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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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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王-虹影
第一章
生命本没有过去,她随时准备赔光本钱重搭戏台。
“反正,”她停止说话,向我摊开修长的手。那手精雕细琢,好像专做摆设让人看的,最让我着迷。她主动伸出了手,我的心跳了起来,能把这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尽兴研究一番必有所得。
虽然这手上的纹路我已经相过多少次,她经常与我比手掌,多少次我如入八阵图,困惑得忘了自己在找什么。从我们俩的一生来看,我好像应当更关心头脑,她似乎本来就有更多的身体本钱。而肉身之运,更显于手纹:上海人后来俗称的“台型”,就是这个意思。她的台型真是绝无仅有。不过只有这次,我有机会静心端详,这才进入了掌心绝阵:看出了她命犯三冲,灾星拦运。更糟的是,我没能做到面不改色。我抬头看着她倾倒多少人的甜美笑容,不由得一阵伤心。
“本来么,每台戏都得从头唱起。”这是我的违心安慰,还是她的自我解嘲?已经记不起来。
但做梦却是她无法控制的事。
她常梦见离开家乡的那个早晨。在那早晨迟迟未到的时辰,她心跳急促加快。她害怕早晨果真不会来到,所以整夜在海边泥滩上站着向东痴望,担心太阳万一不会从海水中升起。
从七岁起,她就想离开这个地方,已整整有八年。多少年了,这点黑暗的记忆早就应当淡漠。但是每个月她总会有一次噩梦,梦到那个平生最恐怖的时刻,她对着黑暗的海水自言自语:“难道这次真的还走不了?”便一身冷汗惊醒过来。
那天清晨,她终于看到海面上升起一轮太阳,这是她这一生见到过的最辉煌的景象。她可以发这毒誓了:将永远不会再朝这海边渔村看一眼——除非父母要她回来看一眼,但他们双双去世八年了,不会要女儿回那本来就没有的家。
如果我在做一部关于她的纪录片,我知道应当就从这个镜头开始。阳光温馨地照在浦东的一条堤路上,三人抬的轿子里坐着一个盛妆的女人,后面颠颠地跟着一个脸色黑红、发辫焦黄的乡下小姑娘,个儿却不矮,一手挎着一个包袱。她的鞋破烂了,右脚后跟不时掉下,扯上几次都没用,干脆打赤脚,再提起包袱连跑几步跟了上来。她奔得不停地抹汗,把本来特地洗干净的脸画上了几条污痕。
三个轿夫抬着滑竿,辫子压在头顶上,两人在轿前,一人在轿后,他们打着赤脚,泥路把脚板拍得啪啪响。后面的一人费力些,所以隔一阵,相互轮换,调位子时借机歇口气,气顺过来又上路。
越往前走,田野越是嫩绿,油菜花黄黄地涂出一块一块,一串白蛾围着轿子飞舞。
他们终于走上黄浦江长堤,景色突然全变了。一边是各种各样停靠在江岸边的船舶,上面有各式各样怪里怪气的洋字,船甲板上半像人半像鬼的红毛水手,对着轿子里的女人乱叫乱吼。女人头都不抬,但后面的小姑娘仰脸看得出神,赤脚踏进锈水泥坑,差点滑一跤。另一边是形状各异的仓库。船是铁板的,仓库墙是铁板皮的,两边都是油漆夹着水滴锈痕,花花纹纹挤拢在一块,怪得有趣。
还没来得及看仔细,行人多了,轿夫慢了下来,江面也宽了,说是到了陆家嘴渡口。
隔着黄浦江,对岸就是当时中国最特殊的地方:上海外滩。下午刺刺的阳光照着那些英式维多利亚建筑、江中喷出烟雾不时发出怪叫的轮船。小姑娘把包袱搁在地上,双手抓着自己的裤腿,看呆了。有人挑着担子撞了一下她的胳膊,很痛,她只是让了让,继续傻看。
渡口繁忙。轮渡是有巨大烟囱的蒸气铁轮,冒出的浓煤烟直冲到她的脸上,呛得实在有劲,让她哈哈笑了起来。
来来往往的旅客提着包裹扛着行李,大人牵着小孩,喧喧嚷嚷地挤过她面前,跨上跳板上船。
盛妆的女人拂手理理一丝不乱的头发,敲敲杠子,滑竿放下了。女人转过脸去,大声训斥呆看江对面的小姑娘:“小月桂,没到上海就想享福了?还不看好行李!”
这是1907年初春。宣统皇帝尚未上台,都知道这么混不下去,但一切都悬着等着,连开端的开端都尚未开端。
第二章
那小西门的一品楼“书寓”,在华界与法租界边上,曾经见过的人都难以忘怀。四马路一带刚兴盛起来的妓院区虽然热闹繁华,却品流混杂,那一品楼倒是当年的行业翘楚、花班领袖,情愿离开俗流一段距离。
这个楼本是咸丰年间松江某名公的一所院宅,此公生性风流,遗赠此宅于一名宠妃。宠妃原是青楼出身,本想做长久一品夫人,未料到当了寡妇,财产却只有这座宅院,穷愁潦倒,只能借此重作冯妇。雅号一品楼,算是追寻旧梦。
一品楼老板新黛玉说起这段历史,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她一口咬定千真万确,甚至拿出过此名公的书画为证,说是那位一品夫人赏给她的礼物。新黛玉原是一品楼的头牌倌人,书画也是真迹,名公真实姓名暂讳。曾有文章言之凿凿,说一品楼是松江府最大名鼎鼎的董其昌后裔的家产。
同光年间上海开始有租界,这个本在上海城墙外的院宅,反而成了各界人士进出自如的地方:租界人觉得半回归华界之内,华界人感到半在官府权辖之外,纵情声色各自心安理得。
新黛玉真会有这雅趣?不必认真。虽然同是名妓,晚清比不得晚明,历史总是越近越俗,放大效果越差,谁还敢把新黛玉比李香君柳如是?
这一品楼“书寓”面子大,成了海上妓家模仿的样式。深红大门,尺高门槛,厚重结实的石墙,大家气派先声夺人。整个院子有两幢雕花楼,中间是架空的回廊相连,也算别出心裁。天井边置有大小盆花,后院种植树木,假石山间水池里游着红红黑黑的金鱼。
外观依然是名门豪宅,楼内早就建成套间,挂牌的姑娘都在二楼,各有客厅和内房。底层则前为厅堂,后为厨房、杂物房和男女佣人房。姑娘们的房间陈设富丽华贵,人说有的房间,连瓷地砖花纹都镶金嵌银,仅这一点,就足以扬名上海滩。
虽然小月桂只是个丫头而已,对着人不对人都是一脸笑,人都说,这丫头笑容好甜。她一身丫头装束,连辫子也梳成了一个,额前剪一排整齐的刘海。
半年来她个儿往上窜得好快,都说她不当做丫头当做佣娘,哪有这么高的丫头的?
这事情也让一品楼老板新黛玉头痛:买丫头花一整笔钱,此后就算是你的人,生死由天,却不容易辞掉;娘姨是雇工,按月付钱,说走就走。万一丫头真的只能当娘姨用,这笔生意太不合算。
厨房请了两位苏州名厨,带了两个厨娘,大都上半夜忙,为各房提供佳肴美酒,下半夜只留一人,以便客人需要夜宵,备上点心和酒水。厨房有大灶小灶,柜子碗橱齐楚光洁,里面留着一天剩余下来的菜肴,供第二天丫头娘姨男佣享用。小姐与客人的三餐必得当天清晨遣人挎上竹筐买回,讲个新鲜。
一大清晨厨房忙得像过年,宰鸡杀鸭剖鱼,血腥必须即刻弄净。新黛玉起身第一件事是查厨房,发现地上一根鸡毛一片菜叶一滴油迹,就罚厨娘的工钱。厨娘们小心翼翼,而且紧盯着每个进来端菜的娘姨丫头,生怕代人受过。这里的丫头第一桩训练就是端菜搬汤,托盘提笼稳如轻舟泛平湖。
小月桂觉得这厨房太整洁,要不是有除之不净的油烟味,可做佛堂了。即便她的个子渐渐高得讨嫌,端菜递水倒是练得无可挑剔,而且力气不小,不像别的丫头,遇到重物,就得找男工代搬。新黛玉要图个爽利快捷时,就叫小月桂做。
小月桂端着一盘茶具,从厨房出来,已经练成了步子再紧上身也稳平。她走过大房丫头们睡的房间,心里羡慕,不知何日能挨到那个份。底楼一个有小窗的屋子,那是她睡觉的地方,里面几张紧挨在一起的统铺床,得从床脚爬上去。没有桌椅,每个床头留了个放箱子的地方,只能坐在床上梳头。几个下手丫头住一起,拥挤窄小,床头的空地更窄小,转两个圈,会撞着身体。每日要忙到凌晨才可上床,小月桂头往枕头上一落,就已开始打鼾。
不过她没有任何抱怨,比起乡下,这已是天上。吃得不错,小姐房里留的隔夜菜,热一热,味道一样可口。穿得更是有棱有角,新黛玉几次骂她长得太快,但还是尽快给她做了合身的新衣,这里的丫头也必须一身丝光绸气。
她的枕头底下有个客人赏的蓝花瓷盒,里面藏了一只蓝蝴蝶,有小半个手掌心大,早就干了,晃眼一瞧,就要飞走似的。大清早被主管娘姨喊醒时,她把它拿出来看一眼,手指轻轻点点翅膀上的花纹,小心盖好藏好,就急如星火地穿衣梳头,补上慢下的半分钟。
这阵子,已接近傍晚,她穿过二楼回廊,房间里传来小姐们的评弹低吟浅唱,夹着琵琶筝琮打情骂俏。她走进陈设堂皇的凤求凰厅,那是新黛玉自己的套间,有时用来接待初次光临的新客。一是表示主人殷勤,二是楼既为一品,自有规矩。在这里,哪怕唐伯虎有点秋香之心,第一次也得由新黛玉出面设宴,众小姐轮流侍酒,第二次付银子才能入座小姐本人的待客厅,第三次付银子有没有入室之雅运,就看来客的福气了。
太阳落山,天色紫蓝诱人,有一半映着门窗和墙,满街满巷灯光渐渐亮起。书寓里的姑娘中午醒来后,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打扮得花枝招展。管事忙着收局票,高声地叫着某小姐出局,某小姐有人参见,某客人设茶会。有客人带着的八哥也跟着在凑热闹,怪声怪气地叫:“吉利发财!”这是一品楼生意最火红时分。
三辆马车驶到一品楼门前停住。前后两辆马车上的跟班,即刻跑到中间这辆来侍候。有人赶快打开门,搀扶上海洪帮山主常力雄一步跨下。他黑衫黑帽,走路大步子,脚底生风,完全不是要人扶下车的人。
老西门这条街不宽,却很长,从街这头望不到那头。路上房子全是中式的,药店、浴池、客栈、茶社、菜馆和杂货铺应有尽有,俨然一个繁华世界,各式人窜来走去,这个无风无雨的夜晚更是人头攒动。
有个长相猥琐的小贩在兜售不知什么东西,凑到常力雄一个年轻跟班前,神秘地说:“要不要?西洋春宫。”
那个年轻跟班把小贩一推。小贩没想到对方出手如此之猛,跌出几尺远,一只手撑着石墙,才没有跌趴在路面上,但是手里的画片散落一地。他急得大嚷:“老爷,不要,只管说不要。”
跟班脸还是横着,吼道:“躲开点!小心挨揍!”边说边挡住此人,让常力雄走过去。
常力雄劝解地说:“何必,何必?人家做小生意的。”
跟班停住步子,低声说:“这人凑得太近,不知回避,冲撞常爷。”
常力雄笑笑说:“我又不是上海道台,要小民回避作甚?”他见那个小贩孱弱的身子佝偻着,对保镖说,“仔细看着不要有暗器就行了。”
小贩被跟班这架势吓坏了,一骨碌爬起来,收拾落在地上的货。听到常力雄的话,知道无大碍,就弯腰献笑,手摊开那叠西洋春宫画片,低声劝说:“老爷赏脸看一眼,只看一眼。”
那是一套石版印的西洋裸女名画,不知是西洋水手带来卖钱的,还是上海什么印书局新进的设备做的。小贩从画片中取出几张递过来:盎格尔的《泉》,波梯切里的《维纳斯的诞生》。
常力雄只花了几秒钟晃了晃眼那些画片,就朝小贩挥挥手,“去去去,什么好东西!老子看活的。”
常力雄年过五十,穿着绫罗长衫,近处看,黑长袍的丝缎暗花纹泛蓝紫。他气宇轩昂,鹰视虎步。一品楼那边早有人候着,替他打开门。常力雄提袍,一抬腿跨入高高的门槛。
欢笑声、丝竹音乐,夹裹着脂粉香气扑面而来。“是常爷哪!”好多个女人的声音欢呼迎接他。
“好久不来了,叫我们想得好苦!”
“姐妹们,来侍候常爷!”
撩开纱帐挂上钩后,一品楼的老板新黛玉让常力雄坐在床边,自己跪在床上,给他捶背。她瓜子脸,高挑眉丹凤眼,樱桃小嘴。要说她徐娘半老,或许太刻薄;要说她风韵如昔,恐怕太抬举。不过当她打扮齐楚,说她依然是个美人,并非完全是吹捧。在妓界,女人四十,还能让老情人留恋,就很不错了。
她黑亮的头发梳得整齐,插着钗,手上戴着玉镯,小脚玲珑地露在绸裤外面。上身是一件单薄的无袖短衫,下摆大开襟,枣红纱透花,穿着一双很少落地的绣鞋——实际上是色彩艳红的缎子做的袜套。那是一品楼倌人身上除了脸以外最骄傲的部位,花的功夫最多的地方,自然也让恩客端详拿捏最多。
新黛玉正卖力气地给常力雄做推拿。
常力雄只穿着一条短裤,光着上身,被拿捏舒服得直哼哼。他的肌肉在皮肤下滚动,体魄魁伟,说书人叫做虎背熊腰。
新黛玉全副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一边贴着他的耳朵说话,嘴唇就几乎摩着他的脸颊。常力雄边听边笑,摸摸她的手。
小月桂端着一盘茶具,由厅堂敞开的门走入里间,她的脚步简直没有声响,只是轻声说:“姆妈,茶来了。”
房内两人根本没朝她看一眼,新黛玉只顾跟常力雄亲热地说话。小月桂走到靠近床的桌子边,放茶碗,低着头,端正地站着。等新黛玉要她走时,她才能走,这是侍房丫头的规矩。她尽量不去看他们。
“常爷呀,市面乱,闹革命党,生意不好做。”
常力雄半闭着眼,享受她的服侍,一边说:“江南有钱人都躲进上海,生意怎么会不好?”
新黛玉说:“情趣雅致的客人越来越少了,手头阔绰的更少。”她叹了口气,信任地对着常力雄问,“看这阵势,连妓家也得革命不成?”
常力雄笑笑说:“都革命,都来革命!”
他听见响动睁开眼,才看见小月桂弯身拿托盘,碰着了茶碗。他不由得看看小月桂的脚,这是一双典型的丫头大脚,无甚足奇。他的目光却往她的腿上移,落到她身上,然后眼睛乜斜地停在她的脸上。不慎间两人眼光对碰了一下,小月桂马上垂下眼帘。
常力雄打了一下新黛玉的屁股,问她:“新买的?”
新黛玉让小月桂走近两步,伸手点着她说:“好几个月前在川沙乡下拾来的粗丫头,现在乡下也寻不到像样的女孩子了。你看这丫头长成这么个丑八怪,眼太大,嘴太宽,腿太长,人太高。”她手指几乎直戳到小月桂身上,“更怪在这奶子,莫名其妙那么大!难看死了!我从她娘舅那儿买来还花了一叠银子呢。”
常力雄听了她一大箩筐话,只是简单地问:“多大?”
新黛玉说:“说是十五,都没十五的样子,我这买丫头钱怕是白折了!”新黛玉真的越说越气,“瞧把她享福得白白红红的。”
“回老爷,我十六。”小月桂的声音很清脆,但她仍是没敢朝这床上的两人看,埋着头垂着手。
“谁叫你说话啦?”新黛玉拿起扇子连拍小月桂的胸前,“叫你束胸,你又松开了?!”
小月桂半心半意地抗议,因为常力雄的眼光正盯着她看,她不愿意在这个咄咄逼人的眼光下向姆妈退缩。她禁不住抿了抿发干的嘴唇,轻声说:“束住透不过气来——”
新黛玉没等她说完就打断她:“不束,你赔我钱!”她依然转过身来对常力雄撒娇似的说:“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是见她爹娘死得早,可怜孤儿,一时起善心,做好事,一品楼哪会要这样的丑丫头?”新黛玉摇着头说,“换做佣妇娘姨,倒也罢了。但是娘姨是要有丈夫的妇人,小姑娘不能做。两个月前有土佬河南客看中她,我让她服侍,好歹提拔她成个小倌人嘛,或许也是个办法。”
“我就知道你这狐狸精的算盘。”常力雄讥讽新黛玉一句。
新黛玉没听出常力雄的语气,照旧倾诉她的苦恼:“这孩子还死活不干,闹得客人也没了兴致,还得我出来赔罪。被管家用家法治了,挨打罚跪,还是不服,最后关了两天,打死都不服。闹得整个一品楼上下不安,为了一个最不起眼的丫头,你看抽哪股筋来着?”
这番话倒让常力雄来了点兴趣,他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端详这个川沙乡下来的丫头,但是他没有答话,似乎新黛玉不是对他诉苦。
“最后我说了一句话,”新黛玉开始得意起来,“一句话就把这犟骡子给治服了。我说,‘明早就送你回乡下去!’她马上朝我跪下求饶。”
小月桂还是静静地站立在一侧,好像他们俩说的不是她。她的漠然把新黛玉又点起火来,抬手要打小月桂。想想,又缩回了手。
看来常力雄是她可以无话不谈的人,发点牢骚,诉点苦经。对这样知心知意的男人,女人往往容易失去戒备,一糊涂就踩过了线。孔子说女人“近则不逊”,恐怕他是有过新黛玉这样的情人的。
“其实她若能真接客,客人一定会嫌我们书寓没有品味雅趣。我们的娘姨使女,哪怕唱不了评书,也是一口苏白,哪像她这样一口上海本地土腔。最最不像话的是一双大脚!”新黛玉命令道,“小月桂,脱下鞋来让常爷见识见识大脚女人。”
小月桂羞得无地自容,想一跑了之,但是新黛玉的威胁,记忆犹新,她可不愿冲了姆妈的兴头。无可奈何地脱下鞋子,在亮晃晃的地板上,害羞地动着脚趾,与新黛玉那三寸金莲相比,这双脚真是大得出乖露丑。小月桂自己看一眼,也羞恼得不行。她的眼睛流露出一丝哀怨,渐渐湿润了。旁边正好是那男人垂吊在床边的一双肌腱雄壮长着汗毛的大腿,下面也是一双大脚,比她的大得蛮横。但是至少他们的脚是同类,他的脚趾坚实粗壮,她的脚掌细长白嫩,指甲透亮,二脚趾比大脚趾差不多一般齐。好像第一次见到男人的脚在自己的脚旁边,她愣在那儿,看得入了迷。
“脚丑到这样子,不是命该做娘姨的胚子?瞧她那副脸,还挺委屈的,长成这个怪相,心气还比黄浦江上洋船的汽笛声高!”新黛玉真是替这女孩子担忧,“哎呀,怎么个了局喽!”
这话终于提醒了常力雄,他一笑,说:“好啦,不要拿丫头出气了。穿起来吧,让她穿起来!”他把眼光收回来,朝新黛玉脚上捏了捏,扬声道,“哪能个个女人,都像你当年那样绝世美貌,海上四大名花品评第一?”
“话是这么说。不过大观园里,丫头如果不俏丽,也坏了看官的脾气。”新黛玉眼睛瞟了下小月桂,厉声说:“还不快下去!像个木桩钉在这儿干什么?站到门外吧,要东西会叫你。”
小月桂穿好鞋,怏怏地收拾起盘子,朝门外走。常力雄端过新黛玉递上的茶碗,喝着茶水,不经意地看着小月桂的背影,突然心里一动。她穿的丫头服装,太紧,挤着身子,肩有些宽,腰部细柔,显然与公认的美人娉娉婷婷不一样,但在一品楼这样的“书寓”里,甚至在其他风尘女子中,很少见到。
这种风韵很特殊,好像只是清纯的乡下土气,他年轻时就熟悉的那种民间女子的粗犷。似乎太熟悉一点,他想,不至于看一眼,就逗得他竟然心跳起来。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他这才想起来,小月桂端着东西的样子,很像刚到书寓门口时看到的“西洋春宫”画片上,那个扛着水罐的西洋裸身美女。
可能是由于个子较高,上衣挂住在后腰像流水冲到树干一样,行走中拦搁成波纹流动,没有直落下去,反而把臀腰全部显了出来,套在褂子下的宽裤腿在飘飞,整个身体悠然摇动。这幅景象,仿佛即刻就会消失。
常力雄突然厉声说:“停住!”
小月桂已经走到厅里,猛地听到他的话,停止了脚步,但是没有回头。
“你等等!”常力雄说。
小月桂不知所措地垂着头看自己的布鞋。想了一下,她半转过脸侧身对着屋里的两人,然后抬头挺胸,等着照例会来到的指责。
新黛玉已经下床站到地上,手里本拿着茶碗想喝水,这时僵在半空,不知道常力雄是什么心思。
“你嫌她做丫头活儿都不配?”常力雄转头,对着新黛玉慢慢说,“那就给我吧。什么价?”
新黛玉大吃一惊,完全没想到听见这种话,茶碗差点跌落到地上。但她不愧是见惯男女风月之事,一向知道男人对女人的心思无可理喻,也时刻准备他们在这事儿上悖乱胡闹,尤其明白如何对常力雄这个人说话。
她细啜一口茶,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常爷,你英雄一世,哪怕尝野鲜味,也得看人。我这儿的几个姑娘哪个不比她强?你以前看上过两个姑娘,都受抬举大紫大红。若是你想要别人,海上名花野花,尽管你挑。找个大脚丫头,会让全上海码头江湖笑话的。”
她说话渐渐没了声音,因为她看见常力雄根本没有听她说,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侧立着的小月桂胸前布衫下顶起的乳头,他那神态让新黛玉明白了一切。
她一甩袖子,很大气地反过来说话:“这方圆十里华界洋场,都是你常爷的地盘。你要一个丫头还不容易——送你得了,一文不取。”
常力雄马上接着说:“我可是认真的,你的光面子话得兑现。”看来常力雄不是拒绝听她说话。他只是装作没听见他不想听的话,对男人如此,对女人更如此。有时让人觉得此人心粗嘴拙,但一旦被他的耳朵抓住关节要紧,他立刻剑光一闪,一语封死。
这下新黛玉滔滔不绝的酸话甜话全部被堵住了,涨了一脸红。她走到小月桂面前,仔细打量后,又踱到常力雄面前,本想说什么,却忍住了。顿了几秒钟,她才放下茶碗,依然满脸笑容地说:“常爷呀,你高兴,就带回家去吧,多一个仆女,服侍你那么多偏房。可别怪我没告诉你这丫头粗手粗脚,打碎你家里细瓷水晶玻璃什么的。”
常力雄坐在床头边,穿上鞋,没看新黛玉,清了一下喉咙。新黛玉笑容赶紧收住。的确,他姓常的是上海烟赌娼业的后台,一品楼这个娼家第一招牌,是他扶出来的,也就是他的基地。他和新黛玉关系再老,也不允许他的权威有半点折扣。
“不往家带,就放在你这里。单开一房,配上两个娘姨,月钱跟其他的姑娘一样,全部新行头,房里陈设要她喜欢的。”
他话说得不狠,但一字一钉,容不得反驳,而且明显是冲着新黛玉来,开口说话像下命令似的,让她心惊肉跳。不过,她还想劝一句,“常爷,到哪里都有个上下之分、主仆之别,乱了规矩,就——”看到常力雄威慑的眼光,她不敢往下说了。她知道常力雄做这个洪门山主,首先就是必须说一不二。她没有气得头脑发昏到这种程度,为一个丫头得罪常大爷。
但是小月桂忽地转过脸来,看着常力雄说:“我还没愿意呢!”
新黛玉跳了起来,这下她有了替常力雄发脾气的理由,她冲过去想打小月桂,“你一个卖断身的丫头,凭什么瞎三话四不识抬举!”
常力雄一把拦住她,自己披上衣服,走到小月桂面前站定,温和地说:“那么,你是愿意,”声调慢悠悠地,“还是不愿意呢?”
小月桂仰脸看着常力雄火辣辣的眼睛,她手里紧握着托盘,经不住他看,脸转开,目光移到门柱上。可是常力雄又走近一步,眼睛盯着她不放,他的目光停在她微微启合的嘴唇上,加重了语气,“到底愿不愿意呢?”
小月桂突然满脸飞红,一扬头,扔下手里的东西就跑了出去。那托盘落在地板上,竟然不如她的脚步声响。
常力雄仰头洪亮地笑起来,新黛玉好久没有见到他这么大笑。
小月桂跨出门槛跑过走廊,奔下楼梯,直跑进黑黑的门洞里,迎面对撞上一个青年后生,险些碰个满怀。那后生赶紧伸出手想把她扶住。
但是她几乎都未看对方,就在快跌倒那一瞬,灵敏地一闪身,头也不回地沿着围廊跑掉了。那儿悬挂着灯笼,后生纳闷地注视她跑走的矫健背影。
新黛玉坐了下来,给常力雄烧烟。她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声音听起来还是气恼恼的:“常爷看上一个丫头,她竟然跑了!看我不拿家法处置这个不知好歹的贱货!”
常力雄说:“不要逼她。不情愿的事情,没有意思。”
新黛玉奇怪地看着常力雄,拖长调子说:“嘿,常爷现在泡妓院,也讲个情调!讲个洋式恋爱!世道真变得快。”
常力雄有点恚怒,但他绝对不会自降身份与新黛玉嗦。他只是拍拍她的脸,简短地说:“我跟你多少年来,难道没情没调?”说罢,他站起来望望窗外,口气里有一种解释,“其实我最近忙得连西施都不会多看一眼,今天全怪你自己介绍推崇,不然哪会起这个意。你瞧,阿其不是回来了?嗨,借你的地方,商量个事儿。”
新黛玉递上烟枪给常力雄。看到他摆摆手,她便知趣地拿了自己的东西,离开房间,心里直对自己冒火。她是做女色生意的,上海有家报纸甚至叫她“天下美色总管”,上海评四大名妓时,她出尽风头,不仅是因为自己美艳绝伦,还因为能说出一大套女人经——什么样的女人才叫绝色佳人,品味高雅,才貌双全。她今天可能把这个丫头的丑态说多了,惹常爷恼了。但再多嘴,骡也说不成马!
她真糊涂了,捏了一把自己的腿,问自己是否噩梦缠身。她只怪今晚灯点得太多太亮,把整个一品楼照得刺目如白昼。
常力雄跟着新黛玉到过道上,招呼楼下正愣愣看着小月桂背影的青年后生:“阿其,怎样了?”
余其扬原来是这个书寓里干粗活的小打杂,很早就在院后门子里出没。常力雄看这个男孩子头脑机伶,身手敏捷,五年前叫他做了跟班,有心栽培他,还送去学堂喝了好几缸墨水。如今他已是十八岁的少年,一身黑短衣打扮,辫子盘在帽子里,腰里仿佛带着手枪短刀之类。他的脸生得周正,只是尚未脱稚气。
余其扬回过神,赶快跑上楼来,走到常力雄面前,朝他一个鞠躬,便垂手而立,并不言语。新黛玉对一个娘姨吩咐着什么,然后顺着回廊走过来,经过余其扬跟前故意拖个调子说话:“跟着常爷,用点心眼,多学着点!”她往楼梯下走,过道上的两个男人却朝厅内走。
进到内房,把门合上,余其扬才说:“人接到了,他说怕十六铺人多眼杂,住到了租界里的加而藤路。”
常力雄回到床几边,拿起刚才放下的茶碗。他揭开盖,放在嘴边,却又盖上,“租界其实不一定安全,说是不理华界官府引渡要求,洋人眼线多,打听周密。他们一旦想管,却是一拿一个准,可以用刑事名义引渡。倒是华人自己的上海道台衙门,对各种势力一向糊涂。”
余其扬本想说话,被常力雄用手势止住,刚才他那番话只是给这个小心腹传授一些在上海做生意的经验。他回到正事上,“条件呢?”
“那边说,只能跟常爷面谈。”余其扬答道,他觉得自己遮了灯光,转了个身。
“孙文来,我就马上面谈。他是孙文的助手,当然跟我的助手谈。”
“弟子虽已进山堂,但辈分太浅。”余其扬说。
“不是说你,”常力雄笑了,拍拍他的肩膀,他知道余其扬对自己的身份很明白,从来没有越份的野心,“你先学着点,多看,多做,少说话。以后有你出人头地的时候!”
“三爷也已经见过,这个姓黄的滴水不漏。”
“啊,孙文的人,还论字排辈!”常力雄笑起来。他喝光了茶水,放下茶碗。收住笑,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看了一下厅外空空的走道,想了想才说:“好吧,江湖来就江湖去。让师爷先去应酬。”
“他老问什么时候能见到常爷。”
“先晾他一阵,等到他着急了,我还不一定着急。”常力雄把衣服扣子全扣上,看来是准备办事的样子,虽然已近半夜。
“那我去叫师爷来?”余其扬很明白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常力雄赞赏地点点头。
午夜之后很久,整个院子才消停下来。小月桂平时最爱不过的是枕头,今夜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穿上衣服,怕惊动房里那几个辛苦了一天打着呼噜的丫头伙伴,轻轻推开房门,踏着一轮月光走到后院。金鱼在池塘中闪着点点鳞片,海棠叶子长得满扑扑的,花谢得差不多了。院墙角有棵桃树,她第一次见到时,还刚萌出一点点青绿芽苞,没隔多日,就开得一树灿烂,现在已结着青绿的果子。听说这棵树吊死过一个姑娘,闹鬼来着,白日也少有人敢从树下过。新黛玉却不让砍,说死了一个人就砍一棵树,这院子别长树了。
小月桂却感觉这是个好地方,手里捧着她枕头下的蓝花瓷盒,放在墙角的草丛上,跪下来,取出盒里的蓝蝴蝶,刨了个小洞,捧土埋它。“这是你最好的去处。”她对蓝蝴蝶说。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恍惚之中,听见了咳嗽声。那边楼上有个影子,像在窥视,待她躲到树后,定眼去瞧时,却不在了。她想想,觉得自己的悲月伤秋,有点戏里的小姐样,让人看到太滑稽,太拿腔拿势了。她干脆坐在树下,好好想自己的心事。
新黛玉精明强干,虽是小脚走不快,这个大“书寓”的全部繁杂事务都一手承揽了,什么芝麻小事也躲不过她的眼。听说是因为爱喝文火细煨的天麻枸杞鸡汤,还有杏仁红枣汤,她真算得精力充沛,不像个中年女人。
小月桂知道,乡下女人离三十还有一程路时,那皮肤就厚扎扎的,日晒雨淋辛苦劳作,粗糙得厉害。小月桂当初在镇上遇上新黛玉时,就觉得羞死了:这位大嫂的脸皮比她自己身上衣服总遮住的地方还嫩白。
新黛玉发起火来声音难听,如村里野狗叫。这么说有点过分,毕竟新黛玉还是她的恩人。可是这个姆妈当着常爷把她损得太不堪,她虽然不敢回嘴,心里挺不高兴。她早就听人说,那常爷是新黛玉多年的老相好。
今天这个常爷不顾新黛玉的一再反对,把小月桂一下从丫头变成他常爷包下的姑娘,对她的一生意味着什么,小月桂还弄不清。她只明白自己马上要变成一个男人的女人,要跟这男人睡一床。
阵阵凉风袭来,吹着小月桂的头发和脸颊,好些东西落在身上,低头一看,是树上的青果子和树叶。她拾在手心,“还没熟,就往下掉。这是不祥之兆!”越想越害怕,她拍掉身上的树叶,一抬脚,飞快地往回廊那边的小房间里走。回屋躺在自己的床上,心还是直通通地跳,她闷头就陷在枕头中,但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就要被一个男人“睡”,可能被扒光了衣服,听丫头姐妹们叽叽喳喳说过,要被男人血淋淋地顶出一个大洞,会疼得晕过去。然后就变成一个女人,或许会成为跟一品楼那些美艳的小姐们一样漂亮的女人!想到这里,她又害怕,又兴奋,乳头发胀,下身都开始肿痛起来。她不禁用手摸了一下,湿淋淋的。
“妈呀!”她心里暗暗叫苦:万一到常爷那里,自己竟然会尿床,那不是太丑太丑?
一直到三更蒙蒙亮,她算是睡着了,可睡得不踏实,心里慌得如毛虫在爬,感觉头发像铜钱劈里啪啦往下掉。梦里知道是梦,却仍不住伸手去摸头发在不在,摸着了,也还是慌得心在胸口乱蹦乱跳。
上午院子里佣人们先开始起床忙碌,小月桂刚梳洗完毕,新黛玉已经站在丫头们的房门口,冷眼命令她:“跟我来!”
有男佣在扫天井,昨夜风起刮得满地是树叶,竹扫帚在石块上发出刷刷响声。一品楼共有五位正式小姐,书寓里尊称先生,另有雅号女校书。她们知书会诗,能像大观园的小姐们一样跟男人行诗令、谈古今,还有跟男客唱和的诗集刻印于世,让小月桂这样的丫头佩服得五体投地,明白生来就不是小姐命。
她们还没有起床梳妆,整个院里就不让有人大声,日上三竿,仍能听到清脆的鸟语。
新黛玉叫上小月桂,也不说什么,只让她跟着。要走得比新黛玉快,当然不难,要不紧不慢落在后面一步,却不容易。
小月桂心里七上八下地尾随新黛玉,走到前楼,上楼梯,她知道这一劫是逃不过了。有一商人装束的人在凤求凰厅里候着她们,让小月桂又吓了一跳,但新黛玉依然往回廊里走,在顶端一间房前停了下来。
推门进去,早有两个女人垂手而立。两个人似乎在院里见过,不太熟。一品楼的规矩,丫头娘姨之间不准太亲密。
新黛玉指着一个高个儿二十八九岁的女子说:“这是娘姨李玉,”她头微微一转,看着那个年轻的女孩说,“那是秀芳,比你大两岁。从今天起,你们俩专门伺候月桂小姐。”
“是。”李玉和秀芳同声答道。
小月桂听了这话,明白自己真的做了一个被服侍的“小姐”。好梦居然成真了,新黛玉真的依着常爷所说,给她按书寓姑娘的身份准备起来了。她感觉心里有点热,头也有点晕。这两个“仆人”长得还挺清清爽爽,让她觉得有了好伴儿。
她打量这屋子,虽说只是一个单间,不像别的小姐是两房套间,但是似乎比那些房间大,不管怎么说都不算差。
有一个荷花翠鸟画屏,把房隔了一下,添了好多清雅。那花绿得滴水,跟真的一样。她看到镶有玻璃横额的架子床,已置挂好帐幔;一床被褥枕头垫子,叠得整齐;三面铜框镜架挂在一边的梳妆台上,梳具粉盒口红脂粉眉笔,一应俱全;竟然还有玻璃吊灯和自鸣钟;窗帘锦缎亮丽,帘子是帘子,流苏是流苏。
“你看,比待其他小姐还阔气。”新黛玉看着小月桂问,“姆妈对你好不好?”
“谢谢姆妈。”小月桂赶紧说。
“别哭丧着一张脸,你不是很会笑吗?”新黛玉说。
小月桂垂下眼帘,不做声。她觉得暂不笑为好,还不知道要为这种一辈子从来没有过的奢华付出多少代价,她心里正五神不守。
新黛玉心里哈哈一笑,但只当没看见她的表情,对李玉说:“等会儿领大师傅到月桂小姐房里,给她做几件像样的衣服。咱们书寓的脸面,姆妈节吃省用,也得绷起来。”她想了一下,“也不知道这个常爷定在哪一天来做这个事,你们每天都要准备好。这个大老虎说来就来,来了,就要吃人的!”
小月桂脸色都变了,她知道是吓唬她,但是这取笑似乎有点真。新黛玉笑了起来,“常爷吃了吐出来的女人,个个都是隔一夜漂亮十倍,跟花朵一样,瓣瓣都新鲜着呢。”
一天过得如一年,小月桂去掉了丫头的装束,换了一身麦绿嫩蓝。虽然不过是其他小姐的绸缎料,一般的衣袍裤子,但与以前简直是判若两人。她几乎没法相信,镜子里的富贵小姐,是那个每天打扫猪圈浑身粪臭的乡下姑娘。
在乡下种田时,她经常跟粪便打交道,臭不可忍,有时弄得手上膝上衣服上全是。在一品楼,她因为力气大,早上在粪车到之前,负责从小姐房里把马桶拎出来。那些小姐房里的马桶讲究,盖得严,封得死,熏过香,虽然端到门外收粪的桶里,一样是屎,清洗过之后,却不留味儿。现在她无须跟屎尿打交道了,这个变化简直是天上地下。
一旦做了小姐,事事有人伺候,铺床叠被由别人做,梳头也不必自己动手。她生是丫头命,很不习惯,闲得难受,连手都没处放。
秀芳劝她学绣花,她想想,还是应当像个小姐,便让秀芳去买帖墨毛笔回来,铺纸在圆桌上写字。她小时候,父母去世之前,开过三年蒙,记得怎么写字,只是好久没有摸过笔墨,心中发怵。有个小姐听说此事,过来坐了一会儿,俩人说不上什么话,但是送了两本字帖,说有空就来看看她的字。
这么过去了一周,也不见常爷露面,小月桂忍不住了。她好想到小姐房里顶替那里的丫头,去瞧瞧跟男人睡觉是怎么一回事。
秀芳笑了,说她在小姐房里服侍过,也见识过。她的介绍非常仔细,非常具体,好像她本人经历过。小月桂听得心惊肉跳,脸通红,嘴里干燥,又不敢多问。听了半天,有好多地方她还是不明白。但秀芳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关键处也说不清楚,直到两个姑娘家坐在床上说得满头大汗。
新黛玉一人在房间里嗑瓜子,那盘子里已有一堆瓜子壳。小月桂经过门口时,新黛玉闻声转过头来,脸上有一种奇怪的微笑,比一脸冰霜还叫小月桂周身不舒服。
李玉比她大十多岁,见过世面,她劝坐立不安的小月桂说:“得等,值得等。常爷是洪门老大,上海滩一只鼎,其他姑娘想高攀,也攀不上。常爷也是英雄好汉,万人敬仰,跟上常爷会在万人之上。”
又过了几晚,常力雄始终没有出现,小月桂反而不掂量这事了。看着楼下不时有恩客进来找熟知的小姐,她等在空床上,自然越更没了兴致。
常爷没影,写字开始让她感到非常有意思,后来却觉得自己的戏演得太装模装样,连观众都不见了。她坐在榻床上,练习烧烟。一切都想好了,如果这个姓常的男人很坏,强迫她,她就不从,打死也不从。最糟的后果是新黛玉又会威胁她滚回乡下,那比死还糟。不过她心里有了这准备,倒也什么都不怕了。
新黛玉举止反常,既不去院子里转悠,也不盯着每个小姐的侍女班子。中午是记账时间,平日都是她与账房一起去每个小姐房里,登记前一天所用的酒水等各类花销,核对账单——客人给小姐叫酒是一品楼最主要的财源——现在只有账房一人在做这事。甚至她自己的打扮也不那么鲜艳了。
小月桂想,看来这整个事情该了结了,了结了好。只要老板还留她,做个丫头,也该认命了。她随时候着新黛玉叫她剥下光鲜的衣服,搬回丫头的统铺上,那个地方睡得香。
就在她这么乱想时,新黛玉走到回廊这边,对依着栏杆的小月桂说:“明天起个早,带上李玉和秀芳。我们去城隍庙。”听那声音,新黛玉心里很不耐烦。
第二天他们四人坐了两辆马车,去城隍庙拈香拜佛。
大清早,石板路上马车如云,艳装的风尘女子裙裾边系着小铃,处处听见悦耳的铃声。
得意楼前一些江湖艺人在表演吞剑耍扯铃,在小孩子的身上箍紧铜丝再踩肚子,小月桂马上把目光转开。她转到一个接一个的小吃摊,小笼包子香传几条街,卤鸭烧田螺诱人口水。快接近城隍庙,街上就热闹得像赶集市,他们一席人干脆从马车上下来,走过去。
就在这时,小月桂看见余其扬急急走路,不太像是从庙里出来的。她顾不得一旁的新黛玉看见会怎么想,大步赶过去叫他:“阿其!”
余其扬没听见,在人群中几闪就不见了。她转几个身,又发现了他,追了上去,他正在等一辆马车。
“阿其,你家老爷——”她想说,“怎么变卦啦?”却未说出口。
余其扬装着不认识她。
她的脸马上涨红了,“我是小月桂,你怎么也不到一品楼来了!”
余其扬这才掉过脸,冷淡地说:“啊,是你!真是太巧。”他跳上马车,只说了一句,“我有急事!”就让马车夫开路,消失在人群中。
小月桂马上明白这阿其有意装着不相识,她面子上下不来,心里恼火。她其实并不想逼出一个关于常爷的答复,不料常爷的下人却那么狗仗人势,躲鬼一般躲着她。她愣愣地站在街头,没有动,心里从来没有这么难过,好像落进水潭,一沉到底。
李玉追了上来,“原来你在这儿,急坏我了。”“是不是姆妈以为我跑了?”小月桂勉强一笑。李玉她眼尖,瞧见远处坐在马车里的余其扬,“原来你遇见这孩子。”
“你认识他?”
李玉带着小月桂过九曲桥,折回庙门,一边告诉她:余其扬是在一品楼生的,听说他生母是个小姐,生父不知道是谁。他的生母后来姿色衰败,不能继续在书寓里,只好到别的妓院做幺二,甚至做野鸡,不再露面,最后落到音信全无生死不知。这个孩子却被服侍他母亲的娘姨丫头留养下来,稍微长大,就在妓院里打杂,做别人称为“小龟”的角色。
小月桂问:“他妈妈再也没有出现过?”
“多半早已亡故了吧?死前恐怕已经沦落不堪,不能再来见他。哎,做这一行活不长!”李玉叹口气说,“哪怕往最好的地方想,妓女有个从良好结果,也不敢提起有个‘野养’的儿子。恐怕这做母亲的早就死了这条心。”
这么说,那阿其也蛮可怜,跟她一样,满世界没有一个亲人。她对他的那份怨气全消了。像他那样索性不等什么人,倒也活得干脆。
第三章
哪一个夜晚能有满天紫蓝透气,叫人想起来都怡人心肺呢?那个夜晚早早来临,真是好彩头。四马路上横向十多条街道弄堂,数不清的酒楼、药房、茶馆和书寓,各自挂着招牌,有的将头牌妓女的香艳名字,用红笔书写在大门口透亮的灯罩上。客人熟门熟路地进进出出,甚至成群结队,从这妓家窜到那妓家,笑声夹着叫喊。夜永远是快乐享受的,色彩缤纷的。四马路的夜不属于心情沉重者。各色灯光红火时,灯下的美人的一颦一笑都让客人觉得甜蜜。
四马路中段很气派的一幢房子里,喧哗热闹异常。这是一家酒楼,有许多包间,每个包间都宽大,坐得满台客,加上四周一圈儿被叫来出局的艺妓。这间屋子里的人,正在听一个不大不小的名家,她绣花绿衣,红裙微露一对三寸金莲,评弹拨弦唱声清亮:
卿怜我——纸鹤——飞得低,
没有线——牵怨——秋风吹。
月色融——融花——开易凋,
我劝卿——今晚——酒儿醉。
被客人叫出局的妓女各自带着乐器,除了献艺还要烘托气氛:添菜斟酒,依偎着客人时,风情万种。弹琵琶唱评书的女子,更像有意避开广众,害羞地只向一个人抛出秋波,她的纤纤玉指急拨慢弹,细声长吟。每个音都拖三个圈。这批诗酒酬唱的艺妓,个个是海量,却装作力不胜酒,勉为其难,专心地凑兴,娇声气喘着,帮着身边的男人喝酒行令。也有号称风格豪爽的可人儿,借醉掩羞,满口痴情俏皮话,能逗得满席大乐。
正当宴席开始精彩起来时,主客位上的常力雄,匆匆结束应酬,站起来向今日设宴的主人拱手致歉:“兄弟今晚有事,得先走一步,得罪了!”
他对面一个长辫子的胖男人也站起来说:“不能走,常爷不能走。从未见常爷这么早就不玩了。没有常爷,满座美人不欢,对不对?”
众妓女都叫起来:“对对,常爷绝对不能走!”
“常爷,没有你就少了豪兴!”
常力雄还是在一个个打恭,腿往后移。
“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
“听说常爷看中一个雏妓?”席间有人问,那是沪上洪门的麻脸师爷,神秘地不做高声。
常力雄朗声笑了:“就是,没有开过苞的!清倌人!”
一桌子人立即喝彩:
“英雄多情,可喜可贺!”
“好汉风流,罪过该罚!”
常力雄说:“兄弟得走了,为此自罚三杯。”他举起酒盅自斟,连连将酒一饮而尽,然后转身离席。
他走出包间,余其扬不知原先猫在什么地方的,立即从旁跟了上来。两人一前一后在点满灯笼的走廊穿行,出了酒楼,到了灯火通明的街上。余其扬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常力雄脚步越来越快,衣裾飘飞起来。
上午就有人到书寓送口信,小月桂便开始被人摆布,从沐浴到换衣,到梳头抹香油。新黛玉本以为常力雄如以前一样,喜欢做不速之客,一是不让铺排,好看人惊喜;二是他从来就不喜欢让人知道他的去向。
没料到,常力雄这次还遣人专程来捎个信。新黛玉自然懂这是什么意思,传话下来好生准备。
李玉和秀芳,与小月桂一起,一分钟都未停息地忙着,从窗到床架,从桌到凳子墙上,能挂能吊的地方都铺上了喜气洋洋的红色。在这之前,小月桂从未穿过红色,现在才发现,其实这很配她的肤色。她青春光洁的皮肤,带着健康的苹果色,正好被红色衬映得白皙滋润,不像城里的女孩,一穿红衣就得加厚胭脂。
她的嘴唇本来就潮湿红润,只需稍涂一点香精梵士林。她的眼睛眉毛被李玉仔细勾画了几遍,这是她第一次画眉,一直闭着眼,怪难受的。但是李玉摆弄完后,让她对镜一看,确确实实连她自己都有点不认识了,尤其是那双眼睛,使她的心猛跳起来。她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这些天来,人明显瘦了一圈儿,瘦得正正好好。
秀芳站在凳子上擦房间的玻璃吊灯,李玉拿着烟具,一一放在榻床的木几上。小月桂站了起来,将画屏移到一边,使整个房间显得宽敞多了。小月桂已经学会烧烟了,可是李玉还是重新给她示范,并告诉她,掌握火候最重要。李玉让她品一下自己烧好的烟,说:“屏住气吸,然后从鼻孔里吐出来。”
这一试,把小月桂眼泪都呛了出来。此后她一辈子没上过任何瘾,她不明白这种玩意儿如何会弄得十人有七人破产、三人丧命。她是个什么都来得,但什么都不会害身的人。
新黛玉神采奕奕地走进房,四下打量了一圈,说:“怎么还不点烛!快点上烛!”她问小月桂,“你的娘姨呢?”
“我差她去买点东西,这阵子恐怕得回了。”
小月桂离开榻床,自己去点烛。
新黛玉止住她,“让秀芳点烛,你不要把绣衣弄皱了。”那边秀芳闻言,赶紧照办。新黛玉走过画屏,在架子床前转过身,严厉地盯着小月桂说:“常爷的马车马上就到,他一到,酒席就会送上来。好好侍候,你听着,不许任性,不许有差错。伺候好了我自有赏,不然家法处置!记住了?”
小月桂被新黛玉说得手脚都不知如何放,紧张地答应:“记住了。”她看着烛台上的火苗在增大,感觉到那马车在大马路上行驶,腾蹄飞奔,卷裹着一大片令她惊慌的色彩而来,接近了小西门,到了院子外的大门前。她想止住自己不要叫出声,干脆闭了眼睛,不看周围人在为她忙什么。
自鸣钟在摆动,她躺在床上,侧过身,听着钟摆左左右右不知疲倦地走着。不知道多少时间都在这个声音中柔顺地淌过去。小月桂觉得口干舌燥,她坐起来,趿上鞋,仔细地掩好帐子,摸黑走出门口,一个人去厨房取茶水。
等她走到楼下,头上那团乌云已经移开,月亮如弯刀斜挂在天空,墙内墙外几棵桃树李树都挂着沉甸甸的果实,沐浴在夜色之中。远近一片静寂,偶有马车达达的蹄声,似乎从另一条街上传来。
想到常爷可能也会半夜口渴,就干脆取了茶壶茶杯,小心地搁在托盘上。她端着茶具顺楼梯而上,脚朝上迈一步,自己的身影就高一步。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后。大概凌晨四更天了,这院子里好多窗都还亮着灯光,但是大多门窗紧掩。即使酒兴阑珊,归者自归,留者自留,夜还远远没有打算结束。
她轻脚轻手地进房,先搁好茶具,才去掩门,那吱嘎一声,还是吓了她一跳。
垂下帐纱的架子床上,小月桂的脸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柔和的灯光透过帐纱来,常力雄睡着了,平静地打着鼾。她从来不曾这么靠近一个睡着了的男人,觉得特别有趣。
她抬起身,仔细看常力雄裸着的胸,以前她当然注意到他一身锦缎一样的好花绣,现在才看个仔细:左凤右龙,绿蓝相间,殷红处衬出凤羽龙鳞,色彩鲜亮,图案做得真细致。常爷脱下衣服来时,告诉好奇的小月桂,这是熬了好几个月的刺痛流血才绣成的。
她先是瞧着有趣,瞧仔细了,尤其是看到他呼吸起伏时,左凤右龙,好像在他胸前袅袅对舞,不禁笑起来,喜欢得不行。她想伸手摸摸,看看刺得有多深,有没有伤疤。只是怕弄醒他,才止住这念头。
常力雄翻了一个身,盘在头顶的长发落下来,遮住了左脸颊,小月桂伸手想给他轻轻撩开。
她正伸出手去的那一刹那,常力雄突然张开眼,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醒神看了一下,又倒在枕头上,自个笑了起来。
她揉着被捏痛的手腕,埋怨地说:“不识好人心!”
常力雄拿过她的手腕,揉了揉,“不要恼,我吃江湖这碗饭的,睡觉也有讲究。”他接着小月桂递上来的茶碗,起身喝茶水,待她烧好烟,便搁下茶碗,取过烟枪吸了一口,说:“江湖上我有好多仇家!官府里呢?——就不说了。今后不要不声不响就靠近我。”
小月桂嗔怪地说:“谁想靠近你?!”
她接过常力雄递上来的烟枪又烧了一口,他又吸了。她正准备去取签子挑通烟眼,他把烟枪拿到一边,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你姆妈说你样样不行,我怎么觉得你样样好,我心里想什么你都一清二楚。喜日子的晚上,你居然一声也不吭,换了别的女孩子,要害怕得折腾大半天。”
小月桂脸红了,她低语道:“我也怕。我不知道会流血。”
“我看见你就轻轻哼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常力雄拍拍她的脸颊说,“叫我另眼相看。你这小东西有点不一样。我好多天没给你消息,真是有事。你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嘴里到现在一字都不提,看来你是个沉得住气的角色。”
小月桂心里咕哝,这个男人好精明!知道我心思,还故意试试我。但是她知道这些话不必说,她只是将心里的话表达出来:“侍候常爷是月桂的福气,只要能侍候得上,感激还来不及。”
“好好,”常力雄拍拍小月桂的脸,“还加上会说好听话,不给男人添麻烦。也好也好,你现在不觉得我强迫你了。”他欠起身喝了点茶水。本不愿欲火来时乱答应女人,但是他无法制止自己,一心想让这个可怜可爱的小女子高兴一点。
“等选个好日子,正式娶你过门。”说完,常力雄自己高兴起来,把她一把拉到怀里,顺手就扯掉了她刚才出去穿上的衣服。
小月桂依偎着他,“只要常爷像现在这样天天来,别的我什么都不想。”
常力雄说:“好,天天来,我就想天天来!不光天天来,我还想带你在身边。”
小月桂的手指点着他的嘴说:“我有什么好的,大脚婆一个。”
“你像有个线牵着我的这地方。”常力雄指着自己的胸口,“我大你三十多岁,人就是怪,那天我一眼就看上了你,现在我对你是越看越满意。你感觉出来了吧?”
他想了想,“就在下月吧,让师爷选一个黄道吉日,我得用八抬轿子把你抬进门,喜事办得闹闹猛猛。”
这个夜晚,常力雄已经是第二次这么说。小月桂才相信他是真心想娶她,虽不是正房,只是做小,但这个男人至少并不是把她当个妓女。
这出乎她意料之外,这个名震上海滩的英雄好汉,对她竟然有种知遇之恩。她听人说过常力雄的故事,多知道他一分,就多一分钦佩。
上海洪门从1855年小刀会起事失败后,侥幸逃生的余党,四散到各地,不敢再回上海。松江府洪门三百年,几乎灭绝。常力雄在上海重开洪门,冒死艰辛,几次陷于官府追索,软磨硬打,终于让洪门站住脚。常爷说,帮会提供了尚且过得去的秩序,上海各国租界当局,情愿不与中国衙门或军阀合作,确实精明之极。
她对这个男人欢喜得了不得,从来没想到过年龄差别。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那夜,带些龙胆花粉气息的不倦之夜,她握着他的手,说:“常爷待我这么好,我别的不敢想,只想一辈子侍候常爷。”
“你人小,懂事倒不少。不过喜事就定了,你等着过门吧。”常力雄双手扳住小月桂的肩膀,保持一点距离,定睛看着她,又绕回老话上,自言自语,“这新黛玉怎么回事,一向精明,竟会看走眼?”
小月桂光顾了看常力雄,与他对视了很久,她害羞地笑起来。隔了一会,才想起那问题,“大概我不会唱评弹吧。”
“你会唱什么?”常力雄松开手。
“我只会唱乡下花鼓,九计十三卖。”
“嗬,卖什么?”
小月桂想想,迟迟疑疑地说:“‘卖红菱’怎么样?”
“就卖红菱吧。我洗耳恭听。”
“先说好,不准笑。不登大雅之堂。”
“这里是床不是堂!”
小月桂打了常力雄一下,然后从他身底下拉出压成一团的桃红丝绸衫,披在身上,端起茶碗喝了点水,就伸直背端坐凝神唱了起来:
姐儿啦塘里摘红菱,
田岸头上丢条裙。
郎啊,郎啊,
要吃红菱拿把去,
要想私情别起心!
长裙短裙爷娘挣,
着子你格红裙卖子我个身!
本是首耳熟能详的沪郊农村谣曲小调,川沙腔与常力雄出生的松江农村的腔调差不多,在松江叫西乡调,在川沙叫东乡调。在常力雄听来,这川沙的发声还特别有味,尤其是从小月桂嘴里唱出来,声调有一种韵味悠长的甜糯,那悠缓的拖腔反复,上下起起伏伏,绕得常力雄心尖尖又痒又舒畅。
小月桂从小喜欢唱调子,在乡下,一个人在田间、在海边随便唱,唱给自己听。到了上海只能偶尔地自己哼哼,趁着洗碗碟杯盏或拖地板的时候。在这个琵琶弹雅的地方,还是不要出乡下人的丑。
现在常力雄看着她的眼神,如此陶醉,如此爱怜,让她唱得越发有情有调,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把花鼓小调唱得一咏三叹,情意绵绵。
唱的与听的人一样如痴如醉。常力雄禁不住拿起小月桂的左手,在她的手心上打起了拍子。小月桂一唱完,常力雄坐起来,抱紧她,说:“比我小时在老家听的还好!”
“常爷。”小月桂突然停住。
“怎么啦?”
小月桂没有说下去,满脸通红。
“怎么回事?”
“我又想了。”小月桂低声说。她掉开红红的脸,给自己找个理由:“大概是唱出来的。”不过同时,她的全身开始快乐地颤栗,红晕从脸上蔓延到脖颈,又蔓延到胸口。那不是羞涩,她好像不知道什么是羞涩:那是她心里腾起的潮热。
“我也想了,就是你唱出来的!”常力雄一把揽她在怀里,倒在枕上,抛开她刚套上的粉红内衣。“看来你是个小妖怪。”常力雄紧抱住她说。她的身子无法平稳躺着。随着常力雄的身体有力的压挤,她如波浪起伏,紧紧贴着他的手。他抚摸到了她的腰,她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闭合,他的手到了那儿,抚摸那早已湿润的唇瓣。
小月桂抓紧他,喘着气喊道:“常爷,常爷。”
“嗳,怎么啦?”
“常爷,我要你,我这就要你!”
挂钟的钟摆在摇,他们俩的身体与那钟摆摇曳比耐久似的,怎么也停不下来。她觉得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这样快乐过。先前那几次,她不知如何对付这事,只知道有点快乐。这一夜又来过几次,她已经明白了这个快乐是她自己的,只要心里想要这个男人,就能让这快乐带着自己走。
好像骑在一匹奔跑的马上,她的全身,尤其是下部,里面的深处,被颠得阵阵发麻。而马急驰地奔跑起来,她被常力雄抱着一起骑在上面,马跃过床,跃过墙,跃过一道道河流,直往坡上冲,前面就是山顶,这匹马一直冲到山顶,却停不住。
他们俩都叫起来,顺势就飞了出去,晕晕迷迷地飘翔在空中,顺着风势起伏,似乎降了下来,却又畅畅地升上去。小月桂觉得她的灵魂从未如此自在,翱翔在一个空旷之中,忘掉世间一切,就跟这男人紧抱在一起,上上下下地飞翔。她只管由着自己的性子,欢乐地惊叫。
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终于飘落到地上的,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醒过来。一阵凉爽的风吹来,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一身是汗。
她起身去绞一把热水毛巾,擦常力雄脸上身上。那挂钟钟摆指针已经到了三点。常力雄侧脸看了看钟,奇怪地问:“你说说,这一晚上你要了多少次?”
小月桂高兴地说:“回回都是飞连着飞。”她看着常力雄,在他的脸上拍了一下,“你别说了。你再说,我又想要飞一次!”小月桂脸红得埋在枕头里不肯抬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也不知道原来男女的事情是这么好,你让我在飞起来的时候,即使是死了,也愿意!”
常力雄哈哈大笑起来,“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姑娘家!真的没有见过,你跟别的姑娘——跟别的女人——都不一样:你太能享受男女之事!”
“这可怎么办?”小月桂一听到这话,真的慌乱起来,“我真那么怪吗?我怎么办?”
“没关系。”常力雄笑了起来,拿过汗巾,替她擦干净,“我也跟其他男人不一样,我们俩一样跟别人不一样,就我们俩一样。”
“我这么放肆,你还喜欢我吗?”小月桂害怕地问。
“我活了这半辈子,女人无数,还没有一人像你这样让我高兴。你的脾气我喜欢,你唱歌我喜欢,你和我一起飞起来,更让我喜欢!”常力雄喜孜孜地说,拍拍枕头,“来,你这个小月桂。”
“怎么啦?”
“好好睡,梦中告诉你娘,说是你靠上了一个好男人,这男人会让你一辈子快活,无忧无愁。”
小月桂靠上枕头,马上就睡着了。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忧无虑。今后的每一天会同样美好,今后的每一夜会重温这种幸运。她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这个福气。她不必去想,只消靠在这个男人宽阔的肩膀上,一切都好。
那时候太年轻,年轻真好。她有点害羞地对我说。我拍拍她的手:我们一样,都等着年轻的时候到来,可以再做点过分的傻事,弄点说不出口的名堂。
同样的晚上,上海西区租界里,梧桐树半遮掩的一栋住宅正在举办舞会。门口有西洋保镖把守,灯火通明。一路街上黑亮的汽车排成行,好像上海滩所有的汽车都驶到这儿来了。里面乐队吹奏得兴致正浓,只有西方人男男女女相拥而舞,那些敢参加洋人舞会的中国男女,大多只是好奇地在一旁观看。
一个穿西服的中年男人,熟门熟路地沿铺着华丽地毯的楼梯迂回而上,推开一间密室,坐了下来。灯光半暗不明,一群中国男人在低声商谈,气氛严肃。
“行动已到关头。”说话人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请斩空言革命之人!”这人长得挺斯文,话说得好凶,拍桌子劲太足。
男人站了起来,身体挡了众人围住的桌子。大部分人都在抽洋式烟斗,烟雾腾腾之中,说话的人,个个只隐隐约约见到背影。
“立宪幌子真还骗了不少人,想夺革命之气!”一个穿西服的人捶着桌子,加重语气,“必得尽快实行铁血之行动。”
接他话的人却慢条斯理:“冲锋陷阵的士兵呢?弄兵事,要招募一大批敢打敢杀敢拼命的洪门勇夫。”
“当然当然。”那男人说,“但是力量在别人手里,总是不便调度,要设个法拿过来才好。”
“你的意思是——取而代之?”
“与其运动山主,不如坐取山堂。”
“我看你比孙文还厉害!”那个喜欢拍桌子的人又更响地捶桌子,连烟灰缸都震翻了。
“你看这个上海洪门山主,有意晾我一个月,他不知道上海这码头还有别的帮!这个年代了,上海要有真正的能人做主!”他突然觉得自己话说得太明白,打住了。
“愿闻其详!”那个激动的人更激动了。
“‘草莽英雄’,好对付,静候其变吧。”说话的人只是笑笑,顺手取一支烟,借点烟遮过去。
天下着小雨,师爷举着一把油纸伞走进来。他站在天井的石沿边,把伞收拢,倒立起来,甩甩伞面上的雨水,这才递给一品楼的管事。师爷生有福相,脸宽眼大,留着胡须,虽然脸皮生有麻子,倒也不扎眼。管事把他请进后院一个小小的厅里,给他端来一壶龙井,对他说:“请稍坐一会儿,我就去禀报。”
新黛玉跟在管事的后面,匆匆走了进来。
师爷说有要事找常爷,常府上说老爷近来不太归家,昨夜也没有回去。他猜想是在这里。
新黛玉笑着说:“师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常爷迷上了一个大脚丫头,每天日不上三竿不会起身的。”
“常爷好福气,叫人好生艳羡。”师爷说,“不过这次还请你去通报一声。真有急事,耽误不得。”
“我也不好去冲常爷的兴头——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常爷这么迷一个女人!”新黛玉抚了抚自己头发上的银钗,“我若进去,免不了常爷不高兴。我找一个丫头去叫吧,她们看惯这种场面。”她说着便让门外候着的管事去找秀芳。“实话说,看见他们俩那个呼天喊地的阵势,连我都怪心惊肉跳的。”
师爷摸着胡子,知趣地笑笑,“那就不急,何必冲了常爷的喜气?”
“你在这里吃中饭?”新黛玉讨好地说,一边给他沏茶,很讲究,头一杯她倒掉,第二杯才递给师爷,“他们一对床上鸳鸯,早饭不吃,中饭也不吃,不知吃什么过日子!”
师爷的确有急事,只当听不懂新黛玉的酸话,他说:“你看是不是——”
新黛玉知道他要说什么,故意不接口。
“你照应着点,”师爷干脆转从大处说,“别让常爷淘坏了身子——”
可他没有说得下去。应着他的话声,常力雄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一边还在扣上衣纽扣,看来真是才从床上被丫头叫下来的。
但是他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师爷和新黛玉说的半吞半吐的话,全被他听到了。他朗声哈哈大笑,指着师爷说:“你看来还真是白在江湖上混了一辈子,也不知道什么是男欢女爱!你看我哪里会误了事?”他瞪了新黛玉一眼,转头对师爷说,“日本来的那个姓黄的等不及了?”
新黛玉吓得不敢看一眼常力雄,怏怏地往门口走,说:“你们老爷们办正事。”
“几个人有常爷的魄力!”师爷赶快说,“小弟知道常爷是借风流情事,有意让那黄某人等着。不过去日本打探的兄弟回来了,说风声开始紧起来,看来要有动作。”
第四章
秀芳挂好洗过的帏帐,下凳子来,脚还没够到地,就滑倒在地上。小月桂马上奔到她身边,想扶她起来,秀芳却手脚冰凉,嘴唇发灰,虚弱地说:“小姐,小姐,你不会告诉姆妈辞了我吧?”
小月桂使劲捏住秀芳手指上的穴位,对一旁紧张的李玉说:“快去拿水来!糖水。”
等李玉端一碗糖水回来,秀芳的嘴唇已有血色了。她与李玉一起把秀芳扶到床上休息,一勺一勺喂她水。待她缓过气来,才说:“你这是累病了。常爷在这里时间一多,服侍的人就辛苦了。”
“你不会让姆妈知道?”秀芳仍是担心地问。
“常爷这两天可能会离开一阵,你们大家都可以松口气。我这里没事,不要人服侍。我不会告诉姆妈。”小月桂说着从箱子里掏出银子来,递给秀芳。
秀芳不收,“这是小姐的月钱,我不能要。”
小月桂说:“秀芳,拿着,买些补身体的。我知道你的父亲生病在家。”
秀芳感激极了,“小姐,你对我太好了。”
小月桂说:“我们打开门是主仆,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本来就是丫头姐妹,我年纪小,当然是妹妹。”她转过来对李玉叮嘱,“等会儿你送秀芳回房,让她好好休息,你帮她料理一下再回来。”
“小姐放心。”李玉说,“我们下人折腾得起。”
街上,有龟奴背着出局的俏丽女子,在暮色笼罩的人群中匆匆走过,这又是一个卖笑寻欢之夜。
一辆黑色汽车在一品楼书寓门口刹住,一个中年男子从车里出来,戴着一副墨镜,让司机把车开到一边等候。他不用掏出怀表看,就知道自己来得准时。
在一品楼门口,除了往日短衫撸起的门卫,还有几个穿长衫的人物。今天与往常气氛不同。余其扬剪了头,穿起浆烫过的长衫,脸色有点紧张僵硬。
他在一品楼的大红门前迎接刚从汽车里走出来的男子,照规矩,这个男子没有带跟班或卫士。他说:“黄先生,小人在此恭候多时,我堂山主有请!”
黄佩玉点点头,眼睛却没有朝他看,声音带着疑惑:“怎么选这么个地方?”他站在门口四下打量了一下说,“嗬,原来是妓院!”口气很是不屑。“雅名书寓,一品楼书寓!”他几乎笑出声来。
余其扬小心地回答:“师爷说,此地居于华洋两界之间,上下九流之中,可进可退,可上可下,对大家都方便,请黄先生包涵。”
黄佩玉说:“心里想的怕只是‘可上可下’。你家山主不知我来路,让我等了这么多天,到今天还是不愿意给足面子。”
他的话来势很凶,丝毫不留情面。余其扬知道这种事情轮不着他来辩解,也可能此人就是冲着他这样的小角色说这种话,不至于马上闹僵,却让他把话传上去。余其扬自然明白什么话非传不可,什么话不传也罢。
他只是说:“黄先生请,黄先生请。山主已经久等。”
黄佩玉三十六岁,比余其扬低一个帽头,在上海男人里算个儿高的了。大褂外加一件皮背心,唇上留有修剪整齐的胡子,帽后的辫子显然是假的。他推了推墨镜,看了看四周,这才走进这家妓院里。
他进门后将墨镜收起,反而显出气质来,看来是个有阅历有主意的人物。他的脸相却一点不咄咄逼人,语气也温和了,带着三分笑意,外表看很像一个书生,斯文儒雅。
余其扬不由得多看了黄佩玉一眼,黄佩玉马上明白是什么意思,主动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交给余其扬,然后举起双手,让余其扬搜摸全身。
余其扬的搜身做得干脆仔细,快速有礼,却没有漏过任何可能藏武器的地方,这是当保镖的基本训练。他谦和地说:“黄先生,得罪了。”
里面师爷大步迎上来,向黄佩玉拱手致意。师爷陪同他走上回廊,楼梯口又有管家老五和红牌老三分别行礼迎接,陪同直到凤求凰厅。
待一行人的脚步声到厅门外,常力雄在厅内高举双手作抱手礼,等着黄佩玉走进厅堂回礼。他神色严峻,眉眼之间似有杀气。他没有说话,更没有请来人坐下。
黄佩玉举双手抱拳,也一声不响,两人的眼睛相对,似乎在测试对方的内心。洪门山堂规矩,见生客先威后礼。黄佩玉早知道他要“过关斩将”,但没想到这个有名的帮主常某人如此人才堂堂,威仪慑人,不禁心里稍有怯意,怕今夜会现出破绽。不过他脸上纹丝不动声色,几个上海洪帮的头目站在他身后,离他只两步远,随时都可以把他扑倒。
常力雄背后是一脸严肃的新黛玉。小月桂头发梳了个髻,一身素衣,除了手腕上有玉镯,无其他佩饰,作为新黛玉的跟随,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
突然常力雄朗声唱问:“领香人来做什么?”
黄佩玉回答:“投奔梁山。”
不等黄佩玉话落,常力雄又问:“何事投奔?”
黄佩玉也不得不快接:“结仁结义。”
“受何人差遣?”常力雄不让对方有想一下的机会。
“天差地遣。”
“青帮转洪门,鲤鱼跳龙门。”常力雄几乎威胁地说。
黄佩玉说:“只有金盆栽花,哪有青红分家?”
听到此言,常力雄扬声大笑,声振全屋,却突然收住,缓缓站起,架开手臂,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先将两手附在胸前合拢,向左右分开,左右手拇指跷起,余四指抱拳;左手向后过头不动,右手向前直伸,上下三起落;右腿前弯,左腿后伸,右手上下三起落;此后右手随右腿收回,两手过左肩合拢后,再向左右放下。
常力雄的架步,动作舒缓,劲气内敛,显然是武功精到之人。
黄佩玉没有动,只是拱一下手,两眼看着常力雄说:“前弓后箭,凤凰三点头。山主是‘大’字辈,小子冒犯了,请恕罪!”黄佩玉转过头去,斜看常力雄身后站着的两个女人问:“何处阴码子?”
新黛玉伸手拢胸,左右手各作“三把半香”,交叉于胸前,右腿跨前交叉于左腿。
黄佩玉笑道:“原来是金凤四大爷,失敬失敬。”他自己摆开身姿,做了一个架势:右手握拳直伸,左手作“三把半香”,平于肩头,放在左胸,作前弓后箭,凤凰三点头,后作收势。
常力雄大笑起来,说:“好好,山堂心腹,山堂心腹。”他一摆手,请黄佩玉坐下,算是过了头上几处关隘,已经可以以礼相待。
他们坐下后,中间隔个桌子。小月桂麻利地端来早就备好的一盘瓷酒杯和酒壶,摆在桌上。常力雄伸出手来,把七个瓷杯,摆出一个奇怪的样式。
小月桂将酒壶拿在手里,常力雄摆一个杯,她就斟一杯酒,两人配合默契,将杯子一一斟满,黄酒的香气飘满屋里,而桌上出现的是一个“七星剑阵”。这是认明洪门弟兄的三十六阵势之一。
黄佩玉只是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喜忧毫不显露。等小月桂把壶放回到盘里,他才伸过手,把底端两侧的杯子移到中间。
他取当头第一杯自饮,饮完后,才不慌不忙取第二杯端奉给常力雄。
移酒,饮酒,奉酒,都没有半点滴漏,常力雄脸色宽容多了。接酒饮了,放下酒杯,常力雄似乎尚有余兴,看这个海外洪门是否还顶真讲究几百年洪门的规矩。他伸手又摆了一下酒杯,开始笑眯眯地瞧着。小月桂马上把两个空杯斟满酒。
这是“七星剑阵”第二势,已属帮门内琐碎规矩。只有长年久在帮内跑联络的人物,才能不仅记得住各种阵势,还记得住延阵再战之势。
屋子里的人瞧着黄佩玉,黄佩玉知道这是关键的最后一招了。洪帮以反清复明为宗旨,“准赖不准混”,对外可以抵赖,却绝对不准外人充混,必须严格盘问,以防间谍打入组织。青帮不犯上作乱,极力扩充,对外人正好相反,“准混不准赖”。
黄佩玉此时却有点心怯,好像是左右两端的杯子不可取,好像又不是。毕竟他只是强记的。这时无法再犹豫,只能冒险一试。
他知道背后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的手上,虎视眈眈。在黄佩玉这么略缓了几秒钟之间,小月桂感觉到常力雄已满脸杀气。黄佩玉正要取最尖端的一杯,突然眼睛的余光看见小月桂向他眨了一下眼。他立即明白错了,取倒数第二杯自饮,并安详地将手移向中间一杯,端起来,奉赠常力雄。
常力雄接酒饮下,高兴地笑起来,连连说:“妙极,阵破得好!”
黄佩玉松了一口气。小月桂不由自主望了一下房外的天。那天色暗黑得快,阴沉沉的,似乎已有细雨在飘落,她左眼皮跳了一下。但是常力雄带着笑容,继续他们依然满是切口的对话:
“一个山头一只虎。”他已经不再怀疑黄佩玉的洪帮身份,只是想知道一些底细。
黄佩玉说:“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炉香。”
常力雄快说:“只打九九,不打加一。”
黄佩玉举手作拱,似乎在做总结:“千错万错,来人不错。”
常力雄这才真正放心地开怀大笑起来,屋内的众人,到这时也全部松了一口气。常力雄说:“这么说,孙文本是洪门头领?”
黄佩玉身体略往桌前一倾,“中山先生是洪门致公堂‘一步登天’的五爷,敬仰常爷,特派我来拜见,洪门三百五十年,流血掷头不变之志向,成功在此一举,天下英雄盼常爷登高一呼!”
常力雄见对他如此期盼,“哦”了一声,没有接口。黄佩玉毅然挽起袖子,伸出左手腕,目光向新黛玉,“敬借一物。”
新黛玉看着常力雄,常力雄点头后她从袖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刀递上。黄佩玉搁下刀,把酒壶盖揭掉,然后才拿起刀,如切藕一样在手臂上割开一条口子,让血直接滴在浓香的两杯黄酒之中。一甩袖子,他恭请常力雄取杯,自己也取杯在手,两人相对一饮而下。
常力雄兴奋地站起来,向门外挥手,洪帮几个首领人物纷纷涌进。常力雄说:“黄佩玉先生为山门心腹。洪家子弟,三江五湖,同门同宗。”他的话一完,众人一一向黄佩玉行礼。
常力雄指着桌上的酒杯,说:“各位兄弟,请满饮临阵酒。今后待黄先生,一如自家人,生死与共!”
黄佩玉说:“黄某人甘愿为各位兄弟引蹬执鞭。”
常力雄说:“师爷和三爷请留一步,与黄兄商议。其他人单请。”
那晚与以前的晚上没有什么不同,只有一点,常力雄始终没看小月桂一眼。要小月桂在场,是常力雄的指示。他对新黛玉说:“让月桂姑娘多学点,以后日子长着呢,得弄几个精干的人,帮我分点神。”
只要是洪门里的事,新黛玉对常力雄的命令就百依百顺,绝无二话。洪门虽说是三教九流,而且日常开支来自烟赌娼的保护,但常力雄以娼门相好为老四金凤,上海洪门内不是没有非议,全靠常力雄威势压服。新黛玉对此地位非常感激,所以手把手耐心地教小月桂门派规矩,小月桂学得很快,马上就做得头头是道。这点让新黛玉很高兴:这个小月桂学什么都非常快,记得一清二楚。这些日子她俩相处融洽。
这些大男人都未吃饭,小月桂帮着新黛玉,叫厨房准备了两桌酒菜,洪帮兄弟们请到另一间吃好喝好。这里单开一桌给这四个头目人物,特地让大厨烧了一条西湖糖醋溜鱼。为避杂人,此处的酒菜全由小月桂一人端上桌来,新黛玉帮助摆席。两人侍候爷们吃好晚饭后,才收走。
“你就在门外候着,不让人进去,他们要点什么,就去厨房取。”新黛玉在走道上叮嘱小月桂,“有事,到楼下厅堂来找我。”
小月桂点点头。她离开时,师爷说:“黄先生,你看,我们接着聊?”
“常爷,你看呢?”黄佩玉的声音,然后门就关上了。
天色已经很晚,除了这密室里的四个人,其他洪帮弟兄们已经酒醉饭饱散席,各自回家。守候在过道上的小月桂困乏得撑不住眼皮,脑袋直往下沉。麻脸师爷出来招呼小月桂,让她给换茶水,她才醒过神来。
小月桂走下楼梯,余其扬坐在楼梯后面的暗处,他装着没有看到小月桂。小月桂知道他当差的不便,也就佯装没看见。顺着左侧的拱门走,一条小径,借着对面窗户里的光线,她拐进厨房。她觉得余其扬是一个怪人,他看她的眼神当面是冷漠,过分有礼,背后却不一样,那目光一直跟着她,她的背脊被盯得痒痒的。她知道,只要她一回过头来,余其扬脸上就全是客气:她是常力雄的女人,年龄虽小,算辈分,应是他的师娘。
她第一次感觉到余其扬有时在注意她,是在几天前的晚上,他在后院那棵垂挂着果子的桃树下,这人也像她一样不怕树下有鬼。
等她再次下楼去取东西,发现余其扬躺在树下。
她走过去,推推他,“你在这儿睡着了?!”
“我醒着呢。”余其扬一翻身坐起来,好声好气地解释,“有时我们这种人只好半睡半醒。”
“要睡,我给你找一间房睡,这么睡要着凉的。”小月桂说。
余其扬不再理她,故意不领她这个情。
常爷整夜留宿在她这儿,她本以为余其扬会不高兴,但余其扬脸上任何反应都没有,不过眼光里开始出现恭敬。
这点倒使小月桂心里很得意,镇住了这个小当差,让他今后少神神秘秘地不理不睬摆架子。
小月桂自从跟了常力雄,觉得整个世界都熠熠生辉,她的整个生活都变得万分精彩,常力雄身边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在她心里,常力雄不仅仪表堂堂,十面威风,而且说一不二,一诺千金,在这个城市呼风风到,唤雨雨来。在小月桂看,没有比常爷更出色的男人,他是全世界最棒的男人。小月桂与帮里所有的人一样敬畏他,但是更盼望两人能在一起的时候,在床上永无厌倦地互相求索,总是一次比一次更美的享受。一个月下来,彼此都感到难舍难离了。
一壶茶泡开的功夫,小月桂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红木大托盘,里面不仅有新沏的龙井,还有苏式小点心、夹心芝麻饼。但她折回厨房,再次出来时,盘上多了一碟点心。她经过楼梯口,对余其扬轻声耳语:“想你饿了,这是专为你取的。”不管他是否愿意,她把那碟点心硬是塞给了他。
也奇怪,不久前她还很讨厌这家伙,到自己比他还威风时就关心起他来。
小月桂一步步上楼梯,天井一团漆黑,大门口悬挂的彩灯并不闪亮,她知道今晚书寓一律不接客,小姐们只允许出局陪客。整幢房子突然少了平日的酒香人气,更少了男女笙竹唱和的情色景致,每一厢房都暗光幽幽,她觉得气氛有点诡秘。
小月桂左手托住盘,右手去敲门。略等几秒钟才轻声补了一句:“是小月桂。”
“进来!”师爷的答腔。
小月桂走进去,黄佩玉在和常力雄交头接耳说什么,突然停住了话头,三爷和师爷看着她。她记得自己刚才敲了门,可屋里人还是感觉到她是硬闯进来的怪物,四下里有股莫名的气势,令人毛骨悚然。那四个人都瞧着她把旧的茶碗取回盘里,在每人面前摆上烫烫的茶碗,将装有点心的小碟搁在桌子中央,让每个人都够得着。
小月桂拿着托盘,一声不吭地一躬身,退出了。
余其扬送师爷到大门外,师爷有事先走,“阿其,等会儿将常爷直接送到我那儿,今晚就歇在我那里。有的事,我等着他的决定。”
新黛玉在天井里借着楼上房间洒下的灯光,俯身看一盆兰草,都开花了。她头也未抬,叫住小月桂:“上第几道茶了?”
“就第二道。”小月桂说着,这时她的左眼皮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她情不自禁地说:“听人说过,右眼跳财,左眼跳灾,不吉利。姆妈,我觉得不吉利。”
“不吉利也不是一天了!”新黛玉直起腰来。
小月桂不明白这个新黛玉在说什么。她望望新黛玉,黑暗中,那张脸不怎么清楚,但感觉得出来,她忧心忡忡。
夜深时,麻雀都蜷在窝巢了。黄佩玉掏出怀表看,“时候不早了,大局已定,小弟告辞。”
厅门打开,常力雄送他出来,“告诉贵堂大爷,一腔热血,卖给识货家。”
黄佩玉也正色道:“兴汉灭清,洪门大业在此一举。”
“黄先生的车来了。”余其扬奔上楼梯,神色焦急,轻声对常力雄说,“不过墙外有条子,后门外也有人。”
黄佩玉刚要折回窗口,常力雄一伸手把他拉回,顺手关灭房里所有的灯,急速地晃了一眼窗外,立即下命令:“快冲出去,不要给人一锅端了。”余其扬赶快把黄佩玉的手枪塞回他的手里。
黄佩玉到了走道上。小月桂一步跨进房,趁机拉住常力雄的袖子,急切地说:“千万小心!”可是常力雄只是拍了一下她的肩,就身手矫健地飞奔出房间,到走道上,顺着楼梯扶手一步跳到楼下,冲在头里。
其他人也飞快地冲下楼,一边下楼一边打开手枪保险。
小月桂惊恐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稀薄的夜色之中,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奔跑,一道黑影走在院房的墙上,如履平地,正在往屋顶来。她想也未想,冲出房,跟着男人们往楼下冲去。新黛玉吓得僵立在楼梯口,也知道不是害怕的时候,可是她的小脚跑不动,急得对龟儿们叫:“快,都冲出去,保护常爷!”
夜深人静,街上店铺都关着门。原来停在大门口的黄佩玉那辆车,轮胎被人刺破,司机血淋淋的头搁在驾驶盘上。子弹朝他们飞来,常力雄忙退回身,用门框作依托,朝外开枪,一边发命令:“赶快把我的马车驶过来!”此时枪声四起。听到马车声音响起来,常力雄边退边对三爷下命令:“你保护黄先生快走,我在此断后。”
三爷说:“不,我断后。”
“情况紧急,不准违令!”
他们已经迅速退到了随后赶来的马车上,黄佩玉掀下车夫就跳上驾驶座。三爷和余其扬纵身跳上马车蹬板,一边继续开枪,常力雄在马车后开枪,保护车子向前疾驶。那车夫吓得抱头飞奔,正冲向刺客方向,被子弹击中,大声惨叫倒地。但是马被枪声惊了,腾起四蹄来。
黄佩玉抓住辔索,狠狠挥鞭。在鞭声枪声中,马嘶叫起来,然后直冲出去。有三个刺客冲上来想挡,却被撞倒。
马车飞速驰走,常力雄却暴露出来。他马上撤回轿车方向,就在这两秒钟之内,所有的火力对准了他一个人,他立即滚在地上,但腿上已中了枪。他跑不动,只能顺势侧趴到墙边还击。
一品楼前,早就黑灯瞎火。院门大敞,里面传出一片女人的哭叫声。常力雄顺墙蹲起,想朝一品楼的红门靠拢,可以闪在门后。就在他稍起身时,右胸被击中,翻倒在地。
忽然,一品楼门内灯光大亮。小月桂挣脱开拦住她的佣人,不顾一切地飞奔而出,站在常力雄前面的枪阵中挥手大喊:“别打了!”这时她左肩挨了一枪,身体一歪,但还是站立着,“男人都死光了,还打什么?!”
枪声停息,那些暗杀者似乎明白过来,一些黑衣人扛着几个伤亡的伙伴迅速在街对面的巷子里消失。
小月桂脸上有血污,衣服上的血也在往下淌。
她转过身,蹲到常力雄面前,赶紧把他抱在自己怀里。新黛玉也赶出来,用灯笼照着垂死的常力雄的脸,他一身都是血,胸口正中的血在泉水一般往外涌。小月桂赶紧用手按住他的胸口,滚烫的血从她的手指间往外冒。她竭力稳住自己,但眼泪先滚下来。
常力雄望着她,嘴张开,却说不出话来。他呼吸已经很困难,握住枪的手动了动,眼睛还是盯着小月桂,好像是叫她拿起枪,为他报仇。小月桂把枪拿在手里,常力雄眼睛大睁着,就断了气。
“常爷!”小月桂叫了一声,满眼金花乱转,突然一下歪倒在他身上,不省人事。
远远地,传来秀芳哭叫的声音:“小姐,小姐。”
新黛玉在指挥:“赶快把两个人都抬进屋里。”
小月桂觉得胸口压着一块铅,透不过气来。难道天真塌下来?那边新黛玉的声音渐渐远了:“快,快去师爷家,叫他赶过来!”
第五章
小月桂一身内衣,躺在床上。李玉告诉她,常力雄的尸身昨夜已经运回常府,那里已设下灵堂。她差李玉和秀芳准备祭品,代她送去。
她们回来说,多亏常爷的管家老五会行事,收下了祭品,若是那些姨太太,没准会踢她们出门。小月桂知道自己的身份,她的确是被常力雄抬举了,摆脱丫头地位才没多久。但她还算不上外室,甚至不是书寓小姐。既是女流,自然不是友人弟子,只是一个月来几乎天天与常力雄睡觉的丫头,真是不伦不类。她只是佯装不懂规矩,才敢差娘姨去吊唁。
“常爷家真是大,里外有三道门,七拐八拐多得弄不清回路了,来的人真多。”李玉说。
小月桂只当没有听到,常力雄另有一个“家”,这事情她无法想像。
常力雄的正室,五十来岁,生得倒周正,已是老太婆了,一身丧服,头上也系着白布,哭红了眼睛,端正地站在堆着鲜花的灵柩前。那口檀木棺材据说是全上海最贵重的,几个偏房倒是按规矩没有出现。
麻脸师爷和洪门几个首领在帮着张罗。不时有上海滩的头面人物遣仆佣担挑祭奠品来,甚至有送金条银票的。黄佩玉亲自送来挽联:“一代英雄名垂千古,盖世豪情流芳万年”,横批:“壮志未酬”。
洪帮的弟兄进门,见灵位就拜地行叩头礼吊祭,到常力雄的正室面前,跪着叩头,然后一一走到祭厅两侧。在一个房间里,师爷和洪门众头目已经到齐了。
有人凑近师爷耳边,“打听清楚了,青龙头这次出手太厉害。”
师爷说:“几方面都断定是他们。青帮洪门,虽不共其事,如此暗算火拼倒也不多见。这次肯定有人主使,就不知幕后是何人。”他一挥手,声音慢了下来,“不过也只有抓到一两个头目才能弄清。老三老五,杀公鸡!血祭老大,此仇必报!”
三爷是个干练的杀手,他叫拢人马,一一布置起来。
顶马开头,出殡行列出了法租界,源源不断有人群跟着送丧仪仗队伍,上海滩活过百岁的老人也未见过这么隆重的葬礼。
卖报小贩高声叫着:“帮派火拼!”“工部局抗议!”“上海滩老大惨死非命!”
葬礼的确隆重,所有参加者全部黑衣黑裤,扎在顶马灵柩和花圈包括陪葬品上的布绸,全部白色。
绵长的送殡队伍中没有一个女人,一律男人,排列齐整,步伐一致,仿佛不是葬礼,而是有意向对手宣战似的。在送殡行列中,黄佩玉庄重执绋,面无表情。三爷手持出鞘之剑开路引棺,除师爷外,洪门众兄弟大都是短打扮,腰插利器,脸色铁青。
灵柩上的帷旗在秋日的细雨中打湿了,飘不起来,纸钱在十里外滩纷纷扬扬,有的落到了黄浦江面。
常力雄的灵柩在老家松江安葬,由大太太和管家带着一家子护送回去。
雨终于停了,天还是阴阴的。有几个送殡的男人回到一品楼书寓,已是中午。一品楼里外悬挂着为常力雄吊唁的白布,依然未挂彩灯。所有的小姐闭门不接客,也不出局。
小月桂想起床,却被秀芳按在床上休息。秀芳去倒水,房间里就小月桂一人,她起床,扯了件衣服搭在身上,到梳妆台前照镜子:脸太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乌黑的长发直接披在肩后。那夜人人都在忙着常力雄的后事,一品楼两个受重伤垂死的伙计门卫,还有车夫,都未能救过来。小月桂左肩膀的枪伤,先用止血的金狮毛和布条扎住,到早晨医生才顾到她。清洗消毒后,上了药,包了纱布。医生说:“幸好子弹穿过未伤骨头,不过沾不得生水,要仔细将息养伤,弄不好这只手臂今后就废了,举不起来。”
但是小月桂躺不住,她对着镜子原地走一圈,再重新看镜子,里面多了一人:李玉提着箱笼进来。
她把饭菜摆好,才说:“月桂小姐,别起床。躺回去,我来喂你。”
小月桂摇摇头。
李玉硬是把她扶回床上。
“你已经两天没有吃饭,这怎么行?”
“不想吃,也吃不下。”小月桂说。正在这时她听到新黛玉的脚步声往自己的房间走来,便问李玉:“怎么姆妈没去参加常爷的葬礼?”
“女宾不出丧,是规矩。你哪怕身体好,一样不许去。”
“是呀,我算常爷什么人。”小月桂自嘲地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像在说别人的事。殡殓葬前连看常爷一眼的权利都没有,他埋在老家哪里都不知道。
“小姐,别这么看,常爷可是把你当心肝宝贝,若不是惨死了,你现在恐怕就该进洞房,他是要娶你的。”李玉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说话间,新黛玉已转过画屏到床边,穿着白衣,头上缠了圈白绸,在耳鬓边打个小结扎起来,比起平日艳妆,反而年轻干练得多。坐在床头,她朝房里的李玉使个眼色,“到‘雷允上’店里,给小姐抓些当归红枣来,她流血过多,要好好补补!”
待李玉走后,新黛玉才挪近些小月桂,说书寓两个门卫的后事料理耗了她不少时间,除了小月桂,一品楼倒没有一个女人出事。她说:“我这两天累坏了,没能来看你。”
“姆妈应该好好休息。”小月桂觉得新黛玉说话的神色不对,想坐起身。
新黛玉拉过她的右手,按着她躺下说:“现在常爷没了,我俩只能把话挑明,话说得不周到,也请月桂小姐恕罪了。”
明明白白这话里有话,小月桂一听就想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可是新黛玉拉住她的手还挺有劲的,她的手脱不开来。
“姆妈,有话请讲,我听着。”小月桂一听她提常爷,眼圈就红了。
“他待你好,我为什么不对你好呢?可我要对你好,难呀,我要对你不好,却容易。”新黛玉终于说出心中憋了好久的话,神情也变得温和了一些。
“他是我最敬重的人,也是我这一生的依靠。当年我得罪了那个上海滩第一名妓林黛玉,她要与我比试,谁输了,谁就得关门滚出上海。说是比姿色才艺,实际上是比排场奢华,她的镜框镶金,我的镜框就要镶珠宝才行。常爷帮了我,我赢过了她,成了四大名妓之首。我原来姓辛,从此叫新黛玉,新派黛玉!这才在上海滩站稳脚跟,最后接手了这个一品楼。知道吗?我的命在他身上。”
小月桂还是第一次听她说她的情史,便也说起自己的伤心:“常爷说没就没了,他走得太快!”小月桂喉咙卡住,难受得说不下去。遇到常爷后,她总觉得她的命运未免太好一点,气太顺了些,肯定会出岔子。她早就有这个预感,所以从来不敢自视过高。果然命运突然凶狠地扭转。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今后一辈子怎么办?
新黛玉根本不理会小月桂的心情,走到圆桌前,自己给自己烧好烟,吸了起来。她眼睛瞟着小月桂说:“常爷既然点了你的蜡烛,破了你的处女身,本该给我你的初夜加包你的银票,按他的身份,起码得是一万银票。”
“姆妈此话……”小月桂说了又停,她亲耳听见常力雄说过,开了一万银票给新黛玉,可现在她不想说了,怕话一出口,就变了味。她有泪只得吞回肚里。
小月桂的神态,新黛玉看在眼里,她摇摇头,搁了烟枪,坐回床上,才说:“常爷的确是开过银票给我,没错,可是你不知道,就在两天前吃晚饭时,他说那个黄佩玉着急需要大量活动费,我就把银票还给他了。现在这笔银子还不知在谁手里。所以呢,他没有付任何点蜡烛的钱,我得倒贴你的月钱,还有你的娘姨和丫头。”
“姆妈的意思是……”
“我是什么意思,你懂。常府上不认你这个人,我就得想个办法,我也不能尊你为常太太养起来,你说对不对?”
“我明白姆妈的意思。”小月桂说,“不过即使我愿意,你知道我也无法陪客人,我不会唱评弹,又是大脚。”
新黛玉语气尽量婉转地说:“慢着,你还没听懂我的意思。自从你进了这家书寓,我的日子就不太平,常爷就是遇上你这丧门星、克夫命才死得那么惨。是我不对,早该看出你的样子,根本不是这里的人。你的命太硬,有福必招祸!”
小月桂从未想到这一点,脸色大变,她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就没想到有人会这样看待她的命运。听了新黛玉的话,她沉默了好久,才费劲地说:“双亲去世得早,由娘舅抚养,要我做田,不裹小脚。大脚婆在上海能做什么,我知道。这是我自家的不幸,绝不想牵连别人。”
新黛玉不说话。这种解释赢不了她的同情。
小月桂说:“姆妈,那么我自己赎身。”她费劲地起身穿鞋,翻箱越柜,连着耳环和金钗,把不多的细软全部摊在床上。
“哟,瞧咱们常爷疼你的样!送你这么多金银首饰,想当年我也被宠爱过,却从未这么有福气。我做梦都不敢相信,他会这么抬举一个女人。”
新黛玉目光冷冷地看着小月桂用绸子把首饰包起来。小月桂当没看见,她没有心情与新黛玉计较。她的绝望决不是这个女人能明白的。
“秀芳和李玉正好在此,伺候我这些日子,辛苦了,我得谢二位。”
新黛玉回过身,画屏边果然站着秀芳和李玉,一人手里捧着托盘,一人手里捧着汤碗,站在那里听这两个女人说绝情话,都呆住了。小月桂清楚,李玉和秀芳是看在常爷的面上,看在她救常爷时那不要命的勇气,才照应着她。小月桂知道多说无用,“姆妈,你当初从村里挑我收留我,现在还让我安心养伤,对我就是有恩之人。”
四个女人一声不吭。楼下似乎有歌声,混着琵琶声,像是自弹自听。天色在这一刻变成暗红,本来停了一个时辰的细雨,夹着狂风骤至,转眼大雨倾盆,从屋檐直通通倒下天井。
常爷真是有眼光,早就明白若是他不在了,她小月桂的命运会怎么样。每次他送她首饰时,她心里就纳闷,现在明白了,他让她有后路可退。
小月桂把手里的绸包交到新黛玉手里,又想把左手的玉镯子脱下,可是怎么也脱不下来,她一咬牙,下了狠劲,退了下来,放在绸包上面。她突然朝新黛玉跪了下来,望着她说:“这儿的首饰可能不值一万银票,那么把我卖进不嫌大脚的窑子,够给你补上吧?”她想到自己被逼到绝路上,不由得悲从中来,低下头去,不过声音还是没有哀求之意,“我是由常爷破瓜的人,就这个名声拿出去卖,总值几个钱吧!”
听到这话,新黛玉想打小月桂,手举在空中却止住了。她是个久经风雨、见惯变故之人,哪怕是切肤之痛、不得不出之气,也明白必须见好就收。跟小月桂闹下去,损了她自己的面子。
她拿起绸包,一甩袖子就走出了房间。
一周后,常力雄的管家老五来了,瘦瘦精精的人,四十开外,长衫布鞋,他的手下人挑了两箱丝缎。新黛玉把管家迎进凤求凰厅,“老五,从松江回来,怎么样?”
“还好,常爷老家还有一个老表叔,帮着选了块风水宝地。下葬那日,下了一天的小雨,请来做道场的师傅说,雨来自东,这吉利,常爷灵魂会保佑大家!”
“这就好。”新黛玉说,请他坐下。
老五指着地板上两箱丝缎说:“书寓送了大礼,今天是出殡后正七日,常爷魂归之际,按习俗分祭奠品,大太太挑了些丝缎,说是得让你做几件新衣。”
新黛玉递上茶水说:“平日都是受常爷照顾,大太太怎么如此客气?”
小月桂正好走过门口,觉得他们不是为了送礼还情,而是另有事要商量。
她的这感觉很快就得到证实,没有几分钟,师爷和三爷等一席人都到了,那厅门关起来,什么人也不得靠近,很快那些人又都散了。
余其扬也在众人之中,变得又黑又瘦,仍是一身短打扮,穿过天井时,抬起脸来。小月桂以为他是在向自己打招呼,忙向他点头,却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在看天色。楼上的新黛玉换了件薄袍子,急急匆匆,在走道里还在拉银白带褶的裙,大门外早有一顶轿子等着。
下午时分,书寓开始热闹,管事在安排客人。琵琶弹拨出的曲调,一丝一弦扣在心上。小月桂换了一身青袍,腰间系一条黑绦子,耐心地听着,镜子里的灯光永远是一尘不染的明亮,她下意识地辨认那些手在为谁而拨弄琴弦。
管事忙着,在按局票登记,高声唱道:“双玉先生出局——杏花楼酒家!”“莲珠先生出局——老正兴馆!”
她从来没有与哪位姑娘结交,丫头本来就是最末等之人。常力雄包下她后,那些姑娘既瞧不起她,又想巴结她,又怕话说得不好听,不小心得罪她,彼此更添了生分,在院里见着就点个头,问声好。她听李玉说过:“书寓里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认识一个少一分是非。”
等常力雄出了事,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形就更奇奇怪怪,她听都不想听那些小姐那夜如何躲在床底下,后来又被血尸吓得半死。真的,恐怕她是上海滩有妓院以来冒出来的最大怪物。
现在她只在意新黛玉一人的想法,看她怎么处置自己的命运。
秀芳跑进房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姐,好像要出事。我在街口遇上姆妈,她铁青一张脸。”
“最多就是走。”小月桂把帐纱撩起来。
“你走了,我怎么办?”
“你还会有新主子,说不定很快就忘了我。”
“这怎么会?”秀芳说,“小姐,我与李玉说过此事。”
“哟……”小月桂眉毛一挑。
“你走,我们跟你走。”
“不行的,留在这儿你们还有一碗饭,跟我走,前景未卜,我自身都难保。”她想想,“除非有一天,我情况变了,我会带你们一把。”
秀芳眼睛都红了,小月桂坐在床上,“好了,秀芳,明天的事,等到明天的太阳出来再说。你把梳妆台上那个小瓶子拿给我。”
秀芳替她拿过来,打开,里面是松节油。她手抹些,双手相揉,等到手都发烫,再揉小月桂的脖颈,“痛嘛?”
“就是颈子有些痛。”
“这油舒筋活血,再擦两天,准管你会好。”
秀芳陪着小月桂到院里走了一圈,新黛玉没有回来。小月桂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窗前,希望看见新黛玉的身影。
她等得倦了,就上床等,熄了灯,房间里黑得可怕。她大睁着眼睛,等那个女人的小脚莲步——再轻巧,若走上这楼来,她也听得见。没过多久,她的眼睛就疲倦了,直想闭上,睡着了就不会有烦恼。
忽然间,她明白了这些人在干什么事,为什么新黛玉也卷了进去。她觉得自己什么情景都看见了,什么气味都闻到了。
整个夜上海卷裹在血腥气之中。
从舞厅里出来的一个人,刚坐进马车,便被人捅了一刀,一挺身,刀尖从前胸穿过。
四马路的一家药店里,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被人先砍伤右臂,又削掉了头。一家烟馆被一抢而空,里面五个人全部被勒毙。
几乎听不到枪声,一夜之间,青帮那些武艺高强的头目,即使能溜掉,也带了伤。
枪声只在法租界里响起,附近的居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街上有些人在拼命跑,有些人在拼命追,双方不时开枪掷刀子。他们想探头出窗看个究竟,却怕子弹不认人。
租界巡捕马队沿街赶来,开枪追逐,两帮人才迅速消失了。
小月桂警觉到楼下有动静,大约在凌晨四点左右。她忽有所感披衣下床,蹑手蹑脚轻轻打开门,天早已鱼肚白,凉风习习。她在走道上轻声疾走,才下楼梯两级就愣住了:余其扬坐在楼梯上,依着扶手,时间好像回到常爷出事那天晚上,不同的是,他不再对她视而不见,故意正眼不瞧她似的,而是望着她,像有要紧的话要对她说却精疲力尽的样子。
小月桂不安地下楼来,这才发觉他衣服上血迹斑斑,惊得赶快凑近一些细看。余其扬急促地说:“给我找个地方躲起来,巡警在追我。小月桂,千万帮我一次!”
小月桂刚在想应当怎么处理,新黛玉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阿其,你没经验,走错了地方。此处是非之地,这次火拼首先就是在一品楼前打响。巡警可能马上就会来搜查,你趁天还没有亮,赶到三号去躲起来。赶快走!”
余其扬没法,看了小月桂一眼,转身就奔出去。
小月桂比余其扬动作更快,先跑到大门口,探出头去,外面连个鬼也没有,一只猫跳上斜对面石坎上,两眼珠盯着她一转也不转。她这才把余其扬推出去。
她转过身来,边关门,边看这个心狠的新黛玉,她正伫立在那盆兰草花边,喃喃自语:
“常爷,这下你可以瞑目了!”
听到这话,小月桂的手停在半空,感觉一直斜压在她心坎上的那块铅一下落入心底。
她不明白这里卷入了什么仇事,只知道一旦卷入这种事,就不是她能弄得清的。她心中天大的事就是:今生今世,常爷从此魂远离了。
她背靠着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无声无息涌来,沿着被一个男人的手指再三疼爱过的地方,再三抚摸过的方向,江水般直泻而下。这是常爷遭难后她头一回哭。
以前,她认为常爷不喜欢看到她哭,像一般女人一样。现在常爷真的远走了,她可以让泪水无休无止地落个痛快。现在她可以为自己的苦命哭了,她脸贴着木门,双手紧抓着门把,想抓着上面遗魂的手留下的温泽。
马蹄声清晰地从街口那边响起,几个骑警从大门口奔过。
小月桂抹去眼泪,从门缝里看了看巡捕的身影,这才闩上门。
新黛玉手里拿着一块已经浸湿的手绢,眼睛也是红红的。她长叹一口气,挥了挥手绢说:“这个一品楼也成了血光之地。散了吧,都散了吧。”
小月桂还不太明白新黛玉的感慨,张开泪眼往她那个方向看。
新黛玉走上楼,仅走上两步,回过头来,体谅地说:“不跟你算赎身钱了,你回浦东乡下去,好好嫁个种田人,过安生日子。”
小月桂没有答腔。
“不肯回乡下?”新黛玉觉得这个乡下丫头开始有点不可理喻了,“还想赖在上海?上海岂是容得下你这样的种田丫头的地方?”
“我现在的想法不一样了。”
“好心为你着想,反遭人嫌!”新黛玉站在楼梯上看着大门口的这个丫头,“那就由不得我自己,只好跟你前账后账一起算了。”
小月桂走过天井,站在石坎上,想也未想就说:“有家新闻报章,今天找我说说常爷的事。我本想,男女这种事情,怎么好说出去呢?现在我明白了,就得说!不为常爷,也为我自己。”
她说完,自己也愣住了,瞧着新黛玉,新黛玉也瞧着她,整个院子的空气一下凝住了。
早有好几个脑袋打开窗或缩在窗帘后,往这儿瞧热闹。胆子最大往外瞧的是双玉小姐,这个一品楼的头牌,最爱看人倒霉。
“看什么?”新黛玉瞟也不瞟那些窗子,火气一下上来了,“上海不是乡下小姑娘的天下。”她几乎吼起来,一跺脚,“你给我滚!滚啦!”
但这时响起了急切的敲大门声,巡警在叫:“开门!开门!”门打开,几个华界衙役带着十来个租界巡警,一涌而入,警长声称来查夜里帮会枪战,以及上次发生在一品楼的暗杀。果然如新黛玉所料,他们怀疑这二者有关联,当然他们什么也查不到,问不出来。
沪西一栋花园洋房,这里是同盟会的一个秘密机关。几个男人坐在花园里,像英国人那样喝下午茶。
“黄先生,有人求见。”手下人进来说。
“什么人?”
“说是洪门师爷。”
黄佩玉马上站起身来,和对面的人说:“瞧,我说得对吧?”他跟着手下人进入房里,快步往大门口走,亲手打开门,“是师爷亲自光临啊!有失远迎,请!”
麻子师爷神色阴沉,勉强应酬地笑笑,落座后不等寒暄,就说出来意:“有件事,非请黄先生大驾出面不可。一个小兄弟,叫余其扬,今天天未亮在租界边上被抓了,他沿着路边跑,被人发现衣服上有血迹,正好赶上巡警,告发了。”
黄佩玉松了口气,不以为然地说:“一个小跟班,急什么?如果是死罪难逃,这样最好。各方面都得落几个人头,互相有点交代就可以下场了。”
“他虽然不参与内幕,不过一直在常爷鞍前马后照应,所知太多。万一引渡给中国衙门,那种酷刑,谁也扛不住。毕竟好多条人命,弄得不好,整个上海洪门无法立足!黄先生到上海也是他接头的。”
“我想起这个小跟班了。”黄佩玉转过身,走了几步,沉吟半晌说,“这事有些难办。此刻人在哪里?”
“关在租界巡捕房的监里。”
黄佩玉把手搭在师爷的手腕上说:“好吧,师爷,此事让我来试试看。洋人对上海的事情,说清楚也清楚,说糊涂也糊涂。正好我有个生意场上的英国朋友。不过洋人开口凶得很,何况这个小跟班又犯上命案。”
“银钱上的事情好办。”师爷说。
“我还有进一步的想法,想跟师爷细谈。”黄佩玉说。
几个洪帮兄弟等在提篮桥监牢门口,两个守卫的大兵推开大铁门,从里面走出衣衫褴褛的余其扬。他脸上有乌青伤痕,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脏得粘成绺团。门口有辆黑漆油光的马车等着。门只开了一条缝,有人伸出手来把余其扬拉上车。
师爷做东,在新半斋菜馆给余其扬压惊。出席的都是洪门众头目,客人有黄佩玉、老三老五,还有几个心腹作陪。余其扬出现时,已经洗过澡,换过衣服,胡子刮净,头发也修剪整齐。桌上茶酒菜丰盛,鱼肉虾都有,侍者还端上来蝴蝶海参和龙虾。师爷说:“这家店用猪骨鱼刺鸡骨熬汤做菜,味纯,是养刀棒伤的佳品。”
“早听说了,今天借其扬的光,才有此口福。”黄佩玉说着,却给余其扬夹菜,“来,尝一点鱼头!这些日子看把你瘦的。多吃点!监牢里你亏着了,给你滋补一下身体。”
余其扬立即向黄佩玉跪地叩首,“小人性命是先生给的,大恩必报。”
黄佩玉扶他起来,举杯说:“一个朋友一条路,一个仇人一堵墙。”
师爷举着酒杯说:“常爷升天,上海洪门弟兄报仇时不怕刀子见红,个个好汉!我们已经为死难者祭奠,善待家属后人。”他转向黄佩玉说,“幸亏有黄先生鼎力相助,洪门才险险站住了码头。”
一席人向黄佩玉敬酒道谢,“黄先生给我们在上海滩挣足了面子!”
待大家祝酒完毕,师爷清清嗓子,突然严肃地说:“洪门群龙无首也不行。常爷临去之前,已经说了,‘黄先生是洪家子弟,三江五湖同门同宗。’上海洪门这个局面,也只有黄先生能撑住。”
这话太出人意料,下面人都很吃惊,低头不语,或转头他顾,没有人应声。
黄佩玉看这场面,扬声说道:“各位弟兄,上海是中国最大码头,只有常爷英雄盖世,才能镇住山座。我黄某辈分太浅,难当此任。”
大家依然不语,只有师爷扬声道:“上海不比内地,大字辈,德字辈,早就乱了。帮会也得跟上潮流,选贤推能,不能拘泥旧例。”
黄佩玉看到众头目依然没有应声,还是坚持推让。师爷反复劝讲。
最后黄佩玉说:“此事重大,要从长计议。黄某倒是有个愚见,请各位多赐教。公共租界工部局要开设华董一职,我黄某正在竞取,希望得到上海洪门支持。如果选上,必定带携各位兄弟。洪门基地,应移到租界立足,那里才是真正的洋场十里,财源似海。如果不中,我黄某从此回浙江天台老家,退出江湖,归耕田园。上海洪门山主之重任,当然就另请高人。”
师爷立即跟上,赞美说:“毕竟是黄先生高瞻远瞩。进租界才能站稳脚跟!上海洪门,已经日渐路窄,只有进租界,才能咸鱼翻身,重振旗鼓。”
在场的头目们这才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
黄佩玉说:“常爷为掩护我而死,洪门兄弟也为我报仇出生入死,血洒黄浦江。我黄某没齿难忘,只有肝脑涂地,报答洪门。”他的语气非常诚恳。大家一看无须当场决定,而且这个条件挺有道理,就纷纷转开话题,等于默认了。
第六章
这六年是多事之秋:朝廷完了,皇上还有;革命刚停,二次革命;民国开始,就枪炮不断。但是上海市面大不一样了:六年前到过上海的人,现在会认不得路。
而且,帮会从地下升到地上,1913年春末,势力大盛。五月,黄佩玉在洪门开的老顺茶楼开堂招徒。已经是革命之后,满堂人依然是长衫,只是发式各异,有的人剪着短发,有的人留发到齐耳根。
这还是上海洪门史上第一次,不像在前清政府虎视眈眈之下,样样事情得瞒着官府,至少打通关节,让官府佯作不知。现在民国,结社自由,可以无忌惮地公开设堂,有人建议应当塑关公像,祖述桃园结义,黄佩玉认为无稽。有人要求挂罗祖像,黄佩玉觉得既无根据又无好处。还有人提出挂传说中的祖师爷郑成功像,考虑到占着台湾的日本领馆会抗议,洪门今后在日租界会受阻,便放弃了。还有人想挂孙中山像,又怕正占领上海的直系军阀干预。最后决定什么都不挂,历史既无用,政治也无益,洪门现在是个生存团体。
茶楼正厅宽大,案上点着五支香烛。桌下还有一排香烛,两头都用红纸包着。香烟缭绕,气氛庄严,麻子师爷两鬓灰白,显出年龄来了。他一身蓝底青花缎袍子,套了一件马褂,穿着黑呢鞋,主持开堂仪式,唱颂词。
黄佩玉也是一身袍子,只不过他那件马褂上面有寿字团,人比六年前更精神,红光满面,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三爷和老五等人各坐两旁。看着同门兄弟都到场,师爷高呼:
“开山门。”
那些等候在厅门外的兄弟们手捧红贴,前前后后进入堂里。师爷诵唱洪门代代相传的开山门诗颂:
今逢吉日香堂开,
英雄济济赴会来。
异姓兄弟来结拜,
胜似同胞共母胎。
众兄弟应和最后一句:“胜似同胞共母胎。”再向黄佩玉磕头。师爷继续诵唱:
“开香。”
“下跪。”
“启问。”
黄佩玉清了清喉咙,眼睛威严地全厅扫了一圈,才问道:“你们是自愿入帮,还是有人教你入帮?”
“入帮自心情愿。”那些跪着的人回答。
“帮规如铁,违犯帮规,铁面无私,晓得吗?”
“甘受约束,誓守帮规。”
全部程序过完,发折礼成开宴,直到半夜才宴罢。黄佩玉这才步入大亮着灯的茶楼后厅,他喜欢老顺茶楼这儿的环境,地处泥城桥,来往交通方便。把这儿当成洪门做事会客的场所,他认为比常力雄拿妓院作会所尊严得多。
说实话,他从心里看不上常力雄,那种草莽英雄作风早晚自取其祸。最主要的是,他自己吃政治饭出身,明白政治是假货,高唱主义的政客只是利用帮会。这个常力雄真的信奉反清复明,最后送了性命。
黄佩玉脱掉袍服,里面是西式的衬衫、背带裤、皮鞋。他拿起桌上的大炮台香烟,在室内一直等着的一个妖冶的女人伸出手来,给他按打火机。他看着那女人戴着珠链的白皙脖颈,若有所思。师爷坐在椅子上,正端着一杯茶。黄佩玉吸了一口烟,朝女人挥挥手,“你先离开,我要找人说事。”
女人倒识相,顺从地走了。
“六姨太刚来,怎么走了?”三爷进门来问。
黄佩玉说:“女人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以前洪门里什么金凤银凤的,只能坏事。我不喜欢有女人搅进来。当年常爷,就是太看重女人。”他停了话,突然意识到这些人原来都是常力雄的手下,现在虽然因为有钱可得,有利可图,对他也忠心耿耿,但当着他们批评常力雄,等于说他们以前愚蠢。
黄佩玉对师爷说:“洪门不再是秘密结社,入会的,反而少了勇猛之人。”他这是转批评为夸奖。
师爷点点头,“可不,都是生意场上的人物,至少也是店主。”
“时势变化,谁也做不得主。只是万一又要动刀动枪,无人可用。恐怕还得有意朝工会方向发展,将来劳资纠纷,我们两边有人,才好居中调停。”
师爷对此策很赞同,他们正说着,余其扬跨进门。他已经完全不再像当年的小伙计,黄佩玉专门把他送去香港上了三年学。他身穿西装,英俊洒脱,很像上海滩的买办。的确,他现在专门负责洪门与租界的外国人打交道,能说一口过得去的英文。
“大鼻子怎么说?”黄佩玉问。
余其扬说:“这位新来的捕房总监,一定要上任三把火,禁止烟赌娼。”
“禁止?”黄佩玉转过头,惊奇地反问,“西洋国家自己没有禁止,到上海来禁止?”
余其扬苦笑,“对,他就是说要禁止。他还说,若黄先生在租界禁烟赌娼成功了,肯定推荐您继续担任工部局华董。”
“流氓!”黄佩玉愤怒地拂袖而起,面窗而立,听窗外细雨轻打着竹叶的声音。忽然,他想明白了,不听这外国主子的,这主子就“不推荐”,就是要他下台,找个听话的中国人当华董——上海滩眼红他位置的人多得很。他至少得装个百依百顺。这时他反而羡慕起那些政客,起码嘴上可以把打倒帝国主义喊得震天响。
“好好,外国流氓跟我玩玩,是给我面子,我们就玩。禁就禁!先禁娼——不,轰动一点,先禁唱!”他伸手提起毛笔,蘸着墨汁,看着桌上新收门徒的名单,若有所思,“要闹,就闹得热闹一些。”
一点不错,小月桂想,就是这个陆家嘴渡口。当年——六年前,她和新黛玉在这儿等着上渡船,隔着黄浦江看上海外滩。江那边的世界,充满了无穷尽的幻梦,那个十五岁的少女,就像那年早春二月头顶一尘不染的天空,有着每个少女都有的纯洁,纯洁得一文不值。就像这眼前的上海天空,没有川沙渔村那么蔚蓝,烟囱如林喷云吐雾,又怎么样?
跟着她来的几个农村衣着的少年少女,正激动地看着外滩景致,抢着说话。上轮渡的人却一样地扛着挑着行李,叫孩子叫亲娘的,喧嚷声一片。小月桂回过头训斥他们:“看好行头!这里人多手杂。上海是轮到你们享福的地方?”
看着他们注意力转了回来,小月桂脸色才温和了些。
从黄浦江口,一直到江南造船厂,绵延几十里,每日轮回不停的国际船舶展览会,开了一百多年,世界上有几个港口能一字排开如此壮观的场面。
不用说小月桂手下那些刚从乡下来的少年少女,就是我本人,初到上海,船行黄浦江,从吴淞口一直到十六铺码头,也会惊心动魄地看上两个多小时。哪怕在闭关锁国的年代,外贸还是要做,看这个大展览是绝大的享受——这海口之河,这世界走进中国的窄门,这人工的钢铁奇景,把上海从中国其他任何地方中划了出来。
铁船庞大的铁壳不怎么自然,边添油漆边生锈,远不如木壳篷帆的舟楫。上海本就是不自然的,它是人为的一切集中之地,是不自然的一个大堆集。
“有民来自东西洋二十四国,南北方一十八省。”谁也不是真正的上海人。
小月桂到上海,就是把“自然”如田里晒黑的皮肤一样脱掉,做一个上海女人,就是变成人工斧凿的艺术。
现在她必须把这一切教给这些少年少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不自然中觉得自在的。
一江水在向大海流动,昨日如一艘船下沉,留在面上的只是一层油皮。这样好,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水已经流了过去,每一天必须重新开始。
她转回脸来,面对江水,阳光正好照在她的身上:这是一个美貌的少妇,才二十出头,六年过去了,举止端庄成熟,个子修长,丰乳细腰,依然是那么引人注目,但当时只是青春必定捎带的礼物,现在却是成熟的风致,是她重新进入上海的资本。那双眼睛,明亮清澈一如从前。
十六铺,东临黄浦江,是水陆货运交通中心,西接上海旧城城垣。冬春未暖之时,却是航运淡季,那些轮船公司的售票员拉客人,也从码头拉到了这儿的菜场:
“乘‘朝日丸’,外送牙膏一支,肥皂一块。”
“买一张‘拉弗里’,送毛巾一条,枕头一对。”
不远处是个菜场,菜贩各色人等,卖的与买的都吼着。人声鼎沸,喧闹得像个活鸡笼子。
小月桂耐心地等着菜场早市空出来。人空了,气味依然:菜场充溢着腐酸臭味,满地狼藉,鱼腥的鳞片还粘在菜摊板上,拣菜叶的乞丐踩在黑糊糊的垃圾上,还在忙着。这是她的戏班开始摆场的时刻。每天只有这时候,她整个神经束立了起来。她手下一批年轻徒弟,各施其责,摆起摊子,打锣的打锣,敲鼓的敲鼓,她站在中心。一时,这菜场又热闹起来。
小月桂作村姑打扮,但一眼就看得出是这个班子领头的,哪怕周围的年轻人个个有骄傲的青春。她涂上口红,脸本来就水灵,加上几个假首饰,鬓光钗影,这扮相吸引了许多行人。打起板鼓唱的都是浦东乡下的小调,号称“东乡调”。唱的歌词更让人驻足,很多人乐得大笑,挤眉弄眼,引来更多的人:
瓜甜藕嫩是炎天,
小姐情郎趁少年。
纱橱鸳枕,双双并眠;
颠鸾倒凤千般万般。
小阿姐道,
我搭情郎一夜做你十七八样风流阵,
好像栽了蚕条又插田。
摊前的一块旧旧的蓝布上,扔了一些铜板。
她唱累了,就让徒弟接着唱,自己靠在摊后,担忧地看着天色。这边乌云聚集,另一头却亮得可怕,天斜斜歪歪。
突然下起雷阵雨,好不容易聚集的几十个观众统统跑散,戏班子只得赶快收起简单的行头,拾起观众在蓝布上扔下的几个铜板,躲进菜摊棚下。
小月桂还在原地没有动,豆子大的雨点打在她的头脸上,眼光四周扫一圈的功夫,身上全是雨水。这春天尚开始,衣服淋湿贴着皮肤,又冷又不好受。徒弟们叫她,她似乎没有听见。
打着雨伞的行人从她身边走过去,看着这个不怕雨淋的怪人。坐在马车里的富家女趾高气扬,鄙弃地看着这个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的唱花鼓的乡下人,没一阵子,她就全身雨水淋漓。不,她到上海来,不是为着考验自己的耐心的,不是为着忍受又一次侮辱的。她不能甘心做一个街头卖唱者,只能靠行人施舍,勉强混个半饥半饱。
他们这种生意叫敲白地——摆地摊,比起走街串巷的跑筒子还算高一等,但明显不是活路。
小月桂跺了一下脚,跑向菜摊棚,对在里面躲雨的徒弟们说:
“今天不唱了,雨一停,你们先回客栈,不要乱走,等我。”
她转头就走。几个小姑娘冒雨追上来叫:“你上哪里?”
“我去借钱,我们非进剧场子不可!”
雨渐渐小了,淅沥之中,小月桂沿着城墙的马路上急行。在这样的寒风凄雨天,城墙边的僻路几乎没有行人。两个在菜场看戏时就打她主意的流氓,跟踪而来,抢先从小街奔到她前面的道上,拦住她的去路。
首先他们抢了她衣袋里的钱,然后把她逼进墙角,一个流氓在她身上捏捏弄弄。她抓流氓的眼睛,被流氓猛抽了两耳光,拳头也上来了,衣服被撕破。另一个流氓本来负责把哨,说好轮流的,这时看周围无人,忍不住也跑了过来。她被两个男人压倒在肮脏的雨地上。
她无法对抗两个男人,只得盯着石墙上的青苔,任他们占便宜。但是这两个男人不久就互相闹起来,争着解裤带,还要看着周围的街,她乘机猛地跳起来,一头撞开两人,其中一人没有防备,竟然被冲倒在地上。
小月桂头发披散,顺着老城墙往北拼命地跑。一个男人已经气喘吁吁地放弃了,那个跌倒在地上的男人,恼羞成怒,紧追不舍,手里拔出了尖刀。
她不留神跑到一条死弄堂,没有地方可逃跑或躲藏,男人得意地大笑,端着刀直逼过来。
她突然站定,回过身来,发狠地狂叫,脸孔扭曲,像一头狼。已经追上来的男人看着她,停住了脚,觉得这个女人可能是个疯子。这个地方快接近闹市区,对一个大喊大叫的女人,好像讨不到什么便宜。男人摇摇头,懊丧地走开了。
她瘫坐在地上,精疲力竭,喘着粗气,过了好一阵才恢复过来。她扶着墙拼命站起来,走出弄堂,看着周围,走了一段,雨也停了。
她突然认出了这条街,这里离荟玉坊就隔着一条弄堂。她一脸苦笑:自己不知不觉竟跑到这儿来了。雨水积了弄堂一地,这个上午尚早,这地方的确是没有什么人。
她没有必要找路,几分钟后就走到了荟玉坊。那里依然挂着彩灯,上面写着姑娘的名字。她没有敲门,只是往门缝里看,里面一切依旧,二层楼三厢房的石库房,依窗而立的那个女子是个新面孔。里面有人拨弄琵琶,咿咿呀呀地唱着苏州评弹,间或夹有男人的浪笑。
书寓招待客人的规矩:一打茶围,二听曲,三摆酒。这三步到家后,才谈得上碰和。想想,她当真只是个太起码的丫头料子。当年伤好之后不久,她被一品楼卖出去。新黛玉的确也留不了她,她们中间再也没有那个男人,她也没法重新去做丫头活,那反而会是对常爷的大不敬。
她只有同意到荟玉坊。那里的鸨母,看她那鲜亮的模样,面孔挺动人的,就不顾她的大脚,买下了她,改名叫荷珠。她就在那儿做起了幺二。
身价一跌,什么都跌。上海市面幺二的码洋:陪客喝茶一元,侑酒二元,留宿三元。她自知不如别的姑娘色艺双全,无奈,只得减半。但是鸨母不同意,说:“这价若变,其他小费酬金也跟着降下来,幺二堂子也是有面子的,不能坏了规矩。”
她没办法,好不容易等到有个客人,就使出浑身解数尽快地将这个男人拖上床去,简直跟野鸡一样没有任何挑拣的权利。再没有生意,没有交足钱给鸨母,她可能真要流落街头,租个破烂亭子间做最下等的皮肉生意。她离穷途末路只有半步之遥。
如果她不认这命,就只有退出上海。她绝不想离开上海。不是说回乡种田是下地狱,下田插秧累断腰也不见得送命,而是她无乡可回——她根本没有老家可言。惟一的办法是:下功夫做幺二。
“荟玉坊有个新来的大脚荷珠姑娘,虽然货色粗一点,床上功夫却是一等。”这口碑传开,客人渐渐不缺,有回头客,旧人也带新人来。
她也学会了妓女与嫖客划拳行令的特殊语言:“一对鸳鸯”,“满堂红”,“两枝春”,“五点梅”。酒气油腻味夜夜裹身。
她对上床的男人,没有一个有任何好感。她也曾企图在他们身上寻找常力雄,没有一个人是他,没有一个有任何一点像常力雄。如果她真是喜欢床笫之事,为何现在没有任何快感?恐怕是为了银子这个目的,使她整个感觉都消失了。
到这时,对常力雄的想念便不同以前。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幅图景,散落的点点滴滴聚集起来。重新回忆,重新进入一个鲜活的生命。当他惨死后,她悲痛得一点一厘地从生命里割舍掉那些记忆。只要脑子一空下来,常力雄就在她眼前。
随着岁月的迁移,她对常力雄的想念,越来越切心割肺地真切。
不管到什么地步,她都不愿打出她曾是洪帮老大的相好的名声。她知道,只要她说出这个身份来,鸨母就会对她另眼相看,而且不愁没有财大气粗的客人。
可是她没有,她卖自己的肉体,不卖自己的心。在与新黛玉斗气的时候,她曾经威胁要这样做。现在她明白,她再沦落,心里最珍贵的东西,也不能受半点玷污。没有这点东西,她在上海的生活只是行尸走肉。
这一天,她被叫出局,坐轿子到局票指定的青苑阁。楼下是烟茶馆,楼上就是妓院,这儿是有名的野鸡窝。为什么还要远远叫她出局呢?
原来是个苏北客商赚了一点钱,听说她的艳名,同时又叫来楼上四个咸水妹,同席摆阔充贾宝玉。
按妓界的资格惯例,她作为幺二,不该与野鸡同席,但她觉得这种所谓的资格太无聊。只要这个商人出了叫局的钱,她就装聋作哑,含笑坐在席边。那几个野鸡,个个小脚扎得金莲窈窕,能唱能弹,还能唱几段京调,还有板有眼上腔上调。
小月桂看了,心里实在害怕,她自己靠的是青春,一点鲜活劲。要不了五年,可能只要三年,她的小姑娘风貌,就会消失殆尽,手中这碗饭就端不成了。
那一晚上吃饭,她担心商人有了对比,看她不起,不送她回荟玉坊,便使出浑身解数讨他欢心,仿佛对他一见钟情似的。最后席散后,商人叫了马车当护花使者。到了荟玉坊,她殷勤地端来香片茶,又烫暖了小酒,重新换一套漂亮的衣服出来。
她尽心尽力的结果,是这个苏北商人向鸨母提出要留宿。鸨母趁机加价,最后是三十元一夜谈妥。那一夜他被她伺候得高兴,出手大方,赏给她一张十元的银票小费。
商人对她恋恋不舍,连着住了一周,要给她赎身,但是说要到扬州办完事才能回上海,带她回家,这之前请荷珠小姐将息几日。鸨母收了好几天银票,一看有了更高的收益,便来恭喜她,“做小也是有了个好归宿。”
她眼巴巴等了三天,便有个预感:这只是男人一时兴起,他不会来给她赎身。原因倒也简单:扬州商人一样不能娶个大脚婆做偏房,那会在地方上丢尽面子。
她对鸨母说:“姆妈,有客人我还是得见。”
鸨母当然再乐意不过,“这样也好,你可以不出局。但是客人上门来,姆妈就给你安排周到,你不用担心。”
等了半年,那商人也没影,她彻底死了心。她不是对未来没有算计的人,这种拼耗青春的“职业”,绝对不能再蹉跎下去。
除了身体之外,别的本事她一点也没有,别人会唱的,她全没有学过。哪怕一时学起来,也抵不上有些野鸡的水平。
她明白,第一紧要事:她必须先赎身。不管往后是死路还是活路,先离开这里再说。
但是她没钱,只得装作生了怪病,吃什么吐什么,整日里病病怏怏,全身酸痛。也算是学学演戏,哪知一做上,就成了真的,而且浑身发烧,高烧不退。看来她身体在自我惩罚。
鸨母无奈,只得赶她走。她走不动,鸨母也不让她留,把她所有的衣物都扔在地上,说她有恶疾,会传染荟玉坊。
草草提了几件杂物,离开荟玉坊。那一夜,她歪歪倒倒找到附近一家最便宜的新源客栈,欠债住下。向店小二讨了一碗稀粥,夜里又发起高烧,衣服浸透汗水,贴着皮肤。
“我就要死了,死得这么窝囊败落!”她的手指绝望地抠着木床的档头。她不怕死,可死得比乞丐还不如,让她吞不下这口气。
下半夜她睡着了,梦见常力雄。他把她抱在怀里,说不该丢下她,让她受苦,起码也该说做就做,娶了她,让她有个名分他再走不迟。说着说着他哭了。她从来没见过常爷掉眼泪,也许常爷一直没有机会对她垂泪,她也没有机会向他哭诉,所以,他们可以痛快地相对流泪一次。她脱去他的衣服,发现他站在水塘边,就拉他上岸来。就在池塘边上两人水淋淋的身体交合在一起,她不让他松开她,她喊:“我又飞起来了!”这次他带着她一块儿飞起来,腾云驾雾几千里几万里,几个时辰都没有落下来。
她大叫着醒来,枕头全湿了。这几年里,她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真切的梦,至多只是看见常力雄的脸,望见他背影快跑如飞,就像那天夜里矫健地一步跃下楼。很奇怪,烧退了,头也不疼痛,病说好就好了。
老人说,阴阳相冲!与死人交,会得不治重症!为什么她与常力雄交合了,反而病愈了呢?别人为禁事,她却能解通:常爷在冥界一直看顾她,见她临近绝境,就与她重温旧好来度她。
此刻,小月桂又回到这个荟玉坊门前,惊得她一身冷汗,这种生活比被男人追着强奸还让她害怕。不,不管多么高的代价,她也得借到钱,把戏班子弄进剧场,为了在上海站住脚,什么代价都付得。
丹桂第一台是公共租界的头牌,最堂皇舒适。其他如金轩茶园、喜乐园也是沪上戏园中有面子、叫得响的。不过所有这些剧场都上演京戏,有名角上台。
四海升平楼也处于闹市,算一家戏园,但门面跟气派挂不上边,缺钱维修,大门都快坍塌了,租金比起其他戏场来说便宜得多。她借到的那点高利贷印子钱,只够在这个地方租一个月。不过,好歹总算进了剧场。门口堂堂皇皇第一次挂出戏牌:
筱月桂如意班主唱本地滩簧
磨豆腐
打黄糠
阿必大回娘家
“筱月桂”是她自己想出的艺名,她觉得听起来响亮,写出来形好。四海升平楼内部比外观更加破旧,灯光只能从台下打上来,座位都是长条木凳。不过这场子有一点好处:位居领事馆路浙江南路口,离上海旧城也不远。上海一开埠就是五方杂处,市郊各县就近进城,称作“本地人”,这里正是“本地人”最多的地方。
下午四点多钟,人热热闹闹地涌来涌去,卖小吃的,舞枪弄刀的,耍猴的,摆摊算命看相的。门外街上人头攒动,不时有好奇的行人停下来,议论“本地滩簧”四个大红字,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种戏,胆子大的买票,但进来的人始终不多。
筱月桂已经化好妆,在后台耐心地等着。她一身水乡家常女子装束,大襟衣服,腰系着百褶小围裙,背后垂下两条及膝的彩带和流苏,裙下一条青布裤,脚上是绣花滚边圆口布鞋。幕背后几个年轻人在张望,着急得不得了。
筱月桂说:“稳着点,看好道具,租的,不能碰坏。”
“小姐,别担心,我看着呢。”管着道具的是一个比较老成的人,安慰她说。
场里人还是不够多,幕还没开。她让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少年在台上坐着,拿着月琴板鼓,在那里敲敲打打,唱《采莲苔》应答歌度场子。进场的人倒是被这太撩拨人的唱词吸引住了,舍不得离开:
姐在园中采莲苔,
大胆书生,撩进砖头来,
哎哟,撩进砖头来。
你要莲苔奴房有,
你要风流,风流晚上来,
哎哟,风流晚上来。
你家墙高门又大,
铁打门闩,叫我怎进来?
哎哟,叫我怎进来?
那对俏丽的男女一唱一和,眉来眼去,新鲜逗趣的样儿,更让满场人笑个不停:
我家墙外有一颗梧桐树,
你手攀着梧桐,跳过粉墙来。
你在园中装一声猫儿叫,
奴在房中,情人进房来,
哎呀,情人进房来。
房门口一盆洗脚水,
洗脚盆上,放着好撒鞋,
哎呀,放着好撒鞋。
梳妆台上一碗参汤在,
你吃一口参汤,情人上床来,
哎呀,情人上床来。
青纱帐中掀起红绫被,
鸳鸯枕上,情人赴阳台。
哎呀,情人赴阳台。
一个穿戴颇讲究的女人,笔直走进后台来,似乎很脸熟。筱月桂心不在焉,没立刻认出,待这女人走近些,才发现是新黛玉。
筱月桂迎面就说:“说好一个月,还没有到时间,那债主总不能现在就催账吧?”
新黛玉摇摇头。
“姆妈是不放心。”筱月桂没好气地说,“月利三分,年利驴打滚三倍三,这印子钱也实在够黑的。怕我还不出来,连累你这保人。不会的!肯定能还!”
新黛玉已经有点显出老相,并不答筱月桂的话,她蹩着小脚,只是朝墙边木椅上一坐。木椅吱嘎作响,吓了她一跳,欠起身来,“会不会垮掉,老天,这是什么人坐的?”
“当然是我这种人坐的,你怕坐就别坐。”
“这么说,我就坐得。”新黛玉哼了一声,“我总比你长得轻巧!”
新黛玉重新坐下后,那木椅就只叫了一下,她低头看了一眼,这才放心地从身上掏出粉盒粉饼,往脸上添妆,但是很快合上粉盒,感慨地说:“真是什么世道!一品楼只准弹苏州丝竹,就是要讲个品位。你呢?长三做不成做幺二,幺二做不成做婊子,婊子做不成做戏子!我看一个月印子钱到期,把你的班子,连同你自己全部卖给窑子都不够还本带利!”
筱月桂没心思答理她的尖酸刻薄话,她内心正焦虑如火焚,时不时撩开幕看有多少看客进了场子,但是面子上要装出镇静。整个如意班都在看着她,她一心怯,这些小毛孩全会垮掉。
新黛玉看了看台边上坐着的几个人,他们手里拿着二胡板子和小锣,最后目光又回到筱月桂身上,摇摇头说:“连做戏子也不像!‘阿必大回娘家’?这种乡巴佬戏,拿到上海献丑。不如回你的川沙乡下,搭班赶场子,还能弄几顿饱。”
筱月桂不吭声。这话说得太刻毒了一些,她其实就是看中了刚离乡到上海的那些乡巴佬,把他们作为主要观众。
“你看你聪明一时糊涂一时。我唱过的评书,都是先人代代相传,不是胡闹乱编出来的。你这条路无法走。”新黛玉叹了口气。
“我也没有别的路可走。”筱月桂给她说惨了,情绪激动起来。她在并不宽敞的后台来回走着,做幺二的旧日子,宛如噩梦,回到川沙老家的那两天,更是难忍。
镇上出走外乡的人,一般都是经商做生意的,回乡必摆排场,请亲戚。就是在外乡帮佣的女人,回去也要头脸光鲜,送礼周到。现在她是有事回乡,有一点儿积蓄也得用在筹办戏班子上,这就犯难了。即使镇上无人知道她做了幺二,也都晓得她在书寓做丫头,职业不光彩,落魄而归,更是丢人现眼。但是她只能硬着头皮不看左邻右舍们的冷眼,只当听不懂他们的冷嘲热讽。
听说筱月桂的祖上原是镇上殷实之家,后来渐渐没落,到她父亲这辈,还有一个针线杂货铺。她七岁时父母先后暴病死去,杂货铺由惟一的亲娘舅经营。
说是镇,不过是一条小街,她顺着石板路找针线杂货铺,一切仍是照旧。门前房作铺子,后院作仓库,楼上三间房作睡房。听说她来了,那杂货铺立即关了门。
她敲着门,大声说:“娘舅,当初不是你把我给卖了的吗?现在我回来了,你怎么把我拦在门外?”
舅妈个子小小的,四十岁的样子,穿一身碎花布衫。她打开门,站出门槛,把丈夫掖在身后,一干二脆地对她说:“不是我们不收你,而是我们不敢收你。你哪里来哪里回吧。”她闪进屋,当小月桂的面关上门。
她用手拍门,这么多年过去,或许时间会改变一些东西,她不妨一试,“那么看在我死去的妈妈的份上,娘舅,借给我一点钱。”
那门打开了,舅妈一脸讥笑,“你真不害臊,不带钱回来,还敢来借钱。”
“我一定会还你们的。”
“你这病蔫蔫的样子,拿什么还?我们今天把话讲明,从今以后,我们没你这个外甥女,你呢,也没有我们这门亲。”
“别这样,舅妈。”
那门叭嗒一下关上了。
她突然发现身后已围了一大圈人,老老少少,没有一人对她有笑脸。她拖着蹒跚的步子走在这街上,一街的人,那当娘的把自家闺女抱在怀里,看护得好好的,一步不离,生怕沾上她身上什么说不明的毒。他们叽叽咕咕朝她翻白眼,有的人朝她吐口水,有的人把脏话连同烂萝卜一起扔了过来。
“贱货!”
“穷疯了,烂水咸萝卜!”
“不要脸的臭布条,浑身臭熏熏!”
街尾就是农田,牛在田里耕作。
她又渴又累,村里没有人给她一口水喝。她跑到井边,两个少年趁她趴在井沿,双手捧水时,恶作剧地把她往井里推。虽然是吓唬她,可她没有防备,差一点就落到井里。她本想找个什么旧日邻居歇一晚,第二天才走,不过这场侮辱才开个头,接下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她想了想,穷愁潦倒本身,就是犯了村民的众怒,这不是他们的错,是她自己的错。只有当即离开村子,到附近一带村镇想办法。
新黛玉摇摇头,心情沉重地说:“六年前,我就告诉你,趁还年轻,嫁个乡下种田人过日子,你不听。都怪我当初把你买到上海来。婊子做不了,难道戏子就好做?我问你,哪个戏子背后没后台?后台越大名越大。上海三岁小孩都知道的道理,你不懂吗?你想当戏子,也当错了时候,应该在常爷活着的时候。”
这点新黛玉倒是说得对,她是一个寡妇开戏班子,全靠自己在黑道控制下的行当中独自打天下,太难太难。她清楚这点。
常力雄的家乡松江,离川沙并不远,她想了想就去了那儿。那是个有名的水乡古镇,打听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他的坟。
生长着竹林的小山丘,坟修得很气派,不过地面积了好些水,墓碑外有乱石泥土,荒草丛生,看来他的家人也没有经常来上坟。她想起在客栈做的那个梦,惟一的一次梦见他与她在水塘边交合。她把乱石和泥土移开,那积水自然顺坡流走了。把野草一一拔掉,她点了三根香,跪在常力雄的坟上,默默流泪。
风暖暖吹来,远处有人竟然在唱“卖红菱”:
郎啊,郎啊,
要吃红菱拿把去,
要想私情别起心!
长裙短裙爷娘挣,
着子你格红裙卖子我个身!
这小桥流水人家,幽静古朴,因河成街,傍水筑屋。一根晾衣竿从窗子里伸出,随意地搭在另一幢房子的屋檐上,很像古画里的城镇。
一叶小舟上摇橹人背着斗笠,她坐在舟尾。燕子飞过她的头,小舟穿过又一个桥洞,两边房子的木棂花窗贴了好些剪纸,村女在河边石墩旁洗衣,顽童在石桥上奔跑。
她追着歌声,来到一座临河的茶馆,门前悬挂着旗幌,里面传出了欢悦的笑声。小舟拐过水巷,隔窗看到一个暗暗的大房间里,墙上是一个白布屏幕,上面有猴子在大闹天宫,棒打天兵天将仙女仙姑。
她站起来看,却险些儿掉进水里,她稳了稳身子,笑着坐下。摇橹人也笑了,“你要是欢喜,我就载你到富源茶楼去,那儿演皮影戏,还唱花鼓调呢。”
“花鼓?”不等对方说话,她就表示,“太好了,带我去。”
在做幺二最绝望的日子,有天夜里她梦见自己唱乡下小调,依然是唱给常力雄听,可是他只笑眯眯地一闪就不见了。
她突然明白过来:难道常爷没告诉过我吗?这好听!别人能唱评弹京剧,我为什么不能唱花鼓小调?对客人不能唱,那不仅跌自己身份,还是对客人趣味的侮辱,鸨母要罚的。但是常爷能喜欢,上海滩就会有别的人喜欢,尤其是那些原籍在上海周围郊县的人。我可以自己开创一个新戏。
就是在那个水乡之镇,常爷的家乡,她再次确信了自己唱戏的念头是对的。但是她积钱的速度太慢,怎么才能设法去搭这样一个戏班子呢?
她把衣物送到当铺,换了些银子,还了欠客栈的债,回到川沙乡下,像当年新黛玉挑上她一样,在附近一些村镇,挑上模样周正一些、花鼓词唱得不错、人长得比较活络的农家渔家少女和少年。她的目的清楚,少女非大脚不取。
她稍微给了一些养家钱,答应今后戏班子赚了,他们的工钱分成。都是一些穷得卖光田打雇工的人家的子女,从来还没想到唱山歌可以是一条出路,况且是到上海那个奇异的地方,一个个高高兴兴就跟月桂姐姐来了。
“本地滩簧”是她仿照正在进入上海的宁波滩簧想出的名字。“本地”两字,再好不过,就是上海人自己的戏!
现在这戏班子是搭起了,但是债台高筑,借高利贷等于悬着脖颈走钢丝——失足是死,不失足也活不了。这些农村来的少年少女,眼望着筱姐给他们能留在上海过日子的好命,有的人还得她手把手地教。有这个想法,他们倒也极其认真,一遍遍排练都不嫌累。
为省钱,他们从最便宜的兴隆客栈搬出,就在台上搭地铺。经常挨饿,有了上顿无下顿。有时她外出,回来正撞上如意班吃完饭,徒弟们给她留着一份,她见有的人肚子仍未饱,就装着吃过饭的样子,让手下人多吃些。
租了场子,万一戏无人看,那后果实在难以设想。
筱月桂额头上汗水都沁出了。这个傍晚,她感觉到与当年等待常力雄的马车来时同样的惊恐,那马腾蹄而飞奔,卷裹着一片黑色向她袭来,她打了一个颤。
“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新黛玉说。
“没事。”筱月桂闭上眼睛说。
“我还是老话。我算是女人中胆子大的,你呢,你比男人还会铤而走险。你是知道的,我再也无能为力了。”
筱月桂听到戏场里人声开始嘈杂起来。她睁开眼睛,到幕布前,拉开一道缝,朝外看了一眼,座位上有好些人了,坐了大半满。她顿时放了心,看来她的留客之招还是有用:今后可以让那少女少男多唱一会儿《采莲苔》,还可以把《采莲苔》编出一些情节,就更能拉客。
筱月桂松开幕布,转身走到新黛玉身边,“姆妈放心,我不会说自己是一品楼丫头出身,不会糟蹋了你的名声。”
新黛玉摆摆手,“不提,不提!什么一品楼?早就走下坡路了。”她站起来,与筱月桂离得极近,“给姆妈看看,枪伤现在怎样了?”
筱月桂看看新黛玉,就脱了外衣,着小衣露出左肩膀,上面刺了一朵月桂花。新黛玉吓了一跳:“女人文身!”
“不然怎么办?跟每个人讲老故事?还有多少人记得常爷?”
新黛玉也伤心了,眼睛一红,说:“早改朝换代了,常爷送了一条命,落个什么好处?”她看着筱月桂,有些感动地说,“你始终未对外说常爷,也未借此做事,真是难得!真是难得!”
可是新黛玉那天并不想留下来看演出,说是心里悬得害怕,还是不看这种戏为妙。刚一开演,新黛玉就走了,果真未看一眼。筱月桂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她知道新黛玉这种丝竹评弹高手,嘴上不说,心里总是看不起本地小曲,认为是她这种乡下丫头混饭吃的花招,要坐下来看这种戏,肯定无法忍受。
《阿必大回娘家》开演了,一个有小儿子的“婆母”,不让童养媳阿必大回娘家探望,两人闹成一锅粥。筱月桂自然是演婆母,她是戏班子里年龄最大的,这个婆母角色也最吃重。
开场是一段“汪汪调”:
冬天日出黄枯枯,
李家娘娘想家务。
当家人名叫李九官,
时常出门贩猪猡。
筱月桂唱的女丑角,让全场笑得大开心。但是筱月桂突然觉得窘迫万分,连她自己都知道这唱词实在是土头土脑过了分。就算求通俗易懂,也不能唱出“贩猪猡”来。一场唱完,虽然观众喊好,她却垂头丧气。
她感觉她的地位,比当丫头时还低。
第七章
如意班演出的舞台依然很简单,说唱加表演,只是增加一点故事情节,调子依然。听众还是上海四郊的进城农民,未忘乡土之情,来听老家的原腔旧调,筱月桂就给他们原汁原汤。幸亏工厂商店每天大口吞进人,“本地人”纷纷成了上海市民。
其他花鼓戏班,都不敢用女角,由男扮女装。有好心人来劝说,应遵循这行规。筱月桂说,她自己还得演戏,女角怎么能让男孩子演?好多人特地来看如意班的“男女同台”,觉得真是破天荒的大胆挑逗。
如意班还是靠着印子钱维持,收入只够还每月三分的高利,勉强保住吃饭,不至于立即破产。本钱却一直无法还,积余更谈不上。筱月桂考虑再三,决定再借一笔高利贷,索性做大一些,不然永无脱身。
两个多月后,演出场所改到了“观艺场”,这是一个设备比较齐全的剧院。班子又从川沙松江一带乡下拣进几个不错的人材,乐器添加了一些,服装也稍考究。就这样的小改进,都引得债主吵上门来,责问筱月桂有钱为什么不还,弄得她差点在全如意班面前下不了台。她好说歹劝,好不容易才让债主相信了这几个月将大发利市,全部还清。债主走时还威胁月底肯定再次上门,决不许再拖欠。
债主丢下脸色,如在她胸口挂了一个死猪头。
观艺场的戏场生意兴隆,炎夏过后,气候也宜人。夜里总是暴雨,一到早晨雨便停了,街道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天碧蓝深远,人的心情格外好。多少年都未有这么好的一段日子了,那些足不出户的人都闻声想来看稀奇,听听戏。他们的家小和父母妻女更是着迷,会跟着台上调子一起从头哼到尾。
她去棋盘街望平街找《申报》和《沪报》的记者,希望记者能报道。记者并不热情,甚至都不搭理。她不却步,亲自上门递上戏票,恳请他们去看她的戏。
好在观艺场离望平街并不太远,《礼拜六》专写京剧捧坤角的记者,好久没有惊人文章可做,看到这个漂亮少妇竟然敢弄一个上海乡下来的新剧种,有点佩服她的胆子,晚上闲着无事,就晃过来。
可能原先期望不高,看了,觉得还相当不错,唱得有腔有调,演戏也挺认真,比起同时闯进上海的绍兴笃班、宁波滩簧,似乎并不逊色。
记者写了一篇报道,尤其称赞筱月桂的演技和歌喉,半开玩笑地给了她一个西洋赞语——“一颗上升的明星”。这张上海最热门的消遣周刊报道后,其他报纸,尤其是娱乐小报也跟了上来,戏评记者纷纷到剧场采访如意班。
我大半年时间读到的,大都是娱乐小报,文字多为陈腔滥调,而且在对筱月桂的赞美中,更免不了轻薄调子:什么闭月羞花之貌,摄人心魄之态。但是大部分戏评,说到筱月桂的嗓音,都认为是千古一人。
民国初年,地方剧种纷纷繁荣,曲艺回到孔子删削《诗经》之前的辉煌。
只是各地方剧不得不模拟京剧,剧目雷同。只有上海的本地戏,完全自成一路。这个先后叫做花鼓、东乡调、本地滩簧的戏,本是简陋寒酸,不便做京剧的孙子,情愿与话剧和电影攀亲。毕竟上海历史极短,古人说上海话,听来滑稽。
不管是阴差还是阳错,我的主人公凭空凌虚,标新立异,创造新剧,这是何等气魄!
我放了一张周璇的旧唱片,就是那首周璇在电影里唱红的《四季调》,又放了一张筱月桂的旧唱片。当时的录音实在令人遗憾,不过从旧唱片中也能听出一点,为什么筱月桂能叫多少听众夜不能眠:周璇没有筱月桂乡土音中那份柔情缱绻。
可以想像当时“进城人”听戏,男人听得直想家中媳妇,女人听得泪水盈盈,一直守在吱吱呀呀的收音机旁,把筱月桂撩人魂魄的歌听到烂熟于心;想看到筱月桂的,一直把她的每场戏看遍才甘心。
我在那迷魂人的歌声中想远了。抱歉之极,让我把眼光收回来。
没过多久,戏院门口又贴出海报:
本滩明星筱月桂领衔如意班
今晚隆重献演
磨豆腐
《磨豆腐》是乡下男女恋爱故事,三角恋的架式,里面两个男人分明一好一坏,女人当然糊涂,聪明太迟,最后才是一对苦命鸳鸯,苦尽甘来白头偕老。不同的是豆腐磨起来时,做功带着节奏,一咏三叹,男女勾引相恋对唱,一时大受欢迎。
筱月桂托人给新黛玉送信儿,想请姆妈替她问问,她当年的丫头秀芳和娘姨李玉两人是否愿来帮手。
信送出的第二天,这两个女子便挎着包袱到她跟前了。晃眼一瞧都还是原样子,仔细看,李玉眼角添了一点儿皱纹,她成了寡妇;秀芳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筱月桂一手拉着一个,三人的眼睛都湿湿的。
“真愿意跟我一起做事?”筱月桂说。
李玉说,一品楼生意如日西下,新黛玉已经准备洗手不做,正在找脱身之法。筱小姐这么念旧情,信任她们,真是危难之中给了一条生路。秀芳告诉筱月桂,她的父亲半年前过去了,家中无人,已无牵无挂,她一心一意跟上筱月桂,还是她的贴身丫头。
打李玉秀芳两人来后,筱月桂心情好多了,那是跟常爷一起的那段日子留下的旧情。她凡事都有人商量,也有人照顾,一切好像有了好迹象。
这天开演之前,台下异常喧闹。筱月桂觉得不对劲,连忙出了后台换衣化妆的小房间。在门口照看的门卫跑上来,着急地报告:“有些观众模样凶狠,不像是来看戏的,他们口袋里揣了不知什么东西,有股味道。”
筱月桂紧张起来。近日报上说,租界工部局要取缔烟赌娼,有一家报指责唱本地花鼓的如意班男女同台。其他戏班,让男少年扮演女人,本来戏里有淫词猥调,男扮女装不打紧,都知是假戏;男女合演,就是真调情真淫秽!为挽救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首先应当取缔男女同台演戏。不然淫娃妖姬,国将不国。
李玉端了碗茶递给她,“小姐,喝点水。”李玉声音平静,筱月桂知道这忠心的娘姨是给她鼓气。今天的事蹊跷,莫非一开始接近顺道,就会浪打船翻不成?
筱月桂接过茶碗,喝了口茶水,心定多了。她站在幕布后,从缝隙里看场内形势。忽然,她看到坐在最后一排戴墨镜、西服革履的男人有点面熟。她想了想,把李玉叫过来,问了两句,果真不错,就转过脸来,对那个门卫说:“去,把那位戴墨镜的先生请到后台来。”
门卫刚走出两步,筱月桂叫道:“如果他不肯来,就说一品楼老相识请。”
场子不大,门卫马上到了后排,向那先生恭敬地一躬身,“我家老板有请先生到后台一晤。”
那人架子大着,不仅不肯来,脾气还火,“去,去,少来烦我!”
门卫便将筱月桂的话说了。果然,那人听了一愣,想了一下,站了起来,跟着来到后台。
筱月桂放下幕帘一角,转过身来,高兴地两手一拍,走了几步,便安静地站着不动。待那位男子走进来,她才露齿一笑,说:“阿其,在哪里发大财,就此不认识我了?”
余其扬纳闷地脱下墨镜,半信半疑地说:“小月桂?”他再看看简陋的后台,“你——你就是唱本滩戏的筱月桂?”
“怎么,不像?”筱月桂取掉乡下女人盖头布的装束。
“你家里不是姓陈吗?陈月桂?”余其扬拍拍头,恍然大悟,看着筱月桂,似乎开始想起旧事来,“当然当然,‘筱’就是‘小’。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可以当个姓用?而且没有想到你出落得——”他上上下下打量筱月桂,话没说得下去,像在找恰当的词儿,已经好多年没见面,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看你倒不像当年的小跟班了,现在做大生意,一出手就能要人命!”筱月桂说话声特别悦耳,不像一般唱红的京剧坤角那么尖细,而是沉着有韵味。她个儿修长,穿着高跟鞋差不多就与余其扬一样高。
“我还是跑腿的。你嘛——”余其扬看筱月桂脸相身态的丰韵,舌头打了结,“你好像命该上台让大家看的。”
“不要话里有话。”筱月桂微笑着说,“并不是一品楼出来,都逃不了当野鸡的命!”
余其扬连忙摆手,“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这意思。”他没想到她出落得漂亮,嘴也变得厉害不让人。
“今天怎么有空来听这种乡巴佬唱戏?如果今天出什么事——”筱月桂靠近他跟前说,“不会跟你有关吧?”
听到外面开始出现异样的吼闹声,她眼光逼向余其扬说:“难道真是一品楼的小龟头,来打一品楼的小丫头?”
余其扬跳了起来,刚想说什么,场下骚乱起来。有人往台上扔黑泥包的臭鸡蛋,登时满场恶臭。有人大吵大闹:“男女同台,败坏风俗,叫巡捕来!”有人扛起凳子,准备往舞台上扔。有人扯下木腿当武器,一木腿扔来,打倒一个走得慢了一步的男琴师。演员吓得往里奔,害怕地挤到窄小的后台,观众则吓得往门口跑,大哭大叫,乱成一团。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跟着领头人往台子这边涌来,就要开砸。
余其扬来不及作解释,赶快翻身就跑,把演员拨开,冲上舞台,又从台上冲到台下,一路不停地大喊:“胡闹!停下,快走!”
流氓们刚要砸台子里的乐器道具之类东西,听了他的话,纷纷停住,只好匆匆呼啸而去。
筱月桂心里暗暗叫好:恐怕该她还清他阎王奶奶的月利三分黑心印子钱,真的来了个乌龟,能否翻过门槛,就看此番了!
戏场里依然混乱不堪,幕布已经降下。
筱月桂叫李玉赶到望平街棋盘街,告诉报馆说出事了,流氓砸了戏院,伤了人。报馆一听有新闻,马上派来了记者。对着几位记者,筱月桂说:
“演戏娱乐,不管什么剧种都该一律平等。巡捕要查,为什么不查新新舞台尤香兰的‘大劈棺’?为什么不查先施屋顶花园姚玉玉的‘潘金莲’?单单揪住本地滩簧不饶,不就是因为本地滩簧最平民大众?工部局就是拣平民大众来欺负,还要砸多少戏场,最好开一个单子!不用雇流氓来砸,我们自己停业好了!”
那些记者看到筱月桂毫无怯意,一个孤身弱女子敢站出来指责外国人的工部局,一点不怕,令人既同情又佩服,不管怎么说,都是他们做文章的好题目。第二天上午,一家家报纸都登出了添油加醋的报道,一时大街小巷都在纷纷议论筱月桂这个名字,一个唱上海本地小调的女子,竟敢在洋太岁头上动土,据说还是才貌双全。
筱月桂读着报纸,心里明白,她走的貌似险棋,其实是一个恢复与洪门联系的机会。本来她与洪门已经绝缘,新的洪门也不再有新黛玉的地位,哪怕她拿常爷的事来耍乖弄娇。那个没用,洪门对此不领情。
惟一可能的联系,只有这个余其扬。昨天此人从天而降,这是天意!多少次,在穷途末路之时,她一遍遍在脑子中翻寻旧关系,也想到过常力雄视为亲信的这个小跟班,当年跟她一般是跑腿的。
她曾想过去找此人,偌大一个上海,整整一个世界,无从找起。新黛玉也再没见到过余其扬。即使她能找到此人,恐怕都是人下之人,相对叹息而已。现在他带人来砸她的戏,看来依然在给人当打手,可以百分之八九十的肯定,还在洪帮里当差,那就该他结筏扎桥。她倒要看看,他给当年的同伴怎么一个收场!
回想起昨晚上的一幕来,她经过他们俩站着的地方,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好像就是自己失而复得的一个亲人,一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过去并没有完全消失。那么,姑且就让应该回来的回来。一品楼后院的那棵桃树,经过那么多轮灿烂盛开,现在的果子该是更饱满香甜。
就像再次看见李玉与秀芳那一刹那的激动,她皆在心里领略了。她听说过上海洪帮的新山主是那个长相斯文的黄佩玉,就是常力雄最后接待他并为之送命的人。看来,她命中注定将重新联结上这个半露半隐的奇怪世界,关键是看她敢不敢抓紧这根茫茫大海中丢来的绳缆。
夜里她失眠了,想了很久很久,天都亮了,她还在想,包括这些年总在心里弄不明白的疑团。
虽然她心跳得厉害,如吃了一种毛毛草药,心坎发麻得慌,但是她感觉这次自己会有好运。
余其扬走进黄府,这儿草坪修得平整如毯,树木葱绿,也剪得像木工刨过似的那么有棱有角。三层楼的法式建筑,厅多房间多走廊宽,差不多全是大玻璃窗,房内装饰浓烈华丽,西式吊灯,地上铺有地毯,却陈设着中式红木家具。
余其扬看来很受黄府人欢迎,一进客厅,仆人就端来龙井茶。二姨太三姨太闻声而来,热情地问寒问暖,与他说话。六姨太路香兰人未至,声音先到:“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其扬,留下来和黄老板一道吃晚饭吧,喜欢吃什么,我让人准备。”她的打扮像个贵妇,头发梳得高高的。见六姨太来了,二姨太三姨太均借故离开。
余其扬站起身来行礼,一边说:“多谢六姨太,却之不恭,今晚真的有事。”
黄佩玉送走客人,也过来招呼他,两人一起往走廊里端的会客厅走去。刚坐下来,六姨太亲自将余其扬的茶水送到,这才关上门离开。
余其扬对黄佩玉说:“本来柿子拣软的捏,结果捏到一根钢针。这个乡巴佬本地滩簧的主唱兼老板,你知道是谁?”
“谁?”
“就是当年一品楼那个小月桂!”
黄佩玉惊奇地说:“那个常力雄胡乱拣上床的乡下丫头?”
“对了,她现在不肯善罢甘休,闹到报纸上去了。今天中午,还派人送口信来,说是要黄老板亲自道歉。”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那天看到我。”余其扬说,“她完全有办法弄明白我的背景。”
“这个戏子好大胆!”
“我看她不是想要道歉。”余其扬进言道,“我看她对报刊有意说得危言耸听,闹个沸沸扬扬,是想找你吃讲茶,谈条件。”
“嘿,更胆大包天。也不知道我是杀人出身!只要我吐口气,她就在上海滩没了影。”
“老板,何苦为一个女戏子弄出事来,说出来也不好听。看她还是留着余地,跟一家家报纸说了那么多话,却没有点你黄老板的名字,也不说是我带的人。”
黄佩玉想想,和颜悦色地对余其扬说:“不管怎么说吧,我们也来个好男不跟女斗。行吧,我就去向她‘道歉’。一个戏子,敢这么跟我说话,我倒要看她什么钢筋铁骨!”他搓搓手。
“她只说与工部局论理,一口咬住是工部局弄出来的事。”余其扬加了一句,“好像是明白人。”
黄佩玉正在朝厅外走,感兴趣地站住脚,“工部局?”好好,就请她代为闹一场,让那个混蛋高鼻子明白一些。“他想了一下,对余其扬说:”上海滩一闹,这个洋大人也只好停止唱高调。我们再把上缴给工部局的娱乐业管理费,每月增加到两万,他应当满意了吧。“
“老板好计谋!”余其扬心里格噔一响:看来这筱月桂还真的能一刀见血,出手快得叫人眼睛都跟不上。
黄佩玉转身往外走,好像自言自语:“我一直也不懂当年常力雄怎么会看上一个川沙乡下丫头,也不怕人笑。”
一个月后的观艺场,座无虚席。所有的票全部售出。
台上在上演一出新戏《离婚怨》。这是上海地方戏第一出时装剧,舞台上有一张床,男演员穿西装,筱月桂穿旗袍,烫头发,带着项链耳环,有钱人家少妇打扮。鼓板加小锣,不时有笛子伴奏。戏里有说有唱,婚前曾追求她的某恶棍纠缠不休,下迷药把她诱到手。此后,男的在外有了相好,夜不归家,女的坐在榻床上,拿一本《西厢记》等男的回家,唱一段抑抑扬扬的《反阴阳》:
我好比,
黄连沐浴一身苦,
恨只恨,红颜多薄命,
难免左右邻舍闲话多。
谁知平地起风波,
暗下迷药糟蹋我,
我正像湿手沾上干面粉,
唉,这种日子叫我怎么过。
筱月桂的歌喉有点胸音,嘹亮而沉郁,虽然底子还是江南民间歌调,长腔却唱得如流水迂迂回回,别有风味。
黄佩玉坐在观众席里,四周的座位被保镖买下,他在场内还戴着礼帽,帽沿压得很低,以免被人认出。他被台上盛妆的筱月桂迷住了,似乎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美艳的妇人。他来戏院前,有意看本地滩簧土腔土调的笑话,现在心境完全两样。
这个戏情节曲曲折折,女子失身后难遮满面羞,眼泪咽在心里,希望丈夫回头又自觉理亏,既有情来意去,又有凶杀暴力。筱月桂能把“误了身”的女人演得让观众同情,最后团圆皆大欢喜又来得不易,满场已是涕泪滂沱。
舞台幕落,黄佩玉带头站起鼓掌喝彩,全场都站起来叫好。幕又起时,刚才服毒被救的少妇已经站起来,招呼两边的演员一起,走到前台笑吟吟地谢幕。筱月桂的戏迷,正一个个给她抬上花篮。
黄佩玉脸色一沉,伸手按了按头上的帽子,一挥手,“走!”他带着一帮人就走出场。筱月桂在台上觑见,心跳得慌:不知这个黄佩玉是什么打算。
第二天演出完,余其扬穿着整齐,西服革履,头戴一顶礼帽,到后台来拜见。筱月桂正在对镜卸妆,对前来报信的李玉说:“你认为这个阿其,是唱红脸白脸,还是花脸?”
李玉说:“他好像现在青云得意,但不会对你使坏心眼。”
“你肯定?”
李玉点点头,“昨天他坐在下面看你的戏,眼神中就透出对你的佩服,不像那个黄佩玉,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那就让唱红脸的进来吧。”
余其扬没有讲客套话,也没有为上次砸戏场作解释,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完全是在执行命令传话:“黄佩玉先生请筱小姐在礼查饭店夜宵。”
“噢。”筱月桂回过头来看了一下余其扬说,“他道歉吗?”
她的眼光,与一个月前看到他的那种惊喜很不同,非常陌生,故意拉开距离。余其扬更是如此,不愿多言,甚至脸上多一个表情都没有。筱月桂心里咕哝一句:“这小子又用六年前的老花招对付我。”
两人冷了一下场,余其扬不回答筱月桂的问题,只是重复说:“请筱小姐赏光夜宵,汽车已经在戏院门口等。”
筱月桂想想说:“行吧,夜宵就夜宵,礼查就礼查,我整理一下,你稍等。”
余其扬走到化妆桌旁,因为房间不大,戏迷送的鲜花在地上摆了一摊,还未来得及收拾。他没有一个地方可站,筱月桂也不给他让座。他瞥到镜子里,筱月桂正抹掉口红,擦净添黑的眼圈和眉线,那张乱擦粉黛的脸已看不出表情,不过目光偶然会移过来打量他。这样双方互不说话,有点太勉强做作。因此他双臂相叉在胸前,随便说了一句:
“谁能比得上你小月桂,当年就比我风头足。”
“比你风头足?”她就等着这个余其扬开口,“看来小跟班长大了,比以前有出息。”她想看他现在是个什么人,“当初你叫我师娘,我还不一定理你。现在你至少打扮得人模人样了,而且学会把话传到该传的耳朵里。”
她的嘲讽之尖刻,让余其扬大吃了一惊,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也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刺她几句。想了一下,二者都不合适,他决定问明白:“月桂小姐,我哪里不周到,有得罪你的地方,你多包涵。”
“我看你就是不肯‘得罪’我。”筱月桂说。
余其扬想想,对着镜子,把帽子取下,他的发式是市面最时新的,抹了蜡,顺畅光亮,不过马上又戴上帽子了。他说:“这世道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
一不小心,筱月桂手里的梳子掉在地上。余其扬弯身拾起来,递给她,不巧与她正好弯下的身子撞上,他赶紧搁到桌上。她感觉到他的目光热切地看着自己,她的心跳了起来,可一瞬间两人都恢复了原样。她掉过脸来,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声音异常冷淡:
“其扬,你给礼查饭店打个电话,叫黄老板耐心等,至少要让我卸完妆吧。”
第八章
黄佩玉约她在英式建筑风格的礼查饭店吃饭,那儿二层的西餐厅之奢华讲究,哪怕洋人,也会竖起大拇指。
筱月桂换了一身装束,从服饰讲究的侍者拉开的门里走入气派的大厅。她那身奶油色有暗纹的丝绸旗袍,裁缝手工不错,做得极合身,开叉高,束腰紧,肩膀切口很高。乌黑的一头长发,烫成长波微浪,鬓上别了三朵栀子花。裸露的胳膊,戴着长及肘弯的网格白手套。
她到百货公司买了洋女人才用的“胸罩”,本以为和新黛玉的束胸布差不多,哪知一戴上,穿上旗袍照镜子,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乳房挺得太高。
她穿过厅堂时,引来不少人转头注视,有两个西方男子竟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那奶黄色的旗袍,与她的身体熨贴得紧巧,简直像第二层皮肤,显出了她全副身段:她的美,是珠圆玉润的,丰腴而柔婉——对自己在什么时候该怎么打扮,她不会搞错。用印子钱做这件旗袍,是要下狠心的,这个月连利息都还不出来了。不过用在刀口上的钱,省不得的——她在砸戏场那天,就知道这笔钱省不了。
她自我解嘲地想:我看来比谁都有上海气派——“不怕天火烧,只怕跌一跤”,全部家当都在这身行头上了。
她嘴角微有笑意,似看见似看不见地走了过去,没有进电梯,而是走上右侧宽敞的汉白玉楼梯。满堂人惊奇地看着她穿高跟鞋上台阶时,毫不做作的摇曳生姿。她知道这是她要演的一场重要的戏,在楼梯转弯处,她目光抬了一下,晃了一眼那镶花图案的大玻璃窗,继续上几步台阶。
包间里黄佩玉穿着锦缎长袍,正在那里掏怀表看,他等的时间太长了,觉得太损脸面,被一个下三烂戏子耍了,正止不住怒气冲上头来。这时他听见声响猛地抬头,看见筱月桂走进来,一身简约但让他禁不住心跳的打扮,使他完全忘了已经在沸腾冒泡的愠怒,马上站起来给筱月桂扶椅子。筱月桂笑吟吟地坐下,他也在对面坐下。
黄佩玉好像一生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如此艳光四射,穿戴得如此大胆,他一时不知如何措词。正巧侍者进来,摆茶具和餐巾,解了一时之窘。
侍者退出后,黄佩玉才说:“筱小姐赏光,不容易,不容易!”
“黄老板不抓我进巡捕房,才真是不容易。”筱月桂半开玩笑地顶了回去。
黄佩玉抓住了话题,“完全是误会,彻底是误会。筱小姐要我道歉,敝人愿意在任何大报上公开发表声明。筱小姐演艺精彩,本地滩簧剧目有益世道人心,应当大力提倡,多方扶植!”他可能意识到一下子说太多了,有点失态,转过话头说,“来,来,点西餐还是中餐?”他递上烫金考究的菜单。
听黄佩玉这大篇话,筱月桂一点也不觉得嗦,字字句句都是她久等的紧要话头。这个黄佩玉比当初第一次见到时显得更儒雅,更成稳,给她一个好印象。她变得和颜悦色,笑容灿然,目光也温情柔软起来。黄佩玉止不住心旌摇荡。她没有看黄佩玉递过来的菜单,轻言细语地说:“半夜点心,还是西餐简单。桃子布丁就蛮好。”
黄佩玉拍手,候在门外的侍者闻声赶快走进来,到他们桌边,黄佩玉点菜让侍者去准备。
这个房间窗外是一览无余的苏州河夜景,两岸万家灯火,河上如梭来往的船,往左看远一些,可望见黄浦江和那些泊在码头的越洋巨轮。而那一街的霓虹灯光就在脚下,刺刺闪闪。
但筱月桂这时完全顾不得窗外景色,看着黄佩玉,引他再说下去,“想听黄老板金口玉言,怎么个‘提倡扶植’呢?”
黄佩玉仿佛真是事先用心想过他的计划,也可能他只是被将了一军,凭天生脑子快,迅速地转出了念头,敏悟到用什么东西才能打动眼前的这个女人。他的身子朝筱月桂这边偏了偏,侃侃而谈起来:
“我有三点计划。第一,我跟先施屋顶花园的老板已经谈妥,请如意班去演出。另外,我正参与筹建大世界游乐场,我认为应当在里面专设本地滩簧厅,建成后供如意班去演出!两个地方的租金都不用预交,票房三成,两不吃亏。”
这第一点就让筱月桂高兴起来。想到已经被印子钱折磨了半年的苦楚,可以从此结束,她欣喜若狂,但脸上笑容依然,不露出任何兴奋的形迹,反而把黄佩玉的话看做理所当然似的。
她说:“第二呢?”
“我看本地滩簧,与京昆异趣,看起来很像文明戏,有西洋作风。我找几个弄新剧的留学生来给你们编一些新戏,让这个剧种更上一层楼。”
这下子说到筱月桂心坎上了,这个黄佩玉喝过洋墨水,人也是一等聪明,明白如何点中她的要害。她有些感动,咬了咬下唇,差一点流出了眼泪,忙低下头看那茶杯的粉黄花边。镇定了一会儿,她说:
“那就太好了。第三呢——”不等黄佩玉开口,她就说了下去,心里的话已经憋不住,“我们的戏一直叫做什么花鼓调,东乡调,本地滩簧,连个正式名字都没有。我们不能老被看做乡下人戏,我们是真正的上海的戏——上海人自己的戏。”
“好好,”黄佩玉也提起兴致来,“那么应当叫什么呢?”
“他们认为最高贵是昆曲,我们就叫申曲!”筱月桂胸有成竹地说。
“那么我们组织一个申曲改良社,发表申曲改良宣言。”黄佩玉接下去说,“你看要多少经费?”他好像要马上从身上掏支票本。
“黄老板说一句话,赛过皇帝圣旨。”筱月桂话中带话地说,高兴地笑起来,“你出面组织牵头,哪个上海头面人物敢不来?”
“对了,只要我封你为上海王后,”黄佩玉得意忘形地说,“你就是上海王后。”
听了黄佩玉昏昏然的吹牛,筱月桂皱了皱眉头。她端起茶杯,喝了一点水,等了半晌才说:“那么,谁是上海王呢?”
黄佩玉色迷迷地盯住筱月桂,慢慢地说:“整个上海滩都知道,是我!”
两人一来二去交谈这功夫,她以为完全能胜任自己这个角色。直到黄佩玉扔出这话,她才发现自己早就卸掉了妆,回到台下。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搁下茶杯,猛然离桌站了起来,脸涨红了,一直红到胸前。这是她的生活,不是她的戏台。不是因为这个男人追得太明太直叫她害羞,而是他之前面对她的艺术的种种推崇,立刻变成了一桩明码交换的生意,黄佩玉比嫖客还不如的蛮横伤了她的自尊心。
“我离开房间还是不离开?”她在心里问自己。“当然不离开!”这是本能的回答。她不可能因为男人一句话,就放弃等待了多少年的机会。
但是她必须维持一点自尊,不然这个男人会认为什么都可以用钱买到。她愠怒地站到窗口,看苏州河对岸的点点灯火,一直漫到外滩和黄浦江上。
黄佩玉对她生气反而很满意,她越火气大,他越兴奋,“难道我没有资格封上海王后吗?”
筱月桂转过身来,依然春风满面地说:“看来你想当然,认为我必定会同意当你封的‘王后’?”
“我正等你决定。”黄佩玉笑起来,他知道筱月桂不可能不同意。
“你我今天第一次见面!你就这样想?”
“你既然知道我想什么,我希望你也是如此想!”黄佩玉说话的确与她遇到的其他男人不一样,伶牙俐齿的,像预先编好的戏文。
他正在走近,她似乎想直截了当地逼他一个解释,“看来你依然把我当作当年一品楼的婊子——‘卖唱不卖身’只是幌子?”
“哪里,哪里,两桩事。”黄佩玉这才知道筱月桂觉得受到侮辱,他在得意中把话说急了,“我崇拜筱小姐的演艺,我心爱筱小姐的美色。”他停住话题,意味深长地说:“更重要的一点,当年是你一个眼神救了我——在摆那个酒杯阵时。”
筱月桂脸色温和了,“你倒还记得。”
“小姐之恩,终身难忘。”
“我那是帮常爷成就事业,不是帮你。”她看了黄佩玉一眼,但眼神不再严厉,反而有点潮湿。她眼睫毛闪了闪,毕竟这世界上记着别人好处的人不多。
黄佩玉大着胆子把手放到了筱月桂的肩头,她的旗袍开袖很高,肩膀上的刺花正好半露。他抚摸着那个伤疤。
“筱小姐越是这么说,越令我尊敬。筱小姐是有胆有识的女中豪杰。有了筱小姐,常爷也不愧一生。刚才你未到前,我还在想,当年常爷为何着迷于你?现在我有些明白了,你周身有股非人间之气,我一靠近,便不能自已。筱小姐,你不能怪我黄某对你有非分之心。”
这个黄佩玉看起来是个会照应的明白人,她不妨顺势挪一下,“先生是上海王,真是名符其实,不管是江山还是女人,你都镇得住。其实不瞒先生说,从在一品楼对先生有好印象后,我一直倾慕先生之名,一直等着再见到你。”
“真是这样,那说明你我两人缘深,怎么断也断不了,你看现在我们不就在一起了吗!”他大笑起来,十分开心的样子。
“我也相信缘份。”
“这么说你同意了?”
“先生会善待我吗?”
“那还用说,我向你发誓!我答应你的任何请求——只要我力所能及!”他喜出望外,手一抬,挥过自己的头顶,“那我真是有福之人了。我就去叫酒,我们得庆祝庆祝。”他快步到门口,拉开门,对恭候在门外的侍者说:“来一瓶最好的香槟。”
他慢慢走回来,拿起筱月桂的手放在唇边一吻:“这么美的手,今晚来不及了,明天我得给你补一枚戒指,表达我的心意。”他笑盈盈地说。
看来这个黄佩玉也有不解人意的地方。筱月桂转了个身,垂着双眼,擦着黄佩玉的身体走,回到桌前,坐在椅子上,轻叹一口长气。
“怎么啦?”黄佩玉问。
筱月桂笑笑说:“‘女中豪杰’,过奖了。不过,给你做七姨太,你不怕我把你那些大小老婆全给杀了!”
黄佩玉一听这话,反而兴奋起来,走到筱月桂的背后,“我当然怕!她们给你脱鞋都不够资格。”他双手从椅子背后围上来,脸俯近筱月桂的头发,闻到她头发上的栀子花,“好香。”他的下巴抵着她的肩膀。
“你不用住到那里去。”黄佩玉的目光移向筱月桂泛红的脸颊,认真地说,“那天看见你在台上,我一夜未睡,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事,请相信我。我要给你买一幢最漂亮的洋房,买在你的名下,我会尽力讨我的美人欢心。”他的声音的确很诚恳。
筱月桂忽地一下转过身来,正好与黄佩玉面对面,微笑着说话,话本身却尖刻锋利:“不必娶一个女人,还是挺划算的,对吗?所以付点高价,收我做露水夫妻?做你的情妇?”
黄佩玉马上争辩:“不是,绝对不是,不能叫情妇!”
筱月桂站起来,灿烂地笑了,“这样好,情妇就情妇!你不用解释。”
这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他们俩都当没听见似的。筱月桂把自己的右手放在他的左手里,握住他,含情脉脉地说:“情妇比小老婆好,浪漫,有情有调。”她一副想通了的神情,“只是太便宜了你。”
“这就是了,你是聪明人!我会对你更好。”黄佩玉一把将她拦腰抱住,筱月桂企图挣脱,可是他抱得更紧了。她也顺势把他的头抱在她的两臂之间,任他亲吻起自己。
黄佩玉对筱月桂说:“今晚就和我在一起?”
“等不及了?”
“等不及了。”他的手摸着她的脸蛋,“不用在乎那些陈俗定规,我们都不是世俗的人!”
筱月桂不回答,反而去亲吻他的耳根,轻轻吐出热气。黄佩玉被她这大胆的调情弄得全身激动,手开始不规矩。
“不要急嘛。”筱月桂阻止他的手,但嘴唇却顺着他的唇须溜到他的脖颈。
“不行吗?我的大小姐。”他的手已经从她的脸滑向她的身体,想解开旗袍纽扣,但那里簪着一颗钻石针,他一下发狂地隔着衣服吻她的胸部,手在她身上乱摸。
敲门的声音太久,侍者决定打开门,把香槟送进来。听到开门声,黄佩玉想立即脱身,却发现筱月桂抱住他的腰并不松开,只是顺势悠悠地转了个身,让他背对进来的人。
侍者后面,余其扬跟着进来,本想说什么公事,看到这情景,马上止步。侍者赶快放下餐盘和酒,余其扬也立刻与侍者一起退了出去。他伸手关门时,看见筱月桂依然和黄佩玉抱在一起,但脸正对着门口,调皮地向他眨了一下眼睛。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马上关上门,紧张地捂住心跳不已的胸口。
新黛玉说过筱月桂有克夫命。
我起先还认为是无稽之谈,像新黛玉这样的角色,说的话岂能当真?
但是现在我明白:筱月桂如果不克男人命,又何必生到这世界上来?她必须克夫,不然就不是筱月桂。
刘骥先生在医院里,最后一次见我,是个阴沉沉的下午。他本来脸就瘦,现在脸更瘦。人之将死,其言才真。看到我来了,他似乎等待已久,竟然拉掉鼻子上的氧气管。我急忙阻止他,他不理会,一个手势拦住了我。
他开始说话,却没头没尾。可能他知道我了解他的上下文,开场白就省了,“我们这种知识分子,走进现代,是假的,浮面的,赶时髦而已。老百姓活出来的现代,例如抽水马桶浴缸之类,才切切实实,什么政治清洗都改不掉的。”
说完又张开嘴想大笑,可怜这个时候,他已是有笑之心无笑之力了。
上海就是物质的,现代上海,就是物质的集合。坐在上海的抽水马桶上,思维还能抽象?我只能代刘骥先生大笑。
他看来一直在等着我落进他的话语圈套,便叫他的孙女从床底一个帆布包里,找出一个牛皮信封,递给我。里面有几页发黄发脆的剪报,内容却一样,都是关于一个我没听说过的沪剧女演员。
看到我很惊奇,他眯起眼睛,缓慢地说:“你能写点像样的文字,我也知道你写的东西不痛不痒,发表得了,其实无啥意思。如果以后真想有所造化,就把筱月桂写出来,这是我一生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女人。”他说完话,靠回枕头上,话多了脸色疲惫。护士赶了过来,给他重新插上氧气管,先生的孙女用眼色示意我退走。
不久后,先生去世,那个下午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那天,先生的话本身倒是没有吓着我:他虽然是文坛元老,却一向通达人情。
但是他临终托付给我的事,却苦了我。我查了上海戏剧史、文化史、经济史,甚至上网“google”、“百度”一通,也找不到“筱月桂”这个名字。请教了一些自称为老上海的人,只道听说过这个名字,是个“坏女人”——“女流氓头子”,“白相人嫂嫂”,甚至有人称之为“黑社会淫妇”,而具体材料却无人提供。
所以,刘骥先生交待的这事,我没有上心。一直到前些日子,我觉得本职工作没劲,成天提不起精神,上班混工资,感到心在远方漫游。下班后泡酒吧寻碟片上网,觉得天下万事,都能狂眼横扫,一痞了之。有一天与上司闹得极不愉快,觉得如此为生存像一台机器混下去,真是太没有意思。
这时,我想起刘骥先生的嘱托,明白了内心焦躁的原因。我干脆请假,放弃所有原本是为了打发光阴的爱好,坐到图书馆去仔细翻找民初旧报。一个女人社会名声能坏到如此地步,所作所为,必是当时社会不能容忍,今日也未必乐见。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天天钻纸片堆,弄得蓬首垢面,果然读到不少材料。她的确克夫:她毁灭了一连串的男人,她是社会的扫帚星。
那天,黄佩玉在礼查饭店要了一套房间,就是楼上的303.侍者打开里外两进房门,按亮台灯,便退了出去。
那一夜两人一直弄到精疲力竭才睡着。第二天刚醒来,他又在她的身上。黄佩玉赞美筱月桂说:“你的身材真是摩登了得,我这才明白,常爷眼光的确非凡。”
这话她以前听说过,但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男人要如此吃惊。难道这身材也是浩浩荡荡逆之者亡的世界潮流不成?下午黄佩玉离开时,她在洗澡间里。黄佩玉隔着门对她说:“房间已经续订了。”
她听见房门响,知道他出去了。
她洗头发,再仔细地洗身上每一个地方,每一个印痕。用毛巾擦干水,这才梳头。镜子里的女人,看不出与六年前有什么变化,她还是她自己。
这时她才感觉有点累了,就裸着身体出来,上床躺着。旗袍穿不了,昨夜被黄佩玉从线缝处扯成几块,他当时解不开纽扣,急得不行。
时间不早了,她想试试打电话给剧场,看有什么合适的人送衣服来。这时门铃响了,她只好裹了床单,赤着脚走在地板上,去开门。原来是侍者,手里捧着一个大纸箱。
她关上门,打开纸箱一看,是一件黑色西式长裙,领子和下摆开口都缀有荷叶边。侍者刚才说裁缝师傅等在门口,先送上来试试身,听小姐吩咐后可以再改。这个黄佩玉真要她显身为西洋女人!她从鼻子里哼了一下,拿着衣服走入内间,套在身上,倒也合身。
再看镜子,真的好像是另一个女人,除了头发,完全是西洋贵妇,脖颈上若有一串项链就全了。
打发裁缝师傅走后,她和衣躺在沙发上,让礼查饭店叫了出租车回戏园。她收拾好就出门,到楼梯口,发现电梯正好到达,有人出来,她便走了进去。按了一楼,可是电梯没有动,她想了一下,把那镂空的铁门合上,电梯降了下去。
在一楼的休息厅等出租车,她注意到窗帘有两层,一层是米色,第二层才是赤褐色。这是一个宽敞高雅的房间,白瓷瓶里插有一束深红的鸡冠花,墙上是金碧辉煌的大镜子。有一架豪华的黑色钢琴,一个金发女子,优雅地挽裙裾坐下弹奏。
她乘上车后,那如诉的琴声犹如响在耳旁。洋女人玩的是“艺术”,她穿得再像洋女人也没用,鼻不高,眼窝不凹,说的是中国话,唱的也是上海本地调。那么,她何必要学洋人?
不过反过来,又何必不学洋人?她笑话自己:如果你们男人觉得洋就是好,我也只能洋一洋,整个上海不就是这样?
不知不觉就到了观艺场。在门口就看到李玉和秀芳在等她,两人在说:“我就知道小姐旗开得胜。你看她比平日还休息得好。”
“瞧瞧,穿起洋衣裙,像真洋人!”
筱月桂一笑,走过来把叠好的旗袍交给李玉。李玉一看,没有多话,只是可惜地皱了一下眉,“订做同样的吗?”
“是的,但不要淡色的了。”
“什么色呢?”
筱月桂往化妆间走,没回答,她推开门,看见化妆镜前的康乃馨,说:“就是我桌上花的颜色。”
“紫红色。”秀芳朝李玉吐吐舌头。
“就是。”筱月桂高兴地对这两个亲信说,“我们就要来个大红大紫!这穷日子过完了。”她想想又说:“或许过完了。对班子里的人,先不要说什么。”
筱月桂关上门,坐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脱掉那身别扭的衣服,披上一件长袍,开始化妆。这时听见有人敲门,她没好气地说:“门开着的。”
进来的居然是余其扬,这让她吃了一惊,“真是贵客!”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余其扬说。
“你来得永远是时候。”筱月桂说。
“这些花都收拾好了,不错。”
听余其扬这么说,筱月桂才发现,屋子里原本堆在地上的花差不多都插在瓶子里了。余其扬这才转入正题,“散戏后,黄老板的车等你,吃晚饭。”
“他不来看演出了?”
余其扬想说什么,却未说。
“为什么?”筱月桂站了起来,走近余其扬,“他今天下午说得好好的,先去处理公事,晚上来看戏。”
余其扬没想到筱月桂有这么个顶真劲儿,一愣,但是他说什么都不好,只是保持着脸上的一团和气。
筱月桂明白自己穷追这种事,没啥意思,但是才第二天,就说话不算数,以后如何?这个余其扬看得太清楚,她是为了实际利益,为了金钱和势力,卖身给别的男人。如果她真还是婊子一个,现在就得给自己一点面子,尤其不必在余其扬面前失了尊严。筱月桂想到这里,便一笑,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洋式黑裙子,站起身来,往身上一比,“你看我穿这身衣服好看吗?”
“当然。”
“我看怪别扭的。”她把裙子往椅子上一扔。
这次轮到余其扬笑了,“筱小姐如果不怪我的话,这衣服还是我奉黄老板之命亲自去店铺选的料,告诉裁缝师傅尺寸,可能赶得紧,做得不尽意。”
“哦,难得你好眼力,知我高矮胖瘦。谢了。”筱月桂也顺竿子往下爬,余其扬的话中之话她当然明白了。她可以觉得是侮辱,也可以觉得这小子够机灵,但是现在,她要拍着黄佩玉身边的每个人,要先把许诺的支票拿到,才能一个个清理账目。
“那么晚上来接你。”
“晚上见。”筱月桂笑着说。
余其扬已经出门了,在出门的那一刻,他又转回来,把筱月桂化妆室的门关上,轻声说:“这种事本不该我来多嘴,但是我想你还是知道为好。”见筱月桂收起笑容,认真地听着,他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黄府的六姨太今天到处找黄老板,从老顺茶楼找到工部局,都没有人,后来找到我。现在他的二姨太也在家里闹。黄老板以前也常在外面过夜,这次不知谁去说了什么。”余其扬止住不说了。
筱月桂脸一仰,看着他,“谢谢你告诉我。这是早晚会来的事,你让我不给黄老板添麻烦,这不就是你告诉我的目的吗?”
余其扬不回答,只是笑笑。筱月桂明白她没有必要老挑余其扬的刺。至今为止,余其扬一直在为她的利益而努力,可能有点太卖力了,像龟头拉客那样。正是这点让她隐隐不快,但是在她目前的情况下,对自己需要什么一清二楚,一步不松,她没有权利做个斗气的小女子。
她明白过来,刚想对余其扬说什么,他已经打开门走掉了。
黄佩玉看来最宠六姨太,女人的直觉是掩不住的。醋坛子打翻了。昨夜两人是临时决定就在饭店过夜的,所以除了余其扬和手下保镖外,黄府人不知。看来,那个女人一般都知道自家男人在忙什么,或许有什么耳目。
她也不必担心,黄佩玉当然不是服雌的人,他那个多妾之家,可能就是在最近被这个娶过门才半年不到的六姨太弄得上下不安,个个女人都出来争自己的地位。
既然黄佩玉让余其扬来通知,夜里还是要见面,那么,就看他如何唱这戏。
晚上九点半,幕降下,掌声响起,筱月桂往化妆间跑。李玉帮她擦掉妆,重新给她梳一个发式;秀芳帮她脱去小媳妇服装;她戴上自己的项链耳环,登上高跟鞋,这才用盆里的温热水洗脸,抹上香油,开始化淡妆,涂口红。
半个小时后,筱月桂穿着一件丝缎蓝旗袍,提了个小皮包出戏园。黄佩玉果然已坐在车里等着,看见筱月桂出来,就把车门替她打开了。司机发动引擎,往外滩方向开。“我们去哪儿吃饭?”筱月桂兴奋地说。
她从后视镜看见,余其扬等人进了另一辆车。
“怎么没有穿我送的衣服?是不是不够满意?”黄佩玉握着她的手。
“有些紧。”不过她当即谢了他。
“那我照着你的旗袍重新做一件,将功补过,如何?”
“晚了一步,我已经差人做了。”
“你就抢了我献媚的机会了。”黄佩玉逗趣地说,“我们今天先去一家新开张的本帮菜馆,如果你不累,我们再夜半坐船游黄浦江。”黄佩玉当什么事都未发生,只字不提看戏爽约之事。筱月桂想,这样的男人,除非天王老子,谁能管得住?
那个晚上,筱月桂与黄佩玉又住进了礼查饭店,不过换到五层有几面大弧玻璃窗的豪华房间,有扇窗正对着外白渡桥。这儿早晚有热水、随时可洗澡这点让她很喜欢。
黄佩玉看着她,有点气恼地说:“其他女人都不像你。”
“说说看,怎么不像?”
“你成天笑嘻嘻的,苦事儿不挂在脸上,也不诉苦告状,这就是我最喜欢的。我这人就很难有开心的机会,见女人还要添烦心,那又何必?”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金戒指,把筱月桂的左手拉了过来,给她戴上,“喜欢吗?”
筱月桂嘴上甜甜地谢着他,心想,这个戒指是黄佩玉许下的愿中最容易做到的事。她要的东西,想一一兑现,还得好好卖几个月,甚至几年的笑呢?她忍住一字不提他答应过的那些事,虽然她急如灯火边的飞蛾,但沉得住气,是对付这个男人的最好的办法。
接连三天,每夜黄佩玉都与她一起度过,第三天晚上临睡前,他告诉她,他已在沪西的康脑脱路找到一幢花园洋房。他让她去看,如果满意,就给他打个电话。
第四天,筱月桂按约好的时间到礼查饭店的507房间,可是他没有到。她坐在房间里等,等得焦心火燎,一会儿到窗前看外白渡桥,一会儿干脆把灯关了,等到十一点,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她来不及开灯,就把话筒拿了起来。
“很抱歉,今天晚上,家里有点事,不能见你。”
“没关系。”筱月桂明白这个黄佩玉必须调整他的脚步了,落得做个顺水人情。但是她还要做得更大度,“我一个人过惯的,床大,梦里好游泳。”
电话里黄佩玉干笑了一下,看来没有心思接这个玩笑。
“那房子,喜欢吗?”
筱月桂还是一副好心情似的说:“很喜欢,我的老爷,太谢谢你了。”
“我会派搬家公司来。”黄佩玉说。
“那就太好了,不过您黄老板不是不知道,我的行李连一个皮箱都装不满,别让搬家公司笑话我。”
黄佩玉笑了,“你先到百货公司买家具,就说记在我的账上。家具买全了叫公司送去。”
筱月桂说:“那就先按照你喜欢的样子布置,再请你来过目。”
“我最近有点忙不过来,脱不开身。你这样体谅我,太叫我高兴了!”
她搁了电话,在暗暗的房间里坐了好一会,这才按亮灯。他不来,她一个人睡觉清静。房子虽然贵重,却是他答应的单子上第二容易的事。她筱月桂还得耐下心。这个黄佩玉不知何日才会出现,他的诺言更加遥远。
这如意班已经穷疯了,不知是谁说漏了嘴,还是这些乡下孩子早就学得精明了,都知道了筱姐在用出全身本领给班子争一个前程。整个班子都在叨念“先施屋顶花园”,“大世界”,只不过当着她筱月桂的面不敢吱声而已。看得出这些人期盼的眼光比她还焦急。而现在她自己先得搬走,去住小洋房,这点让她最难受,也最说不出口。
礼查饭店的这房间墙上贴有墙纸,古典的花纹图案,床不大,可是很柔软。有一个巨大的雕花西式梳妆台,面窗而放,两个沙发相对,棕色木质百叶窗,垂挂着窗帘。外白渡桥安静了,苏州河这时也安静了,河岸旁亮着少许的灯光,映在水上。天上没有一颗星星,阴云如飘带铺开,月亮始终隐匿在其间,不肯露面。
男人的失约,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望着阴霾的天空,感觉到今后还有许多这样的日子。如同她今晚一人从电梯出来,到这房间来时,她穿过长长的走廊,折了两个弯,地板上打过蜡后,辉映着灯,亮光闪闪,照着她一个孤独的身影。高跟鞋踩在上面,那一声一响只有她自己清楚是如何敲在心上。可是她有什么必要呆在这儿?于是,她去找自己的鞋。
筱月桂叫不到出租车,饭店侍者告诉她说,英商中央出租公司倒是通宵服务,但打电话去叫,说是要等一会儿才有车回来。她想想,觉得不如步行。
好久没有一个人走路了,她在夜风中,心思恍然。她曾经好多次走在这外白渡桥上,只有这一次,几乎没有人,也没有车,静得出奇。她清晰地记起那第一夜与黄佩玉度过的情景:那晚他们喝了香槟,进了房间后,两人的脸都红通通的,筱月桂喝得多一些,走到阳台外,那江水轮船,房里房外都如梦。她好像脱了高跟皮鞋,从椅子上跨到写字桌,并抬脚走到窗框前。黄佩玉把她抱了下来,扔在床上,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你以为我会跳吗?”
“要跳,带上我。”
“不会跳的,只不过想到河里游个泳。”筱月桂醉眼。她捏住黄佩玉的鼻子,嘴却咬着他的耳根,“我要看你把我怎么办!”
“你就会看到。”黄佩玉明显也有些醉了。
这时她回了一下头,那临街面河的窗,阳台漂亮地凸出,透出灯光的窗纱在细风中拂动。对了,她站在这外白渡桥中间,正好走了八十步,走到桥端,一百六十多步。向右顺着苏州河走,这么多年在上海,她是一点点熟悉这个城市的,她走过无数街巷,对这个巨大无比的城市的角角落落,比对她自己的家乡更加熟悉。
向南进入一条飘满花香的巷子,月亮探出云层来,铺了好些光亮在石板路上。夜深,听得见打更人在敲梆梆声。拐入一条弄堂,却有人在屋前搭了竹床睡觉,打着呼噜。她出了巷子,又是一条街。
“白糖——莲心粥!”
“桂花——绿豆汤!”
小贩的叫卖声听起来很亲切,长音落在“糖”和“花”上。她顺声走去,有一小摊贩摆着锅碗,见她,便热情地招呼。她有些饿了,就要了一碗绿豆汤。她从来都觉得绿豆汤最好吃,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让她心脾舒畅。
半小时后,她走进一条里弄顶端,敲开那儿的一幢房子的门。李玉说:“小姐你怎么回来啦?这么晚了。”
“他有事。”筱月桂说。
这是一个有亭子间的上海市民住的房子,一共三层楼,如意班租了两层共四间房。只有筱月桂自己是一间,其他三间男女分开住。走进门就是一个公用的厨房,灶上是铁锅竹盖。
两人穿过厨房,一前一后走上窄小漆黑的楼梯,拐了又折,折了又拐,上到三层来,直走进她的房间。里面小是小,收拾得很干净,窗台上放了两瓶玫瑰,使房间里添了好些家居的感觉。“还是自家好。”筱月桂说着往床上一趴,李玉走过来帮她按摩脖子和后颈椎骨,逗趣她,说要是她睡不着了,她就去找个男人来服侍她。
“不用了,我是故意走的。”筱月桂说,“你想想,这热乎劲还刚在兴头上,他就走不开了。我不能事事将就他,不能像他那些女人一样由他喝来使去,不然他马上就会腻味的——如果他找过来,你们就说我不在。”
第二天中午,李玉才明白筱月桂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听到敲门声,下楼去,早已有邻居开了门,黄佩玉站在门外,天上在下雨。“小姐回来了?”他问。
李玉什么也没说,转身往楼梯上走,她想看看黄佩玉会急成什么样。“她不在吗?”他说,跟了进来,“还是她出去了没回来?”
李玉只管自己上楼,当没有听见一样。上面是秀芳站在楼梯口,学戏里唱词哼唱了一句什么,亲热地说:“我家小姐,刚刚才睡着。”她下了一步楼梯,“请问黄老板,要我叫醒她吗?”
“不用,我等她睡醒。”黄佩玉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他想一想,说,“我可以进小姐房里等吗?”两个仆人当然都不敢拦他。
他进入筱月桂的房间,坐在床边,筱月桂裹着被子一把抱住他,“你看你弄醒了我。”她撒娇,“怎么来了?怎么衣服湿了,头发也湿了?”她给黄佩玉脱掉外衣,又用毛巾擦干他的头发,把他按倒在床上,盖上被子。他是心里丢不开筱月桂,到旅馆,筱月桂不在,就去工部局办公,然后就找到这儿来。
路上飘起细雨,结果淋了雨。
“我是昨夜实在一人睡不着,便回来了。早知道我该等你。”筱月桂向他道歉。再一想,恐怕他是想知道她是否一人在床上,无论是旅馆还是在她自己的屋子里,或许想来个突然袭击。这人看来十分多疑,平日从不相信任何人。
筱月桂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这才想他可能真是不舒服,一摸他的额头,似乎在发烧。“你头痛吗?”
“有一点。”黄佩玉说。
她便让他一人睡好,自己穿衣起床,对李玉说:“黄老板可能着了凉,你熬碗浓姜汤来。”
她守在他身旁,细心地照料他,给他擦汗,给他喂姜汤。
他睡着了,她仍守在一旁,一直到她又准备上台时,才叫醒他,把他送回家。
第二天,筱月桂接到先施屋顶花园剧场的邀请,请她去谈如意班借剧场演剧的合同。果然,不用垫付,三七分成租场。筱月桂终于摆脱了印子钱的黑影。
但是她一直不明白,那天黄佩玉是真病还是假病,才兑现这个对她来说最揪心的诺言。
第九章
自从她住进康脑脱路街54号的小洋房,仿佛秋冬极短,短到时光如梭,几乎直接从秋末就跳入第二年春天了,毫无记忆的程度。这样好,只能说明她心情好,一切都如她希望的在进行。
房子里面不是很大,但是极其精致。两层楼,楼下是一大厅,厨房,左右两个睡房,是秀芳和李玉住,楼上有个带浴室的主人大卧室,另有两个房间。房子自带的锅炉在楼下厨房后,用煤可以烧出够几个人洗澡的水。
筱月桂这才享用到抽水马桶和自备浴室,此后,每天睡前的洗澡成了她的一大奢侈。的确,对于一个习惯在漂着粪块的田里插秧的女孩子来说,谁能想到生命会有如此变化?
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烫了头发的秀芳,用发油将额前刘海倒卷成圈,像鹤那样的骄傲。她把筱月桂的冬衣放入皮箱里,专门去街上店里买樟脑,又去望平街上从报童手里买报,大报小报都买一份。她先处理樟脑,用一块布包起来,夹裹在箱子的衣服里面,才不怕生虫。
木几上花瓶插着几枝美人蕉。她坐在沙发上,这才打开一张报纸,找有关筱月桂的消息。几乎今天每一张报纸都有筱月桂的名字,秀芳欢叫起来。
筱月桂在浴室,她在洗头发,旁边有浴缸,水声哗哗地响,完全听不见秀芳在说什么。秀芳拿着报纸走进浴室来,让她看。
筱月桂不在乎这种小风头了,只是秀芳一直还那么高兴。
三五牌香烟开始内装商标牌,画上是“海上第一花”筱月桂。
当时的流行杂志《闺房》,封面是她手握着最新款的电话机,穿着西式晚礼服的大照片,开篇第一个是讲筱月桂的穿衣打扮。
五洲大药房的“鱼肝油精丸”、“代参膏”,广告上也是筱月桂穿着皮裘,作富贵少奶奶样,弄姿作态的。
连冠生园食品有限公司的月饼匣上,也是筱月桂那张俏丽的脸。
上海四川路钢筋混凝土桥落成,上铺电车轨道,公共租界延请著名坤角筱月桂剪彩。
“上海大游乐场”开场,延请“上海申曲女王”筱月桂剪彩。
湖北湖南有水灾,筱月桂带头义演《给哥哥绣荷包》三天,筹募捐款,各名角和财阀纷纷响应,向受灾区共捐出二万银元。所有上海的大小报都报道此事。
热闹的南京路上,有轨电车吱吱地开着,那到站的铃声好听地响起。渐渐地,筱月桂变成了十里洋场的一个所谓的“名女人”。
双亲去世已经十六年。这个清明节,筱月桂终于觉得有脸面去家乡扫坟。
川沙老家依然是海边一个乡镇。两辆汽车一前一后直接开到镇外墓地。有人替她拉开车门,她的一双漂亮的高跟皮鞋先跨下乳白色的汽车,身体才跟着出来,穿着貂皮大衣和“玻璃丝袜”。她的腿修长漂亮,在所有的跟班保镖中,一眼就能看清。
专门请来的道士在做道场,摆上祭品,白幔翻飞,仪式庄严。筱月桂点香下跪,给父母的亡灵叩头。
虽然她有意避免进镇子,在墓地也很快就被人认出来。
马上“筱月桂回来啦!”的声音在全镇叫了起来。
她被手下人围住,不让人靠近,一直到仪式全部做完为止。
从村子里奔出大批人,小姑娘们奔在前头,那些母亲也停下手里的活,跑出来看稀奇,只是不如小姑娘们疯狂。筱月桂手下人设法拦阻,但挡不住,小姑娘们拥上来拖着筱月桂的手,“筱姐姐,筱姐姐,带我到上海去。”
“我会唱花鼓,我唱得好听。”
“我来唱两句,你听听。”
筱月桂的随从把小姑娘们推开去,有的被推倒在地上。好不容易在这些发狂的小姑娘和少年人中间辟开一条路,李玉和秀芳跟着她坐进车子后排。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往镇里开,大群男女青年还是奔了上来。筱月桂往娘舅家去,那条一通到底的小街。
针线杂货店门开着,好像一切还是她父母在时的样子。她七岁时跟在爹身前身后,帮爹记账,同时还在娘的膝旁撒娇,娘找不着她,就会拖长声叫:“小月桂——小月桂回家!”
筱月桂走过去,娘舅两口子见了她,脸色大变,倒是筱月桂亲热地说:“我这次一来给爹妈上坟,二来看望你们。”
娘舅说:“月桂不记恨当年,我们就千谢万谢了。”
“一家人哪说外人话,你们永远都是我的娘舅和舅妈。”
周围看热闹一圈人,筱月桂对李玉说:“把车里的礼物抬上来。”有匹布,两瓶上等的酒和一对金耳环一条金项链。周围看稀奇的邻居啧啧有词:“月桂重义!”
“筱月桂出手真大方!”
“大上海滩数一数二的红明星嘛!”
一个五六岁小男孩,穿了件背心,机灵地从屋里钻出来,跑到舅妈跟前,朝筱月桂好奇地张望,脆声脆气地说:“娘,阿姨长得真好看。”
“这么可爱的孩子,怕是我的表弟吧?”筱月桂笑着蹲下来,拉着男孩子的手。
舅妈拍拍那孩子的头说:“她不是阿姨,是你姐姐,叫姐姐!”
“姐姐。”男孩没有陌生感,细声细气地叫。
筱月桂弯下身子,对男孩子说:“姐没想到有你,下次专门给你补上礼物。”她顺手给了小孩两个银元。
舅妈说:“你舅舅和我盼孩子盼了这么大半辈子,烧了多少香,拜了多少神,才有了。”
筱月桂站直身体,“这孩子真逗人喜欢。若愿意住进城,我愿意接你们去享清福。”
孩子高兴地跳起来,“妈妈,我们去城里。”
舅妈抢着说:“去几天也行。”
娘舅拉拉他老婆的袖子,小声咕哝:“你当年都不让她进门,现在还好意思去。”那女人脸色一变,对丈夫说:“当时是你不让进的,怎么怪我了?”娘舅急忙放大些声音:“月桂休怪舅舅,你现在有出息了,舅舅也替你高兴。”他知趣地说,“至于进城吧,等孩子大一点。”
“舅舅,看你什么时候乡下住腻了,就进城来。”
筱月桂让娘舅带她去村里祠堂。祠堂聚满了家族里的男人,看守把追的人全部拦在祠门外。满祠堂的男人,不用说是特地聚起来等筱月桂的,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族长说话了:“陈家祠堂,本不容女流。但是月桂小姐是女中豪杰,名满大上海,为本乡造福,陈族全体感谢。”
男人都向筱月桂抱拳行礼,筱月桂也不说什么答词,只是向插着祖宗牌位的香案跪下,三磕头,然后站起来,在认捐簿上写下:“白银五百两助建本镇小学。”
全堂轰然,一个个都在说:“五百两,五百两呐!”连门卫也被这个大数字弄得一时走了神,拦在外面伸长脖子看的小姑娘们趁机挤开他们,尖声欢呼着叫唤着冲了进来。
黄佩玉除了去法租界工部局,每天都尽可能上老顺茶楼为他专设的套间,多则两小时,少则半小时,名是喝茶,处理上海滩洪门事务,但大多数时间是用来赌博。
那后厅的办公室面对竹林,不像他自己家里,人多嘴杂,女人的唠叨叫他受不了。说到底他还是读书人出身,喜欢在这儿画画写写字,顺便处理各路人的难题。鸦片买卖,赌场闹事,妓院绑票,珠宝被盗,杀人放火。巡捕房抓人,吃了官司,需要去通融打点。
但是老顺茶楼后屋最大的生意,是赌局。这里实际上是上海最大的赌场,只是不对外公开,要申请,要有人介绍,成为会员才能加入。赌法中西齐上:麻将牌九,吃角子老虎。轮盘赌台聚众喧哗,二十一点输赢立见,最为热门。
有大赌客来时,常常黄佩玉亲自做庄家,才压得住阵,让人输了也认输。这个大赌场是黄佩玉最大的收入来源。
黄佩玉坐庄聚赌时,余其扬总是在他身后站立,身份是保镖。关键时刻,他会做一些暗示,只用眼神,不做动作。
筱月桂从川沙回来,就在床上躺了两天,浑身无力,也未发烧,就是吃不下饭,夜里也睡不好。黄佩玉要找医生来看,她不让。
“你回趟川沙,就累成这样了,要不我就带你去老顺茶楼坐坐。”他坐在榻床上,用烟斗抽着雪茄,烟灰缸就放在窗台上。
“等我好些了,我就陪你在那儿看那些大赌王怎么一掷千金。”她说。
“还是看我怎么一赢千金吧!没有大把赢钱的机会,谁会甘心输钱?”
“当然当然,你最明白。”她说。
黄佩玉如遇到知己,骂起来:“那些人都不是这样说,说我是用别人的本钱豪赌。”
“小人之心,黄爷听都不用听。”
“你说得也是。”黄佩玉说,“青帮还和我对着干,大事不多,小事不断。什么‘青红不分家’,这完全是局外人有意一锅端!”
筱月桂听得起了身,她看见黄佩玉的手一抬,一个好看的姿势。他倚窗站着,声音平缓下来,他说,洪门嘛,多少年来反清复明宗旨始终未改变,白刃起事此起彼伏,卧尸遍野不改其志。青帮喜欢和权势弄在一起,李鸿章设招商局海运漕粮后,青帮失了基地,正巧上海洪门尚未东山再起,所以呢,青帮乘机进据。
“‘青红不分家’,其实不过是江湖上互说好听话罢了!”筱月桂说。
“你一向是明白人。现在洪门在我手里,权势的事情有了钱,也什么都好解决。”黄佩玉灭掉烟头,抬脚就走了。
三天后的中午,筱月桂乘一辆马车到西施餐馆门前,很巧,新黛玉的马车也到了,两人都挺守时。她脸色好多了,学当年式样,梳了一条辫子,红丝线扎着辫根。新黛玉还是打扮得浓妆艳抹的,披了根流苏片片的丝巾。
两人坐下来后,新黛玉取一个盒子递过来,“你今天生日,我没什么给你的,就这件东西。”
“难怪你说要见面。”筱月桂笑了。她打开盒子,是一只玉镯,常爷送她的礼物。她不敢相信,眼睛立即湿润了,缓慢地把玉镯戴在右手腕上,“姆妈,真是太意想不到了,你有这份心!”
新黛玉说:“你当年硬塞给我,现在我借花献佛。”
两人都有些伤感,好似掩饰住什么。两人叫来侍者,对着菜单,点了这家餐馆的特色菜:葱花鸡和豆腐干拌油炸花生米,要了一壶绍兴黄酒,说是要庆祝庆祝。
“戏子不可能唱到老,早晚你还是得嫁人。”新黛玉叨起了一根香烟说,“来吧,抽一根,这纸烟方便。”
“我不想嫁人。”筱月桂接住烟,拿起洋火柴,给自己点上,不过她哪怕陪新黛玉抽烟,也只是装样吸进去,“我不想属于哪个男人。再说,你不也是自己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吗?”
“你别学我。”新黛玉说完,把筱月桂周身打量一下,“每次见到你,都觉得你真是比我有出息得多,什么都能弄出个新名堂。”
“求生不易啊,我闲下来请老师上课,还要学几句洋文。没办法,我得靠自己。好在现在我与戏院谈成分红,这还是从你那儿学来的生意经,我不能像傻子一样,给我饷银就算了,现在戏院靠我大赚。”
“幸好你不是我的头牌姑娘,否则我还得与你分红了?”
“姆妈见笑了。我得要这份该是我的钱,我手下养了这么多人,谁人没有三灾两痛的,谁家红白喜事,我也得表示表示。暂时这日子还过得下去,那个黄佩玉答应的会给,但是别想多得到他一钱银子。”
“女人嘛,能有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撑腰,就是万万大幸了,其他什么都得认命,强求反而添烦恼。拿我来说吧,我是开书寓的鸨母,”新黛玉把话绕回来,“我想嫁的人不会娶我,我不想嫁的人,何必自找活受罪?婚姻这桩事,十几年前,我就死了心,知命。”
“这话该轮到我来说。”筱月桂说。
落在她俩桌子上的光线渐渐转暗,天上堆了乌云,时间过去得匆促。两人的伤感都添了些无可奈何,但没有分手之意,筷子夹吃碟子里的花生米。就在这时,新黛玉看见余其扬跟着一个女人走进来,侍者领着,往楼上走。她给筱月桂递眼色,筱月桂一回头也看见了,那女人不是十分漂亮,脸上有点小雀斑,但很富态,看来是个有钱女人。
新黛玉说:“我叫阿其上这儿来吃吧,你看我俩都没有吃这只小公鸡,请他来帮点忙总还是可以么!”
“我第一次发现姆妈还挺能开玩笑的。”
“这阿其以前很喜欢你。”
筱月桂哈哈笑出声来,“别瞎闹了,没有的事。”
“说了,你别不高兴。”
“我为什么要不高兴?你说的是我配不上他,还是他配不上我?”
新黛玉知道说错了,连忙说:“不是这意思。”
“我与他总像这桌面与桌底,两个面,难得见到。不过这不是理由,”筱月桂对新黛玉说,“你明白,这不可能:我这副色相是要卖钱的,他那副扮相加武艺,也一样是卖钱的。我们互相卖给对方,两人都不值钱了。”
这话让两个女人大笑起来。她们举起酒盅,碰了碰,一口干了下去。筱月桂心里却未笑,她和他都还像当年在新黛玉手下那样,都是为嫖客当差服侍的人,没有什么出息。
与新黛玉分手后,她坐在马车上,心情不好,便绕道看街景。路经张园,她叫马车停。她走进张园,这儿常有品茶会。西洋式的楼台,与江南一带的园林风格不同,让人觉得新鲜。
园子里处处可见池水,漂浮着荷叶莲藕,树木都是少见的名贵品种。她走过一座木栏石桥,觉得这儿有些像常力雄家乡的园林。
她每次来,就会想起常爷。她一个人的时候,就免不了想念自己一生中的第一个男人。而一旦黄佩玉不在身边,却完全记不起来他这个人。黄佩玉是读书人出身,应当比常爷更知书达理,可是她从未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黄佩玉占有她,就像占有这园里一朵最有名的茶花,不带有感情。
他喜欢在她的上面,她变换姿势,到最后他都会在她上面,压着她,从第一次开始,以后便成习惯。他咬着她左手臂上那文身月桂花,咬得她痛得大叫,他看着她左右痛苦摆动的脸,便在那一刻泄了。
伤上加伤,痛上加痛,这时候她看见自己是不情愿的。只有一次,黄佩玉感觉到她的情绪,告诉她,他在外面承受东西太多,到她的床上就是需要来放松。这句话她懂。自此后,她都在与他做完事后,小心周到服侍他入睡,脸上心里都做到没有一点怨气。
黄佩玉的占有欲,倒不是有意欺侮她一个人,他为人一向如此。不过这样一来,常力雄在她心里的位置越来越重要。经常,她与黄佩玉在床上时,常力雄出现在她的心里,她强迫自己想像是常力雄在与她睡觉。
她现在才明白了,如果真正爱一个男人,在快乐的巅峰,便会产生幻觉。跟常力雄一起,她每次都险险地晕过去,而在那几分钟内,她会有非常奇怪的感觉,有一次印象极深:她在旧城城墙上等待常力雄,杨柳依依,暖风扑面,久等不来,忽然她明白了应当脱掉衣服。果然常力雄的双臂从背后抱住她,几乎要把她的身体夹碎。也不问她一声,就同她一起跳出城墙,翻滚着往下落。最后他们落到一个开满荷花的池塘上,她的脚掀动荷叶,荷叶弹了起来落了下去。他们抱在一起,变成荷叶上的两颗水珠,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合在一起。
从这样的幻觉中醒过来,她觉得无比的享受,抵达到该满足的止境。她在黄佩玉身上很难取得快乐。不过,只要她能误认为是常力雄在她身体里,快乐的感觉便像风中之鹤,展开双翅,等着掠过千万丈倾洒瀑布的峭壁,在那一刹飞起来,又会突然跌下波涛间的低谷。她充满欲望的身体便抛向岩石,像一快干燥的树皮,陡然撞得粉碎。以前那种美妙绝伦,只能如一粒安慰剂,在她的回忆中医治自己。
那个月,她与常力雄成天泡在床上,有一天新黛玉故意以端汤为名闯进来,正好帐纱未放下。两人正在做事,常力雄在上面,她在下面,早已羞红了脸,眼睛躲开不看新黛玉。常力雄却不放开她,当没有看见新黛玉进来一样,他肌肉强劲,双腿反而把她夹得更紧。
“我端来了点汤。”新黛玉自己倒不好意思了,她是妓家鸨母,一向不忌讳看到这种事,可是床上这两个人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而且这个男人又是常力雄,她受不了,只是自我解嘲地又说一句,“我送汤来。”
常力雄的手正抓在她的乳房上,“汤,好,那给我喝。”
“我给你搁在桌上了。”
“没看见,我口渴,又忙不过来。帮个忙喂给我喝!”
新黛玉没法,只得红着脸坐到床边,把托盘里的汤端上给常力雄喝,他喝了一大口,喝第二口时便用嘴送给躺在身下的女子。两人继续做,新黛玉不敢走开又不敢留。而常力雄这戏剧化的袒露性欲的阵势,把他身下的女子的心捶得像鼓一样震荡。
这一次波浪持续在峰巅上,一直到两个人都忍不住高喊起来,惊天动地,轰然炸开粉身碎骨之后,两人喘成一团,遍体汗水,身体未松开便坍倒成一团,昏了过去。在几分钟的昏迷中,做好长的梦。心和天空很像,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界,洒着阳光的海面,一波一浪永无结束,她在幻境里甜蜜地笑了。
此情此景,把一辈子见惯风月的新黛玉看得目瞪口呆。事后,新黛玉拦住她,酸酸地说:“舒服死你了,小贱人!”
一直到现在,新黛玉还拿这事开筱月桂的玩笑,怪怪地说:“那天的满足,你给黄佩玉三分之一,他的骨头都会酥成泥了。”
黄佩玉与她就像蜻蜓点水,除了第一次在旅馆,因陌生而产生的刺激,以后他一夜很难有第二次来事。为了取悦黄佩玉,她尽心服务,也想让自己快乐,却越来越不成功。她的身体如一条有病的鱼无法腾飞,总是在浪峰未到达之前就先落了下去。
她在心里遗憾。她一生的性经验,开始得太美妙,太兴奋,自从常爷惨死后,这么多年,就从未再重临那神奇境界,哪怕她在心里对自己叨念:“我要谢谢黄佩玉,他对我有恩。”一样没有用,再真诚也没有用。
张园里游人不多。她走进一个亭子,看到池水对岸有幢房子,似乎里面座无虚席,连外面都围有一群人。她走过桥,挤进人群,看见厅里有一剪短发的清秀女子戴着眼镜在发表演说,听者多为女人,还有洋女人也在听。
“妇女自身的原因,造成了妇女的命运。”她最多只有三十岁,声音很亮,“这天下是男人的,男人只管要‘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我们女人自己呢,我们的确缺雄心,目光琐碎短浅,遇事没主见,拱手求男人做主。我们是没有主人便难受的一群没出息的奴隶!”
筱月桂问一旁的短发女学生:“那人是谁?”
但是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生怕漏了一个字。她再问了一遍,那个女学生侧了一下脸,看到她富家太太打扮,掉过脸去,不屑答理。
那演说的女子激昂起来,“我们要打倒不平等的男权主义!社会上打倒男为女纲,家庭里打倒夫为妻纲!”
筱月桂等讲演结束,走到那个依然被人围着的演说者跟前,说她能不能问一个问题。这女人大概很少见到她这模样的听众,说请问。筱月桂就说:“你说得很全面,但不知为什么你避免提男女之事。你说,在床上,要不要打倒男为女主,女凑男趣?”
那女子听了吓一跳,仔细地打量这个问话的少妇,刚想回答,却又自己打住。半晌,她才说:“你这问题问得——太好!女人不应当是男人泄欲的工具。不过我们不能提这一点,这会给妇女解放运动招来诬蔑。我倒希望我们有机会深谈。”她刚想打听筱月桂的名字,别的听众把她拉开去问问题。天色已经不早了,她无法再等下去,便匆匆往戏院里赶。
她生日这天在张园见到这女子,留下印象深刻,她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她们会有更多交道要打。
国王舞台是一座英式剧场,有池座有包厢,还有一千个座位,将在这年七月落成。全新的舞台装备,说好等着上筱月桂的新戏作开张献演。
这天上午十一点,请来的“说戏先生”刘骥,一边讲《蝴蝶夫人》的故事,一边放歌剧唱片中的名段《灿烂的一天》。筱月桂跟着吊嗓子,竟然在那个著名的高音符跟了上去,使在场的所有的人鼓起掌来。
“真好听,”筱月桂说,“不过这个故事不好。东方女人发痴等西方男人?不干,不干。”
说戏先生刘骥,是曾留洋学戏剧的高材生,中等个儿,戴着眼镜。他很耐心地说:“不是让你等,是剧中人物生离死别。《蝴蝶夫人》是西洋名剧啊!”
筱月桂说:“剧中人也不干!西洋名剧也不行!我不喜欢痴头痴脑的女人。”
刘骥说:“那么我给你说说王尔德的戏《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吧。”他刚从法国学了四年戏剧回国,便由人介绍来指导筱月桂的如意班。
当时的“文明戏”,还是男扮女装,刘骥无法忍受。这个筱月桂却让男女同台演出,不顾社会指责。这个地方戏,专演市井俗事,而上海市民的生活,又越来越像西方。这点,也是刘骥完全没有想到的,筱月桂的戏班子,几乎像专门为他而设。
刘骥对筱月桂介绍说:“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少夫人过生日的这一天,丈夫送给她一把扇子。少夫人怀疑扇子别有来头,丈夫另有他欢,结果发现她怀疑的丈夫新相好正是她失散多年的生母。”
“这个故事不错。”筱月桂立即说,“只是要改,洋人名字拗口,中国人扮洋人也不像,唱上海话曲子就更荒唐。全部改成咱们上海人,上海故事。题目也要改——这样,干脆就叫《少奶奶的扇子》。”
“这主意倒真不错!”刘骥也佩服地说,“那我明天就开始改成一个上海话歌剧。扇子改成檀香扇,温德米尔夫人就是少奶奶,欧林纳太太呢,让她变成一个妓女?不,交际花吧。那个勋爵则是一个上海小恶少。”
筱月桂补充说:“这个丈夫呢是个势利鬼,那个恶少最好是个白相人,准备把跟她私奔的少奶奶卖给妓院。”她也为这样的改编前景激动起来——不用翻译,直接让人从洋戏改写,这是她从未做过的事。“你看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拿出来?词还要配得上曲,你先写了我们再试。”
“我日夜赶吧。”刘骥说。
他的余音未完,筱月桂知道这要讲报酬,他是来说戏的,不是编戏。她说:“如意班跟你签个约,从戏园那儿分得的票房收入一成做你的润笔,怎么样?”
刘骥心里估算一下,觉得这数字可能不会大。
看到他脸上的犹疑之色,筱月桂就说:“这样,让刘先生担风险,不好。如意班给先生一次性稿酬吧。只要唱词写得上口入调,一次给先生五百元酬金。”
刘骥一听,高兴之极。当时一个名教授年薪二百已令人艳羡。
筱月桂让刘骥把他手里的《茶花女》和《娜娜》等西方小说译本借给她看。刘骥说:“我那里还有好多,要喜欢,都可以借给你。”
“太好了,如意班聘你做文学顾问,以后每星期你都来给大家讲一次西洋名剧吧。如果写成剧本,当然另算。”筱月桂想了想说,“给大家开化开化头脑。”
刘骥满载而归,觉得筱月桂真是个豪爽的老板。五百元买个尚未写的改编剧本,简直从天上掉下一个金馅饼,他喜出望外。后来,他为这一笔“高额”酬金懊悔不已,此剧常演不衰后,“一成”之数不下数千。既然是他选择谨慎,倒也无法诿过于人。
只是,打这之后,他与说话做事大方爽快的筱月桂成了朋友,几乎全职为如意班做演出“艺术监制”。申曲这个本地乡巴佬剧第一次有了剧本和导演,并且用了新式布景,特地请了灯光师,变化灯光色彩,面目一新,美称为“上海歌剧”。
报纸大标题:“少奶奶醉倒上海滩”、“筱月桂领导申曲革命”、“母女秘密不破,夫妻情意未离”、“新奇情节剧爆满一百天”。
筱月桂堂皇的单人大化妆室,堆着千姿百态的花篮,这时电话响了,她说:“我不接。”
李玉过来,拿起桌上的电话,一听对方说话,忙盖住话筒,转过脸来,“小姐,是黄老板。”
筱月桂手里是粉扑,头发上夹了不少东西,只能让李玉拿着话筒,她声音甜蜜蜜地说:“老头子呀,这个新戏你至少要来捧一次场,肯定让你满意。知道——你忙你的吧,我晚上就直接回家。当然想你,一睁开眼睛就在想了。”
她挥挥手,厌烦地示意李玉拿开。
第十章
康脑脱路是沪西最漂亮的马路之一。法租界不造高楼,不做商业区,而公共租界大部分成了上海的商业金融及工业中心,也保留沪西的部分地方仍作为住宅区。康脑脱路两边,几乎皆是梧桐树互相交接,树阴密盖,车辆不多,行人更少,很僻静。
一年前的秋天搬进54号,筱月桂看中的就是这房子周围安静。她想黄佩玉眼光倒是厉害,知道她会喜欢这里的情调。住进来后,她就让秀芳去买了二十二株白玫瑰,种在前后院空地,说是等到她二十三岁时,看这花信如何。
今年筱月桂二十三了,玫瑰全活了,而且春天过后,长势极好,开了许多花,花蕾并蒂,有的枝蔓往墙上窜。入秋后玫瑰开第二道花。
“有了玫瑰,这房子才是我家小姐住的。”秀芳很得意自己刚学到的园丁手艺,她穿了件薄纱绸裙,有两个大喇叭袖。下过三天雨水,秋高气爽,凉风吹拂在脸上,很舒服。
两个女人坐了一辆黑色汽车,在街口就下来,让车子回去。那两个女人开始沿街找54号,因为这条街的洋房,大都前有庭院后有花园,而且是晚上,看不到什么行人,无法问路。费了好一阵儿功夫她们才找到,前院是黑色铸铁栅门,屋前花园空地长着小野花,蓝幽幽的,而顺墙爬着的玫瑰已经开盛了。
两个女人,一个高大粗壮,一个纤细。她们看看门牌,推开铁栅门,走到房前打铃。里面有人问:“是谁?”
“黄老板家的。”粗壮的女人回答。
里面的秀芳刚开了一条门缝,门就被撞开。
秀芳才要说话,就被粗壮的女人狠狠打了一嘴巴,纤细的女人喝令她:“滚!”
看到厅堂雅致的陈式,纤细的女人狂喊起来:“打,全给我打烂!”粗壮的女人就乒乒蓬蓬地乱砸起来。
细巧的女人上了楼,边走边把电灯一个个打开,看见走廊和房间里都挂着筱月桂许多剧照。最后她停在巨大的床前,那床面向一面大镜子,对着靠墙而立的梳妆台上的三面小镜子,互相反射出许许多多正正反反的镜像。女人不屑地嗤之以鼻。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把所有的化妆品全掀在地上。
床头还有一本巨大的照相册,打开来却全是剪报——都是有关筱月桂的报道和评论。
她看到有一页,是一个刊物上登的合照:筱月桂和黄佩玉,与其他几个都叫得出名来的人,下面标题是“申曲改良会近日举行首届年会,海上闻人明星合影”。筱月桂和黄佩玉两人靠得很近,筱月桂样子恬静,穿的是一件西式黑色晚礼服,戴着昂贵的项链。
她涨红了脸,愤怒地吼了一声,开始撕整本册子。册子很结实,不容易撕,她只好一页一页地扒上面的剪贴。
这时她听到外面有汽车急刹车声。
几个人进门,那个粗壮的娘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拳打翻。筱月桂看了一下楼下厅里狼藉的瓷器碎片,走到厨房,看到里面也是同样的碎片。她笑了一下,走出来,对那娘姨说:“你的主子在楼上吧?”
“六——”那娘姨张嘴要叫,想给主子报信,却被李玉塞进一只袜子。
“把她捆起来。”筱月桂说。
筱月桂转身就往楼上走,秀芳李玉等人要跟着她上楼,她朝他们摆了摆手。
她知道早晚有这吵闹的一天,但是没想到居然打上门来了。她本以为最后按捺不住采取行动的会是大太太。据她所知那大太太是黄佩玉母亲所看中的人,与黄佩玉感情也不错,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娘家还是江浙一带有名的大户,黄佩玉惧她几分。
对黄佩玉的几个姨太太,她也清清楚楚:二姨太是个唱昆曲的出身;二姨太的表妹,是个大美人,嫁过来当三姨太;四姨太是在法国领事家的舞会认识的,会说一口洋文,舞也跳得好,黄佩玉很宠她,但是薄命,得病死了;五姨太原是另一个富户的小妾,丈夫被绑票,黄佩玉本是帮助解救的,看中这个女人——救出其夫后,那人一见生米成为熟饭,就做了顺水人情,写了休书,也算送给了黄佩玉,抵了一部分酬金。
这四个太太都安心吃富贵饭,打整夜麻将,知道没有可能独占黄佩玉,他在外面有女人,总比再娶一个女人进来好,也就不去操这个心。
想来只有六姨太路香兰,本是名剧名坤,是黄佩玉最宠爱之人。两年前为了让这女人享有“梨园皇后”之称,独霸舞台,黄佩玉不惜派人将当时红透上海的另一旦角下了毒,蚀坏了嗓子,路香兰就成了梨园魁首。只是娶过门后,她就不再上舞台,这是他们先讲好的条件。
这天晚上,筱月桂接到秀芳电话,大吃一惊。秀芳说:“那娘姨在厨房砸碗,我才得空打这电话。”
筱月桂扔下电话,叫李玉带上三个手下人就往家赶。
要不是那娘姨叫一声,筱月桂还以为是大太太呢。如果是六姨太就必须改换对策。对黄佩玉的大老婆,她恐怕得往清楚里说,对这个六姨太呢,恐怕得往糊涂里做。
筱月桂一路上楼梯,一路想定对付的办法。走到自己的卧室,听到里面还在翻箱倒柜,就推门进去。看到满地的纸片,看到还在撕那些剪报的女人,筱月桂开口就淡淡地说:“撕吧,全撕了。一张也别剩。”
那个女人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正恼怒得气喘吁吁,一下子愣住了。
筱月桂脚踢一下那本子的硬封皮,不当一回事。“其实这个本子,不是我的,是老头子的。老头子叫人每天专门看报查刊物,做的剪贴。”
仿佛完全是为了凑趣,筱月桂俯身拾起几个碎纸片,上面是她的剧照。看了看,笑笑,又扔掉。“老头子爱翻这本子。我觉得无所谓。不消一两个月,有谁记得读过这么个消息?下面的瓷器,那些古董花瓶和家具呢,更不是我的了,不干我的事。你干脆把整个房子烧掉吧,老头子的房产,我一点不在乎!”这房子的房契上名字是她的,但这时候她必须吓倒这个六姨太。
“筱月桂!”那个女人愤怒地说,“你只不过是小人得志,妓院里的龌龊乡下丫头,现在竟敢爬到我的头上来了!”
筱月桂终于走到梳妆台旁,她把那些散了一地碍着脚的化妆品踢到一边,平静地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你说得太对,六姨太。我哪敢与书香门第小姐出身、棋琴书画无一不通、红遍全上海的梨园皇后路香兰比?就像东乡小调,永远没法跟慈禧太后亲自捧红的京剧比——这个不用说。”
筱月桂的步步让,有点出乎六姨太的意料。“你觉得自己利嘴滑舌,靠在妓院里当婊子学来的床上功夫,就可以永远迷倒男人?”六姨太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这婊子,日子不长!”
离她近些了,筱月桂这才看清楚六姨太路香兰:她二十七八岁左右,至少在灯光下长得非常像京剧舞台上打扮出来的美人,不需要化妆吊眼,就是丹凤眼、樱桃口、瓜子脸。不必说,若是再化妆,站在舞台,不开口唱,都可以想像路香兰的夺人风采,难怪黄佩玉当初会拜倒在她的裙下。
她可能就是想到自己不可能在舞台上永远红下去,才同意离开演剧生涯,嫁给黄佩玉做小。不过黄佩玉娶她时,那喜宴是整个上海最奢华的,酒席摆到了百桌,京沪两地南北二派京昆界的大小名角也到了百位,全到上海共舞台来凑三天大戏,让上海戏迷大饱眼福。报上说三十年无此盛会,一致祝贺这美满婚姻。当时筱月桂正沦落到最穷酸不堪走投无路之时,好几次徘徊在黄浦江畔,想一死了之。
六姨太骂得气喘吁吁:“瞧你把这房间弄得像个妓院,镜子照着你和男人睡觉!你这狐狸精!你以为你一时夺了宠,就能占有他?”她骂累了,索性坐在大床上,“知道吗?男人长期需要的,是风雅,是格调。你呢?哪有一点儿趣味?”
她拾起一张剪报,看着上边一幅照片,扔到筱月桂面前,“你看你那套晚礼服,我也有一模一样的一件,看来都是那臭男人买的。你穿出来还是像个村姑,糟蹋了好东西!也不去照照镜子!”
筱月桂不理会她脚边的剪报,语气真诚地说:“用不着镜子,我也明白,哪能跟你路香兰比。说实话,我真高兴见到你,我真是从小钦佩你。那时候想看你,都没钱买戏票,想不到现在你竟坐在我的面前,咱们不打不相识。”筱月桂看到对方无词以对,她更诚意,“有一点恐怕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永远占有一个男人的本事,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
“嗨,你还有自知之明?”六姨太不知如何应对筱月桂的步步让。
“当然,我们根本不是在一个等级上的。”筱月桂说。
“什么意思?”
筱月桂站了起来,走近六姨太,很亲近地说:“老头子厌了,就会回到你身边。就像京剧是‘国剧’,怎么也不会把地位输给本地滩簧。”她压低声音说,“不过今天你这事情做差了,老头子今天夜里是说好要来的,看见这个场面,会怎么说呢?他走进来看到这局面,你不是当面撕他的脸吗?”
六姨太一下子吓清醒了,扑到床上哭起来。
“我说,你赶快走,我叫的出租车还没有离开,我让车夫等着的。你先回府。你的娘姨留下来帮我收拾,我再让她赶紧走回去。”
看见六姨太还是没有动,筱月桂说:“我们都是服侍男人的,我要是嫁给他做七姨太,才是跟你抢男人。现在我不过是个说走就走的情妇。”
六姨太这才站了起来,掏出手绢,边擦泪脸边自我埋怨说:“当初我怎么会同意嫁给他做小的呢?现在连个人身自由都没有,还要受你这种人的气。”
筱月桂赶快推六姨太下楼,看到楼梯两边等着的她的手下人,暗示他们不做声。她把六姨太一直推到车上,关照汽车开到黄府,看着汽车开走,这才回身进房里。
秀芳和李玉带筱月桂到楼梯后储藏间,看地上捆作一团的粗大娘姨。
她对跟来的手下人说:“你们先回去吧,我要静一静。这里暂不用收拾。”
待那几人离开后,她坐在沙发档头上,给余其扬打电话。那边传来余其扬的声音:“怎么啦,这么晚来电话?”
“就不能找你?”筱月桂没好气地说,“其扬,听着,告诉老头子赶快来一趟。六姨太带人来,在大闹康脑脱路,正要点火把房子烧了!叫他赶快赶过来,再晚一点,我不报警,邻居也要叫巡捕房了!”
搁下电话,筱月桂走到厨房,她找到一个杯子,可是茶壶被砸烂,幸好还剩有一些水,她小心翼翼地倒在杯里,一口气喝了下去。
“小姐?”秀芳走过来关切地问。
筱月桂没说话,她拿着杯子,然后小心地放在桌子上,将桌子上的碎碗一块一块地拾到一起。她说:“来,帮我把头发梳好。”
不多时,黄佩玉就赶来了,看到满地狼藉,连那个搁在木几上价值连城的宋代瓷瓶,都打破了,幸好只裂掉一小块。他在地上找到掉了的小块瓷片,交给李玉,“明天去找人补一下,不过补了还值几文钱?!”
他拍拍手,只见绿花沙发上全是灰泥和鞋印,摇头叹气。
走上楼来,看到衣着整齐的筱月桂,正在仔细粘贴被撕碎的照片和报纸等,他说:“你受惊了,受了这个泼妇的气!”
筱月桂抬头,平静地说:“女人嘛,你到哪里找不吃醋的女人?”
“刁妇耍泼,”黄佩玉顿脚说,“我岂能容忍!”
“总得给人一点发发气的机会。”筱月桂朝着他笑了一下,带着泪痕。像是掩饰眼泪,她马上埋头继续贴补她的册子,不再与他说话。
黄佩玉再往其他两个房间看看,那装衣服的房间更乱,包括他的衣服也全扔在地上。他一个人走下楼来,那个女佣人已被松开绑,他对吓呆了的女佣人说:“你想进巡捕房吗?”
女佣人张大嘴,赶紧摇摇头,“老爷,饶了我吧。”这个佣人应当知道黄佩玉的手段的厉害,她只是没有想到主人先溜了,让她在这里单独承担责任。
黄佩玉说:“那你现在就赶快回老家去,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不准回府上去取东西!”
女佣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求老爷饶我!”
黄佩玉吼了一声:“听清没有?”
女佣人点点头。
“还不滚?你不回府去我就不追究。”
女佣人这才爬起来,打开门逃了出去。
余其扬这时赶到,看着女佣人狂奔而去。黄佩玉找了个没有瓷器碎片的单人沙发,掸掸沙发上的脚印,坐下。余其扬示意秀芳和李玉走开,他等着黄佩玉发话。
宽敞的客厅现在只剩下他们俩,听得见那两人在清理厨房。黄佩玉很久没有做声,余其扬耐心地问:“老板?”
“投鼠忌器啊。”黄佩玉叹一口长气,说道,“哪怕我花一笔钱,把这个泼妇赶出门了,报上也会炒翻,对筱月桂不利。”
余其扬说:“你不能让她自己走?”
“她不会走,除非她相上什么男人,带走一大笔私房钱。这是个叫春的猫,骚得受不了,才这么发雌威大闹。”
“这可麻烦,住在你的府里,能相上什么男人?”余其扬心里发笑说。
黄佩玉回过身来,点着余其扬的鼻子,说:“就是你!”
余其扬吓了一跳,辩解说:“我们江湖上的,要什么女人都可以,就不会要一个脾气大的坤角!”
黄佩玉哈哈大笑起来,“我当然明白,这个货色不是你的品味。”他压低了声音,叫余其扬靠近弯下腰,悄悄说,“给你一个月,让她迷上你,跟你私奔。”
余其扬神色不动,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依然弯着腰,却没有应声。
“到外地做掉,一干二净,不露痕迹!”
余其扬皱了皱眉头,犹犹豫豫地说:“我从来没有杀过女人。”
“我也没有。”黄佩玉说,“不过现在的女人跟过去的不一样了,越来越不像女人。”他拍拍余其扬的手背,“我们一道开个头吧。事后我有重赏。”
他看看余其扬还不是很情愿的脸色,便说:“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余其扬想了一下,说:“我当然听老板的。只是她未必会对我动心。”
“你对付女人有一套,这我明白,你用不着瞒我。”黄佩玉大夸余其扬,“而且你总是让女人动心你自己不动心。”
“可这是你的六姨太。”
“她现在对我什么都不是了。”黄佩玉站起来,声色俱厉地说,“明白了?”
“明白了。”
那晚,余其扬走掉后,黄佩玉就吩咐李玉秀芳到客厅来清理干净。他上楼来,发现楼上已经收拾妥当,那个本子的碎片合在一起叠在桌子上,化妆品摔坏的都堆在一个布袋里。筱月桂从浴室里出来,她对黄佩玉说:“我去给你准备热水,洗脸休息吧。”她只穿着小内衣,温柔地走到窗前,把窗帘合拢。
黄佩玉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简直太好,她应该哭闹,向他诉怨,要求惩罚这个六姨太。可是她没有。好像这些事都不是她应当关心的,她只关心他吃得好否,睡得好否。如此温柔甚至贤淑的女人,他府上找不到,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既风骚又贤惠的女人。
最可爱的是,她从来不发脾气。黄佩玉最讨厌女人发脾气,不管是小事大事,值得不值得都来个不顾后果的歇斯底里。“惟女子与小人难养”,看起来,这个最漂亮最能干最聪明的筱月桂,反而最“好养”。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轮到他来享受,他觉得自己是上辈子修的福气。
筱月桂走到走廊上,回过头来,妩媚地微笑,“别乱想了,我一会儿就上来。”
黄佩玉说:“顺便给我带杯茶上来。”
她说:“我下楼就是去给你泡茶的。”
第十二章
这天中午,李玉把一位五六十岁的中医请进房。筱月桂下楼来,中医给她把脉诊断,确认她没有怀孕,月经不正常是焦虑过分。连续两年演戏排戏,没有断过,太投入,夜里就多梦;休息不足,阴阳失调虚炎上升。“吃几副药就会好。”
筱月桂怪自己沉不住气。如果她能怀上黄佩玉的孩子,才是奇谈!
送走医生后,她坐在花园看笼子里的相思鸟,“秀芳回来,我们就去戏场。告诉她再上一趟街抓药。”
“晚上我有点事。”李玉说。
筱月桂记得李玉有一门远亲在上海,要请她去吃饭,“你若是安排不过来,我一人去戏场。”筱月桂说。
“小姐,我们等一会儿一道走。没事。”
余其扬一身白西服坐在包厢里看《少奶奶的扇子》,如痴如醉。筱月桂猛地发现他坐在那儿,心里一惊,拿着檀香扇在台上空走了一圈。
筱月桂想起,在余其扬走掉之前,他就很少来,回到上海后,更是一直没有露面。她虽然不知道他如何执行黄佩玉布置的任务,但知道他肯定已经完成了任务,现在可能领了赏,一副好心情来看她的戏!这让她心里乱糟糟的,不能集中心思,竟然疯傻傻地走着忘了戏!
看到后台的李玉焦急地望着她,她马上回过神,成了少奶奶,对恶少说,要与他私奔。恶少装着很高兴,等少奶奶转过身去,却并不十分情愿,看来玩玩这少奶奶的人还不少。
少奶奶回到后台,变回筱月桂,李玉端来一碗清茶给她。
她叫添口红,化妆师赶快给她添上。
她明白自己完全不是以前那个人了,就像她不如以前那么牵肠挂肚地对待余其扬一样,这段时间,她想明白了好多事。
台上,那丈夫的相好——交际花找来,恶少招待。
她回到舞台上,成了少奶奶,与交际花对唱,两人各怀心思。最后交际花舍己为人,伤心地离开这个城市,让少奶奶回到她的丈夫身边去。
潮水般的掌声中,筱月桂在台上谢幕。她朝余其扬那个包厢望去,那儿已经没有他。她有些失望,余其扬有些像戏里的恶少,说走就走。女人就是这么怪,她想自己也脱不了这个说不清楚的怪圈。行了行了,好不容易已经不再想这个余其扬了,今天差点被他弄砸了戏,这是筱月桂从未做过的事。戏迷看得起她,她也要对得起戏迷。
没想到的是,余其扬提前退了席,绕道走近路。看着筱月桂跨入化妆室,他便出现。他敲门的方式特别,有节奏地敲门:当当,当当。
筱月桂马上猜到是他,不耐烦扔出一句话:“什么事?”
余其扬贴着门说:“黄老板说,他今晚到康脑脱路。”
筱月桂故意不说话,这个黄佩玉把她当成一个什么人了?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对待她跟家里那些姨太太们没有什么不同,反正是他的了,好似他自己的一件衣服或一个可用的瓶子。自从六姨太“跟人私奔到外地”后,黄佩玉对她态度反而变了,开始注意新的女人,来她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把我当成擦臭皮鞋的布?”她“啪”地一下把桌上的茶碗掀到地上,“去你这跟屁股虫!”
门外的余其扬听到声音了,问:“怎么啦?”
筱月桂猛地把门拉开,不顾自己只穿着内衣,身体显得一清二楚。余其扬没想到,上下打量她。她愤怒地说:“告诉黄大老板,到四马路拉个野鸡到康脑脱路去!我喜欢住在戏院里。”她啪地一声把门关上。
筱月桂掏出手绢,擦眼角。余其扬等了一会儿,又开始敲门。没人做声。他再轻轻敲,筱月桂没办法,只得将门开了,坐回镜子前。余其扬自己推门进来,见她脸上有泪痕,手绢擦得脸花花的。她的头发却已经梳得整整齐齐,也穿得漂漂亮亮,一根丝纱披肩,里面是紫色晚装。
“我是奉命而来。”余其扬想解释,却不知往下如何说。他想用微笑化解一下,却笑不出来。
“以为我不知道,是你陪他去那个好来香书寓,美名是和洋人谈生意,却是在玩婊子。”筱月桂说,“别以为我在吃醋,我没有,而是他几次事先说要来过夜,结果呢,我左等右等不见人,也不打个电话,也不道个歉。今天,又不知道什么个结果。”
余其扬不说话。
筱月桂没有看他一眼,便头一低,身子一转,走出了化妆室,不耐烦地对他说:“走啊,还等什么?等死?”
余其扬开着车,从汽车后视镜看看筱月桂,轻声说:“脸上。”
筱月桂从手挎包里取出化妆盒打开,照上面的镜子,余其扬给她开亮车内灯,让她赶忙补救了。
汽车到了,但康脑脱路那栋花园小洋房的灯是暗的。筱月桂走到门口,拿出钥匙正要开门,秀芳已打开了大门。“小姐,我一直在等你。李玉打了电话,她的亲戚家有点事,明天才回来。”
“知道了,你去睡吧。”筱月桂说。
“这红枣鸡汤,你趁热先喝了。”秀芳从一托盘里端出一盎来,摆好。
“黄老板在楼上吗?”
“还没有。”
“打过电话来吗?几点到?”筱月桂眉头皱了皱,看看墙上的吊钟,已经十一点了。
“没有打来过。”秀芳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筱月桂坐了下来,喝鸡汤。她喝完了,把盎收到托盘里,放回厨房。洗完手,突然有种感觉,急忙走到大门前,她打开门看,余其扬的车没走,还在门口。门前那些白玫瑰都开始谢了,花瓣掉在台阶上,这个有月光的夜晚,夜凉如水。她想了想,向前走了几步,对余其扬招手。
他没有看见,她又向前走了几步,这次余其扬正好抬起头来,看见了,他手指指自己,再指指房子。筱月桂点点头。
余其扬稍微迟疑了几秒钟,便把车门打开,走了出来。
客厅的沙发换过一种印花淡绿色,与窗帘的白色,很相配。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台灯。筱月桂给余其扬端来一杯茶,这才坐下。
“怎么家具少了些?”余其扬没话找话说。
“还得谢六姨太,砸得好。砸烂了家具,本想添,后想想,少些家具未尝不是好事。”筱月桂盯着他的眼睛说。
“也是,显得宽敞。”
“你好久没来这儿了。”筱月桂说,“整整两个月半。”
“其实没几天。”余其扬把茶杯放下。
秀芳开门那阵,筱月桂看见月亮在窗角,现在余其扬进来,月亮移至窗户正中。筱月桂没有看墙上吊钟,那上面已经快十一点了。她对余其扬说:“劳你打个电话问一下你家老板,在哪家妓院住下了?”
余其扬笑了,说:“你叫我朝哪家打?”
“一家一家打!”筱月桂走过去把电话本扔给他,“今夜非找到他不可。他叫我早些回来,我奉命回来,却不见他人影。不管是大事或是小事,不过来连个电话都不必打。不把我当一回事,已经多少次了,阿其你说说,像话吗?”
“好好,我就打。”余其扬劝解地说。他把西服脱了下来,里面白衬衫上是领带和西服裤的吊带。他一本正经地打电话:“一品楼吗?我叫新黛玉出局,对,就是赴茶会。老啦?她还没老,一点不老,还是个标致美人。”
筱月桂被逗笑了,“别拿老太太开心,要不了几年,我也会变成老太太,让你逗笑的。行了,你给黄府去个电话问一问吧。”
余其扬犹豫了。
筱月桂说:“怎么不打了?我来打的话,不把黄府全家吓死?”
余其扬迟迟疑疑地说:“我打也不行,这时间太晚了。我从你这里打电话,不好。”
筱月桂猛地一醒悟,她抬起头看着余其扬,他出落得一表人才,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很干练,显得英气逼人。也是的,有好久她不再打量他,如她对李玉说的,再也不把他搁在心里了。也许正是这样,他才敢向她靠近,这么晚了,叫他进屋来,他也敢进屋来。
余其扬也看着她。一时两人没有了话,犹如把一层盖得严严实实的纸捅了一个洞。筱月桂站起来,余其扬也跟着站起来。“我去给你换热茶。”筱月桂赶紧说。
余其扬坐了下去。
筱月桂在厨房,忽然想起来,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话,今天是他的生日,李玉仔细说过他生母的事。这么巧?
她笑眯眯地端着托盘出来,两个酒杯在里面,一瓶法国红葡萄酒,外加一盘cheese饼。
余其扬奇怪地看着她,“你为什么笑,一副鬼胎。”
“来,我们今天为一个人的出生好好喝。”筱月桂说。
“你的生日,”余其扬高兴起来,“不对,你早过了,你看我。”他拍一下自己的脑袋,“天哪,今天是我的生日!”他想想,摇摇头,大概他一生很少想起生日,他的出生本来就不是什么应当记住的事。但是筱月桂和他一样,不名誉不容易,所以,他觉得在这里庆祝二十五年前生在这世上,倒也不是坏事。
“为寿星风华正茂干杯!”
“哪里,为美人青春永驻干杯!”
筱月桂喝得很慢,拿着酒杯,余其扬也是如此。两个人本来就不太喜欢喝酒,跟不喝酒的人一样。本来这个晚上她是为黄佩玉专门打扮的,肩上的丝纱巾揭掉后,露肩晚装把身材显露出来。二十三岁的好年华,她并不想轻易醉,醉太容易,醒来后自觉难堪。
吊钟当当地响了十二下。筱月桂把高跟鞋踢掉,双手垫着头在长沙发上倒坐下来,斜着眼瞧着余其扬,柔声细语地说:“其扬,你连电话都不敢打,那么黄老板这时候走进来,你怎么逃过这嫌疑?”
余其扬不安地笑了,他抿了一下嘴唇,放下手里的酒杯,伸手去拿他的外套,“所以,我这就走。”
“想逃?”筱月桂更深地躺进沙发,“如果我不让你跑呢?”
余其扬看着她,犹犹豫豫地站起来,“老板随时可能进来。”他的声音的确是害怕。
“我们没有喝醉,对不对?”
“完全不错。”
茶几上的酒瓶里还剩有一大半酒。她的目光从茶几转向他,站起来,“我要把自己当做一个生日礼物送给你。”
余其扬低下头,“别,别。”他真的开始移动脚步。
“告诉我,那天在美国人的假面舞会上,那个白巾道士是不是你?”
他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仅仅停顿了两秒钟,他还是想往门外走,可是她已靠近他,仰起脸来深深地凝视他,说:“黄佩玉是个男人,你余其扬就不是个男人!”她抱住他,把头温柔地靠在他的肩上。
余其扬的手还是抓着外衣,想脱身,“你知道黄老板是上海王。”
这句话把筱月桂气上了心,她松开他,转身让开两步。余其扬以为她要走,就去拦住她,“听我把话说完。”
筱月桂不听,他也急了,扔了外衣,小心翼翼地站在她的身后。两人之间彼此听得见心跳,那吊钟的走动也一清二楚。筱月桂觉得房子里的空气都凝固了,好像要把她软化似的,好像要把她整个心整个人都改变。她感觉自己站在一品楼那棵桃树下,他躺在树下,月光照着他们。她闭上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仅仅一步,她就与他贴在一起了,她握住了他的手,脸转过去一下子把他吻住,嘴和嘴贴上就拉不开了。
她等了太久,犹豫了太久,她得把这漫长的时间都吻满,一边移动脚步,把他压在沙发上。
“凭什么你就不能做这个上海王?我上海女王爱跟的男人,就是上海王!”
余其扬喘着气,不顾她反应,强行从她的怀抱里挣脱,默默地拾起地上的衣服。筱月桂没有站起来拦阻,静静地扯过裙子的一角盖上腿。
余其扬站在沙发边,羞愧地望着筱月桂说:“黄老板耳目众多,杀人时绝不手软,杀我杀你,像捏死两只笼中鸟。不需要花力气,就有人给他办妥,他布置一个现场,没有人会追究漏洞。”
“当然。”筱月桂沉吟半晌,才试探性地说,“我早感觉到这个人敢下手杀人。”
“你想过?”他反问她。
“难道你不怀疑当年常爷是死在他手里?”她把话递过去,凭女人天生的直觉,凭她对常爷的感情,她心中一直存有这个芥蒂。
他点点头。
她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余其扬嘴唇一咬,似乎下了决心似的,才说:“我现在已经弄清楚,的确是这个人布置的枪杀。”他叹了一口长气,“但是现在还有谁愿意为常爷报仇?洪帮上上下下还得吃上海滩这碗饭,像换了皇帝一样,一朝臣跟一朝天子。”
筱月桂听了他这番话,闭上眼睛,心里悬了这么多年的疑团终于有了答案。
余其扬接着说,七年前那个晚上,他在与青帮的枪战拼杀之后,并没有赶紧随洪门兄弟一起躲到乡下去,而是千方百计冲进青帮阵中,想抓一个头目拷问。结果真给他抓到一个,刀子架在喉咙上逼着那人说出来:确实那天有布置,叫不要朝驾马车的人打枪,其余的人一律打死。
那天黄佩玉跳上驾驶座,让马车冲出枪阵,他和三爷攀在马车上,也逃过了性命。黄佩玉的行动“勇敢”得让大家佩服,原来却是布置好的陷阵。
“那个人呢?”筱月桂问。
“当时我没法把他抓到师爷那里去!对方的人追了上来。”余其扬垂头丧气地说,“只能一刀把他杀了,所以才弄得一身是血。我首先想来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最想为常爷报仇,这才到了一品楼。最后反而弄得我自己要靠黄佩玉救出牢来。”
筱月桂长叹一口气,没有说话。她想起黄佩玉有一次与她说洪门里的事时,认为常爷的确是了不起,曾感叹地说:“人生有多少违背心愿而为之的憾事!”看来,佩服并不妨碍取而代之。
“黄佩玉借帮派之间的旧仇杀人,又拉租界做靠山,当了洪帮新山主之后,把洪门的人都摆平了,大家服了这个新主。我查明的事,又能去告诉谁呢?说了也没有用!漏一点风声就是送命,不要说师爷三爷那些人,我自己也得拍新老板马屁,才能混个人样。”
“所以,你甘心成为他的走狗。”筱月桂恨恨地说,“有奶便是娘!连狗都不如!”
“随便你怎么说吧。”他站起身,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说,“不能不承认,黄佩玉会对付洋人,洋人也靠他。他结交政客军阀,上海洪门才兴旺起来,大家有利。”
“你是说常爷不如黄佩玉有本事?”筱月桂几乎跳起来。
余其扬看到她提起常爷,眼睛都发着光,连忙改口,说:“月桂,我是常爷亲手提拔的人,怎么能忘恩?但是时势变了,哪怕报了仇,下文怎么做?我们怎么往下活?你的戏班子怎么演?我给谁做跑腿赚几文钱糊口?”
看到筱月桂气得咬牙切齿,他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自己的问题。
他转身离开房子,在门口还回过头来说:“千万慎重,不能莽
撞。千万,听我的话!“想想不放心,他又走进来,双手放在她的肩上,看着她说:”你要做什么事,必须先与我商量。记住,假定连我都不能相信,这世界上就没有可相信的人了!“
房门哐当一声合上。筱月桂慢慢走上楼,走进卧室,呆呆地躺在床上。她突然想,常爷怎么会不知道黄佩玉是个危险人物?只是他一旦认定这人能成就洪门反清大业,就舍生取义了。
她七年来一直在想,常爷可能是被黄佩玉害死的。今天余其扬证实了一切。常爷死时周身是血,连眼睛都没有闭,他要她拾起他手中的枪,难道是知道有一天会轮到她来采取行动?
一个女人家,男人做不到的事,她怎么能做到?
她翻过身,眼望天花板,听着外面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看着那汽车的灯光在天花板上划过,迅速消失。半明半暗中,听得见她低低的哭泣声,轻微的叹气。她喃喃地说:“上海,上海还有男人吗?”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她与黄佩玉七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每个细节。当时黄佩玉忙得根本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在最后那个七星剑延阵时,她看到他正要拿错酒杯,眼睛眨了一下,而这个人竟然明白了,改成了正确的破阵法。由此常爷认定此人为洪门心腹人物。后来黄佩玉提起此事,作为筱月桂一开始就对他感兴趣的证明。
现在她记起这一幕幕,明白了自己那个眼神,使黄佩玉过了最后一关,常爷从此对他深信不疑,一直到死!这么说,是她引入内奸,害了常爷。如果她不眨眼,这人破错阵,常爷当场就把这人赶走,至少会小心提防,当然不会留他彻夜长谈至凌晨。那样,暗杀者的阴谋就不会得逞,因为前半夜洪门大批人都在一品楼!
这想法,像一道锋利的闪电,把筱月桂周身上下打得发麻。是她,是她本人害了常爷!而她眨眼,只是在炫耀自己的记忆力:常爷叫新黛玉教她两天各种洪门规矩,她马上就全部记得一清二楚!她当时太年轻,不知好歹,那一秒钟的卖弄,就害死了常爷!
她感到撕心裂肺地痛!新黛玉曾经骂她是“丧门神”、“克夫星”,真是骂得对,千真万确。
她一身大汗,气喘吁吁,几乎要晕倒。亏得余其扬这时已经走了,不然她如何解释得清白?
等到她清醒过来,把这事再来回仔细想想,只有一个办法,她必须自己来治疗这个伤口,不然,她简直无法再活下去。
第二天上午十点李玉回来,筱月桂通常这时已经梳洗完毕,坐在花园吃早点喝牛奶。李玉发现秀芳为筱月桂准备的早点却一点未动。她与秀芳各有分工:她负责在戏园照顾筱月桂,并且总管家务经济开支;秀芳则是照顾这个家,收拾房间,换洗衣服,如果筱月桂在家吃的话,她便买菜做饭——她们俩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一般她们总留一个人在家里,不管筱月桂在不在家。
这两个女人关系很好,互相挺照应。可能筱月桂付的工钱相当高,也可能是因为筱月桂对她们很信任,两人从无掂酸争闹之事。
李玉端着牛奶去楼上,卧室门大开着,筱月桂还在床上,不过黄佩玉不在。黄佩玉留宿在这里,一般起床较早,这时也应该早走了。
筱月桂听到声音,睁开眼睛,问:“几点了?”
“还早。”
“我头有点痛。”筱月桂欠起身来,靠着床头半依半坐,她头发蓬乱,眼泡虚肿。
“不舒服?”李玉说。
“我喝了点酒,昨天晚上。”
“黄老板昨夜没来吧?”李玉很聪明,马上猜着了。
“阿其来了。”筱月桂接着说,这种事她从来不瞒两个佣人,瞒也瞒不住。
“小姐,为什么不——”李玉说了半句话,突然停住转过头,“我去给你准备点醒酒的汤。你先把这牛奶喝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筱月桂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尤其是这种事,勉强不得。”
“你总是为阿其说话。”
“这次我不想为他说话了。”筱月桂喝了一口牛奶。
第十三章
几天后,筱月桂谢幕后,发现最大的一只花篮署名是黄佩玉,知道他以此表示歉意。但是她仍是不接黄佩玉的电话,让李玉在电话里说她身体不适,经血未净。
“请了中医看,稍有好转。”李玉说。
那边搁了电话,筱月桂在一旁说:“他还在与那妓女约会?”
李玉说:“我打听了,那女人脸上真是染了风寒,不能见客。”
筱月桂知道的情况却比这复杂,黄佩玉最近情绪不好。国民党反袁败得太惨,孙文到日本去了。他要黄佩玉筹一笔巨款支持他的中华革命党“三次革命”,黄佩玉认为孙文不识时务,推说筹款困难,婉言谢绝,两人就此分手。孙文周围的人,甚至指责黄佩玉与直系军阀有勾结;也有的人开骂,说他享受黑社会老大的威风,腐化堕落,叛变革命,必须清算。孙文本人倒是专业政治家,认为黄佩玉今后不一定不能为我所用。
黄佩玉是不是一个“中山先生的叛徒”?这不在筱月桂的考虑之中。原因也简单:如果当时黄佩玉问计于筱月桂,她也不见得会支持他献出洪门财产。
黄佩玉在日本留学时,参加同盟会,被派到上海动员洪门参与革命。不久他就发现,黑道比革命党自由得多,搞政党唱高调,令人心烦。各地洪门,自立山头互不从属。他既然做了上海洪门山主,这份家业就是他的。
他对筱月桂说过,自从转入帮会,他才如鱼得水。帮会里那些文句不通的仪式,让他觉得自己高过愚众一头,入门者都不必全信。他觉得革命是假,占山为王、享受权力才是真,他很腻烦孙文好高骛远的国家大计。
由白入黑,还是由黑入白,有的人可能一直是半黑半白又黑又白。
筱月桂不懂,也不必懂革命大业,但是男人是什么东西,她心里一清二楚。她知道黄佩玉绝对不是常力雄那样的热血人物,她从本性上不喜欢阴阳反复的角色。
她瞅了一眼把花篮放在化妆桌旁的李玉,对她说:“不过我想黄佩玉最多后天,就会让阿其来‘慰问’我。”
正在这时,有敲门声在化妆室外响起。“这么快。”筱月桂边说边将脸擦干净,给李玉使了个眼色。
李玉手里拎了个包,拉开门出去,果然是余其扬。“我家小姐已经睡了。余先生请回。”
“我有事。”
“改日再来吧。”李玉回身把门带上。
“是我自己有事。”
“那也一样。”李玉说,“听我劝,你今晚别找她,小姐心情不好。”她把余其扬拖走。
“她搬到这儿有多久了?”余其扬问。
李玉不回答。
余其扬无奈,只得离开。
筱月桂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她就是不想回那个家,她把家里那张榻床,让人运来放在化妆室里,就在这儿睡觉。反正她什么样的地方都住过,无所谓,她对黄佩玉送的华屋一点不留恋。在这里戏散后清静得很,看一会小说再睡,休息得好。第二天早上醒来,还可及早做每日不变的练声运气走步。
第二天她一下舞台,余其扬就先于她赶到后台,让她无法挡住他。他一身黑西服,皮鞋也光亮,还是整整齐齐的一个青年才俊,可是看上去非常忧郁。
在过道里,筱月桂从他面前走过,当作没有看见他似的。她进了化妆间,他也跟了进来。
“有何贵干?为黄佩玉拉皮条来了?”筱月桂不客气地说。
“听说你身体不好,我,我想来看看,看一看。”一向口齿伶俐的余其扬变了一个人似的,好像心里有话。
“那你就看到了:我身体很好。你可以走了,回去报告吧。”筱月桂不再理他。
余其扬等了一会儿,才说:“黄佩玉在礼查饭店的舞厅等你。”
筱月桂嘲弄地说:“我说嘛,还真是来拉皮条!”她心里想:这个余其扬真是那么没骨气,当年常爷几乎把他当螟蛉子,难道一点血气都没有传给他?“回去告诉黄佩玉,我立即去,但是不要你开车,叫他派他的司机来接我。”
“这恐怕不行。”“有什么不行?”“他必起疑心,认为你我有事心虚。”
“你我无事。”筱月桂对着镜子说,“你放心,我不会和你有任何事。既然你这么害怕,这次就依你,下回请他另换人。那么,你在车里等我,我换好衣服就去。”
两人坐在车里,一路都没有话,余其扬甚至抽起烟。筱月桂伸手自己取了一支,点上火,不过一口也未抽,等着烟自己燃尽。本来没有多长的路,也不知怎么一回事,遇上两处修路,得绕道而行,车走了很久很久,两个人僵在那里不说话,直怄得脸色灰白,精疲力尽。
余其扬把筱月桂送到黄佩玉的桌位前。
“小心肝,想死我了。”黄佩玉揽住筱月桂,把她拉到自己旁边的椅子上。
“不生我气吗?老头子。”筱月桂撒着娇。
“哪里的话,女人朝男人耍耍小脾气,也是挺有趣的事,说明你在乎我,对不对?”
“我才不在乎你。”她朝他身上打了一下。
余其扬走到黄佩玉边上,说:“黄爷,我先走了,家里有点事。”
“什么事,这么急?”黄佩玉与筱月桂相视一笑。
余其扬说,他的老婆来了。筱月桂一惊,因为从未听说他有老婆,黄佩玉也没有听说过,两人都抬起脸来看余其扬。余其扬解释说,母亲生前与一同乡好友指腹为婚,母亲亡了,那同乡的女儿虽是从未见面,却已长成二十五岁。本来他早就忘了此事,那女子现今也是孤身一人,生计无着,来投奔他。如此局面,不认这个事,是不讲孝道,对不起辛苦一生的母亲。
筱月桂心都凉了,原来这两日余其扬屡次来找她,却一直欲言又止,是想说这件事。现在他是故意借黄佩玉在场这机会说破,叫她伤心也无从伤心。
“那我们要恭喜你了,是不是?”她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对余其扬说,并用手捅捅黄佩玉。
黄佩玉马上懂了,说:“当然,其扬,我要为你大大操办。”
余其扬卑谦地表示谢意,但也没有多说,只是希望告假。
这天晚上筱月桂与黄佩玉回到康脑脱路。黄佩玉关灯前,筱月桂垫上一条毛巾,说是怕弄脏了床单。因为她经血一直不干,两人未有房事,没一会儿筱月桂就睡着了。黄佩玉抚摸着她,手伸到她的下身,有纸和布带,他手往里摸了一下。
黄佩玉上卫生间,一看自己的手,果然有血,他这才放了心。回到床上,几分钟不到便打起呼噜。
筱月桂被他弄醒,怎么也睡不着。她睁着眼睛,看着漆黑中的天花板。余其扬和她两人在教堂里,有好几排天使般清灵的孩子在唱着圣歌,她的心在歌声中潮起潮涌。神父在主持婚礼,她穿着最时髦的西洋白婚纱,他是一套燕尾西服,他与她交换戒指,接吻。有照相师在对着他们拍照,她甜蜜地与他相视一笑,定眼一看,他变成了黄佩玉,那神父变成了常力雄,常力雄甩着白袍大袖怒骂她:“怎么可以与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在一起?”
她吓醒了,一看那黄佩玉还是打着呼噜。她觉得口渴,便下了床,赤脚到一楼去取水。
喝了水,她就坐在沙发上,月光照着她,她毫无睡意,只好从抽屉里找了根雪茄烟,点上火抽起来。一时忘了,抽真了,呛了起来。她的右手有点发麻僵硬,用左手狠掐右手指头,才感觉血流畅通。
此后很久余其扬没有到戏园来,也未开车来接过她。有一天她随黄佩玉到老顺茶楼去,三爷师爷和其他洪门弟兄都在,就余其扬不在。所有的人都在开余其扬的玩笑。有人说,余其扬守着老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现在一门心思在办喜事。
“定了下周日。”
“我要亲自为他主婚。”黄佩玉说。
筱月桂听了还是高高兴兴的,她心想,你余其扬结婚,我不仅无所谓,而且还会送你一份像样的礼物。
她与黄佩玉说了,要去为余其扬备一份结婚礼物,连这个捏钱在手里会发馊的黄佩玉也都大度起来,“尽管买,钱由我付。”他对余其扬结婚的事还真是由衷地高兴。
“黄爷待手下人就是好。”筱月桂乖顺地点点头,“余其扬是苦出身,能有今日,全是黄爷栽培。”
黄佩玉让司机送她去南京路华大公司代为采购。筱月桂一家铺子一家铺子地逛,看到一张架子床,非常漂亮。全栗木雕的花瓣,木质油亮,而且几乎是她见过最宽的床,连一品楼定做的床都没有这么宽。她猜测着,若余其扬看见了这床,会作何感想。
店主很有心计,把枕垫替她摆正一些,“小姐喜欢,不妨上去躺一躺?”
筱月桂看看店主,店主倒是诚心诚意。她脱了高跟鞋,上了床,床舒服,尤其感觉宽阔,如一艘大船,躺上后感觉漂在水上,面朝蓝天,连睡意都会渐渐涌上来。
筱月桂下了床,蹬上鞋,“老板,此床卖多少?”
“二百。”店主问,“是小姐自己用?”
她走到旁边看,听了这话,突然脸红了——不像是为别人挑选婚床。她说:“就是太贵了一些。”
“小姐喜欢,那就一百八。”
“是喜欢,我就先买下,暂时寄放在你这里。得过些时间,等我通知你才送货。”
“没有问题。”
筱月桂付了支票。她笑了起来,好吧,跟自己打个赌,看这床最后归谁。她进了一家珠宝店,给余其扬的新娘子买了一串翡翠项链,在亨达利给余其扬买了个怀表。随后她又到隔壁店给黄佩玉买了双拖鞋,给自己买了一段上等的蚕丝织的丝缎。
越临近余其扬的婚期,她越是不安,前一天她让秀芳将她准备的礼物给余其扬送去,却得知余其扬将婚期推迟了。
“改到哪一天呢?”
“他没有说,说是身体不佳。”秀芳穿了件夹层进口布料做的镶边花旗袍,她出门做客或是办重要事,都穿这件衣服,据说花了她半年的工钱,所有行头里就这一件值钱,所以她总是一进门就赶快换掉,挂起来。“阿其那媳妇真是没话可说,千里挑一——脸扁扁胸平平人板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人好就行了。”筱月桂说。
“人倒是老实厚道,给我煮了一碗鸡蛋面,竟然放了三只鸡蛋,差点噎死我。”
筱月桂走到花园。她看着那笼子里的相思鸟,久久发呆。第二天早上,她便把笼子门打开了,让鸟飞走。
忧郁笼罩了她,她对自己说,这是何苦呢?我没有这么难过吧,本来他只是有点喜欢我而已,两人都知道没有缘份,我又何必如此伤心。想到这里,她更加伤心。像有一颗针在刺痛她每根手指,她不去看痛处,心里也一清二楚,想变也变不了。窗外玻璃上挂着细雨,闪电如蛇飞过天空。那几天她在录制远华公司唱片,几段申剧言情名曲,唱得声情并茂。这张唱片成为申剧迷的珍藏,都说筱月桂自己唱完后都哭成一团,戏迷们更是赔尽了泪水,他们比筱月桂更容易心碎。
筱月桂与黄佩玉说好,晚上演出后,他亲自来接她一起回康脑脱路。时间快到十点,不见黄佩玉来,她又不能打电话到他家,况且他肯定也不在家。正在生气时,电话响了,黄佩玉的声音在说:“本以为开会能早点完,可现在还是走不开。”话筒里隐约听得见有划拳行令声,也有女人的笑声。
“我自己回去,你忙吧。”筱月桂还是一样的好脾气。
那边搁了电话,她才把电话叭嗒一声放下,因为放得太重,那电话弹跳了一下。她趴在桌上,她的身后是两大排各种戏装或非戏装,靠窗处是一个仿古木榻,不宽,有一个床那么长。木榻有两个木档头,中间部位镶着竹席,放有枕头和薄被。
她喜欢睡在这儿,满屋是女人的脂粉味。化妆间虽没家里卧室那么宽大,杂七杂八的东西多,李玉能干,一样收拾得整齐。桌上化妆品多,抽屉里也是粉刷口红油彩,对着大梳妆镜,总有一束时令鲜花。
她把戏装——一袭竖条旗袍脱下,把那假珍珠项链摘下,挽起长发。她在衣服架子上挑衣服,两大排衣服都挑遍了,还是不知穿什么的好。内衣透明的丝绸,透过梳妆镜映出她腹背舒展的线条,露出她的后脖颈,那光洁的皮肤,如镀了一层光泽。
一件黑色西式裙,带着荷叶花边,进入她的眼帘。她想起这衣服是第一次与黄佩玉过夜时,余其扬早上买来送到礼查饭店的,就取了过来,往身上套。以前穿时胸似乎紧了一些,这会儿更紧,她摸摸自己的乳房,连乳头都顶起来。她突然感到自己今夜不想留在这儿,不然找这么一件衣服穿上,是为何呢?
她看看镜子里那个女人,二十三岁的青春,在她十六岁爱上一个人时,他说她是色痴,
担心无人可满足她。的的确确,从那之后多少年,她的身体一直处于一种饥饿状态,再也没有那年甜美的爱,她感觉自己在迅速老去。如果我爱好几个人,证明我很年轻;如果我只爱一个人,证明我已经老了;如果我什么人也不爱,证明我已重生。她问自己,你只可能爱那一个人,可另一个割得你满心是伤的男人呢,你就一点也不爱吗?自己是老了还是年轻了?她迷惘又绝望地拍拍椅背。在这个孤独的晚上,一件与一个男人相关联的裙子——他记得她的身材尺寸,这已经让她很满意了。想到他,她便非常想,是的,就是想与他的身体相拥在一起。
她的门钥匙刚摸出来,秀芳就把房门打开,她明显是从床上起来的,在暗处急急抓了件衣服披着,竟然是男人的上衣,身体也没遮全。
“小姐,我以为你今晚不回来。”
“赶快回房间里去吧,小心着凉。”天气转凉,夜里露水都是冰冷的,筱月桂知道秀芳是召了男朋友来,她这半年换了好几个男朋友,这种事筱月桂不管,只是要求后花园出入,不准让进正房里来。秀芳还是老作风,没一个是认真的。这怪不得比她大两岁的秀芳,一个妓院出身的丫头,有几分姿色,刚巧又碰上筱月桂这么个好脾气的主子,从来不过问她的个人生活,秀芳如同走马灯似的找男人挑男人。
想到自己的苦恼,筱月桂开了个玩笑,想让秀芳放松一点,“快回去,男人一吓就会起不来的,从此阳痿一生的人都有!”
秀芳也笑起来,“顶用的男人本来就不多,不过这个学生伢子,倒真经看又经用。”
“真的?”筱月桂被她说得心情变好了一些,“经看,那么我来看看?”
“小姐要看,我还能不给看?不过一看还经用不,就不知道了?”
秀芳高兴到这个份上,或许是看筱月桂许久忧郁不乐,有意让她高兴一点。不过她真的动手拉着筱月桂往自己房间去,倒让筱月桂吓了一跳。
筱月桂有些不安,不知这次她找了个什么男人。里面只亮着一盏小灯,房间方方正正,有张床有个衣柜。有个男人在床上,见筱月桂进来,忙把身上的薄被一直拉上遮住面孔。筱月桂说:“你们接下去,不要因为我来了,就不做了。”
“小姐,”秀芳笑道,“你看他不好意思了。”
秀芳去掀开被子,压在男人身上,“怎么不行了,紧张是不是?”她回过头来,对筱月桂笑着说,“瞧我还说中了,一看就不能用了。”
筱月桂明白,场面既然如此,就该她来让这男人心里放松。她坐在床沿上,伸手去抚摸男人的背。男人最多有二十多岁,的确生得周周正正。没一会男人激动起来,便与秀芳做起事来。
筱月桂在一旁看得心跳不已。如同那次她自己与常力雄在床上,新黛玉在一旁的情景。那次她发现,有人在边上,是犯规之举。而男女性事,越犯规就越让人激动。那次她的快乐来得很长,一辈子也没有那次“羞辱”得那么兴奋过。
秀芳叫床声很好听,她的脸红红的,乳房不是特别大,但结实可爱,脱了衣服比她穿着衣服好看,与男人行房事时更妩媚。男人叫了起来:“我不行了!我不行了!”他在她身上猛地冲击,而秀芳大喘着气。
完事之后,筱月桂笑着说:“演得不错,有酬劳!”
他们在床上坐了起来,两个赤裸的身子,筱月桂好奇地打量着。现在屋里的三人神态都自然多了,筱月桂想知道当年新黛玉看着她和常力雄是什么心境。
她正在神思恍忽,听见秀芳说:“小姐,我服侍你更衣休息吧?”
服侍更衣,筱月桂想,这是什么暗示呢?
秀芳怕她不懂,拉了一下她的衣角,眼神一递嘴角笑了。
筱月桂摇了一下头醒了过来,自己是主子,主子不能降身份,与仆人胡搞在一道。这好像是《金瓶梅》里的话:“凡家主切不可与奴仆苟且和狎,久后必紊乱上下,窍弄奸欺。”
她心里主意已定,站起身,慢慢走出秀芳的房间,一个人自顾自地往楼梯上走。秀芳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跟在她后面,“小姐?”她是怕得罪主人。
“你去忙你的事吧,时间不早了,我得休息了。”筱月桂说。秀芳来抓她的手,她回过头来,恼羞成怒地骂了一声:“小贱妇,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秀芳一愣,下楼梯的脚步声,不像跑上楼梯那么快。筱月桂摇摇头,打开卧室的灯,去拉上窗帘,心里很苦闷。“主仆尊卑,这规矩的确不能坏了。”新黛玉当年就说过这话——她的话说得很对:当年就坏了事。
她躺在床上,这房间太洁净,太冷清,笼罩着庵堂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氛。也奇怪,这么一想,难熬的欲望也就消失了。
第十四章
还是在她祭常力雄的时候,她在他的坟前摆上筷子勺和酒盅,包括碗,点心和从餐馆包来的菜肴,她跪下来,插上三根香,点上。
再从一旁的纸袋里取出锡箔和纸钱,她焚烧时,与他说着话。
临走前,她给他种上十二棵万年青。
不知那些万年青长得如何,有没有被虫蚀被虫咬。
她近来越来越多地想到那个古镇边上的坟。
说来也奇怪,她的身体自从有这次奇特的性经历,就基本上全好了,她持续很久的病恹恹状态结束了,现在她满面含春。那中医说她阴阳失和,诊得极准。她与黄佩玉当然一直有性事,不过是在床上讨好男人,她自己没有性快乐,渐渐地她都忘了自己是个女人。
经过这次特殊体验之后,她发现自己的性欲开始强起来,她又高兴又担心。
电话响了,筱月桂拿起电话筒,是老顺茶楼的老板——她买通的眼线。如她与他的约定,用电话联系。茶楼老板模样老实,做事蛮精明,电话不长,但这个电话结束后,筱月桂掏出手绢擦脸上的冷汗。
“这个老狐狸!”她骂了一句。黄佩玉果然如她想的一样,派人侦探她,幸好那晚她未有鲁莽越轨的事。当然她也知道黄佩玉会故意试她,像试他自己的那些姨太太。说不定秀芳这新交的男友就是黄佩玉故意安插的呢,不小心不行。当黄佩玉的姨太太,也真够可怜的,那个会说洋文却早早辞世的四姨太,她现在怀疑那女人是否真是生病死的。黄佩玉可以对六姨太采取那种方式,别的女人若犯在他手心里,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
她记得有一次,只有那么一次在床上让黄佩玉不高兴,黄佩玉短短几句话,就让她清醒过来。她很喜欢柜子里的那件狐皮大衣,对每天能泡一个热水澡也很留恋,包括白瓷抽水马桶,这是她的痛处。上海滩纷传她细皮嫩肉是由于每天用牛奶洗澡,这倒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她的洗澡水里往往都得倒一品脱牛奶。
她狠了狠心:我这人也太没出息,值得吗,看重这些享受?岂止洗澡,命都可以不要!这毒誓,渐渐变成了她惟一的安慰。
筱月桂到花园里剪开过的玫瑰的枝,她很久未做体力劳动,身体有些不适应。落叶在草坪上,她用竹爪子将落叶抓在一处。
李玉在厨房里看见了,就来帮她。“明年开春,我得种樱桃树。”筱月桂对李玉说,“如果我还住在这儿的话。”
李玉瞧瞧她,说:“我肯定吃得到樱桃。到时拿去给姆妈尝尝。”
据说,新黛玉收养了一个孤儿,对那女孩宠爱有加,还送去洋人的学堂受洋式教育。筱月桂把竹爪子拿在手中,抚了抚掉在脸颊的一绺头发对李玉说:“早点把那孩子的压岁钱给姆妈送去,她会需要钱的。”
李玉说:“小姐不必操心,这事我会准时办。”
远洋台风刮过1914年的上海,有梧桐树的地方,树下常有跃落的爬虫,人经过不小心踩着,粘乎乎的,心里怪难受。
这年十一月上旬,秋末初冬,人心静透了,正是演艺界生意好的时候。《少奶奶的扇子》演了一年,依然场场满座。如意班的每个人都盼着分个大红包过个好年。可是,筱月桂已演腻了《少奶奶的扇子》。她与刘骥商量做新戏,挑了好些人为她量体裁衣写的剧本,她都不满意。刘骥说:“如果不行的话,那只有我自己来操刀了。但是我的时间不够用,得想想办法。”
“或许能把一个古装戏改成现代戏。”筱月桂说,“洋瓶可装土酒,旧瓶也可装新酒。”
“今天我会见到余其扬,就是洪门的那个年轻人。他上个星期和我说起,他的一个朋友也是做剧本的,刚从法国回上海。”
“今晚上你要与他见面?”
“他结婚大喜日子。”刘骥反问,“怎么,你不知道?”
“哦,我忘了。”筱月桂说,“但是,我得演完戏才去喝喜酒。”她突然觉得心里很烦,余其扬不通知她,其实是应该的,她完全懂他是什么意思。等刘骥跟别人说话之际,她便抽身离开了。她从出口出来,直接走近路回自己的化妆室,对李玉说:“我觉得昨夜休息不好,想睡一会儿。”
她怕自己睡过去,醒不来,便没有锁门,只是虚掩着,这样李玉到时候可进来叫醒她。
窗子是英式的百叶双扉,垂下窗纱她觉得太暗,不如干脆关上窗扉。阳光漏进来,斑斑驳驳,她在木榻上坐卧不安,折腾了好一阵,才闭上眼睛,试着睡一会儿,阳光照在她的身上脸上。没有几分钟,她真的感觉困倦,坠入睡眠之中。
有推门声,关门声,脚步声走了几步停了,稍等了一阵子,才向她这边靠近,不一会儿她觉得那人在跟前了,“李玉?有什么事,哦,几点了?”她懵懵懂懂地说。
“还早。”一个男人的声音,分明不是李玉。
她有些呆住了,睡眠立即醒了一半,出于本能,她喃喃自语:“其扬?”不对,这绝不可能,今天是他办大事的喜日子,而且他差不多已把她忘掉了。
“是我。”还是那熟悉的声音,嗓音有些涩,还有些低沉,带着海藻的气息。
她什么也没有说,右手在榻床边动了动,握住一只大而有劲的手。她的心即刻温暖起来,眼泪往下流,“不当新郎官,到这里来干嘛?”
他开始亲吻她眼角溢出来的泪水,“别这样。”
她把他推开,“我不用你可怜。你走吧。”
“我就想在那倒霉的婚礼前看看你。这婚礼要黄佩玉来主持大操办,是你的馊主意,但我知道你心里有火,我不怪你,”
“我错怪你了。你走吧。”
余其扬俯在她的身上,脸挨着她的脸,“难道你不想要我?”
“不想,我一直就不想要你!”她声音坚决,可那双手不听她使唤地环绕过来,抱住他的脖子,“怎么不想,我想要你,一生一次就行了!我想要谁,谁也管不着!”
突然她泪如泉涌,余其扬用嘴唇封住她,不让她往下说。她挣脱掉他的怀抱,站了起来,仰起头,神态高傲。她一件一件地脱自己的衣服,他也站了起来,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两个人互相看着,明白他们是在挑战和应战:多少年不敢做的事,他们现在就是要做。
谁也挡不住,因为他们互相比上了。余其扬看到筱月桂在举臂脱掉最后的小衫时,手撑在脑后,前胸像塑像一样挺出,他想像了多少年的乳房饱满,上面的乳头武士一般雄赳赳地站立。当她褪掉最后的内衣那一刹那,裸露的肉体像弓弩绷紧,变成一个纯粹的色相。
他比穿衣服时更显得健壮,身材匀称,除右胸有一伤疤,周身上下几乎完美无缺,皮肤被晒得黑了一些。他的头发略有点乱,眼睛燃着热烈的火焰,连喉结都在跳动。他们俩就这么看着,一动不动,然后她朝他挪近,突然,两个人就像两条奔腾的河流一样,疯狂地互相卷紧。她抓住他的背,指甲深深地陷进去,而她的手被他捉住,按倒在地上,那些戏装连同她平日的衣服被扯倒,他们压倒对方,一会他在上面,马上就被她翻起压在下面。两人谁也不想先进入对方,好像借此来抵消长久的思念。越是这样,两人越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从来没有这么渴望烙入对方的身体里。
他吻她的脸,她丰满的乳房,尤其是乳沟间的一颗痣,她轻轻地呻吟起来,她的胯部开始一起一伏,比他直接进入更刺痛她的心。
但是,她就是不让他进入,他猜懂她的心思,也不让她去握他硬挺的阳具。每当她的手一握住它,他就把她的手拿开,他感到他胀痛无比抵着她,在那滚烫潮湿的唇边上,有意逗弄地在上面滑动。
她已经感到子宫口里面在一张一合,甚至开始痉挛,好像已经进入快乐之境,却还是空空地什么也揪不住。
就在这时候,她的身体突然一下猛地吸住了他,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一寸一寸吞纳。他双手捧起她的脸,因为她的双腿在挣扎,他就按住她的双腿,想直探到底,直冲到最深处。她的手激动地抓着他的头发,身体还是努力在挣扎,似乎要推他出来,他的身体不答应。
她吐了一口气,开始吻他的耳朵,他的眼睛。这时,他们的身体如深海里的鲸鱼,被欲望折磨而肿胀得要命,猛地腾起在半空之中,一个优美的停顿,相互凝视,像凝视一面镜子里的自己,那就是自己的另一半!
突然两人一起坠入海水之中,沉下去,潜沉到巨岩嶙峋的海底,那所有生物都被这气势震住,自动闪开,把一个广阔的海洋留给他们。当他俩重新冒出水面,就变成两根弯到互相衔接的曲线,一个欲望升高的螺旋,当他们重新落下海底,落到那火焰中心,仿佛要把整个生命一点不剩地熔化,变成燃烧的液体。
她的呻吟变为喊叫,身体更加疯狂地撞击着他,他一直忍住不喊,只是喘气,越来越粗重,喉咙发出一种哽咽,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她的声音重叠在他的声音之上,突然她感觉眼前出现一团迷雾,她知道,等待了多年的幻觉又来了:一辆火车正对着她疾驰过来,火车的咆哮声刚听到,车头就已冲到她跟前,她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就正面整个地被撞飞了。她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哗哗响,碎成粉末,散落开来。她温柔地闭着眼睛,幻想这是在戏台上,多少人看着,并且为他们的圆满流泪。这么一想,泪水涌出眼睛,她感觉这个下午的光,灿烂温暖的光,都调转角度,全部照射过来。
阳光一直这么知心知意地透过窗扉映着她自己的裸身,映着他的裸身,她与他平躺在地上。他翻过身,撑起脸看她。
她说:“怎么?从来没见过女人?从小在妓院里混大的小龟头,没碰过女人?”
“不是。”他说,“只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怎么叫做没见过?”她看着他的脸,好奇地问。
他说了一句:“在台上那么端庄,在床上这么浪荡。”看来他心里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这不就是你们男人要的吗?”她说。
“我喜欢。”他说,“其他男人希望女人含蓄一点,连妓女都要会害羞,说这样男人才喜欢。”
“你要我就行,其他男人另找害羞女人去!”她说着抱住他,两人又热吻起来。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交合了,这整个下午,两人停了做,做了停,起起伏伏,仿佛要把以前的岁月和以后的岁月那些快乐都一次吞完。
听得见外面有人来找筱月桂,被李玉拦在门口。之后,李玉担心会再有人来敲门,索性取了一条凳子,一个人在那儿剥瓜子。她对前来找筱月桂的人说:“小姐昨晚未睡好,在休息,不然晚上怎么上台呢?”
阳光从木榻移到梳妆镜那边,微微有些泛红。余其扬从筱月桂的怀里抽出身来,开始穿衣服,“小月桂,我不能经常来。”
筱月桂的声音极低:“我明白。”她没有看他,心里却清楚,他把话说得很婉转: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余其扬长叹一口气,说:“都是命。”
“我明白。”
“你不怪我?”
“有这么个下午,此生足也。”
“那我走了。”
筱月桂转过身,贴着枕头,嘴里咬着一缕头发丝,听他穿衣服的声。房间真静,那过道已经开始有人声,还有脚步声。筱月桂心里明白,现在可能已经快六点。太阳都沉入黄浦江底了,余其扬能不走吗?还等着办喜事呢!她掉过脸来看他,他已经打上了领带,俯下身来系皮鞋绳。
他用手当梳子理理自己的头发,然后在那堆衣服里找到自己的西服套上。
他朝门口走去,她看着。他会回过头来吗?她心里问自己。他在门口停住步子,那步子在她看来很犹疑担忧似的,但他马上拧开弹簧锁,出去了。她转过身来平躺着,天花板太高,高得摸不着。
“你担心什么呢,末日还未降临。不过你去吧,我不会怨你。”筱月桂望着余晖投射在木榻上的光线,“没有你,我日子还能过。没有你,该做的事,我也照样能做。”
第十五章
那段时期,她最难过之时,是余其扬结婚的晚上。她照旧上台,下台未卸妆便径直回家,一个人弄了辆脚踏车,先是在家附近骑,后来越骑越远。那晚不少人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简便,却浓妆艳抹,踩着脚踏车飞快地闪过他们,如一道风景消隐在梧桐树和洋房之间。
他的婚宴设在沪上香大餐馆,除黄佩玉之外,几乎洪门兄弟都喝到大醉尽兴。为怕江湖朋友不够高兴,生意场的朋友一个也未请。黄佩玉没有能坚持到最后,他急着去见一个从日本回来的人。
那天新黛玉没有去,这有点出乎筱月桂的意外。
第三天新黛玉顺路来戏园看筱月桂,她比上次见着气色好些。“是我不想见有的人。”新黛玉解释。洪门里有的人,对当年常爷的女人,不想给面子。筱月桂想,恐怕对自己看不上的人更多吧!她留新黛玉晚上看她的戏,新黛玉说:“下次吧,今天不行了,晚上生意离不开。”然后把话题一转,说起她收养的女孩子送入洋学堂后,心里发慌得不适应,一周跑去看了两次。
筱月桂一笑,这人好像发了宏愿大誓,就是永不看她的戏,情愿时间花在一个小孩子身上,也算是一绝,有始有终。
送走新黛玉,一只壁虎跃过她眼前,几乎擦着她的鼻子,吓得她心跳加速,壁虎窜到门缝里。她进去看,好像镜子里有个影子爬着,但凑近一看却不是。她四下找了一遍,没有壁虎。
她想起已经久违的家乡习俗,忙走到窗前,大敞开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朝西天跪下连连磕了三个头。
她近来喜欢上了蛋糕,上台前,她会来一小块,喝点咖啡,提提精神。这天她早早喝完咖啡,还是老习惯:先穿好戏装,坐在镜子前,把头发梳成好看的大波浪。正准备化妆,桌上的电话响了,她拿起电话筒,“老头子,几天不露面了?你可是说过隔三天必来捧一次场!今晚得来看戏呀!”
电话里传来叽叽咕咕的辩解声。
“还能每天忙到半夜里?”筱月桂嗔怪地耍娇,“好好,明白,不用多说,又让什么婊子勾去了魂。叫人空等了几天,夜夜守空床,好不难受。你不在,我就睡不好呀!”
黄佩玉解释说:“手下人做事,失了风,死了人,我得请人送钱去,殡葬、赡养,后事安排!干洪门这一行,得拿出性命赌。”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一愣,交叉的双腿换了一下。
李玉进来,凑在筱月桂耳朵边说着什么,筱月桂朝她点头。李玉就出去了。
“行,那就原谅你今晚不来看戏。”筱月桂朝镜子里的自己飞了一个媚眼,“不过,今夜等你——这次绝对不能失信了,否则你今后不要再来。”她哈哈一笑,又加了一句:“你来了,非把你弄死在床上不可!”她放下电话,拈起了一支细细的眉笔。
夜戏散了后,筱月桂坐了英商中央出租车公司的汽车回家。马上要过年了,天气冷得快,得加衣才是。筱月桂把狐皮大衣的头兜拉起,甜美的笑脸裹在白色的皮毛里。
车驶到一个路拐角,突然另一辆车从横街窜出,迎头拦住。两辆车同时发出急剧的刹车声。从对面车里跳出三个穿长袍、戴礼帽的人,迅速冲上来,拔出枪对准司机和筱月桂,“租界巡捕房查私运烟土,下来检查!”
司机举着手出来时,看到筱月桂已经被另外两个持枪者拖上他们的汽车,筱月桂转过头来,对出租车司机拼命大叫:“告诉黄老板,要他们好看!”却马上被一个黑布罩套在头上,车门“哐当”一声关上,那车子转眼就驶个没影。
司机吓得浑身打哆嗦,等他缓过劲来,发现筱月桂的花披巾掉在地上,他连忙拾了起来,回到车里。他开到康脑脱路54号花园洋房,敲门走了进去。
李玉和秀芳一听说,就大哭起来。黄佩玉今夜的确早来了,而且耐心地在等筱月桂,茶都泡了第二道。他趿着拖鞋从楼上下来,看着沙发上的花披巾大发脾气,拿在手里,“哭什么,小姐不会有事!”
他叫手下人扣住司机不让走,好问个明白,一边拿过电话筒来,拨电话,却不得要领,好些人都找不到。李玉送茶水来,他气得顺手把一盘茶掀翻。李玉赶快去取抹布,蹲在地上收拾干净。幸好他知道师爷经常去一家烟馆。他跑上楼,去把小本子拿下来,查了半天,才找到那烟馆的电话号码。
师爷果然在那儿。“就是刚才发生的事。”他对师爷说。
搁下电话,黄佩玉叫:“重新给我沏茶来!”
隔了好一阵,师爷才赶来。师爷到了五分钟后,三爷五爷,还有余其扬等人陆续赶到。
黄佩玉在客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有人建议找巡捕房,有人说登报悬赏,有人说绑匪必在今明两天有消息,屋子里人声各异。
“镇静些,稍等无妨,着急没有用,先不告诉巡捕房。”黄佩玉冷静下来,掏出一支雪茄自己点起来,手有点发颤。这时电话铃响了,房里的人都顺声看电话机。三爷走过去,拿起电话,突然脸都僵硬了,捂住话筒,对黄佩玉说:“是绑匪来的电话。”
黄佩玉马上奔过来,接过电话。电话里一个男人粗嗓门说:“黄老板,金条五十根,两天内备好,不然零刀割碎筱小姐,先割耳朵寄给你,再割鼻子寄给你。”
黄佩玉大吼:“胡闹!小毛贼敢到我黄佩玉头上撒野,上海滩上竟然有人敢对我做这种事。赶快给我还人,我就不追究,不然不客气。”
电话里传来男人哈哈大笑声,然后听见筱月桂的惨叫:“老头子,救救我,千万救我,不要舍不得钱,刀吓人得很,天哪,我的头发!”
电话断了。黄佩玉看着电话,搁下了。手里的那支雪茄掉在电话机边,竟然还未熄掉,他拿了起来,吸了一口。
一开始与对方斗上手,他反而镇静了。这是他几乎每星期要处理的事,不过是第一次弄到自己头上而已。
“不用慌,到不了哪里去。上海滩上的汽车是数得过来的,两天内就能查出是谁做的事,然后再走下一步。”他抬起头,看看四周的人,下了命令,“不准走漏任何消息,先看住英商中央出租车公司的车夫,不让他回去。”
正好这时,听见外面汽车急驶而去的声音,师爷忙问:“车夫呢?”
余其扬奔去查看,马上跑进来说:“是车夫把车开走了,刚才忙乱,没人注意,他溜掉了。我去追。”
黄佩玉的手举在半空,止住余其扬,“不用追,给汽车公司打个电话,封住他们的嘴。今夜你们就让手下人开始一个个区搜查,两天之内务必给我找到线索。”
但是当天夜里消息已经泄露出去,而且各家报纸不约而同地从印报机上拉下已经排好的版面,加添新闻。第二天上海各大小报都报道了这件事,全是大标题消息:
申曲名旦筱月桂被绑,绑匪自称租界捕房缉私队。
黄府的会客厅里,黄佩玉面前堆满收集来的一叠报纸。他正要看,三爷由管家引进来,说:“老板,工部局警署打电话来,洋人说,听说这案子是勒索老板,老板的家事工部局不问,但是身为工部局华董,老板绝对不能出钱资匪,否则上海治安不可收拾。”
黄佩玉对三爷说:“说仔细点,是哪个洋人叫你来说这话的?”
这时家里大小老婆开始哭闹,打骂孩子,有的在敲门,说是等着见他。他朝过道大吼一声:“吵什么,烦死了,不过是臭婊子一个!我不会花钱去赎,你们放心!”吵闹声顿时就变小了。他对管家说:“把这报纸统统收走,让这臭娘们见鬼去吧!”
管家把报纸收走,他中等个,大约四十来岁,圆圆的脸。黄佩玉发现,这管家腰围多了一圈,每个人都心宽体胖,就他一个人烦心事多!
筱月桂出事的第三天,正好是黄佩玉每星期例行去永丰澡堂子的日子,他吩咐手下人准备车。
车子停在一条里弄口,手下人进去,不一会儿师爷穿着长衫出来,上车后,车子直接开到永丰澡堂子。老板抬头见是黄佩玉和师爷,忙迎上来,穿过人声喧哗热闹无比的大池子,那里全是白晃晃的肉条子,搓背的人抽打着毛巾。老板给黄佩玉和师爷推开一扇门,这是一个小一半的池子,热气腾腾,专供特殊宾客使用,说好了每周的这天下午不许有外人。
两个二十来岁的小伙计服侍他们俩,把他们的衣服小心地挂好,眼光扫着布料。布料优劣,是他们服侍人殷勤与否的尺度,那黄佩玉的袍子里加有豹皮,师爷的袍子里虽是貂皮,背心却是虎皮。两个小伙计卖力地给两位大爷搓背。黄佩玉去了衣服,比以前瘦了些,显老了。下到池里,他忧心忡忡地叹气,问计于师爷:“穷极发疯的人望着我的腰包,想我的钱,这是早知道会有的事。这下子洋人也掺和进来,如何是好?”
师爷脸上脖子都是皱纹,挂着一个肚子,不过身体很硬朗。他只听着,不做声。两人洗好,到室内躺下擦身按摩修脚。师爷躺在床上才说:“这种事,不是拐走儿子,绑走老娘,只是一个外室而已,本不必多麻烦。但是筱月桂在上海滩太有名,报纸上吵得太凶。”师爷叫按摩的小伙子去拿他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来。
师爷把长衫袋里几张折叠在一起的报纸摊开,递给邻床的黄佩玉看报纸大标题:
绑匪勒索海上闻人,此中情节太堪寻味。
美人罹难,英雄何堪!
不救美人,何谓英雄?
“还有更不像话的。”师爷递上一张小报,黄佩玉接过来一看:
黄府透露:一分银子不给,刀下不必留美。
“这是怎么回事?”黄佩玉问。
师爷解释说:“你看正文,里面说,今天早晨黄府收到邮包,是一只脚趾。黄府人确认真是断自筱月桂的大脚,今后大明星不走台步矣。”
黄佩玉大怒,“肯定是小脚二姨太这个混账女人,她一向酸话最多,还顾不顾我的面子?我要把这些姨太太全部赶走。”
师爷说:“妇人争宠,你不必动怒。天下女人还不多吗?其实这只是一个面子问题。”
黄佩玉叹着气说:“我这一生就讲吃三碗面,一是情面,二是脸面,三是场面。是啊,如果我救不出筱月桂,我在上海滩上还有什么脸面?就算筱月桂有个三长两短,也要在我们俩分手之后,否则这情面说不过去,况且这事会做塌了我的场面。”
“白相人就得讲面子。”师爷应声说。
黄佩玉仔细想想,做了决定:“双计行事。不赎人,不能得罪洋人;但是筱月桂也要找回,叫报界没话说。”
师爷也说:“不得罪洋人是第一条!没有租界的地位,在上海怎么吃得开?”
“找回筱月桂后,请她滚回川沙老家。上海滩还能让女人闹翻天?”黄佩玉气鼓鼓地说,一边让人给他穿上衣服。
黄佩玉心里不快,邀师爷到他的家里再商量一下处理细节,两人修完脚就打道回府。很巧,一回家,仆人刚端上茉莉花茶,电话就响了,管家说:“是绑匪。”
黄佩玉朝管家递了一个眼色,管家马上懂了,让师爷接电话。绑匪非要黄佩玉亲自听,黄佩玉没法,只得接,那边说出来的话却一干二脆:“提篮桥爱尔克路158号仓库,明日清晨七时换货。”黄佩玉刚想说什么,那边就说:“没有时间废话,五十根金条一根不少,少一根就撕票!”电话就此挂了。
黄佩玉强压住火,把电话放下。这两天他被弄得焦头烂额,工部局严厉禁止他赎票,报章公愤说他枉为洪门山主,竟然不肯为因他而遭难的情人花钱。
刻不容缓,黄佩玉召集心腹,一一单独布置。
“把金条带上,先赎人。”黄佩玉决策,叫师爷去备款,又叫三爷带领手下喽罗到军工路仓库附近埋伏好,“不要靠近,不要过早露形迹。等筱月桂放过来后,你们跟踪取款的绑匪,到冷僻地方,打死或活捉,把金条拿回来。这样工部局也没话说。”
第二天黄佩玉和师爷起了个清早,带了两个保镖,开着一辆车往提篮桥驶去。天还有些飘着细雨。当黄佩玉和师爷押款的汽车到达仓库时,师爷警觉地说:“不对劲。”
果然,汽车一转进爱尔克路,前面就有人在等他们,公共租界巡捕房的警长印度“红头阿三”带着一队人等在门口。他看见黄佩玉的车,不客气地挡住,让他们停车。
黄佩玉只得下令停车,警长挥手让车上的人全部下来。
警长说:“是黄佩玉先生啊,来来,我让你看一件东西。”黄佩玉和师爷跟在这人身后,警长打开仓库门让黄佩玉看,原来他派来带武器的杀手,全被巡捕房的人抓起来关在这儿的院子里——这不能怪他们,黄佩玉手下的人,算是巡捕房华员,不敢违抗巡捕警长——哪怕只是印度警长。
“这是你手下的人?”红头阿三问。
“不错。是我手下的华捕巡警队员。”黄佩玉理直气壮,傲慢地说。别的中国人怕印度人,他不必怕。
“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抓绑匪。”
“那么黄先生来做什么呢?”
“现场指挥。”
“有人报告巡捕房,说黄先生带了金子来赎人,黄先生能让我查一下汽车吗?”
“岂有此理!”黄佩玉开骂了,“你有什么资格查我的车?”
“黄先生真的不让查?”警长反问一句,见黄佩玉当没听见一样,便扭头就走,边说边扔下话,“那好吧,黄先生不让查,我们当然不查,我们记录在案报告给上峰就是。绑匪我们也不等了,黄先生自己的人会抓匪,耐心等着吧。”
巡警的汽车开走了,黄佩玉朝着车子吐口水,“狗仗人势!”
师爷却说:“我们大家都快走!”他指指沿街开来的几辆出租车,“你看报社记者来了,消息走漏得也真快。”
“操他娘的!”黄佩玉大吼一声,把帽子狠命往地上一摔,“这些人不是普通绑匪,我小看了。算计得比我周到,关系比我还灵通,报纸也为他所用!”他坐进汽车里,车子加速,疾驰出去,高速掠过新闻记者的汽车,好像有意吓他们一跳。他面色铁青,心里想:我得好好想想,这可能是什么人呢?这批绑匪在我身边肯定有眼线!洪门里出了叛贼!
车里的人,都吓得不敢吱声。
黄佩玉也冷静下来,目光扫视一圈车旁车后的人,半晌后,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相信我黄某会阴沟里翻船!”
第十六章
现在黄佩玉想不出任何办法,虽然手下的人还在抓紧追查线索,他已经在怀疑此人那人。他明白惟一的办法是先查出内奸,不然查也是白查,绑匪马上能换地方。
图这儿清静,大年初一,黄佩玉就住到康脑脱路来,为防万一,他多派了两人守在门外。李玉和秀芳对他侍候周到,天天好饭好菜做给他吃,她们很想从他那儿知道筱月桂的确切消息,但是不敢问他。黄佩玉每顿饭都要喝酒,现在他才体会到借酒解愁愁更愁这句老话。
虽是中午,他还是喝着酒,未吃菜,第二盅就喝了一大半。他问自己:是谁呢?难道不知道洪门对内奸的处置,是当众行刑,剥皮抽筋,千刀剐碎?而且每个弟兄上来割一刀,杀人大家都有一份!
他执掌洪门八年多来,只办出过一次这样的事,那个血腥场面让他至今想起来都作呕。他可以肯定如果有内奸,那就是不要命的狂徒。为分几根金条,值吗?他坐在椅上,放下筷子,想了半天,把手下人翻来翻去地盘算,个个好像都有可能,却无法确定是谁。“谁会有这个胆?”不过绑匪有好些日子未来电话,大概也在过年吧。他不由得苦笑起来,今年他的年是整个给毁了。
走上楼,过道里挂着好些筱月桂的剧照,妩媚地注视着他,每张都那么美丽温柔,含情脉脉。没一张是露齿大笑的,有些像少女那么矜持含蓄。他拥有这个女人,恐怕全上海的男人心里都嫉妒。
但是现在,他躺在筱月桂的床上,这儿好像已没有她的气息。她对他已经不重要了,这个女人给他带来的太多麻烦,让他在家里和整个上海滩都丢够了面子。他不得不一人躲在这儿想对付方法,黄佩玉有点懊悔弄了个会惹麻烦的女人。那个六姨太是个笨瓜,抛进江水里几天就烂得没影了。这个筱月桂却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女人,不容易走开的。
他点上一支雪茄,自言自语地说:“真有点孤家寡人的味道了。”
突然楼下电话铃响了,秀芳惊惊慌慌跑上楼,边跑边叫:“黄老板,是,是找你的!”
黄佩玉顾不上穿鞋,就奔出房来,他想,了不起了不起,哪怕是内奸,也是个了不起的内奸!他到哪里,绑匪电话就打到哪里,他一个人躲到康脑脱路,谁都没告诉,也能被找出来。
这电话仗一开打,黄佩玉又兴奋起来,他坐到沙发上,斩钉截铁地说:“你们明白我黄某,说到做到。我不会赎一个女人的,不然,在江湖上早就没有戏唱了。再说,她不过是一个戏子,我黄某不稀罕!我不坐家里,不坐茶楼,到这里,就是不想再管你们这种狗屁事。”
话筒里男人的声音,腔调阴阳怪气,像是在讥讽他:“你不过装着不在意,你是心疼金子吧。”
黄佩玉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声音冷酷:“她这样的女人上海乡下一抓一大把,你们马上零刀割碎她,我也无所谓!说不赎她就是不赎。而且你们也已经清楚,我是工部局董事,我不能做违法赎票的事。没有一个女人如此重要,让我放弃工部局华董位置!”李玉在过道口,听得一清二楚,浑身直打抖,秀芳把她拉进自己的房间。
对方听了黄佩玉这样一清二楚的话,似乎真的改变了主意,有一阵子不吱声,然后下了决心:
“行行,我们知道你不会赎了。我们躲得也烦了,也不想害筱小姐,平白获罪,一无所得,就算是抓错了人,没有弄清你黄老板的底细。”
黄佩玉赶快说:“这就好,冤家宜解不宜结。放了人,江湖兄弟还是兄弟。”
“筱小姐身体不太好。我们要把她交还给黄老板本人,不然中间又出差错,我们担当不起。”
“什么意思?”黄佩玉皱眉。
“你手下人太不可靠,叫人无法相信!”电话里的声音似乎挺为难地说,“几次安排放货,都有人破坏。没想到跟黄老板做这生意竟然这样难——黄老板真的已经无人可用了吗?”
这话点中了黄佩玉的要害,是的,他已经谁都不相信。黄佩玉说:“好,我自己来接。”
“明晨六点放人:出浦东东昌镇,向东走一里路,过了牌坊,田里有两棵杨树。周围一里路方圆冬麦田,早晨六时不会有任何人,只有筱月桂等你领走。”
黄佩玉说:“就这样好了。荒野里,我也不可能带任何人。大家放心。”
康脑脱路寓所外停了三辆车,门外有人把守,甚至也不让李玉和秀芳听见开会的内容,她俩只得在花园里剪长高的草。
秀芳说:“这姓黄的,太没良心,小姐对他那么好,他说弄死小姐也无所谓。”李玉说:“整个年,我们过得战战兢兢,我明天一早就去城隍庙给小姐烧香,求菩萨保佑她平安回来。”
黄佩玉手下的人都不同意他一个人去。他们全在客厅里,或坐或站,师爷三爷和老五相互抢着说:“这事太险,怕有暗算。”
余其扬说:“师爷说的是。”
师爷说:“要去的话,最好今晚就动身,到浦东客栈住一宿,这样明早从从容容,不误事。若是去晚了,收的是那个女人的尸首,又是一桶屎尿倒在头上,不值。”
黄佩玉一言不发,他坐在朝窗的单人沙发上,天由晴转沉,怕是明天会下雨。这念头一冒出,他心里更是不踏实。他清清喉咙,房间里静了下来,他才说:“不必担心,今晚三爷其扬带五个兄弟跟我去东昌,明早相机行事。”
晨光熹微中,一伙人来到浦东荒郊,花点钱借了东昌镇边一所民房,从窗口和屋顶上详细观察。冬日回暖,风吹在脸上,也未觉得像前几日那么又冷又寒。他们走出镇,真是什么人都没有,而且夜里下过阵雨,早晨天气转晴。
果然看见了一里远的路上,有个牌坊,再远一些的路上,有两棵细伶伶的杨树,树干不粗,背后绝对藏不住人。一条不宽的小路斜穿过杨树中间。周围杳无人影,两只乌鸦吱吱嘎嘎地叫着,在树梢上飞飞停停,田野非常空旷,不可能埋伏枪手。
黄佩玉在屋里往腰间掖一把枪,腿上再插一把枪。他抽着一根雪茄,关照屋顶上的手下人:“看仔细。”
余其扬端着沉重的望远镜,调了好几次,“真的没有人,只有一个女人,像是筱小姐,走不动的样子。”
其他几个人也看了望远镜,“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黄佩玉扔了烟头,爽气地说:“我去把她接过来,这事可以了结了。”
屋顶上的人下来了,三爷说:“还是我去,这种事不必劳老板的驾。”
余其扬说:“还是我去吧?黄爷千万慎重,别出意外。”
黄佩玉威严地扫了他两人一眼,虽然这两人背叛他的可能性不大,他现在仍是不放心任何一个人。去接筱月桂的每个过程,他这一夜都周密地考虑过,方方面面已做了准备。这屋里的人谁也不知他穿上了护胸钢夹,礼帽里带了夹钢,刀枪不入。等对方省悟到此,他已能伏地反击。
他走到门口,转过身来,不容反驳地简短地说:“你们全部都等在这里。我一人去。我不想最后这一步出什么差错。”
黄佩玉命令随他一起来的人等在镇口,为了保证安全,他让两个人爬到屋顶上,端着步枪带着望远镜观察这一带,以防突然冒出狙击手。安排妥当,他自己一个人沿路走去。
走过牌坊,前面有两棵纤细的杨树,他看到了远处的筱月桂果真在荒野小路上,眼睛上蒙着布,双手别在背后。憔悴不堪的筱月桂好像听见了他的脚步声,马上激动地转向他,艰难地试着朝他这个方向走了两步,脸上似乎泪痕斑斑。脚下坑洼不平,她身子一歪,跌在地上,却努力想站起来。
黄佩玉看到这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重见筱月桂,尤其是她这个惨样,他心里陡地升起了思念之情,毕竟这个女人懂得怎么使他高兴,这是另外的女人办不到的事。而且占有这个女人,使他足以笑傲上海滩:英雄必有美人,况且是个百依百顺的美人。
这个事件拖得太长,让他的名声大损,现在终于可以结束了。在这几秒钟里,黄佩玉甚至觉得他对筱月桂未免太冷了一些,让她受苦了。他会如他许诺的那样,好好爱惜这个女子。
于是他快步走过去,就在他穿过两棵树之间时,绊动了炸药引线,顿时火光冲天而起。
筱月桂伏倒在地上,紧捂着头,前面有一个大树桩挡着。火光之中,尘土和杨树叶从她身上呼啸掠过。
一片烟雾,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一班子人全部狂奔过来,他们大叫:“老板!老板!”烟尘还没有散尽,但是他们看到黄佩玉的身体已炸成碎块,仅剩下秃桩的两棵树上挂着肉块,戴着钢礼帽的脑袋飞落到田里,钢护甲被炸得变了形,里面空了。在场之人虽然全是见惯杀人场面,都惊吓得脸色惨白。
“我的老天,这么杀人太毒辣!”
“老板怎么会上这个当!”
“嗨!什么绑匪安排出这样的毒计,撕双票,一杀二!”
余其扬发现筱月桂震晕在地上,一身覆盖着烟灰和血滴。扳过筱月桂身体来,发现她双手铐着,被链条锁在一棵老树桩上,眼睛蒙着布。余其扬赶快帮她解下蒙眼睛的布。她的头发被剪得不长不短,衣服七零八碎,脸上全是硝烟熏痕。再看仔细一点,她似乎没有明显的外伤。
“筱小姐真是侥幸。”
“虎口余生,大难不死啊!”
筱月桂眼睛紧闭,嘴唇发青,摇了几下,仍是不见反应。余其扬赶紧给她捏虎口,她终于睁开眼睛来,看到眼前血腥的场面,马上又晕倒在余其扬的怀里。三爷举枪打断那套住筱月桂的链条,他对准手铐相连处,瞄得准极,仅一颗子弹就击断了。
汽车开了过来,他们把筱月桂抬进车。黄佩玉的零皮碎肉,他们不敢处理,留下几个人看守,回东昌镇打电话找警察局。
到了陆家嘴渡口,车子等着上车渡。一旁的渡船已经是柴油机的了,冒烟很少。筱月桂依靠着车窗静静地坐着,不时有人遮住她的视线,她就闭上眼养神。等人走开,她费力地朝江上望,那对岸的上海外滩,大厦幢幢耸立,高楼区向南向北延伸了很多。十里洋场已经远远不止十里。
江水在耀眼的阳光下荡漾,车渡升起锚,吹响笛子,缓缓掉头朝对岸驶来。
师爷在码头上感慨万端:“想当年,光绪23年,1887年,常爷在刀光血影危难之秋,勇挽狂澜,为上海洪门复兴立基。第三年就是康梁之变,牵连上海洪门,各地风紧抓人,多靠常爷处变不惊,铁腕维持,才躲过一劫!”
师爷原来和常力雄一样是落第秀才。但是他没有常力雄的武功,也缺乏气魄,只是饱读历史,又学了奇门遁甲等,所以成了洪门的老军师,人称小诸葛。洪门数易山主,他资格再老,也只有辅佐。
他扳着指头算着,“1907年,光绪驾崩前一年,常爷死难,又亏黄爷见义勇为,接掌洪门,历经变乱。不料八年后,今年,1915年,黄爷又死于非命。洪门多死难之士,今后局面,如何了得?!”师爷说得自己老泪纵横,“四顾茫茫,何处英雄!”
第十七章
余其扬开着一辆t型福特车,筱月桂坐在一边,她在旗袍外加了件红绒线衣,头发挽了个髻,未戴任何首饰。车子贴着苏州河边行驶,向南拐入一条宽敞的巷子,两边都是桃李花,在一座英式洋房对面停下来。洋房有个大院子,前面是花格的铁门,门前有一棵大树,里面传来小孩唱英文儿歌的声音,还有欢快的喧闹。门口,西方修女在值班。
筱月桂不敢打开车门,她捂着胸口说:“其扬,我害怕得不行。”
“等了多少年,你一直害怕有人加害常爷留下的骨肉,不敢认女儿。今天是大喜啊!”余其扬说。但他看到筱月桂真的脸色苍白,就摸摸她的肩膀说:“你静一下。我先去领她们出来。”
他走到外国修女面前,对她说了什么,那修女进去了。
没一会儿,大门上的小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两鬓开始灰白的新黛玉,牵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姑娘,小姑娘穿着洋式学校制服、短裙,辫子上扎着蝴蝶结,很有精神。
小姑娘看见了余其扬,亲热地扑过来,冲着他大叫:“余叔。”
余其扬把她抱起来,扛在肩上,朝车子这头慢慢走来。
“接我到什么地方去玩?你答应过再去一次高桥海滨。答应的事情不准赖!”
新黛玉说:“外婆跟你说过,今天到另一个地方。”
“不好玩的地方,我可不去。”孩子任性地说。
他们跨过马路,打开汽车门的时候,小姑娘看到筱月桂坐在后面座位上。
小姑娘一点不认生地坐到她身边,看着她,理直气壮地说:“我好像见过你,我肯定见过你!”
也挤进后座的新黛玉说:“荔荔,你没有见过,这是……”
筱月桂眼睛已盈满泪水,可是她忍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姑娘。
“我见过,我见过,就是见过。”小姑娘嚷起来,“我看见过你从学校大门往里看。你就是那个老要往里看的过路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坏人我就叫余叔打死你。”
新黛玉责怪地对筱月桂说:“你看你,你看你,叫你别做的事。”但是看到筱月桂悲伤的样子,她止住不说了。
小姑娘骄横地去拍拍坐在驾驶位置上余其扬的头:“余叔,你说只要有坏人,一定帮我打,一拳打死。打呀!答应的事情不准赖!”
余其扬闷着头不做声,咬着嘴唇。
“荔荔,不许闹。”新黛玉摆下脸,拉住小姑娘的手臂,“你看,她像谁?”
这时,余其扬发动了汽车。他从后视镜看到上海街市的背景,筱月桂那姣好的脸庞,挂满眼泪。
“像谁?”小姑娘问。
“像你!你仔细看看。”新黛玉的声音。
小姑娘真的仔细端详,“唔,还真有点儿像。不过,比我漂亮。”她粗鲁地推筱月桂,“嗨,你怎么敢比我漂亮?”
筱月桂说:“你长大了,会比妈妈更漂亮!”
“妈妈?新婆婆说我妈妈去外地找我爸爸了。我妈妈姓陈,我叫lilychen,一直叫到找到我爸爸为止。”小姑娘滔滔不绝地说。她倾过小小的身子去拍拍余其扬的头,“对不对?余叔。”她又转过头去拉新黛玉的手,“对不,新婆婆?”看得出来小姑娘对余其扬感情很深,对新黛玉更是撒娇得很。
筱月桂再也忍不住了,她一把抱住小姑娘,泪如泉涌,她说:“妈妈把爸爸找到了,现在回来接你。”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余其扬接着说:“你爸爸姓常,叫常力雄。他可真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新黛玉也掉下泪来,对小姑娘认真地说:“叫妈妈,这是你妈妈。你妈妈为你吃了好多苦。”
小姑娘不做声,咬着手指,睁着大大的眼睛,最后她望着筱月桂说:“如果你是妈妈,就带我去见爸爸,对吗?”
筱月桂已经镇定了下来。她把自己脸上的泪水,弄在孩子脸上的泪水都轻轻用手绢抹去。
“妈妈这就带你去见爸爸。明天清明,我们去上爸爸的坟,好好烧几炷香。今天起,你就改回你的原名,叫常荔荔。”
孩子终于把头依偎在筱月桂的怀里。车子一直行驶在有点嘈杂的街声中,慢慢地出现满街霓虹,重叠在万家灯火之上。
就是在那天晚上,筱月桂带着女儿荔荔进了照相馆,她坐在右边,女儿坐在左边,几乎和在车子里是同一个动作,稍不一样的是母女俩看上去很亲热,神态也欢快。这照片应该算筱月桂最漂亮的一张,她露齿笑着。
筱月桂有十几个铁饼干盒,装照片比较密封。她经常会把写有“荔荔”两字的饼干盒打开,倒在桌上,照片堆成小山。独自回味这张照片,的确不同寻常,她在一夜之间多了种女人最迷人的风韵:母爱。
黄佩玉死后,师爷等人忙着应付租界巡捕房的调查,协助侦察寻找绑匪线索,工部局探长几次三番找筱月桂问话。她的答词一清二楚:眼睛一直被蒙住,关在四周封死的小房间里,几乎什么也没能看清,只记得那屋里有时是两人、有时是三人在说话,其中一个是女人。
“小房间里有些什么?像什么样?听见了什么?”
“有桌椅,还有窗,但是钉死了,外面好像有流水声。”筱月桂仔细地回忆,她瘦得厉害,身上的肿块紫块已减轻。头发索性剪成齐耳短发。
巡捕房要求师爷三爷严厉查问华人巡捕队内部,但是出事这几天,每个人几乎都在同队人眼皮子底下,没有可能参与绑票及暗杀阴谋。而且,没有人弄明白绑匪暗杀的目的,想必是勒索不成,恼羞成怒,想了个毒计,暗杀连带撕票,做个干干净净。
从地形上看,筱月桂没有被强力炸药杀死,只是侥幸中的侥幸。
工部局对黄佩玉“死难”表示“悲恸”,过了两个多月才对黄佩玉“殉职”,给予正式嘉奖。这两个多月中,工部局非解决这件轰动一时的大案不可。但查来查去,实在无法查清,到1915年春天,案子才了结:因为最后事发地点在租界之外,有了个查不清非我无能的借口。华界警察局也乐得以洋人的处置为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成为上海无数耸人听闻的悬案中的一件。
黄佩玉立足租界称霸上海八年,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他的各种各样的对手,几次想把他从“华董”位置上拉下来,但洪门势力成为工部局维持上海“秩序”的基本力量,只能隐忍。
黄佩玉一死,洪门突然群龙无首。大批债主急忙拥到黄府,甚至在工部局查案时,也呆在黄府不走,有的干脆在黄府打起地铺,成为上海报纸一大新闻。工部局在查案时取走了黄佩玉与上海洪门的账目。最后大概明白了完全不必代黄佩玉清账,才发还有关文书证件。
黄佩玉的大太太,早就招架不住,病倒在床上。师爷从她那儿拿到保险箱钥匙,打开一看,气得双手发抖:洪门的账目进出与黄家的混在一起,完全是本糊涂账。
他焦头烂额,不知如何对付。
师爷想了一晚,三爷是个弄刀枪的好手,不是理财的料;老五以前给常力雄当管家,现在常家早就色微,他却一直在那儿做事,让他来清这公私不分的账,肯定不合适。余其扬做事细微灵敏,人又忠实可靠,连黄佩玉也欣赏他,但只是打杂跑腿做具体事的,在洪门里没有正式地位。
黄佩玉不肯放点实权给余其扬,当然也不放权给洪门里的其他人,若不是如此,恐怕事情不会弄到这么糟的地步。帮外之人,能人倒有,但是不像当年黄佩玉,已经被常力雄引荐入门。现在这局面,没有人能镇得住。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心里主意一个接着一个,可就是下不了决心。
第二天早上,师爷眼睛肿肿的,这一夜未睡得踏实。他还没吃早饭,黄府人就来电话,说连外地的债主都闻讯赶来了,如何是好?大太太传话说,要让黄府的管家来管这事,若是师爷同意的话,就让管家过来拿账本。
师爷脑子里闪过那个圆脸的管家的身影,一听这话,就明白大太太是什么用意。他火气不打一处来,这等于通告他,以后就只是黄府自家事,先满足黄府再对付洪门。不过师爷息事宁人地说:“告诉大太太,别担心,我这就派人理清账目。”
师爷搁下电话,只有让余其扬来配合他,先对付黄府客厅的那些债主。
他差人十万火急把余其扬叫来。
余其扬住得挺远,开车要一段路,半个钟头后才到。余其扬把车停在马斯南路上的一条弄堂口,跟着送信人一起走进弄堂。这座石库门的房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师爷就站在天井,忙走过来拍着他的肩。两人坐下后,师爷叹了一口气,才说明原由,要他理清这一团乱麻。
余其扬接过账本,便开始工作,半天后就估摸出一个大致情形。黄佩玉经手的上海洪门财务,负债累达四百万之谱。资产部分,杂乱无章,有头绪的几乎全抵作负债押款,甚至一份抵几处债,洪门已成空壳,资不抵债。
师爷大伤脑筋,胸口闷得不舒服,把外面的背心脱下来。他说:“阿其,洪门资产债务,早就应当与山主个人资产债务分开,怎么今天还像太后那样,皇产国产不分,买军舰造花园是同一笔钱?”
余其扬苦笑了,“这个皇帝不是你立的吗?其实他自己乱用钱倒是不多,平日里也算节俭。你看他的支出大多是政治捐款,工部局收捐上交,还有不少‘礼物’开支;中国人谁有势力就给谁钱,孙文、陈其美拿过钱,冯国璋、卢永祥也拿过钱,租界的外国佬也拿过钱——看来黄爷在上海撑场面,全是靠捐钱买权!”
师爷站起来,急得团团转,“黄爷欠的债却全是以洪门名义,这下怎么办?”
余其扬也苦笑,“一品楼宣布破产,妓女丫头可以出售。没听说帮会可以宣布破产,出卖打手?谁愿出钱买我?”
几天后,余其扬总算忙出个头绪,他把账目理出来,亏空至少有二百万。师爷看完他的一清二楚的账本,关照他绝对不能对外面说,对债主只说,洪门正在立新山主,山主一立,债务就可按手续付出。
黄府大太太这次亲自打电话来,问怎么对付那些赖在家里的债主。师爷吩咐了一番,她在电话里答应照办。
这天晚上余其扬本来和筱月桂有约,带她们母女到凤雅酒楼吃香酥鸭。他找个机会,打电话给筱月桂,说得推迟一下,有事与师爷商量。“若过了六点,那么你们先吃饭,我还是要请客,改成得月楼十点吃夜宵。”
等到他与师爷谈得差不多,好不容易脱身时,他掏怀表看,已快十点了。师爷被家人叫开,他急忙给筱月桂打电话解释。
“不必操心了,小荔荔已经睡下。”筱月桂有点恚怒。
余其扬说他还是要来,找她说几句话。
“有话下个星期再说吧。”筱月桂说,“在凤雅摆好席再说吧。你弄得小荔荔不高兴了,说要打你。”
“她不是睡着了吗?睡着了的小荔荔我不害怕。”余其扬说,“有正事,我心里没数,要听听你的主意。”
“嗬,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主意?”
余其扬放下电话,师爷走进客厅,要留他吃夜宵,说是三爷也来了。余其扬忙告辞,叫师爷三爷留步。
衣服间多了一张单人床,还有布娃娃布兔,床头架上放着折叠好的小纸盘小纸碗。常荔荔已经睡着了。筱月桂把她的小手放入被子里,然后把房门轻轻关上。她在走廊上,叫秀芳。秀芳应声到楼梯下边,“小姐,什么事?”
“准备一些清淡的点心,端到我房里来。”
秀芳端着托盘,里面有点心和茶。筱月桂坐在单人沙发上,叫秀芳去休息。
筱月桂本来以为会去凤雅楼,特地穿了件新做的旗袍,夹层长袖,正适合这季节。她在卧室里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她感觉得到余其扬有事,不然不会爽小荔荔的约,他特别喜欢她这女儿,小荔荔是常力雄的女儿,恐怕是最重要的原因。
这时,她听到窗外汽车声了。走到窗前一看,果然是他的车子。
她下楼,打开门,见余其扬精疲力竭的样子,便什么话也未说。两人一前一后上楼来,余其扬进洗手间,出来后他的头发也湿湿的,筱月桂笑了,递给他一根干毛巾。
“饿吗?”
“吃了点东西,不过真是给你说中了,饿。”余其扬打量着卧室,发现筱月桂把床和梳妆台调了个方向。
“我就知道。”筱月桂让他看身后。
木几上搁着热茶和点心。一个沙发和一个藤椅,在梳妆台旁边。余其扬坐了下来,填了肚子,这才把事情说了一遍,他变得忧心忡忡。
“怪不得今天黄家大老婆又派人来,纠缠不休,要这幢房子,还留下话来,说不还可以,赔给她六万。我说不可能,房契是我的,黄婆子的人说要告我上法庭,告我骗人钱财。”
余其扬问:“房契可能有假吗?”
“我能有那么傻?两年多前从黄佩玉那儿拿到手,我就去请工部局房产登记局验证过了,的确是真的。此后就存在华懋银行地下不锈钢保险库里。我只有这笔财产,加上一个如意班,得送荔荔上洋人学堂,上海太乱。我准备送她去美国读女校,就靠这点东西作底,哪能像黄佩玉那样马虎,整个上海好像都是他一人的!”
“黄佩玉的账周转不过来,卖光了也还不了债——如果洪门资产全部封存,你这幢房子就很难说清,因为洪门许多资产分在个人名下,债主不会轻易放过。”
筱月桂一下子冒出冷汗,“我可不是洪门人物!”
余其扬说:“但愿在法庭上能向债主团说清。”他站起来,“你就明白现在的处境了:我们都是没有势力的小人物,我们只是从老头子手里挖了一点钱。老头子没了,洪门要败。但是洪门这个势力现在并没有倒,这个势力看来无形无状,却完全可以当钱用。就像你的金嗓甜姐名声,跟房子一样可以抵钱——其实就看怎么用法了。”
他把杯盘一推,双手交叉在胸前,对筱月桂说:“师爷说了,他只有向全帮门宣布,谁能解决上海洪门的银钱困境,谁就应当成为洪门新山主。”
筱月桂听明白了,她喝了一口茶水,端着茶杯,半晌不说话。这个局面突然摆在面前,她的人生又面临一个关键之战——弄得好,上海洪门会落在她能彻底信任的人手里;弄得不好,树倒猢狲散,洪门一败涂地,她也要倒霉;万一另立山主,她一样命运未卜。
她搁下茶杯,身子在藤椅上坐直,望着余其扬说:“你想以洪门的名义借钱,而且想让我帮着借钱。”
余其扬看着她说:“你是明白人,比师爷之类聪明多了,知道上海滩是怎么一回事。借银行钱,不如办银行!借钱要还利息,办银行却生利息。师爷说,洪门从来只会抢银行钱庄,说我是在瞎想。”
见筱月桂沉默了,余其扬也停住话头。这生死之战,冒险的程度超出他们先前的一切难关。筱月桂眉头锁起来。
“你怎么不做声?”余其扬熬不过她,开口问。
“为什么我要做声?”筱月桂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打我的房子的主意。黄佩玉的大老婆来拿不走这房子,你以为就能,对不对?”
“小月桂真是个一点即透的人。”余其扬有点惭愧地说。
筱月桂叹口气,“假定这房子能押款,不过几万,够什么用?”
“办一个银行,有二十五万本金就可以开张。办银行靠信用,洪门本身就是信用。租界烟赌娼三桩生意,从来都是银行的大户,与我们都是老关系。银行开张时,上海滩其他银行照例是要存款进来以示祝贺,取出的周期,按惯例是半月,我会让周期延到三月半年以上。其他有关系的大户,一一通知,他们不敢不存进钱来。这样就有足够资产放债券,以债抵债。”他拨着手指算办银行的好处,“如果洪门能办银行,债主就明白洪门没有败,就不急着要债了。”
“行行,”筱月桂说,“我信你这帖药有用,但师爷他们肯让你把洪门资产作抵押吗?”
余其扬摇摇头,才说:“这点我很清楚,三爷等人认为我这主意是夺权,师爷只会袖手旁观,睁只眼闭只眼,看我能不能把银行办成,他们已经没法收拾这个烂摊子,只求把眼前难关度过。这也行了。我只要他守信用:谁理顺财路,谁当上海洪门新山主。到那时,这话非兑现不可了。”
“那么,我们还是值得搏一下。”她走到床前,手扶住床柱头的帐幔,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眼湿润,可是声音却很坚定,“好吧,其扬,既然命运要让我回到赤手空拳来上海的日子里,我就成全你,把我全部底倒空给你,这房子,我的如意班,我录制唱片的酬金,金银首饰都给你,甚至把已经存好的送荔荔去美国的钱都一分不剩地给你,给你凑十万。其余只好你自己想办法!”
余其扬站了起来,走到筱月桂的面前,看着她的身影,突然他双腿跪了下来,双手抱住筱月桂的腰,把脸贴在她柔软的胸口,泪水淌了下来。
筱月桂看见他的肩膀在抖动,便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和肩膀。日月轮回完全不由人意志,他们竟然在这个夜晚,一下感到又成为当年一品楼的小丫头和小龟头,两个一无所有的孩子,落到人最不耻的境地。
如果这就是命,这是他们共同的命。
在这种时候,他们能听到对方的心跳,能互相怜惜,互相帮衬,天大的难事,也不过就是一桩难事,没有比两个人不能心心相印更大的难事。人生万物,惟独这一点是最珍贵的。
“一切都会顺利的。”说完这话,她也滑下床沿,与余其扬面对面地跪在一起,两人紧紧相拥,抱头而泣。从来也没有如此哭得痛快的,从来她哭都是一个人的事,即使在台上真流泪,也怕弄糊化妆,没有如此放开来,她的天性使她不愿对另一个人这么无遮掩地倾诉。
他们不应当是两个分开的身体,不管怎么卑贱,怎么无可奈何,在这个晚上,他们就是一个人。这刻,新的一层关系更是将把他们锁在一起。
当他们俩在床上平静下来,相拥在一起,凝视着对方。窗外蔚蓝的月光透进来,洒在他们赤裸的身上。筱月桂说:“其扬,荔荔的前程就在你的手中了。”
余其扬的手与她的手相交在一起。他说:“这个银行就是为荔荔开的,我想应当叫力雄银行——常爷的威名在上海滩还能叫人服气。”
第十八章
人不大注意到时间变化,除非发现人本身变了,一个玲珑剔透的小女孩变成一个性感十足的女子,这才会惊问,难道真过了十年?
哪怕是袁世凯垮台,北洋直皖奉三派乱斗,孙文北伐;哪怕是占领上海的军阀从冯国璋换到张宗昌,换到卢永祥,换到齐燮元,换到毕庶澄,抢得到抢不到上海,都留下一大片尸体在郊外,这一切只是不占用时间的过眼之烟。上海租界依然在繁荣:犹太人的珠宝店、日本人的药店、法国人的咖啡馆、白俄人的妓院、德国人的医院,更多地冒出上海地面。市民听到炮声隆隆,打麻将下注劲头更狠。
只有看到人时,你才感到世事也可以变得很快,像这辆越过人车稠密的街道的一辆敞篷车。
也是的,谁想写出1925年的上海,当然要写齐卢战争的惨状,但是上海周围的战事,此后更惨烈;当然也要写五卅运动,但是上海的革命与反革命,此后规模更大;当然还要写此年上海新建的高楼大厦,但是此后摩天楼越建越多,上海的风景线,从英式的堂皇河沿,变成美式的摩天楼群。
那怎么抓住1925年?确定无疑的1925年?
只有一件事,我写出来之后,不允许你把它看成任何其他年代,那就是人,我这本书中的人:那些钢筋水泥,会长留几个世纪,那些让老百姓伤脑筋的问题,会一再回来重新让人们头疼。而过了这一年,人就不再是这个人。
我不是在有意说怪话,不是的。我眼睛正一亮:你看,你快来看!外滩马路上,正有一辆蜡光锃亮崭新的福特车,敞篷的,在迅疾狂驰。
这是1925年早春二月的一个周六,下午五点左右,太阳尚未西沉。福特汽车灵敏地躲开行人,马路上行人也在拼命躲闪,一边大骂:“杀千刀的!”“勿要命了!”
汽车开过新沪大舞台的正面,上面霓虹灯闪亮:
筱月桂主演
艳情名剧《空谷兰》
汽车没有停,而是猛地一拐,穿进一条狭弄堂,在一个小门前吱呀一声煞住车。司机跨下车,啪嗒一下摔上车门,摘下男式皮鸭舌帽和墨镜,那没有涂口红的嘴唇鲜亮,开车的是一个少女。
她一身皮茄克,走进门,门卫看见她,毕恭毕敬地打个揖。她昂首走过去,并不斜视一眼。
两个男演员有说有笑,走出来透透空气,点烟吸起来。他们看到这个皮装少女,跟所有“艺术家”一样,只是见怪不惊地斜了一下眼:这是供新沪大舞台演员进出的后门。
少女熟门熟路地穿过走廊,遇到的人还是亲热地叫她,她给每个女人飞个吻,给每个男人扬扬手。从前台传来申曲的音乐和歌唱,走廊转过弯尽头,她推开一扇门,里面是筱月桂的贴身娘姨李玉。
李玉看着常荔荔的男人衣衫打扮,宽皮带把腰束得更细,腿显得更长,胸部更加突出。她恭敬地说:“荔荔小姐,听说你从美国女校毕业回国了。”
“可不,这才自由了。”常荔荔拍拍李玉的脸,虽然李玉比她母亲年龄都大许多,“我妈呢?”
“在台上。”李玉说,“今天下午首演,来捧场的人很多。”
“我听说了,都是上海大阔佬。”荔荔做了一个怪相,“弄得我妈都没来接我。不过,我也不稀罕被女人接。”她坐到母亲的化妆桌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十七岁的姑娘不施脂粉,头发往上扎,像个男孩。房间里有许多母亲的剧照,她边看,边开始感兴趣。筱月桂已三十出头了,但身材依旧,上台显得更加丰润美艳。这个化妆间很大,起码有三十平方,有一张木榻靠窗,还有一个一人高的红木老式穿衣镜,镜子可在框子里移动。架顶斜扣着一顶黑呢男人礼帽,木榻边有一盆开着花的柠檬树,靠墙放着三排架子,挂着各色衣服,一旁堆了些道具。
“报上说这《空谷兰》是爱情悲剧,两个女人争一个男人。”荔荔好奇地说,“有趣有趣,改天我也要看看!”
“荔荔小姐,”李玉急匆匆在收拾茶杯,她叮嘱了一句,“我要去照应一下,快落幕了。你母亲平时不许任何人进来,怕动了东西。”
“我知道,我知道。”荔荔说,“我妈还能对我不放心?”
“你妈只是怕到时找不到。”李玉已经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在摆弄那些化妆品的荔荔一眼,无可奈何地出去了。
荔荔起身翻看各种戏装、旗袍。她把皮茄克和皮裤脱下了,试试这件衣服那件衣服,终于找到一件特别艳丽的高开叉高切肩无袖旗袍,一穿,竟然正好。她看看穿衣镜子,很得意,放下头发,拿着筱月桂的剧照比镜中的自己,然后坐下来,开始按剧照一点点化妆,把胭脂眉笔弄得桌上桌下都是。
李玉端着东西回来,荔荔转过身,站起来。李玉不经意地说:“小姐。”又低头整理带回来的东西,突然想起来不对,仔细一看,张大嘴说,“你,你——小月桂?”她惊得晕倒在地上,拖倒了一些道具乒乓直响。
筱月桂在走廊里,遇见好几个到化妆室来祝贺演出成功的人,她停下来与他们说着话,请他们多多指教捧场。一抬眼看见几个记者跟来,要采访。
“请等一下,我卸装后细谈。”她微笑着说,就在这时化妆室发出异常的响声,她赶快跑过来,推开了房间门。
她吓了一大跳。
一个十年前的她坐在化妆桌前,正看着自己,筱月桂觉得是在做梦,但再睁开眼睛一看,的确是真的,她正朝自己一笑。她马上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走上去,一把抱住那人,“荔荔,我的好女儿回来了,你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法租界极司非尔路,有幢高矮起伏不一致的两层花园洋房,门前种着棵高大的玉兰树,墙上爬满常青藤。筱月桂搬到这儿已有十年。
黄佩玉遭到不测后,他的大太太好几次曾带些家人来闹,要收回康脑脱路的房子。最厉害的一次,一群手下人在门外吵闹不休,门都打破了。这里如意班的男演员全体出动,去帮老板,双方已经开始大打出手。筱月桂打了一个电话,租办巡捕房赶来,筱月桂亮出房契,上面的确是她自己的名字。巡捕见状就说强入民宅是犯法,要抓人,大太太只得走路。
筱月桂嫌那房子旧记忆太多,决定卖掉另买。一对德国商人夫妇,因战败而无生意可做,要回国去,在法租界有幢房子急于出手,一谈,价钱很合算,筱月桂便买下了。
世界大战弄得西方经济破败,远东却一枝独秀,上海房产,几年涨了一倍。筱月桂一进一出,换了房,在力雄银行的股份没有动,却多了一笔资产。
这房子搬进来前经过整修,外面不是很醒目漂亮,但里面一切都崭新晃眼,比康脑脱路54号讲究,房间宽敞,还有阁楼堆放杂物。后花园相比从前的房子更大,树木参天,花草也多,大荷花缸里养有金鱼。
楼梯顶端右侧里面两个房间是筱月桂的睡房和衣服间,左端第一个房间是荔荔的睡房,哪怕女儿一直不在,也空着。再里面的睡房是备用的客房。
筱月桂的房间有一个沙发椅,一个香妃软榻,可坐可卧。一张架子床摆在屋中央,这就是当初她为余其扬买结婚礼物时,无意中撞上的那张雕花床,在店铺里看上去已经够大,放在家来,就显得更大,不过确实舒服。
筱月桂从楼梯上走下来,穿得整整齐齐,披上呢短大衣,手里挎了个皮包。她注意到窗台上的那盆罗汉竹长势不错,墙上依然是筱月桂的剧照。白天楼梯间的窗玻璃映出光线来,落在打了蜡的地板上,光洁照人,楼梯扶手擦得一尘不染。
说好了这个中午,如意演戏公司的董事都去卡尔登电影院。刘骥已经成为电影界名导演,答应今天来介绍有关情况。荔荔听见筱月桂开门的声音,就从楼上自己房间噔噔噔跑下来,她穿着蓝背带工装裤,半长皮靴,既像上海男工,也像美国西部电影里的牛仔女郎派头。
“荔荔,你怎么在家,我以为你早就荡马路去了。”筱月桂举着一把伞到车子前,回头说。
荔荔不理会,她站在门口,望望天,阴雨绵绵。筱月桂的车刚启动,荔荔就冲了过来,自己打开车门,“妈,我跟你一起去。”
筱月桂笑了,“你看你,我拉你去,你不去;我要走了,你又要去。今后我要你去就不许你去,不要你去就催你快去!”
荔荔笑了,说:“妈太聪明,我这个女儿就得装笨一点。”
有十来人坐在座位上,大概都带了家属,场子里的人不少,相互握手点头后,全场就黑了,大家开始看《空谷兰》毛片。这里是趁下午场还没有开始之前,借的场子。一个半钟头,电影结束,灯打开,刘骥收拾倒转片子。电影院里窗盖往上抽起,换空气,光线越来越亮。
刘骥穿着长衫,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走上台,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他说这片子,正在编辑,“我在导演时,特别注意用特写镜头,拍女演员的眼睛,她的泪水,她仰起头来脸最美,正好适合这个含辱负重的母亲形象。这种close_up效果戏场舞台没法做到。”
刘骥已经拍了三部电影,开始在明星公司,后来转到蓝影公司。“这几年‘一片公司’太多,拍片不易,成功更不易。究其失败原因,主要是财力不足,一旦投资不够,怎么也拍不出好片子。当然剧本不行是相当普遍的问题,演员大多是外行,没有素质。只要克服这三点,就可做出好片,哪怕不是太成功,赚回成本应该不成问题。”
刘骥说,他不想隐瞒,他的目的是劝如意演戏公司把蓝影买过来,蓝影刚拍完《空谷兰》毛片,但是负债累累,难以维持,想连片带公司一道卖出。原先就欠着如意演戏公司《空谷兰》剧本版权费,现在首先就想到筱月桂。
刘骥热心地拉这条线,“这次唐磊泓老板全力投资《空谷兰》,原准备大赚十万。杨耐梅曾在《玉梨魂》中演过纯情小姑筠倩,这次翻过来演坏女人柔云,她的名声就能保证成功。”
常荔荔坐在座位里就呱呱说起来:“这个杨耐梅也不过如此。”
刘骥说:“杨耐梅家里正在闹,父亲深感有辱门风,引以为耻,父女决裂。”
荔荔对筱月桂说:“假定我演电影,你会与我断绝母女关系吗?”
筱月桂一笑,“恐怕你做了大明星,会不要妈了。”她对刘骥说:“电影上演了,谁还来看我演的申曲《空谷兰》呢?”
这时刘骥走下台子,到他们跟前,对筱月桂说:“正好互相激发,互做广告,本来就是各有观众。这种戏观众就爱看几次才过瘾,两个不抢道。演戏成本小,稳赚,但赚得不多。电影投资大风险大,但可能会大赚。”
荔荔又耐不住抢过话头:“我就不相信会亏,只要让我来演!好莱坞女星我也能比,而且电影不说不唱,正巧我嗓子不好,老让妈瞧不起。”
“别胡闹,电影这种东西干脆是金子堆出来的。我没有那么多钱。”筱月桂板着脸说,她觉得荔荔的美国派头太过分,她一直想让她到欧洲深造,造个含蓄的优雅女士。
荔荔说:“你有,你有,新沪大舞台,你就投资四万。”
“剧场那种事,靠你余叔掌持,才能不亏,不然被人敲竹杠都不够。”
荔荔高兴了,笑着说:“这就行了。我就要他出面来掌持如意电影公司,他不敢说不!”
忽然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荔荔小姐发话,当然没有人敢说不字!”
原来余其扬坐在背后位子上,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几年不见,他留起了胡子,不过修剪得整齐,穿着长衫。样子是个成熟的男人:仪态稳重,知道自己的权势,他的几个保镖站在不远处。
荔荔冲了过去,还像以前孩子那样一下子吊在他的脖子上,“余叔,你跑哪儿去了,这才回来,把人等死了!我就知道你会同意让我拍电影。”
“拍,拍,就拍电影。”余其扬好不容易挣脱了,惊奇地看看他已经不认识的常荔荔,半晌才转身,对筱月桂说,“抱歉,要事缠身,今天才回上海。几年不见,荔荔小姐真出落得成个人物了。”
他走到前面来,常荔荔跟上,手臂挂在他臂弯里。
筱月桂说:“其扬,不要乱答应,荔荔已经不是孩子了。”
“咦——”荔荔说,“说出来的话,还敢赖。”她转过脸对余其扬说小时候最爱说的话:“答应的事,你敢赖吗?”
余其扬笑着想拍拍她的头,转而觉得她已经不是孩子了,收住了手。他问刘骥:“看来,你知道各家公司的底细。给我们说说明星为什么能兴旺发达,蓝影为什么会关门?”
“风险的确很大。”刘骥说,“明星公司开张,张石川投资四万,简直一个片子都难以维持到底,演职员都欠着工资。做完一部《孤儿救祖记》,光卖到南洋就赚回了八千,拷贝卖到全国大赚数倍投资,都说‘孤儿救了公司’。”
“今天不是往日,有多少电影公司竞争。”筱月桂一看这阵势,大家光往好里说,就插上嘴,“片子抢着上市,孤儿救公司,这种事成了轮盘赌押宝。你们都知道我从来不上赌台!”
常荔荔马上接上去,“但是看电影的人也多起来了,你看一个好莱坞就把洛杉矶弄富了。”
大家都看着余其扬,知道他是理财能手,上海第一个银行家兼洪门山主,只有他说了才能算数。
余其扬想想说:“我看把蓝影接过来,有个现成的只欠加工的片子《空谷兰》,借此成立如意影片公司可行,我出面招股八万应该没有问题。但是有几个条件,一是必须你筱月桂亲手操办,别人我不放心;二是你刘骥给我从明星挖人材过来。”
常荔荔插上嘴:“三是常荔荔出演主角。”
这次常荔荔逼得太紧,无法再当作半个玩笑敷衍。看到余其扬和筱月桂犹豫的脸色,刘骥打圆场说:“明天我带荔荔去明星摄影棚,让郑大导演给她试试镜头,或许就是好材料,说不定。”
常荔荔高兴地跳起舞来,“iamastar!iamarisingstar!”
筱月桂不高兴地说:“我还演不演申曲?我们正要排新戏!我正要请人作曲,乐队里要加西洋乐器,把申曲弄成‘东方歌剧’——一句话,我自己的艺术事业还要不要?”
余其扬劝解说:“你的艺术计划继续做,就抽出一点时间,大家凑凑热闹。”一时间,满场轰谈起来,大家都很兴奋。
常荔荔正在与刘骥兴奋地交谈,筱月桂猛地站了起来,走到一边露台上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余其扬注意到了,跟了过去。
“你知道我培养荔荔这么多年,送到美国读书,就是不愿意她跟我一样做戏子。”筱月桂忧虑地说,“我让她从美国回来,家里呆几天,就送到欧洲去读大学。她连见那个市长公子的面都不肯,真是让我操心透了。”
“做淑女,做贵夫人,做才女,都得她自己挑。”余其扬说,“你女儿是你的心肝宝贝。她不肯见那个公子的面,那就是说,见了也没用,弄得不好还得罪人。”
“不说了,这是她自己的路,如果她命中该演电影,我也只能帮她一程。”筱月桂叹了口气,“不过,难道已经到了我结束舞台生涯的地步?”
余其扬安慰她:“长着呢,长着呢。但是每天要上台唱三个钟头也太辛苦,至少可以隔天上台,或者干脆只有礼拜六礼拜天上台,来个奇货可居。”
筱月桂想想转过身来,“那么钱怎么说?这种电影公司的事,花钱海了去。”
余其扬笑了,“你早该问这事。这样,算是力雄银行发给你八万无息债券,三年结清,赚了是你的。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筱月桂这才笑。
“看来你为了荔荔真不惜花功本。什么时候你借给如意班这么一笔钱?”她靠在阳台的栏杆上,仔细寻思此事,“说是钱来得容易,毕竟是要还的。弄砸了大家没法下台。这样,这个如意影片公司,我要你做董事长。上海江湖险恶。只有你能稳住局面。”
“上海洪门的资产,早就从烟赌娼转到银行烟草船运。现在看来,也该在娱乐业插上一脚,上海人既然已经在玩字上花钱了,整个中国也会学着在玩字上花钱。”余其扬沉思地说,“我到南京、合肥、济南看了一圈,个个号称是‘小上海’,跟得紧。电影这事,洪门能做!”
“你把这个公司当作自己的事业,我就放心。”筱月桂说,“洪门不洪门,恐怕就说得远了。”
“只要上海还是上海,就还是要靠洪门这个牌子。”余其扬说,转身看荔荔正在手舞足蹈,“你该高兴了,看女儿跟你当年一样漂亮,而且比你还活络,会讨人喜欢。”
筱月桂没有看荔荔,倒是抬起脸来,他伸出手在她的肩上抚摸了一下,而她马上把他的手捉住,按在腰上,侧过身来朝他看。
在明亮的窗子背景上,两个人影贴得很紧,亲密无间。毕竟他们已经几天没有见面。看来他们的关系,早就不避人,别人也见怪不惊。
第十九章
“你简直像一条鱼。”他常对她说。
“鱼搅得你这池水活络。”她说。
他喜欢守在浴缸边,喜欢跪在那儿给她洗身体的这个部位那个部位,到最后弄得自己一身湿。
她在花园,喝着一杯牛奶,看金鱼在水里欢快地游来游去。今天天气很好,小阳春,气温上升,暖暖和和。她回到客厅,就打电话给余其扬。
“下午四点董事会,投票决定如意影片公司的事。能不能两点先见一见?你能到这里来最好。”
余其扬的车不久就到了,筱月桂穿着一身家常衣裙,样子很亲切,半躺在香妃软榻上。她听见余其扬在用钥匙开门,与李玉打招呼,不一会儿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筱月桂却没有起身,等到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她站到房门后边。待他一到门口,她就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他,倒着走,边走边脱他的西装外套,把他往大床上拖。
余其扬惊奇地说:“就等不到夜里?白昼宣淫?”
“就是要白昼,就是要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等好事。”筱月桂松开他,脱自己的外衣。
“这次出去太长,让你等苦了,真是不应该。”
“所以今天抓住你还能放了?你是自己送到虎口边来的兔子。”筱月桂笑了,“唱完戏深更半夜,你呢,人都不知道在哪里,家里又有黄脸婆。”她拉上窗纱,掀开已经整理好的白被子,还未躺下,就被余其扬拦腰一抱扔到了床中心。他的脸被太阳晒黑了一些,赤裸的身体透出成熟男人的魅力,色眼迷蒙地瞧着她,猛地把她压在身下。
“你知道的,那是母亲指腹为婚的。洪门讲孝为先。没办法,放在那里装样子。”
“离了她。”筱月桂本想这么说,可她还是未说出口。这桩事在她心里这么多年,她反复想,想的过程已经够折磨,若是想清楚,恐怕已无勇气面对了,她有这种预感。她一共去过余其扬家里一次,急得不得了的事,需要两人商量,正好他伤风发烧,无法出门。
他的老婆对筱月桂尊敬得过分,说是她的崇拜者,戏迷,一会儿倒茶来,一会儿端花生米来,一定要留她吃饭,却是绝对不离开他们俩半步。他们只能说公事,无法说一句想念对方的话。说完事,筱月桂起身告辞,那女人送客一直送到街口。
“在想什么?”他问。
筱月桂当未听见,去摸他那已经硬起来的器官,并抬起身来去看,“真好。”
“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他说,“别急,尺寸还未到。”
他们大笑着倒在床上,像以前一样激动。她任他脱她的裙子,解开系住的绳结,上身露出来,挂在腰上,回回她都被他边观看边抚摸她的乳房,弄得晕眩了,这次她索性闭上眼睛。恍惚之中,她记起他第一次在她的化妆室的情景:他抚摸着她的乳房,先是轻轻的握住右边,再抚摸左边,摸到乳尖时,她呻吟了一声,把他的手按住,他的手却不听她的使唤,滑向她的腰和大腿,她本能地想挣扎,身体却向他投降了。
他脱掉她的衣裙,她下面已经湿了。她闭着眼,不看他一脸坏笑。正在这时,他急切地穿透进来,她用手拉他的手臂,他抚摸她的脸,烫烫的舌头咬住她尖硬起来的乳头,顿时她感到天旋地转。
“这样下去,要洗澡,还要化妆,怎么来得及?”她自言自语,把手松开。
“今天到此为止吧,总得适可而止。”他坐了起来,她也坐了起来。但是看到相互一无遮掩的肉体,又心旌摇荡起来,抱在一起,狠命地亲吻,滚倒在床上。
过了好一阵,她说:“这次你没有晕过去吧?”
“你呢?”
“我晕过去了,好像瘫了。”她实在太享受这种快乐的幻觉。
“我也是跟瘫了一样。”他叹了一口气说。
她抬起头来,看看墙上的钟已经指向三点,“怎么,穿不穿衣服?”如意公司,他们俩是最大股东,投票决定的事也就是听他们的决定。但过场还是得走,那么多人等着。
他说:“不穿,再看看。”
“看了这么多年,还没看够?”
他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说:“没够,永远没够。”两人又镶嵌在一起,马上就开始感到那销魂蚀骨的战栗,在朝全身波及过来。
但是她说:“起不起来?三点一刻了。”
他摇摇头,“怎么还像第一次偷情那样,惊心动魄的。”
“偷情最好,惊心动魄最好!”她热情地吻他,“我还不能放你走。”
他们俩又抱在一起,但无奈地看看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十分钟后,他们在车子里。这次筱月桂开着车,她握着方向盘,望着道路,说:“我们好了有十一年吧?”
余其扬深情地看着筱月桂说:“可不,真有十一年了,1914年的事。”他注意到筱月桂拨盘,大左转时的自信和矫健,由衷地说,“你三十出头了,却越来越漂亮迷人!腰身还那么细,奶子还那么挺,脸还那么细嫩,你怎么解释这事?”
筱月桂格格地笑起来,“这是在车里,我还开不开车?别说了,说得我又心旌摇荡起来。”她眼睛斜了一下他,马上看着道路,不过笑停了,她似乎还在思考,最后像自己回答自己:“十多年,你我还在一起,有这点就够了。”
第二十章
风度翩翩的将军在舞厅里跳舞,他和最艳丽的舞女跳出一段美国最流行的花式。
这是如意影片公司的第一部电影《飞行女侠》的开场。电影由刘骥执导,原明星公司的著名摄影师杨之仲掌机,起用李石康做剪辑,他跟着格里菲斯等大导演,做过特技设计。在中国默片时代的电影中,此片的剪辑技术确是迥出流辈,可以说相比当时的世界先进水平,毫不逊色。
女主角当然非常荔荔莫属。在拍这部电影前,刘骥就让她在几家电影公司客串小角色,现在她对摄影机已经相当熟悉。男星则是从明星挖过来的名角张慧,当时称“潘安加武松”,足以匹配常荔荔的艳丽和矫健。
影片未公演,小报就在报道,说如意公司捧出的常荔荔是中国申曲女王之女。也有小报打探得更仔细,道出新星是上海滩洪门老大常力雄的遗腹千金。本是无名之人的常荔荔一时成为人们谈论的话资。《游戏报》还抛出独家新闻:从美国留洋回来的常荔荔已受聘好莱坞,拍完《飞行女侠》便动身回美国。
穿着睡衣,筱月桂拿着报纸从楼上下来,对秀芳说:“从现在开始,每天都买报纸。”
秀芳在用鸡毛掸子掸沙发,做清洁,“好啊,我就去买一个本子,为荔荔做剪贴。”
筱月桂满意地笑起来,把壁炉台上有些歪倒的蜡烛摆正,她从壁炉上的大镜子里,看见厅里挂着一台金碧辉煌的西式吊灯。
摄影场上,常荔荔正在发脾气,丢脸给张慧,“动作真笨,遮住了我的脸。”导演刘骥只能叫停,上前解释说:“常荔荔说得对。这样,‘开麦拉’拉近一点,调整角度,突出常荔荔含情脉脉的眼睛。”
镜头上出现了舞女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男人,说了一句话。
她的话打在字幕上:“你会娶我吗?”
将军舞曲未终就停住脚步,低着头表情悲伤,走向舞池边。舞女追上来问。将军拉住她的手,恳切地说:
“小姐原谅,革命领袖不能娶舞女。”
背景上,一对对男女继续在翩翩起舞,舞女孤单坐着,伤心地侧过身去,悄悄垂泪。
这是一段伤情剧。当时的电影观众最爱看这种断肠戏,千万观众看到千娇百媚的女影星,也一样受人间诸般苦,就只能慷慨地为她落泪。在电影公司放映场里看样片时,连筱月桂也拿着手帕擦眼睛,常荔荔坐在她身边,高兴地拥抱母亲,响亮夸张地亲她的脸颊。“yousee.yousee.ididit.ididit!”
但是常荔荔凭此剧享大名,绝不是靠苦情,而是靠了所谓的武旦戏——不是古装片中的十三妹之类,她瞧不起那种旧式功夫,她力劝筱月桂投资拍这部片子,就是因为她在美国读书时学会的各种运动技巧,可以大展现代女性的英姿。
可以说,这部电影是专为常荔荔设计的,别的女演员都演不了。
战争开始了,副参谋官冲进舞厅来敬礼报告:“军阀和帝国主义要来轰炸我们。”
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将军和副官骑马急驰回指挥部。
将军在大声发命令:“立即撤退!”
军队在奔跑。
而这时舞女也跳上一匹白马,却朝另一方向,驰过原野。她穿着一套黑色航空服,戴着护目镜和一条红丝巾,丝巾像火焰一样在黑白银幕上燃烧。
电影白天黑夜地加班赶拍,放映时,有几部特制的拷贝,特地加了颜色。那是李石康想出的花招。筱月桂大力支持,还专门招了几个小工。
剪辑室的角落里,小工们往每格胶片上添红色,要添几万格。开始这几个人觉得工作轻松,占了便宜,两天下来,手酸得自己捏摩,直抱怨:“筱老板出的馊主意,害死我们了。”
但是筱月桂要亲自掌握这个“彩色片”的效果。她一有空就走进来,目光威严地往众人身上一扫,说:“仔细添,别添出格,后天必须全部弄好!”她觉察到工人们脸上的不快之色,也不想安慰,“不做就说,让我另找人,两天内就要拷贝!做完就付钱。”
众人不敢做声,赶快拿起小毛笔,继续添红色。《飞行女侠》有一点尚算幸运,因为红巾女的围巾是飘飞的,不小心涂出格反而使飘飞感觉更好。学了这个简单方法的明星公司,在《火烧红莲寺》中给胡蝶演的红姑衣服添色,经常弄得红莲寺尚未烧,红姑自己着了火一样猛烧起来。
银幕上一架飞机正滑上跑道,速度渐渐加快。但是红巾女侠飞奔过来,越来越快,追到驾驶室旁边,她跃起站在马鞍上。驾驶员有个日本帽徽,仁丹小胡子,他惊恐地朝她看,吼问:“你是谁?”
他一拉操纵杆,飞机拔地而起,直对银幕冲来。
这个直冲场面,现在司空见惯,当时是这部电影人人争看的原因之一。在电影厂试放《飞行女侠》时,常荔荔特地开车去把新黛玉请来,她和小时候带自己的新婆婆感情一直很好。新黛玉不给筱月桂看戏的面子,也得给这个她最宠的孩子。
不料,看到飞机直冲上来,新黛玉大惊失色,闭上眼,摸着心口直叫:“哎哟哎哟。”她差点吓出心脏病,想离开。
常荔荔站起来遮住幕布,弯下身来,摸着她心口说:“新婆婆,别怕别怕,电影是假的,吓人的地方我给你捂着眼睛,但你不能不看我下面演的戏!”
新黛玉这才不闹着要走。
飞机正要上升,红巾女站在飞奔的马背上,看准时机,纵身一跳,手正好抓住驾驶舱边,飞机急速升高,狂风吹得红巾女斜挂在空中。她双臂一拉,身体就落到驾驶舱上,伸手把日本机师的护目镜拉掉,狂风一下子吹得机师眼睛睁不开。
机师狂喊:“你的武士道的不是!”
这段空中打斗,成为常荔荔的著名段子,在当时中国影坛人人称道。她在美国学过一点飞机驾驶,所以一开始就提出这么一个故事,把空中打斗的细节都仔细讲出来。导演刘骥知道这一段不好弄,想到明星公司的李石康能做特技设计,让筱月桂用高薪挖他出来。李石康一听说了这段情节,马上觉得手痒,做起来过瘾,也尽心尽力地做。
电影里,红巾女双手抢夺操纵杆,飞机开始东歪西倒地飞行,惊险地时而直上空中,时而侧身转弯,时而直下俯冲。日本机师吓得手足无措,红巾女双腿绞住日本人的脖子,用拳头打开日本人的手,猛拉操纵杆,飞机渐渐倾斜直到整个翻过来,在田野上空左右摆飞。而红巾女抓住操纵杆,悬吊在空中,日本人已经跌出机舱,惊恐地死命抓住红巾女的腿,这两人在空中吊成一串。飞机倒悬着飞进一个大城市,明显是上海,从飞机上看到黄浦江与苏州河弯曲的河道,市民们满街奔走指点空中的奇景。
银幕上红巾女弹腿一脚,把机师踢掉,日本机师翻着斤斗,从空中栽落下来,落进上海市区的楼群石墙之中。
字幕是:“尝尝中国功夫!”
电影院里放映这一段时,观众大喊大叫;母亲把手挡在惊呼的孩子眼前,自己却也止不住尖叫;很多人吓得闭上眼睛,还是出现不少晕过去的;有恐高症的男人被电影中真切的高空效果惊得闭过气去,以致电影院不得不贴出警告:“惊险十足,紧张万分,胆小吓死,自负责任。”
这只能让每个人都来试试胆量,票房生意更火。
红巾女扳正操纵杆,飞机渐渐翻了过来,她也顺势坐回到驾驶室。红巾女把飞机开出到田野中敌人阵地上,丢下炸弹,银幕上爆炸连串,敌人在火光中四肢乱舞地炸得飞起来。
每次演到了这一段,电影院里,总是出现全场观众鼓掌欢呼,狂热地大声喊好,群情欢腾。反正当时是默片,不需要听声音。
上海的西方人,一般只看西方进口的电影,但听说了这部电影之精彩惊险,也纷纷来满足一番好奇心。
“这太不像话了!这不成了过激党煽动吗?”一个英国男人说。
男人身边的一个美国女人说:“这个女人挺可爱的,叫做什么lilychang,我要去会会她。”
英国男人说:“这是中国的玛丽璧克馥。你在美国能约见玛丽璧克馥这样的明星吗?”
“别找别扭话说!”女的气鼓鼓地说,“我就是能跟中国名人平起平坐!”
银幕中战场上军号吹起,革命军队冲锋。
从飞机上向下看,敌军兵败如山倒,在炮火中乱跑的士兵倒也场面壮阔。站在阵地上的将军一手叉腰,一手指向前:
“我们胜利了!乘胜追击!”
那个英国人的直觉很敏锐,如意影片公司出品的《飞行女侠》,在1925年的背景上,真成了过激煽动。五月下旬的上海,示威演说者往往拿这电影来给人们鼓劲。游行的示威人群,每次走过正在放映《飞行女侠》的电影院,必然欢呼雀跃。若正好逢电影院散场,人们从电影院里出来,直接冲上大街,加入游行队伍,大大壮了爱国志气,高呼“打倒帝国主义”,口号震天。
在南京路虞洽卿路口,租界巡捕的高压水龙对着游行队伍狂扫,不少人被急水冲倒在地上,但也有全身衣服湿得粘在皮肤上的矫健少女,学着“飞行女侠”的本领爬上水龙车,跟巡捕房的水龙枪手搏斗。
这个夏日,是新女侠常荔荔大出风头的季节。刘骥在游行队伍中,看到这些敢打敢斗,敢为男人先的上海女人,被水淋得身体线条毕露,却毫不觉得有必要遮掩一下,不禁想起德拉克罗瓦的名画《自由领导人民》,守在巴黎街垒的男人们,看到自由女神的尖耸的乳房,勇气百倍地敢为时代而死。
几年后,他开始写小说,醉心于写出一系列有健美豪乳的革命女性。
飞机在指挥部上空俯冲下来,差点擦到人头上,突然又猛地拔高,从飞机上看地面,一会儿小,一会儿大。将军手搭凉棚在观看。
他问:“飞将军是谁?”
飞机终于降落了,红巾女从机舱跳上机翼,又矫健地跳下来。将军带了随从走上去,带头向英雄敬礼。红巾女脱掉帽子和护目镜,将军呆住了。
“原来是你!”
红巾女作妩媚女子态,把手伸给将军。
“你娶我吗?”
将军像西方人那样单腿跪地,吻她的手。
“请小姐同意嫁给我。”
电影最后的镜头,是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揽着披一袭白婚纱的美貌女子,两人对视,情意绵绵,头越靠越近,在嘴唇亲吻互相接上的那一霎之前,片子切断,打出了“终”字。
全体站起,长时间的鼓掌,男人欢叫,女人擦眼泪。看到此情景,电影院的包厢里,筱月桂余其扬和常荔荔三个人兴奋地拥抱在一起。
电影院正在散场,观众中有人看见了包厢里的常荔荔,尖叫起来。其他观众也反应过来,都冲到走廊,拦在门口,尤其是女人,个个要挤上来摸一下常荔荔。余其扬和筱月桂赶紧指挥手下人保护常荔荔,他们挤进汽车,人群包围着汽车,汽车慢慢朝外驶。
电影院门口,上面整堵墙画着常荔荔,脸像个舞女那么妩媚,但身穿皮航空服,英姿剽悍,跟当时的纯情女电影明星很不一样,一时“荔荔服”——茄克式军装——成为青年女性勇敢的象征。
天还没暗,彩色霓虹灯广告却打亮了:
如意影片公司空前巨制
常荔荔主演
飞行女侠
在汽车里筱月桂搂着常荔荔说:“你比我当年还红!乖荔荔,你真让妈妈高兴!”
余其扬在前面回过头来说:“如意公司这下子大赚了!”
常荔荔还像小时候那样拍拍余其扬的头,“你就想着钱!我要跟好莱坞合拍大片!我的英语,我的美貌,还有我第一流的演技,整个上海无人可敌!absolutelynoone!”
“别急,别急。”筱月桂兴奋地说,“我们拍二集三集,一直拍下去。让你红透天,让我们赚够钱!就是我可怜的如意申曲团,已经好久没有去照应了。”
第二十一章
这天李玉看到筱月桂安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倒是这段时间很难得的事,就端上茶水,新到的碧螺春。筱月桂正在出神地想什么,看看李玉,又继续想自己的心事。忽然她问李玉:“你该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李玉吓了一跳,“没有,没有哇。”
筱月桂看看她,回过头去看窗外的紫槐花,开得艳美,颜色粉嫩,好像多看几眼就会凋落。李玉又送上一盘筱月桂喜欢的葵花籽。筱月桂看看李玉说:“你既然有话要说,吞吞吐吐,含个汤圆在嘴里做什么?”
李玉窘迫地站定了,“小姐真是厉害,怎么知道我有事?”
“我是孙猴子投胎,看得见你肚肠里的曲曲弯弯。来来,坐下说,话藏在肚里不生利息。”
李玉满腹心思,坐到筱月桂对面的沙发上,“小姐如果有几分钟,听不听一个街坊闲话?”
筱月桂乐了,“这儿街坊,会有闲话?我看隔壁人死了都没人知道。”
“不是这里,据说是旧城里的故事。”
“李玉讲故事,必是好听。”
“据说是真事。”李玉认真地说,“说是有个挑馄饨摊儿的小贩,每天夜里走那几条道,卖半夜点心,刮风下雨都准定到,所以生意不错。有一家每天必买,是一对夫妇,住在一家烟纸铺的楼上。楼下是店铺,走后门不方便,所以妻子总是听到叫卖声,便打开窗子,吊一个篮子下来,里面放两个碗,两角钱。小贩将热馄饨装好再吊上去。看得见女的在缝衣挑针,男的在读书写字。两个人亲亲热热吃完夜宵,就拉上窗帘安枕。”
筱月桂的手本来放在沙发边上,这会儿举起来衬着自己的脸颊,听李玉往下讲:“这么每夜两碗馄饨,吃了十多年。每天有这笔小生意,馄饨贩子心里高兴,这天白日走过烟纸铺,顺便问一声,楼上的夫妻做什么的?烟纸铺的人说,哪来的夫妻?男的五年前就得病死了,只有女的寡居楼上。”
“喔——”筱月桂说,“这个女子想念丈夫,非买两碗不可!你看我是专演故事的,都让你说得掉泪了。”
李玉说:“这个小贩却受不了,从此不走这条路。”
“何必呢?”筱月桂说,“他不敢卖馄饨,我们怎么敢唱惨情戏?”
“所以我看小姐的戏时老是掉泪,我是戏呆子。”
筱月桂仔细来回想想这故事,“其实卖馄饨的人不应当觉得这是惨事,这个妇人还是幸福的:夫妻生前恩爱,身后还是那么恩爱。不过你如果想说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支支吾吾干什么?”
李玉脸色有点飞红,“我想结婚了。”
筱月桂差一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我说呢!原来是你自己想吃双碗馄饨。你的老相好,恐怕快近五十了吧?结了婚,你的工钱给他当赌钱还不够。”
“就因为年龄老了,”李玉说,“我们才想到要结婚。总算是一辈子相好一场,到临头,也算是个正果。”
“这个开场白故事不值得!不吉利!什么时候办大喜事,我要送一件好礼物。”筱月桂说,“不过,你可不能离开我。”
李玉为难地说:“那死老头子要我好好建一个家,正巧小姐最近不太上戏院,我就可以得空。”
“你咒我永远不会唱戏了?”
“当然不是。我是想,过不了多久,老头子的赌瘾又会发作,还得让我来赚小姐的工钱。”
筱月桂很不情愿地说:“算你请假去度蜜月。至于你的男人,”筱月桂冷笑一声,“我来邀他打麻将,叫他输个惨,输得把你卖给我。”
“好办法。”李玉放心地大笑起来,“他哪是小姐的对手?”
李玉走开后,筱月桂望着这个跟了自己多少年的仆妇,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惆怅。那个两碗小馄饨的故事,像一首伤心的曲子,纠缠在她心口,使她坐立不安。她中了邪魔,怎么也定不下神来。
余其扬从外地回来,筱月桂叫人开车去火车站接他,但是余其扬先得去银行,说办完事然后再来看她。不管怎么忙,今晚肯定到极司非尔路。荔荔跟如意影片公司的班子到河南去拍外景,她很喜欢正在拍的新片子《脂粉英雄》,这是刘骥专门为她写的剧本,西部片式的左右双枪女侠,一边跑马一边开枪,把河南荒凉的黄泛区当作沙漠戈壁。
筱月桂泡了一壶茶自己喝着,她知道余其扬说来肯定会来,不管是多晚。他不会先回自己家,他说过,那个家不是家,至多是个客栈而已。
她亲自下厨为他做好几样他最喜欢的菜,等着他。她穿了白衣黑裙,头发挽得高高的,没有戴首饰,神情安详而娴静。这晚清风明月,街上的法国梧桐沙沙作响,月光被擦成碎片落在街面上。
余其扬的汽车开了过来,秀芳去打开门,车进到院子里停好,熄了前灯。余其扬一人走下车来,一身白西服,打着领带。筱月桂站在窗前,看见他熟悉的身影进屋,飞快地擦了一下粉,拉拉端正衣服,在镜子里端详一下自己。三十五岁了,女儿都已经十八岁,在从前乡下镇上,该准备做婆婆了。但是镜中的少妇,瞧上去实在是只有二十五六岁,风姿绰约,比先前哪个年龄都更引人注目。
余其扬的脚步声上楼梯。
筱月桂站在楼梯上端,注视他走上来,给他接过外衣挂好,又端来热茶。余其扬问:“李玉呢?”
筱月桂说:“我让她们早点休息了,我们俩清静一些,你吃饭吗?我陪你下楼去吃点?”
“不用,刚应酬过。”他坐在软榻上,“我们已经很少有两人静静坐一下的时间,都是职业夜游神。”
“全看你想不想,你看稍一安排不就挤出时间了。”她挽着余其扬的手臂,亲热地说,“其扬,我第一次看到你,是个最没出息的小龟,下三烂,一文不值的服侍妓女的角色。”
余其扬笑了起来,“可不。我第一次看见你是没资格上床被客人骑的丫头,都说你连街上拉客的野鸡都做不成。”
他双手环绕过来,两人抱在一起,抚摸着对方,轻轻接吻,身体移向床。
“但是现在全上海是你的地盘!”
“但是现在全中国都仰慕你的艳色,流传你的各种消息。”
“我们认识十九年了。”她说。
“一晃快二十年了。”
她退到床一侧,吻他两腿之间,他抚摸着她的脸,呻吟起来。天阴下来,窗外的绿树随风荡漾。
余其扬坐在床边,他面对墙上的一面镜子,换过了,从椭圆形换到方形,再换到长方形,现在是菱形。他看见自己的脸,镜里可看见架子床部分,还看得见她起身坐在床上,她露在衣服外面的半个背,那文了朵桂花的肩膀,他闭上眼睛。
她面对那面永远也未改过的镜子,朝镜子里的那重新睁开眼的男人一笑,窗外的绿树,在有规律地飘来拂去晃动。左边一直在变的镜子里是他们俩,右边不变的镜子里也是他们俩。
她正要站起来脱掉自己身上最后一件衣物,他往后一仰,倒在床上,顺手就扒掉了她的内裤。
他们已经抱在一起,她习惯抱着他将床上的枕头和垫子全部扔在地板上,在床吱嘎响的伴奏下,这时,她看见那永远在变化的镜子里的女子,脸红润,眼睛漆黑。
不错,她还是十多年前那个少女,甚至比那个少女更有女人味。她的身体饥饿地摆动,一头黑发波浪起伏,她的乳房还是惊慌失措地挺起,甚至能感觉到一串一串的火苗滑过皮肤,层层叠叠涌过小腹,光聚集在下身的一个点上,膨胀得痛。他俯下来,吻她那儿。她扭头去看自己这边的镜子,几乎转瞬之间,她完全不认得自己,挣扎着想翻过身,却觉得床帐的纱布像网丝一样压下脸和胸口来,呼吸不了,心跳几乎停止了,她猛抓他的背,“我要死了,你不可惜我吗?”
他捧住她的脸,看着她说:“我也活不成了。”
“快进来,其扬。”她的双脚激动地踢他。“好,进来。”他一把将她的身体翻过来,干脆从后面进入她。她看见镜子里的他脸上沁出汗珠,手想扳过她的脸来亲吻,她感觉下面撞击得她整个身体都在一片片收紧,向下身变紧的部位紧缩。
他的双手环绕过来,紧紧抓住她的乳房,突然加一个刺激点使得她喊叫起来。她感觉他的速度跟上她的高度为准,两人像火山喷发一样,呼地一下腾起在九重天之上。
“快到了!”他在喊叫。
“已经到了!”她也在呼叫。她一身光洁,融入耀眼的光束之中。他们一起到达快乐之顶,浑身是汗。“我也到了!”他叫道,“到了,到了!”
“再高,再高!”她趴在他的身上,把他身上,把他的一切都卷裹起来,“哎,再高——再高——又高!”
两人的喘气,渐渐平息下来,慢慢地回到现实世界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不想你这么快出来!”
他说:“我知道。”他仍是留在她的身体里。渐渐地,她的脉跳又在加快,她觉得自己站在川沙海边,太阳一直不出来,她急得跳进海水里,冰冷的海潮把她粗暴地往外拽。这时,晕眩的感觉又出现了。奔腾的海潮前面是一个燃烧的太阳,海浪把她笔直扔进燃烧的太阳里去。她惊异地发现,那里面是一个男人,她看不清他的脸。但他身上每个地方都像坚硬的岩石,猛地张开把她吸进去,压得粉身碎骨。“带走我吧,把我带走!不要离开我!”她从心里喊叫了出来,身体突然躬起如一道虹,滔滔海水在她的身下突然以吞湮整个世界之势停止流动。
房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连镜子上都蒙了一层他们身上散发的热气。不知隔了多久,仿佛起死回生,筱月桂在床上动了动,她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了,她的反应越来越强烈,快乐时幻觉到的情景越来越暴烈,之后虚脱一般的享受也越来越经常。本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应当对人生更随和,把一切看得平淡一些,可是不,她享受快乐的欲望反而更强烈,每天夜里都想和余其扬在一起。
这种依赖感,让她害怕起来:她实在怕失去这个男人。她伸过手去端床头柜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递给他,“其扬,再过二十年我会变成一个丑老太婆,你会不要我。”
余其扬喝完了水,把杯子放在地板上。他摸着她散落在肩上的长发说:“不会的,你越来越漂亮,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们的一切全部套在一起,资金也套在一起,事业也套在一起。没有如意公司的大成功,力雄银行不可能最后站稳脚跟。没有力雄银行呢,如意公司难以发展。公司离不开银行,银行离不开公司,没有办法分家嘛,当然人也永远套在一起。”
筱月桂没有做声,只看着余其扬的眼睛,“真的你心里只有我一个人?”
“当然,我心里一直就是这么想。我从来没有瞒你,我是江湖上跑的男人,也难免遇上逢场作戏的花花事。不过每一桩,你都知道,从来只当作我们调笑的故事。我没一桩是认真的,你也从来不当作一回事。”
虽然是烟草公司的牌子美女,筱月桂为了保护嗓子,不沾烟酒。只有在台上演戏,角色不得不抽烟时,才做个样子吹烟。这香烟是给余其扬准备的,这时想起他大概需要,就从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点上火,递给他。
他接了过来,继续说:“而且那些女人没一个敢吃你的醋。”
她依着枕头半坐起来,大笑。笑够了,她说:“既然我们俩不会分开,我们在床上也越来越恩爱,越来越痛快,互相没一点厌倦,你就娶我吧,我们结婚,好吗?”
余其扬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愣。
“你不愿意?不会吧?”筱月桂迟迟疑疑地说。
余其扬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原以为他可能不会马上同意,毕竟牵连的事情太多,或许他会开几句玩笑,腾挪一下,暂时避开,从长计议。他一向有急智,善于应对。
但是这次她错了。余其扬没有这精神准备,好像脑子停转了,被她的话震麻木,让她很窘迫。或许他有意不愿在这个题目上说含糊话,做虚姿态,他就想给她个干脆。
筱月桂只能用最大的诚恳,说出真意:“我不是试探你对我是否真心。其实我这些年一直在等着你对我说,你不说,那我说出来。”
余其扬坐到床边,猛抽烟,没一会儿他裸着身子走向床的另一侧,去拿烟灰缸。筱月桂看着他,也坐了起来,温柔地说:“看来你是不同意,能告诉我一个理由吗?”
余其扬不看她,说:“我家里有个黄脸婆,你是知道的。”
“这不是理由。当今中国哪个大英雄不是把黄脸婆离了,另娶一个漂亮能干的呢?孙文?蒋中正?”她看到余其扬没吱声,就说,“行啊,你不离也行。洪门老大哪没有三妻四妾的?我做偏房,这总可以了吧?”
余其扬按灭了烟头,默默地穿衣服。他系领带,沉默着,筱月桂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甚至加了一句:“我也依然不会妨碍你逢场作戏,沾花惹柳,或是再娶小妾。”
余其扬不忍心地说:“小月桂,我们说的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之间婚姻不适合,哎,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你心中另有人?”
余其扬笑笑,“你明白,你是我两个老板最喜欢的女人,两次做我的师娘,又是我少年时一见倾心的女子,是帮我得天下、患难与共的女人。哪一样感情,我都终生离不开你!我没有遇到一个人能让我真正动心的,只有你永远让我动心。”
筱月桂听了他这番话,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抱着他狂吻,一边说:“那么,让你一辈子动心,不好吗?”
余其扬说:“好,好,我就要你这个话,心就满足了。但是这和结婚是两码事。说白了,做我这种生意的,家中不能有……”他停住了,说不下去。
“不能有什么?”筱月桂几乎喊了起来,“你说呀!”
余其扬找不到词,他知道这个词不应当说,对筱月桂不公平,他也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他就是找不到别的词,这是一个社会公认的类型,不由他挑选。
“不能有悍妻。”余其扬终于说了出来。他准备好了解释:“你作为女人太厉害,本领太大。我当头的是个要杀人动刀枪的帮派,虽然现在很少做这种事,但手下的都非良善君子。家里有个我服的人,我在外就无法威服别人。”
筱月桂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一抬手,把梳妆镜前的红色百合捏在胸口,狠狠地揉,揉成一片血沫似的红色涂在心口。
“你,你真没良心,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为了你,我承受了一切风险,舍得出钱财,舍得出性命,舍得出我的魂,你对得起我吗?”她看起来有点神志混乱,话说得歇斯底里。
余其扬抱住她,她一口咬着余其扬的肩膀,大声哭起来。“你不娶我,我也能杀了你,黄佩玉没有娶我,我照样把他杀了。”他把她放在床上,按住她,让她镇定下来。
“杀就杀吧,”余其扬动情地说,“被小月桂这样的女人杀了,也不枉活一辈子。”他俯下身,吻着她脸上的泪水。
暗杀黄佩玉,是筱月桂一生所行最大的险事。其中的种种安排,一环环的圈套,一层层的秘密,连他们自己现在都说不清楚。
盯在黄佩玉身边监视他一举一动的,当然是余其扬。余其扬的若干死党,也只是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一个了解全局,只是执行筱月桂交代的具体任务。
他们当时的境况,已经不允许犹豫:黄佩玉不会永远养着筱月桂这个情妇,但是更不会允许他的手下人偷他的女人。记得余其扬婚礼那晚,黄佩玉没看见筱月桂出现,问了余其扬一句:“哟,筱月桂怎么没来?”就这一句话,他的背心都汗湿了。
哪怕黄佩玉一直没有怀疑,他们也已明白:当差永远是当差,情妇永远是情妇,没出息永远也没出息。
那时他们还没有执掌上海洪门的野心,但是明白,一旦这个人消失,上海洪门换新山主,许多事情,就有开出新路的可能。不过所有的算计加起来,都不足以让余其扬冒这个大风险。他应该犹豫:他看到过洪门处理内奸杀一儆百的残忍,他不愿意两人落到这样的处境,哪怕逃过法律,也难逃脱洪门的掌心。
筱月桂却逼问:“黄佩玉是洪门第一大内奸,你们如果能把他凌迟处死,我就放弃这个计划。”
余其扬无言以对。
她说这事没有胜算,可能她与黄佩玉两人都会死,但那样也给常爷报了仇。余其扬最后被感动了:这个小女子,比他更敢作敢为。他不知道折磨着筱月桂内心的巨大苦恼:是她当初的糊涂,让常爷落入黄佩玉的陷阱。如果她不能让黄佩玉死得更惨,她的内心会永远不得安宁。
最后东昌镇的炸药,是筱月桂的设计,没有别的办法,能肯定杀死善于防范的黄佩玉。带绊绳的炸药地雷是余其扬向溃败时卢永祥部的军需官购买的,他对此非常担心,认为不妥。
筱月桂事先看好了那个树桩可以掩护她自己,但是炸药爆炸的一刹那,无人能算准可以全身而归——那距离之近,足以证明绑匪是想同时灭掉两人。
等到炸药震波过后,原本是虚戴着眼罩的筱月桂,才在烟雾中迅速给自己扣上预先准备好的脚镣,再把手铐背扣戴上。这很难,但是她从小手脚灵敏,事先又苦练了好多天。现场的一切情况证明,她实在是一无所知。哪怕树桩救了她一命,也需要眼明身快,连久历战场的职业军人都难以做到,不用说一个双手被铐在背后脚被系住、完全无法动弹的女人。她的逃生纯出于偶然。工部局那些福尔摩斯的徒弟,都无法怀疑她的无辜。黄佩玉的几个死党,也一直找不到报血仇的人。
这样可怕的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连我都无从猜测。
我又如何想像那一切呢,根据是什么?是筱月桂自己在这里对余其扬说的话:“我把黄佩玉杀了。”而余其扬的回答是“杀就杀吧”,还有比这更坦白的话吗?
被我抓住了把柄,筱月桂这才不得不对我说了,但是依然语焉不详,怕牵连更多的人,毕竟不是一两个人能做下来的事。如果有人想查清这件上海洪门史上有名的凶案,或是黄佩玉的曾孙想报仇雪恨,我先声明:我这本书做不得证据。他们还是应当自行做一番更严格的调查。
毕竟,筱月桂是戏子,哪怕绑架杀人,她也能演得活龙活现,让黄佩玉都上当。
这件事上筱月桂的狠劲,不能说没有给余其扬留下一点儿畏惧,尤其是要把这个女人娶回家。余其扬既有理性,又直觉不错,对他而言,家——那是躲也无法躲的地方。或许,他也敏感到了这个天下无双的女人有扫帚星命?
在那个她一生都不肯多想一下的晚上,她一把推开他,把头埋在枕头里。他耐心温柔地摸着她的肩膀,过了一阵子,她却抬起头来,平静地说:“是我太不像话,你没有错,我太过分了。”
余其扬长叹一口气,站起来,说:“我们都好好想想,很多事情,要静下心才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
他穿上西服,去浴室里洗了个脸。这么晚了,平时,他是绝对不会再离开筱月桂“回家”去,今天他那老婆根本不知道他已在上海,更不必回去。但是他觉得不能在这儿留下去。
他从浴室出来,走到床前,对筱月桂说:“那么,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筱月桂没有挽留,只是趿上拖鞋,抓了件睡衣披在身上,陪他一起走到走廊上,两人一起沉默地下楼梯。走到房门口时,她才说:
“你拆乱了我心里的线头,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谢谢你刚才说的话。我不相信有情人就不能终成眷属!”
余其扬没有回答她这番好像是戏里说的话,只是看着她,伸出双手,似乎有歉意地紧紧地拥抱她、亲吻她后,一转身拉开门便出去了。她站在原地没动,木头人一般看见汽车发动亮着灯开走。
她站着,懊悔自己做急了,失态了。只要余其扬还爱她,她完全不必着急,慢慢地一步步来。他们之间的千山万水,她能越过,他可以委屈她,但他不可以离弃她。现在她要花好多倍的心思,来弥补这个错误了。
但是她非做到不可,她相信自己能做到——能冒杀一个洪门山主或爱一个洪门山主的全部风险。如同以前,对他的感情,让她感到危险,可就是那种危险的感觉,她反而明白了自己的心。
她孤身面对一片路灯半照的黑暗,泪水盈满眼睛,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我演惯了别人失恋的苦情,现在轮到我自己,才知道那苦,完全找不到替代物!”
第二十二章
筱月桂在后台卸妆。这些日子她难得有机会上戏园来,唱戏成了票友客串似的。戏园在她预定要演的日子大做广告,一些老戏迷,就爱听“筱腔”,觉得那种深沉低回,特别过瘾,听多少遍,还要再听。也有人就爱看她的扮相,觉得她扮演的少妇,甜姐儿的笑脸,几天见不到就难受。
这天她在戏园收到一个奇怪的电话,照例是李玉代接的,那人坚持一定要筱月桂听电话,说是有极端机密的要事。筱月桂没好气地拿过话筒。话筒里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做的丑事,我们全知道了。”
“了不得!”筱月桂讽刺地说。她接到过很多奇奇怪怪的电话,从来不当一回事。
“你当过野鸡!”
“我当过你的祖宗!”筱月桂把电话一扔。
过了半分钟,那个人又打过来了。筱月桂不接,不过她心知还是那人,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说,便让李玉听下去。李玉边听边传话给她:
“叫筱月桂拿出两万元,不然把确凿证据公布于众。”
筱月桂说:“你告诉他,叫他先拿两万元雇保镖,不然还没有来得及公布,头就找不到了。”
在回家的车子里,她们还拿这个事情逗笑。但是筱月桂隐约觉得这个人不像是在虚声恫吓,他开价过高了。
后来这个人又来要过几次钱,价钱倒是越讲越低,最后低到三百元。但是筱月桂知道如何对付这样的勒索,坚决不予理睬:这种事,你给了钱,也保不住他不再来嗦。
秀芳每天早晨一成不变的差事,就是购买各种报纸,剪取有关筱月桂的戏评和新闻,包括常荔荔的报道,让筱月桂有空翻一下。秀芳本来认字读报挺艰涩的,现在有空就看报,津津有味。
筱月桂要她不管好坏都得留下,十年来,这些报道积了几大本,筱月桂甚至能读得出报社某些名笔写的文字,哪怕用的是别的笔名或化名。
在这些记者采访时,她能背得出对方写的得意字句,弄得记者兴奋异常,受宠若惊:自己写的字句,竟然能如李杜诗一样传诵!这个名女人既然看重他们,他们也就更乐意写她,还为她编出各种各样的名号,称她是“上海三百年第一奇女子”,或是“上海艺坛女祭酒”。
但是这天的《游戏报》有一篇文章,把秀芳看得脸红心跳:
上海滩俏闻人竟是野鸡,演艺界女光棍本自贱业。
下文里说:“艺术本寓教于乐,诲人以善。目前国内演剧界,良莠不齐亟待整顿。近查申曲领军坤角,竟为幺二妓女出身,从不思悔改,经常上演淫戏,竭尽媚声浪语,败坏风俗。艺界堕落,莫为之甚。呜呼,吾国艺术举步维艰,均因此辈人误执其牛耳,必将江河日下矣。”
余下的文字,大致如是,竭尽挖苦之能事。
文章的署名是“连城”。
秀芳不敢把这篇文字拿给筱月桂看,筱月桂却问:“《游戏报》呢?”
“今天没有出报。”秀芳说。
“少瞎讲,我就等着看这报。”
秀芳惊讶地说:“你早知道啦?”
“我想今天应该出洞了。”筱月桂接过秀芳递上的报纸,仔细读了,说,“原来如此。说得个翻天崩雷,就这么一点事!你给我收好。”
她打了个电话给刘骥:“这是个穷疯了的家伙,不过《游戏报》刊登如此文字,必是明星公司主意,这本来就是明星的一批文人弄的小报。他们被如意公司挖走了几个强将,留在那里的几个女星,乐丹丹,欧阳凤什么的,荔荔的出名把她们气得不行。电影业界用如此手段,互相对付,不太好。”
刘骥答应去问问情况,找出内幕,趁他们尚未点名,把场面圆下来。筱月桂答应了,如果到此为止,她将不加追究。
这家娱乐小报,每周出版两次。星期六版竟然刊登一封“读者来信”:
连城先生文章,一发中的。吾国艺术界之腐化堕落,筱月桂之流表率人物,出身下流贱业,淫邪成癖,不知自爱,以绯闻为乐。不揭露不足以改良艺术,不清除不足以正艺风。
筱月桂拿着报纸,沉思良久。到此时,已经正式打上门。只要不点名她可以不问,哪怕写得人人猜得出来,她也不管,是是非非任人评说。现在这家报纸是逼她说话,真的要说几句,就得考虑如何说法。
正在这时,余其扬给她打来电话,他比她还着急,早就请教了力雄银行的法律顾问。顾问建议诉诸法律:公共租界法庭,用的是英国法。英国法规定,在诽谤官司审讯中,诽谤者必须证明确有其事,而不是受诽谤者证明实无其事。任何事情有无,要提出确证总是不易,所以英国法有利于受诽谤的原告。
第二天《申报》刊载了筱月桂声明:“《游戏报》连日文字,诬蔑本人出身贱业,此纯属捏造,已构成诽谤罪,特在公共租界法院起诉,索赔名誉损失三万元。”
《游戏报》已有准备,马上刊登声明,说:“筱月桂妓女出身,并非向壁虚构,自有证据,将延请大律师对簿公堂。”
这一来一往,成为新闻界大消息。一时报纸上尽是不三不四的标题:
上海滩女闻人艳帜大张!
神女生涯烟消云散风流犹存!
余其扬非常生气,担心筱月桂一时难以见人。筱月桂最大的忧虑,是怕伤害常荔荔。但是常荔荔把报纸一扔,不当一件事,对地来说,不是英文报纸上登的新闻几乎都不算新闻。她觉得有趣,饭前茶后竟然大笑了几次,筱月桂也就坦然处之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上海的文艺界人士,以及妇女界团体,纷纷发表言论,指责《游戏报》鄙视艺术家,不去指责总督出身强盗,总长出身流氓,却把女演员视为艳闻流言的来源,用黄色新闻侮辱人格。
筱月桂过去一直以为艺术界同行对她过于妒忌,妇女界的道德人士瞧不起她,终年到头永远是流言蜚语不断,与这次报上登出的话完全一样,可能更阴毒。但是现在事情一旦公开闹起来,大家都与她同仇敌忾,至少在公开传媒上如此,她也就宽了心怀。
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观众来信,绝大部分只能寄到戏院,每天有一大堆。她带回家,让秀芳先看一遍,好多男人写的侮辱信下流之极,秀芳每天烧一盆。筱月桂有时晃到一眼,觉得男人真是泥做的,性幻想无论写出来画出来,都千篇一律,令人实在作呕。女戏迷们的来信特别有趣,大部分怕她想不开寻短见,用各种方法劝慰她。这也怪不得她的观众:她在戏里自杀次数太多,让观众不得不疑心她自己会走上这条路。
她笑着说:“为了写信的一片真心,只能暂时推迟预定的自尽日期。”
“什么时候?”秀芳装得一本正经地问。
“暂且保密。”她叫秀芳花点时间,一封封代回这些安慰的信,秀芳的字现在写得比她好。
这段时期,余其扬也常来陪她,见她谈笑风生,他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他们两人合计一下,对方无法找出任何证据。估计当年认识幺二荷珠的人,后来有许多会认出筱月桂,但是这不能当作确证。惟一能说出什么名堂的是新黛玉,新黛玉已经来见过筱月桂,说有人到她那里出巨款收买她,被她骂走,她愿意到法庭上再次臭骂那些混账王八蛋。
有一天,一个女人打电话来,说自己是律师顾瑜音,从英国学成归来,在上海开业。筱月桂觉得听说过这个名字,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律师。顾瑜音很为筱月桂抱不平,愿意为筱月桂出庭辩护。她们约了在东康饭店见面。在饭店里筱月桂看见向自己走来的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似曾相识,那个女人也说好像见过。
两人坐下来,没有说正题,却在互相折磨绞尽脑汁,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
最后,几乎两人同时想起来,顾瑜音就是筱月桂当年在张园见到的男女平权演说者,筱月桂就是那个提出奇怪问题的青年女子。两人想通了,高兴地笑起来。
筱月桂说:“不好意思,那个问题问得太唐突。”
“不不,”顾瑜音说,“那个问题问得最好,点到了关键。多少年来我也没能忘掉。但是在中国社会,这样的问题,要讨论,社会还不敢听,不说同意不同意。我估计,再过一百年在中国公开讨论这事也难!”
顾瑜音接着说,她之所以为筱月桂辩护,是要为全中国妇女辩护。她根本不想问筱月桂是否做过妓女,报上这种文章本身就是对所有的妇女泼污水:男人三妻四妾加嫖妓都不是丑闻,凭什么女人在社会上奋斗要受到查问?她不收筱月桂的律师费,就是要为妇女讨回平等。
顾瑜音越说越激动,筱月桂觉得她的理想色彩太浓,可能不适合对付那些流氓。但是顾瑜音的热诚,使她盛情难却。顾瑜音从大处着眼,倒是与她的想法合拍。
民国十五年,即1926年,九月二十四日,在上海公共租界法庭的这场官司,已经在报纸上轰闹了差不多一个月,因此吸引了上至官员下至平民百姓的注意。那天九江路法庭门口挤满了记者,筱月桂的女性支持者们,以及围观的路人,几乎有上千人,挤得九江路水泄不通。警察不好拉女性示威者,只能指挥车流绕道。
待顾瑜音律师和筱月桂一同来到时,支持者们大喊:“筱姐!筱姐!必胜!必胜!”
顾律师一身职业律师打扮,筱月桂旗袍非常合身,却是素蓝色,去尽铅华珠宝,样子像一个上海女工。她从人群中穿过,和人们握手时,文静秀雅。好多支持者抓住她的手哭了起来。
《游戏报》方面的人看到这阵势,明白他们穿过人群,会挨这些女人的拳打脚踢,只能绕到汉口路的后门进法院。
根据英国法律,庭审闭门进行,不让采访与旁听。法院外面围着的人,耐心地等了三个小时,一个临时成立的“筱案后援会”送来了茶水和面包。
最后法院门打开了,筱月桂坦然地走出来,她让顾瑜音向新闻界和公众宣布结果:法院宣布《游戏报》犯有诽谤罪,而且“情节异常恶劣”,原告要求名誉赔偿三万元完全合理。其他报纸数十家,报道此案时对内容不加审定,点了筱月桂的名,并且用了“幺二”、“妓女”字样,犯有传播诽谤罪,将由原告决定是否追诉。
等在门外的支持者们高呼:“胜利了!胜利了!”她们把筱月桂抬起来,像凯旋的英雄。
第二天报上就刊登了顾瑜音大律师的长篇辩护词,那简直是一篇慷慨激昂的男女平权宣言书。
我在研究筱月桂生平时,自然对此案极感兴趣,总觉得报纸上的报道,似乎有点漏洞。所以找了个朋友,让我翻看上海档案馆保存的全套上海租界“会审公廨”法庭记录,在成架成箱的审讯资料中,终于找到此案的堂议辩论笔录。我读后大吃一惊。原来审理过程与顾大律师的辩护词没有多少关系,与顾大律师后来在《文史资料》上刊登的回忆文字也大相径庭。
在庭上,被告律师拒绝回答顾瑜音关于道德上男女应当平等的质问,盯住追问筱月桂究竟有没有当过妓女这事实问题。
顾律师要求法庭判决此问题与本案无关,但是筱月桂表示完全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从来没有。”
对方律师追问她在一品楼的经历。
原一品楼老板新黛玉出场作证,筱月桂当时名小月桂,是一品楼的丫头。一品楼待客的妓女,必须是小脚,必须是苏州口音,必须会唱评弹。筱月桂样样全无,不可能在一品楼做妓女。
对方律师追问筱月桂在一品楼之后的经历,筱月桂和新黛玉都一口咬定:回乡种田去了。
对方律师要求传见证人,一个姓曹的女人,自称是荟玉坊鸨母。那个女人说,十八年前,1908年秋天,一品楼的老板新黛玉,把一个叫荷珠的女人,卖给荟玉坊。荷珠在她手下当接客妓女,前后有四年之久,最后因生病回乡。她至今认得出,眼前这个叫筱月桂的女人,就是当年的荷珠。
筱月桂和新黛玉,都一口否认曾经见到过这个女人,更不用说认识她。
最后,对方律师拿出了他所谓的铁证,是新黛玉、荷珠和这个姓曹的女人都按了手印的卖身契,由一品楼将这个叫荷珠的女人卖给荟玉坊。对方律师要求法庭将此文件作为证据列入,并且由专家检验手印之真实。
筱月桂完全没有想到,十八年前竟然会留下这么一份文书,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新黛玉却站起来,矢口否认她曾经按过手印在这样的卖身契上,她说一品楼从来不做绑猪崽贩卖人口的犯法事。
新黛玉的话突然提醒了顾大律师,她提出法庭绝对不能承认这份文件为合法证据。如果这种证据可信,有关的买卖双方,触犯了租界刑律,应当立即予以逮捕,进行公诉。本案就成为刑事案件。
此言一出,对方语塞,他们没有想到此文件无法被租界法律认可。
法官在总结此案时,指出卖身文件非法,不予承认。但事过十八年,追诉期限已过,所以也不作刑事立案。既然《游戏报》没能提出任何有效证据来证明原告筱月桂曾经做过妓女,判决只能为:《游戏报》连续两篇文章犯有诽谤罪。鉴于此案情节恶劣,罚款从严。
这位也是留学归来的法官,头戴英国王家法院的假发,穿着黑袍,神色庄严地在中国按英国法主持正义。他当然知道门口轰闹的人群想听什么,舆论界想听什么。
法官的判决是否受到“现代意识”舆论与民情的压力?他的心理是什么?我无法知晓,但猜得到一点,文件非法,给了这个法官一个顺从舆论的好理由。
筱月桂大获全胜后,立即把所赢三万元赔偿,捐赠给顾瑜音领导的女权事业,而顾瑜音则与筱月桂联名,转赠给以提高劳工妇女地位为宗旨的上海培文女子夜校。可是这笔巨款始终没有全部赔出——《游戏报》因为无法赔出此款,申请破产,全部资产拍卖,力雄银行以一万五千元收购,重新出版《新游戏报》。
这整个庭审过程,成为1926年九月上海乃至全国市民津津乐道的大新闻。
在法庭胜利的那个晚上,筱月桂和余其扬在王宝和酒家,吃专从阳澄湖选来的蟹,喝店家自酿的陈年黄酒。余其扬说:“你知道‘筱案后援会’是谁组织的?”
筱月桂说:“这点事情,还能瞒得过我?我早就想到了,只是看你会不会想到,应该如何支持我。果然我们都还是明白人!”
两个人高兴之余,酒后狂言。筱月桂说,她听到有人从漠北戈壁来,跟她说,那里的蒙古牧民,都知道上海有个女人,唱的好歌,当了司令。他们很想邀请这个女司令到草原赛歌会上一试身手。
余其扬说,他知道的情况更有趣:陕甘袍哥,派人到上海询问,上海洪门立幼童为山主,由其母筱月桂垂帘听政,是否有其事?
筱月桂听了这故事,脸上依然笑开颜,心却沉了下来,什么事情都不可能永是好事。那天夜里,两人躺在床上后,未能尽兴。
那些在报道中用词不慎煽风点火的报纸,一个个来向筱月桂道歉,问她会不会追诉他们。筱月桂只是说:“你们从此好好报道我,我就不提此事。”
她知道她的个人历史,多刷白漆不会更白,恐怕现在大部分上海人,心里都认为她确实做过婊子。
有一点好,现在的城里人像小孩,马上会忘记这件事,注意力又转到别的新鲜事上去。只要报纸用新的筱月桂覆盖旧的筱月桂,那么旧的筱月桂就会消失到历史的迷雾中去。
我对筱月桂说:“我是实事求是,不能以你的喜好决定去舍。谁叫我认识你本人?”
“不成,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既然认识我,就明白我说一不二。”筱月桂行事作风一如当年。
我和她约见,在一个酒吧,今日的当年的上海酒吧,贴着相同的广告,而且门外的霓虹灯一样洋字连篇,光怪陆离。每次我跟筱月桂争论,总好像自己跟自己闹别扭,我便说:“好好,我让步。我放弃,我们只谈吃喝,不写书了。”
过了几天,她却问我:“写得如何,进展顺利吗?”
我坦白地说,她的坏事,对我吸引力更大,我的读者想必也如此。她叹了口气,脸有羞色,说:“那你就写吧。”
光看她将房事上的兴奋和快乐,那样眉飞色舞地告诉我——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就太不像一个正派女人。按今天的标准,都让人皱眉,连见女人必勾引的无行文人们,都要吼骂一声:“身体写作!”
不过我感觉到这个女人,早就猜中了我们这个所谓“后现代”社会的一些肮脏秘密。她曾借某个舞台角色之口,唱出过一首打油诗:
说我俏,
说我丑,
说我就是加我寿。
讲我好,
讲我坏,
讲我就是添我财。
常荔荔听了哈哈大笑,随口把它翻译成英文:
goodpublicity,
badpublicity,
anypublicity,
isgoodpublicity.
筱月桂不承认这首打油诗写的是她自己的想法。如果她真唱的是自己,她就是今天一大批人七十多年前的先知先觉。
后来阮玲玉自杀,轰动上海,震骇全国。筱月桂也去送了葬,献了花圈。她对此记忆犹新,不过沉吟片刻,她却对我说:“这个女人,生错了年代,大概自以为是尤三姐!‘人言可畏’?从乞丐不如的地位打出来的人才知道,无人言才可畏,沉默才能杀人!”
在与我长聊时,她说得更绝妙:“哪个记者骂我是婊子,我肯定给他一个耳光,而且一定要打出红印,让他可以有证有据去大喊:我被婊子打了耳光!”
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也会是这么个傻瓜记者,被筱月桂利用了。但既然已经成为筱月桂的好朋友,我当然往好处想这话。那么,再讲一点坏事,可以让我们留在1926年,那一年发生太多的事,待我慢慢说来。
第二十三章
秋分后,太阳滑入楼群后就有了点寒气。好几个夜里刮风下阵雨,第二天变得凉爽。这天上午秀芳拉开一楼的窗帘,房前的玉兰树光灿灿的,那辆漂亮的福特汽车也擦得明晃晃的。
她瞅见一对乡下夫妇,穿戴整整齐齐,带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忐忑不安地推开铁栅栏,走近房前,左看右看后,好奇地回头瞧汽车。树上挂着水珠,地面还是湿湿的。他们拿着斗笠,怯生生地敲大门。看来他们不懂如何用电铃,只是听说过,男人试着按了一下,里面刺楞一声,吓了他们一跳。
秀芳开门出来,看见这三个人,她问:“找谁?”
“我们找筱月桂小姐。我是他娘舅,”男人壮着胆说,“亲娘舅。”
秀芳一听,就说:“那就请进来,屋里坐,不过大小姐演戏半夜才上床休息,要到中午才能起来。你们来早了一些。”
娘舅说:“那么我们先去上海街上走走,下午回头再来。现在先不麻烦她。”
舅妈却还记得把大包小包的礼物,花生菱角等等,一一从背上的包袱里取下来,交给秀芳,说是不嫌弃的话,请她收下,小姐爱干净,不敢送上这些乡下泥巴里的东西,担心讨人厌烦。
这对夫妇似乎有点谦卑过度了,手脚都无处放的样子,秀芳觉得有点别扭,嘴上却说:“鲜货清口得很,难得。”说着她送走了他们。
秀芳把布袋放在厨房,这才走上楼,听见筱月桂在洗脸。待她敲门进去,筱月桂已经在对镜梳头,秀芳走过去帮她,一边说:“小姐,原来你已经起来了。你的娘舅,带着老婆孩子来看你。我让他们下午来。”
筱月桂一脸惊奇,“真的?”
“他们带来一些乡下特产,我搁在厨房了。”秀芳说,“长得完全是乡下人样子,川沙口音,鼻子有点钩,老婆眉毛有点倒垂。男孩,怕有十四岁了,还算清秀。一家人蛮老实的。”
筱月桂说:“那就是他们,上次我们回乡,你该是见过他们。”
“忘了。时间过去得快。”秀芳用自己做的玫瑰露水给筱月桂梳顺一头长发后,把梳子递还给筱月桂。她打开窗子,这间浴室宽大,一开窗,院子里的鸟叫声更响了。
筱月桂心神不定,她手里的梳子竟然折断了,梳齿扎破了手指,出了血。秀芳慌忙说:“你怎么啦?”
筱月桂用嘴吮流血的手指,“没什么,好多年不见了。下午我要管如意影片公司的事,有两个人要来买放映权,没法见他们,你代我好好招待,让他们先住下。他们会觉得家里不方便,干脆安排他们到客栈去住,找家干净点的。你顺便给他们些零花的钱。告诉他们,我一有空就去见他们。”
秀芳说:“那好办,只要你不生气。”
筱月桂笑着说:“生什么气啊,我七岁时父母双亡,还亏得这娘舅家让新黛玉把我拾了去,不然,我哪能在上海滩唱戏做事。这些乡下亲戚很少走动,你让他们先住几天,好好玩玩。”
新沪大舞台的化妆间里,化好妆准备上台的筱月桂在闭目养神,等着开场。这时余其扬推门进来,他说:“《患难鸳鸯》新剧开张,我顺路来看看你。”他西服笔挺,停在门口,顺手揭掉头上的礼帽,拿在手里,“外面场面好像挺大,来捧场的不少嘛!”
“各报记者都来了,弄上电影之后,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排新戏。正好,我也有事与你商量。”筱月桂一本正经地说,“等会儿记者缠着,不好说话。”
待他坐下,筱月桂把他的帽子取过来,放在桌上。她说:“其扬,还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
“我说过的话太多。”余其扬说,他感觉到筱月桂说话,带着一股狠劲,有点不安,便笑了笑,“你不会像荔荔那样不准我赖吧?”
“就这句话不准赖。”筱月桂说,“你说过今后杀人流血的事,不让我女流插手。”
“噢,”余其扬说,“是那种弄炸药之类的事,那是与地府冥王打架!你的确不能动手。”
“不过,现在这件事我真不能动手,你得帮我。”
余其扬一听,严肃起来,“什么事?”
“我娘舅一家到上海来找我,一家三口。”
“好办。”余其扬说,“不见就是。”
“他们给安排在客栈,也巧,李玉安排他们住在兴隆客栈,我刚搭班子唱滩簧时住的地方。”筱月桂转过身,看着镜子里的余其扬,“不用说,乡下杂货店肯定倒闭了,只好到我这里来要钱。已经三天了,我没见他们,他们也不提走。”
“给几文钱打发了。”他看到筱月桂的脸色,补上一句,“不给也行,乡下亲戚总是烦得很。”
“不是钱的事。”筱月桂说,“我想起小时候受虐待多少年,挨过多少打,干了多少苦活,最后还卖我到妓院里。我从小就下了狠心,以后一定得报这个仇。”
余其扬站了起来,有点不耐烦,想走,“你是干大事的,何必与乡巴佬一般见识?臭骂一顿,叫他们滚回去就是。”
“不,这个仇,我非报不可。”
“有这个必要吗?”
“我父母是被他们害死的。我最记得他们死得怪,两人差不多相隔不到一周,都是突然得怪病死了,七窍出血,样子很惨。”筱月桂不情愿地说。
“那就不一样了。”余其扬不得不留下来听个明白,“你有证据吗?”
筱月桂摇摇头。“但是我感觉就是这样,那年回川沙,我也打听了,说是我父母中毒而死。他们十多年不到上海来,开始时不肯认我,后来一直不敢认我,现在山穷水尽没有办法才来找我,就是心里有鬼。”筱月桂脸一沉,“你必须帮我处置他们夫妻两个,至少砍掉他们的右手!小孩与我无冤,可以放过。”
余其扬垮下脸,不愿意说话,他拿起礼帽,朝门口走去。
这时门外有人叫:“筱小姐,还有十分钟上台了。”
筱月桂当没听见一样,她朝余其扬走了两步,看到他难看的脸色,停下了步子。一时房间里气氛紧张,筱月桂问:“你到底帮不帮我?”
余其扬不做声。
“砍掉大拇指,不砍手,总可以吧?!”
余其扬还是一声不响。
筱月桂朝窗边走过去,“你不肯,我就从此不演戏了。”说着她把已经穿上的戏服一脱。
“那么多观众记者怎么办?别胡闹!”
“我什么时候胡闹过?戏演砸了也是我的戏,你没有损失,看我出丑就是!”她拿起桌上的棉球就擦脸和眼圈,马上脸上就黑黑红红不成样子。
余其扬惊叫起来,帽子落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说:“行行,我答应你就是。”
筱月桂妩媚地一笑,但是笑得很凄然。
余其扬说:“你马上就上台了,我走了,不过你该明白,上海洪门不再是以前的杀人帮派,现在是生意人的俱乐部。”
“我就不信你们不动刀枪。”她拾起地上的帽子,递给余其扬,然后把李玉叫来,让她去通知后台,因故推迟一刻钟开场。
余其扬说:“除非没有余地、非动兵器不能解决的纠纷。”
“此事就是非动刀子不能解决!没有余地。你认为是小事,我认为是大事。我能忍下这口气就不叫筱月桂了。你不帮我,我也会让他们在上海消失掉。”
“你布置吧,你认为到时候了,就告诉我,我找人做就是了。”余其扬头也不回地拉开门出去了。
他感到脚步沉重,筱月桂这个他最爱的女人,怎么和所有的女人一样,也如此短视,如此情绪化,如此地不讲道理呢?他弄不明白,决定不理睬这事,一直等到她冷静下来,再好好谈谈。他是实业家银行家,不愿意缠到完全不值得做的血腥中去。
他了解她整个人,包括她的脾气,了解得太透,已到没有神秘感的程度,除了她的性感,始终让他着迷。
不讲理的女人,没有男人不畏惧。就在不久前,她还在与他讨论结婚的事,明知他在犹豫,那又为何弄出这样一场争吵,带着自我毁灭的冲动?可能他的犹疑,让她失望之极,伤透了她的心,便冲动到底,破罐子破摔,让他感觉到她痛时的痛,这样才公平。
他站在她的角度想:因为他在犹豫,她就推他一把,索性看看能不能把他推走。不管哪一种,都只是黄府六姨太的水平。愚蠢!人命关天的事也能胡来?
不过从这次不欢而散后,筱月桂再也未向他提娘舅夫妇的事,两人为各种事通了无数电话,从来不谈此事,像从未提起过一样。
两人都忘了,这样最好。
两个半月后,余其扬在报上读到一则消息,兴隆客栈夜半起火,这个旧城区边上的木建筑,马上就像纸板匣,烧得谁都走不近。救火车开来,好不容易灭了火,发现房内的人——店老板及客人共八口,无一人逃过性命。
余其扬当然明白这起火灾不是偶然,多半是筱月桂找人去做的。但是她的意图不会是烧死八个人。难道她不知道这种事,只能在杀人之后点火,火烧旺起来后要大喊,这样既可以焚尸灭迹,也放其他人一条生路。
或许她找了几个没有经验的生手?事情做砸,砸得一塌糊涂。他把报纸扔了,怕提醒自己这件事。他不想问她,只庆幸自己摆脱了这件脏事。
要说筱月桂心坏,这桩事应当说最坏,我当然做了详细考查。不过,如果工部局警方没有能查出一个名堂,甚至连余其扬都没有能找出线索,我也毫无办法。我做的只是别人侦查的考查。
但是我有个比余其扬还要有本事的地方:我能找筱月桂直接问。我问她:“为什么自认为巾帼英雄,脂粉豪侠,竟然不能容忍乡下穷亲戚,赶尽杀绝,甚至不惜殃及无辜?八条人命,良心何安?”
筱月桂一听,板起了脸,不愿意说下去。
我说:“你不可能不说了,我这是历史的审判。我是在查事实真相,不是在写小说。况且凡人非教皇,哪有无错之人?你如果做了这事,也早就过了刑事追诉期,何不趁此机会向我说清,解除良心上一个负担也好。”
我逼问得如此之紧,她真的生气了,叫我去问余其扬。
我告诉她,我问过余其扬,他说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对她阳奉阴违,他根本没有叫任何人过问此事,这件事完全是她的责任。
筱月桂听了,脸色大变,惊如死灰。
我说:“你怎么啦?什么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一生艰辛颠沛也受够了,什么事情不能忍受?”
她惊叫道:“我一直以为是他派人做的事,做砸了,所以我提都不敢提。”
她沉默半晌说:“看来真是如此,我命中克夫。命大的人,就会逃脱做我男人的命运。当时我和他互相不敢问这事,我怕指责他办事出错,他恐怕更认为我下手太狠。两人都避而不谈,就渐渐疏远了。这是后来一连串事情的开端。多少年了,现在由于你在其中来回问,才明白是个误会:这事与我和其扬任何一人都没有关系。”
说罢,她竟然开始浑身战栗。她说,就像那年,突然明白是她自己害了常爷。
我只能感叹,这是天命,不得不畏惧。
当年,此事发生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尽可能不与她单独见面,免得装聋作哑尴尬。她也不约他,仿佛他所有的心思她都知道。他们俩的关系开始变得公事公办。
有天夜里余其扬望着天花板,突然想到:“如果是我自己的父母被人害死了,我会如何办?”这个问题一钻出来,他就没法面对了。他从未这么想过,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母亲的印象也淡淡的。
在这一刻,他开始有点原谅筱月桂了,黑暗中,她的脸清晰地浮现于他的脑海,好像在对他说:“我把自己的心移开你一点,也是为了离你更近。你会想明白,你会想念我的好,这世上没人有我对你那么好了。”
但是情况迅速发展,他们几乎没有重续旧好的可能,即使有过机会,但是一条裂痕在细瓷上生长,若视而不见,裂痕渐渐长粗壮,摸上去就刮手指了。再下去就会碎,磨破皮肤出血。那兴隆客栈失火可能真是另有原因,筱月桂的娘舅一家冤死其中,其实跟两个人都无关。可更冤的是我的两个主人公,都为此受到惩罚。
甚至连我这本书也落个嫌疑,似乎有意让他们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害了我实事实写的多年功夫,何必何必!
第二十四章
张慧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他从汽车上下来。看过电影《飞行女侠》的人,会记得他就是那位高大英俊的将军。他是从明星公司跳槽的。自从拍了这部著名的电影,就永远留起了电影里修剪得细细的将军胡子,一派风流倜傥。
张慧离开汽车,走了相当远的路,又朝路人询问,最后才走进马斯南路一条弄堂,在一所石库门房子前,仔细核对了门牌号,然后轻轻扣门环。扣的方式有一定的节奏3-1-2,如此重复三次,就停下静等回音。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面有人问:“啥人?”
他回答:“八爷的客人。”
大门打开,有人引张慧进门。这房子里面挺大,院墙特别高,没有邻居能偷窥里面。院墙边的迎春花梨花都开了。他下了决心,1927年这个春天应该属于他了。
张慧被引着转过两道弯,到了一间宽敞的房间,布置得像个堂屋,里面坐着的是已经年迈的洪门师爷,白发苍苍,不过身子骨还不错。师爷旁边是不太显老的三爷,两个人回过头来看着他,一声不响,背后站了一些人,整个屋子里也没有任何声音,全都虎视眈眈地瞪着他端详。
张慧没有料到这个局面,看到的都是中式黑衣短衫打扮的陌生人,不知道怎么办好,他模仿戏文里的样子,握拳作了个揖,说:“诸位大爷,小子张慧在此有礼了。”那两个男人还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只是瞪着眼看他。
张慧把一个裹好的红布小包举手献上,“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他走上前去,想放在师爷和三爷之间的桌子上,旁边一个人走上来,要他止步,拿过他的红包递了上去,在桌面上层层摊开,是一根金条。
三爷看了一眼,也不去验真假,只是凶狠狠地扔下话来:“我们不收不明不白的礼。”
张慧说:“这位大爷请息怒——”
师爷抬起眼来,慢吞吞地说:“这么说,你要我们给你做事?我们向来不做杀人越货之事,不要弄错。”师爷马上要赶人。张慧急了,望着三爷,三爷向师爷递了个眼色。
张慧赶快说:“我给二位献计为民除害来了。”
三爷扬声哈哈大笑,震得张慧耳鼓轰鸣,“我们要你献计?我们满脑袋都是计,而且天天在为民除害。”他突然上前,眼放凶光,逼到张慧跟前,张慧个子比他大,但也被逼得往后缩。三爷说:“说吧,不就是常荔荔甩了你,你要报复她?”
张慧满脸通红,心思被说穿,就干脆愤愤不平地开了腔,“她还当众羞辱我,士可杀不可辱。我请师爷给我做主,什么条件都可谈。”
老三要说话,师爷挡住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两步,“你胆子也太大,你可知她是常力雄之女?!”
张慧连忙说:“我知道,但我不是对着常荔荔来的,是她的母亲。所以,我来请大爷,请开条件。”
师爷松了一口气,说:“男子汉宁折不弯,好!我们就是专给有血性的男子报奇耻大辱。你要我们怎么做?”
“抓这个荔荔小姐,她太美了,千万不要弄伤她,只是杀杀她的傲气!要她妈筱月桂出来谈判,然后把筱月桂杀了,光有一个余其扬,荔荔就神气不起来了。事成另有重谢,三条金够了吧?”
“嗨,”师爷这才感兴趣地问,“你对上海洪门还知道什么?”
“都知道筱月桂是上海第一女强人。”张慧肯定地说,“没有筱月桂,余其扬就不足挂齿!没有余其扬出钱,荔荔就不再是大明星——她根本不会演戏!她电影中的武艺,是工作台上剪刀胶水弄出来的,假的!”
老三和师爷互相看了一下,仰面大笑。师爷挥挥手,说:“行,我们肯定为民除害,铲除骗人的假明星!你先回去,到时候,我们告诉你,要多少钱到什么地方,带什么武器。”
“我不会杀人。”张慧一哆嗦。
“杀人的事,我们会处理。”老三一声大吼,“洪门三十二刑具,四十八杀法,哪一种我们都擅长。”
张慧壮着胆说:“那我就放心了。”
“三根金条得先付,这是你的仇人,与我们无关。”
张慧还想讲理,“什么事都是事成全付。”
三爷跳了起来,“什么时候算事成?把筱月桂头砍下送到你手中才算?你以为我们是胡乱答应的骗子?”他把桌上的金条拿在手里一掂,哈哈一笑,“三根条子买上海第一美人的命,这样的生意还不便宜你!”
“行行,我这就去拿来,我相信你们的本事。”张慧马上说。
“哪听说过洪帮好汉做事翻悔的?你自己不后悔就行了!”
张慧出去后,他们倒没有哄堂大笑。待手下人各忙各的去了后,师爷说:“老三哪,你真想报这仇?”
老三说:“当年黄佩玉黄爷死后,应当由我坐上海洪门第一把交椅,竟然被阿其夺去。阿其全靠这个女人在背后撑腰。她竟然拉上租界的洋人来一起抬举,让他坐了工部局华董这个位置。”
师爷说:“老三,我劝你消消气。十年前黄爷去后,洪门债务纠缠,眼看无法脱身。当时约定有理财办法的人,为龙头老大。这个阿其和筱月桂敢豁出身家性命办银行,是铤而走险之举。黄爷留下的一屁股乱债弄清之后,倒是我顶着不办,没有给阿其行扶香主登山之礼。人家也没有逼我们行大礼,正式开堂收门徒。”
三爷却另说:“不管你有没有给阿其开山堂,别人都说阿其是上海滩第一闻人洪门山主!这可不行。这对狗男女,借我们的名义行其私利。没有办正式仪式,这是偷梁换柱冒充,他们算不上洪门宗脉!”
师爷叹口气,“我们至今还在烟赌娼旧行业里收保护费,几十年也没变多少,没有多大出息。洪门已经不像梁山有什么第几把交椅,人家凭本事做银行、交易所、航运、电影公司,这些本来就不是洪门地盘。”
三爷愤怒地说:“师爷,我看你也老了,血气也少了。人家当上海第一闻人,我们只落得一点残汤剩菜。你受得了,我们洪门老兄弟受不了!我们至少得杀杀这对狗男女的威风。我对你说过,我很怀疑黄佩玉是这个女人耍计炸死的。”
“当初我们不也怀疑常力雄是黄佩玉设圈套打死的?这个黄佩玉把洪门的钱全用去贿买权力,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师爷摇头叹气,“这个上海十里洋场,也就是怪,江湖义气一到上海就成了阴谋诡计,洪门兄弟反目成仇。你要明白:现在的上海滩,要有钱才有权。谁最有钱,谁就是真正的老大。哪怕杀了筱月桂和余其扬,没有钱一样没用!那时人人都看清洪门是空门,怎么办?”
三爷说:“难道我们就干受气不成?至少我们不准他打上海洪门的牌子!”
师爷冷笑了一声,“我倒从来不曾听见他打这个牌子,只是别人说他是洪门老大,他不否认。这可拿他没办法。有人说你是上海洪门老大,你怕也不会否认。”看到三爷依然气不平的样子,他说:“好吧,我们借刀杀人,跟这对狗男女来个讨价还价。好好想想,做到哪一步,达到什么目的。”
当天夜里,差不多午夜时分了,满街的法国梧桐树在路灯的照耀下,看不出那白天的嫩黄。常荔荔车停在路边,跳下来,高跟皮鞋踩着树叶,套着白银狐皮大衣,里面却是很单薄暴露的短衣长裙,推开空心花纹的大铁门。
她奔进玉兰树含苞欲放的前花园,用钥匙开了大门,径直跑上楼来,直奔筱月桂的房间,推开门,见筱月桂垂着头坐在香妃躺椅上,旁边一盏壁灯,光线暗暗的。常荔荔亲热地喊:“妈!”
筱月桂抬起头,朝女儿笑笑,“荔荔怎么啦?这么晚才回妈妈这里来,漂亮的摩登公寓也不肯住了?”
“哎呀,这些臭男人真是烦死了。”荔荔朝床上一坐,弹了几下,“那个家伙真以为电影里我跟他亲个了嘴,电影后我就得跟他上床。我哪瞧得起这种小白脸男人!我至少要嫁给卓别林这样的大演员。”
“这心气儿倒是不错。”筱月桂嘲弄地说。
“我每次上舞厅都被这一大群男人团团围住,还打架,最后总是不欢而散。再过几天就要到黄山拍外景,你说我不能痛快玩几天,这上海算什么上海呀?”
筱月桂有点心烦,“你要我做什么呢?”
“把这些人灭了!”常荔荔蹬着脚说。
“怎么灭?”
“全杀了!”常荔荔一脸凶相地说,突然笑了起来,“唉,叫他们滚开去,让我能好好跳舞就行了。”
“只是吓唬他们,虚张声势啊!”筱月桂笑了,她指指在暗黑中沙发上静静坐着的一个人说,“这种吓人的事,这人最在行。”
常荔荔惊讶地回过头来,果然看见一个人,是余其扬坐在那里抽烟。她扑上去乱打,“嗨呀,你坏死了,坏死了,你看着我出洋相!”
余其扬说:“荔荔别调皮了,让你妈妈给开个家庭舞会,安全,大方,气派。给你请上海有头有面的人来。”
筱月桂不高兴地说:“我早说过这事了,她不肯。她就是要上舞厅,才觉得风头足。”
荔荔叫道:“你看,还是我妈知道我的心。我就喜欢天天上百乐门舞厅!”她欢呼起来,“paramount!你看,是妈妈让我去paramount,你陪我去吧!”没有等余其扬回答,她就又说:“明天晚上七点半,一言为定!”
连一直板着脸的筱月桂和余其扬,都被她的兴奋表演逗得前仰后倒地大笑。荔荔一路跳着唱着一路拿着皮包,想跳出门去。
筱月桂说:“恐怕真不能让她到处乱跑了。唉,荔荔,你什么时候会同意到欧洲去读书?”
“我知道你想把我培养成淑女,周身上下都充满欧洲式典雅教养。我在中国名声正如日中天,做淑女多么无聊。”
“你到英国,学莎士比亚,回来改造申曲。”筱月桂松了口,让女儿学戏剧。
“哎呀,电影才是时代的艺术,戏剧落后了。”常荔荔说,“我们争了多少次,不说了,一说就烦死人了。”
第二十五章
百乐门舞厅,中西士女混杂,双双起舞的中国人多于西方人,也有中国人与西方人配对跳,手牵得很高,动作夸张。
常荔荔进门,一身红衣裙,顺手把披着的狐皮大衣扔给门房,看来她在这里熟门熟路。她在一曲之中,穿过舞池时,仿佛将所有这个春天的活力都集于一身了。满场嘁嘁私语,好多跳舞的人把眼光转过来,舞池里的步子都有些乱了。只有乐队还忠于职守,节拍一丝不乱地奏着华尔兹。
常荔荔在一个桌边坐下,马上有侍者跑来,她刚要点酒水,就有男人上来关照侍者到他那里结账。她拿起桌上的烟,插上自己的长烟嘴,就有男人来点火。正好舞曲终了,桌子周围围拢的男人更多,都是没话找话地要吸引她的注意。
这时余其扬戴着礼帽走进舞厅。在漂亮洋装男人中,余其扬的黑色西装古铜色领带加黑背心,显得古板守旧。他的长相在这里也并不出众,对一个三十八岁的男子来说,他显老,脸色太冷,而周围绝大多数都是翩翩风流少年。听到有人说:“是余老板!”整个舞厅的人都回过头来,切切嘈嘈的声音,像风掀起树叶一样吹遍整个树林。“真的是余老板!是他!”
余其扬笑笑,慢步朝常荔荔坐的桌子走过来,拥挤的人们恭敬地为他让开路。余其扬没有答理任何人,实际上敢于跟他打招呼的人几乎一个也没有。他坐在常荔荔的桌子边,把帽子放在桌上,掏出烟来抽,没几分钟,男人都从这桌子周围走散了,相反,许多女人,包括一些外国女人,却朝这桌探头探脑。
舞曲重新响起,没有任何人到他们这边来,请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跳舞。常荔荔伸手给余其扬,余其扬笑笑,接过她的手。
余其扬的舞步比较稳重,步子小,马马虎虎还能跟得上荔荔花哨的步法。荔荔一边跳一边在他耳朵边说:“瞧这些贼痞子,看见你一个个都躲开了。”
余其扬也笑笑,“谁不怕死?”
荔荔几乎咬住了他的耳朵,“你真是威风凛凛大丈夫一个!”她把脸贴在他鬓边。
余其扬有点窘,说:“哪能?飞行女侠才真是威风凛凛。”他努力将荔荔的身体架远一些,但荔荔索性把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含情脉脉地看着余其扬,余其扬把脸偏开,避开荔荔的眼光。满场人都看着常荔荔与上海滩著名的余老板抱在一起跳舞,不知其意,忍不住低声交谈。有的人在讲“内情”,有的人在传流言。常荔荔在众人兴奋的猜测中感到陶醉。
好不容易一曲终了,他们礼貌地朝乐队拍拍手掌坐回桌边。有个小跟班却过来跟余其扬悄悄说话,余其扬示意他出去说。他起身关照荔荔不要乱走,“等我回来。我马上就回来。”
等余其扬回到舞厅,已经过了几个曲子,荔荔也已经跳了几回。这次显然没有男人敢放肆地争风吃醋。她的身边又围满了中西各式男人,看到余其扬,他们又散开,有几个人不好意思地搭讪说:“余老板今天好兴致。”
余其扬笑笑,仍是不答理任何人。乐曲开始时,他主动一把拉起荔荔跳舞。这次却让荔荔勾紧,并在她的耳边说一些什么话,荔荔嘴张大了,眼瞪得圆圆的,但不久就恢复了镇静。两人继续亲热地跳着舞。
舞曲结束后,余其扬牵着荔荔回到桌边,他拿起自己的帽子,看来是要走,叫侍者来,把账付了,还多给了一大笔小费,笑着说:“老了,玩不动了,先走一步。你们玩。”
过了一阵子,常荔荔也对一个个男人说她跳累了,并对那些今晚较规矩的殷勤的男子,一个个道谢。侍者送来她的外衣,说她的车马上就开来。她走到楼下舞厅门口,她的汽车,已在路边停着了。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踩油门,车吱地一声就猛窜了出去。马路对面的一辆车也立即开动了,不久她就看出了后面的车的确在紧紧跟踪。
她开车进闹市,后面车紧盯着。
她紧张起来,想摆脱掉跟踪,她一开快,后面的车也快起来。车子从外滩飞驰而过,沿西摩路朝西方向急驶。突然,她一个急转拐进一条小街。跟踪的车没想到这一手,速度过快,冲到前面去了,急刹住车之后,不得不在车流和抗议的喇叭声中后退,然后快速地进入这条小街。
路很幽暗,刚开进去一小段,前头路面上忽然扔出两块砖头,把前窗打得粉碎,而且砖块还在接连飞来。车子急刹车停下。这街上路灯突然全部熄灭,旁边黑暗中有四个人冲出来,前面两人提着匕首,后面两人扳上枪机,但是他们没有动手杀人,只是拉开车门拖人出来。
尚未被拖出去的人赶紧拔出刀子,但是车内早有人下命令:“退!”趁一个正在被拖出来的人乱踢乱嚷,司机急剧地倒驶出去,不顾车门还开着。
那车门在路边电线杆上打脱飞掉,碎玻璃乱飞,车边擦着墙打出许多火花,但是车夫技术不错,总算强行退出了小路,轮胎吱呀地尖叫了一下,汽车飞速驶出,转眼没了影。只剩下那个被抓出的人倒在地上呻吟。
此时有人拿出手电筒,一照,发现被拉出来的是那个扮将军的演员张慧。“嗨,倒霉!”是常荔荔的声音,她低头一看,尖声叫了起来,“惊险了半夜,抓了这么一个王八蠢货!”
有人把张慧从地上拎起来,说:“小姐你退开,到弄堂里去!”常荔荔还不明白情况,就被人拉开,拉到更暗的侧巷里。等到常荔荔离开一段距离,电筒一灭,就是狠命的一拳击在肋骨上,张慧发出惨叫倒地,又被大皮靴脚踢在肋骨上,张慧乱叫,被踢到脸上。有人发狠话:“不准叫,再叫,你今天就死定了!”
拳头落在要害肋间,这回张慧果然只捂住胸口呻吟,不敢叫出来。
听得见脚步声,又听见有人警告说:“小姐你不要上来。”电筒再次打亮时,一张被打得青肿的脸鲜血淋淋。常荔荔止不住好奇地探头探脑,瞥到一眼,吓得脸发白,嘴唇发青,忙转过脸去不看。一个声音低低地逼问张慧:“刚才那辆汽车里是谁?”
“我不认识。”张慧呻吟着,从淌着血的牙缝里支支吾吾回答。
“不认识怎么在车上?”
“舞场,舞场出来的朋友叫我搭顺车。”
“还不老实!”又是一脚,这一脚痛得张慧几乎死过去。但是打人者注意不打最要害处。“到底是谁?不说就把这刀插进来了。”金属的刀刃冰冷地架在脸上,把张慧吓得直哆嗦。
“别,别动刀子。”张慧终于招了,“一个叫老三的。”
这就够了,没有再继续问话,电筒又灭了。这次动了刀子,光影一闪,张慧脸上被划了一道,他当即晕倒在地上。打手扔下最后的话:“如果报告警察局,你第一个进牢房,你是设计害人的绑匪。”
常荔荔的汽车迅速从小巷里开了出来,是余其扬在开车。后面又跟了一辆,这是原来就埋伏在这里的汽车,现在保护他们,免得在路上遭到伏击。常荔荔朝后看看躺在地上的人,惊恐地说:“他死了吗?”
余其扬没做声,后座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回答:“不会死,脸上那一刀,保证小白脸一辈子成小歪脸。”说话的人冷笑了一声,“将军是演不成了,演流氓恶棍吧!”
常荔荔抱住双臂,吓得浑身发抖,突然号啕大哭了起来:“我怕,我怕。他肯定不会绕了我!我怎么办呀?”
余其扬说:“不会,他这辈子永远不敢靠近你。”
常荔荔好像没听到,还在控制不住地凄厉叫喊:“杀人好可怕,sohorrible!”
“这事跟你没有关系,你不用怕,这是冲着我来的,我负全部责任。”
常荔荔还是止不住抽泣,“太可怕!太血腥!sohorrible!”她撕自己的红裙边,撕不动,便用双手遮住整张脸。
余其扬看看她,就对身后的手下人说:“好吧,给后面信号,我们先到三号去喝杯热茶,给她压一下惊。”
第二十六章
公共租界嘉纳蒙路三号,这是一幢石库门房子,带天井的两层三厢,是余其扬一派的一个秘密地址。余其扬对手下人说:“你们辛苦了,这次我们消息很灵,一开头就打掉了对方的计划。除了原住在这里的人,其余各自回家去休息,明天犒赏你们。我会开车送荔荔小姐回去,今天不会再有事。”
他带着常荔荔走进一楼厅里,伸手按亮灯。窗前有一大一小的两株滴水观音,长得葱绿透亮。常荔荔还是紧抱双臂颤抖不已。余其扬让她坐下,去给她倒来一杯茶,笑着说:“女侠敢在半空中打斗,就是见不得血。你妈当年在枪林弹雨中站出来保护你爸,自己中了枪,满身是血,也纹丝不动!”
常荔荔根本没有听得进去,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还卡在震惊之中。余其扬把茶杯送到她的嘴边。
常荔荔接过茶杯,放到茶几上,顺手一把紧紧抱住余其扬,“我怕,怕极了。”
“怕什么呢?有我保护你。”
“sure.sure.”常荔荔越抱越紧,“我就是要你这样的男子汉保护着我,我才不怕。”
余其扬摸着她的头,“放心,余叔永远是你的叔。”
“我要你永远在我的身边。”常荔荔抬起头看着他说。
“当然当然,永远。”余其扬笑着说,“还能不永远保护你?”
“不是这意思,”常荔荔把他抱得越发紧了,嘴唇贴了上去,“我要你天天睡在我的身边。”
余其扬赶紧把她推开,“荔荔,别乱来,我是你叔叔,看着你长大的。”
但是常荔荔紧抓住余其扬不放,被他推开了又抱上去,一边急急忙忙地说:“我心目中只有你一人,我就是要爱你,我瞧不上所有别的男人!”
余其扬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把常荔荔两臂按在沙发上。他掏出一支烟来,“荔荔,你今夜太激动,开车引他们时心情太紧张,后来又没有防着有打斗,没见过这阵势。静一静就好了。”
常荔荔明白过来,她喝了点茶,静了一会儿,抱歉地笑笑,看见余其扬脸色温柔地看着她,这才移近沙发扶手,对他说:“余叔,我已经平静了,我现在是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你别以为我在犯歇斯底里的女人毛病,我才不会呢!我从小就只爱你一个叔叔,我现在也只爱你一个男人,这是我心里最明白不过的事。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好多年里再三仔细想过的。我已经满十八岁了,不,今年十九,成人了,再也不是小孩子脾气!”
“荔荔,这不好,我们年龄——”
“年龄相差比我们大的,有的是!”她又站起,对着余其扬一字字确定无疑地说,“我想爱一个男人,我就是要爱!谁也阻拦不了我!”
余其扬避开她火辣辣的眼光,窘迫地笑笑。
“你笑什么?”常荔荔离他只一步,停住了。她的脸因红晕而变得异常美艳,房内的灯光正好照在她的身上,她说得激动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余其扬正在想用什么话去堵她的口,突然说:“另一个女人也说过这个话。”
“哪个女人?”
“你母亲!”余其扬说。
“我妈妈!”常荔荔斜着眼看他,“你以为我是小傻瓜,看不出你和我妈之间关系不寻常?但是你们一直不结婚,就证明我妈妈没有真正赢得你的心。她逼我快点到欧洲去读书,简直是要赶我走。为什么?就是不让我和你在一起!她想切断我们的感情!”
余其扬想抽一支烟,发现自己未带,他转过身,天井不大,月光爽快地铺了一地。他知道,荔荔还没有回上海时,筱月桂就说要把女儿送到欧洲去,这个误会是他弄出来的,是他让荔荔在上海做电影明星,他觉得对不住筱月桂。他想说清楚,却觉得这整个事情太愚蠢,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才好。他想说筱月桂才是真正赢得了他的心的人,只有筱月桂才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就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想指责荔荔年幼无知,不懂母亲望女成凤的一片心。但他还没能想好词,就被荔荔的双臂围住了脖子。
“我妈妈是女人,我就不是女人?我不比她漂亮?我从小就被你抱,你现在为什么不抱我?”
“别胡闹了!”余其扬有点恼怒了,他干脆说了出来,“你母亲要我跟她结婚!”
常荔荔脸刷地一下发白,她松开双手,一跺脚,“你同意了?”她哭了起来,“你在骗我,对不对?”
余其扬严肃地说:“我在考虑。荔荔,别再胡闹,我现在就送你回去。”他显然不是在开玩笑,“我现在的确在郑重考虑与你母亲的婚事,你不要再胡闹了!”
已经后半夜了,极司非尔路筱月桂的寓所依然亮着灯。
常荔荔蹬蹬蹬地跑上楼。筱月桂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穿着睡衣,但明显一直没有睡。她问:“怎么一回事?”
常荔荔一声不吭地冲进走廊另一侧自己的房间里,门哐当一声关上。
宽敞的楼梯下站着余其扬,阴沉着脸。
筱月桂走下楼梯,问他:“其扬,出什么事了?”
“他们今天晚上真的动手了,要绑架荔荔。但是五号先送了信来,结果这些人中了我们的埋伏,我们抓了一个小帮凶,是那个男演员,他说师爷和老三定下的计,想抓荔荔,然后把你引出来算账。”
筱月桂点点头,“看来一切正如我们料想的那样。谢谢你保护了荔荔。”她下楼梯,“老三伤了?”
“没有开枪,他的汽车撞坏了,可能有点碎玻璃小伤。我们只是教训了一顿那个张慧,料他不敢报警。”
筱月桂说:“那就好,没有结下梁子。”她走到余其扬身边,拉住他的手,“其扬,师爷和老三,辈分都比你高,你得大度示恩,让洪门兄弟们服气。有利可以让一些给他们。既然当老大,总得吃一点亏,哪怕是邀买人心。绑架这件事确实太阴险,但能过去,最好也让它过去。”
余其扬没有吱声,筱月桂明显是在教训他了。他不服气地说:“他们恨的是你,这次明显是冲着你来的。”
“那就好。”筱月桂说,“看来他们不是糊涂人。”
余其扬一甩手,气得往楼梯下走。走了几步,再想想,觉得不便发作。筱月桂一向与他这样说话,口不择言已经十多年了,只有到最近半年他才觉得这个女人太厉害,有点受不了。但是他一向有这个雅量,不与她争论,现在也不如顺水推舟。
他说:“那么解铃还须系铃人。”
筱月桂也走下去几步,她站在他的对面,看到他的表情,温柔地说:“洪门老兄弟之间的事,我去谈可能还好一些。你亲自出面,可能会一来一去说得大家恼火,谈不好,崩了,就没有余地了。”
第二天傍晚,霞光照着上次张慧来的那条弄堂。汽车停下,筱月桂一个人下来,顺着弄堂找到了那个石库门房子。她知道敲门的暗号,3-1-2,三遍,然后就静静等着。
有人在门洞口察看,看到筱月桂是一个人,没有其他保镖或随从跟着。脚步声急促离去,像是去报告,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门开了。筱月桂进去,看到庭院里,一直到门厅里有不少人,都提刀握枪在手,剑拔弩张,满脸铁青。
筱月桂走到厅堂门前,向大家打揖,不恭不卑地朗声说:“我一个女流之辈,本上不得厅堂,现在就在这里给各位大爷问好了。都是老相识嘛,当年一个锅里吃饭的。不过最近几年向各位大爷请教的机会少了些,这是我筱月桂的不是,现在给各位大爷行礼,还望各位多包涵。”
师爷和三爷坐在厅堂里面,三爷额头贴着纱布。筱月桂说:“误伤了兄弟们,我筱月桂在这里道歉。”
三爷说:“阿其安排埋伏,指挥打人,还动了刀子,竟敢朝我动手。洪门兄弟之情何在?”
筱月桂说:“昨夜的事情我知道,真伤了一个人,不是洪门之人,是挑唆兄弟相争的小人。其余均是误会,我筱月桂再次认罪。不干阿其的事,是我安排人给女儿做保镖,他们做出来的事。我负全部责任。”
师爷咳嗽一声,清清喉咙,才说:“谅阿其也不敢!”
筱月桂说:“当然,阿其对各位长辈师兄非常敬重,他让我来代说一句,愿意让出复兴岛鱼市请老三出面主持,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略表兄弟之情而已。”
三爷瞪起眼珠,“什么?让我卖鱼?”
师爷赶快阻止他,“好说,好说。”
“整个东海渔业,全上海三百多万人吃鱼,”筱月桂说,“复兴岛鱼市每天进账……”
师爷推了三爷一把,接口说:“不谈钱,弟兄之间谈什么钱。还是筱小姐仗义,顾全洪门大局。今后洪门弟兄还是应当多多互相提携。”他一摆手,有人给筱月桂端上一把椅子。
“我们还是不要坏了洪门的规矩,男坐女站。”筱月桂说,“我只是请兄长们原谅小女,今后保证她的安全。”
“嗨——”三爷叫起来了,“这个骚妖精整日招摇过市,她的安全,谁也无法保证。”
其他大小头目也附和道:“这可不敢保证。”
筱月桂笑笑说:“其实,洪门想保证某个人在上海的安全,还是能做到的,这点你我大家都知道。我女儿在国内时间不会太长,她要出国留学,要出嫁,说是保证安全,不过是几个月至多半年内的事。”
三爷就是不服,“莫说几个月,就是几天也无法保证。我们不会动她一根毫毛,别的人要打她的主意,怎么办?”他话中带话地说,“天知道,这个上海滩,想打她主意的人,恐怕还真不少!”
筱月桂好像早就准备着听到这样不好对付的话。她头一低,从拎包里拿出一件东西,走近师爷和三爷的桌子,“有件东西请二位过目:这是荔荔去年生日,十八岁成年礼时拍的照片。”
师爷接了过来:好像在一个教堂里,那是一位仪态万方的女子与常荔荔的合影,常荔荔打扮成童话里的公主那样。这女子手赠她一件礼物,背后站着的是身着西式衣裙的筱月桂。还有一个牧师手执《圣经》。
师爷和老三看着照片发愣,抬起头看筱月桂,她说:“这位贵人是宋美龄小姐。”
“这跟常荔荔有什么关系?”三爷不解地说。
师爷身子往后仰,想起来,“宋家老父宋耀如,早年是洪门中人,与常爷称兄道弟。”
筱月桂说:“师爷对洪门的事本本账一清二楚!”
师爷不笨,他知道北伐总司令蒋中正,正要娶这位宋家三小姐,订婚消息刚透露出来。他忽地站起来,向筱月桂作揖,说:“原来宋家都念常爷骨肉之旧。这是洪门之福啊!今后我们全体兄弟当听候筱月桂老板差遣。”他招呼全体打手,“兄弟们,全部过来,给筱老板道歉行大礼!”
哗地一下,满院子里的人齐整整全部朝筱月桂一起欠身作揖。三爷对筱月桂举手抱拳说:“我是粗人,说话无礼,筱老板高抬贵手!”
筱月桂双手摊开,“各位兄长,免礼,免礼!我们大家都是常爷门下出来的人,说实话,天知道,宋家将来又如何,有一句话倒是可以说准:如果洪门自己不能有福同享,有难共当,弄出内讧让人耻笑,上海滩洪门就自家败了。不要忘了,上海青帮与我们有世仇,现在他们在法租界,势力就比我们大得多!我一个女流讲不出道理,兄长们看得肯定比我清楚,对吗?”
众人点头称是,个个上来对筱月桂说好话,本来是一场鸿门宴,就此烟消云散,一派详和。筱月桂忽然觉得有一种失落:这些洪门“白相人”,现在未免太容易治服。洪门已少英雄之气,甚至少恶棍之性。而余其扬这个新山主,在黑道世界中,性情也实在太温和了一些。假定时代真是需要余其扬这样的生意人做江湖领袖,那么世道必须太平。万一时势就是要心狠手辣的恶棍,上海洪门恐怕就要淡出江湖。
她的感觉是对的。一两个月之后,上海青帮在四一二清党中大显身手。
筱月桂看到我扛到她面前的上百本黄金荣、杜月笙甚至张啸林的各式传记,舌头在嘴里打结:“这几个青帮小瘪三!只不过做坏事胆子大而已,我一直都瞧不上眼,历史何必给那么多面子?”
她刚要发问,自己好笑起来:“我是戏子,我怎么忘了——上台的,不是大忠大义,就是大奸大恶。”
她敏悟尖利,思路很快,省了我许多解释。“那种是供小市民酒后闲谈的书。”我说,“我想写的,才是真正的上海会门。”
“你不用安慰我。”筱月桂朗声一笑,“我没有下贱到那种地步,算是侥幸,被历史饶过。不过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第二十七章
天已经黑尽了。余其扬焦急地赶到极司非尔路,未坐下就问:“小姐回来了吗?”
秀芳摇摇头。
“跟去的人回来了吗?”
秀芳说没有看到车子回来,准备的晚饭也都凉了,刚取回厨房,准备人回来了才热。她要去给他端一杯茶,余其扬拦住了,说:“但愿不会出事。万一出事,我让内线赶到此地报告。既然没有人来,想必一切顺利。”
秀芳忧心忡忡地说:“但愿小姐没出事。”
余其扬说:“我们最好还是耐心一些。”说完,他倒有点笑话自己不够沉着。
余其扬坐下来。秀芳马上端来茶,他接过茶杯。这时楼上的常荔荔叫了:“余叔,我妈不在,我可在呀。说两句话,不误你的事。”
余其扬没办法,只能走上楼梯,常荔荔穿着丝绸睡袍,半倚在她的房间门上等余其扬。见余其扬站在走廊上,止步不前,她一脸天真地说:“你不会从此不理我吧?”
余其扬说:“怎么会呢?你是我的亲侄女儿。我是做你爹的年龄,看着你长大的!”
“侄女儿也要长大成人,我妈妈爱上我爸爸时,年龄相差三十四岁!当年她敢爱,为什么我不敢?”常荔荔靠了过来,“想不到余叔也会有胆小如鼠的时候。”
余其扬笑笑,“为什么要胆小?”
“我就要你这句话!”常荔荔咬着牙说,趁他没有提防,一把勾住了余其扬,把他拉进房。她的睡袍带子早就解开,此时滑了下来,里面什么都没穿。“我的身体漂亮吗?”
“不行,千万不行。尤其不能在这里!”余其扬着了慌,他没想到这个荔荔会弄出如此举动来,尤其在今天这么个令人不安的时候。
“你怕我妈回来?”她身上各个部分都散发着青春的光泽,她抓过余其扬的手,放在她粉红色的饱满的乳尖上,“你已经动了心,你看你的心跳得这么厉害。余叔,我想你要我,你要了我吧,像个男子汉一样要了我吧,我天生就是你的人,想爱就爱!”
正在余其扬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时,常荔荔把余其扬拖倒在床上,她翻到他身上,“我就是要爱你爱得天不怕地不怕!”
余其扬怕碰着她赤裸的身体,不推她就无法摆脱,可是越推就越被荔荔抓住手往她的要害处按。在她强行亲吻和摆弄下,他已经不知如何对付。
常荔荔狠狠地说:“我就要让筱老板明白,她权力很大,什么都能管,也有管不了的事!例如阿其跟谁好,她就管不着!”
这话倒说到余其扬心里最解痒的地方了。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的侄女!他不能做。他小心翼翼避免碰她的身体,想办法溜出她的纠缠,又不想弄出声响让楼下人听见。
筱月桂是带着满面喜色回到极司非尔路的,秀芳给她打开门时那份紧张,使她有点惊异,不过她太兴冲冲,根本不往心里去,进来就坐到电话机旁的椅子上。“小姐。”秀芳怯生生地说。
“什么事?等我给其扬打完电话再说。”筱月桂头也不抬。
秀芳俯下身来,在筱月桂的耳边轻声说着,并指着楼上。筱月桂闻言惊得合不拢嘴,站起来,摇头不相信。
秀芳着急了,轻声说:“就是,就是!”
筱月桂脸色都变了,不知道面临这样一个局面,应当如何处理才合适。她满脸通红,僵在那里很久,她一生果敢决断,敢于拿定主意,竟然没有想到要面对这样一个局面。
最后她终于恢复了自持。忽然她放大声音,一清二楚地喊:“秀芳,我回来了。给我沏个茶,好吗?”
秀芳听见筱月桂拿出舞台上才用的响亮声音说话,吓得脸苍白。筱月桂站了起来,继续说,声音更响,完全是上舞台的架势,“对,碧螺春,给我送到楼上!对,送到楼上。”
楼上几间房都没有任何动静。筱月桂故意脚步很响地慢慢走上楼梯,一格登一格登,她要让上面的人明白他们不必慌,可以走出来迎接她。大家给一个面子下台,但是上面没有人出来。
筱月桂咬紧牙,生怕自己会说出堵在喉咙里的什么话来,这两个人难道那么愚蠢,就是不明白她在给他们下台的机会?
她在楼梯中端站住,更加大声地说:“噢,其扬已经来了吗?”
上面还是没有动静。
“荔荔也在家?”
还是没有人出来。或许,他们是被她的大胆说话声吓傻了,或许,他们以为她筱月桂在有意威胁他们,要给他们颜色看看?
“原来其扬在荔荔房间里!”她绝望得喊起来,“荔荔,其扬,我上来了。”她每上一步楼梯,都有万箭穿心般地疼痛。她的腿都软了,不敢往上走。她终于走到楼梯上的走廊,却没有敢跨出到荔荔房门口的最后几步。
就在这时候,荔荔的房间被推开,没有人出来,却从里面传来很响的两人交合的声音——荔荔那几乎是有意夸张的叫床的声音。荔荔在呼叫:“iloveyou.iloveyou.我就是要爱你!”
听到这声音,她愣在原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所措,神色如死人般惨白。突然,她吐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发出重重的一声闷响。
现在写到筱月桂一生最惨的境地了,连我都未免双手发抖。但是替她担心,还不如先为我自己担忧。弄不好,我的窘境比她更糟。现在吃文字饭的人,不比往常。写书之前,先要打听书中人物的三代后人是否尚在。在洛杉矶或巴黎什么公寓里,度着漫长而无聊的晚年。
但是我一旦写到他们的先祖做事不十分光彩——何人一生做事能件件光彩——他们万一听说,就不依,我就有可能被告到法院里去,犯了“诽谤先人罪”。
例如,这个常荔荔,现在做的事就相当不光彩:她几乎是在强奸她一直当作叔叔、现在正要做她后父的人。这种事,只能是捂得紧紧的隐私。哪怕七十六年前,到了法庭上,我作为被告,如何证其确有?原告却容易证其无:“我的这个先祖如此教养,得到如此敬仰,既然社会地位高尚,如何能做此等卑劣事?”先人的花花事,越有其事越不能说,历史舞台的灯光,只能照到她身上最光辉的地方。
且不说三年五年官司,最后是否判个什么结果,不谈败诉赔款,光律师费就得让我免费瘦身。吃了官司,还要被人骂为“炒作”。你既然已经读到这倒数第二章,想必清楚我的窘态。
不少朋友建议,在首页上加一个常见的声明:
本书纯属虚构,所有的人和事,均为想像产物,请勿对号入座。
我请律师看了,他说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没有法律效力。如果法院判你侵犯了先人名誉,你的声明只是欲盖弥彰。
我思来想去,进退维谷,真是生了气,决定另写一条“此地有银三百两”。如果读者漏过第一页,没有注意我那条世界上惟一独特的声明,我在此再重复一遍:
本书完全属实,人物情节,均有实据。有意对号入座者,已代订座位。
律师看了笑笑,不置可否,只是说法院如果不判你侵权,写了这么个奇怪条文,依然还是不侵权。对法律神圣的公正性,你的任何声明,一钱不值。
既然如此,我何必胆怯心虚: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开。
写筱月桂,使我也成了一个血性女子,我相信上帝同情有话直说的作者。比如书中常荔荔见不得人的事,是我花了极大代价调查出来的。担心与人打官司,而不敢写,最大的损失是使这本书失实。
倒是筱月桂对我说,你不过就是个叙述者,不过是记录整理我说的事,要负责,也是我筱月桂负责,何必在意不相干的人的神经质?你还说不怕,竟然怕到在我晕倒在楼梯口的紧要关头,扔下叙述不管?
她的话提醒了我,我有责任,这刻得先说她是怎么度过那撕心掏肺的日子的。
那是教会办的同济医院一间特殊病房。病房里堆满了花,连走廊两边都放着花,各行业的人送来的,大部分都是戏迷。浓郁的花香,连医院固有的消毒药水味都掩盖住了。
一个年纪大的护士长进来说:“筱月桂小姐,花实在太多了,还有刚送来的,怎么办?”护士长说起医院门外有婆婆孙女两人跪在地上,焚香祈佛,已经跪了半天了,劝都劝不走。她们是筱月桂的戏迷,祈求观音菩萨让她们代筱月桂生病。医院没有办法,只有请警局来,将她们强行劝走。
“丢了吧,都丢了。”筱月桂躺在床上说。她的脸色很疲惫,嗓音沙哑,“花不能当药,治不了病。”她的语调丧气。
“医生说你只是劳累虚脱,一时性的血压过低。”护士长慈祥地说,“肯定很快就会好的。你是上海滩第一金嗓子,我从小就是你的崇拜者,能在这里照顾你,真是幸运。”筱月桂露出笑容说:“谢谢。”
住院的第三天晚上,她精神没有好转,每天昏昏欲睡,半睡半醒时却老是在做噩梦,梦见的事情都差不多。她好像在对一个人说话,好多的话,无头无绪,有句话是那个人说:“谁叫她是我们的女儿呢?”
她醒了,觉得那个男人是常力雄。真是,好久都梦不到他了。事情总是这样,一旦她的疾病或厄运临近,便梦见他。
泪水湿透了她的脸颊,可是她并不想哭,常爷不喜欢她流泪。即使做幺二时,她也没这样完全被击垮过,更没有当场晕倒闭过气险些丢性命这种事。她只想睡,一睡着,就连续噩梦。十四岁在田里插秧,累得腰都要断了。娘舅夏忙时,少雇一个人做田,收工时浑身是泥水,她就干脆躺在稻田的泥水里。小腿上爬有蚂蟥,她害怕地拉,蚂蟥越拉越长,往肉里钻,她记起应该拍腿,蚂蟥还是不肯掉下来。她求助地抬起头,希望有人来帮她,可是没人会看一眼这个种田的小姑娘,蚂蟥贴着她的肉,吸着她的血。
“你从此不能来看荔荔!”新黛玉严厉地对她说,要她发誓,弄得她好几年也没敢看荔荔一眼。她只是不时将用身体换来的辛苦钱交到新黛玉手里,连荔荔进了学堂也不能见!真可怕!她现在可以自由得像个魂一样,可以去看荔荔了,谁能管得住她的魂呢?她是不是应该去推开那扇紧闭着的大铁门?
门终于被推开,这声音太响。她醒过来,嘴里满是苦味,翻了一个身。
“筱小姐,门口有个姑娘要见你。”护士长说,“我问她名字,她不说。又是一个戏迷,前两天也来过,今天已经等了很久,叫她走,她走了,可一会儿又来了,要求见你。”
筱月桂心里一怔,问:“长得什么样?”
“长得像最近大红大紫的那个电影明星,那个叫什么的——”
筱月桂长叹一口气,说:“就让她进来吧。”
“你不是已经几天不让任何人进来吗?连记者也不见。”护士长有点奇怪。
“电影明星能不见吗?”筱月桂苦笑,“就是长得像电影明星的人,也不得不见。”
不一会,常荔荔从走廊里直奔进来,还没有到门口就大声喊妈妈。奔到筱月桂床前,却突然煞住步子,手里拿着花不知怎么办才好,担心地看着母亲。
她脸上毫无表情,荔荔心里害怕。当她脸上艰难地现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荔荔还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站着有点发抖。
这时筱月桂伸出手来,轻声地叫道:“荔荔。”
常荔荔把花扔到空中,一下扑到母亲身上,止不住大哭起来。
筱月桂抱着她,抚摸着她的肩膀,心里堵塞得难忍,但没有流泪。常荔荔说:“妈,我,我对不住你!”
“别说,”筱月桂抱紧她的肩膀,别过脸去,声音尽量平稳地说,“别说,妈妈什么都知道,你别说。”她想,梦见了常爷,就找回了女儿,果真如此。
护士长急急忙忙走进来,明显她已知此年轻姑娘是常荔荔了,说是有车子在医院门口等,要把常荔荔接回摄影组里——荔荔走了大半天,得赶快回去,来人已经催护士长两次。护士长没法,只得进来通知。常荔荔不理会,“妈,我不去拍什么鬼电影,我就要在这里陪你。”
筱月桂把女儿的手握在胸前,说:“去吧,听妈妈的话,你的事儿要紧。”荔荔没法,这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已经到了晚上,筱月桂疲倦地躺着。护士长进来,搭了一下脉,看了一下血压计,轻轻地对她说:“你说你想喝米汤,你家娘姨已经端来了,趁热喝吧。”
筱月桂费力地坐起来,护士长马上说:“你别动,我来喂你。”
“米汤真好喝!”筱月桂喃喃地说。她一生中惟一一次濒临死亡时,向客栈的小二讨来一碗米汤。命贱之人,米汤就是救命汤。她看着护士长拿着大瓷杯,关上门出去了。几天都靠打针药水维持,未进一点食物。但是她头痛得厉害。这病房很隔音,走廊里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到。她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门响了,护士长走进来,很神秘地对她说:
“有个男人等了很长时间,叫他走他不走,非要见你不可,说几分钟就行了。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不肯说。”
“什么样的人?”筱月桂问,“怎么又来了一个不肯报名字的人?”
“长了些胡子,身材挺高,穿着长衫,样子有点像——”
“像什么?”
“像跑码头的商人。”
“唉。”筱月桂的头痛突然轻多了。她把头转向窗外,那儿梧桐树如人的手臂,形状怪得让人心里发麻。她盯着树叶,淡淡地说:“电影明星得见,商人也得见。”
护士长不明白这话,说:“你不是不见任何人吗?”
“就一个,只见一下这个商人吧,跑码头来上海,相当辛苦啊!”筱月桂转过脸来,对护士长说。
余其扬进来,脸色有点憔悴,手里没有捧花,而是带了一包莲籽。他走进来,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只是说:“家乡送来的,去年晒干的莲籽,熬鸡汤最补身子。”
筱月桂呆呆地看着他,他也呆呆地看着她,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马上想松开,可是她握住了他,握得紧紧的。她说:“其扬,我真怕你会不来看我。”
他有点窘。她想坐起来,他连忙扶起她,并帮她拉过枕头垫在背后。他说:“怎么会呢?是我把你送进医院的,不巧因急事被师爷叫走了。这不,刚回来。”他看着筱月桂,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面,“师爷要我去了一次长江沿岸码头,这算是正式向各码头宣布我是上海洪门山主,长江沿岸龙头老大。”他笑了笑,“十二年没做的事,现在补起来,其实我明白他们想要沾点好处,用大头衔套我而已。”
筱月桂笑着说:“那就祝贺你了,终于成了洪门山主。”
余其扬说:“谁都明白,上海洪门的第一把交椅,是你筱月桂,只有你才能把洪门里的各种纠纷争斗摆平。师爷一路上直说你有胆有识,一眼就看到大局症结所在,对你心服口服,还说他们那批人保证今后一切听你调遣。”他突然停住,不说下去,“小月桂——”
筱月桂摇摇头,“你陪我坐一会儿就行了。别说不相干的别人的事。我不想知道了。”
“你是对的,不说别人的事。”余其扬期期艾艾地说,“说我们的事。”他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脸有点红地说:“我仔细想了一下,我不能没有你。我以前的担心,只是担心自己的面子,怕被人说。但是没有你,就像一个被子,没有里子,面子也没有了。”他似乎把这些话在心里准备了很久,却是很真诚的。
她听着,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让泪水往眼睛里来。他说了一连串的话,最后说:“因此——结婚的事,我想说,有小月桂做我的妻子——”
她伸手捂住他的嘴,“我没有说过这话,别提这个事。”
“听我说。”他掏出一个精美的天鹅绒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一枚亮闪闪的钻戒。
“其扬。”泪水终于冲进了眼眶,但是她还是忍住了,没有让它流出来。她竭力露出笑容,把盒子拿在手里,不接这个话题,只是说:“我想请你亲自出马做一桩事,不知你肯不肯。”
“请说。”他拿起她的手,把脸放在上面。
她边抽回自己的手,边说:“荔荔明天就到黄山拍外景。目前孙传芳与南军大战,皖南离战场不远,败兵转眼变强盗,兵荒马乱,容易被人乘乱偷袭,我不放心。你既然做了长江各码头山主,我求你再走一趟,保护她一次,好吗?”
“我可以派最可靠的人做保镖。”余其扬说。
“不,不,我有点心悸。上次师爷只是半心半意来诈我们,已经弄得差点出人命。三爷说得对:其他人打荔荔主意就更麻烦。出了上海,局面就更不知道了。这次你一定护她一程,答应我。”
他不知说什么好,叹了一口气,才说:“你应当明白,这不是很方便的事,荔荔这个小丫头,不是听话的年龄,我怕——”的确,他现在看见荔荔比谁都害怕。
“我根本不相信那个事,一疑心就犹豫。像黄佩玉那样事到临头,还怕此头为难,那头得罪,结果死无葬身之地。你们两个人,”筱月桂决断地说,“我不愿意失去任何一个。其中任何一个不在了,我也就不在了。”
她心里只有这两个人,只有这两个人能让她流泪,不顾一切,甘愿承受一切牺牲。她说:“荔荔电影拍腻了,会去欧洲留学。那时就不用天天提心吊胆了。在这之前,你千万帮一把。”
他脸色有点尴尬,“我想我还是离开荔荔远一点为好,这个孩子控制不住自己。”
她索性把问题说明白了:“你放心,我筱月桂从来最明白男女之事,你我都是过来人,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如果你真的觉得荔荔很可爱,你无法拒绝她,那么我筱月桂夹在中间又何必呢?”
曾经新黛玉没有拦常爷和十六岁的她,难道她连当年的新黛玉都不如?她清晰地回忆起来,的确,常爷爱上她时,已过五十,四十岁的新黛玉已经与他相好了二十年。想想,当时新黛玉的心里是如何难受!她以前不知,现在轮到她知了,老天爷就是如此作弄人。
当余其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她伏在枕头上,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她那副心碎的样子,护士长都不忍心看,就默默地守在门前垂泪不已。筱月桂抽搐着身体,手抓紧枕头,任泪水源源不断地淌入枕头里,仿佛枕头就是一个专吸泪水的容器,她知道这一生再也不会嫁给任何人,一辈子将一个人度过。她哭自己的命,那个人几分钟前还在这床边,握着她的手,是她硬把他的手给推到她再也够不着的地方。他一走出这房间,她便开始想念他了,她明白她对自己那么残忍,等于强迫自己离开他,永远失去他。
她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电影再赚,也赚不回一个女儿。我准备把电影公司卖掉。爆得大名,对荔荔没好处。”
“我知道你想念舞台,你不喜欢做生意。”他又重新变成以前那个他,体贴地说。
太晚了,太迟了,她已经下了决心。“那倒不一定。”她说,“我从小穷怕了,如果你能帮我一把,投资实业,我觉得可以投资房产。”
他的脸真诚,甚至想都不想,就说:“那就好,我们一起来经营力雄银行。”
“不,你说得对,我不能做你的副手,当然我也不可以当你的老板。我自己当自己的老板总可以吧!为什么我不能当中国第一个女投资家?”
他说她当然能,他简直要为她喝彩,认识她二十年,还是对她估计不足。就在这时,筱月桂把手里的天鹅绒盒子放还到他手中,“就为了这个原因,我们不能结婚。”
这么说,能给她和他一个下台阶的更好的托词。她记得在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好像有一层白霜盖满。她就当没看见,又说了一句:“我们不能结婚。”
她说完这话,感觉有一个人,不对,是一队人举着黑伞,脚步嘈杂地走过她和他的身边。她定了定神,再去看时,房间里没有打伞之人,只是窗外下起了大雨,打得窗玻璃哗哗响。
第二十八章
一个礼拜后,筱月桂回到极司非尔路家里,李玉和秀芳把她安置到她自己的卧室中,她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家里有什么事吗?”家里一切依旧,她的卧室里还是有花,是她最喜欢的夜来香,难怪在走廊里,她已感觉到一种熟悉的香味。
秀芳说:“没有什么太急的事。大部分我们都已经处理了,你休息过来了,再一桩桩说给你听。”
李玉说:“今天上午我去看了一下姆妈,她竟然回到老西门一品楼那幢房子里去了。你知道的,那幢房子十年前就被她改做旅馆。”
筱月桂点点头,她知道新黛玉做的这件事。
“姆妈留了一间给自己。”李玉转了个身,把一双绣花拖鞋放在床边,这才说,“她现在搬进那间房子长住。”
“她这么念旧?也难怪,一品楼当年是她一生最兴头的日子。”
“她说日子快到尽头了,她整个搬了回去,想在那里等。”
“她真快死了?才六十多吧。”筱月桂吃了一惊,扳着指头算算。她记得新黛玉把她从乡下带到一品楼时,正好四十,现在二十个年头过去,她应当只是六十过了,最多六十二,怎么会想到去等死?
“我看她气色败了,真的快到头了。”李玉说。
筱月桂双手一撑,从床上坐了起来,“真的?”李玉以前告诉过她,做过这一行的女人,大都活不长。新黛玉也难逃这命,竟然就要在她身上兑现了?
李玉神色挺严肃,“我怕她随时会咽最后一口气。”筱月桂知道李玉在这种事情上头脑清楚,不会夸大其词。毕竟她年龄大,见得多。
“那赶快给我准备准备,我去看看她。”筱月桂说,“希望她不会不见我就走。”
李玉没想到,“小姐你不必太着急了,这不会是一天两天的事。”
“你刚才说她随时会咽气,万一她不等我自己去了呢?”筱月桂说,“毕竟,二十年了,许多事多亏了她。”
傍晚时分,一品楼完全失去了往昔书寓的任何一丁点热闹和艳冶气氛,清寂凄切。房子年久失修,木柱上只剩下剥落的油漆,墙板间的缝裂着,天井石缝里长了青苔和野草。说是客栈,看起来客人不多,也许都是小商人,忙碌去了,厨房里好像有烟气,门槛全是脏黑污迹。
筱月桂顺着吱嘎响的楼梯走上二层,顺过道直接走向里面,在自己的房间停住了。她和常爷的那间房不存在了,被隔成两个小间,另开了门。
她慢慢走过去,穿过回廊,从走廊墙上裂开的一条缝隙往外看,后院里的桃树已经被砍掉了,金鱼池成了洗衣槽。
曾经她在这里,谛听悠扬的江南丝竹,看一个个着鲜衣的美丽的女人们,细弹琴弦低唱,羡慕她们说不尽的优雅。管事高声叫喊局票,叫女人们出局的声音真是悦耳!“你的眼睛像猫,瞧上去温顺,骨子里却不知女孩子的羞涩。”新黛玉在这走廊上,对十六岁的她这么说。
现在一切都不再存在,可能不久,只剩下旧房骨架的这块老西门地皮,也会被水泥大楼吞没。她心酸酸地侧过身来,对直朝新黛玉以前的房间走去,她记得那间堂而皇之的凤求凰厅。
外厅所有的家具都没有了,空荡荡的,连那些字画吊灯都不见了。里屋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走了进去。新黛玉一个人躺在床上,半垂着旧旧的帐纱。房间里很幽暗,筱月桂走近,撩起帐纱,挂在钩上,这才伫立在新黛玉面前,静静地看着她。
满头白发的新黛玉费力地睁开眼睛,淡淡地微笑说:“我怎么总觉得一品楼里少一点东西,原来不就是少个小月桂吗?!”
新黛玉拉住筱月桂的手,叫她把房间里的窗帘拉开。窗帘拉开,一束斜阳照进来,反而加重了屋子里的清淡和凄凉。“点灯,点上灯。”新黛玉喘着气说。
李玉和秀芳这才从走廊进屋子来,去找台灯开关。筱月桂走回床边,坐了下来。新黛玉让筱月桂将脸转到光亮处,左右端详了很久,“小月桂真是个越长越漂亮,永远不现年龄的女人!”新黛玉摸摸筱月桂的脸,“还是那么白白嫩嫩的,都三十六了吧!”
“我要老的。”筱月桂说,“姆妈,你告诉我,你要坦白告诉我:女人老了,应当怎么办?”
新黛玉说:“你小月桂是天下第一明白人,我就直说。女人开始老了,就自己往后退,免得让别人嫌,逼着后退。不过你还远远不到这时候。你不仅是驻颜有术,你是服过仙丹,青春永在。”
“什么时候一个女人就开始老了呢?”筱月桂几乎是自语道,“我不是说外貌,外貌说不清楚。我是说,什么时候一个女人应当认老了?”
新黛玉好像知道筱月桂心里在想什么,她拉住她的手,慢吞吞地说:“到她开始可怜自己的时候。”
筱月桂听了,沉默良久,最后说:“谢谢你,姆妈。你说得非常对。”她走过去,从梳妆桌上取过一把断掉一颗齿的木梳,对新黛玉说,“姆妈,我想给你梳一梳头。”这才把新黛玉扶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新黛玉费力地坐起来,她对李玉说:“把镜子端来。”那梳妆台上的镜子太重,秀芳赶忙给李玉搭一把手,她俩一人扶一边,端着镜子,让新黛玉照自己。
筱月桂将新黛玉的散乱的头发合拢在左手里,右手轻轻地梳着,给她梳一个髻。那脖颈叠着皱纹,筱月桂的手贴着,看见镜子里的新黛玉在默默地流泪,忙把自己的手绢递过去。
“我是高兴哪!”新黛玉喃喃地说。
“我知道,姆妈。”筱月桂眼睛湿透了,轻轻地回答。
报纸标题:
联合财团十八层新都饭店建成,财团董事长筱月桂女士亲临主持。
新都饭店位于三马路上,是一幢高耸入云的塔式摩天楼建筑,也是在上海市中心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摩天楼中,完全由中方资本控制的最早几幢之一。虽然建筑师还是请的德国人,承包的建筑商却是上海有名的荣记营造公司。
新都饭店是旅馆娱乐与办公室多用的楼房,筱月桂的公司有好几间办公室,但是她特地在可以俯视整个上海的顶楼,给自己保留了一套房。
开张仪式极为隆重,商政学各界中外人士纷纷前往祝贺,贵宾几百人。
饭店经理对着满堂的宾客大声宣布:“恭请中国第一女实业家筱月桂女士剪彩。”
正厅堂跨三层,上上下下人都在看,闪光灯哗哗照着,刺得人眼睛痛。筱月桂穿着贴身手绣丝缎旗袍,颈子上钻石项链闪闪发光,神采奕奕。满堂客人在评论筱月桂:
“真是国色天香啊!”
“又会唱戏又会做生意,不简单。”
“都说上海黑社会的粗胚子就只服她一个女人!”
“真是百年第一女子。”
“此等人物,恐怕也只能出在上海!”
她剪开红彩绸,满堂都在鼓掌。红绸并不对着大门,而是在一层二层之间的一个钢铁怪物之前。
饭店经理高声说:“这台自动楼梯,叫做‘平步青云’,特地从德国定制,全世界还没有几架。”他按了一下电钮,“轰隆”一声,钢铁怪物开始卷动,所有的人都吓得往后一缩。他请客人踏上自动楼梯,客人都犹豫不敢。这东西样子太可怕,要把人卷进机器里去似的。
筱月桂优雅地一点头,说:“那么我先上,该我的头彩。”
饭店经理大声喊好:“筱月桂,筱老板,中国‘平步青云’第一人!”
筱月桂努力控制自己,脸上不露出任何胆怯之色,脚踩高跟皮鞋,稳稳地踏了上去,在机器恐怖的轧轧声中,冉冉上升。周围发出一片惊叹,而她越升越高。
乐队奏响音乐,酒会开始。不少人在自动楼梯前排起长队,跃跃欲试,有出洋相左歪右斜的,有尖叫的,有跌倒的,更多的人最后一步不敢踏出,需要有人拉一把才不至于出事故。饭店经理和饭店人员都忙着照应。
大家的注意力全被这新鲜玩意儿吸引住的时候,筱月桂悄悄走到一边,搭电梯一直升到最高层。她推开走廊的侧门,走到屋顶上。
整个上海一览无余,这已经不再是洋场十里,而是三百多万人的远东第一国际大都市,高楼大厦,像一层层山峦重重迭迭,中国这块国土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奇景。
而另一边隔着浩浩渺渺的黄浦江,可以看到江对面浦东那一带,除了河边的仓库船厂,依然是田家阡陌。同样阳光,照着完全不同时代的两个国度,两个国度都铺展得无边无垠,一直延伸到天边,不见尽头。
景色壮观,似乎丝毫没有使她动心,筱月桂如同在自言自语地说:“偌大一个上海,几百万人,我怎么就没有一个亲人?”她不禁悲从中来。
她发现自己睡觉时手握得紧紧的,经常是枕头滑到身边,如一个人陪伴她,一种非外人能知的落寞蚀空了她的内心,听见里面狂风在呼啸。
就在她离开医院的第二天,清晨电话把她弄醒,是余其扬,他已把荔荔护送到黄山。“我不能没有你,我必须得尽快回到你的身边。”一听到他的声音,她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你是要我的,对不对?”他说。
她努力镇定自己,不让自己心软。她再次拒绝了他。她在心里对他说,要知道我是一个女人,我更是一个母亲!
当电话那边死寂一般的安静回应在她耳边,她才感觉那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余其扬是不会再回到她的身边了,她和他之间彼此永久地失去了对方。
地平线移远,她的目光退了回来,看楼下近处的层层屋顶,低矮的黑瓦民居,夹在西式的平顶之中。她的眼光越移越近,走到栏杆边上,看下面笔直千仞的谷底,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和行人。这个活人的世界,永无疲倦地运动的人和车,东去西往不知忙碌着什么。她看得着了迷,脱了鞋子袜子,一条腿跨过栏杆,骑在上海身上再次往下看。
楼下的马路开始往更深处沉下去,猛地往下落。她开始出现幻觉,觉得深渊底下是另一个世界,那里不再有她心头的沉重和苦恼,那是她最早见到的上海,那些灰黑的瓦楞下,是她最早认识的欢乐,就是常爷与她在床上时那种飞出肉体的生命欢乐。她闭上眼睛问:“上海,你真的要我试试怎么飞起来?”
她索性把另一条腿也跨过来,都伸在栏杆外。
现在她看到她自己的光脚,一双秀丽的脚,踩在整个上海之上。下面正在进行着舞宴、酒会,音乐仿佛响在耳边,她站了起来,轻轻地踩着音乐的节拍,在石沿的边上走了几步。深渊的诱惑使她的舞步分外轻盈,她觉得心境很久没有这样愉快了,天宽地阔,可得个大解脱。
突然,她紧紧抓住栏杆,害怕地问自己:“大脚丫头,没出息的,你在可怜自己吗?”
有人从顶楼的楼梯间看见筱月桂在栏杆外面行走,慌张地奔回楼里,叫起来:“筱老板跳楼!”
一群人气喘吁吁奔了上来,饭店经理跑在头里,他慌张地四顾栏杆外,已经空无一人,
他立即扑到栏杆上,看千仞直壁之下的上海马路,下面人头攒动,好像是出事了。鲜红的夕阳正从楼与楼的空隙,落进整座城市,光影灿灿,这群人看糊涂了。
再仔细一看,是人们拥在新都饭店门口,想往里进,看新鲜。
饭店经理觉得奇怪,问刚才呼救的人是怎么一回事,那人也说不出个名堂。经理赶快指挥手下人满处寻找,“看看顶楼筱老板自己的套房!”
她的房间里没有人。
他们心急火燎地寻找,终于在楼下舞厅找到了筱月桂,她已经换了一件镶满闪闪银片的白旗袍,乳尖高耸,腰肢细软,正在朝宴会厅走。
在大厅里,许多人围着她,有中国人也有西方人,穿西服打领结的侍者送来了酒水。她手握一杯香槟,脸上红扑扑的,神采飞扬,与十多年前走进礼查饭店让全堂惊艳的筱小姐一样,脸上怡然自得的神情如昔。那时候她一无所有,除了借钱做的一身旗袍,那时她一路受阻受苦,活得精彩;现在这整个上海都认识她,把她当作神话里的人物,有钱有势,才貌双全。但其实她是一个没有人能够来爱的人,心空空旷旷,再没有火焰腾起,更没有归宿。
就像我看她的手纹时一样,她这一生里命运线上多分歧,手纹是会随着岁月变化的,留不下来的终是留不下来。
在那个隆重的剪彩宴会上,那些人轮流着与她敬酒,或干杯。她手下的一群跟班、保镖,包括三爷等人,远远地在宴会厅一角忠心地站立着。侍者端着托盘,里面是小巧玲珑的点心,乐队的音乐突然从舒柔变得热烈起来。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敬爱的读者,你已经不耐烦了。你想知道为什么我能够采访到筱月桂本人,又怎么会变成她的亲密朋友,让她和我作如此详谈。
上海依然在,甚至那些建筑依然在,到处可以遇到筱月桂那样的女子!但是物是人非,萧条异代不同时!人本身是最脆弱的,最容易消失的。我几次看到筱月桂的影子:有一次在福州路上,行走如燕,轻盈得令人羡慕,她是那种永远不会变老的女人;有一次在南京路上,她闲散而逍遥,看着橱窗,思考一番,然后掉头而去。可不是,现在店里好东西真是不多,噱头不少,筱月桂那样的女子最笑话噱头,她是讲究“实惠”的上海人,不喜欢虚火张致。至于“时尚”?她就是创造时尚的人。
好了,我现在要终结这本书了,这些人物在1927年春天以后的命运:筱月桂办成了多少实业;余其扬究竟会不会跟她相伴终身,哪怕不需正式结婚;常荔荔有没有去欧洲,成为一个莎学专家?这些事,每个上海人都知道,这些事,已经成为上海历史的一部分,成为“上海”这个词内涵的一部分,不需要我来告诉你。
不过,你依然想要知道我的职业秘密。
我可以用一些时间机器,超光速隧道,如此之类的手法。可惜,好莱坞电影用得太多,俗了。大手笔能翻俗为新,我不是这种大手笔。主要的问题是我不愿弄虚作假:毕竟,我写的都是真正实在的历史人物。
或许你会说:明白了,女诗人本色而已。
我在上海上大学时的确写过诗,在校园外的咖啡馆,有人看到过我买了一杯咖啡,两个小时涂了四页大胆的胡扯。
柏拉图三千年前就认定了诗人是最会撒谎的人,上海虽然离柏拉图说的“理想国”还差一小步路,但是诗人几乎一个不剩全部被放逐。
我不会做这种自讨苦吃的事,当然不靠想像说事。
我知道在结束这本书之前,我必须告诉你,我怎么会见到筱月桂,怎么会知道了她那么多隐私,那么多隐秘而不可告人的想法。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就是在那个时刻,我见到了她。就是在那个时刻——那个我在前面有意跳过没有写的时刻:
她走在一条冷清清的街上,她不明白往日夜里喧哗无比的街,怎么变得就她一人似的。店铺门外依然挂着旗幌,悬着彩灯,照着女子好看又好听的名字,居然没有人光顾。只有那两扇红门里热闹异常,欢声笑语,好像常爷,甚至余其扬也在里面。她听见了新黛玉的声音:“月桂呀,快进来,碍手碍脚呆在门口干什么?”
常爷是死了,新黛玉也死了,里面那些人都是不在人世的人。可余其扬呢,当然,他还活着,不过她在心里已经为他举行过葬礼了。她一直都是爱他,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就未能抹去他的影子,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爱一个人,她牺牲掉自己也爱他。
她站在门口,不愿意去推开门。她背对着门,静了静心,这才转身朝里看去。
她看见自己大着肚子,新黛玉让她回到这儿来,好有个照应。果然她回来不久就临产了。那个惨白的黄昏,接生婆往这儿赶来,焦急地跨进门。她已经在挣扎,身上汗和泪混和。接生婆在说:“使劲!用力!”
她痛极了,大喊救命!李玉秀芳都在身边帮她。新黛玉在凤求凰厅里坐卧不安,突然她听到一声响亮的哭声。
“是个千金,恭喜。”
新黛玉闻声赶来,“呀,常爷的女儿!”
筱月桂晕了过去,她感觉自己的灵魂离开榻床,朝回廊走去,下楼梯,过天井,推开一道大门。她像现在这么站在这儿,觉得夜从未如此墨蓝,最后一轮打更声之后,街上出现了穿白衣的行人和小贩,还有女人们,在这个城市做各种生意的女人们,一个两个,更多的人,各种职业女人,甚至有像我这样写字的女人。
她摸摸自己的脸,还是那么嫩滑,那么生动。她知道,她必须启程了。她走出来,加入到我们之中,她知道我在等她。
2003年10月
上海王后记
我们一家都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靠着山脚岸边长大,天天看嘉陵江水清长江浪浊。一家子围着小收音机听本地“言子”,笑成一团。只有一个人不一样,那是我父亲。
父亲是抗战时被抓壮丁来到重庆的,重庆人叫他“下江人”。父亲一辈子没学会说哪怕勉强过得去的重庆话,幸亏他是个木讷寡言的人,不得不开口时才开口。开口便是天台宁波口音,很像上海话,与重庆话就隔了千里万里。只有我能听懂父亲的话,所以做了义务翻译,由此拣了几句半通不通的上海话。
父亲一辈子都想顺江水而下,回到长江入海的那片广阔的平原,那生育他的土地,但他只是一个病休的川江拖轮驾驶,在家烧饭做家务,六个孩子数着米粒下锅。社会最底层的人物,能有什么奢想?只能闲下时看着滔滔江水,男人家也不能尽落思乡泪。
但是父亲是个大度的人。街坊上有痞子看见他软弱可欺,对他说话如凶神恶煞,让我这小姑娘怒火直冲天灵盖,恨不得一刀挥过去。父亲却不记恨,当这种人需要他帮忙时,比如借盐借米,父亲照样给,别人不还,他也不要。有一年坡下有户人家起火,父亲提起灭火器,就往坡下冲,火灭后,他的脸和一身衣服都熏得黑糊糊的。
今年上他的坟,我带了百合花和一本写我成长的书,烧完了纸钱,烧这书,火旺旺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读得很快。我一边陪伴父亲读这本书,一边对他说了上面这些话。血缘关系固然重要,父亲与我之间,却超越了父女天伦:他虽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却是我最爱之人,他身上的善良、同情心,使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子未葬于污浊的黑暗之中,因为他的存在,让我始终对这个世界不彻底绝望。
父亲生前有个愿望,希望骨灰回家乡。母亲和哥姐都不肯,怕父亲的魂回了老家就回不到重庆。所以那年我从伦敦回来,兄弟姐妹一起选择了面临长江的山坡,让他的坟朝向江水,以便他的灵魂顺着江水去家乡探望,再顺江水回来。
但是,父亲的愿,我必须还。八十年代末我到上海读书,我学得不够地道的上海口音,让我在上海商贩手里吃了不少苦头,连坐公共汽车都被指错方向,售票员厌烦地说:“外地人,拎勿清。”
近年我到上海做过几次签名售书之类的事,上海记者却惊喜我能学上几句宁波腔。
最终我与上海还是“隔”。
但是,作为小说家,我却有一个多年修炼得来的移魂术:我能让我的主人公替我还父亲的愿:在上海长大——冒险上海,征服上海,败绩上海。
冥冥之中,我觉得父亲会喜欢这个故事,让我代他生活在上海。
我从重庆到上海,与所有的外地人一样,被上海人看做小月桂一样的乡下人。这没有什么错,并非每个上海人都是大慈大悲的佛陀,不必皆知众生苦。
我想问自己,上海引以自豪的现代性是怎样出现的?这成了我的一个悬疑。我不得不想像“如果我与上海一起长大”。
而我母亲的第一个丈夫是个袍哥头子,他在旧重庆的西餐馆,或是两江一带码头呼风唤雨,对女人却很有流氓本色。母亲还是逃离了他。
我开始设计这本小说时,本想写一个革命者怎么一步步成为一个黑道人物,后来发现最可写的是一个女人,如我的母亲,她那双大脚,如何从乡下踏入摩登世界。怎么遭遇奇迹,陷入地狱;又从地狱返回,历遍人间。
这才出现这本“虚拟自传”。
写完这本小说初稿,去年已落的桃花,又一次花开,又一次花落。我很想让父亲知道,我花了整整一年半时间,为他还了一个愿。
我今年回重庆,去上坟的那天夜里,梦见父亲,背景是一片烂漫的桃花,他还是一口天台话:“客舍如家家如寄,谁问花开尚如昔?”这半通不通的奇怪言语,把我惊醒了,难道父亲的灵魂陪我当了文人?
我看拂晓的窗外,果然如父亲托梦所言,梦中的那片桃树,长到了梦境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