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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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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夫-李昂
几则新闻
××年×月×日讯。
一对住鹿城北角陈厝的夫妇,男陈江水,四十多岁,以杀猪为业,妻陈林市,年二十余。×日陈林市突然以丈夫杀猪用的屠刀,谋害亲夫,肢解尸体,将尸体斩为八块,装置藤箱中企图灭尸,幸赖隔邻警觉,及时发现报警。
问何以杀夫,陈林市回答,丈夫对她太凶狠残暴,每日喝酒赌博,回来打骂她作乐。知道她害怕见人杀生,还强带她至屠场观其杀猪。事发之日,丈夫带回来一把屠刀,状极凶恶,恐不利于她,天亮俟丈夫熟睡后,她即以所见的屠宰方法,将丈夫像杀猪一样的肢解了。想他一生残害猪只不计其数,也算管生灵报仇。
按陈林市供词,于情于理皆不合。自古以来,有道无奸不成杀,陈林市之杀夫,必有奸夫在后指使,有待有关当局严查。又有谓陈林市神经有病,久看丈夫杀猪,得一种幻想恐惧病而致杀夫。但谋杀亲夫乃是社会道德问题,岂能以神经患病为由加以恕有,还待当局严加办理此案,以息舆沦,以区社会风气。
轰动一时的陈林市谋杀亲夫一案,虽查不出奸夫,但以陈林市这伦,罪大恶极,判决监候枪毙,昨已送进台南府大车。为应社会舆论、民俗国情,在送大牢前特将陈林市绑在送货卡车上,由八名刑警监押,另一人打锣游街。陈林市所到,真是人山人海,万人空巷。然有观者称惜,谓陈林市既不美貌,又不曾看到奸夫,游街因而不十分好看。
然将谋害亲夫之淫妇游街示众,有匡正社会风气之效,故此次陈林市之游街,虽少奸夫仍属必需,相信妇辈看了能引以为戒,不致去学习洋人妇女要求什么妇女平权、上洋学堂,实际上却是外出抛头露面,不守妇戒,毁我于年妇女名训。
寄望这次游街,可使有心人士出力挽救日愈低落的妇德。
杀夫一
陈林市谋杀亲夫这件事,在鹿城喧嚷了许久。尽管报纸与办案人员强调奸夫指使,整个鹿城却私下传言,是林市的阿母回来报复的一段冤孽。
林市的祖父,在鹿城原有一点资产,还是教私塾的“读书人”,到林市父亲这一代,由于染上肺结核,不识躬耕,以致把一点田产看病吃药花费殆尽,留下九岁的林市与当时还不到三十岁的林市母亲。
寡母孤儿,加上孤儿又不是个传宗接代的儿子,林市的叔叔以未亡人一定会改嫁为由,侵占了林市和阿母最后的一间瓦屋。
母女俩白天流落街头,捡破烂,做点零工为生,晚上则潜回林家的祠堂过夜。虽说是祠堂,也不过是一幢残破的合院,当年林家这一族兴旺时兴盖的,原相当具规模,残旧后,可以拿得走的材料,早到了林家其它的房子上,没拆走的,只剩几支一人合抱的大柱子和屋顶上一点瓦块。
甚至住这祠堂,林家都有人抗议,但看林市阿母许久不曾有所谓败坏门风的举动,林氏族人也以帮助寡母孤儿为由,让母女俩住下。
风波起在有年冬天,是个打仗的年头,谁打谁对一般小老百姓并不重要,造成影响的是兵荒马乱田里收成不好,还不时有散兵余勇流入小乡镇。林市与阿母没得零工做,大半处在饥饿边缘。
近除夕的一个冬夜,天是几年难见的彻骨冰寒,却有一轮炫亮异常的大满月。林市到邻近小土丘上拾一点树枝回来当柴烧,冬天的黄昏特别短,一晃眼,就是个荒凉的夜,近海的鹿城还漫天刮起尖硬的海风,聒噪呼噜的响遍大街小巷。
林市在耀亮的月光下回转家,远远看见一个着军装的长身男子,潜入祠堂。猛烈的风吹翻男子破损的军帽边缘,露出一张年轻、有疤痕的脸,也吹起散乱的绑腿灰色布带飘摇。
其时已十三岁的林市懂得可能的危险,站定一会稍思虑,立即想到就近到叔叔家中求救。待在那酷寒的夜里奔跑,心里又十分害怕,跌跌撞撞的尽绊倒,来到叔叔家,吱唔着话都讲不齐全。
是个军人,叔叔十分警觉,聚集了五六个族人和邻居才赶向祠堂,为怕惊动那军服男子,一行人谁也不敢张声,潜行到厢房门前,从破了的窗格子,就着亮白的月光,林市清楚看到阿母身上压着的那军服男子,他的下半身衣裤俱褪尽,只剩下一截零散的灰色绑腿堆在脚踝处。然后林市看到被压的阿母,阿母的那张脸,衰瘦脸上有着鲜明的红艳颜色及贪婪的焕发神情。
阿母嘴里正啃着一个白饭团,手上还抓着一团。已狠狠的塞满白饭的嘴巴,随着阿母唧唧哼哼的出声,嚼过的白颜色米粒混着口水,滴淌满半边面颊,还顺势流到脖子及衣襟。
那军服男子被拉起时,有一会显然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叔叔看他身上全无武器,踹起一脚,猛踢向他下部,那长身的军服男子捂住那地方,霎时间垮倒下去。
而做母亲的仍持留原先的姿势躺在那里,裤子褪至膝盖,上身衣服高高拉起,嘴里仍不停的咀嚼着。直至林市跑向她身边,做母亲的拉住林市的手,才嚎啕大哭起来,断续的说她饿了,好几天她只吃一点蕃薯签煮猪菜,她从没有吃饱。
族人和邻居将两人就近分别绑在两支祠堂的大柱子上,不久召集来更多的族人与围拢一大群人,商讨如何处置。林市的阿母这时不再哭泣,说来说去也是那几句话:她实在饿了,几天来只吃蕃薯签和猪菜,那军服男子拿两个白饭团给她,她实在太饿了,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军服男子则始终颓散的看着前方,茫茫的不知是否在想,也一径不开口。他还很年轻,如果不是一道从眉眼处直延伸到下颏的疤痕,算得上是个清俊的汉子。
翻翻吵吵很一阵子,仍没达成任何结果。林氏有老族人提说奸夫淫妇理当要系在大石头上沉江,但马上说这只是古礼;有人也立即小心提醒:那军服男子不知来自哪个兵团,以后怕不好交代。
最后林氏有个极爱排道理的叔公,借机编排说林市阿母毕竟是被迫,不比一般奸夫淫妇,罪不该至此。林市的叔叔,这时居然排开众人,站到军服男子前,劈啪甩他两个耳光,再拍着胸脯讲他林家怎样也是个诗书世家,林市阿母如有廉耻,应该不惜一切抵抗成为一个烈女,如此他们甚至会愿意替她盖一座贞节牌坊。
不知什么缘故,一伙人听到贞节牌坊,竟齐声轰笑了起来。再过一会,众人看无甚趣事,天又晚了,纷纷散去。
看众人散了,族里的老人要有所决定,给林市叔叔一个眼色,林市叔叔只有让族人把林市带回家,说是不能玷污他们林家骨血。林市临离去,一直喃喃只有几句话说的阿母,竟抢天呼地的大哭起来。林市看眼阿母,被绑在柱上的阿母虽然衣衫零乱,却毫无撕扯的破损,而且阿母显然由于不再有衣服,那天穿的是一件完整的红色新衣,有些地方还明显可见褶痕,林市记得,那衣服是阿母的嫁衣,一向压在箱底。
阿母一身红衣被捆绑在祠堂一人合抱的大柱子上,是林市对母亲的最后一个记忆。隔天早晨醒来,林市就不曾再见到阿母。林市往后断续听来不同的传言,有的说阿母在夜里被沉江;有的说阿母同那军服男子,被责打一顿后,赶出鹿城,永远不许回转;有的则说是阿母选择与那军服男子私奔。
林市则在族里父老的安排下住进叔叔家,事实上也即是林市父亲未过世前的那间瓦房。回到原来住家的林市并不曾有任何改变,那几年兵灾连连,虽未直接波及鹿城,也四处纷攘不定,加上收成不好,婶婶又长年卧病在床,林市里里外外做尽各种苦差事,仍难得吃饱。
却也在这几年间,林市长大成为一个瘦长身子的女人,她有的是阿母一张长脸,长手长脚再加上营养不良身子发育不全,就像个木板刨成的人儿。叔叔家邻近妇女间曾有个传闻:林市那样瘦平身板,就是因为来潮得太晚。
这类女性身体的变化,原是隐秘中由母、姊教给下面年幼的女孩,林市的来潮在四邻妇女中造成几近公开的笑谈,妇人们以为是林市的过度喧嚷。人们体谅林市没有阿母在身旁,慌张一定难免,但嘲笑林市躺在地上,大声喊叫:我在流血,我要死了。
随着来潮的事情刚闭完,林市开始见到人就同人讲她最近做的梦,那梦有一定的开头,总是:你看过柱子吧!我不是说普通柱子,是有一人合抱的大柱子,像我们祠堂有的那种柱子。
接下来的梦境,是几支高得直耸入云的大柱子,直插入一片墨色的漆黑里不知所终,突然间,一阵雷呜由远而近,轰轰直来,接着轰隆一声大响,不见火焰燃烧,那些柱子片时里全成焦黑,却仍直挺挺的挺立在那里,许久许久,才有浓红颜色的血,从焦黑的柱子裂缝,逐渐的渗了出来。
这梦原没什么离奇,加上林市一再复述,四邻很快听厌了,往后每俟林市一开口,就直截说:又是你的梦,我不听。没一阵子,林市少了听众,也不再继续说她的梦。她成为一个沉默的妇人,经常从工作中扬起她那张长脸,沉沉的不知想些什么。
林市的不言语久了便被认为是思春,四邻以为只有思春才会有那般恍惚的神情,愣愣怔怔的一劲瞧着男人。有年轻小伙子就形容他怎样给瞧得好似要被吞下似的。一向伺机要从林市身上有所获得的叔叔,碍于族人面子几次没将林市卖成给贩子,这时除了大声张扬林市同她阿母一样等不及要让人干外,也赶着替林市物色人家。
最后决定的是邻近陈厝的一个杀猪人家,靠四十岁的屠夫陈江水孑然一身,陈厝至今没有人把女儿许给他,相传是陈江水屠宰数十年,杀害生灵无数,每个夜里都有猪仔到他门口嚎叫。此外,“后车路”的女人也盛传,陈江水一到,每每把女人整治得杀猪般的尖叫,这些缘由,使陈江水博得一个外号:杀猪仔陈,久了后,很少人记得他叫陈江水。
这场婚姻由于陈江水一向声誉不佳,双方年岁又差别太大,林市叔叔势必会被传说收受好处,最盛行的说法是:杀猪仔陈每十天半月,就得送一斤猪肉。这种现拿现吃,在物资普遍缺乏的其时,远远好过其它方式的聘礼,无怪四邻艳羡的说,林市身上没几两肉,却能换得整斤整两的猪肉,真福气。
当然,另外的说法也不是没有,有人就说,杀猪仔陈只是个以杀猪为业的屠夫,并不是设摊卖猪肉的,要猪肉,还轮不到他。
不管怎样,林市是嫁了。几件换洗衣服打成小包,挽在手上走过黑猫桥,过桥下一丈多宽的黑猫圳,就是陈厝,陈江水的家远些,在陈厝的尽端,远远都可见到海。
入门的时间是午后,林市做了半天低头新娘。还好陈厝属鹿城外的郊野,规矩不严,一个临时拉来充数的媒人婆还得下厨房,林市因此没什么困难的瞧遍陈江水。五短身材,挺着不小的肚子,脂肪十分丰厚似的,连带走路有点外八,理的是三分头,看得分明后脑袋平平的向下削,仿佛少了个后脑勺。五官倒没什么异样,一双小眼睛沉沉陷到眼眶周围浮肿的肉里,林市后来听说,这种眼睛就是猪眼,注定要与猪仔有牵连。
晚间照例开喜宴,除了叔叔一家与陈江水几个近邻、朋友,没什么贺客,两、三桌客人不一会吃罢喜酒,纷纷散去。那天里林市没得什么吃喝,原还暗自庆幸客人散得早,没料到陈江水几个杀猪朋友,留下大碗大碗的拼酒,径自直闹到深夜。林市在房内,隔着一层布帘听外头吃喝吆喝,历历清楚,越发饥肠辘辘,强行忍住待那几个朋友散尽,疲倦加上饥饿,林市已有几分虚脱感觉。
饶是这样,喝醉酒的陈江水要履行做丈夫的义务,仍使得林市用尽残余的精力,连声惨叫,叫声由于持续不断,据四邻说,人们听伴随在夜风咻咻声中的林市干嚎,恍惚还以为又是猪嚎呢!
待静止下来,林市几乎昏死过去,陈江水倒十分老练,忙往林市口中灌酒,被呛着的林市猛醒过来,仍昏昏沉沉的,兀自只嚷饿。陈江水到厅里取来一大块带皮带油的猪肉,往林市嘴里塞,林市满满一嘴的嚼吃猪肉,叽吱吱出声,肥油还溢出嘴角,串串延滴到下颏、脖子处,油湿腻腻。这时,眼泪也才溢出眼眶,一滚到发际,方是一阵寒凉。
林市怎样都料不到,往后她重复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杀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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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屠夫,陈江水是行内的一把高手,据说他十岁出头到“猪灶”来打杂后,很快就有操刀的机会。他第一次执刀,握着一尺多狭长的尖嘴刀,一刀插进猪喉咙,快、狠、准,连手都不曾颤动一下。猪灶的屠夫们叫他“杀猪仔陈”,除了戏谑他整治女人,不无也有称誉他的一手功夫。
多年的屠宰工作,使陈江水一向有早起的习惯,洞房花烛夜后,仍不例外,三点多钟,天还一片昏黑,陈江水就已起身,看眼昏睡一旁的林市,也不曾叫她,兀自穿戴好,随身携了屠刀,到陈厝中心的小市集用早点。
赶早的卖面茶老人,已来摆好两张破竹椅,响起一把大水壶,看到陈江水,热络的招呼,还不忘恶戏的问:
“女人娶了还来照顾老主顾,舍不得她早起,真是会疼惜。”
陈江水笑骂声干,不曾言语,接过面茶,蹲在地上很快唏哩呼噜的喝完两碗,起身穿过陈厝前往猪灶。
猪灶设于鹿城南。在一大片稻田中,有一条小路可以从鹿城闻名的风化区“后车路”直蜿蜒下来,通过稻田再经一片很大的池塘,就是猪灶。电力使用传到鹿城后,镇民在附近盖了一座发电所,可是仍少人迹,加上猪灶附近小路两旁种植的竹子直扑向路中,拥挤得路面越发阴惨。风大的时候,竹叶一阵悉悉索索,衬着月光照射洒落地上的不齐暗影,阴森森的,和邻近的池塘和猪灶,一直是鹿城传说中出鬼的地方。
陈江水对这些鬼怪并不顾忌,自从小时候家里穷吃上这口饭,他和许多杀猪为业的人一样认为,杀猪残害生灵要真得下地狱,地面上有什么鬼怪,也没什么可怕,大不了跟着走。
然而,信仰和祭拜仍是必要的,在猪灶的人口处,即有一块一丈多高的巨石,上面刻着“兽魂碑”三个大字,刻痕还以红色填染,愈发字迹清楚,石碑前有个香炉,每天香火不断。除每个月固定的拜拜外,逢七月十五的普渡和打醮,更有大规模的祭祖。
过兽魂碑,猪灶是栋成l型的砖房,中间一长排通间才是屠宰所在,右方衔接的较小房间,用来作打印和其它用途,屠夫们也大都将私有物放在此处。
陈江水到猪灶,例行的会先到小房间,在这里主要为换上一双高筒橡皮鞋,至于围于身前遮挡用的布兜,陈江水不一定使用。多年的屠宰经验,陈江水已少有机会任猪血沾染上衣服,倒是屠宰处地面上始终漾着一层水,不穿高筒鞋就十分不便。
收拾停当,陈江水从一道相通的门到屠宰处,一阵熟悉的辛辣腥臊气味迎面袭来,精神为之一振,陈江水昂起头,重重的踩着脚步走入屠宰处。
入口右边一口水井,早有妇人们聚集着打水,几只猪仔,四只脚被紧紧捆绑着躺在地上,周围四散着几个男人,由于时间尚早,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搭。除了猪灶的几个帮工,就是摆肉摊的,他们运来猪仔,不自己屠宰,但也留下来监工。
看到陈江水,纷纷打了招呼,儿个帮工怪声呼叫,有个住陈厝庄附近的老邻人,一拳往陈江水下体捣去,笑着大会问:
“说来听听,你女人如何?”
“当然很爽啦,不比‘来春阁’金花那个破布袋,底都不知在哪里。”一个肉摊贩子,故意摆了个极正经的脸色,评理似的说。
一伙人轰的大声笑了起来,一个中年帮工,艳羡的说:
“有个女人,免作罗汉脚,有吃有睡,实在是有够崭。”
另个怪叫接道:
“崭什么,崭得今日这款没精没神又险来不及。”
众人再度大笑,而陈江水任凭怎样笑骂,照例不曾回说,只连声笑骂干、干不绝口,但一双陷在肉里的小眼睛,早笑眯成一条线。
好一阵喧闹,看看时候不早,帮工才不舍的到一旁,两三人合力将一只猪仔从地上提起,一声吆喝,放到砖砌的台子上。台子离地有三四尺高,台面砌成浅浅的v字型,猪仔一侧放上去,脖正好窝在切口处,四只脚又给捆住,猪仔很难翻过身来,当然也不可能乱窜了。
可是,显然已预知将会发生什么的猪仔,这时不仅大声号叫,还引得地上的猪仔一齐惨号。猪号连声中,一个帮工突然拔高声音朝陈江水喊道:
“昨天你女人是不是也这样叫?”
陈江水这回没再骂干,扬起手中的尖刀作个刺人的比划姿势,一伙人笑得东倒西歪,还有人捧着肚子直呼阿母。
就这么一疏忽,连声惨号并尽力挣扎的猪仔,几乎翻身滚下台来,帮工们忙出手按住猪仔,还好v型切口的斜度较平台好着力,纷乱一阵即又就绪。
陈江水这才走上前去,左手握住猪嘴,将整个猪头往上掀,露出喉咙脖子处,也没看到他右手怎样举起来,一把一尺多长的狭长尖刀,已切插入喉口,随着猪仔拔得失高的惨号,刀口向下拖割两寸多长,刀一抽回,血即大股的喷出来。
这是陈江水的时刻,是他凝蓄一整个早晨的精力出击,当刀锋没入肉与血管,当刀身要被抽离的那一刹那,血液尚未喷涌出,一阵温热膻腥的气息会先扑向握刀的手。一当这温暖如呼吸般的气息一轻拂上来,不用见血,陈江水也已然知晓,他又圆满成功了一次。
可是那个早上,那刚过完新婚之夜的早晨,一阵持续的昂奋骚扰着肚腹,加上夜里不曾睡多少时间,陈江水总感到精脉虚弱而至举刀的手显现迟疑。陈江水深知,他的一刀下去,决定的不只是猪仔的死亡命运,还有那一刀下手的位置、深浅,都关系着这头猪仔的肉身价值——头血放不干净的猪仔,肉呈粉粉的尸红色,极容易被认定是死后再屠杀的猪仔,是买卖猪肉的大忌。
幸好那天并非初一十五或王爷生日,待放血的猪仔不多,陈江水竭力凝住精神,以过往多年的屠宰经验,也不曾出什么差错,只握刀的手却汗湿滑腻,像满满握了一手温热的猪血。
舒口气从猪灶出来,时候尚早,不过七点多钟,阳光亮花花的洒满四处,一出猪灶,陈江水依多年的习惯,信步就往“后车路”方向,待走到池塘边,才想到家里有个刚娶的女人,略迟疑是否像往常一样到“来春阁”去睡金花的热被窝,再一想到夜里林市的呼叫,兴致的绕过另一条路走向陈后。
回得家中,林市显然刚起身,正背对着门依床梳头。陈江水留意到,那消瘦的女人竟有着一头滋密乌滑的长发,立即快步从背后上前,一把抓住林市的头发在手里略一把玩,再用力往下掀,林市惊呼一声仰躺下来,陈江水整个人也顺势压上去。
原出声惊叫的林市看清是陈江水才暂时止住声,陈江水又已动手在脱她下身衣裤。会意到将要来临的,林市尽力挣扎井大声喊叫,然而陈江水反倒像受到鼓励的越发恣意起来。
这一次陈江水要的时间不长,他只是恶戏的凌虐林市,看着女人承受不住的在他下面号叫,得意的眯起陷在肉里的眼睛,喝喝干笑。
当最后那一刹终得来临,陈江水知觉并没有多少东西喷洒出来,但晨间郁沉在肚腹的积气,骚扰着他令他手心出汗的不安,却像霎时间全排放掉,整个人爽然的轻快着,并在极度倦怠中睡过去。
下肢体的疼痛使林市爬起身来,以手一触摸,点滴都是鲜红的血,黑褐的床板上,也有已凝固的圆形深色血块,血块旁赫然是尖长的一把明晃晃长刀,是陈江水临上床时随手搁置的猪刀。
林市爬退到远远离开刀的一旁再躺下,下肢体的血似乎仍瀑瀑滴流着,林市怕沾到衣服不敢穿回衣裤,模糊的想到这次真要死掉了,但在倦怠与虚弱中,也逐渐昏昏睡去。
被摇醒已是日午,阳光透过房间的唯一小窗刺痛林市的眼睛。有人端着一大青碗饭菜站在面前,林市忙出手接住,才看清站在床前的陈江水。
虽是昨天宴客剩的隔夜菜饭,仍有大块鱼肉,林市在饥饿中吞咽下有记忆以来吃得最饱的一餐饭。吃完后才留意到陈江水一直以怪异的眼光看着自己,林市低下头来,发现下身衣裤褪到足踝,自己竟是赤裸下身吃完这碗饭的。害怕陈江水会再度来袭击,也惊恐于自己的裸身,慌忙把衣裤拉上坐在床上仍不敢下来。陈江水再看她一会,交代一句他要出去一下,转身即大步出门。
林市再在床上坐着,直到确定陈江水已走远,才一脚跨下床来,怎样也没料到一张开下肢体,竟是疼痛难当,忙以手捂住弯下身来。撕裂般的痛楚慢慢减退,好一会林市直起身,再不敢大步跨动。
拖着细碎的步子在屋内四处走走,林市感到陌生。用土块堆叠起来的房子虽在正午时分,仍然相当阴湿;凹凸不齐的泥土地面上,也泛着湿冷的水气,唯有的两扇小窗紧紧关着,到处有一股浑重的霉味。
总共只有一房一厅用布帘隔着,再加上一角摆设锅灶处算是厨房,林市没几步路很快的就走遍,原还不知要干什么,看着四处灰尘、脏乱东西乱堆,林市以在叔叔家操作的勤快习惯,找来水桶与抹布,一一擦洗起来。
也不知过多久,有人进到屋子,林市以为是陈江水回转,慌忙想走避,听到有个拔得尖高的女人声音唤有人在家否,林市应了一声上前,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女人,肤色沉黑,是陈后打鱼人惯有的颜色,脸上皱纹重重,头发雪白,在脑后绾个鬏发,整个人看来十分利落。
“我住你们隔壁,人家叫我阿罔官。”老女人说,她一开口,一嘴牙齿俱在,白森森的像从别人嘴中套用来的假牙齿。
林市退缩的站在一旁,也不知让坐,倒是阿罔官自己在厅内的两张竹椅中,选择靠门的一张坐下。由林市的名姓、家人问起,几乎问遍林市的祖宗八代,才转了话题,秘密的、压低声音的透露:
“实在我是认识你阿母。”
林市迟缓的抬起头看着阿罔官,而阿罔官又突然想到什么的接下大声谈起陈,说他人不坏,就是干了杀猪这个行业,以后下地狱猪仔会来索命,难逃开腔剖腹、浸血地这些刑罚。
老女人绘声绘影说着,仿若她亲自一旁看见,却不见林市有何惧怕反应,有些索然。换转话题接着说要林市时常同她到陈府王爷拜拜,好替陈江水消除部分罪意。否则以后下地狱夫妇同罪,妇人也得担待。
这回林市张大眼睛,惊恐的很快点头答应,阿罔官面露笑容,宣了一声阿弥陀佛,十分欣慰,伸手探人洗得泛白的一件青布大祹衫口袋,摸摸探探许久,拿出一张黄褐色的油纸,小心仔细揭开,里面包着一小圈黑色膏药。
“喏,这个治伤口最好,拿去用。”老女人暧昧的笑着,眼神嘴角泛着怪特的羞赧春意,又强自装作若无其事。
“听到你昨夜和早上那款大叫,我心中直念阿弥陀佛。”她说。
立即的红潮涌上林市双颊,低下头来,也不好意思去接那膏药。
“拿去,这又没什么害羞。”
阿罔宫拉起林市的手,将膏药塞到林市手里。
“你阿婶先前没教你?”
林市茫茫的摇摇头。
“没阿母的孩子,真可怜。”老女人一面嘟喃一面站起身来。
“我要走了。”她说。“讨海的要回来吃饭啰。”
林市目送阿罔官走远。她缠过又放的脚也还不小—,一原不是缠成什么三寸金莲,放了后也几近乎有一般女人的脚长。但走起来还是不大利落,每跨下一步,都好像得把脚整个提起来再放下,趑趑趄趄只能小步朝前,因而看来好似相当辛苦。
林市愣愣坐着,看着阿罔官的身影拐向左边不见,看着天日慢慢沉暗下来,手中捏着那膏药。下肢体的痛楚已不是十分强烈,这许多年来,林市也不大去珍视疼痛,忍着总就过去,可是那阻塞着什么的扩张感觉,令林市不安,林市惊恐着想到昨夜。
两行泪水不自禁的流了下来,林市举起手以衣襟拭擦,泪水再涌聚上。心底也并非特别哀伤,只不知为何泪水不断,林市怀带诧异与不解的静坐的流泪,直到看见陈江水从远处逐渐走来。
最始初林市并没能认出陈江水,只知是个男子,走在屋外一大片海埔空地,走了许久在距离上似乎没甚进展,那海埔空地应该是延伸向海,但在远处为一丛丛芦苇与几棵小树遮掉视线,因此只成一方绵长的灰黄空地。不长草的地面上有累累卵石,十分荒芜,特别是黄昏一刮起鹿城特有的海风,漫天旋动一阵黄沙,衬着背后天空的一轮巨大红色落日,更是荒清。
就在海埔地天边的红橙色落日下,林市看着陈江水朝着走来,心中模糊的想着这个男人就是人家所说终身的依靠了,可是究竟依靠什么,林市一时也没能想清楚。只能看着红色落日下,她的男人走在满是卵石的灰黄地面上,先是没什么距离进展的感觉,再一令人清楚可辨后,很快的就已到了门前。
本能的,林市起身躲避。陈江水一脚跨进屋来,看瑟缩站一旁的林市,再看搬动过家具的四周。没什么表情的说声“那还没煮饭”,布帘一掀,走到房里去。
林市这才赶快一旁取来稻草,引燃生火。熟悉的工作让林市心安,揭开锅盖看到还剩有大半锅昨夜吃剩的“菜尾”,林市几乎是快乐起来。
用稻草闷了饭,把剩菜热了,听到陈江水从房里出来的脚步声,林市忙将一锅剩菜端到竹桌上,拿了碗回身要盛饭。陈江水呼喝一声不必了,走上前来从立于墙边的竹柜子拿出一瓶“白鹿”清酒,由林市手中接过碗,满满倒了一碗,仰起头先喝一口,才端着碗坐下。
自顾连连喝酒与偶尔挟些菜吃,陈江水吃喝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林市还无措的站在一旁。
“你不吃啊?”酒兴中陈江水大声说。
林市这才到厨房满满盛了一大青碗蕃薯签饭,也不敢到桌旁坐下,站着三两口和着锅底一点剩汤,很快吃完,看眼陈江水正举着碗喝酒,毫不曾在意她。林市偷偷又添了一碗饭,尽量压得特别密实,这回放缓速度,先将蕃薯签吃完,留下小半碗米粒,仔仔细细在嘴里嚼了又嚼才吞下。
虽不是十分饱胀,也吃得差不多,林市不敢再去添饭,挨着灶旁站着,不一会,身子顺势滑溜下去,蹲在地上靠着灶,暖暖的温煦,林市昏昏的半睡了过去。
陈江水一径自顾喝酒,几碗清酒下肚,嘴里咿咿呜呜哼一两句不成词的调子,偶在会意处连成词,也顺口唱上几句:
 二更更鼓月照庭 牵娘的手入绣厅
 咱今相好天注定 别人言语不可听。
唱哼着,一只脚还点在地上,抖啊抖的,不时配合曲调拍打,有一会后偶低下眼来看到喝空的碗,才骤然停住尚哼在嘴里的字音,暴喝一声:
“死到哪里,不会来倒酒。”
林市猛然醒来,过往也不是不曾被如此呼喝,立即装作若无其事,很快站起身,尚不知为着什么,本能的就等待吩咐的向陈江水走靠过去。
陈江水顺势一把搂住林市的腰。
“来,臭贱查某,陪我喝酒。”
林市这才知道叫她的目的,却已逃不开身,恐慌中顺从的拿起酒瓶倒满一碗酒。
“喝,喝喝。”陈江水语意不清的说。
林市接过来,尝一口,冬寒时偷酒御寒,林市得以挡过许多寒天,私酿的浓白粘稠米酒,入口呛喉,都曾尝过,那清酒自不在话下。
看到林市毫无困难的一口饮下酒,陈江水反倒有些意兴索然,回手一挥:
“去,去,滚一旁。”
将林市推出好几步,林市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陈江水呼呼喝喝的笑了起来,从口袋抓出几个铜钱,向林市脸面掷去。
“老子今天赢了,赏你这个臭贱查某开苞钱。”
林市惊恐的爬回灶边蹲下,也不敢去捡四散的铜钱,自是不敢再睡、将颊贴依着灶墙红砖。不知是因喝了酒,还是夜迟了,那灶温热感觉竟慢慢淡去,只留脸颊一阵薄薄热意。
陈江水倒未曾有进一步举动,只仰起脸喝干碗底的酒,打个饱嗝,不曾看眼林市,起身蹒跚的走入房内,没一会,响起巨大的鼾呼声。
林市仍窝藏在灶边不敢动,耳边听得陈江水的鼾声一沉一落,音量逐渐均匀,高起处呼呼的直往外吹气,仿若受了几千载的沉冤,一径的在这时要吐尽,林市听了一阵确定陈江水已熟睡,从灶边翻爬出来,伏在地上仔仔细细的搜索四散的几个铜钱。
外面的天夜早全沉暗下来,屋内一支五烛光的灯泡昏昏的有点微光,林市借着不清的视线,多半凭着本能的直觉与触摸,很快拾起几枚与地面泥土颜色相当接近的铜钱。仍不死心,再翻找一阵,没结果后才就地蹲着,一一数起铜钱。
是一个厚的“好钱”与几枚薄的“坏钱”,林市欣喜异常,四处找寻包裹的东西,寻一阵都不曾找到适合的,探手入大祹衫衣袋,触到午间阿罔官给的膏药。
取出膏药在手上把玩,一想那方油纸大小正适合,林市一把将膏药挖出来,将四枚小铜子放进去,顾不得黑色膏药的沾染,紧紧密密包裹好,再放入大祹衫衣袋。
舒口气坐下来,才发现手上食指还有一坨膏药,想到阿罔官所说,林市将底裤拉下来,就着昏暗的灯光,将膏药遍涂在红肿的两腿之间。那膏药有种沁沁清凉,涂上片时十分舒坦,尤其漆黑一片令人生厌。林市十分满意,不曾穿上底裤,只穿回衫裙,还感到有十足保护似的笃定。
这才站起身来,四下收齐碗筷,并没几个碗,很快就洗完,擦干手,倒不知做什么。只听得屋外呼噜的风弯转回荡在周遭,偶也发出穿出重围似的咻咻声。林市微略害怕起来。
轻步走到门边,掀开门帘向房内掠一眼,陈江水摊开四肢,睡得十分沉熟。林市看着有一会,才瑟缩的进到房内,和衣在靠门的角落躺下,刚阖上眼,猛听得陈江水翻个身,嘴里咿唔着什么,林市忙坐起来,抱住一旁从叔叔家携来的包袱,就想奔逃出来。还好陈江水翻个身,继续沉沉的又睡去。
林市再不敢躺下,斜靠着床墙处,怀里仍紧搂住包袱,慢慢的也睡了过去。
杀夫三
几近乎位于陈厝中心,在陈府五王爷庙右侧后方的这口井,一直有着许多怪异的传说。这口内圆外八角形的井,井口高地约有三四尺高,红砖砌成的井墙由于时间的积累与潮湿,终日泛着一种水湿的沉红颜色,井墙根接地面处,长满茂盛的湿绿青苔,阴湿腻腻,近井口处虽经常使用,磨得十分光洁,仍是滑溜异常,水温湿的一靠上去,就仿若不由自主的会朝井内溜下去。
有关这口井,最近且最为盛行的一项传说,是一名名叫菊娘的丫环在此投井自尽。投井的原因众说纷纭,会自尽不外受不了迫害,总之,这名沉冤的丫环死后,开始在邻近显灵。
深夜路过的人们在清明的月光下,看到菊娘坐在井口上,对着井中身影梳妆;或者看到菊娘披散一头长发,在井边徘徊哀叹,久久不离去。不论菊娘如何显灵,看到的人总形容她是个哀怨的美丽女鬼,并不是七孔流血的长舌厉鬼。
而许多年过去,陆续的仍有人传说在井边看到菊娘。因而一个晴朗的三月天,鹿城少有的不刮风日子里,天是朗静的明丽,阳光轻抚的照耀着,阿罔官和林市来这口井汲水洗衣服,阿罔官还不忘同林市说:
“井就在王爷庙身旁,是王爷的辖区,鬼魂也可以显灵,可见王爷多灵圣,给冤屈的人有说话的机会呢!”
抱一块洗衣板和一竹篮衣服的林市,听后稍略寻找,即看到显露于榕树林叶中的王爷庙侧角,向上弯翘的燕尾,以一个飞扬的弧度,伸向无尽的晴朗蓝天,而轻微的风,带动丝丝的白云轻漫飞飘。
“是啊!”林市心里想,“王爷都肯让鬼魂显灵,说出冤屈。”
林市心中也相信,那鬼魂,在显灵后,终是伸张了不幸,因而怀着敬畏的在井边找到一个角落,安置好洗衣板和衣服。到井边汲水时,望向深不见底的井中深渊,不觉在嘴里诵祷了一句:
“菊娘,你有灵有显,请保佑我。”
说后倒微略不安,四下望眼井边洗衣服的女人们,并没人注意到她,才提了从井里汲起的满满一桶水快步走开。
已是上午八九点时分,井边并不拥挤,赶早得下田或出海的女人,天蒙蒙亮就来洗过衣服,现时在井边的,大多年龄不小,她们或替代家中劳动的年轻女人做家事,或来洗自己随身几件衣物,间杂的,也有几个洗衣妇,一早收齐了各家衣服,得一直洗到近午。
虽然人不是太多,但以这口水井为中心,周围七八尺方圆内铺着灰麻石的井边,仍不甚有空闲的堆着衣服、洗衣板和水桶。这地方原有的排水沟道,经过一早晨的使用,已有些照管不过来,本是要让用过的水先流向低洼处,再聚流到近旁一条水沟,这时已有好些处水流积聚的死角,浸泡着公地地区积累的杂什物件:或是一条残破的内裤,或是一双穿坏的木屐,泡得发胀,也泛着水旁特有的沼气与阴湿,在煦和的春日蓝天下,仍蒸郁着一股沉沉的闷气。
井边的女人们,大都已有年龄,又在工作中,穿着的自是颜色沉暗的旧衣服,她们低着头咬住牙,奋力搓洗衣服,要不就是洗衣棒打得震天价响。偶尔一两个近旁玩耍的小孩,凑过来嬉闹,总会被大声的斥吓走开。女人间也不是那么沉静,彼此间也常会有一两句低语,传过一个什么消息,会引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而不论何时,女人们始终会谨慎的竖着耳朵,等待任何风吹草动,对她们来说,误失任何消息,绝不是件光彩的事。
最有趣的片刻,在一天中总会到来,那是她们当中来一两个爱排事理的上年纪女人,女人们这时便会小心翼翼的仔细倾听,再笑着咬住耳朵传一两句漏听的话,加几句评语或意见。特别出奇处,众人齐停下手中工作,叽叽咕咕的大笑,这情形也是有的。
阿罔官无疑也是这类带来笑谈的人物。
她有许多积极的作为,比如她会从某个妇人手中,抢过一件沾染经血的衣裤,朝上一扬,带鄙夷的撒着嘴说:
“这也好意思拿出来给她阿嫂洗,哪有这款小姑仔。”
阿罔官几乎全知道哪家里谁得替谁洗衣服。或者是当她看到邻近的洗衣妇,正洗到一件带血色排出物的男人内裤时,她会摇摇头,极正义带批判的说:
“到哪里去玩成这个样子,不知节制,得告诉他阿母。”
旁边的人也许带笑接一句:
“这种事,告诉他女人不就好。”
原说话的阿罔官嘴快的不屑说:
“告诉他女人有个屁用。”
然后接下排道理:
“要是他女人把他搞成这个样子,或管得到他,也不会把这种裤子都拿给我们洗了。”
吃吃的遍传出一阵会意的笑声。
多半时候,林市也跟着笑,虽然不甚明白笑的究竟是什么。她原是阿罔官带来井边的,手脚勤快力气又大,总自动帮阿罔官提水,偶有时自己的几件衣服洗完,看到阿罔官忙着编排,也会默默的替阿罔官把衣服拿过来洗。每在这时候,阿罔官总装作不知晓,继续谈说,俟说到个段落,林市也大致替她洗好衣服,才惊讶的哦了一声,忙又连声说:
“你好心有好报,好心有好报。”
然后告诉林市,她现在多好命,上无公婆,下无姑叔,不必下田出海,只需管顾两人日常生活。
“几代人才修得这种福份。”阿罔官强调的说。
林市照例低着头,不曾说什么,只较过往红润的长脸上会有一丝笑意,稍不好意思的拉拉因明显丰肤起来而绷得露出底衫的大祹衫领襟处。
嫁过来还不知半年,林市早胖了不止一圈,好似以往暂被遗忘的成长,这时候赶着要补足,轰轰烈烈的不仅胳膊粗了,一些女性的征兆也无可抑遏的明显起来。她原本就身子高长,长脸上一双单眼皮的细长眼睛,这时有几分水漾,新近看到她的人,无不称赞,亦没料到那个像木板刨成的人儿,还会有今天的略带姿色。
阿罔官冷眼瞧着林市,只不过几句赞词,脸面上就有这种笑意,再看林市弯身下绷得逼紧的前胸,于是从两片薄扁的嘴唇,从一日完好的白牙间,冷冷的吐露出:
“你是个好命人,不能跟我这种守寡人比,可惜,前世人还有样欠债没了噢。”
然后故意压低声音,几近乎咬住林市耳朵,才秘密的续说:
“你那个人一上了你,就没个收拾,每次听你大声喊,我心中直念阿弥陀佛呢!”
阿罔官说完,脸上还遗有哀凄,却眼睛一转向四周早屏住气息的女人们飞了个眼风,还朝林市努努嘴。临近几个女人齐会意的怜悯却怀带鄙视的看眼林市。
林市则敛住笑容,惘然的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搓着衣服,丝毫不曾知晓在她周遭正发生的。
阿罔官观望着,看林市许久都不曾抬起头,手上兀自搓着阿罔官一件旧衣衫,对衣衫前襟沾染一大片酱油渍却视若无睹,怕这样下去一早上这件衣衫都洗不好,阿罔官才着意大声说:
“所以我说,要解前世的罪意,就得信菩萨。这信不是初一吃一下斋,就休息三、五个月,想到了,十五再去庙里拜一下。是要无时无刻心中都有菩萨。”
阿罔官说话的谐滤方式,周遭几个女人全笑了起来,林市跟着一笑,也就抬起头来,触眼正是王爷庙编龙踞凤的庙顶,是为歇山顶的庙檐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着一层黄晖,十分宁和,只有翘脊燕尾上皤的那只交趾烧青龙,飞扬也似的踞在蓝空下,林市心中跟着念了声阿弥陀佛,低下头来继续搓洗那一径握在手里的衣衫。
耳边听得一个高锐的声音接替阿罔官。林市一掠眼,是叫春枝的四十多岁守寡女人,春枝与她的独子就住在井后边的巷道里,她人生得小模小样,声音却尖细无比,永远都像捏着嗓子以假音在说话。林市记得,阿罔官就曾说春枝声音是种“破相”,才会要守寡。
“你们知否……”
永远是这样的开头,还会略顿一下,向四周飞个眼风,看没有碍眼人在眼前,才再接续说。而这一停顿,早引来数双好奇的耳朵。
“我隔壁那个阿欠嫂,她阿欠跟查某早不是新闻,你知最近她要娶媳妇,去相北角头的一个人家。”
“我知是梅官的女儿,媒人婆还是我五婶的亲戚呢!”叫罔市的女人快嘴的说,为自己的消息灵通很有几分得意。她的丈夫是陈靥庄打渔有名的讨海人,两人相骂时每回部骂不过罔市也早出了名。
“就是嘛!”有人附和,春枝愈发兴致。“阿欠嫂去相人,双方面都很投合,谈到差不多,阿欠嫂拉着人家女孩的手,说个没得完,末了,还同人家说起她阿欠。”
春枝停下来喘口气,一旁的女人们连声催促。
“慢来,慢来,我慢慢说。”春枝有意卖弄。“你知阿欠嫂跟人家说什么,说她阿欠玩查某,拿家里当客栈,一分一厘都拿去给那些臭贱查某,替臭贱查某倒洗脚水,洗内裤……”
“唉哟!”有人叫出声。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结果呢?”罔市接问。
“当然把人家未入门的女孩吓死了,阿欠嫂还哭着一把眼泪、鼻涕,说她儿子都是她拉拔大,要人家以后对她孝顺。”
“真三八!”
“没七没八。”
纷纷的有人说。
“婚事呢?”问的还是罔市。
“大概算了。”春枝随口说,“人家不怕死了,这款婆婆。”
对这件事从头到尾居然一无所知,罔市有些愤愤了。
“我怎么都没听我五婶说。”罔市口气坚决,很有不追究出结果不罢休,“下回我去问我五婶。”
突然有个平板的声音,冷冷的加插一句:
“说不定阿欠嫂是有意这样说。”
众人回过头,说话的是一直静默的阿罔官。只听她淡淡接道:
“好先给人家一点厉害看,知道这婆婆手底下有几分斤两。”
没人朝这方向想,因而先有片刻沉默,然后众人间年龄最长,而且丈夫、子孙俱在的顾本嬷,才干咳一声,清清喉头,以着对一切俱有圆熟的体谅,平静和缓的说:
“阿罔啊!不是我爱说你:只有你这个人,会这样猜想别人。说人嘴这么坏,像刀切菜。”
阿罔官轻哼了一句,但不曾接口。顾本嬷看着阿罔官脸上神色,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说。
一时没人说话,众人皆低着头搓洗衣服,有一会后,才交头接耳的又絮絮低语,突然再爆出的是罔市高亮的大嗓音:
“什么?那款人会给女儿嫁妆?他大孙满月,送来的油饭里,一粒葱头、一片肉都没有。”
女人们先是叽叽咕咕笑着,接下来,自是追问罔市说的是哪一家了。
林市始终静默的倾听,别人笑,她也跟着嘻笑,女人们所谈论的,对她来说充满无尽的新奇。以往在叔叔家,婶婶长年躺在床上,说是身上染病,却又一个个孩子不断的生产,林市得照顾八个堂弟妹,还得兼顾生病的婶婶,整天只见永远做不完的工作,加上战乱连年,天一昏黑,家家即把大门紧闭,林市几近乎没有机会听得别人闲谈,当然不知晓四邻究竟有何事故,即使偶尔听来,在那时候,也丝毫不感到兴趣。
直到相识阿罔官,听她编排各种道理,林市才恍若第一次看到过往不曾着意的许多人、事,只可惜大多数被谈论的人,始终未得谋面,否则,该会更有趣味的,林市这样想。也模糊的以为,将来有一天,她或有可能像其他女人,圆熟的参与入谈说,知晓谁是谁,曾做过什么事,并能加以评论。
那天早晨,由于众人话题十分热络,就这么一耽搁,林市回到家,已有十点多,一进门,看到陈江水坐在厅上竹椅,林市心里即知道不妙,果然陈江水一见面,恶狠狠的呼喝:
“死到哪里?”
林市畏缩的挪挪抱在腰间盆里的衣服。
“几件衣服洗一个早上,你爱洗衣服,我去包回来给你洗,包你一年也洗不完。”陈江水仍粗声的说。
“今天比较挤。”林市小声的企图分辩。
陈江水一把跳下竹椅,欺过身给林市一个巴掌。
“我干你老母的××,我跟你说话你还敢回嘴。”
林市抚着红肿的脸颊低下头,陈江水有一会才续说:
“一定又跟阿罔那个老不死老贼婆一起,我驶伊老母的××,你再跟她说人长短,小心哪一天我用猪刀割下你的嘴舌。”
陈江水的语意十分认真,一点不像仅在恫吓,林市惊惧中身子微略发抖。然后,林市看到陈江水的一只手朝前胸伸过来,已然知晓他要的,但林市仍止不住出口尖叫。
他在晨间到猪灶杀猪完后回来要她,这已经成种习惯,只是他多久会要她一回并不一定。刚过门来那阵子,林市几近乎隔天就要承受他男人一次,有时间隔时间更短,甚且一天几次,他总是在她不备中要她,不管她灶里还烧着火,她手上正披晒衣服,而至引得她连声尖叫。
林市当然也曾本能的抵挡过,只不过陈江水的力气远非她能对抗,最后,她仍得被压在下面,看着她男人油光闪亮的脸面逐渐迫近,看着他眯细陷在肉里的眼睛,闪着兽类般的光。
他还每次弄疼她,在那昏暗的房间内,林市无法区分他究竟对她作了些什么,出于直觉的羞耻,她也不敢睁开眼睛看陈江水确实的举动,她只知道他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痛楚难抑使得她只有大声呼叫与呻吟。
还好不管怎样,时间再长再短,这事情总会过去,那时刻陈江水翻身下来,躺在床上立即入睡,呼噜的鼾声响起,林市就知道她一天中最难承受的时刻已然过去。起身整饬好衣服,虽仍有残余的痛楚,但不严重,而且累积多次的经验,林市知道,这痛楚很快会消失,只要陈江水不再侵袭她。
因而,几近乎是快乐的,林市走出房间,赶向灶前。这已经成为一个定例:在陈江水要她的那一天,他会带回来丰富的鱼,牡蛎,偶尔还有一点肉片,再特别的,居然出现有肝脏类的内脏。林市仔仔细细的翻过今天放在灶上的食物,才满意的回到厅堂,挽起一盆未晒的衣服,走到屋外。
不刮风的鹿城三月天,天无比的亮丽,匀匀的一片蓝色,满铺在整个天际,海天接处,一丛丛海埔地上的芦苇,也长了春芽,新绿连绵,只不过阳光虽是十分轻柔,仍不敌春寒,丝丝寒意迎面拂来。
林市很快的在竹竿上披晒好几件衣裤,愉悦的回屋里正待煮食中餐,才想到忘了将装衣物的木盆拿进来,回过身一脚刚踏出屋外,隔壁紧邻的矮土墙角正冲冲撞撞出一个人影,是阿罔官。
林市有些诧异,阿罔官看来似乎已在土墙下蹲了许久,以致她有一会都不能全然站直起身子。看到林市,阿罔官的脸缩皱在一起展现出一个笑容,却十分诡异,她的眼中漾着一层水光,咄咄逼人,林市不知怎的居然想到陈江水逼近身时的眼光。
“这堵土墙快倒了,我把它扶扶。”
阿罔官忸怩的说,春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竟似闪着一丝红霞。
“现在好啦!我要回去煮中餐。”
也不待林市回说,阿罔官回过身,拖拉着一双放过的小脚,几近乎瘸着快步走过院子进屋去。林市看眼那一堵并不像要倒塌的墙,心中惦记着要煮的午餐,转身进屋,也就忘了阿罔官奇怪的举动了。
午餐有鱼有肉,林市用酱油煮一锅三层内,照例摆了许多酱油,咸得吃来像是腌过的咸肉。煮好后等着陈江水还未睡醒,禁不住挟起来先尝尝,连连吃得好几块,实在太咸了才止住筷子。
那天陈江水睡得迟些,近一点钟才起身,看来睡得十分饱足和畅快,没说什么的匆匆吃过饭,也不交代他要出去,即大步向海埔地芦苇丛方向走去。林市看着他的身影远去,懒懒的开始收拾餐具。
洗好碗碟,打了个呵欠,看着没什么事,林市到房里躺下,不一会即睡去。通常,林市都能睡两三钟头,计算陈江水要回转,才起身准备晚饭。那下午不知是否吃太多肉太咸,没一会即连连做梦渴着醒来,梦到自己以盐巴沾蕃薯签饭,没什么东西吃,但咸得难受异常,伸手到嘴里一抓,血水竟不断涌流出来,吮吮那血也是咸的。
林市忙起身,出房门倒水喝,看屋外还是一天耀亮的下午时分阳光,猛地有些诧异的想到,自己居然也有福份能在白天里睡午觉。
杀夫四
日子在每天平宁的午睡中快速的过去,林市感到五月天里牡领才刚插枝,又已然是中元普渡。
鹿城有繁复且完整的普渡,从七月初一直拜到隔个月的初二,由每个地区轮流祭拜,人们为方便记忆,编出了这样的歌谣来诵念:
初一放水灯,初二普王宫,初三米市街……廿九通港普,
三十龟粿店,初一乞食寮,初二米粉寮。
这个歌谣欠经传诵,连小孩也能朗朗上口。于是,在七月里,每个地区的人们,依歌谣所轮,在那特定的一天,准备丰盛的食品来祭拜无主的孤魂野鬼,以求地方上的平靖。
对普渡,人们从不吝惜,祭拜的丰盛有时甚且远远超过新年。人们除了善心的关怀无主的孤魂,他们长年为城隍收押,只有这时候能出来享受祭品,也不无担心孤魂野鬼不得饱餐,会盘据着生事。
因而那年七月近普渡,林市从昏沉的午睡中被吵叫起来,阿罔官摇摆着她那双小脚,一踏进屋,呼唤几声见林市没出来,就惊扬声音叫起来:
“又在睡中午,年纪轻轻,不知惜福,也敢白天睡,不怕减岁寿。”
林市慌忙从房里出来,知道自己睡得很狼狈,仍随口说;
“也没睡啦,躺躺,反正没什么事做。”
“懒怠查某。”阿罔官笑骂。“我这款年岁,都不敢躺下来睡午觉,怕睡了不得起来。”
“不会啦,不会啦。”林市不懂分辩,只有连声说。
“我今天不是来找你开讲,是来告诉你,普渡快到了,我们这里陈厝,普十七,不像你过去在安平镇,普廿七,记了噢,十五旧宫,十六东石,十七陈厝,我们这里普十七。”
虽说不是过来聊天,阿罔官仍坐到日头西斜,才慌忙起身回家。
感染阿罔官对节庆来临的兴奋,林市在陈江水黄昏后回到家,便迫不及待的问询要如何拜普渡,没料到陈江水十分冷淡的随口说:
“到了我自会准备,我们不比伊讨海人,得拜散失无主的孤魂求出海平安。”
看林市仍放心不下,陈江水才又道:
“要拜拜我输人不输阵,你免操心。”
林市算是放下一颗心,她原害怕这个杀猪的丈夫,连普渡都不愿拜拜,一切灾祸,会如阿罔官所言,一半得由她来承担。于是,在陈后四邻忙着准备,林市仍有空天天午睡,有时醒得早,看屋外仍明亮的下午时分阳光,林市想及在繁忙的七月居然自己也能在白天睡觉,有些心慌,只有安慰自己的想:
“大概就是阿罔官所说的好命吧!”
如果不是陈江水仍持连的骚扰她,林市也很愿意相信她的命好。陈江水门无固定时日、时刻的要她,看她较熟悉他对她的方式,喊叫声音稍减低,陈江水即更恣意的凌虐她,有一会儿事后,林市发现一条膀子全是乌青印记,淤血处有十来天才退尽。
那天下午阿罔官过来坐,虽然是盛暑,林市大祹衫的袖子依照时尚裁到肘弯处,仍遮不住手臂的黑紫痕迹,阿罔官一掠眼,即神色凝重的说:
“我们是好辰边,这款话我不知能不能说……”
阿罔官看着林市,忸怩的迟疑着,林市则不解的愣怔瞧着她。最后,阿罔官显然敌不过心中想说的渴望,三句接两句快速道:
“你知七月是鬼月,这个月有的孩子,是鬼来投胎,八字犯冲,一世人不得好日子过。这款鬼胎,不要也罢,你怎么不懂事,连这个月也……”
乍听下林市十分惊恐,不过立即黯然的说:
“又不是我要的,我也没办法。”
阿罔官嘻的笑出来。
“憨查某,这款事,装一下不就行了。”
“怎么装?”
“跟他讲这个月你月经来,怎么都不干净,拖拖七月就过去。”
“噢,可以这样啊!”林市恍然大悟欢快的说,整个面庞霎时间光彩了起来。
两人闲闲聊了一个下午。阿罔官比划着讲些四邻闲事,也不像以往,赶着要回家煮食晚餐,继续坐到日头西斜,开始叨叨念大半下午她的媳妇。林市早听惯阿罔官嫌媳妇目中无人,全不把婆婆看在眼里,帮忙照顾几分蚝圃,就像全家人靠她吃饭。
“我还有儿子可靠,不需要吃她一口饭呢!”阿罔官沉笃的说,“儿子可是三岁就由我独自一个查某人养大的,他那死老爸,海边抓鱼,走着去横着回来,身躯胀得寿衣都穿不下。”
林市原有一搭没一句的闲闲听着,这些事阿罔官早不知说过几句,但听到此,仍十分不忍心,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有默默坐着,更专注的听阿罔官数说。
而日头逐渐西斜,在远大映成一团鲜丽的酡红。盛暑十分干热,白日里原本万里晴空无云,这时候,也不知从何处调集来朵朵云块,齐聚在海天交接处,灰灰蒙蒙一片,一俟红色的太阳沉落其间,才霎时火烧一样整片迅速转为金红,并多姿的幻化起来。一下子是只有鬈毛的狮兽,一会又是朵重重瓣落的红莲,只不论幻化作什么形体,一切俱金光灿烂,耀丽异常。
甚且远处的芦苇,末梢也沾染上这层金红,盛暑里芦苇已长成深绿色,高大挺拔的丛丛在风中摇曳。就在芦苇丛中,远远可见讨海人推着满载牡蛎的两轮车,三三两两朝着走来。由于背着夕阳,每个人、车前俱拖着长长的身影,迎着走近时,倒仿若影子先到抵似的。
一批批走过的讨海人,大抵很年轻,特别是妇女,有的让四五岁的孩子坐在两轮车上推着走;男人们年龄则比较不齐一,除了浑身晒成黑褐色、肌肉强健的年轻男人,间或也有一两个头发斑白,短短山羊胡亦已花白的老人,他们已然弯曲的身体像一只风干的虾姑。
而这一伙讨海人,每人看来都有倦意,但仍脚步沉稳的一步步往前走。经过阿罔官和林市坐的屋前榕树下,亲和平平的招呼:
“在外面坐啊!”
“回去了!”
阿罔官泰然坐着,一一招呼,直到看见不远处走来她的媳妇和彩,才着意将头偏向一边,絮絮的同林市冷言冷语的数说现在做媳妇的如何如何大模大样;还着意将声音提高,仿若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
那媳妇是个矮小钝重的女人,身躯相当肥满,但很结实,背着阳光走来,实实在在的一团。她原戴的斗笠已摘下,夕照下可见一张褐色的圆脸,五官极为周正,只不过眉眼间因为常年迎着海风,密集的向鼻梁缩皱起来。她迎着走来,显然看到榕树下的阿罔官,却沉沉不作声,若无其事的走过。
阿罔官仍继续叨念着,直到这一伙讨海人已走得差不多,才站起身,拖着放过的小脚,施施然的走回家。
只一会,林市进屋正淘米准备煮饭,即听到阿罔官又快又急的叫骂声,还有她媳妇和彩低沉的嗓子间隔几句回顶一句。和彩说话虽缓慢,嗓门却不小,速度是比不上阿罔官,骂的话却又重又沉,而且经常持久。阿罔官尖声叫骂一阵后,已有些力不从心,气势不济逐渐和缓下来,那媳妇不减原有的速度,这时成一人一句相互对骂。
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耳光,只见和彩从厅门快步跑出,捂着一边脸颊,呜呜唉唉的放悲声大哭。后面紧追着阿罔官,拿把扫帚,露出一长截竹竿把柄,蹬着一双小脚,拉拉扯扯努力朝前赶,一面尖声叫骂:
“好啊!你跑出来,我就讲给厝边听。你这个臭贱查某,我天天在家做老仆,煮给你吃,只欠喂你,你不知足,说你几句,还给我应东答西,我不打你,你越来越爬天上去不成?”
“你不要以为我怕你,我要不是看你老,经不起打,我就给你好看。”和彩边跑边回过头来叫骂。
两人追跑一阵,那媳妇年轻壮健,很快将阿罔官撇在身后,看阿罔官拐着脚越跑越慢,显然一时还追不上来,和彩在门口处站定,好整以暇的漫声道:
“谁说我吃你的?我每天去蚝圃,去假的?如不是你这老查某,手弯向外拐,我今天要吃什么,穿什么,还会没有?!”
“你说什么,你敢说,你再说一遍试看看。”阿罔官气得浑身发抖,一阵奔跑下来,灰白的头发散满一脸,像个老疯婆子。
“哪不敢讲,我讲给大家听……”
那媳妇话还没得讲完,冷不防阿罔官扬起手中的扫帚,使劲的朝着丢来。扫帚呼的从和彩头边问过,和彩怪声尖叫:杀人廖,杀人噢,忙转身闪进屋,顺手将两扇术门紧闭,还上了门闩。待阿罔官赶到,拾起打偏的扫帚,碰碰的用扫帚架猛力敲打木门,毫没人理会,阿罔官慌忙跑向屋后,和彩早一步已将厨房通后院的门关上。阿罔官发现自己居然被关在自家门外,拖着扫帚,放大声对门里又开始叫骂:
“你这夭寿××,没天良的××,不怕雷公打死,敢把我关在门外,有胆的就出来,何必躲在里面。”
“怎么,行的就进来啊!进来了你要怎么打都可以。”和彩在屋内怪声的说。
阿罔官尽在屋外叫骂,她媳妇无论如何就是不开门。两人的吵叫声这时引来四邻围观,阿罔官看聚来的众人,想自己被关在门外拿她媳妇没办法,十分没面子,于是再度被激怒,几近乎发疯似的以手上扫帚擂打门,并以身子去撞门,瘦小的身躯前后摇摆像痉挛一般,而她还能喘着气粗恶的骂:
“你这疯××,破××,千人骑、万人干的破××,干你老母的××,你这不知见笑的臭××……”
“你不用骂我老母,她可清清白白,也不用对我开口闭嘴××,我是你媳妇,被万人干对你来讲也不见得光彩。”和彩提高嗓门大叫:“谁不知道你的××才是欠干,谁不知你守的是什么寡,守到阿吉的眠床上去,谁不知你三天两头就得跑去给他干才会爽……”
“你闭嘴,你再胡乱说……”阿罔官使尽力气大叫,脸孔整个曲扭皱缩起来。
那媳妇说得正嘴顺,又忙着自己在屋里,叨叨的继续道:
“你如不是和人暧暧昧昧,何必普渡家里都不够拜拜,你还要大鸡、大鸭拿去给阿吉,他难道没子没孙。”
那媳妇还待再说下去,阿罔官浑身发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嘴唇发白直颤动,就是出不了声音。她一个原本永远光滑平顺的鬏发已散尽,灰白的头发披了一脸,两眼直直瞪着前方。
有邻家妇女赶忙上前,扶住阿罔官,一边使劲的拿手替她顺背和揉胸口。众人开始议论纷纷。这时候,人群中匆忙挤进阿罔官的儿子,他是个中等身材硕壮的男子,匆匆卸下肩上挑的放有半担鱼的鱼担,快步走上前去沉沉拍两下门,一面平声道:
“阿彩,是我,开门。”
和彩听外面没有了声响,才止住叫骂,再听到丈夫叫门,直觉的就过来开门,门一打开,一句“阿清”才喊半句,做丈夫的已欺身上前,揪住头发将她拉出门外,啪啪左右两个耳光打得和彩摇摇晃晃跌坐在地。男人下手显然很重,已有血丝从和彩嘴角溢出。男人还喘起脚没头没脸的直往和彩身上踹,那媳妇捂着肚子,缩住身子哀哀直叫,男人看着还不够,回过身从地上担子抽出扁担,一扁担就待打下去,围观的两三个讨海的男人忙上来托住他的手,纷纷劝道:
“算了算了。”
“再打下去会出人命。”
男人这才愤愤的重重哼一声,丢下扁担,几个讨海人围上来,圈住他的肩,半推半拉的哄着说:
“干!到我那里喝它一瓶白鹿清酒。”
随着男人们走开,妇女也相继散去,只有一两个和彩在蚝圃经常在一起的年纪相若的女人,忙上前搀住她,和彩呜呜唉唤的低声哭泣,间或夹着走动时引发痛疼的大声哀叫,进屋里翻箱倒柜磕磕碰碰打了一小包衣物,哭声叫喊着她要回娘家,诅咒她死也不再踏入这家门一步,在几个女伴搀扶下很快离去。
阿罔官仍坐在地上没有出声。邻家几个妇女要扶她进屋,边劝慰着,顾本嬷以年岁高,评道理的说:
“你儿子也打了她让你出气,小要跟她一般见识,少年人讲话无轻无重,别睬她。”
阿罔官直看着前方,有一会才道:
“我坐坐再自己起来。”
同是早上洗衣服的罔市唉哟叫了一声:
“对啊!听说老人跌倒要让她自己起来,拿张竹凳子让阿罔靠。”
早有人从院子寻来一张矮凳子,放在阿罔官腋下,阿罔官顺势将身子靠上去,仍是那句“我坐坐自己会起来”。邻人看阿罔官不哭不闹,天色又不早,纷纷离去。
黄昏最后的一线光亮已散尽,四周昏昏一片,可感觉到的很快沉暗了下来,入夜里海风更是联噪,咻咻的声响从四方盘旋过来,在空天阔地里尽徘徊不去,声声都像惨烈的呼嚎。
林市原想过去看看阿罔官,但碍于陈江水已回到家中,知道他一向厌恶阿罔官,怕引起他的不快,只有赶紧起灶火煮饭,借着到外头水缸汲水,出去几次,只看到阿罔官仍定定坐着。刚起的一轮青白大满月,照着她身上灰青色的大祹衫裤,林市不知怎的想到烧结死人的大厝里,那些直挺挺单薄的纸糊人物。
而阿罔官竟连声哭泣也没有,林市恍恍然的总觉得哪里不对。以往阿罔官也不是不曾和媳妇吵架,每次媳妇赌气回娘家,阿罔官还不忘坐在门口哀爸叫母的哭嚎一阵,嘴上我苦、我苦的喊个震天价响,边数落她怎样艰苦的拉拔大她阿清,再诅天咒地,要那不孝媳妇不得好死,反反复复折腾上大半个晚饭。
这回却尽不出声,林市有些纳闷,吃饭时忍不住同陈江水提起,陈江水闷哼一声,没有理会。
吃过饭正收拾,突然隔邻响起一声重物倒地的碰撞声,林市以为风吹落院里的东西,不曾注意,倒是陈江水侧耳倾听,林市声“糟了”,操起放在桌上的猪刀,一脚踢开半阖的木门,朝屋外快跑出去。
林市放下正洗的碗筷,本能的也跟着后面跑,陈江水脚步大,已推开隔邻的门奔进屋里,林市赶到,就着昏昏的小灯泡,看到阿罔官瘫在地上,闷着喉咙咿咿哦哦呻吟,颈上圈着一条两三个指头粗的草绳。陈江水操起手上的猪刀,以刀尖反手一挑,草绳应声而断,阿罔官粗重的喘出一口气,脸已涨得紫红。
陈江水跪坐在地,将阿罔官上半身扶起,一边帮她推拿胸部顺气,一面朝林市呼喝:
“快倒杯水来。”
林市翻翻找找半天,才弄来大半饭碗水,手一径抖颤不止,泼得只剩半碗,陈江水接过,慢慢喂得阿罔官喝下,伸手一抱,好似不曾使什么力的将阿罔官瘦薄的身子捞起,放到屋里床上,头也不回的大步出门,倒还交代:
“你看着她,我去找阿清。”
留待一个人在屋里,林市开始感到害怕。昏暗的灯光下阿罔官侧过身朝墙躺着,了无动静,房门口阿罔宫原钉钉用来挂绳子的门媚下,有几块被压断后掉落地上的破裂木板,仍静静的躺在那里。林市原不解阿罔官何以将绳子挂在门媚上,抬头四望,才发现土埆屋里没有屋梁,除了门楣,竟真是无处挂绳子。
林市离阿罔官一段距离,在床旁蹲下,挥除不去眼前历历清清似有着的形象:七孔流血,眼睛全往上翻只见眼白,舌头突出一尺多长,紫红肿胀的直挂到胸口。林市摇摇头,心里同自己说:刚刚才看着阿罔官喝水,她没有死,何况陈江水马上要回来。
可是陈江水始终不曾回转,林市感到时间过去,屋外的风仍继续翻叫旋回,一阵响过一阵。有一会,林市几乎要断定阿罔官早已死去,她伴着的是阿罔官的死体,从未有的惊恐攫获住她,肚腹内像极度饥饿般的翻绞起来,纷乱不堪。林市唯一尚有的具体念头是要起身跑出门外,但手脚发软,只能蹲在地上,以双手环抱住脚,身子抽搐的抖颤着。
然后林市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回嘶沙的在喊;
“阿罔官、阿罔官。”
听着似若在叫魂,林市赶忙往口,屏住气一会再出声,才能顺畅的呼叫。而那声音在低矮的家内回转,声声都似具有无尽的压力,沉沉的翻压下来。
急切中林市连声呼唤,仿若再迟些阿罔宫即不再回转。有片刻后阿罔官才重重的哼一声,声音中有着哽咽,接着急促、尖高的细声抽啜起来,并间断的停歇,中间夹着沉重的呼吸与喘息声。
林市这才活动起来,双手按住地想使力站起,但久蹲后双脚酸软,一个踉跄朝前栽倒,顺势爬向阿罔官床前,扶在床脚跪着身子,伸手抚住阿罔官的肩,触手是坚硬骨头的瘦肩,却仍温暖,林市松下一口气,不知怎哇的一声跟着哭泣起来。
当陈江水伙同阿清回来,林市仍不曾查觉的兀自嚎啕哭泣,以致刚进门的阿清慌快跑到床边,双脚一并下跪,惨叫声“阿母”,呼天抢地的跟着痛哭起来。
陈江水一惊下也赶上前,正值阿罔官听到阿清的声音要翻过身来,陈江水反手一巴掌打向林市,口中骂道:
“人好好的哭什么。”
林市错愕中方止住哭声,身旁原跪着的阿清回过身,朝她深深的伏身拜下去,清楚的说:
“你救我阿娘,我给你碰三个头。”
林市愕怔在那里,阿清的头触地,泥土地上传出一声闷重的碰击,阿清直起身子,林市看到一张因酒而涨红滞肿的脸面,但神色十分清醒,浑浊牵满红丝的眼神朗静,而且虔诚。林市尚未回过神来,阿清的头再度触地,林市慌乱中弯下原跪的身子,匍伏在地上,耳边又听到沉沉的碰撞,这声更重更响,惊愕中林市继续伏身在地,不知该如何的不敢动弹。
感觉到陈江水将她拉起,恍恍惚惚的林市知道自己回得家中,还未有心思去会意那晚上究竟发生些什么,陈江水已将她按倒在床上,粗暴的扯她的裤子,整个人崩倒似的压在她身上。
陈江水那般拼了命似的需求使林市惊恐,加上阿罔宫颈上束着草绳的形状历历在眼前,林市不知哪来的力量开始竭力的反抗。她咬、抓着陈江水,双脚并乱蹋,可是只换来陈江水更大的兴致,他一面连声干、干的咒骂,一面游戏般的抵挡林市的攻击。
几近乎使尽力气无法挣离陈江水压在上面牢重的身躯,林市停止挣扎,然后一个念头来到心中,林市大声喊叫:
“我那个来了。”
陈江水止住动作,破口大骂起来,林市看他原即要翻身下来,却仍不甘心的伸手摸她裤裆,接着一个巴掌打得她眼前一片昏黑,还听得陈江水诅咒:
“干伊娘,臭贱查某,还敢骗我,干……干死你。”
惊吓中林市不敢动弹,也出不了声音,昏沉沉,只看到黑暗中一对眼睛,凶闪闪的闪着光,耳边听来陈江水混杂沉重的呼吸声,与夹于当中一再重复的低语:
“我干死你,我干死你那臭××,干死你……干死你……”
很长的一段时间,林市感到浑身被震荡得几乎要四分五散,陈江水才止住,也不再喃喃的咒骂,翻身下来,立即传出鼾呼声的沉沉睡去。
林市躺在黑暗中,有片时根本无法动弹,候稍能回过神来,涌上林市心中和彩指骂阿罔官与阿吉不清不白的话语。难道阿罔官竟是为这个要偷阿吉伯,甚至到要因此上吊,林市心里想,如果真是这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市不解的朝自己摇摇头,努力想了一会,仍没有结果,而屋外夜里的海风,一阵猛过一阵。
杀夫五
阿罔官上吊的消息,在隔天天未亮,即传遍讨海人一向习于早起的陈厝。林市那早上原还等阿罔官去洗衣服,久等未见阿罔官过来招呼,只有自己收拾待洗的衣物,揽着木盆与洗衣板到得井边。
水井旁十来个洗衣妇人看到林市,一致止住话,罔市热络的将身旁一堆衣服搬开,让出一个空位,招呼林市过来,一边就开口问:
“听说杀猪仔陈救了阿罔官,你也在场帮忙?”
林市微略错愕,还是本能的点点头。
“你有看到阿罔官吊着的形状吗?”接问的是春枝,她那几天患风寒,尖高的嗓音喑哑了些,仍较旁人高锐。
春枝这一问,几个人几乎全停住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对着林市,窘迫中林市有一会不知如何开口,还好顾本嬷接话:
“她昨晚怕被吓着了,不要通她。”
“阿罔官没有吊着。”林市突然说,“钉子掉了,伊摔在地上,阿江听了声音才去救伊。”
几个女人顿时显现失望,罔市还接问:
“伊有没有眼睛凸出来,舌头垂到胸前,七孔流血?”
林市摇摇头。
“怎么会没有。”春枝嘟喃的说。
“啊!有啦。”林市突然才又想起,“伊脸上涨得红红的,像茄子那种颜色。”
几个女人交换奇特的一瞥,林市看着不解,怕自己说错什么,加上从不曾在这许多人前说话,手竟微些发抖。有片时的沉默,每个人都似极专注在洗衣服,直到顾本嬷干咳一声,缓缓道:
“有话就说,别假推让又要挟双筷。”
罔市四下飞了个眼风,确定没什么碍眼人在跟前,才吞吞吐吐的咬住话说:
“我也只是听来的,不是我说的,要不雷公会打死……”
罔市这番话显然引起更多兴趣,一时大家纷纷催促。
“我听说,阿罔官根本无存心上吊,只是做个样子吓人,要不,有谁会钉钉子在门媚上吊,不是憨得像人家的膝盖骨吗?”罔市一口气说,还不忘加道:“这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来的。”
惊讶中林市不曾多想,脱口道:
“可是伊当时脖子上束一条草绳……”
“这你哪里知道。”春枝打断话,“你会看打什么结?”
林市摇摇头。
“就是嘛,死结怎么能上吊。”
林市张着嘴愣怔住,一旁的顾本嬷拉拉她的衣袖,林市才回过神。
“讲这些没用。”顾本嬷极为俨然。“你和你杀猪仔陈去救阿罔,吊死鬼最难缠,这回阿罔吊没死,那吊死鬼不会放你们干休。”
所有洗衣妇人听顾本嬷这么说,全屏住气息。
“我怕你杀猪仔陈不信这款事,你回去要阿清准备一份猪脚面线,猪脚要牵红线,拿到你家烧金,还要放一串鞭炮。听清楚没?”
林市木然的点点头,眼泪由着惊惧汩汩汩流下。顾本嬷一手拍着林市的肩,一面转过身去说:
“人没死就是万幸,你们还在这里说是非,不怕……”
“我刚就说是听来的,不是我说的。”罔市急急的打断顾本嬷。
“我也是听来的。”春枝接口,“看阿罔那种人,哪会真去死。”
“万一是真的?”顾本嬷说,生气了起来。“如果是你要死,你还分得出绑活结或死结?”
春枝朝旁呸的重重吐出一口痰,嘴里叨念着,但没出声。
林市低着头,胡乱的搓洗过几件衣服,绞十放在木盆站起身要走,顾本嬷拉住她的手:
“我讲的你记住了?”
林市眼眶一红点点头。
走离开井边,林市不知悉的突然想到那跳井身亡再显灵的菊娘。有一天,如果我要死,林市想,我会去跳井,才不至像阿罔官那样吓着人,而且,我不会打什么死结、活结,我不要她们笑话我。
忧虑着怎样同陈江水或阿清提及猪脚面线,林市低着头缓缓走回家,踏进门槛一抬头,才看到一屋子沉静的或坐或站的人,匆忙中辨出中间大位上坐着的是陈后庄的父老来发伯,还有阿清赫然也在场。林市心中一紧,低下头匆忙走入房内。
土埆厝厅与房之间不设房门,只有一道布帘相隔,林市将木盆放在地上,顺势在墙角蹲下来仔细倾听。有一会才有个持重,听得是来发伯老弱多痰的喉音在说:
“没什么事,我想吊鬼就不用送了,免得惊动四邻。普渡完本来就有几次神明夜访,多留意就是。”
接着一阵干咳与呸呸的吐痰声音。
“我就替你们做这处理。”那声音继续说:“陈江水、陈阿清,你们有无满意?”
林市听到陈江水的声音应了声是,阿清也回句:全凭做主。接着是搬动物品、拿东西的声响,一会后线香的香味回满屋里,加上烧纸帛的浓烟味,四处一片烟雾,然后,鞭炮接连劈劈啪啪震天的响了起来。
林市等人声散尽才从房里出来。八仙桌上一个大竹盘上,放着一对肥大的猪脚,近黑色足蹄处,果真还以寸来宽的红纸缠上一圈,那猪脚已煮过,腥腥的泛着一层油光。一旁的几束面线则原封不动,还留有商家卖出来时捆的红线头。
袅袅的线香仍继续散发出一股浓香,在光线不是十分充足的土埆厝里,在接近日午时,荧荧的几点火头幽微但持久,不断地吐出暗红色的微光,映着墙上悬的太上老君画像,幽幽忽忽的飘渺深远。
那肥实的猪脚、一束束细密的面线、氤氲的线香,还有一地的鞭炮碎纸,让林市感到心安。她在八仙桌前站好,虔敬的合起双掌,闭着眼睛用最诚挚的心祈祷,低声地念着:
“妈祖婆,观音菩萨,请保佑阿江和我,阿江叫陈江水,是个杀猪的,我是他的牵手,叫林市。我们惊动一位吊鬼,但是为救阿罔官,阿罔官是我们的厝边,伊一时想不开要吊死,阿江和我救伊,没什么歹意,妈祖婆你一定要保佑阿江和我,不会被吊鬼抓去……”
拜完后林市感到心安,看看时候不早,得准备午饭,林市起了灶火洗了米煮饭,心中老惦记着那对肥重的猪脚,几番到厅里探看,不知怎的竟不敢动手去取。
按一向拜拜的习惯,烧完金即表示神明已吃过,可以拿下来吃食,那天中午家里也没什么菜吃,林市更迫切的想尝尝从未吃过的猪脚面线滋味,可是终就不敢去八仙桌上取那对猪脚,只好心中一再抚慰自己的想:多拜一会神明才会保佑,晚上再要阿江拿下来吃。
就这样一耽搁,林市错过将蕃薯签加入饭里的时间,一想及,饭早已门熟水也煮干,加不进蕃薯签了。林市担心陈江水会责骂,果真陈江水一看饭碗里全是白米饭,一个巴掌掉过来:
“你是存心把我吃得倾家荡产,你不要忘了以前蕃薯签都没得吃。”
林市默不作声低下头。
陈江水扒几口饭,看眼桌上只有盘空心菜与鱼干,粗声恶气的问:
“怎么只有这些,菜都被你偷吃光了?”
“你好几天没带东西回来,”林市幽幽的说,看眼八仙桌上的猪脚,突然加道:“我把猪脚切来吃好吗?”
陈江水停下碗筷有一会,仿佛才想及有这么一回事,却不曾接说什么,也不曾望眼那对猪脚,两三口就着空心菜与鱼干匆匆吃了两碗饭,碗筷重重一丢出门去。
那天下午林市坐在门口,等待着阿罔官或会像以往过来坐坐,就可以问她该如何处理这对猪脚。等了许久,阿罔官始终不曾过来,林市坐着不知不觉打起盹,靠在门上就着偶尔拂来的海风,沉沉的睡了过去。
夏日午后的睡梦黏腻纷乱不堪,林市梦到自己去取那对猪脚,混了面线煮熟,一挑起来吃,长长的面线变成一条条往外凸出的紫红色舌头,猪脚也从切开处渗出暗红色的淤血。却不能制止的要挑起猪脚面线往喉里送,直到感觉自己眼睛往上吊,喉咙越勒越紧才惊醒过来。
由于坐在椅子上睡着,头往一边偏弯,林市揉了许久脖颈处,仍感到瘀酸难禁。
那傍晚陈江水较往常迟回来,一进门脸即十分阴沉,未吃饭已开始喝酒,并呼喝林市要东西下酒。林市怯弱的回答家中已没有任何小菜,恐惧着又有一顿打骂,没料到陈江水酒意中不经心的说:
“把那副猪脚切了。”
巨大的、阴色的恐惧临上林市心头,她慌张的道:
“那对猪脚拜了吊死鬼。”
“什么吊死鬼。”陈江水手一挥。“我不是那些怕生怕死的讨海人,我不信邪。”
林市迟疑着没有动静。
“我杀了那么多猪也没事。”陈江水嘿嘿的冷冷笑着,几分自语的道,“吊死鬼要回来,找我好了。”
有陈江水这样的承担,林市比较不感到害怕,依言取下那对猪脚,斩开才发现整只猪脚只有表皮煮熟,里面仍是血水涎滴。煮过未干的血水是沉沉的褐色,十分浓浊,林市想到七孔流血会有的紫红的血,不祥的恐惧再度临上心头。
将猪脚在水中滚煮一会,林市一截截捞起,放入一只大碗公,肚腹里翻滚着一阵阵作呕想望,林市将头撒向一旁,原封不动的将猪脚端上桌。
陈江水啃咬着猪脚蹄,叽叽喳喳出声,看林市始终不动筷子,不解的笑谑道:
“你不是最喜欢偷吃,歪嘴鸡又吃好米,这回假客气起来了,怎么不吃?”
林市不语也不睬理,陈江水再试过种种方法无效后,顿时怒气上升,伸手重重朝桌子一拍,震得碗碟一阵锵哐作响。
“你不吃,我就揍你。”陈江水恶狠狠的威胁。
林市这才挟起一块猪蹄放入口中,没什么特别味道,再一咬,黏腻的胶状黏液充满嘴里,不仅没有想象中的好吃,那皮、筋与脂肪嚼起来牵扯不断,像老旧的大海鱼皮。第二口林市不敢细嚼,囫囵吞了下肚。
林市皱着眉头吞食猪脚的样子让陈江水感到兴奋,他乐得嘿嘿狂笑,将更多的猪蹄聚集到林市碗里,林市艰难的一一吞食,还好脚蹄处包含大块骨头,没一会也即悉数吃尽。
一旁观看的陈江水仍兴致昂然,醉步蹒跚的到厨房里一把抓来近大腿处的大块猪脚,朝林市前面一丢,命令的一叠声道:
“吃,吃,吃,看我多够气派,让我牵手吃一整只猪脚。”
那近大腿处的大块猪脚只有表皮熟透,里面由于肉块堆累,大部分未熟,中心处一片赤红,血水腥腥的涎渗出来,林市看着交到自己手中一团沉甸甸血肉模糊的肉堆,哇的一声连连张口吐出刚吞下的猪脚,还连续干呕,最后只不断吐出酸苦的黄水。
这一阵呕吐使林市感到心虚气急,是夜翻翻转转尽做些片片断断奇特的梦,惊醒过来大半已不复记忆,模糊中听到鸡啼,看外面这一片沉黑,林市才熟熟睡了下去。
却只一会,即意识到有人在脱她的衣裤,实在太倦累了不愿醒来,只喃喃的说:
“我那个来了。”
劈叭的被打了两巴掌,林市惊觉的张开眼睛,听到陈江水嘲弄的道:
“又想用这个来骗我,没那么容易。”
“这次是真的。”林市虚弱的辩解。
黑暗中陈江水自顾嘿嘿的笑着,很快占有了她。这回陈江水虽不曾捏打她,也不是太粗暴,但时间极为长久。林市仰躺在床上,从未在流血这段时间里被侵犯的恐惧使她以为自己即将因此死去,痛苦中只能哭泣着呻吟,而窗外的天极度沉暗中昏昏的微明了起来,俟陈江水翻身下来,就着透进来的第一线曙光,陈江水看到身体那部分染满污秽的暗红色血液,床板上与女人的下肢体也沾有锈褐色的污血与血块。
杀夫六
鹿城始自七月初一到八月历时一个月的普渡,由于每个地区普渡的时间分散,杀猪者在七月里相较于旧历年或天公生,不见得特别繁忙。当然,有些地区,像普十三的金盛巷或普初九的兴化妈祖宫,地处鹿城的市镇中心,是一般所称的“街上”,街上的人们在镇里拥有店面,镇郊还有田可收租,生活自非靠海的陈厝庄或镇郊“草地”可比拟,花费在普渡的祭拜,也很可观,杀猪者在那几天,自有一番忙碌。
十七普陈跨这一天,猪灶虽不曾排一对待宰的猪仔。仍较往常多捆来几条肥猪,帮工与负责清洗工作的女人们,都有着今天得手脚快些的准备,尽快要先杀好几头猪仔运出去,才不至误了清晨陈著庄人赶早来买供品的时间。
时候已不早,却不见陈江水到来,帮工们纷纷笑骂“有了牵手起不来”,手脚也不曾闲着,先行将待宰的几头猪仔捆绑好侧放在v字型的台口上,女人们早烧好一大锅滚烫的热水,一切俱准备就绪等待陈江水到来。
天蒙蒙要大亮了陈江水才赶到,已略迟了些,陈江水顾不得去换上橡皮鞋,在笑骂的怨怪中赶上第一台猪灶v型的台口,不见他怎么出手,一条四五百斤重的大猪惨切的咿哦长叫一声,浑身起一阵抖颤与痉挛。
俟陈江水的手一离开,侧着平躺的猪仔头也侧向一旁,因而足足有小碗口粗的血柱,向上喷得并不高,只有七八寸高光景,但血量极多,冒着泡沫汹涌出来。早有妇人拿器皿来盛装,不过仍有部分血液泼溅出来,特别是号叫的猪仔尽力挣扎时,常使血液喷洒沾染平台。直到大量的血液涌流出,一两分钟后,挣扎与号叫已变得十分微弱,帮工这才将猪仔从平台上拉起,推往地下,猪仔躺在地上,还一阵阵抽搐,血也从喉处缺口阵阵溢出,染得四周一片猩红。
这就是陈江水的时刻了,当尖刀抽离,血液冒出,怀藏的是一份至高的满足,就像在高速冲击的速度下,将体内奔流的一股热流,化作浓稠黏液,喷洒入女性阴暗的最深处,对陈江水来说,那飞暴出来的血液与精液,原具有几近相同的快感作用。
只于陈厝庄普渡那早上,陈江水看着喷洒开来的点滴猩红血液,不能自已的要一再想到的却是床板上铁褐色的点点血块,无名的愤怒与一种清冷的恐惧,使陈江水机伶伶的打了个冷颤。
绝非不在意女人的经血会触男人霉头这种说法,待别干的是这种刀子见红的行业,讨个好彩头比什么都重要,陈江水在心中喃喃的咒骂,有些不能轻易原谅自己的大意,嘴里轻念着:笨,干,真笨,干。
而猪灶的工作仍火速的在继续,一俟猪仔被推倒在地,女人们早一拥而上,将歃过血的猪仔拖到水井边,从井里打来水冲刷猪仔全身,再推到一池滚水中去毛。烧水处在水井对面的另一端,一口砖砌的大灶柴火不断,灶上的巨镬里,滚烫的水不断被汲出,再加入冷水。
至于陈江水,虽然心口中肿胀满无名的怒意,也在拔出尖刀后,本能的走高到下一台猪灶。另一批帮手们,已将一头猪仔,稳稳的按住在另一个v字型的台面上,等候陈江水上来。于是,同样的事情再次重复。
如此重复再重复,陈江水使尽气力稳住手中的尖刀,也逐渐进入工作中,猛然一停下来,陈江水才发现早为台上一连十来只猪仔放过血。回过头来,第一只放血的猪仔已去毛洗净,后腿被锁在v型台前上方的铁环内,倒吊着等他去开膛。
通常陈江水这才开口同帮手们扯些女人们的笑话,一面走上前去,闲闲举起手上的刀,没入猪仔胸膛,一刀直划下来,豁然一声,猪仔肚膛齐开,不见血液,但见灰白色的肚肠齐往外挤涌。帮手们这才上来,很快将一整副内脏、肠肚掏出,再将倒挂的猪仔取下,这时猪仔的嘴内与喉头,还会有浓红的血液渗出。
这情形在陈厝普渡的早上有了改变。由于来得较迟,陈江水不曾再谈女人,看来似乎更专注的来开膛,可是一刀下去,刀口不够深,竟然没穿透肌肉,只有再补上一刀,而切口已不整齐。这情形极为少有,往常偶有这种现象,陈江水会呸的一声朝地上吐口口水,狠声咒骂是什么触了他霉头。普渡那早晨,陈江水连连失误,有时刀口划得太深,甚且伤及肠、脏,陈江水都不曾出声。
“昨天晚上工作太多啦!”一个也能操刀的帮手笑着揶揄。“要不要我来?”
陈江水摇摇头仍不开口,只神色凝重的集中气力去对付手上的猪刀,握刀的手由于紧握出力,微微的颤抖起来。
接连失误几次后,陈江水感到双手慢慢沉稳下来,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整个胳膊到手腕气又顺了,抬手一挥,尖刀划过,整个猪腹像拉拉链般的自脖颈处哗的一声打开,分毫无误。
陈江水站定,这才咧咧嘴笑了,朝地上重重的呸吐出一口口水,闪掠过心中是清晨一床板上的褐色经血,陈江水眉头一皱,呸呸再连吐好几口口水。
再接下去的工作就十分轻易了,已开膛的猪只被移到一个小房间,仍然两只后腿被索键在铁环里倒吊,负责打印的人这时会趋前,以滚筒滚上一排排紫青色的印记,猪头中央当然也不忘打上记号,打印完毕,帮工则以一把尖利的大猪刀,顺着颈骨,几刀将一颗猪头切割下来。
肚腹被切开的猪仔可以摊开趴在人力车的车板上,连同头与内脏由内铺载走,怎样连皮带骨或精挑瘦肉的卖给顾客,则端看卖肉屠夫的手艺了。
陈后庄普渡那早晨,由于赶着让猪只出门,陈江水也到小房间里帮忙切下猪头。正顺着颈骨隙缝一刀砍下一个肥硕的大猪头,陈江水突然朝站在身旁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道:
“阿扁,这只你的,有否给人定了?”
被唤作阿扁的男人摇摇头。
“那猪头算我的。”陈江水说。
“行啦,老价钱。”阿扁一巴掌拍向陈江水的肩。“要不今天普渡,猪头作三牲,价格好咧。”
用麻绳穿过猪嘴再牢牢的捆住猪头,陈江水拎着绳子一端走出猪灶,太阳已高高升起,又是个万里无云的盛夏晴天,阳光金光闪闪的当天当头泼洒下来,映照猪灶旁已开始结穗变黄的稻田柔亮的一层淡金。有微微的风从空旷的田野四方吹来,软软的已略有暖意。
显然又将是郁热的一天,陈江水走在小路中,两旁高长的竹子在风翻过叶间时悉索作响,一时间,陈江水竟不知要该往何处,只有傍着一株碗口粗的绿竹站定。
这时辰除了回家面对林市那张长脸,始终躲闪的眼神与惊惶的神情,又有哪里可去,陈江水债问的想,而后,一个念头极自然的潜回心中,陈江水想到金花,还有金花那睡热的隔夜被窝。
从猪灶到“后车路”,有一条蜿蜒在稻田中的小路可通达,走来也不过十分钟光景。被命名为“后车路”的这地区,是一条大巷道的后街,一长排两旁各有十来间屋舍,大多是平矮的木板房子,仅有一幢两层楼的木造阁楼,是前清的建筑,唤名“风月楼”,二楼阳台处的“美人靠”,一长列突出凌空的座椅,靠背以优雅的弯曲弧度向外伸张,黄昏时候,众多妓女靠坐在这“美人靠”上,频频向下面行过的恩客飞眼风,曾为鹿城盛传一时的盛事与趣谈。当然据说,那时候的妓女能诗善画,还弹得一手好琴瑟,她们或以艺待人,卖笑不卖身,被唤名为艺旦。
现在历经一长段时间,“美人靠”久不修护,只剩几根横斜的残木,没有人胆敢再靠近,“美人靠”再只能闻其名。甚且“风月楼”,少去当年能弹擅歌的艺旦,文人雅士或巨商富贾不再聚集,整幢阁楼已相当残旧。一方据说是出自某个有功名文士的匾额“事关风月”,斜斜的挂在入口处,泥金的草书体字,因着老旧与尘埃,也不再飞扬。
却不论如何,“风月楼”仍有“后车路”较体面的女人,所谓较体面不过年纪轻些、样子周正些,这些女人绝无她们的前清先辈能诗善画,也不可能只卖笑不卖身,因而,和其他“后车路”女人一样,她们也被鹿城人叫作“攒食查某”。
对陈江水来说,过去谓为奇谈的文人雅士嫖妓,根本毫无意义,“风月楼”曾有怎样的雅事,绝对不如把女人压在下面实在,再有要求,最好是能恣意狂叫。而陈江水以为,“风月楼”那些年轻的查某,是不会懂得这些的。
所以陈江水选择了“来春阁”,特别是金花的热被窝,虽一再被杀猪的同伴嘲笑为认个老母要奶吃,陈江水多年来仍大多数时候来找金花,久了后,整条“后车路”的女人们都知道,陈江水专爱金花那口骚叫声。
那陈厝庄普渡的早晨,陈江水踏入“后车路”,旧有的繁华现在仅存的这条石路,整个路面都由一条条长三四尺宽一尺多的灰麻石,一长两短的错落排成简单的图样。石板路面总不泥泞,恩客们永远可以来去匆匆。
陈江水来到“来春阁”,陈旧的两扇木板门依旧紧闭,有一阵子没来,恍惚的竟有些生疏,但也说不上为什么,倒是查某们不知轮换过几回,老娼头是否还在,都还难说呢!
金花如果还留下来,照例该住在右边靠路旁房间。陈江水举起手,在长条木板排列组成的窗板上重重擂打几下,一面出声呼唤:
“金花,金花开门,是我。”
每当金花有客人留宿,老娼头会来开门,照例一面赔笑脸一面笑骂:大清早吵人睡眠。如没客人,金花会自己起来,闲闲披上件大祹衫,嫌扣拌扣太麻烦,一手扯过衣襟在领口处拉合,一手拉开门闩透过半开的门缝先瞧人。
陈江水等一会,不见人来开门,心中开始发急,举起手再要擂窗板,门啊一声开了,陈江水大步踏上前,屋内十分阴暗,外面光耀的夏日七月阳光透进也只能勉强照明,陈江水看到因双手拉门,一件大祹衫只斜斜披在肩背上的女体,胸前一对丰大、向肚脐处下垂的乳房,使他立即辨认出是金花。
“金花,是我。”
陈江水急促的说,一踏进门即动手去摸捏那对垂长硕大的乳房。女人坦然的站着,没有逢迎,也未曾退缩,直到有一会陈江水松放手,才在前引导的走向房内。
女人在一间狭小的、六六尺宽的房里扭亮了一个小灯泡,昏暗的光亮下可见一张木板床和床边一把竹椅。床上一条白色底有绛红色被头的被单,白色部分十分污秽已成近乎灰黑色,还沾有斑斑深色点印。女人一脚跨上不高的床,顺势扯下披着的大祹衫,仰躺下来拉住被单盖着肚腹,一面平缓的说:
“夏天贪凉,睡了又怕凉着。”
女人的声调显较粗重,话音也是鹿城郊区的草地口音,有许多上扬的尾音。
陈江水在墙上一枚长钉上仔仔细细将绑猪头的麻绳套好,再几下除尽身上的衣物,毛茸茸一条肥重的身子爬上床傍着金花身边躺下,也拉来被单一角罩住下部肢体。女人俟陈江水躺好,才又接续说道:
“你好久没来。”稍一顿,仍平平说,“有牵手就不来了。”
陈江水没有接话,将女人平躺的身子扳过来向他,整个脸面紧紧贴上女人肥硕的一对大奶间,深深吸几口气,晨间被叫醒的女人身上仍有着一股甜暖的身体与被窝的气息,是一种夜里的暖意。陈江水将头在那对大奶间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说声:我要先睡一下,果真沉沉立即入睡。
女人安静的睁眼侧躺着,她有张宽大的脸,大眼厚唇开朗的布置在平阔的脸面上,乍看有几分鲁钝,但自有一份懒怠的甜腻——这或多少与她的职业有关。她的身体强壮,是劳动过的草地妇女体型,还有一双硬大的手,这些年来由于不再劳动,加上年龄,整个身体松肥了起来,但肥重中仍留有过往工作支架起来的强健,因而变得十分安适,皮肤依旧是原有的日晒成的棕褐色,整个身体像一片秋收后浸过水的农田。
她睁眼躺着一会,看陈江水熟熟睡着,一时不会醒来,早晨的“后车路”十分安静,连叫唤的小贩呼喝声都可听见,房里的空气浊重但温暖,女人闭上眼睛,不一会也再睡去,还低低的发出鼾呼声。
也不知有多久,女人感到陈江水在胸口处挪动,尚未完全醒来即以为陈江水要她,翻过身,陈江水却未有动静,只听得他欢快的说:
“睡得真舒畅,补回来好几眠没睡好。”
女人仍闭着眼睛没有接话。等陈江水不曾上来,才出口问:
“你不要啊?”
“早上干我女人,干到一身月经。”陈江水郁闷的说。
女人吃吃的笑了起来。
“着猴,这么猴急。也难怪,听你们陈厝来的人说,你牵手真行,每回都爽得唉唉直叫,三里外的人都听得见。”
“哪有你会叫。”陈江水性起的涎着脸凑上前去。
“还不是装的。”女人爽朗的喝喝大笑起来,露出一口健壮的洁白牙齿。“你那么久没来,好久没叫,现在大概叫不出来了。”
“三八查某。”陈江水低低的、温和的说。
两人躺着有一会没说话,然后,女人才又漫不经心不在意的说:
“我快不要做了。”
“嗯?”
“我婆婆要我回去,说过继我大伯的尾子给我。”
“你答应了?”陈江水性急的撑坐起半个身子,“他们要的还不是你手头的钱。”
“我知道。”女人声音中了无诧异,“但是我这样下去也没个收尾。到四五十岁作个老娼头,迫别的查某卖来给我吃喝……”
女人没有说下去,陈江水也不接话,然后,陈江水突然问:
“你囗死后,他们过去那款迫你出来,你还敢回去?”
“那是因为我没生小孩。”女人伸出一只手怜惜的抚摸着肚皮,“不知怎样这个肚腹就是生不出一只蟑螂。”
“金花,”陈江水忧虑的说,“回去要下田,你吃得了苦?”
女人动一动脚趾,她有一双常年踩在泥土地里、脚趾头一个个远远分开的大脚掌。
“我最近很会眠梦,梦见家里的猪母生了二十五只猪仔,没乳可吃,都向我跑来,我去问龙山寺的观音菩萨,庙公替我解说,说是我婆婆伊们这几冬收成不好,像那些猪仔,在跟我要东西吃。”
女人絮絮的说,到个段落,才再想到陈江水的问话,转接道:
“辛苦也比在这里好。”
“这样也好,才有个收尾。”陈江水略一想,“不过,钱要抓紧,不要忘了当年怎样被逼出门。”
“我会啦!”女人绽开一个粲然的、没什么心思的笑。
“哪个时候回去?”
“我婆婆前几天来拿钱,要我就回去,我想多做一阵,最近刚调来一团兵,生意好得很。”
“以后听不到你叫啦。”陈江水一拍女人圆肥的屁股。
“你来我庄里找我。”
“三八查某。”陈江水笑骂。
两人相对大笑起来。
并躺在床上,陈江水听女人讲她婆婆怎样拿她的钱买下一只猪母,最近就要生了,生下来小猪再养大,他们就会有一点钱,她原先也存了些,可以去赎几分地回来,有地又有猪,就不怕挨饿了。然后,女人突然想到的随口加道:
“以后要杀猪,就来找你帮忙。”
陈江水喝喝大笑了一阵。
“偷宰猪,你不怕抓去关?”
“我自己的猪怎么算偷宰?”女人理直的说。
“查某人,不辨世事。”
陈江水带教训的口吻说,然后,同女人仔细的解释杀猪要如何打印上税种种。尽管陈江水显然在炫耀他的专门知闻,女人也知道这点,仍没什么在意的倾听,她大的、但灰黯浮肿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前方,却不注视什么。她在陈江水叙述的段落里也会插上一两句:“噢,这样”,也还是闹闹的语意。
但当陈江水讲完,女人敏捷的反驳:
“我自己的猪杀来吃,吃不完分给厝边亲戚,还要打税,哪有天理?”
“干,就是这样。”陈江水一把搂住女人的腰,“还好打印不是纳到我的钱,要不然,干,我才不放伊干休。”
陈江水说着,不知怎的就愤怒了起来,他感到一阵急气直冲往脑门,两旁太阳穴劈劈啪啪跳动,他陷在肉里的眼睛闪着光。
“金花,我跟你讲实在的,以后有人对你敢怎样,你来猪灶找我,我猪刀拿来让伊好看。”
“我会啦。”女人温和的、平缓的说,将脸颊贴着男人的脸。“你不要这样,好像要杀猪似的。”
“我知啦,每回气一起来就是这款。”
陈江水无助、软弱的说。适才那突地昂扬起,集中精力要去攻击的亢奋已消退下去,一种抑郁的、平漠的荒芜使陈江水开始说:
“不但杀猪要打税,捡猪粪也要给人管。”
女人不经心的哼一声。
“我五岁就出去捡猪粪;背的竹篓快要有我那么高,阿妈每次都搂着我哭,她自己还要替人家磨豆腐。”
“这样啊!”女人说。但她显然经常听到这类叙述,不曾有同情,只默默安静的倾听。
“有一次运气很好,猪粪很多,小孩子也不知道太重会背不回家,捡满满一竹篓,背上身就摔倒,又不甘心拿掉些,只有用拖的,拖到半路,被两个小孩打了一顿,竹篓也被抢走。”
“嗯。”女人轻轻出声。
“阿妈半夜要去磨豆腐,晚上还赶替我编竹篓,那时候我七八岁,我就想,有一天我一定要打回来。”
“你真的做了?”女人叽叽咕咕的笑起来,虽然早知道结果,仍不禁兴起的追问。
“当然。我进猪灶,有一班兄弟后,我也拦在路上,把伊们捧一顿,阿甘伯的儿子被揍得躺了好几天。阿春的儿子比较轻,但眼睛差一点被打出来。”
“不要这样嘛。”女人庄肃的说,“观音菩萨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伊们被我打,就是恶有恶报。”陈江水打断女人的话。
女人噗嗤一笑。
“我就是说不赢你,不过,听人说凡事要存个底留个后步呢!”
陈江水无可置否的点点头。
“我比较喜欢听你讲卖土豆的那一段。”女人推一推男人肥重的肩膀,“说来听听嘛。”
陈江水微些赧然,但还是说:
“我小时候也去卖土豆,我阿妈把带皮的土豆煮熟,放在篮子里让我四处去卖。有一年不知为什么,连连下了好久的雨,我卖了很多土豆,就是……”
“就是小孩不能出去玩,在家里四处跑,大人买土豆骗骗小孩。”女人替代的说。
陈江水阴沉的一笑。
“你都记得还要我讲。”
“我喜欢听。”女人张大眼睛望向屋子一角,“那些兵来,都讲很奇怪的事情给我听。”
“什么事情?”
“怎样玩耍人家的查某。”女人又回复她的不经心,“你还没有讲水淹到胸脯那一次。”
陈江水顺从的、和缓的说:
“有一回雨下得很大,很快就淹大水,城隍宫附近水先是到膝盖,我篮里还有一些土豆,怕卖不完会黏,就再去卖,没想到水一直涨上来,一下就涨到胸脯,我差点被水流走,还好附近有一株大榕树,赶快爬到树上。”
“你的篮子和土豆呢?”女人问。
陈江水喝喝的笑了起来:
“哪还记得。”
女人没有立即接话,有一会才又突然想起似的说:
“我们草地人,没得吃好穿好,不过我小时候,我们家一碗蕃薯稀饭吃是有的。”
陈江水的脸面阴暗了下来,不再接口,两人并躺在床上,屋外断续传来小贩的吆喝声——一个尖高的老年男人声音特别出众,拉得又直又长的音调呼唤:豆——花,杏——仁茶,咿咿哑哑的直召唤过去,邻室房间也开始有人语、开门、东西碰撞声。陈江水啊的打了个长呵欠,伸一伸腰,从床上坐起来。
“要走了。”他说。
女人忙也起身,从竹椅上拿来衣裤,陈江水接过,套上一条黑色宽脚的本岛裤,再披上一件洗得灰蓝色的青布对襟短衣,也不扣上拌扣,腆出个油鼓鼓的大肚子。
女人这时早从钉上取下麻绳绑的猪头,唉哟叫了一声好重,什么也没说的递给陈江水。女人那般平和自然。绝不以为带来的猪头是给她的认命,使陈江水有些讪讪,不免解释:
“这是拜普渡公的,下次来再带肉给你。”
女人点点头,没有说什么,甚至陈江水从腰间拿出一把钱给她,仍不曾开口。房内郁郁的因日午而有着沉闷的热气,女人这回没披上大祹衫,全身赤裸的站着,脸上全无脂粉,她叉开双腿,微挺出肚子的站着,看来只像个倦怠的、肥重的、粗大的草地妇女。
陈江水一出屋外,反射在石板上的阳光白色耀亮,直刺眼睛,“干!”陈江水眯着双眼喃喃咒骂,拎着猪头,不怎么看路都可熟悉的摇摇晃晃走出“后车路”。
回得家中,林市瘦小的身子蜷缩在床上,一身灰布衣裳看来像一堆破烂,只有两颊高肿,猩红红的一片,乍看还以为是对肥腴的下颚。她的神色慌恐,而且好似十分痛苦,饭菜却已整齐的摆在桌上,陈江水不曾搭睬,自顾坐下吃饭。
猛一抬眼,桌上赫然又是昨夜那对猪脚,陈江水筷子一摔正想骂出口,已经切成小块用酱油煮过的猪脚看来只像一碗带皮的猪肉,了无昨夜拿来祭拜的猪脚形状。陈江水拾起筷子,匆匆吃过饭,大步向外走时才丢下一句话:
“猪头是要拜普渡的。”
杀夫七
依照鹿城的习惯,祭拜普渡一致是午后,大致从下午二三点钟,直要拜到日头西斜,夏日白天特别长,午后到天黑前,总有四五个钟头。人们相信只有长时间的祭拜,由城隍庙放出的无主孤魂,才有足够的工夫外出觅食,好一年一度的饱餐一顿。
普渡那天,林市在家忧虑着陈江水不曾回转,不知能拿什么祭拜,几番到门口探看,却看到阿清拎着一条近两尺长的鳁仔鱼朝着走来。
阿清忸怩的说明是自己抓的,给他们拜普渡公,没有什么,另外取出一个用包袱巾缠起的小布包,说是他在家和彩送的,是为了答谢林市救她婆婆。阿清匆匆将东西交到林市手中,红起脸面慌慌忙忙离去。
怕陈江水责骂,林市不敢打开包袱巾,时候也已不早,忙到厨房里将鱼杀好,用油慢慢煎得整条鱼赤黄,待放在盘子里,鱼太长,有一大截尾巴落在外面,林市忙找来一根筷子,一半插入盘内压在鱼身下,一半突出盘外,正好支住鱼尾不致掉落。看一条赤金金的鱼平稳的摆在盘子里,林市一早上忧虑没供品拜普渡,这时候才算稍放下心来。
近午时分,陈江水拎回那硕大的猪头,林市更是惊喜。依拜拜一向煮三牲的惯例,林市将猪头放到大锅中用白水煮过,由于从不曾有机会煮猪头,也不知该煮多久,算计里面大致熟了,林市将它捞起。一时找不到那么大的盘子来盛装,只好放在竹编的密网筛子里,竟是满满一筛子,林市看着,满足的喜悦涌上心头。
再煮好几色青菜,林市忙赶出来在门口处用两张竹椅与一长条木板搭成个临时供桌。看四邻早已安置妥当,上了香在祭拜,忙将准备好的菜端出来。一个大猪头就占了简陋的桌面大半,再搭配上那条大鱼与几碗青菜,也很足够丰盛了。
林市虔敬的点了香,站在门口面朝外,仔仔细细的拜了又拜,喃喃念着要孤魂野鬼好好饱餐一顿,并一再祈求祭拜后,那最近在邻近出没的吊鬼不会再来纠缠她和她阿江。
上好香,林市搬来张矮竹椅在门口处坐定,好监看野狗或猫会来偷食。才坐下一会,就陆续有一行五六个妇人朝着走来,林市忙站起身,定眼一看,为首的竟是阿罔官。
自那夜里看她脸色涨红的昏跌在地上后,阿罔官不曾到井边洗衣,也不曾在邻近走动,林市一直不曾再见到她。而在那炙热的七月十七普渡下午,林市乍看到阿罔官朝着走来,不知怎的一阵阴寒的颤栗涌上,身子不能自禁的起了鸡皮疙瘩,脑皮轰的一声酸麻麻的肿胀起来。
阿罔官是背着光走来的,七月午后的阳光金光飞耀的在她身后张罗成一面刺眼的光网,她整个人衬着那圈光芒,看来较以往都瘦小,身子却挺得笔直,头也高高扬起,趑趑趄趄的走来,也有着一番气势。
林市待阿罔官走近,才看出她真是瘦了不少,经常穿的一件洗得灰白的白色大祹衫与黑色宽脚裤里,空空荡荡的少有着落。她整个脸面瘪缩起来,原就是鼻尖额高,这时五官更似削过的历历清楚。
尚未来至跟前,林市已迫不及待的出声招呼:
“阿罔官,好几天未见到你……”
“你杀猪仔陈在不在?”阿罔官打断林市,清清淡淡的问,高高抬起的脸面仍不曾落下。
“伊不在,阿罔官,我……”
林市急急的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表白,看眼阿罔官身后几个妇人,俱是井边常一起洗衣服的陈厝庄人,罔市、春枝都在其中,尽快点个头略一招呼,林市即直愣愣的站在那里。
阿罔官丝毫未曾在意,早转过身向祭拜的供品,仔细的凑近脸一一审视起来,随后哼一声道:
“来看你拜什么好料。”
“哗,拜整个猪头,这厝边我都没看过这款拜法。”春枝以她高锐的嗓子,羡慕的说。
罔市与几个邻近妇人,也趋前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林市这会约略有些得意,连声说:哪有什么,哪有什么。
“猪自己在杀,拜一只也有。”说话的是阿罔官。“不过,不是我爱说你,普渡哪有人只拜过五、七碗。上桌拜三牲,下桌至少拜一二十碗,这都不懂,真不知世事。”
“哦。”林市惶惑的说,“拜少了会怎样?”
“孤魂野鬼吃不饱,年年来相缠。”阿罔官的语音十分冷肃。
林市站着。那种乍见阿罔官走来,大日头天下居然阴风惨惨的感觉又回来,接着思绪一转,不知怎的想到这回阿罔官讲话,音调中尽是杂音,叽叽轧轧作响,像喉管被切了洞漏风,声音四出外泄。
林市一身一脸全涌上细密的汗水,一旁有人伸手挽住她的胳膊,是罔市。
“莫惊,莫惊。”罔市说,“拜拜只要心头有圣,拜几碗无差。”
“那是拜神、拜祖先拜孤魂才有差。”阿罔官吱轧的喉音像磨钝的刀片,四处拖拉得血肉模糊。“不过你也不要不知足,有你杀猪仔陈你才有大鱼、大肉拜,啧啧!还拜猪头。”
几个妇人已瞧过林市准备的祭拜供品,纷纷转移到别家继续要去品头论足一番。阿罔官看人们在走离,扬高声音道:
“人贵知足,你杀猪仔陈是好人,阿弥陀佛,好心有好报。你不要常常唉唉大叫,不知的人还以为你杀猪仔陈怎样虐待你。”
说完即快步赶上其他妇人。林市站着一会,抵不过心头好奇,也跟着上前,究竟担心野猫狗会来偷食供品,一面走还一面频频回顾。
由干是隔邻,妇人们齐伫足在阿罔官家门前,林市赶到,正看到罔市手指着供桌上一盘菜,嗯嗯啊啊的在说:
“我讲没什么歹意。这盘敢是面线,普渡有人拜面线啊?”
“你眼睛花花,胡乱看,眼睛睁开看清楚。”阿罔官气怒怒接道。
猛地春枝尖高的声音唉哟一声大叫:
“不是面线,是笋丝。真是好手艺,竹笋切这么细,煮来就像面线。”
一旁站的和彩温煦的,略带羞持的说:
“哪有,粗功夫。”
林市这才注意到和彩,往昔总是样样争最先、泼悍的和彩,这时在阿罔宫前,退缩的站到角落,一脸和气的笑由于掺杂上几分惊恐,抖抖颤颤的总挂不住。林市不免想起这一向总听人说和彩怕纠缠阿罔官的吊死鬼会报应的来找她,才一改往昔对阿罔官的态度,样样顺从了起来。
妇人们接续对几个菜有一番品论,频频赞赏和彩的手艺,说着羡慕阿罔官有这样一个好媳妇的话。林市一面听着,一面也留意两张竹椅架着一张宽大的门板上,林林总总摆了不下二三十碗菜,当中并非俱是鱼肉,也有许多碗面粉炸的蔬菜球、未煮过的豆鸡、晒干的金针菜,除此外,还拜有生米、盐、糖,才能密密满满摆了一桌。
“为什么要拜生米、盐、糖呢?”林市不解的问。
“这样才有山珍海味。”
阿罔官轧裂的喉音说,也不理会林市听了是否懂得,率先带头往下一个邻家。林市担心家里不像阿罔官有和彩代为照理,始终不敢离开太远,就没再跟上去。
那下午林市坐在矮凳上,看插在三牲上的三根线香快燃尽了,即赶快再新点上三根,如此上了几回香,日头已逐渐西斜,邻家纷纷开始烧金。一时,昏昏的暮色里,四处起了小小的火丛,偶尔,着火的冥纸遭风一吹,细薄的纸烬在飘飞起的瞬息光亮一闪,下落后已然成为黑色的纸灰。
担心拜太少碗孤魂野鬼吃不饱,林市想多拜些时候来补足,直等到邻近每家人都收拾好,林市才开始烧金收供品。几碗菜收回屋里,不仅全冷掉了,还沾了香灰与灰土,林市没怎么在意,庙里的香灰都刻意求来吃,还差这一些。匆忙将饭菜热过,林市摆好碗筷,甚且替陈江水斟好一大碗酒。
而日色已全然暗尽,陈江水却未曾回转。林市坐着等待,触眼放于供桌上包袱巾包的小布包,记起阿清拿来时曾说是和彩所送,一下午尽忙着拜普渡也无暇打开来看。趁这时候陈江水未在家,林市想到偷看一下也不妨。
小心谨慎打开包袱巾,是块花布,白色粗布底上印有一朵朵二寸多大的青色牡丹,染印的功夫并不好,牡丹重重的瓣脉纠缠在一起,只能勉强认出是一朵复瓣的花朵,然而林市一看,抵不过心头一阵狂跳。
既是和彩所送,又送给自己,这块花布当然为作一件衣裳,林市将花布抖开,在身上绕着比一圈,正好够作一件大祹衫。
林市将花布围在胸前,久久不忍拿下,触眼身上沉旧洗得泛白,又因加胖绷得既小又紧的青布衣裳,眼泪簌簌流下,怕滴到胸前的花布,才忙用手去拭擦。
杀夫八
普渡刚过几天,林市算计着阿罔官家里已将普渡用过的碗盘、蒸笼等收拾妥善,再等几天却都不见阿罔官像往常一样过来坐,而且晨间阿罔官也不到井边洗衣服。林市趁着一个午后陈江水已然离去,小心的用包袱巾包好那块白布底青花的花布,从屋后绕行过矮窄的土块墙来到阿罔官家后院。
那时节虽只是农历七月十五过后,远方海天交接处丛丛芦苇,早闻讯的已经开始有白信,长长的一杆杆白色苇花掺杂在一片绿叶中,任着风飘摇,竟微有秋的凉息,虽然午后盛暑的炙热仍持留不去。
在过往,林市常听阿罔官讲述她做女孩时,曾有怎样精细的巧手。一般女孩子学裁衣裳、缝黑面布鞋,都还只是家中学来的手艺,好为自己及家人制衣做鞋。“我做女孩时会绣花,一朵牡丹花用十三色绣线才绣得成,连‘街上’的小姐都称赞,”林市记得阿罔官常这样说。
那普渡过后的午后,林市小心捧着包袱内的花布来到阿罔官家后院,想要阿罔官代为剪裁及教导做一件大祹衫。在叔叔家那些年,林市得服侍长年卧病在床的婶婶及照管众多堂兄弟,连针线都难得碰,几件换洗衣服俱是叔叔不晓得从何处取得;平常总赤脚,只有晚上洗过脚要上床,才有一双木拖鞋穿穿,连双布鞋也没有,自然不曾学习裁衣制鞋了。
因而在那午后,林市不曾去午睡,捧着布包袱来找阿罔官,寄望着会有一件较合身、舒适,最好也能很好看的大祹衫。快步穿过院子来到后门口,林市听到有个声音似乎在说她的名字。
止住脚步一细听,果真有人在说话,那声音粗哑轧裂,恐怕是阿罔官,正说着“林市真是……”,模模糊糊的片断,接着是叽叽咯咯一阵大笑,林市听得出有春枝那高锐的声音掺杂其中。
本能的林市未曾再朝前走,闪到半开的后门后面,这回听得较清楚,仍是阿罔官的声音在说:
“像我,就敢用死来表明心志,人若真有志气,什么事情做不到。”接着话音转为鄙夷,“哪里要每回唉唉大小声叫,骗人不知以为有多爽,这种查某,败坏我们女人的名声,说伊还浪费我的嘴舌。”
纷纷仍有笑声,及一个声音笑骂:
“阿罔官,你越来越敢说。”
“我有什么说不得,女人要贪男人那一根,你们也都知道……”
有不好意思却兴奋的笑声打断阿罔官的话,春枝高锐的声音接道:
“不要专说这些,换别项讲,杀猪仔陈只会杀猪,哪可以让林市吃得又肥又白,这款享受?”
“你连这都不知?”是罔市急急接口。“杀猪仔陈每日下午到海边,去藏在芦苇里与讨海人赌博,听说四色牌每赌都赢,自己作东兼作打手,哪会没钱。”
“赌博不只是杀猪仔陈,别人也在作东,猪灶那个粘厝庄的阿扁,听说才是正头。”阿罔官的声音带着几分辩白的语意。
有短暂片时的沉默,再传来的仍是春枝的声音,换而不舍:
“你是唇边最知,杀猪仔陈敢有人说的那款坏?”
“哪有,伊坏哪会救我。都是林市贪,早也要晚也要,真是不知见笑,哪有人大日头做那款事情。”阿罔官回说。
又是一阵轰笑,有个声音问:
“你哪知人家白天做什么?”
“唉哟,每回都要唉唉叫,三里外的人都听得见。”
“实在看不出来啊!”纷纷的有人说。
“这你就不知。”林市听出这回说话的是罔市口音。“听我婶婆那里的厝边说,伊还未嫁过来,就会坐在门口看男人,又专看那个地方,嘻嘻。”
“噢,这样啊!”几乎声音一齐惊奇的呼叫。
然后仍是罔市的声音在问:
“伊杀猪仔陈敢真是大力小力胡乱来?”
“这你哪里知道,伊杀猪仔陈只是不睬人,心肝最好,要不哪会救我。”阿罔官的声音愤愤的在说。“即使伊有时较粗鲁,杀猪人难免。我们做女人,凡事要忍,要知夫与天齐,哪可一点点小疼痛,就胡乱叫,再来败坏查埔人的名声。”
“是啊!就是啊!”纷纷的有着附和声。
“像我,最有担当,人一黑白讲说到我,我表明心志,就死给你看。你们大家看,我死不去就表示我做得正,天公不爱我死,给我还魂回来讲几句公道话,像林市这款查某,自己爱给人干,饿鬼假客气,又……”
有声音打断阿罔官,是春枝高锐的话音:
“敢是娶回来那天,就开始要和伊查埔人那个?”
“鸭母寮哪有隔眠的蚯蚓。”阿罔官笑着说。
“啧,啧。”众人又是笑又是叫。
“这才叫祖传的秘方。”阿罔官作神秘的压低声音,“你们知否十多年前伊阿母,私通一个兵,伊阿叔赶到去捉奸,两人还压在一起,不肯分开。”
“不是有人说是给那个兵强奸?”
“怕被人强奸就要跑,不跑也会大声喊,大力挣扎,衣裤多少会撕破,哪有人一身好衣好裤被强奸。”
阿罔官显然十分气愤,说着说着声音尖高起来:
“笑破人的嘴,你听过给人强奸,嘴里还一面唧唧哼哼?”
“原来林市这么会哀哀叫,就是这样来的。”
先有短暂的停顿,一当会意过来,所有的人全喝喝大笑起来,笑声方歇,阿罔官轧裂的声音立即又道:
“是啊!坏竹哪长得出好笋。不过,做阿母的大概没料到,女儿太小教不会,才会自己正在爽,女儿跑出去喊救人,白白害了伊一条命。”
轰的一声林市感到头皮发麻,整个头膨膨的肿胀起来,耳边不断传来咻咻怪异的鸣叫声,惊恐中林市冒出一身一脸汗,待稍回过神,才看到院子角落里有一窝新孵的小鸭,罩在竹编的鸡罩里咻咻直吵叫。恍恍惚惚的,林市似乎还听到许多声音,风呼呼的吹过空旷的海浦地,还有,额头上两条筋劈劈啪啪的在抽动,然后,女人们的声音才继续传入耳中:
“……女儿跟阿母学看样,伊这路人,比‘后车路’那些狗母生的,又有什么差别。”
“就是嘛,看伊一个人大模大样,没公婆没小姑小叔,就要知足,却整天好吃不爱做,家里也不会打算,吃饱睡足,只会躺下来让人……”
“听说不但白天胡乱来,连地方都乱乱换,不在房里……嘻嘻。”
“伊阿母也是那款样,在洞堂的正厅,也敢和那个兵胡来,也不伯雷公打死,真是不知见笑。”
林市站着,再分辨不出说话的口音究竟谁是谁。只是一阵阵纷杂的话语和笑声,闹轰轰的涌出来,清楚的地方字字句句俱在,不分头脸的扎入头耳,震得耳内吱吱全是尖锐的长叫声。然后林市发现头上的阳光白亮亮的极为刺人,扎入眼睛中引起黑天转地的晕眩。
一定是自己走回家的,林市却不记得如何以及何时回到家中,只知道被陈江水一巴掌打得一阵刺痛,林市才恍然看到外面的天已昏晚了。在厅里一把竹椅上也不知坐了多久,身上一件大祹衫全给汗湿透了,背、腹处一大片汗渍,真可拧得出水。倒是怀里包袱巾包的布包仍在,林市惊惶中站起身,奋力的将那布包推离身。
柔软的布包在身前不远处掉落并散开,印有青色牡丹的白布抖露出来,有一角白布显然沾上汗水,有几朵青色的染印牡丹被浸湿,转成微微的青红色,像吐上一口没洗净的血,斑斑点点,痕迹俱在。
林市仍照常的做完晚饭,陈江水坐在桌边等待,一面大声以各种难听的字眼辱骂,并开始大口喝酒。一俟吃过饭,已是满脸酒意。原浮肿的眼眉处齐抹了油光滑腻的猩红,由于喝酒后的燥热与屋内高温的气闷,脸面上也淌满油水,一张脸仿若肿胀开来,较往常都肥圆。
涎着脸陈江水一把抓住林市,一只手下伸到林市裤底去探摸,发现已没垫有旧布,兴起的将林市压在厅里的泥土地面。林市先是惊恐的闪避,再看无从逃离,终于逐渐放弃挣扎,只自始至终,林市始终闭紧嘴不曾出声。
陈江水在有一会后方发现林市不似往常叫喊,兴起加重的凌虐她,林市却无论如何都不出声,在痛楚难以抑遏时,死命的以上牙咬住下唇,咬啮出一道道齿痕,血滴滴的流出,渗化在嘴中,咸咸的腥气。
酒意中陈江水未曾再持续的坚持,他让自己完了事,翻下身来睡去。林市蜷缩起身子,双手紧紧抱在胸口,压抑着声音,低低的,极凄惨像走兽般的哭泣起来。号叫声卡在喉口处,好几回一口气逆冲上来顺不下去,连呼吸都止住,逼得一脸通红,喉口处似被紧掐住疼痛难当。
而夏日刚过十五的夜晚,是个不刮风的日子,月明风清,海风轻轻拍拂已然睡去的海埔地,远远的潮声,在四处寂静中,也若有若无的传了过来。
第二天早上,林市从一面捡来残破的镜子中,看到自己整个下嘴唇连带下颚都肿胀起来,眼睛由于哭泣,也眯得只剩两条缝。
林市慢慢做完简单的家里收拾工作,将积了一大盆的衣服摆在床下,未曾例行的到并边洗衣服,反倒端张竹椅,在门口处坐着,也不知有多久,看日头偏向正中,想陈江水即将回转,才收了椅子,蹲在厨房一角。
陈江水带回来大片的肉,林市才较回过神来烧煮,饭菜都上桌,林市忘却大口咬食,才发现肿胀的下唇一沾上成湿,阵阵刺痛直传入心肺,疼痛得流出点点泪水。
吃过饭陈江水照例要出门,林市抬起脸,十分迟疑的幽幽的问:
“你要去哪里?”
“咦?你还敢管我去哪里?”陈江水惊异中并未曾动怒,反而好奇的回问。
“伊们说你去赌博。”林市吞吐着,“吃人的肉,喝人的血,会绝子绝孙。”
陈江水喝喝大笑起来。
“我不偷不抢,也没有用强,是伊们自己来赌。”
“你能不能不要去赌。”林市怯怯的说,但逐渐转为坚决。“免得遭人闲话。”
“再怎样艰苦我都会跟你。”林市几许天真的加道。
极为突兀的,陈江水霎时暴跳起来,换转另一副脸面,凶狠狠的朝林市咬牙切齿:
“给你有吃有睡,你再不知足,敢管我的事,我就给你好看,这回你给我记着。”
林市赶快低下头不敢言语。
那下午林市仍继续坐在靠门边的竹椅上,困累了就在椅上打吨。几回到房里躺下,却怎样都不能睡入眠,总是一阖上眼睛,即纷纷有各种怪梦,还有个力量猛在拉扯眼皮,可是无论如何总沉沉拉不开。惊恐中林市赶快离开房内,坐在竹椅上,仿若证明自己并不曾午睡,看一天亮白白的夏日阳光直到三四点钟,才抱一盆衣服离家到井边。
下午时分的井边,经过一天日晒,灰麻石地面晨间洗衣的积水全干了,白晃晃的反射出一层灰白的闪光。林市赤着脚在泥土地上沿路走来,脚底已轰轰的传来阵阵炙热,看环井四周铺的灰麻石,林市有几分胆怯,但要能到井里汲水,一定得走经这片灰麻石地。
林市一脚踩到石地,虽有所准备,还是唉哟叫出口,踮起脚尖跳着朝前,好不容易来到井边,整个脚已灼热难当。忙以单脚站着,放下水桶到井边汲水,连连轮换双脚,第一桶汲起立刻望站立处泼去,落到脚面先是一阵清凉,水一触着灰麻石地,即转为温热。但地面这也才不似刚才那般难以承受。
汲好一盆水,一身衣裤已汗湿粘在身上,七月暑热午后的大日头天下,整个井旁毫无遮阴处,蹲着已晒出一身汗水,再使力开始搓洗衣服,汗水真是如雨般连连不断。俟洗完一盆衣服,林市口干舌燥,半站起身要走,眼前一昏花,一个踉跄朝前摔倒,头撞及木盆一角,重重的问声极为沉实。
林市这才清楚妇人们为什么要在一大早天蒙蒙亮即到井边洗衣服。
虽然午后日晒下洗衣极为艰辛,林市仍每天下午再到井边洗衣。每回出门,总低着头,匆匆往前走,生怕碰着认识的人,有时看远方迎面走来似曾相识的厝边,林市总慌忙闪人小路或岔道,真正闪躲不开,也低下头假装不曾看见。
对陈江水,林市就没这么容易闪躲得开。林市始终不再肯像过往出声唉叫,使陈江水每每陷入疯狂的狂暴怒意中。陈江水揍她、掐她、拧她,延长在她里面的时间,林市咬紧牙关承受,只从齿缝中渗出丝丝的喘气,咻咻声像小动物在临死绝境中喘息。
有时候真正承受不住,林市也会发出低低的哀叫,叫声回在嘴里呜呜响,凄厉而可怖。
林市当然也尝试过反抗。陈江水再怎样凌虐她,总会停止下来,有一段时间只骑在她身上自顾摆动,有一回林市伺机在陈江水稍不在意时一把推开他,翻身下床才发现屋内无处可躲避,开门逃跑到外,清白的月光下,阿罔官赫然的就站在院子里的大门口。
夜色使阿罔官的黑裤模糊不可辨,灰白色的大祹衫却因为月光,闪射着一层濛濛的白光影,清楚明显。林市乍然中开门,只见一个白色上身,虚悬吊在昏暗的夜色中,遏止不住发出嘶吼般一声惨叫,林市双脚一软跌跪下去。
稍回过神,省得是阿罔官,林市抬起头来,阿罔官仍站着,头额高高扬起,一头白发光鲜整齐的全绾在脑后,白色的大祹衫平整了无皱痕,全身收拾得方寸间俱无紊乱。清亮的月光下,她上扬的脸面有浓厚的明显鄙夷神情,看到林市抬起身来,着意重重哼一声,才平缓的回过身,慢慢走向自家门院。
虽然明知陈江水就守在门后,林市仍跪爬回房。陈江水一俟林市进屋,拴住门性,一脚踹向林市肚腹。一个模糊的意识闪过林市心头,许久以前,她也曾在陈江水刚要过她后偶尔开门到外面,看到阿罔官在两家间隔的矮土埆墙处进不是、退也不是。
阿罔官该一直在偷窥着她和陈江水。林市想。然后一阵巨痛袭来,肚腹一片炙热的翻绞,感到仿若血液喷流出,林市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被酒呛醒后,林市躺在地上,陈江水看她醒来,自顾上床睡去,林市浑身虚滞无从起身,又怕陈江水再来侵扰,只有在地上躺了一个晚上,蒙蒙眬眬的睡着又好似醒来,泥土地面阴湿,虽是夏日夜晚竟异常阴冷,林市抖抖颤颤一个晚上,第二天勉强探起身,才发现浑身燥热,头沉沉真若有千斤重。
陈江水已不在,林市爬上床,模模糊糊的睡去。再醒来似已过日午,陈江水未曾回转,林市继续昏昏睡去,中间醒来几次,夜晚交替着天光,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陈江水是否曾经回来过。
再次醒来是被摇醒,林市睁开眼睛好一会,才辨认出是隔壁的阿清。
“水。”林市困难的说,也不知是否发出声音,“给我水。”
阿清以手触摸林市的额头,林市感到一双厚大、冷凉的手罩盖下来,十分舒坦中再次闭上眼睛,然后有人扶起她的身子,递近唇处一碗水,林市张口慢慢吸吮,分不出喝了多少,沉沉的又昏睡过去。
这才开始知觉到有梦。林市梦到阿母身穿红衣,下肢两腿分开处被以一条又粗又长的绳子紧紧一圈又一圈捆住,阿母的两手向她伸过来,不断的说:
“阿市,我饿了,饿、饿了……你去讨饭来吃。……饿、饿了。”
而林市发现自己不知如何全然无从动弹,随后是纷纷乱乱的片刻,接着阿母显然不愿再等待,将手插入自己的肚腹,掏出血肉淋漓的一团肠肚,狠命往嘴里塞,还一面叽叽吱吱的笑着说:
“我没有东西吃,只有这一番蕃薯签。”
林市挣扎着醒过来,知觉也大半回复,知晓自己只在做梦,但被魇着似的就是怎样使力也睁不开眼睛。直到感觉有人在摇动她,并呼喊她的名字:
“林市,林市,你要回来,回来……”
林市醒过来,慢慢的才得睁开眼睛,看到阿清,手上端着一只碗就近唇边,林市本能的张开口,开始慢慢吞咽,到最后几口,才辨出有苦味,大概是药,林市模糊的想。
却突然有人一把将碗扫开,林市看到是陈江水,许是又喝了酒满脸油红,他一把抓住阿清的衣领,大声嚷道:
“干,你要对我牵手怎样,干。”
“伊病了,全身都烧,我去找草药煮给伊吃。”阿清沉笃的说。
“干,你假好人,谁不知你安什么心,干伊娘,干伊老母的××。”
“你醉了,我不跟你理论。”
阿清挣离陈江水的手欲离去,陈江水几步追上,从八仙桌上反手操起猪刀。
“不给我讲清楚,你敢走。”
“你救过我阿母,我不跟你吵。”阿清很快的后退到门外。“我阿母发现林市病了,才叫我过来,一定要救她,说是要还愿。我本来不可以说,是你逼我的。”
然后,阿清一脸凛然的加道:
“你也有听过,功德不知道守,会有用尽的时候。”
林市的眼光跟随着阿清离去,才发现屋外已是个沉沉的暗夜。
杀夫九
病后的林市回复了以往的消瘦,而且始终畏惧躲闪着什么,要将自身尽量缩小似的背明显的曲驼起来。她仍每天下午时分才到井边洗衣服,退退缩缩的只挑小路走,走时眼睛更是小心翼翼的四处溜转。她的皮肤因长期日晒变为黑褐色,更显干瘦,整个人像一只风干蜷曲的虾姑。
陈江水开始经常持连几天不回家,林市偶听到人们纷纷议论是在“后车路”的金花处,林市也毫不在意。只要不担心米缸内的米和蕃薯签在日内吃尽,林市十分高兴陈江水不回来,至少她可以少却一番凌辱。
林市仍每天搬张竹椅坐在门口,也并非在瞧过往的路人,似乎只为证明自己不曾懒怠午睡,到了成个习惯,林市每个午后必然搬张竹椅定定坐在门口,直坐到下午时分太阳稍西斜,才揽起木盆到井边洗衣服。
这习惯在林市开始养起一窝小鸭才有了改变。人们不明白林市何以兴起养小鸭的念头,只在陈后庄惯有的庙前市集里,看到有一天林市一大早已来等着挑小鸭,她告诉卖鸭的鸭贩:
“我要十只鸭仔,都要母的,养大后一天生一个蛋,可以生十个蛋。”
卖鸭的鸭贩不是陈厝庄人,是从鹿城邻近草地来的年轻男人,有趣的看眼林市,笑着道:
“都挑母的,没公的生蛋无形(受精卵),蛋孵不出鸭仔,生那么多蛋作啥?”
林市哦了一声,想了一想才慢慢说:
“我不知母的生蛋无形,不过我生了蛋要拿去卖,换米和蕃薯签回来吃,有形无形敢有差?”
那鸭贩看林市那般专注的思索,神色间又极为仓皇,不曾再玩笑,以两只手指挑起一只只黄绒绒的小鸭,一一检视小鸭肛门处,挑够十只放在一旁,慎重的朝林市说:
“我看你买六只母的、四只公的,公的养大可以卖给人杀,一样可以换米。”
林市从大祹衫口袋,努力掏摸了许久,又拆掉一段密密缝的线,才拿出一个小油布包,打开一方油纸有巴掌大,内面仍残留着黑色的膏药,已硬化、干裂的膏药粘沾几个铜钱的面上,林市一搓,膏药碎屑才纷纷掉落。
林市小心数出鸭贩要的钱,再三数过才交给鸭贩,将剩下的一两个铜钱紧密的以油布包好,放入大祹衫衣袋,才捧着放在筛内的十只小鸭离去。
尚未走出市集,迎面来一位不曾谋面的中年妇人,和善的招呼问询哪里买了小鸭,林市指指鸭贩示意,那妇人看后眉头一皱,好心的规劝:
“你莫给人骗去,那鸭贩夭寿,公的作母的骗人,你莫要买错。”
林市一慌,心头一阵紧胀堵得气闷难禁,心口还怦怦乱跳,也不敢回身去看那鸭贩,抱着一筛子小鸭匆忙走开,再不敢走大路,尽挑些小巷道,走了许久才回得到家。
林市坐着忧愁一下午鸭子是公鸭不会生蛋。翻来覆去查看那十只鸭子,怎样也分不出公母,最后不知怎的才突然想到鸭贩所说公鸭也可以卖给人杀了换米,转为欢欣的跑出去给咻咻叫的小鸭觅食。
林市开始一得空,即四出到田里、溪边找寻蚯蚓、小虫、蜗牛、田螺,各种可以喂养小鸭的食物,看着小鸭争相吃食,黄绒绒的羽毛逐渐褪去,长出尖硬长短不齐的新毛,林市的脸面上有了笑容。
天渐渐转凉,远方海天处的丛丛芦苇齐开了秆秆灰白芦花,白茫茫一片衬着秋天高爽的青蓝云空,安适而憩静。只有在夜间,逐渐增强的秋风在海埔地空旷的沙石地上翻滚,一声响似一声相互追逐。
林市怕罩在鸡笼里的小鸭受风,田里找来束束稻草,编成围屏来挡风。在许多陈江水不曾带米回来的日子里,林市有一顿没一顿的吃食,总在小鸭旁久久滞留,看着成长中的小鸭,林市期待着母鸭能很快下蛋。即使不是有六只母鸭,就算鸭贩骗自己,总也有四五只母鸭下蛋。林市这样想。
然而林市没能等到有一天鸭子长大,分辨得出究竟有几只是下蛋的母鸭与卖给人杀的公鸭。
陈江水有许久一段时间只断续的回家,随手总带来一些吃食,他也一定会要林市,林市则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出声哀叫,陈江水每每竭力、持久的凌虐她,但由于陈江水在家的时候不多,总不像过往那般无时无刻。林市是不再偶有鱼、肉吃,也经常饿肚子,相较起以往陈江水的一再骚扰,林市已然不再怨叹,只一心期望母鸭能赶快下蛋,她将可免去最后深自恐惧的饥饿。
秋凉后的一个夜晚,林市已睡下,陈江水碰碰的大力来打门,林市发现陈江水已喝得脸面猩红,手中还握有一瓶清酒,深怕又有一阵骚扰与打骂,林市开了门后远远的避在一旁。
却是陈江水一进屋,没走几步,即一脚踩到罩鸭的鸡笼。由于天气逐渐转凉,夜晚里林市怕小鸭受冻,在厅里先铺好一层稻草,再将整笼小鸭带进屋内。陈江水酒意蹒跚又在黑暗中,一脚踩到鸡笼差点摔倒,身子一倾一瓶酒没抓稳,结结实实摔到地上跌得粉碎。
暴怒中陈江水大声呼喝:
“这是什么?你敢是讨客兄,将客兄藏在屋内?”
“是、是鸭仔。”林市畏缩的说。
“骗犭肖,我才不信。”
陈江水上前一把揭开鸡罩,鸭仔受到惊吓,咻咻吵叫的全往一旁挪挤。陈江水碰倒了鸡罩,有只小鸭后腿走避不及被鸡罩卡住,极力挣脱的哀哀鸣叫,陈江水全然不为所动,只恶声朝林市呼叫:
“鸭仔臭得要死,你这个臭贱查某,养鸭养在屋里存心将我熏死?”
林市没有回答,专注的看着被卡住的小鸭,几回想上前援救,但陈江水就在近旁,着急中林市心中仅有一个念头:那鸭仔恐怕要跛脚了。
林市的恍惚让陈江水怒气上升,欺过身一巴掌打向林市:
“你养这些鸭仔作什么?”
“鸭仔会生蛋,生了蛋可以去换米。”林市没怎么思索直直的说。
“哦,你是嫌我饲不饱你,还要自己饲鸭去换米?”陈江水阴惨惨的瞅着林市问。
“你有时候不带米回来,我……”
不待林市说完,陈江水反手操起猪刀,林市惊吓的以为要砍向她,慌忙后退,陈江水从鸡罩上端伸进握刀的手,使力一阵砍杀,用力过猛将竹编的鸡罩也砍破好几处。先还传出鸭仔咻咻的惨叫,再一会,连叫声也听不到,陈江水这才抽出手,就着门外照射进来清亮的秋月,只见手掌到臂弯间一片浓红的鲜血,未曾凝固的血缓缓的随着手臂举起淌流下来。
林市大叫一声奔向前揭开鸡罩,横枕在稻草上一片四散的鸭尸,一块块的头、身体、脚、脖子,仍有血液阵阵流出。
看到残缺不全的鸭仔块块尸身,一阵寒颤才传遍陈江水全身,怎么竟会如此紊乱不堪的血肉模糊,全然不似杀猪时的刀口整齐划一,陈江水想,一个久远前的记忆来到心头。
是刚进猪灶不久,年纪尚轻也没有多少操刀机会,做的大半是除毛清洗内脏的打杂工作。有天一个猪贩于央人用扁担挑来一头母猪,说是母猪生病,站立不起来,再不杀怕来不及了。
那母猪浑身骨瘦,只肚子肿胀得老大,支撑着站起来肚子几乎垂到地面。猪灶中纷纷有着议论,有人说怕母猪染了猪瘟,有人说不杀生病的猪仔。当时操刀的师傅却一句话都不曾说。
猪贩坚持那头母猪一定得杀,否则熬不过是夜。为了能表现自己的技艺好早些出头,陈江水自愿承担这个工作。
一切如常进行,歃血、去毛,那母猪已无甚力气,握住它的嘴要一刀插下咽喉放血,也不曾挣扎,陈江水得以顺利达成工作,只觉得那母猪眼神十分哀凄。陈江水还只当自己想得太多。
开了膛才看到肚腹血肉筋交织着一大球,足足占满腹腔。一旁围观的人早有人呼叫出:
“不好啦,杀到一头怀胎要生的母猪了。”
陈江水仍不知惊怕,一刀向那大团血肉球划下去,里面赫然整齐并排着八只已长大成形但浑身血污的小猪。未长毛的小猪十分柔软,还留有余温,只眼睛紧闭,显然不可能存活。
那毁及天地间母性孕育生物的本源,使陈江水在极度惊恐中几日夜中眼前全是那血污成形却被残害的生命。特别是猪灶中盛传杀了待产的母猪,小猪们会齐来索命,往后一定不得好死。陈江水在猪灶帮工们的指引下,准备了三牲及大量冥纸祭拜,祈求小猪们另行投胎转世,仍免除不了心中重重的罪愆,及触及怀胎母体的不洁感觉。
随着时光流逝,一切俱都过去,特别是一直未见报应。偶尔想及,存留的也只是乍见肚腹内那一团向球,紫青色的筋与血管夹杂在暗色的肉上,以及一团团大量的血污,再在眼前历历清楚的显现。
这么多年过去,杀猪持有的是怎样干净的一个经验,技艺的累积使一切都恍若表演,放血一刀刺下,血甚且不曾沾手,开膛时一刀划过,肌肉里已没有一滴血水,翻滚而出的内脏、肚肠是灰白色,心、肝有的也是干净的紫红,没有伤口,也不见流血。
只有这次杀这些鸭仔,居然会造成如此大量的鲜血与凌乱不堪的血肉模糊。陈江水扬起沾染已十凝的血液的手,继惊悸而来的是一阵没来由的愤怒,无名的、分辨不出原因,甚且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怒意上扬,那片刻陈江水只想挥刀再砍杀些什么,触眼枕藉的鸭尸,真正的恐惧涌上,陈江水丢下屠刀,整个人崩垮的跪坐下去。
总是这样上扬的一股气结,从肚腹之间凝聚升起。最始初是需要它,小心的调配、储存为要能在尖刀刺下时,敢于不偏不差的一刀刺入那挣扎惨叫的生物喉口,在大股鲜红的血液喷出后,知晓它因此已结束生命,再能凝聚起那一股气,有能力再去刺另一头也是活着的生物的咽喉,结束它的生命。再如此循环不停、每日每月的一一毁除难以数计的有鲜血与呼吸的生命。
然而如何孕结这股气来工作,已因持续的运作而不再有任何殊异,甚且少知觉到它。除却杀那一胎有八只小猪的母猪,在记忆中曾鲜明留有当时怎样小心凝聚这股气势,才有胆量插下那一刀,其它的无数次操刀已不复记忆。若非这次挥刀砍杀这些鸭仔,恐怕也不再知觉这股气结的存有,及可能因此做出什么事情来。
那片刻中陈江水第一次模糊的开始发现,为杀猪这一行所需而形成的这般敢于杀生的气势,已混入他的生命中成为不可分离的一部分,甚且在不杀猪时,都会随心意一浮动即随时显现,造成自己都无从控制的作为与后果。
这次杀了这批鸭仔,下次杀的会是什么呢?陈江水想。一阵极度的害怕涌聚上,残留着几分酒意中,陈江水无有阻留的张大嘴,号陶的大声哭泣了起来。
林市在跳上前揭去鸡罩,看到一片枕藉凌乱的鸭仔尸块后,反倒静默的站在一旁,俟陈江水哭过一阵跪爬人房间,片时即睡着传来鼾呼声后,林市才移动身子,到后院拿来扫把与畚箕,扫动稻草混着的鸭尸放入畚箕中,拿到屋外,向着远远的海天交接处走去。
那芦苇丛竟是异常的遥远,林市走了一阵,只见清白秋月下海天处一条长影,深夜中的秋风冷寒,荒天阔地中四处暗影幢幢,偶还夹有动物的呜叫声,一闪而过,林市却似无有所觉,只走得疲累后,在一丛高及腰身的杂草中倾倒下混着稻草的鸭尸,提着各箕回转。
少去得喂养鸭仔,林市回复每天下午搬张椅子坐在门口,愣愣的朝外张望,走过的有相识的邻近厝边,总想林市会看到自己,和善的招呼,林市似不曾知觉,只眼睛定定的看着前方。
多半时候,林市一坐就是一下午,不仅不再天天到井边洗衣,还经常错过做晚饭时间,总是陈江水回转,天已黯暗,林市再慢慢起身烧饭。
灶台上由于久未擦洗,留下一层油渍,灶角已有蜘蛛结网,网上一只吃剩一腿的苍蝇。四处俱是灰尘,然而林市始终恍若不觉,随意的将一两样饭菜煮过,蹲在灶边,沉沉的也不知想着什么。她的一件青布衣裳已有数天未洗也不曾更换,领口袖口全有了一圈油污,近胸处染上一大片菜汤,显得青布颜色极沉暗,林市将消瘦成尖长的下巴搁在心口处,正对着这片汤渍,像脸面在青衣上投下一片阴影。
只有那口灶是热的,在秋天海埔地冷凉的寒气里,蹲在灶边,都能感到暖暖的热意,像个温暖的怀抱。林市煮食好饭,仍是继续蹲伏着,直到陈江水一吆喝要吃饭,才站起身。
陈江水这一向每天按时的会回家,较少大声呼骂与动手责打,甚且在要她时,也不似过往的凌虐,林市现在恍恍惚惚的承受,似已没什么感觉的不再需要紧咬牙关才能不至呼叫出声。
天开始真正冷凉起来,甚且在白天,从远方海天交接处吹来的阵阵冷风转为干燥与猛烈,翻挟起海埔地地面上的黄沙,袭卷扫过,打在脸手上一片麻疼,那风也开始阴阴的惨寒起来。
林市的恍惚终于引来陈江水的怒气,那是当林市有一回将一碗酱油煮的三层肉失手摔掉在地上。陈江水似再抑遏不住的扬起手一巴掌甩向林市。
“你这款糟踏东西,还敢说要饲鸭子攒钱吃饭。”
陈江水跳着脚吼叫,林市仍怔怔的站着,甚且没有过往的惊惧,陈江水被激怒,那间隔一段时间未爆发的怒气使陈江水将桌子一掀,狂暴的将桌上碗筷与一锅稀饭掀倒在地,临出门前还狠声道:
“你这么行,以后自己去吃,我的米饲不起你。”
往后陈江水果真开始将米、蕃薯签等吃食锁在碗柜中,每餐才拿出少量要林市煮食,煮后陈江水不仅不让林市吃,还要她在一旁服侍,故意呼喝:
“给我盛饭。”
林市眼巴巴添上一碗饭,却被一把打翻在桌上。
“又不是饿鬼要食,盛这么多,你存心把我胀死。”陈江水恶声说。
林市依依不舍的端下去,惋惜的挑掉一部分,看着还怕太多,才下决心似的再挖掉一撮,好不心疼。
饭再端上来,陈江水故意三、两口津津有味的吃完,再恶意的引诱林市:
“你不饿?要不要吃一口。”
林市盯看着晶白的米饭,一口口吞着口水。
“攒食查某要有饭吃,也得做事,你要做嘛?”
“做什么?”林市迟疑的、怯怯的问。
“你先像过去哀哀叫几声,我听得有满意,赏你一碗饭吃。”
林市惊恐着后退几步,看着白米饭困难的摇摇头。
甚且用食物来威胁与引诱,林市始终不肯就范,陈江水只有以一次次更甚的凌虐来折磨她,可是无论如何,林市就是不肯出声。而几天过去,全然不得吃食的林市却似乎没什么差异,仍是愣愣的整天在屋里游荡,这个地方换坐到另个地方,灶边蹲到房里,然后,陈江水发现林市一直在偷吃。
总是警觉的看眼四周,确实陈江水在房里,林市扬开锅盖看定一大块滚汤里的肉,或一球白饭,再回身查看一下,才拿起汤匙对准一把挖起,一口含入嘴内,太烫了忙吐出来以手接住,整个人也顺势蹲下身,另一只手并作势拿起一把柴,作个烧火姿态。待口中的东西已咀嚼得差不多,才慢慢站起身,身子高过灶台,东西早已咽下,不着痕迹的再掠眼四周,陈江水仍未出来。
虽然只能趁食物在灶上煮时偷吃,林市每餐仍可以取得数量不少尚未全熟的吃食,特别是陈江水对多少白米可以煮出多少米饭并没有真正的概念。
可是林市的毫无饥色使陈江水起疑,略一留意,陈江水逮到林市偷吃。憎恶着林市不曾求怜与哀恳赏一碗饭吃,反而目中无人的偷吃,陈江水真正被激怒,将林市毒打一顿后,再不在家中吃饭,他恢复林市未过门前的习惯,每餐到陈厝庄市集的面摊吃食,并蓄意不带任何食物回家。
最始初几天,林市从屋内各个角落翻找东西来吃食,有一回从碗柜最深处找出来好几束面线。那面线已开始长灰绿色的铜钱大斑点,还有半寸来长的细毛,像传说中鬼怪腐烂的脸面,林市将绿色斑点挑掉,在水里几次洗过,煮了仍悉数吃尽。
然后林市想到,那面线是阿清为答谢救阿罔官,和着猪脚送过来烧金的面线。一个久远前的记忆,早已隐没不复记得,这时却伴随着心中不祥的恐惧,悉数回转。
是阿爸刚过世那年,被叔叔从家中赶出来,阿母连帮人洗衣服的机会都寻不着,只偶尔在鹿城的镇上人家做些清洗、整理的零碎工作,日子绝大多数在饥饿中度过。
不管如何挨饿,阿母总一再叮嘱,不能吃小巷道角落里不知何人祭拜的食物。那通常是一碗米饭、一碟小菜,米饭上直直的插着三根线香。据阿母说,用这种方式拜拜的人通常被恶鬼缠身,要将恶运除去,只有四处阴暗角落里作这种无主的祭拜。一般人是连看到这类祭拜都会被恶鬼缠身,因而如不小心走过这些地方,一定得赶快朝祭拜处吐一口口水。
然而饥饿抵得过任何心中的恐惧,终于有一天,林市拔下一碗米饭上三根已燃尽的线香脚,并吃了小碟上的一小块肥猪肉。那米饭看来仍然晶白,但翻到里层,已粘粘的腻结在一起。虽然吃前林市不忘朝地上连连吐十来次口水,回家后仍连连泻吐发高烧,眼前尽出现青面红脸的各式鬼怪,一只只全往嘴里钻。
据阿母说是差一点病死了,追究原因,林市始终不敢同阿母表白,怕一说出口,更多的长舌撩牙吊眼鬼怪会回来寻她。
吃了那祭拜吊死鬼的面线,林市等待着会有与过往相同的报应,可是一整天过去,毫无特殊征兆,然后林市开始害怕起来。她不能自止的总要想到,那无数细条面线,每条都附有一个吊死鬼的紫红色舌头,存留在她的肚腹中,嚷嚷说话,并伺机要有行动。
恐惧中林市极力抵挡陈江水的需求,她害怕着陈江水压在她身上,对她的举动会骚乱肚腹内无数吊死鬼的长舌头。陈江水持续的不带吃食回家,林市亦不再顺从陈江水,她挟紧两腿,不让他进入,在力气不及不得屈从后,仍找寻任何时机打咬踢压在上面的男体,特别是陈江水摆动时,她每每有机会挣离。林市的反抗自是遭到陈江水回报更甚的殴打。
然而随着屋内残剩的食物与屋外一洼青菜吃尽,林市不仅不再有力气反抗,还再度感到饥饿的侵袭。
那饥饿来得十分迅速,袭掩着赶来,几乎只三、两餐不吃,就已不可忍受,只感到肚腹空无一物,似乎从来就不曾吃过东西,而至整只胃扁扁的贴住脊椎,站立着都乏力并强烈的作痛,嘴里还不断分泌出苦涩的阵阵黏液。
终于有个黄昏,看讨海人纷纷回家,林市走出屋子,沿着陈匿庄一条石子路朝前走,沿门问询是否需要帮手。
“好心的阿伯,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只要有口饭吃。”林市喃喃的一再重复。
那时节已临近旧历十一月,讨海的人家看眼林市,甚且不曾加以问询,大抵都和善的回答:
“等下月乌鱼来,如来许多,再来帮忙挑鸟鱼。这时间我们都抓不到鱼,哪有能力请人,请人也没工作。”
林市走过一家家土埆居,冬天落日的余晖浅而短,青黑色的土埆厝很快融入暮色中成为一个个阴影。讨海人珍贵电力,都尚未拧开昏黄的五烛光灯泡,四处俱是一片昏黑。只不远处一幢突出于四周土埆厝的砖造三合院,合院里已隐隐有了灯光。
林市走入合院来到正屋,有个男人坐在八仙桌前正打着算盘。
“好心的阿伯。”林市喃喃的重复,“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给我饭吃。”
那男人转过脸来,看来还年轻,有一张方正的脸,仔细端详林市一会,朝屋内大声叫喊一个名字,才问:
“你哪里人,家在哪里?会做什么?”
林市正待回说,一个女人端着几碗饭菜出来,看到林市,立即转向男人,低声说了有一会。
林市偶听到一两句“是杀猪仔陈的……”、“……上回要打阿清”、“阿罔官……不可睬”。男人听着,不断的点头,随后从女人手中接过饭菜,满盛一碗饭走向林市,温和的慢慢说:
“我们目前不欠人,这碗饭拿去吃,吃饱了回去。”
林市不曾伸手去接,慌忙中大声的道:
“我会洗衣、会打扫……”
再看男人坚决的神色,林市突然伸手接过饭碗,转身快跑出院子,到合院外蹲下身来,用手抓团米饭,狠命的往嘴里塞。吃完后才发现不知该如何处理那只碗,林市不敢拿回合院去还,只有偷偷从门口塞进院子里。站起身,有片时竟不知要到哪里。
天夜是彻骨的冰冷,惨寒的风一阵阵嘶叫着扑打过来,一轮近十五的明月高高的挂在天上,青白的月光白惨惨的无处不在。林市漫无目标的朝前走,四周没有人声也不见人影,林市恍然的以为整个鹿城已消逝不见,只有自己独自在这一片荒天阔地的凄寒中。
再往前走,才偶有几家土埆厝里仍有灯光,林市想到去叔叔家,立即忆起嫁出门那天,叔叔伯纠缠讲明往后是不用回去了,林市茫茫的走着,时间久后敌不过酷寒与肚腹塞满东西后浓烈的瞌睡想望。林市几许不自觉的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第二天,陈江水近午时分才回来,手上提着一大块少有肥肉的后腿肉,还有一条大鳁仔鱼。林市狂喜中忽略了陈江水沉黯的脸面,急急伸手去接,陈江水倒不急着把东西交给她,阴恻侧的说:
“我听阿罔说,你四处去问工要做,现在全陈厝庄的人都在笑我饲不起查某。”林市这才惊怕起来,怕陈江水出手打她,本能的向后退跳了几步。
“你莫惊,我不会打你。”陈江水陷在内里的眼睛闪闪发光。“你行,你要做工,我明天就带你到猪灶,猪灶正欠人来清洗内脏。”
林市止不住发出一声叫喊,陈江水未曾理会,径自进房里去,林市全身萎顿,蹲下身来,所有过往听来有关猪灶种种可怖传言,悉数涌上心头。严寒中林市用双手紧紧抱住蹲伏的脚,身体蜷成一团,怔怔的直至近午时分,看日头偏中,才慌忙起身要烧饭。
隆冬酷寒里再有机会升灶火,毕竟十分温暖,站在灶边,不用以手触摸,都能感到暖暖的热意,熟悉的厨房工作让林市心安,在灶火映照下林市脸面通红的煮食一顿十分丰盛的午餐。
陈江水一直十分笃定,吃晚饭时一面喝酒,边哼起他惯有的小调。他将一只脚箕踞在椅子上,另一只左脚只点在地上,抖呀抖的,不时还配合曲调拍打着,哼到相连处,也只有那几句:
牵娘——的手——入绣厅
别人——言语——不可听
林市傍依在灶边,冬日里熄了火的灶暖意已很轻微,手放在灶台上,原还有丝丝热意,平缓、平均的慢慢透入手掌心,再一会,余温退尽,那灶台明显的冷凉起来,竟似以手掌的热度在偎着那口巨大的灶。
第二天天未亮,林市即被陈江水吵叫起来,由于许多时候不曾再如此早起,林市睡意蒙眬中听从陈江水穿戴好衣服,要出门才会意是要到猪灶,林市开始挣扎,一顿打骂后只有屈服。
林市跟在陈江水身后,一脚高一脚低的朝前走,黑暗中特别是穿梭在许多小巷道中,林市感到周遭竟异常陌生,全然不似她在此生活多年的鹿城。那片刻林市只有紧紧跟随着陈江水,他毕竟是她认识的唯一亲人,他还是她的夫婿。而天将亮前最为阴寒的风,一阵阵冲刺的迎面扑打来。
远远看到猪灶的灯光,闪在一大片沉黑的农田间,光明耀亮深让林市心安,可是一走进,辛辣膻腥的气味与猪仔直着喉口长音不断的嘶吱吼叫,和着穿梭来去的人们,林市有一会无从看清任何事物。特别是不足的灯光下,所有的一切俱蒙上一层黄晕色彩,一口大镬上滚开的水气,形成白色的烟雾四处飘扬,晃动的人影映着地上一层漫湿浅水,所有的事物与声音十分飘渺,恍如梦中出现的景致,极为不实在。
陈江水在带领林市入内后即不见,林市愣愣站着,有片刻真相信自己是在陈江水引入的梦中,而她看到的,应该是阿罔官所形容的地狱。
然后林市看到陈江水不知从何处又进来,在黄昏的灯光下手上白晃晃的尖刀一刀插入猪仔的喉口,猪仔嘶轧的长声尖叫混着大股涌出来的凝红色鲜血,一再重复又重复。最后,当叫声俱湮灭,血也已流尽,林市看到陈江水一刀划下,神奇、于净不沾一丝血水的打开猪仔的肚膛,涌挤出大量灰白色尚蠕动的粗细肠子,还有混杂其中深颜色的内脏。由于与想象中全然不同的不带一滴鲜血,林市更相信自己仍置身梦中。
可是陈江水却抱着整整一怀抱的一堆内脏与肠子朝着走来,什么也不曾说的推向她,本能中林市伸出手去接,那堆肠肚触着手臂,柔柔软软极为黏腻,而且仍十分温热。
柔软的触感和沉沉重量,还有温热知觉与扑鼻来的闷闷腥气,林市恍然醒觉这一切都不是梦,在会意到真实的一刹,适才那大股喷涌出来的鲜血与嘶声长叫,全以无比真实的意义涌聚回来,林市低下头,看到怀中抱着似乎尚在蠕动的肠子有一长截已流落到手臂外,虚空的悬着。
林市惨叫一声,来不及将怀里抱的东西丢出去,向后直挺挺的倒下去,眼睛向上吊,嘴里汩汩的不断流出白色泡沫。
林市被放在载猪的两轮车上送回家,可是近午时分,陈厝庄有人在井边看到林市,头发凌乱眼睛赤红,跪在地上不住的朝过往的行人匍拜,嘴里喃喃的说:
“好心的人啊!好心好行,一文钱给我,我给阿母烧大厝。我阿母被强奸,跳古井死了,我肚里的舌头跟我说伊浑身湿透透,没衣可换,没东西吃,肚腹真饿。我要给我阿母烧几件衫裤,办一桌菜,让伊有衫穿、不会饿。好心的人啊,好心好行,给我一文钱……”
林市唱歌似的见人即一遍遍重复。日午时分,讨海人尚未回转,陈后庄大抵只有老年妇人在家,纷纷出来相劝,林市却恍若听不见,仍见人即一再匍拜数说央求。众人观望一阵,有人去找陈江水,不曾在家又不知何处去寻,也就纷纷散去。
有几个庄外人路过,不认识林市,只当是个乞丐,看她可怜又有孝心,给了几个铜钱。下午时分日头已偏斜,林市手中握有一小把铜钱,才起身离去。留下几个好奇的蹲着守着林市一下午的小孩。
陈江水从阿罔官口中听闻到林市奇特的行径,再赶回家中已是夜里。为了要洗除晨间在猪灶的晦气,陈江水同几个帮工晚饭时多喝了几杯,一踏进家门,陈江水看到昏黄的灯光照着一屋子烟雾迷濛,浓烈的线香味道冲鼻直来,氤氤氲氲中可见八仙桌上直直立着几个纸糊的彩色纸人,那纸人个个有尺来高,扁薄的脸面上有大块胭脂,穿着艳色的五彩纸衣,一旁还竖着几套纸衫裤,紫色上衣配着绿色宽裤。纸衣裤旁还有几碗菜饭,白米饭上可见落薄香灰。
十一月天里乍见这些纸糊的五彩人样,陈江水惊出一身冷汗,再看到跪在桌前兀自匍拜的林市,陈江水大步跳上前去,揪过头发来劈头一阵拳打,一面狠声骂:
“干伊娘,我还没死,你就给我烧纸人,你是存心咒我死,干。”
林市不曾回答,甚且不曾哭泣,转过身仍继续弯身跪拜。
“你不要假仙,说什么要拜你阿母,干你老母的××,干你娘,我看你是要害我……”
“不要骂我阿母。”
林市从一起一落弯身上下匍拜中抬起脸,整头乱发纠缠在青白的脸上,眼睛闪闪发光但愣愣看着前方,竭力凝住神,吃力的慢慢说:
“不要干我阿母……”
“骗犭肖,干你老母的××,我干你老母,还要干你呢!”
酒意中陈江水得意的一再重复“我干你老母,还要干你”,一面拉过林市将她强扯到房内,动手就去脱林市衣裤,还扬起一直带在身边的猪刀,在林市眼前比划:
“你今天若不哀哀叫,我就一刀给你好看。”
“不要,不要干我阿母……”林市喃喃的说,往后退缩。
“你叫不叫。”陈江水压下身。“不叫我再带你到猪灶看好看的。”
林市不曾挣扎,出声像小动物般细细的哀哭起来,乍听恍若唧唧唉唉的叫着,陈江水十分满意,有一会翻身下来,例常的很快沉沉睡去。那白晃晃的猪刀,仍留在手边不远处的床板上。
林市爬起身,蜷曲身子以双手环抱住脚,愣愣的坐着看从小窗扇中照射进来的一长条青白月光,白惨惨的月光一点一寸缓缓在床板上移动。林市定定的凝视着那月光,像被引导般,当月光侵爬到触及刀身时,闪掠过一道白亮亮反光。林市伸手拿起那把猪刀。
宽背薄口的猪刀竟异常沉重,林市以两手握住,再一刀刺下。黑暗中恍然闪过林市眼前是那军服男子的脸,一道疤痕从眉眼处直划到下颏,再一闪是一头嚎叫挣扎的猪仔,喉口处斜插着一把猪刀,大股的浓红鲜血不断的由缺口处喷涌出,浑身痉挛的颤动着。
怎么竟有这许多血,而且总喷不完。林市奇怪的想,于是依猪灶所见,将喉口侧摆向一旁,但发现血并不流向一旁,仍大股的四散喷出来,喷得整个脸面都是温热咸湿的浓血,还飞洒得四处都是。
而那股上扬喷洒的血逐渐在凝聚、转换,有霎时看似一截血红的柱子,直插入一片墨色的漆黑中。大概是做梦了,林市揉揉眼睛。而后,突然间,伴随一阵阵猛烈的抽动,那柱子转为焦黑倒落,纷纷又化为浓红色的血四处飞洒。
一定是又做梦了,林市想。看猪灶杀猪并没这么多血,那么,再开膛看看吧!仍然是血,黏黏腻腻,内脏也不似曾看到的那般干净完整、全然没有一滴血水,反倒肠肚都泡在血里,血色淋漓。
林市伸出手去掏那肠肚,温热的肠肚绵长无尽、纠结不清,林市掏着掏着,竟掏出一团团纠缠在一起的面线,长长的面线端头绑着无数鲜红的舌头,叽叽轧轧吵叫着。林市挥起刀,一阵切斩,那舌头才纷纷隐去。
一定是做梦了,林市想,再来应该轮到把头割下来。林市一面挥刀切斩,一面心里想,一定是做梦了,否则不会有这许多血。林市继续挥刀切斩,到脚处,那靠身体的部分有大块肉块堆累,而且猪脚一定还没有熟,才会中心处一片赤红,血水还猩红猩红的涎渗出来,多切几下,即成一团沉甸甸血肉模糊的肉堆。不过,不用去管它,林市想,挥刀斩向别处。
最后看切斩成一块块差不多好了,林市坐下来,那白惨惨的月光已退移向门口,很快就完了,然后就没事了,林市想。这才肚腹内猛地传来一阵强烈的饥饿,口中还不断涌出大量酸水。
丢下猪刀,林市爬出房外来到灶边,熟练的生起一把火,取来供桌上摆放的几个纸人与纸衣裤,一一在火里烧了,再端来几碗祭拜的饭菜,就着熊熊的火光,在灶边猛然吞吃,直吃到喉口挤胀满东西,肚腹十分饱胀,林市靠着温暖的灶脚,沉沉的、无梦的熟熟睡了过去。
杀夫十
持续有大半年,阿罔官成为鹿城的谈话中心,先是陈厝庄的人、再来是办案人员、接着是鹿城各镇角的人物,齐涌向阿罔官住处,人们大抵这样开头:
“你有看到杀人无?”
“哪给我看到,我还容她杀人。杀猪仔陈救过我,有恩于我,算是我的恩情人咧。”
阿罔官以她叽轧的喉音说。她依旧一丝不苟的绾个光溜溜的发鬏,一身白色大祹衫也浆得挺白硬直。
接着人们大都会问询:
“听说你有看到怎样弃尸呢?”
“有啰,就是被我看到,天公有眼睛。”阿罔官仔细述说,“这个林市,自从嫁过来,跟人不相似,我就比较留意她。那几天我看隔壁无人出入,就探头过去看看,哎哟,一屋子,屋顶墙壁上都是血,都已经干了。还看到林市那贱人,装一大藤箱不知什么东西,晚上三更半夜,溜出后外到海尾那芦苇丛要去丢,我偷偷跟过去,看到伊从藤箱倒出一块又一块尸身,有手有头,还要回来装第二回,我哪容她,赶快就报官啰。”
人们多半站着,想继续听下去,阿罔官于是从林市阿母说起,再一一谈到林市种种,如果听的对象是妇女,阿罔宫会压低声音道:
“后来这阵子都不哀哀叫,不知是否杀猪仔陈对伊无办法。嘻嘻,我还听到杀猪仔陈骂伊讨客兄呢!”
“敢真有客兄?”人们好奇的问。
“古人说,无奸不成杀。”阿罔官严正的说。“你看伊母女两人,全犯在这项事情上,做查某人不可不慎啊!”
人们表示同意的跟着点点头。
“不是我爱讲自己好,先前就闹一场吊鬼,还好我命大,杀猪仔陈福浅,这就去了。”
阿罔官说,接下来又附加道:
“真是天不照甲午,人不行天理。我就说林市是有福不知守,你想伊嫁给杀猪仔陈,上无公婆,下无姑叔,又免出海下田,天天不必做就有得吃,这款命要几世人才修来,哪知查某人不会守,还败在这款事情上。”
阿罔官略一停顿,才鄙夷道:
“这款事,查某人忍忍也就过去,哪有胡乱唉唉乱叫,闹得四邻皆知,害我们做查某的都不敢替伊辩解呢!真是。”
然而话有谈完的时候,最后当人们纷纷要离去,阿罔官总会叹口气,归结的说:
“实在是冤孽啊!做阿母的出了事故,她们这一家风水不好,现在女儿又为同样事情杀人,命中注定,实在是冤孽啊!”
“是啊!真是冤孽啊!”人们也纷纷的说。
(此篇获一九八三年台湾《联合报》中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