅 (长叹)你们还不许我偶尔有点良心吗?
吴凤鸣 凤羽,走!小马儿,走!田先生,我相信你,我把他们俩托给你了!
吴凤羽
小马儿 大哥!
吴凤鸣 再见了,二弟!小马儿!(往下跑,忽停住)田先生,等你吃饭!(急下)
(幕落)
第三幕
时间 前幕后二日。
地点 皇城根管宅——原系吴宅,现为管据有。
人 物 
管一飞 李巡长 
董志英 
小马儿 
胡继江 
章仲箫 
田雅禅 
吴凤羽 贺客数人 
记 者 
老 四 吴凤鸣
〔开幕:吴凤鸣的房子已被管一飞占据。房屋仍旧,而陈设改观;装上了电话。幕开时,董志英坐,李巡长立,管一飞则正往外送贺客。桌上堆置礼物甚多。
管一飞 (送客至屋门,过度有礼貌的)慢走!慢走! 众留步!留步!
管一飞 (行九十度鞠躬,而后拱手立门前)谢谢!谢谢!(客已去,用着有弹性的脚步,轻灵的走回来对李巡长)李巡长,你天天早上要到这儿来看看,看我有什么吩咐你的事。
李巡长 是!是!只要你吩咐下来,咱们没有作不到的!
管一飞 等我把牌子都挂好,再派人在门口儿守卫,暂时你先安上一个岗吧。
李巡长 人不大够用的,不过我可以把岗位调一调,无论如何也得教咱们的门口有岗!你放心,咱们办事,嗨,永远有分寸,哪里要紧,咱们心里都有个数儿!
管一飞 好,李巡长请治公去吧!
李巡长 (立正)管先生!(转向董)董小姐!有什么事你赏个话儿,我马上到。(往外走)
管一飞 不送啦,李巡长!
李巡长 (立住,从袋中掏出小红封儿来,转身)管先生,真不好意思往外拿!公事忙啊,没能给你带点礼物来。(双手献礼)这点啊!——小意思!小意思!管一飞李巡长,我该罚你,这成什么话呢?李巡长 这是咱北平的规矩,有了新房总得温居,小意思!你要是——我就没脸再来了!
管一飞 那么谢谢了!谢谢了!再吃杯茶去?李巡长 不啦!事情还多着哪!不送!不送!
管一飞 到门口,下次不送!(送到门口。回来,看了看桌上的礼物)志英你要什么,随便挑吧!
董志英 谢谢!我什么也不要!
管一飞 客气!客气!(从另一桌上拿起些字条来)志英,我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看!(条上有的写“世界和平大会筹备会”,有的写“王道学会”,有的写“意识纠检委员会”)字写得不好,我自己写的!等这些都作好了牌子,挂满了一墙,门口再站上守卫的巡警,咱们就颇有个样子了!(把纸条放下)唉!一生怀才不遇,从今天起我庶几乎可以小试其端了!志英,我请你从新考虑一下!以前一切都在酝酿时期,不必大锣大鼓的干;现在,一切都可以挂起牌子公开的干了,我需要象你这样有能干的青年的帮助,更需要你这样美丽的女郎的安慰!看吧,房子总算不坏,组织(指纸条)不算很小,物资(指礼物)不愁没有来源!至于我这个人呢,你总也看得清楚了,才干多少有一点,面貌也不太丑,岁数还不太大,我觉得没有什么辱没你的地方!你再想想,细细的想,好不好?
董志英 我不能住着占据来的房!也不能花用不义之财!我不能!
管一飞 可是你的出身不过是个女间谍!
董志英 我恨我自己!逃是逃不了,我只盼一死!
老 四 (极规矩的敲了两下门)
管一飞 进来!
老四 (轻便的进来)胡老爷!(递上很大的一张名片)
管一飞 老四,把这些东西收拾开!志英,我要你最后的一句话!
董志英 我没话可讲!
管一飞 好!你可别后悔呀!
董志英 (要起立)
管一飞 好好在这儿坐着!我的话是命令!老四!
老 四 (已将东西拿开)是!
管一飞 请!(拉了拉领子,衣襟,敬候于门旁,轻轻的嗽了两下)好好的坐着,我给你介绍一位要人!(听院中有声音,急迎出门外,遥行九十度鞠躬,然后趋迎数步)继老!继老!太对不起!劳步!劳步!(赶上去恭敬的搀扶胡)慢一点!慢一点!门坎,留神门坎!
胡继江 (立住,四下看了一眼)小房子还不坏哪!
管一飞 比上您的公馆,就不可作同日语了!
胡继江 慢慢来!慢慢来!胖子不是一口吃起来的!(看见了志英)
董志英 (慢慢的立起来)
胡继江 这位小姐贵姓呀?真长得好!
管一飞 我来介绍,这是胡委员,这是董志英小姐。
胡继江 董什么英?
管一飞 志英。
胡继江 名字也好!多大啦?来,挨着我坐!(坐,老气横秋的拉她的手)志英小姐,坐下!
董志英 (把手挪开,没有坐下的意思)
管一飞 老四,倒茶,拿水烟袋来。
胡继江 一飞,志英是你什么人呀?
管一飞 朋友。聪明极了!
胡继江 (又细端详了她一番)真长的好!就是不大爱说话!
管一飞 还不大熟!董小姐是很会说话的!
胡继江 她也是你们一路的人啊?
管一飞 也是!精明强干!
胡继江 好,志英姑娘,你就作我私人的秘书吧,加倍拿钱!
管一飞 还不谢谢委员哪?志英!
董志英 (不语)
管一飞 快谢委员吧!这是公事!
董志英 (无可如何的)谢谢!
胡继江 好!好!说话也好听!
董志英 (要走)
胡继江 志英,坐一坐!我们老人呀,看什么也不高兴,还就是看见个美貌青春的姑娘啊,心里还痛快一点!
董志英 我还有事!
胡继江 用不着办了,从此刻起,你就给我办事了!
管一飞 志英,你先到东屋里去,我跟继老说两句话。
胡继江 有志英在这儿,咱们说话也不要紧哪!
董志英 你二位商议的是要事,我待一会再来吧!(要走)
胡继江 等一等!(掏出一卷钱票来)志英,先拿去吧,你这个月的薪金,花完再要,咱们的薪水不是固定的!
董志英 (不好意思拿)
管一飞 (代她拿过来)收下吧,这是名正言顺的薪水!
董志英 (接过钱来,下)
胡继江 (象吃蜜桃似的咂嘴)好!好!太好!就是还没学会应酬!
管一飞 经继老你训练一番,不就成了吗?
老 四 (端来茶及水烟袋)
管一飞 (接过来,亲自献茶,并装上烟,吹燃火纸,奉上)老四,去看看董小姐,别教她走了!
老四 (下)
胡继江 (抽了两三口烟)唉!
管一飞 怎么了?继老!
胡继江 五太太凶啊,她绝不容我再自由结婚!
管一飞 您就上我这里来呀!我把这边“里间”给您收拾得舒舒服服的,有茶,有烟,有点心,有——志英,不就成了吗?您常来着点,我脸上也好看不是?
胡继江 也好!也好!不过还不尽合我的理想!我是想啊,岁数已经相当的大了。
管一飞 看起来,您也不过象四十来岁的!这两天,您的气色特别的好,真的!
胡继江 我是想啊,岁数已经相当的大了,官已经作得不小,钱也多少有了几个,打算啊,再弄一半个可心的小太太,关上门,吃吃烟,念念佛,以保全性命于乱世!
管一飞 那可不行,继老,您想退休,第一个西岛七郎就不能答应!
胡继江 就是呀,他不准我辞职!姨太太们也不准!可是呢,我不辞职吧,西岛七郎常常对我发脾气,回到家中,姨太太们又常常跟我乱吵,我怎么受得了呢?管一飞他们对您发脾气,您就对我发脾气好啦!求之不得的!有您这样的人对我发脾气,我就有了饭吃!继老,您绝对不能退休,先不说别的,为了我们这群小兵小将,您也不能撒手不管,等您把我们培养起来,在资望上,经验上,能继续您的事业了,您才能去享福。否则您一生兢兢业业所创立的事业,势力,便马上塌台,岂不太可惜了!
胡继江 唉!我为难哪!上边不许我辞职,下边不许我辞,我弄得毫无自由,连念佛的工夫都没有了,可怜!阿弥陀佛!
管一飞 您把事情交给我,只须高高在上的,遇必要的时候指导我们一下就行了,不必事事操心啊!
胡继江 不操心,日本人能答应我吗?
管一飞 无论如何吧,您不能灰心!我们就如同您的儿女,您连几位姨太太还那么体贴爱护,何况对您的儿女呢?您看,我刚把世界和平大会弄得有了点眉目,您要一撤退,我们怎么办呢?这个会的关系太大,非由您领导不可。您看,现在有华北和平会,全华和平会,东亚和平会,太平洋和平会,每一个会有一批人,有一笔款,可是咱们来个世界和平会,岂不都包括了?慢慢的,咱们各个击破,把那些人,那些款,全吸收过来,您想,咱们的势力不就扩大十倍八倍了吗?
胡继江 组织越大越劳心哪!
管一飞 我们去干,您不必多分心,我们只要局面大,干的厉害,比日本人还厉害,我们就能成功!
胡继江 不可以太厉害了啊!咱们不修今世,还不修来世吗?阿弥陀佛!
管一飞 这也是出于不得已!我们起码得比日本人厉害,才能显出我们的本事,表现我们的工作。比如说,日本人打死一条狗,而我们只宰了一只鸡,我们从哪里惹人注意呢?我们得起码杀一匹骆驼,教大家看看!
胡继江 不要净说“杀”呀,“砍”呀!总得积点阴功呀!
管一飞 杀呀,砍呀,不过是我们的手段,治乱世用严刑,虽诸葛武侯也没有别的办法!在咱们的世界和平大会成立的时候,我们必须借几个人头,来振起声势,不能叫开门炮就不十分响!您说是不是?
胡继江 理是对的,不过既是和平会,怎好先杀人呢?
管一飞 武装和平!武装和平!我们得大检举全城的学校,普遍的换良民证,扫荡给重庆作事的人,铲除同情重庆的思想!这样一来,全城就闹得鸡犬不安,然后人家才会注意我们!注意了我们,才会巴结我们,怕我们;说不定,日本天皇还会来召见我们呢!
胡继江 (打了个哈欠)随你们去闹吧!我实在没精神管!你们不要把我这颗活了六十岁的人头耍掉了就好!
管一飞 那怎能呢?好啦!咱们后天开大会,您的会长,西岛七郎的秘书长,我的总会计!在您的后花园里开会!就这么办啦!您先吃口烟去,我这儿有好膏子,您尝一尝!老四!老四!我搀着您!
老四 (上)
管一飞 给胡委员烧烟!
胡继江 他会烧啊?
管一飞 我登报征求来的!应征的有九十几个人,我看中了他,头等手!专为伺候您老人家的!
胡继江 好!你的确有点本事!一飞,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呢?她会烧烟不会?
管一飞 学堂毕业的,哪会烧烟?教育,什么教育?光教青年男女逛东安市场!唉!您先教老四烧两口,我待一会儿教志英给您剥香蕉吃!老四,搀着胡老爷!
胡继江 教她快来呀!(同老四下)
管一飞 (喜形于色,独自在屋中跳了几跳)志英!来!(掏出小镜子照自己,理理头发,摸摸脸。收起小镜,点上了一支香烟)
董志英 (慢慢的进来)
管一飞 志英,我这个人最讲信义,你不愿跟我,好,我把你让给胡委员了!他至少有两千万,汽车就是三部,这可了你的心了吧!你可别忘了我,饮水要思源啊!你要施展你的本事,把老人迷住,把支票本子弄到手!有消息,先报告给我,不要以为你的身分高了,就忘了帮过你的忙的老朋友!把嘴唇再抹得红一点,去,给胡委员剥两支香蕉去!
董志英 我不能去!
管一飞 你刚才怎么接人家的钱来着?
董志英 (掏出那卷票子来)给你!我不要!
管一飞 这是成心捣蛋,故意捣蛋!我告诉你,不要以为我对你这么婆婆妈妈的,就想我是好惹的。我不过看你的脸子还不错,才这么客气。我可以拿你当作花瓶,也可以当作夜壶!
董志英 随你的便吧,反正我不能去伺候那个半死的老头子!
管一飞 胡说!他有势力,有钱财,他要你,你就得去!你不要跟小马儿学,不知好歹,自己找苦吃!
董志英 小马儿!小马儿!她不是走了吗?我羡慕她!
管一飞 我开开门,看你可敢走!(开门等着她)
董志英 (不动)
管一飞 完啦,不敢走!以后还请你少说这个“走”字!死心踏地的在这儿好好的干,你慢慢的就有了钱,有了身分;一个女的还要怎样呢?我再问你,你跟胡委员去不去?
董志英 天哪!我当初走错了一步,怎么就给我这么大的惩罚呢?饶了我吧,教我快快的死了吧!
管一飞 死?我给你两皮鞭,你就绝对的老实了!
董志英 我还不至于那么软弱!
管一飞 我给你个榜样看看好不好?
董志英 什么榜样?
管一飞 拿昨天的事说吧,我教一个小姑娘陪花田有雄吃酒,她不肯,你猜我怎样?我就给她打了哑巴针,她哭也没声,叫也没声,只好乖乖的跟人家睡觉!反正日本朋友又不大懂中国话,哑巴美人也一样的受用!你看看她好不好?
董志英 谁?
管一飞 你的好朋友。
董志英 小马儿?她不是走了吗?
管一飞 她走了,可是又教我给请回来了!(走至房门)小马儿!志英来看你!(把门开开)
董志英 (急跑数步)小马儿!小马儿!
小马儿 (面色惨绿,头发散乱,如半死的人;慢慢走出,向董张口,而不能出声,泪如雨下)
董志英 小马儿!小马儿!(过去,抱住她,哭)
管一飞 (过去,把她们分开)志英,这就是你的榜样!为了中日的和平,合作,你们小姐们要是不听话,就得稍微受点委屈!对不起!(向马)进去!
小马儿 (要往外走)
管一飞 回来!怎样,你还想上重庆去吗?
小马儿 (立住)
董志英 噢,小马儿!小马儿!(过去拉位她)
小马儿 (夺出手扑向管来)
管一飞 (用力一推,推之入室,严闭其门)哼!(转向董)志英,(指门)那一边是死亡,这一边是荣华富贵,你自己挑选好啦!
董志英 (颓然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立起来)小马儿有什么罪?有什么罪?你这样处治她?
管一飞 她要离开北平,就是大罪,日本人不许,我更不许;我比日本人还厉害;你要记清楚了!来,我给你擦擦眼泪,给胡委员剥香蕉去!
董志英 你把我放在小马儿一块去好啦!
管一飞 我教你去剥香蕉!
董志英 姓管的,你不要逼急了我呀!
管一飞 你敢怎样?
董志英 (楞了一会儿)好,我伺候老头子去!
管一飞 这就对了!我的好姑娘!(看她气昂昂的要走)等等!这样去可不行!我知道,你想对胡委员发气,好塌我的台,是不是?
董志英 你逼我,我就也会报复!(又要走)
管一飞 慢着!咱们不能起内哄!先别着急,把气消一消再去!
章仲箫 (在院中叫)管大哥!管大哥!
管一飞 进来,仲箫!(向董)你先去消一消气,不要感情冲动!
董志英 你先把小马儿放了!
管一飞 待一会儿再说吧!
章仲箫 (提着许多礼物,进来)特来温居,小意思!志英也来啦?
管一飞 仲箫,这是干什么呢?(接礼物)
董志英 二哥你坐啊!(下)
章仲箫 别走哇!坐一会儿!(见她已去,向管)小房子经你一收拾,顿改旧貌,好得很!我说,大哥,你这是怎么跟凤鸣商议的?他搬哪里去了?告诉我,我绝对保守秘密!这两天的事,我简直的不大明白!前天吗在北海,忽然不见了凤羽和小马儿,今天吗,你搬到这边来,忽然又不见了凤鸣大哥,都是怎么回事呢?
管一飞 仲箫,你是不傻装傻呢,还是真傻?
章仲箫 管大哥,你这是怎么啦?这两天你怎么一劲儿说我装傻呢?
管一飞 我问你,你说凤羽和小马儿忽然不见了,不是你放走的吗?
章仲箫 我放走的?这是从何处说起呢?
管一飞 在北海,我教你跟他们在一处,你偏去找我,他们不是乘着那个时候跑掉的吗?
章仲箫 是!是!可是,我并不知道他们要跑哇!再说,他们跑到重庆去,原是件好事,跟咱们也没多大关系啊!
管一飞 跟我有关系!你是成心跟我捣蛋!
章仲箫 我简直的莫名其妙!我也不耽误你的工夫了,咱们晚上见,晚上啊,我买了个小羊肚子,羊肚汤炖海带菜,有工夫的话,请过来喝两盅!
管一飞 先别忙着走,还有事跟你商议!你放走了凤羽。
章仲箫 我没有!
管一飞 当然不是你一个人,且不要管他。凤羽和小马儿私逃,是有罪的。
章仲箫 那还有很大的罪吗,就是有罪也与咱们没有关系呀,大家都是老街坊,还不彼此照应着点吗?
管一飞 他们有很大的罪!离开北平,就是背叛大日本,应当枪毙!
章仲箫 枪毙?有这样的法律吗?
管一飞 枪弹打出去就是法律!你放跑了他们,我又恰巧是管这个事的!
章仲箫 管大哥!你管这个事?好,好,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行,你的嘴比我的还严!
管一飞 大智若愚。我的事情不到揭开盖儿的时候,我一声也不出。现在,我一切都准备好了,我要杀几个人祭旗,好旗开得胜!你放走了凤羽。
章仲箫 我没有!
管一飞 不管你有没有吧,你要给凤羽,凤鸣,作证人!
章仲箫 作证人?我怕打官司!
管一飞 并不打官司!你只要说,凤羽、凤鸣是给重庆作事的,就没了你的事!
章仲箫 管大哥!咱们大家都是朋友啊!我怎能血口喷人,诬赖好人呢?
记者 (匆忙的进来,不住的擦汗)管先生,我不晚吧?
管一飞 正好!先给这位先生照像!
章仲箫 照像干吗?这里的光线够吗?
记者 (还没等他说完,已照好)好了!
章仲箫 好了?还没放背景,你也没说声“请笑着点”呀!
管一飞 仲箫,告诉这位记者,凤鸣勾通重庆政府,窝藏军火,你都知道!这所房子,凤鸣卖给我的,你是中人,凤羽和小马儿拿着重要文件,想逃到重庆去,你首先发现了他们的阴谋!说吧!
章仲箫 管大哥,卖房子,我是中人?北平的规矩,中人要使“成三破二”的用钱,我并没使过这笔钱呀?凤羽和小马儿有什么文件?我是一字不知!管大哥,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吗?
管一飞 (掏出两张东西来)这不是文件?凤羽亲自给我的!
章仲箫 凤羽被捕啦?小马儿呢?
管一飞 全押着呢!
章仲箫 枪毙?
管一飞 嗯!
章仲箫 管大哥!(晕倒)
记者 怎回事?怎回事?
管一飞 不用理他,装蒜呢!我告诉你,听着,把他的像片和这件事的大概,好好的作一篇稿子,明天要登出来。告诉社长,后天要有社论,庆祝世界和平大会的成立,并且暗示出和平的实况只仗着中日的亲善,有反对这个意思的,留神他的脑袋!记清楚了?
记 者 没别的事?
管一飞 没啦。去吧!
记者 管先生,和平大会假若用人的话,请你多分点心,给我上个名!
管一飞 好,我一定在意!
记者 比如出个刊物什么的,我作编辑还能应付。我想,要出刊物的话,顶好叫作“祖国”,表示日本就是咱们的祖国,你看好不好?
管一飞 好!等我作预算的时候再看吧。
记 者 那么,我今天不能预支点编辑费吗?哪怕是一点呢!
管一飞 (掏出十块钱)先拿去坐车吧!明天我要看你的新闻,要是有白字,我可不答应!
记者 你放心,我会多查查字典,一定!(下)
章仲箫 (哼哼了几声,坐起来)管大哥!对不起,我得回家吃点万应锭去!同仁堂的,里边有古墨,最能定神!(立起来)记者呢?
管一飞 走啦。
章仲箫 真把我的像片登在报上吗?
管一飞 明天早上看吧!
章仲箫 管大哥!我章仲箫常想作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可是像片一登在报纸上,教万人唾骂,说我卖友求荣,我怎么受得了呢?凤鸣大哥是好人,我也是好人,管大哥,你就这么忍心害了我们吗?
管一飞 凡是这个城里的,就得是顺民,顺民就必须和日本人合作。不愿当顺民的,走!要走的就杀!这是我的政策!凭这个政策,我升官发财!仲箫,我待你不错,你也要帮我的忙,不准再装傻充楞!和平大会成立以后,我给你个挂名的秘书!
章仲箫 管大哥,这不是强奸吗?
管一飞 在这儿的人都得被强奸,你有胆子的话,拿刀捉奸夫啊!哈哈哈哈!
章仲箫 (沉默了一会儿)告诉我一件事,我不再麻烦你,凤鸣大哥究竟怎样了?
管一飞 他不教强奸,你总会猜想出他有什么结果吧?
章仲箫 噢!我的凤鸣哥,我给你买烧纸去!(走了两步,又立住)凤鸣大哥,要真死了,你准我哭他一场不准?
管一飞 比方说,他的头在街上挂着,你去大哭;待一会儿,你的头就跟他的成为一对儿!
章仲箫 是!是!我在屋里落泪好了!(往外走)
田雅禅 (很快的走进来,与章撞在一起)哟,仲箫哥!
章仲箫 雅禅!你看见风鸣大哥没有?
管一飞 雅禅,有什么事吗?
田禅雅 有,有点事!
管一飞 仲箫,咱们待一会儿见,我跟雅禅说几句话!
章仲箫 我听听可以吧?绝对保守秘密!
管一飞 告诉你,仲箫,我这里现在是机关了,你要知趣一点!章仲箫好!好!我不再来就是了!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急跑下)
管一飞 (要追,被田拦住)真他妈的!什么事,雅禅?
田雅禅 凤鸣跑掉了!
管一飞 跑掉了?我教谁负责钉他的梢?
田雅禅 我!
管一飞 好啦!你再负责找回他来吧!
田雅禅 我哪里去找呢?
管一飞 你还觍着脸当特务?他并没跑;我看,是你放了他!
田雅禅 放了他,我还敢上这里来吗?
管一飞 我想明白了,连凤羽也是你放走的!你是反间谍!
田雅禅 我,我……
管一飞 要不是你,凤羽跑不出北海去!你说实话吧!
田雅禅 我真没有!
管一飞 (急走入内,把凤羽拉出来)
吴凤羽 (双手挂镣,脸上有伤痕,昂立)
管一飞 凤羽,在北海是不是他放了你的?
吴凤羽 (看着田)不是!我自己有腿会跑!
田雅禅 你看!你看!我哪能办那样的事呢?
管一飞 凤羽,你想凤鸣藏在哪块儿去了?
吴凤羽 想不出!
管一飞 平日他跟谁最好?或是他有什么秘密藏身的地方?说!说实话,我放了你!
吴凤羽 我没有话说!要杀,杀!你放了我,我会杀死你!
管一飞 雅禅,把他拉进去,还锁在柱子上!
田雅禅 (拉着羽,走了两步)
管一飞 等等!凤羽,你要是不说,我会马上把你的人头挂起来,凤鸣要是没离开北平,他会来收你的尸首,我知道他最疼爱你!他一露面,我就会把他捉住!吴凤羽随你的便!你捉不住大哥,大哥会捉住你!
管一飞 混蛋!拉下去!
田雅禅 (拉羽下)
管一飞 (皱着眉,来回走)
田雅禅 (上)
管一飞 锁好啦?
田雅禅 很结实!
管一飞 雅禅,你有找到他的把握没有?
田雅禅 没有十分的把握!
管一飞 好,我另派人好了!
田雅禅 我呢?
管一飞 你顶好是洗手不干喽!
田雅禅 不干了?
管一飞 你故意不好好的干,还干个什么劲儿呢?
田雅禅 管先生,您不教我再干,不就是等于把我置之死地吗?
管一飞 你自己明白就好!
田雅禅 管先生,不论如何,你得成全成全我呀!
管一飞 我不能敷衍一个废物!
田雅禅 这个废物离开你这里就是死!
管一飞 自己找死的人,连我也没法儿帮忙!
田雅禅 (沉默了一会儿)管先生,志英的事怎样了?
管一飞 用不着你操心,反正她落不到你手里!
田雅禅 我晓得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一个年轻的人总得有点希望,有点鼓励,才能上进不是?志英一向跟我在一处工作,我俩多少有点感情。假若你肯帮我的忙,我是士为知己者死,一定为您卖死力气!
管一飞 你知道,你是没有结婚的资格的?
田雅禅 我知道!不过偷偷结婚的也不是没有!
管一飞 不要再废话,快快决定正经的!你难道觉不出来事情的严重吗?凤鸣不死,咱们活不了!
田雅禅 对志英,我连一点希望也没有吗?我只求还同她一块儿工作,还不行吗?
管一飞 不行!不行!不行!告诉你,我已经把她给了胡委员!为她自己,为咱们,这是再好没有的办法!
田雅禅 噢,那就不用再提了!我走啦,管先生。
管一飞 上哪儿?干什么去?
田雅禅 捉吴凤鸣去!
管一飞 你算了吧!你连个老鼠都捉不住,还捉吴凤鸣!
田雅禅 那么,你真不用我了吗?
管一飞 捉凤鸣,我另派人!
田雅禅 我求求你给我点别的事作,我必定好好的作!
管一飞 真的?
田雅禅 我不作这个就得死,还能说假话吗?
管一飞 凤鸣跑掉,我们得时时刻刻的小心!现在,你在这所房子的附近负责侦查,昼夜老要有人,你会不会?我在这里,胡委员在这里,你知道这个责任有多么大?
田雅禅 我知道!我一定极留神,守卫的顶严密!
管一飞 后天开大会,我雇了不少群众。有西岛将军和胡委员到会,不能不极小心;群众要挨着个儿检查,不能混进歹人来。你会作不会?
田雅禅 我会,而且必定作的顶好!
管一飞 好!这两件事我派你去作,都是在眼皮底下,你稍微一偷懒,我马上会知道,会解决你!
田雅禅 是啦,您放心吧,我必定给您出力!
管一飞 去吧!
田雅禅 是!(往外走了两步,停住)您能再借给我点钱不能呢?
管一飞 什么?前天给你三百,都没有啦?
田雅禅 您不是说,花完了再支吗?
管一飞 是的,我说过,假若我给了你一万,你也两天把它花完吗?两天花三百,我没听说过!
田雅禅 自然不能!不过干这一行,不为多弄几个钱花花,还为什么呢?
管一飞 今天不能再给你一个!走!你把吴凤鸣看丢了,还应当有赏是怎着?太难了!
田雅禅 是!我走啦!
管一飞 还告诉你,你若因为这点事而不给我好好的干,留神你那条小命!
田雅禅 是!(下)
管一飞 (在屋里立了一会儿,想去看小马儿,走了两步,停住。拿起水烟袋,去看胡委员)
董志英 (在窗外探视,见室内无人,轻轻进来。听了听,往小马儿那里走。忽然墙上一动,惊恐的立住。壁上暗门忽开,凤鸣一闪而出)大哥!
吴凤鸣 (急掩她的口,随即入室,背出小马儿,手扶墙,急语)我不能再来一次,你救凤羽,用什么方法都好,救他!(入暗门)
董志英 (要去看凤羽,停住。想了想,决定去看胡委员;正碰上管一飞)胡委员呢?
管一飞 瘾真大,这么半天还不肯起来呢!怎样,志英,不生气了?
董志英 我想了半天,想不出好办法来。以没办法的办法说,你的主意也还有些道理!
管一飞 每一件事,我都详细的想过,所以我的主意虽不见得是最好的,可也不是很坏的!你,一个女孩子,有什么出路呢?去嫁人,你没有自由。去继续作事,青春很容易过去呀!莫若趁着年轻,享点福,弄点钱,给将来打下个基础,是不是?
董志英 我也这么想!老实不客气的说,我讨厌这个老头子,可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
管一飞 没有更好的,这就是顶好的!好啦,快把嘴唇抹红一点,我去请胡委员!(下)
董志英 (手颤着拿出小镜,照了照。很难过,向凤羽那边看了看,长叹。又用小镜自照,摸了摸唇)
管一飞 (搀着胡)您慢着!慢慢的!
老四 (端茶具随于后)
胡继江 (立住,看董)越看越好,是个福相!再能初一十五吃斋,每天念念佛,脸上就得更润了!刚才怎么不来给我烧烟呢?小姑娘!(坐)
董志英 还没学会哪!过两天跟您学学好不好?
胡继江 哎呀!哎呀!小嘴儿会说话,好听!
董志英 胡委员!
胡继江 (娇声细气的)啊!
董志英 求您一件事,行不行?
胡继江 说吧!听一听,再说行不行呀!
董志英 (撒娇)那就不用说了!
胡继江 假若不是教我上天给你摘月亮,大概总可以办得到!说吧!
董志英 我有个邻居,叫吴凤羽,犯了点小错儿,教管先生捉来啦。
胡继江 是男的,还是女的?
董志英 男的。
胡继江 噢,我对男的不大感觉兴趣!
管一飞 胡委员,姓吴的这个人犯罪很重,您不用操心,我自有办法!
胡继江 对了对了!教老管办办好了!
董志英 您不管?好,再见!(要走)
胡继江 上哪儿,小姑娘?别走!
董志英 您不管我的事,我也不管您的事,咱们算吹了!
胡继江 别吹!别吹!脾气倒不小,你个小东西!好,我管你的事!
董志英 他叫吴凤羽,请您帮帮他的忙!
管一飞 胡委员,这个人千万放不的!
胡继江 你是不是教我放了他呢?小姑娘!
董志英 我是求您把他带走,亲自审问审问他,多少好减轻一点罪名!
胡继江 小姑娘,真聪明!你看,老管,她并不是教我放了那个人。好吧,我问问他,果然罪重呢,我再把他送回这里来,好不好?
董志英 管先生,我负责把他送回来!
管一飞 (无可如何的)胡委员怎说怎办,我无不遵命!
董志英 老四!
老四 是!
董志英 把凤羽送到车上去!从后边走!
老 四 是!(不动)
胡继江 去吧!
老四 是!(下)
管一飞 您可不要轻易放了他,委员!
胡继江 我决定怎办,一定跟你商议,不过今天咱们都得给志英个面子,是不是小姑娘?
董志英 我求您多给我点面子,别随便就杀了!您刚要了我,就杀人,多么不吉祥啊!
胡继江 看这小嘴,多么会说话!老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阿弥陀佛!志英,咱们走吧?
管一飞 (忙搀)您的烟吃足了吗?再烧两口?
胡继江 回家去吃,志英,来搀着我!
老四 (上)报告胡老爷,那个人已经上了车。
胡继江 好,来,给你俩钱,烟烧的不坏!(给钱)
老 四 (请安)谢胡老爷的赏!
胡继江 噢,还忘了呢,我来给你温居,怎么没带点礼物来呢?真该死!该死!
管一飞 您的人到了,还不比礼物贵重吗?
董志英 折干好了!
胡继江 不错,小姑娘说的对!好,你自己买点什么吧!(给钱)
管一飞 太不敢当了!谢谢!谢谢!(大鞠躬)后天在您的后花园开大会,您可别出门!
胡继江 再商议吧。
管一飞 说定了吧!我一定防范的很严密,您放心,绝对不会出事!
胡继江 总要先征求西岛七郎的意见喽!
管一飞 当然!当然!他已经同意啦!
胡继江 别方面总也得敷衍敷衍,不要招人家忌妒!
管一飞 是!是!我一定留神,不惹起别人的反感!你看,我们没您行不行?您随便一说,就够我们揣摩半天的!我这儿先谢谢您的指教!(又鞠躬)
胡继江 小姑娘,咱们走吧,老管,不送!我最不喜欢人家送我!(往外走)
管一飞 好,我遵命不送!(送至屋门,大鞠躬)老四,招呼车去!嘱咐开稳一点!
胡继江 (同董下)
老四 (急跑出去)
管一飞 (独白)老头子,小丫头,都够厉害的!走着瞧吧!看谁厉害!(打开小马儿的门)小马儿!(往里看)小马儿!(进去)小马儿!(跑出来)老四!老四!
老 四 (跑上来)是!
管一飞 小马儿呢?小马儿呢?
老四 不是在那里吗?(指)
管一飞 不在那里!
老四 (过去看)真不见了!
管一飞 见鬼!见鬼!
老四 大门上有人,她出不去!
管一飞 见鬼!(拨电话)喂,三八四二吗?找丁炳德!噢,你就是?把吴凤鸣和小马儿的像片赶紧发出去,车站上,城门上,都发下去,嘱咐他们,日夜留神,一定要拿到!好了!(放下电话)老四,去看看门外,雅禅布置好了人没有?
老四 是!(要走)
管一飞 别忙,还有话!到张委员那里,请他后天务必到会,请他告诉西岛将军要带几个兵来!
老四 是!(又要走)
管一飞 还有,把小赵找来,监视着田雅禅!去吧!哼!谁也逃不出我的手心去!
(幕落)
第四幕
时间 前幕后二日。
地点 胡宅花园。
人物 
董志英 
田雅禅 
管一飞 
章仲箫 
胡继江 
吴凤鸣 宪兵二 兵士二或四人 
老 四 群众若干人 记 者
〔开幕:花园内,八角亭一。亭悬松匾,题“世界和平”;内置桌凳,有点心鲜果及茶具,并设花瓶,为重要人物休息之处。亭后有长廊,绿藤覆之;廊上有牌,书“到会场去”。园内花木甚茂。志英在亭外徘徊,雅禅悬招待员条子,立于亭畔,看着她。
田雅禅 (赶过来,含怒的)你个不要脸的臭妓女!从前,你说的多么好听,什么杀出一条血路,到重庆去;如今,你陪着那个老不死的混账睡觉!
董志英 (走开,不语)
田雅禅 你骂我吸烟,没有出息;你好,跟窑姐儿一样!
董志英 (走回来)管一飞压迫我,你可说了一句硬话?我教你戒烟,你戒了没有?我同你商量逃走,你答应了没有?当着别人,你避猫鼠似的,一声都不敢出;没有人在眼前,才对我发横,你是什么东西?
田雅禅 (凑得更近了些)你说我是老鼠?好,我掐死你!(手奔了她的喉去)
董志英 (挺身而前)来!给你!我正好找不出死的法子呢!
田雅禅 (手落下去)志英!志英!太出人意外了!你会这么糊涂!志英,你知道,我是真爱你呀!
董志英 别说了!你真爱我,可是当管一飞告诉你不准你我在一处的时候,你连声“不”都不敢说!
田雅禅 我对他说,不是白费话吗?我是想敷衍他。我万没料到你会这么快,这么快,就卖了自己!
董志英 快不快也不由我!
田雅禅 不由你?还能由我吗?
董志英 为了朋友!
田雅禅 谁?为谁?
董志英 我逃走,是死!我辞职,是死!左右都是死,不如先救活了一条命!
田雅禅 救了谁?
董志英 不能告诉你!
田雅禅 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我在这二年里,明白了杀人的残忍,也明白了救人的痛快!
董志英 你还救过人?
田雅禅 没有救到底,不过总算救过!
董志英 救过谁?
田雅禅 我也不能告诉你!
董志英 (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没想到,你会也还有点人心!
田雅禅 我后悔!我后悔!假若你在北海跟我商议的时候,我挺起腰来,答应一切,象个男子汉似的,告诉你我心中的一切,我想你在那时候就已经会知道我有点人心,我要是下决心快快的断了烟,然后再想逃走的办法,你必定能了解我,喜欢我,愿跟我一道逃走!就是不幸被他们捉住,死在一处,也是痛快的!可是我因循敷衍,一想到好事,马上就想到金钱,大烟;刚要一强硬,又觉得死亡是多么可怕!现在,什么都完了!你呢,是侯门一去深如海!我呢,(惨笑)恐怕早晚是死在白面房子里,一领破席裹上,扔在德胜门外去喂野狗!
董志英 后悔有什么用呢?你应该马上去戒烟,就还有希望!
田雅禅 希望?
董志英 你大概不专是为我活着的吧?
田雅禅 也差不多!志英,以后咱们就不易见面了,你给我一个别离的吻吧!
董志英 (躲开他)
田雅禅 (赶上来)志英!我会要强,改过自新!你的一个吻就是最大的鼓励!我会戒了烟,到重庆去!
董志英 真的?
田雅禅 我不再说谎,我要作个人!
董志英 (低头过来)
田雅禅 志英,我一定会对得起你!(要抱她)
管一飞 (穿着顶讲究的马褂,别着红绸条,上写主席团,轻嗽了一声)
田雅禅 (退回,向管行礼)
管一飞 (似没有看见田者,笑着奔向董)胡委员夫人!短礼!短礼!我是太忙了,还没特来致贺!委员呢?
董志英 (无语)
管一飞 大概是还没起床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哪!不错!不错!老头儿精神还不坏,胡夫人还满意吧?
董志英 (无语,要走)
管一飞 啊,胡夫人!您把委员请起来吧,待一会儿就开会啦!
董志英 (无语而去)
管一飞 (等她走没影儿了,转身向田,极沉着而轻轻的,给了田两个嘴巴)我嘱咐你什么来着?你偏来太岁头上动土!幸而是我看见了,要是叫胡宅的人看见,你还想活不想活?我吩咐你在外边检查群众,你在这儿干什么?
田雅禅 (摸脸无语)
管一飞 楞着干吗?去看看“群众”来了没有!
田雅禅 (低头走去)
章仲箫 (也穿马褂,挂红条,进来)
管一飞 你干吗来了?
章仲箫 我来道歉!前天骂了你一句,越想越不够北平人的味儿!我特意来道歉,就手儿帮帮忙!
管一飞 谁给你的红条子?
章仲箫 跟老四要的,没敢要主席团的,要了条招待的!管大哥,今天散会以后,务必请过来,咱们是肥肉丁拌嫩茴香尖——只要那个嫩尖——小小的包几个饺子,您要是嫌茴香气味太大,咱们还有嫩豌豆,一咬一股水的嫩豌豆,也能作馅子!
管一飞 忙的很,未必能来!
章仲箫 务必赏脸!务必!我那儿还有点二十年的竹叶青呢!
老 四 (非常神气的上来)报告!群众来了一批,教他们进来吗?
管一飞 教田雅禅检查,然后你领着他们到后边去!
老 四 是!已经检查了!(下)
管一飞 仲箫,身上有东西没有?
章仲箫 有什么?
管一飞 (过去搜检)
章仲箫 这是怎回事?
管一飞 照例的事!去,帮帮忙,站在廊子上,看着群众,别掐花,别乱吐痰!会不会?
章仲箫 这点事我还不会吗?(随管到廊上去)
老 四 (领一队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皆囚首敝衣,手执白旗,上书“中日亲善”、“世界和平”……乱七八糟的进来)
管一飞 排好了,孙子们!把旗子,他妈的,举起来!
老 四 排齐!排齐!
众 (略排了排,前进)
章仲箫 诸位哥儿们,别吐痰,别掐花呀! 众(下)
管一飞 仲箫,你故意捣蛋是怎着?对这群玩艺儿,你叫哪一门子哥儿们呢?
章仲箫 都是苦人,都是苦人,北平的规矩,对苦人也得和气着点!
管一飞 你和气,他们要听你的话才怪!
老 四 (回来,要再出去)
管一飞 老四!你这个人不可靠啊!我教你去雇一块二一个的,怎么就这么破破烂烂的呢?
老四 报告!今天用人的地方太多,连这样的,一块二还不愿意来呢!您放心,我用钱自会跟您要,绝不会暗地里抠钱,绝不会,是!
管一飞 回头照像的时候,看怎么办!
老四 挑几个整齐点的照,再多照上点花草,也就不会怎样难看了!
管一飞 你倒真有主意!我要查出来,你赚我的钱,留神你的脑袋!
老四 是!(下)
记者 管先生,我不晚吧?章先生也来啦?
章仲箫 我希望你不要再给我登报!
记者 管先生,这回,我的稿子不错吧?
管一飞 起码有十几个白字!
记者 就连这样,还四个报馆争着请我呢!这年月,缺乏人才,此地无硃砂,红土子为贵!你别看我的中文差点事,我可是会几句日本话呢!
章仲箫 (到亭子里去,把花瓶从新摆了摆,拿起两颗樱桃尝了尝)
管一飞 噢,你还会日文?
记者 是呀!我就希望能上趟日本!住上十天半个月,也就算留过学了!
管一飞 (看见了章吃东西)仲箫,你怎么不知好歹呢,那是给贵宾预备的!
章仲箫 尝一尝!樱桃不错,是真正十三陵的,皮薄,味也厚。点心可不行!现在只有后门大街老兰香斋,还用真正蜂蜜,别处都用糖精,不好吃,还坏肚子!管一飞用不着告诉我这一套,你请出来!
章仲箫 (下来)
管一飞 领这位记者,到后面看看,看怎样照像好!老四这小子一定赚了我的钱;有鞋有帽子的一块二,光头光脚的八毛,这有一定的行市!
章仲箫 可也不能一概而论,管大哥!春暖花开,老人们该死的就归了西,年轻该结婚的就办喜事,婚丧事一多,穷人们也就忙起来了!一忙,就长价钱,一定之理!
田雅禅 (上)管先生,两位宪兵见您。
管一飞 日本宪兵?
田雅禅 是!
管一飞 好极了,大概是西岛七郎派来的!请,请到花厅上来!
田雅禅 是!(下)
章仲箫 今天的局面不小啊,连日本宪兵都到了?
管一飞 去你的吧!你是给我帮忙,还是添乱来了呢?
章仲箫 记者先生,咱们到后面看看去!看,花草多么好!要不怎么我爱北平呢,就连苏州,据我想,也不会有这么好的花园!(同记者下)
管一飞 (跑至亭子上,俟田与宪兵进来,再下阶相迎)
田雅禅 (同宪兵二人上)
管一飞 (下阶相迎)欢迎!欢迎!(行九十度鞠躬)里边坐!里边吃茶!
宪兵甲 不坐!问你,谁开会?
管一飞 和平大会。和平大会。西岛七郎将军发起的,他一会儿就来;二位不是他派来的吗?里面坐!宪兵乙 不是的!
管一飞 不是的,也照样欢迎欢迎之至!宪兵甲 不是的!不准开会!
管一飞 雅禅,快请胡委员去!快!
田雅禅 (下)
管一飞 西岛七郎将军马上要来的!先请坐一坐,吃杯茶!请坐!
宪兵乙 不准开会!
管一飞 你二位是哪个机关派来的?
宪兵甲 不准,不准开会!
管一飞 请坐一坐!
宪兵乙 不坐!不准开会!
管一飞 是!我这里有点小意思,(掏出钱,双手呈献)二位买支香烟吸吧!
宪兵甲 (接钱)好的!不准开会!
宪兵乙 (把钱拿过去,细细的数)不准开会!
田雅禅 (搀着胡委员,一溜歪斜的走来)
胡继江 (还未睡醒的样子)怎回事,一飞?
管一飞 这二位来说不准咱们开会!
宪兵甲
宪兵乙 不准开会!
胡继江 送他们点茶钱呀!
管一飞 送了,还是不准开会!
宪兵甲
宪兵乙 不准开会!
胡继江 那么,这个,也不好就不开了哇!
管一飞 当然是!(向宪兵,摹仿日本人口气)这是胡委员,西岛七郎将军最好的朋友。他是大会的主席,他很有势力的!他一定要开会!会是必定要开的!宪兵甲 一定要开的?
管一飞 胡委员是有大大的势力的!
胡继江 你们二位受谁的命令,不教开会呢?宪兵乙 不准开会!
宪兵甲 会开不开?
胡继江 西岛将军马上就来!
宪兵乙 不准开会!(给了胡委员一拳)
胡继江 啊?(几乎跌倒)
田雅禅 (忙扶住胡)
老四 (跑进来)报告!西岛七郎将军到了!
管一飞 先请在前面坐坐!
老四 是!(下)
宪兵甲 (与乙耳语)
兵 (三四人,皆佩枪进来)
管一飞 噢,这是西岛将军带来的人,请这边坐,请! 
兵(昂然入亭高坐)
宪兵甲
宪兵乙 (看了看,无语而去)
管一飞 雅禅,去招待西岛将军去!我同胡委员马上来!喂,志英有工夫,请她帮着招待,你好检查群众!
田雅禅 (下)
胡继江 (坐在亭阶上,摸着挨拳之从,要哭)好!好!这是你们办的好事!我要洗手不干,你们拉住了不放!看,六十岁的人了,受这样的污辱!
管一飞 (跑入亭内,先给兵士倒茶,而后出来)他们的系统是多的,咱们的组织是多的,还能免得了互相倾轧吗?我们不能退步,越这样,我们越得努力奋斗,看谁成谁不成!
胡继江 成,不成,我堂堂的一个委员,会受了这样的污辱!
管一飞 这是斗争,不是污辱!看,我们自己的兵也到了!走吧!老爷子,老祖宗!别再得罪了西岛将军啊!我搀着您!
老四 (上)报告!二批群众到了!
管一飞 检查了领进来!(转向胡)走吧!我搀着您!
胡继江 活着还有什么味儿呢?
管一飞 这不是对您,而是对西岛将军!要不然他干吗带了兵来呢?
胡继江 唉!
管一飞 不能灰心,胡委员!您干了一辈子啦,受过多少风波,难道为这点小事而前功尽弃吗?把会开成,把别的组织吸收过来,咱们会报复哇!
老四 (领二批群众上)
管一飞 排齐了,孙子们!
兵 (看群众,大笑)
胡继江 这简直是耍猴儿呢!我是猴子王!唉!
管一飞 走吧!我搀着您,这不算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您是将来历史上有名的人,还在乎这一点小事吗!
胡继江 唉!(同管下)
兵 (有的拿着樱桃,有的拿着香蕉,从亭内出来,争以果核或皮击松匾上的字为戏)
章仲箫 (跑来)管大哥!管大哥!
老四 (也跑来)章先生!章先生!
章仲箫 (看见了日本兵,马上立住,大鞠躬)
老 四 章先生!你不要去给我报告!我的一家大小都指着我一个人吃饭呢!
章仲箫 他们都是穷人哪,你怎么可以每人少发二毛呢?作事赚钱,我懂得!可是,去赚上头的钱哪,怎可以揩穷人们的油呢?
老四 都是出于不得已呀!这就叫作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啊!我求求您,章先生,千万别把我告下来!
章仲箫 这种事我看不下去!
老四 您等着,赶明天隆福寺开庙的时候,我孝敬你一对小哈巴狗,管保是宫里太监养起来的,嘴,鼻子,和脑门,一边儿平!您是要黑白花的,还是黄白花的?
章仲箫 顶好是一样一个!听人说,外国人管哈巴狗就叫作北平狗,特产,特产!太有趣!太有趣!那么我先谢谢了!
老四 我这件事呢,您可就也别再提了!
章仲箫 我负责,绝对保守秘密!你放心吧!去吧!
老 四 谢谢您啦,章先生!
章仲箫 (看看日兵,有点害怕,而进退两难,乃欣赏花木)
田雅禅 (上)仲箫哥,您在这儿干什么呢?
章仲箫 招待一番!
兵 (吃着东西往里边去了)
章仲箫 雅禅,你看今天怎样?
田雅禅 什么怎样?
章仲箫 有点不妙吧?
田雅禅 怎么?
章仲箫 弄来那么多叫化子,还有日本兵!我心里直噗咚!
田雅禅 这不是常有的事?
章仲箫 我看哪,咱们走吧!走,跟我吃饺子去,肥肉丁,嫩茴香馅,加真正小磨香油,绝不骗你!
田雅禅 我走不开!
章仲箫 (四下望了一望)还有,请你绝对保守秘密!我看见了凤鸣大哥!
田雅禅 谁?凤鸣?
章仲箫 小点声!绝对保守秘密呀!他来了,准得出事!咱们别在这儿耽误!他穿着破衣裳,也打着小白旗,在一个角落里蹲着呢!不妙!不妙!我并不怕,是谨慎!你要是不走!我可失陪了。
田雅禅 等等,你不能走!从现在起,我监视着你!我不放心你的嘴!等开完了会,我才放了你呢!
章仲箫 你倒不放心我的嘴?笑话!笑话!(要走)
田雅禅 (一把拉住他)你的嘴跟海一样,没有盖儿,也没有边!对不起,你不能走!
管一飞 (得意的走来)
田雅禅 怎样了?管先生。
管一飞 马上开会!一切顺利!不出我所料,是西岛系和大雄系的磨擦!求之不得的,只希望他们磨擦!他们不和,咱们才能操纵,这是政治,你们要晓得!
章仲箫 管大哥,你看,今天不会出什么事吧?
田雅禅 (偷着踢了章一下)
管一飞 出什么事?你要是再说丧气话,请出去!
田雅禅 委员不发牢骚了吧?
管一飞 一见了西岛,老人家马上欢天喜地!什么话呢,人家作了好几十年的官,还不懂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老人真行,连挨打的事,一字没提,倒是我略微说了几句,西岛很生气,也还亏了我把他劝住的!现在,委员教给西岛怎么吸烟呢!快快活活的,真象一家子人似的!
章仲箫 管大哥,请你保守秘密!
田雅禅 (偷着给了他一拳)
管一飞 什么秘密?
章仲箫 噢,老四呀!要送给我一对小哈巴狗!
管一飞 这么大的人,怎么老疯疯癫癫的呢! 
兵(回来)
管一飞 诸位!请坐一下,用茶点,马上开会了!(看了看表) 
兵(仍到亭中去吃东西)
管一飞 雅禅!招呼老四振铃!仲箫,把前院的贵宾都请到这里来,待一会儿咱们一同进会场!
田雅禅
章仲箫 (都要走)
记者 (跑上来)管先生,你去看看吧,群众闹起来啦!
田雅禅
章仲箫 (都未动)
管一飞 为什么?
记者 他们说,钱既然给的少,又等这么大的工夫,所以要走!
章仲箫 我说是要出事不是?
管一飞 别说丧气话!老四这小子果然赚了钱!仲箫,记者,你们俩人去,告诉他们马上就开会;开完会每人多给二毛!快去!
章仲箫 他们要是揍我呢?我不是害怕,是谨慎!
管一飞 我自己去!
章仲箫 管大哥!你别去,还是我去!那什么,凤鸣……
管一飞 什么凤鸣?凤鸣什么?
章仲箫 我,我……(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管一飞 说!怎回事?
〔前院枪声两响。
兵 (立刻掏出枪来,散开戒备)
章仲箫 我的妈呀!(倒在地上)
管一飞 雅禅,掏家伙!(掏出枪来)
田雅禅 (亦拿出枪来,随于管后)
众 (往这边跑)
管一飞 回去!没事!有敢跑的,我开枪!记者 (要跑)
管一飞 你也别动!
众 (退回)
记者 (藏于树下)
董志英 (衣上有血点,跑来)管大哥!去看看你的西岛将军和胡委员吧!
管一飞 他们怎么了?
董志英 全死啦!
管一飞 谁是刺客?谁?
董志英 我!
管一飞 你?
董志英 我!我对得起自己了!
管一飞 (欲开枪)
吴凤鸣 (一跃而至)管一飞!我杀的人!不信,你看!他们二位的耳朵!(把两只带血的耳朵扔出)
管一飞 你是不是也想杀我呢?
吴凤鸣 我不屑于杀你!
管一飞 (冷笑,慢慢举枪)
田雅禅 我屑于!
董志英 啊?(转身向田)
田雅禅 (击管)
管一飞 (仆地)
田雅禅 凤鸣大哥,走!
吴凤鸣 (拉志英疾走)
兵 (开枪)
田雅禅 (开枪回击,挺身前进,掩护凤鸣)
吴凤鸣 (催董去)
田雅禅 (中弹,倒)志英,我也对得起自己了! 
兵(搜索田的身上)
吴凤鸣 (回来)雅禅!雅禅!(见田倒于地上)啊! 
兵(击凤鸣)
吴凤鸣 (中弹,仍还击;又中弹,倚亭柱上)凤羽,小马儿,还是我先到了重庆!(倒)
(幕落·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