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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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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土-老村
第1章 序言
  吴洪森
  故事、人物、结构、语言,是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的四项基本元素。
  这四项基本元素,只要一项站得住,小说就有了看头。这站得住的一项,如果是出类拔萃的,该小说就有了传世的可能。
  这四项元素如果样样俱佳,毫无疑义就是经典之作。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发端,几乎伴随了整个八十年代的文学热期间,从老前辈到文学青年,都期盼着经典诞生,遗憾的是,经典之作并没有应时而现。
  经典之作只有天才作家才能写成,而天才作家是不世出的。我们绝不敢说,没有曹雪芹,《红楼梦》照样会出现。
  过了三十年,如今我们终于盼到了一部经典之作。
  这经典之作,就是老村的《骚土》。
  《骚土》描写的只是黄土地上一个小小的鄢崮村,却融汇了时代和历史的深刻背景;它讲述的只是鄢崮村在“文革”初起时的故事,表达的却是权力怎样损害着乡村这一恒久命题。它以表面上假语村言、荒诞不经的方式,极其真实地还原了乡村的苦难、农民的苦难。
  小说中令人印象鲜明深刻、栩栩如生的人物,少说也有十几个。这样的艺术成就在当代长篇小说中极为罕见。不仅如此,《骚土》无论在结构上还是语言文字上,都透现出作者老村在传统文学方面的深厚根底。正因如此,他能把传统文学里的说唱文学、话本故事、章回小说、诗词曲赋的长处非常自如、非常自然地融合在现代故事的讲述中。
  五四新文化造成了文言和白话的对立和分裂。
  《骚土》则把这两者天衣无缝地弥合为一体。
  《骚土》也化解了雅和俗的对立。它同时兼具这两者:既是大雅的,又是大俗的。将民间底层之俗,上升为殿堂之雅。
  继承与创新是个老掉牙的文学命题,而《骚土》却是真正做到了把两者完美结合起来。
  老村从九十年代初开始创作《骚土》,那时他三十来岁。之后二十年,《骚土》每出版一次,他都大力打磨修改,直到2010年年底,才最终满意定稿。
  一部经典之作就是这么诞生的。
  这样一部文学经典,由我为之作序,是我的莫大光荣。
  (吴洪森:上海作家、文学评论家、文化学者、真名网创始人)
第2章
  饥敲棋枰,饱叫板儿,醉了便卧柳眠花。一往世界无羁,多亏了,咱活逍遥旗下。
  日扶犁杖,夜读宝书,闲时且说桑道麻。向来人间有爱,敢问谁,心在世外天涯?
  此卷开篇,倒要提起一件奇事。说的是在关中地方,渭北旱塬,黄龙山下,有个村庄,叫鄢崮村。“鄢”取何意凡人不晓,但一“崮”字却说得明白,四面陡峭顶端平坦之山也。看相也是,鄢崮北去有黄龙山脉之峻岭,西去有长宁河衢之深堑,东去有西畲窝子之大壑,南去有苇塬瓷沟之长洼,因此上地老天荒,与世隔绝久矣。不知何年何月又何朝代,说来也是影影绰绰无法考证,只好糊涂着说是某某朝代的一年秋天,两个放羊娃在沟畔上摘酸枣,其中大些的娃,脚底没踩实,一闪失滚落下去。另一个嘶声喊叫,边喊边绕开刺丛,寻摸下去。到沟底仍不见同伴影子,吓得哭了起来。你说这荒沟野洼呼唤谁去?上面的娃哭着哭着,突然听着半坡有声音。循声音过去,只见一片枣刺窝子,声音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娃用鞭杆拨开刺丛,一个筛大的洞口出现在面前。下面的娃在里头瓮声瓮气地喊:“我在这里,没事,你甭害怕。你听着我说话了没?”洞口的娃答道:“听着了,你却咋上来哩?”里头娃说:“不忙,这里美得很,锅锅灶灶盆盆罐罐,任啥都有!”
  洞口的娃说∶“我给你拿镜子往里照。”说着掏出琉璃片子,将外面日头光亮反射进去。里头那娃突然喊起来,“哎哟,出下奇事了,墙上尽画些光屁股娃娃打捶(打架)哩!”
  两个放羊娃的发现,惊动了乡野四邻。人们扶老携幼纷至沓来,挤进洞里争相观看。看过之后又都摇头,只道这哪是打捶?这是人世间最最不得公开的男女苟合图!你说这是何人,吃了饭没毬事干了,在这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胡涂乱抹这些伤风败俗的影子。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月,县城两个读书人游玩到此,打着火把进去察看。洞里猫了三天三夜,待出来时,脸都成猪肝颜色,哆里哆嗦说不清楚,但大致意思渐为世人知晓。原来墙上壁画何其了得。说来也许有人不信,它便是天地之间仅有一件的稀世绘画:《黄帝御女图》。画的是黄帝之时,部落融合。每征服一个部落便从被征服的部落里娶一门妻妾。最终于华夏一统之日,与来自各部落的妻妾们嬉戏娱乐。且看黄帝本人竟如同战场上一样百战百胜,最终是御女三千,直接升仙。场面之盛大辉煌,之光明灿烂,甚是了得!男女观者无不惊恐,图画之下啧啧连声,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这宝图经不见传,典不曾载,让后来的皇帝老子与浮浪子弟头疼了无数个世纪,唯猜那黄帝老子竟是何等御法?又怎样飞升?寻之不得,觅之无着,只将风俗遗传下来。后来的皇帝,虽无一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终了都是毬本事不佳,徒叹奈何于已往!这图画此番在鄢崮村发现,不能不说是当朝的大事,也是鄢崮村人的眼福。于是乎男女老幼遂将此奉为天神显灵,遇丰收之日或祭拜之时,一同到图下聚乐。然高兴没有多少时日,突然一天,有人千呼万唤着进了村子,说不知哪个千刀万剐的,将墙上的图画,都给铲了去。说来也巧,这日两个读书人带了画师,前来描摹留影。听到传闻,连忙赶进洞里,啊呀,留在地上的,果然只是一堆赤橙黄绿的五色花土。这恨得咬牙切齿,单是用平常话语形容不了。
  此事到了这里,说了也就了了。但鄢崮村人却怎么也不愿了了。《石头记》里说的,了便是好,好便是了,参透了皇天后土间的道理。鄢崮村人不然,了了不好,好了不了,唯将活命和玩乐,看成人生第一紧要。江河日下,世风浇薄,也是那不可逆转的了。男人不说守着自己女人,一门心思偷弄他人婆媳;女人不说安守个身妇道,一个劲儿勾引良家子弟。且不说将出力种田看做是辱没先人的羞耻之事,油嘴滑舌作奸弄巧,反登上大雅之堂,受人十二分敬羡与恭维。即就是一个门槛里头,为钱财吃货,老子不认儿子,儿子不敬老子,弄出种种张致。什么君臣父子长幼顺序,全被那虚皮假面遮掩起来。那些被世人捣脊梁骨的人物,譬如争强斗狠之徒,愚顽刁钻之辈,趋炎附势见利忘义之人,像秋天的蝗虫,天上舞的,地下蹦的,比比皆是。更可怕的是,人们将洞里的五红花土取来沤田,一时间这土便似大禹治水布下的息壤一般,旱骚腥黄,无以抑制,漫天地弥散开来,硬是将一片锦绣繁华之地,富贵温柔之乡,糟蹋得不成样子,花草树木也不好好生长,水土完全变了味道,剩下的只是山秃河干,城废田荒。说来也是著者取名《骚土》的缘故。
  却说著者本人,读得几年破鞋底子,识得几个驴脸文字,便思谋将此写作出来,央那明理之人看个明白,达观之士探个究竟。然执笔总是左右为难。你道为何?一是当今时代人人都向往共产,领袖又无比圣明,民生是好得不能再好,实不敢编造危言,耸人听闻;二是鄢崮村地偏一隅,愚昧落后竟至于形同隔世,总之是不似当今世界。写是不写,如何是好?言之不恭,吐之不快。夙兴夜寐,处心积虑,死活不得其解也!
  却说某年夏日午间,吾手执芭扇,倦卧大槐树下,无意间瞥见金蝉脱壳,吃惊之余,竟至于恍然大悟。嘻,吾不如蝉也!蝉尚能脱一片旧壳以获金翅,吾何不扯一派胡说而引玉言。且将那古来今往之事混为一体,做不会为文之文,说不是道理之理。看似有不敬之嫌,无不存恻隐之心。无意影射,岂敢针砭?且说是:信口开河,承的是红楼镜花之师传;东拉西凑,演的是街头巷尾之乱弹。涉公堂而无碍大雅,司隐乱而不损上方。话云儿雨儿之事,仿佛是村俗之谈;写碟儿碗儿之物,细看非俚间之语。雨田鹤步,迹何求也?落花看影,风何消也?舍其形而,缘得上学。轻轻松松,自自在在,岂不妙哉!既是这,著者便从公元1966年冬至写起。
第3章
  这天早晨,鄢崮村剃头匠庞二臭,迎着白灿灿的阳光,挑着剃头挑子由村西晃晃悠悠飘然而来。到了村东照壁底下,拉开家什,往墙头一枚铁钉上挂了理发招牌。这铁钉和招牌,父亲手里便已存在,甚至往前再推三五辈人也未可知,反正年代久远。那牌子写得奇怪,左联写:剃头兴运;右联对:修面赐福。中间四个鼋鼋大字:庞家手艺。挂了招牌,给炉箱添加蓝炭,搁水盆上去。一通忙活之后,取过马扎,靠住墙壁坐好,两眼待睁不睁,朝南望去。此时说来也怪,村中男女老少,倒似躲这满街的清静,一律不见影子。正纳闷,却见涝池南岸槐树下面闪出一个人来。这人瘦高身架,披一件旧黄大氅,看相是残废军人,一颠一跛,走得十分气势。说来二臭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人,来人这种走首和排场,单是没有见过。待那人走近,二臭看仔细了,竟不怎么熟悉。且不说冬瓜般的头形,几绺萝卜缨子的头发下面,盖着的一张二指宽的脸面,生得也着实稀罕。这长相,让二臭立刻想到一句顺口溜:
  马脑、鳖盖、葫芦炒菜,
  炒的菜,香得太(很),
  只有马脑吃得快。
  马脑是指脸形,鳖盖是说发型。沾上这两条,难免不被人取笑。二臭想笑没笑,抬手招呼。来人不答理他,一条腿独立,劈头却问:“你村大队部在阿达(哪里)?”“那头。”二臭一指村西,说,“眼下没人,都在屋里吃饭。
  你稍等一会儿,片刻工夫,都来这照壁底下碰头。不用慌,先坐下,歇口气。
  客人从阿达来的?”庞二臭说着又忙抬过条凳,让窄脸客人就座。那人也不客气,一掖黄军大氅,拉腿子坐了。此姿势正好给了他个脊背。“同志,”二臭愈发稀奇,拉起高腔说,“推个头吧,解放军理发不要钱。”来人并不立刻答言,只歪着个长脖,目不转睛地去看柳树梢子,俨然看门的鹅儿一般。等了半晌,只见那人将搁在好腿上的那条残腿晃悠了一下,又做僵直状态,道:“太落后了!太落后了!整个村子连条标语也看不到!现在是啥年代了,还这么落后?”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此人来头肯定不小。二臭不敢张扬,老实附和道:“你算说对了,穷山野洼,就是落后!”那人道:“穷?穷不是借口。现在中央上正在抓。在北京,毛主席身边,出了反革命,形势相当严峻!这次,中央决心很大。全国上下,无论啥地方的牛鬼蛇神,都不会轻易放过!一定要一网打尽,彻底清扫,片甲不留!”二臭一听,甚是惊骇。只不敢想,日后村子里将生出何种乱子。接着,来人用头一挑墙上的牌子,说:“把你墙上那牌牌子,赶紧摘了!”二臭吓了一跳,刚坐下又立起,忙问:“因咋?”来人道:
  “对你说摘,你就赶紧摘,有啥咋不咋的!剃头兴运,剃头兴什么运?这不是封建迷信是什么?”
  二臭一愣。这牌子挂了几辈人了,岂能说摘就摘?正迟疑,一眼瞅着村西头,叶支书吃完早饭,挺胸兜肚,一边剔牙一边朝他这边走来。二臭忙指给来人:“看,我说得对不对?我们村支书,过来了。”来人转过脖子,并没有表现出喜出望外的意思,身体仍旧没动,不慌不忙地从口袋掏出一封公函,啪啦一声抖落开来,捏在手里,一对鹞眼,死盯着那悠晃过来的叶支书。还是叶支书脑子灵光,走着走着,觉着相势不对,二十步开外就改变大大咧咧的步态,三脚两跷赶了过来。也没多问,只是喜眉笑眼接过公函,不待看全便连声喊道:“你是——咱县农机站的季站长!季站长,你来得太好了!太好了!这一向,我们就等你来了!”一边喊一边搀扶起来人,像供神一样,一同向大队部走去。
  村人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将照壁一下子围了。大家都听说县上派来了干部,又都没看清楚,于是乎围住庞二臭,想探个明白。二臭这捣鸡毛货,蹲在地上磨剃头刀子,吞吞吐吐,不透明白,直吊得众人眼神发直焦急难耐之后,这方立起,神经兮兮地说:“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不是我庞二臭瞎喷,现在全国形势非常紧张。北京,毛主席身边出了反革命。这次县上农机站的季站长,亲自到咱鄢崮村来,而且还带着毛主席亲自写给他的一封公函,要抓咱村的反革命哩。前些日子,我到县上磨推剪,看相势就觉着日精古怪。城隍庙的城隍爷,让县城中学的学生抬到当街,打了个稀烂。后来县长发话制止。这些学生,不制止连庙都敢给拆毬之了。铁匠铺子黑狗,一连几天不说睡觉,加班加点打杪子(红缨枪),说是得人手一件。县城大街上走路的年轻人,一律洋楼(短发)。我二叔的老二女子淑贞,辫子剪了。你不唤过面来,只看背后,还以为是小子哩!天黑时,我去茅厕里方便,眼看前头一个留洋楼的进去,我跟尻子进去,拉出家伙刚说要尿,却见前头那娃茅坑里蹲下,刺啦啦一串溅盘哨壶的大响,我登时吓了一大跳,忙忙捷捷跑了出来。好家伙,进错门了!嗨,你晓咋日鬼的?如今世事,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了!乱了!彻底乱了!世事这相况,咱村猫(藏)上个把反革命,还真不是耍把戏哩!”郑栓摇晃着头,只是不信,说:“啥?咱村?人家反革命到咱村来?到咱村来喝西北风哩!”
  二臭道:“你敢不信?狗日的郑栓你敢不信?反革命就是你!我看你信也不信!”二臭说着揪住了郑栓耳朵,提溜出人群。郑栓疼得直咧嘴,哎哎地叫着,要庞二臭赶紧松手。
  众人见状,哄笑。立刻,人们的眼神里有了亮光,大家都恨不得当即弄上一两个反革命出来,让大伙热闹热闹,只不说打发已往这平平淡淡的日子,也太难了。正说着,只见民兵栓娃背着枪,拨开人群,走过二臭身后,没待二臭反应过来,伸手将照壁上的招牌摘了下来。二臭急忙去抢,还是没抢到手,被他扔在地下,几脚踏了个稀烂。此事实在太突然。众人看时,栓娃已扬长而去。二臭跟尻子追了几步,又怕人踩豁他的摊子,回过头,一蹦三尺高,将自娘肚里学会的污秽之词一发用上,朝着栓娃的脊背,统统撂了过去。众人喜滋滋,笑哈哈,只觉着日头红了,身上也暖和了。
  二臭越骂越来劲,索性信口将自己和栓娃妈在麦地胡日鬼的事情也抖落出来。抖落之后,尤不过瘾,竟说栓娃是他的种子。众人说不是,二臭坚持说是,并要众人细想,栓娃说话走路,是不是有些像他?嗨,确实有些像。正要笑,却不料对面的槐树底下,婆娘窝里,杀出一个人来。众人回头一看,是栓娃妈。栓娃妈手拿鞋底,指捏钢针,朝这厢骂道:“你日谁氏——把你的毬眉眼不看看——你日谁谁叫你日——你毬上比人多长了一把胡子怎的——我儿踏你的牌子——总归有个原因——大队上不指示他——他平白无故踏你的牌子——恁是疯了——你黑毬上擦粉——人家不知自家不知——光棍打不下去看咋弄哩——却说麦地里日人是咋哩嘛——真是屁绊得栽跤哩——你闲得没事——涝池洗炭去——撒泡尿照照你自家——看看你——啥人嘛——……”
  这婆娘一时骂得唾沫星子乱溅。二臭只得低头忍下,嘿嘿一笑,悄声对了句:“把你的卖去!”蹲下身,搔着光葫芦头,不再言声。论说他也明白,县上来人刚才给他打过招呼。县上来人不发话,乡里乡亲,谁没毬事干了,摘他的牌子?他只是这口气没处出去,借住栓娃,发泄发泄罢了。
  说起这庞二臭,也非等闲之辈。别看目下他穷痞烂杆子光棍一条,为人处世却古经甚多。新中国成立前,他参加过渭北游击队,给支队长牛三保当过保镖,枪林弹雨闯了过来。如果不是没有文化和喜欢嫖窑子这两条不值钱处,混到今日,起码也是公社一级的干部。这两条即就少上一条,咋说也得给上一碗官饭,用不着黑水汗流,挑着剃头担子满世界转悠。一年春节,二臭挂出一副对联。上联:剃你头修他面家传手艺;下联:钻东洼走西川逢市开张;眉批是:四海为家。二臭自以为编得顺口,手舞足蹈地向人讲解。大年初一,满村老小有立在门外欣赏对联的习俗。不知何人却对二臭的对联另作解释。“什么叫四海为家啊?”众人一想,皆掩口而笑。此话不说则可,说来倒是暗讥他二臭的德行。
  却说是临近解放的一年秋天,县长三姨太去姑姑庵拜佛求子,因大雨拦阻,借村里的一片瓦舍过夜。侍卫和轿夫都被村保长根娃拉到村公所里喝酒去了,单留下三姨太一人,住在二臭家隔壁的厦房歇息。也合该那三姨太出事。
  到了半夜,刚说睡实,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奇怪声响,把三姨太从梦中惊醒。
  三姨太吓得心惊肉跳。没有只身独居过的女人,单是不晓得其中的恐惧。坐起来,那声音自动消匿;但睡下,那声音乍然又起。如此三番五次。三姨太是那极其信奉神鬼之人。窗外头风声雨声,加之又在这荒郊野村生疏之地,更增添十二分的惧怕。正在万般无奈之时,听得窗外头有人咳嗽。三姨太恰似遇着救星,连忙呼天抢地地喊叫。窗外人说:“太太你是咋,是要水喝得是?”三姨太借坡下驴,连忙应是。披衣下炕,抽了门闩,等那人端水进屋。
  片刻,一人端碗进门。来者正是浑身本事的庞二臭,嘴尖眼圆,形容刁顽。三姨太到这份儿上,即是那凶神恶煞也不顾忌,但有一息生人味道,便是那至爱亲朋。再说,自此人出现之后,那怪声自动消匿。故想此人不定身上兼有镇物。庞二臭也是那极其奸巧之人,知道三姨太这种女人虽有天一样大的气势,却是鸟儿一般的胆子,于是乎不等放下水碗就吆喝起来:“啊呀,你是咋哩?这一向我们村里不安静,听人说,夜夜都有邪物扰民!也是太太你的福神旺哩,那邪物不敢相侵,……”女人一听更是惧怕,揪胸急问,“是啥邪物?”
  二臭一看,入了铆了,欠身佯装要挪动脚步出门。三姨太此时是十二分的恐慌,摇头摆尾地上来。庞二臭假意退后,口口声声夫人稳重,爪子却在三姨太胸前试探。初时三姨太挣扎不允,然却架不住贼人的花言巧语连吓带哄,末了竟被剥了个一丝不挂,平格展展地摆在炕上。可怜一副白净光绵的娇枝嫩叶,任凭一个臭剃头的抱着玩耍,极尽那瞻仰钻研之妙。此事说来也许有人不信,竟不知那庞二臭咋日鬼的,凭空竟编出一个邪物,让那三姨太委身于他?
  不说不知道,一说你便笑。原来三姨太住的屋子与庞二臭住的屋子,顶棚上贯通一气。二臭寻了一根棒槌,一头拴了绳子,挂在三姨太那间屋的房梁上,一头扯到自己的这间屋里。待到夜深人静,他便拽动绳子。于是,三姨太那边屋便生出踢里哐啷的古怪声响。一个柔弱女子,咋受得住这般惊吓。临了临了,还不是被他摆弄于股掌之上?不过对三姨太,后来情形也甚相得。这正是:
  枉求神仙三山外,何如魂断四更乡。
  却说栓娃妈在槐树底下,骂二臭虽骂得血头涨脸,经一旁几位婆娘极力相劝,气泄了自然歇口。再说女人和二臭,毕竟是换枕头的冤家,嘴头哪抵得心头。众人看兴头弱下,正说无趣之时,却见民兵连长吕青山黑着个脸子,神神道道地招呼过往民兵,到大队部集合。与此同时,文书根盈也背着挎包,慌里慌张要上县城,说是明天午饭之前,必须买五百本“老三篇”回来。县上季工作组说了,力争做到主要劳力人手一册。朝后大家不用再下死苦耕地种田了,以学习开会为主。众人一听,喜不自禁,只焦急等那“老三篇”快来。
第4章
  季工作组在大队部里,当天就召集了干部民兵动员大会,非常严密地做了布置。其后又是乌烟瘴气有黑没明地开了三天三夜的会议,最后又是按照英明领袖毛主席的指示,先在资产阶级占领了的学校里头找出人选。你猜此人是谁?说来倒也平常,在鄢崮村小学里,通满不足三百人的圈子里,最像牛鬼蛇神的反革命,莫过于杨文彰了。
  杨文彰,顾名思义,因文而彰。说来算是太史公的乡党,芝川镇黑水潭人。此人一副二饼子(眼镜)扣在脸上,说黑不黑说黄不黄,只显得学问高深。生就的一副能言善辩的尺八大嘴,讲起课来摇头晃脑,唾沫星子可以溅到最后一排学生脸上。风琴踏得极好,嗓子又来得,每到星期三文娱活动时间,学校满院子都是他那咧着大嘴唱歌的声音。说他因文而彰倒是不假,原又是极喜欢弄个诗文。先头歌颂三面红旗,将诗稿誊在学校的黑板报上。后来是反右,差一点给栽了进去。说是一个万头攒动、红旗猎猎的民歌大赛,杨文彰自恃才高八斗,一个箭步跃上了献诗台,六步之内,作诗一首。诗曰:
  合作化是满天星,人民公社一盏灯;
  星星照路看不清,明灯指引奔前程。
  吟诵完毕,台上台下一片掌声。名声由此大得如雷贯耳,风流倜傥了许多日子。突然,有人评说,他那诗歌里头,既没太阳又没月亮,这岂不是暗喻我们社会主义暗无天日?实在是反动至极。他仔细一想,也是。慌了手脚。急忙托县上的老同学到反右办公室说项(说情),这方免去了一顶右派帽子。诗文从此不写了,老实了一个时期。
  一日傍晚,杨文彰借着月光,踏着风琴,一面踏一面与比较知己的王启才老师说话。王启才深度近视,绰号王瞎子。皓月水光,扰得杨文彰心绪不宁,因而他感慨道:“天生我才,应有此三愿足矣;一曰名分,一曰金钱,一曰美人。可叹我生不逢时,命途多舛,此三愿无一备焉!”
  说来也是,他婆娘到学校送馍,遇文彰不在,便于人前显摆。将她那一张阔大方脸高高挺起,对人说她如何喂猪,如何缝衣。文彰出现,便似缩头鳖一般哑然无语了。有人与文彰逗笑说:“我嫂子长得漂亮啊,越看越滋润!”文彰厚着脸皮道:“天下女人大率如此,哄男人睡着即是。”
  大家且把文彰其人月下的话细想,如不是这贼人心性狂野,便是这世道将读书人亏待了不是?常言道,书中有女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那杨文彰读了一辈子书,时至今日仍落得清身寡面任啥没有,胸中沟壑自是难平。胡说几句歪话,自然难免。然有一事,在学校里风传。
  说是一天擦黑,刚下过雨,学校院子里空无一人,单留下杨文彰独自一人看校守院。他先是踏着风琴,引吭高歌一番。又写了一阵教案,烤了一阵炉子。烤得神志昏沉,恍恍惚惚。也不知过了几个钟点,正说要上炕安歇,突然觉着尿憋。便立起身来,出门便朝厕所走去。厕所在校园北面的老墙根下。此处蒿草丛生,砖石遍地,夜风吹来,婆娑乱响。若是陌生之人,真还有点森煞。但对杨文彰老师这等开明之人,却是自当没有的事。去了厕所,解了小便,回头便说走人。然而就在这当当的时候,只听到槐树下有人号啕,仔细一听,是个女子。杨文彰心下生疑,自道:深更半夜,何人在此哭泣?走了过去。抬头只见一个白衣孝服的女子,依着槐树,哭得浑身颤抖,好不恓惶。杨文彰又是那极其反对迷信的人,你说是怪,他哪能信?他钪钪锒锒走了上去,问女子道:“哎,天这晚了,你不回家去,一人站这里哭啥?”
  那女子先是一惊,回头看见杨老师,方缓缓不哭,安静下来,细声细气地将自己为何在此哭泣的原委,一五一十诉说出来。那女子说:“我是咱杨家峁人,名字叫慧芳。只因我妈今年春上老(死)了,后大(爸)便逼我嫁给葛家庄的一个跛子。我不情愿,跑到我舅家里。谁知我舅也不可怜我,三番五次,赶我回家与那跛子成亲。我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实是寒心不过,爬过我舅家的院墙,躲在这后院里,心想着哭个痛快,却不料打搅了你的静然。”
  杨文彰或多或少也算一个血性汉子,不闻则可,这一闻心里头蒸蒸然热气翻滚,勃勃然正义喷发,对那女子又是怜悯又是感慨,只觉是无处下手去。那女子说:“我冷的,求你让我去你屋里待会儿,暖和暖和。”杨文彰自然满口应承,携那女子一起回到自己屋子。炉子近处,给女子安顿了座位,由她自个儿坐好。两厢无言而对。炉火之下,杨文彰端详那女子良久,发觉此女娃生得唇红齿白,竟十二分的俏丽。真可谓:
  小嘴儿红湿了两边,粉脸儿愁漫到眉尖,玉指儿抻给那炉端;冷啊冷,且看我偎向旁边,谎道一句:美人儿我将炭添,休怪!
  杨文彰一面佯装给火炉加炭,一面将那女子细看。那女子直被他看得羞红了脸面,张口说道:“杨老师,我早就认识你哩!”杨文彰更觉稀奇,连问:
  “得是?你认识我,我咋就不晓得?”那女子窃笑,回道:“你是方圆几十里人人知名的大秀才,我咋能不认得你?你头些年写的诗,我至今还记得呢!”
  一句话,说得杨文彰心里舔蜜,洋洋昏昏不知所以,只咧着个大嘴,朝那女子憨笑。那女子说:“记得你一首诗,是这样写的:‘今年亩产十八石,明年咱打千千万;后年赶超美国佬,中国农民称好汉。’”
  杨文彰听着,哈哈哈大笑,摇头晃脑地说:“惭愧惭愧,几句胡诌的歪诗,没想你还记这么牢靠。”那女子正色道:“你倒说来轻巧,这诗就是写得好嘛!你不在心,还不许人家在心?”说着,又拿媚眼眍了那杨文彰一下。杨文彰这厢心里咯噔一跳,立刻稳不住架势了,图谋遮掩,口是心非地说:“这乍晚了,你还是快回去,甭叫你舅着急。”那女子说:“他急个屁,他才不管他侄女的死活哩!”无奈,又说了些有关天阴有关下雨的淡事。此已是午更时分。
  杨文彰正要催那女子起身。却见那女子泪水夺眶而出,用袖子遮住半个脸说:“杨老师,你要是不嫌弃我,今个夜,我是决心将我这女儿身子给了你了。”杨文彰一时唬得是魂飞魄散,连连摇头说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你快回才是正事。”那女子见不为杨老师所容,一时哭得愈发撕心揪肺了,且边哭边说:“难道你竟要我求你了不成?和你有过一场,就是嫁给葛家庄的跛子,心下也不说悔了。”
  杨文彰长叹一声,浑身软下。心下念道,老天竟是有眼,知我多年来内心的苦处!我那拾不到篮子里的贱人,空怀一副女人肚肠,面貌的确是不能令人激赏。此番遇这可意人儿,不说是我造化里的福分,也是那老天有心填还于我。想到这里,一手上去,先将那小可怜儿揽了。这一夜云雨绸缪,猩红点点,造得是满屋声势。只道是:
  一个是虽经百战却属那未能开怀施展的老枪,
  一个是甚无颠簸意算是恣意奉承客人的新窟,
  一个是尽他炕头不尽之意,
  一个是了她心头不了之情。
  事情奇却奇在第二日的早晨,杨文彰一觉醒来,发现独自一人躺在炕上,趁手一摸,一片空荡,哪有什么慧香慧芳的,只试着裤裆里头一摊湿糊。此时他方才想了起来,人传的学校那老墙根子底下,常有狐精出没的说法。学校东墙外头本是一片坟滩,没有一家庄户居住。她说她舅家在此居住,岂不是无中生有?自己当时稀里糊涂信以为真,岂不是咄咄怪事?想到此,一家伙心虚了半日。人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此言非也!
第5章
  世间之事,无独有偶。倘若是杨文彰一人有此传说,人倒怀疑这贼人肆意编造,奇就奇在经过此类传说的人员甚多。这就不能怨人家杨文彰自作多情了。即就在后来,杨文彰被季工作组抓去的头些天,夜里,学校有人看见墙头之上,一狐立着,作人行之状,且伸着前爪,数校园里的灯火,学人语曰:
  “一盏灯,两盏灯,三盏灯,三盏灯下灾祸生。”待杨文彰事发之后,人们恍然大悟。你道怎的?原来杨文彰住的那间房子,从西往东数恰好是第三间。灯明之后,自然也就第三盏了。那畜生尚知杨文彰要遭大难,我等凡人却不知晓,你说怪不?
  张铁腿,祖籍山东沂水石头城人氏。年轻时习武卖当闯荡江湖,可谓是一条七尺好汉。及近晚年,流落到陕西境内。在鄢崮村意外地遇着他遗失多年的亲妹子凤媛。老来相遇,自是欢喜。原来凤媛如今已是鄢崮村支部书记叶金发的婆娘,不说有多么显贵,叶支书的一半主意,倒得听从她的。既是如此,便趁势落脚下来,寻了学校敲钟烧饭的差使。
  说来也是,这样的方块大汉,单是敲钟烧饭,哪能使他安生下来?于是乎每到那星稀月朗之时,便独自一人去学校东南角舞动一番手脚。后来又发觉体育课上用的垒球棒十分趁手,索要了一根,终日无事提着。学校大门旁一立,活像一个旧社会里给人当差的衙役。一天夜里,铁腿老汉抡着球棒,玩耍了几个自编的套路,正说坐下来歇息,忽听城墙下井台旁有人哭泣,情形和杨文彰遇到的一模一样。铁腿老汉乃是见识过大仙大佛的人物,将这种狐鬼之物全不放在眼里。提着球棒走了过去,定睛一看,碌碡上坐着一个可怜女人。但说那女人形貌:
  一双幺巧凤锥,一身贴体衣服。
  只因泪瘦坐楼头,徨徨惚惚簌簌。
  一对丹鸟戏珠,一阵纤手摩触。
  慢说今日落架了,凄凄楚楚哭哭。
  那女人似乎已知有人过来,匆忙中佯装一惊,且将铁腿老汉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这老汉做派,铮铮然翘翘然,全然没有那缩头缩脑的凡俗之相,一看便知是个可靠之人。看着看着,哭将起来,边哭便说:“这位仗义的老哥,你是大慈大悲的菩萨,求你给一碗剩饭,我已是三日没进水米,饿得实在是不成了。”
  铁腿老汉一听她这说法,便晓得其中奥妙,遂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啼哭?”那女人扬面道:“我乃王家庄的,男人去年春上炼钢铁,不经意一个闪失,跌进炉火里头。余下我拉着三个碎娃,衣食无靠,只好出门要饭。几日来,我是前脚接住后脚跑了几个庄子,讨要得几个黑馍,给几个娃填食。只没说我那几个对头,个个如狼似虎,几个黑馍哪够他们填食。我命苦哇……”说着又是哭泣。铁腿老汉又问:“你娃娃在哪里?”那女人说:“都在庙后头睡了。也是我饿得撑火不住,指望着跑出来要点吃食,不料村前村后不见人影,正说愁得寻死觅活,却不想在这里遇上了你老哥。”
  铁腿想了一想,有了主意,说:“也好,你且驽(立)在这里。由我给你取些吃的。”说罢,回头从厨房取了几片干馍,递那女人,看她咋么食用。常人是不大晓得,这狐狸精一常是不食素的。铁腿老汉给她取馍倒不是说被她迷惑,而是有心试探于她。只见那女人接过干馍,在口边咯嘣两下,便不说再嚼食。铁腿老汉这方明白三分,手提球棒,极力催女人尽快食用。
  那女人将干馍掩在怀里,说:“我不舍得吃,娃过一时醒来,恐怕又闹着要吃。”铁腿老汉说:“你吃你的,吃完我再给你取些子。”那女人佯作感动,说:“老哥你是个大好人,我不敢再烦扰你了。今生今世无缘,来生来世,当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铁腿老汉正色道:“我孤身一人行走天下,命里该我无后。但是我知足,不去想那些歪七八糟的事情。”那女人说:
  “我也是一个人见人嫌的寡妇,为儿女吃饱肚子,做啥我都舍得。如不嫌弃,今夜陪老哥做一乡露水夫妻,也让我内心安然。”铁腿老汉不听此话则已,一听此话,不由得发怒起来,直截了当地说:“好你个妖孽!亏你还是生在这世上的灵醒之物!常言道,人有人道,兽有兽途;但凡生灵,都有个知恩必报的心思。而你却勾引于我,是何道理?落我是个七尺汉子,不愿与你计较!只要你往后不再加害于人,权当你今夜里已经是懂我的意,报我的恩了。”
  那女人看看铁腿老汉,仍有依恋之意,但又无可奈何于他,也只好点头应允,磨磨蹭蹭地走了。这铁腿老汉手提球棒,捱她出了校门,弯腰石碌碡上一嗅,果然是一派骚腥狐臭。
  第二日,铁腿大病。只试着头晕身疲,非常困倦;知晓自己已是年高体迈之人,阳气衰弱,被那邪物冲撞着了。此刻躺在炕上,一边呻吟一边细想,只道那狐精如果真是一只灵物,知情知理,此后不再作孽滋事祸害乡民,即就是舍了这把老骨头,竟也值了。话到这里,以铁腿老汉的德行和那杨文彰的行径,两相比较,激扬浊清,不言而喻。
第6章
  动手抓杨文彰是一日凌晨。学生娃娃从家里出来,但见灰乎乎的马路两边,贴着许多标语。上操时感觉也不同往日,首先是那黑脸校长没有出来督阵。体育老师也不说正经喊操,偶尔叫一声,也似从石头缝里憋出来的,生狰冷倔,任由着学生绕圈。跑了几圈,下来说是拉开架势做广播体操,此时只见学生们轰声乱了。回头一看,原来是民兵连长吕青山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壮汉,手持钢枪,冲进校门。说起来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哪个朝代,谁狗日的兴下的规矩,遇事便拿读书人开刀。杨文彰老师起初还在那里装模作样地扭腰摆胯,活动筋骨。人群大乱之时,他还伸着脖子去看热闹。正觉好奇,只见吕青山指他一下。他以为咋的,仰面一笑。几个壮汉走了上来,啪啪几个巴掌,打得他口鼻喷血,跌倒在地,几番想硬撑着站起来,都被民兵压下去。真是所谓的英雄气短。只可怜他一个风流才子,没来得及表演读书人的风骨,便被人家连推带搡,押出了校门。经这一闹,学生们一时三刻竟不能安生。这时候,黑脸校长黑着脸子从校长室里探出头来,将学生又拢在一起,宣布了县上停课闹革命的指示。
  接下来便不能不说是一段阳光明媚的日子。学生们再不用像乌龟一般将头搁在桌沿上,无论你愿是不愿,都得睁着两眼去听那些狗屁课程。他们可以去打鸟,可以去河里抓螃蟹,可以去偷豌豆角,可以不上课。没人敢说哪里比学校更有意思。这里头好玩的名堂多了,不能一一尽述。总之是毛主席亲自发动了全国的“文化大革命”,季工作组亲自发动了鄢崮村的“文化大革命”,给娃娃们带来的好处。那些天里,每逢风和日丽之时,就可以看见季工作组提溜着一条腿子,在一班民兵的搀扶之下簇拥之中,像是浮在水面的王八,无论他使力不使力都不会沉陷下去。竟可谓是人人称道的鱼水之情。季工作组多年之后,想起这段时光,也不无感慨地默默承认,说他那时曾是十二分体面地走遍村子的角角落落,倾听贫下中农的呼声,视察运动进展的情况。人们尽管日子一天苦似一天,但总还是觉着,以后时代的许多新鲜风尚,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抓杨文彰的那天早上,鄢崮村又生一件奇事。即早该进屠宰场让屠户法堂一刀子捅了的老花马,居然经过最后挣扎,生下一只小马驹来。村里人喜之又喜,伸着鼻子跑到饲养室,来看这血科拉碴的东西,是怎样从那胎衣里挣脱出来,跑到这个给它准备了许多笼套,却没有准备许多青草的世界上。接下来,黑女大(爸)忙得脚掂在肩膀上,和他的婆娘女子,又是熬米汤又是磨豆粉,像自己得了儿女一般。
  晚上开社员大会。会议太重要了,所以黑女大也得参加。老东西熬了一夜,太乏了,靠住墙睡着了,鼾声大得影响到会议的正常进展。季工作组感到非常吃惊,立起来透过灯光,将老汉看了又看,心想,世界上竟有这等将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不当事的。于是抬手向大队文书根盈示意,文件缓念,叫醒黑女大,说道:“老汉同志,你立起。”黑女大立起来,摇摇晃晃不知何事。季工作组说:“你立正。”黑女大还是晃荡,不知如何立正。季工作组突然高腔喊道:“立正——”这完全是部队的正规号令,弄得老汉更是没了主意,一屁股坐下去。
  季工作组指着黑女大,转脸问叶支书:“这老汉是咋搞的?”叶支书说:
  “老汉除了喂头牯,是啥不晓得。”季工作组说:“是吗?这样下去怎么能成?把老汉拉到主席台上,接受教育!我这次到你们这里,主要就是解决这个是啥都不晓得的问题!”民兵得令,刚说揪住老汉袖子,黑女大两脚蹬地,撒魔连天地喊叫起来:“我自碎娃时候要饭,揪我咋哩!我自碎娃时候要饭,揪我咋哩!连要饭的也揪,乃也太可怕了——”
  会议气氛刹那间变得热闹起来。黑女大尽管拼死挣扎,但哪能经得住一班民兵小伙子的摆置?三槌两梆子,就给抬到主席台上。季工作组批评他道:
  “你老老实实站好,听会议文件。像你这样的贫下中农,我们并不是要批斗你,只是要你耳朵扎起好好听,接受教育,知道了吗?谁说是批斗你了?看把你吓的!”
  黑女大一听这话,稳住了些。这时候只听根盈一旁说道:“文件念完了。”季工作组说:“你胡扯,可没咋的,就念完了?”叶书记抬头说:“真念完了。也看再咋?”季工作组说:“按会议安排正常进行!”
  说话之间,只见叶支书一起身,门外随后格踢嘹嚓一阵乱响,几个民兵将一个头发蓬乱的人物架了进来。台底下社员纷纷立起看是谁氏。此时的杨文彰,眼镜没了,一脸黑灰,人只比平日矮了几寸,相况看上去极是龌龊凌乱,即所谓斯文扫地是也。根盈慌忙带领大家呼起口号。场下稀稀落落只是几声,就说毕了。季工作组一看,急了,指责根盈道:“你弄下个毬嘛弄下个啥嘛!”说罢舞扎着手,指挥社员们坐下。
  社员们刚坐下,黑女大便立不住了,欲要退下。季工作组及时喊住他道:“你老汉先缓下去,今天,先由你来揭发。你认得立在你眼前的这个人是谁吗?”黑女大说:“这谁不晓得,是杨师。”季工作组说:“看,我说你老汉缺乏学习,你还犟哩,像他这种人,咋还能给他叫杨师呢!他是反党分子,你是贫下中农,你的阶级立场跑到哪里去了?”黑女大只不敢言喘。季工作组说:“现在由你先说,说得好,你便下去。”黑女大说:“我不晓该说啥。”
  季工作组说:“你细想一下,过去你见他干过什么坏事没有?”黑女大低头沉吟了下,道:“没见,就一次,我在埝盘地里割草,他在柿树底下,跟在我尻子后头,拉开嗓子地念书,把人聒得没法子。我还心想,杨师这人,这是咋了,专一扰我哩。”季工作组连忙追问:“读的是什么东西,你听清了没?”
  黑女大说:“听清了,说是暴风雨就要来了,暴风雨就要来了,当时我就稀奇了,日头红哈哈的,咋说暴风雨就要来了呢?再有的就记不清了。”
  杨文彰回过头,枯喇着嗓子说:“那是高尔基说的。”季工作组立即打断他,道:“放老实点,明明是你立在老汉后头喊哩,怎赖得着人家高二斤!高二斤是哪个村的?”黑女大说:“不晓得。说这话的人是他,不是高二斤!我老老几十岁的人了,还能哄人?”季工作组说:“你反映的问题很好,这件事根盈且记录在案,你先下去,念你最近忙于管理牲口,不再追究你今黑的表现了,日后要抓紧学习。”黑女大这方走了下去。
  根盈立刻喊刘社宝。刘社宝是学校五年级的班长,长了个人见人爱的圆蛋蛋模样。昔日曾见天随在杨文彰屁股后头,深得宠爱。杨文彰曾无限欢喜地摩挲着他的头,对其他学生说,刘社宝总有一日会成为鄢崮村的人尖尖,不定能成个作家哩。刘社宝当即觉得他已经是了似的,让同学一旁羡慕得不成。刘社宝走到主席台前,拿出早就写好的一份稿子,用非常好听的普通话,念了起来。稿子写得太好了,用了许多词汇,非一般人能来得。底下社员一边听一边啧啧称赞。社宝他妈,大概已早知晓她娃今黑里要出尽风头,特意坐在灯火亮处,挺着面子,眼光四射,将宝贝儿子的所有举动尽行收看。
  下来发言是猪娃,猪娃情形和刘社宝比起来显见差远了。自己吓得抖抖不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只有他自己听见。稿子亦不怎熟读,一路吭哧吭哧,逗得人群哄笑。季工作组脸上挂不住了。幸亏吕连长带着一班人马,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主席台上坐好,对着季工作组的耳朵,说:“问题查清楚了,等会散了,给你和叶支书详细汇报。”说完又立起,走到台前,将见了他便索索发抖的杨文彰顺手务治了几下,促他低头站好。据说杨文彰已被他单独“修理”过几次,眼看是“修理”服帖了。会议继续进行。接下来是人称贺大谝的贺根斗发言。
  这家伙的确是名不虚传。只见他也不用稿子,立在主席台上,腰系麻绳,袖着双手,落落大方地先念了四句诗文:“社会主义实在好,劳动人民能吃饱;社会主义道路宽,人民力量大无边;社会主义灯儿亮,贫农子女上学堂;社会主义要发展,斗争杨师不能缓。”叶支书插言:“不能再叫杨师,是杨文彰。”贺根斗连忙改口道:“对,对,是杨文彰。”然后一扬手换了口气,道:“今日个,我在这里,要揭发批判杨文彰勒索贫下中农子女的学费问题。
  我儿孬蛋,说来也是去年的秋天,开学没有三天,一日里哭着回来。我问娃咋,娃说,他杨师叫他回来取钱,没钱就甭上学。看娃哭得可怜,当时我便跟着流了眼泪。心想着,这叫咋?旧社会地主老财逼迫咱贫下中农,现在是新社会了,地主老财打倒了,还有人逼迫咱贫下中农。试问,这是把他家的是咋了?杨文彰啊杨文彰,你比地主老财还厉害。地主老财偶尔还允人宽限几日,而你是喝住着要哩,把我儿孬蛋可怜的,硬是从学校里被撵了出来。娃哭得呜呜呜,脸憋得像灯笼。杨文彰你说你,你的手段是不是太狠毒了?”说着说着,贺大谝居然流下了痛心的泪水。
  根盈连忙又带领群众喊起口号。斗争会出现了高潮,杨文彰的头这时低得愈发厉害。季工作组脸上终于有了喜色。等口号声落下,季工作组站起来,咳嗽几声,说起来:“广大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贫农社员贺根斗的发言,说得何等好啊!请大家认真地思考和领会他的发言。他的这个发言,是在给大家讲着一个道理:地主阶级虽然被我们打倒了,但现在又有一批人,在干地主阶级所不能干的事,继续欺压我们贫下中农。我们大家眼前立的这个反动分子杨文彰,就是这号货色……”
  如此等等,这一通发言,如金玉掷地,铿锵有声。季工作组本人自然也在鄢崮村人的心目中变得更加高大,更加顺眼了。甚至连同他那张窄脸和跛脚,也被人们羡慕起来,似乎这更使他不同凡俗,气势铮然。
  话赶这里,却问这季工作组何许人也?季工作组,大名季世虎,小名虎娃,邻近的葛家庄人。幼时放羊于西沟峁上。一日晌午,见一位背捎马(马褡子)的汉子,从沟底缓慢上来,到附近崖下,一个踉跄,随即卧下。此时季工作组尚是手脚灵便的儿童,跑了下去,立在一旁观看。但见此人眼窝实合,喘气不匀。一看便知他是因为饥饿,才倒毙在此。
  也许是季工作组命里该有神人救助,他竟是奇之又奇地取出自己的半块玉米馍,给那汉子塞到手里。汉子一见吃的,立刻一把抓住,三口两口咽了下去。又递给自个儿带的水葫芦。那人接过,掀开盖子抿了几口,还给他。片刻工夫,汉子缓过精神,将他是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问他生辰八字,他一一禀复。那人抻出指头一掐一算,有板有眼地说了起来:“好娃哩,你天门上有颗魁星,地坎上有条祸沟。这辈子你是因祸得福,又因福跌祸。但福不能无缘而赐,祸不会无故而降。按你眼下的年龄推算,再过一十八年,你祸沟溢满,魁星隐蔽,当有灭顶之灾。今日遇我,合该你娃有福。我予你将祸沟疏通,天门摆正;成年之后,官至七品,应受当朝百石俸禄。今生即有大难,也不至于殃及性命了。”说着,唤他就地平展展躺好,在他身上脸上,指手画脚地抚弄了一番。完毕,那汉子哈哈一笑,道:“好娃,你我今日也是缘分,数年之后,你我还会有一遇。”说罢头也不回,朝着东边一条土路,飘然去了。
  这汉子说得果然有些神通。一十八年之后,季工作组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一架美国飞机扔了炸弹下来,同战壕的三个战友,都一命归西,而他除伤残一只腿外,其他竟都完好。回来后先是当农机站的副站长,后来在鄢崮村搞了一年的运动。到县上不几天,便被当选为县革委会主任。你说这不是官至七品又是什么?半个玉米馍馍,换了个七品县官,谁说不是天大的奇事?
第7章
  季工作组晚上于大队部的土炕上睡,有根盈一班青年伺候,烧炕打水,总算捱得过去。季工作组乃一介武夫,在外多年,也习惯了这种孤旅生活。一日下午,外面下起小雪。季工作组独自坐在窑里歪着个脑袋发呆。正在这时,突然听到窑外头有异常响动。回头一看,只见是一位白净面皮的妇女探头探脑。
  季工作组立刻惊觉,质问道:“来人谁氏?”那女人怯生生走了进来,屁股挂着炕沿坐了。季工作组歪着头,去瞧了她一眼。嗨,这一眼只没喝彩出声来:
  好一个水亮的婆娘啊!这里有诗说她:
  羼羼娜娜身儿,白白嫩嫩手儿;
  慢说杨柳不禁风,由你放长丝儿。
  干干净净袄儿,妖妖郁郁神儿;
  任由须眉有英男,勾魂摄魄种儿。
  看到这里,季工作组缓和口气,问她:“你是谁家的,我咋没见过你?”
  那女人莞尔一笑,说:“我屋在村西,男人姓张,叫富堂。大前天晚饭时节,我看着你和一拨人从门前头说说话话走了过去。这前日,我回我羊甫河,与我姨家的女婿说话。说来说去,原来你是我姨家的外甥。”季工作组问:“你姨家在哪里?”富堂女人说:“在齐家河。说起来咱还是表亲关系。那女婿娃将你的好处说了一拉拉子。说你做碎娃时,就显出与众不同的地方。说你带着一班碎娃,在庙前头如何弹弦如何言说,说你生来就有为官之相。”
  季工作组脑子搜索了片刻,回过脸,望着窑顶。又低头,见她一只白嫩的手指,抠着炕头的席篦子,其相甚悄闲无聊。想起叶支书汇报工作时说的,这村里有几个屋里人(婆娘),从没有说是正正规规下地干活。看她的面情模样,似乎就这类人。遂诈她道:“听群众反映,说你一年四季很少参加集体劳动。”女人一听这话,扬起头来,登时眼睛红了,愤然说道:“人都胡传,他们咋就晓得我一年四季不参加劳动?要不是这鬼病缠着我,我不愿意参加劳动拿工分,是嫌工分咬手咋哩?”季工作组平静问她:“啥病?”女人背过脸,看着墙上的主席像说:“类风湿病。请了一拉拉的医生,中药吃了几笸箩,就没有个见好的趋势。”季工作组说:“毛主席关于病这东西,有非常精确的论述,他说,病这东西,全在乎个心劲。心劲散了,即就是吃的人参,也不见得能有什么起色。毛主席开出了一个方子,是要靠运动。一运动,血脉一活通,病自然就消除了。”女人点头,说:“这话在理。而我不也是的,这半年来,我从没说是好好歇过,田头扔下锄把,灶头拿起勺把,从天明忙到天黑。”季工作组说:“你来啥事?”女人这方说道:“昨黑里我娃他大说起你,说你如何的精明如何的本事如何的口才。我说你还是自家屋的亲戚。娃他大起初不信,说咱祖宗坟头上就没这风水,还能有这么大的官做亲戚?我给他细细一说,他才信了,但还不确实。我说你试看,人来便知。娃他大说,即是自家屋的亲戚,那就连同自家人一样。你忙拾掇一下,叫到咱屋里来,吃顿饭,也是咱的一片心意。我说,人家季工作组是国家干部,不知会不会嫌弃咱屋这穷堂灶舍的。娃他大说,这你放心,季工作组最体贴疾苦不过。我说,我明个去请。这不,今日个,请你来了,只盼你甭嫌弃。”季工作组说:“嫌弃倒不嫌弃,只要是贫下中农家庭,都可以去,没有说厚此薄彼的。但党的政策在那里放着,一再要求要六亲不认。不过,像你说的这情况,吃顿饭,拉拉家常,自是人之常情。”富堂女人抬脸一笑,说:“那好,今黑我收拾彻业(齐备),到时候叫娃他大再来请你过去。”这季工作组竟不多想,点头应允下来,一双眼睛盯着那婆娘,看着她立起,走了出门,又抬高嗓门补充一句道:“我不送了。”女人外头回话:“不送不送。”季工作组心想,这真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住深山有远亲。
  果然,天黑时,一位提着烟锅的老汉走进大队部院子。负责治安保卫的民兵拦住盘问,说是请季工作组去吃饭。季工作组正与叶支书一班人开会,听到民兵汇报,便对叶支书说:“今黑甭派饭了,我有地方吃了。今天早上才晓得,你村西头住的富堂,是我的表姐夫。人家一再相请,难为不过,今黑就到他家里吃饭。”
  叶支书一听大惊,忙道:“原是这相,快把老汉请进来。”民兵到门外呼喊。老汉一进门,叶支书一班人急忙下炕迎上,口口声声富堂哥,搀着老汉上炕坐好。老富堂几辈辈没受过这等抬爱,一时间手忙脚乱,点不着烟锅。最后还是根盈拿了油灯,给对上了。
  季工作组带了县上刚发的红宝书来到富堂家吃饭,热炕上一坐,让富堂家的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好生稀奇,争着抢着看那红宝书。季工作组慷慨地递给他俩,说:“甭弄坏了。”任由两个娃争抢。富堂也伸手试脚,凑上去看,诧异地问:“这是啥?”季工作组郑重地说:“是毛主席语录。日后我们无论做啥事,都得靠它了。上面写得周全,天上地下无不包揽,啥都说到了。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富堂若有所悟,说男娃:“扁扁丢手,给你叔放下,那也不是你碎娃的耍货,弄脏了该咋?”富堂婆娘在那边正冒着热气的灶火下面,听说此言,也忙走过来,看着扁扁在油灯下手拿的语录,说:“啊呀,值贵得很,扁扁甭占住,叫姜姜念念写的啥。”那叫姜姜的女娃如何抢得到手里,临了还是季工作组要了回去,并当场打了开来,大声读道:“你们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钟不敲是不响的。桌子不搬是不走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念罢指点给富堂说:“你看,毛主席说的话多么在理,只没说把咱这人间社会,男男女女的鸡毛蒜皮的所有道理,都一律摸得通通透透。你看伟大不伟大?”富堂虽然懵懵懂懂,却连连点头。
  正说话,富堂婆娘端上一只四方食盘,里头四样小菜,一碟辣子一碟盐一碟萝卜缨子一碟腌白菜,有红有白,收拾得甚是清爽。季工作组朝后挪了屁股,闪开一片亮处,帮着放下食盘。紧接着面条端上来,他和富堂对面坐好,拿起筷子,转身说富堂婆娘:“你也上来吃啊。”只听那婆娘在灶头说道:
  “你自顾吃你的,我和娃在灶台吃。”
  这一顿饭吃得滋润啊!正如叶支书所说,富堂婆娘虽是体弱多病不事辛劳,却擀得又细又长的好面。季工作组尖嘴伸着,吱溜吱溜,没过多大会儿,竟是两大老碗面条下了肚。吃完饭,擦了汗。富堂婆娘说:“再给你舀些。”
  季工作组忙说:“不了不了,吃得舒坦啊!”说完长出气。富堂搁下碗说:
  “吃好。”季工作组说:“吃好了,吃好了,到咱屋不说做假。”富堂婆娘说:“说得是。没说你到这儿就到了自家屋。自家人啥都方便。日后干脆就到咱家里吃饭算了。吃派饭虽然便当,但总是不会恁可口不是?”季工作组说:
  “那是那是。”季工作组说着,忽然间发现灯光下那婆娘愈发是显得唇红齿白,招人怜惜。再看富堂,显老不说,一脸榆木皱纹,憨实得像瓦门墩,极不般配。一边看一边掏出包纸烟,抽一根给富堂。富堂扬起烟锅说:“我不逗纸烟。”季工作组坚持说:“你吃上一根看。”富堂手颤着接了。两个人就着灯火点燃,吃了起来。季工作组看来不甚吃烟,吃一口吐一口。一根烟吃完,这才论起亲戚之间的事由来。季工作组说道:“我做碎娃时就参军走了,所以乡党是谁,亲戚是谁,我都不认得了!”
  拉呱一阵,季工作组抹起袖子看表,说:“快十点了,我得走了,不晓根盈烧炕没。”富堂婆娘说:“就睡咱屋,东边窑炕热着,暖暖和和,比大队部强出十倍。”季工作组说:“那不成,明早还有许多工作须当面安排。”说完下炕,由富堂和婆娘陪着,出了窑门。
  到了院子,只听富堂婆娘说:“你到咱东边窑试看一下,觉着行,啥时搬来都成。”季工作组答应,随女人到东窑,富堂忙点上油灯。季工作组一看,果然是好去处,白晃晃一面展炕,烧得暖和不说,四围都糊着报纸。炕台桌面,收拾得整齐洁净。炕上一床拉开的花红被子,像是早就给他预当好了似的。季工作组不禁赞道:“不错不错,我但要来,明日就给你个话。”因见富堂婆娘喜笑颜开,便问:“这窑日常没人住?”富堂女人撇嘴一笑,说:“我嫌娃娃们泼烦,日常一人在这里睡哩。你但来,便由你来睡。到了咱这儿,冷热总有个照应不是。”季工作组也不多言,出了窑门。门楼底下,与富堂少不得又是一番话别。
  告辞之后,季工作组抬头看了看星星,大声咳嗽了几下,然后撂开腿子,一颠一跛地朝大队部走去。夜到这时,分外安静。马路两边树木和猪圈,都变化出许多稀奇古怪的黑影。季工作组虽是当兵出身,但在这荒僻野村,心里头总有些胆怯。现在阶级斗争形势复杂,说不清什么地方藏着坏人,随时会扑出来,向你报复。走了百八十步,突然听得隐隐约约有人语传来。这声音小得像是自己臆想中的鬼怪。季工作组立住,扎起耳朵仔细辨析,似有人在小声呜咽。季工作组提高警惕,克服自身障碍,轻手轻脚地闪身过去,果然,一家门洞里,圪蹴着一个黑影,自顾哭泣。季工作组大声喝道:“你是谁氏?”那黑影咕哝着。季工作组说:“大声点,我没听清。”黑影大声说:“有柱。”季工作组想起人常提说的村里那个二尾子,点头说:“我听出来了。这乍晚了不睡觉,号得咋?”有柱说:“我娃把门闩住,不准我进门。”季工作组说:
  “看你说的,你一条七尺大汉,叫屁大的娃娃管住了?”有柱说:“我那贼娃瞎(坏)着哩,你不晓得。”季工作组帮忙敲了几下门,又去推,嘎吱一声,门自开了。季工作组说:“熊囊子卖豆腐——人软货瘫!门开着,你自家蹲着不进去,怪谁?”有柱忙立起,扑死拉活地蹿身进去,像是怕娃再闩了门进不了似的。季工作组暗自一笑,心想,农村就是农村,各式各样的怪事都有。
第8章
  儿子不让他大进门,十冬腊月,将他大关在门外,冻得哭哩。你道这是何事?人没说,有打倒的朝廷,没打死的老子。儿子这样待他,自有他娃的道理,平白无故,儿子也不会这样欺负他。
  原来,自从季工作组来了之后,村里头热闹了起来,干厥风冻的黄土坡上,似乎比往年也暖和了许多。这些日子,是人都不再闲着。田里回来吃罢晚饭,男人们一个个蹿到照壁前,互通消息,议论朝政。女人们也不说在家纺纱织布,只怕晚到一步,争先恐后地跑到大槐树底下,竖着耳朵瞪大眼睛,探听对面照壁下的男人们咋说。论起来毛主席是咱中国历史上的一大能人,原因就在这里,的确是最会揣摸民众心思不过。他大概也看到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是无聊,于是便想给大家解一解闷,去一去闲。所以他果断地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这天中午,有柱的儿子雷娃,风风火火放学回家,走到村头,只听见照壁底下,呜呼喊叫,热气高涨。社员们围成一圈,像看耍猴。雷娃钻了进去,只见自己父亲在众人的挑唆下,滚了一身尘土,正翻颠帽(筋斗)出丑。小雷娃气愤不过,扑上去将父亲又踢又打。众人见状,连忙拉开。凤堂说:“雷娃子,你见过你大的鸡巴没?”雷娃回头骂他,“你见过你大的鸡巴。”众人哄场大笑。凤堂弄了个大红脸,怀里掏出蒸馍,说与有柱道:“你翻个颠帽,我这番真的是舍蒸馍予你了。”众人一旁劝说:“你再翻一次,凤堂这白蒸馍真的给你了,我们替你做主。”有柱愣愣地瞪一双红眼子,死盯着蒸馍,也不管娃在场,说:“你们哄人,话不算话!”众人说:“凤堂但若不给,我们众人帮你把馍刁(抢)过来。”雷娃哭起来,拽着父亲的土衣,说:“大,咱回去,咱不吃他的屁馍。”有柱从儿子手里挣脱,说时迟那时快,一头插在地下,咕咚一声翻了过去,仰面倒在地上。这凤堂看见有柱果然又翻过去,哈哈笑着钻出人群,拐了个弯朝麦场上逃跑。有柱起来,也不说拍土,跟屁股追。
  雷娃一看,也随父亲身后撵。
  众人笑着,看他们消失,才回头议论起来。这时,为人颇是能言善谝的丢儿,有板有眼地感慨起来:“甭看人家笑话!老子不成,不等于儿子不成。古人言,一统天下诸葛亮,二统天下刘伯温,你知你后是何人?甭看雷娃人小,的确争气得很。你们如今欺负他,但等二十年后,在他面前都得夹住尾巴。甭看咱这僻远乡村,能猴猴辈出,一茬压一茬。”
  话音没落,雷娃擦着眼泪,拽着他大有柱的袖子,走了过来。看相势凤堂已逃之夭夭。那有柱摔摔打打,仰着脸破口大骂:“凤堂我日你妈了——你有蒸馍,我没有蒸馍,我不吃你妈卖×换下的蒸馍——凤堂我日你妈了,你妈卖×换下的蒸馍屁腥的,我不吃——”雷娃说:“甭嗷了,嗷人家咋?你眼睁睁受人欺负,怪得谁氏?”说着从众人面前走过。
  雷娃牵着父亲回到家里,一进大门,院门闩死。也不说吃午饭,一大一小蹲在窑门口生闷气。此时,前院的磨道里拴的一条瘦驴叫了起来。这雷娃一听有了主意。当即将驴拉到窑门前的沙红树下,手捡一根柳条,边抽打那驴屁股,边说父亲道:“大,你听着没,你再不争气,我就把你当这没悟性的叫驴。三番五次说你不听,你犟得像这驴,说你多少遍了,甭到人前头去,甭到人前头去,你死挤活挤,朝人圈里钻,让人家将你当耍货子,你脸挺得平乎乎的,自当没事,自以为你是当朝的皇帝,让众人围住你吆喝万岁哩。人活脸树活皮,你再不听说,你就是这条驴,人无论咋抽打,我都不管了!大啊大,你把我爷的志气有上一半,即不指望你箍窑置地盖房建厦,能给人争上一口气也好……”
  雷娃越说越气,随之下手愈是发狠,那驴撑火不住,摆过屁股他一蹶子,差点把娃踢着。雷娃吓了一跳,扔了柳条蹲在地上,无可奈何地哭起来。有柱蹲在一旁,捡了一根蓖草掏耳朵,一脸的惬意相,将娃的话全没听着。
  雷娃哭了一阵,看上学时间快到了,进窑取了一块菜疙瘩,又叮嘱了父亲几句,吃着走了。下午放学,却见父亲又在照壁底下,被一帮人挑唆着翻颠帽,这孩子气了,骂众人道:“你们众人没事干,逗我大恁咋?闲着涝池洗炭去嘛!明知他是一个病病之人,专一门子欺负他。若他是你们老辈之人,你们舍不舍得?”说完,自个儿跑回家里,闩了大门,将父亲拒之门外。
  这不,有柱在门外蹲了三四个钟点,幸亏被季工作组遇着。季工作组一推门,开了。原来这小雷娃聪明得了得!娃早就悄声将门闩抽了,有柱没觉着,还只捱捱等娃来叫他。娃在窑里做作业,也没说睡,只说没更没点地等下去。
  这一家人,大不成大,小不成小,甚是凄寒。
  早先二十年,这家人还曾是鄢崮村的堂皇人家。雷娃他爷,邓连山手里,地有一百多亩,饷元有几瓦瓮。邓连山也是虎虎势势的一条大汉,虽说是地主,但为人却敦厚,极讲诚信,接济穷困,也不图他人回报。全然凭着几十年的苦力和节俭,挣下了一份家业。更何况那年月黄龙山里的刀客经常下来骚扰村民。抢粮米,奸妻女,无恶不作。那邓连山掂着一杆丈二铣枪,一马当先,像条大雄狗,守护着村子的安宁,留下了许多美丽动人的传说,那也是他这族人声名显赫的时候。只是待到后来解放,时运不济,被政府判刑,再遇上有柱这样的不屑之子,收拾不住婆娘,以至于祸起萧墙,东窗事发,这家人一天天地败落了。
  传说一年秋天,村里最漂亮的女子秋菱,在东埝地里收谷,被黄龙山的刀客遇着,抢到山寨子里,可怜一十八岁的黄花闺女,被那贼人几番轮奸。后来山上刀客捎话下来,要主人带上二百块银元上去领人。秋菱父母急得团团转,正在手足无措之时,邓连生挺身而出,提一包袱铧头,背着铣枪,独自进了黄龙寨。叩响山门之后,声言一手交人一手交钱。墙头上的刀客头目知道邓连山不是等闲之辈,恐怕有诈,断然不许。说是先将钱扔上去,点清再说放人。两个对头争执一天一夜。邓连山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没有动势,端着铣枪,立在山门底下等候。临后,还是刀客那边让了步,将秋菱抬出山门。邓连山先把秋菱夹在腋下,扔了包袱上去,刀客头目打开一看,竟是一包生铁。发觉上当,慌忙调集匪人追赶。这邓连山一手挟着秋菱一手挥动铣枪。刀客二三十人,虽说是疯狂乱扑,但竟也近他不得分寸。边打边退,极其英武。这里有诗为证:
  叮当当一派刀磕斧嘣,忽喇喇一片人仰马翻;
  刀光出但见日月损色,吆喝中又听风鸣雷动;
  说刀客皆属亡命之徒,论连山才是一世英豪。
  快到那人烟稠密之地,刀客不敢纠缠,这才撒手,干瞪着眼看连山挟着秋菱走了。刀客仍气愤不过,夜里派人到村里张榜,发誓报复,要夺连山的铣枪。只是后来他们一次也没得逞。
第9章
  这天夜里,季工作组从富堂家出来,替有柱打开门后,便转身回到大队部。在自己住的窑门外头连喊几声,没人答应,思谋着文书根盈睡得太实在了。一推门,发觉门脑上挂着一把铁锁,心想,坏了,这贼娃回家睡去了,可能今夜连炕都没人烧了。连忙掏出钥匙,开了门,进去摸触着将灯点了。伸手一试炕席,果然冰凉冽森,寒气钻心。
  这一夜,季工作组受了大罪,寒衾冷被,身子一夜没暖和过来。快到天亮时分,才悠然入梦。梦里头先是开会,讨论下一步工作重点,他慷慨激昂地发言。又不知怎么搞的,像是又回到朝鲜战场。他手提冲锋枪前去执行任务。一片高粱地里,密密的棵子,他这找那找,找不见路。正急得满头大汗,突然看见一个朝鲜大娘,在附近几步远的地方割草,他忙走过去问,那大娘说:“同志,你跟我来。”带他走了不大会儿,前面果然是路。他正要感谢大娘,突然觉着大娘像是富堂家的女人,心下生奇,疑惑她怎会来这里。心这么想,却见富堂女人边脱裤子边说:“快来呀,这里没人看见。”他说:“不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也知道,里面提醒我们方方面面许多问题,但最关键是第七条,任谁都不可违犯。再说,我还有任务在身,不能奉陪。”那女人卧在地上,眍他一眼,说:“你不犯就你不犯,当我犯了不成!快点来,甭耽误时间了!”
  他说:“的确不成,我们是部队。部队情况你也许晓得,在这事上是不能通融的。”说着,像电影里的志愿军战士一样,挥了下手,踏上田埂,头也不回,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前走去。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到了县农机站东墙外的麦子地里,而且听到有人在麦地深处说话。他摸索上去,竖起耳朵听,原来杨文彰竟和农机站里的技术员老黄勾结一起,两人正在密谋炸毁农机站,破坏今年三夏工作。炸药包的捻子已经点燃,哧哧直冒火星。说时迟那时快,那老黄抱着炸药包,欲扔到墙那边。他不能眼看着国家财产受损失。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老黄,夺过炸药包,像黄继光董存瑞那样勇猛无畏,冲到几十米开外的空地上。等了半日,等那炸药包快要响了,高喊一声:“共产党万岁!”他倒下去了,用干瘦的胸膛,遮住炸药包的烈焰和气浪,人民的生命和国家的财产,免受了一场重大损失。
  说也奇,他梦见自己死了。躺在县农机站会议厅的长桌上,许多人流了泪,甚至他自己也悄悄地流了泪。有人在一旁说:“季世虎同志光荣牺牲了,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接着又梦见毛主席就坐在会议桌的对面,神色严峻地向大家讲话。毛主席说:“我们无数的先烈,就这样光荣地牺牲了,为此,我们已经开过无数个这样的会了。但是,在你们县开这样的会还是第一次。你们县,在全国名声很小,但因为有了季世虎这样的英雄,我知道了你们,人民知道了你们。”
  毛主席的话,句句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不知什么时候立起来,止不住地痛哭起来,边哭边高声呼喊:“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主席一听这话,面上便露出喜欢,用温暖的大手拨拉着他的脑袋。他呢,竟为自己的脑袋形状太怪而深感内疚。但毛主席他老人家没在乎,微笑着说:“季世虎同志,你的工作很努力,干得很好啊,很光荣啊!我为有你这样的战士而自豪!”他弯着腰颤抖着说:“我出身贫农家庭,是党培养了我,人民培养了我。”说完,泣不成声,哭得好不恓惶。哭着哭着醒了过来。
  睁眼一看,一张年轻的笑脸正坐在炕头看他,是根盈,这冒日鬼!再看窗子,太阳出来红哈哈的,好个大晴天。根盈说:“我看你脸上不停地搐搐,像是在笑哩。”季工作组没言声,绷着脸坐起来,披上棉袄,取了支烟点上。心下虽对根盈一腔怨恨,但一想梦见了毛主席,心中又有许多欢喜!再往前推,真遇上老黄那样的人搞破坏,死了也值贾(gǔ)。能当英雄模范不说,也省了世间生儿育女这些琐事。那根盈一旁说,“昨黑饲养室马驹子跑丢了,发动满村人去找!”他问:“你去了哪里?”“我也跟上寻马驹子去了!一直找到沟沿上,回来都半夜了!”
  却说自打花母马生下马驹,黑女大一直为此忙个不歇。小马驹一身雪白,俨然是个神物,灵醒得出奇。大概自觉得腿旮旯有那么件玩意儿,没事干就在它母亲身上胡趴乱蹭。游荡时见了穿花衣服的妇女,也排村子追赶,吓得女人边跑边叫救命。黑女大进饲养室,也是不敢穿戴颜色鲜亮的衣服头巾。一日天黑,黑女大找着队长海堂,说:“队长,恐怕咱队里添下这马驹,且不是一件好事。”海堂问:“咋哩?”黑女大说:“你不晓得人都咋说,古时候唐僧西天取经,骑的就是一匹白马。如今咱队上养下这物,无论是神是妖,总算一怪。”海堂说:“那都是老年人的迷信,你还信那事?”黑女大说:“你不信我有事实摆的,昨日天黑,有人看见马驹跑到庙台台上,仰着长脖子对天嘶唤哩,你说这是啥事?起初我也不信,但刚刚我去寻它,庙台上找着,果然像人传的那样,伸长着脖子,一对磁葫大眼朝空瞪着,嘶嚯嘶嚯地叫呢。你看怪也不怪?你且不知,众人一旁看着了,心里无不怯怕!”海堂道:“胡传哩,马驹子懂啥,想在哪里叫就在哪里叫,谁挡得住它!”黑女大说:“你还不信,你没听说,个把月来,咱村妇女这个病那个病的?”海堂瞪大眼问:“是咋?”黑女大立起一只手指头说:“法法妈说,她在几个妇女脊背上都看见一匹白马的影子。”海堂说:“真的?”黑女大说:“那还有假,据人传凡背上印有白马影子的女人,经事都乱了,你没听女人说,一来哗啦啦一大片子,要人命哩!”海堂说:“这还有点依据,我这几天也觉着上工女人因那事请假的多了。没想是这,你说咋弄?”黑女大说:“我看不成把东沟张银柄法师叫来,给把笼头套了,一者祷告天神赐福,二者辟邪,免生是非。”海堂说:
  “此事不行,季工作组知道了咋办?”黑女大说:“咱们私下做,就你我晓得。再要不做,妖孽生事,老辈人指你后脊梁哩!”海堂想了想,说:“好,要防顾点,悄悄办。”黑女大说:“能成。不经人家法师务治,人看着心里总是怯怕。”黑女大回过头来,叫黑女去给那东沟法师捎话。
  早晨,黑女起来,坐在炕头挽头绳,说大:“你还迷信哩!”大立在炕棱底下,背着手,拿出很有学问的样子,仰起脸来说:“你们娃娃懂啥,骡马这种高脚牲口通晓人性。古人言,龙驹龙驹,说的就是这东西生来稀罕,人但有事,你比如说遭灾遇难,它都事先晓得。你对它好,它辅助你成事;你对它不好,它克妨你跌祸。古时候皇帝是宁损十员大将也不舍一匹神马。三国时刘备让敌人追赶到河滩上,后面是千军万马,前面是一条大河,进退两难,终了多亏他骑的那匹马是个神物。耳朵一扎,一声嘶吼飞了过去,救下了刘备的一朝江山。”
  黑女笑起来,对一旁的妈说:“你看,我大说得神的。”妈笑言:“你大这人就是,我认得他那年,庙会打社火,人家黑水汗流,和一拨人抬着土地爷,满河岸跑,把敬神当事的不得了。”大也笑了:“看你说的,这事能掂二话不当事?”说完,又去饲养室。
  黑女面貌黑,却长得周正,一双眼睛骨碌碌圆。十六岁,正是拔条儿的时候,没吃过人的亏,狗屁不知,疯疯势势,见人就笑。黑女穿好棉袄棉裤,下了炕,洗了脸,对镜子搽了雪花膏,围了头巾,对妈说:“我走了。”妈边穿衣服边说:“银柄不在,你就把话丢下。说是你大说的,叫他这几日来一下。”黑女答应着出了窑门。
第10章
  季工作组一听根盈是找生产队的马驹去了,也不再追究他。披了大氅随根盈去桂香的家吃派饭。一进门,只见一窑的破烂,炕上连整片的席子都没有得铺,灰麻古董,脏得不成。接着端上来的竟是一碗稀水糊汤和一盘烂咸萝卜,别无他物。正吃着,炕上碎娃拉了一泡黄稀。桂香妈使唤狗来上炕去舔。狗上炕,抡起舌头,啪哒啪哒吃得比人还有滋味。看着那狗,季工作组差点呕将出来。但他毕竟是受过军队正规训练,知道遇到这事该如何处置。埋头强咽下一碗糊汤,搁下碗便说饱了。根盈却无所谓,连吃了两大碗,让季工作组肢捱捱等候他,没有一点儿礼貌。回到大队部,季工作组盘腿坐在热炕上,学起毛主席语录。
  快到十一点钟,叶支书等人才相继赶来。季工作组没答理,照样歪着头伸着脖子学习语录。叶支书一看季工作组气色不对,也不敢扰,炕上坐好,嘴上虽和吕连长说话,心里却一直思谋其中的原因。私下念叨:“会不会是桂香家的卫生问题?”大约半个钟点,只见季工作组一阵咳嗽,放下语录,一口痰吐在炕下,这才回过头,看着叶支书等人说:“你们大队的民兵工作,搞得太差劲了!”吕连长问:“咋哩?”
  季工作组拍了拍语录本,严肃地说:“昨夜我吃罢晚饭回来,整个大队部空无一人!我想,你们大队干部真能放心得下,将满柜子文件和公章撂着,走了个干干净净。也不想想,一旦被阶级敌人偷去,你们个个眼瞪圆了。全县通报竟是小事,给革命和生产造成损失,谁来负责?”叶支书忙问:“根盈咋去了?”季工作组说:“这不能怪根盈一人。整个看来是民兵工作,不扎实,不深入,没有严格的组织性和纪律性。”
  吕连长瞪大两眼听着,也不敢强辩。心想,该不是季工作组昨夜去富堂家吃饭,富堂婆娘竟没留住体贴一番,让人家独自回来?只没说这骚婆娘,他妈的平时啥阵势没见过,这阵子咋正经起来了呢?
  说根盈,根盈嘻嘻哈哈进门。叶支书立马训斥他道:“根盈你昨黑咋去了?”根盈一看阵势不对,当下静然了。老实说:“我等到十点,看季站长没回来,就回屋睡去了。”叶支书说:“我说你这娃,太散漫了,安排你在大队部搞守卫,你擅离岗位,你说该咋处置?”连长下炕,将根盈拉出窑外,出门便听到啪啪两声清脆的耳光,接着是根盈的哭声。
  季工作组没动弹,但说道:“吕连长咋这相?毛主席反复强调,要调查研究,他不调查研究咋就随便打人?据我所知,根盈昨黑也没闲着,他是帮饲养室找马驹子去了!”“是吗?”叶支书诧异,下炕出门,安顿了根盈一番,将吕连长叫进来。季工作组这才转过身来,缓口气说:“把这事先丢下,咱们开始学习,学完了研究工作。”
  几个人炕上围圈坐好。在季工作组的带领下,正儿八经学习了几段语录,接着讨论起来。讨论内容无非是些三姑六婆之事,你长他短之争。说来尽是些鸡毛蒜皮,但季工作组就最讲认真。
  讨着论着,已到中午饭时。叶支书建议说:“季站长,咱走,今个儿到咱屋吃饭,昨日吕连长从镇上捎回一副猪肚子,我已安排妥帖,叫娃妈连上拾掇出来。”季工作组假意推辞,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随便哪里都一样,我还是到桂香家去。”吕连长说:“叶支书一心请你,给我说过好多次,季工作组来咱这达,没吃过一顿好饭。今日是特意安排,岂能不去?”
  叶支书说:“革命要革,饭也要吃,不吃饭哪有精神革命?”说着,和吕连长连搀带架,扶着季工作组出了大队部院,三人一起向叶支书家走去。
  到了叶支书家,一排厅堂瓦舍煞是气派。进得窑门,只见桌子上蹲着座钟,墙上贴着年画,炕上铺着毛毡,自然是另一种风光。看着就十分顺眼。叶支书的婆娘,是个瘦髂髂黄蜡蜡的女人,说话时手带动作,较村里的其他女人,总有一些让人说不出来的不同。招呼三人上炕之后,一张食盘立刻端了上来。萝卜白菜辣子盐,四样菜蔬,分碟盛好,中间摆了一撇拉红油杂碎,酒壶分头摆好。
  季工作组一看这般隆重,嘴上便说:“太麻烦了。”吕连长喜笑颜开,道:“有你这样的贵客登门,样样再多,也唯恐不够哩!”说着,竟先忙不迭地斟了盅酒,要季工作组喝。季工作组连连摇头说:“我不逗那,不会。”叶支书从旁劝说:“看你说的,南征北战了几十年不会喝酒,有谁信哩!”季工作组连连摆手:“真的不会。”吕连长说:“不会还不会学嘛。列宁说,学习学习再学习。多学习学习不就会了?”季工作组一听这话,只好接过杯子,极不熟练地端着,放嘴边,分几口,学习着嘬了下去。
  叶支书借机问吕连长:“你到镇上没看芙能咋样?”吕连长说:“还是老样子,没事。前些日子和法堂闹事,闹了一阵子,昨日看,两个人又好了。”叶支书说:“人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一边吵一边好。”说完又劝季工作组喝酒。
  回过头来,说是黑女早上起来,打扮停当,迎着旭日霞光,扬扬洒洒地出了村子,直朝东沟奔去。还没上到东沟畔顶头,只听后头有人喊,回头看是庞二臭。那二臭挑着剃头担子,风行云飞地赶了上来。
  黑女问:“二臭叔,你去哪里?”二臭一笑,说:“你去哪里我去哪里。”黑女说:“看你老不正经,人和你说正事哩。”二臭说:“啥不正经?
  叔伴着你一个姑娘,脸上光彩。”黑女笑了:“你滚!”二臭假意生气,说道:“甭胡说,胡说我今日到东沟把你卖了。”
  二人说着笑着,嘎吱嘎吱地往前赶路。也许是有人相伴之故,不知不觉走了十多里路。老虎头下,庞二臭放下剃头担子,从腰里抽出毛巾,怪声怪气地对黑女说:“姑娘,咱且歇息片刻,让叔小缓一阵。”
  黑女知道这路旁的石崖底下有一水泉,扭着屁股,竟先跑过去,蹲下撩起泉水喝了几口,高兴地尖声叫起来:“好渗(凉)好渗!”二臭随后赶到,将黑女推了一把,自己挤到前边,湿毛巾洗脸。黑女心下不依,用手撩起泉水,朝二臭泼过去。二臭打了个睖睁,边擦脸边伸手将黑女一把搂住。黑女笑着要挣脱,二臭力大,黑女挣脱不了。二臭抻手摸黑女那鸡头小乳。黑女吓了一跳,一用力,一屁股坐在地上,低着头不吭声了。
  二臭嘿嘿笑着,边洗毛巾边捅黑女腰窝,要黑女立起来。黑女愤愤地说:
  “甭逗人,你耍流氓,还给人当叔哩!”二臭仍嬉皮笑脸说:“你甭胡说,村里哪个女人敢说我是流氓?叔看你长得心疼,才和你逗耍!”黑女扑哧笑了,跳起来,说:“我先走了,慢洗你那驴脸。”说完小跑步朝前走。二臭忙挑起担子掖起毛巾,随后追赶,嘴里喊着黑女。黑女边跑边朝回看,笑话他慢。
  庞二臭这人也是,与村里妇女,无论大小,没个正经。那天季工作组来村,砸了他的牌子之后,他骂过一阵,不说生气,仍是笑语连天。天将黑时,人都回家喝汤,二臭正说收拾摊子,只见栓娃妈提着煤油瓶子,摇摇摆摆,走了过来。二臭知晓啥意,厚着脸皮笑着说:“嫂子,还生我的气不?”栓娃妈说:“要说不生气,你去给我打一瓶煤油,便不生你的气了。”二臭忙应道:
  “能成,你把瓶子给我,等会儿便送过去。”说着,乘接瓶子之机,隔棉袄朝栓娃妈胸口摸了一把。栓娃妈一笑,骂他:“挨刀的,有人瞅着呢。”二臭说:“咱俩好的相况,谁不晓得?”说完又往前趁。栓娃妈说:“收起你的爪爪子,快点来,迟了我就摸黑了。”二臭答应,忙收起瓶子,挑着担子回到家,从锅里摸出几个玉米窝窝,胡乱一吃,提着油瓶出了家门。
  他走到刘四贵的小卖铺前站住,摸着怀里的二毛角票,心里不舍,正犹豫,突然心生一计,不说打油,又朝前走。到涝池,灌了一瓶骚臭的池水。轻轻地哼着曲子,朝栓娃家奔去。一进窑门,果然是一片漆黑,门槛绊得他差点跌倒。他感慨地说:“看来我不来日子大(长)了,门槛都绊我哩!”栓娃妈迎上来,问他道:“煤油灌下了?”二臭说:“满满当当灌了一整瓶子。”说着,关门闭户。擦着洋火,照住炕台上的灯灯,添了煤油。点着灯,忽忽闪了几下,灭了。栓娃妈惊奇地说:“咋日鬼的,你吹灯了?”二臭说:“我没吹。”栓娃妈说:“那它咋就灭了?”二臭摸黑着上炕,嘴上叹道:“谁晓得。”栓娃妈又擦洋火,拨了拨灯芯,点着,忽忽冒了两下,又灭了。栓娃妈说:“怪事!”
  二臭躺在炕上捂着嘴笑。栓娃妈说:“这刘死鬼,比他大还瞎,不定他给煤油里掺了多少水!”二臭忙说:“我说也是,灌煤油时他桶里只剩下一个底子。我还询问他,甭是水吧。他还说,咋能是水?看来我把今儿个挣的两毛钱白扔了。”栓娃妈气愤愤地说:“妈日的咋恁心黑,挣钱也不看下家,坑人哩嘛!”二臭叹口气说:“说也是。快算了,甭和他计较了。我好不容易来了,你也不说上炕伺候。”栓娃妈说:“你提着油瓶寻他去,问是咋回事。”二臭道:“吃个哑巴亏算了。再日晃(消磨)天就明了。”栓娃妈说:“刚黑下就能明?看你说的。”二臭说:“快些,这些日子把你想扎了。”栓娃妈问:
  “哪想?”二臭自个儿一摸,说:“这里想。”栓娃妈抻手探进二臭裤裆,惊讶道:“太辛苦你了,想得头发脱完了,成光葫芦了!”二臭干笑,栓娃妈抽手说:“今黑不将灯弄着,我便不来。”二臭说:“实话说灯着不了。”栓娃妈多心了,遂问他:“你咋晓得?”二臭说:“刘四贵就剩一个底子,我一看就晓得。”栓娃妈说:“你晓得你还灌?不是把钱朝阴沟里扔哩!”二臭道:
  “就算上了一当,白剃了个葫芦瓢儿。”栓娃妈说:“你不换,我换去。”说罢提起瓶子欲要出门。二臭紧喊道:“你快回来,甭为一瓶油,让村里人都晓得我又在你这里不正经哩。”栓娃妈开了窑门,听他这一说又立住。一生气,将油瓶掷到院当间,回头关门,黑摸着上炕。二臭这边早已接住,亲啃着说:
  “和你黑摸着弄,比灯明火亮着更有劲道。”两人脱衣解带,自是十分老练。
  说来这栓娃妈四十有八,比二臭大十岁光景。老女少男,熟客熟主,颠鸾倒凤,尽情玩耍,竟是多么张狂,在此不必细说。
  回头却说庞二臭这种不正不经之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死皮赖脸地引逗黑女一个不谙世事的二八女子,岂能为世人所容?却说此时,黑女在前面跑,二臭在其后赶。一男一女,风风火火,又走了十里,到了东沟坎上。二臭后面连声哀求:“黑女,叔求你了,停下歇歇。”
  黑女看他黑水大汗,这才停下脚步。坐在路旁的坎上等他。他赶了上来,放下担子,抽出毛巾擦汗,嘴上又说:“今儿个遇上你这疯女子,把叔规洁(整治)扎了。”黑女笑了,说他:“我看你还敢惹我不?”二臭缓了口气,笑嘻嘻地说:“论年纪你也能用了,没事闲了,叫叔给你调教一下,也懂点人的道理。”黑女正色说:“你屁嘴干净点,再胡说我走了。”二臭忙说:“甭甭,叔和你闹着耍哩!”黑女恼怒说:“你这是耍?”二臭说:“叔看你性格开朗,相貌又好,止不住就胡说开了。”黑女不吭声了,向沟底下看去。两人不再说啥,歇了一阵,下了沟,村头分手,各干其事去了。
第11章
  那季工作组自喝下吕连长那盅“学习酒”后,又经不住叶支书和婆娘的再三劝请,又多喝了几盅。这时候脸已红得像鸡冠。随便扒拉了几口饭,说是天旋地转,立刻要回大队部睡。叶支书吕连长连忙搀扶着回,途经富堂家门口,这季工作组稀里糊涂只是要进。叶支书当即明白,改道进门。进到院子里,富堂女人闻声,早已迎了上来,接住搀着,送到东边窑里,拉开被子让他睡好。
  几人正要出门,季工作组又三声两声地紧喊。叶支书和吕连长忙又回头,立在炕前,等季工作组吩咐。
  季工作组又坐起来,舞扎着手,对叶支书说:“你,你一定得给我把党的工作搞好。”叶支书点头,诚恳应承。回头又对吕连长说:“你一定得给我把民兵工作搞好。”吕连长连忙应道:“是。”季工作组又道:“搞扎实。”吕连长道:“是,搞扎实。”季工作组又说:“像根盈这样的同志,是人民内部矛盾。”吕连长答:“对,是人民内部矛盾。”季工作组问:“人民内部矛盾,毛主席咋说?你来回答这个问题。”吕连长回答不上来。季工作组着急地坐起来,生气地说:“你这个连长,水平不成嘛,你不学习,不懂装懂。村子里一天只见你端着枪,连跑带喊叫。一问你问题,天字号的大笨熊,是啥不晓得,你说你,合乎一个民兵干部的标准吗?”吕连长头点得像鸡啄米,说:
  “就是就是。”季工作组道:“光说就是不成,肚子里没有政策,头脑里没有毛泽东思想武装,迟早要犯错误的。”叶支书一旁忙打圆场说:“季站长,我们都学习不够,日后你还得多引导,多给我们讲解。”季工作组十分焦躁地说:“讲解,讲解什么?自己不说抽空拿上书本学习,光靠别人讲解,怎么能成?作为一个民兵连长不注重学习,让党怎么放心?让毛主席怎么放心?”叶支书道:“这不全怪吕连长,也是我抓得不够紧。”季工作组挥手指向叶支书,说:“罢了!互相包庇!”不再说话,眼睛一翻,倒头睡下。二人这才出了窑门。
  叶支书看吕连长脸色黑下,哈哈大笑,说:“把老季喝醉了,你也甭在意。”这时,富堂和婆娘一起从旁边窑里出来,送叶支书吕连长。叶支书说:“富堂,季工作组交给你了,日后你须仔细照看。大队上已研究好了,照老规矩,在你家住上一天,给你家记一天工分,每日再补贴小麦二斤。”富堂一听,立刻喜眉笑眼,连连点头。叶支书又说:“但咱丑话说到前头,季工作组但说哪一天被你们慢待了,拿你的人头是问。”富堂婆娘看自己男人胡乱点头,心下明白此话是说给她听的,忙接茬道:“我们自然会把心尽上,总得让人家季站长满意才是。只怕……”
  叶支书悟到自己口气重了,忙转脸面向婆娘,放缓口气说:“嫂子你甭怕,季工作组这人是面硬心软,最好服侍不过!”婆娘说:“那就好。人家季工作组咋说,咱就咋来。再说我们还沾点亲戚,远近总是一家人。自家人照顾自家人,如果都照顾不好,对旁人还再咋说?”叶支书点头道:“说得有理,就这么办。等会子他醒来了,就说我和吕连长在大队部等他。”富堂婆娘会意。叶支书和吕连长相视一笑,回头吃那半茬子酒饭。
  你知叶支书和吕连长刚才酒席中说的芙能竟是何人?
  芙能姓郑,是鄢崮村疯子有柱的女人,也是那雷娃的生身母亲。邓连山被政府绳之以法后,她改嫁到镇上,给收购站的法堂做了婆娘。此女人性情刚烈,行事又与凡人不同。村里人没不佩服她的。她做女子的时候,在娘家郑家洼的时候,那些已被生活确切证实善于生儿育女的老人,坐在槐树底下,冲着她的脊背,像夸赞牲口那样评说她道:“啊呀,好胚瓜,好胚瓜,你看她那后头(臀),足有尺八宽。”“大腿根子你试匝,说不定比咱这些外圈人(男人)腰还粗!”“你看她那胳膊,像是棒槌。”“圆咕噜噜的眼睛,还是花眼。脸大得像盘盘,辫粗得像井绳。”……她的确属于那种——即被那些急于传宗接代的男人一眼看去,立刻便会点头首肯的那种女人。
  在这种时候,成熟得像十月的柿子,不是摘下来便是掉下,不是嫁人便是丢人。村里的光棍闲汉二流子,但见她出门,个个不甘落后,像入冬的公狗一样,满场院地尾随,排河沿地追赶,跟在屁股后面喧哗。她被逼急了,干脆立住,嘴里嚼着柿饼薯干之类的吃食,也不说恼,边嚼边用明亮的没有表情的目光,瞅着他们。他们远立着,也不敢近她分寸。有人说,老汉捍住烟锅,一点不急。老汉指她大,姓郑名黑狗。郑黑狗活脱脱一条好狗,瘦小机灵。天见黑便守在门楼底下,捍住烟锅,吧嗒吧嗒地吸。婆娘女子都圈在屋里纺线织布,捅死不让出门。这种情况,别说是人,就是鬼也别想溜进去成啥事实。老汉有十亩堰窝肥地,亩产石八麦子,日子过得殷实滋润。说他不急,一点不假。
  他凭啥风急火燎地把自己的女儿嫁人呢?他嫁的是那些比他更加财大气粗的财东,手头有百亩以上好地,窨子里有成瓮的饷元。他等待的是这种人。
  终于一日,这种人来了。他就是邓连山。邓连山身穿黑绸马袿,脚蹬封边布鞋,由媒人刘三保领着,头一低进了门楼,和郑黑狗一照面,郑黑狗吓了一跳。邓连山瘦骨嶙峋又黑又高的骷髅模样,弄得郑黑狗很不自在。一说起话,郑黑狗这才发觉邓连山说话办事,有板有眼。甭看慢条斯理,却极为稳成。心下便又喜了。这一日的事,刘三保觉着好不奇怪,按理说自从接了这郑家嫁女之事后,这郑黑狗从没有说顺当过,长了的短了的,鸡蛋里挑骨头。也许人家这两家人是前世的缘分,阴曹里的亲家。没谝上半个时辰,也不说讨价还价,三言两语,接近定点,婚事已有八成。
  又是一夜,月黑风高。三保和邓连山相随进门。油灯底下,邓连山从捎马里取出二打响元。郑黑狗一一测过声音,定下女子嫁过去的日子。刘三保私下对郑黑狗说:“连山婆娘死得早,钱柜子没女人守,咱女子过去立刻就是当家的。你说这样的好下家,哪里去找?”郑黑狗自是伸头摆尾,对刘三保感激不尽。
  结婚那日,一村人倾巢出动。且说像邓连山这种身份之人,谁人不想巴结?前院后院,忙成一糊摊,吹打喊叫了一日。天黑时,揭开盖头,芙能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男人有柱。有柱生得富态,膀宽腰圆,眉粗目圆,模样又善,她一看便心放肚里。耍房的人也都规矩,没有人敢吹灯熄火乱摸乱踹,看时候不早,便先后都撤了。
  窑里头剩下新郎新娘二人。这是冬天,炕里的热气将花红缎面的新被新褥烘得暖暖和和。有柱坐在窑那头的八仙桌旁,拿一双馋猫眼子一眨不眨地看她。她尽管背对着他,但也觉摸着了。她照她妈说的,拉开被子,盘腿坐着等候。有柱端坐,一动不动。两人静悄悄着。直挨到半夜时分,她等得不耐烦了,将妈的话撇在一边,自己先脱了睡下。闭上眼,听着有柱蹑手蹑脚地上炕,窸窸窣窣地脱衣,钻到他自己被窝里。又停了阵,她觉出有柱伸手来摸她的脸。她大气不敢出,等着看咋。又等了几个时辰,她实在是等不得了,真睡着了。睡梦里头,仍觉着有柱这一夜隔着被子在她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捏捏,究底没有揭开被子去近她的身子。天亮时,她看有柱仍在睡实,心里感激,以为有柱有心疼她。
  接下来一连几日,有柱仍是这样,白日睡觉,晚上这儿摸摸那儿揣揣,从没说胆子稍大一点儿。弄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夜如此。她一急,豁出个雪白溜圆的女儿身子,掀到有柱的被窝,随他看咋拾掇。
  有柱也许在逗弄女人性起方面是一把好手,接舌就乳,摩胸抚背,揉得她浑身汗湿,下面那地方直是汤烧火燎得难忍,到要命处,扯住有柱只要来那事情。有柱上来叮叮当当一阵扑腾乱撞,下面就是不见动静。慌张间伸手寻摸,一片空荡。心下一奇,推开有柱,点着油灯揭开被子,有柱紧藏慢躲还是被她看见。哎哟,有柱那话儿,小得像指头肚儿一般,几乎等于没有一样。她愣住半日。想她十六岁那年镇上赶集,刚拐过街弯,一眼看见杀猪法堂在粪堆那里撒尿,一件黑红捣蒜锤子模样的东西掏将出来。她吓得慌忙转身躲过,法堂没看见她。此后她想了多日,越想越怯,心里发誓一辈子不结婚嫁人。时至今日,这才晓得男人那话儿竟如此贵重,对一个结了婚的女人,竟万不可少。她憋了半日,最终还是强忍不住,号啕起来。有柱光着身子,满面惭色地坐在一边,也不说过来安慰。
第12章
  却说三年级学生刘社宝自在批斗老师杨文彰的大会上发言之后,全校师生都羡慕不已。又被人极力纵容,一时期甚是张牙舞爪。他父母又可着家底儿将他打扮。一个十三岁的屁大孩子,收拾得像个小大人似的,油头粉面,在学校里招摇。此等气势,却有人瞧不惯他。其人就是他的同班学生刘黑脸。刘黑脸常年不洗脸,手背黑得像锅底一般,虽读书懵懂,淘气却做得有声有色,可谓学校的第一活宝。人常说他:翻墙看电影,爬树掏鹊蛋,摸黑砸玻璃,上课点鞭炮,诸般恶作剧,无所不会,无所不能,无所不敢。自学校停课闹革命以后,刘黑脸更是如鱼得水,如虎归山。在村里或学校,这里狂轰那里滥炸,闹腾得好不惬意。平日不来学校不说,但来学校总得弄出些古精,让老师学生哭笑不得。
  这一日早晨,刘黑脸出人意料,第一个早早到校,乖乖地坐在座位上,拿出书本装模作样地摇晃。张进兴老师心想,这娃咋日鬼的,今儿个学好了?待学生都到齐,安排刘社宝领着学生读语录,老师回屋烤火去了。一转屁股,刘黑脸从桌子底下弄出一只自做的便携式黄泥火炉。这火炉做得小巧精致的程度,完全可以供当今的许多设计师参考,也可以在没有取暖设备的贫困山区学校推广。刘黑脸这玩意儿一亮相,班上学生立刻大乱,也不说随刘社宝念语录,纷纷围上来烤火。刘黑脸给同学们介绍火炉的性能:“可以烧柴,还可以烧炭。下面的灰洞里,可以烧馍,还可以烧红薯。为弄这炉子,我昨黑一夜几乎没睡,把人弄扎(劳累)了。”说着,从书包里掏出几块黑炭,当众填加进去,其得意之相难以言喻。
  刘黑脸这种样子,刘社宝作为一班之长,自然不能允许。遂拿出班长架势,拨开学生,拽了火炉的铁丝襻儿,说要扔到教室门外。刘黑脸正在兴头上,看到刘社宝居然张狂到他头上,心火先烧着了。边骂边揪着火炉不松。
  你来我去争执不下。咔嚓一声,火炉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刘黑脸二话没说,翻过桌凳,一下将刘社宝掀翻在地,劈头盖脸一顿饱拳,打得刘社宝吱哇乱叫。
  这时候早有女学生跑去告老师。张进兴闻讯赶来,进门只见乌烟瘴气之中,刘黑脸骑在刘社宝身上,不歇手地只顾捶打。可怜刘社宝竟被那刘黑脸打得没了人形,牙出了血,眼皮睁不开,周身新衣新裤都弄脏了,当着众人的面,哭得像个挨打猫,好不恓惶。此等情形,张进兴老师十分生气,揪住刘黑脸耳朵,到教室外头,命他站好,不许乱动。回头又哄刘社宝。安顿半日。刘社宝也不说领着学生学习,由女同学菊能替代了。张进兴带刘社宝到自己房子,洗了脸,扫了灰,整理一番,又打发回教室。刘社宝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等欺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揉眼,越想越气,时不时抽泣几声。刘黑脸冻在教室外面,没人理会。他靠着墙,脸上四平八稳,像无事一般。放学铃响,旁的学生都已回家,刘黑脸还在那里立着。张文生老师吃饭经过此地,见黑脸这种相况,饭桌上,问进兴老师:“黑脸那又咋了?你心这么狠,连饭不叫娃吃!”张进兴摇摇头,笑着说:“甭提了,犯下事了。”其他老师听说黑脸犯事,立刻围上来。张进兴脸挺平着,将过程一一说了。待他说完,有老师说:“事叫事在,也不该把娃饿着,操心甭叫娃妈来寻你的麻达!”又一老师说:“黑脸那是咱娃,又不是二家旁人的娃,快放了算了。”老师们哈哈大笑。
  张进兴乃年近四十的人了,平时又最爱面子,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阴不阳地说他,个个话里藏话。弄得他脸红了白,白了又红。终了,饭也不等了,撂下饭碗走了。
  单说黑女到了东沟,几经打问,寻到张法师家。张法师家住村头一老崖底下,此处枣树榆树臭椿树,相互交错,长成一片。若是夏日,肯定是一纳凉的极好去处,但在冬天,就显得萧索凌乱,颇有森煞之气。黑女绕着那树丛中的小路走,心里忐忑不安。一处住人的院落呈现出来。一老女人,坐在院前的石礅上梳头。黑女走过去,叫声婶子。那女人歪起头,睁开一只眼睛看她,问啥事。黑女忙照父亲编排的话说了。老女人立起,冷冷地说:“晓得了,你先回,明日人就去。”黑女转身,心想这女人咋是这样,也不说让歇一歇,喝一口水,远远几十里路赶来,就这样将人打发走了。长这么大,此等女人,竟没见过。再说她那塌陷的左眼,黄不啦叽地流汤,的确也让人恶心。边想边走,突然,树丛里哼哼怪叫传来,黑女一惊,紧回头是一黑猪。心方定下,腿却吓软了。
  按理,平常自个儿走路也没啥,但此回黑女却有些胆怯了。排村子找二臭,不见人影。最后只好壮了胆子,自个儿朝回走去。一路心虚步紧,太阳没过端晌,回到了家。去饲养室给大说了,大点点头,满意地说:“明白了,快回去协你妈做饭去。”黑女想,这张法师到底是啥人,让大这么当事?
  张法师婆娘说,张法师明日来,想不到天黑时候人便来了。他来时黑女一家人正在喝汤。当时黑女刚说要出门,突然看见院中间立着一个两头小中间大的黑影,宛如一个巨形枣核儿。黑女一惊,遂问是谁氏。黑影不答,直朝窑门走来。父亲听见,知晓是谁,忙放下汤碗,跌跌撞撞出门迎接,口口声声喊着张师,让到屋里,板凳上坐好。
  黑女这才看清楚,张法师头戴瓜皮小圆帽,身穿连襟老棉袄,腰扎白布长统带,足蹬黑色条绒靴;一张猴儿脸,一双星光眼,抬手动足,自有一种不同凡人的气势。黑女大忙招呼家人重新备饭。张法师扬手说:“免了免了,明个我来打扰你。”黑女大说:“这么远的路走来,不吃饭咋能成?”张法师道:
  “我在你村的黑烂家已经吃过,不必了,不必了。”
  两厢客气过后,黑女大慌忙泡茶递烟锅,然后说起马驹之事。张法师也不插言,等黑女大一一说完,这才放下烟锅,娓娓道来:“此事我早已料着了。
  十分钟前,贫道将村里村外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遍。只觉得一时是村东朝黑,村西朝明,此乃阳沉阴埋之象。统总说来,但有此象,民心不稳,朝野动荡,四季不分,水旱为殃,贼人劫道,百姓是殇,人伦败坏,男驰女浪,红花铺地,邪魔张扬,黄尘蔽日,鸟兽不良,黑白颠倒,天理弥障。”黑女大一听此说,脸色立时黑下,直筒筒说:“你说该咋?”张法师道:“无妨无妨,此种气象说也平常,不定是哪里不妥,明日细看。但贫道今日特地要给你——多说两句。”
  黑女大头点得像鸡啄米,感激连连,道:“我听我听。”张法师拿足架势,吐口青烟,说:“日后对你们村子来说,最忌讳的,是两种图像出来。”黑女大追问:“哪两种图像?”张法师道:“一是十八女儿雪中立,一是八十老汉雨后泣。”黑女大又问:“这就咋哩?”张法师沉沉地说:“但若见到这两种图像,村中有大祸临头。不过你老来多谋,比如你说的白马驹一事,预先觉着,这便是你平安无事了。咱且照你说的,明黑先给小马驹把笼头戴了,免生些奇头怪脑的事情。”黑女大说:“对对对,就这相。”张法师接着又安排了几件琐事,这才站起:“我今夜在黑烂家歇了,你不必张罗了。”黑女大忙随身后,直送到黑烂家槐树底下。
  刘黑烂说来也是和那富堂同属一等的命苦之人。终年见他不是携着粪笼排村子转悠,便是耕作于田间,餐食于地头,随牛一般,不知人间有欢娱一事。
  婆娘水花生来灵巧善辩,家里大小主见总得由她。
  说是许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水花独自一人躺在炕上似睡非睡,突然觉着窑后头灶火那里有些微响动,转过脸看。只见一黑底白花的蟒蛇盘于锅盖之上,蛇头探过炕墙,拿一双血红晶亮的眼睛看她。她万分惊恐,双手紧攥被头,不下十二次地喊着黑烂。说时迟那时快,黑烂手持一根三尺面杖,哐啷一声冲进窑门,与那蟒蛇斗了起来。一时间只见是物转影旋,疯狂乱舞,弄得她分不清何者为夫何者为蟒。正紧火处,那两团影子却化作一起朝她飞扑过来。她这才失声嘶唤。一觉警醒,才知是梦。
  说来巧,水花梦见此怪,胆战心惊,也不敢在窑里停留,拿了鞋底针线,走出大门,槐树底下坐了。这时候,打远便看到人人传颂的这位张法师背着捎马,从村东的小路上蹀躞而来。那张法师槐树下坐定,没有同她搭话,歇了阵子,转过脸,立刻就说:“你这屋人(女人)一脸阴愁,该不是近日屋里出了啥事?”水花吃了一惊,心想,这张法师真乃仙道中人,不定他看到什么,于是慌忙答道:“你说得是,就刚才……”正欲叙说被张法师止住:“此乃风哨之地,须紧防妖邪知觉,还是到屋里说吧。”
  水花听从,将张法师延至家中。抽过几锅水烟,看水花比画着,将刚才梦中景象,绘声绘色讲述一遍。张法师盘腿坐在炕上仔细听着,盯着水花的脸,沉吟半日。接着询问起水花几日来的饮食起居,行止去处。水花说:“没,我一直在窑里,至多到槐树底下,井台上歇个凉快,哪里都没去过。”张法师道:“这就对了,你们屋人不晓,槐树底下井台之上,都是居阴存怪的地方。不定就是那怪的阴魂被你惹着了,缠着你欲闹事哩。”水花心怯,忙道:“我白搭没咋,咋会惹它?”张法师说:“人仙神妖鬼,金木水火土,星象不同,然有相生相克之理,不定是你犯了啥象,惹下此事。”水花撇了针线,手足无措地说:“我也该咋?”张法师说:“你且上炕坐好,由我细看。”水花上炕。张法师说:“手过来。”水花伸过手去。那张法师摸着手腕,仰着脸子,号过脉数,低下头说:“你已有身孕多日,你知晓不?”水花更怕了,颤颤地说:“不会不会!”张法师道:“此事更难料了。”水花又说:“我也该咋?”张法师道:“你且睡下,松开裤带,我将细看。”
  水花犹豫了下,但还是照着做了。张法师在她肚皮上摩挲一时,弄得水花极痒,正说不忍,张法师停手,又从捎马取出黄表纸放置其上,口中念念有词,舞扎一番之后又脱去水花裤子,水花不好不允,眼窝实合,由他务治。只觉着张法师在她大腿间又看又嗅,极是用功。随后说:“当下你得借助神力,将邪气拒于胎体之外。邪气入胎,日后产下怪物,事就大了。”张法师说着,便用指头轻抠慢挑。水花惊动,但至此已是神人入手,没有推诿之理。直挠得水花脸歪目邪,身心飘荡,如步云里雾里。只想这老道的手段果然奇巧,非黑烂之拙手笨脚可与比拟。接下来神传精授,一切安稳。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日后生下一子,自然是十二分的乖觉。招人喜爱不说,另有一些不同常人的灵动。
第13章
  季工作组一觉醒来,只试着炕暖被热,舒适异常,睁眼一看,知是在富堂家中,咳嗽几声,那边窑里听着声音,立刻有人推门进来,是富堂女人。但见她手端着一盏细瓷小碗的茶水,放置他的枕前。他看在眼里,突然觉得由心底里头生出一种不晓来由的无名之气,坐起问道:“现在是啥时候了?”富堂女人这时已将头面收拾得油光水亮,晃晃悠悠地坐在他枕边的炕沿上,说:“下半晌了,再过阵子天即黑下,你且睡,热身热面,操心受凉。”季工作组愤愤地说:“吕连长这熊,把我害下了!人不喝酒不喝酒,硬劝人喝酒,把工作耽误了。”
  富堂女人赞叹说:“工作的人到底与我们这些妇道人家不同,整日想的就是工作。”季工作组脖子一歪,道:“你说的这叫啥话嘛!党给我一月几十元的工资发给,不搞工作怎么能行?再说目前形势这么紧张,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我不将工作不当事,岂不是有愧于党和人民的信任吗?”说着,端起茶盏喝了口水。富堂女人忙说:“叶支书说他们在大队部里开会,让我等你醒来以后,告知于你。”季工作组点头,放下茶盏,起身下炕,也不说和富堂女人照面告辞,瘸拐着出门走了。富堂女人看气势不对,随后送到院门口,也不敢多随。
  季工作组大队部院子走了一圈,几个窑都是铁将军把门,又是空无一人的老样子。心想,鄢崮村这帮子干部,说的一套做的一套。早晨起来还批评他们警惕性不高,没想到天没黑又是这样!这还了得!
  于是,他本来绷紧的脸色,现在就绷得更紧了。立在大队部门外,东看一阵西瞭一时。这时只见一位立眉狰眼的汉子,大大咧咧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并时不时用他那贼溜溜的眼睛看人。看得季工作组极不舒坦。只觉着这汉子会将自己什么偷走似的。正说转身,却见吕连长带着根盈几个民兵从村东急急匆匆赶来。季工作组站着,打远看那吕连长一派正气凛然的样子,内心里突然一阵激动。心里又想道:“可不是,这连长倒是个心性耿直的忠臣!”待吕连长走近,气色也稍微缓下。只听吕连长煞有介事地说:“季站长,我有紧急情况向你汇报。”季工作组一听,慌忙由吕连长几人搀扶,回到大队部窑里,也不顾炕冰席凉,分头坐好。
  吕连长郑重地说:“根盈刚才反映,”说着指指根盈,根盈点头,吕连长接着说:“今黑在饲养室闹神哩,请了东沟的法师。”季工作组只觉稀奇,忙问:“法师是啥人?”吕连长说:“搞迷信那一套,目的只是诈骗钱财。”季工作组说:“那你为何不抓?”吕连长说:“我想抓,但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待他今黑作法时,立刻抓住。”
  季工作组想了想,说:“做得对,连长,看来你是咱党的忠臣。以后工作就得这相,不但有勇,还要有谋。你做得很好,社会治安和民兵工作都这样搞就对了。民兵是部队编制,一切都得按部队里的规程来。雷厉风行,令行禁止,打无不垮,战无不胜。只要一日二十四小时心里想着民兵工作,民兵工作没有搞不好的道理。今天你做得很好,很对!现在首先要做好保密工作,不许对人乱说,即是自己的婆娘,也不能乱说。今黑抓人,明早在大队部召集社员批斗大会。居然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了,妖魔鬼怪还这么猖獗!”
  吕连长直撅撅地立着,大声说是,然后咧着嘴笑。随同的民兵也都兴高采烈,自觉着浑身释然。能受到季工作组亲自表扬和指挥,那自然是非同一般的了。然此时此刻,张法师已回到黑烂家的炕上,搂着黑烂的烟锅吸烟,哪晓得吕连长等人已给他布下了天罗地网。
  季工作组和吕连长等人如今心中有事,总觉得日头缓慢。但搁在鄢崮村的老百姓头上,还是闲得慌,只知闷头闷脑吃饭下地,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总之千头万绪,无一新鲜之处,只围在照壁底下瞎起哄乱嚷嚷,没个正经。一晃一个日头,一晃一个日头,晃来晃去,这一生也晃不了几个日头,只看没有多少日头,真真正正是热闹好玩。
  也是这日下午,人们正在闲聊,突然看见村南一陌生男人,携包驮卷一气走来。照壁前,向朝奉喊了声:“朝奉叔,你在这儿谝闲。”朝奉恍然大悟,道:“啊呀,是大害呀,长这么大个子,叔都不认得了。”说着慌忙上去接住行李。村人一听,便明白是同村出门多年的大害回来了。男男女女纷纷上来帮手。围住问话。那大害眼含泪光,说:“没回来近十个年头了,咱村人老了一茬子。”丢儿说:“说得是。没说这光阴似箭,转眼就是百年。”朝奉问:“啥风把你给吹回来了?”大害面带愧色:“甭提了,在矿里,矿柱把头给砸了,治了半年,这才好。”说着卸下帽子给众人看。众人一看,发丛里头,果然有一亮晶晶的粉红空地,于是啧啧一片感慨,有人道:“下矿那活太危险了!如此看来,还是咱抓紧耩子,打牛后半截,活得实在。”说着,朝奉几人送大害回家。
  丢儿这时望着大害背影说道:“他那院子多年没住人,也许蒿草比人都高啦,够他大害收拾几日。”根斗说:“也不晓他住多长时间,说不定住几日又走了。”这时有人背后嘿嘿一笑,众人转过脸去,见二臭二郎腿跷着,靠着照壁墙墙悠然自得地晃荡。众人随问:“你笑啥?”二臭道:“我不笑啥。”众人看他话里有话,硬是逼着要问个明白。二臭被逼不过,干咳了几声,说出一番道理。众人听后,有人惊诧,有人叹气,只说没料想竟是这事!这娃算是学瞎了,可见出门当工人,名义上是好事,实际是把娃给害了!
  你知二臭所说何事?原来大害的情况是这样,其父郭良斌,解放战争时期撇下妻儿,跑到延安参加革命,听说混得职务不小。待到解放,通过割尾巴,又在外头盘(娶)了个年少貌美的婆娘。家里女人一气之下,得急病死了。留下十六七岁的少年大害。甭看大害娃碎,却极有主见。硬是独行到山东济南,寻着他大。过了一段日子。先是大害无端滋事,后是内人有意生非。长了短了,频生口角。幼妻老儿,情形不妥。他大看势不好收留。这又托西安战友,给娃在距家不远的尧廓煤矿安排了工作。
  大害也是受过熬煎之人,工作没有说的,踏实能干。但有一项不好,到矿上不久,他爱上了矿里一位给矿灯配电的女人。一爱就是多年,也不提结婚成家,陪那女人打了多年光棍生活。这女人说来也怪,今日和这个生姘,明日和那个冷卧,就是死活不理大害。大害费尽心机,单单不能得手。一日天黑,大害去她宿舍寻她,她纠集了一帮不三不四的歹人,将大害殴打一顿。大害气愤得不过。随后也就班不好好上,日日里提着个棍子,分头寻衅闹事,惹出许多乱子。头也被人打破了,在医院住了半年,出院又是如此。矿上人看他意气行事,一味胡来,头上顶着明亮大疤,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外国月亮”。却说某日,二臭逛到矿上,为一个煤黑子剃头,刚半截,只听得有人喊“外国月亮”来了,那煤黑子撇下围布,顶着阴阳花斑头,掉头便跑。这是那二臭眼见的事实。煤矿领导见大害老钻牛角,冥顽不灵,怕惹下人命大祸,便借故将他劳保了。他又歪缠了些时日,那女人仍是生挣冷倔,对他仍不理睬。大害看没有希望,才心灰意冷回到家中,被乡亲遇着。
  二臭说完,众人吃惊不小。丢儿长叹一声,说出见解:“你说那女人的确也瞎透了,和那么多人都睡过了,单不和咱大害睡是何道理?和大害有过一场,了了他的心愿,也不至于弄到今日这步田地。”
  二臭说:“说得也是。我在矿上,游转了半个夏天,打问多人,人都说奇。”根斗说:“你在矿上见那女人没?”二臭嘿的一笑,众人立即领悟,跟着哄声大笑。丢儿说:“咱二臭是那见窟窿就钻的人,岂能见不着那女人?”二臭辩道:“甭胡说,那女人满脸麻点,说来奇丑无比,咋看咋不顺眼,就是找钱给我,我也不愿趁摊。”槐树底下的女人此时竟也议论纷纷,不知她们说的什么。但看她们神神秘秘,另是一番古经。
  朝奉和大害几人敲开经年累月锈蚀的铁锁,进了院子,拨开齐腰深的蒿草,走到窑门前头。看窑面上的土,已坠下几大豁子,朝奉说:“不住人就这相,夏天里头,我还说把窑收拾一下,独自铺盖搬过来睡,给你看门,一直懒得没有动手。”大害连忙说:“没事。”说着,朝奉开了窑门的铁锁。朝奉开过门锁,朝隔墙喊着自己的女儿哑哑,等墙那边有人应声,这才转身,几个人进了窑洞。
  窑里头空荡荡一片,几个人蹴在炕棱上。大害想,他窑里的桌子板凳可能是朝奉叔借用去了。大害从包里抽出一条毛巾,在炕面上擦出一片地方,又取了一包饼干,一盒纸烟,黑摸着搁下,请大家品尝享用。众人吃过几块饼干,刚说点上纸烟,却见一位细柳的女娃进门。这是那朝奉的女儿哑哑,端着个小油灯儿进来了。大害竟没忘了她,感叹道:“啊呀,哑哑长这么大了,我走时还是个碎娃!”朝奉点着灯,嘴里嚼着饼干:“快十八了。”大害忙取了一把饼干,往哑哑手里塞,哑哑后退,只不敢接。朝奉说:“给她弄啥,把饼干都糟蹋了。”大害死活却要哑哑接,哑哑怯生生接住。朝奉瞪了她一眼,不言喘了。
  大害看着破衣烂衫战战兢兢的哑哑,说:“咱这里娃,可怜啊。”朝奉说:“可怜啥,三顿饭能吃到肚里就不错了。”哑哑在灯光底下,亮着一对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大害,边看边退。朝奉冲她道:“还不快去端过一盆水来,把炕头炕沿都擦洗上一遍。”哑哑应了声。慌忙转过去,端过一盆清水来。好一番擦洗。接着,炕头的火也烧着了。朝奉居然又说:“把咱家的玉米馇子先给你大害哥端过一碗来。让大害先把饭吃了!”哑哑又应了一声,又去端馇子去了。
  大害到底是在外工作多年,言谈举止都有工作人的味道,见识自然不同,一番话将众人听得目瞪口呆。那哑哑一直坐在灶头,烧开了水,下了馇子,边熬边仰着脸,听那大害说话。大害讲到他在山东济南,寻着他大一事时,这样说:“茅房在屋里头。”大伙儿感到蹊跷,紧后跟来的丢儿问道:“哪咋日鬼的,那还不把人给臭死了?”大害说:“哪那能,厕所里头有马桶。”“马桶是啥东西?”“马桶是陶瓷。马桶底下有个眼儿,通着一根管道,拉毕屎后,一按电钮,便冲干净了。”众人这方释然。
  大害问朝奉:“我的桌子柜子是你抬去使唤了吧?”朝奉一愣,点头说道:“是,是,我看你人不在屋,院里空荡荡,也没个人照看,万一被人偷了,我也不好给你交代,便抬了过去。”大害说:“啊呀,真的是太麻烦你了。”就这样,几个男人一直说到下半夜。
第14章
  闲话少说。却说芙能那日夜见有柱那物件如此萎小,立刻忍不住号啕起来。正号得伤心,窗外头连山喊道:“哭啥哩,让外人听着该咋!”芙能只好强咽,不再敢哭。两厢睡下。有柱抹着泪看窑顶。好大一阵,芙能又觉有柱可怜,随问:“你哪为咋?”有柱说:“我不晓得。”芙能又问:“生下来就是这相?”有柱说:“没有的。听我大说,小时候我家里喂一条大狗,那时候我四五岁,手里拿着馍,狗随着我,我蹲在门前尿尿,黑狗看我鸡鸡动弹,扑上来一口咬了。我大一生气,把狗杀了。”说完又是抹泪。芙能看他实在太可怜,便替他擦了眼泪,安慰他说:“甭哭了,没那东西,咱照样过日子。”芙能又想说啥,但一听声音,再去看那有柱,已尸木贴贴地睡着了。芙能叹了口气,随之吹了灯,仍想自己对有柱是不是太过分了。
  也许天下的女人都有这份善良,说来也难能可贵,但与天理人伦,总有些不大得当之处。你且细想,那芙能说起简单,但于男女之间耳鬓厮磨日夜厮守过日子份儿上,哪有那么容易?再说那有柱自己不成,心性却非常张狂。一到黑便穷骚情,在她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就是大天白日没人时候,也没个正点,手脚上极是贱作。不过芙能有时也想有些动作,但由有柱一逗之后,便是恶心想吐。一个身性备佳的女人,岂能忍受如此摆弄?何况芙能多少还算有点经历之人。日子一久,脾气变得古怪起来。虽不敢在公公面前发泄,但对有柱却时常恣意显排,打起来像打娃一般,不论是头是脸,上去便几耳光。芙能每回娘家,和妈私下对面,总是长吁短叹面色惨怛。妈问啥事,芙能摇头,只是潸然泪下。妈问:“是有柱对你不好?”芙能说:“不是。”妈又说:“做女人难哩,熬呀熬,熬到老了就没事了。”芙能点头,认妈说得有理,心头却是不允。在娘家一住就是半月,总不说走,妈也不好催她。只等有柱牵着骡子载她回去。
  这事情邓连山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作为公公尽管是一世精明,但于此事却是没了主见。上地下田,随在芙能后头,看着她那年轻活泛的腰身,回头再看自己那窝里窝囊死不中用的儿子,心里头直不是滋味。
  日月穿梭,时光飞度。紧说就是一年。这年夏天,一日,有柱下河里水磨上磨面。说来也巧,临天黑时噼噼啪啪下起一场大雨。这雨下起来没有一刻停顿,有柱许是回不来了。芙能做好晚饭,看着公公吃了,收拾碗筷便回自己窑里,上炕脱光衣服睡了,心想这一夜得个清静。
  有柱不在,独自一人,听窗外的雨声,胡思乱想了半日,待到雨点歇下,这才迷糊睡着。先是梦见娘家,大在地里犁地。她去给送饭。大吃罢饭便转身过去,背对她往田里撒尿,边尿边说话。后来又是她妈指着大的脊背说:“你个老没出息的,没看见婆娘女子都在跟前,也不嫌丢人现眼,掏出来就尿。”后来又梦见下雨,有柱扛着面粉,喊叫着进了院子。只听老汉那边窑吆喝:“芙能,快把你男人接住,操心面湿了!”她赶快跑到雨地,扶住有柱一块儿进窑。又梦见她在炕上躺着,佯装睡着,听那有柱拿汗巾擦脸,后来又上炕。有柱睡下,又像往常一样探身过来,伸手摸她。她一把推开,说道:“人都快睡着了,你又咋,烦的!”紧接着只觉着一个冰凉的身子揭开她的被子进来。
  她一惊,苏醒过来。仍以为是有柱,真真实实地推了一把。没推开,那凉飕飕的身子战战兢兢地将她沉沉压住。此时她已完全清醒过来,以那身架觉出不是有柱,刚要喊,一只大手将她的嘴捂住。身底下随即便觉着有一根硬物在腿面上戳捣。她觉摸着是男人那物,一下子慌了神,也不说挣了,只是恍惚了片刻,两腿不由自主地腾开空地,任凭那物瞎摸乱撞,终于在一阵刺疼中感受到那物非常鲁莽地插入她的身体,很深很深。她说不清自己是疼还是咋的,随着那物的来往抽动,小声地哭泣起来。
  唉,黄土啊黄土,黄土地人不就是这样?芙能明知不是有柱,却是自己允了,把一个好端端的女儿身子,付与那不明不白之人,就是这个道理。人生在世,大凡难就难在固守心性这一条上。心性动了,即就有万千个明白,万千个决心,也抵不住那心性深处欲念的蹿动。何况是这花红世界,小儿呱呱坠地下来,立刻便分男辨女。再长大些,且不说自身的体会觉悟,用村里庞二臭那一路人的话说:“灯吹了,我不干乃事,再有啥干的!”这也是黄土地人唯一欢悦和动情的地方,只有到这种时候,他才觉得活得值了。因此,少辈子人耳濡目染,自是跟着心性难守,常有那不到年龄,便做出一些张致来的。大千世界统归一理。多少正人君子,贞淑女子,撕下面皮,难说有几位能抵赖掉内心深处的欲念。芙能乃一乡村女子,没得到过什么圣人点化且不说,却又经有柱多方挑逗,心性混乱已是实情。此时此刻,竟怪不得她。回头朝近处说,如今那水花,明明白白被张法师诓骗着奸了,身下却是心满意足,竟将自己一生的私情都与那张法师联系,此便又是证实了这番道理。
  水花也苦,儿子山山生下来,长到九岁。这不,去年春上黑烂在石堡川修水库炸石头,不期跌了大祸,两条腿捐了进去,成了直骨桩桩的一件废物,终日戳在炕角,拉屎尿尿都得人去服侍,落得好不可怜。张法师从此来来去去,更是毫无顾忌。此情形村人皆心里明白,但在生活艰难份儿上,并不觉着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却说那天夜里,张法师告别黑女大,回到水花家中,向有灯光的东边窑走去。进门见黑烂一家人在炕上坐着。水花看他回来,忙说:“你也快到炕上暖脚。”法师看了一眼黑烂,水花忙说:“或许你先把你黑烂哥背过去。”法师说:“那也成。”说完,大家一起协帮着把黑烂扶到银柄背上,由法师背到西窑。黑摸着将黑烂放到炕上即要转身,黑烂喊起来:“给我把灯点上。”法师说:“你还需点灯?你没看我这会子忙着呢嘛,得赶快过去忙着拾掇明黑给马驹子戴笼头的事情。”说着走了。
  东窑里过来,水花问:“马驹的事说妥了?”法师道:“妥了妥了。”说着从桌桌上取了包袱,脱鞋上炕,趁着油灯打开包袱。水花对娃说:“去,快到那边窑里睡去,明早还得上学。”山山好奇心重,不舍走,但妈的话又不能不听,迟迟委委下了炕,出门走了。
  张法师将道袍等一揽行头摆在炕墙上,又从中取出一张黄表纸来,在炕头展开,取了一管毛笔,蘸着包袱内的一瓶无色药水,屁股撅起写下现编的一段:“西天取经神马再世贱民刘武成大敬大仰无奈田畴劳力人手亏乏意欲从耕驾之役恭请土地诸神因假东沟弟子银柄之口传话天庭……”等等文字。写好搁在炕席上晾干。待那头水花铺好被褥。张法师不紧不慢脱了衣服睡下,与水花做在一处,自是常事。做完之后,张法师光着个干瘦的身子蹲在炕上,收黄表于包袱之内。吹熄了灯火,说了一阵子话,此夜不再有啥。
  天亮时候,两人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窑里阴冷,那水花反趁到张法师的被窝里。张法师一面抚摸一面对她说道:“从今往后,甭再把黑烂弄过来了,人看着心憷的。”水花说:“平日就在那边窑里,吃饭时送一碗就完了。哎,你晓我昨黑做了个啥梦?”张法师问:“啥梦?”水花舌舌喋喋地说:“我梦见我是在河沿上走哩,一只大蛤蟆随着我的脚步,前前后后蹦跳着,弄得我左闪右闪,没下脚的地方。你说,这是啥梦?”张法师沉吟了阵子,问道:“那蛤蟆是啥颜色?”水花说:“我记不清了,好像满身是黑麻点子。”张法师又问:“它没冲你叫唤?”水花说:“好像是叫了。”张法师道:“此乃吉祥之兆,近日内必有外财得手。”水花说:“你若不填我一些,有谁予我啥财?”张法师道:“不是指我,是旁人。”水花心喜,不言声了。心念道,自己如今的作难,亲戚们远远看着,单怕走近了粘穷,一院的清凉黄风,何以有外财入手的机运?此时又听西窑门响,忙退过身,回自己被窝,说:“娃起来了。”话音刚落,山山推门进来,黑摸着在窑后头的馍笼取了个玉米窝窝,掩门去了。水花说:“我先起,你睡你的,等饭好了我叫你。”张法师应声,又睡了过去。
  这天白日,张法师一直囚在黑烂家中。水花在午饭之后,抽身出去到槐树底下,女人堆里,神神叨叨地对婆娘们说了一阵。婆娘们看那水花说得有鼻子有眼,听着听着,倒将那水花惊羡一时,且有恨不得是她的那种意思。
  天将黑时,张法师借说去茅厕,出了院门,信步在村里头转悠。到了大队部门前,只见那里立着一人,獐头鼠目甚是难看,一双贼眼盯着他,只是死瞅活瞅。隔远处又听见村里几个青年呼朋唤友,像是有事。他忙隐到路边,溜住墙根,快步回走。
  一进门,便对在灶火头烧汤的水花慌张说道:“瞎了,今儿个我觉得不对。”水花问:“咋的?”张法师道:“今儿个我觉着不对,村里头不安静,像有民兵活动。”水花说:“甭怕,那帮子人经常这相,一到天黑便张张狂狂地排村窜哩。”张法师问:“这是为何?”水花说:“你没听说,现在全国上下都在闹哩,我村来了个工作组,见天领着社员学文件。”张法师道:“今日我觉着不对,今黑看来不做为妥。”水花说:“甭,没什钱事!再说是生产队里请你,你管它的毬毛不沾灰。”张法师一想:“说是这理,但我预先觉着不对。刚才我去小解,听头上嘎嘎一阵乱叫,抬头一看,一群嘎鹊在门前的树梢上胡飞乱舞,极不是好兆头。”水花说:“你多心了,天一黑那嘎鹊便是如此,天天不误,你怕啥嘛!”张法师道:“你们屋人不晓,我觉着这里头的的确确有些问题。我在大队部门前,碰见一个怪人:长得立眉狰眼,不是相况。”水花问:“你说说是啥模样。”张法师道:“披着军大衣,像是国家干部。”水花明白过来:“嗨,那是季工作组,没事,他才不管这些小事。”张法师道:“不成,今黑的事我不想做了。”水花急了,道:“不做咋行,到手的玉米和布你不想要了;再说你和黑女大已经商妥,半路地撂下,给人咋说?”
  张法师蹴在炕棱上,想了又想。脱鞋上炕,刚摸住烟锅,水花端上来一碗糊汤给他。他紧忙趁着油灯,吸了几口。这时山山放学回来。撂下书包,说起学校里的事。黑脸将人家社宝打了,社宝妈掇着娃到学校里嗷开了:“把我娃打成这相,嘴扯得像簸箕,眼打得像铜铃;挨毬的老师偏心,不说管管黑脸他那贼娃,由他打人的是?妈日的,这是啥毬学校嘛,让那贼日下的就这么着张狂哩!”水花和张法师有心事,没理他。此时突然听到院子外头有人喊水花。
  水花放下碗,开门一看,是黑女大,忙说:“快进来说话,院子里冷。”老汉手插袖筒,嘶喉嘶喉抽着凉气,跌跌撞撞进窑里,炕棱上坐好,向那要起身的张法师叫喊道:“你随咋甭动弹,我还说叫你到我屋吃饭哩,看这……”水花说:“哪里不都一样,不过到时候算酬头时,甭忘了没在你屋吃即是了。”老汉说:“那是当然。”
  张法师沉下张脸,说:“今黑这事,恐怕是弄不成了。”黑女大吃了一惊,问:“咋?”张法师道:“你不晓得,政府如今抓这事,抓得紧得很哩,万一叫觉摸着就瞎了。”黑女大说:“没事没事,咱两个在饲养室悄没声地把事做了不就对了?”张法师说:“好老哥哩,你不晓得这其中的风险!”黑女大道:“不怕不怕,甭说不会出事,就是出了事也有队长海堂顶着,你怕啥嘛!”水花插言道:“我刚才还对他说,海堂办事稳着哩,不会让你受害。”张法师点点头,看来是心放下了。
  水花问黑女大:“你黑女十几了?”黑女大说:“十六了,再过个把月就十七了,腊月二十八的生日。”水花说:“十六长了个大个子,那天我见着,迎面就叫婶子,嘴巧得很,人看着惜得不成。”黑女大说:“啥都不会,只是长得高,不抵啥。”水花说:“你说的,女娃到这时,过个日头是个样子,过个日头是个样子,一日比一日变得好看。”
  黑女大看张法师放下的一只空碗,笑着说:“咱该走了。”张法师沉吟一下,只得说:“走便走。”携了炕头的包袱,黑女大忙接过去,一手搀着下了炕。山山说:“我看去。”水花说:“甭,一会儿同妈去,甭叫人看见一去一大帮子人,起了疑心。”黑女大对水花说:“我们先走。”水花收拾碗筷,边收拾边答道:“你们走,我一会儿去。”说完,黑女大和张法师出了窑门。到饲养室,包袱刚打开。这时,只听门外一阵乱响,一帮子莽头大汉冲了进来。黑女大抬头一看,是吕连长带着民兵来了。民兵扭住张法师,同时一边抄了现场,转身扬长而去。黑女大慌了手脚,跟屁股追到大队部,一旁不停地辩解。
  季工作组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不要吵,再吵连你一起抓了。我早对你说过,要学习文件,提高思想觉悟,你不听,犯下今日的大错。今黑要不是论你还要喂牲口,你也得来受审,你以为咋?避尸(滚开)!明早来大队部报到,批斗大会上,你得首先检查认罪。”黑女大还要说什么,吕连长示意民兵狗蛋。狗蛋上来,也不管他年老不年老,啪啪就是两个耳巴子,抽得老汉靠在门上不敢言喘。只可怜那张法师,被这帮民兵簇拥着从饲养室押到大队部,一路上拳脚相加,肆意折磨,直将一方能人之首,打得是神灵出窍,口鼻生烟。作法行头倾囊没收,搁在公社里多年,一遇破除迷信的运动,便拿出来展览。
第15章
  水花拾掇完灶头,兴冲冲带着山山到饲养室,一进门,看灯亮着,窑里头牲口吃草,小马驹过来嗅她衣服,向她身上胡蹭。她看不见人,这才慌了神,知道出事了。忙带娃向大队部走,半路碰上黑女大。老汉哭哭泣泣,嘴里一再说:“不怨天不怨地,就怨我,老老的,办事不小心,把张法师害下了。”水花急得泪花直冒说:“也该咋,你还不快叫海堂商量商量。”黑女大说:“说得是,我这就去。你也去,我嘴笨,说不了。”水花说:“那快走。”说完,相伴一起到海堂家中。
  进海堂家院,只见灯火熄灭,爬窗一听,里面神妖大喘,知海堂和婆娘在做那事。此时也顾不了许多,只得喊了,海堂里头应声。黑女大说:“海堂啊海堂,你快起来,大事瞎了!张法师叫民兵抓了!”海堂道:“咋日鬼的,我叫你悄悄办悄悄办,你不悄悄办,单怕人不晓得。四处张狂着乱说,如今弄下这事,我有啥法子?”黑女大说:“你快起来。”海堂说:“我起来能咋,事到如今,我起来也没法子了!”水花说:“你起来,咱们也好想个对策,或是给季工作组圆场一下,看是先把人放了咋的。”海堂说:“水花姐,我听出是你的声音,你也来了。我着实对你说,事到如今,我也没法子了。这不是其他事。搁往常,姐你说话,随咋我都得听。”水花立即哭起来,边哭边说:“人家是为咱队上来的,现今你撂下不管了,这咋对得起人嘛,日后跟人家再咋说?”海堂答道:“水花姐,你甭伤心。哭不指事,容我慢慢想主意。现在事头上,难办,弄不好越弄越瞎。”
  黑女大说:“弄好弄坏是做人的信义,咱得把心尽到。”婆娘里头也对海堂道:“你也起来,叫人进来说话。”海堂不从,反劝道:“你们先回去睡去,这事就是这相。牵连的人越多,张法师越没好结果。你们听我的话,没错,先回去睡去,明儿个起来再说。”黑女大和水花听口气,实在是不行了,这才目怜怜地走出来。
  路口站住。山山说:“妈,快回吧,我冷得很。”水花正气没出处,便骂山山道:“叫你甭来甭来,叫你甭来甭来,你缠着人硬要来。冻死你活该!”黑女大说:“甭训娃,怪娃的啥事嘛。你看天,阴得重了,今黑怕是要下雪了。”山山仰面看天,也不言冷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谈起季工作组和富堂家是亲戚一事,于是商妥,明日到富堂家说情。说完两厢分手。水花这一夜,好不难肠,一夜胡梦颠倒,没睡实在,心里老想着明日到富堂家的事情。自己已往和富堂婆娘针针,甚是不合,两人一见面,不是生眉冷眼,就是较真认理。如今有求于她,又不知话该从何说起。
  同是这天夜里,在大害家窑里,大害与朝奉等人,直谝到下半夜的三点来钟。送走朝奉几人,这时方觉着一身的困倦。步行一天的路,也不说依照矿上的习惯,洗脸洗脚,被子拉开便就睡了。这夜魂随故里,睡得十分实在。快到天亮,只觉得一女人推门进窑,他赶忙迎上去,让到炕头坐好。先是辨认几番,自道想不起来。再细看,却是自家的亲妈。嗨,说像便越发是了。他心头一酸,即要把那多年的痛苦,哭将出来。妈向他摆摆手,似乎在对他说:“甭哭甭哭,你哭出声,你妈便走了。”他强忍住声气。妈携着他手,情形如同幼时,出了院子,走啊走,走到村头的大梁上头停住。这时候,日头升了起来,妈满面惜怜地看着他,他更是哭得嗨嗨汰汰。往妈怀里趁,妈推他了一把,他一跌,滑到虚处,身子闪空,连声惊呼着醒过来。
  睁眼一看,天色微明,他点了灯,睁眼想了半日。看着这幼时便无比熟悉的老窑洞,睹物思情,念母更甚。在矿上也是,但凡遇到难处,便想到母亲。如今回来,给母亲坟上烧纸,自是头等大事。想到这里,穿起衣服,正说下炕,嘎吱一声,门似乎兀自开了,他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哑哑进来。他说哑哑:“你咋这么早就起来了?”哑哑似乎没听见他的话,走向灶头,从锅里端出一大老碗糊汤,搁在炕台上,又拿起一双筷子,用手捋了几下。大害忙扬手止住,笑着说她:“甭动,看你手脏的。”说着,取过自己的毛巾,仔细擦过筷子,还问哑哑一句:“你吃过了?”哑哑瞪着大眼看了他,不言语,低头只顾用抹布擦锅台。大害心想,这娃是有点问题,想他离村时,哑哑还是个六七岁的碎娃,稠鼻吊着,一天三番,被朝奉一家之人你打一顿,他踹几脚,打得呜呜直哭。心还说,这娃总有一日会被这家人折磨死哩,没想到,现已长成大女子了。
  吃着想着,糊汤已是喝光。搁下碗,那哑哑便收拾了去洗。他下炕扒上鞋,打开窑门一看,只见门前的草已被掩住,天地间一片雪白。他心头一亮喊道:“嘿嘿,好家伙,一场大雪。”
  大害自小这相,每遇下雪,他便像中魔一般,高兴得胡蹦乱跳,不晓该咋。哑哑看他惊喜的样子,也紧随着到窑门前,好奇地朝外看,想不出这位在外工作多年的大害哥为啥这相。大害回头问哑哑:“咱士杰叔的杂货铺还办着没?”哑哑会意,点了点头。大害说:“那就好,我去买上坟的点心,给妈上坟去,你出来给咱把门锁上。”说着,指了指门锁。哑哑又是点头,一双眼睛,被雪光映得好亮好亮。
  大害出了院门,走到村中间立住。老杂货铺,还是那十多年没变的老样子。他敲了几下窗子,刘四贵探出头来。两人是幼时的同学,一见面自是喜出望外。刘四贵急忙要打开门来说话。大害说:“甭急甭急,等我给妈坟头烧纸回来,咱们再谝不迟。”刘四贵道:“说得是,你都要买些啥东西?”大害说:“买包点心,香和烧纸。”刘四贵说:“能成。”说着取过几样东西。大害看那饼干已遭虫咬,便问:“饼干咋是这样?”四贵说:“放了两三年了,没人买,一直搁着。”大害说:“这点心我不要了,看另换点啥。”四贵问:“换点啥?”大害问:“有洋糖没有?”四贵说:“还有一些子。”大害说:“称上半斤。”四贵称好,报纸包了。大害接过,递两块钱进去。四贵低头噼里啪啦拨了几下盘子,说:“两块两毛三。”大害说:“咋这么贵?”四贵说:“主要是香贵。这年头破除迷信,匠人都不造这东西了,进货不容易得很哩。”大害补足钱,这方夹着东西,朝村北大梁上走去。
  太阳高升起来。一路风光,十分壮美。大害联想到梦里头,更是念母心切,绕过几道山梁,爬过几面斜坡,到了自家地头,只见平平一片,辨认了半天,才发现妈的小坟堆儿。想是多年的风吹雨浇,已不是当年的形势了。日后得空,还得带家伙来,添土整修。想着便就雪地跪下。哭妈的眼泪,这阵子却奇怪得没了。静默片时,取洋火点着香,插上坟头,磕了几个头,嘴上说道:“妈啊,我看你来了。”说着,铺开报纸,拨拉下水果糖,又对妈道:“你吃洋糖。”又点着烧纸,一张张地递向火苗,只不知妈在这坟堆里头,感觉到没有。半日工夫,烧完纸,又磕几个头,立起看那糖块儿,思谋着妈或许吃不了,怕是被旁人吃了。想到这,又跪下剥了几块埋到雪下面,其余包好揣到怀里,这方转身欲走。一抬头,突然看见哑哑远远地立在峁上,向他这边看过来。他扬手大声喊:“你来做啥?”哑哑不动势。他一笑,自言自语道:“真是问哑巴哩。”
  哑哑走了过来,他摸出几块糖,看哑哑走近,说:“来,给你吃几个洋糖。”哑哑摇头不接,他催道:“快,快接着。”哑哑接住,随在他身后回村。到村头,大害听见哑哑在背后呸呸不停地吐,转身看,只见哑哑将糖囫囵着放进嘴里,糖吃了,糖纸却碎烂不化,所以要吐;这女子长这么大,看来还没吃过洋糖哩!
  他笑了笑,道:“看你这女子憨的,把纸剥了再吃不成?”哑哑大概嫌大害说她憨,生气地拨拉辫子一甩,将手里几块又塞给他,扭着屁股跑回去了。
  大害拿着糖,朝她背后说:“这女子咋恁犟!”说着穿过村子,一路上和人打招呼,要人去他家谝闲。
  到家中,只见院子雪面上都是脚印,踩踏得草蒿显露,一派凌乱。心想,乡亲们对自己的亲热,竟是有真没假。正欲开门,只见铁锁把着。回过头,又见朝奉拿着大铁钥匙笑眯眯走来。边笑边开门:“来寻你的人太多了,叶支书和几个大队干部也来了。你这是贵人回乡,惊动四邻。”大害听这话,得意地大笑起来。
  张进兴老师因黑脸犯事,在饭堂里被几个同事们几句奚落,自觉着失了脸面,几乎等于逃离出走。你知这是为何?其中缘故是这,很久很久以前,准确说那时还未解放。一年的八月十五,镇子上过庙会,黑脸他妈淑贞,提了一篮枣子,当街在卖。正说清静,只见村里的私塾先生,拉着自家的几个小少爷,摇摇摆摆,一串过来。也是老天定下的机缘,少爷们闹着要吃枣。先生无奈,只好问价。淑贞乃是一个浮皮刁钻的女人,到这时候自然知道该咋说了:“张先生,你在我家隔壁教书,我认识你,啥钱不钱的,孩子想吃,拿就是了。”张先生规矩,取出一张花样钞票,称了两斤。几个虎子纷纷抢上,占得手实兜满。淑贞一手把秤,眼见张进兴风流儒雅,一派不凡气势,看着看着,不觉心中贪馋,肚里一阵唧咕,又收下张先生死活要给的票子。常言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己那打牛腿的男人,窝作不说,和她十多年来,一合一个千金,隔年一个,如今已够五女拜寿了,只看被乡人传为笑柄。她为此事也常和男人拌嘴。如今,见到张先生身边舞乱一群,心下不知该怎么羡慕。只想,这辈子虽不能嫁与这张先生,但能有一个带把儿的小子,在人面前说话,也是另一番光景。卖完枣子回到家中,对男人说起此事,两方又争执起来。男人说女人胎气阴重,女人说男人精少阳虚,又是互相埋怨的老话。至此,谁知这女人心贼了,日间有意无意,测看那张进兴的动静。但遇他走出门,便拿眼光挑他,扭腰子撩他。张进兴虽迂,但时日长了,也能觉摸出几分意思。眼看刚要有点因果,不料八路一来,又是斗地主又是土改,私塾停了,张进兴回到镇上家中,处理自己家务,一晃几年再没见着。直到村里办起小学校,大女儿巧花被催促动员着上学,两人这又才不期而遇。这一见,把这淑贞那几年冷却的心火,又烧了起来。
  晚间,和男人郑栓睡下,先是身款话软地将他巴结了几句。郑栓被蒙得晕头转向,直言道:“你有啥事快说吧!”淑贞脸色红下,说道:“你倒是真想要个小子不要?”郑栓道:“看你说的,咱们给仙姑烧的香能拉一马车了,我想要不想要你还不知道?”淑贞正色说:“是这相,我说出个办法,你不许恼。”郑栓说:“你能给我生个小子,我给你磕三个响头,我恼啥?你没看见我因为没个小子,在人前头面都仰不起来?”淑贞高兴了,厚脸皮道:“那好。”随即将由来是去,如此这般的一席话,透露出来。郑栓果然不恼,竟说道:“只怕人家不借给。”淑贞见男人应允,立马心花怒放,说:“由我想办法,慢慢拢他,这你就甭管了。”郑栓又道:“但再是女子,小心你的葫芦瓢瓢(脑袋),我给你开了。”淑贞也不反感,身子贴了上去,大大方方地让男人舞弄了一番。两厢歇下。
  过了几日,葛家庄子的谢木丢约郑栓去商洛贩牲口,这是每年都有的生意,必去没解的。淑贞为他收拾好行装钱钞,打发走了。次日,大女儿巧花从学校回来。母亲问:“你先生好不?”女儿道:“妈,你倒问哪个先生?”母亲自知问得慌了,忙改口说:“妈是问你,上学好不好?”巧花说:“上学好。”母亲这方说道:“那你说,咱该不该谢谢叫你上学的张先生啊?”女儿十二三岁,初晓些人情世故,到这事上,却另有心思。她竟想,若是谢了老师,自己在学校也被重视,受些另眼相看的荣耀,当然喜欢,嘴上说道:“咱咋谢?”母亲说:“我想趁着你大走时割下的一斤猪肉,咱做一顿好饭,请张先生来家吃顿饭,不晓咋相?”女儿道:“能成。”妈说:“你下午到学校,看四下无人,悄声对张先生说,说妈叫他呢,让他天黑来咱家吃饭。”女儿点头。母亲叮咛道:“一定要看清,没人了再对他说!”女儿说:“知道了。”妈又说:“天黑时,先生但来,你带你们个妹子,趁早到东窑睡去,甭搅得先生心烦。”
  天黑之前,淑贞手麻脚利,将窑里窑外收拾得一堂光亮。自己也照着镜子,梳妆得满面生春。饭备好了,炕烧热了,单等那可意先生大驾光临。左等右等,等得是月困星乏。急了,迈着金莲小脚,又朝门外跑了三躺,只是没见人影,回到炕头坐下,暗自骂女儿办事不稳。虽听她汇报说,话捎到了,但那张先生允否,并不明白。正生气间,只听院里有脚步声,惊喜中下炕,慌忙打开窑门。张先生一步跨了进来。两厢寒暄一番,端上酒菜果子,由张先生上炕从容食用。
  张先生问:“娃都咋去了?”淑贞道:“怕先生嫌烦,都打发到东边窑睡去了。”说着,拿模拿样地给张先生斟酒。张先生也不说推辞,喝了三杯。说着喝着,一方自然是先将他的五位少爷夸奖一番,一方必得是把她那五个千金赞美几句;两个人你来我往,兔狗亲热,酒色交盘,时候已到子夜。张先生探看一眼窗外弯月,假意要走,淑贞急了,说:“先生你缓,我还有话对你说呢。”张先生就等这句,屁股丝纹没动。淑贞这急急撤下盘盏,回头上炕,也没有说一句之乎者也,只是朝那张先生怀里一扑,将滚烫烫脸儿放在他嘴上头。两厢闪烧了几年的阴火阳电,这才得以称意合心。真到交接时候,说来惭愧。张先生虽说是身高马大,心性却是太儒,三下两下便欠身退了。那淑贞却道是奶大胸高,欲望一往过炙,十有八九难尽兴可心。第一夜会战完了,张先生声言他连夜要批改学生作业,耽误不得。只让妇人眼巴巴地看着散了。
  自此,但有机会再做,那张先生仍是礼貌往来,欠功夫头,胡乱几下便毕了,全然不如她那身形矮矬的男人郑栓,像做庄稼一般,该锄的锄,该耙的耙,实实在在,一分一厘都不疏忽。淑贞心里灰下,一念求他的种子,再不将炕上的心劲儿付与他了。然而虑事千失,总有一得。一个月后,那淑贞居然发觉身上有了。此时,郑栓已从商洛赶着牲口回来,看到此种情况,心头虽说不快,却也有另外一种期盼,一种欢娱。其后如愿以偿,生下男儿黑脸,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也正值家中修盖,答谢匠人与孩儿满月的喜事一起过。于是呼亲唤友,宴请了几日。张先生自然不能例外,也是以巧花老师的身份相请。一时间弄得是神不知鬼不觉,掩过世人耳目。只是到那张先生图谋重温旧梦时候,那淑贞总是推三阻四,不再与他。众人且想,那张先生一身的秀才脾气,儒生心性,为人极是讲个信义,岂允这样待他?再加上后来隐情逐渐泄漏,张先生更是十二分的恼悔。同事们借机嘲讽于他,质问当初郑栓给娃过满月,答谢他这位善造男娃的能师高匠,为何不对大伙们言语上一声,竟将满桌的酒菜,让他一个人独吞了!他听到这话,能有不逃走的道理?这些年来,眼见黑脸这娃越长越像他了。学校也似乎有意整他,偏让他做黑脸的班主任,上课下课都抬头见娃,心里头不知是啥滋味。几次都想对校长言声,这学校里的书,他是教不成了,随咋说也得换个学校了。
第16章
  批斗大会,安排在第二日早晌。虽说是大雪铺盖,气候寒冷,但挡不住季工作组一班人马的革命热情,大会照常进行。民兵们在大队部院里扫出一片空地。九十点钟,各队男女社员,带着板凳,均已来齐,满满当当坐了一院。季工作组首先辅导群众,学习了几条语录,待大家伙儿都明确了毛主席党中央的意思之后,便示意叶支书,会议可以开始了。叶支书立即站起来,宣布会议开始。根盈带领呼喊口号。随着口号声,将那张法师和地主富农一揽坏人从大队部的小窑门里揪出来,由诸位民兵驴踩马踏地押进会场。此时的张法师,已被摆治得七零八落,不成体面,又被强迫着穿戴起作法的行头,真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牛鬼蛇神,众人眼里煞是好看。黑女大立在一旁陪斗,作为思想落后的群众,接受教育。千人的场面,千般的光景。这里且不一一细叙。
  单说那批斗会后,水花看张法师仍被关押在大队部里,伸头探脑地去看了几次,只见民兵岗哨森严,近他不得。再看日头已是下午,试着让山山送了几个玉米窝窝,又被民兵厉声喝止。万般无奈之下,到富堂家。正巧季工作组坐在炕头,气势昂扬地对富堂家人叙述逮捕张法师的经过。富堂女人见到水花,屁股没挪动,只朝水花生面冷套地点了点头,由她自己怯生生地挂着炕沿坐下,接着听那季工作组讲话。
  季工作组起初不知她是何人,讲完话后一问,方知她便是和张法师勾勾搭搭的婆娘水花,脸色立时黑下,没有客气地教训她道:“你这婆娘,不是我批评你,身为贫下中农,作风败坏且不说,而且是好吃懒做,不务农田。像张法师这样的一眼可以看透的坏人,你单单和他混在一起,做神弄鬼,蛊惑人心,诈骗钱财,坑害社员,闹得村子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和毛主席党中央唱对台戏……”如此等等一席话,直将心性要强的水花数落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手脚都没处搁去。
  那针针在一旁,也不说替水花遮掩一句两句,拦住季工作组刀枪一般的语言,而是在窑后头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伸脖子仰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实是一十二分的得意忘形。
  正在此无法解围之际,民兵栓娃进来,竟意外地向季工作组行了个非常正规的军礼,说:“吕连长在大队部,有重要情况汇报。”季工作组说句:“稍等。”站起来,又指着水花的鼻子,要她回家好好思考,等想通了再来队部汇报。季工作组说罢出门,她一看埋头一言不发。富堂一旁试问:“水花嫂子,你来,有啥事吗?”水花忿然道:“没事。”说完,通通通地跺着脚,走出了门。
  一路上,水花胸憋气闷。此一时,才知人世间真有被低看的道理。回到家里,一头倒下,着实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晚饭也不说做,灯盏也不说点。山山喝了碗锅里的煎水,吃了个玉米窝窝,自睡去了。这水花思前想后,方悟出像法师银柄此等手脚之人,在如今社会,不吃香了。要想出这口恶气,得另寻靠头。什么作风败坏不败坏?他季工作组不败坏,咋就被那一身贱皮的针针给兜搂去了呢?
  回头说那芙能,雨夜里懵懵懂懂被一不明身份的男人压了半日,等觉醒过来,发觉是自己公公邓连山。一时间自然是万般羞愧。油灯下,邓连山跪在她面前,也哭得实在恓惶。边哭边长篇叙叨,嘿声说道:
  “芙能,你是我邓家的恩人!芙能,我儿有柱下头不成,这我早就知道。娶你进门的时候,我心里虽有此意,但我仍希望有个奇迹。熬过了这一年,不见你有情况,这我才亲自动势,给我邓家传个血脉。你若不允,邓家到此便灭门了。你若允了,这家里的大小物件,无论是啥,都归你了。咱屋的银钱有的是,你点上个头,我给你当即便取来,由你随便使唤。我邓连山一世为人正直清干,今夜在你身上犯下了这伤天害理五雷轰顶的弥天大罪,都是为这。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邓连山几辈人吃苦操劳得来的田产银元,落到旁姓之人手里。芙能,你看我也该咋?咱屋这事说来话长,你老爷是个穷汉,靠上街卖蒸馍攒钱,带着一家人吃麸皮。你爷碎娃时,偷吃一个蒸馍,被你老爷打得死去活来。你爷长大成人,接着你老爷手,买了十二亩地,打下的粮食不舍得吃,没出麦场,就卖给长安贩卖粮食的。一家人靠吃萝卜菜过日子。到后来,你爷死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育个后人,不能到有柱这一茬子,便将香火熄下,我听你爷的话,自己省吃俭用,接济贫困,积德行善。心心念念指望有柱他妈给我再育上一个后人,而她不争气,到死没给我育下。我四五十岁的人了,为这把心操扎了,没有了主意。思来想去,看来也就这一条路了。有柱娃虽然无能,对人却没啥坏心眼子。你和他守住咱家这份家业,几辈子吃喝不尽。有你享的福哩。你心里允是不允,你说句话。我想,你一旦有娃,来日你和有柱也有个期头,老了也有个靠头。做大的再不敢存这份瞎瞎心思,此事就在咱屋里了结。芙能好娃,你是我连山的恩人,你说句话,我这厢磕头求你了。”
  芙能先是瞪着两只泪眼,看着窑顶死活不做声。后看那邓连山一个劲地声嘶力竭,泪如泉涌,说得又合情合理,实在可怜,这才软下。嘴上没说心里却道:邓连山啊邓连山,你这个猪狗不如之人,枉为一世能人。你想传后,想当初即就是你要娶我,我那爱财的父亲也不见得不允。如今做下这不体面的事情,叫我一个女人该再咋说?只一想他刚才那番张致,的确也不愧是一个男人所为,深心里又敬他三分。自己积年累月的这苦那恼,不就为了这个。想到此,递过头巾,叫邓连山把眼泪擦了,说:“你走吧,我想安静会子,这事我不埋怨你就是。”
  从这夜起,连山和儿媳隔个把月,总背着有柱偷着做事。他虽说是五十多岁的半大老汉,却仍是宝刀不老,有时亦能让芙能称心称意。没过多久便是解放,娘家大郑黑狗和邓连山这面都忙于隐藏金银细软,应付斗争大会。二年之间,先是郑黑狗的银子被政府起了出来,紧接着邓连山的也没躲得过去,掘地三尺,弄了个连锅端。这下芙能的一串心思,立时被掏空了,也没趣头和邓连山做传后的事了。邓连山磊磊落落一条汉子,自此便垮了下来,走路一摇三晃,呈现出十足的老相。只是一双眼神,仍是十分的倔犟不屈,看样子是决心要在这个世界留下一条不灭的印迹。他说:“钱是人攒下的,只要有人,不怕没有发市(暴富)的时候,芙能,咱们甭灰心!”
  又过了一年,秋天,有柱被征往北山修渠。家里,邓连山和芙能便空闲下来,夜里吃完饭,连山蹴在板凳上对芙能说:“我说芙能,咱再试火上一次,说不定这次便会有了。”芙能想了想,说:“算了,我没那心思,要有早有了。”说完抽身走了。半夜里头,连山敲她的门。她实在是推不过去,遂开门让他进屋,凑凑合合让他扒拉了一阵,即便了事。
  说来也是,人没料着鬼料着。这次竟真让这老来精给说准了。数日之后,芙能先是不思饭食,胸闷气短,后是大吃大嚼,恨不能连锅盖也吃进肚里。邓连山心情一下子畅快起来,跑前跑后,终日为儿媳张罗吃的。好米好面,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用度铺张。
  谁知正当邓连山昏头昏脑之时,合作社里动员群众积肥,社员在他猪圈里挖出两颗手榴弹。这是头些年胡宗南匪军打狐子山时,丢弃在他家埝底下的东西,犁地时被他发觉,舞弄了半辈子线枪火药的他,见此物自是珍贵,捡拾回来,不想因此竟害苦了他,也是他后世作孽罪有应得。叶支书那时年少气盛,抓着这个把柄,死活不松,硬说他阴谋反攻倒算。带人将他捆了,送到县上,一判就是十年的牢狱。
  苦只苦了芙能,怀有邓家的后人,噙着眼泪过日子,只说等娃生下来以后再作主张。
第17章
  这边季工作组连忙披上黄军大氅,随栓娃出了富堂家门,直朝大队部走去。进大队部,见吕连长站在大队部门口,便问:“啥事恁忙,我正给水花那瞎(坏)婆娘讲政策哩。”吕连长说:“张法师不停吆喝,死活要见你人,有话要对你说。”季工作组说:“这种人,我和他有啥话可说,让你们这样大惊小怪。”吕连长说:“我说也是,那张法师口口声声求哩,说你但去就晓得了。”季工作组心下奇怪,随吕连长一起,到关押张法师的窑洞里头。其后情形,凡人不晓,但为水花透露出来。
  却说季工作组进门见张法师两眼紧闭,长脱脱睡在地上,浑身脏得像条土驴。吕连长喊叫道:“起来,季站长来了,有啥话快说!”张法师睁开眼,慌忙爬起,作揖磕头。季工作组吊着脸说:“共产党不兴这个,有话快说!”张法师道:“我说我说,但请闲人退下。”
  窑里剩下他两人,四目相对,意趣不为外人晓得。张法师叹道:“季工作组,咱俩是老相识了。说起来你是我的恩人,我也是你的恩人。不过事到如今,你我在此一遇,也是我说过的缘分。”季工作组诧异:“此话怎讲?”张法师道:“你且细想一下,你做碎娃时在山坡上放羊,那日我从石山坡路过,饿迷糊了,多亏你给我吃了半个玉米蒸馍,救了我一时的饥荒。此事你可记得?”季工作组一听这话,大吃一惊,忙欠身去搀扶,连声道:“哎哟哟,记得记得,没想到那人就是你!我思想你这么多年,不想在这里遇上!这叫我咋说嘛,太失敬了!”张法师道:“这也是我的命,你不必自责。”季工作组说,“你且等……”边说边走出门,命吕连长答是,放人。吕连长心下疑惑。
  季工作组补充说:“人有病,不放恐怕耽误下是个人命。咱们已经批斗教育过了,放了免一些是非。”吕连长疑惑着开了门,眼看着张法师瘸拉着腿离去。
  也许那水花说得过于玄乎,但此中情景,大致是有的。说也是,季工作组放走张法师,不论心底允是不允,情面上倒真允了。这样说也许人还糊涂,但人哪里知晓,那季工作组幼时放羊的一番奇遇,张法师又许诺说他,成人之后官至七品的话,心头立刻充实起来,行为甚是张狂,自此不再以一个放羊娃自居,凡事总心胜一码,强人一头。当兵之后,从班长到连长,又从连长到副营长,一路顺风,嘴上尽管说是党和上级的关怀和培养,心底里却明白,自己全凭着这句话的撑持。细想一下,这辈子走南闯北,和多少聪明能干之人一起工作,你争我夺,抢功争赏,但最终都是自己升官晋级,得了彩头,顺当得自己都觉着蹊跷。更别说美国鬼子的那颗炮弹,下来后一坑四人死了三人,自己侥幸活了下来,这等奇事,不能不说与张法师相遇有关。如今放他,不说那迷信不迷信,依情依理,也是以恩报恩的聪明举动。季工作组此时此刻倘若仍然执迷,没有那一丁点的灵窍之气,那的确也没有他季世虎的过去与今日了,你说得是?
  此事说来复杂,很难就此道明,这即打住。单说那季工作组放人这日下午,出了大队部,回到表姐夫富堂家中,吃过晚饭,竟不再说东论西,研究工作,不吭不哈地独自去那边窑里脱衣睡下。想着日间所做之事,与党和毛主席的教导有些违背,内心甚是忐忑不安。
  此时,富堂女人推门进窑,说是给灯添油。他没说话,由她做去。添完油她出门。他又思前想后许久,一个人长吁短叹,自道世间竟有这奇巧的事情。想着想着,自知失眠。有些毛病为男人大都知道,此时若有婆娘在旁,倘可忍受。没有婆娘,在这荒郊野村,总是难捱。再说自己那婆娘慧香,小自己十好几岁,没有文化,脾气也怪。结婚那日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竟好像有人强迫了她一般。这多年来与他虽一个炕上过活,但同床异梦,没有多少共同语言。更令人心烦的是,时至今日也没为他生个一男半女,你看窝不窝囊!如今自己已是年过四十之人,落了个眼前没有个叫大的娃,枕边没有说知心话的人,也实在可怜。这些日子走家串户,看见人家夫男妻女,和和美美,眉来眼去,说说笑笑的样子,自己心头陡然便增加几分酸苦。
  想到这里,又被富堂婆娘进窑推门的声响打断。连忙闭上眼睛,佯装睡实,只听富堂婆娘窑前窑后地走了一圈,到炕头摸了下他褥子底下的炕面,站着望了片刻,又出去了。这番他真的睡不着了,披衣坐起来,掏出平常不怎动的纸烟,就灯点着,一口接一口地吸了起来。
  正吸着,富堂女人进来,见他坐着,说:“不睡起来做啥?”他说:“睡不着,炕烧得太热了,烙得人难受。”女人说:“得是?我试着咋不热呢?”他道:“我睡热炕,不晓咋日鬼的,翻来覆去总睡不着。也许在部队冻惯了,猛一睡到热炕上,就不服了。当兵的头一年,那时节我尚且年轻,冬天里,睡在露天石头板上,也是急行军,乏了,一觉就是天明,香得很哩。”如此等等。
  女人坐在灯底下,神态恭敬地面朝他,听他说话。他不看她,讲话时脖子仍像守门鹅一般,直僵僵地歪着,紧盯住窑面上的一只木橛,死活不丢。他心晓得,和这心性灵巧的女人说话,与慧香的感觉太不同了,越说越觉得话多得说不完,像老和尚念经,没高没底,又像是发了癔症,自言自语,总之心底的话居然没打磕绊,一筒子都倒了出来。直到那一灯油熬了半灯,富堂女人才慌忙起身,说:“该睡了,有话明日再说吧,我爱听你说话。”他这才意犹未尽地闭了嘴,搁下半天没吸着的烟巴儿,脱下棉袄又睡下。
  刚说吹灯,出了门的富堂女人又转身进来,摇摆着走近炕沿,脸伏在他枕头旁,语颤颤地说:“我忘了看炕再烙人不烙人。”说完,伸手到他被窝里,搁在他的胸口上。他突然一惊,像遇着坏人,连忙将对方的手紧紧抓住,似乎是怕它跑掉。再一想,邪了,自己作为一个革命干部,怎能在这种时候拽住人家女人的手,只不想松呢?你说这事奇也不奇?富堂女人说来也是场面谙练之人,吹了灯,黑摸上炕,轻声细气脱了衣服,钻进他的被窝。好一副软绵光滑的女人身子,几多心计,几番周折,如今方贴在这位革命意志无比坚强的季工作组身上。一摸他那下头,竟也撅得跟铜槌钢棒儿一般。
  这天夜里,刮着东风,也是快到春天的时候,风儿明显比往常轻飘了好多好多。这样美好的夜晚,在炕上蒙头大睡的村人,自然不觉不晓,唯有朝奉的女儿哑哑知道。她此时正好在自己家的磨巷里推磨。窑面的柱子上点着一个豆儿大火苗的油灯,照着她和这窑里的一切。她推了箩,箩了再推,竟不知人间有疲倦二字。
  哑哑说来可怜,老天爷似乎为惩治她那生性吝啬的父亲朝奉,将一份莫大的孽障,都发配在她的身上。一生下来便将嘴给封上,见人只能是呀呀地乱比画。因此常被村里大小人取笑,当做是个憨痴。朝奉也见她日后嫁不了一个好人家,卖不得个大价钱,便不将好食好衣给她。然而这女子却是自道不弃,生性要强,她随妈学针线活,纳出来的鞋底,跟铁打出来一般邦实,甚得村里婆娘们的夸奖。从十三岁起,她下地干活,和男人们一样使力。就是阴雨天气也不说歇息,携着个草笼,顶着一顶破草帽,冻得唇青面紫,排山坡大梁转悠,给猪打草。可谓是经风雨见世面。
  几天里,她得空便向隔墙院子里疯跑,一脸掩饰不住的喜色。也许这就是黄土地人天生的灵动之处。大凡这种人,都不隐匿心思,只道是傻傻铁铁地作为,也不怕他人耻笑。大害在外多年,眼大心宽。对她不同于村人那种吆猪喝狗的态度,极是礼貌相待。她心领过头,受宠若惊。对大害即就是舍命,她也愿的。这不,哑哑现在推磨,即是为那大害。
  大害早晨去了一趟海堂家,借了队上一斗玉米,正说发愁,却被哑哑一把接过,不言不喘地收拾起来。朝奉心想,大害也没喂猪,空落几斤馇皮,也算是个赚头。于是随她忙活去了。大害也不说上来帮手,竟自个儿在炕上睡了。
  只觉着这磨坊里的事,是为女人设下的一般。
  如今要说的是第二日早晨,朝奉天灰灰地醒来,穿好衣服,磨道跑了一圈,看里头已经扫干揽净,箩滓里头也不见有馇皮,心头一发恼了。回到窑里,看哑哑正在灶头烧火,再想大害回来那夜,让她端碗馇子,她也不说平点,只是鼓堆着装了一碗,让他至今心疼。想着想着,便气不打一处来,走上去,几脚将女儿哑哑踢倒,恣意踩踏。哑哑随即哭号,一时间闹将起来,婆娘和儿子都惊醒了,头探出被窝问咋,也不说动势。婆娘说朝奉:“你疯了,平白无故大早上起来打娃做啥?”朝奉边打边朝炕上喊:“你们这些现世饱,只知道个睡觉睡觉,家里是啥都不放在眼里,说吃就吃,说喝就喝,我操啥心,你们哪里晓得?”说完又打。
  正吵喝间,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朝奉跑出院子,是大害棉衣钮子没扣,扒在墙头说话,大害说:“朝奉叔,你大早起来打娃做啥?”朝奉慌忙堆上笑脸说:“你在外多年,不晓得这女子,懒得出奇。天大明了,不说爬起来做饭,一个劲地睡哩!”大害说:“怪我,昨黑里她给我帮忙推玉米来着。”朝奉说:“这我晓,你那点玉米不费事,一会儿工夫就推了。”大害说:“也是这,我给娃两块钱,算是娃的工钱,我不能叫哑哑给我白做活。”朝奉急忙摆手,说:“不要不要,邻里邻居,做那点活算啥,你甭这相。”大害说:“你接住吧。”说着,将二元的票子送到朝奉手里,朝奉假意推让。大害说道:“甭客气,这多年我麻烦你大了。”朝奉红了脸道:“自家人咋能恁说?”大害说:“你一会儿过来,我有话对你说。”朝奉点头说好,揣进怀里,这才将心火熄下。回头像吆喝牲口一样吆喝哑哑:“快做饭,还哭啥哩!”哑哑用袖筒擦泪,忍住哭声,又去灶头做饭。朝奉蹴在窑门口的板凳上,想那大害有啥话说。越想越觉着不是事,不等饭熟,就出了窑门,朝大害那边院子里走去。到大害窑门口,喊了一声,大害忙迎出来。朝奉问:“你做啥哩?”大害说:“烧糊汤。”朝奉说:“你一人忙活个啥,一会儿过去到咱屋吃不就是了。”
  大害说:“那咋能成?以后这日子长了。先头一顿两顿还可以,朝后我自己就该张罗了。”说完,递给朝奉一根纸烟。朝奉说:“我不吸。”大害说:“你吸着,我烧火,咱俩说话。”朝奉接了烟,凑近油灯点着。
  大害边烧火边说:“朝奉叔,这多年我麻烦你的事大了。原说在矿上不回来的话,我的桌子柜子你就使上,这一回来,过上了日子,这就不能缺了,你看方便的话,我今儿个刁空过去抬过来,你看如何?”朝奉脸色立时煞白,不说给,也不说不给,半天不语。心想抵赖,却没道是大害回来的那天夜里,碍着众人的面子,应承过了。大害看朝奉不对劲,脸色跟着也变了,站起来说:“要么这相,我如今也没有个是啥,柜柜子由你使上,桌子板凳先给我。”朝奉点头,埋头吸着纸烟,出了门。
  朝奉走到村头,立在槐树底下想了半日,心头无比恼恨。只说这大害在矿上,咋不让矿柱给砸死,或是被那麻脸女人的嫖客一棒打死。如今活人返回,要他朝奉抬出这些已经属于了他十年的家当,比挖了他的心还要让他难受。正想着,哑哑呀呀地喊他。他知是叫他回去吃饭,便脱拉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神色大不对劲。婆娘说他:“你脸黑得恁咋,不就是哑哑将那几两馇皮没给咱屋丢下?”朝奉撂了碗,糊汤洒一炕,眼泪迸出来:“你婆娘家知道个啥,家当都让人给抬了,你还说这话!”
  婆娘立刻明白。这几夜,朝奉和她常说这事,一直为此熬煎。一听这话,愤然说道:“没那么容易,和尚庙的钵钵,谁接住是谁的!他大害要抬,先要把话说清,咱不能白白地给他照看十几年的家当!”上中学的大儿子方成也晓是啥事,骂起来:“大害咋这么不讲道理,简直是强盗行径!”朝奉说:“强盗不强盗,咱得给人家,人家大害他大,是高级干部!你没见这几日,大队上那些舔尻子虫虫,直朝大害献脸朝神。有你讲的啥理嘛!”二儿子连成小声强辩说:“咱家借用人家大害的东西,按理就应还人家大害。”朝奉跳起来,一耳光打过去,气势汹汹地说:“你说话是放屁,我使了这多年,依你说我还得谢他,这些东西放在咱家,绊手绊脚,不是你大,谁情愿这相?你个倒财子,你还念书,我看你是越念越糊涂了!”连成放下碗,哭着背起书包,饭也不说吃,出门走了。婆娘紧呼慢唤没叫住,看剩下半碗饭,遂呼叫哑哑道:“过来,把连成的饭吃了。”哑哑忙端过去,蹲在炕头暗处,吃了起来。说哑哑可怜,这才是她的真可怜处,每到家人用饭毕了,她才能吃些锅底剩饭。
第18章
  芙能怀了孩子,又遇邓连山被捕,自是天塌地陷一般,一日日饮泣吞声,无比恓惶,也只等怀里清净了再做主张。一日巴着一日,终于捱到生产的那一天。那天下午,一阵极是罕见弥天的黄风吹过村庄上空,人们正在惊恐之间,又听一声闷雷,当顶劈来。有人亲眼看见那雷火,像个闪亮的火球,直朝邓连山的窑背上落下去。此时芙能正忍受产前的剧痛,哎哎哟哟地死去活来。随着雷声过后,孩子钻出母腹,响亮清脆的哭声,一声接一声地哭喊出来。说这孩子生得奇巧,竟如邓连山再世一般,无论吮奶还是号叫,都有一股子执拗劲头,让芙能又爱又恨。邓连山不在,有柱让他姑前来料理。家务之事说来细碎,忙来忙去便是一年。
  孩子周岁之后,一日,有柱和芙能用架子车拉着喂大的肥猪,去乡上收购站交售。过磅时候,芙能突然看见梦里已是非常熟悉的法堂,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一身干部衣服,打扮得威风八面,再不似过去那杀猪户的模样。听说是最近提拔当了收购站的站长。他走过来,一搭话,弄得芙能心跳面热,胆战心惊,结结巴巴,不成言语。过磅时芙能不说看磅,只死死盯住法堂的裤裆下头。做一个女人家如此神情举止,甚是不成体统。法堂面子挺着,拿着站长的架势,哪知晓芙能这番心思?
  此时,跑来一个扎着孝布的五六岁碎娃,呼喊着爸。法堂问咋,那碎娃说,爷叫哩。法堂对她和有柱说:“你们先把猪吆到圈里,等我回来给你们开票。”说完,拉着那碎娃走了。芙能这时听背后一个交猪的老汉论说法堂:“婆娘死了,娃可怜了,你看,娃鞋都穿翻了……”
  芙能交过猪,回到家,心里恍惚了多日。一头睡下便梦见法堂,他穿戴得十分整齐,走进门来,说是要与她成亲。或是干脆梦见和法堂两人躲在收购站的背地里头,做起那种事来。就这样神不守舍地苦捱着。一日中午,她正搂着孩子睡觉,刚入梦,只觉着一双手在她身上抚摸,睁眼看是有柱,无名之火爆起,一巴掌打得有柱从炕头跌到炕脚。小儿子随即惊醒,哭号起来。哄了半日就是不止,心头气愤更是难平。半晌里头,撇下孩子,一个人出了村,身不由己地朝乡上走去。
  到收购站门外,恰巧碰上法堂和陌生人说话。法堂盯她了一眼,没有在意,又去与身边那人交谈。她闪身到大树后头,抑住心跳,等说话那人走了,朝那法堂过去。此时她已是浑身疲软,神色迷乱,只觉着胸口气闷,悲伤难忍。她走啊走,一步不知一步地朝法堂走过去。法堂以为她得了啥急病,连忙上来搀扶。她将脸贴在法堂胸前,只要号将起来。
  法堂口口声声问:“你咋你咋?”她边哭边摇头说:“不咋不咋,你扶我到你屋。”法堂扶她到办公室里,关上门。她坐在屋角一张木床上,仍是一个劲地哭泣。法堂递给她一条毛巾,问:“你哭得恁咋?寻我啥事?”她背着脸,忍住说:“你不嫌弃,我就给你做婆娘。”猛然间天上掉的个美娘娇娃,直让那法堂奇之又奇,一句句地审问起她来。
  她回答了几句,法堂便明白过来。也不顾那大天白日,办公室里便与她解带脱衣,直至身上一丝不挂。法堂看着白净丰腴的女人身子,只觉像是他刮净的肥猪,搁在肉案之上,任他剖胸卸件地摆置。这两人,你是那撂荒不播的凹地,他是那久旱乏雨的禾株。适逢佳媾,甚是相得益欢。一张小床倒塌半边,两副身板汗湿一双。完事之后,海誓山盟一番,又将日后的计划打算,谋划得仔仔细细。芙能先回。这正是:
  谁叫你驴年里头留下个真人相?谁叫你马月之初竟死了黑糟糠?扰得奴家哭一场又麻一场;费思量苦思量,将香豆荚画在西墙上,日落月出难声张!
  谁叫你光棍门下留下个风流样?谁叫你待字阁里失却了小金刚?弄得爷儿望一晌来梦一晌;费思量苦思量,把秤杆儿担在炕头上,日出月落恼心房!
  半个月后,芙能向有柱提出离婚,寻死觅活闹将起来。那法堂又在乡上村里大小领导家里走过,买通关系。邓连山不在,有柱乃一介迂人,口上虽是死活不允,如何抵挡得了,只被强拉硬拽地办了离婚证书。小儿雷娃,芙能心下早不喜他,也不说要,由有柱他姑领养去了,说是养到八岁再给有柱。再下来是与那法堂结婚成亲,已是易如反掌之事,没打半点磕绊。结婚那日,叶支书等人被请去,酒宴之上,肉大膘肥,几个人吃得海阔天空,欢快异常。
第19章
  你说一部书里头尽叙这些风骚艳事,岂不是窝里龌龊?因而倒极想提起一些干净的话头。说来也是,从村东到村西反复寻摸,大树根子,照壁前头,麦场之上,大概是受了世风的熏染,竟是一味骚臭。却说季工作组虽革命多年,却也让富堂女人钻进被窝,十二分地作难。跨身上去,或许他政策观念太强,没待接头,便已泻了真火,萎了下去。接下来脑子里头雷荡鼓击,女人尽管无微不至地体贴,务治几个时辰,底下那物仍软溜打水无动于衷,不再情愿出兵就马。
  季工作组是何等要强之人,面对这时的衰败,自是又羞又恼。富堂女人死皮赖脸,不肯就此罢休,说:“你甭紧张,缓会子就好了。”他一听便来气,吼道:“我一日工作这么忙,哪有工夫考虑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快穿起衣服走人!”女人落得无趣,硬撑着脸子笑笑,说:“你快歇下,有事叫我。”季工作组不耐烦地道:“晓得。”说完,自己亲自带头披好衣服。那女人在灯下,只得一件件穿衣,出门去了。
  她一走,季工作组这才觉着清静些了,又睡下去,一觉到了天明。醒来之后,看着窑顶灰暗暗的烟熏黑,想着昨夜里的事情,恍若做梦。按理说,富堂女人是自己人,是人民内部矛盾,应以教育为主。在她没上炕之前,就得打消她的错误念头。而他在赶她走时,竟没给她留一点情面,态度相当粗鲁。这也太不像他季世虎的所作所为了。看来日后得有心关照她了,不能让她在小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上越陷越深。
  想到这,只听门外一阵脚步声乱,紧接着有人推开窑门,富堂家两个正念书的娃娃跑进来。姜姜手捏着一个纸包,气喘吁吁地说:“这是写给你的,我刚才在门口拾的,由门缝里插进来的。”扁扁抢嘴说:“是我先看见的。”女子娃说:“是我!我先看见以后你才看见!”季工作组问:“啥事?”说着接过纸包。只见上写“季工作组收”。于是对两个娃说:“很好,你们上学去,我看里头都写的啥。”说完披衣坐起,打开纸包,姜姜和扁扁拌着嘴出去走了,仍在争执是谁先谁后。
  季工作组展开一看,心头豁然一亮。好家伙,密密麻麻核桃大字,写了五六页纸,何其了得!这是何人,竟有这等文化?奇了!自己到鄢崮村几个月了,咋就没觉察呢?着急之下先看署名:贫农社员贺根斗。贺根斗是何人?季工作组这思那想,只是想不起来。读了开头几句,这才突然想起,头一次斗争杨文彰社员会上,一个腰系麻绳,因自己儿子被勒逼学费的四十多岁男人,痛哭流涕地发言。会议结束时,季工作组还留意问过叶支书,叶支书说:“甭提那货,头些年里,一天到黑摸牌喝酒,日子过得稀烂。尽会耍嘴皮子,不参加劳动,是村里有名的烂杆子人。平日但有两个钱,就凑些狐朋狗友聚赌。如今给娃交学费,他心疼得哭哩,他摸牌时输了钱,咋就不哭?”季工作组当时还纠正说:“老叶,咱们看人,要看主流,像贺根斗这样的社员,只要他根子正,就是我们的阶级弟兄,我们有责任将他引上革命正道。”说完之后季工作组也就忘了。现在此人重新露面,却不知他是怎么写的?
  井(敬)爱的季工作组,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到(导)我们说,四海翻汤(腾)云水努(怒),五周(洲)振当(震荡)风雷击(激),现在全国形势一牌(派)大好,革命群众情许(绪)高丈(涨),我们鄢崮村的革命也和全国一样,在季工作组的领到(导)下,出现了生鸡坡坡(生机勃勃)的大好居(局)面,过去是牛鬼蛇神常(猖)狂放屁,现在是革命社员扬眉吐气,过去是地皮(痞)流亡(氓)骑(欺)压百姓,现在是革命干部支持群众,过去是地主富农西(细)米白面,现在是贫下中农穿衣吃饭,现在我向你揭发一个道的(德)品只(质)几(极)为败坏,利用党和上级交给他的会计权力胡做(作)非卫(为)的贺振光,贺振光,男,现年二十八岁,家庭中农成分,该人一关(一贯)不规,从六四年被选为生产队会计以来,利用手中的权力,满(瞒)上骑(欺)下,做尽坏事,大来的媳妇大农本是良家妇女,贺振光利用手中权力,自己给自己多记工分不说,还给她多记工分,几年来一直这样,记了工,贺振光就强坡(迫)那媳妇和他胡接(搞)。贺振光后原(厚颜)无耻的(地)说,一次记两分工,不日不给记,就这相,玉米地里,糜子地里,他家炕上,一指(直)到大农家的灶火头起,爬出来,日黑去,一直胡接(搞)了三年之多,仍不罢修(休),使的(得)贫农社员王三来干努(敢怒)而不干(敢)言,在人面前台(抬)不起头,其他妇女看大农不下地干活照样记工分,心里分分(愤愤)不平,都说,他日她给记工,我们也给他日,看他给记工不记工,他听说之后,不成(承)认错误反而说,我就有这权,这是我的本事,我不日活着为咋,谁要眼红,把我会计扯还(撤换)了,就这相,妇女社员的生产干劲上不来,严重的(地)印(影)响了社员的生产机及(积极)性,更为严重的是今年夏天,人都在场院里打麦,他跑到大来家和大农胡接(搞),大来回到家里喝水,不让进门,大来立在门外头说了一句,他不高兴了,出来打了大来一顿,闹的(得)印响(影响)几(极)坏,还有一次生产队里拉粪,他和大农坐在空车上胡挖乱摸,一村人都看见,他不管,只当没看见听见,脸皮比成(城)墙还后(厚),大农他大实在看不下去,黑了无人时说了他们一句,他边(便)把他大臭打一顿,人脱(拖)都脱(拖)不开他,把一个给地主扛了几十年活的贫农老汉打得血头烂面,尿了一裤子,还有一次,是在地里收谷,光天画(化)日之下,挑逗人家民兵栓囤的刚进门的媳妇,媳妇生气,骂他是死狗,他就扣人家工分,叫人家新媳妇哭了几天,到后来还的(得)给他下话,还有一次,他心血来朝(潮),富堂家婆娘的妹子来串亲亲(戚),他看上人家妹子,强坡(迫)针针说,你妹子和我耍一会子,我给你记五十分工,就这相,又硬把人家外村女子,拉到富堂家东边窑里给接(搞)了,这你不信可以问富堂,回(或)是针针,他们都晓得,但是更为严重的是,昨天中午,他在村头槐树底下,当住水花几个妇女的面,骂起你来,他说,工作组工作组,工作完了你就走,养你不如养条狗!这你不信,咱可以三茬对正(证),老天在上,本人不敢胡言,公开场面骂你是狗,这是我们贫下中农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我先反映这些,你要是重事(视),我还可以反应(映)更多更为严重的问题,千言万语一句话,贺振光罪该万死,不打倒他,不扯(撤)了他的会计,贫下中农永世不得翻身。
  贫农社员贺根斗呈上
  这个报告,也许方外之人看不大懂,但季工作组却看得是字字明白句句透彻,只赞写得是行云流水,何其通畅!季工作组搁下揭发材料,点上一支烟,狠吸一口,首先想到的不是那贺振光骂了自己,而是村里形势之复杂,竟出乎意料!阶级斗争黑盖子,看来还远远没有揭开。更为繁重的工作,还在后头。
  正想着,富堂女人进窑,怯手怯脚坐在炕边,问:“你好着没?”他自顾考虑,便不假思索地道:“好着。”富堂女人说:“过去吃饭,糊汤烧好了。”他说:“你先过去,这就来。”说完穿起裤子,端了牙缸,心思重重地出了门,朝东边窑里走去。顺便看了看日头,天不阴不晴,一副吊死鬼眉眼。梳洗完毕,坐在炕上,饭端上来。季工作组端碗时问:“你这里一个劳动日咋算的?”坐对面的富堂吞吞吐吐地说:“一个劳动日十分工,投合八分五厘多钱。”季工作组想,贺振光竟然在自己睡的东边窑里,用一个强壮劳力四五天才能挣到的工分,奸骗一个女人的身体,实是可憎至极。想到这,只觉一阵恶心涌上喉头,食欲立刻没了。但既然端起碗来,强吞哽咽着吃了下去。吃完饭,说去大队部,这次富堂女人没动势,倒是富堂笑眉支下直送到大门外。
  前些日子,季工作组走在这鄢岗村的马路上,还觉着村风朴实,一派安闲,但经这一夜,感觉全变了。
  这面回头说那自从芙能嫁给法堂之后,邓连山一家人闹得是妻离子散,家败人亡。留下有柱一人,也不说下田干活,可怜兮兮的,像没娘的孩子,懒驴驮水一般,只在村头踅摸。说来也是,人到背运之时,种种过河拆桥踩火熄灶的人物,便显露出来。他们帮衬着你,落风下海,迅速破败。说的是村里有一女人,姓马名翠花,四十近五的年纪,梳一个俏扎扎的喜鹊尾巴,穿一身蓝瓦瓦的糨摆衣服,终日间把脸儿放在那光鲜明亮的地方,因东说西的去处,和那些男人家一样扬头挺胸,抛头露面,出些计谋策划,指点一些作为,从中抽取赚头。单招徕那些缺少心眼儿的浪荡子弟们上当。邓连山和芙能在时,她倒不敢说对有柱咋的。两人一不在,有柱人懒,不说做饭,便一顿不搭一顿地混在她的炕头。先是吃喝小事,后来干脆连晚间也歇在她家里头。面上对人戏说是她收养了个干儿,实倒是她张罗了个太监,这真是天尽人愿。一时间这一对母子,意气风发,热闹得越发是不能够了。有柱于是乎,今日一条板凳,明日一张方桌,不到半年工夫,竟把邓连山一生辛辛苦苦挣命弄来的家具摆设,瓷壶陶碗,统统腾挪一空,尽性搬了过去。
  或许是村人眼红,骂声鹊起,都谤那马翠花和有柱的荒诞不经。一日里头,马翠花盘腿坐在炕上,看着刚进门蹭到炕边的有柱,突然说:“我的柱儿啊,我看咱母子的缘分,到此得毕了!”有柱痴目睖睁,吃惊不小,反问:“为何?”马翠花道:“你没听见村人咋说?”“村人咋说?”马翠花说:“胡言乱语,尽是些混账话。”有柱埋头说:“我知道。”马翠花道:“柱儿啊,你憨着呢,你要真知道村人咋说,老娘也不用和你费这番口舌了。”有柱人实,问:“村人到底咋说?”马翠花扭扭捏捏,故作年轻姿态,将她老媚眼一斜,腰杆儿一摆,放开说:“我说不出口。不过,柱儿啊,你说自打你大被捕这几年,我对你咋相?”有柱连连点头。马翠花又说:“即便你的亲娘也不至于这样待你,吃喝拉撒,照顾得头头是道,更别说你我还有一些情分,你说得是?”有柱道:“这是真的,我心里头无论啥时候,一想起你,便觉感激不尽。”
  马翠花面子扬起,泪流出来,苦模苦样地擦眼泪,边擦边说:“村人说我是诈你家产,抱了你一罐子银元,这无中生有的事,岂不是黑着良心骂灯笼嘛。”有柱慌了神,连忙说道:“没有的事,谁说我寻他去。”马翠花道:“你甭寻了,这事咱咽到肚里,日后你甭再到我家来了,免得人又说我拿你家的元宝。”有柱埋下头,半天不说话,一人出门走了。
  回到家中,想到自己这辈子窝囊,哭得是天昏地黑。睡了三日,也不进食,待等他再爬起来,走到村头,俨然变成一个神经受到巨大刺激的病人。说话颠三倒四,时不时做出一些离奇古怪的举止来,被村里一些穷痞烂杆子做耍逗笑。
第20章
  杨文彰被学校卸职之后,除了打扫厕所,一日里甚是清闲。之后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二胡,终日坐在保管室门外摆弄。其他调儿不敢拉,只奏“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一曲解闷。这几天学校眼看要放寒假,便委派他联系杀羊。有人会问,学校里面如何有羊?这羊说也来得奇。春天里的一日,学生发现它跑进学校院子,在墙根悠闲地啃草,一连多日无人认领。学校里头遂放养着,由三年级学生轮番照看。没想到过了一个夏天,居然长得膘肥个大。学校领导研究再三,最后决定,杀了,全校百十名师生共同享用,吃上一顿。
  杨文彰便有事做了。他客客气气地去请了屠户狗留。下午,狗留携带铁器家伙,气宇轩昂地来到了学校,当着全校师生,手麻脚利地将那不速之客给解决了。且看一时出尽了风头,恐怕他这辈子,都没想过有这么多的眼睛欣赏他的手艺。面对即将开膛的脱皮白羊,他连呵斥带喊叫,俨然是开天辟地的盘古。又将那打下手的杨文彰,教训得跟孙子一般。端盆按蹄子,手忙脚乱,浑身是血。杀完羊,狗留收拾了家伙,飘然而去。留下杨文彰将羊皮搭在学校院里的单杠上,又将羊肠羊肚冲洗干净,连肉身一块儿送到学校教师的伙房里。
  正说点火煮肉,张铁腿走过来,死活不再允他动手。他满心委屈地到赵校长办公室,汇报了情况。赵黑脸说:“他不许你动你便别动,想来他也比你有经验多了。”于是他又回到单杠底下,摆弄着羊皮,看旁边的几个小学生玩耍,便说:“我教你们一句顺口溜,你们学也不学?”学生们说:“学!”于是他念道:“吃羊肉,喝羊汤,羊皮挂在南墙上,老鸹钳得梆梆绑,羊毛飞得满院墙。”小学生们笑着,很快学会了。
  单说第二日早晨,学生们个个带了大个儿饭碗。有的竟怕碗小,端了盆子来,惹得课堂纪律大乱,四下都是笑声。快到饭点时候,学校院子里骚腥弥漫,香气扑鼻。这帮喜腥贪骚的兔崽子们,哪经得这般的引诱?论分算秒地巴着下课。终于那张铁腿十分庄严地敲响了铃铛,学生们立刻冲出教室,拥向伙房门外等候。赵校长走出办公室,一看场面太乱了,又命体育老师整队,各班集合,按大小年级列次进行。队整好又是等候。学生堆里有人喊起那口诀:
  吃羊肉,喝羊汤,
  羊皮挂在南墙上。
  老鸹钳得梆梆梆,羊毛飞得满院墙!
  此言一出,学生娃们纷纷响应,像是呼口号,一遍遍没个停歇。霎时间,声音比在课堂上齐声朗读课文还要整齐雄壮,声高得十里之外都可听得。老师们多方制止,然哪能够。真所谓此起彼伏,汹涌澎湃,一浪高过一浪,像是暴动了一般。终了,羊肉汤一大盆一大盆端将出来,学生们看到食物,这才各顾各的,不再喊了。
  此事到此,按说人灌一肚腥汤也就完了。然而一贯聪明伶俐的刘社宝发现了问题。他报告说,学生喊叫,是杨文彰在背后指使的。一告告到校长那里,校长大吃一惊,心想,杨文彰大概嫌没有让他参与煮羊熬汤,气愤不过,才闹出这种轰动来。下午将那杨文彰叫来,看他擦眼镜片,试探着问他:“你吃过羊肉泡了没?”杨文彰道:“没。一开头我不敢去,后来悄声下了,一伙干部在里头吃,我又没敢进门,到后来没人了,我端着碗去了,见厨师已将锅锅碗碗,都打置干净了。”校长又问:“听学生说,他们吃饭前喊的那口号是你教给的?”杨文彰道:“是,是我教的。那是我小时候跟人学的。头天下午说着耍,他们会了。”赵校长正色说:“好家伙,你胆子不小,此事你要认真检查,将经过写清楚,季工作组对这个问题很重视。”杨文彰脸色惨白,哆哆嗦嗦说:“好,好,我这就写。”说完,耷头垂脑着出去。
  杨文彰张罗着杀了一天羊,腥汤没捞上一口,却还要写检查,看看这狗日的世道,公不公平?吃不上羊肉泡,对一个普通的陕西人来说,已是人生最惨重的打击了,不料想这边又生出事端,你看人背运的时候,磨难大也不大?只是那季工作组,难道真的重视了?非也。是赵校长给他搭砣(撒谎),目的是增加自个儿说话的分量。“文化大革命”以来,咋不咋都摸到了一点底细,人人都学会了架着他人说话,实际也就是胡蒙。胡蒙二字看似简单,其实学会了威力无比。其实所谓的意识形态,大多是靠胡蒙胡蒙出来的。但说到底,群众还是蒙不过领导,下级还是蒙不过上级。几个月来的革命,学校的老师,有的吃了苦头,有的尝了甜头,有的在其间成了冤家对头。但是,大家比已往都有所自觉,主动靠近领导的心思都有了。赵校长以往巴不得这样,却不想“文化大革命”让他有了这种感觉。一时对上头的政策,佩服得不得了。看样子人也是逼穷逼打,如同赶来赶去的畜生一模一样顺从啊。
  季工作组吃过早饭,到大队部,进门便听见炕上叶支书喊:“刚说派人请你,你就来了。”季工作组巡视一周,看几位关键人物都已到齐,便气色庄重地从大氅口袋抽出那份揭发材料,当着众人的面,啪啦一声摔在炕席上,煞有介事地说道:“同志们,老实告诉你们,形势复杂了!贫农社员贺根斗,觉悟很高,亲自给我送来一份材料,揭发你们这里个别干部的错误言行,说得事证确凿,有条有理。我原以为你们这里没有人能写材料,现在看来我低估了,这份材料,写得就很好嘛,很有文才,比在座的有些干部思想水平还要高。”叶支书起初一脸喜色,听他这么一说,当即有些吃惊,捡起那揭发材料,一页页地和吕连长几人交头看过,面上都呈现愧色。叶支书拿起烟锅,吸了几口,缓缓说道:“事情因因子有,贺振光的确有些流氓行为,沿辙(从来)不太注意影响,但到底是啥事,还得调查核实。不过这叔侄俩人一直不铆(不团结)。贺根斗背后反映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季工作组道:“这事我看,我们大家意见,必须尽快统一一下,一经研究,立即行动。放过这种流氓,等于犯罪!”叶支书一惊,但立刻点头道:“说得是。”吕连长一边却朝叶支书使眼色,插嘴说:“学校那边咋办?”叶支书听说,便向季工作组说道:“也是这相,学校昨日里杀了个羊,今儿个请咱们几人过去,咱们先去把这件事打发了。”季工作组一听,火了,站起来,指着叶支书的鼻子数说:“真没想到,你们这帮人,是这样对待革命工作,现在是啥时候了,全国各条战线都搞得热火朝天,我们这里却是提着耳朵光顾嘴,吃吃吃,满脑子的吃,资本主义复辟了,旧社会的黑暗罩你们头上,我看你们还吃不吃!”叶支书慌忙赔笑,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不吃饭哪来精神革命?”吕连长帮陪说:“是这道理,是这道理。”季工作组袖起手,大幅度地晃荡着身子,踮着脚,旋转几圈,又气咻咻地说:“好家伙,没想到一碗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羊肉汤你们就成了这样,国民党蒋介石假若端一碗羊肉汤来,恐怕你们很快就叛变了!”叶支书笑着下炕说:“季站长,吃羊肉汤,学校赵校长还不是冲着你,看了你的面子才叫我们去的?”季工作组立眉问:“你说是他叫我去的?”叶支书道:“不是他叫你,谁还会叫你?”季站长一抖肩膀又转一圈说:“我不去,这是腐蚀拉拢!你告诉他去,和那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季世虎从来是不搅和的!”
  叶支书朝吕连长使个眼色,吕连长忙上去搀住季工作组说:“说透了也不单是赵校长,而是全校革命师生的一片心愿。革命小将利用课余时间喂的羊,现在杀了,请你过去吃,顺便看一下学校的革命形势。”季工作组摇头道:“我不去,你别拉我的胳膊。”说完挣脱手,一人坐在炕上,拿起语录本,伸长着脖子阅读了起来。
  正说无奈,却也凑巧,根盈这时候领进一个风尘仆仆、满面通红的陌生人。其人青工模样,进门便喊季站长。季工作组抬头一看,慌忙下炕,口称小张,握住小张的手。小张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季工作组,气喘吁吁地说:“县上叫你去开会。”季工作组展开纸条,但见上面写着:
  季世虎同志: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当前我县的革命形势已进入关键的时期,资产阶级司令部的保皇狗们,都日益暴露了出来。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在天安门前接见红卫兵,这对我们是莫大的鼓舞和鞭策。林副统帅的讲话,又给我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而我县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不甘心他们的灭亡的,他们互相勾结,用非常卑鄙的伎俩,阻扰破坏我县革命小将的造反行动。为此,县红卫兵造反司令部决定,由你亲自带领我县的二十八名红卫兵同志,冲出我县的黑暗封锁,去到北京城,接受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主席和英明统帅林副主席的检阅,将我县的革命形势推向新的高潮。
  见信速回,不可延误!
  县红卫兵造反司令部
  季工作组看到冲出黑暗封锁的意思时,已是激动得抖动不已,也许他骨子里天生便有冲冲杀杀的天性,一张纸条在眼皮下哗哗直响,像是长上翅膀似的。连声叫好:“哈哈哈,我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了!毛主席不会歇手不管,他老人家会指挥我们冲锋冲锋再冲锋!县委县政府那班子人,个个不是好东西!早该造他妈的反了!”说着收起纸条,连忙问炕头坐着的小张:“你咋来的?”小张道:“骑自行车。”季工作组道:“那好,现在就走,立刻走,分秒不能耽误。”说完,收拾好语录本和抽屉里的其他文件,背起黄挎包,立马要走。
  叶支书知晓事情的重要性,也不敢拦阻,只得跟屁股送人。路过照壁前头,村人听说季工作组要走,纷纷上来握手,前呼后拥,步行前进。叶支书搀着季工作组,以防被人挤倒。季工作组将嘴搁在他肩头上,竟有十二分的耐心,小声叮嘱他道:“现在,我国的形势,发展很快,我县的形势,发展也很快;我们鄢崮村,不能落后,一定要迎头赶上。现在村里的形势,很复杂,相当复杂!我们做领导的,不能当革命的拦路虎、绊脚石,一定要抓紧工作,支持革命,我希望在我下次回来,鄢崮村的形势会有更大的变化。”叶支书连连点头说是。季工作组接着又说:“要揭开阶级斗争黑盖子,将贺振光这样的坏人,统统地揪出来,越快越好。不是我说你们,今儿个早晨,你们的做法,是不符合当前形势要求的,和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背道而驰。”叶支书又是点头说是。
  说着说着,送到村头。村头人聚得更多,看样子大家都主动赶来给他送行。鄢崮村古来今往,即就是生儿嫁女,也没得这般热闹场景。人们恋恋不舍,似乎不愿让他们无比敬仰的季工作组离开。也许黄土地上人都有那好聚不好散的秉性,人人心头都涌上了一股酸楚味道儿。季工作组见此场面,十分庄严地扬起手来,说:“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我不用多久便会回来,鄢崮村的革命工作,还要我回来和大家一起冲锋陷阵。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我得去见毛主席,我得将一些很重要的问题,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汇报。现在形势很严峻,阶级斗争很激烈。但只要有毛主席,我们就什么都不怕。现在我走,你们也甭担心。关键是每个人都好好思考一下,如何从自己的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好了,大家回去吧,再见了,我会带着最最敬爱的领袖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回来的!”说着,又拽住人堆里越头伸面望了他半日的富堂老汉的手,和蔼地说:“富堂哥,不,富堂同志,我要走了,但不用多久便会再回来,你也得抓紧学习政策,力求进步。你给我老姐说,我十分感谢她的招待。”说完也不顾富堂眼热嘴颤,抽回手,屁股往自行车上一搭,下坡远去了。
  叶支书转过脸对大家说:“看看人家季站长,多有福气,北京城里转上一圈,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也该人家红火,人家对革命工作,的确是一心一意,从没说有松懈的时候。”吕连长纷纷点头。大家散伙。
  去学校吃羊肉泡,晚了时辰。但也好,赶到学校,却也没看见学生那般吵闹。张铁腿又是叶支书的亲戚,一切自然伺候得周全。唯一遗憾的是季工作组没来品尝,让一片奉承巴结之心空下。
第21章
  季工作组一走,我们倒有了几分空闲,细叙鄢崮村的奇闻逸事、古议今谈。却说大害自从回到鄢崮村后,与村中一班少年夜夜玩耍,甚是惬意称心。只是到了白天,大家都忙于农活,只落他一人清闲,于是便撂开腿子将村子外围的山河沟峁,四下走访,四处踏看。
  这一日,走在村北大峁上,只见沟底一条马路当间,一班人呜呼喊叫着打架。听那喊声,几分耳熟。忙赶过去,瞪眼一看,竟是同伙里的仇歪鸡他大卧在地下,被周家峁的几条汉子竞相上去践踏。老汉一个人被打得一劲地鬼哭狼嚎。这情形,大害不见则可,一经遇见,不能不说是正中下怀。说时迟那时快,冲上去便将一个马大的汉子掀翻在地。众人先是一惊,知道是鄢崮村的人来了,一帮人齐刷刷围上来,与大害讲理。
  你晓这是怎的?原来快到春天时候,村中家户,十之八九没有糊口的粮食,饿得急了便纷纷出门寻辙。这仇老汉,今年竟是第一个拉起了要饭的家伙,望着北岸深山里走去。路过周家峁,见村中一老妇在村头碾米。心想上去讨把谷糠,也算此行不虚。想着想着,便已走近碾子,可巧这时碾道一旁的院墙里头有人厉声呼唤,老妇答应着慌忙踅了进去。仇老汉看着那碾盘上黄澄澄的米粒,浮想联翩。那拉碾的驴儿一圈圈地转着,仇老汉痴木怜怜立着,一边看一边想,一边等着那老妇速速回来。这等那等,不见来人,少不得自个儿上手,帮着人家,将碹到边沿上的米扫进去。扫着扫着不觉起了贼心。把人家未舂净的谷米,连糠一起,一捧捧地往自个儿的布袋里撮。这一日也合该老汉出事。没撮几把,那老妇走出来,一眼瞥见了,抢天呼地地喊叫起来。院墙那边一大帮人听见吆喝,赶将过来,听那老妇比画了清楚。抬头看见山坡上边,仇老汉一人背着捎马布袋仓皇逃窜。这帮人原也是正在学习《毛选》,不过到这节骨眼上,《毛选》也不见得有谷米金贵了。一帮人脚不点地地追,仇老汉兔子一般地跑,直让人家追了六七里的路程,方才赶上。接下来,就是被郭大害亲见的一幕。
  一班壮汉殴打一位老汉,大害先不乍就有几分不平;更何况是同村的歪鸡他大仇老汉本人。俗话说,好狗护三家。郭大害何许人也,岂允他这班贼人猖狂!不想这理却也就是这理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其间那最可恶的豁暴牙汉子掀翻在地,然后又与众人厮打起来。这场恶斗,但见是:
  血溅了晴阳一二里,絮飞了角影三四家;五六场上吼声动,只道是,七八条恶狗遇上了悬睛豺豹,九十只利爪旋住了尖齿野狼;斗只斗得脚头尘黄腾空,咬只咬得牙下硌飒乱颤;何者死,何者胜?不见日月道不明。
  仇老汉一看有人协他,慌忙爬起,拉开腿子自顾颠了。苦却苦了大害一人。但大害说到底是吃过杠子白馍的人,力气大得让周家峁人诧异。左冲右拦,眼看没有他的对手。不过周家峁仗了个人多势众,三个两个轮番进攻,只道他也有疲倦的时候。这竟也不失为一条妙算。
  就在那郭大害被周家峁一帮恶人纠缠住,斗得骑虎难下之时,却被沟沿上打柴的哑哑看到了。你说巧也不巧?时人不晓,连日来那哑哑对大害哥的心思,已成了魔症。人常说的情人眼是贼人眼,便是此意。
  哑哑早晨看大害吃过饭后,炕上挺了一会儿,唉声叹气一阵,忽又想起什么,下了炕撂起腿子就出了家门,村头一拐弯,直朝北面走去。哑哑一看,慌忙拿了镰刀绳子,远远地随了。到沟畔上时,只见大害与一班贼人打作一团,伸出去的没人家那捣过来的多,吃亏不少。哑哑见此,慌忙疯似的跑回村里,看见照壁前黑蛋、建有几人,上去就拽住建有,指着村北的方向喊叫。建有等人莫名其妙,大瞪两眼不知所以。哑哑又是扑死拉活地拽黑蛋,黑蛋傻笑不动弹。哑哑这少不得飞身跑回家,从大害炕上揪了一件棉衣出来,当着众人的面跪下,将大害那棉衣搁在地上捶打,边打边呀呀呀地指着北方。正巧大义与歪鸡几人走来,看哑哑焦急的样子,先是稀奇;大义忽然明白过来,直呼道:“不好,大害哥出事了!”哑哑一听大义这话,揪住大义就往村北方向跑。与大害要好的诸位朋辈,一个个自不必说,拉开腿子随了上来。
  大害与周家峁一班恶人鏖战了两个钟头,直累得呼呼大喘,眼看抬了腿动不得脚了。正说无可奈何之时,只见沟峁上喊声雷动,回头一看是大义一班弟兄,心下一喜,不觉又来了精神。周家峁人一看大势不好,慌忙撤退。大义一班人竟不依不饶,将人家的后路给断了。人家只得沿着山脊逃窜。大害呼喊着众人歇手,大义几人这才停住脚步。歪鸡好战,又追出去几里,没有结果,骂骂咧咧回来。众人收兵回营。
  进村之前,大害嚷着要歇。歪鸡一看,便要背起大害。大害不允。众人一同上手,将大害架了起来,一帮人嘻嘻哈哈,唱着语录歌进村,招来四邻八舍观看。可笑的是,大害倒似那打虎的武松一般荣耀了。
  话到此时,却要暂缓一时,说说鄢崮村事关大局的一个人物,即那腰系麻绳的贺根斗。说来这贼也是绝顶聪明之人,自生下来,便被他那老子抱着,上到赌场里,去看他大摸牌。四五岁时,便将那些花花点点一律弄了明白。
  十一二岁,便串在里头,名义是小孩玩耍,暗地里却是识局辨势,做些巧妙的掏墙打鬼、隔篱探花的勾当,其机巧甚为村里知底人惊异。也许他大命里运背,一次遇着一伙黄龙的贩枣商人,手段甚是奇特。几夜里头,这父子两人尽管是机关算尽,但仍似风吹雨打一般,直将那祖先留下的七青八黄飘散一空。
  父子俩心下虽是不服,但已是无可奈何之事。
  自此家中日子,一日紧似一日,没有个回光返照的时候。老汉硬是缓不过这口气,一场大病,扔下个破烂之家,伸腿去了。苦竟苦了贺根斗连同他的长兄贺根堂,兄弟二人伴着老母,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只指着租人家邓连山的十五亩坡地勉强度日。
  贺根斗吃一堑长一智。自此即便上了赌场,也将那输赢之事,看得甚淡,不再像他大,一看输钱便下狠加码,直将自己斗得是鼻青脸肿,身败名裂。然而事情奇就奇在这里,人越是不经意,牌运却是接连上手。于是乎今日五元,明日七块,见天有些赢头。几年过去,竟也缓过些气来。日子又一天好似一天。灶头锅头,竟比父亲在世时油腥了许多。贺根斗二十岁那年,用赢来的钱给长兄根堂娶了亲,又将那输于他人的田产,赎买回来些子。几年里长袍马褂,做掌柜一般的红火体面,被鄢崮村方圆传得是神乎其神。只道是:他年失手处处处失手,今番得意时时时得意。
  一日,赌局突然出现一个长安的半截和尚。贺根斗依据他的起手,便觉着此人不同凡响。两人试了几手,互知对方深奥。耐了几个时辰,隔火相望,都不敢轻易加薪添炭,只做些无关紧要的“小壶斟酒”的玩耍。及到天快亮时,只见那人立起,抱拳向他道:“贺掌柜,兄弟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贺根斗连忙回礼道:“史掌柜是大家起手,不像我这山野百姓,有何话只管道来,兄弟我洗耳恭听。”姓史的和尚道:“这场面人杂鬼多,请随我到良斌家中细说。”说完,两人连同郭良斌一起,回到大害如今睡的窑里。
  几人上炕坐好,只听那姓史的说:“你们鄢崮村貌似平常,却有些藏龙卧虎的气象,今日看贺掌柜手段,灵活机动,变化神妙,颇有些将帅风度。我从长安到此,三百里远,一路走来,方遇着你一个警觉之人。我有一宗大买卖,不知愿不愿屈尊,一同去做?”贺根斗拱手道:“我乃一粗俗之人,多蒙史老哥夸赞;不知是何买卖,竟得到史老哥如此高抬?”
  姓史的说:“说来话长,咱且不拐弯了,来个一句道破。贤弟可知民国气数已尽,如今在咱北面,有个地方叫延安,那延安城里已是共产党的天下,毛泽东朱德等人,带领着一支军队,要与那蒋光头争夺天下。如今正广招天下豪杰,欲立千秋不朽之功,建万代不绝之业,而且是另外一种景象。兄弟倘愿意前去,不用几年,自会出头露面,荣华富贵。”贺根斗听完,吃了一惊,忙问:“史老哥莫非就是共产党?”那姓史的说:“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略知一二而已。”
  贺根斗按理说,摸牌识局,甚得其中关窍。也知那机运来时,万万不可手软。当断不断,正风旺势即刻是擦肩而过。在这事关人生大局的节骨眼儿上,贺根斗却愚钝了,恰是显见得目光短浅。聪明一世,糊涂一日。自道是手风正好,日子富足,唯唯诺诺不愿答应,只推说日后有机会,去延安看看再说。
  史和尚拍拍他的肩膀,也不勉强,说道:“如此也好。”说完便拉开被子睡了,贺根斗连忙告辞。第二日早打听,才知史和尚带着村里大理不通的郭良斌一同走了。贺根斗起初不以为然,临到解放时候,牌运日下,便自觉摸出福浅命薄,将一生大机遇误了过去。
  长兄贺根堂头些年穷困之时,落下积劳成疾的病根。家道发旺娶妻之后,又是不知调养,没过多久,抛下妻子儿女去了。贺根斗到此份儿上,已是合该背运,紧接着又是老母去世。痛楚之下,性格中他父辈那争强斗狠的恶习出来。赌局里场场亮手,说也邪魔,竟输得不亦乐乎。每每赌到半夜,囊空兜净,回到家中,也不正经,只朝他根堂嫂子的窑里头乱钻。为嫂的死活不允,但孤儿寡女,哪经得根斗此人的花言巧语多方调弄。及到后来,却过得像一家人似的。你知那贺根斗为何如此?原来他前些年在镇上赶庙会时,瞅上人家长元村的一家大户女子,两人眉来眼去,即使不是私订终身,意思却都有了。贺根斗当初不愿随史和尚去延安,竟也有这么一出。心想再折腾几年,手头宽松些,上门求亲不迟。却没料到,家中接连丧事,这耽误那拖延,直弄得日薄西山,气数消尽,娶那女子的希望成了泡影。此时自己已过了成婚的年龄,你规他劝,说法甚多。
  且说嫂子自从嫁过之后,吃食尽有,养活得面红手白,甚是中看。长兄之故,这才落得日日抹泪,夜夜叹息,凭空添些凄楚动人。贺根斗此时贼性难抑,歹心滋生,已是势在必然。再说兄嫂弟承,接手过活,也是鄢崮村世代相传的古风,俗人多不以为怪,倒看成仁义之举。常理常情,受人褒赞。也不说那贺根斗自幼便和一些地痞混在一起,终日尽是些蝇营狗苟的事情,耳濡目染,心性早已坏了。
  炕头有了女人,多了一层羁绊,去赌场也不似往日勤快,日子倒也捱着过了几年。三十岁那年秋天,偶然间说是上场溜溜,不期又遇着昔日与父亲交手的黄龙赌客。仇人相见,分外眼明。一斗便是几日。两人像是拉锯,赢了输,输了赢。只赌得天昏地暗,不辨子丑。到最后,还是那黄龙的赌客高他一筹,又将他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业,倒腾一空。贺根斗上吊不甘心,跳井不能够,又押上自己的嫂子作注。谁知没经得几手牌,输给了人家。隔日正好庙会。贺根斗将嫂子哄骗到镇上赶集,到街角旮旯,安顿住嫂子,自说去去就来。嫂子没觉察,老实巴交立着等人。左等右等,却不想这时来了一帮山野刁民,抬着轿子,不问青红皂白,二话没说,将她塞了进去,直朝那偏僻无人的山道上奔去。妇人跟随根斗几年里,已学得聪明了许多。到此关头,心下自是十分明了。先是稳住声气不声不响,直到天黑时,轿子到了黄龙县城的老墙根下,发猛喊叫起来。事情也巧,黄龙县第七任县长贾正源,是人间少有的清官,此时正巧路过此地,听见轿子里有女人喊叫,便命随从前去拦住,带来县衙门问话,一审便知是拐骗民女的勾当。当即将那抬轿的群伙关押,同时委派兵员,将妇人连夜送回鄢崮村,与家人团聚。
  自此,贺根斗脸上光彩顿失,几个月没敢进嫂子窑里。尽管后来哭天抹泪着下话求饶,但终未再成事实,结下一世的冤仇。如今轮到了侄儿贺振光手里,更是针尖麦芒,没一根好刺给他。他玩耍了一辈子,好吃懒做惯了,政府里又对赌博之事看得甚紧,手头不再有宽松的时候,虽说定成分时落了个贫农的好处,但也抵不得饭吃,时不时想让侄子通融一下,偷着给自己多记点工分,但贺振光总未允过。想自己当初红火时,将他母子几人细米白面地供养,此等恩德不知报答,如今却拿起架子,欺负自己亲叔,是何道理?不想遇上季工作组来到,贺根斗遂想杀杀贺振光的威风,出出这口恶气。
第22章
  回头说那日天黑,张法师将季工作组唤至被关押的窑里,道出与他早年的机缘之后,季工作组竟也通情达理,立即私自将他放了。出了大队部门,借着夜色,顺着墙根,风走云行,直朝水花家奔去。此时水花正躺在炕上难心,处于那睡与不睡之间。突然嘎吱一声门响,蹿进一条黑影,听响声便知不是山山,心下惊慌,连忙问谁。张法师并不应答,只一个劲吱唉呻吟,朝炕边摸去。水花此时已估摸出三分,哎哟一声,慌忙点灯,问他:“你咋跑了出来?”张法师气喘吁吁地道:“也是天意,我遇着故人了!”说完,脱鞋上炕。水花连忙制止,说:“先缓,你身上的土。”说着便披衣下炕,将张法师破衣烂裤剥去,搀扶上炕。端来一盆水来,将他周身上下细细地擦了一遍。擦到青肿血斑之处,甚是心疼不忍,泪水啪哒啪哒掉进盆里。
  张法师躺着,见水花咽着泪水,便说:“我且问你,你知那季工作组是何许人?”水花抹泪道:“我哪晓得。”张法师咳了声,又重复道:“我遇到故人了!要不是他一门做主,今番我是活着出不来了。”于是如此这般,将过程描述一遍。水花破涕为笑,说:“你说事咋这巧?”
  张法师道:“说得是,起初我也不大相信自己眼神,这看那看,但觉此人仪态豁亮,谈吐隽雅,极是有些稔熟。思来想去,登时记起。见面叫答应人后,果然是旧时相识之人。那季工作组后来一听,明白是我,慌忙放下架子,将我搀扶,连声道歉,只说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委屈你了。我说,这不怪你,是这班民兵鲁莽,做出这等无理的事来,我不怪你。季工作组悔恨不迭,不是公职在身,他倒有心亲自来接待我了。我说,这我知晓,你忙你的。这就匆匆回到你这里来。”水花听完,一发惊奇,更觉着张法师的不凡。给张法师熬了米汤,端了一瓷碗,看着他一口口地吃下去。直到夜半时分,方才歇下。
  张发师随说身上有伤,但不影响睡觉,一场虚惊就此毕了。心下自是需要安抚一番。于是待那水花脱了衣服,钻进被窝,这方小心趁探着作弄起来。世人不知,此时此事,却是另外一种景致,有道是:
  风摇树摇树只怕树摇,蝶恋花恋花但恐花俏。
  你似那三秦的碗碗腔,他似那江南的丝竹调。
  话是柔软,说也细挑;一方是尽了仁义之心,一方是行了忠勇之道。
  第二日晨,张法师醒来,说要回东沟去,水花多方劝说不下,只好由他一人撇躐着腿走了。
  这面却说有柱自从被马翠花拒出家门之外以后,衣食无着,终日里像是活鬼游魂,在村子里踅摸。今日到这家,明日挪那家,人看在邓连山的面上,也不好意思不予打发,给一个半个玉米馍,填过后送出去。晚上也不回家睡觉,时常歇在饲养室旁的草窝里头。头顶粘草,脸面布灰,一身破烂着装,直与那叫花子一般无二。时间一长,村人熟悉下来,也不再恓惶于他了。每至家中讨吃,往往是吆喝着轰将出去。
  然而饿人竟有那饿人的方子。一日黑女大吃过午饭,回饲养室,只见牲口仰头竖目,神情不对。仔细察看,发现有柱蹲在槽下,手抓着一把生玉米颗子,正往嘴里填食。黑女大一看来了气,拿起搅料棍,劈头盖脸打将过去,直打得有柱哇哇直叫,逃出了饲养室。黑女大掂着搅料棍,对乡亲们说:“我说一连几夜牲口不对劲,原是这贼,将给牲口的细料,自顾抢到嘴里吃了。但若明年春天牲口膘上不去,都是这贼给整的了。”说着又去寻海堂,给饲养室门换上一把将军不下马的新锁,断了有柱的食路。
  这一来,有柱可真是饿得头昏眼花无可奈何了。有柱硬撑着走了二十里山路,到了范家庄姑夫家。一捱进门,睁眼看见姑,立刻便抱头昏倒在地上。姑先是不认识他,后细看后才知道是侄儿有柱,却不知他如何落到这步田地。这问那问,问不出声,慌忙端过米汤,扶着灌了下去。有柱半日方缓过劲来,哭声细微,如那炕上睡着的两岁小儿雷娃一般。姑又添汤取馍,看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侍候洗脸换衣,扶坐炕头之上。
  有柱虽说是精神有病,此时却蛮有人情味道,搂过睡熟的小儿,像是奶妈子似的,这抚那弄,无限爱惜,边抚弄边将几年来的遭遇,对姑一五一十叙述出来。姑听罢家中物件尽被那马翠花倒腾一空的事实,立刻拍炕大怒,恨不得当即下山,和那死皮赖脸的马翠花斗个青红皂白。恰好自己男人近日官复原职,又当上民兵连长,气势更是粗壮许多。直说:“有柱你甭急,等天黑你姑夫回来,这事她马翠花赖不过去!”有柱说:“姑,这事不能耽误,马翠花不是一般人,瞎点子多得很哩!”
  有柱的姑夫李铁汉,说来也是地方一霸,只因邓连山案子牵连,罢官卸职多年,近些日子又和村里的支书搅和上了。张书支为他去公社多方捅鼓协调,这不,又回到原来位上,正说要将自己下台几年落井下石的那帮势利小人整治整治。一听有柱此说,更是火冒三丈,当夜就巴不得下山。天明时分,喊起半死不活的有柱,带领十几个民兵,赶一辆四马大车,浩浩荡荡开下山来。接下来只道是:
  战火硝烟,烧得一村通红;男夺女抢,打得头破血流。
  常人说:“好狗不出门。”那李铁汉为何敢这等张狂?原来他已往便与鄢崮村的吕连长和叶支书交好。这次下来,自是谋划好了。待行至鄢崮村村头,他牵着有柱,提着酒和点心,先叩响叶支书家门,将礼当一一摆上炕头,将有柱的实情,原原本本学了一遍。叶支书也是,自邓连山关押到狱中之后,看有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又起恻隐之心。再说马翠花也的确是村里的戳事精子,给他造了许多流言飞语。李铁汉此次要整治她,心想这借刀杀人之事,一方是落果,一方是人情,乃一箭双雕之举,何乐不为?只嘱咐不要闹得摊场太大便可。领导一点头,其余话再不用多说了。千恩万谢着出门。又到吕连长家中,礼当自是一视同仁。吕连长知晓李铁汉近日又官复原职,理应上门庆贺,如今人家倒亲自提酒上门,听他一说,便对此举更是不用说的赞同,赞同之余,又是十二分的义气,唤了村里几个得心应手的民兵,携同李铁汉一帮人马,将马翠花家包围起来。
  两个连长,双方民兵,又有比较一下的意思,这一日的热闹,俨然是一次大的军事行动。或许是一开头张扬的声势太大,马翠花一家人事先便有察觉,吕连长敲门,里面是木头杠子顶着,死活就是不开。喊了几句之后,吕连长生气了,一声令下,命民兵强行扒墙进院。这伙人虽然没经过正规训练,但扒墙撬锁却是高超,三下两下便翻了过去,进院之后,只见马翠花几个儿子持刀拿铲,声嘶力竭,负隅顽抗。但到此刺刀见红之际,民兵们个个骁勇人人胆壮,一时间刀光剑影,打得是毫无章法,骂声哭声乱成一片。此时大门又被打开,二三十人先是拥进院里。马翠花一家一看相势不对,慌忙退却到窑门前头。吕连长喝声止住,对众人讲:“暂歇暂歇,咱先把政策讲到前头。政策一旦讲过,他们不服帖,咱们再动家伙不迟。”李铁汉黑着脸朝地上啐了一口说道:“说得是,都停手,听吕连长说话。”吕连长对马翠花的大儿大义说:“你们要是拿事,我便说了,你们要不拿事,还是请老婆出来说话。”大义点头应道:“拿事,有话快说。”吕连长道:“拿事便好,大义你先听我说,你也是党教育出来的青年人,觉悟不是没有,你现在手拿菜刀,和民兵组织对抗,应不应该?”后头的二义说:“哼,你们哪是民兵,分明是一帮打家劫舍的土匪!”吕连长正色道:“说话客气些,不要骂人,你若再骂一句,后果我姓吕的不负责任。”李铁汉道:“和他这帮贼娃客气个啥,冲进去再说!”吕连长拦住李铁汉说:“老李,不能这相,这是大事,咱不能马虎,政策走在前头,不怕他们不允。”李铁汉气咻咻地说:“老吕你说,我听你的。”吕连长说:“且把有柱叫过来说话。”说着,众人回头寻找有柱。
  此时早已不见有柱的人了。众人又费了一番周折,在涝池边把他揪了回来。众目睽睽之下,有柱吓得面如土色,不成言语,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意思。李铁汉急了,对吕连长说:“老吕,有柱你不是不晓得,甭指望他说啥,咱赶快动手。”吕连长道:“老李你替有柱把话说了。”李铁汉咳嗽吐痰,做了一番准备,然后说:“那好,马翠花,你们这一门子贼人听着,一年多来,你妈厚颜无耻,欺负一个死人,将其家产尽行霸占,如今我作为他姑夫,前来主持公道,你听着,凡是过去从我家抬走了的,统统抬出来,倘有一件不抬,莫怪我李铁汉手下无情。”大义说:“谁怕你们,你若敢把我们伤着,咱到法院算账。”李铁汉说:“法院也不是专为你家设下的,算账就算账,只怕到时候你不敢去哩!同志们,动手!”说完,民兵便欲伸手了。
  正说不可开交,马翠花突然拨开儿子阻拦,从窑里蹿出来,双手叉腰站在当前,指天画地着说:“谁敢动手,就朝老娘身上来,老娘我从山东讨饭过来,一路江河湖海,啥没见过?几个毛毛虫便想和老娘我斗!你们来吧,想拿刀砍,脖子在这儿,想拿枪崩,腔子(胸口)在这儿。来动手吧,想动手就快一点儿,甭惹得老娘急了,操刀先劈你们一个再说。”众人愣住。马翠花又指有柱的鼻脸,数落他道:“我说有柱,你这不明世事的畜生,老娘多年待你,像是待娃,吃的喝的,白白予了你,如今你忘恩负义,竟叫来民兵和我老娘作对,于心何忍?不过事到如今,我也不与你多说了。你说句公道话,我占了你的田还是夺了你的产?你对大家伙儿说个明白!”有柱连连后撤,躲在众人身后,这拽恁推,扶不上前。李铁汉火了:“甭理那死皮,咱且动手。同志们,甭听贼婆娘一派胡言!”说完一马当先,一把上去揪住马翠花衣服,推在一边,民兵们纷纷拥上,马家几个儿子哪是对手?没经几下,便逼在墙拐角里,其余民兵正说朝里冲进去,马翠花一看大势不对,脱下裤子,咕咚一声,倒在窑门前头,将那女人的私处,脸亮在众人眼皮底下,摆腰扭胯,浑身抽筋,像是将要毙命的相况一般。民兵们吓得轰声散开,李铁汉说时迟那时快,掂起一把铁锨,从猪圈里头端过一泡猪稀,朝那马翠花的腿旮旯糊了过去。马翠花一惊,睁开眼,爬起来抓起稀屎,提着裤子又朝李铁汉脸上抹过去。李铁汉低头闪过,一个扫堂腿将那马翠花踢了个四脚朝天,儿子们一看母亲受辱,便也不顾一切,个个舍了性命,呜呼喊叫着朝李铁汉扑将过去。
  这时候,鄢崮村男女老少都已惊动,直把马翠花院里院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也有许多人是替马翠花打抱不平的,纷纷拿起家伙欲来参战。吕连长一声喝住:“你们想咋?这是人家的私事,你们想咋?哪有你们插胳膊伸腿的地方?”那些人看吕连长发话,便都老实下来。民兵们看见马家几员大将朝着李铁汉扑过去,连忙又替李铁汉解围,这期间,一民兵下手过猛,直将那大义的额头砸得鲜血喷涌,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马翠花一见出了血,这才慌了,撇下李铁汉,连滚带爬着过来看大义的伤势。几个儿女这才势头松下。几位民兵拽着懵懵懂懂的有柱,趁机钻进窑里,无论是与不是自己的家什,有柱但若点头,便抬将出来。此也真如土匪下山,人踩马踏,肆意糟践。衣物撇了一地,瓦瓮打破几只。直弄得是满窑花骚,一派狼藉。
  村民们闪开道路,眼睁睁地看着外乡人将马翠花多年的经营,尽行装上马车。李铁汉也不恋战,便转身朝吕连长拱手道:“老吕,我走了,容我日后来感谢。”说完,拉起有柱一同上车。众民兵随后,一甩鞭子,叮叮当当一溜烟撤了。马翠花如中了疯魔,披头散发追赶到老埝顶头,一蹦三尺高,山哭海骂,骂着骂着,一股抢头风吹来,气一闭,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被村民抬将回来。马翠花一场大病,炕上躺了半年。人说是得了噎食绝症,死时一口汤都喝不去,饿成一把骨头。入棺时,儿子将她手腕上佩戴了一辈子的银镯子摘了。村中捣鬼老汉感叹一番,写了一副对联,揭示她一生行径。只道是:争吃争占落下一副骨头架子一床花被入土,何年何月长出一条骚驴尾巴一张长嘴再世;横批是:呜呼哀哉!
  这对联写得缺德。且不说马翠花如何,也不应埋汰死人得是?人世的财物,无论属你属我,总朝那或聚或散的路子上去。马翠花倘若认清这个道理,心平气和下来,即便是免不了受这番侮辱,生这场恶斗,倒还可多活些年头。所以凡是明理之人,都将世间的钱财二字看得甚淡,视若过眼烟云。譬如今日的大害,眼见朝奉不高兴奉还家当,便也不急,终日仍是嘻嘻哈哈,与村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们混在一起,舍着灯油,天天夜里胡乱玩耍,海阔天空地胡谝。朝奉倒觉着脸上无光,见了大害也不似往日展坦。此番处理,便是对了。
  你黑心便让你黑去,那件件搁在你眼前的家具便是你的心病,折磨着你,让你一日不得舒服。
第23章
  只是年关一天天地迫近了。饥饿也似春天的温暖一般,悄悄地向村民百姓的身上扑将过来。照壁底下的人,一日多似一日。庞二臭的剃头摊子天见天红火,天见天热闹。因此上每到年关下来,庞二臭少说也有那二三十元的收入。
  这日,腊月二十八日的傍晚,庞二臭忙乱了一整天,收拾了剃头摊子回家,绕过东头场院,即将走到家门前,看见一黑影蹲在家门口的碌碡上咳嗽。他挑着担子咯吱咯吱走近,问谁。那黑影立起说:“是我。”庞二臭一听口音,便知是村西的杨济元老先生。杨济元老先生身高七尺,肩宽背厚,面阔口方,走动起来,龙行虎步,大有古时的帝王气象。说起来此人也是鄢崮村绝无仅有的人物,没听人咋议论他的:“留着大背头,揣着风火炉。”形容的就是他独有的那一份清闲尊贵;更兼他继承得几件祖宗的济世救人的绝活偏方,因症施药,一妄胆大,像治牲口一样治人。几例稀茬怪病疑难绝症,竟都攻克在他的手里,村里老一辈人将他信奉得跟神面佛手一般,单是敬重得不得了的。
  此人前来,庞二臭自是受宠若惊,忙放下挑子问他:“济元叔,你有啥事?”济元说:“有点淡事,麻烦于你,想向你打问一个去向。”庞二臭搁下剃头挑子,边开院门的铁锁边说:“咱到屋里说话。”说着二人进了院,走入窑里头。济元陌生,不敢轻易下脚,等庞二臭点着炕头油灯,这才走近炕沿坐了上去,只觉着窑里甚是清冷。又将周围扫视一番,心想,无怪乎庞二臭说的“一盘锅灶一只碗,一床薄被蹬不展”。
  庞二臭取过水烟锅递他手里,说:“你先缓吸,等我将炕烘着,咱俩说话。”济元接过烟锅,凑着油灯扑噜噜地吸了起来。待庞二臭点着炕火之后,窑里有了烟火气息,这才觉有些暖意。庞二臭堵好炕门,说:“济元叔你鞋脱了,朝炕里头坐。”济元答应,脱了鞋,朝炕中央坐过去。庞二臭也坐过去,接过济元的烟锅说:“济元叔,有啥事你说出来。”济元迟疑了下,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到了年关,手头太紧,想托你找个路子,将祖先遗传下来的一件宝贝卖了。你这人办法大,门路广,说不定可以找个出手的地方,解救我一时的窘困。”庞二臭吸着烟,问:“是何宝贝?”济元道:“说来竟是一件异物,不大敢让常人知道。”庞二臭停住手,问:“是何宝贝?”济元道:“此宝非金非银非木非草,是人世间的罕见东西。”庞二臭急了,问:“你快说,是何宝贝?”济元缓缓说道:“八王遗珠。”庞二臭说:“八王遗珠是啥?得是皇帝老子的耍货?”济元点点头,庞二臭说:“皇帝老子使唤的谁买得起?再说这年头,那宝贝又抵不得食用,谁要它咋?”济元道:“道理是这,不过事到紧火之处,若不卖掉它,我这个年关怕是过不去了。”
  庞二臭说:“你说得过头了,谁不晓得你家道殷实,是咱村数得着的万事不求人的富有人家。”济元道:“细说起来惭愧,今年里头,儿子结婚,婆娘去世,这一进一出的事情接踵而来,家中即使有金山银山,也抵不得如此开销。”庞二臭叹气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年头人人都顾了嘴顾不了身,顾了身顾不了嘴。”说着将烟锅递给济元。济元接过猛抽一个劲。庞二臭又说:“东西你带没?能不能让我开个眼,看看宝贝,日后遇着下家,也好说话。”济元又吸几口烟,仰脸说:“这宝贝是我杨家先人传下来的,且不说万事备细的历史典籍上没有记载,咱村里十朝八代统势无人晓得。这是到事头上了,叔让你看,也是你的眼福。”说着在怀里这摸那揣,半晌方掏出一个精致小盒。打开来,确是一只雀卵大小的圆物,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中,亮在灯下,由庞二臭细看。庞二臭一看,果然玲珑剔透,甚是灵异。这里有诗为证:
  传说天鹅之卵,又称老君之丹;
  拳拳之石不足够,一味真灵却现。
  人世只见稀罕,仙炉竟也难炼;
  胡乱自许天外客,单待识者成全。
  庞二臭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想要用手去摸。济元忙阻止道:“手甭胡伸,操心摸脏了。”庞二臭缩回手,说道:“我没摸着,我只是想凑近一点,看个清干。”济元道:“你也凑得太近了,把灯明全都遮住了。”庞二臭退回身子,缓了口气,问:“这宝贝有何灵验?”济元道:“听祖上人传,给你说,你也许不信。这是那远古之时,黄龙山下的黑水潭里,有一只千年的神龟,说是于一个初冬的月夜,看见天空中一道七彩亮光划过,紧接着只听扑腾一声,一只异物落进水潭里头。那神龟看那异物细致圆润,便知是一件承受了上天青黄之气的宝物,吞食肚里。谁料想,也是这千古绝少的偶然巧合。那物件在神龟肚里黏血贴肉地缓慢滋养,受了它往来无尽的元元之气的氲暖,万年之后,竟是合作成一件当今在你眼皮底下的这件天地精气无其不备的宝贝。”庞二臭更是稀奇,欲扑身上去再看,叫道:“哎呀,我的妈呀!你这一说,我这才看懂了些。”济元道:“说你懂了我看未必,你且坐好,听我细说。”庞二臭又坐正,拿起水烟锅,恭恭敬敬地说:“我听着。”济元道:
  “对你说了便是泄了天机,但我眼下又在年关,衣食所迫,也着实是万不得已。”庞二臭忙说:“不怕不怕,我姓庞的但若与人胡传,天打五雷轰。济元叔,你说,我听着呢!”济元小心将那珠子收好,扬起手,拿足了架势,又说道:“此物前朝八代,不知何时,竟被一种田的病病老汉捡拾到了。老汉此时忙着犁地,搁地头怕遗了,装进兜里怕漏了,无可奈何之下便含在口里。谁知这一含便晓得此物的贵处。干了一晌午的活,竟是如年轻人一般无二,不知丁点的疲倦。此事后来风传,一直传到长安城内,被咱中国历史上的始皇帝给晓得了。始皇帝是个暴君,车同轨,书同文,焚书坑儒,养八千嫔妃,极是荒淫。正说人到老年,与那年轻的嫔妃们行房做事,甚是体力不支。不想得此宝之后,立刻缓过劲来,夜度十二女尚不足够。你道这是为何?”庞二臭问:“为何?”济元道:“此宝贝受那神龟的无尽元气氲暖,形成的一股万古不败的真味。平常人得的那阳痿早泄,大多是伤了元气所致。你想,将这宝贝琅琅在口,元气散射,能有那毬不硬的道理?”庞二臭听到这里,连连点头,搁下烟锅,愈发是坐立不安。想自己这些日子,跑了几个地方,情形和自己往年比较,已是疲软许多。自己倘若能得到此宝,岂不是畅快得和皇帝老子一般?想到这里,便问济元道:“济元叔,你这宝贝需多钱方能脱手?”
  济元眼神一亮,低头说:“我心下哪里舍得,这是无价之宝。你不信我拿证据你看。”说着从怀里掏出宝贝盒子,打开来说:“你看这盒里头写有字。”庞二臭伸过头,果然盒盖上头写着几行蝇头小字。自己不识得便问:“上头咋说?”济元凑近灯光,读不出来,原是大篆所书。济元先生识得个别单字,大致意思估摸着了,原只道是:
  皇皇天下,朗朗涮兮;
  圆兮润兮,美人倩兮。
  夼夼地上,漾漾掼兮;
  悠兮曼兮,君子焕兮。
  庞二臭不等济元说完,已是神魂不守,感慨万千地说:“果然是件宝贝。
  这样说来,女人若含了它,也是那如狼似虎的了?”济元道:“说来也是。女人却有女人的道理,一般来说,不叫含叫孕。即置于下体之内的感受。其情形说也可怕,一日到黑尽想那事,爱战极了。”
  庞二臭听到这里,手急心痒,抓耳挠腮,甚是轻薄,嘴上道:“济元叔你说个实在价,我想方子给你寻个出路。”济元道:“到现在了还说啥价不价,但遇识货之人,即使白送,也是它的结果了。”庞二臭道:“白送是不可能的,再说,让谁白白得了宝贝,他心里也承受不了。好赖都得有个价钱,钱来货往,两相情愿才对。”济元道:“这珠子经过八朝皇帝之手,因此上称作八王遗珠。要说卖,纵有那万贯家财,也难买得到手。无奈我到这种时候,家中急于用钱,若有合适人,百元便可。”庞二臭道:“一百元贵了点。宝贝虽说稀奇,却是一件富贵人手里的耍货,你说得是?”济元点头,庞二臭又说:“这年头人连肚皮都混不饱,哪舍得一百元购买这种耍货?”济元道:“说得在理。”庞二臭道:“不过你真要卖,我倒想接到手。”济元道:“万万不可,我知你也不是手头宽裕之人,让你拿出百八十元钱,也不是恁容易的。”庞二臭扬脸道:“这样吧,五十元,你要卖,我当下便接住。你不卖,等我日后给你寻人。”
  济元作难起来,半日方道:“咱叔侄俩,你叫我该咋说,你还是甭要了吧。”庞二臭拽着济元的袖子,巴势求饶地使着眼色,说:“济元叔,我记你的恩典,给你五十元,权当你赐舍予我不成?”济元仰天叹道:“我的天啊,也只好如此了!五十元就五十元,给你了!”庞二臭高兴地立起,灯窝里炕头上风箱底板下,四处乱摸了一阵,抓出一大堆毛角票子,放在炕席上清点起来。这清那点,一共是三十六元八角五分。济元见此,面上先是不悦,挪了下屁股,说:“钱不够。”庞二臭说:“你甭忙,你先把这三十元拿到手,其余二十,我明儿个到镇上把我大丢下的羊皮袄卖了,临黑给你送去。”济元沉吟片刻道:“也成,不过你得打个欠条。”
  二臭说:“看叔说的,我能赖了你的?”济元道:“要么这相,你明儿个凑足五十元钱,到我家来取货,我等你。”庞二臭哪里是那踌躇得住的下家?一听济元这话,害怕中途变卦,忙说:“不成不成,咱今黑灯底下就办妥。条子你写好,我把指印按了。”济元道:“你恁急得弄啥,叔几十岁的人了,难道哄你不成?这一夜你都等不得了?”庞二臭催促说:“快打条子,少说二话!济元叔啊,你咋是这相,以往办事都是清干利索,今日倒迟委起来。”济元这才掏出笔来,在二臭寻摸到的一张纸烟盒,背面写了欠条。二臭从炕头取过一只印色盒来,按了红头指印,由济元将钱和条子一齐收好,这才掏出宝贝盒子,递予了他。
  庞二臭接过,喜形于色,灯下看了又看。这想那想,家里只是没有个配搁的地方。济元说:“你歇,我走了。”说着下炕,穿上鞋出门。二臭连忙随后相送,到院子当间,济元看了看天上的星星,低下头,也不说急于走了,半日不语。庞二臭说:“济元叔,你咋?身子不对劲得是?”济元捂脸,蹴下去小声哭起来,边哭边说:“宝贝你仔细照看,甭给外人知晓了,我祖先传了几十代人,想不到在我手里,竟给葬了。”二臭去搀他起来,说:“济元叔你甭伤心,宝贝在我手里,权当在你手里一样,咱叔侄俩分啥里外,你想宝贝,不论啥时来,我都拿给你看。”济元无比感激地拉拉庞二臭手说:“一物一主,毕竟有个远近。今日既然传到你手,我也不说朝三暮四了。快半夜了,咱都歇吧。”二臭说是。
  济元走了,庞二臭这儿急忙收拾着吃了点东西,然后锁了窑门,怀揣着八王遗珠,兴致勃勃朝栓娃家里奔去。
第24章
  你知贺根斗平白无故为何要参贺振光一本?原来头天下午,给饲养室垫圈,贺根斗从土场到饲养室,辛辛苦苦与生产队其他社员一样,累得黑水汗流,挑了十八担子,结果贺振光记工时,硬说他挑了十七担子,就为这一担之差,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相持不下。许多人愿为贺根斗作证,贺振光只是面子板起,不予更改。这夜里吃过晚饭,贺根斗越想越气,便喊了自己那已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孬蛋,要他执笔,父子俩在灯底下,你说他写,核桃大字,写成一篇七八百字的控告文章。早晨天灰亮时,从富堂家的门缝投了进去。没想到季工作组非常重视,还夸赞写得很有文采。这话贺根斗不知晓,若他晓得,当时还不兴狂得晕了过去。话即到此,人便会问:贺根斗原是光棍一条,没有婚配嫁娶,哪里来了一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儿子呢?
  此事说来话长。头些年贺根斗与嫂子闹翻,几年里不照面。贺根斗正当壮年,裤裆下的事甚是紧迫。却说一日里头,贺根斗挑了一担红薯到镇上赶集,人群里没走上十来八步,遇着昔日里聚在一起投掷色骨的狐朋狗友。几年不摸,手脚甚痒,稍一眉来眼去,便达成协议,说好各人办完手头之事,到镇北的烧砖窑里玩耍。贺根斗心性高昂,觉摸着这次会时来运转。匆匆卖掉红薯,去那窑场里头。从上午的十二点多,直赌到下午的四五点。这次果然不出所料,点子是接连上手。没经得几个来回,竟将其他们几位清扫一空,兜里少说也有那五六十元的进款。那班人物虽说不善甘休,但按赌博规矩,已是无可奈何。众人纷纷吵着要他做东,去吃羊肉泡馍。一伙人连呼带喊叫,拥着贺根斗兴冲冲回到集上,进了饭馆。每人端上一大老碗羊汤,正说泡馍,桌面上伸过一只黑奴烂脏的手来,瞪眼一看,要饭的。几位输钱的朋友正欲呵斥,贺根斗心明眼亮,立刻止住。众人仔细一看,竟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贫困女人。这女人年纪大约在二十八九到三十之间;虽说面色萎黄,身板单薄,但骨相端正,眉眼之间自有一些不同寻常的风韵气度,与来往的叫花子不同。这里有诗形容:
  饥疲之色,褴褛之衣,难说今秋风流事;
  粞粞之面,惶惶之举,不道往年春闺时。
  女人看到这班人心思不善,收住风头,不说强要。贺根斗却心下早已活动。止住众人,耍了个慷慨大方,竟又要了一碗羊汤,奉送给那女人吃去了。众人一看这相,哈哈大笑,便说没事了。谁晓其间年纪稍长几岁的齐老黑,对贺根斗心思揣摩得明白,想试探着撮合一番。吃罢饭后便走向角落地方,向那女人打探。此时集已散下,杂人稀少,正好说话,问了几句便已上铆。原来那女人从河南混生活出来,路上丈夫病殁,儿子夭折,才得孤身一人流落到此。齐老黑一看有门,抬手叫贺根斗。众人一时间嘻嘻嘿嘿,捅腰捣背,显出些浅薄相来。齐老黑使眼色止住大伙儿,对那女人说:“你甭看我这位贺掌柜,虽然衣着不整,家道却是甚丰。他若穿戴几件像样的衣裳,也是一位光彩体面的堂堂男人。更甭说我这位兄弟的为人,刚才你亲眼看见,亲口吃着,也是他的一片仁义之心。他也同你一样,也是多灾多难,内掌柜的病死了,正在孤鳏。你如今孤身在外,女人家不容易,但遇瞎瞎之人,难免跌祸。且听我说,不如随了这位兄弟,不说图个吃喝尽有的安身之地,却也得到这位兄弟的照应,两全其美,你说得是?”这席话说得是极有水平。贺根斗佯装羞愧,支吾说:“齐大哥看你说的,人家落难到此,虽说是吃咱了一碗泡馍,也是万不得已,咱不应该这相,不应该这相!”齐老黑一派正经地说贺根斗:“兄弟你甭多言,这事老哥为你做主,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依我看来,你两人倒真有些缘分!兄弟们你们看,我说得对与不对?”众人纷纷点头,将那女人这看那看,都觉得十二分的顺眼,不说事成与否,心中都已妒羡那贺根斗的艳福了。赌场的兄弟,大都是义气之人,到这关头没有说不帮贺根斗说话的道理。你一言我一语,对那贺根斗竟是极力奉扬。
  女人低着头,两手揉搓着前襟的破烂布絮,半日不语。然此刻哪经得其他几位追逼问话,于是乎张口道:“我是苦命之人,你们甭拿俺开心了。”齐老黑道:“这话说的,我这位兄弟厚道老实,你抬头看一下他即便知晓。哪敢有拿你开心取笑的意思!”其他人随声附和:“我们的确是诚心诚意,没有胡来的意思,只是说你千万不可错过这番机缘。”齐老黑又说:“我们这小地方的人,表面上看着鬼头鬼脑,黑不溜秋,但看心底,却是最憨实没有的。”此时那女人抬头,偷看了贺根斗一眼,想了一想,对齐老黑说道:“这位大哥,俺得先去他家里看看再说。”齐老黑朗声大笑,道:“在理在理,是应先看后议,这是大事。”众人兴奋了,站起来,冲着贺根斗喊着要酒喝。
  贺根斗喜得是合不拢嘴,面上却连连摇头。齐老黑说:“是这相,这位大姐听着,成与不成都在你一句话,这酒咱且先喝,你到家看,若是心下觉得不妥,你自走人,由我做主,我兄弟不强迫你。”女人不说话。但酒菜片刻上来了,几个人吆五喝六,直喝得灯火阑珊,夕阳西下。齐老黑酒席上当着女人的面,对贺根斗万般叮嘱,要贺根斗对人家妇女,千万要以礼相待,不许有半点胡来。贺根斗装出一副老实模样,心领神会。一路上贺根斗自然是欣喜万分,将女人领回鄢崮村。
  进村时天已黑下,没有外人看见。进了家门,到窑里点上油灯。那女人炕头坐好,斜着眼子将窑里摆设瞍索一遍。贺根斗说来也是,虽是一破烂之家,但毕竟有过那兴旺发达的时候,几件像样的家具却是有的。看到这,女人心里踏实一些,口气缓和多了。两人洗洗涮涮,生火熬饭,十分殷趁。这期间的言来语往,眉目传意,互慰平生坎坷之事,一直说到下半夜,灯油熬干,方说睡下。女人先是不脱衣裤,只说和衣而卧。贺根斗此时已是欲火升腾,饥馋难耐,必要缠个明白。又是软言款语,又是鸣咂撩拨。女人毕竟是女人,长久没得男人的百样厮磨,千般抚弄,到那关键时刻,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了。没经得几个时辰,便被那贺根斗脱光扒净,做成了夫妻之事。
  女人自道姓陈名凤霞,祖上也是书香之家鼎食之户,所以心胸设算不同于村里的俗气女人,极是安守妇道。三日之后,抛头露面。贺根斗对人言是齐老黑的妻妹子,不再把讨饭的事对人说知。一年之后,给贺根斗生下一子。贺根斗终日是爱不释手,喜欢得不得了。
  这头说大害自从回村之后,村里前去叩询的人络绎不绝。每说到日月之艰难,生计之困苦,大害往往非常同情。老人语多,言至泪下的时候,大害又极是舍得,张家一元,李家五角,尽将矿上带回的百八十元奉送。因此上村人没有不说他好的,竟将那矿上的歪事,不看做是他所作所为了。朝奉对大害要抬家具一事,起头大为不悦,但到后来,见大害并不急于要他搬出。心想大害做人,较自己展坦多了。良心上的发现,便也主动和哑哑一起,只将桌椅送了过去。另外,哑哑也时时刁空去大害窑里,为大害做饭洗涮。两家人的感情,又因此亲近起来。大害好耍,终日里又和村里的一班少年搅和一起,做了娃娃的教头。身外之物,不甚在意。哑哑便做自家的妹子一般使唤。
  年关将至,大害对大伙说:“我在矿上时候,经常偷着打狗吃。这过年过节的,咱们不能没有肉吃,谁有办法给咱们弄条狗来,打的吃了,这年也算没白过。”大伙点头说对。此事哑哑听说,极是留心。一日下午,她在学校老城脚下割蒿,见两只狗在那里盘旋,忙跑回来,学着狗的叫声,比画着告诉大害。大害一听,便携同几位常耍的年轻人,掂着爿镢,在哑哑的引导下,猫着腰子,悄悄出村。绕到老城底下一看,护城河沟里头果然有两条大狗,一黄一黑,正欲做交媾之事。于是大家立等。只是大害一班男儿看看倒也罢了,哑哑却不必非得瞅个清干。大害心里觉着不妥,但到此时已是无可理喻之事。回头看哑哑,傻目愣瞪,看得出神入化,便有点生气,小声呵斥哑哑道:“把你的鼻擦了,割蒿去!”哑哑没动,大害拽她一把,说:“去,割蒿去!”哑哑惊觉,极是愚木地看看大害,像是不知大害为何训她。听他说割蒿,便割蒿去了。
  大害看狗已联系结实,呼喝大伙道:“走,时候到了。”说完大伙跑了过去,大害说:“打黑狗,黑狗肥,黄狗不成,太瘦了!”那黑狗看这帮人来意不善,便龇着牙低声吼叫着威胁。大害说:“你们让开,我来给咱动手。”说着就是一爿镢。狗一跳,砸到空处。这关口,两只狗一同嘶声叫唤起来,大害急了,也不做那心慈手软之辈,接连又是几下,虽说没有打到要害,但已是到了那不可停止的时候了。可怜这黑狗相交甚紧,一时脱离不开,动作也不灵便,只得听天由命。大害瞅准按稳,重重一下,直打到那黑狗的天灵盖上,登时就趴在地上没声音了。
  黄狗一看黑狗死了,伤感地哀嚎起来,发疯地拖着自己“情人”向前奔去。这一路的血迹斑斓甚是难言,倘若有人将此拍成电影,也是感人肺腑令人眼酸的精彩镜头。黄狗跑到护城河的沟坎上,结连之处方才断开。黄狗回头朝着众人,一腔的悲愤,仰天长啸两声,掉过身,仓而皇之自顾逃命去了。
  大害几人拖着黑狗尸首,绕过村背后,做贼一般的利索,弄到大害家里。支锅煮肉,直忙到半夜,人人分得一块狗肉,高高兴兴地走了。给大害只留一锅肉汤一张狗皮。天亮时,又命哑哑端过去。大家因了大害,都吃得满嘴腥膻。人常说,天上飞禽鹌鹑,地上走兽狗肉,乃是珍味中的珍味,佳肴里的佳肴。到此年关,虽无燃鞭敬祖,却自有一番乐趣。
  那朝奉大年初一,将两个儿子都穿了新衣裤,唯有哑哑,仍是那身寒寒碜碜的破旧衣服。大害看见,心里单是有点不服。心想,朝奉叔重男轻女,太不应该。于是,中午时候,趁哑哑来熬糊汤,硬将一件自己在矿上舍不得穿的劳动布衣服给了哑哑,叫她套上。哑哑接住衣服,欢喜得泪流出来,蹦跳着过去,给家人观看。为母的见到没说什么,为父的却是凶神恶煞一般,三下两下上来就给扒了,押在柜里,一面对哑哑说:“你一天烧火做饭,穿这好的衣服做啥,大给你抬(藏)起来,等你以后嫁人再穿去。”哑哑不敢说话,又是泪汪汪地到大害这边。大害问:“予你的衣服咋不穿哩?”哑哑低头不语,只朝灶火那里走去。大害气了,走到朝奉这边院子,喊叫起来:“朝奉叔,你这个人,咋是这相,我予哑哑的衣服与你何干,你给人家娃脱了,让娃蹲在灶头哭哩。”
  朝奉即无此事,也早就觉着在品行上低大害一等,有了此事,更是觉着理屈词穷。这连忙将大害迎到窑里,满面堆笑着说:“你不晓得,哑哑这娃不成,一件好衣服到她身上,三天两后晌,不是这里撕了便是那儿破了,你给她,岂不是白糟蹋了?我正说要给你送过去!”大害道:“破就破了,大年初一,惹娃哭是啥意思?”朝奉说:“你上炕,咱叔侄说话。”大害脱鞋上炕,朝奉女人忙端上来一碗核桃枣子,催着他吃。大害拣起一只核桃,放在嘴里,嘎嘣一声磕碎,又取出来,边剥吃边说:“朝奉叔,不是我说你,你这人是啥都好,就是为人太细发了。”朝奉辩道:“不是我细发,哑哑这娃,的确是憨着哩,好衣服予她,的确是不值贾。”大害说朝奉:“一件烂衣服有啥值贾不值贾的。婶子,你把衣服取出来,我给哑哑拿过去,要么娃在那面哭得只看恓惶。”朝奉女人看了眼朝奉,见他低头吃枣没有说话,取出衣服,搁到大害身边。大害拿起衣服出来。这日里哑哑不回她家。她穿着这件新衣,在大害窑里玩耍,天黑时又脱下来,一定要交给大害收了。大害接住,看那哑哑欢欢喜喜地走了。
  年关年关,叫人心酸。这一日的经历,让大害陷入了深思。只想村人为何这般穷困,情分为何又这般皮薄。这些问题让他脱不开交,到半夜时竟又如在矿上一般,脑子里像有人喊:“大害啊大害,你亏你先人哩……”如此等等,使他冲动不安,非得动弹动弹不能解脱。他只觉得大势不好。心想在这大年头上,只能闭门静养了。
第25章
  贺振光,鄢崮村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人虽然是老实巴交的贺根堂的种子,心性却与他那父亲风马牛不相及也。倒似与他的叔叔贺根斗一般尖钻狡猾,为人轻薄。按理说生他不久,父亲去世,母亲屎一把尿一把地将他拉扯大,也该知道些生活的难处,活人之不易。可是他没有。自幼便学得耍乖弄巧,奸骗诈算。但与他人说话,也不知天高地厚,只是一味地狂妄。小学四年级,才十三四岁,便将人家郑栓的二女子,即黑脸她姐改改,拐骗到玉米地里,做下一件如今看来可以判刑的勾当。这事情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他母亲又是那极力护短的人,包庇着儿子的行为,不许他人说个不是。因此上贺振光愈发是无所畏惧了。再说父母成婚之时,又在贺根斗交运的时候,家底不说丰厚,倒是有一些子。母亲也极力供帮他上学,直上到初中毕业,三年生活困难时方才停学。回到生产队,一日日游手好闲,从不说摸锄头镢把。尽管那时学校教师很缺,也曾有意要他去,但他这种心性,谁敢招他?于是耽搁了一年半载之后,便做了生产队的会计。十八岁上娶了一门亲,女人仍是自修的巢,自占的窝,郑栓家的改改。改改嫁给他后,只是抬不起头来,被他又打又骂,总好像欠着他什么似的,只道心上不爱。弄得两家貌合神离,暗地里相互攻讦。
  贺振光做了会计,又兼记工员的职位,这本来就有些不合政策,然鄢崮村缺也缺的就是这块宝贝材料。于是乎这贼子只在下工时到地里转转,划拉几下了事。既不沾灰逗土,且还指手画脚,耀武扬威,倒合了他的性格,对了他的脾气。一身蓝咔叽干部服装,装扮得油头粉面,比学校的教师还要讲究。这期间,利用记工分的便利,招引一些大姑娘小媳妇背地做事,竟是家常便饭。三来娶了大农之后,大农也是个张里张狂的女人。贺振光这种白面小生,一搭手便勾结上了。两个人,你爱她的女儿足,她慕你的风流相。卿卿我我,求田问舍,好得是不能够了。到了后来,携带着生产队的百八十元公款,一同朝西安城私奔了十天半月。只不知西安城不是他们立足之地。钱没经花,便被那些城里做生意玩花样的主儿给兜搂光了,实在支持不住。这两厢才又返回,埋头隐面,安心过各自的日子。然没过多久,又是春性复发,竟在村人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作弄起来,没有个藏头缩尾的意思,似乎存心要与古人传下的礼义廉耻争个高低。情形像是跑肚子拉稀一般,一阵紧一阵松,直持续了多年,时至今日仍没有个停站,难怪人家贺根斗写状子告他。
  说是某年夏天,麦收一日,贺振光睡过午觉,迷迷瞪瞪洋洋昏昏,夹了记工本准备下田。摇摇摆摆走出家门。不几步远,远远看到扁扁他妈针针,伴着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在槐树底下说话。那女人不见则可,这一见贺振光竟是惊出一头冷汗。只见那女人生得是:
  口若夭桃,齿若嚼贝,一脸晕红陈设;眼若秋水,鬓若蝉翼,周身飘摇仿佛。莫道是,女儿国的领班,王母荐的仙色,肉搏场上的潘家六姐。
  好个美艳的佳人啊!贺振光觉着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浑身酥软了半边河山,两眼倒似那带刺的钩子,直勾勾地将那女人盯住死看。
  这模样早被那针针看在眼里,心里甚是得意,仍佯装说话,待他馋得够了,这才转过脸,喊道:“这不是我们的大会计吗!”这一声唤,他才似活过来一般,慌忙应答,满面堆笑,做出干部的姿态,走了过去,没话找话搭讪着说道:“我说针针嫂子,旁人都在日头底下干活,你却在大树底下歇凉,也不觉得太清闲了?”针针恼他,说:“我也没要你的工分,歇了又咋?”贺振光道:“说着耍哩,我哪敢说嫂子的不对?”针针说:“你们干部不是经常开会,点着我的名批评,说我不参加劳动?”贺振光说:“那是旁人的事,我没有说过,嫂子你甭冤枉好人!”贺振光嘴上说话,眼光仍是向一旁那女人身上摸索。女人也看贺振光一眼,这番便觉得极不自在。针针心里明白,说:“红霞,你先回,我说会儿话便来。”那女人说:“我先把米汤熬上。”针针说:“也好,你看着办,或是等我回去也成。”那女人又瞄了贺振光一眼,低下头走了。
  贺振光肩膀朝着女人那方一耸,说:“那谁?”针针笑了,道:“我的妹子,石榴坡的,人家来咱这里歇忙罢哩。”贺振光看女人背影隐去,失口说道:“想不到,你有这么好的一个妹子!”针针道:“咋哩,我就不该有这么个好妹子得是?”贺振光忙回头改口说:“不是那意思,你妹子也穿得太漂亮了,绿裤子红袄,像电影里的演员。”
  针针说:“我妹子比我福大,人家男的在县拖拉机站工作,见月挣几十元钱,不拽(排场)咋哩?”贺振光道:“我也说,咱这周围咋有这样清水白亮的女人,原来他男人在县拖拉机站,怪莫道的。”针针说:“你改改但若收拾打扮,不也是个漂亮下家?只是你舍不得钱不是?”贺振光道:“别提我那拾不到篮子里的东西,她要有上你妹子一半人材,我也有心给她穿衣打扮了。”针针说:“没说你这些男人家,个个都是人常说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没个足尽!”贺振光笑了笑,改了话题,说:“昨黑我算了一下,你家今年工分结算差了一大截子。”针针皱起眉头:“我今年一直病,扁扁他大身体不好,耽误一些时日,不晓差多少?”贺振光道:“这我倒没细算,反正差得远哩!弄不好过几日分粮,你家得出现款。”针针焦急地说:“我哪里来的现款?”贺振光狡黠地挤挤眼说:“从你妹子那里取上不就对了?”针针道:“妹子有钱是人家的,白搭没咋的我说取就取了?”贺振光道:“那你看着办吧,这番分粮,你家少不了付款。”说完,朝着麦场那头扬长而去。
  针针心里由此做了疙瘩,一路上想不出个好对策来,只道是因自己连累了。却说这日傍晚,针针与她妹子铺了芦席,坐在树下乘凉。老汉娃娃都打发睡觉去了。夜风清爽。姊妹之间,便开始窃窃私语,说那些告不得人的家常话来。你说你的苦处,她道她的作难,都是日子过得不畅心。说话间两个女人抹泪,抹完泪又是笑。笑过,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又改口各颂扬自己的本事。如何排斥男人,如何整治家务。将那子虚乌有之事,说得确确凿凿,又将那确确凿凿之事,说得子虚乌有,统共只朝好处渲染。待说得待足不待点了,针针打了呵欠,妹子却道:“今日树底下遇着的是个啥人,贼眉鼠眼的?”针针仰面躺下随口道:“是我队上的会计。”妹子说道:“我心想着也是,一身洋布,打扮得与常人不同。”针针说:“你走之后他还说了你半日,说你这妹子红红绿绿,穿得像电影演员。”妹子得意地道:“井底下的蛤蟆见过碗口大的天,我到县城,人家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才叫穿得洋气哩!”针针道:“我说他,人配衣服马配鞍,你花点钱,到百货商店扯几尺好布,给你婆娘好好做身新鲜衣服,再称几两雪花膏脸上搽给,不也是清白水亮的?他说,我那婆娘擦一斤雪花膏,还不是那黑毬模样。”妹子又问:“他那媳妇人咋哩?”针针道:“甭提,他的媳妇模样虽然不能说好,但人实在,屋里屋外的都给他做了,他仍是不知足,这几年一直闹事,将媳妇三天两头地打骂。”妹子道:“咦,人看着挺和善的呀!话没出口,脸上倒都是笑。”针针说:“他那是笑里藏刀袖里缩刃,不到事上则可,但到事上,极能使尖耍利,不是个东西,你以为呢!”妹子道:“男人在世,但凡都得有些刀尖硬刺的,活得猥猥琐琐,榆木疙瘩一般,岂不枉作了男人?”针针道:“说也是。我村里就属他有文化,念起报纸科科朗朗的,入耳甚是中听。咱扁扁要是把书念到他那程度,我也道足尽了。”妹子说道:“文化恁高咋不去外头工作,囚在这山沟沟里做啥?”针针说:“到外头工作咋恁容易,谁能像你男人来保那么凑巧?”妹子恼道:“甭提我那拾不到篮子的东西了!来保他找的那也叫工作?天天钻在锅灶里边给人做饭,一脸的黑煤,衣服几水都洗不利爽。”针针嗔怪她道:“贼女子,和我村的会计咋说得这么相同,他说他的提不到篮子,你说你的提不到篮子,姐倒要问你,假若你是和他,该知足了?”妹子笑了,捣了姐一小拳,说道:“你这人嘴头子还是恁瞎!我是说我的事,与他何干?”姐笑了笑,坐起身:“看把你急的,真成了似的。姐说着耍呢,你甭生气。他真是娶了你,我哭个三天不歇。”
  妹子想了一刻,咬着碎牙道:“真要是他,我这辈子也豁出去了。不图吃不图穿,就图个人的心眼儿灵活,识文辨字,强似我那挖锅底的几百倍子!”针针听着吃了一惊,道:“红霞你甭胡说,你男人来保但晓得你这心思却不是事!”妹子道:“我才不怕他呢!你且问他,这话我当他面说过没有?”说完,仰面长条条躺下,看天。针针叹气道:“不说了,咱回窑里睡去吧,这大半夜里,天已凉下了,快起来吧!”妹子红霞虽是言犹未尽,却也不好推迟,只得随姐撤了凉席,进窑里分头睡下。此夜无话。
  然世间的事情总叫那无巧不成书。第二天中午,针针携同妹子去法法家借饸饹床子。刚抬出法法家门,迎面便碰上贺振光。贺振光这里又是收拾得一番体面,白衫蓝裤子,胶鞋新袜子,袖筒挽起好高,亮着手表在太阳底下反光。一见这姊妹二人,慌忙迎了上来,说:“没说你们这些女人就是不成,一件饸饹床子把你挣成这个样子,给我,我给你掂上。咋哩?怕我吃你的饸饹?”说着接住床子,肩上扛了。针针不便不许,只好在村人眼皮底下,掂掂念念,随着朝家里走去。
  进门搁下床子,那红霞又要贺振光洗手,又给贺振光肩头掸灰,殷勤过分。两人说着话,也不管灶头火起,锅内汤沸,竞相跟到院里,说起桃树结果如何,说着说着,又相跟到进西边窑里,针针心下着急。正说没着没落,老汉富堂回来,搁下家伙,便问红霞咋去了。针针生气地说:“在东边窑和咱那会计说话。”富堂一听,喜上眉梢,道:“得是?说叫说去,我给你帮手压饸饹。”针针说:“你笨手笨脚能做啥!”说完,便立起身要去西窑里叫人。富堂一把拉住说:“你这人咋这相,我说我给你帮手,这就给你帮手!红霞到咱这儿用她动手?”针针一屁股坐下,道:“你们这些男人……”富堂解开衫子,袒开胸脯,这次倒像换了个人,振振有词地说:“男人咋?男人比你们这些屋里人看问题远。你不是说咱家工分差一截子吗?他贺振光手底下一划拉,还不顶我干十天半月的?”针针不听这话则已,听他这话,便一下站起来,将炭铲摔在地上,没出窑门便喊叫起妹子来。妹子此时正和那贺振光说得火热,哪舍得就此毕了?但听姐在院里喊得口气,只好出来。贺振光赖着脸皮,说了几句客套话,拖踏着脚步走了。一顿好饭,一场欢悦,竟彻头彻尾给搅了。
  此事说完便也完了。却是下午富堂犁地回来,饭也不说吃,闷闷不乐地蹲在桃树底下吸烟锅,针针喊了几遍,只是不应。又让妹子去喊,富堂说:“你吃去,我不饿。”针针又过来问咋,富堂磕了烟锅,道:“你弄下的好事,把人家贺振光得罪下了。下午我和大义一同犁地。贺振光过来记工分,说我犁得不成,没压住麦茬,遗下土梁子了。我说,我老老几十岁人了,犁了一辈子的地,难道不知咋相犁地,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嘛。他一生气,工不说记,夹着本子走了。我说你,甭多事甭多事,你就是个多事精,看看,这日后叫我该咋?”说完老汉埋头下去。针针软下,道:“快起来先把饭吃了,这事我寻他。”说着扶起老汉进窑吃饭。
  这日夜里,姊妹俩坐在树下,不再似昨日话多。临了,还是那针针说道:“红霞,来保是咋,叫你心上百样不爱?”妹子道:“没咋。”针针又说:“对姐说实话。”妹子摇头,长吁短叹过后,极是伤心地说:“他就那号人,十天半月从不回来一次,但等到他回来,好话也不会说一句,只知道死皮遢遢蒙头大睡,家里于他好像是歇马大店一般。”针针问:“也不弄那事?”妹子反问:“啥事?”针针说:“就是那事。”妹子立刻明白说:“指望他啥,他不是那号人!人看着墙高的汉子马大的身架,弄那事便缩了,倒像怕我吃了他似的。”
  针针叹气说:“没说咱这做女人的,嫁个窝作男人,实是难肠。但凡不与他人耍活,自己快活不得;与他人耍活,又招闲话。”妹子道:“这些日子我想透了,来保只要给钱就行。与旁的男人,我想咋就咋,他都干涉不得,不行便离婚,找合意之人,不论贫富,能伴一搭便成!”
  针针瞪大眼睛看妹子的脸,听她说完,连连叫苦说:“好妹子,你不能这相,千万与来保和好相处,时间长了,他自然知道其中滋味。我看他不像是个憨子!”妹子道:“姐你说的,我这几年一直不是这相。你过去教我的法子,我百般用尽,他自己不成,叫我该咋?”针针说:“过日子难着哩,我是不忍心看你像我这样受罪。”妹子道:“你受罪是你自找的!我单不学你的样子,临了,落得守着一个焉巴老汉过一辈子!”针针道:“富堂他今日个心伤扎了。”妹子说:“姐夫说是怪你,我看也是。振光跟我说几句话,你气急马喝地在院里吼,把人家得罪了。”针针道:“姐的心你不是不知道,咋便又怨着我了?”妹子迈过脸说:“你的心我晓,我的心你不晓。”针针正色问道:“红霞,你真有心与他?”妹子又不言语了。针针思虑了阵子,说:“他若是个正经之人,你与他好我便罢了,但他不是好人,当姐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妹子道:“我看他还行,今日个说了一会儿话,句句在理,句句中听。我就看上他了。”针针道:“要真这相,姐便答应你了,只是你留心着,甭让他轻易上手,咱好话尽管说,明儿个你便回去,姐这里再甭停。等把这夏粮分到手,再想主意。”妹子听到这里,心下一喜,甚是张狂地搂住姐亲了一口。
  俗话说,男人偷情隔重山,女人偷情隔层纸。姊妹俩说着,便是趁热打铁,借着天色未晚,拿着老汉的记工手册,一同去贺振光家。贺振光自然是笑脸相迎,随了出来。针针自先回家,留下妹子与那贺振光说话。两人相跟着跑到河沟畔上,坐在白日间烤热的石堆高头,看着水波荡漾,听着蛤蟆清唱。情形倒比电影还要十二分罗曼蒂克。红霞也不将姐的嘱咐记在心上,尽是说话而已。没说女人贱了,拿根麦草也搭得上手。说话之间竟动了真格。一面石板之上布置起来。有曲儿唱的是:
  七仙女下嫁牛郎也没得此等匆忙,西门庆偷香窃玉焉能有这番手快;且莫说,一个是缺打的不谙世事的风骚货,一个是欠搓的不知深浅的白面郎。
  贺根斗向季工作组打小报告,说的那更为严重之事,便是指这。但他就一样没有说得确切——地点。这倒是让那睡在东窑里的季工作组,嗝腻了多日。
第26章
  那杨文彰自从被人批斗之后,上不着天下不挨地。患难之时,才与他那丑婆娘有了亲近的意思,炕上炕下渐渐出了一些滋味。年关上头,巴着学校放假,谁知学校又安排他留校看门。这也是一件顶讨厌的差使,推脱对他来说万不可能。他不满倒罢了,学校张铁腿老汉也大为不悦,倒以为是将自家身份贬了,与那鬼儿吧唧的杨文彰一样看待。因此上铁腿老汉也不说按点做饭,动辄当着杨文彰面摔瓢打盆,指桑骂槐,杨文彰缩头鳖一般不敢言声,紧不紧还得给赔个笑脸。
  年前头,铁腿老汉割了五斤猪肉,给妹子家里送去。初一这日,老汉大早起来收拾停当,单等叶支书像往年惯例,携同妹子一起来请他回家过年。这等那等,午时,只等得妹子的两个小外甥前来讨压岁钱。待每人手里得了两元一张的崭新票子,高高兴兴跑了去,也没说请老汉回家团聚的意思。待到天黑的时候,老汉心头灰下,脱去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新裤,换上旧衣裳,正说百无聊赖之时,那大小子方才前来,说:“大舅,我妈叫你到屋吃饭。”老汉又连忙换过新衣鞋袜,大模大样地随大小子到家。踏进窑门,灯火底下,妹子迎上来,口口声声只说:“今儿个应酬太多,把大哥耽搁了。”老汉炕头坐定,口中只说没事。抬眼不见叶支书在场,心又凉了半截。妹子说:“老叶到戏台上照顾去了,他是大忙人,咱不管他。”说着从锅里端出一碗粉条炒肉,几个白面蒸馍,摆在炕头要他食用。他刚拿起筷子,只听妹子又说:“你慢吃,吃过把院门锁了,我和娃看戏去。”铁腿老汉愣住,只得说:“你走你走,不误你事。”妹子说罢,忙掂起板凳和孩儿风急火燎着走了。留下铁腿老汉一人在灯底下。这顿饭吃得是筷头沉重,吞咽迟缓,几番不得撒手。
  胡乱着吃毕了,锁了院门,回到学校,也不说烧炕暖被,只是和衣而卧,糊里糊涂睡下。想自己这辈子闯荡江湖,侠肝义胆,善心助人,结果却没有得一个亲生骨肉做伴,如今这般处境好不凄惨。想着想着,心中便别扭做一团郁闷,不得排解入梦。
  第二日早晨醒来,只试着头重鼻塞,眼神花乱,觉察出自己是昨日换了几趟衣服,受了风寒。扶着炕墙站起来,勉强支撑着生了炕火,熬了糊汤,也等不得饭熟,就睡下了。胡梦颠倒之中,听见杨文彰进来吃饭,锅碗响动了一阵,又问了他句什么。他懒得答应,只哼了一声,由他去了。
  又不知睡了几个时辰,恍恍惚惚只觉着窑门哐啷一声,进来的是一位带着孩子挎着包袱的中年妇女。看模样面黄唇紫,神色憔悴,像是远行之人,极是有些熟识,发猛间只是想不出来。只见那女人扑通一声在炕角下跪了,一口山东腔,呼唤他道:“张哥,你不认识我了?”此时他方醒悟,认出是山东老家对门的七嫂。这女人是自家旧时的相好,此时出现,极是喜出望外。一时间,他自觉着自家眼窝也酸了起来,慌忙坐起,下炕扶住她道:“这兵荒马乱的,你和小囡咋寻到这里?”七嫂泪下如雨,不成言语。他又问:“我黑七哥人咋去了?也没和你们一拨儿走来?”黑七嫂边哭边说:“至你走后,可苦了我,你七哥旧日的冤家对头,个个血红了眼,只说他是恶霸,单要拿他开刀。他心胸窄小,忍受不过,竟是自个儿服毒死了。留下我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没有个出头时候。无可奈何之下,偕同女儿出来,路上遇着华山二位兄弟,问到了你的地址。这一路讨过活,费尽千辛万苦,方寻了来。央求张哥看在与俺旧日的情分上,搭救俺母女俩。”说完涕泗横流,不可开交。哭着哭着,又拉了一把孩子道:“凤仙,快给你干爹磕头。”他匆忙扶住,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叫何事?”说着便扶孩子到怀里头,看那凤仙,已是十四五岁模样,小鼻小眼,与七嫂幼时十分相像。虽然衣衫破烂一些,却是乖巧机灵,招人喜欢。到此时,他觉着自己身轻体健,像往常一样,点火做饭。小凤仙此刻人不见影了,他心里只说孩子好玩,学校院里耍去了。及到吃饭时候,七嫂端上碗,他也再没想起孩子。只看着七嫂吃过,两人一忽闪,便到炕上,说了一阵子话,竟也与年轻时一样,点缀了少许的风情。完事之后,又看那学校院里阳光普照,气色明亮。立刻邀了七嫂,走到学校院里,一边比画,一边把自己在学校里的耀武扬威种种排场说与七嫂知道。
  这日下午,杨文彰又去饭堂吃饭,进门只见一副清锅冷灶,心中暗自骂道:“妈日的,喂狗也不能是这样!一顿不搭一顿的,这老不死的看我好欺负哩!”气咻咻地生着灶火,将锅里早晨剩下的糊汤热了。
  正热着,只听铁腿老汉在炕上喊叫起来:“操你奶奶!”杨文彰以为他是骂自己,吓得立起,手足无措。听那铁腿老汉又说:“拽手扯脚,揪我咋的?你不要以为我怕你这班刀客,你去山东地界打听一下老子是谁!不知道罢了,知道了吓破你们的狗胆!俺和七嫂咋哩?俺俩也是自由恋爱,符合国家政策!你们咋的,一个个如贼形,占人婆媳奸人闺女。且不说终日里做的那些人模狗样愚弄百姓的勾当,哪一件拿得到台面上来?”杨文彰听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着自己和他说的这些子般般不符,奇怪之下便探着头脑朝炕上观看,只见铁腿老汉满面膛红,双手紧捏被头,瞪着双痴愣大眼,回头对着无形中的一件事物,像真有的一般,也不觉得杨文彰在场,又说道:“七嫂你甭害怕,有俺在你啥事没有,看他叶长发将咱们咋的!狗日的,看着!看着!……”
  杨文彰看他说的尽是些梦话,便连声呼喊道:“张师,张师,你醒醒!”张铁腿坐起来,癔症了半日,说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杨文彰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是谁?我是杨文彰,你不认识了?”铁腿老汉道:“你是蚊子还是蟑螂?这是啥毬名字嘛!我不认识你!”
  一听这话,杨文彰更生了十二分的怯怕,忙拔腿走了出来。心想,老汉该不是中了邪魔,或者被狐狸精给迷住了。坐在自己狗窝一般的器材室里想了半日,再也不能坐稳,跑出校门,朝叶支书家里奔去。
  敲开门,进去,只见叶支书吕连长一帮人马,七碟子八碗摆满炕桌,正喝酒取乐。也不敢多打扰,照直就说:“张师病了,重得太(非常)。”叶支书放下酒杯道:“这叫咋说,早不病晚不病,偏选大年初二这个时辰。”婆娘也随着说:“昨日黑了看着还好好的,不咋就病了呢?”杨文彰道:“老汉躺在炕上,只一个劲地说胡话,情况有些怪异。”叶支书下炕穿鞋,说:“走,我去看看,你们继续喝酒。”说着同杨文彰一起赶到学校,路上碰着栓娃,也跟随过来。
  进窑门,只听张铁腿咳噜咳噜呼吸大喘,栓娃抢在叶支书前头,摸老汉脑门,连说:“烧得太太(很),烧得太太,叶支书你摸,烧得太太。”叶支书摸过,冷静地说:“是有些烫手,你把洪武叫来,叫他把有关药品都一律带来。”栓娃听说,急忙出去了。
  叶支书又喊了杨文彰到面前,借着几分醉意,和蔼地询问了老汉这几日来的情况。杨文彰自是点滴不漏,将自己的眼见耳闻,一一说给。片刻工夫,洪武背着药包包来了,扒开衣服试过体温,撬开口唇看过舌苔,也是十分惊慌,只道是:“这病麻达下了,延迟了几个钟点,把老汉都烧糊涂了。”叶支书问:“你看要紧不要紧?”洪武道:“就看老汉的量力(体质)了。”叶支书悔恨不迭地道:“也怪我,一味的工作太忙,对老汉照顾不周。”洪武手脚到底麻利,把注射器取出来,给老汉打了一针。老汉迷迷糊糊着支应,大有行将就木的预兆。
  叶支书看老汉呼吸极不平稳,这又对杨文彰说:“你怎么搞的,老汉病成这样,也不及时给我汇报,耽误到这个时候?”杨文彰哪能架得住如此说法,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口急语短地辩道:“我不晓得,不晓得!我也是才见他病成这相,忙跑去给你汇报,这就迟下点了!”洪武背起药包,对叶支书说:“老汉能否缓过来,就看今夜了,你甭慌张,过一个钟头,我再来看。”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栓娃一旁建议:“叶支书,我看咱把济元老先生请来,试火一下。”此时叶支书也是有病乱投医,顾不了许多,气得喊叫起来:“既然是这,还不快叫人去,问我做什么!”栓娃飞跑出门。
  此时天已大黑,栓娃到杨济元老先生家门楼底下,一推门,只听得咣啷一声,铁将军把门。回头立住,四岸一瞧,想着今夜有戏,杨济元老先生遇着唱戏,乃是雷打不动地要看没解,于是朝大队部走去。没进大院,先听着锣锣镲镲一阵乱响,哄场开始了。栓娃进了大队部院,看戏台下人山人海,挤得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只能照常规绕到舞台一侧,顺着明晃晃的汽灯光亮,向那排满人脸的人群中眺望。
第27章
  却说大害在大年初一,看哑哑脱掉劳动布衣服,欢天喜地走了,心下非常难受,自试着矿上犯病时那种胡捶乱喊的兆头有了。连忙睡下,思谋着年头这几日万万不得出门生事,给村人看见取笑。因而蜷胸偎体,缓缓入梦。此刻倘若老天有眼,看见大害落得像挨屈打的狗一般,也不能不替他扼腕叹息。
  大害得的这病,说深也深,说浅也浅。此根子又须得从矿上说起。大害起初到矿上,出工干活,下井操作,也是少见的踏实肯干,但自从遇上那麻面女子,忽然乱了心性。你道咋的?原来大害待这女子,与那些淫棍嫖客截然不同,图的是眼头之上解馋。总觉得那女子抬手动足,自有一种无法描述的美感。
  一日下午,天还亮着,大害估摸着麻脸女子到了下工的钟点,在拐过山脚的玉米地隐蔽起来。直等到夜半时分,月朗星稀,始见她扭扭捏捏地走了过来,大害上去拦住。那女子吃了一惊,问谁。大害低头说,“我。”女子说:“吓我一跳,我以为是劫路的刀客哩。”大害道:“不是不是,是我。”女子问:“你想咋?”大害道:“不想咋,想说说话。”女子也不推脱,拣路坎儿坐了。大害随后蹲下。女人道:“有啥话,说说我听。”大害道:“没啥话,单想和你坐会子。”女子冷笑,说:“随我来吧。”说完,起身带了大害,绕过几道沟坡,在一废置的矿洞口停下。女子问大害:“有洋火没?”大害道有,说着掏了出来。女子接过火柴,一根一根划着,照着前面的路,引大害进洞。没几步,便见有一片乱草铺设场合。又擦亮一根,点燃矿柱顶的小灯。看模样此处竟是她常来的地方。
  大害随她对面坐下,油灯之下,那女子麻点已不清干,脸面轮廓也显得分外秀美。那女子说:“你倒是来呀,直目愣瞪地看我做啥?”大害脸红气憋,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子又说:“没见过你这种毬人,不理你,你吝的毬打伞哩。理你时,你又毬蹴在肚子里不动势。”说着,竟主动解了腰带褪了裤子,唉声叹气,仰面躺下,单等大害上来做事。
  大害乃童子之身,没见过这等排场。此关口,神情极是窘困,在一旁上牙敲着下牙,摆手道:“不成不成,我只是想和你说话。”女子却是轻狂惯了的。事已至此,焉能罢手。骂道:“妈日的,没见过你这种男人,不成让俺跑这么远,招引你到这里干啥?”大害站起,做逃状,说:“咱走!”那女子拍打着地上的草,坐起来:“走,走哪?没那便宜!既然已经到这儿,岂能说走就走!”说着便拉住大害,一把摁倒,其情形倒像是要奸大害似的。大害惊恐中由她拽下了裤子,扳过来贴在一处。此时的大害心似雷鼓,咕咚乱响。慌乱间腿间那物勃起,没入汤沟便做饮用之势,黄水洒了女子一肚皮。女子见状不对,照大害一巴掌打过来,将那大害掀到一边,顺手又扯过大害裤子,拭净私处,穿上裤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大害光屁股追赶几步,看人已走远。回头坐在乱草里,哭不是哭笑不是笑,只一气乱骂,也不知骂的谁氏。
  这经历使大害恍然大悟,懂得了男人立身处世的基本道理。又是与那女子纠缠,直弄得自己精神混乱,成了被人传说中的那般情形。回到村子之后,大害设身处地地想使自己改头换面,对世人一律宽厚,誓不做那女子一般的刁顽刻薄。然而,人性的刻薄万古不移,哪能容他一人如此行事?
  说是这大害夜里睡了,胡思乱想了一阵,刚说入梦,忽听到窗外一阵风声,接着又是有人喊他:“大害!大害!”大害听着,翻身惊醒,拥着被子看着油灯飘摇,苦苦想了半日。想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被这心底的暗影追随着,逼得没个躲藏之处。念母亲在世之时,自己在外受了委屈,尚可有人诉说;如今母亲不在,撇下自己孤零一人,好不恓惶。想着想着,竟是独自哭泣起来。哭得不耐烦了,又乱想,想到悲痛之处又哭。此状况持续到五更时候,感觉中实在有些困顿,这才睡下。
  昏沉之中,又听见有人在耳边喊叫,这次骂得极是难听,非神仙语言不能形容。大害惊出一头冷汗,臆目睖睁,只见窑里头灯火闪耀,四下里空无一物,又慌张睡下。此番随咋却不能入睡了。
  又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只听窑后又是有人喊:“大害你咋去了?遇上你这蔫毬耷水的东西,叫我咋活人哩嘛!”这次喊叫,来得真切,直出大害意外。
  大害惊醒,扒住炕墙,迷瞪之中朝窑后骂将起来:“喊叫恁咋?许不许老子睡不许了?”骂声没落,只见炕底下立起一个真人。大害惊出了一身冷汗,将梦中的稀奇古怪,全抛到爪哇国里。定睛一看,是哑哑。忙改口问:“你啥时来的,我咋不晓?”
  哑哑吓得手足无措,看他又说这话,稳了神色,指指外头。大害回头一看,天色大亮,日头升起好高。遂想,哑哑是来给自己打点早饭,自己反胡喊乱骂,委屈她了。想到这里,连忙穿好衣服。
  正说下炕,突然听到院子外头一阵脚步乱响,大义一帮小伙子们推开窑门蜂拥进来。没说三七二十一,一齐到了窑后,朝那祖宗的牌位,纷纷下跪,口口声声道:“大害哥,我们给你拜年来了。”大害大喜,慌忙上去搀扶,说:“新社会不兴这礼,快快起来。”说着大家都立起来。大害让众人上炕,众人也不推辞,鞋子脱了一地,炕上分头坐稳。法法掏出一个布包,当众打开,说:“没啥好东西,我妈炸的油货,大害哥你吃。”大害说:“拿这做啥,到我屋来,按理我该拿吃货支应你们。”众人说:“你不方便,但方便时,少不了吃你的。”大害点头说是。兴奋之中,也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张两元票子道:“谁给咱跑腿,买上一瓶酒来,今日个咱们也热闹热闹。”大义说:“我去。”大害说:“顺便借四贵家的酒壶和酒盅子来。”大义说了声是,穿鞋下炕,小步跑走了。
  这时候灶头的哑哑已将糊汤熬好,盛了一碗端了来。大害道:“咱们一块儿吃,喝糊汤就油货,神仙过的日子,美呀!”众人说吃过了。大害不说再谦让,端起碗吃将起来。一碗糊汤下肚,大义的酒和酒壶也到场了。大害命歪鸡打开酒瓶,一对酒盅两头摆开。待斟上酒之后,大害撇过糊汤碗,由站在炕下的哑哑去洗涮,自己一手执住酒壶,正色道:“今日能到我这寒窑里来的,且都是看得起我。看得起我的,都是我的兄弟。我现在是主人,你们是客人。客人得听主人的安排。现在我给每人敬一盅子,为的是我们一帮人今年里头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众人看大害如此,也都不再说笑,按照年纪大小,人人喝了一杯。乡村少年欠酒,没经一盅子便是辣嗓跳筋,说话都搭不在一起了。最后到大害,自己斟满一盅,一仰脖子便干了。下来场面便是有些混乱了。大家众星捧月一般围住大害,你敬一杯,他敬一杯,直劝得大害手忙脚乱应接不暇。哑哑站在一旁,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见众人一律敬重大害,自是喜不自禁。
  此番喝过,大害已三分醉态,回头看哑哑,便问她:“我予你的衣服咋不穿哩?”哑哑吓得低下头去。大害命大义从炕角取了劳动布衣服,由大害递给哑哑,命她穿上。哑哑去窑后先洗了脸,回头扭扭捏捏地穿了。站在炕前,大害问众人道:“你们看,哑哑漂亮不?”众人一看,果然清新水亮,如换一个新人,随忍不住齐声赞道:“漂亮!”哑哑羞红了脸,双手捂住朝灶头跑去,不再让众人再看。众人又是大笑。大害说:“嘿嘿,娃还嫌羞。我是看娃可怜,过年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得穿。”正说着,只听窑门外有声音喊大害,大害连忙答应,正说下炕,人已进门,是大队部文书根盈。根盈手里拿着一个单子,张口说:“大害你发财了。你大给你寄钱来了。”大害问:“你说谁氏?”根盈说:“你大。”大害摇头,骂道:“毬毛,他能记起我来!”根盈递过单子,说:“不信你看。”
  大害接住一看,不言声了。众人见状,纷纷探过身来观看。看完后啧啧称羡,说:“好家伙,一寄就一百。”大害推开众人,气愤地说:“这都是亏先人的不义之财!我不要,给狗日的原款寄回去!整人的人是他,倒头来做好人的人又是他。完了还叫你朝他三呼万岁!”大义却说:“大害哥,《水浒传》
  上说‘不义之财,取之无罪’,我看你还是收下。”大害憋住气想了半日,终于点头应道:“好,既是这,先收下!我看这样,将这一百元,咱用来接济贫寒!学雷锋助人为乐,你说得是?”说完劝根盈喝酒。根盈推脱不掉,接住喝了。喝完告辞说:“上头大队的章子我盖好了,你再按个指印,到邮电局领取便可。”说完出门走了。一场好戏,就此冷落下来。大害提过酒瓶,看还有半两,一气喝干了,双臂蒙头,倒在炕上。众人见状,忙给递枕掖被,安顿睡好,退了出去。
  这下来正如大害说的,与大义等人拟了份困难户名单,将百元的钱款取出来,按每户二元,分散了去。村人见钱,个个眉开眼笑。都说大害是天底下少见的第一好人。其中有些不该得的,或是送款时不在屋的,便也厚着脸皮,编一些谎话,前来讨要。少不得又惹出许多事来,但大害仍是补了。忙乱六七日。奇怪的是,此倒真应了“舍财免灾”的俗语,大害自试着耳朵根子变得清净许多,不再有撒魔连天的喊叫。
  回头说有柱。姑夫李铁汉带一帮人马,协帮他抢回家具摆设之后,在范家庄窝藏,调养了月余时光。后看势态平稳,又返回村中。有柱这番回来,神色端正,颜貌平和,俨然换做一个新人。遇人问话,见面称呼,常情大理的啰唆话头,只看是说个不尽。起初村人还甚为惊异,开始对他正眼相看。但时候一长,此中的套话老调,不能不十分地讨厌。故人们又拿歪话逗他,诱哄他出格脱轨。特别是见了蒸馍,只要人愿舍予于他,随咋都成。学狗叫,做王八,如此等等,样样来得。但人要哄他一星半点,骗他三分五厘,立刻警觉。此状持续下来,及到儿子长大,姑夫送回村中,与他相伴。受着儿子的挟制,行为才有所收敛。但是隔三岔五,总有一回犯病的时候,因而引出了儿子牵驴教父的闹剧。俗话说,有拦截的江河,没阻断的时光。日子过得好歹,父子俩只是往前混着。快到年关,粮食有着范家庄姑夫接济,暂且可过。虽没个油肥腥瘦,在鄢崮村也算不上丢人。
  却说大年初二这夜,父子俩看戏回来,脱衣睡觉。雷娃到底是娃,心头兴奋,光屁股在炕上玩耍,寻找些话头,说与那痴憨的父亲。父亲在被窝里吱吱呜呜应着,没过五分钟,便拉开呼噜。雷娃没了兴头,只得吹灯睡觉。娃这夜里,也觉奇怪,像是有啥心事,这翻那转,不能入梦。正倏忽间,听见隐隐约约有人敲门。雷娃惊醒,支起耳朵听去,确实有人敲自家院前的大门。雷娃忙点了油灯,那声音此时更加清晰和急促了。于是他摇晃熟睡的父亲,喊道:“大,你醒来,有人敲咱家的门哩!”有柱冷不丁睁开眼,骨碌一转,爬起来听了半日,听见了,说:“娃,快去开门,是范家庄你婆来了。”雷娃忙披好衣服趿上鞋子跑了出去。到院门底下,雷娃站住,问外头:“谁氏?”外头人声音嘶哑,说:“柱儿,快开门,我是你大。”雷娃听到此说,为之一震,惊喜间连喊:“大,快快起来,我爷回来了!”边喊边返身跑回,叫父亲匆忙穿起,二人一起跑到门下,打开门朝外一看,只见黑黢黢一个佝偻的身影,立在门楼底下。有柱推了雷娃一把说:“娃,快给你爷磕头。”那黑影手脚灵活,早已踏过门槛,搂住雷娃,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边哭边说:“我娃可怜的,自生下来,爷便没见过你是个啥模样,快,快,快到屋里,叫爷细瞅一下。”说着松开手,回头要有柱与他抬起带回的行李卷子。有柱一提绳头,吃惊地说:“好重啊!”黑影说:“你甭忙,咱俩来,这包袱一百八十多斤,不是一般人能挪得动的。百十里山路,我走两天两夜,把人背扎了。”说话之间,祖孙三代抬了行李,进了窑门。
  灯光底下,雷娃看见爷是个瘦小老汉,与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英雄形象相距甚远,开初时那欣喜劲头霎时跌落下来。有柱去灶头生火做饭,小老汉将雷娃拉上炕头,一时间又摸又看,问他上学没有,会不会背诵老三篇,如此等等。雷娃头埋胸前,不敢再看他第二眼。因为他觉得爷这人一双眼睛贼亮,直刺得人没个躲闪之处。
  说话间,糊汤热好,老人边吃边与有柱问话。有柱但说到过日子的难肠之处,便一气哭泣。老人安慰他说:“好娃哩,别哭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有柱说:“说起来是这个道理,但这十年里,我们的日子咋过的,你不晓得,让村里人把咱家苛掐(欺负)扎了!”爷又说:“嘿,我的儿,我在监狱的时候,就耽怕你是这种思想认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回头咱们爷孙三代得抓紧学习。林副主席指示我们:‘老三篇不但干部要学,战士也要学,要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在用字上狠下工夫。’”
  雷娃听着,又觉得爷不像是半点钟前一见他时的那样,贼头贼脑,猥猥琐琐。坐在面前的,的确是个思想进步、政策水平很高的和蔼老人。看到这儿,雷娃激动起来。这夜里,爷孙三代说说话话,直到天亮时分,方才分头睡下。
第28章
  栓娃到戏台底下,见人山人海,挤得严严实实,便绕了个圈子爬上土台,朝人群中间眺望。但见东边人堆那里尘土迷漫,闪开一片空地,有两个人在推推搡搡。栓娃手遮光线,仔细一看,是那剃头的庞二臭揪住一个老汉质问,众人跟着起哄。只听庞二臭说:“妈日的,你说是八王遗珠,我看是王八泡子!今番咱且得说个上来下去。”老汉连连告饶,央求他道:“听我说兄弟,兄弟,兄弟,咱甭这相,有话咱回头说。”二臭道:“回头说?二爷我寻你了三番五次,你死抵活赖,就是不认账,叫我回头找谁说去?妈日的,你白蒸馍肥猪肉摆下了一案板,拾掇齐整了过年,把柳泉河的小寡妇厮伴上来看戏,洋活(阔绰)得不成。也不看你二爷我这年是咋过的!”说着,便又揪那老汉领口。老汉回手遮拦,边遮拦边说:“兄弟,咱甭嚷了,戏毕了咱回头再说不成?看你这娃,咋是这相!”众人当然不晓其中缘故,互相打问。
  原来庞二臭那夜得了宝贝,兴冲冲喜滋滋朝栓娃家奔去。到门头伸手一摸,只觉着门脑顶头没有那根专供他拨门闩用的黑铁锥子。由此便知道今黑栓娃妈炕头有人支应,不需要他。又走两家门户,到桂香门前。她家的大门在二三月时,扒去换粮吃了,如今只留下一个空框洞子,进门倒便当,走进去立在窗外,听了片刻,里面悄无声息,看样子人都睡实。伸手窗棂上敲了两下。里头有人出声,是桂香的老公。
  这老汉乃村里人人皆知的咬道好狗,不好惹。想他是到年根了,河里磨坊不再看守,回来与家人团聚几日,不巧被他遇上了,倒霉得很。悄声骂了句:“老骚情又捣油壶来了!”返身回了院子,走了几步,极不愿这出戏就此毕了。于是转身踅到黑烂家门下,一推院门,嘎啦开了,他看窗口那里有灯光亮着,听着里头啪啦啪啦地拉风箱,大胆走了进去。心想水花虽不像栓娃妈疯狂乱战,却也温顺乖觉,平格展展地躺下,另是一番滋味儿。在她身上试宝,也是她的福气。拐过猪圈,摸住窑门门锸,敲了两声,拉风箱声立止,是山山娃的脚步声,朝门边走来,问:“谁氏?”二臭爽朗回答:“我,你二叔。”里头静了片刻。听出水花的脚步声朝门口走来。水花隔在门里说:“二臭,你寻得咋哩?今黑没工夫,你没看见忙着?”二臭摁了摁怀里的宝贝,说:“我有好事对你说哩!”水花说:“你能有啥好事?有啥好事咱明个说不成?”二臭说:“你不晓得,今黑咱俩好戏耍哩。”水花打断他说:“甭没正经,操心我撕烂你的屁嘴!”二臭拽住门锸,嬉皮笑脸说:“该不是做啥好吃的,怕我看着,连门都不敢开了。”里头仍没回音。二臭门外头等了一个时辰,敲两下门锸。里头拉风箱剁馍,并不答理他。天气显见冰冷起来,二臭掖了棉袄,抽了鼻涕,只觉得突涕突涕,像着凉了。
  此时的二臭怀揣珠宝,也如那古时的楚人卞和,立于国门之下,不得为人赏识,深感遗憾起来。遗憾之余,又自生出一番悲愤。论说世道不也是这样,像二臭这样日鬼捣棒槌的东西,尚且有此等的遭遇,何况那些才人智子,即便有千般能耐,没有机遇,不也是珠隐玉摧,老死他乡。你说这里头哪有一件正经。愤怒也罢,悲叹也罢,以此说都大可不必。二臭浅薄,哪懂如许的道理?跺着脚,朝门上唾了几口,返身离去。心想这夜耽搁荒了,回家睡觉不提。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庞二臭想起昨夜之事,只觉像一场噩梦。在过去的年月里头,但要怀里揣上块二八角,不费周折便会寻到下家。今番是价值连城的八王遗珠,却每每不遇,你说冤是不冤?想不通。一股邪火泄不出来,总不是滋味。爬起来生了灶火,待水开了,下了玉米馇子,又坐在炕头,边等那糊汤熬稠,边取了枕边宝贝,仔细观看。日光底下,只见那珠子色泽灰黄,并不像昨夜灯下观看时那般晶亮圆润,心想花了那么多的钱款,今日里是非使唤它一下不可了,是真是假,总该有个落实。没待多大时辰糊汤熬好,盛着吃了两大老碗。这日生意赌气也不说做了,揣上那宝贝又出了门。
  天空阴沉灰白,不似是早晨的意思,倒像是下午的感觉。走到照壁底下,只见空无一人。突然大队部那边有锣鼓声,听那敲法,单是镲前鼓后十分新奇。这时,四五个碎娃从身后跑过去,二臭问:“跑得恁咋?”娃娃学着山东腔口,喊:“普阳县毛泽东思想杂技宣传队!”二臭又问:“啥时来的?”碎娃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昨黑。”说着跑远。一听这话,二臭恍然醒悟,昨黑栓娃妈为啥取了铁锥,原来招买下耍把戏的了。这贼婆娘!
  说来这也是正常惯例。那栓娃家东边窑盘着一面大炕,但有山上往返的客人,花二毛钱便可歇了。头些年里,一个山里的贩子,挑着百八十斤山杏路过,天黑时歇在她家。当时栓娃还小,看见山杏,缠住要吃,贩子却死活不舍。后来看栓娃哭闹得太紧,实在是碍不过情面,取了其中三四个熟烂了的给娃。栓娃妈气愤不过,心想夜里单要谋住他了。于是乎耍出百般媚态挑逗于他。那贩子人瘦性大,也不是一个正经棒槌。此时已色迷心窍,哪猜得到这是婆娘的算计?栓娃妈竟将毕生的手段,于炕上是三番使用,直治得那贩子是倾倒玉山,化解黄龙。
  第二日早起来,贩子一试挑子,只觉着腿软力怯,大气直喘,没出院门就歇了三歇。栓娃妈立在窑前头,关切地说:“这位大哥,我看你是挑不动了。这般歇法,到镇上天还不黑了。不如说先将一筐存放在我家东边窑,一筐分做两筐挑。存的这筐,明个再来取它。”贩子一想也是,回头将一筐山杏倾卸在炕席之上。再三叮咛,说这筐山杏值钱许多,万不可让娃娃糟蹋了。栓娃妈满口答应:“你放心,一个也不少你的。我且将窑门锁好了,娃娃不让进去。”贩子挑起担子一出门,婆娘便带娃钻进窑里,又是吃又是藏,硬将那鼓鼓的一堆,弄成了稀洒的一片。第二日,那贩子过来,一看炕头,气得双眼发直。找着栓娃妈说话。栓娃妈死活不认此账。反骂那杏贩子是猪八戒倒打一耙。此情此理,寻谁去说?贩子只得将仅有的山杏拾进筐。拾着拾着又是生气,数落了起来:“过去听人家骂,李家街的黄汤,鄢崮村的婆娘,起初我不信,这次是服了!”骂完索性将筐底的也撒了一炕,提着筐子出了门。栓娃妈冲着他的脊梁,直笑得自己站不稳脚跟。这番人间把戏,你说妙也不妙?
  如今普阳县的又住在她屋,此回龙争虎斗,不定是一场啥戏。二臭想到这里,不再多想,大踏步朝栓娃家里走去,没进院门就想喊嫂子,刚张口又收刹回去。心想这次偷摸着进去,瞅她不备吓她一跳,逗她一逗,也是今番的一点趣味。东窑西窑一看,只见门大敞开着。没人。这二臭觉着奇了。打转身,只听北边窑里头稀里嚓啦乱响,走过一看;但见栓娃妈屁股朝外撅着,向笼里刨麦衣。二臭蹑手蹑脚走近,立在背后静默片刻,这婆娘没觉着,吭哧吭哧,只顾朝笼子里搓弄。二臭手伸后头,噶啦一声关了窑门。这窑没个窗户,里头顿时一片漆黑。随着关门动作,二臭扑了上去,将这婆娘摁在柴火堆里。婆娘惊叫声全被淹没在乱草里头,二臭手脚麻利,三下两下,便将裤子给脱将下来。只因他对这婆娘裤带的系法,再熟悉不过。
  此时栓娃妈已觉摸出来,大天白日,这气势沆张的强人是谁。竟忍不住笑起来,边笑边扭过脸说:“二臭你这挨刀的,咋恁没出息!”二臭装出山东口音说:“甭声张,俺是普阳县的!”婆娘说:“你这鬼,剥了皮也认得你。”说着便伸手摸裤子。二臭说:“甭忙,你就当我是个贼,借黑地里强奸了你!”婆娘说:“胡说,贼有这大的胆子?啥地方不成,非钻在草窝里!”二臭说:“你忘了咱俩在麦茬地里的事了?”婆娘说:“我不由你,弄人一身草。”二臭说:“再甭推迟了,我裤子都脱了,咱就先凑合一下,等会子我还有宝贝给你看哩。”说着便趁机含了宝珠,婆娘也不再躲闪,两人前倨后恭,做隔山取宝的架势,舞弄起来。
  也许这地方实在不妥,没经几下担闪,便疲了。婆娘道:“你看,我说不成,还强住说成哩!”二臭说:“咋日鬼的?”一面纳闷一面提了裤子,与栓娃妈二人出了草窑。到东边窑,二臭将那宝贝递给她看,并把这宝贝的种种贵处,说与她知。栓娃妈起初不解,嘴上还说:“你那家伙大得像擂槌,一般屋人且服侍不住,用得着这物?”后来听了明白,一时又惊又喜,把一个女人的羞惭早撂到午门上了,自约晚上消停下来,执住劲再行测验。二臭问起普阳县的,婆娘说:“这就走,今日咱村耍完,便拾掇家伙到齐家河去。”二臭说:“那好。”说完出了窑门,一路低头细想刚才那番经过,只试着有些不大对铆。
  这一日瞅着太阳,巴望黑了。炕上再试,仍不见起色,反倒多了一件累赘。特别是到那紧火之处,抽添转换,借气发力,皆有诸多不便。二臭慌了,一连几日跑了几处地方,也没见个风笑花喘的景象出来。
  回头寻了那杨济元老先生几次。老先生派头十足,懒目迟裂,只是不与二臭搭话。被二臭逼得急了,便推说二臭慌张,不能与宝物通灵会气所致。二臭实践出真知,不再相信,定要退还珠子,索回原款不可。老先生手头正紧,自然无法兑现,一口咬定,没有反悔的道理。这不,大年初二,揪住老汉在众人眼皮底下,只是要闹个究竟。
  正说不可开交,被栓娃从外圈喊住。老汉急忙借坡下驴,由一片喧嚣声中挤了出来,随栓娃朝学校走去。
第29章
  年里头的时候,贺振光被自家亲叔参了一本,起初有些慌张,只没过几日,不知是吃了哪路神仙的定心丸药,又稳住阵势。这几天,弄了件黄军大氅披在身上,模样装得与季工作组一模一样。人说他立下决心,发誓要和贺根斗斗个方方阵角。又说是贺振光给他叔准备了一把捅刀。捅刀就在大氅里揣着,随时预置弄事。总之村中说法,一时甚多,其中不乏一些挑唆之辈的故意渲染,虚张声势。
  贺根斗是大铡刀上下来的人,将贺振光这些做派,只看成毛头娃娃的耍货,全然不在眼角收拾。他婆娘单是有些急了。婆娘说他:“我说根斗啊根斗,现在的局势是明摆着的。你贼要再不防顾,我娘儿俩跟着你贼不定要遭多大罪哩。日头明晃晃时你不觉起,黑处里有人给你做醋哩。人生在世,大凡都得活着展坦,一辈子总不能是钻在自家院后头弄事。他人积极的时候,你得设法比他更要积极才成。得朝人前站且得朝人前站哩!”这几句话,的确是说得深明大义通晓天文,且看不是普通的妇道人家的肺腑。贺根斗听婆娘说得有理。在家琢磨几日,终于生出一个方子。
  这天上午,贺根斗拿了不知是从哪寻来的红宝书,立在村头,胡碴收拾得净光,一副出门做客的头脸,装模作样地阅览起来。村人甚稀罕,便求贺根斗解释。贺根斗巴不得这样,于是拉开长腔道:“林副主席说,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这段时间,你们很少见我得是?我做啥去了呢?你们没问我,我倒得先问自己几遍,沟畔上没你挖枣刺,井台上没你绞水,猪圈里没你出粪,你去哪了呢?嗯?既问我就得回答!现在可以向诸位乡亲报告,我既没上天也没入地,我是蹲在家里学习毛主席语录。越学心里是越亮堂,越学身上越有力量。我灯油熬了好几斤,硬是带着一家三口,不分昼夜将这红宝书通读了一遍。”
  这话被叶支书听见。叶支书思忖:贺振光自接手记工员之职,虽说对干部们私下里没少填还,但这人心性不实,终归是扶不起来的天子,迟早是个乱子。尽管贺根斗头些年赌博成性,但是人毕竟侠义。眼下形势是外松内紧,不如抬手将他用了,日后也是一种说法。想到这里,回头在队部会议上将那贺根斗是赞了又赞。
  说来也巧,此时公社组织了个“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师团”,目下正招兵买马,一听叶支书汇报贺根斗这种相况,自觉非常少见,遂指名道姓要贺根斗去。贺根斗从此一步登天,细米白面,周游列国,出门一晃三四个月,刁空回到村里,气势上倒比贺振光更要嚣张,俨然是半个公社干部的模样。一次,贺根斗和刚从监狱回来的邓连山巧遇在照壁底下,两人有一段关于学习毛选的对话。这段对话的水平,有道是:三国诸葛茅庐隆中对无此精彩;今朝老美说客基辛格自愧弗如。
  只是著者此时倒为那生命垂危的张铁腿着想。洪武本是一个半路医生,人虽识得几款药典,但涉及不深,时常凭感觉胡来。张铁腿的病倘若不是杨济元老先生前去,恐怕真将老汉给延误了。杨济元一到达,自是另外一种排场,把叶支书在一旁看得是心服口服。你知那铁腿老汉得的啥病?说来也奇,俗名叫草上热,内蒸外煮,极是风险。这病大凡都有一个根子,隐藏一生过程,但遇苗头即刻爆发。初发时人不经意,当一般头疼脑热医治,结果竟文不对题,越治越重,误了患者性命。
  济元先生看过,下了土炕。叶支书忙去搀扶,问他:“杨先生,你看该咋?”济元先生道:“无妨无妨,兄弟你放心。在我先人手里,遇到过这孽症,以至到我父亲手里,竟再没遇到过。今日也合该老汉无事。不打紧,这里有一验方,专治此症。”紧说着,掏出一杆自来水笔,接过一张纸,伏在案上写道:
  羊骚条二两 驴钱肉一两 狗蹄子五钱 月婆尿五钱 女儿红二钱生姜一钱 干枣半斤 大料适当 煮熟与汤水并服之。
  叶支书接住一看,不甚明白。老先生又指方子,一一讲述出处。听得栓娃一旁捂着嘴笑。不过事已到此,救人要紧,顾不了那么多的隔腻。发动民兵,勒令星夜分头寻找。且说女儿红一款颇费周折,村里那名叫香莲的女子,虽说几日来红不断,单求她时,却死活不见出来。弄得几个民兵坐在她家抽烟喝茶,耗费了许多时光。月婆尿由三来去葛家庄他妹子那里,不消半日,即刻提了一酒瓶回来。狗蹄子正好大害那里有,不晓谁打听出来。去时见在猪圈扔着,拾出来擦巴擦巴,便也可下锅了,待种种稀奇药物配齐煮好,收拾妥帖,已到次日下午时分。扶住铁腿老汉,管他支不支应,喂了下去。说来也奇,那铁腿老汉服过这稀罕东西,捱到半夜时分,烧自退了。当即便清干起来。
  你知铁腿老汉病因生在哪里?说头些年,大义正读小学五年级,十二三岁,聪明伶俐,手脚轻盈,较平常儿童自是有些不同。这情形铁腿老汉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一日午间,大义一人在村头玩耍,见铁腿老汉朝他过来,说道:“碎仔,听叔的话不听?”大义点头,铁腿老汉说:“既听就好,今黑喝罢汤后,你来找我,我有话对你说知。不过此事万万不能被旁人知晓,即就是自家妈,也不能给说知。”说完扬长而去。大义看着他的背影,已经悟出一些意思,只捱天黑。
  天将黑下,便从家里溜了出来,跑到学校院里,四下张望,不见铁腿老汉人影。刚说声张,不料被黑脸校长听见,过来揪住审问。大义死活不吭声,气得黑脸校长不知所以,最后只好送出校门了事。
  第二日,学校里头,看见铁腿老汉打铃,走上前去,铁腿老汉自当没有见他一般,只是没有答理。大义只得回过头去上课,夜里赶去,在伙房门外的角落处,足足等了三个时辰,仍是没见答应。心想这老东西是作弄人了,回家睡下,再也想不通透。
  第三天,正说去上课,被后头一人叫住,转身一看是铁腿老汉,老汉看他不悦,微微一笑。在他脑后捏了一下,指着学校东北方向,说:“时候不早,快上课去。”大义坐在课堂里,不再当回子事。第三日夜干脆不说去了。第四天到校,只见那铁腿老汉打远便用眼光瞟他,课间抽空又走过去,铁腿老汉连忙带他进伙房,掩门便说:“好娃哩,你咋恁憨!”大义埋怨:“叫人跑毬了几趟,只是不见你人。”老汉说:“你这娃,世上大凡要师傅传本事,无一不是七磨八难,哪有说传便传的道理?你也不好好想一想?”大义一拍自家大腿,恍然大悟,说:“把他家的,我没询估你会这样!”说完,一溜烟去上课去了。
  此日夜,大义准时出了家门,向学校后院走去。月亮底下,铁腿老汉在井台上等候多时。大义只顾低头看着自己影子,一进校园,便被那坐在井台之上的铁腿老汉看见,远远等着他过去。待大义走得近些,老汉一声咳嗽,大义一个寒噤,连忙立住。只听老汉厉声喊道:“呆子,还不快给你师傅跪下!”大义已身不由己,立即跪了,看老汉有啥吩咐。老汉一时找不上话头,只拿咳嗽张扬声势,大义乖觉,忙问老汉:“张师,你说咋哩?”老汉喝道:“咋哩?吃得长哩!像你这种痴麻古董的徒弟,收下你我瞎了眼睛啦!”大义机敏应道:“张师,是我不对,让你等了。”
第30章
  老汉说道:“我一生行走江湖,经历过多少涂脑溅血的场面,单没见过你这等死不开窍的角色。我做碎娃之时,我那师傅从没说是有给笑脸的时候。既是如此,几位徒弟把师傅的话敬若神明,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我的一个姓梁的师傅,初拜师学艺时,人看他老实笨拙,不愿结伙于他。师傅也不给他多传,仅将麦场里的一只碌碡教他踢着玩耍。我的师傅心实,自此也不说朝三暮四,好高骛远,专专瞅住这一门子,只是个起早贪黑,下茬苦练。三年期满之日。一班师兄师弟,舞刀弄棒,个个耀武扬威,好不排场,且看是轮番在师傅面前演练。我师傅坐在黑处,不吭不哈。待这一班人都比画过了,他这方才走出来,将一个千八百斤的石碌碡踢得跟个棉花包子似的,随空翻飞,遍地旋转,看得众人不住叫好。这期间,随同一起学艺的师弟看不惯了。单说要拉出来比试比试。他这位师弟说来也不是平庸之辈,在山东地界后来名气很大,因练就了‘猴子顶刀功’,脑门极是硬实,人唤‘铁葫芦’。起初,我的师傅先是死活不愿上手,只拱手说抱歉。‘铁葫芦’揪住不松,非要比个高低。我师傅的师傅笑了,对我师傅道,‘既是二小要比,你不必过谦,将就他吧!’听完这话,我的师傅看推辞不过,欣然从命,昂扬出场。先朝上拜了几拜,拉开架势,一时只见两条腿像是风吹枯叶,扫得满地烟尘,给那‘铁葫芦’没有落脚的地方。紧接着,我那师傅瞅住一个空子,一掌过去,将那‘铁葫芦’掀出三丈多远。‘铁葫芦’这方服了,与我师傅结为拜把弟兄,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都是图义气二字。你且不知,我当初跟随师傅学艺所受的艰辛,见月两挑子柴火,从那崂山里头打好背出,给人家搁到院里,时常还不愿被师傅晓得。一直是做了三年,才和人家师傅搭上腔。这时师傅已从过去的毬子溜没有的穷汉,变成当地的小财东家,人人相求,人人仰慕。我师傅对我说,难得你一身的忠厚。俗话说,师傅领进门,学艺在自身。但既入得武林之门,有三条规矩必须晓得:其一,不欺凌贫弱;其二,不奸淫妇女;其三,不见利忘义。这三条,违背其中任意一款,都看做是辱没武林的十恶不赦千刀万剐之罪。我这人说来也是咬钢嚼铁的一条汉子,岂能在这些淡事上乱了规程?当时就滴血盟誓不在话下。自此,师傅传我二九一十八般兵器,六六三十六路拳法。”张铁腿越说越来精神劲头,竟将脚下跪的大义给忘屁子了。
  大义喊道:“张师,我可不可以起来了?”张铁腿吃了一惊,恼道:“老老实实跪着,还没咋哩,就跳弹起来了,学成之后,不晓是咋嚣哩!”大义只得乖乖跪着,将两手藏在胳肘窝里暖和。那铁腿老汉又说:“有些话给你说起来都是多余,嗨,我经历的事,让你们这辈人连想都不敢想!民国十三年山东大旱,河上那西门耀的财东家,将我师傅河下的水源给劫了,因此上两庄子人打起来。我那时二十多岁,血气喷人,一失手竟将人家的大管家给踢死了。从此我在山东地界出了大名,一时是轰轰烈烈,声震江湖。可怜的是我那老母,拿自个儿顶到西门耀家里做了烧饭嬷子,临死前才将人抬了回来。嗨,人一生不就图个骨气。我要不看在‘骨气’一项上,自个儿去西门耀门上抵罪,母亲也不至于受此大辱。不过,后来听人说了,我母亲在西门财东家里并没吃多少苦头。那财东极是仗义,将我母亲几乎看成是自家姐妹。我母亲在家里盖的是草,到人家那里,人家倒给了一床花红棉被。让前去探望的村人,艳羡得不得了。”
  如此这般,张铁腿竟是足足讲够两个钟点,方才说是歇口。井台下那大义说:“张师,我持不住了,回睡去了。”铁腿老汉道:“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但要决心学艺,师傅的话,一字一句都得刻在心上。天底下绝没有练武时师傅没走,徒弟倒先走了的道理。按理说像咱今黑这事,都得有正规的礼式。不过现今的风气不同过去了,咱也不再讲究那么多了,但一些意思还是要有的。”接着下来,铁腿老汉按照江湖上的诸般规矩,草草与那大义行过几项,就算将大义收做了一位关门弟子。
  话说那大义跟随铁腿老汉习武,自此是夜夜不辍。没过多久,竟也学得一身的江湖习气。说话做事,像是个小大人一般。腰板挺得笔直,单想寻人闹架,显排手段。一日集会,铁腿老汉携着篮子上街买菜,菜摊子前正说低头捡寻,突然听到一妇女在他身旁说道:“敢问这位大哥,莫不是学校厨房的张师?”铁腿老汉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一位妇人蓝布衣裤,容貌清爽,气质单是与平常女流不同。慌忙立直,拱手问她:“大嫂是……”那妇人笑道:“我是大义他妈,我儿大义自幼缺乏管教,连日来跟随张师学了许多规矩,眼看着在家成了另外模样。我还说抽空要在家里预备薄酒,请张师到家承谢一番。”铁腿老汉忙说:“不敢当,不敢当,老朽之人,无德无才,只和孩儿戏耍,不敢打扰。”说完慌忙转身,干自个儿的事去了。
  此夜练武之时,铁腿老汉对大义又一番用心,不惜将看家绝招“黑虎掏心”传授于他。歇息时,又当大义的面,将孩子他妈赞了又赞,如何礼貌,如何干练。大义心里是特别喜欢,回去当夜便对妈讲了。
  你知大义他妈何许人也?细心人一望便知,她便是前面说过的拳头上立人、肘子上走马的女中豪杰马翠花。又一夜,学校老师都在自己房内修改作业,铁腿老汉和大义仍在学校后院里踢腿耍拳,总之两人你教他学,孜孜不倦。这时马翠花摸到学校,探头探脑地寻找。遇着学校黑脸校长,拦住一问,是找大义。随手指后头,看来此事已是被众人知晓。马翠花一到场,铁腿老汉即刻喜出望外。把那几路拳脚,耍得跟绕麻花似的,翻天覆地,搅成五迷三道。然后歇下,要大义个人体会,自己倒携同马翠花回伙房住处说话。两个人,一个是江湖上的侠客,一个是巾帼里的英豪;凑一起自是投机合铆,不觉都有相见恨晚之感。自此马翠花常来常往,伙房里胡乱抓吃,弄得学校老师意见很大。铁腿老汉起初不觉不悟,反而嫌腐儒酸臭,管事太多。
  且说一天黑了,学校放假,老师各自回家,单留铁腿一人看校。大义来后,说想去五里之外的杨树庄看电影。老汉允了,眼看着大义随一班碎娃结伙走了。此时的空荡寂寞自不必多说。老汉一人睡下,且不说是七分的冷清,倒是有十分的闪失,不得排解出怀。正无可奈何,只听门外有人说话:“老哥,你这是咋,连娃一同不见影了?”铁腿一听,是那马翠花搜寻了前来,忙提起裤子,将人让到窑里,说明原委,两厢甚不对劲。终了还是马翠花展坦,说出一席高见,只听她道:“老哥你且不知,自打我嫁到鄢崮村,经久没遇着一个真人。但说男人,都是些钻钻究究的抠利之徒,没有一人看着是气战山河包罗风流的种儿。但说婆妇,也都是个个的小门屁眼儿,行走言语一律小心,没一个通说是活得油头粉脑,自自在在。说尽天下男女之事,老哥甭嫌难听,不就是吃吃喝喝日日戳戳八个大字。尽是一行遮掩,岂不枉自为人?”铁腿老汉听得只是心惊肉跳,暗自佩服这马翠花的不凡胆识。
  马翠花说着,便走到炕边,解开大襟。铁腿老汉眼看止不住了,只得缓慢过去应付。这两人的相况,这里有诗为证:
  新寡的婆娘,收身的老汉;
  只看自己行小心,将一把火焰灭过,将一捧清水噎了。
  夜夜扪毬,日日梦淫,呈得是鸡皮与狗肉!
  合欢的衾被,交项的枕头;
  枉论德行大如海,拿一只撸儿邀你,拿一方船儿盛罢。
  佛门在即,天堂如画,耽得是天地和良心!
  以此说老汉还行。双方换过几次,都觉得合适些了,这方歇下。那马翠花直接唤他说:“老铁,我说,日后你不如去咱屋里,要娃练武,便在自家院子,宽宽展展,够你两人踢腾。这相有它好处,免得学校里都是狗眼相看。只是但有好吃的,给我随带一些。”铁腿老汉点点头。自此便把一半心思,都用在那马翠花身上。大义觉悟之后,极是反感,想不到张师和妈,竟做这等蝇营狗苟之事,将习武的劲头,减了一半,甚不拿那铁腿老汉当师傅看待。最后干脆是罢练了。后又是叶支书出面干预,才将这一方圣火熄下。接着后来,便又是那有柱入局,在此不多说了。
  只是前些日子,老汉夜里从马翠花家里回校,刚出过水,背上觉着有些凉森。初没在意,不想日积月累,阳火出却,阴热倒旋,落下病根。及到如今,不是遇杨济元此等神手,岂不将老命从户口册上抹了?
第31章
  大害自矿上回来后,扶危救困,接济贫弱,群众叫好呼声日高。叶支书一班人暗自叹服。只是这大害不靠拢组织,独钻在自家屋里做事。独这一款,便让上面领导不能舒展。叶支书晚间睡下,对婆娘说:“这大害心地隐秘,手色沉重,这几日在村里连做了几件大事,在群众里面反响很大。就拿给困难户发款这事说,笼络了多少人心自不必论,只是气势沆张,叫人看着不畅。”婆娘道:“我倒看大害乃贼娃憨实着哩,不像你说得恁么可怕。”叶支书说:“你妇道人家,不晓这其中的弯子。大害这娃有点像他大良斌,气象不俗。村头碰面,我是两三次给打过招呼,叫没事了到大队部来说话。这已经是两个月工夫了,仅刚回时的那一次,再没有闪面的时候。”婆娘道:“他来不来与你何干?我看他不来只有他吃得亏,没有他沾得光!”叶支书听到这话,不再言语。
  大害此时正与大义等人围在自家窑里耍牌。一朋十八九二十浪荡岁的半大青年,玩得好不开心。哑哑立在炕下,看着热闹;一双眼睛比先前更加明亮,气色也红白鲜艳,好于往昔。玩了几圈牌,哑哑扯大害袖子。大害即刻明白,说:“糊汤好了,咱们一起吃。”大伙说:“你吃你的,我们都吃过了。”大害也不客气,接过哑哑端上的老碗,自顾先吃起来,边吃边说:“你们也甭闲下,继续打牌。”
  歪鸡说:“你不来,我们没意思。”大义听过这话,不觉说道:“说得有理,大害哥自矿上回来,我们一班人大不同于往年,有意思多了。”大害笑道:“我这人好耍,得空便与大家耍哩。”大义道:“不单是耍,这是大害哥你的人行之高,把我们一朋年轻人都拢到一搭了。”歪鸡道:“我们一搭这么好,咱不如学了村里老辈人的办法,拜把子换帖子,日后咱们兄弟相称。”大义一听这话,两眼圆睁,扯住歪鸡,叫道:“嗨,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你熊平时清鼻涕吊下,稀里糊涂大数不清,黏得像糨糊子,没想今日说出一句奇话来,稀罕稀罕!”大害自吃一惊,为此话深刻触动。立刻停住筷子,沉吟片刻,说道:“这却不是一般小事,不能随便乱说。但若咱们结拜兄弟,那就是说,日后无论谁氏,且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众人一听大害这话,便严肃起来。思谋过后,又都一起吆喝,只说此事是非行不可了。建有说:“咱们赶早不赶晚,今夜就着这灯光底下,把头磕了算了,还迟磨着等啥?”歪鸡说:“就是,赶紧把头磕了算了,再没磨头了。”
  大害说:“那不成,眼下,任啥都没有的。你说你们是拜把子弟兄,旁人说不是,或者到日后遇事,有人单是不认此事。你说这磕头,不是跟耍戏子一般,想聚便聚,想散便散,瞎耽误工夫不是?”大义道:“俗话说鸟无头不飞,龙无首不行。日后咱们但若结拜成兄弟,大害哥就是咱们的头领。他咋说咱们就得咋说,他咋办咱们就得咋办,不能有一星半点的含糊。”众人纷纷点头,目光一起聚向大害,只等大害说话。
  到这时,大害气势威严,盘腿正坐,两手搭在膝盖上,说道:“我确实年长你们几岁,但我的话也不能说句句都听。但若结拜兄弟,以后还是讲求民主,以商量为主。”众人点头说对。大害说:“既是这相,大家先不要出门乱说,待事情砸实洽了,给人再说不迟。眼下大义先打听一下,结拜弟兄,这里头都有哪些规矩。咱按规矩一项项办,大家说得是?”大伙一听这话,又都纷纷点头说对。
  哑哑又拉大害袖子,大害嘿嘿一笑,说:“看我光顾说话,把一碗糊汤耽搁了几耽搁。”说完端起碗来,众人一看,不再有啥说的,便耍起扑克。此时只觉人人谦让,个个恭敬,比往常亲密和蕃了许多。玩得待足不待点了,众人方才散去。大害又嘱咐大义,负责打听结拜兄弟的诸般礼节。
  回头说那邓连山在莲花寺监狱里头,也因年纪较大,一心向上,甚得监里的几个头头脑脑看重。里头人员都说,邓连山有“三勤”:一是汇报思想勤;二是请示工作勤;三是学习《毛选》勤。监里的张队长,夫人因为忙于教书,一个四五岁的屁大小儿无人看顾,遂委托邓连山接受这一光荣任务。邓连山将此看成是党和人民对自己莫大关怀和信任,日日随着那小儿玩耍。小儿学了父亲的样子,将邓连山只做狗儿一般看待,说咋随咋,由着他呼来唤去。邓连山也是,只要他不去跳河跌井,随他咋着都行。在监狱院里,小儿喊着练操的口令,将邓连山一位老者,指挥得规规矩矩,有条不紊。小儿说立正他便立正,小儿说稍息他便稍息。一老一小,单是比常人训练更要好看。狱里凡人都夸,老子英雄儿好汉。队长满心欢喜,愈发对邓连山另眼相看。直到小儿去他江苏老家上学,邓连山方才脱手。临行前,邓连山揽住小儿,哭得老泪纵横,比他父母还要疼惜。张队长此后也看邓连山可怜,遂通过几道关节,将他提前释放。
  邓连山一回来,惊动村子几日不得安宁。首先去大队部办手续,这也是常规,不必说它。村中老辈人看他,在往昔的情分;村中小辈人看他,把他当做传说里的英雄。个个意图甚是不同。邓连山一律是毕恭毕敬,手拿语录本,口念语录经,一一接待,只觉比平常人要有水平。大家都赞叹不已,人人都惊羡不过。
  邓连山回来月把工夫,一日午,邓连山和平时一样,立在照壁下宣传毛泽东思想。不期遇上刁空回家的贺根斗。两人都和学习《毛选》有缘,自是互相敬重。客气寒暄之后,便忍不住交流起来。此时,照壁下人头也已立满,贺根斗有意显摆一番,拿刚背熟的一段出来,根斗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从现在起,五十年内外到一百年内外,是世界上社会制度彻底变化的伟大时代,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时代,是过去任何一个时代都不能比拟的。’连山叔,你说,这是《毛选》里哪一条哪一款的?”邓连山接口道:“伟大的导师、英明的领袖、杰出的统帅、正确的舵手毛主席的这段话,并不是出在《毛选》四卷里头,是毛主席一九六二年,在七千人大会上的讲话。”
  贺根斗一惊,心想这老贼精果然是名不虚传。于是仰脸又张口念道:“毛主席他老人家又教导我们:‘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你说,这一段来自哪里?”邓连山道:“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一九二七年考察湖南农民运动期间,所作的一个历史性文献《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收在《毛选》四卷第一卷第一篇。你背的这一段光辉思想,在其中的《革命先锋》一章中的第三自然段。”贺根斗又是一惊,掏出《语录》本,翻了几页,寻下一段,慌忙念道:“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解释历史的就叫做历史的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的反面的是历史的唯心主义。’连山叔,你说这又出在哪里?”邓连山又没打坷磴,随口答道:“这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四卷第一千三百七十六页的《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一文的第十二自然段。”交流至此,贺根斗已是方寸大乱,抱着《语录》将那邓连山紧追不舍,又念道:“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邓连山没让他问完,跟住屁股说道:“《毛主席语录》,我记得更是烂熟,且看第二章《阶级和阶级斗争》中的第二十条,是的?”
  至此,贺根斗目瞪口呆,愣半日想不出对策,此情此景,比他在赌场上输了钱还要窘迫。群众此时欢声雷动,对邓连山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说是鄢崮村出了圣人。
  你知那邓连山为何如此神奇?原来邓连山在莲花寺监狱里,就多次参加学习《毛选》的讲用比赛。他这人历来心毒,硬是通过二年零四个月的不眠之夜,将《毛选》四卷从头到尾背得滚瓜烂熟。贺根斗与他比较,哪岂不是寡妇见尼姑——有她的摆法没她的说法?邓连山一看贺根斗气色不对,慌忙把住,弯下腰,拽着贺根斗袖子,一脸谄笑,朝众人说:“乡亲们,林副统帅教导我们:‘老三篇不但战士要学,干部也要学。老三篇最容易读,但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要把老三篇作为座右铭来学,哪一级都要学,学了就要用,搞好思想革命化。’根斗同志比我学得好,比我用得活,我以后刁空向他学习。”贺根斗说:“你学得好就是学得好,不要牵马尾过河——牵须(谦虚)过渡(度)。只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那讲师团里一个碎娃,甭看他年龄小,才十一二岁,背起语录一点不让大人。中国地面大得很,听说《毛选》四卷现在有人已经背完了,开始向马恩列斯的著作进军。马恩列斯的书,摞起来有一人多高,想背过它,那是难上加难。但是这些人就有这毒,一股劲儿单抱住地整哩。社会的发展也是,再过十年,你自己不会背《毛选》,出了门别说是上饭馆,就是连厕所都甭想进去。”
  丢儿问:“那人尿憋了该咋?”贺根斗道:“尿憋了活该!立在厕所门口先学先背,学会了背过了再说进去。”丢儿说:“那你说再过十年拉屎尿尿都甭想松快。”贺根斗说:“甭说拉屎尿尿,就是两口子睡觉,也得立在炕沿底下,将不调戏妇女的伟大教导,尽快背熟。”众人轰声大笑。在一旁的二臭这时插进来,扬起拿剃头刀的手,说:“说起这,我倒有一段古经。”众人一听,慌忙回头看他咋说。二臭边给郑栓刮脸边说:“我在县上,一次在百货大楼出来,遇着两个碎娃,在墙角角里偷偷念哩,趁过去一听,你晓说啥?”众人瞪住,二臭停下手,低声道:“下定决心,不怕死去,见了女子,噗哧戏去。”众人怪叫。贺根斗见他把毛主席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在歪解邪说,立时正色道:“二臭兄弟,这你可甭胡乱说。这是对毛主席语录的态度问题!”二臭假装惊慌,掩饰道:“我咋敢?这不都是县上那些熊娃胡编哩,我吃了豹子胆,敢说这话?其实大家不都是图个热闹,我才谝几句。我也是听见碎仔胡说,当下过去踢了一脚,把一碎熊踢得哭哩,边哭边跑,回头还嗷我。”丢儿说:“胡吹哩,县上那些碎仔,你惹得下吗?”
  正说着,民兵宝山进来,拽了下邓连山,说:“大队上叫你。”邓连山当即立正,说:“是!”随着宝山身后,像操练一样,小跑步走了。众人看老汉远去,猜想不知啥事。丢儿说:“把老汉整扎了!”二臭说:“毬!把他这算啥,县上城郊把所有的地主富农全关了禁闭,现在又一次要没收他们的财产哩。”贺根斗也说:“这话确实,我们讲师团的团长说,把坷台和老鼠沟几个村子宣传完,大家回头搞运动。凡是当权派都打倒,一个也不能丢下。”众人问:“啥叫当权派?”贺根斗看看众人,也不直言,说:“这你们日后就晓得了。”丢儿对身边的富有小声说:“我看这几日大队上一班人马都蔫下了。”
第32章
  只说那夜,庞二臭在戏台下揪住杨济元老先生寻衅,中途老先生被栓娃拽走,且看是没有的结果。不想后来一日,二臭正在村子行走,迎头与杨老先生撞见,双方都吃一惊。庞二臭大喝一声:“老贼哪里逃!我看今番你钻到牛尻子里!”老先生一听这话,当即有些不受,怒色上脸,立住说道:“你这娃,咋是这毬脓水?几日前,当着众人,我让你一让,你愈发是蹬鼻子上脸,没完没了!”二臭一愣,道:“让我甭言喘,把我钱还我,你我两清。”杨先生道:“这容易,只是从这件事起,我把你娃看低了!”庞二臭道:“低看就低看,钱还我,我当你孙子!”老先生说:“那好,你随我走。”说完,杨济元前面领头,二臭紧跟其后,朝老先生家走去。一踏进门楼,只见庭堂瓦舍,气派不同。二臭气势立刻虚下,手脚也不似刚才灵便。两人进了后窑,老先生太师椅上一坐,伸手取了八仙桌上一件尺八高的白铜烟锅,也不说谦让,自个儿只顾咕噜噜吸了起来。二臭见杨济元给他连座都不让,便就势蹲在地下,跟电影里向地主借债的长工一般,脸都仰不起来。待那杨老先生吸足吸够了,放下烟锅。二臭说:“好叔哩,不是我对你老不够敬重,这事你做得是有些不对。你想,为你那不明不白的一疙瘩石头,把我单是整扎了,年都没过好,我能不生气吗?”杨先生瞪他一眼,道:“你懂个狗娃毬!你咋晓得它就是一疙瘩石头嘛!再说了你年没过好,怨我咋哩?我当时就给你说,寻个有钱的下家,你毬打肿脸充胖子非要不可,叔叫的一个劲,叫我咋说你?我不给你吧,你说叔看不起你。叔给了你,你又说叔把你诓下了。你说,叔老老的几十岁人,单落你这些娃娃家的辱骂,图的咋哩?你戏台底下当着千人万人的面,把你叔嗷得礅尻子伤脸,一点礼节礼貌都不顾全,叫叔咋说?你试问,叔一辈子钪钪锒锒活人,受过谁的这等揭排?你是精尻子撵狼——胆大不嫌羞。啥话难听你嗷啥话,衔住叔的领口,几个壮汉拖不住你,你试说给我听,看这都是因咋?”二臭脸憋得像灯笼,吞吞吐吐,只说:“好叔哩,不是我说,你那珠子根本就不灵。”杨济元道:“给叔学说一下,你咋使唤的?”二臭支吾说:“使唤几个地方,都没见效。”杨济元说:“我问你话,你到底是咋使唤的?”二臭一转脸,嘿嘿笑道:“叔你咋问这话,都是过来人,这你还不晓得嘛,问我做啥?”杨济元脸色缓和下来,顺手将烟锅递向二臭。二臭腰子弯起赶几步,紧忙接住,半个屁股坐了对面的太师椅,抽紧眉头,一气猛吸。
  这么好的烟锅,二臭只说今生今世是头一次使唤。杨先生等他烟瘾过足了,这方说道:“大凡男女之事,古人讲究甚多,就架势说也不下百八十种。但要说求丹问鼎,炼气采药,还是非得注重人选不可。我不明白你都和谁使唤的,自然不晓得你因咋不成。”二臭被逼不过,只得说出几个无关紧要的婆娘。杨先生一听,恍然大悟,拍了一把大腿面子,立起来咚咚直走到庞二臭身边,点着鼻子骂道:“你这吃狗肉拉稀屎的东西,尽用这些回头换水的干版婆娘,寻得着我嘛!没说是我那宝贝到你手里,全让你给践劐(糟踏)了!”二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那杨济元,慌忙问道:“你说是咋?”老先生扬脸,气哼哼说:“就凭你在戏台底下的瞎瞎态度,还让我给你说清道明?没门!叔当时不和你一般见识,要和你一般见识豁出我这老羊皮换你这血羔子,打个血头烂面,吆喝得十里八乡都晓得,不明白的人说是叔把你算(骗)了;明白的人却说如今啥年代了还弄这没名堂的事!叔几十岁人了,偏遇上你这没悟性的东西,亏先人了!”
  二臭此时整个人浑落砣垮了,只有他仰着脸,似笑不是哭地听杨老先生咋数落他的份儿了。一张在千万人面前曾经是煽风点火的屁嘴,此时也哑哑下了。等老先生火消下,才搭讪着问:“叔,你说我该咋才对?”杨老先生取过烟锅,蹴在太师椅上又猛吸个点,待肚里最后一股青烟冒出来,这才缓了口气,说:“这里的眼隙就在接应问题。接应不对,即就是你把那太上老君仙炉里的不老金丹服上,也是拔毬毛栽胡子——不顶数数。”二臭听到这里,愈发觉都是自个儿的不对,心亏得就差给老汉下跪了。央求老汉道:“叔,好叔哩,你试把这里头接应的眼隙给侄儿我传一下,我记你一辈子的好处,活着给你磕头,死了给你烧香。”杨老先生麻木不仁地道:“不敢不敢。你走远点,我怕你在我的坟头上尿尿!”二臭站起,斜靠八仙桌,脸放在杨老先生下巴底下,央求巴势地不知该咋说。杨老先生拿足了架势,瞥他一眼,说:“叔予的宝贝,属于一方真昧,但要接应,必得一款真火。这真火只有那没结婚的二八女子方才具备。旧社会,是那些有钱的商贾富豪,才舍得花闲钱,买那些穷汉家的女娃,弄这事情。一旦接应过了,日后沿辙寻绪,也就蒙混过关了。”二臭不听便罢,一听明白,当头一瓢凉水凉到心底。杨济元老先生看见二臭一脸的穷愁贼相,心里抑不住地窃笑。这里一段戏文,骂的是那穷苦人交了那不义的朋友,唱与那庞二臭,倒多少有些贴切:
  想一想你往昔嚣张气焰,把他人踏脚底任意作践;
  用得着你爷时仰头悦面,回转身又把那恩抛九天。
  只说你今日里饮风露餐,黄粱梦做得是难敌饥寒;
  求着爷叫着爷万般皆好,过得河又把爷搁在岸边。
  说你是陈世美你不情愿,只允爷唤你是救星当前;
  想一想你救爷救在何处,为何爷至今仍穷困可怜?
第33章
  却说每到二三月,青黄不接之季,鄢崮村人的日子,只是难捱。大害几人心却不在这上头。到底年轻。大义打听到结拜兄弟的条规法程之后,大害立刻照搬执行。备足香火材料煤头纸捻,又分人头每人扯了二尺白布。扯不起的,大害承头依簿办足。农历二月初二日,借龙抬头这喜庆时辰,在大害窑里热闹起来。掌事的请了丢儿。大害自觉退居二上,由人家安排布置。先是燃香呈火,摆案设碟把“结义为仁”四字,挂在窑掌上。一十三根红蜡一起点燃,窑里头马上一派通红,气氛显见不同了。再是将十三块白布人人披了,这里头生与死的意思都也有了,极是庄严肃穆。又要根据年龄依顺跪好。三番响头后,丢儿拿出呈文高声念道:
  “皇天在上,土地在下。郭大害一朋十三幼稚,同地同域同乡同里,只因志趣相投,辈属相当,今日在此,欲结同胞之谊。指天是证,立地为凭:从今至后,即是兄弟。兄弟之情,忠义在先;手足之谊,仁爱周全。一方有难,人人授援;人人有难,结伙做伴;生死当前,血溅难关;退步是耻,进步称贤。长幼之间,礼貌有添;名利之上,个个道谦。农用工具,互借互换;钱钞米面,尺码清干。清水长流,日月轮圜;结兄结义,拜弟拜天。一言既出,便成誓愿;违背誓愿,猪狗不算;死有余辜,命送黄泉。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七年春二月初二日子时共同誓约。兄弟顺次:长兄郭大害;二兄仇外济;三兄容大义;四兄田宝山;五兄邓明芳;六兄任天青;七兄马建有;八兄周玉民;九兄黄二柱;十兄史家来;十一兄龚天明;十二兄田有子;十三兄黄三柱。”
  丢儿念完,众人长喘一口气。下来杀鸡取血,兑酒盟愿。无非是那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老话,众人各自又说了一遍。丢儿宣布分头换帖子交白布。一切程式到此才已走完。哑哑早热好一锅煎水,大义卷起袖子,不消片刻将一只鸡收拾利落;也不加姜片大料,只是一把青盐便下锅煮了开来。待鸡半熟之时,众人已等不及了,捞将出来,吃肉喝酒,吆五喝六。一班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从没有这么兴奋。只看是血红上头汗雨落地,高喉咙大嗓子,把窑只要抬将起来。
  这面是一片红火,再看那边一片僻静。那铁腿老汉病愈之后,俨然换了一个新人。腰子弯着,手儿袖着,满脸的麻木呆滞,立在学校门口,也不说话,观察来往行人。对杨文彰,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态度好得不能再好。话不多说,只撵他回家与婆娘团聚。杨文彰起初不敢,老汉便发狠说:“把你的路走,出事有我。”因此,杨文彰年头倒也捞着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依此看来,世上的侠客义士,总不能让他在朝廷里头显能呈强。此种人物一旦得势,便忘乎所以。有的变作狗,随着主人施怒。有的变作狼,跟着主子为伥。但到那穷困不得势的时候,方才把“侠义”二字顶在头上,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却说邓连山与贺根斗正背语录,被民兵唤到大队部后,进门没由分说便被吕连长等人一顿拳打脚踢。好在邓连山本人在监狱已学会对付这场面的充分经验,两肘一抬,千难万险都躲过去了,心里尤嫌吕连长等人下手不狠。吕连长回头喘气拉丝地坐在炕上,问邓连山:“你晓得为啥打你?”邓连山马上是一个立正敬礼动作,大声回答道:“报告首长,我晓得!”吕连长道:“晓得?晓得你说!”邓连山道:“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吕连长说:“你熊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今日老子就是要治你这个病,看你朝后见人还念语录不念了。宝山,你替我把老熊扇上一掴。让我借机会吸根纸烟。”宝山走上前去,闪了几闪,下不利手。吕连长和栓娃几人坐在炕上看着笑了。吕连长说:“你还报名想当民兵,就看你这么一点脓水还想报名当民兵?到一岸把你的鼻擤利,甭亏先人了!栓娃上,你看栓娃咋务治哩!”栓娃下炕,噙着纸烟,鼻涕耷拉在唇上,把邓连山看了一眼,瞅他没防顾处,一掴把老汉扇到办公桌底下。栓娃说:“老熊胡装,我没用恁大劲张,他就躺下了。”说着又把老汉提起。栓娃吸了一口烟,问:“你准备好没有?”邓连山马上又是立正敬礼,大声说道:“报告班长,准备好了!”惹得栓娃噗嗤笑了,不慌不忙在鞋底上捻灭纸烟把子,说:“准备好了就好。”正说动手,叶支书带着黑有进来。
  叶支书眼圈微红,像喝了酒,态度也和蔼。叶支书问:“嗨,你们这是咋哩,打老贼做啥?”吕连长说:“又照壁下胡神呈哩!”叶支书道:“这样说来该打。栓娃你打你的,甭叫我们的事把你耽搁了。”叶支书说完上炕,借过吕连长的一根纸烟,对了火,说:“黑有他舅从县上来,遇到门口,非拽到窑里喝两盅,说是黑有想当民兵。”吕连长说:“这几天报名的人多,这不是宝山刚才寻来,我测验了一下。”叶支书问:“咋相?”吕连长不说话。叶支书看了看立在炕下红着脸的宝山,说:“娃还碎,再等上一两年。宝山你说?”宝山眼泪急出来。叶支书温和地劝他说:“你积极靠拢组织,这很好!起码比你大有出息。只是你还年岁还小,明年叔保证让你当民兵。你先回去,明年再来,成不成?”宝山憋住没哭,心心念念出了门。
  叶支书转身对吕连长说:“现在想报名当民兵的青年人很多,咱们要适当控制,不要轻易给人答应。下一步,咱得把民兵连改编成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县上就这么着办了,咱也得把工作做在前头。吕连长你说如何?”吕连长点点头。这时只听地上磕踢撂嚓大响,是栓娃眨眼的工夫又把老汉打倒了。叶支书没在意,说:“现在全国形势发展很快,刚才我和黑有他舅谝了一阵子。”黑有说:“老汉头磕到桌棱子上,出血了。”叶支书扫了一眼,继续说:“就是毛主席的话,不整不行了。你想想,中南海里头,都有人在毛主席身边安装定时炸弹,这还得了?”吕连长说:“就是。”叶支书又说:“县上这几日大字报都贴满了,一帮学生冲击县政府,把县长宋志英只要往出抬哩。”叶支书还要说啥,炕底下邓连山捂着头,嘿嘿哈哈喊叫个不停,栓娃追着打,弄得声势实在太大。叶支书说:“你们声小点!”邓连山立刻自觉下了。叶支书回过头来说:“栓娃你先住手。”栓娃喘着大气,走回来坐到炕沿上。
  叶支书说:“邓连山,你监狱蹲了十几年,咋还本性不改呢?你说你在照壁底下神呈啥哩?”邓连山一边掏老花布手巾捂血口子一边说:“我只是想给乡亲们念几条毛主席语录。”叶书记说:“你没想想,毛主席语录是你这种人念的吗?打你,你说冤不冤?”邓连山说:“不冤不冤。毛主席教导我们:‘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们叫我来,这说明我对人民犯有罪行。你们越恨我,越打我,越是对我的改造和帮助。不冤不冤!”一席话说得叶支书和吕连长都笑了。叶支书说:“看来监狱这些年你真是没有白蹲,只是你老狗日的口口声声地毛主席语录念个不停。今日给你说下,朝后不准你再随随便便念毛主席语录了。再念到自家窑里念去,但再见你在公众场合念毛主席语录,甭嫌我下手狠,或者给你再加上一顶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帽子,弄不好再去监狱蹲上几年。”邓连山听这话,应道:“我晓得。”叶支书说:“晓得就好,你可以回了。日后有事,随通知随到!”邓连山手捂伤口敬不成礼,但是来个立正动作,大声答:“是。”立即碎步紧跑出门。
  这时,只听一个碎娃的哭声从院里传来,那娃说:“爷你咋了?”邓连山道:“没咋没咋!”碎娃是那雷娃。雷娃朝着这边窗口骂道:“谁打我爷我日他妈了!”栓娃一听,便要动势出门。叶支书说:“娃娃家,嗷叫嗷去,甭在意。”一会儿,听那爷孙俩的声音远了。
  叶支书解开领口,神秘地说:“吕连长,我给你看个稀罕。”说着掀开衣襟,衬衣里头亮出一枚红哈哈的毛主席像章。吕连长是又惊又羡。想摸一下,叶支书不允。叶支书掩好衣服,说:“你晓我在哪劫下的?”吕连长说:“不晓。”叶支书神秘地一笑,要下炕。黑有说:“从我舅手里刁(抢)下的。”吕连长忙问黑有:“你舅还有没?”黑有说:“从县上回来只拿下这一个。”吕连长道:“我不信!”叶支书说:“真的,就这一个,还叫我硬给劫来了。”说完扬扬得意,先一步出门走了。吕连长回头说黑有:“还想当民兵,当个毬!毛主席像章咋不想着我?”黑有连忙辩解:“我也不晓我舅有这东西,人家两人喝着酒谝开了,一谝便把像章露出来了。”吕连长不得已而求其次,说:“叫你舅下次来给我也带上一个。否则你就甭想当民兵。要当拿东西来!”黑有边随吕连长往出走边应道:“这就回去给我舅说。”说着,看栓娃锁好窑门,一同走路,各回各家。
  邓连山掇着孙儿雷娃,溜着墙根格格颤颤向家走。进了院子,把那大门二门一发闩上,炕上一坐,先让雷娃从被角里揪出一把破絮子,当即烧成黑灰,在伤口处按了。一切收拾稳妥,邓连山这才卧在炕角,哼哼嗨嗨失唤。雷娃围在一旁坐着。看爷这么难受,把大队部的那般狗头,恨得咬牙切齿。待爷缓和,说:“爷你甭管,再过二十年,我长大了,把打你的乃人杀了。”邓连山一听这话,骨碌一声翻起,当炕摁住雷娃一顿暴打。也不顾娃是咋么号叫,只是寻疼痛处下手。小雷娃活了这么大,尽管备受欺凌,由人低看,皮肉却一往平安,没经过这等蹂躏。再说了娃的说法,乃是娃的一腔正义。普通人家子女,哪能有此等志气。这痛楚与委屈,一口咽不下去便背了过去。邓连山起初只顾解恨,打得满顺手。突然听不见娃号了。翻过身一看,只见娃脸色苍白,嘴唇乌青,浑身搐得。邓连山慌了手脚。掐住娃的人中,半晌方缓。娃睁开眼,一声“妈呀——”,叫得邓连山竟悲痛不已,搂住头哭将起来。
  有柱回来,看这一老一小睡在炕上,遂装出一副人样,说:“大天白日也不说做个啥,天还不黑两人却睡开了。”上炕去抚摸雷娃,雷娃没答理他,由他自己取了蒸馍,到村头看人胡编排去了。有柱一出门,小雷娃不知想起什么,小声又抽泣起来。邓连山看实在是把娃心伤下了,这又把娃扶起,靠住被子,给娃端了一碗煎水,拿了一个蒸馍,伺候娃吃喝。说起来这都是监狱里的老一套经验。这老一套经验即使到了自己家里,仍然是如此灵验。娃吃完喝完,情形便大好了。
  邓连山问娃道:“也强下了?”雷娃脸背一边,不说话。邓连山长叹一声,说:“好娃,你还碎,你不晓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历史上与党和人民为敌的人,都没好下场。甭说刚才你那态度,就你那几句话,放公开场合,都够枪毙的条件了。爷打你,是对你的关怀和爱护。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怎样才能保证我们在实际工作中不犯错误,或者是少犯错误呢?这就是说一切都得依靠群众,遇事向群众交代。你不预当依靠群众且不说,而且扬言杀人,看你这是多么可怕的思想!好娃哩,日后你得抓紧学习毛选了!思想上不要求上进,是非常危险的。不过,你发展到今天,与我也有一定的责任。我这多年不在家,顾及不到你和你大的政治思想教育,以至于将你父子俩耽误到今天的局面,动不动就嗷人,说些违背政策的话,实在是太危险了!我说啊,咱们日后得制定一些咱家的学习规程。比如说,每天早晨早早起来,先向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画像请示。晚上呢,咱也不轻易就睡下,咱也利用睡前这一段时间,立在案案前头,恭恭敬敬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汇报一天来的工作和思想。我们监狱,也就是我临走之前,人家已经实行了一个月了。回到咱村一看,咱村还没动势。这种做法效果好得太太,你不信,一个月过后就见成绩了。到末了,你一夜不汇报,一夜睡不踏实。这就叫养成良好的习惯。习惯成自然。监狱里把这叫早请示晚汇报。我看这次咱走在咱村社员的前头,时候一大,自然咱就能先人一大截子。也许一开始党和群众还不能理解我们,但是我们只要自己不灰心,总有一天,党和上级领导会晓得,我们的的确确是心向党,紧跟毛主席的。你说得是?”
  这一席话的确是娓娓动听,正确客观。把雷娃娃听得频频点头。雷娃说:“在学校我老师也这相说的。”邓连山笑道:“看,看我说得对也不对?爷哄谁也不能哄你得是?我看咱爷孙几人,第一条,明早便到镇上买主席像。在咱窑门前,先把请示台建立起来,然后再把你大一块儿拉上,就按人家布置的安排。第二条,你和你大二人都得先将老三篇背个滚瓜烂熟。迟背不如早背。不是我说,三十年后,学习老三篇背诵老三篇仍然是人们的头等大事。毛主席的像,还得挂在窑门前头。毛主席是神,你信也不信?你不信我信。这个你日后自会晓得。总之,目前咱爷孙先将这两条初步的目标实现了,你说妥否?”雷娃点头说:“能成。”于是爷孙俩下了炕,趁着天还没黑,打扫起来院子。
第34章
  大害一班人马,直闹到月朗星疏方才散去。人去窑空。大害始觉心头松下。筹备多日,今夜才算万事大吉。呜呼喊叫了一天,口干舌燥,想起锅里有熬鸡的剩汤,便拿了碗,走过去,揭开锅盖看,立即叫苦不迭。你晓怎的?原来这班贼人,吃掉鸡肉,咂干白酒,用完果子,竟是连同锅里的清水鸡汤,也一同喝光了,你看气人不气!大害无奈,盛了碗凉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也不说打扫这逸马的滩场,上炕睡了。
  悠悠忽忽,只觉到了一个地点。这地点四岸漆黑,自己只能摸索着前行。又试着自己头磕在什么地方,甚为疼痛,伸手一摸,是根木头。大害忽然明白,在矿井底下。此刻,一没灯二没亮,一阵恐慌袭上心头。矿井这种地方,大害焉能不晓其中的厉害!想到这里,大害忙不接点,四条腿扒拉着往前赶。走啊走,累得大害是嘿煞大喘。摸住一块石头,刚说缓步歇息,前头却见出现一道光亮。大害慌忙赶过去,离打远,看见一盏油灯底下,四条大汉围着一张木桌喝酒。这四人扬腔撇嗓,抬手动足,一律像在演戏。大害仔细端详,统势觉得面熟。正纳闷,其间一位朝他立起,拱手念道:“在下叶金发,鄢崮人氏。只因我为官清廉,救助贫困,心底太善太直,不期惹下一个恶人,将我关押在此。我苦也,从此生生世世,单怕永无出头之日了啊!”大害心想,何方恶人,这等厉害,连大队的支部书记都敢关押。正思谋,其间另一人立起,接住道:“在下王朝奉,鄢崮人氏。因我儿女众多,生计艰难,一贯勤俭节约,不期惹下一个恶人,将我扣押。我惨也,从此生生世世,单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啊!”大害听到这里,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心想朝奉是哑哑她大,无论咋说也算好人。何方恶人竟这等无礼!正欲发作,其间一人又立起,朝他拱手说道:“在下王富堂,鄢崮人氏。只因我待人宽厚,热爱劳动,农田活计不敢松懈,不期惹下一个恶人,将我看押在此。愁也,我生生世世,单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啊!”大害看到这里,忍是不能再忍。富堂老汉虽然纵妻行奸,人品很有问题,但究底是老实人。何方恶人,连这等老实人也能放过?又要发作,却不想旁边一人拽他衣袖,说道:“先缓,看最后一人咋论。”只见最后一人摇摇晃晃立起,腿子不硬,胆气亦不足。大害一眼认出是栓娃那贼,于是朝栓娃喊道:“狗熊栓娃,你倒是言喘啊!”栓娃泪流满面,拱手道:“在下刘栓娃,鄢崮人氏。只因我身为民兵,认真放哨执勤,不期惹下一个恶人,将我逮捕在此。我瞎也,从此生生世世,单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啊!”大害想,像栓娃这等人物,给人当狗使唤,救他不救他,无关紧要,先关押他一段日子也好,等何时想起了他,再救亦不为迟。可怜的倒是他妈,亲儿关押在此,又该如何煎熬。如此想来,这些人,该救谁不该救谁,还真得费些脑筋。动脑筋这等事,却不是他大害的专长。不过想深一些,这些人随咋都是乡党,面对乡党,见死不救,岂不是有负于这一方水土?咋论也不是他大害的为人与做派!
  正想着,却见油灯背后不再是先前的四五个人,鄢崮村的百姓,一张张熟悉的脸面,都摞在里头。大害振臂一呼,道:“栓娃留下,其余人跟我走!我就不信谁这么大的狗胆,竟敢不分青红皂白,将我鄢崮村男女老少头头脑脑都关押起来,走啊!”大害也不明白,此时他为何将一村人都要搭救,却单单不能放过栓娃。不过事已至此,该想的也不能细想了。大害只觉自个儿慷慨激昂,背后乡亲们的脚步声震得山响。这时只听叶支书边走边对身边的社员们说:“大害这娃,实不简单,咱村里这一茬青年,排头数去,就看他是个人物了!”大害心头又一震,回头撂下一句话:“叶支书你甭担心,今个由我将你们领出这黑胡同,但遇上恶人,你且看我,我不将他的子(卵子)捋了才怪!”叶支书感动得啼哭,舌舌喋喋说道:“听说你至今还没媳妇,你甭慌,等出了这迷魂阵,这事包叔身上!”大害回头与叶支书说道:“咋能乃相?我大害救你和乡亲不是图的乃事。咱们闲话少说,快朝前走,矿井里头我比你们熟悉。”说着又招呼乡亲们道:“大家伙儿都听着,路面不平,脚步踏稳一点!”说完,大摇大摆地领着大家朝前走去。走啊走,也不知走到哪里。朝奉叔说:“大害啊,恐怕有路线问题哩!”大害道:“啥路线问题?”叶支书从旁说朝奉道:“说那些多余话做啥哩嘛,跟上大害还会有错?”
  众人都悄声,又是稀里通隆加紧脚步往前赶。这时拐过一道弯子,前头哗的一声大亮了。众人当即欢呼起来,把大害撇下,个个驴抢马夺地朝亮处冲去。大害紧喊慢喊制止不住。众人刚探头,果不出大害所料,纷纷扭头回跑。大害问咋,朝奉叔说:“那恶人就在洞口把门,支了一挺歪把子机枪,单等我们出去后,却好斩尽杀绝。”大害埋怨道:“看,把事情弄瞎了吧!我对你们反复讲过,不能随便乱跑,你们不听指挥,结果让敌人察觉!”叶支书在一旁也嘿吼起来,吼过之后说道:“不是我说,大害这娃办事,比你们这些闲人稳成多了!谁要再不听命令,我建议当下就把他斩了。这是军令,大家都甭含糊!”
  大害只觉关键的时候到了,也拿了架势,扫了众人一眼。众人头耷拉在胸前,个个臣服,人人认错。大害志得意满,不再说啥,扭过头大步流星朝洞口走。一出洞口,立刻认出是槐树峁一片山顶的地方。一棵大槐树下簇拥着一拨人马,为首的人身披战袍,头戴盔甲,手里拎着一把鬼头大刀。其人身后,站着的是一位军师,羽扇纶巾,风姿飘然。其余人物也完全按照《水浒》中的起义部队装扮。那军师看见大害,指住道:“叛贼大害,还不快快投降,等死得是?”大害一听这话,十二分地耳熟,仔细一看,那军师不是别人,正是同村的丢儿。大害一惊,暗自道,我们一班人马早想撺掇他一同聚义,不料他竟随了旁人!既然是这,脸面是不再顾全了,你死还是我活,非经一番恶斗不能分晓。想到这里,低头寻家伙,只见大义一班兄弟立在一边,早就明火执仗准备好了。大害喝道:“把我的家伙拿来!”里头说:“好!”紧看黄家二兄弟抬了一件大刀出来,大害一把夺过,竟十分趁手。就势抡了几个套路,两方人马都看呆了。刚说歇下,只见敌方领头走出阵来,双手一抱,客气说道:“大害贤侄,没见日子大了!不是你这一身的好武功,老叔焉能认出是你!也不知你何时拉起人马,做起这等生意?”大害将说话的贼首一看,好家伙,原来是贺根斗这狗日的!也不知贺根斗啥时候惹下了他,大害只气得怒发冲冠,抡起大刀赶了过去。贺根斗一看不是对手,一面招架一面后撤,口中叫道:“贤侄先缓动武,听叔把话说完!”大害却是好战,厉声喝道:“还有啥毬说头,你不拿刀我却要动手了!”说完抡起大刀,排头砍将过去。这时只听又有人从旁叫道:“休得无礼!”大害定睛一看,是丢儿摇着扇子,上来劝阻。大害道:“你甭管,闪开地皮,叫我把狗日的给剁了!”丢儿不慌不忙道:“你先撒手,听叔说完,不误你事。”大害只好歇下,将大刀扔在一边,极不耐烦地听他编排。只听那丢儿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慢条斯理地说:“我说大害啊,乡里乡党,也不问青红皂白,立眉子狰眼斗得死去活来,你说为咋!历史上所有的大战,笼统说来不都是为了胜负二字?为这胜负二字,只苦了多少天下百姓?又误了多少年轻俊杰!以贫道之见,咱不如另择一个方子决个高低。正好,你根斗叔这里带了副花花(纸牌),咱们就住这面石板,你叔侄二人抹上一番,谁赢算谁厉害!”大害心想,即使抹牌,也不见得我就会输于他。再说自个儿在矿上也学了几手,正到显示的时候。不过,内心还是对根斗这贼有些不太信任,补充道:“不准偷牌!”贺根斗老实说:“叔赌场一辈子,不说名声多大,却落得个正派,不信你四邻八乡打问!”说完,绾起袖子,就住石案抹了起来。大害抹齐一手,就觉出自己瞎牌了,急得浑身大汗,正不知如何发落,这时候只听一声枪响,贺根斗血头烂面,扑倒在石案之上。大害自吃惊不小,扭头一看,只见吕连长带百八十人,携枪掂炮,从山下呜呼喊叫着冲上来。大害机灵,忙躲到石案下,只等大劲过去再作主张。这时山根底下人喊:“大害同志,我们是投奔你来了!”一听这话,大害松了口气,立了起来。没咋等候,吕连长一班人上了山头。叶支书道:“吕连长暂缓,大害这娃实不简单!”大害心头只喜,暗自道,“倘若这次与大义一班人将革命搞成功了,鄢崮村的事情,干脆就交给叶金发分管,他这人总的看来还是不错的!”想到这里,看看身边大队的人马,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山摇地动。一个忽闪,从梦中醒来。睁眼看天色大亮,嘴里吸溜几吸溜,只道好梦一场。
  说是那庄周梦蝶,一时间不知庄周是蝶还是蝶是庄周。大害起身穿衣的时候,见哑哑端一碗苜蓿疙瘩走进来,搁到炕上,笑着出门走了。大害一看,只道是多年没有吃过,稀罕得不得了,刚说端起吃了几口,只听墙头那边撒魔连天喊叫。听是哑哑,慌忙披起衣服,赶了过去。
  进门只见哑哑卧在院当间,披头散发,唇上一道红茬往外渗血;眼泪鼻涕拉成一把,身边一只空瓷碗,苜蓿疙瘩洒了一地。大害说:“你走路不看路,自个儿栽了,哭得恁咋?”大害这说,哑哑哭得更厉害了。大害有点生气,又说她:“看你,十七八的女子了,这哭恁号,不嫌难看!”哑哑一听这话,咬住青唇,稍微忍些。大害大声说话,其意思也是叫窑里头人出来问清事实。不料今日却奇怪,一窑人没声没气,关住窑门里只不见喘。大害自个儿只觉进退两难,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于是乎也只好亲自动手扶起哑哑,替她将身上土给掸了。
  这时,听窑里王朝奉骂道:“妈日了的,吃顿饭都不说安然,尻子不着实。你跑啊跑的,猪老婆跑圈(寻仔)哩嘛!”大害一听这话,面朝窑门接茬说道:“朝奉叔你咋是这相,这是你女子,你嗷得这么难听,不怕旁人笑话?”朝奉说道:“把这号没屁眼的女子,死了倒静然!谁看着恓惶谁领上去,我不问他寻人。”大害忍气为笑,边笑边说:“看把你大方的!试问村中老少,你朝奉叔可是这起手?”大害话音刚落,只见哐啷一声,朝奉从窑里走出,气煞煞地指住大害道:“我说大害,你算毛蓝还是鸟绿,我屋的事,要你跑过来指天画地?我起手不高你起手高?你起手高的连顿饭做不了,把哑哑支派上使唤?”
  大害正想解释,旁边却杀出一人,替他说话。大害一看是歪鸡。原来歪鸡早晨起来,便寻大害解闷子。进窑没寻着人。一听隔墙的声音,知是大害,慌忙赶过来,立在一岸看了半日,只见朝奉将大害不做好人,还骂个不歇。这气愤不过,冲将上去伸出细胳膊,揪住朝奉骂道:“你老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大害哥一心为你,你把好心当了驴肝肺,还嗷我大害哥哩!狗日的你今个不给大害哥回话,看我不收拾你狗日的!”说完抡起胳膊就要打。大害是一边感动一边上去拖住他。暗自想道,歪鸡这娃能如此仗义执言,可见这一朋兄弟没白结拜。于是说:“歪鸡咋是这相?这是啥事嘛,用得着你擂拳动腿的!”说着便拉到怀里。
  朝奉一看这相,又冲歪鸡骂开了:“你想打人?你去问问你大,看你的脑脑长圆没?想打人,把你屋家谱朝前翻上十八代,看看生出打人的下家没有!没想你小驴日的今辈子给我疯了,预当打人了,好家伙!”大害道:“朝奉叔,我已经拖开了,你也就再甭嗷了,咱和和气气,啥事解决不了嘛!”朝奉道:“你们一班弟兄单是要打人哩嘛!我蹲下,把你们或多或少都叫上来打啊,我老命今日个是不想要了!”
  歪鸡仍是不善甘休,挣着身子朝朝奉道:“打你不如打个狗去,打个狗还能吃肉,打你有啥使处。”大害看歪鸡太过头了,连忙喝住:“少言喘些,你也太没家教了!朝奉叔不论咋说都是咱们的长辈,说话咋没个大小?”说着拉了歪鸡,一同向自家这边院里走。没过半个钟点,弟兄们都来了,一听歪鸡缘说,个个气愤不平。人人都恨自个儿来晚了,没给大害哥帮上忙出上力,都说:“我们都在场,吓死他老狗日的!”大害说:“诸位兄弟听着,这事不能这么说。我们一朋人结拜兄弟,不是为了打捶,而是为义气二字。要是乡亲们都怕我们,那说明事情就瞎了。我们成了危害乡里的土匪。”众人一听这话,心悦诚服。只说大害哥看问题,的确是与一般人不同,既深又远。停了会儿,大害从怀里掏出五块钱,要大义代他送过去,给朝奉叔补偿,就说兄弟们莽撞了,对不起他老人家了。众人一看这相,心咋想没说出来,面上只得赞同。此时弟兄们都觉着,大害无论咋说咋行,都是高人一等的正确。大义十分痛快,接钱便过去,好像在他这一拨人眼里,五块钱的大票子不是钱似的。
  自此,大害也不再和朝奉轻易往来。哑哑但要帮手做饭,大害总是好言规劝她,让她回去。那哑哑有时还听,有时只看是不通人性,非要加手不可。到了这个份儿上,大害也着实是无可奈何了。
第35章
  却说季工作组托人带话,说他不几日就回来。结果没待几日,季工作组果然带着贺根斗和一班不相识的青年学生回来了。这些人一律军装,气势轩昂,晃着语录,开进村子。这件事提前几天已有传闻,叶支书一班人事先晓得。几日来一贯是打扫卫生,把村前村后的马路扫了几遍;又在大队部院里,搭起非常漂亮的彩棚,其结果倒像是开迎神庙会一般。季工作组没进村子,锣鼓队就等在村头。栓娃跑到二里以外的坷台上瞭望。到后来栓娃没回来,季工作组他们倒先来了。人家乘坐县上的汽车,自然是赶到前头了。叶支书把栓娃爷娘老子嗷得就不是话,但到后来还是安顿下来。敲响锣鼓,叶支书和吕连长搀着季工作组,在全村社员的簇拥之中进了村子,上了主席台。
  季工作组一趟北京,腔口亦有所变化,季工作组拄着台子,有板有眼地演说起来:“广大的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今天我讲话的题目是,我见到了毛主席。”社员们一听,纷纷鼓掌欢呼。等人群静然下来,季工作组又念道:“火车在一望无际的铁轨上奔跑,我们的心儿飞向伟大的北京。”季工作组念毕,语气一顿,群众马上觉出这句话的分量。它的文采,它的诗意,鄢崮村年老几辈人都没听到,一入耳便舒服得无法形容。此时此刻知情人只觉得,甭说是富堂婆娘,即就是把村里最漂亮的没过门的女子贴赔给季工作组,看上去也不以为过。人家实在是太有本事了。季工作组等人群安定了些,又说道:“首先,我报告给大家一个好消息。毛主席他老人家,身体非常健康!林副主席身体,也非常健康!”一句落下,群众里头又是一片掌声一片欢呼。“还有一个好消息,我把毛主席接见过的革命小将,也给你们带来了!”接下来,季工作组不再说停,把他一行二三十人如何坐车,如何住店,如何吃饭,如何到了天安门广场,天气如何,一一汇报。说是那天,太阳出来,毛主席在水红水红的城楼高头,扒住栏杆,露出了大背头,向红色的海洋,向革命红卫兵小将,招手致意,如此等等,说得清清干干。
  群众听得大张嘴,个个入了迷,像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样子,就在季工作组脸上挂着一般。贺根斗也破天荒地第一次坐在主席台上,装得像个龟孙,不知从哪劫下一副二饼子(眼镜)架在脸上。这下来,季工作组带的那班红卫兵小将,又给鄢崮村人表演了节目。单劈叉和翻筋斗一项,让村里娃娃练了好几个月。只是这班人马村子一扎,吃喝先是一件大事。不过叶支书有话在先:“人家这些娃是革命来了,不是弄些微啥事来了。咱鄢崮村老老少少即就是不吃不喝,也得先把这些娃的吃喝保住。”于是乎揭开粮仓,将来年的种子粮匀出一些。水娃把秤,那些干部家属委员亲戚红火人选,按管饭的户头分发下去。这样一来,红卫兵一下子成了抢手货,人人只嫌来得少,人人都怕抢不到手。季工作组少不得还到去富堂家中住下。几人搀着季工作组踏进院门,见富堂老汉蹴在窑门外头,正面朝黄天发呆,看进来一班人,手搭眉棱骨上辨认。季工作组说:“老哥,我回来了。”这一瞬,把富堂兴得鼻水吊下,立在窑门口不晓该咋对付,将婆娘针针紧喊慢喊。针针似早有准备,一连几日得忙活,把东边窑收拾得干净利落。季工作组回来这日,心下里又是分外欢喜,且把自个儿拾掇得油亮体面,扬扬洒洒,一派接客的舞势。听到老汉门口一声喊叫,立刻便觉摸出谁来了。快也不是慢也不是,只不晓自个儿是咋出了窑门,又如何将季工作组一班人让到东边窑里。
  季工作组炕上坐实,问她:“你好着没?”针针说:“咱庄户人,只要没病没灾,不好该会有啥?”季工作组说:“现在有些地方,阶级敌人活动猖獗得很,一不小心就会出事。”针针说:“就是。”陪季工作组来的栓娃在一旁说:“赶紧给季工作组做饭去,季工作组饿了一天了。”季工作组刚想说啥,被栓娃一句把思路搅乱了,半日没想出来,只说栓娃:“你们几位到四岸看一下,看那些革命小将,特别是汽车司机,安排好没有。今晚在大队部演出革命节目。”栓娃等人连忙出门落实。
  针针说富堂:“你们先说话,我给咱下面条去。”富堂一听,慌慌张张上炕,老老实实和季工作组对面坐好。针针一看这相,便放心过去,将擀好的面条下锅。季工作组借住这机会,向老汉询问村里几个月来的革命和生产进展情况。老汉支吾着说不上个所以然来。最后竟说:“邓连山照壁前背语录,大队不许。”季工作组奇了,遂问:“既是宣传毛泽东思想,为何不许?这谁发布不许的命令?”富堂说:“不晓得。”
  正说到纠结处,院外头有人说:“嗨,把我寻过来寻过去,季工作组原来在这儿!”一听口音,知是拿声摆势的贺根斗来了。贺根斗说着跨进了门,满面春风地趁到炕边,说:“富堂哥,我把你打扰一下,我想请季工作组到我屋里吃顿饭。这几日你是不晓得,县上十几家单位,打破头皮地争着请他作报告,把他的确是劳扎了!哎呀呀,我一直跟着,他说到毛主席在天安门的栏杆上露头了,群众便是吼住地鼓掌,我自己的胳膊抡呀抡,抡得也抬不起来了,怕怕!”富堂捍上烟锅稀里糊涂点头,不明不白地憨笑。季工作组勾头想事,心思不在眼前,待贺根斗说完,方问他:“听说咱村有人竟制止贫下中农背语录,这事当真?”贺根斗一思,立刻道:“自然当真。贺振光那阵子不是,见我在村头学习《毛选》,心里气不过,怀里揣了一把刀子,扬言要杀害我哩!”正说着,针针端了食盘进来,说是饭做好了。贺根斗看见,连声道:“嗨,我说季工作组今天去我屋里吃饭,你这是咋哩?”针针生言冷语地说:“你屋是有牛眼还是有鸡舌头,在哪吃不都一样嘛,跑来跑去的图咋!”贺根斗说:“看嫂子说的,咱有啥没啥,不都是出于对咱们季工作组的一派敬重嘛!”
  季工作组拿起筷子,对贺根斗说:“形势非常复杂,非常严峻,我们不能疏忽大意。根斗同志,你抓紧时间考虑一下,这几日咱们立即得开始工作。毛主席说:‘艰苦的工作就像担子,摆在我们的面前,看我们敢不敢承担。’党和人民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就看你这一锤子了。没说解放战争时候,多少人站在党旗下宣誓,看着锤子和镰刀,不晓是啥意思,经过这场运动,才晓得了。事不宜迟,咱且立马快刀,来个彻底革命。过几日你动员一些思想进步的社员在大队部开会。记住,人数越多越好,但要以你为主,组织大会,在大队部的扩大会上,就如何揭开鄢崮村的阶级斗争黑盖子,你带头作个发言,胆子要大,火力要猛,向村里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发起进攻。”贺根斗说:“好,乃我先走,你们缓吃。过几日我再请您到屋里吃饭。”说着要扭头出门,针针说道:“富堂,快下炕把根斗兄弟送一下。”
  富堂刚拿筷子,一听婆娘这话,忙又放下,挪下炕。贺根斗一看,忙拦住,死活不让老汉下来。富堂坚持要下,根斗看强他不过,这才和老汉一起出了窑门。到门楼底下,根斗说:“老哥,赶紧回去吃饭,把你耽搁下了。”富堂说:“没事。世虎是我的亲戚,今番他从北京回来,头一顿饭无论如何也得在家吃,你说得是?”贺根斗连连点头,说:“这事我晓得。只是这次我在县上开讲用大会,一听说季工作组从北京回来,各单位请着作报告,忙寻了过去。季工作组一看是我,当时扯住就没放,一直不是这单位就是乃单位,周游了一圈,的确把咱当人,咱们祖祖辈辈没见过的好吃货,也都吃上了。我只是没说,要是没有季工作组,我贺根斗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还不是乃相,黑得像老鸦一般,谁把你当人看哩。不就是因了他的帮培?”富堂老汉截住道:“世虎兄弟的确是个大本事人。待人乃是再好也没有的了。我没说,咱算个啥哩嘛,但人家极为谦虚,村里大小事,都先和我商议,由来往去,弄清了再作决定。我一不是民兵二不是村干部,但是他沿辙把我扶到头里。比如通知个人,他叫我去,我出门一说话,大家又没人敢不听。吕青山去年秋罢,在玉米地把我踢了一脚,这事我一直压着,且不敢给世虎兄弟汇报,我只没说,这事但让世虎兄弟晓得,他乃民兵连长恐怕也当不成了!”
  贺根斗道:“老哥所言极是,在县上,黑了我歇在他农机站里,两人一谝就谝到夜里两三点钟,把咱村的是啥情况,都要摸个一清二楚。这次回来,你大概还不晓得,咱村里的大小头脑,恐怕能保住位位的,怕是不太多了!这以后的事,你自然会明白。季工作组和我在县上旅店通过几夜的长谈,有一个总体安排,朝后是一步步地来哩!叔,不是我说你,你日后该往前走就往前走,藏头缩脑的样子千万不再能要了。村子的大小事以后咱弟兄俩要多操心,就是砍头破脑,也要紧跟住季工作组行哩。”富堂连连点头,说:“你说得对育人对,我就没说,咱这老老的几十岁人了,因咋就这装鳖?他吕青山一个二毬,就把咱连打带踢不当人看。丢儿就说:‘他吕连长打老汉,我看是他把人打错了。老汉一辈子的实诚人,做活上从不躲奸耍滑。他打老汉,老汉把这口气咽了,老天爷只是不容!’你说,是这个道理不是?”贺根斗点头,对老汉十分同情地说:“这事咱先甭声张,以后慢慢来。瞅机会总会让你老哥把这口气出了。好了,你赶紧回去吃饭,把你耽搁得时候大了。”说完,握了握老汉的手,扭头走了。老汉却意犹未尽,回了窑里一看,季工作组和婆娘已食用毕了,留下一个烂底摊。然在老汉看来,这就满足得不再满足了。
第36章
  银柄法师,自在鄢崮村受了毒打,丢了脸面,丢了作法的行头,鄢崮村自此他是死也不敢再来了。这样一来,苦就苦了那水花,守着不抵用的一老一少,一日日地干捱。谁料着祸不单行,去年的结算,原给老汉补助的二百个劳动日,又被那贺振光不明不白地掉销了一百。加之水花也不是抠住挣工分的主儿,年终分配,眼睁睁比别人少一大截,还落了几十块的欠款。日子过得越发穷愁。几日间,水花便显得老了一茬似的。
  一日,水花在麦场偷柴,不期让叶支书遇着了,打远刚要喊叫,一看是她,起了恻隐之心。叶支书虽说在鄢崮村气派很大,为人却机敏圆滑。言语褒贬,都有一定分寸,从不轻易仗势欺人。那水花初嫁过来时候,嘴巧心灵。鄢崮村的妇女,老少只看没较过她的。那时候,叶支书便有心协助她一二。只因那刘黑烂人穷志大,家中里外,都照顾得款款到位,没给别人留下搭手的地方。身为一村之主的叶支书便也不好强帮。后来,黑烂因工地打炮炸断了双腿,这才说假住机会。这日,即看是她,也不吆喝,走了过去,搭讪说:“你咋这相?给人看见这还得了!”水花吓得窟窟躇躇藏头缩脑。叶支书说:“既是这还不快走!”叶支书一笑,替她四下一看,说:“你那事我晓,今黑我到你屋里说话。”水花连忙应承下来,背起柴火,拉开地颠了,心里感激得不能再感激了。
  这天夜里,叶支书办完公事,开腿便去水花家里。进门只见母子两人坐在油灯底下,看相势等他吃饭。叶支书一上炕,搭住便说:“你们这是咋哩,不吃等我做啥哩?我这人你也不是不晓,随便一碗糊汤,晚饭就打发了!”山山说:“我妈给你擀下一箕子面。”叶支书笑道:“嗨,我是访贫问苦来了,你们这相待我,不怕我起疑心?”水花和娃亦笑起来,只觉人家叶支书虽为领导,但说话确实幽默。水花于是一边递了烟锅一边下炕拾掇饭菜。叶支书接过烟锅,噗噗噜噜吸得嘿煞乱颤。只没说是一日工作太忙了,连吸烟都不能从容。烟瘾过足,饭也上来了。
  叶支书搁下烟锅,说:“去,给黑烂哥端上一碗,老汉可怜的。”水花说:“有他的哩,啥时候把他都没亏下,只是他这个人,把一家人规(连累)扎了!”叶支书边调面边说:“不能这相说话!人到这时候,也是无可奈何,黑烂哥要是身架方便,单怕是不求人的居多。闹土改的时候,我和黑烂没日没夜混在一搭。那时候,黑烂哥强着的时候,看上去比我手脚还要利束。说是干啥,抬腿便走。连乡长赵容发都晓得鄢崮村民兵刘黑烂的大名,表扬他工作积极,政治觉悟高。地主富农只要一听到黑烂哥名字,脸色都变了。只没说黑烂哥后来文化上差了,若他再识上几个字,今日你且看他的发麻(威风)。”
  水花打发娃给那边窑的黑烂端去一碗,这方接茬说:“说乃顶啥,他就是有欺天的本事,没那欺天的命,说了且不是白说。时到今日,看把我这娘儿俩整的,生产队的补助工分也不说好好算给,闹得粮没分下,钱差下一大截,提起来都能把人熬煎死了!”叶支书边吃边说:“这事儿你也甭说了,今黑的干部会上我都安顿好了。贺振光被我批评了几句。我说,你这是咋?轻点说你这是工作疏忽,严重点说你这是擅自改变大队决定。他说是群众里头,有人意见太大。我说,群众意见是个屁,还不是我们干部思想不通。干部通了,群众自然没啥。”
  水花一听这话,急忙趁上炕来,忙问他:“听你这话,他是答应改过来了?”叶支书说:“咋恁便当?没有说群众意见大,全是我们大队干部执住替你说话,不是这,改起来咋恁轻易?”水花说:“那最后咋说?”叶支书佯装生气,停住手,笑了,说:“看你这人,人没上马,马能喊人上马吗?没说过一会子我对你再说,你急得咋哩?”水花跟着一笑,端起自个儿的碗,娇声娇气地说:“就是急嘛!”
  这时山山端着空碗过来,说:“我大吃完了。”水花说:“去,把你的快吃,吃完到那边窑睡去,明早还得上学。”山山说是。一会儿工夫,娃吃到他二人前头,碗一撂走了。叶支书跟着吃完,擦了汗,又接过水烟吸了几锅。水花灶头洗锅抹碟盘。叶支书说:“我先睡下了。”水花说:“你先睡下,我这就毕了。”片刻工夫,便也上炕。
  水花见叶支书赤身裸体的样子,笑道:“你倒麻利。”叶支书说:“看你说的,常年在外工作的人,哪像你这些屋人,迟迟磨磨的。”水花脱了衣服,叶支书一掀被角,揽了进去。水花忽然说道:“窑门忘闩。”叶支书说:“看你咋恁事多,自家屋里该会有啥!”说着竟也不容水花耽误,翻身上马。这阵势,只道是:
  扶危济困,只说咋好咋来;
  政策在上,说遮便可遮盖。
  男尊女卑,相传世世代代;
  一朝改过,却不是因搪塞。
  你知那天早晨哑哑为何卧在自家院里啼哭?原来,那朝奉近些日子生了大害一些暗气。其一是按户头分的那两元钱,没他的份儿。这其中都是大义几人填发,大害不晓。其二是结拜兄弟聘请的是丢儿,从头到尾没说叫他过去喝上盅酒,脸面上觉得无光。其三是自家年罢吃食尚缺,哑哑白没咋的就端一大老碗苜蓿疙瘩过去。这三条加一搭,火气便猝然爆发,伸手便顾不了许多;打得哑哑满院子打滚。那大害打发人送来五元票子,这下他心里觉着虚了。一转脸,又悄悄央求哑哑,你给你大害哥做这去,你给你大害哥做那去。哑哑人老实,叫去便就去了。她不是那种娇惯坏了的大户女子,非要老人给她下个软话不可。
  说是近日季工作组带了一班红卫兵,这家仨,那家俩,都是大小队一帮干部管饭,只看轮不上他,心下又是有些毛糙。你晓咋的?原来这班人马下来,大队为照顾好红卫兵小将,每人一天按三斤小麦补助。里面的赚头明眼人一看便晓。王朝奉看得是眼红心热,见天在门外踅摸,恨不能装个积极分子,把红卫兵拉到自个儿家里。这一日,在门前盘桓,抬头遇上大害,看来两厢都不好避了。朝奉只得扬脸一笑,说:“大害你吃了没?”大害忙应答:“吃了吃了,你哩?”朝奉道:“我也吃了。”大害用肩膀头一指自家院门,说:“到屋坐。”朝奉说:“好。”叔侄两人进了院子。也看日头正好,用不着进窑,立在当院,袖着手儿排说起来。
  朝奉看院子里原先那破砖烂瓦已分类收拾停当,中间地方收拾得白净光亮,便道:“几日没来,你这院子倒拾掇得干净。”大害仰脸笑道:“啥嘛,都是我那些弟兄帮忙打置的。”朝奉笑道:“这些娃娃,给自家干活都没这么勤快,但给旁人干活不用吼,随叫随到。”大害说:“我们一朋好在一起耍,随耍就随做了。”朝奉遂说:“大害啊,你一日光顾耍哩,咱村子这两日的事情,恐怕你不觉晓。”大害问:“啥事?”朝奉道:“唉,说啥哩嘛,说了白说,只道是‘伶俐尖嗓跑神马,痴聋傻哑抬菩萨’,这年月,像咱们这种黑斑头,只有你吃的亏,没有你沾的光!”大害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更加好奇,跺脚道:“你道说啥事嘛,支吾的恁咋?”
  朝奉于是吞吞吐吐,把几日来的心思,对他说了。大害一听,开怀大笑道:“我说啥事,原是这蛋毬事情!谁愿管饭让他管去,与咱的白毬不相干!”朝奉道:“大害侄子,你在外时候长了,不晓得这里头的曲曲弯弯,到头来只怕村干部那拨子人把你卖得吃了,你还以为人家请你坐嘀嘀(汽车)哩!”大害道:“道理是这。不过,几天工夫就走屁之了。难道他们还在咱这儿住一辈子?”朝奉道:“不住一辈子,几个月几千斤粮食眼看就落到个别人口里!”大害道:“时间长,咱就得给他提意见,这事不是一家一户的事!”
  朝奉道:“提白提,你娃没经过的事情多了。大小队干部你见过几个参加劳动的?工分却是比谁都多,你提嘛!这是明处的,暗处的你不晓得,里头得了多少黑食?当兵念书,箍窑扩院,没有不求着他们的时候,但要搭势相求,你的烟和酒钱,便少不了!”大害道:“这事没叫我遇上,但叫我遇上,走着瞧,非要他吃多少吐多少!”
  朝奉道:“农村的时事,看来你的确不懂,你没听人咋说,‘少提意见多通过,开会就向角角坐’。这都是千万人总结下的。你说你硬,你硬得过绳绳吗?年头不是,瞎子王长印多嘴,说会计给干部家属多记工,结果被吕连长叫到大队部里,一绳捆得连眼镜都遗了!”
  大害气得脸色青下,一股火又憋在了心口,只看咽不下去,搂住头就地蹲了下去,也不再和那朝奉说话。朝奉又没边没沿地说了几句,看大害死不言喘,自个儿无趣,便出门走了。
  朝奉叔一席话,说得大害兴头灰下。只说这世道应的是“为人不做官,做官都一般”那句老话。古往今来,代代如此。所以身为平民,大凡有好心性的,总难存活。不刁钻也学得刁钻,不怪僻也变得怪僻。抬看天地之大,常常却容不得一个真人。
第37章
  叶支书匍匐水花身上,拼着老命搭着吃奶力气啃住地做活。一时扇得是风起炕头,云生衾乡。水花也因要对叶支书加意伺候,所以不论是何弄法,都拿出一副媚脸,笑得是咿咿呀呀,将下款呈得是拂花献柳一般。且说正在火候之上,哐啷一声,窑门大开,随后跌进一个怪物。叶支书吃一惊,搭眼一看,是黑烂。这下身的火药,当即潮了。一时十分生气,哆嗦道:“你说这叫啥事,你说这叫啥事!”也不顾生身情不情愿,拉过衣裤就说下炕走人。水花紧牵慢拽拉扯,扯他不住,到了炕下,黑烂又拼死搂了两腿,口口声声说:“我的爷爷!你千万甭走,你走了我今黑却是不能活了!我也是为了队上的补助工,万不得已,这才这相求于你!这话我说了我便出门,叶支书你把我饶下。不成了你扇我两掴,把你的气刹下。”
  叶支书边扣纽扣边说:“我打你?我打你做啥哩嘛!我身为一个共产党员,伸巴掌打人,你咋恁小看我呢?你们也太不像话了,我一日工作这么忙,难道连睡觉都得给你们解决问题吗?”说完,踢开那不识时务的刘黑烂,义无反顾出门走了。
  叶支书不打,水花倒是光着身子跳下炕,照老汉脸就是几掴。看仍不解气,又拿女人绝招,连掐带拧,只挑软处下手。黑烂死不吭声,由她肆间作践。她打得不耐烦了,自个儿上炕哭去了。边哭边说:“你这死鬼,把一家人害扎了!你不好好在你炕上睡,两条腿都没了还不老实,你说你趁毬进来为的是咋?”黑烂也跟着抹泪道:“谁晓你俩就这么快!我听娃说叶支书来了,等娃睡实过来,心想你一个屋人,话不晓咋说。万没晓你俩竟做开了!娃他妈,你今黑不饶我,我是随咋不想活了!”水花道:“不想活你死去!你早死了也不至于留下今日的祸害!今个我还思谋着,叶支书来了,咱把好话说了,看把今年欠下的能给补上。这倒好,究底叫你把事弄瞎了。你说不说话,我娘儿俩的日子且不还是要过哩!呜呜呜……”黑烂说:“不就是为的你娘们二人,若为我自己,我早就拿一根绳子把自己结果了。你说我为咋?”水花道:“滚你的,今黑这天翻了,不睡了!只看我母子往后的日子咋熬煎哩!”黑烂一听这话,知是再没有话说了,两手扒拉着挪出了门。两厢安歇,此夜无话。
  鄢崮村这等事,说来也不算稀奇。如今稀奇却是那邓连山,已经和孙儿雷娃一起,将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的工作,搞得是正正规规。又看儿子有柱比较喜欢队列训练,这方又将监狱里学到的本事捡拾起来。每天大早,在村人还于沉睡之中,便开始在院里操练。为父的严肃认真,口号声喊得天响;做儿的令行禁止,脚步儿跺得地动。就这样,老子抒发了一来积极向上而不可之心,小的满足了自小欲做民兵而不能之愿。一老一小,配合得井然有序。这期间,邓连山尤嫌不足,又给自己添了一款打扫村子卫生的业务。乡亲们早上起来,一出门户,就看见马路清净光亮。开头先是十分稀罕,后来知是邓连山所为,便又是觉着十分自然。叶支书干脆也就将这做成一条制度,由邓连山黑地白日加紧承办。
  这一来邓连山劲头更大了,说给孙儿雷娃:“看爷说得对不?‘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针。’大凡有心向上,刻意积极,就没有不被人看起的道理,你说得是?”雷娃点头,暗暗佩服爷的本事。邓连山又说:“你看你大,这一时的情况,得是比往常安分多了?人家共产党行的政策,就是不同凡响,历朝皇上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把你无论啥人,但经训练,都能改造得面貌一新。”话自此道理尽明。一家三口都尽心尽力有条不紊。不料一日,有柱突然生出事端,弄得老汉只是紧张。你晓何事?原来有柱经过此番训练,心态高昂,步法端正,只认感觉良好。村里男女也是交口称赞。却说贺振光媳妇改改,生来便是装气的尿泡儿一般,低眉顺眼,相势甚是可怜。一日拉粪,恰巧与有柱分在一辆架子车。两人拉到东沟坡上,歇下说话。改改说:“有柱,你脸上气色咋就这么中看,红油光亮,与咱这儿一般男人的是不同。”有柱听见夸他,一发有些疯势,说:“你说得对。有人说我‘一看有柱的体态,不是官也像个官’。我这人就是,阎王把我托生的时候脱生错了,要是放在像大害那样的高级干部家里,不定有大出息哩!”改改笑了,说:“既是这,你婆娘咋就跟人跑了?”有柱辩道:“她算人?她和你这些屋人相比,的确算不上人!乃就不是一个过日子人!把我扔下咱不说啥,把娃也扔下,这女人还算女人?”改改笑道:“你那雷娃,真是你的娃吗?”有柱怒睁圆眼,辩道:“不是我的是谁的?”改改说:“没想你还大本事,生下一个聪明娃!”有柱一听这话,更忘乎所以,喷口胡道:“我娃他妈走了,若不走,时至今日三个五个不定也有了!”看着后头架子车上来,改改说:“咱俩甭谝了,快走,后面撵上来了。”于是两人又加劲向前拽去。改改说者无心,有柱听者有意。特别是听改改称呼“咱俩”,有柱便以为遇下知己了。本性里没干净的骚根冲动起来,恍惚之中,便估谋可以乘机行事了。下午,又到沟里头。有柱一看四下无人,壮了狗胆,搭讪着说道:“改改,咱到东岸的老埝底下走,我对你有话说。”改改道:“有啥话这达不能说,为何要到老埝底下?”有柱上来缠住改改,拉了人家袖筒,只说死皮赖脸地要人家改改跟上他走。改改羞了脸,战战兢兢后躲,不料车辕一绊,屁股坐地。当即大怒,道:“看你的毬脓水,缠人都不看个时候!”有柱慌忙上去搀扶。改改一甩手,恼道:“快拽车!”有柱驾辕,改改后头也不用力,由他一人朝前挣扎。
  天黑时,改改从法法家串罢门出来。刚到村头槐树底下,有柱从背后闪将出来。改改吓了一跳,问谁氏。有柱说:“我,有柱。你说的,天明时不便当,天黑再说,我来了!”改改道:“谁给你这么说过,你还会胡编乱造?”有柱说:“皮薄的恁咋?你也不是十七八的女子娃,耍一耍把你啥没了!”说着便揽了改改,只朝草窑方向挪动。改改嫌丢人不敢声张,只软话央求。
  这一来有柱倒越发有了劲张,把个半大婆娘,簇上往过行走。那改改沿辙不愿,又看有柱揽腰搂背,浑身都是力气,随到草窑门前,刚说打算进去,只听里头吭哧吭哧像是有人。有柱吓了一跳,手一松,改改借机拉开颠了。有柱仍执迷不悟,立住不走,还想打探草窑里头到底谁氏。里头人大概也听到外头响声不对,紧看慢看走出一人。这有柱睁眼一瞅,是黑女大这死老汉,他在给牲口揽草。
  黑女大说:“预当咋哩?把人家一个屋人拉到草窑预当弄啥?”此时有柱方反应过来,转身便跑,自以为没人认出是他。黑女大在后头喊叫起来:“有柱你贼,我瞅着你了,你跑了和尚跑得了庙嘛!”有柱一听,这又慌忙回来,咕咚一声给老汉跪下,口口声声说:“我的爷啊,你把我先饶下,日后我死活不敢了!”黑女大说:“刚才那屋人是谁氏?”有柱说是改改。黑女大一听,立马吼起来:“好家伙,啥人你都敢务治!改改不论咋说也算干部家属,你扯住人家不怕把你的头提了?走,这事我非反映到大队不可!”说着草也不说再揽,背住手,自行向大队部走去。有柱跟尻子下话(求饶),一直尾随到大队部里。
第38章
  贺根斗自打从季工作组那里领受了任务之后,丝毫不敢怠慢,黑地白日地加紧串联。且不说黄土地人个个头顶反骨,三兜揽两撺掇,竟联系了二三十号人马。季工作组又不失时机地私下找吕青山谈话。吕青山出身贫困一心向党,结果没费周折团结过来,愿为无产阶级司令部效力,不再做个别人的狗腿子。叶支书起初没觉出,后来发现不对劲了,事情竟一百八十度地大转弯,大凡开会做啥,不再通知他。面对贺根斗几人,脸上即使笑也没已往展坦。季工作组面子扬起,就权做与他不相识一般。
  一日早晌,叶支书进大队部,看见季工作组与吕连长几人商谈,忙赶过去,搭讪说:“季站长,我也该咋?”季工作组回头看他一眼,只把他没有当事。叶支书心下恨得咬牙切齿,只没说好你个狗日的,老子革命的时候,你还往毬眼里灌土呢!白没咋就要拿老子开刀了!但又一想,却是十分通彻。自己入党多年,把党的脾气却摸得透透的。运动运动,运的是群众。虽不能说是演戏,但等运动一过,党还是知道啥事该咋办。这一条甭说叶支书,许多老同志也都估摸透了。所以无论形势如何变化,革命理想一直不灭,对党的感情始终不变。叶支书也是,一天天跟在季工作组屁股后头,见了人老脸笑得像八瓣梅花,人家说咋,他就去咋。
  说来也是这宦海的沉浮,官场的荣辱,极不确定。历代皇帝老儿稍有能耐,无不是把世事翻转得像走马灯一般,轮到你栽,躲是躲不过的,到头来还得看他老贼的圣明。这正如那庞二臭从杨济元老先生那里探听到有关说法一般,实践之后,心里方才明白。一日,庞二臭从县上鼓捣回一批毛主席像章,把在村头变卖,不期遇着黑女。黑女心心念念想买。他灵机一动,引出一件事来。却说也是时势发展到了如今地步,国中之人无论男女老少,大都稀罕三件宝贝。你道哪三件?有道是:
  语录本儿军人装,胸口别个大像章。走起路儿挺胸膛,开口说话像打枪。爷娘老子立一旁,祖宗牌位全砸光。毛主席、共产党,万寿之后是无疆。
  这竟是时尚之风,黑女焉能例外?庞二臭将毛主席像章“小的三毛大的一块”摆在剃头摊子一旁叫卖。一时间围得人山人海,只看有人要上手抢了。黑女一个女孩子,哪能挤过那些黑头大汉?趁了几次,又都被旋了出来,插不上趟。急得红了脸子,几乎要哭出声来。这时候只听里头喊叫起来,庞二臭骂道:“妈日的,你们要买便掏钱买,不买刁啥哩嘛!老子不卖了!”边骂边将别满像章的布片子往怀里塞。丢儿说:“看,我叫你们甭挤甭挤,你们头削尖只顾往前钻哩。人家二臭生气了,不卖了,看你们还钻不钻?”二臭拿起剃头刀,在刀布上擦来擦去,冷眼看众人说:“你们这些熊人,怀里揣不下四分钱,但见有啥,却打破头地挤哩。真要买,脸痴得像尻子,开口是个‘不’
  字。”众人嘿嘿笑。此时海堂喊出工,青壮劳力忙随住走了。留下的都是一些不下地的婆娘女子。黑女趁上去。婆娘们将那布帘索子上的主席像章这抚那看,就是没人买,却张口赞道:“看毛主席,脸大的,脑圆的,四岸都是金光。”说了一阵,各自走了。丢儿扛起铡刀去饲养室铡草,随口也撇下一句:“看,你狗日的把生意做折本了不是!说到底那是耍货,你以为人人非要不可吗?”庞二臭不服,说:“把你的尻子卖去!你等着看,不出三天我就卖光了。”
  黑女拿起一枚指头肚儿大的像章问:“二臭叔,这个多钱?”二臭低头一看黑女,说:“你也买不起,问啥?”黑女娇嗔说:“买不起还不由人问嘛!”这面二臭却眼盯盯地看着黑女那黑红吃圆的脖颈,几根头发丝搭在那里,分外盈人。二臭说:“好黑女哩,你再甭摸了,摸脏了叔卖不出去了。你要真想要,叔给你予当下一个这么大的。”说着手胸前一比画。黑女说:“你哄人哩,谁氏疯了把像章造恁大?”二臭道:“你这娃,叔啥时候哄过你?我说的那像章不但有馍碟碟大小,而且还有一项贵处,村人都没见过。”黑女仰脸问:“你说是咋?”二臭说:“带夜光的,不信今黑你来,我给你看。”黑女丢下手里小的,喜姿摹合地立起来,说:“乃好,今黑你等着我。”二臭又说:“不过,来人不能多,叔只舍得给你一人看。”黑女问:“卖多少钱?”二臭说:“叔和你还做生意哩嘛,有钱你给叔,没钱叔还把你雇住了不成?”黑女一笑,回头携起草笼,给牲口揽草去了。
  天还没黑,黑女巴不得了。下午就对妈说:“二臭叔答应给我一个烧饼大的毛主席像章。”妈没在意,边捣蒜边说:“他哄你,他咋来恁大的东西。”黑女又说:“你还不信,到时候我拿回来你看。”说着便一刻刻地盼天黑。黑女去饲养室,借势看见照壁底下庞二臭的摊子收了,也不顾天色未晚,碎步快脚直朝那庞二臭的寒窑奔去。
  进院听着风箱声音。到窑门前一喊,风箱停了。二臭打开窑门,气色看样子甚是慌张。黑女说:“叔,你说话算数不?”二臭道:“叔哄你哩,咋来得恁大的像章!”黑女脸吊长了,说:“妈也说你哄人。”二臭说:“你进来。”说着,闪身让黑女进门。黑女道:“你没有,我进去做啥?”二臭说:“我要真有咋办?”黑女说:“就没!”二臭道:“你不相信就算了,叔搁下自家看。”黑女一听,赌气噔噔噔欲出窑门,看他二臭再咋说。那二臭颤巍巍一笑,说:“叔就一个,予你不舍得!”黑女扒了二臭的膀子边推边搡,撒娇吱妖地说:“你快些,我还等着叫我大回去喝汤哩!”二臭随学了她的架势,股拧股拧到了风箱头起,黑女逗笑了。黑女说:“叔咋是这人,把人叫来,却不给人看。”二臭坐下拉起风箱,边拉边唱:“毛主席的光辉,阿啦呀稀若若;照到了雪山上,咿啦呀稀若若——”黑女摇摇二臭肩膀,恼不是笑不是地说:“二臭叔,我走了。”二臭换了口气,说:“你想走你便走,我也没拉你的手!”黑女转身真的欲走,到窑门前,只听二臭背后喊道:“你看这啥!”黑女回头一看,果然,一盘晶莹光亮的毛主席像章,举在那贼二臭的头顶之上。黑女喜出望外,三脚两步赶过去,伸手只要往过抢。二臭一晃一闪身,黑女倒在二臭怀里。二臭嘿嘿一笑,并趁势搂住。黑女力大,推倒二臭,挣脱了出来,红着脸,拍着裤筒上的土,说:“你咋是这人?叫看就看,不叫看就算了,搂得人咋?”二臭看黑女真生气了,递给了她,并圆场说:“叔和你耍,你恁眼瞪得磁圆,要吃人?”黑女接过像章,一发便要走脱。二臭忙拦住说:“甭忙,我给你说咋看夜光。”黑女立住,只见二臭探头朝窑外一看,说:“天色太亮,黑处看最明显。”说着关上窑门,从黑女手里拿过像章,到了炕角,怀里擦了几擦,叫过黑女道:“你来看,叔是哄你不是。”黑女连忙趁到炕上,扒住一看,奇了,毛主席果然在那黑暗的深处闪闪放光。这就奇了,又往前头挪了一挪。只是她没有感觉,二臭已压住了她。等她反应过来,觉着二臭在解她裤带。这方恍然大悟,连踢带咬喊叫起来。二臭拉过被子蒙住她脸,没经几下,她那断过几次的糟糟腰带也不争气,竟自个断了。黑女摆着下身,不让二臭接近。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娃哪有那持久的力气,终了还是让贼二臭成了事实。
  下来黑女只觉像一场噩梦。噩梦里那畜生不顾死活地往自家那疼痛的深处添斤加码,整个下身像是泡在热火腥汤里头煎熬,任你怎的挣扎都不能摆脱。
  以致她最终丧失了感觉,死目贴贴地由那畜生作践。不知过了多久,那畜生终于歇了,嘿煞乱喘着爬起。叮叮当当拾起剃头挑子,掩上窑门向外颠了。这一切,都在黑女的知觉里头。末了是溃败的堤坝一般,大水泄空,只落了一派稀泥的糊滩,在流淌,在忍受。
  她看见枕边的像章,放射着蓝盈盈的光亮。她软软地伸过手,抚摸了下它光洁无损的表面,她想,它就像是小时候在学校渴望得到而从未得过的令她十分悲伤的奖状。现在,它是自己的了。她将它攥在手里。
第39章
  却说有柱被黑女大带到大队部,被如狼似虎的民兵一顿暴打。正打得起劲,叶支书走进来,几个民兵歇住。叶支书问:“为咋?”民兵们如实汇报一番,此时的叶支书不拿实权,只说快请吕连长。吕连长在半路,被去叫的民兵碰上,一听便疯疯势势赶来。进门见叶支书在,有些不悦。叶支书看出来,忙解释道:“我没进门就听着里头呜呼喊叫,一看这事,连忙对猪脸他们说,这么大的事,还不快去叫你连长,你们胡整啥哩?正说着你来了。”吕连长这番倒是大大方方坐上炕,吸着一支烟,把周围人没有答理,只问:“啥事?”猪脸结结巴巴又学一遍。有柱蜷在墙角,不敢声张。吕连长下炕,朝有柱走近,脚没挨到他,他便号叫起来,像是把他踩住一般。吕连长冷笑:“你熊总结下经验了,你以为我会打你?想得美!今天我给你请个把式来,叫你熊好好测验一下。”说着转过头,对宝山下令道:“把他大叫来!”宝山接令,紧赶走了。
  叶支书一笑,说给大伙们听:“我让叫吕连长,你们看,吕连长一来方子立刻就出来了。头些年社教,我随你们吕连长一起,三日一场,两日一合,把村里的地富分子整得顺顺的。公社头一茬的书记姓陈,把咱吕连长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他参加革命二三十年,有能力的人见得多了,单没见过像咱吕连长这样的,智勇双全。当时陈书记就想问我要人,说公社缺个武装干事,我嘴上答应,心里哪舍得了他。后来,还是他的那些婆娘娃娃把他缀住了,没有去得成。要不,今个咱们也见不上他了!”
  叶支书这么一说,民兵们众星拱月一般去看吕连长。吕连长得意地摇头晃脑,说:“婆娘那瞎家伙,把我害了一辈子!”众人跟着大笑。正笑着,吕连长又灵感闪现,对叶支书说:“老叶,咱是不是把季工作组也叫一下?”叶支书道:“叫可以,不过这么晚了,把他叫起来,不晓合适不合适?以我看,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处理一下就算了,叫他来还不是这相,你说得是?”吕连长扎住吸了几口烟屁股,吸尽了,点头说:“是这相。”边说边朝门口走了几步,转过身说:“人咋这长时间还不来?这宝山黏黏糊糊。年头时候我说他当民兵不行,你固住说他行。看,到现在连人都喊不来!”叶支书知道是在说他,便接住道:“连长,你甭说我,后来是你先同意的。你还说,老叶,娃既然想当民兵,就叫娃锻炼一下。我也不晓当初你咋搞的,如今变卦了?”说完,笑。这一句说到吕连长病上,吕连长跟着笑了。
第40章
  笑声没落,宝山进门,吕连长问:“人哩?”宝山说:“后头。”叶支书说:“看这娃,人既然来了,你当民兵的不看押上进来,你自个儿倒先进来了。”正说着,门外一声十分干脆的报告。吕连长喝道:“进来。”邓连山碎步进门,敬礼后,一个干练的立正动作,把吕连长给逗笑了。吕连长说:“老熊麻利得很嘛,棉袄都不穿。”邓连山道:“报告连长,天热了,穿棉袄不利于生产劳动!”吕连长说:“穿毬不穿随你,只是今黑你麻烦下了!叶支书你说,该咋?”叶支书坐在炕上,点上旱烟锅子,听吕连长问他,忙挪动下来,说:“按老规矩,先审一下。”吕连长点头,对邓连山说:“邓连山,你这个坏分子老奸巨猾,目下你不敢公开出头作案,却暗中指派有柱搞破坏,你说是否?”叶支书随着说:“听群众反映,最近你正在训练民团,说是训练好了和无产阶级政权作对,这事确实?”邓连山低头说:“报告支书,罪人邓连山不敢。”叶支书道:“不敢?你敢抵赖?猪脸看着抽上两掴。”猪脸站起,上去照着邓连山的老脸,不多不少结结实实抽了两掴,打得老汉直后退。叶支书说:“立好。”邓连山说:“是!”叶支书又说:“你说你没有训练民团,那天天早晌天不亮在你家院里一二一地喊啥哩?你以为人家都听不着吗?”邓连山连忙辩解道:“我看有柱作风稀拉,有心加强一下。”吕连长说:“好家伙,你贼吃了豹胆!训练民团!你准备和我吕青山的民兵连打上一仗得是?好,你下战书,咱两家就打上一仗。解放多年没打过仗,老子手生毬了!你啥部队,现有多少人马,且给我和叶支书汇报一下。”邓连山摆手不及连连说道:“报告,报告,报告连长,罪,罪人邓连山确实不是……”叶支书掩口笑道:“没说你这些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就是不成,你训练下的民团个个流氓成性,今天天黑的时候,竟然在村头骚扰百姓,拽住人家良家妇女,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强奸!”邓连山莫名其妙,惊恐道:“你是说谁我不晓得?”吕连长说:“你回头看。”邓连山回头,见有柱墙角蹲着,瞪着一对贼眼,煞煞打战,像挨了打的癞狗一般。邓连山说:“有柱,你起来,啥事快给政府交代啊!”叶支书道:“这事不用交代了,一个钟头前你们民团的这个土匪跑到村头,把人家改改雇住,硬要人家弄那事。改改死活不允,结果这土匪一看不成便上手打人。后来若不是贫农社员刘武成及时发现并上去制止,恐怕眼下这土匪已把瞎事做了。”吕连长点着一根纸烟,炕上一坐,嘿嘿一笑,说:“现在什么朝代了还贼心不死,竟然训练民团?好家伙,我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叶支书接住说:“这你就该晓得了,你说该咋?”说着,回头问吕连长道:“连长,你看这事该咋办哩?”吕青山道:“这相,交给老贼,看他咋务治他的人手。”邓连山一个干练的立正动作,干干脆脆地说:“报告支书,报告连长,有柱强奸妇女,已经犯罪,我认为政府应该立刻法办!”叶支书笑了,说:“法办先缓,有柱是你民团里的兵员,你得看着拾掇一下,然后再根据情况,听候吕连长发落。”邓连山道:“我?”吕连长生气了,吼他:“老熊还装糊涂,你在监狱啥规程不晓得!猪脸,看着把绳子取给,叫老贼绑上一绳看看!”猪脸慌忙从办公桌抽屉取出指头粗的硬杆火绳,递给邓连山。邓连山见绳,醒悟过来,接住啪啦一声,一个“二龙出山”,绳子自然分成相等的两岔,织扭一下,又一个“青蛇绕项”,一个漂亮的环节显在眼前。好家伙,手法之熟练,技术之高超,立刻把屋里所有人震住了。紧接着就更精彩了,不由你看着不服。只见那邓连山从墙角拽着有柱,有柱不愿出来。邓连山不知用了何种手段,脖根上捏了一把,有柱撒魔连天喊叫起来,跟着挪出来几步。邓连山绳子往有柱肩上一搭,嗖嗖几下,看是方式之花哨,令人一时心迷眼乱。一扯一扎,极是讲究。不消片刻,便将罪人捆了个结实。有柱先还是叫了几声,后来跪着叫不动了,汗豆子啪啪啪地只往地上直落。大家都屏住气,看那邓连山再咋收拾。邓连山立正,面不改色地说:“报告连长,要青伤还是要红伤?”吕连长看得兴起,没加考虑随口便道:“先要青伤,后要红伤!”邓连山说:“是!”回头一连几脚,上下翻飞,脚脚都在要害。有柱瘫了下去。又见邓连山抻手一拨拉,有柱跪了起来,迎面一脚,不偏不倚正中鼻梁,两股红流立刻夺鼻而出。众人不由自主异口同声喊:“好!”这时候,邓连山退下来,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十分谦虚地笑道:“你再说咋弄?”吕连长说:“没想你这一手还真厉害?”邓连山说:“监狱比我强的人多得是,我刚学会不久。”叶支书问:“你一般都在啥号人身上学手?”邓连山道:“我先是在一个盖大楼的身上学。那人把楼给盖塌了。后来又来了个教师,那人硬扎,死活不交代。我一老在他身上苦练,最后终于练成了。”叶支书又问:“那你进去时候,有人在你身上练没有?”邓连山脸色一暗,低头说:“先后三个人练,都练成了。”吕连长甚是感佩,说:“好家伙,你贼厉害!”邓连山得意了,扬脸指住背后问:“把我这贼娃再咋拾掇?”大家看有柱,见他呵喽呵喽长出短进,卧在地上不晓人事了。吕连长便以请教的口气问邓连山:“还能再咋拾掇?”邓连山道:“各种方子都有,不过按现在的情况,最见效的,还是在绳子上加工。”吕连长说:“那好,你在绳上加工一下,给大家看个新鲜。”邓连山这又解开绳头,做了两个活环,将有柱脚脖子套了,一封绳头,有柱呼呼地拉开喘大气。叶支书看大势不对,忙说:“快松下,看不成了。”邓连山龇着牙,爽朗一笑,搓着手说:“没事,你是不晓,人不是一般动物,顽固得很,一时三刻且不易死,把比这还厉害的都没事。监狱里今日是你明日是我,人人都亲身测验过来,反而像玩笑一般,不当事了。”叶支书一听此说,脸色更有些大不对劲,站起来说:“算了,我回去了,吕连长看再咋安顿?”吕连长看着,也觉摸出世界之大人上有人的道理,于是说:“今黑就到这里。老家伙,你将人带回,啥时候处理啥时候带来。”邓连山一听,连忙下手给有柱儿松了绳头,由猪眼宝山几人扶到肩上,背着出门走了。
  吕连长和叶支书跟在后头,只见老家伙走得飞快。叶支书看着邓连山远去的影子,叹了口气,自言道:“的确不枉为一世能人!”吕连长没有听清,问:“你说啥?”叶支书道:“我说邓连山这老狗,的确不枉为一世能人。”吕连长说:“就是。”正要分手,吕连长建议说:“咱是不是去针针家里看看季工作组?”叶支书说,“甭去了。大家忙了一天,都该歇了!”说罢各回各家。
  这面,只说季工作组去了一趟北京,沿途看到许多事实,心性已是大为开阔,其他不说,就男女一事,认识提高颇大。夜里富堂女人过来,也不再为难于她,只是假装没看见,一门心思地靠着炕墙趁着油灯念语录。等她脱好睡下,这才上去搂住抚弄。早先,无奈球本事不佳,但见进去便是消退。这次回来之后,却做得是从容不迫。一次刚学过语录,见富堂女人背对着他,于是突发奇念,胡日骡子乱打棰,一篇经文颠倒念,竟从后院绕了过去。这一番操作,季工作组算是看见自己本色。酣畅淋漓,喜不自胜。从此也借自己下身不便,遂改侧身掏炭之式,一只手从背后捏住那针针的奶子,一方戳捣一方研抚,吭唷吭唷,声声动听,句句入耳。也不看政策条文咋写,却把一个风月佳人直弄得星花错落烛红消尽方才罢手。富堂女人也说:“好你个贼星,和尚偷佛供,背路地的生意!”
  不想这话被门外耳朵听见。你道这人是谁?说来你许不信,此人正是针针的老汉富堂。这老东西你甭看他忠厚憨实,生性却有一款喜好,就是专喜探听自家婆娘招卖各路客人的程式。这事说来也奇,但鄢崮村的种种德行你都觉奇了还能了得!你看他的章法,黑地里立在窑门外头,疙挤着双眼,两只手插在袖筒里,听着窑里的神妖乱喘,探测客人与婆娘如何动势。老富堂起初见季工作组与婆娘不得欢洽,心下还把季工作组高看许多,到后来见二人疯磨浪颠,却又十分怨恨,自说这贼人将自家婆娘也整得太扎实了。妈日的,不是东西!
  这天夜里,又听婆娘与季工作组柔情蜜意歪马娇缠,忿满不平,无可奈何之下,顾不得天色已晚,转身踉跄出院,向王朝奉家奔去。到门楼下一摸,见虚掩着,一步跨了进去。站院当间,刚说要喊,只听得猪圈里哼哧哼哧有人大喘。不用多说,是朝奉在猪圈里出粪。忙走上前去,扒住猪圈墙头,张口道:“兄弟,兄弟,你这黑地白日拼死拼活地要咋?也都这么晚了还不说歇会子?”话音没落,猪圈洞洞底下钻出一个人来,打眼看是朝奉女儿哑哑。吃了一惊,问道:“你大呢?”哑哑呜哩呼噜,指了后窑那头,正说着,窑门嘎吱一声开了,朝奉走出来,问:“谁氏?”富堂忙赶上几步,应道:“我!”朝奉故作惊喜,说:“哦,富堂哥!”边说边迎上道:“咱到厦房说话,婆娘娃娃已睡下了,咱甭打搅他们。”待老汉明白,朝奉又回头进窑端了油灯,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厦房。厦房里好久没住人,一股寒气直朝人脖项里钻。朝奉将油灯搁在八仙桌上,两人一左一右蹴板凳上。朝奉递过旱烟锅子,说:“挖上一锅?”老汉道:“不用,我自家带的有哩。”说着从腰后抽出烟锅,与朝奉分头挖起来,又各自凑着灯火点了。朝奉吸罢一口,堆上笑脸说:“富堂哥,你也是个大忙人,咋有空来兄弟这里一趟?”老汉疙挤着眼,避过一阵烟雾,说:“忙是忙,忙毬个没名堂!”朝奉道:“看你说的,见日嫂子挣好几分工,雪白的面粉赀好几斤,再加上你晌晌不歇,咋能说忙毬个没名堂呢?”老汉说:“给人说是那相。”朝奉道:“哪还要咋哩?这过日子,谁能有你这相?恐怕你做梦都偷得笑哩!”老汉大拇指头按了按烟火,没言喘。朝奉又道:“老哥你确实可以,我这段日子,但想起你,直把你是佩服哩。”老汉痴眼盯住对面墙上的耩子不放。朝奉看老汉不对,这才问他:“季工作组咋相?”老汉哒哒哒磕去烟灰,面子一仰,长叹道:“甭说了,我养活下一个刀客!”朝奉吃了一惊,问:“咋哩?”老汉又按上一锅,就着灯火点了,狠狠吸一口,说:“这贼自打住到我屋,你老哥日子再没安静过,把人的确是规扎了!”朝奉释然,笑问他:“咋哩?”老汉道:“你不晓得里头的委屈,一日弄下一窑的人,光煎水熬不盘(不及)也!”朝奉说:“老哥,叫我说这便是你的短见了,我想叫人到我屋里喝煎水,谁来哩嘛!”老汉四岸一瞭,探头探脑,压低声道:“我对兄弟你一人说,你千万甭叫外人晓得!”朝奉点头道:“那是。”老汉说:“季工作组这人,你不晓得,面上看是政策朗朗上口,其实是个狗屁不通!”朝奉凑近问:“话咋这么说?”老汉道:
  “你没想嘛,我灰钱土冒地在地里忙了一天,一进门,你晓他咋?”朝奉问:“他咋?”老汉气得身子一晃,道:“嗨,把他家的,这贼指挥着我的娃妈,一人做主居然把饭吃了,给我丢下一锅稀汤!”朝奉一听这话,十分同情,把身子左右晃荡说:“这便是他大理不通了!”老汉看朝奉赞同,顿时来了精神,下了板凳,到朝奉面前,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儿一般,说:“说起来倒是小事,对我如何我不在乎,只是这贼太猖狂了,你说,我那一大院子是我富堂置下的,还是他季世虎置下的?”朝奉道:“这还用问?”老汉抡起烟锅喊道:“就是这话!好家伙,这贼人时不时把我扁扁和姜姜从他窑里往出撵。窑里头不让娃去,树底下总该成吧?不成!惹得两个娃哼哼唧唧直哭,有时候,只看是连院里都不想让娃驽一下,黑着脸朝外撵,他说是为了保密。我嘴上没说,你保密个毬哩嘛,共产党派你到我鄢崮村,耍的就是这号把戏吗?把你有啥了不起的还保密哩!我就不信,我娃听一下把你工作组的障眼法就给弄乱了?”朝奉点头道:“也是这话!”老汉指天骂地,只差没跺脚了,又随着说:“我日他娘老子,这号贼人,你说气人不?”朝奉看他这相,知道该刹车了,便说:“甭嗷了,嗷人家咋?”老汉冷睁着一对瓷葫大眼,持住烟锅,像持一件凶器,道:“我恨不得给挨毬的贼人捅上一刀!”朝奉站起,扶老汉坐下,说:“老哥,我看你甭生气了,世事不都是这相,有一弊必有一利嘛!季工作组没到你屋之前,你不是和我一样,眼黑得白天走路打灯哩。自季工作组到你屋,人一听你们还沾亲,不都是把你高抬了许多?走过路来,人家只看到你,你看不着人家得是?说起来也罢了,一律骂人家,自己不思谋一下,人家季工作组给你家带来多少益处,你不是太没良心了?”老汉一听朝奉又是这相说话,转不过弯,只固住地说:“我是说他不该那相对娃!”朝奉大不以为然,说道:“娃娃是个啥嘛,只甭把他们饿下,受点委屈有啥哩嘛!”老汉点点头,说:“理是这,只是人心一时不受。”朝奉道:“有啥不受的,我没说你,今年的确可以,工分比往年大一截子不说,粮食也明显松宽多了。”老汉摇头说:“没有的,没有的,你不晓我那扁扁,吃饭比我都凶,像刁人一样,你不说停,他能一个劲吃,就这贼!”话到此,只听灯捻子吱吱啦啦响起来。朝奉道:“好毬势,话刚说一半没油了!”老汉说:“要灯弄啥,黑地里也能说话。”朝奉道:“快算了,半夜了,闲了再说。”说着端起灯立了起来。老汉看雇不住了,只好随着立起,两人一同出院,朝奉说:“老哥你先过去,我不送了,叫我将灯送回窑里。”老汉答应,一人出了院门,彳亍彳亍回到家里。
  上炕时看婆娘已经过来,一摸,果然是她。婆娘问:“咋去了?”老汉叹声道:“谝去了。”说着脱了睡下,忽而想起什么,遂问:“咱世虎兄弟好着没?”婆娘道:“好着。”老汉一听,这才放下心来。
第41章
  那日夜,黑女在二臭炕上缓过神来,自个儿拾起裤子穿了,叉拉着腿一颠一瘸地向回走去。没出门,迎面碰着黑蛋。原来是妈让黑女出来叫大吃晚饭,结果大回去了半日却不见黑女。于是又打发黑蛋去找黑女。黑蛋寻来寻去,落脚到大害那里,一朋青年好耍,竟把黑女忘屁之了。半夜回家,妈问黑女。这才警觉,一说一对,料是到二臭家看像章去了。慌忙赶了去,不想途中遇着。正欲发威,却看见黑女踉跄欲倒,大势不对,忙问:“你咋?”黑女扑在哥怀里,嘹开嗓子号起来。黑蛋一看这相,估也估出七八分了。一想这事,浑身血气冲到顶上,推开黑女,顺手抄起靠墙的一件家伙,直朝二臭的寒窑奔去。进门便喊:“狗日的出来!”窑里只听一片嗡声,四岸一瞅,只一盏灯火在炕墙上头无力摇晃。黑蛋看四下没人,胆气愈旺,嘴里恨道:“叫你狗日的日人!叫你狗日的日人!”边说边将庞二臭相伴了几十年如一日的锅锅灶灶碟碟碗碗,擂起家伙捣了个粉碎。到炕上,看着一摊混乱,心头又一震,撇下家活一尻子坐下去。泪水蹦落,哭着骂道:“庞二臭,你不是人!我黑蛋与你没完!”
  正在没分没解,老汉赶来,一看摊场,跳上炕,照黑蛋后脑勺就是两掴,数说他道:“快回去,妈日的不嫌丢人!”说着拉起黑蛋。黑蛋临了一脚将灯踢飞。路上,黑蛋问:“黑女呢?”老汉说:“回去睡了,就你没完没了,在这儿生事!多亏这是深更半夜,没人知晓,要搁白天,丢死人了!”黑蛋一面抹泪一面说:“怪我,把妹子害了!”说着进了家门。一家人坐下对呈,独黑女在睡。老婆一扬泪脸,舌舌喋喋说:“半下午的时辰,娃给我说,二臭那贼答应给她一个盘盘大的像章,我没在意,只说是娃娃家哄得耍哩,谁晓那贼安下这瞎瞎心思,犯下这大的事,一顿饭的工夫,把我一个好好的女子给葬了!我心疼的!我心疼的!”老婆说着哭天喊地地号啕起来。老汉截住说:“甭窒碍人了!夜深人静的不怕外人听见?人说这一家人,黑地缭茬地号得叫咋哩!这事儿咱千千万万不敢让外人晓得,晓得了你这死女子还卖得出去吗?”老婆气咽不下,哭着抢白他道:“卖不出去,我女子随我一辈子,看他人能咋的我母女两个!这事说来说去,不都怪你这老不死的东西!我说咱娃不懂事,憨着哩。日后晚饭,娃出门不太彻业(安全),你自家能回就紧赶回来,甭叫娃再叫你。你不由人,立在饲养室院里和人闲绷,单怕人不晓你长了一张屁嘴似的,绷绷绷嗡嗡嗡,没完没了,叫你绷绷!叫你嗡嗡!”
  黑蛋说:“妈,你甭哭了,你等着,有朝一日瞅住机会我非把乃贼的毬给镟了!”妈说:“即使把他杀了,也解不了我这心头之恨!你说这贼咋这么缺德,打不下光棍,有那几个没脸没皮的婆娘支应哩,惹得我女子是为咋?黑蛋,你瞅住,但见那贼缀住,把猪屎给抹上一脸,叫把人丢得扎扎的,看他日后再敢逗人家女子不敢!”老汉呵斥婆娘道:“你胡说啥哩嘛,你还嫌事弄得摊场太小得是?你们心疼我不心疼?我女子离我近的相况你们不是不晓。但事到如今,你不耐个肚子疼还有啥方子?说起来世上女人不都一个下场,把这事算个啥嘛!我说咱不如装个是啥不晓,糊里糊涂养活几年,到时候瞅着合适人家,卖出去算了。你说咱还再能咋?”黑蛋说:“你们甭管,看我咋收拾那贼!”说完站起来,自个儿去饲养室睡去了。老汉老婆一看,也上炕熄灯睡下。黑地里老汉又说:“今年头里,生下那马驹子,我就说是个不祥之物。东沟张法师来,也没做成道场。后来我日日心贼,担惊受怕,这防那防,竟不料事从这达起了!”婆娘说:“都是季工作组乃贼把事搅和了,革命哩,革他妈的腿哩!”正说着,老汉却哭泣起来,边哭边说:“女子这会儿不晓心里头该咋受哩!”老婆一听这话,跟着哽噎。此夜的难肠,足尽了。
  话分两头。说是黑烂那夜闯了人家叶支书的现场,弄得大家不欢而散,心头自是十分内疚。从此饭也不说利落咽上几口,大瞪两眼盯着黑漆漆的窑掌,名义上是肢捱捱等死,心里实不知是怎样折磨。水花那边也不说过来好生照料,把老汉一人孤零零撇在窑里,由他一人活受。
  一日,下起一场春雪。飘飘扬扬的大雪片子把天地抹了个通白。水花和儿子山山少不得添衣加裤,煨炕捂被,圈在家里不说出门。正说这大天白日的没有耐头,只听得院里头一阵脚步,接着是那再也熟悉不过的几声跺脚,几声咳嗽,把水花惊得是心跳肉颤,欢喜得说不出话来。紧招呼慢招呼,那脚步声推门进来,眼看是东沟的银柄法师来了。老汉披着老羊皮袄,包着旧围脖儿,只显得浑身上下都是布帘索子,一派贫寒。面容看上去也是又黑又皱,把已往的种种干练,都抛到爪哇国里去了。水花此时已下炕接住,嘴上只说:“这冰天雪地的拖水打滑,你咋走得过来呢?”法师道:“路上倒是没啥,白光白光的,风把雪都吹到洋沟里去了。”说着脱去皮袄卸下围脖,由水花拿过收拾,一跷上了炕。水花道:“你这一向身体如何?也不叫人送个音讯过来?”法师双手贴着热炕,喘和了喘和,断出一句来:“说起早就该来了。”
  水花由柜头取过水烟,法师迫不及待接住,一股气只要把烟锅一同吸到肚里似的,烟喷出来,随着清鼻也流开了,险些跌到被面上,老汉竟机警手快,掇住擦了。水花在地下走来走去,拿着搌布,分几头清扫。银柄几锅烟下肚,满足了。看水花在忙,想来这婆娘近些日子心情不好,家活懒得整理。一个时辰,水花方才过来扶住炕墙问他:“吃早饭没?”法师回头道:“吃了,你也甭忙活了,这么长日子不来了,坐到炕上,咱说会子话不成吗?”水花道:“这就上来说话。”撇下搌布,上炕偎住被子脚蹬脚对面坐了。两个人脸对脸,把家常的几句绪子话说过,将回头的几番别情叙了,只看水花情势有些不对。法师故作惊慌,忙问:“你咋?这难肠的!”一语未了,水花头插进被子里,呜呜呜地哭泣起来。
  法师看了看,淡淡地说:“哭啥哩嘛,审根儿是扫帚经天马王过河的年月,且不是你一人的灾难,你哭能咋!”水花哭过一阵,这才抬头,狠一声那窝在炕角的山山:“出门耍去,你耳朵扎起听啥!”山山说:“我给大煨炕去!”说着下炕走了。法师看着山山脊背,边按烟边说:“你甭说娃,他们的可怜在后头哩!”水花吃惊,扬面问道:“因咋?”法师借往吐烟把两只眼实合,长叹道:“说起来都是已往人们不经心的淡事。前些日子,天黑了好大一会儿了。我一个人睡在炕上,只试着有些不对,说是睡又不是睡,昏昏沉沉,一阵子过后,只见我走到一座老崖底下,心头却是奇怪,这啥地方?我走南闯北一辈辈只是没瞭着过。正说稀奇,却看着在老崖上头一群猴娃,刮风一样唧唧喳喳叫唤着下来。为首一只老猴,相貌甚是狰狞,照着我直旋过来。我以为它们要害我哩,刚说回头想跑,却没想猴群跑到我前头走了。我端骨撅撅立住,看它们要咋。只见猴群跑到老崖下碾麦场上停下,一群子吵吵嚷嚷,不得开交。正说没完没了,又听着老猴一声喊,立马又安静下来。猴群起来排队,像训练民兵一样,老猴在前面领头,一二一走了起来。走着走着,我只看这群猴有些不对。你道为何?原来这群猴除了那只老猴之外,其余个个胸前端着一件家伙。起初我还以为是什么家伙,结果不是。你道啥?”水花紧张,问:“是啥?”法师抬手,在水花腿上边拍打边说:“是它自家脖项上的猴头!你说这梦奇也不奇?”水花一颤,道:“这不晓预示着要跌啥祸哩!”法师道:“可不是!”说着紧抓住烟锅,像有人和他抢夺一般。
  水花等不及了,追问道:“后来又咋?”法师一翻眼皮,意思是嫌水花逼他,几锅烟下肚,这才接着道:“你没想想,一个老猴,黑眉獠颧地领着一班没头没脑的猴娃,走得整整齐齐,像民兵练操,走着走着,眼看着一圈子将我圈起来,齐斩斩地喊:‘把头提了!把头提了!’我搂住头不敢松。紧说慢说,只觉自个儿头也脱落下来。一喊叫,醒了。你说这是啥邪事嘛!”水花听到这里,害怕下了,面色苍白,两手搂在胸前,嘴上连连说道:“这不晓是要咋?这不晓是要咋?”
  法师道:“要咋?我不是也不晓得?紧说要依眉子寻绪探个明白。这一时不是,我村的歪嘴领着一班民兵,把我与地主富农放在一搭,颠来倒去地整,今个儿审问,明个儿批斗,且不得开交。我嘴上没说心里想,歪嘴啊歪嘴,我日你八辈子的先人,你缀住我不放是为咋?你不晓的,那班民兵娃,二十郎当岁,能毬得一个指头剥葱哩,见了我便喊叫,指住我鼻子说话。我心里没说,你是个槌子么你是个啥,到我老汉这里装人!再说做下这梦,我只看心怯了几日,耽怕民兵在我身上寻事。民兵但说咋我就咋,头蹴在肚里装鳖。可没料,一天,我走到东沟畔上,打远听着我村狗成家的憨憨一个人白搭没咋在沟坡上喊叫。你晓那娃喊的是啥话?嗨,天但要张口的时候,毛驴都会说话!憨憨那娃,我村谁不晓得,是个十个指头数不清的傻汉,说出这话却是吓人。你晓他喊的是啥?是啥?说出来是天文地理!不懂的人还以为是玩耍。懂行的人一听,好家伙,心里头打战战哩!这天上的星星为啥要跌下来?这地面的阴魂为啥要逮人?八月里头雷声一响,你也跑他也跑,有些人看只看跑不脱,龙王爷一抻爪子眼睁圆把他提了,这又是啥事?说就说的是这里头埋伏下一个道理:天叫你早晌死,你活不到饭时,一口饭没咽下去人噎死了。没说天但安顿的事,一码子不差,严窝着哩!你晓憨憨娃咋说?他居然说‘北岸一群猴,个个没有头!’就这话,你试联想我的梦,看老天爷安顿得严窝不严窝?怕怕!你问这北岸是哪里?这北岸说起来地方大了。你问一群猴咋?老崖底下,呜呼喊叫生事,提上头造反哩!造反你今个论,哪朝哪代都没好结果!要砍头跌脑瓢哩得是?嘿嘿,你错了!你没听人咋说:‘如今世事颠倒颠,行下娃娃打老汉!’说的就是天意。天意,你能违吗?不能!人家毛泽东行的规程和历朝皇帝的都不一样,谁不跟上行,把你的瓢先提了!”
  东沟法师说着,自个儿先激动起来,尻子坐不稳实,像漂在船上,摇晃起来。水花道:“这世事眼看着就要瞎下了,不晓轮到谁头上?”法师头一歪,唾沫星子溅到水花手上,压茬说:“谁头上?就看谁不跟上行哩!共产党做事,乃不是说哩,残火得很哩!”水花听到这里,屁股朝近挪,先不先把头搁在法师肩膀底下,一边失神妄想。法师又去吸着水烟锅,让严紧的空气缓和一下。
  一对苦难冤家,这一日直说到那掌灯时分。外面雪片腾空乱舞,越下越大,将地面铺有半尺多厚。夜里看相势没有停站的意思了。也倒好,正中银柄法师下怀。拾掇吃饭,法师问水花:“老汉这一时好着没?”水花也不顾儿子山山在炕头坐着,仰面说:“提他弄啥,活着和死了一样!”法师道:“这你可甭胡说,说不定咱屋出头露面气象转换,全靠他了!这事我比你们挖得清楚!”一句话,说得正盛饭的水花停下手,惊喜地问:“你说啥事?”法师道:“这话等一下慢说,且把饭先吃过。”水花知晓老道的脾气,绕壑这一天,这才摸到岸上。扑哧一笑,说他:“就你贼!”法师道:“贼不贼,你今夜先给老汉满满地掇上一碗,叫老汉吃饱!”水花照着走过,到西窑把老汉安顿几句,回头上炕一同吃饭不提。
第42章
  此一时的黑女情绪有些古怪。要么一声不吭窝在窑里,一人看着窑顶发呆。要么走在村头和人挤眉弄眼,疯势说笑,没有一丁点儿做女儿含含羞羞的样子。黑蛋在大害处热闹,她去叫他饮马。当人家一屋子人,张张狂狂地议论这家媳妇与那家女子。后来竟然由后背扳住大害膀子,脸搁肩头张口胡道:“大害哥,你人这么嫽(好)还能娶不下媳妇?再娶不下,到时候我跟你!”大害听罢,哈哈大笑,认做玩耍。哑哑听了单是不受,从旁一把将黑女拽了下来,还立眉瞪眼地对视。众人一看,更忍俊不禁。黑女红了脸,伸手推哑哑说:“你扯我咋哩!”哑哑卑怯,悄悄闪到一旁,不言喘了。黑蛋看不过,怒斥妹子:“贼女子快回,跑这儿丢人!”黑女争执几句,气哼哼走了。大害说黑蛋:“你这熊脾气真瞎,对妹子咋能这相?”黑蛋说:“你不晓得,熊女子瞎得很哩!”大害道:“你这看法有问题哩!”大义说:“黑女生得比你灵,你气厌人家得是?”黑蛋道:“她灵个屁,她要真灵也不至于……”黑蛋说着咽住,众人都等他下文,他憋了半日说:“也不至于这相。”众人看黑蛋难肠,也不追究。
  却说庞二臭闯祸之后,当天夜里就挑起剃头挑子,腾云驾雾一般,朝北岸的黄龙山里奔去。在山里一个名叫猫儿沟的小村,住了些时日。托人打听,只闻听村人询问他。央他赶快回去,说不知何人将他家给颠了。庞二臭心中明白,一听此说,更是不敢闪身露面了。幸好,早年猫儿沟相识的崔寡妇,极是善良,吃住也不成问题。庞二臭先是一气将村里老少的葫芦剃了一遍,后又协帮那崔寡妇挖山劈地,流了一些不该流的生汗。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人到此时,也只得捱着日头过活,实是无滋无味。夜里挺在崔寡妇的土窑炕上,翻腾着身儿,像是擀毡。一想到那期间又挖又抓死活硬挣的黑女,便啪啦一巴掌扇到自个儿脸上,心里头连连骂自个儿是个畜牲。且不说是当时如何事急,一时竟忘了含放宝珠。庞二臭苦捱了几日,终没结果。突然一想,这笔账说来倒该记到杨济元那老日鬼的头上。心里一邪,生出一条计策。
  一日,庞二臭吃过晚饭,对崔寡妇和傻不拉唧的兄弟二犟说:“老嫂子,这一时我在你这儿,又是吃又是住,搅得你没得个安宁。看你和二犟兄弟,又都是好人,我思谋着,一直想找一个填还你们的方子。今日看着二犟,忠厚老实,一力干活,猛乍乍想了一个事由来,也不知老嫂子意下如何?”崔寡妇一撩大襟,擦了一把鼻涕,说:“啥事你说,客气啥?话不说不透,灯不点不明!”庞二臭道:“说来倒是一件好事。我有一个妹子,去年春上,死了男人,一个人守得好没道理,看只看也没有个合适人家发落。到你这儿,我突然觉着,与咱二犟兄弟,倒是一对天设的姻缘,地造的夫妻。只是不晓老嫂子咋想,存有给二犟兄弟娶亲的意思没有?”崔寡妇一听这话,拍了一把大腿,指住说:“你说这话,该不是降我!我那死鬼死的时候,三番五次地叮咛我,央求说,给二犟寻一门亲,甭把他崔家的后给绝了。这多年,我一直竟为这事熬煎不下。这几日,你把村里村外都看过了,你看看这百十口人的村子,倒有几人是夹沟拖奶的娘儿们?我这人你晓得,天誓下我是个生不了儿的活杀材。
  我若能耐,不也早给他捞一只两条腿蛤蟆?你说我这样号(吊)着二犟,岂不辜负了我那老死鬼的意愿?如今正没抓没落,听你这话,且看有意叫老嫂子给你磕头下跪不是?”庞二臭道:“不是这事,不是这事!我是感激不过,才提这头。只是……”庞二臭停住,回头看了眼坐在一旁仰面瞅星星的二犟,这又说:“干脆直说了吧,老嫂子也不是那种抠抠索索的人,我想,谅二犟兄弟也不会怪他庞师傅无理得是?”崔寡妇道:“且不是这话!”
  庞二臭一放展坦,说:“难肠就在这里,我那妹子自死了男人,买棺材架寿木,清清点点,拉了一壶壶的烂账。嗨,这就苦了她!人虽说生得不是一类人才,但也面皮白净,身架干练,看着是再没有的滋润,再没有的顺眼。只没说就因为缺几个钱,把媒人一个个都吓跑了。一见提说,先把衣服撩起,与你摸指头,看你有钱没!”崔寡妇道:“你说的这话,哪个女人出门,不都得顶头盖花?天底下还有叫女人家把账拉上嫁进门的道理不成?不瞒你说,当初我嫁崔家,大洋也要了几十,崔家不也兑了?不怕不怕,要钱咱不怕!嫁女要钱,天经地义!”庞二臭道:“若是这话,咱今夜就可以成亲家了!”崔寡妇听说此话,敞怀大笑起来。笑毕,点着庞二臭额头,说:“不了老嫂子十年前咋招引了你?喜就喜你这张屁股嘴子说话中听!”二犟也嘿嘿一笑。庞二臭道:“我说的是真话,今夜,我就给你把人送上门来!”崔寡妇吃惊:“这是啥事?随咋说也得有一个迎来送往的正规场面,黑摸古董的,这叫啥事嘛!”庞二臭道:“我那妹子的脾气你是不晓得,脸皮薄得太太,绝不愿让人看着。只说有好下家,黑摸着抬过来就对了。”崔寡妇半信半疑,说:“竟有这事?你该不是逗着嫂子耍哩?诓俺一门傻不是?”庞二臭立起,摇头道:“我闲得涝池洗炭哩,恁咋诓你这一门好人?我也是看老嫂子你们山里人实诚,才提这门亲事,要么,我妹子恁是疯了或咋,日急慌忙地要送到你这山旮旯里?嘻,毬事的,这半天我的话算白说了!”崔寡妇一听这话,忙赔上笑脸。二犟也在一旁缀了嫂子衣角,催促说:“应承,应承!”崔寡妇打了一下二犟的手说:“别没出息了!”这又对庞二臭道:“也是这事,让老嫂子宽展几日,收拾一面大窑出来,新人过来,也不能太寒碜了不是?”庞二臭听她说得有理,也只得点头应下。
  接下来,庞二臭出外胡乱踅摸了几日。回头与崔寡妇通知说,妹子方面已说妥了,单等她这边了。这天夜里,三人同睡大炕上,庞二臭黑摸着去与崔寡妇做事,那二犟也不似已往那样,用被角掩住嘴角“狗日的狗日的”骂了,只是出声嘻笑,主动腾开炕面,由他过那边去。
  崔寡妇极是一个能张罗的妇人,不几日,连同二犟一起把两孔土窑里外整饰一新。猫儿沟人都看见了,将那崔寡妇赞了又赞,只巴望着喝喜酒了。人见二犟便喊:“二犟,娶媳妇为咋?”二犟木木地道:“睡!”人又问:“你晓得咋睡哩嘛?”二犟道:“晓!”众人一笑散去。
  崔寡妇如此当事务治,庞二臭真担心下。不过一想,事到着忙处,总有下场处。如今再怕也没用了。说是这天下午,庞二臭与崔寡妇说好,披红挂绿的不要,一切规程的不讲,一匹骡子驮来就是了。于是庞二臭牵着一匹大马,带着那傻子二犟,揣着一百元的票子,风风火火下山。足足走了大半天,三十里地,方到那柳泉河的村头。此时天也确实黑下。庞二臭四面一看,与二犟说:“你在这等,我进去给咱叫人。紧记住,啥话都甭多说。回头到咱屋,进门你就拾掇,甭日荒时间!你傻下这相况,但不成功,天亮人家女人就不答应了!”二犟说:“成!”
  二臭自个儿走到一家门外,哐哐啷啷敲响大门。一位二十郎当岁的男人探出头,问:“你谁氏?”庞二臭道:“我是鄢崮村的,济元老先生得下紧病,催着要见你妈,像有一笔款子要托付。”那男人一听这话,忙将二臭让进去。二臭道:“再不进去了,我就在门外等,叫你妈快点收拾。”男人说:“那好。”说着进门叫人去了。不消一刻,只见一个瘦麻掐掐的黑影,掩襟遮褂,慌里慌张走了出来。庞二臭连忙接住,喊过二犟,扶着妇人上马。此情此景,有诗为证:
  布袋卖猫,蒙头生意,全凭嘴上学画;
  八王遗珠,黑得高深,人生当如是说。
  这二臭与二犟一前一后,照着出村的大路,大步流星飞奔而去。绕过山峁时候,马上妇人喊了:“这谁氏,我咋觉着不对!去鄢崮走的不是这条路!”庞二臭后头说:“我们走的是一条凡人很少走的近路,你放心,眼窝实合跟上行,我们一准把你驮到地方!”又走十里八里,马上的妇人又喊:“这位兄弟,我咋试着走的方向不对,去鄢崮是朝南哩,咱咋一往朝北?”庞二臭道:“你黑麻古董地看清啥了嘛!这明晃晃的大路,明摆的不是朝南行哩,咋说是朝北哩嘛!”妇人不言喘了。又走几里,妇人马上喊叫,说要停下。庞二臭道:“也不好好赶路,只管停的咋哩?”妇人奘了,气急败坏地说:“你想把我驮到哪里,我心里不清楚!因此我不走了!”庞二臭道:“你这婆娘咋是这相!我们这黑摸缭茬的倒是为咋,你不走你且下马,我们走!只是杨老先生的事耽搁下了,不怨我们!”妇人道:“去杨先生屋是朝南哩,我走过数不清的次数,单怕比谁都熟!你走下的这路,我一看就晓,不是去的地方,你哄得我咋?”庞二臭道:“你看你看,杨先生假如在鄢崮村,我们就不牵马来了,就哪几步路,随走便不到了。之所以牵马,就是因为杨先生不在鄢崮村,在北舍前哩,你说,杨先生但在他屋,敢这相日气沆张地叫你过去吗?他那贼娃有楼,你也晓不是东西,这种时候,村人围下一大胡拉,你若露面,他不把你捶上一顿才叫怪呢!正因为杨先生不在鄢崮村,才叫你去托付事哩!”妇人哼哼唧唧哭起来,气势软下,随问:“杨先生白没咋的,跑北舍前做啥去?”庞二臭道:“没给你说是看病嘛!他去给人家看病,没想把自家却耽搁到那里去了。出门就对你说明白了,你还固住地吵哩嘛!”
  这样说说话话,又走几里。走着走着,马上的又不对了,看只看要往下跌。庞二臭赶上紧忙扶住,失声道:“你这叫咋哩嘛,我的婆!要早知你是这相,我把杨先生面子违下,死到他头里,不来叫你了!”妇人哼哼哈哈一阵,黑地里抹着泪,又问:“老汉恁是咋,病下哪相?”庞二臭道:“没说大前天,走在路上赶路了,出一身汗,后来停下一着凉,感冒下了,病一日重似一日。”妇人呻吟了半晌,说道:“你又哄人了!今年春上他没对我说他要出门嘛!再说这几日天气出奇地暖和!”庞二臭支吾着说不清,临了终于道明:
  “嗨哟,你咋晓得山里的气候。人常说,隔道山隔个天,隔道川不一般!”老婆又不言喘下了。
  晃晃荡荡,又是十里八里。眼前只看走不完的羊肠小路,绕不尽的弯曲古径。牵马的二犟,确实不失为一个山里汉子,见此路况,钻住头走得越发快了。不料妇人又喊起来:“兄弟,我咋看着不对了呢!”庞二臭后面赶上来,问:“咋哩,咋又不对了?”老婆说:“北舍前早该到了,咋还这么着朝前走哩?”庞二臭道:“看你这人,咋这么难缠!我对你说甭问了,老问啥哩嘛!北舍前你只晓得有个前北舍前,你哪晓得还有一个后北舍前嘛!”老婆说:“我觉着这不是事。杨先生自家看病哩,也不晓得个寻门投舍,寻个暖和地方歇息,偏咋就着凉了呢?你们分明是哄我一个屋人,谋致着做啥哩!”庞二臭连声叫道:“我的婆,咱快甭言喘了,等会子见了杨先生,咱啥都明白了!”紧说慢说,又走出几里。到老山崖上,妇人又吵起来:“我冻得抖抖哩,我冻得抖抖哩!”庞二臭十分温和地小声说:“山里的气候就是这相,要不杨先生咋着凉了!你先忍,否则你抬头看看星星,看上一会子就不觉冷了。”老婆说:“我不由得,不由得,我就是觉着不对,我想返回去呢!”庞二臭气了,说:“那好,我把你放到这辽天地里,这深更半夜,把你不叫狼扯了才叫怪哩!”
  一路上耍了多少魔法暂且不论,庞二臭终于凭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舌把妇人哄到猫儿沟。此时已是三更天气。崔寡妇先是耐着性子等了半夜,后实也是等不得了,只说先睡一会儿。突然听着院里响动,连忙爬起,赶起来看,只见庞二臭和二犟已将妇人塞到那边窑里,呜呼喊叫着扒那妇人衣服。其时灯影乱晃,竟不能下细看去,连忙抽身退了出来,只说二臭这贼也太急了点。立在门外等了一时,二臭出门,一看崔寡妇在门口,撩起袖筒边擦汗边说:“没事了,二犟已睡上了!”崔寡妇埋怨道:“你们这些男人真是……”二臭道:“咱二犟傻得那相况,今黑事假若不成,天亮我妹子还愿跟他?”崔寡妇一想也是。
  正说,听窑里的婆娘发猛喊叫一声。看相势事情已经妥帖了。二臭说:“老嫂子,是这相,我给咱先拾掇走人,回去把账目拉花的清理了,过几日看势再来。我这妹子脾气不好,你们慢慢对整。天也快亮了。”说完,顾不得一夜劳累,挑起墙角早已收拾好的剃头挑子,望着那鄢崮村方向,头也不回,一气向山下奔去。
  鄢崮村这面,说的是连日以来,大义不晓从哪儿摸来一本《水浒》送与大害,弄得大害神魂颠倒昼夜攻读。一边读一边联想。当初与村中一十二位青年结拜兄弟,头上挂那一张“结义为仁”的字样极是正确。当读到林冲被高衙内一班奸人三番五次地加害,自个儿也觉得不正常了。大雪地里,立在村头,茫茫然昏昏然,用古怪的眼神,注视着来往行人。
  栓娃早晌无事,掂枪去大队部执勤,迎头碰上大害,说了句:“你熊冻屁慌慌的,立在这里做啥哩?”大害两眼一瞪,大喝:“站住!”栓娃一惊,问咋。大害道:“今日单要看看你这个陆虞侯欺压好人?”说着,也不管栓娃防没防顾,啪啦就是一耳巴子扇到脸上。栓娃不敢辩论,拾起枪连忙逃脱。进大队部门,看吕连长季工作组一班领导都在,三句话没说完呜呜哭开了。季工作组一时稀奇,问大害何人。吕连长连忙一五一十汇报了一番。季工作组惊讶道:“没想到咱鄢崮村竟出下这么大的干部,你把大害请来,就说我要和他谝谝,问他爸原是哪个部队的!”栓娃自然不愿去请,派了宝山,宝山到村头寻着大害,与大害说了。大害道:“季工作组是啥东西,休要惹得洒家性起,将他也用弯刀挑了!”宝山说:“人家是问你爸原是哪个部队的。”大害怒吼:
  “问那狗日的做啥!老子生来就专与官府作对!”这时大害身边的几位乡亲,怕事弄大,有心护他,忙对宝山说:“你快回去,就说寻不着人。”宝山只得返回,给季工作组一汇报,季工作组十分惋惜,只道改日一定要见见大害。
第43章
  富堂老汉骂季工作组,并不是单嫌他将婆娘占住怎的,而是他把老汉根本没当人看。自从他和针针将炕头之事舞弄到炉火纯青之后,更将老汉视为一个多余,动不动找些借口,把老汉排斥一边。你且思谋,老汉辛辛苦苦一辈子,快四十岁,好不容易盘(娶)下一个年少的婆娘。头几年还能凑合上辙,后来便一日日地伏不住了。于是偶尔来个客人,过个炕头,尝个鮮头,少许的收入且不说,也有把他老汉高看的情形。老汉开通,自道婆娘家欢喜,自家荣耀,心里或许平衡一些。却不料闯进来季工作组这个贼人,初看厚诚,一天到晚拿着语录本,打着共产党的旗号,口口声声念着政策,把他老汉不当人看。你说,这叫啥事嘛!老汉黑摸缭茬地从地里回来,一推门,门闩着,当即腿一软,一下坐在门墩子上,连门都敲不动了。人家在里头干啥你晓?好家伙,招下一窑的人,高灯照明,热火朝天地学文件哩!婆娘针针跑前跑后,端茶递水,忙得不可开交。老汉瞅空好不容易进门,掀开锅盖一看,你晓是啥?面汤!把老汉就这样对整!老汉心里能兴下吗?老汉吃了一辈子的苦,把这些不当啥。拿上一个冽(冷)馍,就着面汤吃了算了。针针对他如何呢?也不成!炕头坐下,只指望她来伺候上一阵,这等那等,就不见她清闲。她满脸的革命精神,在季工作组那边窑里操持。自己一搭腔,针针便将他训一顿,口气重得像训娃。把他家的,这叫啥事嘛!他是碎娃吗?不是,他是一家之主!不是说新社会穷人翻身做主了吗?毬,他老汉没有!
  一日午,扁扁姜姜放学回来,听那边窑高声谈论。娃娃好热闹,相跟着跑过去,扎起耳朵没听两分钟,让季工作组呵斥着赶出来,两个娃立在树底下流眼雨。你看,怕怕不怕怕!吃饭的时候,季工作组还厚颜无耻地说娃娃,以后但见他们开会,就到门外耍去。好家伙,连院子里都不叫娃娃站了!这一下把老汉的心,且不是一般的伤下了。老汉心疼得像镢捶,见人只看抬不起头来。老汉思谋几日,终于悟出了一些道理。
  老汉寻到杨济元家里,进门也像那庞二臭一般,先蹲在地上,杨先生杨先生地呼唤了几声。杨济元看富堂来了,紧赶上来扶起,老哥长老哥短地吆喝,让老汉坐好,水烟锅递给。老汉手颤得吹不着捻头,吸了几番都没吸着。杨济元和蔼地说:“老哥你缓些,甭急,水烟这东西不是些微啥东西,紧火了还吸不成。”老汉连连点头,并伸手将即将清鼻抹了。忽悠了一阵,这才吸着了。杨济元一旁问他:“老哥,你也来啥事?”老汉立即停住,用擦过鼻的手将烟锅嘴子一抹,递给杨先生,说:“说起来没什么大事。”杨济元接住烟锅,也照他那相势抹过,边吸边睁开一只眼,瞭他这边,意思是催他快说。富堂老汉将两只脚挪到椅子面上,一换气,理直气壮地说:“杨先生,我今个是想打问一下,像咱这把年纪,还能和婆娘做那事不能?”杨济元想都没想,立刻回答道:“咋不能!你没听说旧社会里,有人八十岁了还娶妻生子哩,咋不能?能!”富堂老汉说:“我咋看是不成下了,把婆娘伏不住了。”杨济元随问:“你说咋?”富堂老汉也不掩蔽,道:“咋?还不是那相,黑了睡下,心一个劲地念叨,但一嘲喝,婆娘发性,自己却不成了!你说这啥事?”杨济元沉吟片刻,说:“按说人老了,这事上是有些缩减,但像你,五十刚刚出头,不应该彻底就不行了。隔上……”富堂老汉打断说:“啥五十刚出头,五十八了,睁眼瞅就是六十的人了!”杨济元道:“就算六十,隔上一月半载,也该有上一回,咋就彻底不行了呢?”富堂老汉感慨道:“谁说不是!”杨济元收了烟锅,站起来,慢慢腾腾地到窑后的宗牌楼楼那里,取过一本药典,回头蹲在椅子上看了又看。
  富堂老汉伸长脖子,只见册子上都是核桃大字,自家一个不识。杨济元翻了半日,将富堂老汉等得不耐烦了,正说要打招呼抬腿走人,杨先生手一扬,道:“这不是,你听书上咋说!”富堂老汉这方又坐好,只听杨先生摇头晃脑地念道:“昔者一美髯老爹,逾八十尚宿妾弄娃,世人皆异之。因问:‘何也?’老爹曰:‘吾擅也。天以吾擅也,固擅也!’又问:‘尔何以擅乎?’老爹又曰:‘吾有丹。神以吾有丹,是丹也!’是问:‘天之丹乎?神之丹乎?’老爹是曰:‘天之丹也!神之丹也!’问:‘无丹可乎?’老爹对曰:‘无丹不可!’俨然。老爹修书与之传世,分为一十八卷,后人失之。嗟呼!”念到这儿,杨先生搁下书,满脸的得意,问富堂老汉:“你听着了没有?”老汉一惊,说:“听着了。不知……”杨先生道:“你甭急,我予你慢慢解释。”富堂老汉晃荡着坐立不住,止住了说:“不成,地里头还等我人哩!”杨先生一听他这话,立马觉着没意思了:“那你走吧。”富堂老汉看出杨先生生气,紧赔笑说:“杨先生你是不晓,牛在地里等我哩,我但不去,把海堂对付不住。这些人,嗷下难听得很哩!”杨济元蹴在椅子上,一字听不进去,下巴一仰,不耐烦地说:“你赶紧走啊,甭把你的工分耽搁了,都靠啥吃饭哩嘛!”说着,看富堂老汉藏头缩脑地走了。杨济元刚说立起,富堂老汉回转了来,抻着脸问他:“杨先生,你刚才念的那叫啥书?”杨济元淡然地说:“你问这有啥使处?”富堂老汉道:“我听里头‘之乎娃乎’十分中听,今黑喝罢汤后再来请教!”杨济元看了书页,亮给老汉道:“《御览拾粹》。来不来由你,我啥时都闲着!”富堂老汉嘿嘿一笑,这才放心走了。
  这是富堂老汉一路人物喜欢上书的故事。如今说大害手抱《水浒》爱不释卷,恨只是不能同书里的头儿脑儿鸡儿狗儿生活在一起。看那宋江在浔阳楼上题的反诗,竟是一十二分的壮人心气,将那几句通背下来,吃饭睡觉,在心里念叨。那诗写道: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
  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此番远大志气,将那大害惊得心跳肉颤,私下里十二分的赞许。且不说自此便给他自家种下祸殃。
  一日,风和日丽,气温骤升。大害吃罢早饭,翻开《水浒》,又琢磨了几个时辰,等不见弟兄们前来会他,一腔的激情无处发放。于是放下书卷,兀自朝村头走去。村头亦无一人,大害心下生奇。撂开腿子又赶往田里。一上山峁,始见人都在田里打粪。地头踅摸一会儿,也无甚意趣,又回头向村里走。走到武帝庙前,抬头一看,只见大义歪鸡黑蛋诸位弟兄肩扛着明晃锃亮的铡刀,结伙做伴,气势汹汹走过来。大害喜不胜喜,连忙呼喊着过去。说不上三句话,便接过大义手里的铡刀,一掂量,竟是十分地轻盈。随着让弟兄们闪开,舞了几场,把弟兄们都看呆了,只打问他是从哪位师傅学的。说来也是那大害的灵醒之处,只道是书中的影像,全被他心领神会过了,如今的姿势,不过是刻意模仿而已。
  大害舞了一阵,歪鸡却也要舞,大义说歪鸡:“你快算了,你不看看你,有咱大害哥的量力(身高和力气)没有!”歪鸡不服,接过铡刀舞了不到几圈,气短得不成,放下了。大义道:“我打一套拳。”说着,脱下棉袄,露出光脊梁,拉开架势,舞动起来。众人看大义手势脚法不同寻常,一发叫好。你道咋的?原来大义自从他妈和张铁腿做下那事之后,将学到的本事统死不愿让人晓得。如今大害提倡这事,也不再掩盖了,拿将出来也让弟兄们晓得一下。大义是这意思,却不料大害看得深刻,立即便作出决定,要弟兄们日后随大义加紧演练,不得忽视。
  正说到严肃的时候,只听场院那头有人连嗷带喊,声音极是刺耳。众人回头一看,是队长海堂。海堂喊道:“妈日的,你们这些娃,队上把工贴赔上,叫你们绷松谝闲哩嘛!妈日的头牿等着吃草哩,你们一个个奸猾得像驴,见上套便屎多了尿稠了!”此时,他是正好看见黑蛋在麦秸垛后头拉屎,便不妨这相说了。大害一听,极是不受,问大伙:“我不晓海堂这人咋这毬势?不定也是个贪官污吏!”众人没敢再议,只说快收场,朝海堂那头赶了过去。
  大害想,今日不给海堂这贼看个火色,日后他不摸着天地踩人?想到这儿,便随着众兄弟屁股跟上,向那海堂奔去。海堂看大害气势不对,立刻堆上笑脸说:“大害兄弟也来了。”大害一指海堂,打雷一般地大声喝道:“兄弟个鸟!今日洒家且要收拾你这个欺压百姓的狗头!”海堂一看大害来意不善,立即心怯腿颤。大害在矿上的行径他亦有所耳闻,所以是一面遮拦一面慌忙跑脱。下了大坡,这才回头指着大害说:“你有种在这等着!”大害立在坡上,双手叉腰,义正词严地说:“我郭大害堂堂七尺汉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大场面见得多了,甭说你们这些毛毛虫!你有种把人叫来,我自等候!”海堂说:“你等着!”边说边后退,不料脚下一块石头一绊,栽了个屁股蹾,面子一红,更是搁不住了。转身夹着尾巴逃了。歪鸡几人笑得搂住肚子,滚在草里,眼泪花儿乱蹦。只说这地方的一霸,也有丢人现眼的时候。大害回头对弟兄们说:“这些奸贼,有人怕他,我大害却是不怕!”说过挽起袖子,欲随众人一起铡草。朝奉一直是阴沉着脸,此时竟说道:“大害,快回去,防海堂他们来寻你弄事!”歪鸡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个毬毛,我们弟兄今日不是已往,由他摆治了!”朝奉道:“你懂个毬,单怕今日的工分麻烦了!”大害道:“他敢?我把他皮剥了!”
  海堂奔到大队部里,进门只见吕连长季工作组一班人在开会。海堂没由分说就喊叫起来。季工作组立刻恼了,斥道:“喊叫啥嘛,没看正在开会吗?”海堂头一歪,就势蹲地,不言喘了。季工作组问:“啥事?”海堂立起,比比画画,一五一十说过。季工作组没有听完便有些不耐烦了,打断他说:“这事,我看不怪大害,谁叫你随意骂人?你们这些干部,和叶金发一个起手,都是不将贫下中农当人。这一时就干部骂人这个问题,革命群众反应很大,一致认为你们打骂社员已成习惯。现在着手的,就是研究处理你们几人这方面的问题,你不妨也听一下!”吕连长说:“据民兵反映,你昨天上午,非要让他们也跟着你去地里曳粪,这是啥事?”海堂辩解说:“也春耕哩……”季工作组一听这话,立刻怒不可遏,厉声斥道:“什么春耕不春耕,走什么样的路线不解决,为谁春耕?难道为地主富农,为牛鬼蛇神,为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春耕吗?我看你是受了一些人的指使,以春耕之名,有意干扰阶级斗争大方向哩!”海堂一看这种场面,脸色灰下,又蹲下去,随着季工作组几人的会议,学习了一上午。
  散场时候,季工作组叫住他,说:“对你说的话,领会了吗?”海堂仰着脸,停了下说:“这半天还能不领会嘛!”季工作组说:“关键是要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多年来你一直是只拉车不看路,跟着个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沾染上了许多不良习气,自己居然一直不明白。是不是这个情况?以我看,日后你要加紧学习了!革命的大门,也不是啥时候都朝你开着。这叫抓紧时机,反戈一击有功。大害随咋也是革命家庭出身,根正心红,我想他不会无缘无故骂你,你说得是?”根盈一旁插嘴说:“大害他爸已经叫造反派关押了!”季工作组回头问:“你说啥?”根盈道:“大害他爸来信,叫大害去济南看他!”季工作组说:“真有这事?”根盈从办公桌里取出一封信来,由季工作组自个儿看过。
  季工作组沉吟道:“人家大地方的形势,发展就是快,我们也得加快步伐,否则落后得太大了,你看,连这些元老都揪出来了!”说完将信还给根盈,又叮嘱他道:“日后不论是谁,但有信件来往,一一都得经过领导查阅,不能给阶级敌人以可乘之机。”根盈点头。事实上根盈自打担任大队文书之后,百姓来往信件一直由他拆封,用不着季工作组叮嘱。
第44章
  黑女被黑蛋哥在人前几番没头没脸地训斥了之后,一发觉着自己没脸见人,窝在家里,干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或是一人默默流泪,或是哼哼唧唧唱些没板没眼的调子,弄得怪吓人的。老汉说老婆:“留心看守,咱黑女我看着这阵儿不对劲,紧防甭出下啥事。”
  一天半夜,老汉歇在饲养室里,起身给头牿搭料,不防“嘎啦”一声门响,闯进一个人来。那人“咕咚”跪倒在地,头磕得像鸡啄米,口口声声叫着老哥。老汉不看则已,这一看,当即气得是眼睛黑下。
  你晓谁氏?不说细心人也明了。说是这庞二臭将人家杨济元老先生暮年的爱情卖与猫儿沟之后,脚不点地地赶了回来。头一日,在东沟沿上踅摸了一天,没敢进村。第二天,又在坷台上搅混一日,没敢露面。到第三日下黑,这方摸摸触触地进了村子。进窑门,一时三刻且寻不着油灯。最后只好从院里抱了一束子玉米秆点着,将四岸一看,心大凉了。只说老父亲一辈子辛辛苦苦丢下的家当,如今都颠攉到他手里了。
  睡在窑脚地,烤半夜的火,想到黑女家那边,立起,磕磕绊绊来到饲养室。武成老汉这几日正为女子的事难过不下。如今二臭这贼猛扎扎出现在面前,其心底怒火,焉能按捺得住?且不说这一瞬烧黑了眼窝,提起搅料棍,也不管看没看见,劈头盖脸打将下去。
  庞二臭此时竟也可怜,搂住头不敢拧肢,后来实是服不住了,赶忙按原定计划,掏出一叠十元票子顶在头上。老汉眼黑,没看着,一声不吭只顾足劲抽打。一棍下去一道红伤,直打得庞二臭将求饶喊得像杀猪一般惨痛。又从怀里抽钱,不断向十元票子上一块块地加码。老汉打得乏力了,撇下棍子,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喘粗气。喘着喘着,眼神一亮,三跷两步赶上来,劫过庞二臭手里的票子,这才喊叫出声:“把你妈日的,你是啥东西!把你妈日的,你是啥东西!把我女子弄得一连多日在屋里呜呜地哭哩,见天搅着眼雨吃饭哩!把你妈日的,你尾巴夹起跑了,你没看你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嘛!……”
  庞二臭自打耳光,嘿煞着说:“武成哥,我不是人,我是你槽里的牲口,我把先人亏了,做下乃事!你就是捍上刀刀将我捅了我也不冤,只求你叫我说一句话。随死随活由你!这一百元钱你先收下,我也晓,这抵不了我的罪,只看你老哥心软一下,看在你和我大的情分上,把你这个吃屎的兄弟饶过一场,朝后打死我也不敢了!”老汉道:“你还有脸提你大?提你大你早该羞死了!
  你大一世为人太好了,却遇下你这不争气的后人!你一天日东家的婆娘,嫖西家的寡妇。早说你,你不听,如今竟日到你老哥的门下了,你看你是人不是!你大死时拽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给你好歹说一个媳妇。而你不争气,一力向栓娃妈那个死不要脸的寡妇窑里钻哩。十七八上就把自家的名声弄脏了。提一门亲,人家一打听你,不跟你了。提一门亲,人家一打听不跟你了。老哥见你屋里没个摆设,把老哥屋的桌桌椅椅抬过来抬过去,不都是为给女方留个好印象。贺振光的咔叽裤子光我给你借了不下四次。你究底没成一个。霍家河的瘸子,人家女子看上你,你牛开了,看不上人家,你叫老哥该咋?女人不就那回事嘛,揭开尾巴是母的就成,你还想图啥哩?如今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耽闪成光棍一条,怨得了谁氏?你天天不学好,只看着老哥多嘴。你记我说过你多少次?几次老哥早上饮头牿,看你从栓娃家出来,挡了你,说你的啥话你忘了没?你这里日那里嫖,不偷人像个贼,顾黑不顾明,日子不当日子过,是我多嘴说你哩嘛!你说,你妈在世时你好好伺候过一天没有?你把心肠瞎到底子上了!头天你妈死,第二天你就钻到栓娃家窑里,把你妈的尸首晾在一边,要不是我和郑栓几个老人忙活,给你妈钉了一副薄皮棺材,恐怕至今你都敢让孽(腐烂)着!老哥早就说你,你和栓娃妈掺和啥哩?你不看她明摆着比你大下一二十岁?老骚情的啃你的青草,你还以为喂你的毬哩!我是这说恁说说不下你,你记得一次,我把你缒在涝池沿上,当你妈的面咋说?说起来我和你还弟兄一场,你大死后你屋随啥不是靠我?我是忙了前院忙后院,把你一家扶持着。你妈死时,人说你还兴得笑哩,你说你是人不是?不是我说,你娃把心烂到根子上了!你拉游击那时候,你晓你妈为你担的啥心?黑了老婆通夜通夜地不睡,但见枪响,这着忙披上衣服村头上瞭哩,你说为啥?人都说你,二臭那二杆子到游击队,说不定能混个世事出来。你倒好,嫖窑子争风,枪走火把人打了,叫人家把你开销了,没弄成事。你说你这一辈子活下个啥嘛!老哥管不下你,不管你且罢了吧,而你越发胡行开了,毬长得日到你老哥门下了!黑女是谁你应该晓得吧,她是你自家的侄女!你说你,丢人哩……”老汉说着又火上来,拾过棍棍又要打。庞二臭见状慌忙又磕头,只磕得额顶之上血流出。此种悲惨景象,见是不太多见,鄢崮村十年八年且只有一例。
  且说东沟法师在水花家住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天不亮踩着大雪便走了。也是这日,季工作组正睡得迷糊,听着院外嗞拉乱响,爬起来窗洞一看,富堂老汉围着围脖儿在院里扫雪。天放晴了。这时他心头一喜,不觉想起毛主席的著名诗词:“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馀茫茫……”气势之大,的确把历朝皇帝都比下去了。季工作组好雅兴,披衣服坐起,翻开语录本合订本,正欲阅读那一段。忽闻院子里咕咕咚咚一阵脚步。听声音是吕连长来了,一边走一边问老汉:“季站长起来没有?”老汉道:“不晓,大概起来了!”
  吕连长带着一班人马进门,进门便搓脸跺脚,嘿煞说:“冻的,冻的,都春天了,还冻的这日鬼!”季工作组没动势,抱着语录,佯装去看,一边说:“你就晓得个冻的冻的,没看毛主席咋说。”说着拿腔拿调地将毛主席的词《沁园春·雪》给他们咏读起来,边读边用眼角余光看他们,其得意的模样,像这首诗是他做出来似的。读过上阕,只瞧着吕连长几人眼神不对,不看他,也不看语录,目光在他枕头上乱转。季工作组低头一看,是针针昨夜撇下的一对花袖筒。这事让人知晓焉能了得?季工作组面色一慌,但马上稳住,拉长声又接着读将下去。边读边用另一只手缓缓地将那花袖筒向屁股下移去,待读到“只识弯弓射大雕”时,已完全地遮掩住了。到此,季工作组方才停住,搁下语录,问他们道:“你们这么早来,啥事?”吕连长嘿嘿一笑,将许多意思都包含进去,屁股朝炕沿上一坐,说:“咱鄢崮村真出下造反的了!首先是村头照壁上贴出几张大字报,我们看不出是谁写的,所以紧赶过来叫你去。其次是水花和他娃用蒲箩抬着老汉黑烂,在大队部喊叫,要打倒贺振光。你赶紧起来看去。”季工作组屁股压着袖筒,所以说:“你们先走,我穿起就来!”吕连长身后的几位此时已是巴不得了,一个个慌忙跑了出门。到大院里,嘻嘻嘻哈哈哈地笑将起来。
  季工作组脸红一阵白一阵,自是无奈。忙穿起裤子,面子挺着像无大事似的,一颠一瘸地向大队部走去。没进大院,听着里头笑语喧哗,这慌忙走进,但见围下百十号人。季工作组来了,众人一边闪开。季工作组走近一看,好家伙,果然一个怪模怪样的没腿之人,泥菩萨似的端戳在一只笸箩里头,张着个蛤蟆大嘴,蝎魔连天喊叫。此人一见季工作组,立刻不喘了,瞪一对兽物一般的眼珠,看着季工作组。
  季工作组心头一颤,问:“你啥人?”此人也不胆怯,大声道:“我姓刘名黑烂,咱鄢崮村人。今天我要控告贺振光,造他的反哩!”季工作组遂问:“你啥事?”水花一边抹着眼雨,催促道:“娃他大,你也赶快给季工作组说呀!”刘黑烂说:“五七年里修水库,我是爆破排的排长。那时我身子全货(完整),表现积极,一心向党,结果为排哑炮,叫炮咕咚一声,把我两条腿炸断了。当时定的一年给我二百个劳动的补助,起先还执行了两年,到后来却不晓咋就没了。问谁谁都不管,你说还要研究,他说还要讨论。就是不见执行,把我一个可怜的残废,撂在家里干等,如今我是啥都没有得下,衣食无凭。贺振光一帮干部苛掐我哩,不叫我活!现在听说鼓励大家造反,我就造他的反!”季工作组听着,便念到东沟法师一事,连日来偶尔想起,心有悔意。
  没料水花屋里还有这么一说,恻隐之心即刻产生作用。再说贺振光民愤也够大了,如今借着此事处理,不能不说是一举几得。于是回过头,指着黑烂,对群众大声说:“广大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这就是罪证,这就是当今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迫害我们贫下中农的活生生的罪证!你们说,我们不革命行不行?我们不造反行不行?广大的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资产阶级已经占领了学校,现在又要占领我们的农村!如果让资产阶级的目的实现的话,我们贫下中农,就会像刘黑烂同志一样,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你们说,我们贫下中农能答应吗?……”
  人们听着季工作组的说法,影影忽忽觉着,刘黑烂的双腿似乎就是贺振光炸断的一样。及至后来,又觉着防不住自家就可能变成刘黑烂,可可怜怜,受人欺凌。想到这里,群情激愤,斗志昂扬,止不住便跟着坐地的刘黑烂七嘴八舌地说:“不答应,不答应!”“打倒贺振光!”“坚决不答应!”“贺振光是流氓!”季工作组说:“你们眼睛不能光看到一个贺振光,鄢崮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比贺振光还要隐蔽,还要厉害,现在就看我们能不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季工作组话音没落,只见圈外慌慌张张进来一人。众人一看,是贺大谝。
  贺根斗扒住季工作组肩膀,唧唧咕咕说了几句。季工作组立刻脸色一沉,说:“我早晓得了。”贺根斗转身对众人说:“广大的全体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现在革命起来了,就看我们有胆没胆了!季工作组来到我们鄢崮村,黑天白日地辛苦,忙了一场,为啥?不都是为了我们大家能过上好日子!我们再不革命,确确实实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季工作组!”说到这里,带头振臂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这一时群声鼎沸,使季工作组脸上一喜,说大伙:“也赶快把黑烂同志扶到大队部炕上,然后大家都到照壁前看大字报去!”底下黑烂说:“我不,我也要看大字报去!”众人一听这话,即刻有人感慨道:“一个没腿的人将党都跟得这紧,我们这些有腿的人还有啥说的?走啊!”于是大家伙前呼后拥,架着季工作组,抬着刘黑烂,嘎吱嘎吱地踩着白雪,浩浩荡荡,朝着照壁前那一片白花花的大字报奔去。
  赶大家齐扑扑拥着到照壁底下,一轮红日便彻底地升起来了。众人大多目不识丁,只看见狗扎扎(螵虫)似的画着一串串一片片的黑道。季工作组在栓娃和根盈的搀扶下,后脑勺搁在两人的肩上,仰着脸,大声读了起来……
  世间之事,忙者归忙,闲者自闲。却说柳泉河的婆娘被庞二臭拐骗到猫儿沟后,当夜即被扒光衣服,压在炕上,也不顾她如何喊叫,即由那憨里巴唧的二犟猥将上去。老婆一路的疑惑,此时才彻底地排解开来。接下来的情状,只道是:
  传说无限美好,颠是十分野蛮。
  一唱雄鸡天下白,白天黑地怨谁?
  诓得总之漂亮,摆是天地排场。
  三面红旗迎风扬,一夜美梦黄粱!
  且说这日早晌,崔寡妇在院里这等那等,等候多时。正不耐烦,只见二犟大模大样嘻嘻笑着出窑,遂悄声问:“她哩?她好着没?”二犟竟不好意思地说:“好着。”崔寡妇心想,二犟这一夜笨手笨脚的,该不会让女人心里不喜。摸触着进窑,思谋对女人宽展解说。下了坷台,望见那女人披着棉袄,背对着她,歪着脸子。崔寡妇还想,这小贱人羞羞答答,看模样也本分,随着便捂嘴一笑,搭腔道:“妹子起来,这一大早的不来谢谢你老嫂子,围住被儿迟床懒睡的,不怕四邻笑话!”女人借着袖筒脸上一抹,转将过来。这不转脸倒好,这一转脸,咋不咋将风光火面了几日的崔寡妇吓了一跳。你晓咋的?这里有曲唱得好:
  猜她是牡丹的花朵艳月赏,念她是开荚的豆儿八月香;
  冷不防是一个打霜的茉莉叶瓣黄,丢头耷脑儿难声张。
  看她是敷皮潦面珠色暗,瞄她是秋罢的蔷草折路旁;
  防啊,防你防不了门神背后的鬼做殃,鬼做殃,一弯朔月照西厢!
  崔寡妇慌是慌,却不敢确定自己看准了,偎上去拿赶裁的花衣,假意说道:“还不穿?是嫌老嫂子予你的这身衣服不鲜亮得是?”女人狠狠地眍她一眼,仰面说:“也不看你们是刁哩嘛还是抢哩,把我一个有儿有女的婆娘劫到你们山里倒是为咋?”崔寡妇道:“这啥话?好妹子,你表哥不都给你说通了?”女人大疑,忙返过问:“谁的表哥?”崔寡妇道:“二臭呀!”女人说:“是那黑头长面,昨夜到我屋把我劫来的那人得是?”崔寡妇道:“不是他是谁?没了他怎的就接了你过来?”女人说:“瞎了,那贼是把你哄了!我统势就没和他搭过一句话,只晓他是鄢崮村的剃头匠,白答没咋地就成了我的表哥?”崔寡妇一拍大腿,连连叫道:“啊呀,我想呢,天不亮他便个人走了,原来是这么着!且等着,看老娘扒他的皮撅他的骨!”说着,崔寡妇也不稳当起来,舞扎着要这要那。女人截住说:“老嫂子你甭慌,这事杨先生饶不过他,有他驴日的好受哩!”崔寡妇问:“杨先生是啥人?”女人眼珠一翻,只嫌她连杨先生不晓得似的,指点道:“杨先生是鄢崮村的人尖子,男人群里的排头,人人见了,打破头地争着去奉承哩。只没说杨先生一个手势,叫他庞二臭驴日的在鄢崮村上吊都寻不下绳绳,你道咋的?这即是杨先生的威望!人行之高,名声之好,是一般人几辈子学不来的。要不他二臭咋就恁轻易将我一哄就哄上来了?不是看在杨先生脸上,我咋就能黑摸筒子说来就跟上来,叫你屋那贼二杆子人务治了一夜,你倒是说,这是啥事?”
  俩女人一对一说,恍然大悟,即此,大清早也不说吃饭弄啥,先不先把千刀万剐的庞二臭骂了个祖宗八代底儿朝天。一方劝着穿了衣服,商量来往取舍与瞻前顾后的道理。崔寡妇说:“依我看,你得给老嫂子一个脸面,咱姊妹说话不拐弯,都是过来的人,也看你和俺兄弟过了一夜,不妨就做一个假,让俺山里的乡亲们见上几日,事后再一同将你送回去,也算一个主意。”女人沉下一想,不说只得如此,却也念与二犟夜里慌张乱闪、促紧得意的劲头,倒是不曾有过的体会。想到这,点头应了。
第45章
  却说在照壁前出现大字报的当天,学校里也出了一件邪事。人们只见杨文彰咧着大嘴喊着口号,带二三十学生冲进赵黑脸办公室,揪着老家伙便要批斗。此时,与校长正在研究工作的老师纷纷站起来制止,指责杨文彰道:“你已经是定了性的反革命,有啥资格出来斗校长?”说罢又去劝学生:“你们快回,千万甭受坏人挑唆,引起群众斗群众!”双方拉拉扯扯不可开交。此时,突然跳出一条大汉,棉衣一脱,大声喝道:“有种的上来!我今日倒要看看,谁敢妨碍革命师生的革命行动!”
  大家定神一看,是学校打铃做饭的张铁腿老汉。此等人物谁敢惹他?于是再没人敢言喘了。杨文彰领头喊过:“革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喊了几句时常口号后,便将校长押到大院外头。
  一群学生娃随着抬上来一块黑板给老校长脖子上挂了。黑板上写着:修正主义分子赵文忠。杨文彰满院喊叫,招呼各班停课,参加批斗大会。随后是锣鼓敲起来了。众人一看,教师里竟不只杨文彰一人张罗,王进堂刘孝义史丰发几位老师,也跟着跑前跑后,将一个匆匆闹起的批斗大会,搞得是井然有序。杨文彰首先宣布道:“广大的革命师生同志们:‘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在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亲切关怀和指挥下,我校革命师生通过共同努力,冲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层层封锁,于今日正式宣布成立鄢崮村小学‘满江红’造反队!”说着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铁腿老眉式样站在显赫之处,也一起跟着喊叫,其姿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戏文里头对主子一门忠孝的武夫。喊过,杨文彰又口若悬河义正词严地历数了赵黑脸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种种罪恶事实。此刻的热闹,单这样叙说不能清干。俗话说,不在场上,不知模样。你看平时一声不吭一味谨小慎微的王进堂老师,也像吃错枪药一般地闹腾起来,即就不难猜测这五王六猴这踢腾的为咋。总之是贺根斗说的:“革命起来了!”
  这夜,季工作组将杨文彰召见到富堂家西边窑里。杨文彰敲门,季工作组说:“进来!”杨文彰跨了进去。因不知此窑有个陷地的趋势,一步踏在空里,差点跌了一跤。慌张间眼镜掉落,杨文彰机警,两手托住,戴过,这才与炕上的季工作组说话。
  季工作组在灯火底下,一脸的慈祥温善,询问过杨文彰这一时的情形和有关“三忠于”“四无限”等方面的知识,只觉杨文彰回答得贴贴切切,不温不过,一发有些看重他了。随即让到炕上坐好。季工作组又问:“你屋是啥成分?”杨文彰说:“季站长,这是我今后亲自要对上级领导和革命群众解释清楚的大问题。说起来,我也应该是贫苦出身,旧社会里,我妈给杨家庄的杨财东做奶妈子,把财东的娃育到三岁上,冷不防,出花花把娃给死了。杨财东勒逼我妈还人。一年后,生下我,育到两岁上头,就把我亲妈给打发走了。我亲妈此后死得很可怜。四七年大旱,要饭时,饿死在破庙里头。若不是为了看我,因一碗饭,且看死不了呢!财东怕我将妈认下了,不让我妈进门,撵出村子。我妈守着破庙不走,就这相给饿死了。这些事说起来我就想哭。我后来的妈,人也晓是地主婆,把我确实对整扎了。我自小就和她作斗争,一直斗了几十年。因此,人说我是地主出身,但并不晓得我的实际出身。可以说,自小我便仇恨地主阶级,自小我便与地主阶级作斗争。确确实实。我当时恨不能拿绳子将那贼妖婆给勒死,或是拿把刀从背后朝挨毬的捅上一刀!你不晓得,小时候有一次看她给我钉本子,镰刀在桌上搁着。我看她低着头,脖项长长地露着,心就想,把她杀了。结果我乃地主爸一声咳嗽,进了门,没成事实。”季工作组立即截住道:“这说明你对阶级的人恨得还不够深,对我们党的斗争哲学理解得还不透。只是能看得出,你早有所觉悟。这一条很好。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何况你本人的情况,也很特殊。近日你给组织上写个书面材料,让组织晓得你的实际情况就是了。”杨文彰感激不尽,连连点头说:“季站长,今黑回去就写。写得不合适的地方,你给我修改一下。这多年,我一直是向往进步,但由于不懂政策,一直是摸不着门门,弄不弄还犯些错误。如今季站长你指挥着我,我本人是立志革命,一力向上,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交给党,党但说要我咋,我立马执行,绝无二话!”
  季工作组宽慰他道:“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你要求进步,这大家都看得出来,关键是要持之以恒,不能松懈。不客气地说,像你这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时不时还有个动摇性。核心的问题是,要从灵魂深处晓得,在忠于毛主席的同时,还要贴紧工农群众,与工人农民打成一片,紧随他们的脚步。这样走下去,一般说来不会犯啥错误。”杨文彰道:“这话说到我心里头去了。前些日子,天黑睡下,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我这一生的遭遇,所走过的道路,想着想着,只恨得是要哭。我心里说,文彰啊文彰,你这一辈子活得咋这么窝囊呢?人家都喜气洋洋,而你埋在这黑窑里头恓恓惶惶,这到底是为咋?通过几日来的革命行动,特别今夜你这一席话,我心里头立马是通彻大悟,一下子全部豁亮了!”季工作组赞道:“这就是林副统帅说的,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杨文彰得意地晃着脑袋,心领神会。季工作组满意地笑了,说:“事实上真正谦虚的知识分子,我们党还是十分喜爱的。关键是有些知识分子,肚里有一点学问就骄傲起来,将工农群众不看在眼里,自以为了不起,甚至连党和毛主席的话都不听了。你说,如今这世界上,有谁能比毛主席的学问更大?有谁能比毛主席的头脑更聪明?”杨文彰道:“那是那是,毛主席这种样的伟人,全国上下再没有的,谁能和毛主席比?他吃了豹子胆!且不是说的耍哩!任谁都得服,不服不行!”
  富堂女人进窑。看两人说得对辙,喜姿摹合地道:“两个有脑子的人遇到一搭了!”一语说得季工作组与杨文彰大笑。季工作组笑过道:“这年头谁没脑子?都有脑子!关键是我们将脑子用在革命的大事上,有的人将脑子用在家常小事上!”富堂女人佯装恼怒,炕上一坐,道:“你是说我吗?没说没我,你们今夜连煎水都没有得喝!”季工作组连忙偎上,一拍她的肩儿,颇有几分狎亵,说:“谁氏说你?你难过啥哩嘛!”杨文彰也一旁劝说道:“你的革命行动,组织上晓得,你把季工作组前前后后这么着服侍,村人谁氏不晓,谁敢说你想的不是革命的大事?”富堂女人一听这话,扑哧笑了。季工作组却拉下脸来,不再像刚才那么高昂。
  接下来,杨文彰说了些无关紧要之事,又与富堂女人谝她的娃娃上学如何。最后季工作组道:“隔几日鄢崮村农民造反团就正式成立了,到时候你们将学校‘满山红’造反队带来,鼓鼓士气。”杨文彰点头应下,知晓该走人了。
  这面却说,连日来大义一班弟兄在碾麦场里铡草,没有像往日那般清闲,这可冷落了大害一人。大害一人坐在屋里,手抚书卷着实无聊,便饱汉不知饿汉饥地萌发奇想,道:“众弟兄们都黑水汗流地做活,而我独享安闲,日子一久,倒不说自个儿成了那书里写的公子王孙的做派,疏远了弟兄,却万万不该!”想到这,撇下书本,自去碾麦场一起干活去了。你晓咋的?原来大害户头如今虽然在鄢崮村里,享用的却是县民政上的劳保补助,干与不干,都有他的饭吃。
  一天上午,大害与弟兄们在麦场里正干得热闹。突然只听见场东岸的土墙外头有人喊,大家回头一看,是根盈手里晃一张纸,在喊大害。大义笑道:“汇款又来了!”大家一听这话,欢呼雀跃。铡草的松了铡把,清场的撇了扫把,纷纷跑过去争抢。最终还是歪鸡手脚利落,清鼻吊着嘻嘻笑着拿了过来。大害接过一看,是信,脸色立刻暗了下来。当着大伙的面扯开,灌了一口气,取出信来读。读着读着,众弟兄们只看见大害面色严肃起来。大义问:“你大说咋?”大害将信绾成个蛋蛋,裤兜里一装,朝地上唾了一口,道:“没啥,把老贼让人家关起来了!”歪鸡不懈,问:“你说谁氏?”大害不回答,又朝手上唾了一口,拿起架势,说:“嗟,叫我给咱押铡!”众人见状,无话可说了。一同拼命地干起来。
  这一上午,不用人催,人人挣得屁淌,个个累得尿流,把往常一天的分量都铡出来了。弄得入草的朝奉跟不上趟,一边不停地喊:“慢慢,慢慢,刀客,跟上你们干活,把我老汉规(整)扎了!”下场的时候,一班人歪歪斜斜搭肩搂背地朝回走。
  路上,大害突然一笑,道:“我早就想把老贼给办了,果不然,如今有人拾掇他们这一班贼人了!”众人有气无力地跟着一笑,打岔说:“真他妈日的像过夏天,单衫子都只看穿不住了!”说着分头回家。朝奉后头还叮咛说:“下午早点来!”
  大害回到窑里,看哑哑正在灶头填火,二话不说,上炕歇息。哑哑下了馇子,又赶忙掩了门,过去做自家屋的饭去了。此时大害懵懂之中,只试着裤裆里头奇痒,顺手一摸,睁眼一看,只见手上爬了好几只体肥个大的虱子。想来这一冬天,棉裤里也不知养活了多少害虫!也因为热,迷迷糊糊地将棉裤蹬脱,拉了一条单子盖住下身。
  外头是毒哈哈的日头,里头是安安静静的大害。这一觉,睡得是半晌不醒。似乎要把几年来的困乏都解脱了似的。大害睡着睡着,觉着有人在自己腿畔摸索,接着又摸到自个儿的那朝硬的东西。大害蒙眬中一惊,心想这是谁氏,与自己逗耍哩。没在意,只迷糊着推了一把,又睡过去。停了一刻,那只手又来。大害此时倒有些清醒。微闭眼帘,听那喘气,却像是个女子。这才有些怕了,既不敢动,又不敢喘,只等看咋。那只手十分柔顺,凉生生滑溜溜地在他的龟头上卵泡上抚过来抚过去,抚得他心神飘荡,体态忘情,舒服得不能再舒服。这期间,大害竟也明白了八分。你说大害既是三十出头之人,那场面虽没试过却也经过,啥不晓得?但他多年来维就维的这一身的正派,单怕落个地痞流氓的名声。如今事在眼前,此等滋味,叫他做又不敢舍又不能,进退两难。随想那水浒里的好汉,个个把女色看得轻贱,且不说这女子是如何的憨大如何的可怜,在旁人看来情形上倒似自家妹子。自个儿今日如若违了,岂不是坏了他一世的德行?弟兄们又如何看他?想到这,愈是无法睁眼,徒增一十二分的羞愧,只捱着那手的挑逗赶快毕了。逗着逗着,期到最后,只觉它似老牛的舌头,潮湿且温润地在心灵深处的痒肉上忘情舐吻;又似荒野的刀客,在你没有设防的地方掠夺你经意的宝贝,人的本儿,人的根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轻重缓急十分趁手。大害终于把不住了,只觉腿根子一酸,像是来了一股旋风,将他连人托起,随之在一派漾漾浑浑的震荡里与它搅作一团,慌张间喷射了出去。那女子哎呀一声,拔腿跑了。
  你猜那摸摸揣揣的女子是谁?是谁,且说是凡常心性之人做不出这种勾当。你说哑哑这女子,自生下来便被鄢崮村人看做是动物一般,统势没感觉过做人的滋味。也不是说她能感觉到什么。哑哑在感觉痛苦方面,是块愚顽的木头,这方面鄢崮村谁也不如她!这不在于她如何卖力干活,场间地头像一个小子。也不在于她的鞋底纳得有多硬实,可以拿到全公社的妇女鞋底比赛会上夺冠。而是因为她干干脆脆是个哑巴。你想,这年头人们为扑腾点钱物吃食,恨不能脚底生风腋下插翅,谁愿意凭空忍受一个呜里呜啦说不出话的哑巴的煎熬?你再看看她那父母是如何待她!十七八的女儿家了,搁大户人家那是招不得惹不得的金枝玉叶,噙口里怕化了,抱在怀里防跌了的掌上明珠。哑哑是个什么东西?是他们灶头的使女,田头的奴隶,他们的杀气筒。他们在外头受气,或是心底里有何不平,回家便看着哑哑不顺,不防顾上去就一顿暴打,像是打心中臆想的对头一般。也许世上就得有哑哑这号人,否则为父的王朝奉何以显示一家之主的威风?正如这个时代里一眨眼工夫便搞出一些阶级敌人对整一样,不搞这便不是马克思的斗争哲学了。无产阶级本来就一无所有,但不搞斗争哲学的无产阶级再干什么?这花红世道耍了多年,不就这一点障眼的法门?其所以那知世明理的真人都隐居乡野,吃糠咽菜而不为世用,也不是没有缘故。道理是这,苦就苦了铁痴的哑哑。她成了寒号的鸟儿,雨里的花儿,任凭这人世间风雨的摧残。也许只是大害回到鄢崮村后,哑哑才破天荒地感受到处世活人的温暖。这温暖在平常女子身上那是裁来的衣衫一般,鲜亮一时便脱了。搁哑哑身上。却是非同寻常。哑哑想起大害便幸福直打战。心里惦念的不是她如何待了大害,而是大害都如何待了她。她嘴上没有眼窝里有。只要是大害在场,她那双眼里都放射着光亮。这光亮跟着大害随来随去,像是一架机器似的。即使大害不在,或是自己家里做活,她也是立着耳朵,凭她少有的警哨,捕捉着大害的信息。她爱大害是骨子里的。大害是她的魂儿,她的主人,她活这一世起初不晓为啥,现在才知道为的是大害。她常常觉着自己要死了,死时是被大害搂在怀里。想到这些,她便悄悄抹泪,抹泪时又总想让大害看见。
  然而大害只要她来做饭。大害这个懒蛇,生来大大咧咧,像是把日子不当日子过活的皇帝。哑哑在他眼里,是受他关怀的微贱,他手下的臣民,或者是他的妹子。他哪晓得哑哑对他的心思!
  这天上午,哑哑给大害将糊汤熬好之后,见大害睡得实在,没有去唤醒他,心想着过会儿他自个儿醒来吃便了。回自家屋做了半天的活,又过来给大害洗碗涮碟,不料看大害仍在睡觉。刚说去炕上喊他,却见他下身盖着一条床单,腿间有一物在轻微跳弹。哑哑一惊,只怀疑是老鼠什物的活动,惊赫之下想着给他撵了。小心翼翼撩起床单一看,不防是一件长短有致红白云生的肉把儿。这肉巴儿活灵活现,扑扑棱棱地摆在眼前,哑哑即刻大悟,晓是男人的那宝贝东西。常人说话一总提起它。说哑哑铁傻也就是这个道理。你说一个女儿家,不见这东西亦可,但若见了匆速避开也就罢了,然她却不。她将那话儿细细地看了半日,只觉这话儿在睡梦里头还悠忽晃动,甚是稀奇。看着看着,上手摸了起来。初时大害不觉,满有向她手头递送之意。其到后来大害虽拦了一把,却并无撤回之意,仍是一撅一撅地向上趁探。哑哑心惜地不舍,看他这样又伸出手与他揣摸。摸着摸着,也许是上天法定下男女的感应,即不是媾和也有了媾和的意思。这里有诗描说,只道是:
  恍恍惚惚,颤颤悠悠,只道世间无此贤。
  匆匆忙忙,舍舍贴贴,岂有儿男因此搦?
  其到后来,哑哑见大害的水子出来,以为伤着大害,慌忙逃脱。
第46章
  那天夜,黑女大手持搅料棍,将贼二臭八八八九九九一通暴打一通数落,直欲将天上的星星敲下来,地上的太阳捅出来。早饭罢,黑女大看四岸无人,从怀里抽出十元大票子递向老婆,得意地说:“看,这啥?这几日闲了,赶集时给咱黑女扯件花花衫子!”老婆一惊,问他:“你这钱从哪来的?”老汉悄声一笑,道:“甭问,只管撒开手使唤!”老婆放下锅刷,围腰上擦了手,说:“你不说明,我咋使唤得展坦?”老汉说:“这事不要你晓得你就甭晓得,晓得了能咋?”老婆脸色一沉,没接票子,回头又去刷锅,边刷边说:“我测着了。”眼雨吧嗒吧嗒掉进锅里。老汉急了,喝道:“你哭啥哩嘛,你说,咱还能把人家杀了不成?”老婆道:“咋不咋叫他赔咱女子的清干!”老汉一听,恨得直咬牙,说:“你咋这混嘛!那是啥东西,是盆是瓦,绽开了挖一把泥一糊?那是人的肉身,但破了就没啥了。你当是啥!”老婆哭道:“因此上我才不愿就这相!”老汉道:“贼婆娘你晓得啥嘛,人家整整给了一百元!把你这辈子见过这么多的票子吗?”婆娘听这话,不言喘了。老汉将票子炕墙上一放,说:“你看着办去,饲养室还等着使头牿哩!”老婆头没抬。老汉转身刚出门,黑女前脚跟着后脚进窑,走到炕墙旁边,一把将钱攥到手里,倔腾腾地出门走了。妈晓得女子都把刚才的话听走了。下午时候,黑女从乡上将布扯了回来。欢天喜地地与妈商量着如何剪裁。老婆看女儿已是如此,心里稍平静一些子。
  庞二臭给武成老汉赔过礼后,将家舍锅灶简单收拾了下。这又面子挺起,村头摆开家伙。丢儿问:“二臭,这些日子到哪发市(财)了?”二臭道:“发市球哩,还不是遇着我十多年前的结拜兄弟,他乃娃是个孞(傻)汉,二十老几没寻下相,托我说媒。我一时跑前跑后,先给瞅上相,务治多日,给塞到屋里,这才脱身回来。”郑栓说:“我前几日却咋听说你在猫儿沟一家姓崔的人家里招了上门女婿!”二臭道:“没有的事!这哪个驴日的说的?我姓庞的是那顶门立户主子,把金执银的掌柜,我咋能给人做上门女婿,笑话!谁氏姓崔?是皇帝?”
  正刮脸的贺根斗插言:“胡传哩,咱二臭是啥人嘛,能看得上连洋糖都没有卖的山区!”庞二臭一笑,道:“说的就是,咱这号人,没婆娘是没婆娘,但要婆娘,还得朝县城的女学生里瞅哩!你们以为?”丢儿嘿嘿一声,说:“二臭你这话差了!”二臭反问:“咋?”丢儿仰脸道:“我咋看着天空上一个窟窿?”大家抬头一看,没明白,等醒悟欲笑。丢儿又转身看村东头,说:“饲养室的牛也不对劲了,尻子红得翻起,肚鼓得气胀的,单看要撑破的模样?”众人轰声笑了。二臭被丢儿说恼了,立眉子狰眼地争辩道:“咋?你们笑咋?县城的女学生不是人娶的?我姓庞的长的是五香八宝的毬,但在她们学校门前一立,只看人人力扑,争先恐后!我咋?伸出手指头点名挑选!这一辈子咱弄不上七仙女,是没上天的梯子!但有上天的梯子,说不定连王母娘娘也给睡了!妨啥?”众人看二臭当真了,便随着一同起哄。
  正在这时,吕连长带民兵走来,拨开人群,满面堆笑,呼他:“庞二哥,庞二哥,季工作组请你过去!”二臭脸皮一颤,转身问:“咋?”吕连长道:“自然是好事,赶快随我走人!”庞二臭心贼,自想该不是猫儿沟的事发了,或是黑女告到政府?想到这,手下的剃刀重起来,心里谋划着如何逃脱。吕连长却催促他道:“剃毬哩嘛剃啥哩,到这关口还顾得剃头!”说着上手去拉庞二臭。庞二臭一边后躲一边说:“兄弟兄弟,你倒说是啥事嘛,叫我心里明白!”吕连长道:“给你没说嘛,你老哥大喜临头了!实说吧,不是季工作组请你,也不是公社请你,而是县上请你,你一家伙上了县城!恐怕日后我们些微事情也见不到你了!到那时,你见了我们只怕不认得了!”庞二臭还是心虚,嘿的一笑,说:“不会不会,到底啥事。我一时想不出来,你说与老哥知道?”吕连长道:“啥事?还不是二哥你往日的本领,县上看上你了!”二臭更是疑惑,瞪大眼说:“我有啥嘛,一个剃头刮面的行当,一日挣不下四毛钱,我有啥哩嘛!”吕连长道:“这你就甭啰唆,丢下家伙跟我快走!”丢儿一边也劝:“你先去一趟,一会儿回来再刮不行嘛,看把吕连长急得上火哩!”吕连长说:“谁说不是!”根斗道:“你们都少说话,叫二臭加快速度,三槌两梆子剃完了再走不成?”吕连长道:“要成的话,我这日急慌忙得为咋?季工作组说得十万火急,即使眼下和新娘子拜堂,或是跑肚拉稀,也得暂且放下,紧赶跟上走人!”贺根斗老大不高兴,围布一拽,顶着阴阳头,说:“走走走,妈日的,我不剃该成了吧?”郑栓说二臭道:“快去,人家根斗不剃了,你再不去就不对了!”根斗说:“不剃能成?我在这儿等,事完了赶紧来!”庞二臭一看这相,也没再推脱的借口,只好跟上吕连长几人,低着头走了。一些好事之徒紧随其后,随到富堂门下,站岗的民兵挡住,又被吕连长呵斥开来。
  进了院子,见季工作组在针针搀扶下,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先与庞二臭握手寒暄。季工作组说:“老庞同志,啥话都不用说了,过去,我们对你照顾不周,是不晓得你还有一段南征北战的革命历史。今个早上,接县红造司(红卫兵造反司令部)的命令,才晓得了你的历史。你的历史,很了不起!如今,县上形势发展,十分紧火。一小撮走资派及其保皇狗,占领了县政府,不向革命的红造司交权。现在县上决定,将过去的游击队员老战士,组成一个敢死队,开始实质性的战斗。你是其中一位。赶快去县城报到,不要有分秒耽搁,现在就走。记住我的话,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誓死保卫红造司的胜利果实!”
  庞二臭听季工作组这话,咕咚一声蹲地上,嗓子眼里挤卡了半天,终于说道:“我不成,多年都没摸枪了!”吕连长吃一惊,道:“我说老庞同志,你这叫咋?没摸枪,县上给你预当好了你怕啥?甭说枪,连军装都给你做好了!”二臭道:“我不去!”富堂老汉蹲在窑门前,看到这里,发话了,拿烟锅指着庞二臭道:“你这娃,死狗扶不上墙!”针针也说:“起来,甭丢人了!给脸不要,非拿尻子蹭哩!”吕连长说:“如今啥时候了还这相!千人万人打灯笼都寻不着的机会叫你遇上了,你毬藏到肚里不露头!平常只见你出五关斩六将,雷催虎赶的,这会子可咋就喝米汤拉一炕,装了缩头鳖了?”庞二臭立起,朝地唾了一口,跺脚道:“走就走,日后你们吕青山到我的坟头,给我烧纸!”
  说完,转身出门。季工作组看着他的背影,笑道:“典型的流氓无产者,毛主席将这种人算是看透了!”就这样,鄢崮村人一片惊羡,记起的都是庞二臭为人的好处,如何的侠义如何的风流如何的言说,等等。村中男女一同帮他收拾家伙,将他送出村外老远,有人还哭哭泣泣,看着他悲壮地走了。此后经历,只道是:一杆金枪闯县城,不打老蒋亦英雄。
  却说那日下午,哑哑逃离之后,当天夜里,再没过来做饭。大害起先以为哑哑羞了,过这一时自会再来。却没想一连几日不见人影。打发歪鸡过去问话,那边人说不晓。大害心贼了,私下咒骂自己道:“郭大害呀郭大害,你咋跌下这祸嘛,哑哑但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一辈子单怕是活不安然了!”王朝奉倒以为哑哑一直泡磨在大害这边。心里还算计,哑哑这几日与大害过在一起,生米做成熟饭,接下来不是他的人也是他的人了。嘴上还叮咛家人少过去搅他。大害道:“咋会嘛,乃是十七八的大女子,是个人,我咋能让她在我屋黑地白日地窝着?”王朝奉这时才慌张了,村前村后跑了一场,没找着。气得咬牙切齿地说:“寻不着贼女子便罢,寻着这贼女子,看我不把她腿腿给卸了!”大害一听这话,更立不住脚了。唯一办法是招呼弟兄们赶快四下寻觅。
  弄得大伙儿一连几日寝食不安。逢人便打问:“你看见哑哑没?”
  一日下午,大害在屋里正欲搓洗衣服。一锅水没烧开,只听见外头有人呜呼喊叫。三脚两步赶出大院,仰头向村东方向一看,只见王朝奉手里提着破鞋,一边叫骂一边追赶着一只披头散发的动物。大害心中一颤,知是哑哑。慌忙跑过去。哑哑看见大害,竟十二分地忘乎所以,也不顾自个儿如何烂脏,村人又如何围观,一头扑在大害怀里。王朝奉见此情形,更下手狠毒。破鞋几次差点扇到大害脸上。大害边拦阻边说:“朝奉叔,你气消下,娃回来了就甭打啦!”朝奉道:“我打死她!我打死她!”哑哑初时还躲避,到了大害怀里,却不躲了,浑身抖抖着搂着大害呼呼大喘。因此朝奉结结实实照女子的脑勺上扇了几鞋底,而后被村人一把拖开。
第47章
  大害揽着哑哑,一动不动地瞪着朝奉,眼睛单看气红了。朝奉舞扎着还要打。大害厉声吼道:“你张狂啥嘛!你来再打一下我看,把你老贼的子(卵子)不捋了!”朝奉挥舞着破鞋厉声骂道:“驴日的大害,我打我女子与你何干?”大害道:“她是你女子吗?你做大的就这相对你女子!”王朝奉还要对嘴,被村中几个长辈拉住,劝他:“快把鞋穿上,领上女子回去!”朝奉说:“我不要了,谁要给谁掇去!她敢回家,看我不把她的皮剥了!”说着穿上破鞋,骂骂咧咧走了。
  大害揽着哑哑,失神地望着远处。有人悄声说:“大害犯病了,朝奉把他惹下了!”丢儿一旁圆场,道:“大害甭生气,朝奉那熊就这相,你生他的气,划不来!先把娃领到屋,等天黑,朝奉气消了,送过去,啥事便没有了!”大害仍不言喘。众人没法。正在这时,大义歪鸡一朋弟兄赶了过来,看大害发呆的模样儿,都黑了脸子,纷纷喊叫着要寻朝奉算账。黑女大后头说:“甭寻事了,赶紧把娃掇上回去,再闹有啥结果嘛!”
  大伙一听,是这道理。扶着大害,搀着哑哑,一同朝家走去。大害赶头烧的一锅煎水,此时正好派上用场。让哑哑洗涮。大害坐在炕角,歪鸡百般挑逗,但仍一言不发。歪鸡看天将黑,晓得大害没做饭,自说给大害将糊汤熬上,走到窑后一看,见哑哑裸露着上身在黑处洗头,黑的白的亮在外头。歪鸡跳将出来,叫声妈呀,忙回头上炕与弟兄们说话。弟兄们似乎也都瞭着,都不说啥,只当没有看见一般,自觉地将视线扭向大害这边。所以,此夜直磨到十一二点,方才洗罢吃过。
  说到哑哑,歪鸡生出一法。今夜将她领到方民家里,与方民婆暂时睡在一处。众人一想,也对,便去劝哑哑。哑哑死活不愿挪动。一朋人好言相劝。终了,哑哑还是扭扭捏捏地跟着歪鸡走了。一块石头就此落地。
  哑哑这种铁傻之人,做的事情虽让人费解,想来却也不无道理。炕头灯下,大义几人问她,这几日跑哪去了。哑哑咿咿呀呀说不清楚,只是拿手指自家胸口,然后在空中画圆。问她道:“是一面大窑里头?”哑哑摇头。又问:“山顶上?”哑哑又摇头。大伙寻思半天,仍不明白。大害此时由炕角添话过来,道:“甭问了,好了,人回来就好了!”
  第二日早晌,大害仍在沉睡,听见院外有人喊叫。大害听是朝奉,忙坐起问咋。朝奉说:“哑哑随生产队拉粪,队长叫!”大害道:“人在方民家还没回来!”朝奉道:“胡说啥哩嘛,你窑的烟筒都冒烟了!”大害回头一看,哑哑果然立在灶头,正发抖呢。大害道:“你啥时来的,我怎么不晓,吃过了没?赶紧吃上点,随你大做活去!”哑哑点头。朝奉推门进窑,也不说再打哑哑。上炕盘腿坐定,不顾老大的岁数,哭泣起来。大害反倒慌了,忙劝他说:“朝奉叔,你甭哭,事都过了,还哭啥哩!”
  朝奉抹着泪道:“大害你是不晓,人前头,你看我把哑哑恁打哩,心里头实是不舍!无论咋打,也是我一把米一把面养活大的女子,人都看我心狠,他们哪晓我对我娃的怜惜!你说是否?”大害点头,借机说:“昨黑我叫她随方民到他婆家睡去了。”朝奉道:“这我晓。哑哑这娃,说起来百般勤快,只是脾气不好,动不动就牛住,说咋就得咋去,亲大亲妈都拉她不下。你说,这不把人往死里气吗?昨日下午,我在院里做活,听武成老汉过来说:‘我看着你哑哑在村东柿树底下嚎哩!’我一听,紧赶跑去。一看果然是她。而她一见我,转身就跑,把我气得心跳只看要止了。跟尻子撵了半天,这才撵上。掇回来,遇上你,一力规劝。”大害说道:“没啥没啥,只要人不出事,一好百好。”
  朝奉又牵扯起生产队拉粪的事。谁家有车,谁家没车,队长海堂如何编排,如何指令。说着看哑哑也吃罢了,仰面一笑,转脸嘿吼着哑哑,顺顺溜溜走了。生产队近日将男女分成两拨,一拨革命一拨生产。只没说生产的一拨人极不情愿。一面骂革命的一拨是懒蛇,一面迟迟委委地消磨时光。革命的一拨,在贺根斗的带领下,十分下茬地学习毛选,写大字报和发言稿子,为成立造反队做准备工作。
  杨文彰刚被贺根斗招买到旗下,热情高涨。写大字报,越写越热,到后来竟连棉袄都脱了。挽起袖子,挥舞着黑细的胳膊,汗水顾不得擦,张着尺八的大嘴,晃着挂着二饼子的脑袋,一边不停地喊:“白日做梦!白日做梦!”人不晓他是说谁氏,只看气势很大。人问他:“杨老师,你倒是说谁让我们晓得一下。”杨文彰说:“毛主席……”众人一惊,他知失言,忙自掩嘴巴,气急马哈地补充道:“我是说,谁反对毛主席,复辟资本主义,谁就是白日做梦!”众人听到这话,都笑起来,都说将杨老师没看出来,革命起来这么坚决。杨文彰十分严肃地道:“那是那是。现在是啥时候了,资产阶级司令部的人马打到门下了,不坚决那还了得!”众人没来得及笑,却见季工作组进门,他忙把头低下。季工作组喊:“一个个光知道坐屋里学习,阶级敌人跑得没影了,学习顶个啥嘛!”贺根斗一看相势不对,忙让大家停下,围起坐好,听季工作组训话。
  季工作组吼起来:“我让你们准备,让你们准备,没说让你们在这里日荒时间!好家伙,你们将革命看得简单得就像吃席,围起一坐,这就算革了命了!而且一日荒好几天!如今好了,贺振光跑了,叶长发四岸寻不见人了!地主富农呢?也没几个,只有邓连山在村头挖土。你们说,这革命再咋搞哩嘛!”贺根斗一听这话,立即就要出门。季工作组制止道:“早不紧张晚不紧张,现在紧张,顶毬哩嘛!你贺根斗让我太失望了,鄢崮村的革命大权交给了你,现在看来是交错了,你没能力肩此大任。我的这话你可以不服,但这是铁的事实。如果想改变这个事实,今天下午就给我把造反队成立的事情宣布了,把该抓的人先抓起来。你说,你有这决心没有?”贺根斗斩钉截铁地回答:“有!”季工作组说:“我很怀疑!”杨文彰插言道:“季工作组,明天早晌,我们安排的是明天的早晌!”季工作组道:“杨文彰你说啥哩嘛,起初我也说过,你这个人动摇性太大。你心里还不服。如今依我看,你不再是一般的动摇问题。你是毛主席说的懒汉懦夫思想在作怪,你以为你是什么!我当初是看你属于可以团结的力量,把你团结到革命阵营里来,现在看来,你很不彻底!你自己看看自己,你能革命你跟上革,你不能革命你就快滚!像你这种鸡巴知识分子,我们党,用火车皮拉,要多少有多少,你以为咋!”
  季工作组正骂得痛快,吕连长一拨民兵进门。吕连长伏在季工作组耳根子一阵唧咕,季工作组气色缓和下来,说:“你坐下先歇会子,辛苦你了!”杨文彰忙给吕连长腾出位置。吕连长没有客气,叼着纸烟坐下。季工作组温和地说:“文彰,你也坐下。不是我朝你们发火,现在的的确确是形势逼人,形势不等人。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朝你们发火!如今你不革命,资产阶级就蠢蠢欲动。根据吕连长刚才反映,贺振光厮跟着他的婆娘,今天早晌一起向北山跑去,被我民兵半路截住。半路上,此人十分反动,竟扬言要打我们的民兵栓娃。你看,反革命气焰嚣张不嚣张!叶金发呢?他尽管没有跑却也没干好事情!你晓他在做啥?和他老婆在自留地里干活!好家伙,啥时候了,复辟资本主义的狼子野心不死,加快脚步地干开了!我们人呢?一个一个蹲在屋里热炕上暖暖和和地学习!你们真的是学习吗?我看未必!你们是在日荒(耽搁)时间,给敌人制造反攻倒算的机会!巴黎公社有一条最可怕的教训,马克思说:为什么不进攻呢?巴黎公社的战士们他们低估了凡尔赛一小撮反动派的力量,让他们纠集了一批反动势力,最后将革命镇压了下去。无数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得来的革命果实,就此白白地断送了!你们说可怕不可怕?”
  有人交耳问道:“巴黎公社在哪里哩?”在座的富堂老汉满有把握地说:“巴黎公社你还不晓得?巴黎公社在瓷沟以南,离咱这儿只有二十里路。”众人一想,更觉可怕。没料到敌人竟这等张狂,已经逼在门口了。杨文彰小声说道:“白日做梦!白日做梦!”季工作组接过说:“谁白日做梦呢?是我们还是敌人?资产阶级搞复辟,是白日做梦不假,而我们却是千万不能白日做梦放走了敌人啊!”季工作组语重心长,这一席话,算是把白日做梦的这一话题彻底解透了。大家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声喊着:“也甭日荒了,今下午咱就把事办了,让季工作组放心!”季工作组道:“我放心不放心没有啥,关键是叫毛主席他老人家放心!”
  贺根斗道:“对,啥话也甭说了,杨老师带人去学校里拿锣鼓,我带人贴标语摆场面,今下午就在大队部开始宣布!”季工作组道:“吕连长负责将几个走资派和地富分子都抓起来,以壮咱革命造反派的声威!”吕连长点头,风风火火走了。接下来这下午,抓人开会,种种热闹,自是一言难尽。没有经历的人,即便说了,也不能全都晓的。
第48章
  鄢崮村农民造反团的成立,给照壁前又增添十二分的纷乱。也是这个时候,经常出门扒窃的猴子回到村里,带回一条消息:庞二臭负伤了!人们围住问咋。猴子从袖筒里伸出又黑又脏的手,在嘴上比画不言喘。丢儿说:“看谁有纸烟,快给上一根。”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都掏不出纸烟。丢儿说:“猴子,你把大家饶过一次,你没想咱这穷地方,谁能吸起纸烟?你经常逛大城市见大世面,哪在乎一根纸烟?”猴子十分冷淡地扬着面子,只看远处,不把丢儿等人的话当话。这时有人喊了句:“吕连长来了,从吕连长那儿寻上一根纸烟!”猴子一听这话,忙钻出人群,腰子蜷起,夹着尾巴,溜着墙根跑了。众人一看猴子跑了,这回头埋怨说话的人道:“谁说吕连长来了?看把贼娃吓跑了!”于是众人一起朝跑到院场底下的猴子喊:“没事,赶紧回来,这里有纸烟!”
  猴子望了望。这又尻子一扭一扭地赶过来。丢儿说:“你放心,吕连长现在顾不上你!再说你贫苦出身,是革命群众,他整你咋哩!”猴子听这话,尖嘴一张道:“我有,我有!”说着从怀里抽出一只红袖标。猴子道:“我戴着这个,在县上走来走去,无论哪个部门机关,都可以进!吃饭睡觉都不用花钱!”郑栓道:“你脏得这个相况,人家也不管你?”猴子道:“我一回来就脏了。但出门,我有一套军装。”众人一听,不觉羡慕起来。丢儿说:“你把咱二臭在县上的事情经过简单说一下,老叔老哥都在央求你哩,你看!”猴子又牛开了,说:“好赖得给一根纸烟!”郑栓逼急了,骂他:“嗟,妈日的,给你一锅纸烟,你说!”边骂边从怀里掏出一根揉皱的东西。猴子接过一看,是纸烟。这才放心地叼在嘴上,等人给他点。莲花大说:“你看牛不牛!”掏出洋火给点了。
  猴子朝天吐出一口烟雾,说:“我一日在县上走,走着走着,只听着县政府门前稀里通隆响枪。忙跑去看,人说是‘红造司’与‘红联司’打开了。守县政府的是‘红联司’。我看见咱二臭穿着军装,提枪领着一帮人马,朝政府大院里冲。边冲边朝天上打枪。里头也是一帮子人,垛住门不停地喊口号。刚快冲进去,里头枪响了。咱二臭这边人又往回跑。一个人走近二臭,给二臭说了几句悄悄话。二臭这又带着人向里冲。两岸都朝天乱打枪。结果,不知谁氏不防顾,一枪打到二臭的肩膀上了,血当下把军装给染红了。二臭气恼下了,连哭带喊,朝大门里真射击开了。里头人当时就闪开了,外头人向里冲开了。
  结果不说三七二十一,把县政府就攻下了。二臭立了大功,县上好几面大墙都张贴着向咱二臭学习的标语。过了两天,我听人说,二臭在县医院养伤。于是我琢磨着看他。医院门前把了几道岗哨,你说二臭,人家还晓。不让进。一说受伤的英雄,岗哨说叫庞卫忠。我说这贼,咋改名这快,把人弄糊涂了!我消磨了几个钟头,后来出来一个官官模样的人。岗哨给一说,那官官十分客气,结果不说三七二十一,把我厮干(领)进去。进门只见二臭睡在床上,撇着洋腔,和两个女学生咬着耳朵说话。那两个女学生,一个给削梨,一个给换毛巾,朝着二臭咯咯笑,根本不怕外人说闲话,照顾得像县长。二臭一见我,二话没说,扑哧笑了,说:‘你熊从哪也弄下一套军装?’这说起来,我在外头给咱鄢崮村也没有丢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把我在西安城里的革命经过,给他讲了一遍。贼(偷)他妈!二臭没听到底,就安顿人领上我吃饭去。饭堂里头,人一听我是庞卫忠的兄弟,纷纷上来招呼,把我当事(尊重)得不得了!我心还想,咱二臭真够意思!隔几日,我又去看他。不晓为咋,人家死活不让进了。我说,‘贼你妈,我是庞卫忠他兄弟!’岗楼那人还是不许。你晓啥事?二臭那贼给岗楼打了招呼,说这人再来,甭叫进门。看,事干到洋活处,连乡党都不认了,妈日的!”
  众人哄声笑了,正看还要说啥,猴子却不知看见了什么,脖项一缩头插下钻出人群,又颠了。众人回头,见吕连长真的来了。吕连长带着一班人马,拿着糨糊和大白纸过来,没由分说将照壁给贴满了,且看一张纸上一个大字。认识字的人念了出来:“向庞卫忠同志学习,做一个彻底的革命者!”原来县上的通知下来了。众人纷纷仰慕,不在话下。
  这里忙里偷闲,说那天上午,富堂老汉寻到杨老先生,听着他“之乎者也”一通屁溅之后,回头下到地里,恍恍惚惚,吆牛寻不着绳头,撴绳看不住铧头,慌乱了一个下午,巴着天黑了,在家胡吃了几口,掂起烟锅又走进杨先生的大院,远远瞅着杨先生蹴在太师椅上,凑着油灯捧着语录本学习。富堂老汉咳嗽一声,走了进去。杨先生隔着油灯,伸着脖项一瞭,认出是他,嘴上说:“唔,老哥来了,你坐下,听我给你念一段语录。”富堂老汉说:“没想你也在学。”杨老先生道:“政府不是让无论啥人,只要识得几个字文的,都得学习?不学,不学你跟得上人家的形势吗!”说罢,又鱼吐泡泡一般小声阅读。富堂老汉等了许久,也不好打断他,只一边说:“我那季世虎兄弟,和你一样,黑地白日都在念,也不怕把他的眼窝看瞎(近视)了。”杨先生这方回过神,道:“这几日我也是刚刚开始,粗看了一下,便知毛泽东主席这个人,的确不简单,把世间的学问算做透了。一样的道理,他可以两样去说,站在这边看是理,站在那边看也是理。让咱们这些平常人,再没有你说理的地方了,怕怕!”富堂老汉道:“且不是是咋!没说咱中国,这么大的土地,他咋收拢得住?头些年我遇着东沟的银柄,说起世事变化,他直摇头说,不会长,不会长,结果是他没看准,人家毛泽东把皇帝坐得稳得太太哩!”
  说到这儿,杨老先生也不再去念语录,两个老猴精,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起了天文。且不咋的,仿佛把天下所有世事都看在眼皮下。一个比一个能。你说你会给虼蚤绾笼头,他说他会给大象镶牙。正说得热火,只见杨先生大娃杨金宝神摸鬼道地走进来,进门低声向老爹道:“大,柳泉河我婶婶来了!在我那边窑里,哭得嘿哈嘿哈,随咋哄她不下,你也快过去看看!”杨先生道:“啥时来的?”金宝道:“天黑之前,我对她说大在屋里,叫她过来,她不,嗟!”杨先生一惊,道:“不晓又咋了!没说逢下不孝的儿,她也没治。男人死后这几年,把她规扎啦!”金宝说:“听口音好像不是为她儿的事。”先生问:“哪为咋?”金宝道:“她口口声声叫你过去说话哩。”杨先生一听这话,连忙站起,相势要走。
  富堂老汉一看这事,当着金宝的面不好直说,忙跟上,伸手衔了下杨先生的袖子。杨先生道:“老哥,你看这相,隔日再来!”富堂老汉一使眼色,央求道:“叫我一趟趟地跑啥哩嘛,这事!”杨先生一想,说:“也成,我这就予你,回去兑酒服了,保你今黑指事!”说着,从祖宗牌楼的后头取过一只包袱,先后揭了五六层,从一摊纸包里寻出一丸东西,灯底下照了一遍,说:“就是它,这宝贝我抬(藏)了十多年,蜡封的,一直舍不得脱手。今回老哥你急,予你了!”说着拿纸包了,递给富堂老汉。老汉喜得拾不上鼻涕,眨眼滴到自家脚面上。接住药,慌慌张张走出了门。
  出门到槐树底下,只听后头有人喊,回头一看,又是杨先生。杨先生气喘吁吁赶来,没待走近便说:“老哥先缓一步,听我对你说!”富堂老汉站住,以为杨先生变卦,忙问:“咋?”杨先生道:“是这事,药你拿上,甭急,听我给你讲明白了再服。”富堂老汉道:“你刚不是说了兑酒服用?”杨先生道:“那是一种服法,还有旁的。刚才当着娃的面,我不好对你直说,你把药拿出来!”富堂老汉抖抖着拿出来还给他。杨先生拿在手,一根指头点住,问他:“你晓得这药叫啥名字吗?”富堂老汉道:“不晓。”杨先生仰面嘻嘻一笑,道:“我知你不晓,这才赶过来对你说知!你知道我屋眼下有客人忙得问事,不及对你细说,只粗略给你介绍一下。”富堂忙问:“啥药?”杨先生点着富堂老汉手中的那黑不溜秋的丸药,扯着脖子趔着身子,道:“看起来是一个不扎眼的东西,但其中的名堂,何其了得!我时下屋里的确有事,给你只简单说了吧!”富堂老汉一听这话,愈发晓得贵重,接住丸药,喜得不知该咋,只是一劲地点头哈腰。杨先生道:“说来你许不信,只是因为今黑我屋有客人,这你都看见了。我的确是来不及对你将由前到后的过程一一说明,只好简单说一下子。”富堂老汉看杨老先生三番五次地说简单说,却就是不简单说,自个儿也糊涂起来,忙问:“杨先生你倒直说呀?”杨先生道:“直说?你刚一走,我一想这不是事,单怕你误服了,连忙一撂跷子又赶了过来。这药你晓是啥?实话说,从先人好几辈人传到我手。头些年我服过一丸,的确厉害。不论啥人,服了它,把事情做得上来下去的,只看歇不了手。这药过去古书上就有记载,人称它‘金枪不倒丸’。所以说岂止有名?且不要以为它是通常之物!灵不灵,你一试就晓得了。我仅剩这一丸,多人求我,我都不舍。但我把别人不当事把你得当事,你说呢?没说咱看病,哪敢像如今那些年轻娃,把那白花花的药片,不管是毒不是,一把抓给你,不管你的瞎好!老汉我行医这多年,老哥你说如何?在我手底下,救过多少贫下中农社员群众?咱是一不图名二不图利,你晓为咋?不都是全心全意对咱贫下中农服务!刚才你一进门就瞅着了,我这人面子上不说话,实际上心里向党,向得太太(很)哩,喝罢汤,我就坐下,学一段语录。”
  富堂老汉愈发糊涂了,只点头说:“就是就是。”杨先生接着道:“这你也亲眼看着,你不说啥。你晓旁人咋说我?”富堂老汉问:“咋说?”杨先生高声道:“咋说?妈日的,我听人传话,说洪武到季工作组跟前告我的状哩!”富堂老汉一听这话,吃了一惊,忙问:“他告你咋?”杨先生道:“你晓他告的是咋?他说我思想落后,是黑医生,走村串户,四处行骗!你看,他说下的恶毒,把蚰螈都毒死了!”富堂老汉一听这话,也说道:“这娃咋是这相?自家医术不行,没人寻他看病,妈日的,这返回来告你?”杨先生道:“不是是咋!想当初他才学医那会子,他妈将他厮干到我屋,好话说了一拉拉,叫把娃帮培一下,我的确是宽大为怀,立即就传给了他两三个方子。他今日忘恩负义,背过告开我了,你看狗日的瞎也不瞎?”富堂老汉感慨道:“杨先生你甭说了,如今这世道啥号人都有!你给他喂的是肉夹馍,他给你耍的莲花落,好心没好报!”杨先生道:“且不是的,我那两个方子,他得益也大了!没听旁人咋说,洪武那两下子,都是跟上济元先生学下的。没有济元先生的点拨,他看病,看他妈的腿!”富堂说:“谁说不是!”杨先生道:“就因为这,贼娃返回来说我黑郎中,你看良心哪去了?不是我说他,真正的黑郎中让百姓们说去,到底是谁,谁自己知道!大前年,夏收里头,四队社员王大来,割麦时膝盖叫镰镂了一刀,腿肿下一搂粗。洪武给人家这看恁看,本事使扎了,就是不见消肿。人都奇了怪了,问:‘这么大的病,还不赶紧寻杨先生,叫洪武乃挖不清的日鬼啥哩嘛!’结果我一去,一服药把娃的肿消了,问题解决了,没出三天,基本上可以行走了。王大来拉住我的手直哭。你晓咋哩?洪武这贼,给人家大来根本就没有用药,针管子里灌的是白开水!你看这贼贪不贪?胡颠哩嘛!”富堂老汉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了起来。去年年跟前,我娃他妈病下的时候,他没看就说着凉了,给我了一包药片,要了好几毛钱。回去吃过,几天不见效。一问,你晓咋回事?给下的都是些薄荷片!你看,是胡整不是?”杨先生舞扎着道:“胡整得太太哩!还有今年年头上,学校敲铃老张病了,把他叫过去,他看都没看,说人没救了,叫人家叶支书拾掇做活打棺材。结果,又是我过去一看,一服药,把老汉病治了。今早上我还看着老汉戴着红袖章,提着镢把,站在学校门前,指挥娃娃站岗哩!你看洪武这贼,不是我出面的话,几乎把人家老汉老命耽搁了!”
  说到这,只听背后杨先生的大娃金宝又赶来,老远喊:“大,你这是咋哩嘛,叫人把你一次次地叫!”这一喊,杨先生慌了,对富堂老汉道:“就这事。你回去看着服下,包你今黑指事。不过还得当心,年纪大了,上马后先缓一缓。但有头晕迹象,即刻下马,万不可意气用事。好了,咱弟兄俩今黑的话,无论如何你也得给季工作组说一场,甭叫季工作组以为我就是洪武说的那号人,你说得是?”富堂老汉道:“杨先生你放心,季工作组不是外人,是我表的兄弟。旁的人话他还可以不听,但我说的话他不敢不听,这你不信,问我屋里人。前些日子,刚由北京接见了毛主席,回来后一进门,牵住我的手,说想我想得很,眼雨但看都要出来了。”金宝那边又喊。杨先生生气,回头对站在远处的大娃说:“咋这泼烦,我和你富堂伯连说句话都不得安静!回去,给你……说,我一会儿便来!”金宝道:“说,你说去,我不管了!”说过独自走了。老先生这又回过头,极是谦恭地道:“没说我一看见季工作组,就想起刚解放时到过咱村的张县长,人生得体面气派不说,对百姓再没说的和蔼,把你日常生活问候得头头是道。季工作组虽说是你兄弟,但一看就像大官,与咱这些平头百姓截然不同,你说得是?”富堂老汉道:“谁说不是!”杨先生赞道:“大本事,大能力!”富堂老汉道:“且不是咋!”两个人跟尻子又夸了半天季工作组,直到把话都说得没有意思了,方才歇下。
  杨济元老先生对富堂老汉安顿彻业,方匆匆回头。一进院,看见金宝和柳泉河的老相好坐在后窑的灯火底下,一呼一唤,说得热闹。这忙走了进去,一通埋怨一通对说之后,方才缘说到正题上。这正题,杨济元老先生不听则罢,一听,当时眼窝气得黑了。缓了半晌,破口骂将起来。然而庞二臭如今是庞卫忠,是造反的英雄,不是一般人物,杨济元的干羊角焉能撼动得了!说过一场毕了。寡妇在鄢崮村过了一夜。经历不比往常,按说得安慰一番,但又都各怀心思,情形甚是无趣。女人回到柳泉河,又捱了一些时光,联想猫儿沟那老嫂子通情达理,二犟火气沆张,都是思念不尽之事。加之柳泉河的儿女,的确也拿她不怎么当人。一想这些,不觉看透,后悄悄托人带话。一天擦黑,猫儿沟崔寡妇与几个男人相跟了来,收拾了一下,又随了过去。年岁虽大一点,三十过头四十不满,人家二犟本人不嫌弃,与她倒是相铆。只是将相好了多年的济元老先生撂空了。
第49章
  哑哑今番回来,与大害相处,却再没有已往展坦。单独遇着,不明不白地便会哭起来。弄得大害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得装个糊涂,做没听见,闪到一边耍去。然而最让大害为难的,莫过于弟兄们近日都吵喝着要参加贺根斗的造反队造反,大义几人率先去了。
  这天傍晚,歪鸡过来玩耍,见大害独自一人在炕上躺着。脱鞋上去便问:“大害哥你咋,该不是着凉了吧?”大害不言喘,大瞪两眼,瞅着窑顶窗。歪鸡又道:“今黑大队部开会哩!”大害一听这话,忽势坐起,暴跳如雷,说道:“开会,你赶紧去呀!把你这一班奸贼,结拜兄弟,结拜个毬!”歪鸡吓了一跳,急忙辩解道:“我也没说我去,你恁急得咋哩?”大害抡起枕头,喝道:“你也快滚,反正你们这一帮人都没好货!个个耍了个嘴皮子,如何忠心如何仗义,实际都是假的。今日我算看透了!”歪鸡跪在炕头喊道:“我没有的,我没有的!”大害道:“你有也罢没有也罢,一同给我快滚,我将你们一个不认!”如此喊叫,仍觉不解气,光着脚片跑到窑后,一把将墙上那“结义为仁”几个大字揪下来,歪鸡紧夺慢夺没有夺到手里,眼睁睁看他撕得粉碎。歪鸡喊道:“我的爷哎,你这叫咋!”只看眼雨就要出来。大害道:“什么忠义堂什么聚义厅,统统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说透了无人不是混食的刀客!”说着又要对香案烟炉动手,歪鸡紧扒住不让动势。说时迟那时快,黑蛋快马赶了进来,与歪鸡一起连说带劝,将大害扶回炕上。大害骂骂咧咧仍不甘休。歪鸡对黑蛋说:“你快将弟兄们叫来,就说大害哥有要事。今黑谁但不来,弟兄的名册上将他除了!”黑蛋接令,慌忙下炕走了。
  一锅烟的工夫,弟兄们三三两两赶了来。看到地上纸片的摊场,知晓不妙。人人站着不敢声张。歪鸡催道:“还不赶紧脱鞋上炕,听咱大害哥说话。”众人一听是理,慌忙脱鞋,上炕围住。大害面朝着墙,将众人不看不理,由着他们。歪鸡低头连喊:“大害哥,我们给你赔罪了,要杀要剐由你!”众人也说:“大害哥,你说该咋,你说!”大害听到这话,干脆睡下了。歪鸡又道:“大害哥,咱兄弟一场不易,说咋也不该就此毕了!想一想当初我们一朋欢天喜地的场面,是何等的畅快!想一想我们一朋呜呼喊叫指东打西,又是何等的阵势!如果从今往后各走各的马路,也太凄凉!太伤心了!”话音没落,只见大害跌跌撞撞从炕角挪过来,揽住几位弟兄,哭得鼻涕眼雨一把一把的。众人随笑起来,将大害搀扶起来。大害坐定,对众弟兄说:“不是我不让你们造反,反还是要造。但你们跟上贺根斗那赌博轱轳子造的什么反?到头来还不是他成了大事,享上了荣华富贵,把弟兄们撂到午门上。”弟兄们一听,恍然大悟,纷纷说道:“还是大害哥远见。我们只为的是既挣工分又好耍,没想这里头有这名堂!”
  大害见夸,愈发来了精神,撂开架势扬手说道:“如今皇上昏庸,奸臣当道,我们自然也是被人逼上梁山。我们不但要造公社的反,县上省上以至中央都要造,你们说对也不对?”大义听着一笑,说:“县上和省上都有人造,恐怕轮不上我们。”大害头一歪,突然说道:“哦,怪了,谁在门外喊我哩?”众人一惊,说:“没听着。”大害道:“你们细听!”众人支起耳朵听了一阵,说:“大害哥你听错了,没人喊你!”大害问:“真的?”众人道:“真的!”歪鸡左右一看,问:“大害哥,你这儿有啥吃的没有,我从早起来饿了一天了!”大害问:“为咋?”歪鸡道:“屋里一颗粮食都没了。我大早起去舅家借去了,指黑还没回来。”大害道:“你这一说,我也饿了,也是这相,我案底下有半口袋玉米,你背上去!”歪鸡道:“胡扯,我背走了,你吃啥?”大害道:“我一人好对整。”歪鸡摇头说道:“不成不成。要不,咱炒些玉米花花,弟兄们热热火火都吃一些。”大害一听,拍着手一笑,连赞道:“好主意,好主意!赶快拾掇!”说着一朋人下了炕,点着灶火,噼里啪啦炒将起来。
  这时哑哑赶来。哑哑见大害乐得屁颠屁颠的样子,在炕上又是舞扎又是跳弹,自也欢喜。弟兄们不再插手,由哑哑张罗。大害道:“哦,听见没?谁又喊叫我哩?今回我的确听真了,大义,你出门看看!”大义出门遛了一大圈,回来说:“屁子溜都没有的!”大害道:“没有算了,上炕坐下,听我给咱说。今黑我要拿起笔写个东西,将咱弟兄们的造反计划写出来,日后也有个依据。”弟兄们看见哑哑将炒玉米花花端上来,个个躜头蹿脑,竟忘了大害这场,一发向盆盆前围去。
  回头却要说那猴子并无虚言,庞二臭在县医院,住着单人病房,有两名年轻漂亮的女护士专门侍候。大门外布置着掂抱的警卫,以保护英雄的绝对安全。解放多年,县长都没有这样排场过。
  一日午,庞二臭由护士照看着吃过午饭,正欲小憩一时,只听有人叩门,喊让进来。警卫带一人进门。看相是个土头土脑的农家妇女,裹着头巾,将嘴脸蒙了严实,唯露出两只眼睛,怯怯地闪亮。庞二臭不用细看便晓得是谁,当即面上不悦,埋怨她道:“你来做啥?看你弱(rua消瘦)的,翻山架岭,跑这么远!”当着护士和警卫人员的面,女人对了句:“我来看你好着没!”说过低下头,站不是站坐不是坐,手足无措。护士与那警卫一个眼色,两人相视一笑,掩门躲了出去。
  人一走,女人揭下头巾,不用看,众人此刻也能猜出女人是谁。庞二臭负伤的消息传到鄢崮村,村民们都做古经去听,没有一人当事。郑栓在路口遇见栓娃妈,给老婆一阵描说,说二臭脑瓜瓢上挨了一枪,正在医院抢救,至今不晓人事,云云。老婆不待听完,腿软得立不直了。扶着墙磨回家里,想那二臭昔日的般般能耐,种种好处,边想边暗自饮泪。夜里栓娃执勤回来,慌忙打问,这才问确实了,知道贼郑栓诓骗了她,也知道二臭那贼如今的荣光。喜姿摹合地想了一夜,天不亮爬了起来,用家中尽有的几把好面,蒸了一锅白圆馍,提上便往县城赶。老婆心急,一路不见歇点,太阳当顶时分,恰好进了县城。连摸索带打问。好心人听说是英雄亲属,无不热心协助,直领着进了二臭所在的医院。走廊里,老婆听见二臭朗朗的笑声,心只想这鬼又耍什么花子,诓人骗人。进门没及洒泪,却被二臭一通责难,心下大凉。栓娃妈何许人也,焉能受如此落怜?此时,那对头就坐在眼前,老婆气恨恨地说了句:“咋不一枪就崩了你呢!”撇下蒸馍就欲走人。庞二臭喜的却就是她这点志气,慌忙唤住,巧舌利嘴,百般哄劝。最终二臭嘿嘿一笑,道:“把他家的,你这贼婆娘胆大包天!难道不晓县城这是啥地方嘛,一个妇道人家说来就来?你没看见医院门外有红卫兵站岗?何况你找的是我,又不是普通人,居然不怕把我的名声给坏了!我说这话也许你不愿听,但道理你不是不晓。季工作组两日前亲自来病房慰问,谈到我病愈出院以后的位置安排。他虽不明说,但意思我都估摸着了,可能要我担任某某公社的革委会主任。你也晓得,这不是个小事。目下我就开始练习讲话等等,免得到日后当上革委会主任以后,登台讲不了话发不了言。往日,我立在咱村的照壁底下,日头一晒,给乡亲们吹得五马六神,但乃都是胡吹冒撂,拿不到人面面上。过去我懒惰成性,日头一杆高了还不下炕。
  以后这样下去肯定不成。该早起就得早起,该晚睡就得晚睡,将上级安排的工作得经心经办。我这两日过了,就准备出门购买牙膏牙刷,正式开始刷牙。你也晓得,一旦当了干部,就得与工作人员说话。这些人,尊贵卑贱啥人都有。刚才你进门,见的那个护士,你看人家收拾打扮的模样,轻漂利束,何其赢人!与人家护士说话的当时,你嘴里头不干净能成吗?不成!一张嘴,你发出一股怪味,把人都熏跑了,这你能开展革命工作吗?不能!这些道理,你几十岁的人了,人家不好意思对你直说得是?再说当了干部,许多事情就遇到你头上来了,不懂的地方,靠人八八八九九九给你讲,岂不将你耽搁到午门上了!不过事到如今,丑媳妇不怕见公婆,好赖都得上了。你说季工作组将咱如此当人,咱头缩下不敢出面领事,岂不有负于人家的一片好心?咱和根斗不一样,根斗为了当官,头低下只顾往里钻哩,不晓个谦让。我却不同,季工作组不说我绝不想!不过这都是一个人的命,如今这些大大小小的道理,早明白二十年,也不似今日,和你一个婆娘家在这里谈话。年轻时拉游击,支队长牛三保就说过我:‘庞二臭乃贼娃,甭看瞎毛病多,但头脑灵光,万万不可小看!聪明人总归是聪明人,迟早会干成点事,不信二十年以后再看他的风光!’你说,是不是真叫他给说着了!那时我只知道背上枪跟着人家胡跑,冒不住还犯些混账事。你看我乃支队长厉害不?料事如神!可怜的是我的父母,福神太浅,没活到今日,睁眼看上一看让他儿好吃好用,独享荣耀。咱村里也只有你,算有心之人,专门前来看我。我不怨你。也是这,你既来了,也不能让你摸黑回去得是?一会儿但对外人,就说是自家姐看兄弟来了。在这里住上一天,拿香胰子(香皂)洗个澡堂。等明天天大亮了,自家到大街上逛逛商店,把该浪的浪一浪,该转的转一转,宽宽展展往回走,你说得是?”
  老婆对庞二臭前面的话倒不恁爱听,只到后来,一听要她住下,却是喜上心头,连连应承。这日下午,庞二臭安顿婆娘吃饭洗澡。到夜里同居一室。女人念及二臭有伤,不敢张狂。二臭却捂嘴一笑,对女人耳语:“这是绝密,不妨这事。”与妇人欢洽之后,二臭说:“嗨,说来也怪,往日钻在鄢崮村乃穷山旮旯里,一天天混日子,一天不干这事,神鬼不安。到了县城,眼前美女如云,应有尽有,这事上却淡了下来。你看差的码子大也不大?我自问,难道我是有乃贼心没乃贼胆吗?想来却也不是。城里人大都爱面子,但到这种事上,总觉得虚语应酬,隔着一层,不恁展坦。所以说起人生二字,还是咱乃鄢崮村自在好耍!”二臭说过,又来劲头。扳过女人又是一番务弄,不在话下。
第50章
  富堂老汉揣着“金枪不倒丸”回到屋里,因为没有酒,且看一时不得便当,只好胡乱着捱了几日。一天,镇上赶集,迎面碰上一个推着独轮车卖散酒的山东汉子。一询问,竟也便宜。寻着食堂打囊(帮厨)的狗留,讨了一只瓶子,咬住牙打了半斤。回到屋里,没由分说抿了几口,嚼着丸药服了。此时太阳还没落山。捱到天将黑,喝着汤,季工作组坐在对面,闲扯时便觉着小腹底下暖流涌动,随后只觉着裤裆里头发胀,毬根子绷紧,并伴着疼痛感觉,那物件果然臌厥臌厥地立起来了。
  富堂老汉嘴上唉声叹气,心里却是喜之又喜。季工作组还问他,为的啥事,他随口便将杨先生编排洪武的一席话说了出来。季工作组没有说啥,喝罢汤,过那边窑里继续读他的毛选去了。婆娘洗过碗碟,风催似的跟了过去。富堂老汉这一时的消磨,好不焦躁。苦苦耐了两三个钟点,婆娘针针这才慌慌张张过来上炕。吸溜吸溜地脱了衣服,掩上被子睡下,却见老汉黑摸着踅了过来。针针说:“你这是想咋?”老汉没说啥,扒住腿子只看焦急,要上。针针又说:“是吃没你吃的么还是没你喝的,今黑你是哪根筋转错了?”富堂老汉诡秘一笑,道:“我服了杨先生开下的硬毬的丸药,美得太哩,不信你试看。”针针伸手腿底下搂了一把,生气地骂将起来:“贼,你吃了叫驴的槌子也不成,你摸你的毬蹴哪里去了!”富堂老汉一惊,自家一摸,的确是软溜答水松皮拉塌,没有丝毫武势,心下即刻凉了。暗自骂道:“妈日的杨济元,说得是金枪不倒,如何灵验,如何值贵,原不过是一团驴粪,不敢见场面!”骂过,钻回去自睡去了。
  没想坏事却坏在第二日的早晌,地没犁一处子,裤裆里奇痒。早不硬晚不硬,这时候那贼物件炮硬了起来。弄得老汉吆着牛,裤裆打着伞,瘸瘸趔趔往前赶。说来也是,人老几十岁,遇下这事一时寻不到借口,只得随着前头的犁走。到下晌时候,假装撒尿,背过人到土埝地下,解开裤子一看,连连叫苦不迭。你晓咋的?原来那物经过这一场生磨硬蹭,龟头变得青红紫胀,看着血都要迸出来。牛一送进饲养室,着忙便撇着腿子往回赶。进门脱鞋上炕。婆娘针针在灶火头做饭,看老汉这样着歇下,随口斥责道:“大天白日的,不说做点啥,进门便偎到炕上!”
  富堂老汉睡下,也不作辩解,只是失唤几声。婆娘一听不对劲,慌忙过去问咋。老汉装腔作势地道:“我腿底下难过的!”婆娘爬上炕去,挨近问:
  “为咋?”老汉抓住婆娘的手往裤裆里一放,可怜巴巴地道:“你摸。”婆娘一摸,抽回手笑了,说:“这,也值得哼哼?”老汉央道:“借这一会儿没人,尽快来一下子。”婆娘道:“这咋成,娃娃快放学了!出来进去的!”老汉道:“也还早,我这里难受的情况你是不晓!快,快把窑门闩上,来也!”婆娘道:“胡说,太阳红哈哈的,不怕人笑话你!”说完,下炕做饭去了。
  老汉没再央求,蜷在炕上,双眼木呆呆地望着炕墙,肢捱捱忍受。忍了片刻,季工作组瘸着进门,问针针道:“饭还没好吗?”针针道:“还没好,你坐炕上等一会子。”季工作组瞭到炕上,问:“老哥这咋?”针针撇嘴一笑,说:“老哥得下奇症了!”季工作组道:“啥奇症?为何不请洪武看?”富堂老汉眼实合,说:“不用不用。头晕,一会儿就好!”说了一会儿话,饭熟了,娃娃也回来了,一家人围住吃饭。富堂老汉装着迟委,眼窝眨巴眨巴地胡吃了几口,又睡下。季工作组吃完,下炕时对老汉说:“行不行?不行,我派洪武过来给你瞅一瞅?”老汉说:“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季工作组道:“那好,你歇着,我对海堂说,你今下午不用犁地去了。”说完走了。一会儿娃娃也走了。富堂老汉迷迷糊糊,试着机会来了。睁眼一看,婆娘却不见了。
  这又闭了眼,睡了一个时辰,还是听不着响动。一想,妈日的,贼婆娘又革命去了!妈日的,伺候那驴日的瘸子咋就恁勤快,你说这叫啥人嘛!想到这,只试着腿根子里抽搐一疼,似有火焰从在灼烧,情形大为不对。
  老汉害怕了,慌忙起身,挪着向大队部走去。一进大队部院,瞅着针针搂着自家肩膀,满面春风,柔声娇气地与吕连长一班人说话,什么抄写什么汇报,都是官样词语。好家伙,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短短几月时光,季工作组把一个地主老财的童养媳,培养成一个革命人!
  富堂老汉自惭形秽,也不敢上前打扰,远处站着看了一会儿。又因为那地方疼痛,转身回家。没进家门,只觉着裤裆里头湿漉漉的。三跷两步到了茅房,掀开裤裆一看:毬,瞎事了!毬眼里头朝外渗血!老汉这忙蹲下,呼呼喘着看去,只见那地方滴答滴答不见停止。这是为咋?老汉猛地站起来,只觉两眼一黑,咕咚一声跌倒,毬插进屎里,再不晓人事了。
  话分两头,说是邓连山自从回来之后,打扫村落,修桥补路,尽做好人好事,单看比那雷锋还要勤快几分,备受村中老幼称赞。特别是当人们都在照壁下晒太阳的时候,只见老贼这时候手把扫帚,不停不站,将面前的一片空地,前前后后都扫得溜光。然后又拿着铁锨,将人脚下的坑洼地面也一点一点填平,情形甚是感人。
  却说一日,有柱他姑费尽周折给有柱领来一个女人。自从邓连山那天黑夜将有柱娃暴打之后,回屋就给娃发下宏愿:“有柱,你甭慌张,这事交给大办。我就不信她芙能走了,我儿就得活活地打光棍不成?但你日后要听你大的话,千万再甭打村里的婆娘女子的主意。毛主席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头专门写着一条,不调戏妇女。人家吕连长没把你的事和毛主席语录联系在一起,真联系起来,你罪就大了,你当是咋!大不是有意夸大事实,也不是故意嘿唬(恐吓)你。咱不同旁人,咱属于受改造的对象。所以说事事处处都得留心。把毛主席的话,咱且要当成做事的准则,克住奉行,这样才有可能被社会当人。你我这一辈子都没啥了,糊里糊涂活过也就算了。关键是咱雷娃。你没看,咱娃头脑的灵性,村中他这一茬无人能比。咱父子俩即就是砍头剁脑,也得给娃修上一条出路,你说得是?当前主要是你的媳妇,这几日咱就承办。不过你也不能太急,得给大一些时间,大这就去四岸打听,瞅住那能勤俭持家,身材脸面又说得过去的二茬女人,大一力给你办了。不瞒你说,大这些年在莲花寺监狱,人家专政机关的确不错,不管表现瞎好,论月给你发好几元的津贴。我是能不花就不花,攒下一百多元。这些钱,咱拿出一些给你办事,你说妥否?”邓连山说话算话,没隔几天工夫,居然兑现了。
  范家庄他姑给有柱将女人领了来。咋不咋还个黄花闺女,你看有柱的艳福大不大?有柱起初是满心欢喜,不想这日一见,差点呕出来。女人生得恶心,这里有诗为证:
  前鸡腔后背锅,红鼻子烂眼窝,
  豁豁嘴唾着说,瘸子腿倒三脚,
  一头的黄毛落嘎鹊,扇风的耳朵唱山歌!
  女人炕上腿一盘,没咋的张口就要点了。你晓那女人话咋说的?那女人道:“我还以为你这塬底下的人有多大的章法呢,原来住的摆的与我们山里人一般无二。瞅住有的地方还不如我山里人的宽展。你们喂猪,将猪圈起来。我们山里就不同,我们是放脱叫满山跑。你们塬下的牛个个精瘦,牛背窄得只剩了根脊梁骨。我山上的牛你试看去,脊背宽得能擀毡。你们的婆娘女子也是,脸一律都黄喇喇的没劲儿,像几辈子没有吃饱饭。一问话,皱的皱的,嗑嚓嚓乱颤,半天说不清干一个道理。今天我是从地头看到村头,看了一整,也没看出你们这山塬上有啥好的!”有柱的姑连忙截住说:“勤花,咱眼下还是客人,做客人就得晓些做客人的礼数,再甭胡说人家的不对。”邓连山倒开通,喜眉笑脸地从旁说道:“没事没事,叫勤花说,我就喜欢勤花这爽快。毛主席教导我们:‘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毛主席把话都说到前头了,咱还怕啥嘛,甭怕,说!说!”女人脸朝炕墙一迈,不吭声了。
  有柱一看这相,拔开腿子颠了。让邓连山由村前撵到村后,提住耳朵教训起来。邓连山道:“好我的不醒世的儿哩,你叫大把心操碎了!大好不容易给你瞅个人,你以为你是干部或是党员咋的,你带答不理的,叫大拿老脸蹭!试问,是给你寻媳妇还是给大寻媳妇?你倒说话!不给你寻媳妇吧,你出门犯事,拽住人家婆娘不放手,叫人家把你脑瓜瓢打得稀烂。给你寻媳妇吧,你眼睁睁看着一个好人不要,你说她啥没有?胳膊还是腿?眼窝还是嘴?灯一吹抱住啥都不缺!况且说话还只见展坦,心胸城府磊磊落落,一般女人只看没有的!你说你要啥人?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你说叫大该咋?”邓连山一席话说得斜顺都是道理,自没他有柱再论说的地方。于是随了老汉乖乖地回去了。父子俩拉拉扯扯回到了屋里。邓连山一进门,编造了一个屁谎,说:“也是啥时候嘛,没说咱这憨娃还固住要下地干活哩。我跟尻子给他解说,好不容易喊了回来。”炕上龚勤花哼了一声,眼窝朝上一翻,咬住地说:“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叫你二位老的少的拉拉扯扯倒是为咋!”邓连山着忙赔笑,说:“不是这事,不是这事。是有柱太勤快,一日不下地,心里就不踏实。”炕上的又倔腾腾说:“种地吃米吃面,不下地该再做啥?”邓连山这一口憋住,不知是从哪条哪款上对答了。
  正在这时,院子里有人喊叫。邓连山急忙迎出门去,一看是栓娃几个民兵。于是忙忙捷捷给弯腰答话,问咋。栓娃道:“听说你屋来了山上的客人,吕连长叫我们过来检查,看看都是些啥人。”邓连山谄笑说:“能成能成!”将栓娃一班人让到窑里。栓娃炕上一看,果然端坐一个女子,问她:“你是啥人?”炕上人看门前这班人歪歪扭扭立着,问得也怪,便没带好气,随口说道:“啥人,天上的人,地上的神!”
  栓娃这班民兵一听口音,晓得从山里下来的,腰板立即挺直了,吆喝她道:“走,上学习班去,你还硬得梆梆哩!”邓连山一听这话,慌忙上来拦住,说:“班长班长,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你们要这相,我这算是把客人得罪了!”这班民兵哪把邓连山的话听在耳里,一拥而上,将女子拽了下炕,连推带搡地猥着,挟持到大队部里。
  吕连长一看,进门的是个适时的女人,不觉来了精神。先将民兵喝住,自个儿要亲自审问,说:“你家住在哪里?”答:“范家庄子。”问:“叫啥名字?”答:“龚勤花。”问:“因咋到这儿?”答:“媒人领来的。”问:“看谁氏?”答:“邓有柱。”问:“邓有柱啥成分你晓得不?”答:“不晓。”问:“不晓?不晓你能胡嫁人不成?这年头嫁娶,哪有不看成分就随便出嫁!”答:“我自愿。”
  吕连长问到这里,不言喘了,拿眼睛将龚勤花这瞄那看,心里暗自佩服这山里女子的胆力。于是又换了温和的口气说:“你背后这几位,心红根正,哪个长得不比他邓有柱气派,你咋单瞅上他了?”龚勤花果然回头来看,栓娃几人一个个慌了神,脚底不实,摇摇晃晃,躲躲闪闪,倒像是只怕将自个儿被人家女相上似的。龚勤花看过,转身说:“没看上。”吕连长道:“你看上谁?
  地富子女邓有柱?你晓得他在村里头耍流氓,缀住人家媳妇的衣服不放的事实不?”龚勤花摇头晃脑地说:“这你甭问我,我不想知道。邓有柱我不说可,也不说不可,只看人身材,比这几人的汉壮!”
  吕连长指栓娃,说:“你看这位如何?”龚勤花又回头看去,瞅了瞅掂枪的栓娃。吕连长补充道:“咋相?飒爽英姿五尺枪!”栓娃脸憋得像灯笼,只看着站不端了。龚勤花道:“这个人还成。”吕连长道:“那就定了。也是这,栓娃,你将人领回去,其余的事由我打发!”
  栓娃胆小迟委。吕连长急了,骂他道:“没说你这熊娃,活该一辈子打光棍。叔给你瞅个相,你是毬蹴到肚里死不出头,叫叔再咋?快啊,领上回去,再磨蹭我予旁人了!”栓娃一听这话,慌忙说走。那龚勤花也不说二话,头一低竟也跟着拴娃走了。
  事情前后不到一锅烟的工夫。吕连长看二人出门,自己倒吃一惊。吃惊过后哈哈大笑。过了一个时辰,有柱偷偷摸摸进来,说要领人。吕连长一顿嘿唬,将拐骗啦奸污啦一套词语用上,骂了一通。后又说道:“龚勤花思想觉悟很高,不愿再踏进你地主家的门槛。我们业已安顿好,派人送回范家庄子!”有柱无奈,只好回撤,对其父邓连山说过。邓连山气得嘿了一声,搂住头坐地上,不言喘了。
第51章
  大害与大义歪鸡一帮弟兄吃过炒玉米,又热闹到后半夜。看时间确实晚了,这方一哄而散。留下大害一人,收拾了炕上的杂碎,脱了棉裤,正说吹灯睡下,却见灶台下站起一人。大害不看,也晓是谁,忙说:“哑哑你咋?这大晚了还不回去歇下?”灯火底下的哑哑,痴目睖睁着不喘。大害道:“快,快回,甭叫你妈心慌!”哑哑指头揪着指头,脚步缠着脚步,像做了错事的碎娃,一步一步地挪出门。大害看娃可怜的样子,少不得又为她一番叹息。哑哑掩上门,再没有响声。大害扎起耳朵,听了半晌,晓得哑哑在窑门前没走。这忙穿上裤子,赶到外头劝她。
  哑哑蜷在窑门口的石墩上,看样是做坐一夜的打算。大害走近,用脚轻轻碰了一下,低声说:“你不回睡?这叫咋?快回,操心受凉了!”哑哑不动。大害站着陪了一会儿,看着满天的星光。夜色温柔又寂寥。大害弯下腰,和蔼地说:“听哥的话,赶紧回去,你再不回,哥就生气了!”哑哑一听这话,扑在大害膝下,抱了大害双腿,将脸贴在大害裤裆。大害没动,却觉着那话儿又膨胀起来。大害长叹一声,低声说道:“哑哑,快走啊……”哑哑反伸了手隔着裤子将那话儿搦了。大害一颤,生气地一把推开她,说:“快走!”哑哑不走,仰面望着大害。大害看着星星。随后,大害说:“回去,天太晚了。”哑哑站起,捂着脸,行了行了走了。
  回头说富堂老汉,这日下午,一不小心独自晕倒在茅房里,其相势也甚是可怜。你说这倒为咋?老天爷竟至于要害他不成!富堂老汉一世的活人单是再没挑剔的地方,头朝黄土背朝天,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针针回来,已过几个钟点。进窑门不见老汉,心还想,老汉又串门去了。
  回头去茅房,一眼照见老汉卧在屎坑里头。知道大事不妙,这才喊叫起来。喊了阵子,不见人应,忙跑到大队部,当着一屋子人,双手扶门框喊了起来:“季站长季站长,你老哥不行了,快看看!”
  季工作组道:“喊叫啥哩嘛,你没看着大家正在学文件!”针针一听这话,走进门里,倒急得要哭,说:“你老哥在茅房里头栽倒了,不晓人事了!”季工作组眼睛一瞪,横眉冷对地说:“你咋是这相嘛,栽倒你扶起不就对了,喊叫啥嘛!你没看人民日报社论咋说,当前学习中共二十三号文件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你倒好只顾喊,喊什么?把人死了吗?甭说没死人,人死了又咋的?文件甭学了?真是的!”针针看一时对他解说不了,怕将老汉耽搁下了,慌忙又往回跑。没进院门,只见栓娃从后面撵了上来。栓娃说:“季工作组派我来了!叔在哪里?”针针领到茅房。栓娃一看,也顾不得屎的尿的,将老汉驮上背到窑里。针针一面打水一面说栓娃:“快叫洪武去!”栓娃说是,呸呸呸地唾着走了。针针放快手脚,只说给老汉擦洗。擦到腿根底下,一看老汉那东西,红卜赤辣日天地撅着,即刻明白了八九不离十。心下的悔意,甚是难喻。
  话说那富堂老汉眼看不行了。栓娃这贼叫他去唤洪武,他人半晌倒不见影了。他跑到大队部里,为看热闹,把这头忘了。原来他一进门,看见县上来了几名学生,个个血头烂面,呼喊着对季工作组说话,只道是县上形势又紧张了。“红联”仗着县南的部队没收了“红造”的枪支弹药,如今又攻进县机关。两派打得凶。但“红造”缺乏武器,眼下形势十分恶劣。季工作组端坐在炕上始终没有言声。到后来,季工作组叫住吕连长说:“是这,你能否马上给我将鄢崮村造反队带出去?”吕连长没说的,巴望这事巴望了一辈子,年年训练,年年训练,就是没遇着实战的机会。再加上庞二臭如今在县上的情况,心里一直不服,如今一听这话,心兴得只要跳出来,哪有不去的道理。于是一个立正动作,干脆地道:“能!”季工作组道:“能就好,今夜咱就出发。通知民兵注意保密!”又转过脸,“贺根斗同志,贺根斗同志哪去了?”众人四下看,说不晓。季工作组生气了,骂:“我看这贺根斗是扶不起的天子,学习开会你看他,枣胡沟子坐不牢,一会儿做这一会儿做那,单见都是他的事情!”正说着,贺根斗跑进来,忙忙捷捷说:“叫我咋?啥事?”季工作组将所有情况简单叙过,最后说:“现在,鄢崮村的大权都交给你了,一定得提高警惕,以防阶级敌人利用我们后方兵力空虚,向我们新生的革命政权反扑。”贺根斗道:“你且放心,有我根斗在,就有鄢崮村的革命政权在,但有意外,你回来把我人头提了!”季工作组叮咛说:“千万注意保密!”贺根斗道:“这,你心放肚里。”
  说过,一帮人马造饭的造饭,收拾家伙的收拾家伙,诡诡秘秘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甭看是农民,但到事上,的确像是部队。季工作组将一切安顿妥帖,瘸着回家,一进院门,迎面碰见洪武背着药箱,慌里慌张地往出走,问啥事,洪武道:“瞎了,老汉得了脑溢血,没救了!”季工作组方想起上午时分,针针事急慌忙地曾去唤他。这匆匆撂开腿子赶进去,推开窑门一看,但听灯影里头,针针带着两个碎娃,扯着嗓门,嚎得有腔有调。有道是:
  夫哇,你就这样狠心撇下妻儿们去了——
  你舍了你面前这二女一男,由儿女随寡妻苦熬饥寒;
  你舍了你面前这黄土高天,将犁杖与耧耙撂在埝边;
  你舍了你面前这庄廓一院,风扫树树扫风凄凄惨惨;
  你舍了你面前这油灯一盏,挨黑了妻与谁灯下绷闲;
  你舍了你面前这糊饭一碗,食盘边不见你喜眉笑颜;
  牛哞哞羊咩咩驴儿嘶唤,乡亲们看着你眼雨涟涟;
  儿哭爸女哭爸妻哭老汉,白没咋你怎就命归黄泉;
  春天里妻随你奔走渠沿,采得那杨槐叶搓成菜团;
  夏天里妻随你劳作不断,顶日头背月亮挣扎田间;
  秋天里妻随你拾禾磨面,食一顿好吃货满心喜欢;
  冬天里妻随你扶犁东岸,忍得饿忍得冻为得来年;
  你随妻且算是一十六年,十六年你为妻忍辱求全;
  不是妻不晓你心头作难,苦啊苦,苦日子叫苍天苍天无言;
  天皇皇地皇皇何不睁眼,为何让我的夫如此落怜;
  夫哇夫,我的好不恓惶可怜的夫呐——
  见此情形,季工作组觉着头发根子扎了起来,少不得走过去,先拿大道理安慰她。针针听是季工作组声音,气不打一处来,恨着转过脸,泪眼汪汪地道:“呸,学你的文件,革你的命去!我就不信你们这班人,一旦革命便成了千年的王八万年的蛇(chàn),守住石头缝子长生不老!你自问,自你住到富堂哥这里,几个月来,啥事央求过你?当一院子人,你朝我耍威风!你葱插到鼻子窟窿里装象,革命哩,革你娘的腿去,看你娘把你生下来,叫你六亲不认!我今日算把你的心肠看透了!你说说,这些日子热了冷了,啥时不都是替你想着?将你是黑地白日地加意伺候,你咋这没良心哩嘛!这我也不嫌说话难听,不是说,把你婆娘伺候不到的地方,我都伺候了!你说你是个啥?白眼狼!吃人肉不看人脸的白眼狼!呸!”
  季工作组一看搭不到茬上,任务在身,不便多说,惶然退出,下伙到吕连长家吃饭。一路心想,多亏刚才四岸无人,但有旁人在场,凭针针的那些话,给她定一个反革命罪也未可知。
第52章
  这天夜,队里拴起两挂大车。季工作组一拨,二三十个人选,一律带刀捍枪,好不英武。村中男女也如大敌当前,几乎是倾巢出动,立在村头相送。这里头有父送子,有妻送夫的,少不得抹着眼雨,把战场上注意的种种要点,都一一叮嘱清楚。看到这种排场,此刻的季工作组感觉,像进到解放战争年代的电影里,情绪亢奋,气势激昂。只见他一跳腿立在马车高处,明晃晃的手电筒,排空乱照。吕连长吆喝得山响,一会儿快点一会慢点,该坐车还是该排队,指挥得民兵们晕头转向。一点数,到齐了。到齐就该出发。走得紧急,让村人追行了二三里,只看马车哒哒远去。
  人们正说心下作难,忽然又听着马车回来了。村人纳闷,只见季工作组被民兵从马车上吊下来。季工作组脚一沾地,就喊起贺根斗。不巧贺根斗人已回了。这才叫了守家的民兵猪脸,猪脸问咋。季工作组从口袋里摸出五十元钱,手电照着,用手拍着,语重心长地道:“猪脸回去,将这笔钱交给根斗,让他协帮针针,把老汉好好埋了。因为在这前头,毛主席就说过,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说完一扬手,又被吊上马车。这才调转马头,钪钪锒锒,义无反顾地走了。
  猪脸将五十元钱揣在怀里,暖了一夜。次日,富堂家院里,呜呼喊叫着操办丧事,而他仍一声不吭。后来还是谁对根斗说了,根斗这才慌忙打发大义前来取款。大义说:“妈日的,那头嚎着等钱哩,而你将人家钱揣上不言喘了!”猪脸推诿道:“谁不言喘了?我这是没来得及送,咋能把他的钱没了!妈日的,人装一会子都不成吗?”说着乖乖地掏出钱,背过身眼雨眨眼就要下来。心只想,他这辈子甭想再见这多的票子啦。
  富堂老汉总的说还可以,里外一加,百十元款项,好赖将该行的礼数都一一行了。在近几年抬埋人的程式上,还不多见。村中行将就木的老辈儿人见此情形,个个赞叹,念叨着富堂老汉有福。
  这面却说,鄢崮村农民造反队成立之后,立马夺了权,将叶金发一班人没由分说即刻撤换了下来。贺根斗一到任上,少不得微服出巡,访贫问寒,将那为官做样的种种礼数一一都行过。贺根斗身穿军大氅,脚蹬解放鞋,肩背《毛选》手拿《语录》,收拾得头面光洁,脚底轻跷,带着一班人马,拿张做势,摇头摆尾,排家挨户走访。
  贺根斗到郑栓家里。郑栓说起队上头牿,老瘦残弱,相势可怜。多年来他是一直有心给队里跑上几趟商洛,倒上几回,将其更新换壮。但叶金发一拨人,将他的好意一直是置之不理。贺根斗一听这话,立刻点头。贺根斗道:
  “这事我大力支持,今明两年,咱瞅住机会非办不可。不过眼下不行,这我不说你也晓得。过去我们鄢崮村在错误路线的影响下,把革命生产都搞得很烂,现在到了咱造反派的手里,一时三刻还缓不过劲来。就说现在大家晚上开会学《毛选》用的灯油,且看买不起了,哪有钱上商洛去倒头牿?这事咱们缓来。
  只要大家都一心支持造反派的工作,我想,用不了多少时日,完全可以考虑你的意见,拿出几百元由你办去!”
  贺根斗走到刘黑烂家。亲自上炕,看过老汉一双残腿,便与水花说叨起来:“黑烂哥,是咱队上的功臣,五八年修水利,是有功之臣。如今又造反有功。像这种老功臣,我们造反派绝不会亏待。”水花一听这话,落下泪来:“没想到根斗兄弟说话这么中听!那多年我一直对人说,咱鄢崮村藏龙卧虎,还埋没着一位大能人。也就是你。这几日你这么跑,群众反应很大。都说你,‘看人家根斗,转脸是个执事眉眼。把大队这一拉拉事情,务治得头头是道。这且不说,对待群众的口气,还一律随和。与叶支书那贼,完全两样’。我也说,根斗这人生来公平直正,人行之高,他叶金发咋能比得!”贺根斗一听这话,喜上眉梢,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也是常人,只是如今到了位上,就得按政策办事。像黑烂哥这种情况,我不会像叶金发那样撂下不管。过几日,我就先将你家的补贴工分一事解决了。这不用你说,你坐屋里等着。上头再发下来照顾粮,首先考虑你家。为官首先得清正廉明,体察贫苦,你说得是?”
  贺根斗走到歪鸡家。将圈里屋里都看一遍,不由得连声唉叹。对着歪鸡他大说:“难肠啊难肠!我想不出,像叶金发这一类党的干部,看到咱屋里这种情况,作何感想!群众的日子过得这等寒酸,他们似乎从不招呼提问,只说是好好好。群众拥护他们多年,你看,良心到哪里去了!但今后是造反派掌权,走的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这你就心放下。除积极参加革命以外,还得努力生产。千万不要再出门要饭了!要知道,要饭是给造反派脸上抹黑!”仇老汉一听贺根斗这话,腿软得咕咚一声跪下,央求他道:“贺支书,贺支书,我屋的情况你都看着,我一日不出门要饭,一日就没吃的。我那贼歪鸡,不是理家的人,进门只张着嘴要吃的,叫他出门要饭,他嫌丢人。一日不务正事只见胡浪。苦就苦了我老汉!贺支书,缓过我这阵子,等娃他舅将粮送来,我保证不再出门要饭。听你说的!”
  贺根斗道:“老叔,甭给我胡叫,我现在还不是支书,尽管将来肯定是,但现在不是。党我一定要入的,支书我一定要当的,但现在还不是,你先甭胡叫。你那歪鸡,不是我说,也的确成了大问题,他一天跟上郭大害那班二流子胡行,能学好嘛!郭大害是啥人?他大虽说是跟党多年,但现在不成了,走了资本主义,被撤职了。他自己呢,也不正派,整日招了一帮青年人在他窑里不说正事,谋致着和造反派作对。像这种游手好闲之人,仗着老子原有的地位,咋咋呼呼,横行霸道,嚣张要打骂民兵。群众反映他过去的问题就很多。我们已经准备派人外调他的作风问题。据说在矿上就乱搞男女关系,滋生事端。你歪鸡还不晓这些情况,但组织晓得。我独独告诉你们。总之,跟上他是没有好处的!我的意思是,这都在于你老叔,你咋说,这对娃的今后前途关系极大。
  是跟上造反派干革命,还是跟上郭大害胡闹,就看你咋编排歪鸡了!”
  贺根斗走到大义家。大义正在屋里吃饭,见贺根斗一帮人进门,急忙放下饭碗。贺根斗炕上坐定,说:“今日你咋回事?说好的,叫你今日来大队部,咱一班人商量一下接账的事,这等那等,不见你人。你以为造反派决定让你把贺振光的账接下来,是和你说着耍哩吗?听人说你又朝郭大害屋里去了几趟,这是啥事?你不要以为你不接账我们就再寻不下人了!咱鄢崮村四条腿的驴不多,两条腿的人多得是!你甭以为咱鄢崮村没人!前天夜里,你是答应得好好的,你说为咋?把你娃有啥了不起的,叫我这请恁劝?何况这几日,你还有个很重要任务,就是监督着社员家家户户都将请示台建立起来。你人不来,我们安顿谁办?地主分子邓连山的请示台都建立起一个多月了,每天晚睡早起,在请示台前,领着娃向毛主席念叨,而我们贫下中农没搞成,你说这事丢人不丢人?说起来让人笑话!你好好思谋一下这些事情,办是不办由你!老实说,你明早不来,咱就将过去的话一笔勾销,你走你的。日后造反派再不指望你啥,但有一条,牵扯到郭大害的问题,叫你提问,你得到大队部来!”
  大义连忙说道:“不是我不去,今早我耽搁了,撵到大队部,你已经带上人走了。心想跟季工作组说,又怕挨照(批),没敢言传。”贺根斗说:“即使这相,你也不该不来,到现在,我们一班人甭说吃晚饭,连午饭没顾得吃,你说辛苦不辛苦!你倒好,一人坐下吃开了,不理事务。我活了这一辈子,啥没看透?革命就得有革命的样子,吃饭是个啥嘛!关键是你心里头撂不下大害,你说我说的是否?你与他结拜弟兄。结拜弟兄是啥?是地主老财的腐朽作风!听说大害窑里挂着一副对子,写着‘结义为仁’四枚大字。你晓‘仁’是啥意思?共产党不讲这东西,造反派也不讲这东西,但地主老财、资产阶级讲。这是为何?是因为他们要剥削贫下中农,要欺压穷苦百姓!你跟上大害,大害将你领到阴沟里了,你还以为他叫你赴宴哩!”大义道:“我晓我晓,你甭说了,明早我就过,听你安顿!”贺根斗一笑,说:“我们这就散了,大家先回去吃饭。晚上照常学习。如果你真的想来,就来参加学习。”大义点头。
第53章
  歪鸡一拨人,眼看着大义投奔了贺根斗,并将贺根斗的侄儿贺振光的账本接了。这几日,夹着账本寻人结算,好不威风。弟兄们看见,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背地里将大义给捅了。大害说歪鸡道:“人各有志,不能强勉。这事甭慌,咱睁眼看,有他大义后悔的时候哩!”弟兄们听到大害这样的话,不以为然却又不好直言,反怨大害心肠太软了。
  一天夜里,大害一拨人耍得正好,没看见大义夹着账本跑进门。这时只看周围的气氛忽势淡了。大害问:“不忙你的公务,来这咋哩?”大义道:“十天半月没见弟兄们了,来耍一会子再走!”歪鸡道:“这里没你立脚的地方,快忙你的事去!”众人跟着帮腔,纷纷说:“快走你的,甭搅了我们的兴头!”大义低头,脸红红地说:“我对大害哥说句话就走。其一是吕连长带着咱村一帮人,到了县城,仗没打就赢了。其二是庞二臭在县医院调戏妇女,叫人家关进城关镇的监狱里了。其三是贺根斗眼下与几位造反派头头,密谋着要私分储备粮哩。这三件事,弟兄们晓得就成,千万甭对外胡传。我走了。”大义说完,一咬牙,低头出去了。
  好家伙,没想到,大义竟是个曹营里忠臣!弟兄们你看我我看你,像一口吞了个热糊团,咽不得吐不得,内心只觉有万千个对付不住人家大义的地方。待了半日,大害方说:“大义这一时,被我等弟兄眉高眼低只是小看,但是他仍持住不喘,将一腔委屈都咽到肚里,实在很不简单。这一条甭说你们,连我也不如他了!咱一伙还骂了人家……”
  歪鸡道:“我看,他是良心上过不去,才这相了!我就不信,他有恁大的肚量?”大害一听这话,回过头呵斥:“咋能这样说话!大义随我等弟兄这么长的时间,仗义疏财,舍己为人,从来没有过你长我短他多你少地争执,人家有啥良心过不去的地方?还不是我们自己心胸狭隘把人家看扁了不是?”歪鸡脸扑通一声跳下炕,喊道:“我狭隘!我狭隘!你们个个心胸宽大,我不配和你们做弟兄,我走我走!”黑蛋一看闹下这事,紧赶上去拽住,一面劝说:“咱大害哥说得不是这意思,你听错了。”众人也随着拉扯,将歪鸡抬到炕上。歪鸡抹着眼雨,指着大害道:“人常说‘路遥知马力,日久看人心’,咱等着,你大害那一日但遇到事上,看到底是谁氏替你跟班卖血哩!”大害盯住歪鸡,又是气又是爱。气的是他不通常理,爱的是他心性耿直。黑蛋没话找话,将众人从这事头上扯开,黑蛋说:“你晓我前几日遇着一件啥事?嘿,有笑得很!有柱他姑从山上给人家有柱领下一个媳妇。不防被民兵栓娃看见,栓娃立刻给吕连长汇报了。吕连长一听,说:‘好家伙,我们这些贫下中农出身的青年可怜得打光棍,他这些地主子女倒受活了,娶了一个再一个的?不成,把那女子叫来,让我瞅一下!’栓娃去把人家女子押持到大队部里。三折腾两不折腾,那女子竟随着栓娃回去了。这几日不是?栓娃妈见人排说:‘嗨,人家女有主见,咱做妈的再该说啥,只要人家两个娃好,咱随咋都成!’人说:‘听说人家女子一开始看的是有柱!’她道:‘有柱那半疯子谁看得上他!即看上,咋不随他有柱,却随了我儿呢?’旁人嘴上不说啥,心里却都晓得,是栓娃从中插了一杠子,把人家的婆娘撬成自己的了!你说这事,怪也不怪?”众人问:“真有其事?”黑蛋说:“嗨,全村男女老少都在传,就你们不晓得?”众人笑道:“大害哥不晓得。”大害微微一笑,道:“邓连山老汉,可怜的。”黑蛋说:“听人说,当天夜里,那女子和栓娃就睡到一搭了。”大害说:“胡扯!”黑蛋说:“你还不信?村人都这相说,而且是栓娃妈亲口对人透露的消息!”大害听到这话,怏怏睡下,说:“你们耍你们的扑克,甭管我!”众人开始抹牌。歪鸡又笑闹起来。
  你知这是何事?原来栓娃将龚勤花领回家,见妈正在炕上做针线,枪不卸肩,牵住就让妈看。妈一看,儿领着一个花红女子,兴得下炕摸不住鞋帮子,立时忙将勤花扶到炕上。拉住风箱,升起灶火,尽家中所有,招待一番。当夜,就将这两个捉对成双鸳鸯,赶到一盘炕上成了事实。一夜的风景,只道是:
  一个梳头的二百五,一个掂枪的缺半斤;
  一个开春的羊角笋,一个盛油的莲花罄;
  一个喜滋滋踅着进,一个乐颠颠架住来;
  一个看相是头回出家,一个却不是初次问津。
  婆娘叫来隔壁成彬的媳妇桂香,让桂香站在窗户底下偷听。桂香一面偷听,一面心念,好的好的,自不觉湿了裤裆。却不说栓娃那贼,能娶上缺斤少秤的龚勤花,也的确不易。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季工作组带了大批人马一走,贺根斗大权在握却是不容置疑的了。这几日,他也是穷疯了,思来想去,竟拟出一个照顾困难户的名单,大不了也都是他们那几名干部。架住一天黑了,几人开了粮仓,人均五十来斤小麦,偷偷分过,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料没想这事竟先让大害一头晓得了。大害接到消息,对弟兄们说:“这贼,你看是不是胡来?储备粮,这是鄢崮村一村人的血汗,他贺根斗,说吃便拿出来吃!这不是食民膏脂的贪官污吏又是什么?”他哪晓得,农村基层干部的德性,百姓们早有形象的描述,只道是:
  队长见队长,票子哗哗响;
  会计见会计,看谁车子利;
  保管见保管,吃得肥大脸;
  记工员见记工员,枕边睡着小金莲!
  只要是当了干部,没有不贪污的道理。贺根斗眼下的情形,不也就说明这点问题。这事,随后又很快被村中之人知晓,个个血红了眼窝。私下里将贺根斗骂了个祖宗八代,仍不觉解气,又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来大害家里寻求主张。狗日的贺根斗,劫人贼!不当干部倒没啥。一当干部,就眼瞪圆着开始劫人了!
  大害几日来煞费苦心,临了,堂堂正正列出一个人名单来,名义上是借粮,想的却是那智取生辰纲一般的主意。一天夜里,村中男女都来到大害窑里。弟兄几人,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张张狂狂地与乡亲们说话,不是会议却像个会议。直捱到三更时候,一群人随着大害蜂拥而出,直奔向生产队粮仓门下。猴子这时候也不用编排,照大害说的,上去三鞋底将一把大锁拍将开来,大家伙也不用声张,排好次序,由大害赤脚站在粮食囤里头,挨门数户,将库存的三四千斤小麦,分发了去。这一次倒真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了。
  过了几日,保管员财升这才慌里慌张跑到贺根斗家,将贼从被窝里拽出来,说:“瞎了,今日早上我到粮库察看,只见门前都是脚印子,一摸锁,像有人开过。这赶忙打开门,进去一看,你晓咋?妈日的,一囤麦全不见影影了!我说日鬼,谁做下这瞎事?正没想头,却看着地下撂着一张白纸,揭开一看,都是人名单子,你借三十,他借五十,填得好好的。你说,咱们啥时候又将粮借给这些人了呢?”贺根斗一听,瞠目结舌,手颤提不上裤子。俗话说法不治众。何况又有借粮的字据,寻谁说去。众人惹怒了反咬他一口,他贺根斗就是生八张大嘴也辩不清了,这还了得!他贺根斗上台,指手画脚还没几天,咋就跌下这么大祸嘛!日后,一旦上头盘查下来,如何是好?恐怕他费尽心机夺来的交椅,没坐牢靠便得丢了!
  这时候婆娘从外头揽柴回来,一看男人战战兢兢,相势不对,慌忙问咋。
  贺根斗道:“咋?有人给咱栽下黑豆了!”婆娘这又忙问财升,财升少不得又神描一遍。婆娘听完,反倒比男人有主见:“这事甭慌张。人常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头上来,总有个对策。依我看,是有人看见你们借粮,气咽不下,趁着民兵都不在屋,轰起一帮子人捣下的事。你紧赶吃饭,吃过饭到县上把咱村的民兵搬回来。这众人参与的事,用不了三天便明白了,我就不信,他包得住馅子包得住风吗?”贺根斗听了婆娘这话,着忙盛满一完糊汤喝了,揣了几个馍,钻住头子出了村,踏上通往县城的马路。
第54章
  却说那天夜里,季工作组带一班人马,没进县城,到城郊地界,迎面碰上一队人马。天黑,双方看不清干,乱喊一阵,方知是“红造司”的弟兄前来接应。吕连长看“红造司”的人马手中没枪,气派立刻大了起来。“红造司”的几个头目,将他们引到城郊一所学校。他们的临时指挥部。进房门,季工作组屁股没坐稳,就对吕连长发话,意思是要“红造司”头头听见。季工作组说:“你看,毛主席他老人家有远见没有?多亏了我们保存了一支农民武装!如果没有我们这支农民武装,咱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了!”吕连长竟也表现得水平很高,接住“红造司”人递的纸烟,道:“不是是啥?毛主席早就说过,‘以农村包围城市’。”递纸烟的人生得方头大脸,极是富态。见季工作组二人这样,赞同道:“说得对!说得对!否则林副统帅咋说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三十年前毛主席主张以农村包围城市,三十年后我们还是要以农村包围城市。”季工作组截住道:“就是一万年后,我看我们还是要以农村包围城市!这是我们共产党人的革命指针!”那人连忙随声附和:“对对对!是我们共产党的革命指针!”季工作组说:“既然如此,我们应尽快合并,重新建立新的领导机构,把革命进行到底!”那方头大脸人应承道:“应该,应该,应该!老季做总指挥!赶快行动!”话到这里,季工作组觉着,大家的思想基本上统一了。也就是说,认可了他个人在这次行动中的领导地位。
  这方扯上正题,将攻打县城的计划很快制订了出来。
  幸好,“红造司”这些人也不全是草包,居然还带来一箱子弹。吕连长让快抬出来。片刻工夫抬了出来。打开箱盖,吕连长一看,好家伙,全是真的!手抓一把,忘乎所以地说:“嘿嘿,只要有这东西,老子都能打到美国,随手连英国一块儿捎带着解放了!”说完,招呼民兵集合,实施动员。“红造司”
  的几个人借机会又去唧唧咕咕一阵,推出那方头大脸的人物出来说话。那人叫过季工作组,小声说了一阵。季工作组点头,又叫住吕连长说:“老吕,咱的人马,统共有二十多杆枪,是不是调出几杆给他们。他们现在五十来号人,革命热情很高,但是手头啥都没有的!”吕连长道:“那不成!这些民兵都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你拿了谁的枪,谁都不情愿。”季工作组又对那几人说了一遍。大家叹气,只说如今时间耽搁不起,得赶快行动。
  说到底还是农民厉害,这一夜将枪打得天空乱颤。你且想,栓娃一班民兵头些年进城比武,到百货商店买纸烟,这叫那喊,百货商店的女售货员死不答理。走到街上,县城人看他们,也都是目不正视。目不正视且不说,单看还朝地上唾痰!这是为咋?说出来这便是中国历史的奥妙。从古到今,城里人看不起农民,农民也没断过攻进城里,去打那些城里人。稍一煽火就起来了,甭说,给这些农民每人配杆一枪还真不得了!栓娃等人也是,没想到竟等来了这么一天,打城里这些狗日的!老子下死苦种田,你们吃商品粮,穿洋布袄,享荣华富贵,太便宜你们了!打,不打不是亲大养的!如今也叫他们晓得一下农民的爪爪子不光是为了刨黄土的!更何况,吕连长动员大伙儿时就发布命令,要打出鄢崮村人的威风。于是乎,这伙拿着枪的农民,一路枪声四起。见门见窗,都想开枪。有人没攻到县政府门前,百八十发子弹就打光了。守在县政府“红联司”的头头脑脑,一听枪声四起,这种阵势,吓得屁滚尿流,衣裤都顾不上穿,从县政府的后门溜上走了。天明时候,大局已经稳定了下来。
  贺根斗走在县城大街上,已是正午。县政府门前,一眼看见栓娃手持武器,头顶钢盔,与另外一个不认得的人,直撅撅立着站岗。贺根斗叫了一声,栓娃不答不理,眼光冰冷得单叫人觉着不再是他本人。换岗时候这才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问咋。贺根斗道:“咱村里大事瞎了,地富分子翻天了。我得赶紧寻季工作组,你替叔通报一下!”栓娃道:“吕连长说了,鄢崮村与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们现在已经是县上的正规部队。主要任务是守住县政府。鄢崮村一往啥事,不准牵扯!”贺根斗气得两眼直冒金星,张口骂道:“你这贼娃,叔饿着肚皮,几十里跑来,你也不说招呼招呼,几天工夫不见,眨眼叔都不认了!”栓娃一步后退,咔啦一声拉开枪栓,说:“你再喊,再喊我把你毙到当下!”贺根斗不敢再喘,栓娃命令道:“从县政府门前闪开!”贺根斗没法,只好走到远处,蹲着向政府大院里瞭了半日。县政府大门,红哈哈开着,十分平静。贺根斗直等得肚里咕咕鸣叫起来,这才站起,转身朝饭馆那条街走去。正说踅摸着进饭馆的门,只见远处灰钱土冒尘烟乱罡,一辆汽车开了过来,到饭馆门前,扑哧一声立住。贺根斗正看着稀奇,却听车上的人朝他喊起来:“嗨,大谝叔上县上来啦!”贺根斗抬头一看,宝山连星一帮民兵都在车上,个个全副武装,拿枪架炮,好不威风。贺根斗像遇着救星,兴得鼻拉了多长,紧跑过去。不防司机楼里跳下一个人,立住瞪他。他一看,是吕连长。吕连长穿着比他个人小了一个号码的军装,将他黑粗壮大身架箍得绷紧,因而显得年轻了十岁。贺根斗见他,不晓是高兴还是咋,眼雨跟着出来了,老远伸手跑上去。吕连长忙着掏烟,没与他握手。
  贺根斗连忙诉说往来的艰辛。吕连长说:“季工作组现在是负责指挥全县‘红造司’的政委,我是‘红造司’‘红色敢死队’的队长,这你先甭马虎。再遇着甭叫过去的称呼了。村中之事,季政委昨黑里就晓得了。有人撵到你前头了!季政委今日忙着安顿全县的大事,季政委有指示,晚上县委招待所,研究处理咱村的案件。你不妨到时也来听!”贺根斗一听,吃了一惊,想不出这倒是谁,赶在他前头汇报了。
  回头说鄢崮村。这天夜里,天色看上去黑的暗的,似乎是要下雨的样子。半夜时候,果然漓漓漉漉一场春雨从头顶浇了下来。天擦亮时,雨歇住了。这几日村中家户都分到了点小麦,灶火都烧将起来。照壁底下的笑声只看比已往高了许多。村人伴着雨水的气息,又站在一起闲谝。突然有人说:“你看南头那谁氏?”大家转脸望去,好家伙,是二臭!二臭披着黄军大氅,黑眉燎炝的,一摇一摆地走过来。这时不知谁喊了句“向庞卫忠同志学习!”逗得大家轰声大笑。二臭走近,一抖大氅说:“笑啥?有啥可笑的!走时我就说过,我既不想做官,也不想领赏。走时啥相,回来还是啥相,有啥可笑的!”丢儿说:“那我前几日咋听人说,你要当哪个公社的革委会主任了?”二臭脸上一羞,道:“都是县上那些驴日的胡传,谁信哩嘛!”丢儿又道:“叫老哥看一下你的伤口。”二臭坦诚道:“伤啥哩,擦了层皮。‘红造司’那帮人非要我装得重得不成,好给他们做借口。我一想,睡在床上,有好吃货,管毬他哩,装就装!”郑栓询问:“我咋听人说把你关到监狱里了?”二臭一抖大氅,脚步一挪,扬眉笑道:“那是啥事嘛!我原先就对人说过,这辈子国民党的监狱住过,共产党的监狱还没住过哩!进去一看,一个毬样!”丢儿凑上,假装不让旁人听见,嘻笑着问他道:“你犯下的是啥事吗?”
  二臭抬高声音,说:“啥事?这就是我今番回来要对咱鄢崮乡亲父老们要说的话!你晓咋?我在医院住,‘红造司’安顿下两个县中的女学生轮流照顾我的吃喝事宜。‘红造司’的一个头头,人见了叫张团长。天天跑来看我,挺热心。我起初还感激得不成,谁晓这贼安下日驴的心!一天黑了,群伙都看电影去了。丢下一个叫丽红的女子守床。我说那女娃,你过去睡吧,我没事。有事我叫你。女娃便到隔壁房睡去了。我也睡了。睡着睡着,只听隔壁声音不对,披上衣服过去一看,你晓咋?张团长压住人家女子要胡来,女娃不情愿。我没说三七二十一,上去两脚将贼从床上踹下来。我说他:‘你没看你是个啥东西,四五十的人了,欺负人家一个碎娃!如果是你女儿,你会这相嘛!’那贼一看形势不对,提上裤子跑了。后来一天下午,我在病房里头,和医院护士长说话,她是张县长的婆娘,正说话的时候,突然蒙住筒子拥进来一帮人,将我抓住,我不晓为咋。原来他们诬赖我调戏妇女哩!你们说怪也不怪?我说:‘你们把人家男人打倒了,我看人家苦恼,陪着说句话,犯啥法嘛!’人家护士长也当场就说不是,他们硬说看见了。妈日的,就这相将我押上一辆小车,送去监了起来。你说,咱鄢崮村人还能出门做事不?走的时候我就料着没有好结局,看,果不然,就这相又回来了!”众人笑。笑过又问:“你咋从监狱出来的?”二臭说:“我在里头不停地喊冤。这一喊,把‘红造司’老底给端了,他们吃火不住了,最后,季工作组出面,把我放了。我对季工作组说:‘看,我不来不来,你硬叫我来,也把我害了!’季工作组说:‘不是看你是个老革命,老游击队员,枪法好,否则叫你做啥嘛!’我说:‘我今番回去,保不准乡亲笑话!’季工作组说:‘谁叫你经不起走资派的糖衣炮弹。’”二臭朝地面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说:“呸!冤枉人哩!我把实事给他学了一遍,他仍不信,只说我:‘你快回去,回去啥话甭说,偃下头做活。你中了走资派的美人计了,还说啥哩嘛!’我一想也是,只要能放了我,咋说都成!季工作组说到底是人家官场的人。官场人不像咱这些百姓,官场人心齐得很,有些事包住得行哩。说你是白的你就是白的,说你是黑的你就是黑的。嗟,千口一声,严窝得很,紧火处哪有咱百姓说理的地方!我一看是这相,也不再强辩,先把我放了再说!”不知谁说:“还不错,弄了一件大氅回来!”二臭笑道:“再不弄毬一件大氅,这一个多月,我白耽搁了!”
  说到这儿,有人打断二臭,小声催他道:“你看,有人叫你,到屋里吃饭,给你接风哩!”二臭问:“谁氏?”人说:“你朝西看。”二臭转身往西一看,说:“提醒我了,正说没处吃去。”说着,也不管众目睽睽,迎了过去。二臭走了几步,又过回头说:“隔几日咱村又有好戏了,我在县上碰着根斗,蹲在县政府门前,听说季工作组在逼他,要他交出人犯,他交不出来,哭了三天三夜了。”众人一听这话,心贼了,知晓事情犯得大了,都不敢言声。
第55章
  一天擦黑,村人还没歇下。几个好谝的老汉仍赖在照壁底下绷闲。突然一只怪物呜呜叫着从村南飞跑过来,它的两只眼睛,看有百十盏汽灯那么亮,直射得人睁不开眼。晓得的人一听声,便知是汽车,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是啥怪呢。汽车到照壁前,嘎吱一声停了。只听咕哩咕咚从车上往下跳人。人跳完,灯灭下。老汉们这才看见黑压压一队人马立在眼前。他们全副武装,气势森煞,将村子两头把住,并低声吆喝:“都滚回去!都滚回去!叫着谁氏谁氏出来,不叫的甭探头看,枪子没长眼!”说着枪托胶鞋一齐上,将几位老汉与闲人,打得抱头鼠窜,鞋遗了不及拾。一时村里闹得鸡飞狗跳墙,直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进村一般。
  黑女大估谋着要开杀场了,忙跑回屋里,叫过黑蛋,说:“你也携上草笼,人问咋,你就说给牲口揽草去。一到麦场,你翻过土墙,向北岸那老山里头,抠住地跑,人不走,你甭回来!”黑蛋问为咋。老汉急了,骂将起来:“妈日的,这啥时候了还问为咋,再日晃一会子,恐怕连你娃的小命都没了!”黑蛋也害怕了,只好携上草笼,溜着墙角往村外走去。槐树底下,突然一个声音从头顶炸将下来。黑蛋一抖,抬头只见车上两个戴钢盔的,架着一挺机枪,朝他喊叫,命令他紧赶返回。于是乎又只好往回走。远远看着大害家院门前手电光乱照。一帮人拥着一个黑影,磕挤撩轧走了过来,黑蛋这忙躲进郑栓家的猪圈,扒住墙头看是谁氏。先看着哑哑在人群中穿插,蝎魔连天地喊叫,钻住头子朝那班人身上直扑,端住人家胳膊腕子下口咬。结果没挨着人便被砸得卧在地上,滚得一身是土。电光里头,哑哑跑过去时,身后便腾起一道尘烟。黑蛋心想着,哑哑这女子平时看着怯懦,遇事单看比他一个男儿还狰熊。
  人头一过,透过背影这才看见大害。大害被人家五花大绑,推着往前走去。黑蛋不觉哎呀一声,蹲在猪圈里头,再不忍心睁眼看这嘿吼煞人的摊场。这时,只听人群里吕连长喊:“甭忙甭忙,咱先等一回子,叫根斗把朝奉叫出来,叫他把哑哑拉回去,这贼女子胡咬哩!”根斗这忙跑过去敲朝奉家大门,一会儿工夫朝奉赶上来了,揪住哑哑,噼里啪啦几掴,骂道:“妈日的,人家执行公务,关你啥事,你就这么着扑哩!”朝奉打哑哑,哑哑不在意,挣脱了只看要朝押大害的不相识的人手上下口。人家看相倒不是怕被她咬着,而是实在怯怕她滚的那一身灰土。
  吕连长生气了,喝道:“朝奉,朝奉,你再不管你女子,我们就动家伙了!”朝奉一听这话,忙又上去三脚两踏,将哑哑踢倒,揪住腿子颠倒着往屋里磨。大害吼道:“朝奉你贼,不准你这相拉娃!”朝奉犹豫,站住看吕连长。吕连长命令道:“拽上回,甭停站!”朝奉这又将翻起来的哑哑拽住往回拉。
  大害两脚踏实,身板挺直,钪钪锒锒地喊:“哑哑甭怕,哥过上几日就回来,他们把哥白搭不咋的!这事说给歪鸡他们知道,让弟兄们耐心等候几日,不用多久自会再见!”那哑哑一听大害这话,号啕起来。尽管仍挣得要扑,但劲头却小下了。
  此时村人都晓得人家这来为咋,纷纷扒着墙头或是隔着门缝,眼睁睁看这帮武装人员,将时常接济他们并且在他们饥饿穷荒的时候予他们救命粮米的恩人,押上了汽车。嘀嘀一声,开上走了。
  男女老少看局势平稳下了,这才一个个地摸到村头,七嘴八舌比画着刚才的种种感觉。黑女大说:“看看,我过去对你们说,你们不信。今黑是不是应了我的说法!”众人一想是实,都安静下来,转脸看黑女大还再咋说。黑女大一咳嗽,唾了一口,腔子一抹,说:“我,我,得给头牿搭料去。”说完转身自个儿走了。丢儿一看,气得说:“看这老贼,精也不精?不管啥时候天机不露!”众人这又回过神来,借住这事儿议论起大害。只看众人念的并非是他往日的好处,倒都是他的孽瘴。如何地神经有病,如何地纠集一帮人在他窑里昼夜绷闲,如今犯下王法,自是意料中的事儿。竟忘了那大害如何仗义,如何体察民生疾苦,看他们饿得拉线线将那一窑供干部民兵饕餮的粮食,与他们分了平伙,打了冤家。
  回头说贼人根斗,那日下午在县城遇着吕连长之后,吕连长说,有人跑到他前头了,叫他夜里到招待所听候安排。贺根斗这才放了心,吕连长走后,自个儿摸进一家馆子,讨要了一碗煎水,将怀里揣的黑馍,泡在碗里吃了。出了饭馆,将县城的街道来回走过几遍,一直捱到天黑,起脚欲进招待所。没想到招待所前后门,也都有人把守。贺根斗探头探脑瞭了一时,然后挺直腰板,假装里面的人,往里走去。却不想被卫兵一眼识破,抓住领口只要动武。贺根斗一看阵势不对,撒魔连天喊叫。这时二楼的围栏里走过一人,问底下,是谁氏。贺根斗一听,是吕连长的声音,连忙将吕队长呼唤。吕连长道:“啊,是你贼,在底下等着。啥时用着你了,我自唤你!”底下人弄不清贺根斗的身份,但听吕连长口气,不像是正经人。踏了两脚,指示到一个黑角落里,由他待着。
  此时的贺根斗,也不得不将已往的阵势和排场撂下,埋住头子只看作装鳖。突然,二楼上嗡声大乱,门面一下大开,光影里头,各色人等昂头仰面身板绷直,纷纷出笼,呼喊着文件啦会议啦等等的术语,他们有的下楼出了院子,有的却又进一间屋子。贺根斗遂想起几个月前他作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的时候,住在这里。那气派,想来和他们也差不了多少。如今一转眼,落到磕台底下。人见了他,只看要打。你说这变化快也不快,怪也不怪?
  嗨!
  这时,他听着吕连长喊他,忙立起答道:“我在!”吕连长说:“你快上来。”贺根斗腰子蜷起,四条腿子并用,忙忙张张扒上二楼,找到那间屋门,手搭眉棱骨上一看,屋子里烟雾缭绕,几条汉子人人叼着纸烟,斜的顺的塞了一床。季工作组在办公桌后头。季工作组说:“进来。”他扶住门框,心惊肉跳地摸了进去。季工作组没等他说明便骂了起来:“看你的熊样子!就这毬本事,一天还喊叫着革命哩造反哩,我把鄢崮村的红色政权交给你,你不出一月工夫,就给我糟蹋成这个样子!彻底变色了!你马虎日迷糊,做啥哩嘛!你倒给我说说,谁氏把仓库的粮给劫了?”
  贺根斗结结巴巴说:“人头都有,都有,这是借条。”说着,将那张白纸由怀里掏出来,递给季工作组。季工作组接过去,一瞭,顺手撕了个粉碎,撒在贺根斗脸上,说:“这烂纸,骗谁哩嘛!”贺根斗忙说:“甭撕,麦罢他们还得还哩!”
  季工作组道:“毬!你晓得谁氏挑的头?”贺根斗思谋了下道:“说不准,咱村的地主富农,我一向紧压制着,旁的人竟猜测不来。”吕连长插言道:“你赌博抹牌时,咋就猜测得恁准?”贺根斗说:“我……”季工作组道:“你不晓?你作为一个村子的造反派头头,好家伙,你的警觉不如一个老地主!你说你还当什么头头?老实对你说,你来的三天前,我们就把其中的来龙去脉,一发都掌握了,这么长时间,你还不晓谁氏干的!你说你能糊涂到什么程度!”
  贺根斗忙问:“谁氏?”季工作组道:“还会是谁氏?”贺根斗立刻想到一人,便说:“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这几日,我觉着邓连山这个人不对劲,保不准就是他做下的活。他一往就是两面三刀,十分阴险,对咱共产党,怀着刻骨的仇恨!”季工作组冷冷一笑,说:“你是说邓连山把粮库劫了?”贺根斗听这口气,又犹豫了。季工作组道:“临走前,我就对鄢崮村有些事放心不下,走了几十里,又返回去,想给你提醒一下。而你吱溜一下不见影了,回去睡去了。如今跌下这么大的祸,你蒙住头子不晓是谁氏!也是这,你既不晓,回头细想,等想通了再给我通报。再说我这几日还腾不开手,兵员也紧张。等这几日过了,你想通了,咱一块儿到村子把犯人提了。不过你要弄清,我们不动手,你不能离开县城一步。但见鄢崮村的人,也不能随口乱说,以防泄密。好了,你先出去!”
  贺根斗大嘴圆张,吐不出个可怜二字。接着不由分说,被那狗仗人势的吕连长连推带搡,送到门外。吕连长看四岸无人,口气缓和说:“你没看着季政委这段日子,经常几天几夜顾不上休息,全县的大事哪一条不得他操心?哪一款不得他办理?眼都熬红了都不说睡觉。人家对待革命事业,的确是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像你,革命刚开头就睡糊涂了。坏人将几千斤粮食劫了,你都不晓得!”吕连长说完,也不看贺根斗今夜是歇在哪里,转过身就回了。
  下来这几日,贺根斗的确是孽障了。一脚踩到空处,几岸不着实。在县上要吃没吃的,要喝没喝的,游走了几天。若不是宝山一班民兵时常接济他一顿几个蒸馍,他不定会饿死在哪条洋沟里头。人一饿,说话做事都软下。庞二臭说他在县政府门前哭,毫不夸张。
  直等了三五天,季工作组这才想起他这一出子事。选了几个城关镇的民兵,由吕连长和贺根斗领着,一班人马掂枪携炮,坐上汽车,呜呜开到了鄢崮村。到大害家门口,站住,贺根斗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骂道:“原是这贼,我想他不缺吃喝,只是好浑闹浑耍,不会做这事,没想到他是这等手色!竟然盗窃国家粮库!这不是寻着挨绳绳嘛!”
  逮捕过大害,王朝奉死揪活拽将哑哑拖回。到家门前,哑哑脚蹬住地呼呼喘,看相挣扎得只要朝大害的院里进。朝奉气得嗷起来:“不回?还想咋?妈日的,大害给你了啥嘛!你黑地白日将他服侍了这一整,得了他啥嘛!还心放不下的咋?你不要脸,你大你妈还要脸哩!”说着伸手在自家女儿的身子上连掐带拧,疼得哑哑直叫。最终还是强不过她老子,乖乖地随着回去。半夜里头,哑哑跑进了大害院子,一看灯亮着,心头一惊,扑着喊着进去。果然炕上的油灯底下长拉拉挺着一人。哑哑不由分说,上去抱住,眼雨哗哗直下。那人一惊,坐起推开她道:“我是歪鸡!”歪鸡推开哑哑,说:“今黑的事,我都晓得了,你再甭哭了,哭不顶啥!只是咱大害哥今番是受罪了!你等着,大害哥但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把他贺根斗宰了!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说过,看哑哑指着南方的县城,呜里呜啦道不清楚,像是遗了妈的碎娃,边比画边将泪儿紧擦慢抹,苦得相况,实不堪言。歪鸡想,自个儿一条汉子,如今寻不着与她解说的地方,思前想后,不觉也随着抽泣起来。
第56章
  你道这是怎的?原来大害诸位弟兄,见连日来村子里家家户户开锅揭灶甚是欢欣,不觉也喜之又喜。下午还说好,喝罢汤后,都聚在大害窑里热闹。料没想,就在人都四散回家吃晚饭的这屁大会儿工夫,吕连长一帮贼人就日气沆张地闯了进门。没等大害问清啥事,就被几条大汉上来掀翻在地,五花大绑着捆了。吕连长少不得将窑里头的洞洞眼眼一发搜过,没见个铜的银的。最后搜到枕头底下,看见一个本本。自己不识字,叫过根斗看,根斗辨了半日,说:“妈日的,写下啥狗扎扎(螵虫)字嘛,我也不认得。你拿到县上叫季工作组看一下。”吕连长顺手扔到地上,又将褥子底查过,想看有啥值钱东西没有。边搜边骂:“狗杂种,一日只见他花钱大手大脚,这个十块,那个五块。如今却不晓钱都咋去了?”根斗从地上拾起本本,说:“连长,你把这个带上,说不定就是证据!”吕连长撂开长腿下了炕,接住怀里一揣,说:“证个毬!”说完便招呼来人,押着大害走出院门。哑哑进院看见,急疯了似的,跟住扑了上来。接着,便是黑蛋扒在猪圈墙里,看到的那一幕厮打戏。
  你说这根斗贼也不贼?假如是吕连长将那本本扔了,或许郭大害能平安无事。坏就坏在他三番五次地将本本往吕连长怀里头塞。吕连长押着汽车一进城,就将大害关了监牢。本子撂在枕畔,一张张地撕着擦屁。如若是这样,倒好了。却不料节外生枝,遇上一个多事的对头。没说人的命运里头,偏就有许多的意外,此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也!
  此人姓李,一个单字锋。二十郎当岁。仗着生得那面嫩唇红,体态轻盈,比之那些女儿家更添一十二分的妖娆,直可谓人见人爱。其人专一穿梭于“红造司”与“红联司”的首脑之间,传递一些不为人晓的机密。所以整县城一条大街,倒只见他天天地招摇。吕连长呢,黑头大汉,竟将他生是喜欢,少不得常常巴结着,要他前来玩耍。
  却说一日,那李锋在季工作组房里头磨蹭了半日,才得以出门。外面大日头照着,风偃气闷。正说没处来没处去,却看见吕连长憨头谄笑,向他招呼,便随他进了房门。吕连长从枕头里取出一包糖果,央求他吃。他靠着被卷吃着,伴随说一些时局的看法。这个头头的长,那个头头的短,都是一些扒拉不到桌面上的蛋毬之事。吕连长莽汉一条,对说不来,便只得将头儿点着,单嫌恭维不到家。那李锋凑合吃了几枚,便歇住,随手捡起吕连长枕畔的一个小本儿瞭望。看着看着,眼仁瞪圆了,吃惊地问:“这本子由哪来的?”吕连长道:“是前两日,逮捕了一个劫粮大盗,由他窑里搜出来的,没用,你觉着好看,你拿去!”
  李锋叫道:“你胡颠哩,这是一个反革命集团的名单!”吕连长先也是吃惊,一想又笑了,说:“什么?反革命?我那雀儿不拉屎的地方生得下这号人吗?”李锋正色说:“你还不信,这条条款款都写得实在,如何进攻如何撤退,谁氏是水军都头,谁氏是陆军都头,水陆空三军,一一都布置好了。纲领目标,随啥不缺,是一个完整的反革命计划!”吕连长一听这话,失声喊道:“妈日的,你说这贼,屁胆咋这么大吗?咱俩赶快报告给季政委去!”说着,拉起李锋朝季工作组房里奔去。
  季工作组正在房里洗涮,一看李锋和那吕连长神色紧张,风风火火闯进门,站起来问是啥事。吕连长道:“多亏咱的这位李秀才,搁我这睁眼瞎子,几乎把大事误下了!”季工作组问李锋道:“你说啥事?”
  李锋道:“我从你门里出去,迎面碰上吕队长。吕队长想了解城沟背后的设防布置,与我俩人交换一下感觉。无意之中,我看着他枕头旁边放着这么一个日记本,拾起翻了一下,好家伙,一眼看着不对,这竟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反革命纲领计划。我一问,原来是几日前你们逮捕的那个人家里搜下的。你看就这!”说着,将本本撂在办公桌上。季工作组拿起看了一时,起初也有些模糊,自知文才上比不得李锋深邃,便让李锋来将其中的眼隙,讲解于他。李锋少不得点头指尾,换着声气,瞄着眼子,一款一条地比画。季工作组听到一半,便彻底明了。激动地揪了李锋,也不知该拥还是该抱,竟像是遇到久别的亲爹似的忘乎所以。
  你晓那大害为何生出这等邪事?平白无故,组织反革命集团做甚?原不是前些日子,大害抱着《水浒》爱不释手,读着读着便已入魔。再加上看贺根斗一班人造反,弟兄们都有心去参加,恐笼络不住,万不得已才拓着水浒梁山泊英雄排座次的做法,将鄢崮村有或没有的驴头马脑一行一百单八人物,都一一列了进去。排过之后,自觉得有些人选甚不成熟,比如说王朝奉,算他是小旋风,但那小旋风柴进是何等之人?且不说拳脚武艺,就人家那仗义疏财,三番五次地救助水浒好汉这一条,与他也差个天上地下。又比如那丢儿,生来即一副莺哥儿的脑瓜,浑说浑学还可以,将他当做智多星,岂不是高抬了他?封那大义封为陆军都头,也倒有些道理,原因是他曾多多少少从人家张铁腿学了一点武艺。说歪鸡是水军都头,不免有些牵强。歪鸡说起他凫水如何如何好,充其量也只是在村南那亩半大的涝池里头打漂水,将来真的揭竿造反,背叛朝廷,遇着大江大河,那歪鸡岂不是喂鳖的材料?大害写的时候,起初满觉是意气盎然,神情悲壮,心想第二日便要宣布。第二日晨起一看,自个儿倒逗笑了。塞在枕头下,不再与人论说。却不料如今这本儿落到季工作组一班人马的手里,单是不做笑话看了。
  过了几日,大天白日里头,县上公安局与“红造司”大队人马一起出动,荷枪实弹,把鄢崮村包围了个严严实实,照着大害编排的名单,将那有名有姓的二三十人,论个儿一一绑了。装了一大卡车,运上走了。鄢崮村这些几辈子没坐过汽车的土鳖,跟上大害开了洋荤,坐上了汽车。以后说起这一条,倒都念是大害的功劳。
  此事说也滑稽,咱且长话短叙。县上将这帮赤发鬼青面兽立地太岁运回县城之后,经过几天几夜没更没点的审讯之后,才发现原是一班豆腐将军,有的先不先便跪倒在地,头磕得嘣嘣响,二话不说爷娘老子乱叫。骨头硬扎的却是那干瘦如柴经不起一绳捆的歪鸡。这贼娃,胳膊捆断(脱臼)三次,硬不吐一个认字。猴子带有前科,他巴不得坐牢,因为牢狱里有他一天有三顿不须四处寻找的吃食。所以人家问他啥他说啥,随那审讯人的口吻,直把大害描绘成一个武艺超群足智多谋的江洋大盗,还编排说大害曾派遣他去台湾运过军火,总之是害怕人家将他平白无故释放出去,或是判得轻了。大害倒给他了一个急先锋的雅号,你看大害亏也不亏?
  这是淡事。终了,县上看这班人个个都是吃饭的头牿,养活不起,便拣那与大害无关紧要的人物,先后都放了回去。此后村里今日是你,明日是他,每个人都有古经。每个人进村之时,先不咋都得叙说一遍,弄得村头像天天过节一般热闹。唯有王朝奉死要脸面,回村后竟窝在家里一字不吐。三日后出门,人问他挨了绳没有,他拒不承认,道:“毬!不就是一根绳嘛,怕啥!却不料县上的么安捆到我跟前的时候没绳了!我还肢捱捱等呢,问,绑啊,可咋就不绑了?县上么安说我,免不了你的。我又等了几日,究底没轮上挨绳子,你看!”这是笑话。不过多年之后,村中有人传说,大害定成死罪,与王朝奉胡乱招供也有直接关系。
第57章
  时光如梭,没咋捱了两个月的日头。难过的是那哑哑。终日里披头散发,携着打猪草的篮子,站在村南的高崖上,痴麻古董地凝望。只要有人对她说:“哑哑,紧赶回去把脸洗净,你大害哥一会儿就回来了!”那哑哑不用说跑得飞快,回家便梳洗个利利落落,穿上大害给她的工作服袄,瞪着水汪汪的一双眼子,站在崖畔上等候。逗得村里人谁看谁笑。骗得次数多了,哑哑便不再相信。但见有人再说大害回来的话,便抡着镰刀比画着要戳人家。村中一些少年偏又好看这耍戏子,这个挑拨,那个逗耍,村头村尾倒将那可怜的哑哑,活活地化作是一个疯魔妖女玩乐。
  眼看麦子一天天黄了,大害却还不见回来。夜里哑哑不说去睡,只是小心仔细将大害的炕头扫净,铺盖打开,坐在灯底下等他们个把时辰。等着等着,竟经常是灯忘了吹,靠着炕墙便睡着了。
  后来一天,村里头好几个人遇上哑哑,都说是大害要回来了。哑哑怒过之后是惊,惊过之后是喜。先不咋慢慢地信了起来。村头眼巴巴地看了一天,炕头又只捱捱地等了半夜,不想就在哑哑正恍惚之间,院子里咕哩咕咚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嘎吱门开了,是大害回来了。大害披了一身的雪花,冻得呼哧呼哧,进门要倒跤。哑哑连滚带爬地下了炕,上去一面扶住大害一面号啕起来。大害也不说啥,只默默地看她,将她的眼雨一把把地抹了。临了大害还说她:“甭哭了,哥这不是回来了嘛!恁大的女子了还哭啥哩嘛!你不看我一身雪……”哑哑忙回头取了笤帚,一边抽泣一边与他扫雪。却不想那雪像凝结在他身上一般,死扫活扫扫不下来。哑哑急了,又要嚎。大害道:“甭忙,把脸埋下,我把衣服脱了!”哑哑低下头,心里却看见大害光着身子上了炕。灯光底下,大害脊背上仍是白花花的一片。哑哑少不得呜里呜啦喊叫着,又赶过去给他扑掇。大害说:“甭了,这雪除非天上重升一个好日头,否则今辈子消解不了。”说完,长叹一声,上了炕,盖住被子睡下了。哑哑看大害哥可怜的,不觉眼雨又是淋淋漓漓落了下来。又心想大害哥走过这一时,饥饱不知,定是饿坏了。忙给他做饭,掀开锅盖添水,却不料仍看见锅里落了一层的雪花,吃惊间仰面一看,只见窑顶那厚厚的黄土裂开一条大缝,摇摇欲坠,摇着摇着,便直朝她和大害塌将下来,不意间他竟喊着大害哥的名字,两腿一蹬,惊醒了过来。睁开眼,窑里头一片漆黑。这慌忙爬过去摸大害哥的枕头。原是空空一梦。
  鄢崮村犯下这么大的乱子,贺根斗自然脸上无光。一村人都看做是贺根斗告的密,面上没说啥,私下却把他咒了一朝八代。村里革命生产几项大事,眼看不好开展。这事又捅到县上,季工作组一看,翻了他的老根据地还了得!又给公社里写了一个条子,借着党的名义,又将叶支书扶持起来,做了造反队的政委。叶支书与他贺根斗有恩,根斗自然无话可说。却是那大义被捕,会计的一拉拉账,都在贺根斗家里收着。最后还是叶支书出面通融。一天夜里,贺振光和他妈一起,走到隔墙院里,进了贺根斗的家门。贺振光将叔一个劲地呼叫,就差没跪下了。妈作为根斗的兄嫂,与贺根斗曾有过枕头上的冤孽。话不多说,意思都晓得了。亲不亲,一门人,用不着这相斗气解恨。这一说,两家人却比旧时更加相好。今日你送我一碗面,明个我予你一篮菜,把往日的恩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账本没通过大会,贺振光胳肘窝里一夹,便又是他的了。村人说:“你看这叔侄俩,热热火火该有多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结果是革命一场,叫一村人跟上受罪!”
  叶支书今番再次上台,也比已往更加活泛。逢门做客,遇人说笑。历史上将这叫让步政策。眼看这几日大麦该收割了,叶支书便与贺根斗商量着,麦收了先磨一茬子面粉,一口人分它几斤,咋不咋打点饥荒。社员们一听纷纷叫好,都称赞叶支书的精明。这事说来行得也快,遂说着就安顿了下来。村中老少磨镰的磨镰,拴车的拴车,也是多年的老规矩了,用不着多指派,分头行动起来。
  说的是这日下午,正在大家伙的兴头之上,公社突然来了通知,县上明日里要开公判大会,村中老幼,但能走得动的,都得参加。另外,大害家如若有亲人,指派来人收尸,若无亲人,由叶支书安排一下,组织上看着办给。叶支书连忙与贺根斗商议,叶支书说:“我看这相,大害这尸体看是没人收了,咱不如对朝奉说一下子,叫他来办,他若不办,要他将人家大害的家当都抬出来归公,谁办就将家当给谁,你说得是?”贺根斗一听有理,当即同意。临了一想,叶支书是想叫他出面与那朝奉说话,他支吾了半日,也只好硬着头皮说去了。割麦的事又缓了一日。
  这日早起,天还没亮,朝奉将哑哑从大害窑后的草堆里拽出来,甜丝丝喜蜜蜜地对她说:“女子,听大话,今日你拉着架子车到县上,接你大害哥去。村里去的人多,你跟上走,但见人家会开毕了,你就把大害哥扶上架子车,拉上朝回赶。路上甭日荒时间。架子车就在门外,大一早给你借下了,你看着拉上。这就动身。社员都在村头集合。”
  哑哑蒙在鼓里。一听父亲说的是这事,先不咋倒嘻嘻傻笑了。朝奉看见亲生的骨肉竟这等铁痴,眼雨止不住流了下来。急忙给娃怀里塞了两个蒸馍,转身自己躲一边难受去了。哑哑拉着空架子车到了村头,果不然槐树底下黑压压站了一片人。人们悄声着,像吃了哑药。人堆里贺根斗看哑哑拉上车来了,心想这不是事,吼道:“妈日的,贼朝奉咋去了?谁叫他把女子打发来了!”人堆里有人说:“他丢得起那人嘛,你叫他去,他真给你去,想得美!”哑哑倒拽住根斗袖筒,兴奋地哇哩哇啦喊着,意思是说她行。根斗一看这相,心中虽奇,但也不便说啥,转身招呼社员,立马走人。出村时,丢儿的小子麦囤,猴模猴样地爬上哑哑的架子车,被丢儿一眼扫着,上去一掴,将娃从车厢里扇下来,呵斥道:“你贼还有一点眼色没有?这啥时候了还逗着耍哩!”麦囤哭了。这是插曲。众人却是再没人吵喝,拥着架子车随着哑哑,不言不喘地向县上赶去。
  季工作组在鄢崮村挖出个反革命集团,这一来名声大震,整个秦川道的人都晓得他了。说的是这一天,季工作组怀着十分喜悦的心情,要与全县人民见面,也等于在向全县人民宣布,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正式将这个县交个他了。你看那银柄法师神也不神?几十年前,在他还是个碎仔娃的时候,就看出了他的今日,难道还没有将天说破的道理!以他的说法:杀一拨人,社会安定十年八年。古来今往,都这个道理!
  却说大害独自坐在县监狱的黑房子里,竟稀里糊涂任啥不晓。夜里做梦,只见大义歪鸡一班弟兄,率领了梁山造反的好汉,过来劫牢,将他救了出去。醒来过后,一个人哈哈大笑,笑过之后,竟又落泪。想着妈死的时候,八八八九九九地叮嘱他,要他去寻父亲郭良斌,竟没想父亲是那铁石心肠之人,出出进进都给他讲政策,最终等于将他赶了出家门。他这一口气,一辈子没咽下去,寻着各种法儿,专与社会为敌作对,遂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实是可怜之至!加之他生来又不是那警觉的人,大大咧咧,一意孤行,将活人做了戏耍。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鄢崮村男女老少赶到县城里,已快端晌。叶支书识路,直接将村人领到城东杀人的校场。进场一看,人山人海,没个插脚的地方。组织会场的听说是鄢崮村的人来了,却不咋闪开一条路来。由哑哑的车子在前头打路,直拥到会场前头坐了。叶支书安排两个民兵,一左一右挟住哑哑,防她生出事来。哑哑却不管不顾,从怀里掏出梳子,一双黑琉球儿似的眼仁看看这儿看看那儿,眦眦睨睨地梳头,喜欢得没地方说去。红太阳照着她青春焕发的脸儿。
  县上到底是大地方,为开大会用木材专门搭了个戏台,戏台周围的杆子上扎满了红旗,风一吹哗啦啦乱响。戏台上头架着高音喇叭,一个不相识的人屁股一撅一撅地讲话。声音太大,听不惯的人一时听不清干。他没说几句下去了,便轮到鄢崮村男女老少无比熟悉无比敬爱的季工作组上来讲话了。一看到他,哑哑便激动起来,回过头,向乡亲们十二分欣喜地指着季工作组,呀呀地学说着,意思是她认识他。
  季工作组神色稳重,气派很大,的确像是大官。说话与他在鄢崮村时完全两样,调子变得缓而且长,像在他的嗓门上安装了个饸饹床子。每讲一句便顿一次,然后朝高远处凝望。鄢崮村人一开始还好生奇怪,纷纷回头看他望啥,结果才明了,是人家季工作组如今讲话的习惯。不过这习惯在鄢崮村时却没有过。讲呀讲,讲了两个多钟点,终于讲完了。
  前头讲话的那人又上来,讲了几句,似乎宣布了什么。接着人群便轰动起来。这时人们看见由西北角走过一班手握钢枪的部队。接着是民兵押着十来号人过来,眼尖的人一眼便认出吕连长,下来是大害等人。那大害被两个军人架着,后面还有一人,一手压着他头,不让他直起腰,一手在脖子里勒一道喉绳,害怕他胡乱喊叫。再其后紧跟的是大义歪鸡等一帮弟兄。村中亲人一看到这里,忍不住呜呜地哭成了一片。
  这班人在戏台下头立好。该撤的人便撤下来。这时,大害虽有三人押着,仍是倔着要将头扬起来。结果他竟真的挣脱了几个军人的手,钪钪锒锒立直了起来。歪鸡那贼也是死犟着,跟着扬起头来。
  人群里叶支书几人将那哑哑单治不住。哑哑疯着抢着要出去。大害看见哑哑这头,眼睛一发瞪圆,直朝这边使劲。戏台上很快宣布完毕。一班部队围上去,将人押了下去,唯独大害留了下来。押人时候,只听见歪鸡想喊一句什么,被民兵们拥上止住没喊出来,押上走了。人群里歪鸡大哭着说:“这贼娃,啥时候了还硬得想咋!”
  正说着,人群像水流直往上拥,此时谁也不晓得谁是谁了,自个儿把不住脚步,跟上向东山根子底下挪动。那哑哑却不晓怎摆脱了约束,竟颠到了人群的前头,将紧揪着她衫子的叶支书曳上的跑。慌乱间,只见那班执刑人员将大害押到一面高崖底下,趁着人群还没跟上来,便嘣的一声清脆枪响,将事情了结了。大害面朝着黄土老梁,面朝着生他养他的鄢崮村的方向,软软地倒下去。随后执刑的人扒上一旁的汽车,撤走了。
  哑哑在枪响的刹那,透过烟尘,看见大害被冥空中的一只无形的手揪了一把似的,向前一挣,接着沉沉地掉下来。至此,憨狗活驴的死哑哑方才明白过来。她的脑海里首先回想到的,是被乡亲们描模画样地叙说过的千百次的杀人的例子。她惊恐,她愤怒,她呼唤,不,她没有。她似乎忘了自己,也忘了别人。无意间紧回头咬了叶支书一口,趁他松手,张扬着双臂,飘一般地扑了过去。身后的千人万人,都还在这枪声的震撼里没清醒过来,哑哑就已经扑了过去。
  她看见她心心爱爱的大害哥,在一片血污之中,脸面整个红了。她急忙间伏上去,将她那好人的头颅,紧紧地抱着,用她年少女儿胸脯遮住大害的脸。这时,背后人踩马踏咆哮着上来。她不愿让人看见,大害血乎拉碴的样子。人群从她身上,从她两旁,一拨一拨地呼啸着过去。她蒙住头,仡挤着眼,任啥不看,任啥不晓。只顾她的好哥哥,她的那揪心系肺的大害哥。因为在她心里,她的大害哥还活着,活着,活着!
  哑哑苏醒过来,天已黑了。不知谁帮她将大害尸首装上了车,用草帘蒙上。这时,天空飘起了小雨。哑哑没哭,拉上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弓着腰,埋着头,缓缓地往回走。
第58章
  村里头好些天没有人见到哑哑。哑哑将大害转移到鄢崮村外的神仙洞里,过了几日为人不晓的幸福生活。这山洞已被世人遗忘多年,是哑哑在沟里打草时发现的。那次她生大害的气,失踪了几日,便躲藏在这里。
  一天夜里,洞里出现奇迹。那墙壁上的影子又全都显现出来。一个胡须飘白的神人从上头走下来,与哑哑探究生命大义,演示生命本质。哑哑虽哑,心倒是通彻。对神人的话虽不说句句彻悟,却也晓十之七八。随后神人一挥长袖,将大害召上走了。哑哑虽万般不愿,却也无可奈何。不过事已至此,倒也放心了。
  哑哑次年十月发落,嫁到榆泉河。走时极是欢喜。出嫁之日,人见她穿红叠翠,又衬着粉粉嫩嫩的脸儿,一时间甚是惊异。这是何人?是哑哑吗?不可能吧!至此,鄢崮村人始才发觉,与他们朝夕相处的痴女哑哑,才是生身所见的天下第一的美娘娇娃。哑哑上了轿子,想起山洞里神人的话,竟不忍就此便离了鄢崮村,掀开轿帘子,拿水汪汪的眼子,娇狠狠地望了望鄢崮众生,其大意甚为村中男女不解。想这人世的荒唐,真也是知者无言,言者无知啊。歪鸡被判五年。猴子被判三年。大义等人一年。
  告密的的确是邓连山。这事后来为人晓得。邓连山做好人不成,于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冬天某日,在村东高崖的柿树上自缢身亡。首先看见的是早起上学的碎娃。红彤彤的太阳将高崖上的柿树和悬挂的尸首陪衬得十分美丽,像是一幅精致的窗花剪纸……
  写到这里,夜深人静,兴趣索然,且作一段了结。其后的事实,且请诸位从本书的姊妹篇《嫽人》中读取了。目下,老朽且从篮里取出一卷古书,先不咋倒选一首为自己解闷去愁,其诗曰:
  青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
第59章 《骚土》档案
  1976年春,作者19岁。离开饱受饥饿与虐待的家乡,应征去青海服役。在部队,尝试写作。家乡——陕西渭北黄土高原深处,那一片贫瘠的土地、古老的村庄、苦难的百姓,从此成了作者魂牵梦绕的文学家园。
  1983年,写成中篇小说《饥饿王国的子孙》。饥饿和虐待,从此遂成作者的一贯主题。小说中的父母和一双儿女,后成为《骚土》中的人物。
  1984年,写成中篇小说《狼崽》。文学“村庄”,初现轮廓。
  1985年,写成中篇小说《父亲》。小说中的父亲刘黑烂和母亲针针悲苦无望的人生,即控诉苦难主题,成为推动《骚土》情节发展的激情所系。
  1986年,写成中篇小说《乱伦之子》。小说中的地主邓连山与儿子有柱、孙子雷娃,后成为贯穿《骚土》的人物。小说进入深层次的复仇主题。
  1987年,写成中篇小说《寻找烟锅》(又名《夜窥》)。作者找到了自己的文学主体意识,实践了古文白语言与现代叙述语言的融合。
  1989年夏,开始《骚土》写作。之前十多年的中短篇小说写作,似乎都在为这部长篇的开笔做着必要的准备或演练。
  1990年冬,写成《骚土》。终成为作者超越乡土的一次写作。
  1991年春节,借进京探亲机会,抱《骚土》稿,频频出入于京城几家大的出版社,也探访过个别著名作家,但都没有结果。
  1992年10月,为谋《骚土》出版举家迁往京城,随即失业。
  1993年春,生计极度窘迫,无奈将书稿以低廉价格卖断与书商。
  是年冬,《骚土》由书商操作出版。污秽的封面和删节使《骚土》陷入不堪之境。作者看过样书,跪倒在地痛哭失声。但《骚土》的批判立场以及生动、原始的生活场景还是感动了读者,并于次年与《白鹿原》、《废都》一起成为当年发行量较大的三部长篇小说。
  1994年,媒体公开批评《骚土》,是“淫秽”和“格调不高”的作品。
  是年冬月,中篇小说集《畸人》由华侨出版社出版。《畸人》是作者写作《骚土》之前的中篇结集。
  1996年春节,作者回家探亲,被当面侮辱,“写黄书的人回来了!”回京后又看到某重要报纸撰文,将作者列为国内制造“淫秽作品”的代表人物。同年,作者顶着压力,写作《骚土》的姊妹篇。
  1997年春,《骚土》姊妹篇以《嫽人》命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1998年出版自传体随笔《生命的影子》,回顾个人人生经历和《骚土》的写作出版过程。其后几年作者一直努力与出版界联系,试图恢复《骚土》原貌重新出版。
  2003年冬月,《骚土》(即原《骚土》和《嫽人》合一起的)全本,由山西书海出版社出版。从1983年到2003年,经过20年的努力,作者以个人写作方式,即不隶属于任何文学团体或者国家单位,在极度严峻的生存压力下,终于将较完整的《骚土》呈献给读者。
  2009年2010年,作者将原25万字的《骚土》反复打磨,提炼,增删,遂成现在的面貌。作者的意图,是要将这一版本的《骚土》,做成过去世纪里最为精致的“中国小说”。这一版本的完成,也表明倾注着作者巨大心力的长篇小说《骚土》,到今天终于有了一个确定的版本。
  至此,作者终于可以说:“我做完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