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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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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阎连科
第一章
嘭的一声,司马蓝要死了。
司马蓝是村长,高寿到三十九岁,死亡哐当一下像瓦片样落到他头上,他就知道死是如期而至了。他将离开这鲜活生动的人世了。在耙耧山脉的深皱里,死亡自古至今偏爱着三姓村?,有人出门三日,回来可能就发现另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谢世了。出门半月或者一个月,倘若偶然一次没人死去,便会惊痴半晌,抬头望望西天,看日头是否从那儿出来了,是否成了蓝色或者绛紫色。死就像雨淋样终年朝三姓村哗哗啦啦下,坟墓如雨后的蘑菇蓬蓬勃勃生。坟地里新土的气息,深红艳艳,从春到夏,又自秋至冬,一年四季在山梁上叮咚流淌。这是冬末初春,沟底的靠水柳已经有一滴滴绿气缀在枝头上,村里的杨树、槐树、榆树等,去年的新枝,今年也都绿粉淡淡了。村里有了潮润的暖气。山梁上的日色如薄金样浅下一层。醒冬的小麦,一片片挂在山坡上,仿佛落地的绿云样在风中飘悠摆动。芽发苗绿时候,正值死亡旺季,每年的这个月日,村里的蓝姓、杜姓或者司马姓,会如牲口般喉咙一疼就死了。死了就埋了。埋了就压根从人世消失了。村里除了几十年前的村长杜拐子,一向没人能活过四十岁。司马蓝三十九岁了,说到天东地西,也该轮着他死了。眼下,他正同他的五弟司马鹿,六弟司马虎,用绳子在司马家坟地丈量着,左拉右排,在地上用木棍计算,拿白石灰在地里划了几条白线,硬生生地挤不出他们弟兄三个的三房墓室来。
这是一面阳坡。坟墓从坡顶鹅卵石样朝着坡尾漫流,一浪一浪,依着辈份的秩序错落开来,最上的孤稀,是司马姓无可考的先祖,依次下来,坟墓成倍的增长,分别是他们从未谋面的曾祖爷、祖爷、爷爷和把他们养到少年的门里门外,便辉煌死去的父亲司马笑笑了。在父亲的左下,是他们活到十四、十三和十二岁同一天死去的大哥司马森、二哥司马林、三哥司马木。三位哥哥没有一个将个头长到三尺八寸高,可他们的坟地每一个都如成人一样占了半间房的地。现在轮到他们的弟弟来规划自己的墓室了,才叮当一下,猛地发现,这上宽下窄的坟地,无论如何难以容纳他们三个入土为安了。都怔怔地立在森、林、木的坟墓边,天长地久地默着不语,盯着脚下埋不了他们的墓地,如盯着忽然破土动工才发现盖不了房屋的狭小宅院,彼此望了一眼,叹下一口长气,六弟司马虎便由西向东,依次向森、林、木的三个墓地咬牙踢了三脚,对四哥司马蓝说,他娘的,大哥二哥三哥占大便宜了,儒瓜?比我们的墓地还大。
司马蓝不说话,和五弟司马鹿又拿起绳子在空地上拉排几遍,掐指算算,人死必有的七尺墓穴,森、林、木却占去了二丈五尺的宽敞,余下一丈八尺七寸,加上坟与坟间必有的尺五隔墙,还缺六尺地皮。再往前去,已是杜姓的坟地,下面是立陡的崖沟,不消说他们的三个墓穴是被逼得不够了。只好在这丈八的地上凑合出了三个白灰坟框。司马蓝站在靠西的一个坟框里,说这是我的去处。指着中间一个,说老五,这是你的家,又指着靠东和杜家坟地相邻的一个,说,老六,那是你的家了。司马蓝这么指说分划着坟地,像给村人指划分说几堆不值钱的豆杆、柴草或者红薯秧子。坟框在近午的日色里,闪着打眼的白光。弟兄三人立在各自狭小的坟框中,如同挤在相邻一排狭小的房里,惆怅着各自死后坟墓的狭隘,感到了坟框的白线如勒在脖子的绳索一样。这时候阳光爽朗厚实,在坟地无垠的寂静里,有如碎银落地的声响。对面的梁地上,小麦苗泛着青紫的亮泽,日光在硬了腰脖的麦叶上跳动不止。司马蓝的妻哥杜柏正悬在那边坡地放羊,蓝汪汪的羊叫声,连天扯地弥漫了整个山脉。杜柏在那蓝汪汪中享受着日光,仰躺下来,看着一本药书。一本《黄帝内经》。后来他就坐了起来,无休无止地看着这边争划坟地的司马弟兄。
杜柏小幼时跟着父亲杜岩读过《百家姓》,又读了《黄帝内经》,杜岩跟随着父亲杜拐子读过《三字经》,又读过《黄帝内经》。杜家无论如何也是村里的一房书香人家,医道门户。杜柏自力时就在镇政府当过通讯员,后来升为政府的办事员。因为三姓村是耙耧山脉最深处的一个自然小村,因为三姓村的人,在近百年来,渐次地人均年龄都不到四十岁,死就像日出日落,刮风下雨一样寻常而又普遍,所以三姓村就像疫区一样和人世隔绝着。杜柏是三姓村人,杜柏就从人世的乡里被派回来成了政府和三姓村的联系。村里人有时叫他杜联系。杜柏回到村里,一是放羊生财,二是煎熬益寿汤。杜柏的益寿药汤主要是枸杞子、鲜红熟桑椹、天门冬、枣泥、核桃仁和菊花,有的时候还加上一点淮山药和黑芝麻。这药方是杜柏从《黄帝内经》上自己配搭的。杜柏每天都熬一锅红药汤,自己喝,也让妻儿喝。药苦。苦过了三姓村的人生,他媳妇便先自不再喝了。“就是明儿天喉堵症死了我也不喝啦。”他媳妇是蓝百岁的七闺女,蓝四十下面最小的妹妹蓝三九,她不喝了,孩娃杜流便跟着不喝了。杜柏喝。杜柏自这药方搭配之初,至今已喝了十五年,早晚一剂,一剂两熬,坚持不懈,就像坚持着每天都去放羊一样。杜柏去放羊不是为了放羊,是为了到山上寻找在耙耧山脉本不生长的天门冬和黑野菊。是为了到山上冬天躺在阳光下反复地读《黄帝内经》,夏天躺在风口处想《黄帝内经》中的药方子。杜柏已经差不多可以把《黄帝内经》背下了,然杜柏仍然百读不厌。杜柏百读不厌对那喝了十五年的益寿汤却喝得不再经常了,因为按他的处方和他一样喝了十余年益寿汤的两个叔伯哥哥,分别在今年初的三月四月死掉了,一个活了38岁,一个37岁半。不消说都是死于喉塞。两个叔伯哥哥的死去,是杜伯开始对《黄帝内经》产生阴云密布的怀疑。因为怀疑,杜柏就更为关注着村人如秋来叶落一样的死去和《黄帝内经》上各类延年益寿的药方子。开始相信村长司马蓝十八年前领着村人到八十里外的县城以南始修那条全长60里的灵隐渠,如果几年前不突然停下工来,如今水渠已经通水五年有余,村人和叔伯哥哥们,饮用灵隐水,灌用灵隐水,也许他们不会哭着唤着问他:“能让我再活几天吗?”然后话音落地,人就凄然而去。也许灵隐水果然能让村人长寿到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岁哩,谁知道呢。
杜柏把《黄帝内经》用布包着,赶着羊群,开始往司马家坟地走过来。
司马弟兄依然地愁肠百结,他们仍分站在自己的墓框里,看着阔大到一面山坡都是墓堆的司马姓的祖坟,看每一层坟墓都是疏疏朗朗,轮到了他们,坟墓却挤得人肩疼喉紧。司马虎用手量了自己的墓宽,又了量了五哥司马鹿的墓宽。他发现五哥的墓地比他宽出了三寸。他说五哥,你家占了我半尺地皮。
司马鹿说:“那是我和你嫂子两个人的呀。”
司马虎一瞪眼:“三朝两日我媳妇死了,就不和我埋到一块啦?”
司马鹿说:“六弟,你和你媳妇都是小个儿,我和你嫂都比你们个儿高。”
司马虎猛然火了,踢起一把黄土落到五哥身上,说小个儿咋了?不是人了?大哥二哥三哥三个人加到一块不到八尺高,三个人没一个正经娶媳妇,不都是宽宽敞敞嘛,为啥不把他们扒出来埋到一个坑里,把我们的坟墓放宽敞?司马虎怒怒喝喝,边说边走,满地血气的声音打着日光落在地上。从森、林、木的三个坟前过去时,他又在三个坟上连踢了三脚,仿佛他的墓地不够尺寸,都是因了他们的墓地尺寸太过,回到四哥司马蓝面前时,还唾星四溅地说,四哥你发话吧,你点一下头我就把大哥、二哥、三哥的骨头挖出来埋到一个坑里去。
司马蓝默着不语。
司马虎扭过头来:“五哥,你同意吗?”
不等司马鹿张口回话,冷丁间司马蓝手起手落,一个银白的耳光掴在了司马虎的脸上,噼啪一下,坟地的空旷里,裂开了一条响亮的缝隙。司马鹿顿时呆若木鸡了。司马虎手捂着脸,目光又僵又直,如枯干的木头。他的唇上挂着哆嗦,怨气在嘴角青枝绿叶,像被人摘挂上去的一串葡萄,眼里的泪汪蒙蒙得仿佛要决塘的池水。从那池水里望过去,能看见他的两眼仇怨,被他青石板样的眼膜压下了。坟地里奇静无比,脚下萌动了的坟草,钻出地面和去年的枯草碰碰撞撞。远处晃动的村人,脚步声孤寂地响过来,又孤寂地响去。司马虎说,四哥,你快死的人了,我不和你争吵。你是老四,其实也是老大,还是三姓村的村长,我像驴一样听你一辈子吆喝,你死前我还听你的。你说吧,这坟地不够咋办?不能活着短命,死了还没有半间房墓。
司马蓝说:“这丈八墓地你们挖两个墓吧,我司马蓝不要墓了。”
说完这话,他便转身走了。到森、林、木三个哥的坟前淡下脚步,站了片刻,便从坟群的缝里穿过去,像从森林里的小路走去一样,那高大的身躯,忽然间就缩短了一截,门板样的肩膀,也软微微地弓了起来。日光在他的肩上,如不断流着的水,脚下踢起的黄土、枯草,在半空里划出浊色的声音,又落在他的脚下。
司马鹿和司马虎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们看着司马蓝走到坟地中央时,一起叫了两声四哥,说人死了咋能没有坟地呢,咱们活着的弟兄仨,你先死坟地尺寸由你定不就行了吗。可司马蓝听了这话,既没应声,也没回头,自管自地径直着向前。于是,鹿和虎从身后跟来了,嘴里不停地重复着说过的话,到穿过坟地追上四哥时,看见杜柏赶着羊群立在梁路上,就都站下来,让几十只羊围着他们转悠着。
杜柏说:“看坟地了?”
司马蓝说:“轮着我了。”
杜柏夹着他的药书把目光落花流水到后面鹿和虎身上,打量着他们,像望着两个问路的陌人,暗火似的目光从他们的黑袄上溜过去,有噼剥的声音留在他们的袄上和脸上。我早知道你们的坟地不够用,杜柏说,你们弟兄俩和村长争坟地,你们还算村长的弟弟吗?杜柏又把目光向上移,搁到他们的脸上去,说你们要还是村长的兄弟了,就到城里割卖一次皮,让他到医院做手术,不定能让他多活一年半载哩,能让他活着把灵隐水?引到村里了却他一桩心病哩。当然啦,杜柏说话又说回来,你们要不是他兄弟,就眼看着他哗啦一下死了去。
杜柏已经高龄到三十七岁半。杜柏懂中医。杜柏还是乡里往返村里的常年办事员。杜柏虽不像司马蓝那样事无巨细地主持村里的事务,可杜柏是三姓村文化和政策的像征,且谁家有病都得去找他,谁家的过年门联都要找他写。那一年杜柏去了一趟乡里,回来说乡里让田地责任到户了,土地就一夜之间分到各家各户了。一次杜柏说,农闲可以做些生意呀,就有许多家把核桃、红枣往镇上运着去卖了。在村里,司马蓝倘若是皇上,杜柏就是宰相了。司马蓝倘若是大将,杜柏就是大将帐下的军师了。他们默契共事,天衣无缝,加之司马蓝娶了杜柏的妹妹杜竹翠,许多时候,村人都看出来杜柏一张嘴,说的是司马蓝肚中的话。眼下,杜柏望着鹿、虎说话时,他的声音渐渐地软柔着,就像和他们商量样,又像替他们的哥哥司马蓝来求他们样。司马鹿和司马虎听着就把目光移到了司马蓝的脸上去。他们看见哥哥司马蓝也一样地在看他们。在坟地时司马蓝那红喝怒斥的目光没有了,眼下他满脸都是和坟地一样的灰凄色,目光枯枯萎萎,如同冬日里渴求日光和雨水的衰枝败草。有个米粒黑点在他露出棉花的袄领上爬动着,也许是虱子,也许是日暖出窝的小飞虫,它的脚步声如飞起的麦壳影儿在地上缓缓慢慢移。司马鹿盯着那爬动的小黑点,叫了一声哥,说哥你真的不想死?说你要不愿死了我就到城里去卖一次腿皮送你住院去,可我就怕钱花了,人反而死得快捷了,说这几年村里不是有几个卖房卖地去做了手术吗,做了手术反倒不出仨月就人财两空了,到时候人财两空你更后悔哩。司马蓝不言不语,脸上的灰凄依然又沉又厚。杜柏把目光从那脸上溜过去,说虎,亲哥弟兄一场,来人世走马观花一场,死马也该当活马医,何况人家说县医院有了新机器,虽然贵一些,可却是专门为做咱这号手术备的哩。于是,司马鹿长默不语了。司马虎看了一眼羊群,又看了杜柏,噼啦一下把目光尺子样打在司马蓝脸上去,盯着那张脸就像看着他一字不识的一页书,待杜柏的话飘落在地,他就硬硬梆梆含怨啧怒道,说四哥你要不想死你就早说呀,何苦领着我们来坟地划半天。不就是到教火院?割一块腿皮卖掉嘛,我左腿上没好皮右腿上还有手巾大的一块呢,司马虎说着拍了一下右大腿,说四哥你说一声就是了,犯不上为坟地打我一巴掌,犯不上好像是我和五哥让你得了喉病,是我们逼你去死样,不就是在右腿上割一块皮子卖掉嘛。
司马虎说:“我们明儿就去卖皮行不行?”
司马蓝久久远远地沉默着,他在灰黑厚重的沉默中转过身,跟着白色的羊群朝村里走去了。村里已经有午时的炊烟舒缓袅袅地升上来,人间的气息馨香烈烈地扑进他的鼻子里。就是这一刻,那个惊天动地的念头又一次轰轰隆隆地在脑里城墙倒塌一样响起来,人世悲剧的血色大幕云开日出地拉启了。
第二章
①三姓村──三姓村仅有蓝姓、杜姓、司马姓组成。地理位置为三县交界之地,然三县上千年的志史记载中,却均无三姓村之来源。据他们自己祖辈代代相传的说法,是明末清初之时,因战乱,灾祸之故,蓝姓从山东、杜姓从山西、司马姓从陕西逃荒至耙耧山脉的深皱之间,见其这儿人烟稀少,水土两旺,于是也就搭棚而居,常住下来,耕种劳作,通婚繁衍,成为村落。初时他们和别的人世一样,人畜两盛,生寿也都六十岁,甚或八十岁,然一代一代的出生与消亡,寿限却慢慢锐减下来,早些时候,村人多都有生害黑牙病,关节病,有的弯腰驼背,骨质松疏、肢体变形,基至瘫痪在床。百余年来,三姓村人又大都死于喉堵症,人的寿限从六十岁减至五十岁,又从五十岁减至四十岁,终于就到了人人都活不过四十岁的境地,到了满世界不和三姓村通婚往来的境地。最早发现喉堵症的是司马蓝的曾祖爷司马天仁,那时村里人口还不甚众多,都能活至五十余岁,他曾动员村人迁徙出耙耧山脉,可在方圆百里,没有找到一处水土两旺之地,终于未能迁徙,到了村人多都活不过五十岁时,司马蓝的祖爷曾大举动员各户零星迁走,自行安家,可那时侯村落里网状的血缘关系和乡村?死不离窝?的观念都已形成,很少有单家独户能够决心迁走。虽然三姓中都有一家、两家迁出,可到了外村,因不能速愈的喉症和遗传,外村人都不与三姓村人通婚,不得不又返迁回耙耧山脉。1950年的新政府成立之后,似乎也曾有过几次动议搬迁,然终因外界人口的无限膨胀和土地的紧缩等原因,大迁徙也只是停在动议之中,从而,三姓村也就不再奢望集体迁徙,也就年年月月地生存到了今天死亡遍布的境遇。
②儒瓜──非小孩之意。耙耧山脉一带称侏儒为儒瓜,指那些一辈子都如瓜样团着长不大的孩娃。
③灵隐水──从三姓村向西六十公里,为豫西伊河水系,起源于栾川县,途经嵩县、伊川县、入龙门,进洛河,汇黄河。在栾川、嵩县相交之处,山势俊美,林茂叶秀,有一灵隐寺,寺庙始建于清末时期,伊河从寺头分出一支岔河,称为灵隐河。灵隐河两岸白姓,多有百岁老人。司马蓝率三姓村民自十余年前,始开山修渠,引灵隐水以延年益寿,工程浩大,全程已挖四十余公里。
④教火院──位于县城西南城关镇区,1892年英国传教士修建,系教堂医院,1942年后,日军进驻河南,改教堂医院为战场烧伤院,凡住病人,多为战场上被火烧伤士兵;日军投降后,留下的异人植皮术,使教火院在这一地区名闻暇尔。解放后,教火院改为县医院附设烧伤医院,故百姓至今传称为教火院。系教堂医院与烧伤医院的合称。
第三章
正当午饭之时,村里有许多人在各自门口晒暖说闲,司马蓝的女人从村头走了回来。她单瘦,寡黄,走路如在风中飘着一样。有年冬天,村里人从灵隐渠上回来,遇了大风,别人在梁上至多走路踉跄,她却被风吹起来飘滚到了沟底,摔断两根肋骨。人们都疑心她的单瘦,如何能在床上擎住身高五尺八寸的村长司马蓝,可她竟为司马蓝顺顺利利生下了三个女儿:藤、葛、蔓。杜柏的爷爷杜拐子在世期间,村里的难产多得遍地牛毛,女人为生不出孩娃活活疼死,差不多每年都有,可她生藤、葛、蔓三胎,却都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十七年前,村里怀孕的女人满山满野,杜拐子接生的脚步终日在街上响个不停,可那个午时,她说我的肚子不舒服哩,从门口回到家里就生了老大藤。一年后的夏天,正割着麦子,她往麦铺儿上一躺,葛的哭声就汪洋了一个世界。再有一年,她就又把蔓生在了挑水的路上。她是挑着一担水抱着三女儿蔓的一团红肉回到家里的。她的单瘦和韧性是村里的奇迹。村人们看到一条干枯的树枝,会立马想到她脱光的身子。看到一根皮韧的绳子,也一样想到她光溜溜的身子。她走到哪里,都像竖起的一段鞭子。这个午饭时候,她趟着日色和村人们的闲语,进村的当儿,把胳膊上的一个竹篮有意地挎到了胸前。竹篮里放了许多草药,显见是刚从土里挖的,草根都还红红的艳丽,散发着新鲜的草气土气。村人们忙着吃饭,没有人发现她的飘来。她不无遗憾地立在村人们面前,说都吃饭了?藤她爹怕不行了,活不了几天啦,喝水喉咙都疼。
砰地一下,人们把碗僵在了半空。
“真的?”
“坟地都看过了。”
“你篮里挎的啥?”
“草药。鲜生根,生地根,还有炙黄芪草。是我哥专门为他配的新药方。炙黄芪草气血双补,我跑十几里路才挖到,那死鬼对我不仁,一辈子心里都装着蓝四十,可我们杜家不能对他不义。我哥为配这药方一夜没合眼,把《黄帝内经》都翻烂了页。他快死了,他想活过四十,叫我到河头壑里挖炙黄芪草给他补气补血,我没有二话就去挖了,来回几十里,跑得我腿都断了。”
司马蓝的女人竹翠这样流水样表白着从村头走进了村间。人们就开始停着吃饭,说司马蓝活了三十九岁,辉辉煌煌一生,死了也就死了,倒也没啥憾事。这样说着,她就在议论声中走进一条胡同。胡同里昭示着这个年月人世繁华的新砖新瓦的硫磺气息,河水样在村里流动不止。她爱闻人家新房的硫磺味。硫磺的味道使她想到她的男人司马蓝一辈子又长寿又结实,却没能像别的男人一样给她盖三间瓦屋,这最能勾起她对他的满腔仇怨。多少年来,一当仇怨在她胸中汹涌而起,她就感到身上有无尽的气力,一种发泄的惬意和急迫便会如夏天的风样吹遍她的全身。前面又有三间青砖瓦房朝她迅速迎来,从砖窑带来的黄褐的气味将熟的玉米、谷子一样朝她袭着,长长地吸了一下鼻子,像吸进了一条黄绸布条,一种不吐不快的堵塞和舒展便梗在喉咙哩。她想,男人终要死了,终于将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她也终将从一团树荫里走将出来,从一捆绳索中挣扎出来。前边娘家的杜姓和同族的司马姓,一窝蜂在十字路口的碾盘上坐着吃饭,说话声,吃喝声涛涛浪浪。她到人们面前淡下脚步,脸上浮着含了半笑的哀伤说:“知道吧,我男人喉咙疼了。”
人们怔着,脸上都僵下一片苍茫的白色。
“怕活不了几天啦,坟地都看了,该准备棺材了。”
她说你们都知道,他对我不仁哩,对我一辈子都没有比对蓝四十那个破鞋好。可我不能对他不义呀,他叫我去挖炙黄芪草,我一早起床跑了几十里的路。她把竹篮换了个胳膊,把篮里的草药展览出来,说他活了三十九,高寿了,可他还想活四十五十呢。说完这些,她又踏着人们惊白痴痴的目光,轻轻快快地朝前飘过去,脚步如顺水而下的两块竹板。她没有从十字路口往司马家胡同走,而是径直沿着蓝家胡同走过去。
有风从胡同口灌过来,初春的细丝馨香,明明亮亮在风中伸展着。蓝四十家的一群鸡,在那儿围着吃饭的四十等食儿,温甜的咕咕声把半条胡同春潮滋润地弥漫了。竹翠踢着那温暖的咕咕叫声走过去,看见了蓝四十,她脸上立马呈出半紫半红的兴奋来,好像将死的果真不是她的丈夫司马蓝,而是蓝四十家的血肉骨亲哩。她把目光掴打到蓝四十的脸上和身上,急脚快步地走上前,哐一声在她面前立下来,脱口说声喂,待蓝四十猛地抬起头,又不急不慌道:“司马蓝快死了,喉疼哩,坟地都看了,该准备棺材了。”这样说着,如在说一只鸡娃猪娃生病了,染上瘟疫了,活不了几天啦,脸上的冰凉平淡,仿佛一块水湿的布。蓝四十正坐在自家门前一段做劈柴的榆树根上吃着饭,一碗捞面,青菜黄蛋在那些丝丝连连的面条间星星点点,麻油的气息绣花线样在半空五颜六色地缠绕着。迎面的日光照在她宽敞的额门上,她似乎就是一尊在吃饭的乡菩萨,红毛衣莲花一样托着她的脸。可这一刻她脸上的亮光没有了,菩萨样的安详荡然无存了。缓缓地抬起头,她原来一脸的润红成了苍白色,碗在手里摇摇晃晃似乎要脱手掉下来。她盯着面前的杜竹翠,想说什么张张嘴,却没能说出来。
竹翠说:“你的相好喉疼了,三朝两日就要死了哩。一辈子我男人出力流汗你享受,今儿该你去替他挖炙黄芪草,可我一早起床挖到现在才回来。”
转眼之间,蓝四十精力竭尽了。仿佛不经意时,面前瘦黄坚韧的女人一棍打到了她头上。她把僵在半空的一碗面条倒在脚下的鸡群里,一言不发地回了家,把大门慢慢关上了。如熄了的一团火样她从竹翠面前消失了。杜竹翠盯着她关严的两扇门,拾起一块瓦片朝她家的院里扔过去,又朝面前的鸡群踢几脚,把鸡群踢得四散逃开,惊叫声落下一片,便心安理得从四十家门前绕道回家了。从那门前过去时,她没有忘记大嘴满嗓地唤一声:
“司马蓝要死了,你蓝四十也到三十七岁啦,你两个都得死在我的前边哩。”
竹翠胸怀着大获全胜的自豪感,凯旋一样回了家。她今年三十六岁了。三十六岁已经是三姓村人人生的尾声,可竹翠一向没有想到她有死的那一天。司马蓝倒是快死了,快死的司马蓝使她感到她昂然做人的日子来到了。回家的路上,她又扭头回望了一眼蓝四十家的院落门,那两扇黑漆剥落的大门依然关得严严实实,如兵临城下无力防御而不得不堵上的城门样。竹翠被一种莫名的胜利鼓舞着,一早出门,到午时几十里山路走下来,她丝毫没有感到饿。肚子里的兴奋如鸡鸭牛肉样使她觉得身上的气力无穷无尽了。她把额前的头发往耳后撸了撸,将胳膊弯里的草药篮子往上挎一下,脚下的路便如一匹土织的条布样朝她身后抽过去。她有些后悔没有朝蓝四十的脸上吐口痰,后悔有一脚没有踢到四十家那只芦花母鸡的身子上。往四十家扔的瓦片也嫌小了些。这些事情在她沸热的心里如失了良机,办了错事一样懊悔着,使她因丈夫将死给她带来的喜悦有几分折扣打去了。她挺着胸脯到自家门前后,无边无际的激动使她感到了汗腻腻的燥热,她把脖子下的袄扣解开来,露出脖下的一片皮肉如风干了样挂在日光里。因为她绕道从四十家门前走回来,这就不得不从弟弟鹿和虎家门前过。司马鹿和司马虎都在门口吃午饭,她到他们近前时,有意把胸脯高高挺起来,把一篮草药继续展览样摆到肚子上。“坟地看好了?”她说,“我去给你们哥哥挖炙黄芪草药了。明知道是绝症,也要把死马当成活马医,叫他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司马虎从门槛上站将起来了。他原是坐在门槛上吃饭的。“嫂子,”司马虎说,“这几天你淘一篮麦子磨些面,给我和五哥烙一打油馍做干粮,我们要去教火院为四哥卖一次皮。”
杜竹翠的脚步钉下了:“卖皮……干啥儿?”
司马虎说,让四哥去县医院做手术。要碰上一次冤皮生意?,碰上一个好大夫,加上医院的新机器,不定四哥的命就有救了,就能多活一年二年了。
篮子从竹翠的胸前往下滑了滑,骤然之间她感到腰酸腿疼了,饥肠辘辘了。她说绝症能治好?你们都有家有口,为他割皮卖肉,就是他多活了十天半月,也终是一死,那时候人财两口,还不如早死一天少受些疼罪哩。这当儿司马鹿在一旁乜斜了一眼嫂,说也许能多活一年两年哩,你多烙几个馍,你哥杜柏也和我们一道去。
竹翠回家了。猛然之间她心里的一团旺火被虎、鹿扑灭了,脸上兴奋的红亮暗淡了,有丝丝的寒凉从脚下生出来,慢慢朝着她的身上渗。
一进院落门,她就把手里的草药篮子扔在地上,对着上房唤:“藤、葛、蔓,你们这些该死的,该死的不死,还不快给娘的饭端来。”
第四章
院长,有人来卖皮子。
院长停下跑茅厕的脚。
抓的吗?
营长说,自愿,是自愿送到门上的。
日本院长不语了。他疑疑怀怀地盯着这个中国的蓝南山,盯久了,民团营长说,他们要钱,要许多钱,要能买一头毛驴的钱。日本院长忽然仰天长笑,笑声朗朗敲打着教堂楼的房梁和墙壁,灰尘亮闪闪地落下来。钱,日本院长说,烧伤院和这个县城都可以给他们。司马南山便被几个日本医护人员领进了手术室。从手术室再被别的村人抬出来时,担架上堆了一兜儿钱。一打一打如挂了几块砖,且日本人还把那铁杆帆布担架送给了蓝南山。回村里的路上,司马南山抱着那兜钱,腿疼得一抽一抽,说日本人没把我的筋割断吧?抬的人说,没有,我一直立在手术床的边儿上,等着你下来我就爬上去,可日本人他娘的从你的腿上割够了,不要我的皮子了。说这话的是的杜柏的爷爷杜瘸子。杜瘸子因为卖皮把左腿卖瘸了,他一直等着有次机会再在右腿上卖一块,索性两条腿都瘸了反倒好。他说:南山哥,日本人不像说的那么坏,你今儿可是发了大财啦。司马南山忍住疼,说要用这笔钱买十头毛驴,开两个染房。十头毛驴,每半年跑一趟青岛,五头驮盐,五头驮海带。从今往后我们三姓村人再他妈的不吃徐州过来的盐了。两个染房一个开到镇上,一个开到城关,赚的钱一半归我们司马家,一半归村里买盐。杜瘸子听了这话,咂了咂舌头问:青岛盐吃几年人可以不生喉咙病?司马南山说试三年二年。杜瘸子掐指算了算自己的年龄,自己十年内不会死去,赶上吃几年青岛盐和海带没有问题。吃了青岛的盐和海带,也许就能和别的耙耧山人一样活到五十、六十,甚或七十、八十,不得喉咙病。活着不生喉咙病的日子像初出山坳的日光一样照亮了三姓村,照亮了蓝家、杜家、司马家。钱就在担架上,毛驴就在集镇上,盐和海带就在山东省的海边上。杜瘸子抬着担架走得快起来,司马南山在他因瘸而荡的担架上,摇摆得像是躺在惊牛拉的牛车上。一天一夜的路程,他们天不亮就回了村。月光溶溶,村子里静得能听到月光落地的声音。杜瘸子就站在村头的皂角树下唤,──喂──蓝家杜家司马家,南山哥和日本人做成了一笔冤皮生意,天亮前各家出一个壮劳力,到四邻八村买十头好毛驴,下个月到青岛驮盐和海带啦──杜瘸子的叫声清亮亮洪钟一样响在还熟睡的村落里,三姓村人在那清脆的叫声中,吃半碗饭的功夫都披着衣服集中到了村头上。
三个月后,三姓村赶着他们的毛驴队向青岛进发时,刚到镇上,拿出他们的日票到饭庄买汤喝,把一张5000元的票子从窗口递过去,饭庄的主人又把那钱从窗口扔出来,说日本人都投降两个半月啦,拿现大洋来喝汤。
可终归,那是一次发财的冤皮生意呢。
第五章
司马蓝家住在村前的一棵皂角树下,三间麦杆草房,两间山白草苫厢,和一院桐树,院子里放一把萝圈椅,盛了一院黄朗朗的日光,还有在院墙下拱土的猪。他坐在萝圈椅上,椅边放了一碗炙黄芪药汤,晒着暖儿,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和死了一模一样。有两只蝇子从他家的茅厕飞出来,落在他的脸上,就像落在晾在日光下的一张洗锅布上。
砰砰啪啪之间,司马蓝人就瘦将下来,脱掉棉衣,穿上单薄的夹袄犹如一根弯了的扁担。杜柏领着鹿、虎去县城的教火院卖腿皮已经走了整八天,照理五天六天都该返回来,可他们这一去岁岁月月的。这几天,司马蓝吃过早饭就在椅子上坐着等他们,等急了就到村口去,不时地朝梁道张望着。村人说村长,鹿虎还没回?他说我不是等他们。村人说下决心住院了?他说都是鹿和虎做弟兄的情意,这喉病自古村里有人好过吗?除了上两辈的杜拐子,再往后的下两辈还有人活过了四十岁?他刀瘦病黄的脸上,挂满了轻描淡泻,仿佛对人之生死,看得十分轻淡,甚至早已置之度外,可一旦有人从梁路上走过,明明知道那不是鹿、虎和杜柏,他却也要死死盯着,直到那人由近至远,消失了身影,才肯悠长地叹着气儿把目光无力地缩回。
这一天,他又从村口信步到了梁上,望见远远走来几人,近了时才看清是去县城倒卖药材的别村人家,是一些素昧平生的过路陌人,挑着担子,提着行李,说说笑笑走来。他看着人家从他身边走过时一言不发,待人家远去以后又大声把人家吆喝下来,追上去说你们在县城见没见鹿、虎和杜柏?人家问谁是鹿、虎和杜柏?他说鹿、虎是我兄弟,杜柏是我妻哥,他们去教火院卖腿皮让我去县医院做手术。那一群人便盯着他审视一阵子,说你不是疯子吧,我们知道你兄弟妻哥是谁呀。说着人家就走了,留下他痴痴地立在山梁上,想到自己是一村之长,竟有这样怕死的失态窘境,哑然笑了一声,泪就涌满了眼眶。默默沉沉呆了一会儿,转身要回村里时,看见蓝四十立在自己身后。她依然穿了那件红毛衣,穿了有裤纹的银灰色的直筒裤,脖子围了浅绿的方围巾,脸上深含了一层灰蒙蒙的凄楚,扶锄低头立着,要往自家后梁的小麦田里去锄地,看见他朝她走来时,她扛起锄就往梁下去了,他便叫住她,歉疚地大声说,我快死了哩,这些日子没有去看你。立在田边的小路上,将背留给他,她既不转身,也不说话。他走到她的背后,又把嗓门提高些,说是真的,四十,我真的活不了几天啦。她却说谁能挡了死呀,死就死了嘛,你活三十九,也算高寿了。这样头也不回,含冰带霜地说了,她便径直往梁下去了。
他在原处立了一会,跟着她往她家田里走去。
她锄她的小麦,他就坐在她的地头上。冬末的最后一丝寒意已经不见了,日头黄饼样悬在头顶。山脉间如牛群背样起伏不止的梁梁岭岭,都在日光中泛出褐茶色的光芒。空旷的田野里很少有人在劳作啥儿。这是刚刚踏岭锄麦的季节,许多人家都还在初春的闲日里慵懒。四野只有司马蓝和蓝四十,她锄着小麦,不时捡起锄出的石头、瓦片扔到沟里,从那沟里发出岑寂黄亮的声响。司马蓝则坐在田头的一块石上,晒着暖儿,盯着她的锄起锄落,待她锄到他的面前时,他说你得在田头砌一道防水沟,不然雨一来水会从麦地里过去,又说我一辈子最对不住的是你,不放心的也是你。然后她就锄着小麦返身往远处走去,土红色的嚓嚓声,均匀地响在她的锄下,停顿片刻,又朝田的四周弥散。而他便把说了半截的话截断下来,待她又锄回来时接着说,我不该死在你前头,我怕将来你死了无儿无女,后事没人操办……她又转身锄着新的几垅去了,他只好又断下话儿,待她再锄到近前说,过半月你往这麦地里施一遍肥,人粪不够了撒一遍柴草粪。说我死了以后,你卖些粮食,卖几棵树,再喂一头猪,我交待鹿、虎帮你拉到集镇上,卖些钱你自己把你自己的寿衣、棺材准备着……就这么锄着,说着,说的人好像自言自语,锄的人仿佛什么也未曾听见。他的话轻飘飘地在她的麦苗间跳来跳去,她锄地的吱嚓不时地把那声音埋盖下去,又锄将出来。日光在头顶渐红渐稠地热了,田地里的新土气息在温暖中羊毛样腥浓鲜烈成一团一团。身下的沟里,偶尔传来野兔或者黄鼠狼那红血血的叫,使这山梁上显得愈发空静和辽远。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不再说了,像话说尽了一样,世界上就剩下她土色的锄地声。他就静待默坐,看日将平南,独自卷了根烟点燃吸着,起身到她身后把她锄出来忘捡的几个碎石头扔到沟里,默默往回村的路上走去。
她终于就停下锄说:“蓝哥……我看你能活过麦天。”
他回身正面盯着她看了一阵,发现她虽已三十七岁,风霜雨雪,除了眼角那儿存有几条横纹,还如五年八年前一样草绿花红,乡下女人的春韵在她脸上也依然初春的气息样四处飘荡。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那股清淡馨香味,伸长脖子把那女人的味儿咽下了。
他说:“我吐血了,前天吐了一口,昨儿又吐了一口。真的没有几天可活啦。”
她盯着他看了许久,像要从那脸上找到他的死色,就终于找到了似的,轻声细语说:“你走吧。该备棺材了,去我家把那棵桐树伐了,想吃点啥没人做了去我家,我想通了,也到了快死的年龄,没啥可怕了。”
这样说着,凄哀的声音从她嗓子走出来,就如从那儿抽出的一条泪湿了青色绸缎,水水淋淋,又光光滑滑,柔柔和和。说完了她就接着去锄她的小麦了,土红色的吱嚓声又在空旷中响起来。日光在她起起落落的锄上如软玻璃样落上落下。他瞅着她起落的锄头,瞅着她随锄起伏的泪脸和额上一绺汗湿的乌发,说,鹿和虎去教火院卖皮八天了,要能卖出个好冤价,我就去县医院做手术,死马也当成活马医。卖不下钱今年春天我就打算死了哩,没病时竹翠给我洗衣端饭,可眼下她天天指桑骂槐,想打她又怕这身体反没有她的力气大。说完这话,他就无奈地上了梁道,沿着梁道径直外村东走,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几里路后,他爬上一个梁头,仍然不见鹿虎和杜柏,便坐下歇了一息,又死了一样躺下睡了一觉。
司马蓝是在午饭后的时辰里被女儿藤找回家里的。回到家他看见杜柏、鹿、虎正在家里吃着饭。桌上摆了四个菜,有鸡蛋有肉,还有油烙馍,这都是往年卖皮赚了大钱的庆贺饭,不赚钱是不肯这样无度的。然大门前却没有往日卖完人皮必有的担架或者架子车,院落里也一片空白着。他心里一下冰寒地冻了。鹿、虎和杜柏都康康健健,完整无缺哩。怀着最后的希念往院落的一个墙角瞅了瞅,以往他卖完皮子回来都把担架或拐杖收拾到那儿的拐角,这一会除有靠挂的锨锄,再就没有一样东西了。他知道这次生意做败了。他想他只能听天由命等死了。他脸上浮着感激踏进房屋,笑着说你们回来了?鹿、虎和杜柏就尴尴尬尬从饭桌前站起来,做了错事又吃人家饭样疚愧着,说四哥,去了八天,没做成一笔生意。
说除去路上三个整日,五天的光阴都在教火院里等着,寸步不敢离去,可五天里硬是没有新的烧伤病人抬进医院。说外面世界的时势真是不能与往日相论哩,说如今城里的大小工厂都在歇业,工人们发不出工资来,看病也都不再报销了。说还看见城里夫妻都是工人的家里,去菜市场上捡菜叶,日子过得比我们乡下人还紧巴。说听说县长县委书记过年时都发不出工资了,谁还敢有点烧伤就买块皮子植上去?说烧伤的病人不是没有,可都不像往年有钱哩,说倒是有一个公家的人住在教火院,胸口上被刚烧滚的开水烫掉了巴掌大的一块皮,以为是一笔冤皮生意哩,问植不植哟,那人说多少钱一寸?就说你是公家的人,报销哩,把你胸前那块皮补起来,给五千块钱吧,那人说五千就五千。说司马鹿洗了澡,验了血,把右腿内侧的皮让医院割去了巴掌大一块儿,补到了那人的胸脯上,可去收钱时,那人说啥年月儿了,你们三姓村到教火院不知做了多少皮生意,你们报过一次税吗?要补报一下你们得报多少?
那人是县里的一个局长呢。
没有收回一分钱,只给了一兜补养品,便让他们回来了。司马蓝就果然看到屋里的桌上放了许多医院病床的床头柜上都有的点心,罐头,还有喝起来又腥又甜的麦乳精。鹿、虎和杜柏是真的觉得对不起了司马蓝。司马鹿还把右大腿的裤子脱下来,让司马蓝看了那浸有血丝的一腿白纱布。司马虎说:“不是我们不想卖皮子,可再等几天我们干粮吃完了,盘缠花完了,连人也回不到耙耧山脉了。”司马蓝脸上淡漠着,坐在一条长凳上,接过藤递过来的一双筷,夹着炒鸡蛋慢慢吃着说,鹿、虎、杜柏,你们都坐下吃饭吧,卖败了就算卖败了,免得你们卖了皮子,又治不好我的病,人财两空了我死都不能安省哩。
这时候大家都又坐在桌前了,说了许多生死由命的话,藤、葛、蔓也都把叔们用腿皮换的罐头打开了。杜柏还说了一句,虽然生意做败了,可那局长答应日后三姓村谁做腿皮生意都不消报税的话,然就这个时候,竹翠从厨房端着一盆黄亮的鸡蛋面汤进来了。竹翠的脸上因为生意败了便公然着灿灿的笑,进门说吃呀,你们都吃呀,生意不成心意尽到了。然后拿起几个小碗,给她哥杜柏盛碗汤,又给弟弟鹿、虎各盛一碗放到桌子上,最后给司马蓝盛汤时盆里见底了,她把勺子在盆底刮着说,藤她爹,你也想开些,活了三十九,也该满足了,不定我们都还活不到你这年龄哩。说着把仅有的小半碗蛋汤盛出来,司马蓝欲去接汤时,她把那汤递给了吃饼干噎住的三闺女。“蔓,慢慢吃,喝半碗汤把嗓子顺一下。”
这时候天塌地陷的事情发生了,情景风雨雷电地变化了。司马蓝接汤的手僵在半空里,如两枝枯干的椿树枝样僵硬着。他那噼啪一声瘦下来的脸上苍苍茫茫灰起来,一层云白从那灰白中浸漫着。他咬着牙说藤她娘,你给我盛来一碗汤。竹翠就夸张地张着大嘴道:“没了呀,你快死的人了还给女儿和客人争汤喝。”司马蓝便利眼刺着她,喝斥说没有你去厨房给我烧。竹翠便从他的利目中躲出来,一脸轻轻松松,像儿戏又像认真着,说今前晌你去哪儿了?你在蓝四十的地头像狗一样蹲了一晌儿,饿了渴了你回来让我侍奉你,你咋不让蓝四十给你烧汤呢。说你以为你是先前呀,身强力壮,又是村长,动不动可以揍我一顿哩,睡到半夜可以把我打到床下边,然后提个马灯跑到蓝四十的家里去说我的千万不是哩。说我好不容易熬到你快死了呢,我侍奉你一辈子侍奉到头啦,想喝汤你到那破鞋家去吧。竹翠这样高腔大嗓地吼叫着,像憋在心里的淤血死肉都化开来吐将出来了,且越说越快,唾星四溅嗓门儿冰雹雨滴地爆起来。司马蓝拿起勺子朝她砸过去,她从哥、弟、女儿们的惊乱中跑到院落里,扯着嗓子对着左右唤,邻居们赶快来救救我竹翠呀,不救我司马蓝就要把我打死啦──他快死啦他怕我还活在世界上──然后又转身对着上房吼,哥你不能不管你妹呀,你妹在司马家受一辈子的气──鹿弟虎弟你们可都是证人哩,你们说我一辈子侍奉你们哥哥是不是如牛如马哟,可你们的哥哥直到今儿前晌还去找那骚女人──快死了还找那女人……
一个村落都在竹翠的唤叫声中动荡起来了,空气白哗哗地哆嗦着,院落里的鸡伸长着脖子躲到墙角或从院墙上朝着院外飞。屋里的人不知所措地木呆着。村落里的脚步水哗哗地朝着这儿涌。杜柏从屋里冲出来,一脚把妹妹从大门里踢到大门外。拿了菜刀举在半空的司马虎在杜柏身后被五哥司马鹿紧紧抱住了。藤、葛、蔓在屋门口惊慌失措,罐头饼干都还拿在手里边。一片混乱,满天下叮叮当当,空气中唾沫横飞,到处是吆喝怒吼,吵骂声此起彼伏,锅和碗的碰撞白血淋淋地落下一地。院落里鞋和石头飞来舞去,竹翠像一捆结实的柴禾样,被她哥杜柏从门框里枝枝叉叉踢出去,倒在地上立马又一个骨碌爬起来,拍拍灰对着涌来的村人们叫──“都看呀,司马蓝快死了还一脚步把我从门里踢到门外呢──他弟弟拿着菜刀要把我砍死哩,你们说我一辈子嫁给他司马家过过一天的顺心日子吗──他是村长,你们不管他谁能管了他──他这样短情霸道老天还不快睁眼让他死了呀!”
村人们海海浪浪涌来了。女人们在院外拽着满脸泪水鼻涕的杜竹翠,男人们潮进了司马蓝家的院落里,就发现村长司马蓝倒在上房有菜有馍的桌子下,高大的身躯如搁浅在沙滩的虾米一样抽搐着,嘴里吐出的一团白沫里,血丝红艳艳地缠绕着。
……
下了几天雨。
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把耙耧山脉浸透了。司马蓝一连数日卧在床上,滴水不咽,时断时续的呼吸,像一截一截的麻绳在那间幽暗的屋子里,维系着他枯叶样的生命。空气中的潮湿,又黑又沉地在他的床前笼罩着,村人们谁到他的床前看望过,他都丁点不知道。不消说他终是死之将至,村人们已开始为他忙乱后事了。伐了房后的一棵大桐树,解成二寸后的木板,架火烘干,木匠便在他家院里搭个帐棚做起了棺材。木香四溢的锯声刨声响个不停。油涂棺材的漆桶放在司马蓝的窗下,黑凉的棺材味就从窗缝越进屋里袭逼着司马蓝朝死亡走近了。为了司马蓝的死,妻子竹翠如火如荼的热情在司马家院里到处飘散。木匠说棺材头的档板用杨木还是用柏木?她说用柏木,说他好歹也是村长,好歹让我生下三个闺女哩。做寿衣的女人们说寿袍是用绸子还是用黑斜纹?她说用绸子,一日夫妻还百日恩。竹翠似乎忽然之间年轻了,她带个雨帽一会儿旋到这,给做棺材的木匠送盒烟,一会儿到那儿给缝寿衣的女人们送去一卷线。她如一只麻雀样飞来飞去,叽喳不息。就在棺材合缝那一天,在寿衣缝好入箱那黄道吉日里,雨过天晴了,一个晨时的日头又鲜又嫩地挂在村头上,把山脉上的梁道、村落、房屋、街巷、树木都照得清新黄亮了。街面上的积水,镜子样发着白光。做寿衣的女人从各家把一件一件叠好的寿衣拿着往司马蓝家送,做棺材的人把胶锅熬得又粘又稠,把棺材缝粘得针缝儿没有。闲下的村人们,在司马蓝家院落里围着棺材说哪儿缝宽了,还要加点胶,哪儿不平了,还要搁一刨;女人们把寿衣传看着,说谁缝得针脚大,谁缝得针脚小,谁的针脚更均匀。正七嘴八舌之时,关着的上房门惊天动地地拉开了,村人们哗啦一声哑下来,看见村长司马蓝扶着一扇门立在门框里,像镶在那木框里的一具干尸。可他的棉袄裤子都穿得齐整异常,每一个扣儿都规规正正地扣起来。那当儿,日光正面晒着他,把他瘦成锈刀的脸照成了铁青色,把那一把格外粗疏乱麻的胡子照成一团闪光的芒刺儿。骤然之间人们看见他的头发全白了,几天间在床上独自躺卧使他再也没有他原来高大神威的模样了,仿佛穿越了一条上千里的黑死胡同,终于精疲力尽了,接近死亡了,可这时候胡同走尽了,看到日光了。他无力地眯着双眼,看了看那在最后合口的白棺材,看了看女人们传来传去的绸寿衣,把目光落叶一样飘在了女儿们身上。
他说:“藤,葛,蔓,你们还想让爹活着吗?”
三个闺女就在人群含着眼泪共同叫了一声“爹”。
司马蓝说:“都过来,扶着爹到门外去一趟。”
三个闺女从灶房和人群里走出来,藤忙慌慌地扶着他的左胳膊,葛和蔓扶着他的右胳膊,他就像趟着齐腰深的水样趟着人们惊白的目光朝门外走过去。他走得很慢,仿佛要挣断一根绳索,到木匠们面前时,他说你们做你们的活儿吧,我就是不死,也总有一天用得着。到那寿衣边上时,他说没必要做那么好,再好也是埋到土里呢。
司马虎正在熬胶,他端着胶锅说:“四哥,你敢走动吗?”
司马蓝却问:“你五哥腿上化脓了没?”
司马虎说:“都能挑水劈柴了。”
司马蓝就走出大门了。走出大门人们就想他活不过今夜了,回光返照来到了。每个人死前的最后一丝气力,在他对人生的留恋中将要被耗光殆尽了。木匠对身边的司马虎悄声说,该通知杜柏领着土工去墓地挖墓了。司马虎说我看见我哥眼里的光还生生气气亮着哩。木匠说快死的人眼里闪蓝光就该入棺了。司马虎往门外走了几步,又走回来说,你们看我哥不要人扶还能走路呢。所有的人便压着脚步朝大门外边去,黑云乌乌在门外立了一大片,看见司马蓝挺着腰板,像风后直起的一棵玉蜀黍,一步一步飘着向蓝家胡同走。藤、葛、蔓在司马蓝的身后慢慢跟着,一步一趋,似乎司马蓝随时往地上一倒,她们就会从半空把他捧起来。村人们还看见这父女四人,在胡同口立下说了一阵话,像司马蓝问了啥,让三个闺女答,三个闺女低头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头,他们才又有前有后地朝胡同深处走。
竹翠就对村人说:“该忙啥忙啥吧,他是临死前去和人说几句告别的话。”便都看着他们父女四人,踏着泥水去往蓝四十的家。
村子里的三姓人家,除了蓝、杜、司马家的三条主街外,零七碎八还有几条小胡同。他们父女四人从蓝姓街上走,看见本家一个兄弟正在忙着出殡办丧事,孝帽一片如堆在半空的一层雪。司马蓝一问方知,两天前他的一个远门兄弟死去了。34岁就死了。他领着女儿在街口站一会,又朝一条胡同拐过去,不料胡同中有家杜姓的女人昨夜喉咙一疼上吊了,女儿们哭得昏天黑地,泪水把胡同湿得没有干路走。司马蓝脸上的死青也因此厚起来,他说我真的是活不成了,到处撞见死人哩,说着三绕四行到了蓝四十家的门口儿。
这是三间新起的瓦房屋,被雨水洗得碧蓝一片,连砖瓦的硫磺气息都在碧蓝中清晰可见了。蓝四十正在院落里把积水改到一条水沟里,用墙下的一堆黄沙垫出一条甬路来,抬起头看见院里站下几个人,司马蓝如鬼一样的青脸把她手里的铁锨吓掉了,砸起的泥水溅在她的脸上和鲜红的毛衣上,顷刻间她的脸色便一片惊白了。她没有去擦脸上的水珠儿,任那水珠砰砰啪啪地砸落在地上,就那么一片死静地盯着司马蓝,盯着他身后依次出高低如三棵草样的藤、葛、蔓,死寂宛若夜雾样被院落淹进去。当她的目光寻问着落到藤的脸上时,藤猛然朝前走几步,演戏样啪地一声在她面前的雨水中朝她跪下了。
葛和蔓也都跪下了。
姐妹三个跪在泥水里,把脸抬起来,乞乞哀哀地看着蓝四十,像跪在神前盯着神像样,悲苦乞求的目光乌云了一院子。从头顶泄下的日光,照在她们那十七、十六、十五岁的嫩脸上,泪水在那些脸上横流着,低凄的哭声便在院里溜着地面呜咽开来了。老大蔓一边哭着一边朝泥水里磕着头,叫了她有生以来第一声的四十姑,颤抖着嗓子说,你救救我爹吧,除了你没人能救他了呀……我五叔六叔的皮子生意做败了,只有你还能让我爹去医院做手术。说求你去九都做一次人肉生意?吧四十姑,只要爹能多活半年或一年,你让我们姐妹们干啥都行啊……这样哭着唤着,在司马藤的带动下,老二葛和老三蔓就都朝四十跌跌撞撞磕头了,异口同声地说着和藤一样的话。她们的额门砰砰啪啪地磕打在泥水上,抬起时流海上就汪下一片泥水朝着眼里嘴里漫。蓝四十一听是求她去做一次人肉生意,脸上的惘然立马变淡了,继而是一阵青紫和青紫褪去留下的云灰色。她仿佛被那哭声和央求推到了一个绝境里,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一下,似乎稍一动弹就会掉在崖下渊里死了去,把刚想伸出去搀拉藤的手悄悄缩回来,木然地挂在半空的空气上,她开始点点滴滴地审视她们身后的那个男人了。把目光一针一线地移下去,越过雨水,越过泥团,越过黄沙,又从他的鞋裤袄上缓缓地朝上挪动着,最后把目光搁在那张被深水闷了样的青脸上。她从那两眼枯井似的眼窝里,看见了烧红的针样的两束光,看见那光在两窝眼泪中淡淡明暗地闪烁着,仿佛微明时候那人也就还活着,灭了时那人也就死了去。她被那两针目光的闪灼震动了,被一种渴望慑住了。她脸上隐含的羞耻和怨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板正的毅然和半是睥睨的问:
“你那么想活着?多活半年一年到底有多好?”
司马蓝把眼泪闸在了眼眶里,说我知道去住院也是败刀子?,先前村里去做过手术的人没有一个能熬过几个月,可眼下听说县医院有了新机器,说我手术了要再能多活半年,我就能把灵隐渠修通,把灵隐水引到村里来,让全村人都活过四十、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岁。蓝四十仿佛没有听到她想听的话,把目光从他那死人的脸上移开来,望着院落的正东方,像看着一片茫茫枯干,不见边际的山脉样,眼睛里忽然空洞无神了,人也变得有气无力了。这时候藤、葛、蔓就跪着朝前移半步,六只胳脯抱着他的双腿愈发地哭唤央求着,求她看在她们的份上去做一次人肉生意,求她救一次司马蓝的命。
一个院落堆满哭唤和哀求。
一阵沉静之后,蓝四十冷眼看了一下司马蓝,轰隆一声问了一句话──
“藤、葛、蔓,让我去九都、郑州做十次人肉生意也行,可我让你们父亲和你们的娘分铺过日子,你们答应不答应?”
院落里的哭声立马偃息了,无旗无鼓了。
安静像黑夜一样铺展着,日光落在积水上的声音像树叶落在沙地一样干裂裂的响。藤、葛、蔓仰起的三张脸,在四十身上木板着,目光如冬草一样萎缩缩地呆。司马蓝听到这话把头扭过来,刚好和四十投来的目光撞在一起,嘭的一下院落里响满了目光的撞击声,司马蓝在那炽白的撞击声中,房倒屋塌样,也同样朝四十跪下了。
天塌地陷地跪下了。
第六章
人肉生意──即卖淫。是耙耧山脉历代对以养家为目的娼妓理解后的别称。
败刀子──几年前三姓村里曾有十余户人家,男去卖皮,女去卖淫,挣回钱来让病人去医院做喉手术,结果无一成功,十余病人手术后均未活过半年。从此,村人就彻底断了到医院治疗之念。因而村人就称这种失败的手术为败刀子。司马蓝是村里停了几年治疗之后的又一个因留恋生命而想到手术治疗的人。
第七章
雨过天晴的三朝两日之后,春天便铺满了天地,山脉便彻底地醒动起来。赤褐色的山梁被树木和小麦的青绿染得不见了原色,连日头绿汪汪的光亮里也充满着春天的汁液。全村人都知道蓝四十要为司马蓝走出耙耧山去做人肉生意了。去九都,或是郑州。总之是到遥远的一个都市。她没对谁说她哪天走,可村人都肯定她是今儿走,因为已经天晴三日,前两日有人看见她为去做人肉生意,赶着时儿请人剪了一件新式粉红的涤良衫,今儿天好像是农历初九──七不出门,八不回家,九在黄道上佳,她怎么会不走呢?
罢了早饭,人们都戳在胡同口上踏着硬结的泥地,嘴里说今论古,眼里却都不时地浏览着蓝四十家的门口。就终于把她从家里等将出来了。她穿了那件新做的粉红衫,远远看着如烧燃的一团火,头发黑绸样飘在肩上,在脖子那卡了一个青亮的桃木发卡,白光下玉样圣圣洁洁的。返身锁了大门,把钥匙塞在门框上方的一个墙洞,她便提着一个帆布旅行袋朝胡同这儿走来了。那旅行袋里装了她换洗的衣服,路上的干粮,洗脸巾,木梳子,再就是两瓶三姓村祖上传下的止血崩漏水,专用以和男人床事以后洗自己的下身,以防治女人脾虚血亏而致的暴崩下血或淋漓不净,血淡质薄,面色晕白,身体倦怠,四肢不温,气短懒言和妇女带下及子宫下垂等女人病症。这是杜柏的爷爷杜拐子从《太平圣惠方》和《圣济总录》上括济而成的女人秘方。女人每次去做皮肉生意,都要带着这些配熬的百灵药济。
日色明明净净,在村胡同中如水洗了一般,几尺外能看见空气中飞舞的细粒尘土。蓝四十走来时候,人们都从街中央站到了路的两边,望着她如望着走来的一位乡村的英杰,忽然都发现着意打扮了的四十,还和五年前、十年前一模一样,满脸红润,一片光泽,额门上还没有显见的纹络,凡露在外面的皮肤皆都充盈着春光水色,眼也还是那样井水似的又深又清,总仿佛有一种忧郁在那眼中漂浮着,而忧郁,却恰恰是她的动人呢。看不出她已是三十有七的人,若不是走路时胯上的扭动,若不是微微开始下垂的臀部,实在说她也还是和十几年前她第一次去营生人肉生意时一模一样的轻盈有致,撩人心魄。可也许正是她这过了的轻盈和丰肥,才是她这个年龄更加的撩拨着人心,仿佛这当儿她给谁一丝浅笑或一个眼神,谁就会被心旌摇荡得透不过气来。可是谁都知道,她脸上的红润,其实是一种人生的耻色。她低着头,让头发从两耳自由地散落下来,仿佛自己这一出门,辱没了三姓村各家的尊严,把头深深地埋在怀里,朝着人们慢慢走来,她不知道这一天村街上会有这么多的闲人。她没有料到她的举动在村落里掀起的波涛是多少家的男人都在床上一夜的感叹,女人们都有一夜的唏嘘。她到村人们面前时,没有忘记努力镇静着自己,轻声细语如雨丝样问一句“都闲了?”的话,这样一问,她脸上的羞愧热红,便霞光样层层剥落下来,反把村人的心都映出了光色。
村里的女人本是站在路边的,这时又都往路的中央靠近些,说四十姐,你去了,家里的事就尽管放心,鸡、猪我们都会去喂的,地里的小麦男人们也都会去锄的。话到这儿,路边的男人们也都往前挪了一步,叫着四十大姐,或叫四十姑、四十姨,说走了就啥也不消应记,田里该浇了我们去浇,该施肥了我们施肥。蓝四十也就有些感动,眼里一片湿润,站下来说不求别的,只求村人们别低看我一眼,别背后指骂我的脊梁就行。
三天前,那个雨过天晴的中午,竹翠听说蓝四十要司马蓝同她分铺儿才肯去替司马蓝做一次人肉生意,竹翠在井台上等着她去挑水时,呼天叫地骂她是人世间的最烂的破鞋,是世上的人肉王,骂她的两腿间比城门还宽广,马车都可赶过去。那时候也去挑水的司马虎,一个耳光把竹翠的嘴巴打得出了血,说你这个浑女人呀,她是为了我的哥哩。可没想到这一耳光使她骂得越发厉害了,说不仅马车能从她腿里赶过去,且外面世界的汽车也能开进去,调个头儿,吐着青烟开出来。说那儿空大无比,开山炮在那儿轰隆炸响,飞石也炸不飞她的嫩皮黑毛哩。她骂得唾星四溅,天昏地暗,地动山摇,使三姓村人忽然间眼界顿开,像听唱一样集下一片,只有蓝四十立在井台沿上,一动不动,脸上白蜡一样不见表情,嘴角却有她上下牙齿咬破下唇的一线血丝。
这当儿,竹翠的哥哥杜柏从家里出来了,挤进了井台,对着村人们说了几句话:“我是竹翠的哥,我做主四十去营生回来,司马蓝就和我妹分铺儿,和四十成家,我妹竹翠她不配做村长的媳妇呢,过了半辈子还不配。司马蓝生是四十的夫,死是四十墓里的鬼。”说完这话,竹翠的谩骂在井上无声无息了,她盯着亲哥像盯着从不认识的人,好长时间那儿一片鸦静,井壁上的滴水声越上井台滚来响去。四十就在那鸦静中挑着一担水从人群中走将过去了。就是这一刻,杜竹翠猛地向她哥哥杜柏怀里撞,一下把杜柏撞出一丈多远,她自己就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了。一时间人群慌乱,红白色的惊叫四散不止。就在这混乱中,蓝四十一脸平静,昂着胸脯,高抬着头,最终下决心去做这次人肉生意了。她不知道她是为了杜柏的承诺,还是为了司马父女四人的下跪。总之,三朝两日的准备之后,她要离开耙耧山脉了,从众目睽睽中去做被世人唾弃的人肉生意了。
前边是村十字路口的老皂角树,三人合不了围的树干,在丈余高的半空撑起了巨大的绿伞,细密的皂角芽儿在日光中又嫩又黄,如新生在天空的豆芽儿。树上有孩娃在撸那皂角芽儿菜,树下黑鸦鸦了司马姓和杜姓的人。司马虎、司马鹿、柳根、杨根等立在最前边,他们的媳妇、娃儿立在他们肩下,森林样的目光黑莽莽地投过来,她辨别不出那目光是冷还是热。她没有在那人群中看到司马蓝和杜柏这两位村里的主事者,也没有看见杜竹翠,也许她还口吐白沫地躺在床上,也许她正如老鹰一样窝在哪儿,等她一到眼前,就砰砰啪啪飞出来。四十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隐隐暗暗在她的人生之末等着她,似乎为了躲避,她把身子一拐,从皂角树后边的杜家胡同拐走了。
杜家胡同人稀声小,日光厚得和毯子样热绒绒地铺在脚下。她从那热暖中急脚快步地走过去,那熟悉的房屋和剥落的墙壁、树木、碾盘、羊圈、习俗、饭食、空气、鸡猪,都往她的耳后流过去。她听见身后村人们追她的目光累得气喘嘘嘘。于是她越发走得快捷,转眼之间就走入了梁道的空旷里。从山梁上往回望,村落如一件浅蓝深黑的衣衫随意地落在耙耧山脉一道深皱中的坡面上。她忍不住朝村里瞟一眼,一种莫名的悲戚从心底浸到了眼角上。这个当儿从路边走过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杜柏,一个是司马蓝家的大闺女藤。他们舅甥女两个,在路边仿佛等了她三年五载,终于等到时候了,彼此望了一眼,杜柏对四十说藤她爹不出门送你了,让藤和你一道出门侍奉你,然后他轻轻推了一下藤,藤就提一个包袱走到她眼前,又一次叫了一声姑。
蓝四十有些感动了,她仿佛是这时候才发现司马藤长大成人了,已经与她齐高了,只是脸上的惊愕还显出她这个年龄对这类事的无知和恐慌。她说你娘让你出门吗?藤说娘不知道哩。四十说你知道我是去卖我的身子呢,你刚到出嫁的年龄不该去看这种事。她说你是为了我爹呀,你为了我爹我能不去呀。然后四十默下一阵,又说你去了也好,毕竟年轻哩。不破身也能替我寻些客人哩。就从杜柏手里接过一兜烙馍和干粮,和男人去教火院卖人皮一样上路了。可走了很远后,她又冷不丁儿返身回来,叫住了回村的杜柏小声问:“三天前你在井台上说的话还算数吗?”
杜柏朝前面的外甥女藤瞟了瞟,仿佛怕她听见他们的话。
“那干粮袋里有村里给你出门营生写的信,盖着公章呢。还有我让我妹子分铺儿的字据在里边。也盖了村里的公章哩。”
然后她们就走了。踏进耙耧山脉三月间的光色里,把自己溶在无边的山梁上。通往山外的道路,被日光暖和着,地面上凸出的北方丘陵特有的褐黄间白的料礓石,被几天前用水冲出半个身子来,在她们脚下硌着鞋底和脚心,熟麦粒般一颗挤着一颗,就把他们送到了镇上的乡村汽车上。暮黑时分,到了县城,在最便宜的旅店宿了一夜,来日乘长途客车,走进了人肉营生中。她们是在九都火车站西的一个名为金谷老园的地方租下了一间平房开始她们的营生的。金谷老园的那个地方曾经是乡村,火车站的西迁忽然使这儿繁华了。乡村模样在转眼之间没有了,楼房拔地而起,鳞次着朝远处漫延。当初那些有宅院的人们,倾囊盖起自家与九都匹配的楼房。临街的门面房子,多为商店或餐馆,不临的就出租给进城营生的乡下人。卖菜的、做工的、收购废旧的、贩卖水果的和米面换粗粮的,逃避政府啥儿的乡下人,全都在这条向阳二号大街上。向阳二号大街是九都里的一个乡村呢。蓝四十住的是九号院,这是她往日营生时的老房东。坐了一天的长途公共汽车,问了几次路,终于就找到向阳二号大街了。她们在大街上东张西望,藤的眼珠滚动的声音落在街上的店铺、人流,和红红绿绿的发廊上,像这新春的红芽绿叶跌落在滚荡的铁板上,走了一段路她就觉得眼被刺疼了,新奇和胆怯在她身上冲冲荡荡。她左看看,右看看,紧紧地跟在蓝四十的身后,到九号院落时,她说姑,我们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四十便捏了一下她的手,把她后边要说的话捏回肚里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从两层的楼上走下来,说,你们找谁?蓝四十说,你不认识我了?我叫四十呀。
便租下房子了,开始了她们的营生。四十到这个院落就和到她几年不曾回去的家一样,房东一愣就认出了她是谁,就一脸暖笑说房子涨价了,说你几年不出门,外面的世界连针和扣儿都涨价,你们的那种营生更是海价了。收拾了房子,铺了床铺,生了炉子,借了房东的锅碗,买些油盐酱醋,吃了夜饭,藤要出门看繁华,四十便把她引到火车站,挤在车水马龙的广场上,告诉她九都东西南北和耙耧山脉的东西南北不一样,家里那儿的东在九都就是南,家里的北方在九都才是东。又说火车站、汽车站原来并不在一起,是后来修到一起了,还说这种营生最忌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反而叫人心疑。大大方方,如乘车找人一样,谁见了都不怀疑她们是来车站找男人。司马藤听得点滴不漏,感激的目光又明又亮,在四十身上扫来扫去,宛若她是终于看到四十身上的不凡了。夜间的火车站,灯火自然通明,自然亮如白昼,只是每个人的脸都泛着死时的青。藤说他们的脸咋了?四十说不咋儿,就是这个色。藤说他们说话听不懂,四十说一回生二回熟,过几天你就听懂了。她们从广场的东侧走到西,从一个高楼的酒楼下,走到一个如同镇上烩面馆的小饭店,最后又从汽车站回到了火车站的候车室,哪儿人多她们就往哪儿走。司马藤怕丢一样拉着四十的胳膊问,一次能挣多少钱?她就小声小语地爬在藤的耳上,说十年前是一次十块钱,如今啥都涨价了,不知道价格了。藤就不知可否地立下来,说那你到底要多少?她说,你小声点儿,能要多少要多少,五十块,一百块的你尽管要。
藤就忽然立住了:
“姑,敢要这么贵?”
四十微微怔一下,冷丁儿就笑了,
“你问的和我第一次问的一个样,我第一次跟着杜家的香叶来做这生意问的也是这个话。”
她们开开心心地边说边走,从候车室又到广场对面的宾馆前,蓝四十爬到藤的耳朵上说最好的生意是在宾馆里,住宾馆的都是有钱人,床又软又能洗上澡,还有电视看。说你没见过电视吧?电视和电影一模一样儿,又啊一下说想起来你连电影还没看过哩,有空了我领你去看一场电影,电影上的都和真的一模样,在一块布上能走能跑能说话。藤就说,我看过电影了,爹去教火院卖皮时领着我们看过电影了。说在百货大楼看过电视了,电视比电影小得多。然后她们就在火车的汽笛声中又回到了夜深人静的九号院。
藤一夜没睡。
藤一夜都为都市的繁华和接客的事情激动着,红灿灿的诱惑和黑洞洞害怕,把她浑身的血液鼓荡得汩汩潺潺。这是一个前后有房的小院落,前排两间房租给了从安徽淮河滩上来的一家人,他们收酒瓶,收玻璃,收纸箱,收报纸,还收人家吃剩的饭和菜。那两间房一间是他们收购的门面,一间塞了他们一家的人生。后排就是房东和她们。蓝四十躺在床上,和藤说了许多生意行当上体已的温暖的话,后来略略翻了几下身子也就睡着了。藤在另外一张床上睡,从窗帘缝里挤过来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如一条薄亮的带子从她脸上拂过去。夜静奇异,能听到一片月光在她脸上的移动声,如一张白色的棉纸从床的这头往那头飘。想到明天──白天或是夜里,就要有一个素面男人,来到这间屋里,在四十睡的床上或她的床上,伏在她四十姑的身上时,她自己的身子便慢慢热燥起来,透不过气儿,仿佛有人已经压到了她的花蕾初绽的身子上。她有些害怕,又有些迫不急待,希望那一时刻早些来到,又恐惧那一刻果然哐的一声降到眼前。她在床上碾转反侧,身子在被窝里抽动不安。她用手去她的胸间摸了一把,她感到她的一对小乳忽然膨胀起来,硬得如蒸熟了面却未开的两团热馍,且隐约的疼痛也在那乳房里蠕动。于是,她出了一身汗,把头蒙住睡着了。
她正和衣睡得香甜时候,蓝四十把她摇晃醒来。费力地睁开眼睛,有一棒日光从她的床头打在她的眼上。她翻身坐了起来,眯着惺忪的睡眼,又看见自门口泄进来的黄灿灿的一大块光亮,把整个屋子全都晒得透明了。
“快起来,”蓝四十有些慌乱地说,“你起来站到院子里,有人来时就大声咳一下。”
她猛然灵醒过来,梦里的一切都如期而至了。忙不迭儿从床上爬起,不等她穿好衣裳,四十就把她的被子草草地叠在床里。藤从屋里揉着眼睛走出来,果然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院里,三十岁,或者四十岁,年龄界限和她还未睡醒一样模糊着。他手里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黑皮箱,斜她一眼便急切切地就进去了。
直到这一刻,司马藤的心一缩,如一个打满水的褐红木桶从进口断了井绳,急速地落往井下了。她终于明白,四十姑开始接客了。开始做男人女人的那样事情了。她木木呆呆立在院子里。太阳从楼房的一角切过来,墙影、楼影黑暗了半个院落地。房东不知哪去了,前房的一家也都不在了,大门是虚虚掩上的,从门缝可以瞅望见街上的行人和汽车的南来北往。嘈杂塞满一世界。路面的柏油在日光中黑亮亮有一股焦黄色的煳味。汽油的气息浅红地在街上飘散着,越过青砖院墙飞到这安静下来的院落里。也直到这一刻,藤才看清,这院落的前房、后房都是两层楼,二楼的房子全都锁上了。院子不大,水泥地光滑平整,一棵桐树碗样粗细生长在砖砌的树池里,有个自来水管在树下一年四季滴滴嗒嗒响。墙根下有几盆花,根深叶茂,呈出青绿,有一蕾红色包儿隐含在枝叶间。盯着那几盆花,她没有一盆能叫出名儿的,她想这也就是城市人的院落了,水泥地,几盆叫不上名的花和一个水龙头。司马藤默默茫茫地立在院子里,她想沿着这院落想下去,以躲开屋里发生的桃红色的事,可屋里的说话声夏天的飞虫样撞着她的耳朵,硬往她的心里钻。于是,她的思路断停了,不得不屏心静气地听着那撩拨人心的说话声。
男人说:“这儿太脏啦。”
四十说:“我们刚来,还没来得及收拾哩。”
男人说:“这么脏,叫人恶心,你得再便宜十块钱。”
四十说:“大哥,从五十块钱降到二十块,二十块钱也就是你们男人的两包烟钱,一杯酒钱。”
男人说:“我就是掏钱买苹果,搞好了价发现苹果是坏的你也该再降降。”
四十说:“我亲哥得了绝症,你可怜可怜他,也不该为这十块钱和我费口舌。你不信我不是专门做这营生的人我可以给你跪下来。”
接下来是死一样的静,水龙头的滴水声轰轰隆隆。片刻后那男人好像不情愿又无奈地问了句:“你今年多大?”
“刚过三十。”
“你脱衣裳吧,快一些。我还得赶火车。”
就有了肌肤润润的脱衣声,不连贯地传出来,如粉色的蝶样一只一只在藤的眼前耳旁飞。司马藤的喉咙又痒又干。她十七周岁了,男女之事已心明如镜,只是莫名的惊惧使她忽然间抖得厉害,头晕目眩,眼前日光晃晃,有一排一排的尘埃在她面前金雀样有声有色地舞动着,及至床响时候,那干裂的声音劈柴断竹样一声大过一声地掴打过来时,她浑身哆嗦不止,双腿软得似乎要倒在院落里。她小心地挪动着脚步,爬在水龙头上喝了几口冷水,借以镇静了自己热沸的女儿身心,继而朝大门外面躲过去。街上的嘈杂把她身后的猩红干裂的声音淹没了。她立在关死的门前,陌生地望着这条向阳二号街,自行车和三轮车在她眼前横七竖八地挤来挤去,几辆急不可耐的黑亮的轿车在后边大呼小叫,司机不断地探出头来吆喝得天旋地转,可并没有谁搭理司机粗啦啦的吆喝声。偶尔响起的火车站的汽笛,尖而悠长如一条青龙样从藤的头顶飞过去,使她的内心开始跟着那响声飞回到耙耧山脉去,想到爹的喉堵症上去,也就终于些微地平静下来了。
她想喝水。
她还没有洗脸。
时间慢如老牛拉车在昏黄的日光下,有一脚没一脚的起落走动着。她希望老牛立马能从山梁上走过去,可牛车的叽咕声却无休止地在她的耳边上响。有人吵架,就在前边。她想过去看看,可又生怕有人突然推开这九号院的大门闯进去。她就那么立在门口,看着前边为争路拥成蜂团似的人群,看着看着,她身后的大门冷丁儿炸着响开了。
一个震颤,她浑身都凝住不动了。多少年以后,她都不明白那一刻她为啥不敢回头望一眼。
那个男人提着他的黑箱走了出来,不慌不忙汇进了人群里。听到四十唤她回去洗脸的声音后,她小心翼翼地回到那间屋里,闻到了一股半奶半血的腥味儿,一股恶心的汁液涌在喉咙里,她忙又咽回了肚里去。
蓝四十正在收拾床铺,正在往一个塑料小盆里倒上半盆热水,又往那热水中掺和她熬制的中药崩漏剂。事情如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过去了,四十只是有些抱怨,有些哀伤地说:“我真是老了哩,要不动价钱了,这样拉一百个男人也难凑够你爹的住院费。”
十天以后,蓝四十让藤回了一趟三姓村,给她爹司马蓝送回去了两千块钱。这十天藤学会了去车站宾馆引男人。有时候藤在家里守着,四十出门寻客。有时候藤让四十在家歇身子,她就出门了。到火车站的候车室,去寻那些买了车票可离上车还有许多时间的人,寻那些三十至五十岁的客。他们拿着车票,在车站百无聊赖,东瞅瞅,西看看,这时候藤就走到他们面前了,说你几点的车?那男人疑神疑鬼地望着她,问干啥?她说你不去找个地方歇一歇?不贵哩,也很近,误不了你上车。有经验的人就灵醒过来了,说是你吗?她说比我长得好,他们就到一边商量了价,她就把他引到向阳街的九号院落里。四十听到脚步声,就出门把男人迎进屋,让藤去门外望风了。原来生意也不是太难做,像薄利多销样,降下价来还是有许多男人甘愿的。钱就这样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地攒下了,或五十,或三十,四十都用一个手巾包起来,藏在连藤也不知的一个墙角的罐头铁盒里。那一夜,送走了两位客人,至夜深人静,房东闩了大门,蓝四十说藤,你走吧,回家给你爹先送两千块钱,让他立马住院去。藤就睁着惊喜的大眼,把两千块钱缝在自己贴胸的衣兜里,回了一趟三姓村。
十天半月的光阴,村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多出了两个坟头,死者分别是杜姓和蓝姓的一男一女,一个三十六岁,一个才三十四岁,不消说都是喉堵症。那时季节已是仲春,小麦旺得盛势,树木也都墨绿了半个天地。到处是青湿绿潮的气息。村里人都下田施肥或到坟上挖墓去了,藤踏着寂寥的青绿回到家里。家里的一场争战刚刚发生过没几天,狼藉还未收拾起来,屋里屋外空无一人,摔破的脸盆扔在门口,打断的勾担挂在房檐下,针线筐在屋里门后躺着,碎布烂线招展在墙上。站在那一片凌乱的凄凉里,一种孤零零立在破败之中的感觉油然而生。藤想起了九都的高楼大厦,想起了车水马龙的人流,想起了那些把钱像扔树叶一样扔在床上,笑一笑穿好衣服离开四十的男人,心里的滋味一股股都五颜六色了。她有些无奈地把针线筐儿收拾起来后,两个妹妹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她叫了一声姐,便哭得涕泪横流一世界悲痛。看着两个妹妹,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五岁,站在那儿虽然瘦薄,可也显胸露臀,大人样儿十足,却抱住自己哭得悲天伤地,说她和四十一走,家里就闹得天翻地覆,先是爹想喝一碗稀汤,娘偏给他拿去一个硬馍,第二天,爹想吃一块油馍时候,娘又端去一碗玉蜀黍糁儿稀汤。第三天娘给爹端去一碗细白汤面,盐又放得多了,爹便把那碗滚烫的面条攉在了娘的身上。说娘满身都是汤是面,却出奇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看了一阵爹的怒样,转身把衣裳脱下洗了,晒了,到了夜间爹正睡着时候,娘忽然从床上爬起,掐住爹的脖子,嘴里骂着说我让你和那破鞋合铺儿,我让你和那破鞋合铺儿!我让你和那破鞋合铺儿!直掐得司马蓝两手在半空中舞动不止,以为是在做梦,当醒来时,本已病倒没多少气力的身子,已经不能再奈何竹翠半点。葛说是她把娘的手从爹的脖子上掰开的。说爹缓过一口气儿,也一言不发,不恼不怒,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只是扶着墙出门去敲了六叔司马虎的大门。司马虎一来,不由分说一个耳光打活了娘的门牙,到天亮娘就回娘家哥杜柏家里去住了。葛和蔓姐妹两个边哭边说,说得满天下都是泪水凄楚,仿佛天塌地陷一样,使人感到这家境无可收拾了。司马藤说:“爹呢?爹去了哪儿?”蔓说:“爹去五叔家里了,五婶天天都给爹做好吃的。”藤说:“你们呢?”蔓说:“家里没面了,也没有玉蜀黍糁儿了。我们在六叔家里吃饭。”
这时候的司马藤,仿佛在转眼之间成为一家之主了。她在屋门口站站,又到院落里立下一会儿,似乎是想出门找父亲或是母亲,却到院落里改了主意,就那么站了片刻,回身把院落里的破盆断棍收拾利索,挖出一篮麦,一篮玉蜀黍,领着两个妹妹到村后的石磨上推着磨了面,碾了碎生儿,回来给妹妹们烧了一顿饭,掏出两千块钱交给葛,说让爹立马去住院,自己就踏着落日要走了。
藤说:“我要回九都了,这家里我一天都不愿意呆。”
葛说:“你不去看看爹?爹天天想你哩。”
藤说:“爹不想我,他想的是他活命的钱。”
葛说:“你不去看看娘和舅?”
藤说:“不看。我没有这样的娘。”
藤又返回九都了。
藤一回到九都就不再是原来的司马藤了。
藤回来是在第三天的黄昏里。黄昏里的九都一片明亮的色泽。这是九都人歇息礼拜的一个阳春天,晚霞红在头顶,大街小巷都血血浆浆了。走进九号院落时,她站在院中央,咳一声,屋里便响起一阵急迫的穿衣声。于是她又对着屋里唤:“是我,我是藤──我回来了。”她没有听清屋里说了一句啥,只听见那穿衣声风息浪止了,缓慢有序了。院落里依旧没有人。房东的老婆去哪儿打麻将消磨日子了。前边的安徽人出门收旧还没回。藤拧开水管洗了一把脸,生出一种奇怪温馨的亲切感,如回到自己家里一模样。瞟一眼这不见一星儿土气的院落和这都市的天空,她试着脚步走进了屋里去。屋里的男人已经穿好衣服了,五十几岁,西装革履,领带银白闪闪。藤有些眼熟这个人,好像他是一个回头客。回头客把一张五十块的钱票递给四十时,极不尽兴地盯着藤像盯着一朵还未开盛的山坡上的花,眼里不断有火光噼噼叭叭响出来。他问:“你多大?”
藤把行李放在地下:“十八。”
那男人又坐回到床上去:“侍奉过男人没?”
藤说:“没。”
男人眼睛明亮了:“跟我去吧,一夜二百块。”
藤扭头望着正系扣儿的四十姑,身上热暖四溢把整个屋子淹湿了。
男人说:“真是黄花,五百也可以。”
藤的眼睛慢慢亮起来,桃红杏白地有光有色了。她望着蓝四十,就像孩娃儿要做一件不知道该还是不该的事情时望着母亲样。
蓝四十把收来的钱装起来,没有抬头,不加思索,用手梳了一下额前的乱头发,说:“她有病,肝炎哩,你没看见她脸色干黄吗?”男人听了这话,盯了一阵藤的脸,然后没有二话便提着一个皮箱出门了。四十送走客人,转回身便听藤说一夜五百块,你就让我去吧姑。蓝四十便愣在门口的方框里,像听到天外的声音样,盯着司马藤。她发现藤的目光里,有种生冷的光,像两粒化不开的白冰块。她说藤,你是想男人,想破了自己的身子哩,还是想挣那五百块?藤说,五百,你得几天才能挣回来?四十就说,几天就几天,能留你一个囫囵身子也值哩。然后问她村里的事,她说杜家又死了一个人,司马家的司马洪叔喉咙肿大了,怕活不过今年夏天啦。
她又问:“你爹呢?”
藤说:“姑,你真的要和我爹合铺儿?”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藤。
“不是出门都已经说好了,你舅还写有字据在我包袱里。”她说你看字据吗,看藤只是坐着,一脸木然,不言不语,蓝四十便端着她的塑料盆儿出门到茅厕用中药止血崩漏水洗她的下身了。从茅厕洗回来,见藤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了头睡,她也不便再说啥,想也许是她累了。她没有想到这时候的司马藤,已经长大成人,已经见了世面,已经要当家做主,正在酝酿一件惊人之举。蓝四十没有想到她的灾难这时候已经开始,就像黑夜已经来到一样,她就那么让藤睡着,还给她盖了被子,只是自己觉得下身有些轻痒,总有虫在爬动一样。去洗了下身之后,又接了一个客人,天便黑将下来,她忽然不想做饭,也懒得再到车站或宾馆门口去引夜客。已经是了仲春,晚风习习,黄昏之后已经有许多人在车站的广场上闲散,照理这当儿该是生意最好时候,然而却是没有一点兴致。藤在被里没有睡着,她说四十姑,你和我爹不合铺儿不行?她说行啊,我快死的人了,三十七了,能活几天光阴?可不为了合铺儿,我就懒得作践自己,我不是破鞋,我也不是贱货,男人爬到我身上,我感不到一星半点快活,每次那脏东西流到我身上,我都感到恶心,每次洗下身时,我都想用指甲掐我的下身。这样的事,快活的是男人,女人只是觉得自己能让自己喜欢的男人快活时,才会有些兴致。四十说,藤,你只要说一声你爹的病不再治了,死就死了,我连夜就回三姓村去,就是来个客人,再年轻,再漂亮,一次给我一万块钱,我再也不侍奉了。
这一夜她们没有吃饭就睡了。没有开灯也没有脱衣服。藤也没有再说一句余话。往后的日子,也都一如往常,该如何营生就如何营生。期间四十又让藤回去送了几百上千块钱。一次回来她说,我爹住上院了。另一次回来她说,我叔、我舅把你的地给锄了,施了追肥,是村里最好的庄稼。另外一些村里事情,藤也说得平淡如水。以后四十忆起这些日子的平常,明白了风雨也正藏在藤酝酿的平常之中。这种平常,这是风雨之前的一段平静,直到忽然有天早晨,蓝四十在床上醒来,藤破例地无影无踪。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红彤彤如码在蓝单子上的一坯刚出窑的砖。主家的院落依旧空无他人,房东到街道哪儿打牌去了,前房的淮河人家骑着三轮车串街走巷收旧了。蓝四十出门洗了脸,破例买了两根油条,吃过之后,又洗了自己昨儿脏污了的内衣,仍还不见藤的影儿。近夏的日光已经爬墙越院,温热使人开始懒懒洋洋。这个时候,依着惯儿,藤是不会去车站或宾馆候引客人的。男人们忙了一夜,极少有人愿在前晌做这号儿事情。忙这种营生的女人,也都要在前晌休息昨儿夜间的困顿,恢复体内精力,以应付下一个夜晚的来临。蓝四十在一个僻处晾了她的尼龙的米色裤头,裤头的前中绣了一朵白色的荷花。这是她一次在宾馆侍奉一个六十岁的南方客时,那人做完事情,从他的包里取出这么一个裤头扔给她,说我下次来时你穿上这个,我只要看见这裤头前面的荷花,就会满身气力。她就穿这件裤头去侍奉了三次那六十岁的南方客人。也穿这裤头侍奉以后所有的男人。男人们果然是看着她脱了衣服,露出这尼龙裤头上的洁白荷花时,一个个眼睛就红光灿烂如燃了的旺火。可男人们做完了事情却都说,你应该到南方学一学,床上的功夫还不行,功夫不到家就没有回头客。蓝四十很对不住人家似的说,我是乡下人,哥病得不行,不然不会出来做这下贱的事。每天,送走了最后的一个客人,她就把这紧束身子的绣花裤头脱下来团到床头的褥子下,换上她自带的松散裤衩,舒舒展展睡上一夜,第二天的这个时候洗洗晾在僻处,回来收拾屋子的凌乱和脏污,坐在床上算昨天接了几个客,挣了多少钱,离八千元医疗费还有多远的路。算完了,她和藤各自坐在床上,望着从门口泄进的一地日光,她说烧饭吧。藤就起床穿衣了。
可是,今儿这个时候藤却忽然不在了。蓝四十心里落落寞寞,惴惴地不安起来,总感到有一件事情要发生。
事情就果然来了。
临午时,藤从外面回来,领了一个男人,四十几岁,瘦瘦干干,头发蓬乱,却也穿了西装,扎了领带,提了出差人员常提的密码箱子。他有名片。名片上说他是经理。这个时候,蓝四十已经很能分辨男人,只消一望,也就知了他的身分。他知道他不是经理,他是乡镇企业南来北往的推销人员,是那种有钱就花,有女人跟着就走的人。到了九号院落,他并不急于走进屋里,不急于做那样事情,而是在院里站着,打量前后房舍,打量有没有异样的景况。倒是藤有些等不得了,她瘦黄的脸上,焕发出了血色的红光,眼睛水水汪汪,如两池深井一样,鼻翼翕动得有声有响,整个人儿都充满了欲胀欲裂的不安和躁动。把那男人留在院里,她义无反顾地走进东屋,站在门口的光亮里,像一只春骚正浓的啥儿,一进门就生冷生硬又火红火旺地说:
“姑,我要接客啦,今儿你到外边望着。”
蓝四十正在叠衣服,她转身怔怔地看她。
“人来啦,在院里等哩,你到门外去吧。”
她看见藤脸上十余天的平静不见了,取之的是一种红润下隐含着茶褐色的愤慨,像犹豫了十年二十年,终于下定了死心,不可更改了一样。她觉得这事有些突然,又有些意料之中,静静地望了藤一时半刻,把手里的衣服丢在了床上。
“藤,你可想好。”
“我想好了。我想了半月,我不能让我爹和你合铺儿。”
“他给你多少钱?”
“你别管。从今往后你别管我了。你挣你的钱,我挣我的钱。我快满十七岁了,我能替我爹挣钱治病了。你给我爹的钱我都还给你,我不能让我爹我娘分铺儿,不能让我爹死了和你埋在一块儿,把我娘孤零零留在另外一个墓坑里。”藤这样说着,脸由红转了浅青,手也忽然有些发抖。她激动得无可抑制了,仿佛如此说这么一摊儿话,是蓄谋已久,是一次反扑,是一次替母亲的复仇。她一边说着,眼光变得也愈发青紫冷硬,愈发的对人不饶不依。四十这当儿才对这个女孩娃感到陌生了,也有些畏惧了。藤木然地坐在床沿,盯着四十像盯着一个素昧相识的人。她们就那么天长地久僵持着,两个人的目光在半明半暗的屋里砰砰啪啪,撞落在地上如红火落地一样。一个屋子都燃烧起来了。院子里那男人催促的咳声像汽油一样喷过来。藤说,你出去吧姑,我长大成人了。她语气平静,暗含了力量,说完这话就去收拾自己的床铺了。她先拉亮电灯,关上窗帘,把被子铺好后,又掀开被子把枕巾垫在身子下。做这一切时,藤的双手有些发抖,把床上的枕头放歪了。她那发抖的双手和放歪的枕头使四十开始对她可怜起来。四十一步一步地朝门口走过去,到藤身边时,她说你是第一次,疼的时候千万不要叫,这院子临街哩,然后和藤擦肩而过了。就是这当儿,她忽然发现藤还比她矮半头,肩膀远远落在她的肩膀下,单瘦得如耙耧山坡上的一株被人折了的树枝丫,又如终日短缺水润的枯槐或干榆。就在这一刻,她脚步淡下了,心里水淋淋一下想到了,说到底她才十七哩,就是一辈子活不过四十岁,也是来人世一次哩,也还是一个孩娃哩。
从屋里来到院落,日光已将平南,正从稍东的上空泄下来,一院的温暖跳跳荡荡,围满了她的身子。男人已经看好了这个院落,已经对这个院落放下心来,正把行李放在水池角上,拧开龙头哗哗地洗手。他们彼此望了一眼,男人擦着手说,我有亲戚在公安上,你们要敢耍我,就别打算离开这九都。这样的男人蓝四十接过不止一个两个,她已经知道他这样说话正是因为心虚而无靠。她眯着眼睛看他,说你给她多少钱?
男人说:“是处女了二百,不是了分文不给。”
四十说:“她是。”
男人说:“真的是能这么便宜?在南方涨到上千上万呢!”就提了他的箱子,边进屋子边扭回头来:“你看好有没有穿着便服,走路胳膊甩得大高的人。”这样交待的当儿,藤已收拾停当,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出来唤那个男人进屋。及至那男人果真向她走去时,刚才她脸上灿红的亢奋和青色的义愤都荡然无存了。一种厚而僵硬的白色在她脸上冰结着,她对男人说你来吧,说完头晕似的扶着了门框儿,只是看到蓝四十还没有走出去,眼里才有了那直硬的义无反顾的光。
蓝四十回过了头。
她看到了藤苍白的脸如凝在门口的一团儿化不开的云,看到她眼中的光无论如何也没有不久前那样炽烈如火了。她心里又一次轰然的翻动,又一次想到她毕竟才十七,身子还单瘦得缺骨少肉,想到她领她洗澡时,才终于看清她的胸脯刚刚脱开板平,隆起得还很是可怜。她把目光从藤的白碱粉一样的脸上挪开,猛地叫住了就要进屋子的男人。
她说:“喂,我实话实说,她是我侄女,她有肝炎,也不是第一次侍奉男人。”
那男人站住了。
她说:“我侍奉你吧?”
他说:“多少钱?”
她说:“你给多少都行。”
他说:“你今年多大?”
她说:“你看我多大?”
他说:“过了三十吧?”
她说:“你看得真准,三十多一点。”
他说:“我就是图她年轻,过三十的满街都是。”
她说:“我可以用嘴让你受活。”
他彻底地转过身子打量她,就像端详一件玉器。
“价格由你。”她说,“有了给五十,没有了三十、二十都行,我如果不让你受活,你可以不给我一分。”
这个时候,藤脸上的苍白没有了,转眼间呈青呈绿,如这个季节的旺草地。她未及说话,嘴唇就哆嗦得叮叮当当,满地都是了从她唇上抖落的青紫色的愤恨。站在东屋的门口,她望着蓝四十,手扶在门框上,那样子似乎她不扶着就会倒下去。男人站在她们之间,扭头望了一眼藤,又回头望着蓝四十。四十把目光从藤脸上一滑而过,就再也不去看藤了。她微微扭了她本来就丰肥的胸脯,目光火烧火燎地搁在男人的脸上说:“我俩都在这儿,你愿意,我就用嘴让你受活,也可以爬在床沿上让你从我的后边来,说,你想让我咋样儿我就咋样儿,打发你如意了,我只收你十块钱,我要不能打发你如意,分文不要,你再找她也不迟。四十话说得很快,就像暮黑时菜市场的菜农急于把几斤蔫菜赶快脱手一样。男人将信将疑地盯着蓝四十,似乎不敢相信天下有这等好事,他的目光明明灭灭,试探着问:“说话算话?”四十就把胸脯挺了起来,嘴角向上挑了一下。
“我不让你先付钱。”
男人说:“你来吧。”
说完这话,男人闪进了屋子去。
蓝四十回身把大门关死了,她不再让藤去望风。她就像没看见藤一样,从院里往东屋走去时,目光盯在门框的另一位。然藤却是始始尾尾都在盯着她,目光又粗又冷,一杆一杆,如没脱皮林木棒儿。要从藤的身边挤进东屋时,藤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子移,至两肩相擦,藤忽然往蓝四十脸上喷了一口唾沫,说:“我先前把你当成我的姑,其实你真的是破鞋,真的是婊子,真的是肉王?哩。”骂的时候,藤把自己的拳头捏了起来,把牙咬得翻天覆地。她想等着四十说她一句啥,最好骂她一句儿,然后她就猛扑上去,揪下她的头发,咬破她的肩头。可蓝四十没有看她一眼,只淡下脚步,擦了脸上的唾沫,从她身边挤着门框进屋了。
藤木在门口不动,当四十的身子从她眼前的明亮中进了屋里的昏暗时,她忽然后悔没有抓住四十的头发把她的头朝对面的门框上撞。藤盯着对面门框上的一个突出的大铁钉,眼角的余光里开出一朵菱白的花。她看见四十那带花的裤头还晾在茅厕的铁丝上,像一朵真真切切的荷花开在那。她又似乎闻到奶白色的腥鲜味。她像饿狼一样冲进茅厕里,一把拽下那绣花裤头,疯了一样撕扯着,把那裤头和裤头上的荷花撕得一条一条,撕不烂时就用牙齿咬开一个口,再用双手扯,脆白色的撕布声急迫而热烈,仿佛城里的夏天时,汽车轮子在冒油的柏油路上跑,且她扯着还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一句不断重复的话:
“我叫你受活!”
“我叫你受活!”
“我叫你受活!”
司马藤一脸青色,歇斯底里,唾星飞落,惊得睡息的苍蝇在茅厕飞飞撞撞,白银金黄的嗡嗡声四溢漫散,没有了半点安宁。撕完了裤头,她把手里的碎布片儿摔在蹲坑里,把脚下的布片也都踢进粪池去。粪池中粘稠的液物上如飘着落花的蓝色和白色,到没啥可踢了,没啥可撕了,她余兴未尽地四处打量着,看见了在砖墙窑里那两瓶洗下身的防崩止漏水。她没有犹豫,一步抢过去,抓起那两个有皮塞的葡萄糖瓶儿,一起一落,青天霹雳地把那两瓶药水摔碎在了脚下。
蓝四十在屋里听着那两声茶色的炸响,蹲在床下停口发怔时,坐在床沿的男人说,快一点,千万别停口,然后,她就像锄地割麦样一下一下地把自己的头低下去,又用力抬起来。时间的慢缓,仿佛一块凝下不再飘移的乌云。屋子里的昏暗,如雨天光色一样,满屋都是潮润的黑色和长期阴湿而长满墙壁的白毛。她尽其所力,侍奉着那个男人,侍奉得仿佛是从耙耧深处跋涉到这个城市一样漫长,终于到那个男人双手去她的头上乱抓乱摸,快乐到又疯又颠之后,那男人提上裤子,扔下一张一百元的票子,拍了拍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呕吐的四十的头,说我走南闯北,到哪儿都没见过你这样会侍奉男人的女人哩。
说完这话,男人如结完了帐样出门了。
蓝四十依然坐在地上,面前吐了一片旧茶汁似的黄液,就那么漫无边际地独自呆着,直到火车站的汽笛声横过房顶,她才似乎明了发生过的事,缓缓地站起来,到院落里一看,除了日光和晒暖的防崩止漏水的一股苦气,司马藤却不在院里,也不在茅厕和门外。
她已独自先回耙耧山去了。
第八章
肉王──指蓝四十是比破鞋更破鞋,比婊子更婊子的女人。是破鞋、婊子之王。
第九章
蓝四十回到耙耧山深皱的三姓村,已是盛夏的五月间。她原没想到她这次生意会天长地久,计划着凑够司马蓝短缺的八千元手术费也就是了,没料到司马蓝将上手术台的前一日,从省会里来了大夫,到各底层医院巡诊,看了司马蓝的病案,说这喉病由他们手术,也许还能多活一些日子。多活的那一段日子到底多长,大夫却是无论如何不肯说出来。不说出来,愈发显得撩拨人心,鼓胀人的血脉。那时候蓝四十已经准备回村,寻到九号院的回头客都已懒得接了。她说我作贱自己够了,给多少钱我都不再侍奉了。正说走的时候,司马蓝家老二葛一脸风尘地赶到九号院落,说她爹想让省医院的大夫做手术,说手术后还能活很长很长的日子,也许能活过五十岁或是六十产,也亦未可知哩,说无论如何请她再在九号院呆些日子。
自然,蓝四十不再走了,又在九号院住下来,继续偷摸着她的皮肉营生。自藤那一天撕了她的绣花裤头,摔了她的两瓶药水,当天独自回了耙耧山脉,葛就住在九都陪伴四十,每五天来回去一次,送一笔钱款,交给县医院的那个收费窗口。葛每一次回到家里,都要带一些新的消息,她先对四十说:“爹真的用了那新的机器,新机器上涂了黄漆,明光发亮,和桶一样,爹钻进去,外边的人连他的骨头缝儿都能看得见。”
葛又说:“爹前天做了手术,脖子像割断了一样,刀疤绕着脖子捆了一圈。”
再说:“大姐藤合铺儿了,嫁的是舅家老大,我表哥杜流。”
最后一次来到九都,一进门就说:“爹快出院了,让我来接姑回哩。”
她就同葛一道回了村落口。
来接她们的是杜柏。杜柏夹着他的药书,把一群羊赶到山坡上,沿着梁道悠然地向山外走去。夏天已经在耙耧山脉铺天盖地,昏黄色的酷暑,一浪一浪在梁上波动着。小麦已经开始扬花,麦杆、麦叶都有了黄褐之色。从梁路上过去,麦香和青臊气息使杜柏想打嗝儿。这些日子,有一种果熟仓满的感觉荡溢在杜柏的血液里,使他走在梁道上,不自觉地一下一下把路边的石头、瓦片踢到路下去。他边走边唱,把一个空木盒儿从这个梁顶踢到那个梁顶,少说踢了三里路。那木盒飞起落下的响声,每一次都如民间弹唱的坠胡响在空寥的山脉上。妹妹竹翠住在娘家那段闹心的日子,风吹云散过去了。他说竹翠,你不想在这世上多活几年呀?竹翠说,连畜生都怕死,不想活在几年前我知道藤她爹和四十瓜葛不断每年都替她犁地、割麦、种豆时我就上吊了。杜柏说这不完了嘛,司马蓝说他去住院是为了活着回来去修那灵隐渠,那渠修通了,水引来了,也许村人们真就活过四十,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哩。杜竹?翠呆呆急急地盯着杜柏,说哥呀,她真的是为了和四十合铺儿哩。杜柏便想了好一会,说让他们合去呀,他不和她合铺儿她会去做人肉营生吗?她不去做人肉营生,他活不下来,谁能把那渠水引过来?活着事大,还是你们再夫妻半年,他哗啦一声死了你守活寡事儿大?他盯着妹妹说,你是死脑啊,你不能对他说要合铺儿也行,先把渠水引回来,让大伙都吃着那水都活过四十岁了再合铺儿。竹翠离开娘家回自家宅院了,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还烙过一次鸡蛋饼让女儿带给做过手术的司马蓝。眼下,蓝四十从九都回村了。四十一回村,司马蓝不消几天就该出院了。出了院就该领着村人去接着修那灵隐渠,如链条一样一环扣一环,渠通了,水来了,也许村人就果然长寿了,他就再也不消天天为死心慌神乱了,熬喝那黑红的中药苦水了。如经过了一季苦雨,终于看到日头挤出山缝一样,杜柏从来没有像今儿这样心里松活过,他脚下哐叮叮、哐叮叮地踢着那个小木盆,哼着小调朝着山外走。村落离他越来越远,身后的羊群一片白点样淹在了草坡上。头顶的日头开始干烈烈地烘人时,他看见从山坡下爬上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由小到大,看见前边的人肩上搭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时,他扯着嗓子叫起来:
“是四十和葛吧──我在这等你们半天啦──”
“本来竹翠和藤也要来接哩,我说去那么多人打狼啊。”
杜柏的说话声就如崖上的清水跌在崖下的石头上,清清爽爽亮在空旷的山脉间。蓝四十从山下爬上来,满脸湿津津的汗水里,透着一些喜悦,到杜柏面前,想说啥儿没能说出来,回身从包袱里摸出了一包九都产的带嘴的香烟递过去。杜柏笑笑说,是给我捎的呀,蓝四十说九都的人都吸这牌子的烟。杜柏就拆开点了一根吸着,接过蓝四十的行李,悄声悄语道:
“再过半月村长就回来。”
蓝四十嘭的一愣,把头低下了。
杜柏说:“回来你们就合铺儿,竹翠是我亲妹我当她的家。”
四十扭头望着路边的庄稼地。
杜柏把行李扛到肩上,瞟了一眼蓝四十。
“一合铺儿村长就要领着村人去修渠,他不会自己活过了四十不管你,不管我们大伙儿。”
就那么平淡随意地说着话,朝村里迈着步。一场大戏的最后一道幕布拉开了,四十就成最最重要的一个角色了。三姓村里各家各户便在不知不觉间锣鼓喧天了,人人都唱生死大戏了。
全村人都知道蓝四十从繁闹的都市回来了,可没有谁见她从家里出来过。一连三日,蓝四十没有出过门。蓝家的大门总是那么虚掩着。蓝四十好像从村里彻底消失了。或者她压根还没有从九都回来哩。可她回来了。有人在她回村的第二天,一早起床就在门口候着她,扫地的一直扫到她门口,从门缝没见她端着尿盆从上房进茅厕,也没见她如几个月前样,一早起来把院落扫一扫,至饭时,至午间,也终是不见她把大门打开来。一日前晌,将近午时,有人敲门进了蓝四十的家,才发现她刚刚从床上睡起来,正穿衣梳洗,把自己收拾得近了几分城里的人。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在身上散落一世界,终于就都明了,她是在九都侍奉男人久了,夜里不能睡着,来日白天睡不醒的习惯还未更改过来。于是,村人们就相约着去陪她熬磨光阴,三间上房,坐满了村里男女。孩娃们吃着她带回的小糖,把红绿的糖纸收藏起来,齐整整叠成一打,比谁的多少。大人们则问九都的景况,男人们说九都有没有城门,纸烟多少钱一包,大街上有没有卖麻糖和羊肠汤。女人们问针和顶针是不是和教火院那儿一个价格,有没有绣花线儿卖,或是九都女人的皮鞋跟儿有没有城里女人的鞋跟高。没有人问蓝四十的生意,没有人说一句她侍奉男人的长短。司马家弟兄也都来了。司马鹿坐在墙角吸烟,司马虎在门口不断地问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四十以自己的见解答着村人,最后说到九都的奶奶抱自己的孙子,一月要孩子交几十上百的保姆费时,三姓村的人面面相觑,不可思议。
司马虎说:“不会吧?是自己的孙子孙女呀?”
蓝四十说:“我住那个院的房东就是,月底儿子不给她交钱,她就把孙子送走,再也不管不看,天天打麻将去。”
感叹了一阵城市里的怪异,说他们寿命长的,反不心疼孙子孙女,只心疼钱哩;说三姓村的人,谁都心疼孙子孙女,却没有一个能活到做爷做奶的年龄。又说了一些别的话题,夜便深了,星光月光溶溶,隔着门框朝院里张望,如望一湖水哩,平静得能听见水纹的波动。忽然司马虎又问,听说九都那儿坐过九个朝廷?四十说,反正都说是坐过九个朝廷才叫九都。村人就感叹要能再出一个朝廷该多好,说再出一个朝廷,三姓村人也是天子脚下的人哩,还愁修不通一条水渠?还愁活不过四十?还愁赶集要跑八十里的路?最后就从四十家里散了,走去的脚步如一排船桨打在泥黄的水面,由近至远,慢慢地村子又归了无声无息。四十家的三间上房,两间厢厦,一方院落,又归了平静。直到这一夜,村人们才冷丁发现,四十闭口没谈要和司马蓝合铺之事,这就像到了秋天,庄稼人闭口不谈收成一样使村人感到奇怪,想这怎么会呢?她不是为了和司马蓝过日子才让他活过四十的吗?才去九都做侍奉男人的营生吗?委实叫人难解,来日就有人在村头等着,看四十挑了水桶去了井上,也忙回家挑一副空桶跟去。
问:“听说你不再让竹翠和村长分铺啦?”
答:“……”
问:“啥时候和村长合铺儿?”
答:“过些日子再说吧。”
这样的景况,全村都在等到着司马蓝出院回来,等着一场戏的男女主角同在台上。司马蓝从县医院回来是在开镰割麦的时候,天气爆热得梁上生烟,地上落根火柴,怕就孕着一场火灾。因为天热,几天前的一个喉症,觉得喉咙里干得跟着火一样,又滴水不能咽下,也就索性上吊死了。葬完死人,又有一家牛圈失火,把牛活活烧死在圈里,由杜柏出面履行了村长的责任,各家分了几斤牛肉,又交待各户人家,要守好孩娃,千万不能玩火。说人提前死了本已可惜,再烧死一头牛村里还如何耕地呢?日子还咋过呀?
在这一根火柴落地,世界就轰的一声着火的日子里,麦子噼噼啪啪熟了。这也如外面世界一样,麦子是各收自已的。许多年来,三姓村已经学会跟着外面的世界走路,人家把地分了,杜柏去乡政府开了一个会,回来一说,司马蓝摔碎了一个碗,却还是把地分了。分了就不得不在忙季里各自为政,家家都在路边碾出一两间房屋似的一块麦场,自己收打自己的庄稼。这季节你立在梁头,那些小而凌乱的麦场,如东一个西一个亮在梁上的人们的额头。抢收抢种的时候,闲心都已去了,没有人再过问别家事情。蓝四十也暂被人们忘了。连司马蓝从县医院回来,人们也只“哦”一下,怔了一会便都又忙天忙地去了。
那是一个上好天气,耙耧山脉到处都黄黄焦焦,十几米的远处,隐约可见日头晒下的一层烟尘在地面滚动。这当儿,鹿、虎和藤用架子车拉着司马蓝轰轰隆隆回到了耙耧山里。三个多月的住院,他人已经瘦得如他的女人竹翠,皮肤在屋子里闷成了浅黄,原来门板似的肩头,也就还余着一架骨头挑着一个白布衫儿。司马鹿扶他上车的时候,他轻得吓了司马鹿一跳。
“哥,你瘦成了这样。”
“死了一回,人能不瘦?”
然他精神极好,塌陷的双眼里有生生的光辉。像三月天的两片阳光草地陷在山窝里边一样。八十里土道上的颠荡,他直端端坐着没有躺下。从十三里河畔上了耙耧梁子,接近村落时候,散落在麦田的三姓村人,如一个个忙在麦地的黑蜂。无论到谁家的田头,他都扯着嗓子高唤:“喂──是藤她叔吧──我出院啦,医生说我最少能活到五十岁,这一回我不把灵隐渠水引到村里我就不是从我娘的两条腿中间出来的。”又见一人,他咳一下嗓子,把脖子拉成干硬的一条柴棍,把他的长发枯头举在半空唤:“侄儿──割完麦种上秋开始修渠啦,这一回谁要再去做买卖不出工,我把他家的房子给烧了。”那被称作侄儿的年轻人远远站在麦地里,说:“你活过四十活五十,要和四十成家享福哩,你还能顾上叫村里人也活过四十呀──”他说:“我要把民兵拉起来,谁不到工地上,民兵们去日他祖宗都不犯法,到时候你参加民兵队啊──”
这样唤着,山梁上满是了他苍茫茫的叫声,架子车在日光里便不慌不急地转动着,他的话就随着车轮滚到了山梁两边的麦田里。到越过梁脊时,他忽然就从车上下来了,朝着沟底那儿望过去,便看见那黄白色的麦穗齐齐整整在半空摆动着,像被烟熏了的白云在那片田里起伏地飘。有一股金紫色的麦香从那儿热热闹闹飞过来,扑打着人的鼻尖它就不走了。眼下,蓝四十正在那地里一弯一直地割麦子,一件似绿似蓝的衫儿在黄灿灿中如飘摇的一张蓖麻叶,看上去爽目爽心,宛若汗淋淋时看见了一眼绿蓝色的泉。司马蓝把目光搁在那一团绿蓝上,藤却在他的身后盯着他,好一阵她试着问了句:“爹,你真的要和我娘分铺儿?”司马蓝原是前伸的脖子忽然梗直起来了,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的手没处放似的在裤子上挪动着,还在裤上擦了一把手心的汗。一时间梁路上安静下来了,日光在头顶吱吱有声了。周围隔山隔梁的田地里,割麦的声音像燃烧的火声响过来。就在这闷热的尴尬里,司马蓝头也不扭说了一句话:“藤呀,没有你四十姑,你破了身子看你这一辈子嫁给谁。”藤立刻把头勾在胸前,无边无际地默着不语了。以为一切也都过去了,不料司马鹿嗫嗫嚅嚅地说:“能不分还是不分好。”司马虎把目光乜在鹿身上,说:“像我嫂子那种女人,要我早就分了,留在身边折自己的寿。”终于就如得了相助一样,司马蓝不再说啥,感激地看看六弟司马虎,独自沿着将熟未熟的一块麦田埂儿不顾一切地朝梁下晃过去。
一场戏就紧锣密鼓了。
蓝四十的这块麦田是块三角地,尖角的麦子已经收完。割倒的麦子齐整整的一个铺儿一个铺儿相连着,粉白的麦香和黄灿灿的麦棵气息,浓浓烈烈的如雾一样罩在田地里。从倒下的麦棵间终于见天的苦艾和马苋菜在爆烈的日光中萎缩恹恹地歪着头。地头上的一棵旱柳叶子本来不多,稀稀的几枝几叶都还被日光晒卷着。似乎一道梁子,几面山坡,整个山脉中就只剩下四十的布衫这一片葱绿了。司马蓝盯着那片葱绿往前走,大病初愈,元气伤得如无土无根的老树,他摇过几片麦田,摇过一道土堤,气喘嘘嘘地摇到了蓝四十的这块地头,在那里站下来,扶着那棵旱柳,看着几丈远的蓝四十弯腰割麦的后背,她像陷在麦田里挣扎跳动的一只大蛙。
“四十。”
蓝四十仍然陷在麦田里起伏。
“我出院了,”他唤道:“四十,我出院了。”
蓝四十直起腰来,半旋了身子看他,像看一个不相识的生人,然眼圈却是滋滋啦啦红了。他长长久久地盯着蓝四十那张热汗淋淋相的脸,彼此就那么隔山隔水相望着,日光在他们的目光上闪着炽白的光色,发出细微而又清晰的声响。这样一点一滴地熬着时间,到有只知了在旱柳上突然炸出了干烈的响叫时,他才朝前走了几步,站到旱柳那稀薄的树荫里。
他说:“我以为你会去镇上接我哪。”
她说:“大忙天,你有弟有女,我去接你算啥儿?”
他怔了一下,朝她走过去,
“我下决心了,忙过麦天咱就到一搭儿过。”
她站着没动,脸上掠过一层浅灰色,
“等你养好了身子再说吧。”
他到她面前,他仰起头,
“你看我脖子上的疤,像条蛇一样缠着,谁见了都怕。”
她朝他望了望,揉了一下眼,
“有啥怕的,我也是临了死界的人了,没啥儿怕的。”
他迷迷惑惑地盯着她。
“你要不怕,我就不回家了,今夜就住到你那儿。”
她怔了一阵,把手里的一把麦子丢在麦铺上,
“你走吧,这么大的事,哪能草草匆匆,我也不一定就是为了和你成家过日子才去九都的。”
他一脸疑惑,默了许久。
“不为了成家你为啥?”
四十说:
“你走吧,竹翠和她哥在家里等你哩。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男人了,连见都不想见男人。谁跟我说到男人女人我心里就恶心,胃就往外翻东西,就像吃了屎一样。”
他怔怔地呆住了,脸上铁青下的那层活泛的浅红没有了,苍茫白色爬到了脸上去,一抽一抽的嘴角开始向上弯起来。她说她再也不消看见男人了,看见男人真的就像是吞了一口屎,说着时,手持着的镰刀也跟着抖起来,刀刃上麦棵汁在日光中泛着蓝盈盈的光。司马蓝不知该说啥好了,这一切不消说都是为了他。他朝后退了半步,木木地看了她半晌,轻轻说怕是你在九都接的客人太多了,你心烦我就先回家,从今儿出院开始,我司马蓝就是你的男人了,你让我和竹翠今儿分铺我今儿就分铺,让我明儿分铺我就明儿分。她要不分我就一步不踏进那个宅院里。横竖天高皇帝远,不行了我就到你家我们过。他如表明心迹一样,说着时双手在胸前舞起来,比比划划,仿佛要把心从胸膛里挖出来,且越说声音越大,到后来竟有些结巴了,最后说了句:“我司马蓝要有半句假话,半点不真我就是你四十生养的人。”这样赌下一咒,打住话儿,把目光盯在她脸上,以为她总该有些心动,可她却依然是一言不发,且不久前脸上的激动也风息浪止了,一脸的木然,一脸的平静,像压根没有听到他说的啥话儿。于是,就那么天长地久地站一阵,到远处山梁上有人挑着一担麦子吱吱哑哑走过去,司马蓝又说了句我先回家看看,不看竹翠我得看看葛和蔓,就缓缓地挪转了身子,沿着沟边的田埂,一摇一晃慢慢地走去了,像一根风干的枯草朝远处飘过去。蓝四十盯着她那忽然间长了许多的脖子,还有脖子上那条红亮亮像蛇一样的刀疤,直到他愈走愈远,将消失时又回头望一下,唤着说:“明儿天让鹿和虎来替你收麦子,你给他们烧一壶开水送来就行了。”这时她似乎想起她还要割麦子,她在这原本就是为了割麦子。于是她就又弯下腰,一镰一镰割起来。
然而,她却再也没有先前的力气了,仿佛这一阵耗尽了力气样,每割一镰她都要连发梢和脚跟儿的力气用出来。
终于,她像晒瘫了样坐在了麦地里,一时间,泪水在脸上横七竖八地流,把整个世界都淹得无声无息了。
第十章
收麦播秋,乡村的日月乱而有序地在悠晃之间就过去了半个月。天像还是依旧的爆热,夏天像耙耧山脉样无休无止地长。人们的记忆里,哪一年也都没有像这年一样热。雨倒是下了一场,把玉蜀黍苗送出地面,就再也不见滴露了。
在这爆热里,三姓村闲了下来。闲下来就有暇顾及许多事情了。司马蓝果然像人样活转过来了,连脖子里那条蛇疤都成正经肤色了,且身上的肉也被新麦的白面催了起来。他身上又开始有了力气。力气像急着出笼的兔子样在他的胳膊腿上不分昼夜地跳。夜饭以后,藤到她的婆家去了,葛和蔓去蓝家胡同串闲。月光溶溶,如水一样浇在司马蓝家的院落里。他坐在院里的席上纳凉,从猪圈那儿过来的偏南小风,把他女人竹翠喂猪的热食气息吹了过来。朝那儿瞅瞅,看见了竹翠那山坡野地似的一蓬头发,看见她才三十五六,就开始在夏天敞怀露胸的模样,心里就生出了一股杀意。
他已经对她生出杀意几天了。
几天来,那杀意像粪堆上雨后的野草一样疯疯狂狂地长。他总想,她怎么三十五六还活着,那么多刚过三十就喉肿死了的,怎么不是她。把目光从她那儿恹恹收回来,他把他的想法沿着日子的轨迹朝前伸了伸。他想起了他从医院回来后,这瘦女人至今没给他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给他端过一次饭。他想吃啥了,他就唤“葛──”,想喝啥了,他就唤“蔓──”。睡在一张床上,从来也没有相互摸碰过。他如蓝四十说的那样,变得见到她脱衣上床就有些恶心起来。他在等着蓝四十对他说一句“分吧。”或者,对他说一句“来吧,来住到我家。”可蓝四十始终是没说。忙天是忙。然忙天过去了,蓝四十依然没说。几天前他在村口溜步,四十去井上挑水,他把她拦在了胡同口上,说四十,你不想和我在一块过了?她说我都三十七了,我不想再折腾了。我恶心男人了。说着她从他身边擦过去,脸上的心灰意冷和一块尘砖一样厚。他不知道她为啥从九都回来就成了这样儿,活脱如换了一个人。好像她去九都前压根没和司马家有过啥儿约,甚至这一生都没有和他司马蓝有啥生死恩怨过。他看着她挑着一担空桶朝井上走,叽咕叽咕,丢下他就像丢下一个很平常的人,到前边和旁人说话反倒声高笑大,半条胡同都飘着红柿叶般荡着她的话音儿。他心里有一股无可名状的火,想是长是短你说一句话,我欠你我可以拿命来还你,你用不着这样不冷不热我司马蓝,总是一副我无负于人的模样儿。他这样思忖着,回过身看见他的女人竹翠站在他身后,借了一个筛子,准备回家淘麦。竹翠看着他又看了蓝四十,在他转身要走时,她重重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说你追一辈子母猪,母猪也没有朝你哼一声。说完她就像蜻蜓一样走掉了,那当儿他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心里轰隆一下,生出一丝杀意来,那杀意便像种子样在他心里生根了。他知道四十的冷漠不是因为她还活在这世上,可他却每天脑里都闪出杀了她的念头来,仿佛只要她死了,四十就不会用那副莫名的冷脸对他了。几天了,竹翠在他眼前的一举一动,都营养着他心里要杀人的念头儿,他念头终于蓬蓬勃勃了。这一会看到他的女人在猪圈的墙上骑着,把猪食倒进圈内槽里,坦胸露怀地从圈墙上下来,他的那股杀意又在身上一条暗河样流过来,冰刺刺血淋淋的水声在他耳边撞崖落石地响。月光从桐树的那边犹豫着转过来,乳色的明亮朝着四周铺展。他身上那股热辣辣的杀气汗淋淋在他的每个毛孔上,使他的双手痒起来,汗在手心像捏了一窝滚烫的水。竹翠提着猪食盆子从墙上下来了,从他面前走进了灶房里,杂色的猪食味和污浊的猪嚼声在院里哐哐当当碰撞着。
“我渴了,”司马蓝冷不丁对着灶房叫,“给我端碗水。”他这样唤了就如设下一个陷阱样,想她若端了也就算了,倘若不端,就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把他淹死在水缸里。他已经看见一个人头在水里如葫芦一样漂起来,从水缸漫溢出来的冷水有如月光一样从灶房流进院子里。他等着她端来一碗水,柔柔顺顺递到他面前,可他等得心焦火燎,等得害怕女人果然不给他端水来,于是,他把嗓子压低了,声音先自柔了些,又接着唤着说:“我渴了呀,你给我端一碗水喝吧。”
他没有想到他的女人果然没理他,竟空手从灶房里走出来。
他不能不动身杀她了,这是她逼他动手的。他从席上站起来了:“我让你给我端一碗水喝,你听见还是没听见?”
瘦小的女人如钉样立在他面前,“让那肉王端吧,我一辈子侍奉你像侍奉我亲爹,可你一辈子心里都没我杜竹翠。你一辈子心里都装着那肉王,可她让你摸过吗?让你睡过吗?他有过的男人成百上千,排成队,堆成山,可你司马蓝拉过她的手了,还是摸过她的肚?她身子又白又嫩,全村的女人都没有她的好身子,那身子千人爬万人骑,你司马蓝除了一丁点儿时候见过摸过,长大了你摸过见过吗?”竹翠手里原是端着半盆洗锅脏水要往猪圈去倒的,说到这儿她看见司马蓝从草席上忽地一下坐起来,像一阵风样朝她旋,脚下把月光踢得如被凌乱踩着的绸。她把半盆水哗一下扔在了脚地上,猛地往地上一蹲,看着水和脸盆都朝大门那儿流过去。“藤她爹,我知道你喉病好了哩,身上又有气力了,又可以打我像鹰抓小鸡一样啦。”她说,“今夜你要打我你就把我活打死,不把我打死你就不是人。我要叫一声疼我就不是人。叫疼了我是母猪母狗我是母蛤蟆。”然后她把目光从流水和盆上移开来,盯着面前的司马蓝像盯着一棵枯木逢春的树。她果真地发现他又一如往常了,虽然还是瘦,脖子的刀疤还像一条红麻绳,可在水溶溶的月光中,他脸上的枯黄不见了,他想要骂谁打谁时,双手还是放在屁股后,脸上还是和先前一样,硬出一副不平整的石板样,只是那石板一样的脸色,青刺刺的杀气像野草一样疯茂地生。她缩了缩身子,悄悄地往后挪半步:“藤她爹,你打我呀,你站着干啥?先前你不隔一月不摔一次碗,不隔半年不让我松松皮,今夜儿你要还是我男人你就和先前一样把我朝着死里打,要不是我男人你就站这儿站到天明儿别动弹。你要还念起藤、葛、蔓是我给你生的闺女,你就还像往常一样想摔碗了就摔碗,想打人了就揪住我的头发往门上墙上撞。你要是觉得你一辈子离不开四十了你去灶房拿刀一刀杀了我。杀了我我也不会叫一声。杀我也行,打我也行,你就是不要立在我面前,不杀不打不动弹,为难得跟喝了一碗药汤样。”
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看见他脸上的杀气在月光中如云一样淡下来,打人前握在胯后的拳头耷拉在了胯两侧。
她说:“藤她爹,你不打我了?”
又说:“我去给你端碗水,你解了渴再打再骂也不迟。”说着,她像一只鸡样扑楞一下从地上站起来,从从容容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土,像和邻人说闲说到该烧饭了,要回家烧饭一模样,就从他身边走掉了。到这一刻,一直立着的司马蓝仿佛遭人戏耍了一场样,却又因是一场儿戏,既不能大动肝火,杀人害命,又不能无动于衷,愚木呆痴。他看着女人竹翠从他身边擦着往灶房里走过去,就像一只鸟从他手里飞走了,热剩饭般把自己下落的怒恼从肚里往喉咙提了提,骂了句我日你祖宗杜竹翠,因为你叫我司马蓝一辈子不能和蓝四十成家过日子,然后一下就朝竹翠扑过去。他没有想到竹翠早有预防样,身子一弯就从他的胳膊弯下逃走了,麻雀一样朝大门那儿跑过去,又一下绊着地上的草席摔在席面上。他终于就箭一般飞奔上去骑在她身上,把双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在他要用力把她掐死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话。她说:“你掐死我吧,你掐死我杀人偿命,你也别想和四十在一块过一天。”之后他的双手哗啦一下就僵在了她的脖子上,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就在他僵手的这一瞬,她说我就不知道四十除了长得好她还有哪儿和女人不一样,她先前去九都,用过的男人没有五百个也有二百个。二百个男人用过的女人你喜欢,我一辈子长得如一只瘦母鸡,可如牛如马只侍奉你一个男人,你这没良心的凭啥就没有一天喜欢过我杜竹翠。没有我们杜家你能当上村长吗?没有我杜翠,你能有三棵葱样的闺女吗?她在他身下问着他,口水噼噼啦啦地向上打在他脸上。他啥也不说,猛地两个耳光掴到她脸上,把她的目光打得零零碎碎落在了树下面。这一打,她一点不动了,说:“你打吧,你几个月没有打我了,你想咋打就咋打吧。”他骑在她的肚子上,听了这话,再想打耳光时,胳膊上却短缺力气了,有些打不下去了。这当儿,院落里奇静,一片树叶丛空中旋着落下来,打着地面的月色,如一片薄木板落花流水在了水面上。从村里传来的脚步声,手拍树身一样啪啪响,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在月光下如白色的小花一样消失了。司马蓝就那么骑在女人的肚子上,原先掐她脖子的手再也无力打下了。竹翠的呼吸急促而快捷,肚子也跟着一起一伏。司马蓝在她酱红月白的呼吸起伏中,像坐在船上一样被微微摇晃着。他听见她摇晃的声音,像院墙上摆动的一棵草。他不知如何是好了。在不知如何是好中,他又看见他们夫妻的呼吸缠在一起像两团烟雾不分彼此了。他有些尴尬起来,他想他这当儿必须得做一点事。不能打她,可一身的怨恨又不能自己释放掉,于是他就重复着骂了一句:“我日你祖宗杜竹翠,这辈子你没让我过过一天快活日子哩。”然后要打她的手就从半空落下来,虎虎狼狼去撕扯她的衣扣了。她单穿了一件洋布衫,小红扣像桑椹一样挂在布衫前,本来就少掉了一颗扣,他一扯拉,那些扣就都落下了。这时候她的乳房就如饿了一冬的枯兔从草窝里跳出来,她立马用双手去她的胸前掩护着,先骂他是畜生,不要脸,吃着自家锅里又扒着别家碗里,这山看见那山高;又说你把我的扣儿弄掉了,扣儿滚到席子下面了,是一毛钱还买不到三个的扣哩;最后她问他大门是闩了还是虚掩了,别闺女们冷丁从外面走回来。他这时候啥也不说,自始至终啥儿也不说,如走进一条黑死的胡同样沉默着,怒冲冲地把她放正在席子上,如剥一只小鸡一样把她的衣服扒下来。他想她若不让他了就打了她,打她半死,他再奸了她。把他生病以来,有生以来对她的积怨和恶恨全在这奸中还给她。可是她的话水样软下来,手从自己的胸前挪开来,且还动手去解她的裤子了。这小女人和他没生病以前一样柔顺了,服帖了。他想使她哭,使她叫,使她浑身流血疼痛求他饶了她,他胸腔里塞满了黑惨惨的恶恼和仇恨,七忙八乱之后在她身上如龙卷风要拔掉一棵树样做弄她,把一个院落都塞满了腥水汪汪的砰啪声。头顶上的树影婆娑,她在他的身子下,浑身扭曲,脸色胀青,从喉咙眼里发出一种怪异如虫鸣或病痛一样尖细轻微的叫,仿佛要被他折磨死了那样苦苦地呻吟着,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她从树叶间望出去,星星不再是圆的,鸡蛋样椭了形状,蓝瓦瓦地下来,把她淋湿淹息了。圈里的猪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睡熟了样静默无声,只有蛐蛐在墙下的地缝里花好月圆地歌唱着。有一股强烈的腥奶奶的白色气息在月光中混合着,如滴在水中的粉样散开了。走失的时间叮哩叮当,终于,他有些累起来,脖子的刀疤胀疼得像谁用绳了勒着他。
他从她身上坐下来,望着大门,穿着自己的衣服。
她一动不动,如泥一样瘫在席上,忽然细嘤嘤地哭起来,声音低微如流淌的一股水。
她哭了。
他因她哭了就感到了惬意和快活,像终是如愿以偿地复了仇,想她到底是哭了,她到底再也不像他生病时那样威势了。刀利利的哭声在他心里音乐一样响动着,使他用尽了力气的快意平空延长了许多许多。他不看她。他想把她丢在这里起身走掉。可他还未及起身,她却哭着说,藤她爹,我嫁给你十九年了,藤都又嫁人了,直到今夜我才知道女人也有这么快活的事。原来半辈子我都是白活了,我没有一次像今夜这么快活过,浑身骨头都酥了,我一直认为男女的事,就是女人侍奉男人让男人醉了就行了,就完了。今夜儿我才知道女人也有这么受活的时候哩,才明白人活着果真是好呢,才知道为啥你快死了宁可自己带着三个闺女去给蓝四十跪下来也要求她帮你多活一二年。这样说着,她折身坐起,穿着自己被司马蓝扒掉扔在一边的衣服,骤然间变得如她初婚时一样的顺贴于男人了。她重复罗嗦着刚才的话,迷迷瞪瞪梦呓一样说,活着真个是好,三十五年我都白过了。我后天就是三十五岁的生日了,藤她爹,她望着从席上站起来的司马蓝,说你想分铺儿就分了吧,我知道你为啥死也要和四十一块过了,你就是为了刚才的事。她有本事让你像刚才一样疯着快活哩,我没有,我人长得瘦小,又不会侍奉男人,不会每天都让男人如疯子样受活。你和我分开了,我就领着葛、蔓住在这老宅里,你去和四十过日子。她说可得有一点,每隔十天半月你得回来让我这么有一次,你得等我有病了,喉咙肿大了,想方设法也让我去县医院做你那样一个手术,你不能让我活三十八九就死了。你能活到四十、五十岁,我也想活到四十、五十岁,活七老八十岁。说到这儿,她把衣服穿得齐毕了,从席下把丢的几颗扣儿摸出来,理了理头发,揉了揉被男人压疼了的胸脯和奶子,温温顺顺望着站在那儿如一堵墙似的司马蓝,想起了啥样站起来,冷不丁儿问:“你还喝水不喝了?”
他不语,目光落在大门上。
她又说:“我去给你烧一碗荷包蛋吧。”
他不语。
她问:“你不渴了?”
他转身慢慢朝门外走过去。
她说:“我知道你是想去四十家,你去吧。可我说的你答应了我就答应和你分铺儿。”
他不理她,哗一下打开大门,冰清玉洁的光亮白色的薄木板样压在了他脸上。他微微地打个芝麻颤儿,突然朝门上踹了一脚走掉了。
第十一章
司马蓝去了四十家。
到了蓝四十家,他果真感到女人竹翠的话如祖传秘方一样灵验了。夜未深邃,蚊虫正是红火时候,村人都还在风口上坐着,议论春种秋收,天旱无雨,可四十已经闩门闭户,司马蓝敲了半晌门,她才在里边说了句:“没人应声你就走吧,咋就敲得没有头尾了。”
他说:“你不开门我就敲死在这门前哩。”
她说:“你不怕左右邻居看见听见啊。”
他说:“我盼不得全村人都知道我敲了你的门,我半夜进了你的家。”
她说:“早几年你咋就不半夜敲门哩?”
他说:“你把门开开,有话都说到桌子上,我活四十、五十哩,你没病没灾,好日子才刚见一滴儿光。”
她便不说话,在院落里默一阵,开了院落门。他进来把大门闩上了。她又回去再把门敞开,说又不做见不得人的事,怕神怕鬼哩。司马蓝看看从门外泻进来的光色,迟疑一下跟着她走进了院当央。那儿有一架竹躺椅,椅上有枕头,有蒲扇,有粗布方格红单子。在那椅边,放了一个缸似的大铁盆,盆中有半盆深红色的水,热气和中药的气息,在院里,浅黄淡淡地飘。他瞅了那半盆水,说干啥儿?她说熏蚊子。他问能行吗?她说你还觉得咬?司马蓝仔细听听,果然院落里静寂得很,蚊子的嗡嗡声没有一丝一息。门外有人走过去,探头朝里张望,他对着那人说,不用看,我是司马蓝,过几天我和四十合铺儿请你来喝一杯。那人慌慌地朝村里走去了。蓝四十怔怔地盯着司马蓝,就像借着月光在看一面书。司马蓝不看蓝四十,他坐在那把椅子上,看着那半盆草药水,说竹翠同意啦,同意你我在一块儿过日子。然后她就把目光从那一面书上移过去,看着大门外。大门外又有人走过去,脚步声如船桨在水里划动着,待那声音消失了,她又把目光低下来,看着地上溅湿的一片水,说她真的同意了?同意了你还和他做那号儿事?司马蓝心里轰隆一响,仿佛蓝四十把一堵墙给推倒了,把啥儿都无遮无拦地看见了。他把脚前的一块砖头往盆前用脚推了推,让自己的双脚放舒服,说我和她做啥儿事了?我在家门口坐到现在,看村里人少就来了。
四十就把目光如水湿的布样搭在司马蓝的脸上,不冷不热说,你们是夫妻,我又不打算和你过日子,你们做啥儿都应该,可你忘了我是村里的肉王哩,经过的男人成百上千,进门时你一迈腿我就看出来你刚和竹翠嫂睡过还不到半个时辰哩。她说这次在九都我睡了一百七十九个男人,你能瞒过我?
他把目光缩回了,又看看席边那半盆水,仿佛被人看穿了啥,惹他生气了。他半恼半恨地说:
“你说我们合铺还是不合吧?”
她说:
“不合了,我看见男人就腻了。我恨男人了。”
他果然站了起来,赌气一样朝大门走过去。边走边说,是你说的不合哩,不是我司马蓝没良心。然后脚步由慢到快,像无愧了一切样,义无反顾地拨着步子,一迈几尺,脚步声地动山摇。她在他身后跟着,去送他。也去闩大门。可到大门口,司马蓝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他猛地又把门外的脚抽回来,车转身哗一下关上门,拦腰把她抱起来,半捅半拖地踢着院里的竹椅,就往屋里拽。她在他怀里弹挣着,推着他的头,又恼又怒地说司马蓝你放开我,放开我呀,你放开我。早几年你干啥儿了,替我割一天麦不敢进我家大门儿,到现在你像一个男人了,你才想起要我了,早几年你干啥了你。她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去掰他的手。他的手蟹夹一样钳着她,拖拖拽拽,撞倒了躺椅,踢翻了那盆红浓浓的水,把她推到了里屋的床边上,一边抖着手去找她的扣,一边热辣辣抖着嗓子说:“四十妹,我不做那事行不行,我只求你让我摸摸你,看看你。摸摸看看,我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也算这辈子我没有白在心里搁念你一场。摸摸看看你让我给你跪下都可以。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跪下来。”
然后,就果然山崩地裂地跪下了。
他果真又一次跪下来,屋里的昏黑便轰然炸裂了。
炸裂过后安静了,悄无声息了。他跪着,她立在床边上,他们相距咫尺,就那么天宽地阔地沉默着。在那暗黑的沉默中,她最先醒过来,开始转身在桌上哐哐咚咚摸索着,然后灯被点着了。灯光啪的一下把屋子照成了米黄色,箱、柜、桌和床腿的影子都清清晰晰了。在这一屋明亮里,蓝四十坐在床沿平静肃穆的淡白粉红如薄云薄霞一样浮在她脸上。她看着跪下的司马蓝的脸,在灯中像擦过桌子的一张布,可那双三十九岁的眼,像两团火样红红的,脖子的刀疤,在他急促的呼吸中,真真切切如游动着的一条蛇。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剪子放在桌角上,叮当的响声一下使那张灰脸苍白了。可这当儿她却开始缓缓地解着自己的衣扣儿,一粒一粒,使那自脖至胸的白玉肤色,日光下的云样扩展着,及至她的两朵奶儿,从紧扣的布衫下面嘭的一声抖落出来时,空气砰砰啪啪一阵哆嗦,司马蓝的目光便在瞬时胀直了,每一丝都绷紧得欲断欲裂。他半仰着头盯着她的双奶,眼里有一种被烈火炙烤的疼。屋子里的静谧中,跳动着轰然炸鸣的光点,蚊子飞碰到那些光点时,便血浆浆地跌落下来,满屋都立刻漫满了红血的气息。她剥豆样不慌不忙,把她的衣扣解完了,把上衣脱下了,如往日睡觉那样把她的浅蓝衫儿搭在了床头上。她扭动她的上身时,那白玉一样光洁的肚肤在屋里哗啦一下闪了一道光。他眼睛裂疼了,脖子那条蛇似的疤也转成深红色,游满积血如等得大开闸门的水。他忽然渴起来,火在喉咙噼噼剥剥烧,空气中有烟熏火燎的味。他已经三十九岁了,大女儿藤都已嫁人了,可他终未见过四十的丰润,尤如满月没有一丝一毫的缺。他忽然想到他女人周身都如干死的竹,黄瘦柴燥,每一根骨头都似乎随时准备跳出来。他身上有些软,抖得厉害,感到忽然间他将要倒塌下来了,再也没有力气支撑那跪着的身子了。他想站起来,膝盖有些被石子硌着的疼,可她不看他,脱着衣服看着房窗户,她不说让他起来,他似乎不敢站起来。他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像忍着火烧样,从舌下挤出一口吐沫咽下了,于是喉咙有了些微的湿润,身子也因此抖得轻了。可当他鼓足劲儿把目光从她上身移到她的脸上时,他看见她的目光从窗上移开了。那目光平静如水,既无烈旺的欲火,也无求人的悲怜,望着他就像在镇上卖山菜时,她望着买菜的人,淡淡平平地问了句:
“裤还脱吗?”
这样问就如问买山野菜的人说你还要菜吗?
他不说话。他感到她问他时,目光在他脸上缓慢的移动声就像耳光一样响。他感到了脸上血淤热烫,被打了一样肿胀着,把自己的目光从她那张淡色纸样的脸上软下来,眼前就有些昏花了。屋子里和坟墓一样静,她往裤腰上放去的双手,仿佛两柱房梁从空中落下来,轰鸣声把他的耳朵震得嗡嗡响。她并不等他说啥,仿佛不消他回话,她就知道他的心思样,挺直一下她微曲的上身,便如广阔的田野上有两只白色的山羊从庄稼地突然跳出来。她拨起的胸脯使他的余光哐当一惊,他看见她开始解她的红绸腰带了。为了避邪、为了延寿,三姓村男女老人都系红腰带,他们已经系了上百年。把腰带堆在她浅蓝的布衫上,如草地上红下的一摊血。大门外又有了脚步声,是村里纳凉的人们从风口回家睡觉去,说话声棉花样一团丝丝连连地传过来。听不清他们说了啥。他瞟着她的脸,瞅着她一柱玉样的脖和她的玉峰奶子和奶间流满白沙细粉的温馨,看着她那既不像现今城里女人凸起来,也不像乡里女人凹下去的肚皮儿。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可眼前却一片白茫茫的昏花了。她在脱她的蓝色裤子了。她站起来把她的裤子褪至膝盖时,屋里的静寂中到处都有了噼啪噼啪响。灯火的微摆如旗帜样猎猎在山梁的风口上。司马蓝是终于羞愧难当了,他身上的热胀冷缩了,脉管里奔腾的血液静止了。他想站起来,想说四十你不用脱你的衣裳了。他想说的时候,四十说话了。四十说司马蓝哥,不用跪着了,你站起来看我吧,你站起来舒舒服服看个够,要看我让你看个够,这就是你一辈子许诺要娶未娶的蓝四十,当了一辈子荡女人的肉王哩。到了你三十九岁你才开始真的钟爱我了呢。她又叫了一声司马蓝哥,说你是钟爱我还是钟爱我的身子呢,站起来吧司马蓝哥,是钟爱我的身子你就站起来,站直来舒舒服服看个够,看够了,我再让你摸个够。我不要你一分钱,让你像我从车站和旅馆拉的客人一样看够、摸够,从头看到脚,除了这裤衩儿我穿着别的我都脱了给你看,你要让我脱得一丝不挂,我就把裤衩儿脱下来,反正是夏天,天气也不冷。说吧,司马蓝哥,你让我脱不脱?她说,这次在九都做营生,就有一个南方客让我脱了衣服给他看,他一眨不眨看了我大半天,有三个多小时。我一动不动让她看,看了前边他看后边,看够了他给了我二百块钱,那二百块钱是老二葛送回医院的。那个人说他一辈子经过了上千的女人,没有一个比我的身子好,说他一看我的身子就流了,没有力气做那样事情了。司马蓝哥,我不要你二百块钱,二分也不要。我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只要你一句话。你无论如何都要回我一句话。
她说:“你能活过四十了,你是长寿了,可我快往三十八岁走了,三朝两日喉咙就该痒疼了,你就这样看着我死吗?”
他把目光抬了起来。
她说现在你能活四十、五十哩,可我呢?我和你合了铺,却只能有一年半年的寿限了。一年半年之后,你司马蓝直挺挺地立在三姓村,我蓝四十却埋入黄土了。你活着,我死了,我寒心不寒心?你知道你还有十年二十年的寿,可我最多还有一年活在这世上。过去的一二十年你司马蓝没有想过和我睡,到现在了想来我这里受活了。她说你不是说你要修灵隐渠的吗?不是说半年内把灵隐水引到村里吗?你咋就不去引水哩?咋就不想想你能活四十、五十了,我蓝四十已经三十七岁了,离死不远了。说到这儿,她乜斜他一眼,问你想受活吗?想了我就躺到床上去。横竖我是肉王哩,再恶心男人也不多你一个呢。
她问他:“你还跪着干啥儿?你真的那么想受活?想受活你就把我当成肉王受活吧。”
他依然不言不语。
不言不语中,他猛然朝自己脸上打了一耳光,又打了一耳光。他就那么跪着一连朝自己脸上打了十余个耳光。冰白的响声飞满一屋子。打够了,他从地上站起来,一言不发就朝屋外走,到隔墙的门口他又淡下步。他想她会在这个时候对他说句话,比如说一句留他再坐一会儿。可是她没说,她穿衣服的声音像树叶飘零一样传过来,于是他就迈腿走掉了。
在院落他踩了两鞋中药水的红味儿。
这一夜就成了司马蓝人生中最丰富的一个通宵了。
从蓝四十家里走出来,夜深有十里八里,静谧辽荒的村落里无声无息。他回到自家大门前,连推两把,里边闩的如城门一样。他默下一阵,就独自到村头一家刚种上秋的田地里遛步儿,漫无目的,一圈一圈,直到瞌睡了缩在避风的一道堤窝下。
来日吵醒他的是辣哗哗的日光和头顶半是鼎沸半是私语的说话声。他睁开眼睛,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面前新耕过的一片土地,被他一圈圈遛马似的脚印踩得和麦场一样平整。他不知道这一夜他究竟在这块田里走了多少圈,只感到似睡非睡过的双眼,生涩如咬破的硬柿子,脸上有一层肿胀红血血的疼。他摸了摸右半脸,那厚下的喧虚,如糊在脸上的发面,于是,昨夜在四十家里跪着自己打自己耳光的情景,又立马回到眼前了。一切思绪都又和昨夜儿根对根地接续了。日头已三杆五杆的高,光亮金灿灿地铺在眼前,他踩平的一大片田地像浑浊的冰凌映在日光下。头顶喧闹的吵嚷像雨样淅沥下来。他揉了揉眼睛,朝田堤的远处退几步,看见十几二十个村人们正在梁上远处的一棵树下围着啥儿。
司马蓝朝那儿走过去。
那儿正是十余年前规划灵隐渠的渠末端。
未及他到人群边上,他就听到有人说那不是村长嘛,村长来了哩。好像他们寻他已经许久似的。村人们见他来了,立马闪开一条通道,把杜柏和儿子杜流、儿媳藤留在了人群中间。
杜柏似乎已经很有几天不在村里了,似乎是去镇上干了什么呢。司马蓝迎着通道往人群走过去,近了人们就叮当一声看见了司马蓝的两眼血丝了,看见他右半脸的红肿了。藤惊了一下,说爹,你去了哪,你咋了你的脸?司马蓝不理不喻藤,他从那通道里往人群里边走,日光在他脸上一杆一杆,把他绷紧的脸照得十分的肃穆。人们都知道有事情在村长身上发生了,不是惊天动地的事,也是天塌地陷的事。新女婿杜流和藤一样叫了一声爹,却不等司马蓝望他一眼就退到了藤的身后边,仿佛他再多说一个字,司马蓝会给他一耳光。只有杜柏还立在人群的正中间,迎着司马蓝,一脸的欠意却又不亢不卑的。司马蓝说你这几天去了哪?杜柏把身子闪一下,身后露出一个还没有埋结实的青石碑,说我去弄了一块这。
司马蓝就把目光落在了那块石碑上,架子车和铁锨、镢头都还在石碑一旁懒散着。不消说这石碑是刚从耙耧山外拉回来,三尺宽,六尺高,五寸厚,埋石碑底座的土还未用脚踩实落。有一股冰寒的气息从石碑上零零星星散开,在山梁上发出尘埃落地的响声来。司马蓝把目光盯在石碑竖刻的两行碗柳大字上。
他问:“写的啥?”
杜柏用指头点着每个字念了一遍:
“灵隐水延年益寿,
司马蓝功德无量。”
念完了村人们就都把目光落到司马蓝的脸上去,都看见他左半脸上一如往常,似半块青里含红的木板样,可那肿起的右半脸,却有浅淡一层温红浮挂着。他好一会儿不说话,依旧盯着那两行字,待那层温红从右半脸上消失了,又成为苍茫的白色时,他的喉里似哼似笑地响一下,说:
“啥功德无量呀,活着比啥儿都好。”
杜柏笑了笑:
“你要把灵隐水引回村里来,让村里人都活过四十了,那功德哪儿有量呀。”
司马蓝把目光从那碑上移开了。他打量了一遍这儿站的村人们,说还有谁家的秋粮没种上?村人说都种上几天啦。他说外出做生意挣钱的劳力都在家不在家?村人就都相互看看不言语。司马蓝就在那些不言语的脸上瞟了瞟,又转身往村里走去了,脚步稳得和碾盘一模样。留下的人们,无头无脑地望着他,过一阵又接着埋那块石碑了。
那石碑就泰山一样竖在了山梁上。
午饭时,司马蓝再次出现在村落里,他的眼中有朦朦一片绿光,如同深陷在眼井中的两枚青柿子,且他的脸颊上,也半青半紫,有云雾浓浓的怒气。他两手空着,胳膊辫在胸前,左胳膊夹了右手,右胳膊夹了左手。而他的身后,则是他六弟司马虎带领的三姓村茂长起来的一代新人,蓝家的傻子大豹、二豹、长杠,杜家的杜流、杜铁树,司马家的司马山脉、司马常青、司马龟庆、司马龟典、司马龟祥、司马龟吉,最大的二十六岁,最小的十有七八。他们一群人随着司马蓝的影子,手里皆都持了柳梢杨棍,或提了一根绳子,握了半截锨把,威风凛凛地从村口潮进村里,到了蓝家胡同的正中皂角树下打住了。司马蓝走着时候,他们十余二十的精壮小伙,如旗杆一样跟在他的身后。司马蓝立下时候,他们皆都站立左右,等待着司马蓝的一声召唤。
“敲钟吧。”司马蓝说。
在老皂角树下,司马蓝横了一眼左右的青壮小伙,温吞吞地说了这一句,那拿砖的小伙便站在一块吃饭石上,“当!当!当!”地敲响了系在树杈上的牛车轮子钟。许多年月这铁钟都已锈在那儿,红斑斑如一辆将落的日头,今儿突然一敲,那红绣便泥皮样从钟上落下,脆脆亮亮的声响,抖落了那红绣,一声追着一声在村子的上空回荡。村人们正要吃饭,有的已经把碗端在手里,这时候猛然响起的钟声,震得大碗在手里一晃,汤饭差一点溅出来。
“干啥儿哩?”有人在村的那头唤。
司马蓝不语,自有青壮的小伙对着胡同回话:“开会啦,三姓村今儿开会啦。我们都是民兵啦,谁家要敢不来人开会,别怪我们六亲不认啊。”
村人就都从各家门户出来了,叽喳的寻问如雨点一样落在胡同里,及至到了老树下,看见司马蓝的双手绞在胸前,脸上厚了一层青紫,眼珠忽然变得又暴又凸,绿盈盈如两枚青果,就都哑着不言不语。端了碗的人不再吃饭,空手的人微微怔着,女人们躲到男人们的身后,把奶头儿塞进怀里想哭的孩娃的嘴。日光火火辣辣一片,树荫里是凉惨惨的寒气。司马蓝转身看了一下或站或坐的黑鸦鸦的村人们,扭头问身边的大豹说:
“还有谁家没到?”
“四十姨和鹿叔。”
“都叫来,谁不来砸了谁家的吃饭锅。”
司马虎差大豹、二豹去叫了司马鹿,杜水和杜长杠去叫了蓝四十。这样村人就算家家有主了。蓝四十立在人群外,静静的脸上泛着红的光色,头发又黑又亮地挂在她的额头上。她看着司马蓝,可司马蓝瞟她一眼便把目光移开,搁在了他弟司马鹿的脸上。人群默静,唯司马鹿坐在石头上,背对着人群,端一碗汤饭吃得汩汩潺潺。这时候司马蓝朝司马鹿那儿盯一眼,有三个小伙上去把他的碗夺将下来,搁到了一块石头上。司马鹿站起来想要说啥儿,可撞上哥哥司马蓝的目光时,他又软塌塌地坐下了。有条狗在司马蓝的腿边上转,他莫名地朝那狗身上踢了一脚,那狗尖叫一声,村人们的脚下就落满了白惨惨的惊恐了。司马蓝踩着地上的一层惊恐,看一眼逃出人群的狗,车转身子,一步跨上钟下的一块二尺见方的石头上,扯着嗓子说:“大后天就开挖灵隐渠了,不想出工的站出来,自己上吊死在皂角树上也行,让捆在树上吊打也行,有谁不想去挖渠?”他在敲钟石上唤问着,让目光从人群的脸上呼刺刺地风样刮过去,那些晚一辈的青壮小伙便都灵犀地立在他身后,林一样竖下一片,握着柳杨棒,望着村落的男女。人群被司马蓝的绿色目光和他身后的木棒惊住了,呼吸都戛然而止。他说谁不想活过四十就站出来说,这一次拉到后山梁上,渠不挖通,有哪个男人外出生意不出工,我让大豹、二豹们打断他的腿,有哪家女人不按时把粮食送到工地上,我把她家的责任田充公奖给在工地出力的人白白种三年。说着,他把身子旋过来,指着一个村人问:
“你——还去镇上做生意不去啦?”
“不去啦。修渠了我就不去啦。”
“你——架子车还让用不用?”
“让。我敢不让吗?”
“你——种的菜是卖哩是送到工地上?”
“连菜叶都挑到工地上。”
“你——还装病让你男人回村吗?”
“只有再一再二,哪有再三再四呢?”
“你——家里的存钱让不让修渠买水泥?”
“就是不还了也让呀,修渠是为了大伙吗。”
“你——把家里的猪卖了,买一百斤炸药,五十米导火索,八十个雷管。”
“我今后晌就把猪拉到镇上去。”
“你──把门前的树伐了,到镇上卖掉买成钢锨和钢钎。”
“好,我今儿就伐倒。”
会议开得多说有吃一碗饭的功夫,司马蓝便宣布散会了,说都回家准备去吧,谁家这次要敢不往灵隐渠上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渠修通了,敢喝灵隐渠一口水,我把他一家人的门牙敲下来。话毕了,他从石头上跳下来,把大豹、二豹叫到面前嘱了几言,让杜流回家取了一支笔,一册本,看村人多都低头散去了,便率着人群旋风一样朝第一道胡同刮过去。到了第一家,他先自推门走进院里,走进屋里,目光在院内屋内掴打一遍,最后死在一对新的箩筐上,说这箩筐灵隐渠上征用了。身后就有一青壮少年上前把箩筐提了去,杜流便在小本上写下一行小字:
杜高寿 萝筐一对
到了第二家,他说:“这张新锨征走了。”
杜百年 新锨一张
第三家,“把你家铁锤拿出来。”
杜不落 大锤一个
第四家,“你家先交一百斤小麦来。”
杜青叶 小麦百斤
第十七家,“你家交一百元买炸药。”
杜柏说:“家里的钱全都交了吧。”
杜 柏 钱180元
第二十九家,“五月单五那一天把这头猪杀了送到工地上。”
司马虎媳妇说:“猪还小哩。”
司马虎吼:“你多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司马虎 肉猪一头
第三十家,“你有机会了再去教火院卖几寸皮子。”
司马鹿说:“行。”
司马鹿 卖人皮一次
第三十四家,“你半月后去九都做十天人肉生意。”
“就我一个人去吗?”
“你能领几个领几个,让杜柏给你们出证明。”
寡妇婶 卖淫二十天
……
三日之后,三姓村如同遭了一场匪劫,各家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都被集中到了村中央的老树下。几家孩娃大了的女人也被夹裹其中。日头半昏半暗,云灰灰地浮在上空。狗们也都从各家出来,层层地站在门口,望着即将出征的村人。前后统共十二辆架子车,被编成一队,依次蛇排在村胡同中,车上装了三车被褥、衣物;两车粗粮、细粮;一车锅碗瓢勺;三车锨镢锤钎;一车炸药雷管。另三车装了离不开大人的孩娃和零碎。长长一阵,在胡同中一线拉开,架车的都是壮年男人,送行的都是媳妇孩娃。村落里吵杂一片,红红绿绿的说话声淹了人群房舍。女人们追着男人们问,玉蜀黍熟了咋办?男人说熟了喂猪,要你在家干啥。孩娃们追着去问,爹,你啥时回来?做爹的说,渠挖通就回了,喝了灵隐渠的水,你就也能活到七老八十了。时置半晌,云彩剥了开来,日光照着村落的街巷房舍。司马虎、司马鹿都在车队中架了车子,拉长脖子朝村那头张望,不见司马蓝的影儿,便放胆地对家里人道,这次挖渠,不喉咙肿疼死了,也得让四哥把我们累死到渠上。说要真的死了,再穷也不能买那柳木做棺,埋到地下不出半月,虫都蛀空了,就是卖了房子,也要买一副泡桐木棺材。媳妇们都一口责怪,说人还没去,不吉利的话先说到前边,你们才多大年龄?离三九、四十还差着几年,人家杜家、蓝家不是还有几个三十八了,喉咙都开始疼了,也还去了嘛。
这个时候,司马蓝就从胡同那头走了出来。脖子里那道日见小了的蛇疤,在日色中红彤彤如一条绸布,而他的脸色,几日前的杀气已荡然无存,代之的是一块块热红的兴奋,板结在夏天的土地样凝在他的鼻子两侧。在这一块儿一块儿的红热的上方,他的那两颗有些了苍茫的眼珠,依旧是菜色的青绿,看上去如两只跑疯了的兽眼。他领着大豹、二豹等,同杜柏一同走着,杜柏在他身后稳雅的一步一步,一会儿就被他拉到了身后。他并不管杜柏如何,自管自地流星过来,脚步声在山梁之外都可隐约听见。村人们不知道他如何在几日间绿了眼珠,如何忽然地疯了一般,走到那儿,都匪首样率着大豹、二豹、长杠一班不谙世事的小伙,似乎每时每刻,都将把哪个村人领出来揍上一顿。有人说了句村长来了,立马便有一片人头朝胡同那头甩去。村落中即刻静得只有了日光照晒的声响。村外麦田的香味已经渐烈渐厚,经过了一场雨水,麦秆小叶儿的枯霉气息在风中成一丝绸密的黑线。树木上吊的虫包儿,在村落的半空,被司马蓝的脚步震得一摆一动。他走到那儿,那儿的村人就给他让开一条路道,让他一班人马,大车样辚辚着开过。这当儿,他走进了人群,抬头看了看天空几分酷了的白色,脱掉身上的白粗布衫儿,露出上身那复了元气的紫红皮肉,大声说了一声都回家去吧,夏秋的忙闲收种,谁家有难处都去找杜柏,家里的事全都交给他了——然后,他从人群中穿过去,对着架子车队高唤了一声:
“走吧——”
三姓村人便又一次朝耙耧山脉的后梁出发了。车轮声,说话声和车上东西的碰撞声,在灿烂的日光中,暖洋洋地飞舞颠落,擦着村落的墙壁和剥落的泥皮跌下了。车队萧萧着出了村去,青壮劳力尾在车后。从车上掉下了一把舀饭的勺子,司马蓝弯腰拾起,并不重新放回车上,拿在手上如孩娃走在路边,拿一根木棍一样边走边挥,回过头去,对着跟来送行的女人孩娃们喝斥:
“都他妈回吧,我们是去修渠,让你们活到四十、五十、六十岁,不是去给村里人挖墓,一个个跟着干啥。”
送行的人便都立在了村头。
便唤:“他爹,你没有把盐钱留在家里——”
回答:“有三只母鸡,不是天天都生蛋嘛——”“
女人们不再唤了。队伍上了梁道,她们立在村头怔着,孩娃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望着远去的人马木木呆呆,做娘的便狠狠地一掌打在孩娃的屁股上,说哭!哭!你爹是去叫你长寿哩,你哭个啥儿呀。孩娃便真的哭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如银白的针儿朝梁上的人群扎去。听到了孩娃的哭声,男人便在队伍中回过头来,把手伸在半空摆摆,又跟着人马、车队走了。
第十三章
命通——是三姓村人对修灵隐渠引水入村,
益命长寿的一种地域化的乡村概括。他们很长一段时间认为,之所以人都活不过四十岁,是因为“命运不通”。命通了,人就长寿了。修渠正是为了通命。灵隐渠修通于司马蓝手术后的当年初冬。第三次工程仅用半年多时间,完成了原先预计有年半的工程量。全部工程合计起来,平均水渠宽2米,深1.5米,全长40公里,全村30多户人家,数十个劳力,三起三落,先后用时16年。整治大小塌方1010次完成。土方3万立方米,石方1.1万立方米,僵土2.1万立方米,使用水泥56吨,白灰18窑,炸药3.2吨,导火索54余米,雷管无数,用坏钢钎2千余根,铁锤500多把,架子车两百余辆,萝筐2100对,铁锨900把,镢头800柄,麻绳数千公斤。先后直接因修渠死人(不包括喉堵症死者)18个,断臂少指类的伤残21人,凡参加过修灵隐者,无不流血或者骨碎。为修建灵隐渠凑资,三姓村人共去教火院卖人皮197人次,907平方寸,直接因卖人皮死去6人。女人到九都做人肉营生30余人次。最困难时,卖尽村中棺材和树木,卖尽女儿陪嫁和小伙的迎娶家当,连村里的猪、鸡、羊都一头一只不剩,仅余下一对老牛做耕地之用……最终,他们迎来了灵隐渠通水到的那一天。
命堵——命通之反意。
第十四章
灵隐渠修至村头是在秋后的出月初九。那时候山梁上已经有几分不毛,玉蜀黍都已收回到各家院落,整个村落的房檐下、树杈上都吊着金黄的蜀黍穗儿,秋天浑稠的香味,灿烂在街巷和胡同,鸡和麻雀,只消张开嘴来,温馨也就填饱了肚子。这是一个吉祥的时日,村里没有谁家有人喉咙肿胀,也没有谁生病闹灾,更没有白色的对联帖在门框上,写着:“今天一去上了天堂,明朝一来长命百岁”的字样。从山梁上望出去,犁过的土地,红彤彤如浸了染房的水。未及翻耕的田野,呈出呆板的灰白,蜀黍茬儿均匀地箭在田地,有许多从未晒过日光的草藤,借着一年中最后几日生机,急忙忙攀爬上去,张开一片绿的颜色。就这个当儿,耕地的耕地,播麦种的播着麦种,忽然就有人抬着司马虎在梁上大喝:
“司马六婶——司马六婶——虎叔卖皮子回来啦,你回家把门开开,给六叔烧一碗汤喝——。”
司马鹿和司马虎的两个女人,在山坡上捆蜀黍杆儿,一齐从山坡下上来,看见抬着司马虎的是二豹和杜流,忙掀开担架上薄被的一角看了,见瞌睡着的司马虎脸色红润,一睁眼兴奋像布样在眼角飘荡。媳妇说卖了多大一块?司马虎说两个大腿上的好皮子全都卖了。媳妇说卖皮子不能光是咱司马家的事情,你卖光了皮子家里急用钱了咋办?司马虎瞪了一眼媳妇,说灵隐渠立马通了,过些日子村里成立村委会四哥就宣布让我当村里的民兵营长哩,派我最后卖一次人皮庆贺灵隐渠通水,我能不把腿皮全都卖了嘛。媳妇想想也是,问民兵营长能管着副村长吗?人家杜流可是要当副村长。司马虎默下一会想了,说分工不同,摘菜剥葱各管一工,谁也管不了谁。
媳妇把担架上的被子全都掀开,果然见司马虎的两条大腿全都用纱布裹了,又粗又白,犹如两根汉白玉的柱子。纱布上有点点血红,雪地梅花样又鲜又艳。他的裤子放在脚头,裤腿的脚脖那儿,分别用两条细绳扎住,一条裤腿中,塞满了10000响、5000响和2000响的火炸雷鞭,还有一捆又一捆的拇指炸炮,半尺长的两响、三响炮。另一条裤腿里除了鞭炮,还有各类红红绿绿的小糖,而在他两脚周围,则用衣裳裹着隔着,放了十余瓶白酒,还有一块红布,一卷红纸。有种庆典年节的氛围,像蒸汽盖在笼中样盖在被子下。女人被这年节气息熏住了,脸上也跟着红红艳起来,说给我买件衣裳没?司马虎便恶了媳妇一眼,把枕着的一个纸卷打开来,取出一块灰布,又沉又滑,说这是你的裤,二十多块一米,有一半毛料哩,取出一块红底蓝花的,说这是女孩娃的,想做啥儿做啥儿。女人便在村头把布在身上比了,又拉着扯一扯,说结实哩,颜色也好看,又指着担架边上的一塑料袋儿糖:
“是咱的还是村里的?”
司马虎说:“瞧你他娘那没出息的样。”
女人并不生气,知道那糖是自家的,立马分给司马鹿媳妇一半。“五嫂,拿回去给侄儿侄女吃。”两个女人便欢天喜地把被子盖上,抬上担架穿街往自家走过去。
村人们都从田里、家里出来,围了一层一层,七零八碎地问杜流,问二豹,一下子满村落就如三、四月间的春雨样,遍地都是红白哗哗的说话声。
问:“渠真的快通了?”
说:“有道梁是青石,一炸一挖就通了。”
问:“啥时儿回村?”
说:“快了十天半个月。”
问:“这几日咋不见有人回村呢?”
说:“村长疯了哩,谁想回村他都摔锨砸钎。”
问:“渠通了,都活过四十、五十、六十岁,孙子、孙女一大群,家家的房子不就都不够住了吗?”
说:“盖呀。”
问:“钱哩?”
说:“挣呀。”
问:“还卖皮子?”
说:“还可以做生意买卖嘛。”
说:“渠通了,早死的人都亏了。”
说:“要都活六、七十岁,八、九十岁,白头发白胡子满村落飘,你说那该是啥样儿。”
说:“寡妇也不会因为寿短懒得再嫁了,杜柏这样的人也该随便再娶了。”
司马虎媳妇走在前边,忽然回过头来问男人:
“渠一通四哥真的要和蓝四十合铺儿?”
司马虎猛地拍了下担架:“走你的路,哥的事情不消我们管。”
就有人在人群寻找着蓝四十,不见有影儿,便把目光朝胡同那头的小瓦门楼望过去。已经有孩娃去那门前报喜了,推几下门没能推敞开,回来说四十姑家里没人哩,就又加入到人群蹦蹦跳跳了。
随后七八天的光阴里,三姓村的女人、孩娃都深陷在年节般的大喜中。灵隐渠立马就通了,费时16年的工程就告下一个段落了。有时正吃饭听到几声放炮声,村人们一轰放下碗,跑到梁上去,等许久看到一股烟尘在天空云样漫散着。就有孩娃迎着那炮声走去迎接喜悦和自家的父亲们,可翻山时找不到路就又折回了。折回来就在街上跳皮筋,掏麻雀。女人问没有看见你爹你叔们?答那炮声还远哪,相隔几道山。女人们就耐不住地把目光岁月长久地投到耙楼深处去。吃饭时把碗端到饭场上,翻来覆去就是说渠快修通了,修通了人命也通了,人就长寿了的话。然后议论哪一个人死早了,死亏了,哪一个寡妇会先改嫁,有可能嫁给谁。这样的话题,白天黑夜地说,墙上、树上、田野,到处搁着挂着,眼看说着说着就觉得说多了,单调了再说显得罗嗦了。于是风息了,平心静气了,该干啥儿干啥了。可在激动和喜悦开始有些麻木时,杜柏去了一趟工地,头天去,第三天回。回来时天还朦朦胧胧,月光像落日一样褪去了,村落里厚了一层昏黑,秋夜的凉气寒冬样弥漫着。杜柏到媳妇的坟上坐着歇一会,对媳妇说渠修通了哩,孩娃快当副村长啦,当了副村长就能当村长,以后三姓村能活七老八十岁,人人都得听咱杜家的话。说你先走你就先走吧,留下的好日子由我替你过了吧。歇够了,他离开坟地回到村里去,先在村头立了立,想了会,就拿手去拍第一家的大门,啪啪啪啪,均匀而又有节奏。接着他唤:
“喂——该杀鸡了杀鸡,该买肉了买肉──”
拍第二家的门,
“该杀鸡了杀鸡,该买肉了买肉──”
拍第三家的门,
“该杀鸡了杀鸡,该买肉了买肉──”
拍第三十七家的门,
“竹翠妹子,司马蓝快要回来了,你该杀鸡了杀鸡,该买肉了买肉。千万对他好一些──”
举起手去拍蓝四十家大门时,猛然想起四十孑然一人,并没有男人孩娃到梁上修渠,手在门板上僵了片刻,闻到从门缝挤出一些怪异的中药气息,吸了下鼻子,也就车转身来。这一转身,看见日头从东山梁上跳了出来,村前的梁地和村口的路上,立马铺满一层金黄。就在那金黄间,一旗人隐隐约约拥着朝村里走回来。几车工具,几车杂乱,一团乱麻的人们。他回过头来,脸上嘭地胀满惊喜,立刻红光烂漫起来,忙把手嗽叭在嘴上,撕着嗓门高唤:
“各家各户听着——灵隐渠修到了梁那边——村人们回来到梁上啦——都起床接人啦呀啊——”
他如疯子一样,在这条胡同唤过,又到那条胡同唤。暗红沙哑的嗓音如日照的云样把村落盖住了。紧跟着他的唤声,三姓村的大门便接连不断地响起来,门轴的吱扭声长有十里八里,接下来女人们的脚步声,孩娃们叫爹叫哥的惊喜声,灰腾腾、白亮亮,在村胡同中轰隆轰隆地响开了。人们都系着扣子、揉着睡眼向村头跑过去。说话声风风雨雨,脚步声雷鸣电闪。重新被点燃的喜悦烈火样在门里、门外,街上、村头和半空铺天盖地。像一床大红被子热暖暖地蒙在整个天空里。孩娃们从娘的怀里挣下来,朝走近的男人跑跳着,跌倒了爬起不哭不闹继续往前跑。女人们跟在孩娃们的身后,咯咯的笑声,银朗朗地落在脚下边。她们一边讥笑着身边的某一个女人,说看你急得模样儿,听说男人回了,脸都顾不上洗。一边又被别人讥笑着,说看你自个吧,鞋都顾不上穿,趿拉着跑得比谁都欢哩。整个村子煮沸了。惊喜红艳艳在每个人的内心膨账得转眼要炸开。秋日也异常的好,金盆一圆,满世界都响着红铜轻撞的声响,空明而又脆净。秋早不热不冷的爽快,在每个人的身上抚弄着。牛在棚下站起后的哞叫声粗壮浑浊,但却使人心里温暖。
就这么渠就修通了。
男人们出去了半年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一群一股,跟着一行架子车队,一步一步朝村头靠近了。女人们说,不是说明后天才能回来吗,早知了该提前把鸡杀了炖一炖。说要活过了四十岁,外村人不歧视咱们三姓村,说死说活也要把闺女嫁到镇上去,一出门就能赶集,就能逛商店,烧好了饭,再出门买盐买醋也能赶上饭时用;说每月都能不出村看上一场戏,那日子过上一年二年人也算没白来世上走一遭。这么惊喜着,川流不息地议论着,男人们就到了村口上。女人们就发现情况有些异样了。那些拉着车子的走得并不快,最前的为了压着步子似的,不慌不忙,不时地要回头看看后边挤成一团的男人们,再看看那走在边上的司马蓝。
司马蓝的眼睛不再是离开家前绿色了,他双眼云雾蒙蒙,脸上的尘垢如一道山梁的厚土,如同三年五年,甚或是十年二十年没有洗过脸,干枯的胡茬同这季节未及翻犁的蜀黍茬儿一样深。他头微微的低着,却又要隔三差五地挣着抬起,瞟一眼站在村口的女人孩娃们。青壮的男人,全都精瘦,穿着似上百年未曾见水的破烂衣裳,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步地朝着村子靠近。随着两相距离的缩短,异样的空气旋风一样开始在中间流动起来。人们屏不住的呼吸声,被压下的寒冬风霜样冷白吱吱的响。终于就到了近前,双方的目光咣咣咚咚打起来。脚步声由重变轻,冰雹落地样又突然冻结在了村口上。男人们拉的车子全都停了下来。上百个女人、孩娃,也就终于看清,两车工具和杂七杂八后的七辆架子车上,拉了七个死人,都用棺材盛了。七口黑棺,一线儿排开,如一条黑色的堤坝。日光在那黑棺上泛着刺眼的亮光,七口棺前的“祭”字都被刻成金圆的盘儿,如头顶七颗初升的日头。男人们都立在棺材旁,像把女人们的一件衣服弄丢了一样木呆着,不知道该和女人说些啥,如何解释那东西是如何丢掉了。女人们像一片棉花样堆在路口上,一片哑然,一片苍白,眼里的惊愕石板样噼哩啪啦砸在棺材上,砸在第一副棺材前的司马蓝的脸上,砸在架子车杆上和车厢的行李上。日色愈发的黄亮,浅色的火光烧在人们的头顶。从村里到村外,从山里到山外,从人世的里边到人世之外,百里千里的寂静无声。目光落地的声音像烈火一样响。山那边野兔和蚂蚱的跑跳,清清晰晰传过来。在这漫无边际的死寂中,有个孩娃咳一下,旁边的一棵槐树,青叶哗哗啦啦被震落下一大片。空气中布满了白色的痴呆和震惊。脚下满地都是孩娃被惊吓掉的哆嗦和屏住呼吸的紧张。所有的村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目光都钝而无力,被棺材的黑色拦腰砍断再也望不到远处去。谁都在等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响,等着日头在头顶轰然的一声炸裂,碎片拖着亮光飞溅到山梁内外的四面八方去。时间黑乎乎又粘又稠,流不开,转不动,寒寒冷冷地浸泡着暖日下的三姓村。一百多双目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都缓缓地从棺材上移开去,如房梁样又粗又重,布满尘灰,小心地倒在司马蓝的脸上了。司马蓝感到了木然的污脸上,有劈劈剥剥的响动,胸膛里轰轰隆隆如二月的闷雷一样滚动不止。他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声地动山摇,站到第一口棺材前,手扶在棺材上,对着村里的百名女人孩娃说:“都看见了吧,这次修渠村里统共死了七个人,凡是三十七岁以上,喉咙有病的都死了。是我让他们死了的。最早死的是在三个月前,不让你们知道是怕你们去工地上闹,闹得灵隐渠再次修不到村里来。是我说凡回村的男人,谁回去说了有人死在水渠上,全村人日他祖宗八辈再让他家交出二亩地。最晚死的就是昨儿黄昏的最后一响炮。在后梁刘家涧的山梁打洞时,洞子深,空气少,不闷死人就别想把那洞挖开,山洞不开,灵隐渠就一辈子别想修到村落里,你们说咋办?我只能让三十七岁以上喉咙有病的人进洞里。”说到这儿,司马蓝用手拍了一下棺材,“死一个人,就在山坡上丘一个。今儿我把他们全都拉回了,一人一副泡桐木棺,棺材都是三寸厚,前档后档是柏木。每一口棺材都是二百、三百块,这钱村里还欠着镇上的棺材铺,后边各家操办丧事办大办小都由你们自家定,能大办就大办,不能大办就小办,花钱吃粮有你们各家付。喂──都愣着干啥呀,你们各家把各家的棺材拉回去。”
如开会讲话一般,大声说到这儿,司马蓝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开始把目光搁在女人们身上,从左向右地搜过去,最后目光搁在蓝家的一个女人身上去,那女人脸色刷一下白起来,人就瘫在地上了。
司马蓝拍拍第一口棺,
“三妮子,这是你的男人。”
拍拍第二口棺,
“长根家里的,这是你男人。”
拍拍第三口棺,
“杜大桃,这是你男人。”
拍拍第四口棺,
“司马红妹,这是你男人,你还年轻就守寡,算司马蓝我对不起你了啊。”
拍拍第五口棺,
“司马珠妹,这口你拉去。”
拍拍第六口棺,
“蓝叶儿,这口你拉去。”
到了第七口棺前,他立下,望望那依然呆怔不动的村人们,看见一片雪白的脸上没有泪,木呆着如出土的棺材上的尘埃一样儿,跟过来的村里的几只狗,知情悲戚地卧在人群的腿间一动不动儿,连麻雀从头顶飞过也是静默悄息着。他说都把棺材拉走吧,愣着能把死人愣活吗?然后又回头对着身后的男人们唤,都回家洗洗脸,歇一天,明儿早原班人马去挖这七个墓,谁要偷懒耍奸不去挖墓,水流到村里敢喝一口把他舌头割下来。说完,他扭回头来,钻进装了第七口棺材的架子车,车把一歪,就把棺材拉走了。然他刚走了几步,突然从女人群中跑出了司马鹿的媳妇,箭上来拉着车子说:四哥,这是鹿吧?他说是,你拉回家吧,昨儿最后一炮炸住了他。司马蓝以为他这样说了,女人就该把棺材拉走的,可女人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冷丁儿“哇”地炸出一声哭,说老四你可以活四十、五十、六十了,可你的五弟哩?他才三十七,你凭啥就让他死了呢?凭啥水通了让他喝不上水,又没有喉病就下世了呢?这样哭着问着,司马鹿媳妇,又跺脚又甩头,疯子一般把哭声撕裂成菜青色,一条一条鞭子样抽打到司马蓝的垢脸上,把司马蓝刚才点名让拉走棺材的木然和镇静抽打得哗哗啦啦碎落在地上。他的脸立马苍白了,对不住村人们的悔意鲜亮亮地挂在脸颊上。他有些不知所措了,立在那儿看着司马鹿的媳妇扑到棺材上,用手去扒那钉死的棺材盖,用头去撞那棺材盖,披头散发,惊天动地地叫,泪和鼻涕河水一样冲在她脸上,冲在棺材上。她扒着那一条黑线的棺材缝,盯着司马蓝唤:
“老四,你还我男人——你还我男人——他才三十七,他喉咙没有病,你凭啥就让他死了呢———凭啥就让他死了呢——”
日头已经从村子那头的天空滚过来,热乎乎地照在棺材上。不知是从哪口棺材里散发出了尸臭的黑血味和浓烈的白酒味,搅和着司马鹿女人的哭唤在村头雨后的水一样浸开了。有了这哭唤,别的女人全都突然灵醒一般,先还是在看着司马鹿的女人哭,后来猛地想起自己的男人也一样躺在棺材里,自己和人家一样转眼之间就成寡妇了,于是都旋风一样哗哗啦啦从人群刮过来,围着那七口棺材哭起来,闹起来。媳妇们哭丈夫,孩娃们哭父亲,弟妹们哭哥哥,闲人们哭邻居,一时间满山遍野都成白粼粼的哭声了,满天满地都是了清鼻涕。时置仲秋,柳树、槐树,椿树、榆树、泡桐树,都还有些山清水秀的色,半黄的老叶,在树间涂抹了红黄一样染在青枝绿叶间,然就在这惊天动地的哭声中,黄叶和半青的叶片儿,全都旋儿旋儿落下来。田野上的馨香和温暖被这哭声赶得了无踪影,沟沟壑壑都是了悲凉和哀伤。男人们都去拉女人,说人死了还能哭活吗,死人你又不是第一次经见,哪用着这样悲天哀地地哭。死了丈夫的女人们看了人家的男人都还活生生的说话有声响,走路有脚动,虽人脏衣烂,一个个脸上黑红如一块锈铁,可终归是一个活着的人,于是,就撕着那些男人们的衣裳“还我男人——还我男人—”地叫,闹得一个世界都成红哭白叫了,连狗们都在棺下七七八八吠叫着。司马鹿的女人一看别的女人都在撕扯男人们,胆子忽然胀起来,把手从棺材逢中移开去,伸手抓了司马蓝的衣领子,吼着说:“你老四明天就是四十周岁,可鹿他才三十七,没病没灾,喉咙不疼不痒,为啥你让他炸死呀——为啥炸死的不是你老四——你想和蓝四十合铺,你活着回来了,可鹿死了我们娘儿们以后咋过日子啊——”边唤边撕,边撕边叫,就把司马蓝衣服上的一群白扣扯掉了。司马蓝找了一眼那滚丢的扣,看一眼自己被弟媳扯露出来的脏胸脯,突然举起右手,山呼海啸着一耳光打过去,弟媳哐当一下又呆了,不再哭闹了,泪水戛然止住不流了。脸上的五指红痕鲜艳艳地花样盛开着,跟下来,这一耳光刀一样把所有的哭声全都斩断了。大人孩娃断了哭声,嘴却都还是张着,留下一片红褐色的喉咙悬在半空里。
村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头顶上的日光落地如锄耙相碰样闪闪灼灼叮当响。就在这静谧里,司马蓝对着人群吼:“哭——我日你们祖宗你们哭啥呀,你们男人们活不到四十死啦,可你们和孩娃们,以后祖祖辈辈都活过四十了,都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能活着见到你们的孙子、孙女和重孙子重孙女,谁要能活到九十岁,急生急养说不定还可以五世同堂哩,你们有啥儿哭?有啥儿不高兴?”到这儿,司马蓝后退一步,站到路边的一条地埂上,“我给你们说,灵隐渠差不多修通了,杜流已经领着大豹放水去了,眼下村里三岁的孩娃死了都是喜丧。三姓村祖宗几代再也没有比眼下更好的大喜日子了,现在都把死人拉回家,今天一天你们哭死都可以,但谁家都不能贴上白对子,贴白对子的村里一律不派人去挖墓。到了明儿天,村里一律不能有哭声,要丧事喜办,让死了的人高高兴兴离开村落去享他们的福。活着的人为水渠通了,人命通了高高兴兴疯庆三天三夜。”说完司马蓝从地埂儿上走下来,村人们看见他脸上的死悔说话间烟消云散,荡然无存了,取而的是污垢后的一层无可阻拦的光亮粉红淡淡如那污垢着了火。他从埂上下来朝人群边上走过去,大声叫着司马虎的名,村人们扭过头,看见司马虎这时才从村里揉着睡眼拄着双拐走出来,老远答应着司马蓝的叫,每走一步都如跨过一条河样难。司马蓝大声地问:“鞭炮买没有?”司马虎答:“买了。酒也买啦——是我五哥死了吗?”司马蓝不答司马虎,回头对着女人们,“哭呀——你们哭呀,过了今天就不让你们哭了。”女人们却鸦雀无声了,一点也不再哭泣了。“叫你们哭反倒不哭了。”司马蓝嘟囔着,又在人群里搜寻着,说杜柏在哪儿?杜柏来没有?直到这当儿,男人女人都才看见杜柏招呼来了全村的女人和孩娃,自已却瘦鸡样瘟在第四口棺材后,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自己的脸,一动不动。第四口棺材里装的是他亲的叔伯弟,也是昨儿最后一炮炸死的。司马蓝朝他走过去。杜柏站将起来了。司马蓝说没想到你和女人样。杜柏说这半年我家死了两口人,司马蓝说以后就好了,说这几天谁请你写丧联都不能写一个字,把你的功夫拿出来,编一副地宽天长的喜联贴在村口路两旁的两棵大树上。说这几天是村里大喜的日子哩,杜流放水回来前,你张罗着村里的事。他回来了这些事都由他和我六弟办。说完司马蓝抬头看看天,日光已经戳眼地刺疼了。他把眼睛眯起来,招呼说各家都把棺材拉走吧,明儿天打墓挖坑,赶黑也要把死人安葬完,活人还要忙着过活人的日子哩。边说边走,到前边一辆车上捡了他自家的一张铁锨,一柄大锤扛在肩上,独个儿穿过人群自顾自地往司马家胡同走去了。身后的村人们,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忽然就有女人的话音从沉寂跳出来。
“老大老二,来把你爹的棺材拉回去,他死了是因为他没有享受灵隐水的命。”
第十五章
竹翠没有出门接男人。
在床上听到她哥杜柏唤着说村人们回到村口时,她心里一个惊喜,披上衣服,趿上鞋子,走到院落忽然立下了。她看见葛和蔓也从屋里出来了,急忙忙都朝院外跑。她喝了一声把两个闺女唤立住,“不用去接他,”她说,“看他一回来是先到那肉王家还是先到自已家。先到那肉王家就是他死心不要我们娘们了,先回来就是他还舍不得丢了我们娘儿们。”
葛和蔓便树一样栽在院落里。
竹翠就领着她的两个闺女在院里静静地听着村口的哭闹,听着司马蓝时大时小的说话声,听着听着,司马蓝背着锨和大锤推开大门进来了,三人一怔,两个闺女同时叫了一声“爹。”
竹翠说:“回来了?还没洗脸吧?”
司马蓝看了一眼葛和蔓,觉得葛、蔓有些长高了,可他啥儿也没说,把锨和锤扔在院落里,就径直往上房屋里走。
葛说:“爹,我去给你打洗脸水。”
他说:“不用啦,我瞌睡,我睡不醒你们谁也别叫我。”
便进屋倒在床上睡去了。没有脱鞋,没有脱衣,头挨着枕头,瞌睡炊烟一样升上来,他便云雾弥漫在瞌睡里。
醒来已经是天黑,连个梦都未及做就把一天睡将过去了。热得很,是汗流在眼里把他泡醒了。睁开眼开见窗口有朦胧灰色,院里村里都静得能听到隔山隔梁的蛐蛐叫,认为那叫声中该夹有七户人家的悲哭声,可那叫声却清纯亮丽,如皓月一样净着,没有一丝一毫的杂音。
他从屋里走出来。
女人竹翠立刻从灶房端出来一碗荷包鸡蛋。司马蓝吞了那碗鸡蛋,才忽然发现,媳妇竹翠洗了头发,洗了身子,换了一件白的涤确良布衫,身上有一股香胰子的气味。时为月初,月亮迟收了许久,院落里朦朦的白色,淡得如毛雨薄水。就在这隐约的迷朦里,在半年多前司马蓝和竹翠那一阵情事疯狂的树荫下,竹翠又在那儿铺了席,放了枕。她坐在那席上,眼巴巴地望着他,说你一走大半年,人家男人大都回过村,就你没有回。看他没反应,她又说葛和蔓都不在家呢,打发她们去鹿的棺前守一夜,家里不会来人的。这样说时,她去他手里接过了鸡蛋碗,说锅里有面条,蒸的笼面,给你挖上吧?
“不用。我饱了。”
司马蓝似乎被女人拨动了哪根弦,他身上颤动一下,蓝四十的影子风一样从他面前刮过了。他忽然奇怪起来,离开村子前,他两眼发绿,想四十想得整夜不能睡,就是到了灵隐渠将要挖通时,闲下来村人谈论女人,他还能看见四十丰润的胸脯和丰润的臀,还在不算过分劳累的夜里梦见过蓝四十的身子,梦见蓝四十的床,梦见自己起伏荡漾在四十水样柔润的身子上,醒来弄污了自己的裤衩和身子,于是就想四十和别的男人在床上是如何一个样,都说些什么话。想着想着,身上便火烧火燎,心里噼啪作响,便一个通宵睁着双眼了。然就在灵隐渠将通未通的半个月,在三、四个男人被暂时丘在一个土房的三四个棺材时,蓝四十从他心里退去了,退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他极少再想起女人们的事。疲累和瞌睡使他把一切都忘了。似乎把四十忘得丁点儿没有,及至今早儿回村,他压根就没想起看一看四十去没去村头接了他,没想起从四十家门口路过时,扭头看一眼那两扇柳木门。他觉得他这样有些对不住蓝四十,对自己很长一段日子能把四十忘得穷穷净净,感到莫名的奇怪。就像一个人为着另一个人去寻一样东西费尽辛劳,待那东西寻到时,他却忘了该把东西送给谁。他木然在月光里,努力听着村子里的一些动静,好像要捕捉半年前他在村落的一些记忆样,目光望着掩了的大门不说一句话。
“把大门闩上吧。”女人竹翠猫声猫气地问。
他把目光从大门移开来,“我得去看看那七家的丧事咋样儿。得看看鹿媳妇。”
他不看媳妇竹翠一眼,就像她不在他眼前一样,说着从她渴巴巴的视线里出来了。一牙月亮已经勾到村头,地面的月色浓了许多,几丈开外能认出人的脸来。从司马家胡同走过去,到鹿弟家门口,他没看见司马鹿家门口有灵棚,没听到院里有哭声。走近前去,司马鹿家大门竟然锁了。左右邻居家大门也都锁了。心里不禁生疑,又朝杜家胡同走去,朝蓝家胡同走去,结果凡有死人的门户都严严锁着,一个村落多半人家的院落也都空着,三条主道胡同躺在夜色里,如三条空下的麻袋,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抬头朝着村口望去,才见村外的打麦场上,铺铺展展一场灯光,隐约的乐声潺缓叮咚地从那儿漫到四面八方。
他朝村外的打麦场上走过去。
迎面碰到一个小伙子。
“村人们呢?”
“是村长呀。人都在麦场上。”
“死人哩?”
“都在那儿。”
走至村口,辽天空地的夜就四面八方了,远处的山脉在月光中淡成一片模糊,如起伏不定的清水,使整个世界都漂在了湖面上。能听见夜的喘息隐隐秘秘传过来,合着秋夜虫鸣,神喻一样响在司马蓝的耳朵旁。他淡下脚步听了一会,像领会了神喻,开始朝着村外走,就果然看见村里杜家那大的麦场中央,并列放了七口棺材,黑亮亮一片油漆和棺木的气息,在夜空中又弥又漫。棺材前的七张小桌上,依次放了七个死人的画像,摆了三七二十一碗油炸供品和七只扎了红筷,煮成半熟的供鸡崽。供鸡的前边,是插在半碗沙中的三根草香,缭绕的三枝青烟,在灯光下染成黄色,有声有响地荡在半空。黄白的草香味清清淡淡。在那麦场周围刚收过秋的玉蜀黍茬地里,树了许多房椽和竹杆,每根椽上都吊着一盏马灯。晚风习习,灯光晃晃,一片明亮中微微地飘摆着人影棺影。而那七口棺材的下边,都铺满了麦秸和草席,死人的媳妇和儿女们披麻戴孝坐在棺下的草上和席上,没有哭声,也没有哀伤,她们就着灯光有一搭没一搭地纳着鞋底,和别的女人们盘脚坐在一起,相互说些什么,纳鞋拉绳的白色响声,胡乐一样,响在棺材与棺材之间,偶而传来的几句谈话听了使人心里熨熨帖帖。
“死就死了吧,不修渠也活不了二年啦。”
“反倒少受些喉咙罪。”
“不过有些亏,喉不疼就能多活几十年。”
还说别的,说女儿出嫁,说孩娃成亲,比鞋底儿大小,让年轻的帮着认线,直到棺材前的油灯快干了,三炷细香快灭了,才去续上油,续上香,重又坐回到原处去。
“哪一天水能到村里?”
男人们说:“就在这一天半天里。”
在棺材外围的灯柱下,每两灯之间,都围了几个男人或青年,他们或打牌,或下棋,吵吵闹闹,学着城里人的章法,凡输的把一只布鞋顶到头顶上,或把纸条贴到鼻梁上,再或把一根麦秸、青草插进鼻孔里。鼎沸的人声吵嚷得秋风打颤,月色悠晃,甚至为谁偷了一张牌打闹起来,几个人将他按在地上,扒下裤子,扔到棺材边的女人堆里去,或挂到竹杆上。整个夜空,漫满了三姓村人五颜六色的欢快。孩娃们在大人中间做着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捉迷藏的游戏,藏到他爹或他叔的棺材后,摇得架在凳上的棺材咯吱咯吱响。灵隐渠通了,欢快如寒冬的暖日一样把村落照得四处都洋溢着喜庆气。说笑声从棺材边上漫过来,将耙耧山脉淹没了。人们都浸泡在花红柳绿的笑语里和一片黑色的棺材间。司马蓝立在麦场边,他看见连杜柏都在和二豹们打着扑克牌,看见司马鹿媳妇纳着鞋底不时地把针在头发上理一下,看见杜柏写的对联果然地宽天长,红纸黑字,贴在入场口的一棵榆对和一棵椿树上,且两棵树上还挂了两个大红的绸灯笼。这灯笼是村里集体买的,平常谁家合铺儿借给谁家用,如今挂在两棵树上,如两轮红日屈身落在了三姓村。他沿着田地埂儿往那树下转了转,看见了那树上的对联是修改过的很老的两句俗话儿:
引水来寿比南山不老松
送人去福如东海长流水
嚼了一阵联句,品出许多味道,司马蓝想读书多的人就是不一样,竟能把许多意思用十几二十个字写出来,想明年后年,村里该办一个小学,免得孩娃们读书都跑十里八里到别处,求到人家的房檐下,且跑着跑着,就忽然辍学了,村里的文盲就丰收的庄稼一样多起来。在那灯笼前,能看见十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坐在棺材的一角,胡乱地吹着响器手的乐器,陪着请来的响器班们在喝酒。酒瓶子就放在一盏马灯下,拖出的影儿扁担一样长。而那胡乱吹出的乐声,如一盆一碗泼出去的水,响亮而乱了节律,还不如笑声朗朗有些叮咚感,然而,乱了节律又依然该吹的吹着,该拉的拉着,该敲的敲着,一刻也没有停下,却又显得凌乱得和谐,如没畦没行的一片草地,反而自然了几分。他的女儿葛和蔓都在五叔司马鹿的棺材边,陪着司马鹿的一个女儿在摸纸牌,一递一张揭着牌,不时地要把牌伸到马灯下面看看揭起的到底是啥儿。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司马蓝在场外转了大半圈,他没有找到蓝四十。没有找到蓝四十,他却看到在人群外的一棵树下,他的六弟司马虎躺在铺开的麦秸上,头顶放了一个收音机,脚头放了一盏又亮又大的马灯。他的媳妇正在把他的左裤腿脱到大腿下,把他包着的沙布揭开来,在割过皮的肉上用棉花沾着黄水和白脓,然后用麦秸去那化脓的腿上一下一下往地上拨着啥东西。司马蓝从人群绕着场边朝六弟走过去。从司马虎头顶传出的豫剧祥符调温暖流畅如同晒热的河水一样流过来。他就踏着那祥符调走到了收音机的乐曲里,看见司马虎的右脚一弹一动,已跟着乐曲节拍着。血脓的腥气像青草气一样弥散着。弟媳妇穿了一条新的毛料裤,专心致志,一下一下,从血脓里拨掉的东西小米粒样在地上蠕动几下,粘上一层灰土就不再动弹了。司马蓝看见他拨下的东西是刚刚长成的小蛆儿。他说:“化脓了?”司马虎两口愣一下,司马虎坐起来说:“四哥,没事儿。”司马蓝说:“熬点中药洗一洗。”司马虎哎了一下问,“我当民兵营长的事不会变卦吧?”“等把水引到了村,”司马蓝说:“谁能不听我的呀,我说让你当,谁能不先你?”司马蓝站一会又朝前边走去了,祥符调在后边追着脚后跟。他又朝村里走回去,脑子里空空荡荡,又粘粘稠稠一团,像没有睡够一样。麦场上守灵的村人们把他对死人的那点哀伤弄得渺无影儿了,他开始轻脚快步,朝蓝家胡同走,惭惭地瞌睡就去了,疲累也没了,心里开始重又荡起对四十的情爱来。他开始往村头的东北角上去,路上碰见女儿藤颠着大肚往打麦场的守灵地里来。藤隆起的肚子在月光中鲜鲜明明,石磙样横在他眼前。
藤说:“爹,你去哪儿?”
他说:“不去哪儿。”
藤立下来,说自己去守灵,要守她婆家叔,还要守着司马鹿叔,然后就往灵场拐去了。望着藤走了很远,司马蓝又追了一嗓子,问杜流去放水回来没?藤说没回来,怕他是跟着流水一道走,新渠里的水走得慢。如此应着,藤就进了灵场去。司马蓝装出往家走的样儿,朝胡同深处走了一截,见村里静谧无人时,又折回身子去推蓝四十的大门了。原来大门虚掩着。他在门外叫一声,推一下,那门哗的一声就开了。随着大门的洞开,他身上的血慢慢胀起来。反身闩了大门,扭回头时,比半年前那一夜闻到的中药气味更红更烈的药味铺天盖地卷到了他鼻下。立住吸了一鼻子,借着朦胧月色,他看见院落中央依然放了那个大盆儿,盆里的半盆药水,水面上结了一层饭皮似的硬皮儿。
他立在了那大盆前。
“四十──”
无人应,又叫,
“四十──”
仍是没有反应,他把声音抬高了,
“我回来了四十。”
上房门是关着的,没有灯光,窗户在一蓬树影里黑成一张厚纸,他站到窗户下。
“四十。”
再到茅厕前。
“四十。”
又走进茅厕里,
“四十。”
终于去推了上房的屋门。屋门居然被手指一沾就开了,洞洞的厚黑如墙壁一样朝他砸过来。连叫了几声四十,不见回应,又返到灶房的锅台洞里找着火柴。点上了灯。昏黄的光亮就把灶房照亮了,扫下一眼,看见面板上落的灰和菜刀一样厚。菜刀在墙上挂着,锈得和墙壁一个色。水缸里水是满的,却有几根草在水面漂动着,还有一个死老鼠在水里又胀又白。司马蓝的心立马缩紧了,不祥的预感堵在了他的喉咙里。他用手护着灯头从灶房走出来,第一眼看到炊房门口堆了一堆牛草似的中药渣,棒的片的,深红深黄,踢一脚,如火如荼的苦烈气息开了的水闸样朝着院落轰轰隆隆流。让灯光撒到院落里,看见那大半盆中药汤上结的皮儿如一张红牛皮,看见盆子旁的两铺席大的脚地上,因为她常倒中药水,汪汪成一片赤红血血的水池子,坟子在那水面上稠密匝匝如铺了一层黑单子。他立在灶房前的一级石头台阶上木呆着,身上刚刚胀鼓的血液冷凝了。他开始抢着脚步朝着上房走,腿微微地有些软,过门槛儿时差点被绊倒。屋里的桌子、凳子,墙壁的影儿都在他的灯下踢踏踢踏转。撩开界墙门上的门帘儿,灰尘扑了他一脸。伸了灯,又进了头,将目光送到里屋床上时,他的脑里轰然一声,有样东西天塌地陷从头顶落下来,把他脑里的七七八八砸成了血浆儿。他钉死在界墙门里不动了,护灯的右手硬在半空中,颤抖出一串串白冷冷冰粒似的声音落在油灯下。空气中塞满了惊愕和血气,挤得他如钻进了灵隐渠的寒洞样闷胸胀眼珠。
蓝四十死了。
果真是死了。
她横躺在床铺上,穿了日常穿的青素的布衫儿,没有穿裤子,只穿了件薄亮的粉裤衩,两条腿搭在床下,如吊着的两个秋后青黄的长丝瓜。她的上身仰躺着,头靠近床里的墙边下,双眼直怔地睁着,死死地盯看着枕头边上的一样东西。那东西是打开来的一块旧红布,旧红布里有一块黑蓝布,蓝布里有一块褪色发脆的门联纸,纸里一清二白地躺着一根枯腐灰白的男人的头发或胡子。她似乎是为了挣着身子看那胡子或头发死了的,死了眼里的白光还和那根枯腐的白色接连着。司马蓝的目光碰着那根枯腐的白色时,他身上不静不动地一个震颤,人也如死了一样,呼吸停下了。时间声急响烈地从他四周流过去。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目光从那根枯腐上移开了。他想动手把那根枯腐包起来,可却立着没有动一下。他开始把目光地动山摇地朝着别处移,他看见她的下身,那曾是雪白如粉如今却呈出菜青的两条大腿间,粉色诱人的薄裤衩儿被她用那把寒寒的剪子从正面用力扎下了五六剪、七八剪,甚或是十几、二十剪。那裤衩的前部已经成了一团红蜂窝,从蜂窝口漫出来的肉和血浆在她的两腿间枯蔫的牡丹一样烂漫着。有一股怪异的臭味,从她的腿间生出来,几丝几股地朝着屋外流。顺着她的两腿流下的血,一半浸在床铺蓝色太平洋图案的单子上,一半流在床前地上结成了一片深红的饼。一层苍蝇、蚊子正在那饼上叮吸出嘹亮的吱吱声。司马蓝站在门帘下,有几只苍蝇、蚊子看见他,便飞将起来,落到蓝四十的腿间歇息了。这一会他也如站着死了样,只是手抖和灯光的摇晃,才使他知道他还活在四十的这间屋子里。屋子里的沉静厚得如同城墙或山脉,挤压得他身子和心都干瘪成了一张纸,使他的呼吸仿佛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停止了。他看见灯光下有一种殷红、怪异的气味在铺散,铺散开后又聚拢。那怪异、殷红的血气撕着他的嗓子到喉咙深处挤成团儿堵住不再流动了,使他喉间如又有了年初的喉咙症,又干又塞透不了一口气。在昏红的灯光里,他看见那气味半青半紫从门缝和房沿下朝着屋外的夜空挤,犹如山梁下窝的一壑风儿要朝山梁以外扑。他把目光从那气味上拽回来,生生涩涩地看着她的两腿间,看着搭在她腿上的手和松开挂在手指上的剪,慢慢朝前走过去。他的脚步声动山河,把屋里的沉静踢得一皱一折。蚊蝇被他惊飞了。屋子里飞满了苍蝇的绿亮和蚊子的白肚子,嗡嗡声褐色一片。他到床前时,那些苍蝇都落到了墙壁上,只还有那只又大又绿的仍在四十的眼珠上转。司马蓝伸了一下手,在她眼前扇一下,绿苍蝇不情愿地飞落到了床腿上。可她的眼,依旧泛着无光的白眼珠,死盯着房上的哪根椽。他知道,她压根儿死过了。她身上的寒气如风口一样吹着他。再低头望她的两腿间,把头凑到几寸近,他听见了她腿间的黑臭和赤红的中药气息经渭分明地汩汩响。他看见她腿间碎烂的血肉中,有星星点点动着的白粒儿和六弟媳妇在六弟身上用草棒拨的米粒一模样。他闻到那怪异的臭味就是来自于那些白粒儿,望见那白色的豆粒时,他不惊不异,木木然然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时间也死了,如干涸的河样流动消失了,他就那么呆一会。他就那么呆了岁岁月月之后,开始动手把她的裤衩拉开来。那裤衩是一种浅蓝色,血在蓝色上成了凝重的黑。黑色的裤衩从她身上剥离时,发出了树皮被从树身揭下的滋啦声。待那声音过后,他仔细又仔细地看清了她腿间的裤衩下,长满的白粒如同一盘开盛又揉碎的白色的花,他盯着那一盆白花朵,终于便明了──
她这次卖肉的营生,得了不可治的妇女病。
她是每天都用半盆中药水在洗她的下身哩。
用力稳住自己,司马蓝从屋里退出来,到院里吸了一口清新,抬头看看薄明淡暗的夜,再扭头看炊房门口的一堆中药渣儿时,他朝自己脸上掴了一耳光,声音又响又亮,然后自己听着那薄冰样的耳光铺在秋夜间,又悠长地对着天空叹了一口气。把灯放在地上,在盆边的凳上软软坐下来,稍瞬间又猛地起身走进屋,把蓝四十的两条腿扶到床上去,将那条染红的蓝色太平洋床单拉下来扔在地上,把她用被子盖了,他又重新回到院落坐在盆边上。
星稀光疏。院落里朦朦胧胧。从东边过来的夜风里有晚秋的寒意。村头灵场上的人群不知散了还是聚着。依然没有哭声,却也没了说笑。寂静中突然响起了响器班的音乐。他们吃了,也歇了,到了夜深时候,该他们吹打起来,帮着村人驱走瞌睡守灵了,奏起来的乐声,由缓到急,由轻到重,由悲到喜,就仿佛河水从上游的沙地流到了下游的溪石涧缝,苦哀干涩的流淌之后,越发显出欢快的节奏,叮叮咚咚,潺潺缓缓,一点一滴,一河一世都是了舒畅的美。最后一连几曲都是婚嫁时才吹的《百鸟朝凤》、《鹊桥相会》和《儿女约》、《步步高》、《赶集去》啥儿的民间闹调,听起来宛若整个耙耧山脉的村村户户,男人都在迎娶,女人都在嫁去,山野上,天空里、林间、草地和墙角门缝,砖后瓦下,无处不是民间乐声的美欢。树叶在乐声中晃晃悠悠睡着去了,花草在这乐声中除了它鼻息的响声,在大地上得如没了自己的生命;夜莺和虫鸣,在乐声中也都如静在戏台下观看一样静在枝间檐下,一道山脉,整个人世,都浸透了这悠然潮湿的葬乐。三姓村的上空,叮当流动着这有史以来从未如此流动过的欢闹中,突然夹杂的几声锣鼓,像流动着被女人孩娃撩泼的水。这当儿,村街上又响起了朝灵场赶去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如静夜中一叶一叶盛开的白色的花瓣。司马蓝听着那脚音,听着那欢庆的乐音,心里慢慢的平静而又空荡起来,宛若满沟满壑的碎石沙土,柴草杂乱,都被那河水似的葬乐冲洗去了,留下的是干净的河床和河两岸崖上的荆树风景,一切都显得自自然然,又结结实实,随随便便,又恰到好处,只是一个人独自处在河边或崖下的时候,会感到有些空旷和寂寞,单调和虚空。司马蓝把身子朝后微微地斜了一下,凳子在他身下和他私语了一阵啥儿,仿佛听懂了一样,仰头望着天空,望着一群星星中的一粒,他想到了明天就是他四十岁的生日,由此及彼,想到他活在世上后半辈子就要死死活活同竹翠过在一起时,忽然觉得心里又有些枯草败枝的烦乱,如那刚刚清静的内心由竹翠堆进去了一蓬又一蓬的枝丫草棒,且因为竹翠的来来去去,进进出出,愈来愈杂,愈来愈大,终于就从他的心里挤拥到了喉间,使喉咙上下,有些微的刺痒,随后那刺痒就变成了干裂,和土地在日光下酷晒一样。他闻到了喉咙里青黑的烟味,先是烧燎,后是灼痛,再到后来就仿佛那儿燃烧起来。他想喝水。他咽了一口唾沫,那唾沫未到喉底就干在了路途。把身子朝前倾了一下,把舌头压在了下牙上,用了几下力,还是没能从舌尖和牙缝中挤出一丝湿润,他就把头扭向四十上房的门口,死死盯着门框里的一团漆黑。
他说,四十,快给我端一碗水喝。
院内静如墓地,只有欢快的铜色的唢呐声,越墙过来在院子里响来响去。
他是果真看见了四十,一如往日的穿着,一如往日的步态,在屋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转身朝里间屋里走了。他想起他小的时候,经常在坟地能看见那些死过的人依然活着在坟地里晒暖,在麦地里看见死的男人割麦擦汗,在村头看见死过的女人纳鞋说笑。后来随着年龄增大,这些看见都烟消云散。可是眼下,这一切都又来到了眼前。他没有一丝惊怕,只是有一层淡淡的惊奇,仿佛丢了几十年的一样东西忽然又再现到了眼前。他看着走进里屋的四十,又大声地说,给我端碗水喝呀,四十。这样说着,四十就从他的视线闪进了界墙的门里。他隐隐听见了四十说了句啥,好象说饭盖在锅里,菜扣在碗里,渴了案板上的盆里有消热的豆汤。他跟着她飘忽不定的声音站起来,院子里的葬乐依然汩汩潺潺,星光在那音乐上细雨样洒了一层。在乐声中立了片刻,他端着油灯朝灶房走去,在案板下拿出一个碗,伸到缸口舀了一碗水,喝了几口,那喉咙的干渴就悄悄退了。从灶房出来,他又一次看见四十立在门口,唤他到她屋里,似乎还说下半夜了,你该睡了,干了一天活躺在床上睡吧。又仿佛是说在灵隐渠上死死活活半年,未曾踏踏实实睡上一觉,立马水就通了,你还不抓紧进屋睡呀。他真的有些瞌睡,她的话接续上了他缺极的睡眠,使他听见他眼皮下沉的声音比麦场上的葬乐还响。
他端着油灯朝上房走去。
他看见四十活生生地躺在床上,睡得香甜无比,丝线样的呼吸声悠长而又匀称。
把油灯放在桌角,他就脱衣上床和四十睡在了一起。
司马蓝这次和四十睡在一起,睡得久久远远,直到灵隐水流至梁上以后,也还没有醒来。那时候秋阳温和,辽阔的山脉上到处是微细亮丽的响声,集体灵场那儿,响器班吹了一夜终于歇了下来,孝子和守灵的村人,都正在粉红甜润黑紫恐惧的梦里。只有黑棺上的露珠与缭绕不止的草香在日光下缩小和升腾,散发着清新湿润的舒心气息。东边的山脉,驼峰样一浪高过一浪,不知道日头是从哪两个浪峰间涌将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升到天空。只见那些驼峰一样的梁头和牛背样的梁脊,在日光下呈现出深褐的颜色,初生的小麦在那深褐中象一片片随地泼洒的浅绿色的水。村落那儿,安静而又祥和,连畜牲在一夜欢畅的葬乐之后,也慵懒地睡着没有醒来,谁家未进窝里的鸡,卧在村头的树上过夜,就象一只秃鹫早早地落在了村子的上空。灵场这儿,葬乐歇息下来,男人们的鼾声如干树杈样在棺材前后舞来打去,孩娃们的梦话和莫名的笑声象从山脉那边传来的收工路上的歌谣,模模糊糊,又亲亲切切。女人们总是那样让着男人和孩娃,她们不躺在地铺上睡,也不把身子盖在被子里避寒,就那么依着棺材下的凳腿,把头靠在棺材的侧板上,睡得劳累而又滋润。有的女人口上挂了涎滴,就象她的奶儿上挂着奶汁,那样的睡像有无可说的诱人,总使人想起许多美好,想起人生在世的意义,不免要扭头多望他们几眼,尽管她们头是依着棺材。就这个时候,杜柏从他堂弟的棺下睡醒了,他揉了揉眼,看着急急上升的日头,又瞟瞟一片棺材下睡熟的人们,忙慌慌穿上衣服,开始去一个个棺材的下边找那些男人们,嘴里不迭儿地说:“喂,该起来去坟上挖墓了。”“起来呀,村长不是让今儿把人埋了嘛。”“起!起!该挖墓去啦。”男人们就都极不情愿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从棺材四周的麦秸铺上坐起来,说长道短,议论纷纷,说村长也是,这么急着埋人干啥,不是酷夏,多停尸一天也臭不了。说日他祖宗,埋完人我死睡半月,黄花闺女脱光衣服站到我面前我要睁眼我就不是人。就这个当儿,从村子里轰轰隆隆暴出了几声狂唤,仿佛拜佛求雨果然就在头顶响起的炸雷:
“灵隐渠水通啦——”
“灵隐渠水通啦——”
“我日他祖先呀——灵隐渠真的水通啦!”
狂唤的是二豹。他肩上扛了一把铁锨,在村里几条胡同中边跑边叫,那山呼海啸的粗犷叫声结实悠长,如拉直在村街上的一条条皮绳,抽落了许多树叶和墙上本已脱落的泥皮。有人在他身后开了院落门,追着问二豹你唤啥儿?你唤啥儿二豹?二豹不回头,也不回答,只管扛着铁锨像扛着一支箭样从这条胡同射到那条胡同,直着嗓子狂呼“灵隐渠通水啦──,灵隐渠通水啦──”整个村胡同都塞满了他血沸沸的叫,像村里所有的布袋都装胀了粮食样边唤边跑,脚步飞快,踢得地上草棒瓦片乱动,最后来到灵场上,又绕着棺材唤起来,只一声灵场上所有的人便都从被窝钻出来,目光追着他的唤话,宛若追着一只急飞的鹰。他叫道“都快起来呀——灵隐渠通啦——水流下来啦!”
跑到杜柏面前时,杜柏一把将他的胳膊拉住了。
“真的水来了?”
“我一早去给我爹挖墓,想给他挖得深一些,怕今儿当日墓,当日葬浅了对不起他。可一到坟地就老远看见上游的水头像青龙朝着下游流。”
似乎是律令的召唤,杜柏唤起床时那慵懒一下子在灵场上烟消云散,听了二豹火烧火燎的话,村人们忙慌慌穿起衣服来,哗啦声暴雨样响在灵场,那些脱光身子睡觉的男人们,不遮不掩地站在被子上,甩着自己的丑物,潦潦草草登上裤子,提着上衣就往山梁上跑。还有一个小伙,订婚还未迎娶,他掀开被子赤身裸体站在他哥哥的棺下,找着他的衣裤,把他藏在被子里一样赤身裸体的对象亮在金红色的日光里。她比他细嫩,他因为修渠满身都是疤痕,而她一丝不挂的身子却象剥过皮的萝卜。村人们看到这一对景象,微微一怔,就又被通水了的狂喜所淹没。小伙子说我的裤子呢?姑娘说在你哥的棺材头上哩。他就从那拿来衣服,边穿边跑,朝梁上奔过去,从村里将信将疑出来的人,问着说没见放水的杜流和大豹回来咋会通水呢?不见左右的人答,也就挤进人群朝着梁上涌。灵场上、村街上,能往梁道上的各条小路上,一时间挤满了被通水喜疯了的村人们。有杜姓的人家,昨夜没有睡到灵场上,在家里听到唤叫,走正门路远,便从自家后院墙上跳出来,把那土坯院墙跳塌了,却连回头望上一眼都没有。有一个女人为了立马看到流来的水,把裤子穿反了,裤前穿到了裤后,裤后穿到了裤前,跑起来一扭一跳,又把裤缝挣开了,于是她就到胳膊粗的一棵柿树后面,像征地躲着身子重新穿。有一个她本家的兄弟,路过那树下时,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跑掉了。她追着她的兄弟骂了一句极难听的话,却又笑得银格朗朗,像自己得了一个大便宜。一切都因二豹的狂唤改变模样了。世界仿佛在二豹的唤话中,秋天变成了仲春,日光明丽,落在山脉上金金茫茫一片。树上的斑鸠、麻鹊和崖头的乌鸦,望着朝梁子那头疯跑疯叫的三姓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惊叫叫喳喳叽叽,雨点样白白亮亮落得山山野野。庄稼苗都把头扭看到了梁道上。风在半空停下来静着不动。日光中米粒般的尘埃在凌乱的脚步声中碰撞不止。静默的耙耧山脉这时候扭动起来了,坚硬的梁道在村人们的脚步下颤颤抖抖,被踩出来的路面上的石头,在村人们的脚步下被踢来踢去。从村人们的身后望过去,梁道像有人拉展又起伏掀动的一匹织布,蓝姓、杜姓、司马姓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娃,黑黑鸦鸦一片,在那织布上跑着如朝着同一个方向滚动的大豆、豌豆、绿豆和黑豆。脚步声此起彼伏,狂唤声云天雾地,脚下带起的尘土浓烟滚滚,连晨时整个山脉爽新的空气都被搅得乌烟瘴气。有孩子跑不快了,被大人拉下来,就索性蹲在路边哭闹,他的父母恼怒地折回来,在他的屁股上打了几个巴掌,又抱着他和他愈发响亮刺耳的哭声及屁股上的红光满面的掌印去追赶前边的村人们。
一切都动了起来。
一切都响了起来。
天空日光的照晒中,隐隐地暗含了一个挨一个、一片连一片的噼噼剥剥,如正夏时无边无际的豆地里豆夹的炸裂一样。马队羊群一样狂奔着的村人们的身后,飞起来的尘埃落下去又被弹起来,仿佛梁道的地下,有一条汹涌的暗河在奔袭。只有被村人丢下的村落,转眼之间安静下来了。房屋静静的,街道沉默不语,各家敞开的大门,如永远张着合不拢的嘴,那么方方圆圆地敞开着,却又无声无息,寂静得深远悠长。胡同里寥无一人,鸡和猪沉默在门口或村头。从树上偶尔飘下的半黄半绿的树叶,打着旋儿落下时,响声如瓦片在水面漂飞一样儿。
最后一个走出村落的是司马虎,他是昨儿夜在五哥司马鹿的棺下守到下半夜的秋寒深时回家睡了的。他睡得如醉如痴,甜腻四溢,早上听到二豹的狂唤,从床上折了起来,一阵激动之后,又躺在了床上去,好象通水就在他的料定和安排之中。可是村人草毛不剩地出了村落之后,他又按捺不住那渠通水至的喜悦,于是,他有章有法地穿上衣服,把生蛆的伤腿小心地插进裤管,拄着拐杖走出了大门。立在门口,看看天空,望望西梁道上的人们,欲要走时,却发现有几只鸡、狗从哪儿出来围在了他的周围。狗嗅着他的伤腿转来转去,有两只公鸡去他的裤管下大胆地啄来啄去。他用拐杖把那些畜牲赶回去,骂骂咧咧出了村。麦场上的七副棺材在十四条凳子上寂寞着。日光在司马虎的头顶如烧热的菊花汁液黄爽爽地浇下来。鸟叫声在他身后雨滴一样落到四十家门前时,他盯着四十家掩了的大门淡下步,过一会又朝山梁看一阵,才迈腿往梁上走过去,一瘸一拐,每走一步,架着的两根拐杖都把地面敲得当当响,双脚落地时,不时地有几粒大米样的蛆虫从裤管掉下来,站一会就会有脓水从鞋旁流到脚地上,那些鸡、狗、麻雀就是跟在他身后拾吃蛆虫和闻他双腿的腥味儿。他身后跟了一群鸡和狗,麻雀蹦跳跳,追不上时就飞到他身前。赶不退这些畜牲和鸡雀,他就朝梁上的人群唤:“娃他娘——我日你八辈,你回来扶我一把呀!”他媳妇就从人群的最后站出来:“你在家里呆着吧,你出来干啥呀——”便又走进人群了。
司马虎只好又骂着祖宗往前走,鸡雀在后边一步一趋地追得他急了,他一拐杖打断了一只鸡的腿。那些鸡、雀和狗就都惊恐地站在他身后不追了。到了山梁的官道上,他看见梁顶和村落的腰间,那片麦场上的灵场,七口棺材在日光中闪着七片黑乌乌的光,黑光中夹裹了米黄色的亮。那些棺前的熟食供品桌上,细微升腾的一股股白烟,在半空变成紫金色,有黄有白,有红有青,变幻的颜色,像一股股彩色的丝线缭缭绕绕,由低到高,由深到浅,最后就深化在天空里。他闻到了那彩色烟味和黑木棺材的漆味,还有供品隔夜的熟食味。他惊奇他身后的鸡、鹊和狗,为啥儿不去那儿觅寻食物,便越发仔细地扭头深望,就隐隐约约看见那死过的四哥、长棍、蓝石头等人,他们似乎都坐在供桌的边上,或立在棺材头上,脖子拉得细长,把目光投到梁西的水渠头的末口那儿,彼此说着什么,一个个脸上闪着红润的亮光,喜悦如赤绸样在脸上飘飘荡荡。司马虎随口叫了一声四哥,可司马鹿没有听见他的唤叫,自己扶着棺材,第一个从棺架的凳上踩到棺盖上,撞倒了吹鼓手忘在棺盖上的笙。司马鹿弯腰把笙扶起来,直起腰朝村人们涌去的方向指指划划,随时后那六个人也都踩上了棺材,一起望着西渠道那儿的村人,望着灵隐渠的末端。他们叽叽喳喳,说着啥儿,身上闪着寿衣的青光亮色,彼此还相互扶着,踮起脚尖。司马虎看见了他们捆脚的麻绳,看见他们望着那将通水的灵隐渠的说笑,灿灿烂烂,桃红李白地在麦场上跳跃。他从他们浓烈的说笑声中闻到了浓烈的麦香谷甜气,闻到了清水流来的湿润和潮气。他不想再往灵隐渠的末口走过去。他的腿疼得和生割人皮时一模样,每走一步腿上的筋骨皮肉都白哇哇地叫。他想和他们七个一道,站到供桌上或是凳子上,再或索性站到棺材盖上看那终于流来的灵隐渠的水。可他往回走了几步时,他看见四哥司马鹿朝他摆了几下手,示意着不让他朝他们走过来。他看见司马鹿摆完手后,脸上的红光灿灿没有了,代之的是一片灰蒙蒙的云色,继而是一片雪白色。再看另外那六个一道去修灵隐渠的男人,也都和司马鹿一样,脸上的光闪不见了,也不再在棺材上喜悦无控,手舞足蹈了。有一股淡淡的凉气从麦场那儿淫过来。他们的脸上都成了冰白色,如水湿的孝布结冰在他们的脸上了。司马虎不再朝着灵场那儿走,他车转身子朝梁西路上的一个梁顶瘸过去,他知道四哥们脸色的变化一定是因西边的村人那儿出了什么事,他急脚快步朝着梁顶跳,像只三条腿的狗。日头在村落上空金盆一轮,如村头的几棵老树上着了一团火,他看见村里的一头犟牛在树下挣裂了鼻子,脱开僵绳,滴滴嗒嗒流着鼻血在树胡同中跑。还有杜姓的一只狗,刚才还跟在他的身后,这会儿忽然跑回村里,爬在他家的房顶朝着西边灵隐渠那儿望,似乎还有呜呜的哭声从那房顶传过来。这时候,司马虎满脸流汗,一蹦一跳到了梁顶上,一眼看见梁西的山头下,水渠末尾的沟崖边,已经站满了三姓村的男人和女人,背对着他,凌凌乱乱一片,都正点脚朝渠的上游死死活活张望着,脖子都拉得又细又长。有的人站在从渠里挖出来的土堆上,有的站到梁道边的石头上,还有的孩娃不是爬在大人的肩上,就是爬到崖边的槐树、楝树上。渠头上有一棵十几年树龄的老柿树,本来海碗一样粗在渠道里,渠到那儿要把柿树挖掉时,司马蓝念起柿树每年无论旱涝,无论大年小年,它都尽心尽力,给村里的孩娃们最少结下一担红柿子,也就让渠绕了个弯,把它留在了渠边上。这当儿,那柿树上的枝枝杈杈都坐吊满了孩娃们,一串串黑头葫芦硕在柿叶间,像黑柿子悬在半空里。人声鼎沸,说笑一片,半空里唾星四溅,闪闪烁烁,脚下蹬落的土粒叮当响动。朝灵隐渠的上游伸指的胳膊和手像伐倒又架起的一片森林。
司马虎悬起的心哐地一声落下了。
他开始不慌不忙朝着村人们走,迎面吹来的风抚摸着他的脸,腐烂的腿上有一片蛆虫在蠕动,痒痒痛痛,又舒心又难受,如一片孩娃的小手在那伤口上上下挠动着。越过村人们的黑葫芦头儿,看见山腰上开肠破肚的灵隐渠,愈远愈细,像褐色的布匹朝远处拉去变成了布条儿,布条变成了红绳儿,最后就和一面梁坡、日光、田地溶为一起了,化在了日光下田地上的红色烟尘里。
司马虎快到灵隐渠的末口了。渠的末口开在一条沟头上,那沟高有数丈,深有几里,沟崖上长满杂树,沟底却是一片沙石。往年沟里有狼,这些年那沟里只有黑乌鸦。渠口开在那儿,像那沟垴上裂了一道血口儿。司马虎看见有人沿着梁道朝着上游叫着跑,像是去迎接那流下来的水。这时候从人群那儿骤然传来了响器班的民乐声。是送葬的响器班在那人群中又一遍吹奏的《步步高》,红音绿响,欢快清脆,如一崖泉水从山缝挤出来朝着崖下跌,叮叮咚咚,汩汩潺潺,立马间几道山都染成了红白相间的响器声。接下来是一曲《喜相逢》,一曲《风雨狂》,跟着鞭炮放响了,噼噼啪啪,火光一片,声音和纸屑在渠头上满天飞舞。司马虎骂着说娘的×,是卖我的皮买的鞭炮哩,你们不等我去就放呀。村人们手舞足蹈,大唤大叫,声浪滚滚地沿着山梁、沟壑朝远处荡滚去,没有人听见他的唤,也没有人听见他的骂。男人女人围着鞭炮万马齐鸣地叫。孩娃们从树上下来去抢捡那没有响的死鞭炮。有个女人在渠头的炮声中,突然疯子一样笑起来,笑着唤“水来啦,我能活过四十岁了呀,我能活过四十岁了呀!”笑着笑着又忽然哭起来,哭着说“我也能活到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了,要看看谁比谁的日子好。”哭哭笑笑,又笑笑哭哭,红呵呵的声音冷冰冰地向着四处飞。司马虎看见了那女人是四嫂杜竹翠,他的脚步跟着淡下来,看见又有几个女人同竹翠一样的疯疯颠颠在梁上又哭又笑,又笑又闹,跺脚挥手,蹦蹦跳跳,一群女人仿佛是一个疯人院。他的五嫂在女人堆里哭着说:“鹿哇——你好命苦呀,你再熬几天就能长寿哩,你为啥儿就走得那么急?为啥不再多活几天呀?”她这一哭,几乎所有的寡妇,也都跟着歇了手脚,不再蹦跳了,她们席地而坐,抱着儿女孩娃哀哀伤伤,转眼间红的紫的哭声笑声,波波涛涛地堆砌在山脉上,淹没了前面的山梁、后面的村落,和左右的沟沟壑壑。似乎整个辽天阔地的耙耧山脉都是女人悲悲哀哀的哭声了。男人们不管女人们。男人们只管放着鞭炮,只管吹着响器,只管莫名地把拳头挥在半空中,莫名地一句接着一句骂,“我日他祖宗——水来啦!”“我日他祖宗——水来啦!”“我日他祖宗八辈子,灵隐渠终于来水啦!”连跟到渠口的几只家狗,也在人群中对着上游惊喜惊恐地狂吠着,只有那些不谙世事的孩娃们静静默默,惊异地望着父母或哥姐,不知道为什么水来了村人却全都疯了哩。
司马虎终于到人群背后了。他闻到有淡凉一股水气飘过来,一丝一线,轻轻柔柔,在日暖中还有些浅青色的薄荷味,看上去如同日光下飘来了时有时无的青色的烟。日头已将至正顶,由金盆一圆,变成了一颗熟的瓜果,挂在天空仿佛有许多松动,久看时就发现它晃来晃去,似乎随时会咣的一声掉下来。山脉由黄亮转成了赤红,土地和荒草野坡都如洗染了一般。三姓村的人们,由于激动,由于蹦跳,由于不停地去敲打锣鼓,男人们大都汗汗浸浸,水湿了衣领和肩背,有人开始把上衣脱下来,露出赤裸的上身就像漆过的红松。从上游漫下来的水气,如破窗而入的风样越来越浓。有更多的村人不约而同地从渠岸往上游走过去,蹬落的土块不停地朝着渠下落。杜柏在追着人群唤,说走到渠下,走到渠下,不要蹬塌了水渠,就有人说那么几十里的水渠都用石头砌了,用洋灰糊了石缝,为啥到了门口这二里咋就不砌不糊呢?在渠上流过血的男人就吼道,你他娘的,让人喘口气儿吧,就是再卖皮买洋灰,也得让大腿养一年伤。还有的孩娃,为了不踩踏渠土,就跳进渠里,沿着渠底朝着上游跑。有一股西风从上游吹下来,湿润的水气如雨天的阴潮一样转眼到了渠末口,所有的村人们都吸了一鼻子。司马虎柱着拐杖立在人群背后的一块石头上,他从人群缝中望出去,那二米宽,米半深的水渠,在山脉田野上这一段,如无休无止的红马槽。不用水时就让水从这马槽口如瀑布样跌到沟下去,于是人们就狂乱在沟前的渠末端,把杜家的一片刚播上的小麦地踏得又硬又平,闪着深红的光泽。依然是灰色的鞭炮声,依然是红绿白亮的响器声,依然是红彤彤的哭笑声。日光在这一片喧闹中被震得哆哆嗦嗦。头顶上要落回沟里的乌鸦在半空盘盘旋旋,不敢低飞只好朝梁顶飞过去。司马虎走近槽口扶着那块刻着“引水来延年益寿,司马蓝功德无量”的石碑立下来。他看见杜柏将一把燃着的纸烟往响器班的手里塞,手忙的就塞进人家的嘴里去;不忙的把烟递上去,说“吸!吸!水通了,是村里大喜的日子哩。”那样子好像是他把水引到了村落里,功德无量是他杜伯样。于是,司马虎心里哗啦出一个翻动,在人群搜寻几眼,唤 叫着“村长咋没来?我哥咋没来?”声音吵杂,一世界闹腾,没人听见他的叫,他就用手不停地拍着石碑头,大唤“都他妈叫啥呀,都他妈叫啥呀,谁回村把我哥快叫来,没有我哥哪儿有这灵隐水。”依旧没人听见他的唤,他急得往地上一坐,用手去拍那石碑上的字:“二豹——藤——蔓我日你们祖宗──我是民兵营长啦,你们谁都不理我,看我腿好了如何收拾你们吧。”这时候山脉上的水汽由清蓝浓成了薄黑色,凉汽阴包住了村人们。不消说水是终于要到近前了,也许已经到二百米前的渠弯处,也许那些涌到上游的村里的大孩娃正在水头撩泼着灵隐水又戏又闹哩,翻天覆地呢。这边的人们,喘过了一口匀气,把唢呐的喇叭对着天空吹,脖子青筋跳动,脸上胀红如血,汗珠在额门细密如雨;吹笙的摇头晃脑,手指在笙管上起起落落。还有一个男人,敲着村里的旧鼓,在麦地里旋着脚步跳动,踢起的土粒不断落到别人的脸上和脖里。又一阵鞭炮的急鸣,如迎亲的已经到了村头或门口,金砰红啪,天空中响声不断,纸屑飞舞,渠头上一片都是寸厚的马粪纸,踩上去如踏在林地的落叶上,从脚下跳荡出的火硝味在半空滚来滚去,一时间把清凉的水汽烧得又焦又白,又一时间被水汽浇压在地面,成了水泼火烬的湿碳味。那些在灵隐渠上破皮断骨的男人们,开始享受着男人们的尊严,他们蹲在一边抽着纸烟,脸上又堆又砌地码满了“没有我们这水能流到村头吗?”的兴奋,望着村里的女人和孩娃,眼角的孤傲和得意落叶一样哩哩啦啦往下掉,柿树楝树上的孩娃们,最先看到渠弯那儿有哗哗的白水从渠里朝下卷,他们摇着树枝,大唤大叫,啊呀啊呀的叫声,打得日光东倒西歪,树影人影摇摆不定。蓝家的一个孩娃从一丈多高的树上被摇掉下来了,女人们的惊叫还没有被止住,他一骨碌站起来就往树上爬。女人们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又哭又笑了,他们一个按着一个的肩,后边的狠不得踩到前边的肩上去,狠不得把脖子伸到上游的流水上。他们虽不哭不笑,可嘴都张得又大又圆,发出一声声古怪的呜呜来。
司马虎还在那块石碑旁,他叫着“谁回去唤唤村长呀,我腿疼,谁回去快把我哥叫来”。杜柏对他说,虎,村长累呢,你让他好好睡个透彻觉。说完时司马虎还想说啥儿,杜柏就又如村长一样过去召唤喝令渠岸上的人,让他们跳到渠里把塌进去的一堆土给挖出来。听着杜柏的喝三吆四声,看着杜柏人到令到的指手划脚,司马虎不用手去拍打石碑了,他用他的拐杖一下一下去砸那石碑头,骂他的媳妇疯到哪里去了,骂他嫂子竹翠情淡意薄不回去唤他哥,说我日你们的亲娘呀,全村都是没心没肺的猪,喂不熟的狗,没有良心的骡子马,这时候都把我哥忘掉了。然就在这当儿,水渠的拐弯那儿,去上游迎水的年轻人又簇簇拥拥回来了,在最前跑的是二豹、葛、蔓一群成了人的大孩娃,他们向回跑着,越来越近,每个人的手都在半空不停地摆,好像要制止啥儿样,嘴里一连声儿叫着“不好啦——不好啦—”却并没说什么不好啦,就那么一连声儿叫,脸色青紫,唤声白亮,脚步飞快不息,在半空摆动的手如冬风中的一片小树。蹲在地上傲慢的男人们听到唤声站将起来了。女人们的嘴无声无息了。树上的孩娃们惊愕着不言不语。响器班偃旗息鼓。鞭炮声戛然而止。山脉上突然静下来,日光和风嘭地凝在了半空,村人们痴痴症症呆了各自的原处,闻到了愈加浓浓的水润气中有股腥红腥白的水臭味。都看见快到近前的水流声白哗哗地响在日光里。还有土地吸水的声音吱吱吱吱像一个山脉坐满了吸烟的人。
杜柏问:“咋的啦?”
跑回来的葛、蔓和二豹,瘫坐在人群面前,连指几下身后跟来的水渠头,“你们看吧,不得了啦。”
所有的目光都哐哐当当集中到了水渠上。都看见沿渠而下的流水,最前的水头,泥黄乎乎的在日光下,如不断卷着的一条席,有许多草棒树枝,在那半尺高的水头翻上又翻下。
渐渐那水头就近了。
果然地有一股冰凉的臭味扑过来。是一股半盐半涩的黑臭味如夏天各家院落门前酵白的粪池味。村人们都把鼻子吸了吸,一片目光盯在那铺天盖地的气息上。开始有男人朝那水头涌过去,及至那人到了水前,便立在渠岸上呆住了。黑臭的气味愈发浓烈,粘粘稠稠,把秋天耙耧山脉的清淡都熏得微微黑起来。日光的透亮模糊了,半空的透明被腥烈的黑臭糊涂住,如雾罩在山坡上。所有的村人不再说话。一片惊愕的白色目光。一片木然不知所措的土黄面庞。一片被压到最最细微的短促呼吸。太阳升到了头顶,辽阔无边的山脉上到处是浊泥的色泽,只有身边马槽一样的水渠还是它的本色,还有它本来的土腥土味,似乎借灵隐水腥臭的帮衬,且它的新土气臭仿佛比原先更为鲜亮,更刺鼻目。流水越来越近,翻卷着到了眼前。水深约有渠深的一半,被吞进水里渠床上的松土,发出一种更加响亮的白哇哇的叫声。水头扑打着渠岸,像无节无律的数十双手在拍打着谁家的树木和墙壁。渠崖上本不算松软的礓土,千年渴饿般地猛吸着流水,抓捞着水面的枝枝棒棒,贪婪了,过度了,流水就把它一块一块从岸上撕下来,砰拍一响,小小大大的土块砸落进水渠里,腥臭的气味就愈加浓烈地朝人们面前推搡一下子。
村人们谁都不语,分开立在水渠两边,望着流水从脚下哐哐咚咚流过,脸上莫名的不解,灰蒙蒙尘样飘着。发黑的污草,泡胀的死鼠,灌满泥浆的塑料袋和旧衣裙、旧帽子,红的死畜肚,白的脏毛皮,挤挤搡搡,推推捅捅在水面上又碰又撞。上游的那儿,开始有几只乌鸦还是别的鸟雀在水面的上空慌慌张张,起起落落,好奇得不知所措。下游渠末马槽的端口,那堆塌下的礓土早已被村人清理出去,如敞开的门样等着流水一泄而出。渠水从人们脚下过去了,村人像被人脱了袜子样,从脚底生出来的寒凉迅速地扩展到全身去。树上的孩娃刚才还呼天唤地地惊喜着,这一会却都缩身焉声了。有几个叫着爹娘,说这水咋这么臭呀,要把人都给熏死呢,可他的爹娘却白他一眼,他们就知趣地无声无息了,一动不动了。女娃们都从树上下来了,过去默默拉着娘或姐的手,把头勾下来,仿佛渠水是因了她们才变得漆黑腥臭呢。
一片死静。
渠水轰鸣。
日光被污水染得昏暗潮润。
湍急在厚渣渣的白沫下的灵隐水,终于走完了它的60里,从三姓村人的脚步下无所顾及地到了马槽口似的岸渠头,轰哗一下跌进沟里,骤然之间,巨大的静谧沉默中就水响一片了。沟崖上的荆树在水流下摇摇摆摆,不断有草枝、布衫和胀圆肚子的水袋儿挂在树枝上。村人们没有谁看那跌落下的一段瀑布在沟崖的景致,没有人看水从崖上跌下惊飞的一群家在半崖的黑乌鸦。他们一列两行站在水渠边,无休无止地把目光盯死在流水上,看着水面上黑色的布片,腐烂的水草和白哗哗的泡沫从他们脚下迟迟滞滞流过去。杜柏爬在渠边舀起一捧水,如舀起一捧黑面汤样放在鼻前闻了闻,又把那水倒在了渠崖上,然后软软地坐下往死里沉默着。许多人都学着杜柏的样儿,舀水闻闻沉默着坐下来,脸上厚下的不解,实实在在如不解三姓村人为啥儿世代活不过四十岁。水渠两岸,山梁上下,耙耧山脉,甚或是一个人世,除了黑色粘稠的水响,沉默丝连着沉默,无边无际把三姓村人和世界都给罩住了。谁都不言不语,谁都不扭头探望,谁的脸色都呈出坚硬的青色,蹲着或是站着,仿佛是蹲站的一片死尸。时间如凝固的石头一样。日光落地有声,流水悲鸣悲哀,村人们的呼吸坎坎坷坷。过了许久许久,过了岁岁年年,忽然间是小心地问了一句:“咋会事儿呢?杜流和大豹咋还不回来?”跟着就响起一片“咋会事儿,杜流和大豹咋还不回来”的问话声,随后就开始目光相撞了,这个时候就都把目光落到杜柏脸上去。杜柏的脸上是一层死灰色,他不看村人,只望着上游像看见了啥儿样。就看见泡白的死猪、死鼠炸着毛发从上游漂下来。从村人面前过去时,猪白鼠灰,如一灰一白大小两袋面粉从水面流过去。有人开始吐起来,吐出的黄水流在渠岸上。杜柏把手扶在了他的喉咙上,像喉咙疼痛一样脸上扭曲变形了。竹翠和她的两个妯娌媳妇并排坐在挖渠翻出的新土上,眼睛又大又圆,白茫茫盯着渠水,又像啥儿也没看。藤坐在地上无休无止地看着上游梁上的路。葛、蔓和二豹站得又硬又直,在人群中像是无枝无杈的几棵桩。
有人看见司马虎往村里走去了。他丢掉了双拐,走得又快又急,像是一阵风,似乎从来双腿就未曾化过脓,未曾生过蛆,未曾拐过腿,可他身后的路上,不断有麻雀和乌鸦落下来跟着他的双脚啄食儿。这个时候,藤忽然从地上站起来。她腾的一声站起来,圆胀的肚子把半空的腥臭推得像气流一样滚一下。她说你们看,那人是不是大豹?所有的目光便都哗哗啦啦被她带到上游的水渠上,水渠里有一块门板,门板上像放着一袋粮食一样漂下来,那漂着的粮食后──渠岸上跟着一个人,近了些就看清果然是村里武高马大的傻大豹。他肩上扛着两张圆铁锨,看见村人们,把锨往胳膊里一夹,纵身跳下水渠,就把那袋粮食抱将起来了。他抱起的是一个人,是杜流。是快要做副村长的司马蓝的大女婿。他抱着泡得肿胀、水湿淋淋的杜流趟着渠水朝着村人走过来,立刻间天空中有了一片厚厚重重的木呆,村人眼前的日头便像墨汁一样黑暗了。人们看着大豹探着身子把死尸放到渠岸上。放死尸时他的铁锨落在了门板上。他追着流水把门和铁锨捞上来,看着一村望着他痴痴不动的村人们,立在岸上说你们快来接接我呀,杜流兄弟比一袋粮食还沉哩。从杜流身上淌下的水顺着他的裤子流进了他的鞋窝里,他说着走了两步脚下叽哇叽哇响,索性用这只脚脱了那只鞋,又用那只脚脱了这只鞋,砰砰两下把两只鞋踢到水渠里,让那鞋和船一样漂下去。
村人们从木呆中站将起来了,站将起来后,却都依然呆着没有人敢上前一步,去把大豹手里的死尸接过来。大豹就抱着杜流朝村人们逼过去,近前时他说你们说我大豹是傻子,连媳妇都不肯给我娶,其实杜流兄弟才缺心眼哩,天底下再没有比杜流兄弟傻的了。说我们到灵隐渠道的渠头上,那儿的乡城?变成京城了?,堆满了洋楼和工厂。山坡上的楼房比山顶还要高。说那儿灵隐水和屎尿一样脏,我没有一天的尿不比那水清,说我渴了去找口清水喝,找了五家没有一家让我进去喝口自来水,我回来想让杜流兄弟去替我找一口清水喝,可他却跳进水里淹死了。
大豹说:“他是自杀的,我可没推他。”
大豹说:“水是我放的。我用我的布衫换了一块门板把杜流兄弟漂回来,你们杜家得还我一件新布衫。”
大豹说:“我还把他的铁锨背回来了。”大豹看着那张快废了的铁锨说,“以后种地、修渠还能用这铁锨呢。”
村人们依然木呆一片。藤坐在地上,双手扶着她的孕肚,两眼白白茫茫,睁得和死鱼眼睛一样,谁也不知道她面向正西望的是哪儿。杜柏和竹翠看着大豹怀里的杜流,脸上没有泪水,露出的木呆平和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样,像料定本来就该这样似的。过了许久,过了年年月月,杜柏悠长悠长地叹出一口气,竹翠说怪不得昨夜我在我鹿叔的棺材旁边守灵,一夜都梦见天旱呢。
丢下那灵隐渠的流水,把杜流的死尸往村里抬着时,三姓村的男男女女一言不发,脚步静默悄息,然到村落不久后,最先回到家的司马虎媳妇就又从家里惊呼狂叫着跑出来,在街上唤着说:“我男人上吊啦──我男人上吊啦!”村人们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车转身子到司马家卸尸时,才又有人想起从昨儿夜里到眼下不见村长了。问竹翠说村长哪儿去了?村里塌天了,村长还不知道哩。竹翠咬咬牙晃着她的瘦头说村长享受哩,在肉王那儿享受哩。就有人到司马虎家里去卸吊,有人去找村长司马蓝。是竹翠领着村人气势汹汹在蓝四十家找到了村长司马蓝。人们推开蓝四十家的屋门看见四十的屋里油灯还点着,浅黄色的灯光,照着床上睡的两个人。竹翠一把掀开被子,看见她男人司马蓝在四十的床上和四十枕着一个枕,抱着腐臭的四十睡着了。
天长地久地睡着了。
村长死了。
真的死了。
他活了四十岁,无疾而终,这一天,正是他四十岁的生日,他脸上浮了一层渠通水来,人人都延年益寿的安详和红润,同睡熟一模一样儿。这当儿人们立在四十的床前,看见那床前有脓水流出的两个脚印儿,湿成黑泥的浓水里,白蛆还在哎哎哟哟爬动着。不消说人们明白了司马虎是回到村里见到哥和四十这副景像,才回家上吊的。
一切也就结束了,袅袅飘飘地烟消云散了。杜柏领着村人葬埋了儿子杜流、司马弟兄、蓝四十及别的六七村人。喉咙里开始肿胀得如喉管里塞了一段红萝卜。这时候他噼啪一下明白,几年前洋伙?们为什么到三姓村住了半月,半月里每个人都不说话,却每时每刻把头摇得咣咣叽叽响。
第十六章
闹市。因为大豹半是白痴,他总是把县城叫乡城,把比县城繁华的城市叫京城。十六年前司马蓝沿着山脉到灵隐渠道时,同行的还有蓝大豹的父亲蓝柳根。蓝柳根带着已经五岁的蓝大豹,那时候灵隐水清澈见底,在县城上方五里处,只消用石头砌出一鳞小坝,把渠头上的三尺泥土挖开来,灵隐水就能沿渠流进三姓村。然十六年以后,那儿的草房和庙宇不见了,林地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县城改市后,工厂和住宅区向上游的飞速蔓延,使那水里没有了鸟,也没有了鱼,只有河面上面汤般的粘丝、发霉的草木,漆黑了的女人的红裤头,还有死猫、死猪、死雀和两岸堆满了的工厂、楼房和生活。
因此大豹说:“乡城变成京城了。”
洋伙──对外国人的俗称。八年前耙耧山里曾来过十几个外国人,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专门派往这里对喉堵症高发区的调研人员,第一站是山东高密县,发现并核准那儿属人类罕见的氟害区,水氟含量最高处达18毫米/升,高出中国饮用水规定含氟量的17倍,受害人口达40多万,中、重病区人群氟斑牙患病率达90%以上,氟骨症患病率达30%以上。第二站为河南的耙耧山脉,在耙耧山脉,他们发现环绕三姓村数十里,除了有甚于高密的无法精确计算的水氟含量外,空气、土壤、植物中还有一种混合毒素,这种毒素中可能有126种元素之外的新元素,是什么元素,却又无力确认,于是,他们只好惊叹而来,摇头而去,除了带走了这一地区的地形地貌图、农作物种植情况和水源调查及满山遍野的数字外,给三姓村留下的是莫名的摇头和不解。
第十七章

一个冬末的早上,三姓村被雾结结实实压瘪在山腰,如一块大些的破衣烂衫,湿溜溜地贴在地面的草上。司马蓝拉开屋门,感到被急流推了一把,趔趄一下,雾就劈着他的身子,泄进了他家房里。雾大哩,他想,今儿准是个好极的天气。从院落里走出来,抬头朝天空望着时,看见从对面雾中挤出一个姑娘来,头发上有许多灰白白的水珠,到他面前立下来,满脸惊惧和慌恐说:
“司马蓝哥,我爹死啦。”
司马蓝的目光硬在眼前的雾上,看着面前立下的蓝四十,他噼啪一下惊住,
“你说啥?”
“我爹昨儿半夜死啦。”
雾在村街上水一样流着,哗哗啦啦白粼粼的有波有浪,从头顶树叶上坠下的水珠,落在司马蓝的头上,轰然一声炸将开来,碎粒儿打在他的脸上、耳上、胳膊上。骤然之间,他对如面一样绵软的村长蓝百岁油然生出了一点儿敬重,对村里一个月间死掉的五、六个三十多岁的上一辈人的悲哀,转眼间就释放得十分淡薄,觉得他们的死,都是活到了年龄,都是因了那一世界的喉堵症,与村长蓝百岁那领着村人五年、六年的修田翻地没有干系。
不过,村长上吊死了,倒真的是明证了这满山野深翻了一遍的土地是不能救了村人们的命呢。就是说,轮到司马蓝这一代人,依旧都活不过四十岁去。就是说,已经长成了乡村男人的司马蓝,不知不觉间已经活尽了半生,死已迎头向他跑来。盯着蓝四十那丰润白净的脸,和她水淋淋油黑的乌发,他身上哐哐当当哆嗦几下,一把扯了蓝四十的手,把她拽到胡同拐角处的一蓬雾里,又把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握了起来。她的手在雾里甩得久了,冷凉如刚从水里洗出的萝卜。可他的双手却热热淋淋,出了一层手汗。这是他平生真真正正谙省男女之事后第一次握着一个女孩娃的手,且是他自小就为她心动的蓝四十。她虽小他两岁,人却丰满过了她的姐妹们,眼也灵秀,唇也厚实,红润润要流血似的。还有她的脸颊,若不是一个夏天、秋天都苦在田里的日下,村里有谁能嫩白过她呢?他看见雾在她鼻尖和唇上的绒毛上挂的细微的水珠,忽然间就有些口渴起来,似乎是想爬上去吸了那些水粒儿,他哆嗦着手把她往怀里拉了一把,急急切切说,四十,你爹死前说过啥?她挣着手摇了一下头。他问真的没说啥?没说让你嫁给我?没说让我当村长?
她摇着头往后退了一步,
“你捏疼了我的手。”
他松了劲儿,依然捏着她的双手,
“四十,你嫁给我算啦,嫁给我我让你天天在家歇着不干活。”
她用力把双手挣出来,
“你看你看,你把我的手都捏红了。”
他不看她的手,只盯着她的脸,
“你只要对村人们说,昨夜儿你爹把你叫到了床前,说他说他怕活不了多久啦,他觉得村里新一茬人里就我司马蓝接他的村长合适哩,我娶了你就让你一辈子活过四十岁,还一辈子不干活。”司马蓝直在雾里,如栽在那儿的一根桩,一动不动,把话说得热热切切,每一个字都从牙间快捷地嚼了方才吐出来。蓝四十一只手抚弄着她的另一只手腕,听着听着,双手忽然不再动了,僵在雾里,雾丝如白线一样搭在她藕嫩的指尖。她说,司马蓝哥,你真想当村长?他说,我做梦都想,自懂事了都想。她说当村长不也照样活不过四十吗?他说村长是啥?村长是全村人的爷哩,叫谁干啥谁就得去干啥。
他说,“我做了村长,就领着村人去把60里外灵隐寺的水引到村落里,保准让村人们吃了那水都活过四十岁。”
她说:“你真的娶我呀?”
他说:“真的。”又说:“灵隐寺那儿有人活到一百二十岁。”
她说:“娶了我真能不让我一辈子下地干活吗?”
他说:“能。”又说:“说不定村里人吃了灵隐水能活到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哩。”
她对他最后说了句那我就照你说的对村人们说了哩,我说了你要不娶我,你就算天下最昧良心的人。说完这话,她便转过身子,走出了那胡同拐角窝下的雾团里。走出雾团时,她看见她的妹妹蓝三九正立在那团雾外,如立在门外一样,她一把扯了妹妹,就朝自家门前枣树下的哀幡儿走过去,又看见她的四位出嫁姐姐,老大蓝九十、老二蓝八十、老四蓝六十、老五蓝五十都已从婆家回来,正在树下燃一堆麦秸虚火,向村落示哀,火光黄黄爽爽如日光一样把白雾烧到退了远处。四位姐姐跪在火前,在等着四十和三九一起跪下放声大哭呢。
她们就依次跪了下去。
村落里就有了悲哀亮亮的哭声,瓢泼的雨样泪湿了耙耧山脉的村落、房屋、街道和三姓村的各家院落。也就这个时候,太阳从村东暴暴烈烈出来了,金灿灿的光束,照在村街的大雾上,青白色的雾悄悄默默不知退到了哪。转眼之间,各家都闪圆了大门。司马蓝便敲着往日村长蓝百岁在用急时才敲的一面铜锣,从日光下的薄雾间撞出来,铜色的叫声和缸裂似的锣声搅和在一起,不慌不忙,扎扎实实地在三条村街上趟起来。
“当-当-当-”
“喂──杜姓、蓝姓、司马姓的都听着──村长死了──上吊死了,死前交代我主持村里的事喽──女人们去缝寿衣──男人们挖墓搭灵棚──”
“喂──杜姓、蓝姓、司马姓的都听着──村长死了──以后都听我的──女人们都去缝寿衣──男人们挖墓搭灵棚喽──”
“当──当──当──”
雾在锣声中立马退尽了,唤声在日色里金灿灿地响亮着。

司马蓝做了村长。
三姓村的人都知道了蓝百岁死时,遗嘱让司马蓝做村长。村长也活不过四十岁,谁做村长都一样。给蓝百岁办丧事的第二天,三姓村的老人杜岩从乡政府回来了。杜岩是乡政府的厨师。对于三姓村,杜岩就是乡政府。乡政府的声音全靠杜岩回到三姓村时传到村落里。往日蓝百岁身为村长时,遇到难事就要把杜岩从镇上请回来,杜岩立在大伙面前,说这件事是乡里的政策是这样或那样,问题就是非明白了,迎刃而解了。眼下,三十八岁的蓝百岁死了,三十七岁的杜岩不仅是乡里的政策,还是三姓村年龄最长的老人。在蓝家的院落里,搭灵棚的人进进出出寻镐讨锨。缝孝布的女人,除了借来村里刚死过人家的孝衣、孝帽,因老村长家有六个女儿,都需全白大孝,就把他家的白粗布床单扯下剪了,又补做了蓝四十和蓝三九的两套短缺。六个闺女围着死尸哭啼,一个院落的哭声在忙乱中便如湖样淹了一切。
司马蓝说:“别哭了,该给百岁叔穿衣服了。”
六个闺女就歇了哭声,给爹穿戴寿衣了。新旧共四层,内内外外穿毕时,司马蓝说:
“接着哭吧,别让叔死了听不到哭声哩。”
又哭声连天了。就这个时候,杜岩从镇上赶着回来了。他箭进司马家院落里,和村人说了几句话,站到跪着的六个闺女身后边,透过她们泪汪汪的哭声,看见司马蓝用一截麻绳捆了蓝百岁的双脚,说百岁叔,你放心上路吧,村落里的事交给我你尽可以放心了。然后,他又把蓝百岁躲在寿袖里的死手一一掰开,将两个白亮的五分蹦儿,一个手里塞了一枚,说双手握钱,福路通天,百岁叔你想买啥就买啥,苦日子留给村里,我就领着村人们受了。最后,司马蓝用一根竹筷子撬开蓝百岁紧咬的牙关,拉着脖子往他喉里看了一番,取出一枚黄亮的铜元让他咬住,说百岁叔,你为三姓村累了一辈子,今儿你该握银咬金了,就放心走吧,既然让我当村长,我若不能让村里人活过四十岁,你就随时把我招了去。说完这句话,杜岩穿过嘹亮的哭声,到草铺前把蓝百岁拨到一边,不由分说,把蓝百岁手里的蹦儿取出来,塞进去两个铜元,把他嘴里的铜元取出来,放进去了一枚银元;把他脚上的麻绳活扣儿解开,绑成了三绕两匝的麻绳死结。
司马蓝微怔着站在一边,眼里有着一丝青紫恨恨的光。六个闺女忽然哑下哭声,仿佛突然止了的瓢泼大雨,只留一地的冷冷凉凉郁积在人们的眼前。
所有的目光都呼的一声扭到了躺尸的草铺前,惊奇如停雨后的云样在蓝家弥漫着。
杜岩说:“蓝百岁哥死时谁在床前了?”
跪在蓝百岁以西腿下的四十抬起头来。
“我,”她说:“叔,我爹死的前一夜把我叫在床前了。”
杜岩问:“说了啥?”
四十说:“爹说村里的事交给司马蓝哥吧,他说司马蓝哥也是村里的一个人物哩。”
杜岩盯着蓝四十那张才十七岁的脸。
“还说了啥?”
“再就啥儿也没说。”
“真的没说别的啥?”
“说让叔你多替司马蓝哥主主村里的事。”
杜岩站在蓝百岁的身边,月深年久地沉默着。他脸上短硬的胡茬,在转眼之间由灰黑成了半青半紫的红,如这季节将落未落的柿树叶。村人们的目光和粗粗糙糙的呼吸声,如从风中落下的枯枝败叶,无所适从地飘将下来,小心翼翼地不知该搁往哪里去,就那么彼此相望着,沉默着。这时候蓝四十站了起来,把一张凳子放在了杜岩的屁股下,说叔,你坐呀,爹死那一夜还念叨说你咋就半月不回村了呢?半月不回村了呢?
杜岩没有坐。
杜岩瞟了那凳子一眼,没有说话,转身从树林一样的蓝家女儿们的中间出去了。穿过院落时,他的脚步声飞起来砸在屋墙上又咚咚地落在地面上。有树叶从空中打着旋儿被振落下来了。司马蓝望着走去的杜岩,又扭头用淡红热热的目光,感激了一眼蓝四十,说哭啊,都哭啊,穿完了寿衣咋就能断了哭声哩。六个姐妹就都又哭将起来。最先哭出声的是蓝四十,她的哭声尖利嘹亮,湿润润如晨时河那边传过来的竹林的崩裂声。
司马蓝从哭声中威凛凛地走出来,把自己顶天立地地竖在院落里。
“缝孝布的,针脚细一些,这孝帽孝衣村里日后死了人还要用。”
“打灵棚的活粗一些,风刮不倒就行。”
该哭的又哭了,该缝的又缝了,该干活的干活去了。司马蓝的话,在三姓村真正开始落地有声了。

杜家住的房是三上两厢,新苫的房草,被雾洗了,又被日晒了,但还没有经过连阴雨的霉腐,还散发着灿黄色的草味,吃过午饭的杜岩端着空碗坐在屋檐下吸烟。烟是自种的烟叶,拌了一半芝麻叶子和几粒芝麻,吸起来,不断有芝麻在烟锅中烧焦暴炸的香味。他的小司马蓝一岁的儿子杜柏,在厢房门口看着父亲抽烟,看着这位三姓村的政府一样的父亲,把烟抽得雾雾海海。抽着抽着,他冷丁站了起来,把碗啪的一声摔了。碎碗片如白色的雪花,在院落的青石甬路上飞落。
儿子杜柏朝前着走了几步。
“爹,我还不想当那个村长哩。”
杜岩不语,把烟抽得响出焦黄吱吱。
杜柏又说:
“我想学个大夫,学出个方子,我就可以活过四十哩。”
杜岩把烟灭了,用脚又拧了烟灰,乜着儿子端详,好像在审视一样玉器。
这时候杜岩家的闺女竹翠从厢房头上的一间灶房走出来,甩着草刷子上的洗锅的水,立在院落的中央,瘦小如一株没有长大就枯了的树苗。立在那里午时的日光下,她的影儿约有一筷子长,黑灰灰贴在她脚前地上。她就踩着她的影儿,说爹,哥不当村长还好,哥要不当村长,我死也不嫁到三姓村,离开村落我就可以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了。竹翠这样说时,解着她腰上的机织围布,把手里的洗锅刷子一层一层卷进围布里,一边望着她的哥哥杜柏,干黄的瘦脸上有一层粉红的光,仿佛说话间她就要嫁出似的。然而,她的话刚从口里飘出,做父亲的杜岩却把烟袋硬在了嘴上,抬起头来,眼里有了一种青刺冷冷的光。
他说:“嫁出去你也活不过四十岁。”
她不看爹,看着上房窗子,硬着脖子道:
“我活不过四十,我生的孩娃离开这水土也许活过四十哩。”
爹说:“……”
她说:“孩娃活不过,不定我孙娃就能活过四十哩。”
爹就怔怔地望着她。
她冷了爹一眼,把卷了的刷子、腰布往地上一摔,转身进灶房端着洗锅水,喂猪、饮羊去了。
杜岩猛然间把他的油黑如漆的烟包儿在烟袋杆上卷了几圈,忽隐隐笑了笑,那无声无息的笑如一层浅黄的水汽荡在院落里。笑后他说让司马家当村长吧,又看着他的儿子杜柏,说你去乡公所接我的班,就是在公社看门扫院,也是公社的干部哩,也管着三姓村和司马蓝哩。再扭过头来,在白色中眯着眼,望着院落角上正搅猪食的竹翠说:
“竹翠,你娘死得早,这几年委屈你了,要真想离开三姓村,你就嫁出耙楼山脉远走高飞吧,这样,你和你哥就是活不过四十岁,也用不着受这三姓村的罪,也过半生人的日子哩。”
竹翠扭回身来盯着父亲,目光中红粉粉的喜悦,花开花落地罩满了一个院落。

发生了一样事情。那事情如一架倒塌的房梁一样砸在村落的上空,把一个村落砸得懵懂了。把整个村落中的椿树、榆树、杨树、槐树和皂角老树的叶子全部都震得哗哗跌落了。
树都光秃秃的木呆了。
杜岩家的女儿竹翠竟敢公然在梁外面找婆家,敢公然要嫁到耙耧山外去,这时候蓝百岁已入土为安,杜岩已回到乡政府去烧他的一日三餐,秋天像辚辚的车轮一样赶着来到山脉,玉蜀黍的红缨开始在瘦小如指的穗上枯成几缕。从村头望上去,梯田地一层层裸在天下,红土血淋淋地袒在半枯半绿的蜀黍间。稀薄的秋熟的香甜,如从山外镇上吹过来的孩娃们吃腻后吐出来的糖味。但是,无论如何秋天是如期而至了,连续降临的几近颗粒不收的灾年,在召唤村人们去地里劳作时,有人就看见长得如玉蜀黍缨儿一样的竹翠,在日落前从村外走了回来,和从另外一个人世回来一样,穿了崭新的花格子斜纹布衫,还穿了斜纹的洋布蓝裤,连脚上的鞋子,也是城里人才敢穿上脚的红塑料底儿条绒布鞋,脚面上有指宽的一条带儿,系带儿的鞋扣又红又亮,走在乡村的日光里,把日色比暗了许多。且,她胳膊上还挎了一个红的包袱,是那有了婆家的闺女和女婿去了商店,出来时多了一个兜衣服的包袱儿。她踩着落日从街上走过时,如凯旋一样,脸上泛滥着亮色,脚步细碎轻快,一跳一跳轻捷得如回巢的鸟儿,连细小的脖子都硬硬地昂在村胡同的半空了。
“竹翠,你找到了外村的婆家?”
“蓝村长死了,再也没人敢不让女人外嫁了。”
其时,司马蓝正和他的弟弟司马虎及许多村人在修着地埂。雨水把梯田坝子冲塌了许多段儿,村人们正从河沟挑着石头垒整塌坝,这当儿一个女人就到了梁上,扯着嗓子直叫,说杜竹翠要嫁到外村了,司马蓝你做了村长管不管──不管了我就把我家闺女也嫁到外村呢──唤声如冬天的风,白凛凛地荡过来,人们拨开玉米杆儿,就看见那唤话的是司马蓝的一个婶,当年跟着一个南方来的货郎逃婚跑往徐州,抓回来吊在老皂角树上,被蓝百岁打得皮开肉绽后,又强迫她当夜在村里选了一个光棍嫁了的蓝香香。从此刚上任的村长蓝百岁就威风凛凛了,在村里说一不二了。今个司马蓝才做村长半个月,风一吹根还摆动时,同样的事情就砰的一下摆在面前了。在梁上唤话的蓝香香双手叉腰立在田头,所有听到唤话的村人,目光都哗的一下扫过来,搁在司马蓝的脸上凝着不动了。司马蓝觉得他的脸上僵僵木木,他抹了一把脸,说:
“日他奶奶杜家。”
便领着村人、扛着家什回村了。路上走得急切,一群一股的三姓村人紧跟其后,队伍样生出一股冷风。走在最前的自然是司马蓝,稍后的是他的两个弟弟鹿和虎。司马鹿踩着哥的脚印,不断追上前去和哥并肩走着,颤抖着声儿说,四哥,怕不能打哩,她爹在公社烧饭,和乡长熟呢。司马虎说:“算一个鸡巴呀,打一顿再说。”司马蓝望着两个兄弟,脸上青一片紫一片,脚下的步子淡下来,想了一会说:
“六弟,老五害怕了你动手。”
司马虎说:“四哥,你是村长,你发号施令就行了。”
司马蓝递个眼色,少年司马虎跑步回村准备绳子、鞭子了。紧随其后,司马蓝领着村人,到了村头,转眼之间村中赋闲的女人孩娃,都知道要在老皂角树上吊打杜家的竹翠了,都在村口鸦鸦地立下了一片,脸上挂满了苍白润红。除了修梯造田,村里几年没有过了惊天动地的事,委实寂寞了太长的时候,今儿是终于要有一台好戏了。男人们扛着家什立在皂角树下静等分晓,女人、孩娃相拥着往杜家胡同走。杜家本姓的人,不消说不会动手帮了司马家,怎么说也是同祖同姓。蓝姓人已经不再主持村里事物,也自然到了看客时候,只有司马姓的几个少年、青年,跟在司马蓝身后,接着司马虎找来的鞭子、绳子,间或拿了柳木杖儿和擀面棍儿,朝杜家汹涌而去。到杜家门口,人们立了下来,屏住呼吸,闪开一条路道。司马蓝在那路道上淡下脚步,压了心惊,上前推开了杜家的门。
杜柏在院里按着一只绵羊剪毛。竹翠在一条绳上晾着她的彩礼,是几块红色色的花洋布,用水湿了先让布缩水,再在绳上晾干。那红布绿布旗帜样鲜艳飘扬,竹翠在那旗帜下,不理不睬地拉着皱了的布摆。镇定的样子,如他们兄妹早就知道司马蓝要领着村人来打,于是就在这里静心候着,已经候得有了许多日子。司马蓝在大门前愣了一下,反到被院里杜家兄妹的镇定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司马虎说了句四哥,先把她拖出来吊在树上再说,他才从那一楞中灵醒,回身对着人群道,我不说话,谁也不能动手。然后,他独自踏进院落,把大门掩了,朝杜柏走过去。院落很静,剪了一半毛的绵羊从杜柏手下跑出去,蹄声如鼓,把一堆羊毛踢满了半个院落。
杜柏从地上站了起来。
司马蓝说:“你妹妹要嫁到外村不是?”
杜柏说:“她的事你跟她说去。”
司马蓝说:“你做哥的不管,我做村长的就要把她吊在树上打了。”
杜柏说司马蓝,你主持村里女不外嫁的公道,要打你就把她打死,不打死没人能挡住她嫁出三姓村。说完这话,他转身走了,去上房放他剪下的羊毛,至门口回过头来,说你可别忘了我爹是公家的干部哩,人便进屋去了。
司马蓝木木立着:“竹翠,你死心外嫁了?”
竹翠依然在晾她的彩礼:“喜期都订了,出月初三的好。”
他说:“你不怕我把你吊在皂角树上打吗?”
她说:“你敢把我打死吗?不打死我就要嫁出三姓村。可不说打死我,你只要把我打出血,我爹就会领着公社的人来撤了你的村长哩。你不是做梦都想当村长吗?”她端着搪瓷脸盆,脸上泛出了浅浅淡淡一层簿笑,说这村长本来爹和蓝百岁说好该是我哥的,可蓝四十是你相好,一村人都知道你们十六岁就偷着钻过玉蜀黍地,所以她就说他爹死了让你替当了。日色已经红尽,院墙在一抹红里投出很长的影儿。院外的吵嚷声翻江倒海传过来。司马虎把杜家大门晃得哐当哐当响,杜竹翠朝那门外瞟了一眼,说打了我你不能当村长,不打我你做了村长又关有不住村里闺女外嫁的门,她看了一眼满脸紫色的司马蓝,看见他的手捏成拳头,筋脉在手背上鼓成纵横的青堤,忽然把空盆放在了厢房的窗台上,转过身子,离他有几步远后又勾头站下来,打量了一眼自己的穿戴,再次抬起头时,落日叽叽哇哇退去了,可她的脸上却满是落日的血红色。
这时候,她又冷丁叫了一声司马蓝哥,说我可以不嫁呀,可以让你牢牢靠靠当村长,还能让爹把公社干部请进村里开个宣布你是村长的群众会,话到这儿,她歇了一息嗓子,忽然死死盯着司马蓝,铁硬铁硬说,要这样,你就不能和蓝四十成过日子。
她说你得和我过。
说你得娶了我。
说那年看见你和四十姐钻进玉蜀黍地我就守在地头等,从吃过饭等到天黑也没见你们从地里钻出来。说那时候我守在地头上,孤零零一晌想的就是这一辈子要嫁给你司马蓝,不嫁给你司马蓝就是死了也要嫁往外村里。说蓝四十她人长得好不愁找不到好男人,长得好但不一定就能侍奉男人好,说你娶了我杜竹翠,我给你做牛做马,洗衣烧饭,端洗脸水,倒洗脚水;说我杜竹翠一辈子要是对你说一句难听的话,你可以把我舌头割下来。
这时候院墙已经没了影儿,落日最后的余辉在杜竹翠的话语之间灯一样熄了。门外也没有了吵嚷,安静得能听见落日净尽时如稠布滑落一样的响音。司马蓝忽然之间感到有些腿软,他很想扶着什么蹲下来脸上的青紫不见了,捏成拳头的双手松软了,他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他想喝口水。他说竹翠,你才十六你满口说的都是不该你说的的话。
她说十六咋了?政府不是规定三姓村女十六能嫁、男十八能娶嘛。
他说:“不说这些,我口渴得很。”
她说:“我去给你舀一碗水来。”
他说:“不用。”
她还是去给他端了一碗井冷水,还在碗里放了一把稀有的白沙糖。全村人家没有白沙糖,唯有杜家才有这好东西,因为杜岩是乡政府的炊事员,糖罐里就从来没有缺过糖。司马蓝接过水碗,看那不化的白糖在碗里沉沉了半碗,又抬起头瞟了一眼竹翠。
他说:“竹翠,你才十六岁可你心这么野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就害了我司马蓝一辈子害了四十一辈子?”
她说:“司马蓝哥,合铺儿成家了我侍奉不好你你就把我赶出你们司马家的门你想娶谁娶谁好不好。”

过了秋天,司马蓝和竹翠合铺成家了。
第十八章
一世界的雪白。村人们都从家里出来,站在村落中央的老皂角树下,戴了雨帽,打了雨伞,披了麻袋挡雪。谁家刚死过人,还守在当年孝里,没有挡雪的东西,就索性披了孝衣,便越发显得白了,溶在雪地一样。
司马蓝立在牛车轮钟下的一块石上,弟弟司马虎和司马鹿立在他的身下,各人手持一张铁锨,脸上僵了青光,虎视着村人们。
直到这个时候,鸦鸦一片的村人们,才都哆嗦一下发现,司马家兄弟,全都长大成人了。
不可一世了。
司马蓝立在钟下那块红色的石头上,把积雪往地上踢了踢,学着当年蓝百岁开群众大会的模样儿,扫了一眼乱乱一片的人群,让六弟司马虎在雪地用锨把犁出一条线,盯着那线又盯着人群吼:
“三姓村的人──杜家、蓝家、和司马家,想活过四十岁的站到这边来,不想活过四十岁的人就站到那边去。我们弟兄仨这个月沿着耙耧山走了几百里,把灵隐渠道看好了,修得好了有六十里长,修不好有八十里长。只要把水引过来,村里的人就活过了四十岁,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岁,也是很平常的事。我日他祖宗,灵隐寺那儿有人活到一百二十岁,还能用牙齿吃萝卜。现在大伙说吧,谁不想活到四十岁?想活的站过来,不想活的站过去。”
司马蓝的话嘭的一声打住了。
村人们都立住不动。仿佛不敢相信站过来就能活过四十,站过去就活不过四十这道理,人人都盯住雪地的那条线,冰冷冰冷沉默着。
司马蓝又瞟了一眼村人叫:“我日你们祖宗,都不想长寿不是?”
司马虎几步蹿到钟下的另一个石头上,端起的铁锹像枪一样对着人群:“到底是不想活过四十还是不想听我四哥的话?!”
司马蓝一声喝斥:“老六!”
司马虎没有扭头:“你别管。”
司马鹿呆呆立着,看看六弟,又看看村人,半是哀求半是解释说:“你们站过来不就行了吗,有谁不想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呀。”
新媳妇竹翠从人群出来,站在雪地这边了。
杜柏站到雪线这边了。四十的妹妹蓝三九跟着杜柏走过来。
人群如骤然大开的戏园门,都踏着积雪涌过了树南,白哗哗挤在了雪线这一边。
司马蓝又一次扯着嗓子叫:
“既然都想活过四十岁,那就从明儿开始,各家各户都把积存交出来,有钱的交钱,没钱了卖树,卖猪,卖粮食。无论家里有没有病人,凡有棺材的一律拉到集市上卖掉。村里规定,最近几年村里无论谁死,都只能用席卷,不能用棺材埋,省下钱到集市上买锹、买锤、买炸药。我已经请人算过了,这一次凑不过三千块钱,就他妈别想开工修渠引水──谁家要是有钱不交,有家什不让用,我要不把他家房子烧了我不当这村长──哪个男人有恋家恋妻怕出力出汗,不肯去工地,我要不找几个光棍、傻子把他媳妇奸了,你们去司马家坟上把我爹司马笑笑的坟挖开,将我爹的骨头晾到山梁上──哪个女人有敢拖男人的后退,三天两头去工地找男人回来耕地收庄稼,我不把她孩娃捏死,等竹翠怀了孕,她生一个,你们就捏死一个,让我司马蓝断子绝孙……”
第十九章
开工修渠的半年之后,耙耧山脉漫卷了腥鲜的青稞气息,一些未开的野花包儿,在后山坡和麦田的行间,急得摇头晃脑,骂爹骂娘。开放的野花,和村落里的几株杏桃一道,红浪浪的笑语,在胡同里东窜西跳,跑马占地地抢占着世界。
蓝四十去挑水,穿过胡同时,草气和花香冲撞在她的桶上,呼呼啪啦,一副空桶里盛满了红绿味儿,少说比往日的季节重了十余斤。到村间井上时,她忽然看见杜竹翠立在井台上,两桶水已经打好,挑起来往她这边一迈迈地走过来。就在竹翠弯腰桃水时,身子一弓一直间,蓝四十的眼睛哐啷一声,被竹翠的肚子撞上了。竹翠怀孕了,肚子挺得山峰一样,十里八里就打人的眼。蓝四十立在路旁,断定竹翠果然鼓起了肚子时,眼睛里针刺刺的苦疼热辣辣如烧红的尖锥扎在了眼球上。
竹翠挺着她的肚子走过来,水担子在它矮瘦的肩上音乐样响。
她把目光瞟在竹翠的肚子上。
竹翠说,你挑水呀四十姐?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厚厚实实堆得花叶样一片一片往下掉。
蓝四十没有说话。
蓝四十一直盯住在她的肚子上。
待竹翠走远时,她看着竹翠的后身,发现竹翠的肩、背、腰和屁股弯成了一张弓,又舒展,又柔和,每走一步,屁股都要左扭右摆,舞蹈般动人而又诱惑。她肩上的空桶滑在地上了,桶里装满的青稞气息流得满地都是。
几日之后,司马蓝从水渠工地回来,在村口碰到蓝四十去锄小麦,他们彼此愣着,司马蓝冷不丁儿说,四十,不是我不想娶你哩,我没法儿呀,我想当村长,我还老想着你爹和我娘,想起来我的手就捏成拳头了,就想打人了,蓝四十却是不说话,乜了司马蓝了一眼,把一口唾沫吐到他面前,转身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司马蓝怔怔地立着,如一截雷击后的断木桩。
到了夏末,司马蓝和村里的男人们都还忙在工地上,一个村落都是女人和孩娃,忽然一夜杜竹翠在家里千呼万叫,尖利且深刻,女人们都朝那叫声涌过去,脚步声惊涛骇浪。蓝四十被那叫声和脚步声惊醒之后,一快二疾地穿好衣服,跑出屋门,又突然站下了。
她在院子里一直默默地站到天亮。到东山梁泛出深厚的银白时,竹翠的叫声停下来,村落里宁静成一片时,有两行泪悄然地滚落在四十嫩粉粉的脸上。
这一天,她满了十八岁。
就在她满十八周岁的这天早晨时,她深怀着失落,走出大门,看到村里杜姓的痴狗儿,二十七岁了,仍长得如牛鞭杆儿一样细微,挎了一个竹篮,竹篮里岔出几把稻草,魂灵一样从从竹翠家里荡出来,一蹦一蹦地到了她的面前。
她说你干啥去狗儿哥。
痴狗儿笑笑,把他那沉甸甸的一篮稻草往胸前晃一下,说司马家的孩娃死了,我竹翠妹头胎就生了个死娃,还是男的哩,小鸡儿和一粒青豆样,你看他的鸡儿吗?
蓝四十愣一下,刚刚心里井深水冷的落寞忽然之间不知流荡到哪去了。她闻到了面前那篮稻草的香味,闻到了稻草下的死婴的血淋淋的腥气。她想过去撩开那稻草看上一眼,可到了近前时,伸出了手却又缩回来。她问司马蓝知道吗?狗儿说早产一个月哩,他还以为竹翠没到做月子的时候呢。她说竹翠在家哭没有?
狗儿说,哭天唤地,手把墙皮都抓落了。
她不说话,木木的立着不动。立过一会她忽然跑回家,从床头抱出她盛衣服的小箱子,一尺宽,尺半高、二尺长,涂了深绿色。还在那箱里放了一件她的绿底红花的洋布衫,说狗儿哥,这孩娃知道我四十心里的苦,他是为了我才早来世上一月死了的,你把他装到这儿埋到竹翠家对面坡地上,回来我给你打三个荷包蛋。
杜痴狗儿傻傻的站着没有动,说竹翠让我扔得越远越好哩。
四十说,五个荷包蛋,他是一条命,你埋到村前去。
狗儿一动不动地呆站着,说人家给我两毛钱,让我扔到十里以外哩。
四十说,七个荷包蛋,你埋到村前去。
狗儿说,一大碗我就埋到村前去。
四十说,你去吧,竹翠一出门能看到哪儿你就埋到哪儿去,坟堆要像大人的坟堆一样大,再在那坟前坟后栽一些野菊花,喇叭花,一串红啥儿的,让竹翠一出门就能看见那花草中间黄爽朗朗的大坟堆。说去吧狗儿,埋完了我给你烧一海碗荷包蛋,再烙两个葱花大油饼,给你四毛钱。杜傻痴儿听了这话,眼睛如睡醒后猛然开了屋门样,哗啦啦一亮,用舌尖舔舔嘴唇,抱起那个小木箱就又返身往竹翠家门前走去了。
将近一个月后,竹翠从床上坐起来,闻到了一股鲜红烂漫的香味,她依桌扶墙,挪到窗前,看到了对面山坡上有一片盛开的鲜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六色五颜,浓烈的腥香味儿,潺潺汩汩在她的鼻子底下和唇间叮当作响。在那一片花地中间,则隆起一堆黄土,土堆尖上,有一朵碗大的白花,花蕊是一团褐色。那白花没有枝杆,没有绿化,独自在土堆上开得无所顾忌,如火如荼。竹翠眯着双眼,似要弄清那朵白花如何就独自烂漫了似的,弄清那片本来是一片蒿草、毛草和杂乱礓石的地方,如何就成了一片花圃,她从屋里走出来,扶上院落的大门时,痴狗儿如被人送来了一样,背着一捆牛草走了过来。
“狗儿哥,那对面坡地咋就有了一片花呢?”
狗儿说:“栽的呀,四十让我栽的呀。”
竹翠说:“那中间的一堆儿是啥?”
狗儿说:“你的孩娃呀,四十让我埋到那,埋到你一出门就能看到的地方哩。”
狗儿说着就走了,耸耸肩头的一捆牛草,说四十给我烧了一大碗荷包蛋,给我了五毛钱,我咋能不听她的把你家娃儿埋到那里呢?竹翠没有再和狗儿说啥,她听着他的喃喃自语,目光再一次碰到那碗大的白花时,她的目光如落在石面上的紫柳青杨般响一下,被弹将回来了。她心里骤然明白,那不是一朵白花,那黄的也不是白花的黄蕊,而是她头胎男娃坟头上压下的一张白色的冥纸。
杜痴狗儿走了。
竹翠大病一场,在病床上躺着她想,我要连着怀孕哩,我要像我爷杜拐子让女人生孩娃如猪下崽儿一样生,一年一胎,生三个五个,十个八个给她四十看一看。
竹翠从病床上挣着起来梳妆打扮了一番,给婆婆打声招呼便到六十里外的工地上寻她的男人了。
第二十章

杜岩猛然间觉得,自己应该睡到棺材里去。三寸厚的桐木棺板,二寸厚的柏木档头,前方刻下了盆大的一个奠字,一年多来,这副棺材都在屋里散发着发亮的油漆气息和烤湿板时的浅红色温馨。在乡里烧了半辈子饭,月月从工资中抽出一块、几块放在床头墙缝的塑料袋,几十年过去了,就买了这副棺材,虽不是最好的,可也是谁见了谁羡,忍不住说有这副棺材,活一辈子值了。然而,司马蓝却硬是要派人来把棺材抬去卖了,说灵隐渠工地上连买根纲钎的钱都没了。
冬天的太阳温暖而又潮润。杜岩在院里的阳光下,看着一只刨食的母鸡,听到了日光落地时似乎发出了细微的雨声。他抬头朝天上看看,感到了脖子里的裂疼如谁在扯着他的喉管,把手伸进喉里去摸,摸到了那肿胀的亮块如一个鸡蛋卡在喉咙中间。我该死了,他想,也许就死在这几日里。这么计算着自己的生命,他从凳上起来,去抓一把蜀黍喂鸡子,又给圈里的几只羊抱了一捆豆棵,便出门来到了村街上。
村街上安静得能清晰地辨出日光中哪是空气、哪是飞尘和响动。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都到工地修渠去了,女人们在家侍弄田地,照料村落。一条一条的村街,在寂静中如了丢在地上无人拾捡的腰带。他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从这条胡同走进那条胡同,除了碰到了一只狗,就仅碰到了一个七岁还不会走路的孩娃。他说你还站不直腿吗?孩娃怔怔地望着他,手里拿了一个白纸叠的风车轮子,说我的轮子转的欢哩,你一来他就不再转了。杜岩有些惊愕,往后退了一步,那风车果然转起来,靠近孩娃一步,那风车就戛然止住了。以为是挡了风向,在孩娃三尺远近绕了一周,那风车就是死下了不动,可站在三尺之外任何一个地方,它都转得旋儿旋儿的。
也就只好走了。
走了就想,我是果真该躺进棺材去了。女儿竹翠不仅嫁了,第二胎藤也快该生了;大孩娃杜柏虽还没有结婚,可到公社接班,做了政府的通信员,每日去邮局取几张报纸,给书记烧一壶开水,至多再把到公社大院玩耍的孩娃赶出院落,工作也就完了,清闲,干净,还天天和领导交往,每月领十七块五的工资,这景况找一个镇上的媳妇成家是很容易的事。没什么再可忧愁的了,唯一担心的是村里来人把棺材抬去卖了。
回到家里,杜岩上了厕所,清理了身子里的闲杂,看看天,看看地,扫了一眼房子和羊圈鸡窝,走进上房,把架棺材的两条凳子一点一滴地挪着,就把棺材从山墙下挪到了西屋正央。最后,把棺材盖子大开,往棺材底儿上铺了几张报纸,一床薄褥,放了几件冬暖夏寒的衣服,一个碗,一双筷子和他在乡里退休前乡长送给他的一个小闹钟,书记送给他的一个用旧的袖珍收音机。收音机是坏了的,书记说一拍就响,他试了果然一拍就响,便很感激地向书记鞠了一躬,握了手。做完了这一切,欲要躺进棺材时,忽然发现了那闹钟本来好好的,嘀嘀嗒嗒,走得有春有秋,天长地久,可这忽儿放进棺材它却不再走了,和他走近那孩娃的风车风车就不转了一样。
杜岩有些诧异,伸手把小闹钟从棺材里取出,那闹钟一到棺材口上,它就又清清白白响了起来,麦芒似的秒针一步步走得均匀而又轻快,震得杜岩拿钟的手一颤一颤。木呆呆地盯着闹钟走了一阵,他又把钟伸进棺材。一伸进去针就停下,一拿出来,针就嘀嗒有声。这样反复几下,他把钟放在桌上,从棺材头上取出那破损旧坏的袖珍收音机打开,发现收音机在棺材外面拍拍打打,才有吱吱呀呀的声音,如撕牛皮纸的声响,几乎听不清播放的是什么东西,可一放进棺材,收音机却完好如新,不消拍打,那声音就脆脆清清,有板有眼,阴阳顿挫分分明明,音乐声如桃红杏白时的碧色河流。
有这收音机就行。杜岩把它放在棺材角上的衣服下面,心里升起了一股甜丝丝的温暖和慰藉,要往棺材中躺时,又觉得枕头低了,转身在屋里扫了一遍,看见桌上放了几本儿子杜柏的旧书,其中夹了一册红皮小书,他顺手一拿,把书塞进了枕下。然后,把棺盖的下边盖在棺上,上方错开一条口子,先跳进一条腿去,再跳进另一条腿,身子一缩,他就钻进了棺材。仰躺了身子,再把棺盖一寸一寸地移动,至尾听到一声白亮亮的哐当,棺盖就恰恰当当盖上了。

棺材里除了光线黑暗,如布蒙在眼上,其余舒畅而又惬意。杜岩在棺材里甜甜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听到村落里的冬风,嘹亮而又刺耳。棺材的脚头那儿,从板缝挤进一丝青细的利风,吹得久了,他的脚冷麻冷麻,如从雪地里拨过了一段人世一样。他就是被风吹醒了的,动动麻木的脚,把褥子往那棺缝中蹬蹬,缝被堵上了,棺材里立马湿暖起来,熟面粉一样的木香味和棉衣、棉褥新装棉花的白柔柔的气息,在棺材里弥漫不止。
喉咙也似乎疼得轻了。他咽了一口唾沫,果然疼得轻了,流畅得叮咚作响。把手伸进喉咙试着摸了,那一肿胀还在,如胡同中到下的一架马车,把一个胡同全堵死了,可所有的来来往往,可以从墙下和马车棚下钻来钻去。
这时候,他感到上身温热,下肢微寒,猜想是棺材的尾部近了门口,就后悔入棺时没把屋门掩了。而上身这儿,有清新的日光气息,仿佛是置身在日光中晒暖。在棺材里翻了一个身子,将腿缩了,感到眼睛被光亮刺激得犯眯,便想到这光景可能是入棺后的哪一天下午。只有下午,落日才会晒在窗上,才会透过窗子洒在棺材的头上。他为还能晒上日光感到侥幸,想努力再把身子缩缩,让日光透过三寸棺板,也能晒到他的腿上、脚上,可这当儿大门响了。院落里响起了他熟如自己衣衫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如白色的小花,由远至近,飘至了近前,忽然停了下来。接着是儿子杜柏叫他的声音,爹、爹──你在哪儿?他先咳了一下,说我在这儿,在棺里,你不好好给政府上班你回来干啥?
杜柏立在门口,朝西屋的棺材盯了一阵,走过去一下掀开棺盖,日光呼呼啦啦打在杜岩的脸上,他眯着双眼,如风吹了一样,身子叮叮当当猛然哆嗦起来。
儿子说你疯了。
说你不好好上班回来干啥?
儿子说有个拖拉机路过山梁,我回来拿几件衣裳,找几本书,乡里要组织考试呢,说考的好他就从通信员转成干部了。又说转成干部我想给上边写封信,让上边把村落迁出耙耧山脉去。
杜岩便从棺里忽地坐起来,说饭碗没有端牢你少提这茬事儿,你以为村里人迁走就活过四十了?祖上不是迁走的也没活过四十嘛。说你以为迁村是猪狗挪窝呀,天下人口这么密,上边能屙出几百亩地,尿出一眼泉来让你们三姓村过日子?这样说着他看着杜柏的脸,见孩娃从冷惊中缓过神儿了,又说你照看好自已就行了,我喉咙的肿胀像塞了大堤哩,活不了几天啦,你过来看一下,说完他张开嘴来,儿子把他的下巴端起,扭了半个转儿,让他面对太阳,说啊──他就学着儿子的模样,对着窗子张嘴啊──了一下,感到日光晒进喉咙,如火烤了一般。
看了很久,如端详一个出土的瓷器,最后杜柏把他的下巴放下了。
他说咋样?
儿子说肿得和瓷一样,亮得耀眼。
他说我活不了几天啦。
儿子说刚好这几天我忙,还要考试。
他说你忙你的,后事我都安排停当了,你妹夫司马蓝这几日就要回来卖这棺材,你走时把棺盖钉死让他死了这条心就算尽孝了。说到这儿,从山梁上忽然传来拖拉机的喇叭声,杜柏跑到门外,沿着胡同对着山梁唤了几嗓,让不要着急,稍候一下,回来对爹说拖拉机催我了,就连四赶四的找衣服,去装桌上那几本书时,忽然发现少了一本。
谁拿了?
啥儿?
一本书。
杜岩躺在棺材里,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本塑料皮的小书出来,说是这吗?杜岩过去接了,在书皮上小心小胆地擦擦,说你啥儿都敢枕,在外面你把它送进棺材就砍了你的头哩。杜柏就看着房顶,说不是那本《黄帝内经》就行。说啥书都比不上你爷留下的《黄帝内经》哩。到这儿,儿子杜柏装书的手不动了,说爹,要在镇上说这话命真的都没了。
杜岩说咋的了?
杜柏说,不咋。
这时,山梁上拖拉机的喇叭又山呼海啸地叫起来,杜岩就告诉儿子说五寸长钉在门后窑窝里,锤子在院里鸡窝旁,让儿子赶快把棺材盖钉了去梁上搭车回镇子,别让人家司机等得心急如焚,火烧火燎。杜柏听了这话,又到门外叫了几声师傅,回来捎了锤,寻了钉,看那大铁钉又青又长,说不会把棺板钉裂开?杜岩说泡桐木吃钉,你钉就是了。
儿子说,棺材里不放别的东西了?
杜岩说,放多了也挤,钉吧。
儿子说脚不冷?
杜岩说,你把我床下放那双棉鞋放进来吧。把入冬后妹妹竹翠给父亲做的新棉鞋放进棺材里,替他爹脱了旧靴,换了新的,杜柏说爹,你把眼闭上,别钉时灰土木渣掉进眼里去,就抱着棺盖朝棺口移动了。棺盖是一块独木泡桐,抱起来并不沉重,只那么对着槽一合,哐的一声,也就水泼不进了。
杜柏说,爹,钉吧?
杜岩说,钉吧。
杜柏说,我可钉了。
杜岩说,你钉吧你,人家还在梁上等着呢。
便把那一把青色四方的铁钉,当当啷啷放在棺盖上,数了一遍,统共十三颗,刚好棺盖两边各五,头顶两颗,脚尾一枚。杜柏首选了一颗长的,在口里嘬湿,如死人入殓前一样,念念有词地说,爹,你小心着,盖棺啦,躲躲钉儿,现在钉的是左,你往右边侧着。就当──当──当──地钉了起来。杜柏一锤一锤砸着,钉到第四颗时,他隔着棺材问爹,说你还有事情交代吗?爹说你抓紧成家立业,他说等我转成了国家干部再说。便从棺材左边拿起三个钉子,全部塞进嘴里,转到棺材右边,当、当、当地砸了起来,待十三颗钉子全部钉完时,杜岩的声音在棺材里已经变得瓮声瓮气,如在缸里说话一样,还有些霉腐的味儿。他说儿子,你把锤子放在门后,别再用时找不着哩。
杜柏就把锤子放在了门后。
山梁上又传来催命般的拖拉机喇叭声。
杜柏说,爹,我走了。
杜岩说,走吧,记住把门关上。
杜柏说,没啥事了吧?
杜岩说,好好考试,转成国家干部,你就能管住村落了。
杜柏说没事我就走了,等忙过去这个月,我再回来给你办丧事,等着,别急。这样说着,他就关了屋门。
随后,他的脚步声由近至远,落日一样退尽了。

三姓村的灵隐渠工地上,四面八方都需要添置工具,都需要钱去购买。谁都没有想到,原来用一段麻绳,没有钱也是不行。村里凑资的四口棺材、二架房梁、一套婚具和一些猪、羊的兴修费,转眼就水落石出,露了底儿。司马蓝领了两个村人回村拉粮食,自然也要把村里的最后一口棺材卖掉,到镇上买钎、锤、锨、镢和麻绳运到工地去。
天亮赶回村时,把车子放在村口,按人头每人收了十斤小麦,五斤玉蜀黍粒,二十斤红薯,装满车时,就领着村人去岳丈杜家抬棺材。太阳已经出来,村里铺了浅薄的暖意,从胡同这头望到那头,如望一架玻璃筒儿,能看见几里外梁上的小麦苗都一律被风吹得倒向东边,一些细微的麦根在土外如眉毛一样绒绒地动着。司马蓝问了他的媳妇,说你爹在家吗?媳妇竹翠说在吧,我有半个月没回娘家了。
就都往杜家潮过去。
入院,开门,人门全都呆了。棺材摆在屋子中央,日光在棺盖边的钉盖上灼灼生辉,把棺档头上的奠字照得金光灿灿,满屋子明亮。竹翠的肚子又一次显凸起来,她用手扶着肚子,惊慌在棺材边上,爹、爹的一声声叫着,拿手去棺材缝上又抠又掀,泪像锤样砸在棺盖上。
屋子里一片死静。
司马蓝说啥时儿死的?那个七岁还不会走路的孩娃在他娘的怀里,说他刚刚还见到杜岩在街上走呢,还弄坏了他的风车。说了这话,他娘就打了孩娃,说啥儿刚刚,刚刚你还在床上睡觉呢,那风车半月前都坏了,都仍到粪池子去了。孩娃就在他娘的怀里大哭,说刚刚,就是刚刚,哭得鼻泪横流。司马蓝看了看孩娃,顾不了许多,拿起门后的那个钉锤,翻过来就用有岔口这边去起棺材上的钉子。没想到钉子已经锈在了棺木上,好不容易起出来一颗,连泡桐的木屑都拔出来许多。拔出一颗,棺材就有了缝儿,第二、第三颗也都顺势拔了出来。有人扶凳,有人按棺,一个个屏住呼吸,手忙脚乱把第十三颗钉子拔出后,村人要去掀那棺材盖,司马蓝把手按在了棺盖上,说,
先打开一小点儿,
就把盖错开了一条小缝儿。
说把棺材抬到正屋门口上,村人们就把棺材抬到了正屋门口地上。
说,竹翠,你赶快给你爹烧一碗面汤,竹翠就去灶房搅拌面汤了。
太阳已经从门口泄进来,一铺席样长方一条,正好晒在棺盖上。女人们都寻了门栏、凳子坐下来,看着棺材等着后边的事。男人们一人卷了一根烟,抽得雾雾海海,满屋子弥满了呛人的白烟味。时间嘀嗒作响,桌子上那个退完漆的小闹钟,秒和霹雳一样响。过了许久,男人们都卷了三根烟,杜岩在棺材里悄悄默默醒来了。
杜岩是被那白浓浓的劣烟呛醒的,他首先在棺里轻轻咳了一下。这一咳,所有人的心里都叮咚一声心跳,彼此相互望着,目光撞来撞去。男人们手里的烟都僵在手指上,烟灰轰轰隆隆地掉在了地面上。
又有了一声咳。
司马蓝过去把棺盖慢慢移开了。
棺里的杜岩立马把手挡在眼前,仿佛睡醒后发现日光照在了脸上那样。他说又闷又热,大冬天又闷又热。司马蓝说你喉咙咋样?他说喉咙里的肿条就像一条大堤哩。这当儿村人们围了过来,看着棺材中的杜岩,叫他叔,叫他哥。他也懵懵地望着村人们,扶着棺壁坐起来,把头伸到棺材外。
司马蓝说,你出来吧,要把棺材抬去卖了呢,村里就剩你这一口棺材没卖了。
杜岩把眼恶在司马蓝的脸上。
司马蓝说工地上没有分文了,连一段麻绳都买不起。说着就去扶杜岩出棺材,可手碰到杜岩的身子时,杜岩把一口痰哇地吐在了司马蓝的脸上,宛如吐出了这口痰他的喉道畅通了,一马平川了,喘息声粗壮有力,连说话的声音也比生了喉病前高亮许多。
他说,卖棺材就抬去卖吧,我就死在这棺材里,除了你们把我和棺材一块卖出去。说完这话,他如一架山脉一样,又轰然倒进了棺材里,把眼睛锁一样闭上了。
你真的不出来?司马蓝说人死如灯灭,死了啥也不知了,要那棺材还有什么用?杜岩没有睁眼,他在棺材里把头偏到女婿司马蓝这边,说人生在世如一盏灯,灯亮着要灯罩干啥儿?活有房,死有棺,死人没有棺就如活人没有房。说到这儿,他用手捶了一下棺壁,吼叫着你们走吧,你们别想把我从棺材里拉出来,工地上没钱了你们去乡政府把我的安葬费领出来,不定比这棺材钱还要多。
司马蓝不语了。
司马蓝脸上有了一层光。
司马蓝默过了一段岁月说,爹,你到底还能活几天?杜岩在棺材里听到女婿叫了一声爹,眼皮弹一下睁开了,说我早都死过了,我死过半月啦。司马蓝说你活着每月多少钱?杜柏去接班,你这工资不是照发吗?杜岩盯着司马蓝的脸,问:
咋得了?
说,你全当你死了,日后三姓村各户轮流养活你一个月,每个月的工资村里就领去修渠了。

轮流养活杜岩是从村东蓝家胡同开始的,因为每个月的工资村里都派人去镇上替他领去了。在镇上直接买了工地上的用品拿往工地去,自然三姓村人该轮流养活他。杜岩已经不是杜柏和竹翠的爹,他已经成了三姓村的爹或爷。司马蓝对各家的媳妇说,谁要慢怠了杜岩,使他喉咙病加重了,或在谁家死去了,就卖了谁家的房子去修渠。
杜岩一辈子给人家烧饭虽也是国家的人,可终归是侍奉别人的人,然这忽然之间被村人细细微微侍奉时,他开始有了不适,村人给他把饭烧好,唤他去家吃饭时,他就躺在棺材里边不出来。
来人说,杜伯吃饭了,专给你做的干捞面。
他说我死了,别叫我啦。
蓝姓的就把那碗特别为他做的捞面放在棺头上,又舀来一碗面汤才去了。再或,用车子把棺才拉走,拉家里让他吃饭,饭后再把棺材拉着送回,这样日子久了,熬不过村里人的善意,叫饭的来了,他就从棺材里坐了起来。再后来,他就从棺材里走了出来。那副棺材,已摆回到原来的那个地方,除了天黑上床睡时,天亮起床再从棺材里爬出来,余时都已空下来。这样过了一年有余,他的喉病不知不觉间不仅愈发轻了,且似乎日渐好了。一天,轮到杜姓侍奉时,因为本姓同族,村人们在吃饭穿衣上,已经不如先前那样周到,加之他样子上去病无灾,又儿女双全,到饭时村人就时常忘了叫他。早先他侍奉别人,如今一村人侍奉他一人,不叫他吃饭时他摔盘子摔碗,这样七折八腾,似乎好了的病,又重新复发起来,忽然到了杯水不饮的境地。女儿竹翠回来看他,让他张大嘴时,惊叫得尖利干裂,唤起了左邻右舍,人们就都看见,他喉咙里的肿胀完完全全把喉道堵了,肿块如一座山脉。除了一些稀面流食,别的什么也吃不进肚里。他已经开始瘦削得如一捆干柴,每次从棺材里爬进爬出,都显得十分艰难。
这个时刻村人们来了,他从棺材中坐直身子,探出头来,含着眼泪,说我怕不行了,怕熬不过夏天了。这样一句话说完,泪就哩哩啦啦掉下来,落在棺板上,立马被棺板吸收了,这当儿,村人们就说,杜叔,你想开一点,像你这病又撑这么长时间,真是奇迹。又说你本来是准备死的,都已经死过了,也都把自己完完全全当做死人了,如今凭白活这年余,享受了全村人的侍奉,就是旧时的皇上,也该知足了。他从村人们手里接过饭碗,看了饭食的好坏,用筷子搅了,说这饭里磕一个碎鸡蛋才好喝些。又说,你们对我好些,我每月有那一笔钱给村里领去了,村里修渠,全村人都得好处,我那钱就是全村人花了呢,家家有份儿,我多活一天,你们不就多花一个月钱吗?
到了秋天,树叶飘落时候,黄灿灿的风声日日夜夜的叫,吹得昏天黑地。树叶雪花一样飘着,满世界都是叶片、柴草的翻卷。这时候杜岩轮到了他女儿竹翠家里,吃饭时候,竹翠烧了一碗龙须细面。面条如发丝一样,鸡蛋黄红如早时的日色。她来唤爹吃饭,爹已经不能从棺材里爬将出来,就把鸡蛋稀面端回娘家,自己跳进棺材,扶他坐起,一口一口喂他。
杜岩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顺畅的饭了,半碗落进肚里,他扭头对女儿说,以后我的工资你去镇上领了,一个月就是一只羊的钱,,可一只羊要放一冬一夏才能长大。你对我好些,我多活一月,就等于你一年多喂了半头猪,一只羊,六七只鸡;我要多活一年,就等于你多喂了一头大猪,十几只羊,一头毛驴。用这一年的钱买牛、买马,牙口好的能买一头、两头,好好算算这笔细帐,养活你爹比养活什么畜生都强。
听了这话,女儿竹翠哭了,朝爹许诺了一个点头,说爹,你总不能睡在棺材里呀,图个吉利,也得睡到床上去。杜岩说司马蓝不会再卖我的棺材吧?竹翠说他就是卖,等他回村再睡进棺材不迟。
这一夜,竹翠在爹的床上换了新草,铺了新褥,把爹从棺材中扶到了床上。春夏秋冬,酷寒酷暑,很长一段人生,杜岩都睡在棺材吃在棺材,连听见女儿在一夜间叽哇着生产也没离开棺材,唯这一夜他出了棺材睡到了床上。红黄色的暖草味,从床铺上散发出来,烟尘一样溢满屋子,被褥热暖虚软,烫人的身子。杜岩躺下不久,就舒舒展展睡着了。
第二天、女儿竹翠把几个荷包蛋端到床前时,杜岩却已彻彻底底死去,喉咙的肿块,如柿子样果实累累地长到了嘴外。再去看那一口棺材,一夜之间虽是落叶的季节,却长出了许多桐树、柏树的新芽,嫩生生的,普天下都是浅黄深绿、半腥半甜如三、四月的春气。

埋了杜岩之后不久,他的杜柏儿子从镇上回来,说他已经转成了国家干部,去县里党校学习了年余,还把《黄帝内经》通读了一遍。推门进屋一瞅,棺材已经不在,屋子里蛛网铺天盖地,只有桌子上的小闹钟,终日没人上弦,却依旧走得手脚不停,分秒不差。杜柏说,爹和棺材呢?身后跟来的妹妹竹翠说,爹死了,用席卷着埋了。棺材拉到镇上卖了一百八十块钱,用到了灵隐渠上。
杜柏僵僵地立住。
死了还去公社领工资?杜柏说一个公社的领导都问我,你爹的病咋样?他咋就这么能活呀?竹翠便说,司马蓝在埋葬爹那天,开了一个群众大会,说如果谁传出去了爹死的消息,就把谁给活埋了,说只要公社里人以为爹活着,爹的工资就会像河一样碧水长流哩。
杜柏说,我考试考了公社第一,党校毕业考了全县第一,我是国家的干部了,我不能不把这透给乡政府。然他刚说到这儿,身后就响起了一声低低沉沉的声音,吼着说你敢,说你敢真的把你爹当成死了埋过的人,我管不了你这乡干部,可我敢打断你妹子的腿,缝了你妹子的嘴。回过身子去,见说话的是司马蓝,他领了几个人回村收粮食,换工具,站在屋里屋外,人人一脸土尘,眼睛瞪得如从杜岩喉里长出来的红柿子,累累果实,丰硕得要命。
第二十一章

灵隐渠挖至这年的冬季,天都日日的霜白。冬寒如叶般降下,山脉上凝下许多冷意。新挖的九里渠道,有六里山石,三里坡地。坡地均是黄土,用镢刨锹挖也就是了,然从山脉上开石挖渠,钎打眼,锤砸钎,炸药炸石,却是危极,姓杜的一个抡锤,把蓝家扶纤的手给砸了,指头碎了三根八节,血淋淋地顺着钢钎流进炮眼。蓝家的小伙端起自己的双手,说我的娘呀,我那八节指头哪儿去了?低头一看,白骨红肉,藕断丝连地挂在一块石头上,抓起来往伤口上对时,抡锤的说,那掉了还能对上?掉指头的想想也是,把那指头用树叶包起来放在了口袋。问你包那干啥?说好歹也是我的肉呀。抡锤的笑笑,说留着生蛆,掉指头的又把那一包指头取出来看看,一扔走了。问你去哪儿,他举起那少了三个指头的左手,血像伸在半空中的三根水管。我去找司马蓝,他忍着痛脸上荡了一层惨白白的笑,说我不能干活了,今冬我回三姓村里过了,你们在这挖渠吧。
抡锤的杜姓人,望着从渠岸碎石乱渣上麻雀一样跳走的蓝家小伙,锤自从手里滑了下来,想又他妈回村了一个,我咋就砸掉他的指头呢?要是他砸掉我的三个指头该多好。
工地上的人是越来越少。到了第一场霜降后,除了放炮炸死了三个,断胳膊少腿回村里五个,壮劳力一下缺了四成有一。入夜时,村人们在就近村落打麦场的房屋里,原本很挤的麦秸地铺忽然松活下来。人们在火烘烘的一层麦秸上躺着,司马蓝的小弟司马虎从门外进来,说哥,我嫂竹翠又病了。
司马蓝从地铺上折起,却说,死了才好。
虎说,躺在床上不会动哩。
蓝说,她死了我就和四十过啦。
虎说,可嫂病了,娘就没人侍奉哩。
司马蓝再也没有说啥,看着刚从村里收粮回来的小弟走进屋里,拉开被子,钻进被窝,问娘的身体怎样?虎说喉咙里的疙瘩像一个红皮鸡蛋,至多再活三个月或者半年。司马蓝就起身走到墙里,叫醒了熟睡的五弟司马鹿,说鹿,你明儿回村把娘背到工地,娘快死了哩。司马鹿坐起揉揉眼睛说,四哥,我真的干不动工地的活了,叫我回去侍奉一冬娘吧。
司马蓝朝司马鹿的腿上踢了一脚。
“我叫你回家把娘背来!”
就都睡了。深秋浅冬的寒气在霜白的夜里,呈出青冰的颜色流进场房屋里,和麦秸地铺上腾起的火黄的燥热,在三姓村人睡熟后的被上、脸上,尤其是呼吸着干裂气息的鼻前,土匪一样撕打的不可开交。第二天起床,所有三姓村人的鼻子,都流了殷红的鲜血,都用自己的袖子擦了,说这麦秸有火,不能睡哩。可司马蓝说,还是天热,下场大雪也就好了。擦着鼻血,洗了脸,吃了玉蜀黍糁儿煮的红薯汤饭,就到了四里外灵隐渠工地去了。来日暮黑,落日呼的一声将去时,司马鹿从三姓村背着他的母亲来了。那时候工地上还没收工,人们把炮崩的碎石一块一块用钎撬下,再抬到渠岸上。从山上滚下的石头,轧着落日仿佛从玻璃上滚过一样,脆裂声鞭炮样响在山坡上。司马虎在崖上洒尿,一弯红的细水,虹样弓在那儿。司马蓝把自己系在绳上,猴在崖壁,在捣着悬石的时候,看见很远的地方司马鹿背着他的母亲,像一条走累的牛,踢踢踏踏,把路上的草踩得哎哎呦哟。
他从崖上攀爬下来。
“虎,咱娘来啦。”
他们弟兄朝娘走去,翻过一道梁子,看见娘时他们都猛地立下,距离丈余。那条沟峡谷般瘦小,路像一条草绳悬在壁上,日光擦着石壁吱吱嚓嚓过来,在石壁上照着就像火在人的脸上映着。司马蓝、司马虎立着一动不动,一任日光在脸上僵硬。他们看见母亲的头耸在司马鹿的右肩,果真如一个因虫蛀而蒂落的瓜呢。头发被疥疮蚀尽了,只有稀稀几根环在脖子。而那些糜烂的疮疤,都已经生脓,腥臭如这沟里的清新一样在飘逸扩散。豆大的金色苍蝇,密密麻麻饺子样排在母亲的头上。
司马蓝说:“鹿,娘死了吗?”
司马鹿说:“活着哩。”

娘说:“我怕活不过去冬天了。”
蓝说:“没事。”
娘说:“你让我死到家里去吧。”
蓝说:“回家谁侍奉你?竹翠?”
娘说:“你得回去看看竹翠,你是她的男人。”
蓝说:“娘,她对你好吗?”
娘说:“她是个孝顺媳妇。”
蓝说:“你就说她不好。说她不好我就和她分铺了,分了铺我就能和四十过了。”
娘说:“呸!你把我送回家里去。”
司马蓝从娘的身边站了起来。
娘说:“你把我背到竹翠身边去,死了我也有要和她死在一块儿。”
司马蓝说:“在家死了谁埋你?”
娘说:“我在哪儿死都一样。”
司马蓝说:“在这我能用席卷了你。我买一捆苇子给你编一副棺材,比真的棺材还好呢。“
说完这些,司马蓝就领着人们上工地去了。

日子快得犹如一道闪儿,立冬的节日就降临在了灵隐渠的工地上。那一天落了雪花,风寒得冰凌刺刺,满山遍野的白色在地面上结了冰。又往前伸了二里的水渠,在山上直直地凹下去,三姓村的人就在那渠头上,一寸一寸地让水渠往着前面拱,哈出的热气在半空雾团团地弥漫着。
司马虎从渠的那头走来了。他把刚蘸过火的几根铁钎往地上一丢走到司马蓝的面前说,娘快死了哥,连水都喝喝吐吐了。司马蓝正在崖上抡锤,他把锤凝在雪空里,说不会吧,我昨儿看见娘喉咙里的肿块小了呢。司马虎说她是咱娘她快死了我能骗了你?说你要还是我哥还是娘的孩娃你回去看看她,她一声声地叫你的名字哩。
司马蓝丢下大锤离开工地了。
到山脚下麦场上的一间小屋里,他用筷子压着娘的舌头,划一根火柴伸到娘的嘴里,把目光往深处探探,拔出筷子,扔掉火柴棒儿,他说你想吃啥你就说吧娘。
娘把目光搁在司马蓝的身上,说我真的还以为我能熬过这个冬天呢。司马蓝说你头上的疥疮不是轻了吗?连头发都又长出了一层,娘在架起的木床上翻了一个身,咯咯咔咔坐起来,把瘦骨嶙峋的后背倚在坯墙上。
“外边下雪了?”
“都立冬几天啦?”
“你不是说冬天要给我编一个苇席棺材吗?”
她说我三十八岁了,在三姓村也算高龄哩,虽竹翠生了个死孩娃,她还是让我做成了奶奶。村里人有几个做过爷奶呀?可我做了奶,抱过孙女了,今儿我寿限到了,就要死去了,心满意足哩。她说整整三年了,人死就没用棺材埋了吧?说我死了,你能用席子给我编一口棺材,那我这辈子就没白养活你,没白养活鹿和虎。
司马蓝从娘的一团头发上拔出一根灰白色的簪,说这是银的吧?他娘点了一下头,说这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说她外婆在她娘嫁时从头上拔下给了娘,说她娘在她嫁给司马笑笑时从娘头上拔下给了她,说这簪子最少能换两块棺材板,换一捆苇子显然亏了呢。司马蓝没有再说啥,他握着那根银簪从屋里走出来,径直往东边的小马寨村走去了。
小马寨村不消说多半人家都姓马。他们住的麦场屋就是小马寨的房。小马寨的西南有几亩臭水塘,年年都有一茬苇子分到各家各户,所以家家房前屋后或厕所的一角都有几捆苇子靠在那。司马蓝从村东头走进去,看第一家的大门锁上了,便走了第二家。
“你家的苇子卖不卖?”
“卖呀,你买?”
“我用这银簪给你换。”
和司马蓝说话的是一位年轻媳妇,正在院里用水淘粮食,一半麦和一半豆。他说你们这可真富呀,平常吃饭还吃细面呵。那媳妇朝他笑了笑,接过簪子朝门外走出去,一指长的工夫就又走回来,说你这簪是真的银,换几捆苇子你亏了。
他说:“我只要一捆苇子,一捆就够了。”
她说:“那你不是更亏呀。”
他说:“我再要你一篮麦。工地上的人三个月没吃过白面了。”
女人望着地上掏洗了一半的麦,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过去把大门闩上了。从大门那儿转回身子走来时,司马蓝看见她脸上忽然腾起沉甸甸的一层红,说我知道你是那儿挖渠的工头儿,是村长,在村里见过你,说我们村里地分了,责任到户了,各自种地各自收成呢,这麦是请人犁地时让人家吃的,给你了我怎么请人犁地呀?说着,她把目光滚烫烫地一股一股浇在了司马蓝的脸上,问你有几个月没回家了吧?
他说:“我快二年都没回过村里了。”
她说:“你成过了家?我看出来你是成了家的人。”说罢,她不等他回话,扯着他的胳膊就往屋里拉,说我不能把粮食给了你,可我又想要你的银簪子,说我把我的身子给你一回,你就没有啥儿亏吃了。这样说着,她扯他进了屋里,又把门关了,然后就去解她的衣服扣,慌慌张张,有一个扣子掉下了,弯腰去拾扣子时,她看见司马蓝站在窗光里,一动不动,两只手缩成卷儿,目光火旺旺烧得一个屋子彤彤的红。
她说:“你不愿意和我那样,大兄弟?”
他伸开手,转身把两手汗往土坯墙上抹了抹。
她说:“我看着老了些,其实我才三十一。我男人前年死了,去你们三姓村那儿帮人家做了几口棺材,几套嫁妆,回来说是喉咙疼,疼了一冬就死了。你们村那儿是不是都不过四十岁?”
司马蓝手上的汗忽然落下了,有一股凉气风刺刺地往他手心里钻。
她说:“真的,我前几天才过了三十一。你看我是不是比三十一大的多?”这样问着,她把扣子装进口袋里,又重新去解扣儿。再去解扣儿时,她不慌不忙了,手也不抖了,边解扣儿边问司马蓝,你多大了大兄弟?
司马蓝说:“我二十多一点。”
她忽然又把解扣的手停下了,把簪子递到他面前,说你才二十多,我以为你有三十岁了呢。说你满脸灰土我看不请你的脸,说你拿着簪子,换一家去吧你,你才二十多我不能害了你,我比你整整大十岁,大得实在太多了。司马蓝不接她递来的簪子。听着她说这些话时,把目光硬刺刺地扎在她脸上。他看见她脸上有颗黑痣,他把目光一下灌在黑痣上,身上的血便山洪样一决堤,头里轰轰隆隆一声,扑上去就把她抱上床去了。
她是:“我比你大十岁,你不后悔吗?”
她说:“我这轻易不来人,你尽管放宽心。”
她说:“我男人死了一年啦。你说说你叫啥名不行吗?”
她说:“你咋不说话?看你把我当成仇人似的,把我的眉毛都咬掉了,不行了我把簪子还给你。”
她说话的声音细微水润,有甜滋滋的汗味在她的话音里。床腿的叫声急促而又嘶哑。他的汗水落在她的脸上,叮叮当当顺着她的额门往下流,把她的那颗黑痣洗得如一颗黑星星。空气中有雾浓浓的腥鲜味。喘息声竹棒子一样把那腥鲜打得断断续续。日光从窗里迈着剧烈的快步走进来,时间就像鹰一样飞走了。
他说:“你嫁哪都行,千万别改嫁到三姓村,三姓村没人能活过四十岁。”
他说:“不过这灵隐渠一修通,我们村和你们一样,都能活七老八十了。”
他说:“你眉心这颗黑痣好看哩。”
他说:“以后我想你了能空手来看你吗?”
他说:“那我就把这一捆大的苇子扛走了。”
她把他送到大门外,又送到村头上,看着他拐过了一个弯儿,回身要走时,他又扛着苇子走回来,站到她面前,说你刚才说啥儿?说你们村的土地都分到各家各户了?
她说是呀,家家都可以做生意。
他痴痴地盯着脸,半晌不言语。
她说,你别这样盯着我,让人撞见了不好哩。
他说,到集上啥儿都能买、啥儿都能卖了吗?
她说世道变了,你咋就啥儿都不知道呢?
他问,人皮能卖吗?
她眯着眼睛望着他,说你说的啥?是人皮?
他说,我没说啥,过几天我再来看你,就背着那捆苇子走去了。零星的黑色芦花从苇捆上飞起来,在日光中飞到天空去。而那些枯腐的白色气息,则从苇捆中抖落下来,哗哗哗地流在他的身后。

棺材席就在娘的床下编。那一天下了雨夹雪,工地上石头如鱼一样滑,村人都歇了,司马家弟兄就把苇子破开来,洒上水,在场边石滚下碾来碾去,苇条就和细白的面条一样了。有一股奶白的甜味从那苇条儿间散出来,娘的一间小屋便都有了如小米饭一样黄爽爽的苇子味。到了天黑,棺材底儿已经编成了,人字形,二尺宽,六尺长,把一个木条方框往棺材底片上一放,再往苇条上喷了几口温开水,便把那苇条一根根都柔韧地竖起来,一口席棺材就显出了模样儿。
第二十二章
“都他娘的说话呀。好不容易市场开放了,教火院又收购人皮了,你们说不卖人皮卖啥儿?灵隐渠这二十里土底土岸不用水泥糊了能行吗?后边这十几里山道不用炸药能行吗?我昨儿在教火院那儿亲眼看到了,有个人肚子烧焦了,另一个人把腿上的皮卖了一块补到他的肚子上,巴掌大的一块他就问人家要了一千块。娘的日他祖宗哩,一千块钱人家竟不打折扣儿一打新的十块票子取出来给了那卖皮的,钱上银行的封条都还没有解下来……大家说吧,谁的爹没卖过皮?谁家的爷没卖过皮?没有咱们三姓村那教火医院说不定早就关门了……可今天市场开放了,能卖皮子了,你们都他妈孬种了……。人是啥?人就和畜生一个样,人皮和树皮一个样,割掉一块它还能长出一块来。椿树、杨树、桐树、榆树、皂角树、老槐树,哪一种树不是割掉一块皮又长出一层皮?再一说,割的是大腿上的皮,就是长成了疤也还有裤子遮住呢……渠修了五分之三,棺材卖光了,各家闺女出家都不许陪嫁了,现在还怕卖这一点儿人皮吗?先卖我司马蓝的腿,可那两个人谁去呢?我给人家说好去三个,这是十几年来咱三姓村人第一次接着老辈人做这人皮生意哩。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哩,千载难逢哩。说去三个就得去三个,失信了人家日后生意还做不做?我日你们祖宗八辈子,那俩谁去?今儿我村长宣布了,一批一批卖人皮,是他妈男人谁也逃不了。明儿天我们弟兄三个去,下一次轮到你们还这样憋住不动我派人捆也要把你们捆到教火院。惹急了我让你们的媳妇到省会、到九都去营生人肉哩,不当寡妇也要去做人肉生意呢!”
第二十三章(1)
教火院的烧伤科,病人多是些能走能动的,他们在几十年前日本人盖的病房间串来串去,阳光在他们洁白的纱布上蜂起蝶拥着。没有新的病人来到,这儿总是风平浪静,四平八稳。司马蓝是三天前来县城买炸药听炸药库的人说城关镇的镇长领着人到水库炸鱼,结果把自己炸了,当场死了一个,伤了三个。
“炸伤的人植皮吗?”
“你到教火院问问。”
追至教火院来,教火院的大夫说他们都是二度半烫伤,当然需要植皮呢,皮源是他们自己的大腿,还是买别人的腿皮,要看能不能报销了。人皮这东西,寸皮寸金,卖的人多都漫天过海地讨要,不报销谁能买得起?镇长是轻度烧伤,不巧的是伤在左脸,才三十九岁,不植皮将来必然是半脸红疤,于是司马蓝就去找了镇长。
他说:“天呀,炸成这样,这不植皮哪行。”
镇长说:“你后天来三个人,能报销了我们三个都植。”
司马蓝这就如期来了。到教火院时刚好正午,大夫到食堂吃饭去了,病号家属们在房檐下烧饭,他让司马虎和村里的人在教火院门口候着,自己到三号病房里找了镇长,镇长因为是镇长,教火院又扎在城关镇的地盘,自然镇长就受到了一窝蜂的关照,不仅一人一间病房,且病床上还比别的病号多铺了一床褥子,床单也是新的,家属还可以和大夫一道到食堂买有医院补贴的伙食。司马蓝进来时,镇长的家属不在,有一个护士把镇长的饭从食堂端在床前,正欲喂镇长进食,司马蓝站到了床前。
司马蓝说:“他们都来了。”
镇长坐起来,把缠满白纱布的脸用手托着,说谈谈价吧,又从床头取出一个苹果递给司马蓝。这时候的司马蓝已经很有了村长的风范,很会盘算事物。他知道吃了人家的嘴软,价格也就不能往上要了。他说我不吃哩,咱们说好价钱,我得去澡溏洗洗,还要赶集,明儿天得赶回工地。镇长就问医生,说你们教火院往年买皮是论公分论寸?
护士四十多岁,精瘦,白褂上有许多墨水。他说论公分论寸都是一样,和买东西论斤论两一个意思,买的多了论寸,买的少了论公分。
镇长说:“一寸多少钱?
护士说:“这十几年没人卖皮了,倒真说不出一个价钱来。”
镇长望着司马蓝:“你说说看。”
门外有人走过去,从门缝往屋里瞅了,司马蓝看见那人是司马虎,知道他们在外边等得急了,正在挨着病房找他。他往门外瞅了,又回过头来,问道:
“镇长,都说好了公家报销吧。”
镇长说:“你别管公家报销不报销。”
司马蓝说:“这是人皮,不是别的,一寸一千块吧。”
镇长瞪着眼:“多少?”
司马蓝说:“一千。”
镇长笑了。因为脸疼,笑了半截,忙又收住,说:“你好歹也是村长,你算算一千块是多大个数?在农村能盖三间瓦房。要这样农民早就富了,卖一寸一千,十寸就是一万,不都成了万元户嘛?”
司马蓝想想,一千块也确实太高。说:“八百吧。”
镇长不说话,把从纱布缝中露出的双眼望着病房的苇席棚。时光像一潭死水,一点不见流动。司马蓝等得急了,说:
“不行了,五百。”
镇长依旧不语。
护士说:“四百也贵。”
司马蓝说:“三百五。”
护士说:“还贵。”
司马蓝说:“不贵啦,人皮呀,割着有多疼。”
护士说:“打麻药,麻药不让你们掏钱。”
司马蓝说:“那就三百吧,再少是不行了。”
护士看着镇长。
镇长把目光从棚上收网样收回,斩钉截铁样说:“二百块。”
司马蓝从椅子上站起来:“那我们不卖了。”
镇长说:“不卖你们走吧。”
司马蓝就从病房决然地走了出来。他想他不到门口,镇长一定会把他唤回去。他在镇上买东西时,从来都是这样,嫌贵不买时,人一走卖主就又把他叫回来。今天他是卖主。今天他又毅然起身走了,一步一步走出病房,每一步都等着镇长唤他回去,可镇长就是不开金口。他出来站在病房前,平南的日色在他头顶呈酱红的色泽。透过窗子往病房里看了,他见镇长又端起碗吃饭,便叹了一口气,只好又推开病房的门,对镇长说:“一寸见方二百块钱吧,来了我们也不好再回去。”
镇长说:“卖东西还薄利多销呢。”
从病房那儿走回来,到教火院门口,鹿、虎和来抬担架的人,老远看见司马蓝就蜂拥上去了。问说好价了吗?说说好了。问多少钱一寸?说二百块钱一寸。人群哗啦静了下来,就像黄昏前从天而降的死静一样,人们面面相觑,哑然无声。前面河滩的流水亮丽悦耳,教火院门前路边铁棚饭店的炒菜声和水果摊的买卖声,入心入肺,这一转眼的死静后,说话声便冰裂水溢地暴出来。
“他奶奶,一寸见方才二百块钱呀。
“我们卖的是人皮,不是猪皮哩。”
“十几年前蓝百岁一寸还卖过五百块,如今才二百块,那时鸡蛋二分钱一个,现在鸡蛋两毛一个呀。”
司马虎朝路边树上踢了一脚,往地上一蹲,说“四哥,要卖你卖吧,二百块钱我不卖。”
司马蓝叫道:“不卖渠还修不修?不修渠都他妈的活到三十七、八岁,一个一个死了,那皮子连一分都不值。”吼到这儿,人们也就明了了那一层道理:人死了皮子在腿上果真是一分也不值。就都说既然来了卖去吧,卖一块是一块,卖十块是十块。这当儿司马鹿在边上一言不发,司马虎腾的从地上站起来,说卖了也行,日过顶了,得让他们管我们一顿饭,大家下馆子好好吃一顿。都抬头看看天空,云白日高,黄灿灿一圆,在教火院的上空悬着,把一个教火院晒得懒懒洋洋。想想能到馆子吃上一顿,自然也是好事,就问谁去和那镇长谈呢?
司马虎说:“我去。”
便大步往病房去了,踢着地上的日光,像踢着一层光滑的黄布。不一刻工夫,司马虎便从那病房出来,脸上堆着疙疙瘩瘩的笑容,身后跟了刚才帮镇长谈价的护士。望见村里人们,司马虎唤:“四哥,把村里人领着来吧,让大伙多过一个大年初一。”这样叫的时候,司马虎脸上的笑,就如熟透的红柿子,香香甜甜从脸上坠下来,弄得一地红红烂烂。

司马蓝领着两个弟弟和四五个村人到了一家餐馆去。
这餐馆在教火院的西偏门附近,三间瓦房,一间设厨火案板,两间为食堂大厅。进了厅里,护士说镇长说了,你们想吃什么都行,卖皮的可以点两个菜,不卖皮的可以点一个菜。于是都围一张八仙桌子坐下,司马蓝点了一盘肉丝辣椒,一盘肉丝豆角。一个五十几岁的大胖掌柜问司马鹿点些啥儿,司马鹿十分凄然地说,我就想吃肉和鸡蛋,你给我一盘肉炒鸡蛋。掌柜就对三姓村不消一顾,看了看他们的穿戴,见已秋天,都还穿着白布衫儿,说是白布,又都如灰土揉成红黄,每个人的衣领,都如剃头的滗刀布样油亮,汗味比餐馆的香味还盛,也就先自几分瞧不起了他们,说从来没听说过有肉炒鸡蛋的菜,你点别的。护士倒是好人,忙打了一个圆场,说那就来一盘炒鸡蛋,一碗扣肉。于是都说,对,来一碗扣肉。叫杜狗狗的小伙问司马蓝,说村长,是白肉好吃,还是红肉好吃?司马蓝说,当然是白肉好吃,白的肥,红的素,白的香,素的寡。杜狗狗说我不卖皮,我那一盘菜要肥肉。掌柜说啥肥肉?狗狗说肥肉就是肥肉,还啥肥肉。掌柜说是水煮还是白条?是拌雪里蕻还是蒜汁冷拌?狗狗就瞪了眼,不知该要一盘什么肥肉,说咋儿香,咋儿多你们就咋儿来一盘,掌拒便在菜单上写了几个字。
该司马虎点菜了。
护士说:“荤的多了,来两盘素的吧。”
司马虎说:“都点肥的你叫我点素的,我还要卖皮子呢。”
护士说:“那你随便点。”
司马虎说:“一只烧鸡。”
掌拒写了。
司马虎说:“那一盘还是烧鸡。”
护士说:“能吃完吗?”
司马虎说:“啊,见方一寸皮子才给二白块钱,吃不完我们兜回去。”
菜就点完了。最后护士自己要了一盘青菜,一份排骨。厨师在那一间屋里切肉加火,他们在外面坐等,护士给每人一根香烟,说都抽吧,外国进口的,有钱这县城也买不到。会抽和不会抽的就都接了,都看看烟上的字,果然和中国的字哪儿有些不一样,好像不是横竖撇捺直来直去,而是曲里拐弯。司马虎说,他妈的外国字和山里的路一样。又问这烟多少钱一盒?医生说病号病好后送的,四毛钱一根,便都不约而同呀了一下,又不约而同说一根烟都值两个鸡蛋啊,又都不约而同地把那一支烟小心地装进口袋,只有司马蓝觉得这样不好,和护士对火将烟点了。
菜就端了上来。
一个个吃得虎虎狼狼,一盘菜没几筷子就盘底朝天,干净得如医院的墙壁,直吃到第八盘白水煮肥肉上来,才开始缓下筷子,把医生惊得两眼发直。司马蓝说,让你见笑了大夫,我们山里人就是这个样儿。护士说没啥没啥,说他们刚从烧伤学校毕业那年分到这个医院,也在这儿陪一个卖皮的吃饭,说那人一口气吃过三碗大肥肉。
司马蓝说:“谁呀?”
大夫说:“个不大,小尖脸。”
村人们都笑了,说是我们村里的村长,叫蓝百岁。问他怎么没来?村人们说早就死了,死了几年啦,骨头都沤成灰了。护士便怔怔地呆住,说他没多大年纪,比我才大两岁呀。村人们说他活了三十八,算是高寿了。医生更加痴怔,可只痴怔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拍了一下脑门笑着说,我都忘了你们是耙耧山的三姓村人。这时,两个烧鸡上来了。原来烧鸡不是店里做的,是出外买回切好端上来的,然这个时候村人们已经吃饱,白面馍一人最少吃了三个,看着两大盘烧鸡,一人吃了一块,极端地好吃,可惜委实肚子满了。司马虎说,这烧鸡是我要的,都不吃了我就带走了。有村人就说,司马虎这孩娃人小心不直,一开始就准备着把这烧鸡带走哩。
司马虎说:“你们带也行,等一回割皮割你们腿上的。”
村人们哑然一阵,又都笑了起来。

从餐馆出来,太阳已经分明偏西,黄灿灿的光亮里,也已有了淡薄浅红。护士结帐出来,司马蓝问多少钱?答说九十八块,司马虎反倒吃了一惊,说还不到一百块呀,便宜死了。护士说时世和过去不一样了,越吃肉越便宜越是野菜野味越贵。村人却无论如何不懂野菜何以会比肉贵,相互望望,并不多语。司马虎看了看手中的鸡块儿,后悔说忘了要两只野鸡了。就到了医院的偏门,正是大夫们上班时候,司马蓝说我们去哪儿洗澡?护士说不用洗了,多用酒精消消毒行了。司马蓝说不用洗了更好。
到了医院手术室门前,他们被安排在一条长凳上等着,待大夫们上班齐了,都换了白褂,司马家兄弟被叫去进行皮肤检查和抽血化验。这时日光从玻璃窗上渗进来,显得柔和温暖,每一个大夫、护士、病人、闲人的脸上都有浅浅的光亮。只有三姓村人脸上有些惨白。司马蓝、司马鹿、司马虎弟兄三个,从皮检室被那精瘦护士带出来时,都用拇指捏住自己的手腕,拇指下露出一团棉花。他们立在皮检室的门口,村人从走廊那头走来,说合格吗?司马蓝说等一会才能知道。司马虎说要不合格就卖你们的,这可不是我们弟兄们不想卖。村人就不语了,就听见皮检室有敲桌子的声音。那声音一响,精瘦的护士就开门进去,取出三张红红蓝蓝的单子来,首先把一张递给司马蓝。
司马蓝把目光在单子上僵一会,:
“合格吧?”
“合格。”
“合格就好。”
司马鹿朝前挪了一步,担心地问:
“我的也合格?”
护士说你们是亲生兄弟,有一个合格就都合格。听了这话,司马鹿脸上慢慢生了黄白,汗在脸上就如米粒样悬挂一层。司马蓝说老五,你怎么了?司马鹿说我有些头晕,便扶着头倚在墙上,身子缓缓往地上一滑,竟倒在了走廊里,一时间失了知觉,不省人事,一下子把三姓村人慌得齐声唤叫,“大夫、大夫──救人呀大夫。”有两个大夫跑来,把人群拨开,将司马鹿抬至走廊的风口,手往他人中那儿一捏,豆大一点工夫,他就又醒了过来,只是汗仍然密密麻麻,云集在他脸上不散。
司马蓝问:“他这是什么病?”
大夫说:“不是病,吓的。”
没出息,司马蓝说,你生在三姓村,怕卖皮子你还算啥儿男儿呀。又说,老五,你就在这风口躺一会,不用进手术室了,在我和老六的腿上多割一块就行啦。司马鹿从地上挣扎起来,说我没事了,让老六在这吧,他小,要割就割我俩的皮。司马虎说,你算了吧,看你脸上的汗,不就是在腿上割一块皮,有什么好怕的。就同四哥司马蓝往走廊那头的手术室走去了。
教火院的手术室是四间通房,同一个大门,走进去那四间房互相串着。最东两间为烧伤病人手术房,最西两间为卖皮子人的手术房。医院的行话称东手术房为植皮房,西手术房为切皮房。镇长和他手下的两个烧伤病人已经被抬进植皮房,已经把那烧伤处的纱布全都打开,用药水洗了,清清冷冷等着从西切皮房把司马弟兄身上的皮子切下来补到身上去。司马蓝和司马虎进手术房看见镇长在手术台上躺着,脸上有一层安安详详的光亮,像等着有人去给他捶背一样。这时候有人从东植皮房出来,手里拿了四块白布,每块白布上都画地图样画着柿叶、椿叶、榆叶样一些奇怪的图案。司马蓝说这是啥儿?大夫说这是要切的皮样,从你们身上切下的大小、形状就和这图样差不多,正好一块一块补到烧伤病人的伤口上。司马蓝说折腾半天就要这么小的四块呀?医生愕然着,说这已经不小了,你还想让切多大?加到一块还没有半块手巾大,司马蓝说六弟,切我一个人的算了,你就不用跟着遭罪了。
大夫说:“切一个人的不行,有六个见方呢。”
司马蓝说:“没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
司马虎说:“四哥,那就都从你腿上切吧,你是村长是你不让我割的,不是我自己怕疼赚便宜。”
司马蓝说:“你走吧。”
司马虎就从切皮房里出来了。出来了他说,闹半天就他妈买巴掌样一块皮,我都躺上了手术台,四哥非让我下来不可。这样说着就同村人们一道围在切皮房的窗前。
切皮房光线极好。日泽从玻璃里渗进来,照在白石灰墙上,整个手术室就通明通亮了。司马蓝一进来就被安置着趴在手术台上,大夫说在哪条腿上切?他说左腿吧,留着右腿行动起来方便。医生说最好切两条腿,这样你就会觉得轻,司马蓝慌忙摆手,说你切在一条腿上,这一块和那一块挨的紧些,别切了我一小块,废了我一大块。
大夫说:“日后你还打算卖呀?”
司马蓝说:“腿皮和树皮一样,割了旧的还能长出新的呀。”
就开始切皮了。把他下肢捆在手术台上,在整条腿上擦了药水,又擦了药水,还擦了药水。然后把那四块布上的树叶图案依样剪下,在他大腿后侧一块一块比着用笔描下来,绕着腿上的图案打了一圈麻药针,稍后十余分钟,大夫用一根针在他腿上扎一下,说疼吗?司马蓝说像是蚂蚁夹。大夫又换了一个地方扎着,问疼吗?他说还是像蚂蚁夹。就说开始吧,他便听到寒白亮亮刀剪碰撞的金属声,冰凉凉地在屋里回响着。那个精瘦的护士坐在他面前,什么事也不干,一门心思和他谈天说地,问他家里几口人,几间房,说现在地都分了,包产到户了,粮食收成到底和以前比着咋样儿,还问他你们村里地没分,牛没分,农民没有意见吗?实在没啥说了,他就和司马蓝说笑话,说人家说你们耙耧山里男人娶不起媳妇了,就弟兄几个合着娶一个。说有一家有四个弟兄娶了一个媳妇,娶以前说好四个轮流每人和媳妇睡一夜,可结婚那天,都要争着睡第一夜。因为第一夜媳妇是处女,老大说我是老大,应该先由我;老二说送彩礼那天,我花的钱多,第一夜应该由我;老三说媳妇和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本来我俩是天生一对,第一夜当然先由我。轮到老四,老四说第一夜咋样说也该先由我,相对象是我老四相的,人家姑娘是看上了我老四才同意嫁给咱们兄弟的。说到最后,争执不下,说让爹评评理。四个人找了爹去,爹听了四个孩娃的争执,说你们谁也不用争了,你们都是孝子,第一夜她跟我睡就行了。精瘦护士的笑话说得连手术台边的大夫都笑了。他问司马蓝,你们村有没这样的事吧?司马蓝说,我们村连傻子呆子都能娶到媳妇哩。就在这说话之间,司马蓝感到他后大腿上割下的一块皮被揭了起来,好像是先用刀子在腿上割了一个口,再用镊子把那口上的腿皮夹起来,然后那刀子顺着皮下就吱吱啦啦地割着进去。切皮房里除了精瘦护士的说话声,安静得能听到别的大夫们的呼吸如穿堂风一样响亮而又压抑着。司马蓝知道刀子割皮时是都要把呼吸压着的,因为怕一割歪进了肉里去,或割到皮外在皮上留下一个洞。他趴在手术台上,望着地上擦得洁洁净净的水泥地板上的一条黑色裂缝,弯弯曲曲从精瘦护士的椅下伸到手术台下了,细微处如发丝一样舒展着。他想那个割他腿皮的大夫技术是何等的高明啊,既不让他觉得疼,又不割进腿里去,还不把那皮子割出一个洞。他想起了有一次他剥兔子皮,想用兔皮冬天做耳暖,把死兔吊在枣树上,两个人扯着兔子腿,还把兔皮割了两个洞,带下一层肉。他想扭头望望大夫是如何从他腿上割下薄布样一层皮,可他刚把头动一动,瘦护士马上又把他的头扭了过来。
“别动。”护士说“动就不好了。”
他问:“割下一块没?”
说:“都割三块了,剩下最后一块啦。”
他吃了一惊,“这么快呀。”
你运气好,瘦护士说,赶上你是给镇长补皮哩,镇长和我们院长关系好,今儿是院长亲自在你身上切皮哩。司马蓝就稍稍偏了头,看见院长身穿了一双黑皮鞋,皮鞋上又套了两个塑料薄膜袋,袋口都有松紧绳儿束在裤子上。司马蓝按照瘦护士的吩咐,一动不动马趴着,听见刀子割皮的声音和他剥兔皮、羊皮压根不一样,剥兔皮、羊皮那声音是红得血淋淋、热辣辣,有一股生腥的气息在房前屋后叮叮当当流动着走。而这切皮的声音却薄得如纸,呈出青白的颜色,有一股寒瑟瑟的凉,如是一块透明的薄冰,从院长的手下慢慢开始,在这屋里的半空游动着。他想这声音也许和站在这块田里听那块田里割韭菜的声音差不多,吱啦──吱啦的响声中,都有一些青颜色。他很奇怪,他一个活活生生的人趴着,那刀子却把他的腿皮割下了,生愣硬硬没有流出一点血。
他问:“真的没流血?”
护士说:“你闻到血味了?”
他说:“满屋子药水味。”
护士说:“技术好,再加上药,还流啥血呀。”
他说:“这一块皮割下来让我看一眼。”
护士说:“按规定不能看。”
他说:“割我的皮子咋能不让我看一眼。”
最后一块割下来就端到了他面前。他看见他的这块腿皮果真和纸一样,粉红淡白地浸在一个玻璃盘的药水里,因为那皮还活着,在药水里一抽一动,如敲打过后的鼓皮般颤颤抖抖的,在那半张柿叶大小的皮子上,药水还没有彻底浸进去,皮上生出了一层米粒似的小水泡。他想伸手把那皮子提起来,可一个捂着口罩的大夫把那皮子端到东边植皮房里了。他想,过一会儿我的皮子就长到镇长和那几个人的身上了。望着那端走皮子的大夫,忽然有一股悲凉细雨样淋在他心上。
他问:“我能走了吗?”
大夫说,别动。他不知道还要咋儿,扭回头去,看见有一个大夫端一盘鸡蛋进来了,他们把鸡蛋一个个磕在碗里,从蛋壳上揭烧柿子皮样把第二层鸡蛋皮揭下来,一块接一块地贴到他后腿的刀口上,又涂了什么药,用纱布那么一裹,医生在他腰上拍了一把掌,说抬走吧。
从切皮房被人抬出来,他看见村里人不在门口,而都趴在切皮房的两个窗台上,想我都下了切皮台,你们还瞧什么呢?抬他的人对着那里唤,喂──人在这呢,那玻璃从里边能看到外边,从外边看不到里边去。听到这声唤,村人们一同扭头,当啷啷一怔,看见司马蓝已在门口担架上躺着了。一齐拥过来,问村长咋样儿,疼吗?我们看不见里边呢,只见一团团黑影在晃动。司马蓝说是割人皮呢,人家能让看见嘛。司马虎奇怪地说,还有这种玻璃呀,他从那边能看到你,你从外边看不到他。又问司马蓝,说四哥,割着疼不疼?司马蓝说压根儿不疼,像揭胶布一样从身上一揭一割就掉了。又问统共从你身上割了多少皮?说见方六寸三。问多少钱,司马蓝算了算,说二六一千二,二三得六,统共一千二百六十块。
第二十三章(2)
人群说一千二百多块呀。
说你算吧,见方一寸二百吗。
把司马蓝从人家的铁担架上翻到自己的担架上,他仍然马趴着望着地,精瘦护士就来了,递过半寸厚一沓儿十块票的钱,说一共一千二百六十块,你点点,在收据上按个手印。司马蓝接过那钱,数了一遍,果然是一百二十六张,就在右手指上按了印油,在写好的收据上按了一下。护士指着他的名字,说按到这,他又在指的地方按了一下。护士说两清了,你们走吧。司马蓝说谢谢了啊大夫,让你跟着忙半天,都忘了问你姓啥了。护士说我姓刘,叫刘尚贤。司马蓝说我以后卖皮了还找你行不行?刘护士说你们卖皮医院求之不得,你们找谁都行。
这就走了。
司马蓝在担架上,用被子盖了,走出医院大门,吩咐司马鹿,说你拿二百块钱,到李铁匠的铺里买五根钢钎,十五把铁锹,两个八磅的锤子。说司马虎,你拿八十块钱,到土杂商店,能买多少粗麻绳就买多少粗麻绳。又说杜狗狗和一个年长的,你们拿五百,去炸药库那儿买炸药和雷管,再把上次欠帐还人家。这样三三五五,把一千二百块钱分得还剩三百七十块,司马蓝把余钱往胸脯下一压,说都快走吧,赶落日前都到西关路口集合。可这刚要分手的时候,就听见了千呼万叫的汽车喇叭声,亮刺刺地在偏西的日色里,秋夏的山洪一样泻过来。抬头一看,有辆大卡车急慌慌地赶过来,车后边竟跟了马队似的一群人。路上挡了道的摊位让得慢一些,站在卡车踏板上的年轻人便破口大骂,说你他妈还不快挪开,人命关天,耽误了你负责!那水果摊就忙不迭儿挪开了,苹果、梨和九都进货来的香蕉落了一地。汽车就从苹果、梨上轧过去,甜汁飞满天空。见到这景势,三姓村的人把司马蓝抬到一边,大家都木呆在医院的围墙下,看着汽车朝医院扑过去,留下一世界白刺刺的哭唤声。日光已经红润,偏西得不可救治,似乎立马就要落下。那哭唤的声音和车后乱糟糟成稻草般的尖叫,一时把教火院门前弄得遍地木呆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就在这木呆之后,就在汽车撞塌了一个门柱拐进教火院时,从落下的汽车飞尘里钻出来了一队人马,全都抬着门板、梯子、架子车板和比三姓村人绑得更简单的担架。这每块门板上、梯子上、车板上、担架上都躺着一个烧伤的病人,衣服丝丝连连,脸、手、腿或是胳膊、腰身哪儿,烧焦烤糊的皮肉黑惨惨地裸露着,一路滴下的不是血迹,而是黑水的汁液,湿淋淋洒满在路面上。空气里充满枯焦的碳色血味。那些被烧伤的男人、女人的呻吟,如降下的乌云样在地面弥漫,哭叫声凄凄楚楚,铺天盖地。抬担架的和跟着看热闹的脚步,密密匝匝的把三姓村的人挤到马路边。大伙护着司马蓝,生怕那脚步踩到他,然后一个一个扯着脖子,往那人群里瞅。忽然间,司马蓝从嘴里挤出一声悠长的“哎哟。”村人们扭回头来,看见担架上的司马蓝,脸色惨白如纸,汗珠子滴滴嗒嗒落在担架上。他不停地撩起被角擦汗,然被角擦过,汗就又光咚一声冒出来。手前的褥子和被子,已经湿成浅黑了,疼已经和日落一样如期而至了。往担架那头望去,就都看见他左腿上的被子瑟瑟抖抖发着慌,就都说疼得厉害吧?把带来的止疼药水洒上吧?
司马蓝拿手擦了一把汗,问:“过去的人都是烧伤吧?”
“人家说一座百货大楼失火了。”
司马蓝撑着身子坐起来,望了望路上渐稀的人群,又把目光投到教火院的大门前。那儿担架摆了一大片,哭声堆得比房子还高,烧糊的血气一浪一浪,把落日的光泽搅得浑浊而又粘稠。穿白褂的医务人员,从那些担架堆里穿来梭去,不断掀开病人伤处的衣服,看一眼说,这个,往里边抬。那抬担架的就慌忙往里游移了。如果大夫看看哪个病人的烧伤,不说话走了,那病人就盯着大夫哭闹,唤着说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再不管我,我就真的疼死了。这当儿大夫就回头冷了一眼说,你能叫这么大声就是轻伤,有十三个烧得气都出不了,能救过来几个还不知道哩。那尖叫的病人缩声了,尖叫如被一刀砍断一模样。
司马蓝盯着医院的门前,那儿的景象止疼药样渗过来。渐渐地,他脸上疼痛的汗珠落下了,有一层油亮在他脸上闪烁着。
他说:
“灵隐渠上再也不愁没钱了。”
村人们都把目光转过来。
“去个人,”他说。“问问收不收人皮了?”
司马鹿怔了一下,“四哥,还卖呀。”
司马蓝说:“卖。全村的男人都卖,一个人腿上卖一块,灵隐渠上要用的水泥全有了,要一个人腿上卖两块,灵隐渠上的开支就全够了,水就引到村落了。”他说:“去呀,都愣着干啥,去问问我们全村人都来卖皮行不行,这是老天爷给咱们立马通水的机会呀。”说到最后时,他的目光又投在了那些烧伤病人的身上去,红烂烂的兴奋从他脸上灿灿地落下来,把夕阳都染成红色了。
去医院问的是司马虎。司马虎就像司马蓝的腿被他使唤着。转眼间朝医院走了过去,转眼间从医院跑回来。跑回来他气喘嘘嘘,说四哥──四哥──医院说要皮哩,有多少要多少,最迟得明天中午前把人领过来,说过了明天中午许多烧伤都难处理了,再补皮病人又要受一次疼,怕病人就不想补了呢。司马蓝把他的大腿上的被子掀掉了,直昂昂地扶着墙壁站起来,扫了一眼村人们,问谁去工地上叫男人们来,说我村长说了,是男人都得到教火院卖皮子。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都得来。你们谁连夜跑回去?
没人回答。
司马蓝看着司马虎和司马鹿:“你们俩回不回去?”
司马虎说:“来回一百多里呀。”
司马蓝说:“谁回去唤人就不卖皮子了,留他两条好腿。”
司马鹿站起来:“四哥……我回吧。”
司马虎说:“我操,五哥。”
司马鹿上路走了。落日在他背上镀着光亮,不一会儿他就溶在了落日里。

这一夜,司马蓝们是在医院渡过的。因为要把大批的皮子卖给这些烧伤病人,医生们便允许他们在病房的走廊里捱过一个秋夜。前半夜走廊里烧伤病人的呻吟和落叶一样四处飘落,他们的亲属在病房中间走来走去,咒骂着百货大楼的火灾,议论着事故原因到底是电线还是烟头。到了后半夜,病人都被止痛药打发睡着了,亲属们围着病床安静下来。三姓村人也都依墙缩着,似睡非睡地拢成一团。司马蓝的腿上用自带的止血药洒湿了,盖着被子倒睡了一阵,天将亮时想翻身,睁开眼看见避风处睡着的村人们,自己反倒没有睡意了,只好让时间从他的目光中朦朦胧胧散步一样走过去。
天亮了。
亮了的天,在仲秋时节蓝得如汪洋了千年的水。从城东哪个村落胡同走出的日头,在这一汪蓝色里,光线也蓝幽幽的了。司马虎们本来还睡着,忽然就听到了熟悉的说话声,出门一看,司马鹿已经领着村里的男人、女人都来了,在教火院站了一大片,坐了一大片,都在揉着走累的脚和膝。有一个媳妇脱掉鞋,对着日光看了看磨破了的鞋底儿,骂了一句啥儿,把那双鞋扔掉了,从包袱里取出一双新的穿到脚上去。司马蓝扶着门框说,好快呀,女人孩娃怎么都来了?司马鹿走过来,说都卖皮了谁照看,还是各家照看各家的好。司马蓝在人群扫了一眼,他没有看见蓝四十,把脸搁在了鹿身上,仿佛鹿替他少办了一件事。可司马鹿望着司马蓝,却说嫂子竹翠要来的,蔓离不看怀,我没有让她来。司马蓝便什么也不说,从担架的被下取出那卖皮的钱,瘸着腿领着村人到教火院门口的四个饭铺前,把人分成四拨儿,规定每人吃两根油条或一个馍,可以每人喝一碗小米粥。
村人说:“这够呀?”
司马蓝说:“一村人放开肚子得花多少钱。”
村人说:“这是来卖皮的,谁腿上多割一块不就够了嘛。”
司马蓝想了想,说大家随便吃,油条、包子、白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四个饭铺火刚生旺就遇上一宗好生意,热情得无以言说。早饭过了,就见教火院的大夫上班了。因为各个病房都加床躺满了病号,不消说这一天大夫们切皮、植皮、抬进、抬出、打针输液,要转车轮战样忙起来。司马蓝被教火院院长叫到教堂二楼问了几句话。说来了多少人?他说要多少有多少。院长说一百个有没有?他说不够了你一个腿上多割几块吗。院长说一个人腿上只能切一块,昨天你多卖就违犯医院规定哩。司马蓝说男人不够媳妇嘛,全村的媳妇都来了,大块的割男人的腿,小块的割女人的腿,留着孩娃不割就行了。
日头从教堂的二楼到教堂一楼的墙根后,车轮大战般的割皮卖皮开始了。
三姓村人被集中到教火院北边空地上,男人们在一块儿,女人和孩子坐在一另一块儿。这儿离切皮室有二十几米路,能看见切皮室的门口站了那个瘦护士,他那边一招手,司马蓝就在这边派过去一个人。最先进去的是司马虎。司马虎离开人群时,朝村民们笑了笑,说你们以为最先吃亏呀,最先割的,大夫仔细,连一丝肉都不会带到刀子上。然后就朝着切皮房那儿走去了,村人们就席地而坐在日光里,盯着切皮房的大门等。有一个媳妇说,村长去买些瓜子吧,来城里一趟,得叫孩娃吃些东西。司马蓝就大大方方,让一个村人去门口买了十斤葵花子,半斤一袋,像有水稻的地方插秧扔秧苗样,一袋一袋扔给了村人们。立刻,一个院落响满了悉悉萃萃布满了尘土的磕瓜子声。女人们自己磕着,又把仁儿吐在手心,攒一手窝一下倒在孩娃的嘴里去。教火院里漫满了葵花子的气味,地上的瓜子皮如阵雨样淋了一层。男人们在抽烟,吐出的烟雾在阳光中呈出金黄的色泽。他们先是默着静等,后来就说笑起来。男人们说城里的女人秋天还穿裙子,还在大街上拉男人的手,说这年月真是天翻地覆了。女人们说,先前一根针只要一分钱,一个扣子只要二分钱,可现在一根针要五分钱,一个扣要两毛钱,物价疯了,疯着涨哩。这当儿瘦护士就在那边哎了一声,唤说──下一个。司马蓝就派狗狗进去了。司马虎从切皮房走出来,一只手里拿了一沓钱,另一只手撸着一条裤腿,露出一大段洁净无暇的纱布大腿,满脸红亮的喜悦,一瘸一拐被一个村人搀着走过来。这当儿村人都把瓜子僵在嘴上,把烟硬在手上,仰起了一张一张苍白的脸。
“疼吗?”
“打麻针哩。”
“多少钱?”
“三寸见方,六百块哩,给你吧四哥?”
“六百,你拿着,回村统一交,都给我丢了咋办?”
司马蓝用笔在手心上记下了一个钱数,太阳便从他们头上走将过去了。时光流水样叮叮当当。瘦医生又唤,下一个──司马蓝用手指一下蓝柳根,说你。蓝柳根进去了,杜狗狗出来了,一只手拿着一沓新钱,另一只手橹着一条裤腿,露出了一段洁白的纱布大腿,一瘸一拐地走来,脸上窗帘样挂了红亮的喜悦。
问:“疼吗?”
答:“打麻针哩。”
问:“多少钱?”
答:“二寸半,五百。交给你吧村长?”
说:“分开拿着保险,回村了统一上交。”
司马蓝在手心上又记下了一个钱数,太阳便又从他们头顶上滑去,时光如抽走的白绸样有细微的声音。瘦护士又唤,下一个──司马蓝又指着蓝扬根,说扬根,该你了。蓝扬根就起身进去了。蓝柳根出来了,一只手里拿着一沓钱,一之手撸着裤腿,露出腿上的一段洁白,一瘸一拐走来,脸上飘着一层浅笑。这当儿村人有的在打着瞌睡,烟头还夹在手上,有的给孩娃喂奶,一摇一晃地打盹,不知是谁睁开了眼睛。
问:“疼吗?”
答:“打麻针哩。”
问“多少钱?”
答:“多哩,三寸一,六百二十块。”
司马蓝说:“你先收着,分开拿安全,回村了统一交。”
司马蓝再一次在手心上记下了一个数字,太阳就再一次从他头顶滚去,有了轮子轧在石子马路上的声音,连人的牙齿都跟着咯吱咯吱响起来。瘦护士在那边叫,下一个──司马蓝摇醒了杜柱,该你了。杜柱进去了,蓝扬根出来了,一手捏了一卷新钱,一手撸着一条腿,露出一段云一样的纱布腿,一瘸一拐地走来,脸上平平淡淡,到村人们这儿,看全村人都倒在地上借着日光睡觉,没有一个醒来,只司马蓝一个端端地坐在一片人中,问多少钱,答说不多,三百八十,司马蓝在手心上记下了,他便找了一方空处,拉过一卷行李,歪头一枕睡了,鼻息声又粗又重,像一段进进出出悠荡着的榆木房梁。日光是端端的好极,天空中不见一丝尘染。教火院的宁静,如同山脉上的旷野,只有跑了一夜的三姓村人的鼾声,如从旷野上传来的牛叫声一样,黄爽爽地在天空下漫荡。司马蓝看了一眼村人,男人们横七竖八地倒着,头下都枕了一只布鞋或是一卷行李,亮在日光的那条切了皮的大腿,因怕触到伤处,裤子都还卷着,露出一片又一片的白色,如了冬末春初时,阴坡上未待化尽的积雪。女人们抱着孩娃相互依着睡觉,衣襟都还敞着,乳头儿如枣核样含在孩娃嘴里,露出一片胸脯如云一样白白柔柔。
空气里有一股浅黄色的药水气息。病房那儿,不断有烧伤病人从植皮房和切皮房一对一地抬进抬出。每抬出一个,司马蓝就望着手心的一排排数字,想这个人身上植的是蓝豹的皮,七百块钱,重伤,三寸半;再抬出一个,想这个人身上植的是我堂弟司马榆的皮,三百五十块钱,轻伤,才一寸半多一点。又抬出一个人,一千块钱,五寸见方的皮,这么大的一块,半块蒸馍布似的,补到哪去了呢?走廊上每抬进抬出一个人,脚步声都急切而又凌乱,重锤敲鼓似的。又扭头看村里人们,歪歪斜斜地都睡得十二分香甜,去切皮的,只要一摇,说该你了,就默默起身去了,切过的瘸着回来,无言无语地往地上一倒,瞌睡就扑面而来。日头已经正顶,金黄中隐含了紫红,热得使人身上犹如蚂蚁爬动样酥痒惬意。司马蓝感到左腿切过皮的伤处有凉凉的流动,撩起裤子看了,见有血水从纱布上渗将出来,拿出那瓶中草药熬下的止痛药水,看仅还有盖子底儿深浅,又看看那日光下的一片切过皮的大腿,犹豫一阵,把裹在大腿的纱布掀起一个小口,将药水顺口儿倒了,把瓶子扔到了远处。教火院的安静深厚而致远,药瓶子炸响的声音在半空脆烈烈。这时候有一个人醒来,用手扶着白腿,脸上呈现了狰狞,仿佛被火烧了一样。
司马蓝说:“开始疼了?”
那人说:“有止痛药水没有?”
司马蓝说:“瓶都扔了,你忍点疼吧。”
那人咬咬嘴唇,身子一歪,又要睡时,却哎哟──哎哟──哼叫起来。他的叫唤匀称而又细微,如抽丝一般。司马蓝说你叫啥儿?皮还没有卖完,你一叫引来一片叫声,谁还卖皮?那男人就不叫了,双唇绷成一直线,眼珠瞪得又圆又大,把腿上发作的疼痛鲜活生生地咽了。然就在这当儿,切皮房门口的瘦护士从走廊里出来,在天空下开始伸了懒腰,胳膊举在半空,像要把日头抱下一样。司马蓝望着他问,再去一个?瘦护士说一个也不要了。司马蓝把嗓子拉得河道一样悠长,问是歇一会儿再去?
瘦护士把手握在嘴上,
──一个也不要啦。
司马蓝回头数了数人数,
──还有五个没有卖呢。
瘦护士说:“等以后吧。”
司马蓝唤:“你有那么多的烧伤病人。”
瘦护士嫌他罗嗦,便不在理他,开始在日光下做广播体操。司马蓝从地上站起来,朝瘦护士那儿走去,到那儿说村里走了一夜,还有五个男人身上没割掉一点皮,总得让他们卖下一块半块。护士就说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说剩下不植皮的病号,都是乡下的农民,不做生意,又没地方报医疗费,烧得再重都不愿意植皮,你能有啥法儿。
有一个大夫问:“不要钱你们愿意切吗?”
司马蓝说:“卖的是人皮,又不是猪皮羊皮树皮。”
那大夫笑了。
便和护士告了别,道了谢,扶着从皮房最后走出的一个男人面从那儿走回来。这男人到村人前时,不小心一只脚踏在了一块砖上,伤腿一震,疼得炸出一声惊叫。这一惊叫,睡着的人醒了不少,看他在那扶着腿,咧着嘴哼哼哈哈,那疼便如风样刮过去。于是,睡醒的人也都小心地扶着腿,感到红血淋淋的疼痛从大腿的骨髓深处冷丝丝地浸到了皮层,又从皮层跳跳荡荡回到骨髓深处。这么来回着,周旋着,每一个男人的伤腿便颤抖起来,半青半紫的哭唤像雨夹雪那样铺天盖地了。顿时,那些睡着的三姓村人。都睁开了眼,几十个男人都用双手扶了伤腿,感到割皮处的血疼排山倒海地涌到身上了。于是,随着一个人的哭唤,所有男人的哭叫都浑浑浊浊地爆炸了,哎呀呀──娘哟──疼死我了的唤像冰雹样砸在了教火院。一个院里塞满了丑陋的哭叫。女人们都忙着去扶自家的男人。孩娃们看着从自己父亲嘴里吐出的一条一条紫块斑斑的哭,惊得目光呆呆,瞳孔增大许多。目光是一种血红色,空气被哭声冲撞出一个个旋涡似的气流。一时儿,秋暖荡然无存了,气候寒冷起来。所有的人都问司马蓝还有止疼药水没?司马蓝立马在一片哭声中间,说没有药了,都是大老爷们,不能忍忍嘛。说这话的时候,他看见蓝姓一个叫蓝菊的姑娘扶着六弟司马虎,像做妹妹的扶着哥一样。他有些感动,心里的暖流水浸浸地散开来,想这蓝菊嫁给六弟倒不错。司马虎没有哭唤,他脸上被痛逼出的汗珠在阳光中血滴一样,砰砰啪啪落下来,砸在地面的行李上,行李发抖一样颤巍巍地晃。能听到女人们恐慌的目光在男人哭唤缝隙的走动声。像从灶房门缝挤出的一股股暖流儿。教火院外,天空上一层薄白的云,忽然卷成黑色,慢慢朝着这边游移着。司马蓝有些心慌了,垂着的双手,汗湿淋淋如煮了一模样。大夫们都从病房里跑出来。院长站在教堂楼的二层朝着这边望,唤着说哭什么哭什么呀惊天动地,卖皮子不疼一世界的人不是都来卖了嘛。不疼能那么一小块儿就给你们二百块钱吗?院长说这是医院,医院能这么哭爹喊娘乱作一团吗?杜狗狗扶着腿从围起来的人群这边滚到那边去,边滚边唤说,疼死我了我才十七岁就让我卖皮子,可你们二十七、三十七的却还没有卖。司马鹿咋就不去卖皮子?就因为他是村长的弟弟呀。滚到司马蓝的脚前时,司马蓝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说十七还算小呀,你就卖了一寸半,你爹十七时跟着我爹卖了七寸见方连一声唤叫都没有。
十七的杜狗狗忽然不哭了,坐在地上盯着司马蓝,说一寸半三百块钱我一分都不能花,可我爹卖了七寸给我们家盖了两间瓦房屋。
司马蓝吼:“你要钱花啥儿?”
狗狗说:“我十七岁了,我该娶媳妇成家了。”
司马蓝愕然不语。
疼痛的哭声五颜六色地在半空冲撞着。村里的女人们多都抱着自家男人的伤腿像抱孩娃样揽在怀里,落着泪说忍一忍,你是大人又不是孩娃儿,男人们就吼,说我日你娘的能忍我能不忍嘛,一大块皮活生生从腿上割掉了,我能忍住吗?顾不上卖皮的钱了,有的就把钱扔在地上,盯着身边的大夫说,给我打的麻药少吧,咋就一转眼就疼得钻心呢?大夫对着十几个男人的大叫,说都别动弹,都别哭唤,越动越叫就越疼。可村里人没有谁听大夫的话,依然趴了一地,滚了一地,哭声叫声一院满天飞。整个世界都堆满了三姓村人青白亮亮的哭叫了。
司马蓝立在那哭叫的中间。
瘦护士说,又哭又闹以后你们还卖不卖皮子了?
司马蓝从地上捡起了谁丢的几卷钱,看了看哭作一团的他堂弟,过去说真疼假疼?他堂弟望着他,说不疼我会哭呀?司马蓝忽然手起手落,一个紫红色的耳光掴在了堂弟的脸上,说我腿上割了六寸见方,你还不到二寸你叫啥呀叫?堂弟就瞪大了眼睛不哭了,冷丁儿惊惊怔怔捂着脸,瞟着司马蓝,听着半空中从他脸上荡起的耳光的余韵,一时间木木呆呆,竟如好人一样站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儿。
也居然这耳光如刀一样把所有的哭声砍断了。
立时弱减下来直至寂静的哭声在教火院猛地僵住了,无声无息了。所有的人都愕然地望着司马蓝,把哭唤断然截止了。
第二十三章(3)
日光已经偏西。司马蓝说谁他妈的也不用哭了,卖皮子的钱我都记在手心,你们都领着孩娃媳妇到城里去吧,无论卖多卖少,每家可以为自家花掉十分之一,一百块可以花十块,剩余的十分之九回村里一律交公去修灵隐渠。话到这里,司马蓝抬头看了日色,回头望了村人们,说都上城里赶集去吧,去给孩娃媳妇扯扯衣服,买点萝卜咸菜。
村人们不动,目光一杠一杠硬着。
司马蓝说:“都走吧,教火院又不是家。”
蓝柳根扶着腿站起来。
“村长,一百只能花上十块?”
司马蓝说:“五百就能花五十还少嘛!”
杜柱抬头问:
“要是舍不得花呢?”
司马蓝想了想,说:
“横竖有十分之一归自己,不花了自落。”
蓝柳根便先自瘸着走了,一手扶着腿,一手扯着他的女儿。他的女人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提着包袱,对人说她要扯个布衫穿穿,说她已经六年没有扯过布衫了。
柳根也领着女人、孩娃走去了。
三姓村人就都脱线的珠子样一家一家走掉了,瘸瘸拐拐,虽还有疼痛的哎哟,却没有了刚才一世界的哭唤,脚步轻轻绵绵,哼叫声落叶样飘在身后。也就转眼之间,村人们鱼贯着瘸出了教火院,溶进了门外马路上的人群中。

教火院忽然冷清下来。大夫和别的闲人也都往病房走去。教堂楼的影子静默悄然地爬到了司马蓝的脚前。医院里又恢复了它的宁静。留下的只还有司马一家,司马虎被五哥司马鹿搀着站在那儿,说四哥,你卖了六寸见方,一千二百块,十分之一是一百二十块,不上街花了它?
司马蓝说:“买啥?”
司马虎说:“随便。不能都用在水渠上,你得花一百二十块。”
司马蓝说:“我给老大藤、老二葛一人买块花布就行了。”
司马虎说:“花不完你给我。五哥都结婚了,我还没对象。你都有两个闺女啦,可我还是光棍儿一条儿。我等渠一修通就结婚。”
司马蓝说:“你和谁结婚?”
司马虎说:“蓝菊说她不要衣裳,只要能给她爹妈各买副棺材,能让他们死了用棺材装殓,她就嫁给我。”
司马蓝说:“天呀,两口棺材,这彩礼得多少钱呀?”
司马虎竟不再言语,独自大步拐着往切皮房那儿走去。日光在他背上黄灿灿的亮堂。司马蓝和鹿都吃惊地望着他,说你去哪儿虎?司马虎回过头来,说钱给自己谁怕疼呀,你的留着分给四嫂花吧,四嫂的肚子又大啦。司马蓝说你回来,已经没人要买皮子啦。司马虎说我卖的便宜,人家二百块一寸,我一百五,再没人要我卖一寸皮子一百块,他说你们不回村里说没人知道我司马虎又卖皮子了,只要再卖五寸、八寸,我就能买两口棺材把蓝菊娶了啦。
司马蓝和司马鹿立着不动。
司马虎就朝切皮房那儿走去了。

就都走了。
司马鹿扶着又卖了八寸皮的小弟司马虎。司马蓝独自瘸着腿走出医院,在城郊通往三姓村的马路上,愈来愈小,就像几只断腿折翅的麻雀在田野头上一跳一跳。路上有许多小树,都已被人折断,新鲜的白色树茬,亮刺刺地委屈在路边,那些丢掉的树枝,在马路中横竖躺着。不消说,三姓村人多已从这儿走过,这些树儿,是他们折断做了拐杖或做了简易担架了。

司马一家回到村落。已是第二天日落时分。然日光却是没的,天阴得欲哭无泪似的。村子里安静得不见声息,先从教火院回到村里的人们,都已倒在床上,只有那些前两天守在家里的女人们正在村里挑水,吱哑的勾担声湿漉漉地在胡同中响着。在这响声中,司马家弟兄三人回家便睡了。
一睡三天。
这三天司马蓝吃了一顿饭,上两次茅厕,睡得天昏地暗。
三天后司马蓝从家里出来,看了看手心上的帐目,都依稀还在,便挨着门户收钱。他提了一个小布兜儿,想钱都收缴起来,怕兜儿会装不下的,想换一个大的,却硬是没有找到,只好提着小兜去了。从西向东,第一家是蓝柳根家,推门进去,蓝柳根竟然不在,他娘立在院子中央,极难为情地叫了司马蓝一句侄儿,说柳根出门去了,想趁那笔钱还没收缴,去做一点买卖,把家里的房子翻盖一下。
司马蓝怔着,问啥时回来?
柳根娘说,十天半月,也许月儿三十天哩。
司马蓝横了一眼柳根娘,朝他家的一个箩筐踢了一脚,出门去了杨根家,蓝扬根竟是和他叔伯哥柳根一道走的,他媳妇说时兴做生意哩,让他出去给他妹妹挣个陪嫁钱,说杨根一回家就后悔皮子卖的少了呢。
第三家的男人没出去,然这司马蓝远辈的本家哥哥看见司马蓝走进院里,却蹴在上房的门口,问说钱呢?答说花了。问剩下的呢?答说一分不剩,全都花了。问谁让你全都花了?他不言不语,把头勾在两腿之间,任你再问什么,死活不说话儿,那样子仿佛你就是把脚踢在他的嘴上,他也决计不再开口说话了。司马蓝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一样惊天之事,他忽然想自己怎么会一觉睡上三天呢?怎么就那么瞌睡呢?盯着面前缩做一团儿的本家哥,他果然一脚踢了过去,踢在他的脸上,本家哥哎呀出一声尖叫,欲要再踢时候,看见本家哥的左腿上,隔着裤子渗出了一层血脓,他便把脚上的愤恨收了回来。
问:“嫂子呢?”
答:“跟人跑买卖去了。”
问:“啥买卖?”
说到城里或者镇上,从这头买一捆葱,到那头卖了就能赚上五块,说或者在乡下收些花生,用棍子把壳砸了,到镇上卖仁一斤能赚四毛,到县城卖仁一斤能赚五毛。本家哥说本来他要去的,可腿上割皮时消毒不好,三天就有了脓水,只好让媳妇去了。
司马蓝又一连进了七家大门,皆是女人在家,男人瘸着做生意去了。人走村空,到处都墓地一样安静。
再也不消说啥,在空无一人的一家院里站了片刻,他便大步走将出来,径直到胡同中央,急急切切地敲响了皂角树上的铁钟。几天间都阴阴沉沉的天气里,钟声像暴雨一样落到各家各户。司马蓝把那铁钟敲得疼痛起来,敲得秋千样在空中荡动起来,直到胳膊酸了,直到听到身后有了脚步的声音,才把石头扔掉。
然而,他转身看到的是几个抱着孩娃来开会的女人。女人们来到这从来决定村人命运的会场,并不往司马蓝面前走去。她们远远地奶着孩娃,怯怯地望着司马蓝脸上的黑色,等待着其余来开会的人们。时间在老皂角树下慌忙不安地消失,到阴沉的村落上空,透出一抹日色,终于村人们就全都来了,共有五个男人,除司马家弟兄三个外,还有两个是腿上切皮后化了脓的。其余各家各户都是女人,她们如做了贼样,远远地站在会场一边,等待着一场事情的爆发,把孩娃拦在怀里,用以有什么打来时候,也许因孩娃的弱小,那打来的东西,棍棒或者拳脚,会忽然停在半空。司马蓝低头坐在钟下的石头上,他吸了一根纸烟,是几天前瘦护士在饭桌上分给他的那支没吸完的外国烟卷,他吸得沉闷而又深长,只见一口一口地深吸,不见有烟雾吐出。他把烟全都咽进肚里去了。纸烟在飞快地宿短,终于擎不住的白色烟灰,落在地上轰然炸开,被风卷着去了。几个男人都离司马蓝几步远近,都知道几天间村里孕下的事件,这时候就要在这会场上轰轰隆隆炸响了。
静极哩。落叶的声音在半空中惊天动地。
零零星星散开的女人们的呼吸,像天空吹着的风样忽吱忽吱。几个男人勾在裤裆间的头,像将落树的坏梨一样垂挂着。有鸡在皂角树下刨食,鸡爪触地的声响粗糙而又响亮。谁都在等一场轰然炸鸣,等着司马蓝突然从地上站起来,说我日你们祖宗八辈,然后口若悬河地笼笼统统骂一阵,再一家一家挨门挨户地骂下去。
可是。
可是司马蓝把烟吸完了,把丁点儿烟头往地上一丢,拿脚踩了,轻轻咳了一下,把卡在喉咙的一团白烟咳将出口,缓缓慢慢地站起来,扫了一眼七零八落的村人们,把目光柔柔软软落在了司马虎身上。
“六弟,你的钱呢?“
“我订婚啦,花得不剩分文。“
司马蓝问:“和谁?“
司马虎说:“和菊。给你说过了和蓝菊。“
司马蓝扫了一眼远远近近的村人们。
“菊家人呢?”
“用那钱做生意去了。”司马虎说,“是我让他们去的,让他们一家都去,做一笔生意回来我和菊子合铺,她家就能拿出一套陪嫁给我哩。”
再也没有说啥,司马蓝冷眼盯着司马虎。司马虎也冷眼迎着司马蓝。人们都听到了半空中那目光相撞的绿色噼啪声,都以为要打将起来了,可过了许久,司马蓝却用手在脸上搓了搓睁疼的眼,把手自上而下抹下来,脸上的冷硬便就浅薄了,气色柔和了。你成亲吧。司马蓝忽然说,该有家了六弟,钱不够了我卖皮子的钱都给你,你二十二了,三姓村的人没有谁比你成家晚,你比谁都他妈少过上几年有媳妇的好日子。说成亲吧你,成了亲咱弟兄仨也出门做生意,活不到四十都活不到四十,难道我司马蓝日子比人过得好?还想赖在这个世界上?说完这句,他哭了,含泪转身离开了会场,没有宣布散会,便独自转身走了,往家里去了,脚步缓缓慢慢,瘸瘸拐拐,如累了几天几夜才收工回家一样。留下的村人们在他身后不知所措,不知该不该离开会场,全都呆呆地站了起来,目送着他虚虚飘飘走进胡同,像孤零零的小船顺河而下般越来越远,直至拐弯消失,都还懵懂在呆怔中间。无论如何不能明白,村长司马蓝竟没有动怒他的肝火,竟对他的弟说,咱们也去做生意,活不到四十都活不到四十,难道我司马蓝还愿意赖在这个世界上?村人们看见司马蓝眼里汪洋的悲哀,巨大得如无边无际的云雾下微风吹拂的山脉。他走去的那条胡同,安静得深夜一般。村人们站起来望着那条胡同,如望着乡间一道无底的沟壑,猜想今儿司马蓝的平静,怕是下一次更可怕的爆发,就像沉默是为了积存力量一样。
司马蓝去了蓝四十的家。
接下来的日子,村人们被司马蓝不该的平静吓住了,被这平静所包含的力量震慑了。当人们从村这头望见那头的司马蓝时,都慌忙转身避回家里,把门关了。如果是走在街上,听到身后是司马蓝的脚步声,肩膀便会一抽一抽地在衣服下颤动,不消说头也不敢后扭,脚步会不自觉地快捷起来,生怕司马蓝会突然叫了你的名字,让你立站下来。也已经有人把话捎出村落,让自己外出生意的男人不要回来,尤其不要首先回来。男人女人,大人孩娃,村落河道与猪羊鸡鸭,都在等着司马蓝深埋下的一场爆发。这景况弄得村落里终日安安静静,人们说话的声音都因胆怯小了几分,连秋季的落叶都不敢如往年那样风风火火,吱喳吱喳落下来,而是一飘一停、一停一飘地在空中浮着往下降,到地面时躲躲闪闪躺到路边或者墙根下。

日子像倒流的水样缓缓慢慢过去了一天又一天,连老牛和鸡羊的叫声都被压抑成喘息时,除了司马蓝每天抽空到山梁上坐着朝官道的远处痴痴呆呆望一阵。村里却什么事也未发生过,平平静静一如缸里的水,唯一发生变化的是司马蓝的头发。半月后人们在门口吃饭的当儿,司马蓝从山梁上走下来,人们未及躲开,站起来欲和他说些啥儿时,就都发现司马蓝,在半月之间,头发竟花花打打霜白了。人们心头哐当一震,就都看见──
司马蓝老了。
半月之间便老了。脸上老人那种苍色像云一样重重叠叠,皱纹在眼角、嘴角如枯树老枝一样深刻着。从远处看他的头时,仿佛是一大团脏了的棉花悬在半空里,及至走近了,才看清那不是一团棉花,而是一个老人的头呢。气候中有了些微的寒意,秋天已经深如峡谷。司马蓝从人们面前过去时,仿佛谁都欠他什么一样,皆都端着饭碗毕恭毕敬站将起来,然他和谁都不再说话,谁都不看一眼。他总是悲哀地沉默着那张哗啦瘦下的脸,从人们面前默默走来,又默默走去。
之后,人们就每天看到他独自到梁上寂站一会儿,又独自寂寞地走回。
终于又开口说话,是在又过了半月之后,那一天从梁的那头摇摇地走回一个人来,背了行李,迟迟缓缓,以为是做生意回来的村人,他半喜半哀地迎了上去,到村口看见却是从镇上回来的杜柏,两个人远远望着,彼此一言不发,待要分手时,杜柏扭回头来,说你不用每天在梁上看了,他说村人们在城里做生意疯啦,皮子也卖疯啦,都搭个草棚住在教火院后边卖皮,谁回来和你修渠?
他眯着眼睛看看杜柏。
杜柏说外面的世道变了,地都分了几年。放开了,你不分地,不让人做生意,谁还愿意修渠?说都是卖人皮的钱呢,你让拿出来充公修渠谁干?谁家都想把草房翻盖成瓦房谁家都愿意闺女出门有陪嫁,孩娃娶了有彩礼,离开人世了有副好棺材。说做生意钱像水样流来,你还等谁给你修渠?杜柏有些伤感,脸上掠过一层阴影后,又说你我都无愧村落了,我杜柏逢着上边就缠磨人家说把三姓村搬迁走,后来说到一个县长那儿,县长在全县所有的新老地图上找不到三姓村,却在邻县的地图上找到了一个芝麻点儿,说三姓村在这呀,县里想搬迁怕还没有这个权力呢,说三姓村到底归那个县、乡还没弄清哩。话到这儿,杜柏停下来,瞟一会司马蓝,又说要咱村真的不归眼下这县、乡管,我这个干部还不知做数不做数。
司马蓝说:“日他祖宗,要耙耧山上有矿,有个金矿,你看三个县不争着管我们才怪呢。”
就都不言不语了,彼此相望着。村街上没有别人,只有身后的炊烟一缕一缕,有两个男人,在日光中晒着两条化脓的大腿,像晒着腿上的一片泥浆。说到这儿,司马蓝扭过目光,望望那晒腿的男人,把目光转过来搁在杜柏的行李上,痴痴看了一会儿,杜柏就先自苦笑了一下,说:
“咱在镇上没有关系,我还没转干就被打发回来做了乡里派住村里的联络员哩,要我半个月二十天,必须先把地、牛、耕具分到个户呢。”
司马蓝盯着杜柏:“啥都分了,人心散了,灵隐渠咋办?”
杜柏说:“随后再说。”
司马蓝用鼻子哼了一下说:“日你娘哩杜柏,村里哪样儿事大?你回村分这分那,分散了人心,碍阻了我修灵隐渠,我没有法儿治你杜柏,可我有法儿整治你妹子竹翠。”
杜柏的目光在司马蓝脸上变得茫茫无奈下来。

可地还终是分了。
牛也分了。
犁、耧、耙和牛缰绳都分到各家了。
分完了杜柏去了一趟镇上,还去了一趟县城,回来他在村里拦住了去挑水的司马蓝,说他见了司马虎和司马鹿,见他们弟兄俩几天前在镇上,搭车要往城里去,说腿上的伤好了,再去城里卖两块皮子哩,说还见了村里别的人,生意都做得有枝有叶,哪怕是卖葱卖蒜,都知道买进的秤高些,卖出的秤低些。说照这样不出二年,村里家家户户都能住上瓦房哩。
说因此他终于被转成了国家干部呢。
成了干部的杜柏立在村中央,满身精神就如终于成了材的一棵树。他说司马蓝哥,公社改成乡了,大队改成村了,三姓村太偏太远,这些政策你都不知道,说以后我常年累月住在村里了,是乡里住偏远山区的国家干部哩,说把土地分给群众们,包产到户,实行责任制,,乡长和书记都说做得好呢。
司马蓝冷冷说:“地分了,都做生意了,那渠呢?”
杜柏说:“政策呀,谁能顶得住?”
司马蓝问:“村里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你是村长,可我是乡里派来住村里的联络员,是国家正式干部哩,你说谁该听谁的?”司马蓝没有说听谁的,司马蓝扔下一副空水桶往前走两步,咬了咬嘴唇,冷丁儿一拳打在杜柏的胸上,就像铁锤砸在了一段木头上一样,空洞的一个响声后,杜柏惊异地往后趔趄几步,说司马蓝你咋就打人呀,我不仅领导你,我妹妹竹翠还嫁给了你,你咋就打我呢?司马蓝紧跟几步,轮起耳光,连口说我让你分地做生意!我让你分地做生意!我让你他娘的分地做生意!他每说一句,就是一个耳光。白刺刺的耳光声,青寒凌利,飞出去的冰块样落在各家各户的门里门外,落在村里和耙耧山的田野上。
村人也就终于等到了司马蓝打人了,仿佛为等他打人等了上千年,今儿终算等到了,就都从各家开门走出来,急急地朝着村里涌,便都看见杜柏躲躲闪闪,也不时地回还一拳一掌,嘴里却不停地哀哀伤伤叫,说司马蓝哥我得罪你了吗?你凭什么打我呀,好歹我是国家干部,你是我妹夫,群众不修灵隐渠怪我吗?哪个孙子不想活过四十岁?对你说,怕活不过四十岁我在镇上天天都看《黄帝内经》哩,天天都熬中药汤。司马蓝不理杜柏的话,不住手地骂骂咧咧,挥手挥脚,疯了一样把杜柏往一个墙角逼过去,嘴里仍是重复着那两句话,:“我叫你分地做生意!我叫你分地做生意!分了地各顾各谁他妈还去修那灵隐渠!”这样在一瞬之间,村街上唾沫四溅,涌满了浑浊的拳声和紫亮的耳光声,天空中顿时充满的血腥气,把日色都由淡黄染成了艳红了。
然而,就在把杜柏逼到一个墙角时,司马蓝却吱的一声刹车不打了。他看见围上来的人群中,有蓝柳根、蓝扬根、狗狗、杜柱,还有好几个从外边做生意回来的别的男人们。他一下灵醒了,知道村里男人早就有一部分回村了,只是怕见他才躲着没出门。他死眼盯着他们,举起的手擎在半空,好半天憋住不语,到末了忽然对着半空吼:
“明儿天,就明儿天让三姓村的大人孩娃都死光死净吧老天爷──得喉死症的又不是我一家──老天爷呀,你真有眼,不要让村人们活到三十岁呀,你让他们活到二十岁——让他们刚一懂事就得喉堵症死掉才好呢……”
他声嘶力竭地哭唤着,一连哭唤了大半天,大半天的村落上空都荡满溢足了他的叫,半青半紫把日色都染得黯淡了。

竹翠说:“哥,你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是你不能那样给他说话呀。”
杜柏在床上翻个身,“你走吧,好坏我在镇上呆这许多年,我知道日后我该咋样让他听我了。他这样的人不消实心实意呢,半水半风的假着对他才好呢。”
第二十四章

“灵隐渠停工了……”
“碍我啥儿事。”
“我心里憋得发慌,就想和你说说。”
“你是村长,你妹夫是干部,和我说啥哟。”
“人都他奶奶的穷疯了。见钱就疯了。连命都不顾了。最让我伤心的是五弟鹿和四弟虎,想不到他们也丢下渠去做生意。”
“你走吧,月亮都到头顶了。”
“苦死累死我也是为了大伙儿,为了三姓村。”
“我不想让村里人说三道四,你走吧你。”
“我又不吃你。”
“你能把我吃了就好啦。”
“你该嫁个人……”
“你走吧你!”
“你不能独自一辈子,连你妹三九都嫁啦。”
“司马蓝,你不提这好不好?”
“我不说这了……你真的得成家。你不成家我司马蓝一辈子良心不安哩。”
“笑话呀……你还有良心,你也配说良心呀!”
“你骂吧,急了你就打我吧。”
“我不会骂你了,也不会把痰再吐到你的脸上了……我让杜家的痴傻把竹翠的头胎埋到你家对面坡上我还后悔呢。”
“四十,我没有生过你的气。没有怪过你一句。”
“我怕你不生气。你生气了说明你心里还有我……谁都活不过四十岁,我不该和你和竹翠……这么多年过去了,杜柏宁娶三九不娶我,我就知道我一辈子嫁不出门去了……”
“哪儿会。”
“我二十五了,还有几年的限?村里比我小几岁的男人全都成了家。谁愿意娶一个比他先死的媳妇哩。”
“四十……”
“你真的该走啦……你看月亮到了哪。”

“藤她爹你去找了蓝四十。我知道你去找了她,我差不多一年一胎为你生,这刚又怀上你就找四十。”
“你娘的有话回家说,坐到门口张扬啥。”
“你怕啦?”
“日你祖宗,我是村长,日后你叫我咋样有脸领着村人去修灵隐渠。”
“怕丢脸你就不要去找蓝四十。”
“回家去!”
“你以后还去找她吗?”
“你回家里去!”
“你不说一句不去找她我就坐死在门口上。”
“你到底回不回?”
“不回哩。”
“啪!”
“呜……你敢打我!……我哥是乡里的干部哩你还敢打我……”
“啪……啪……”
“村长打人啦……偷了女人他回家打人啦……”

“你开开门,我有话给你说。”
“你说吧。”
“坐到院里说。”
“进来吧,门不用关。”
“竹翠在磨房瞪了你一眼?”
“行得正不怕影子歪。”
“我又打她了,牙都打掉了。”
“你不用拿女人撒气。渠修不通你不用逮住谁都骂,逮住谁都打。”
“村里又死了一个人……”
“我远门叔喉咙也疼啦。”
“活该。卖皮那一天是他领着村人进了城,进了城人的眼花了,就都不交皮钱不去修渠啦。”
“听说杜家也有两个得了喉堵症。”
“都死了才好。噼里啪啦死了就都会来找我去修灵隐渠。”
“说话不用那么绝。他们死后不知又该轮到谁,说不定也就轮到了你。”
“给我舀碗水喝,口干哩。”
“吃个柿子吧……我妹子说杜柏从古书上找到了个长寿的方子,天天都熬中药汤。”
“这柿子甜哩,再给我吃一个。”
……
“四十姐,我求你不要勾引我男人。”
“村长,我远门叔昨儿半夜死了哩。”
“藤,再给爹盛碗饭。”
“四哥,城里核桃涨价了,你也可以去做做生意哩。”
“鹿,你再做生意,从今往后我不认你这个弟。”
“四哥要明儿渠上开工,我今儿不在家,你打断我的腿。”
“村长,我哥上吊了,忍不住喉疼上吊啦,你组织村人把他埋了吧。”
“这二年村里三十五岁以下的死了五个啦……”
“我想问你一个事……四十。”
“问吧……问完了我得去挑粪。”
“找个避静处。”
“明人不做暗事,你问吧”
“有人说村里有几个寡妇去九都做人肉生意了,”
“……不知哩。”
“说你也跟着去了呀。”
“……”
“我管不了你。是村长我也管不了你。我一辈子对不住你蓝四十。……我就想知道都是谁去了。”
“……”
“我知道你没有和城里的男人做那种事,知道你是去九都看楼房和那火车哩。”
“我买了两件衣裳就回村里了。”
……
“来人啦。我吃过夜饭去和你商量一个事。”
“我买了两件城里式样的衣服就回了。”
“你跟我说说都是谁去做了那营生。”
“司马蓝哥……你说句心里话,你心里有我吗?”
“问这干啥儿……院里坐着冷呢。”
“司马蓝哥……九都人的日子是在天堂呢,穿得好,吃得好,还活七十、八十岁……在九都我看着街上一对一家的人,我想你要愿意……咱也和人家一样在铁路边上搭一间棚屋过日子……也就能活过四十了,咱恩恩爱爱活到七十、八十岁……”
“四十……”
“竹翠能为你生儿育女,我也能。”
“……”
“蓝哥,你还愣在床边干啥?你不敢不是?……”
“四十……对不起孩娃们呀……能舍掉竹翠,我咋能舍掉闺女呢……蔓才出世一个月……”
“……”
“四十……”
“我想生个孩娃儿,让我给你生个孩娃吧……蓝哥……”
“四十……”
“你愣着干啥呀?你不敢……我知道你不敢。你舍不掉竹翠哩……你一辈子再也不要进我家大门了,不要踏进我蓝家半步儿。”
“……”
“司马蓝哥,你是男人呀,你敢打竹翠,敢打杜柏,在村里你谁都敢打敢骂,威风凛凛,可你到我这咋啥也不敢啦……我不怪你当初娶竹翠,我知道你想当村长,可我四十这一辈子得是你的人……”
“四十……四十……我就想知道是谁去九都做那营生了。我想女人那人肉营生一定赚钱哩,比男人卖人皮赚钱哩。我想让你领着村里的寡妇都去九都做那人肉营生呢……你不做,我死也不要你做,可你得领着寡妇们让他们都都去做,做完了一半钱留着自家盖房过日子,一半交到水渠上,把那渠修通,村人就活过四十了。”
“……”
“四十……你哭啦……你哭啥呀,没有别的法,村里又死了几个人。”
……
第二十五章

一切继续朝着原状恢复。
时间快捷,一如魔术师手中抽进抽出的一条红绫缎。大树变成了小树,老年成了中年,中年成了小伙,连壮牛成为牛犊后都又缩回进了老母牛的子宫。亡灵从坟墓中活了回来,下葬时用坏的镢头和锄又回到铁匠铺里被烧红后敲敲打打。锨把锄把全倒回到树枝又生了新芽,连人们穿破的衣裳都又成了新织的布匹,或者棉花和种子。
这一年的夏天,司马蓝的父亲司马笑笑自愿被乌鸦和鹰啄死了,人们把乌鸦和鹰打死一片,以充食粮,直至一个月后有了一点收成,村人们吃了一顿饱饭,想起该把司马笑笑的几根骨头厚葬入土,便在收秋之后,让金黄的土地上出现了一支了无几人的送葬队伍。丧葬是蓝四十的父亲蓝百岁主持的,因司马笑笑做村长时,村里各家各户都在他手里丧有人命,所以这支葬队就越发显得凄清,没有哭声,只有司马蓝、司马虎、司马鹿三个少幼的孝子,跟在棺材的后边,睁着惊恐的三双眼睛,像三只不会哭啼的小狗,在叫卖生命的冷清集市上随意地走动。
唯一发生的有些惊人的事情,是这支出殡队伍,在离开村落到十字路口,由司马蓝把一个新的瓦盆摔碎之后,蓝百岁的六闺女蓝四十突然从村里跑了出来,她穿了一件她爷爷死时母亲穿过的白孝上衣,又肥又大如一件白的袍子,不由纷说,猛跑着向葬队追去。秋风把那孝衣鼓胀起来,她就如在地上飞速滚动的一块云团,到那殡队后边,插进队伍里,拉起了司马蓝的手,要和司马蓝一道往坟上送葬。
棺材停了下来。
蓝百岁气得嘴唇发抖,说四十,日你娘哟,把孝服脱下来,你爹你娘还活着哩,还要活到百岁哩。
蓝四十睁着一双黑珠亮丽的眼,说爹,你们不是要让我做蓝哥哥的媳妇吗?
蓝百岁过去把四十从葬队轻轻的一脚踢出来后,棺材前响起了一声孤寂的炸鸣,落下一片马粪纸的碎片,在火药硝味的气息中,这支出殡的队伍,落落败败地又朝梁上走过去。葬完了司马笑笑,蓝百岁望着要散走的村人们,憋了半晌说:总得活过四十呀!我思磨着把村里的田地换一遍,十有八九人人都活过四十了。
村里没人搭理他,他就像失了群的孤雁样冷落着。

三年后,又一批人不到三十七、八被抬进坟地时,人们想起了司马蓝的父亲司马笑笑下葬的那天,秋阳黄黄爽爽一片,坟地新土的灿烂气息,在刚收过的油菜花的地茬里跳跳动动,叮叮当当。想起那时候蓝百岁立在司马笑笑的新坟头上,双手在胸前没有着落样对搓了半天说,你们都知道,老村长死了,死前说让我管村里的事,管事就是要设法儿让村人活过去四十岁,活到五十、六十、七老八十,说我思摸几年啦,没别的法,只有换土啦。说明儿天都到东山梁上吧,扛锨拿镢,从东梁地开始,把田地深挖三尺,将上边的土埋下去,把下边的土翻上来。他说,三姓村人短寿,要不是因为这土,你们把我蓝百岁的头扭下来塞进我的裤裆里,把我蓝家的祖坟挖开来,把所有的骨头都晒在山梁上。
东山梁离村落四里半的路,来日蓝百岁扛着镢、锨,踏上东梁的田地时,收割后的油菜花茬里的腥润黄味,还汩汩潺潺地借着晨时的清静,正笑吟吟地朝山脉四周蔓延着。刚醒来的乌鸦,从崖头飞起来,叫声和它干涸的眼屎落在田地里。蓝百岁立在田头的一块高处,从东方微红等至日升数杆,没有等到一个村人按他的旨意来翻田换土。他对着村里升腾的炊烟呢呢喃喃自语说:三姓村完了呢,完了呢,怕真要完了呢。
三年后仿佛为了验证蓝百岁的话,在一个夏天,村里有七个男人喉咙肿,五个女人咽喉疼。三个月后,夏季还没有过去,这十二个喉病的村人死了十一个,最小的只有十九岁,成亲半年他就死去了。到送葬那天村人们才发现他媳妇的肚子已经隆隆胀胀鼓起来,而她年仅十七岁的脸上还嫩韵丰满,肤色窈好,是村里这茬姑娘媳妇中最为漂亮的。她成亲那天,全村人都去她家吃饭喝酒,白菜、粉丝炖肥肉,大人们一大碗,孩娃一小碗,一村人的唇上,都站满了粉色凝固的油。晚上有人去闹房,钻在新床下面憋了一夜,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新娘在床上先哭后笑,压着嗓子叫床的声音,刺耳而又诱人。而十九岁的新郎一个晚上没有歇息,赤裸条条,一丝不挂,一连十九次把女人压在他的身下。村人们来日见了新郎都说,省着你的女人,她才十七,早晚她都是你的哩。见了女人又说,你心疼一点他吧,流干了身子叫你后悔莫及哩。听完这话,新郎新娘都绯红了脸色,在村头或者磨旁,默默着低头走了。
从此,村人们再没有听到这女人叫床的声响,像一管笛子被村人折坏去了。
现在她的男人死了。村人们又听到了她那尖利的嚎叫,声音撕撕裂裂地回荡在村落:你们救救他呀,你们救救他呀——他才十九岁,我们成亲还不足半年……我刚过十七就让我做了寡妇啊……葬人那天,棺材像一段枯木,在村胡同的上空,悠悠地朝村外晃过去。落在棺材上的日光,白辣辣地在黑漆棺材面上响,如将要熬干在锅上的最后几滴水。她在棺材后面,拿头往棺材的档上撞。人们把她拉回来,她又冲出村拉住抬棺材的人,抓住栓在棺头上的老抬杠,唤说是你们害了我的男人哟,三年前你们都到东梁地里翻地换土,我男人他也不会不到二十就得喉症哟。棺材上的李木抬杠,由于日常的用,祖祖辈辈的用,磨得又红又亮,如油浸漆染似的。捆绳子的地方,不知有几百次棺绳从那里勒紧绕过,已经磨下一条条深深的沟壑。这新婚女人就抓吊在绳沟那儿,一把一把去揪棺绳的结,血从指头上流出来,沿着绳沟滴在葬道的路中央。送葬的队伍不得不在她的哭声中停下来,就都一清二白在听明了她在哭诉着说,你们这些专抬死人的男人们,有力气去田里翻地换土哟——咋就死了的不是你们哟——咋就不知道翻地换土是可以叫人活过四十的哟——这棺材里躺的咋不是你们哟。这十七岁做了寡妇女人的叫声,在山脉的梁道上,声嘶力竭,带着红淋淋的血味,落打在葬队的棺木上、抬杠人褐黑黑、木呆呆的脸上、手上、腿上和大夏天赤背的胸膛上,像青枚果子一样,又坚又硬,把每一个人的胸脯都震得起起落落。心的狂跳,像骡马蹄子在山梁上得得得地飞奔。
这狂骂胡说的新寡,是蓝百岁的二姑娘蓝八十。
三天后她疯了,把自己的衣服脱光扔在井台上,腆着五个月的肚子,像一面白色的乡鼓在村里骂那些不去翻地换土的男人们。在她唾沫四溅的骂声中,村人们后悔了那一个值得史记的早晨,没有一个大人听着蓝百岁的召唤,去东山梁翻土换地。日近村顶时,蓝百岁孤孤寂寂走了回来,他身后跟了唯一的一个人,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娃。这就是三姓村最为惊天动地的人物司马蓝。
他们一前一后,如走了千里万里的一对老少骡马。到村头时候,老骡马回过头去,说你回家去吧。
司马蓝抬起头来,说以后不翻土了?
他说,村里不再死几十口人,就不会有人跟着我翻地换土,就不会有人把我当成村长看。
在十二个有喉症的村人死了十一个之后,村人们终于发现,那唯一活下来的是蓝百岁的媳妇杜梅梅,便都想起来,三年的光阴,各家自做活路,种小麦,收玉米,下豆种,锄红薯,老死不相往来,而蓝百岁和他的一年出生一个,站在那齐齐整整一排的女儿们,几乎成年累月,都是在翻土换地。
他们家开始吃那新土长出的粮食了,所以梅梅有了喉症还是熬活下来啦。
村人们便都想以翻地换土来赢得生寿了。
一个阳光明丽的日子,蓝百岁在他家的院落里,拿出了一张他媳妇织的生白布,一个红印泥盆儿,把白布剪出蒸笼布那么一块儿,铺在院中央的八仙桌上,请识字的杜岩坐在桌前,由司马蓝和他的儿子杜柏,用手拉着那块生白布,然后,蓝百岁自己蹲在树下像被人捉了的贼样勾着头,说同意我蓝百岁当村长的,都过来到这布上按个手印吧,不同意也不要免强哩。
三姓村人不知道他们这一天,农历九月初三的一场空前庄严的举动,正是他们新的劫难的开始。他们跟在十五岁的司马蓝的后边,排成一行队伍,在那块生白布上,用食指在印泥里用力一按后,那块生白布上就出现了一朵朵梅花似的红印。
从此,蓝百岁算是村长了,开始领着村人庄严地翻地换土了。鸡叫头遍起床,鸡叫二遍时出村,鸡叫三遍必到东山梁开始劳作。蓝百岁请人算了一笔细帐,他们家一男几女,用三年时间翻地换土,才更新了自家的五亩二分自留地,而全村人把全村的土地更新一遍,从东梁到西梁,从前壑的水渠边,到后沟崖的荒草地,大约需要十二年零三个月,这期间,不算年节,农忙和日常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对劳力的占用,倘若除去这些,那就要拖到十三年,甚或十三年零几个月。但是,倘若把一天的时间拉得如鞭子一样韧长,鸡叫下地,月出收工,这十三年就要缩短至七年或八年。村里人没有一人对此提出异议,男人女人,都深陷在翻地换土,延长生寿的狂热中,直到冬天降临,第一场大雪呼啸而至,满山遍野积下厚厚一层皑皑白色,二十二亩的东坡地深挖三尺,把熟土压下去,把生土翻上来,雪冻的土腥味满山遍野时,人们又踏着清冽冽的鸡啼走向东二道山梁时候,看见白雪中有一片新土,新土上躺着一个人,是蓝百岁的堂弟蓝长寿,他浑身青硬,鼻头和手指,都已成了萝卜的冰色,用手摸去,如同摸一段房檐下的冰柱。在蓝长寿的身边,初成身材的司马蓝端着他的下巴,茫然地望着一世界的皑白,仿佛同样是冻僵了一具尸体,仿佛一具是直挺挺地躺着,另一具是直挺挺地坐着。
村人们到了田地,都在那片新土边愕然一站,说他怎么了?
司马蓝说他死了,我来他就死了。
不消说人早已死了,他的脸上已经闪灼了冰凌的亮色,胳膊和腿都硬成青色的石柱。人们去撬他的嘴看,像不慎碰破了碗边一样,碰掉了他那冻成脆冰的嘴唇,就从他未及合上的牙缝间,看到他的喉咙通畅得如毫无遮拦的一条胡同。
他不是因喉症死的。他那还握在手里的铁锨告诉人们说,他是为翻地换土累死的。村长蓝百岁到来以后,掰开他的手指,把他手里的铁锨拽了下来,坐在地上哭了一场,哭过之后,他望着站了一片的村人,说干活去吧,守着死人干啥?
村人们立着不动,望着蓝长寿的死尸,一地木木呆呆。
干活去吧,蓝百岁又说,累死了也还得干呀。
人们依然立着不动。
司马蓝瞅了瞅蓝百岁厚着难色和无奈的脸,又瞟了一眼村人们,突然爬在尸体的嘴上看了,抬头惊着说——天呀,你们看,他还是累死的,他喉咙青紫了,是得了喉病哩。这样说完,年少的司马蓝便把蓝长寿的嘴辨开来,扭着他的头像扭着瓜样,了了草草让村人看了后,猛地把身子一扭,抓起尸体的胳膊,随着青白色的两声嘣嘣咯咯的响音,就把尸体扛在肩上,大步地朝村落那儿走去了。
这时候,望着远去的司马蓝和那具尸体,蹴着身子的蓝百岁下决心把六闺女蓝四十嫁给他了。他想,三姓村的下一代,再也不会有比他更合适做他蓝家漂亮闺女的女婿了。想他倒是司马笑笑的孩娃哩,想他爹司马笑笑的聪智不仅传给了他,他母亲在某些时候忽然焕发出的热辣辣的大胆也同样地给了他。

这一天夜里,没有月色,村人收工得早,司马蓝踏着黑暗,从村落这头走到了那头,敲开了蓝家空大的院落大门。来开门的是已经留下长辫的蓝四十。她把大门哗地一开,问谁呀,他就一下把她抱在了怀里。以后很长的年月,他都感激那一夜的一抱,她没有哭喊,没有嘶叫,而是先由一惊,随后哆哆嗦嗦在他怀里,死死活活地挣脱着,反反复复着一句话:我要唤了啊,你不松我就唤了啊。她这样反复着,似乎是用了最大的气力说出的,却如蚊蝇在头顶嗡鸣一样儿。她被一种突如其来弄呆了。他不说话,只是把嘴去她脸上胡乱着,让浑身的血流前所未有地狂奔着,去惊险体味他十六岁前从未有过的春潮涌来的感受。他们那样拥做一团,半是撕扭,半是渴求,从大门口就扯到了院里的一棵桐树下。一根枯树枝在脚下被他们的情感烧得炸响了。是谁呀?蓝百岁的问话从屋里软软绵绵传出来,即刻院落里就安静得和坟墓一个样。
他把她从怀里松开了,有一股冷汗轰然地挂在了额门上。
谁?上房门口站了蓝百岁。
蓝四十从一团黑影中走出去:我。
蓝百岁又从门口消失了。
也就这时候,蓝四十说了使司马蓝终生震惊却没有实现的话。她说:蓝哥,我前天才过了十四岁的生日哩。我刚过十四你就亲了我,摸了我,这辈子你要不娶我你连三十岁你都活不过,你们司马家的人翻地换土完了也别想有一个长寿的人。日后司马蓝每每回忆起那一夜,他都觉得自己的大胆,完全是因为蓝百岁的绵弱。他有些可怜蓝百岁,瞧不起蓝百岁。可他不知道就是这么个人,父亲却让他当了村长,就这么一个人,会生出一串一个赛过一个亮丽的姑娘来。然回忆起那一夜蓝四十在十四岁上说的话,他的心里就有一种恐惧黑乎乎地蒙在心头上。说起来蓝四十她平日里单单瘦瘦,面色上浮着肌黄,只是去年至今,红润才如期而至地到了她脸上。胸脯的隆起,也似乎仅是几天前的事,仿佛昨天那儿还平平板板,直到今夜他的身子靠在了她的身上,她的胸脯才相随着急促的呼吸哐哐咚咚弹了起来。他以为正是她的瘦弱,她才不敢大胆地惊叫一声,然直到她像她一年一个,甚或一年两个嫁出门的姐姐们那样,梗着脖子,把凌乱的头发往脑后梳理一把,迈着稳稳扎扎的脚步,往上房走去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明了,是他被她慑服了,被她吓住了。他曾想,她要大叫了,他就退到门外的黑暗里,往打麦场那儿跑过去。路线他都看好了,到麦场那儿,再从村后跑到家里去。或者她叫了就把她的嘴捂上,乘着惊恐把她拖到大门外。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说完她就回到屋里了,把他留在黑暗里,使他塞满胸膛的准备一下子都荡然无存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和无力,两腿软软地打着颤,想退回大门外边时,看到厕所的门口正有一双眼睛盯着他。
那是蓝家最小的姑娘蓝三九。
蓝三九的双手都还僵在裤带上,我都看见了,她讨好地对司马蓝咯咯咯地笑了笑,说我不对我爹娘说,我对谁都不说。你来我们家坐吧蓝哥,有火烤手哩,外面不冷吗?她问着,眼里的光如月色一样美。从此他把蓝三九也铭记在心了。他想一辈子若只能娶一个女人,娶了三九比娶了四十好,可惜她太小。她比四十小两岁,还不满十二岁,比蓝四十冲进出殡的队伍要同他一起送葬那时仅大几个月,要娶她得多等两年或三年。两三年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段岁月和苦役的道路啊,尤其对于活不过四十就得死了的三姓村的人。
司马蓝跟着蓝三九走进了蓝家的屋。
一盆玉蜀黍穗火照亮了蓝家的上房。墙上的蛛网在烟火中掀掀动动,如风刮了一样。那火盆的周围,伸了蓝百岁的手,蓝六十的手,蓝五十的手,他们似乎要把腾起的火苗捺下去,手都离火格外地近。火从他们手缝透出的光亮,鲜鲜艳艳,红得如日光下的绸条。蓝四十没有在那儿。她娘也没在那儿。她们到另一间屋里了。后来蓝四十说她去和娘商量她的婚事了。在司马蓝和杜柏家竹翠成亲的新婚第一夜,他脑里闪现的还是在蓝家烤火的那一刻。
蓝百岁说,蓝娃儿,你真的想要娶四十?
司马蓝说,想哩。
蓝百岁说,想娶也行,本来她就是你媳妇。
司马蓝便怔怔地盯着蓝百岁。
蓝百岁不看司马蓝,他装了一袋烟,吸了三口,又闷了许久说,孩娃儿,你十六了,转眼就该成亲了,我们蓝家不要你一分彩礼,可你得替你蓝叔办一件事儿。他说你知道你蓝叔是个老实人,心里实得和榆木一样儿,村里人们要不是为了活过四十没人会听我使唤。说咱三姓村自祖辈上都开始把人皮卖给日本人,到了你爷那一辈,这人皮卖给当兵的,也卖给土匪。后来解放了,仗不打了,这人皮生意就冷落下来了,只那年县城失火,烧死了十三口人,烧伤一百多,房宅几十座,你爹才领着村人去发了一笔财,买了全村的油菜和萝卜种。说到这儿时候,蓝百岁把他没有吸透的烟磕在火盆里,对女儿说瞌睡了睡去吧,明儿还要翻地哩,然后他把两个玉蜀黍芯放在火烬上,拿脸压着黑烟吹几口,说眼下轮到我做村长了,我这辈子腿上的皮子都让你爹卖完啦——又望着他的女儿们,待女儿都知趣地走了,蓝百岁把油灯往桌角移了移,站到火盆那边的光亮处,把裤子脱到了脚脖上。司马蓝的双眼噼啪一下,目光便被蓝百岁双腿上的疤痕打得青直了。他看见蓝百岁站在昏黄的光亮里,两条大腿呈出桨紫色,一片接一片被割下卖了的薄皮,从他的大腿根儿开始,直到膝盖止住,约有十余块,大的如掌,小如椿叶,一块一块连着,有凸有凹,凸的像树上挤出的红色木瘤,凹处则青成一片水色。司马蓝没有觉得那是两条腿,倒像了春天砍下来要住河边砸下的柳木尖桩儿,被斧子生生硬硬砍得一端粗着,一端尖细。
怕了吗?蓝百岁说,你爹的腿也这样,全村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大腿都这样。他把裤子提上来,说刚成这样时你婶她不敢和我上床睡,我跪在床下求她,她才和我钻进一个被窝里。
司马蓝不说话。他有些恶心,一股酸水在嘴里含着如含了一口醋。看着蓝百岁把裤带系上了,目光却还直硬如一束干枝儿。那虎斑皮似的红紫疤痕被蓝百岁的裤子遮去了,可司马蓝自己的大腿冷丁儿微微抖起来,腿皮子又冷又硬,仿佛有一股冷风刚刚从他的大腿上吹过去。他把酸水咽到肚里,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拧一下,待热辣辣的疼缓缓在身上流起来,他心里才温热熨贴了几分。
他盯着蓝百岁的脸。
轮着你这辈人了,蓝百岁说,村里需要一笔钱呢。
该把村里的铁锨、镢头、箩筐,把所有翻地的家什换一遍,蓝百岁说,杜岩兄弟用笔在纸上算了哩,说要买五辆架子车,有架子车十年换土就能缩短六年半。
不要多少钱,蓝百岁说,我算过了,卖三个两个人的大腿皮子就够了。
卖谁的皮?蓝百岁说,你去吧孩娃,你不去没人会听我的话,说,卖了就去买架子车的车轮子。说卖了皮就算你给四十的彩礼了,合铺时我们蓝家不收你们司马家里一分钱。
第二十六章

司马蓝终于在他少年时候,把三姓村吓出了一个震天的冷惊。
冬末的那日,村人们都在山梁上翻着土地,司马蓝便背着一个袋儿上路了。母亲给他烙了一兜干粮,纯白的面粉,气息像雾一样笼在他的鼻下。他趴在烙馍上闻了几闻,学着大人的样儿,把干粮别在了后腰带上。出门时那干粮砰砰啪啪打着他的屁股,他感到屁股浸满了一层葱花和黄灿灿的油味。
他说,娘,这馍是棉花油烙的?
娘说,是芝麻油哩。
他盯着娘的脸看了一会儿,说给弟弟鹿、虎留半个吧。
不用,娘说,你是去卖皮子,得吃好的养着。
他便上路去了。山梁上雾浓浓的白气,把冬末的早晨弄得水水浸浸,人在梁上,转眼脸上就润润水湿,寒风料峭一会,又似乎有了冰粒儿。娘把他送到梁上,他说回吧娘,娘就站在梁头,望着他孤孤的身影,扯着她暗嘶嘶的嗓子唤,蓝——你别怕疼,你爹从来都没说过疼,少用麻药皮子长得快。他想回头大叫一声放心吧,我已经成人啦,可回过身时,有一股风噎在了他嗓子,他只张张口,就转身走去了。对面山坡上那些挥镐扬锨蠕动的村人们,在急速流动的风雾里,一个个都象吊在树叶上的虫子样摆动着。新翻的土地呈出水红的颜色,在早雾里像流出的一片砍了头的血,司马蓝闻到了那红土的血腥气,浓烈烈地从对面梁上飘过来,又朝冬野里荡过去。
他朝那儿住脚看一会,毅然上路走了。三天后,当无风有日的后晌儿蕴下一些暧和时,司马蓝从耙耧山外回来了。他脸上有些焕然的光亮,上身穿了一件蓝洋布套袄布衫,新得连日光都被那洋布染成了浅蓝。他路走得不快,每走一步,右腿跟着瘸一下,可他的瘸腿前面,用一根分杈的树枝,推了一辆架子车的轮子。那杈枝儿正好栓在轮梁上,左拐右拐便便当当,回到山梁上,把车轮推到翻地的村人前,人们先都远远地望着他,仿佛望着一个从世界外面走来的神人,一时间谁都怔着不敢叫他一声,不敢上前扶他一把。
司马蓝远远地对着村人们唤:
“喂,我回来啦——我把车轮买回来啦。”
村里的男人们终于就哐咚一声明白,不是神哩,是年少的司马蓝,他们丢掉家什,围将上来,一个个趴在架子车轮的胶胎上,闻那漆黑刺鼻的胶味,说多像烧糊的布味呀。司马鹿和刚会操持家什就来干活的司马虎,用手转那滑溜的车轴,听钢珠脆啦啦的碰撞,就果然发现这轮子比牛车轮子轻便灵利哩。刚过十四岁的杨根摸着轮胎上的胶牙说,这就是架子车轮呀?我这辈子我还没见过洋车轮子还没进过县城哟。
村长蓝百岁走了过来,他原是在地头收拾翻过的土地边儿,用石头垒着田边,不让新土流进沟底。这当儿他走将过来,用手捏了捏车轮的钢条,又去司马蓝的头上摸着笑了,像摸自家忽然长高的孩娃,正欲对司马蓝挤出一句夸赞的话儿,司马蓝却肃然地叫了一声村长,说他从县城回来,看见镇子西的山梁上,有几百上千的人在那儿和三姓村人一样翻着田地,把旧土埋下去,将新土换上来。
蓝百岁把手从司马蓝的头上拿下来。
蓝孩娃,真的也这样翻地换土呀?
司马蓝说一样的挖生土,盖熟土,把地边垒起来,老远看着像一层层的红梯子。
蓝百岁在司马蓝脸上盯一会,脸上憋下一层红色,过了半天说都听见了吧——都听见蓝孩娃说耙耧山外也有人在翻地换土吧?活不到四十岁的并不只是我们三姓村,他们想长寿就和咱一样要把土地换一遍,这一下你们该信我蓝百岁的了。说从今儿起,要在五六年间把这四百多亩土地翻一遍,就得用这洋车子,一辆架子车能顶十个壮劳力。架子车在哪儿?车棚子村里做,车轮子家家户户出钱买。钱在哪?在每家男人的大腿皮子上。说我们三姓村祖祖辈辈就是这样卖着人皮过来的,我们这一辈的大腿卖完了,该轮到下辈人儿了。过几天村里组织十五岁以上的男孩娃,分期分批去卖皮,卖了皮不买一个车轮的得买回十张锨,或者买回十二对荆箩筐。
太阳的暧意象流在山梁上的水。村人们手摸着第一辆车轮子,都仰头看着蓝百岁的脸,就都看见蓝百岁的脸兴奋得红红烂烂,如秋阳下挂着的一盘圆柿子,就都看见自他做村长以来,这第一次从他嘴里跳跃出来的一堆话,像稠密的熟杏样,有色有味,在人们的脸前、耳下荡荡动动地飘。也就都想起了买回了车轮的司马蓝。再扭头去看那少年时,发现村里的女人们,似乎并不关心车轮子,她们没有一个围着车轮的,全都围着司马蓝,让司马蓝把他的蓝洋布套袄衫儿脱下了,把那洋布衫儿拿在手里,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地传看着,就都发现那洋布果然的平整,果然的结实,布纹儿一丝一丝斜织着,没有一处有粗布棉线上的小疙瘩。且都还发现,这布是城里的缝纫机器扎成的,针脚细密匀称,死活找不到一个不对等的针脚儿。司马蓝坐在一杆锨把上,像英雄一样被女人包围着,一一在回答着她们的问,如这洋布多少钱一尺?你这套袄衫儿用了多少尺?统共花了多少钱?还有缝纫店的机器真的是用脚蹬而不是用手缝的吗?机器扎这么一件衫儿一天够不够?手工费要一块还是一块五?再就是城里车站的瓦房盖起没?马路还和以前一样的宽,并排能赶四辆马车吗?男人和女人还并肩走路吗?老老少少的妇女还都穿大红的衣裳吗?司马蓝对她们的问题一一做了答,并说城里的男人、女人都疯了,在大白纸上写满乱七八糟的字,把一街两行的墙都贴满了;还用牛笼嘴和白纸糊成高帽,把人捆着,让人戴上高帽在街上闲逛。女人问那是干啥哟?司马蓝说谁知道他们干啥哟,就都惊呀了一阵疯了的城里人,沉默在不可思议里,直到蓝家的七闺女三九从哪儿挤进人群冷丁儿问:教火院不要姑娘、媳妇的皮子吗?
司马蓝说,要呀,你敢卖?
三九说:要了我也卖,卖了我也买件洋布做的衣裳穿。
女人们便都对着三九笑起来,说你不想嫁人了?从大腿上割一块皮就留下一块疤,那疤好了粗糙得连猪皮都不如。三九姑娘就把脸盘红起来,望着远处不再说啥儿。顺着三九姑娘的目光望过去,一村人就都看见蓝四十既没有去围看车轮子,也没有来围看这洋布蓝袄衫。她倚在田头的一棵槐树上,痴痴地盯着这儿的女人们,直到都把目光扫过去,她才把自己的目光软下来,不言不语,弯腰挑起自己的一对箩筐,忽然就独自往田外走去了,烂袄里的棉花白在她的后腰上。
她收工了。她走过的田角上,坐了孤雁似的杜柏。杜柏看了她,她也看了杜柏,问了一句啥儿,杜柏一欠身子,就又孤孤地坐下了。
天色已淡将下来。日光薄薄的,暧意退得干干净净。
蓝三九冷了司马蓝一眼,说,你没给我姐捎衣裳?
司马蓝从自已的后腰取下了那个干粮袋,从中取出了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红洋花布,递给蓝三九,说这是给你六姐买的花布,又取出一双光亮的洋袜子递过去,说这是给你买的洋袜子,还取出了一包盒上画了一片烟叶的香烟,说这是给你爹的;最后就抓出一包小糖,花花绿绿的糖纸,在落日中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彩。村人们分吃着小糖时,就都最终明白了,蓝百岁家的六闺女蓝四十到底成了司马蓝的媳妇了。就都有些愕然,又似乎猛地明白,不是这样,司马蓝会去卖他的皮子吗?会给村里买回有史以来的第一辆车轮吗?
都收工去了。
太阳急急切切地缩了它最后的光色。要回村里时,司马蓝从田里站了三次没能站起来,右大腿上的疼忽然间咯咯卡卡传遍了他全身。蓝百岁拆了那一包香烟,自己抽了一根,也给自己同辈份的三十往上岁数的男人各发了一后走到司马蓝面前问:
“多大一块?”
看女人们都已离了田地,司马蓝解开了裤带,把棉裤脱下来。男人们围过来,便看见他右大腿上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纱布上浸出了一块血水。他把那纱布一圈一圈地解下来,到最后又露出了巴掌大一块方棉纱。司马蓝在那棉纱上用手指划了一个圆圈儿,把头抬起来。
“和核桃树叶差不多。”
杜柏、杜楠、蓝柳根、蓝杨根、及司马鹿、司马虎,和他们后邻的杜柱,这一茬少年都在心里哗啦一下,如猛地推开了一间暗屋的窗,当的一声灵醒到,原来在大腿上割去核桃叶样一块薄皮儿,不仅能买一个车轮子,还能买一件洋布衫,一双洋袜子,一斤小洋糖。那要割去两块呢?割去三块呢?卖掉一条大腿上的整皮呢?不要说买这么多东西,怕是连姑娘媳妇也由自己随意买去了。落日后的静谧,在山梁上铺天盖地。走在梁路前推着车轮的大人们的脚步,由高至低,由粗至细,渐次地远去。三姓村这一代已是少年的大孩娃,簇拥着司马蓝,就都商量着结伙去卖一次人皮的事,商量着卖了人皮,各自要干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杜桩说:“我卖了皮子。得很快合铺成亲哩。”
蓝柳根说:“我除了讨媳妇,也得买一条斜纹洋布裤子穿。”
杜柱说:“我不买衣裳,我买二斤肥肉吃。”
轮到最年幼的司马虎,他乜斜一眼司马蓝,说等我卖了皮,我不讨媳妇,也不给村里买车轮,买箩筐、铁锨啥儿的,我给我娘买样东西,剩下的我都存起来。就都明透这话是说他哥司马蓝给蓝家大小都买东西了,竟没给自家买下一丁点。
少年们都瞟着司马蓝。
司马蓝拄着一杆锨把立下了。他望了一群人的脸,最后把目光落在五弟司马鹿和六弟司马虎的脸上,忽然把手插进裤里边,从棉裤裆里的哪儿取出两包儿葵花子和一条深红色的方围巾。那围巾和葵花子上的体温都还白白淡淡,在黄昏的寒冷中几丝炊烟一样扩散着。司马蓝抖抖围巾,对两个弟弟说,没有咱爹了,活着的我是老大,我能不孝母亲吗?又把一包葵花子儿扔给少年中的一个人,说这包本来我想到家后再给鹿弟的,现在大伙分吃了吧。又把另一包丢给司马虎,说我是你哥,大哥如父,连走到家里你都等不及。说完这些,司马蓝就不再和少年小伙们一道了,他拄着那根锨把,从一条岔道往村里走过去。
岔道的前边,他的表弟杜柏,正默默的低头在走着。相距老远的路,就能看见他遗落在身后的心思,如开败的黑花样一片一片。杜柏说“蓝表哥,你没给我买回一根笔?”司马蓝说:“你家做好吃的给我家端过吗?你爹还是我的姑夫哩。”两个少年瞪眼时,蓝百岁不知从哪儿走了来,扛着一柄镢头,把司马蓝的脚步声唤落在一块田头上。
他说:“镇上那儿真的人山人海在翻地换土吗?”
司马蓝说:“都不是镇上人,是三邻五村的劳力汇在那。”
蓝百岁的眉毛结起来,闷了半晌道:
“要都来咱村就好了,我和你娘这辈人就准能吃到新粮啦,就不用连三赶四死得这么早。”
司马蓝盯着蓝百岁。他看着他的脸,像看着一本花花绿绿、有许多卦爻的农家历。
蓝百岁说:“明天你把我引到镇上看一看,看看是哪村也得喉死症,外村劳力咋就给他们干活儿。”

所有的转机就是这样冷不丁儿到来的。
蓝百岁和司马蓝去了一次镇上,果然看见成百上千的人们,云集在镇西的一道山梁上,用车推,用担挑,把田地高处的土运到凹地去,把种了上百年的坡地平整得湖面一样,还随着地势,遇物赋形,将所有平整好的地边要么用石头垒起来,要么用锨削得半陡半直,光滑得如行云流水。且那山梁上都还四处荡着红旗,贴了标语,鼎沸的人声,暴雨样哗哗啦啦。看着那么多的人干活,新翻的土地,一片连着一片,蕴含了千年的地气浸着人的心肺,如油烟熏着一样,刺鼻而又开胃。不消说,这不是一个村落的干活人。天下没有这么大的村。男女劳力盖着一面山坡,如河滩上一个挨一个来回跳动的黑黄色的鹅卵石。
司马蓝领着蓝百岁就到了那面山梁上。蓝百岁去问了一位干活人,那人说这是全公社在集中劳力修建梯田试点村,说领着他们来干活的是公社的卢主任,然后蓝百岁就捡一个人隙之处立住了。蓝百岁说,啥是试点村?司马蓝说管他啥是试点村,只要别人能去咱村白干就行了。蓝百岁蹲在地埂边儿不动了,他对面地里有十余辆架子车,车队一样把挖出的土推到一个凹坑里,凹坑里堆满了茶色的光。再往远看,山坡的一块平地上,有几个棚帐,炊烟从棚下挤出来,蒸腾在半空里,白浓浓一会就散散淡淡,溶在冬日的青天白云下。公社的那个卢主任在那棚前说了一阵话,就有人从那棚帐下挑一担开水走出来,好像是去给哪儿干活的农民送茶水。再把目光投得更远些,看见这样的棚帐还有好几处,都有炊烟袅袅,只要卢主任走到那里,那里就有人挑着两个饭桶走出来。
司马蓝闻到了一种白浓浓的香味。
他说:“日他们祖先,渴了还喝大米稀饭哩。”
他说:“这人要都去给咱干活,一年二年就把四百亩地土换完了。”
他说:“百岁叔,谁是卢主任?”
蓝百岁只是不答,叹了一口长气,就沉默得无边无际,把手端在下巴上,直到挑担送饭的人又把空桶从哪儿挑回去,直到头顶的太阳慢慢西沉时,已经有零星的干活人,扛着家什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才自言自语说,要这人都去咱村该多好。
司马蓝盯着蓝百岁的脸。
蓝百岁说:
“回家去吧。”
司马蓝说:
“叔,我能让这人都去咱村干活哩。”
蓝百岁说:
“笑话哩。赶日头不落回村吧。”
司马蓝说:
“真的,叔。我要让这些人都去村里干活了你说咋办儿”
蓝百岁说:
“孩娃,你想干啥你干啥。”
司马蓝说:
“我想当村长。”
蓝百岁笑了笑:
“你才十六就和你爹当年一样儿。”
司马蓝说:
“你不同意?”
蓝百岁不笑了说:
“除了这个,孩娃。”
司马蓝说:
“我今年就娶四十,娶时你不能让我们家花上一分钱。”
蓝百岁大声说:
“行。你说吧,你说咋样儿能把这些人请到咱村去干活。”
司马蓝说:
“找着卢主任,就说我们三姓村这地已经修了五六年,修得比他这儿好,让他到耙耧山里看一看。他到哪儿要不把这些人马往咱村里调,就让全村人给他跪下来。”
蓝百岁脸上没有要走的意思了,看着司马蓝,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这样能行吗?”
司马蓝往蓝百岁的头顶瞟了瞟,
“这法儿不行,我娶四十时你就还要彩礼嘛。”
蓝百岁不再说啥儿,他看见人家说的卢主任,从一个棚帐走出来,朝另一道山梁走过去,影子在梯田地里显出浅红色,又韧又长如一挂马鞭子。蓝百岁从地上站起来,说咱们去试试,把卢主任说动了,今年底四十过完十五岁我就让她和你合铺儿。
他们就一前一后朝梁顶走过去。
翻地的农民们都让温热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潺潺漫漫流。
卢主任迎面走过来,又要往哪儿拐过去。
蓝百岁远远站住了,额门上出了细细一层汗。
他说:“孩你叫他一声。”
司马蓝说:“你是村长。”
他说:“你叫他一声,后边的话我说。”
司马蓝急走了几步,追上去:“卢主任。”
卢主任站住了。
卢主任转过了身,扭得日光在他衣服上打折子。
卢主任还没有蓝百岁的年龄大,三十零几岁像三十还缺几,单瘦如麻,却透了几分白净,因为他年轻,又早早地统领了一个公社的人,他就在工地上这儿走走,哪儿看看,要把双手总是背到身后去,脸上总要凝着惊天动地的深思和熟虑。卢主任转过身时,他周围的日光发出细滑的声音从他身上落下来。他朝司马蓝这儿打量着,像打量一棵叫不出名的树。
“你唤我?”
司马蓝立马道:
“该你去说了。”
蓝百岁便硬着头皮朝卢主任那走过去。落日在他对面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到卢主任面前时,他朝卢主任弯了一下腰,看见卢主任穿的是一双最好的黑胶深口的部队上的解放鞋,又看卢主任穿的是部队上的斜纹绿裤子,再看见卢主任的上衣是蓝布中山装。然后他就说,卢主任呀,你领着全公社的人在这修梯田,这人要都到三姓村去,三姓村人会向你和全公社的人跪下来。说我们三姓村春夏秋冬不停歇地干,五六年过去,十面山坡才修了一面半,可那地比这翻得好,比这还像梯子田块哩。说要一个公社都帮着干,不到一年也就干完了四百亩,那时候梯田村才惊天动地呢。
卢主任惊怪地盯着蓝百岁和司马蓝,看了月余年满才开口:
“你说你们梯田已经修了五、六年?”
司马蓝朝前走几步:“这种地已经弄了整六年。”
卢主任说:“谁让你们修的梯田地?”
司马蓝说:“我们自己修的呀,我们说修,村里一敲钟村人就修了。”
卢主任把目光死盯在司马蓝的身上去。司马蓝听见了卢主任的目光迟缓地从蓝百岁身上移到他自己身上后,他感到那目光就柔和温暧了。卢主任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边来,去口袋摸出一盒烟,让了蓝百岁,他不吸卢主任也没吸。山梁上有风,卢主任把挂在还远处树上的一件部队上的大衣取下来,披在身上,他人就立马显得几分富态了,几分威风了。
“你们是哪个村落的?”
“三姓村。”
“没听说公社还有这么一个村。”
“在耙耧山的最里边。”
卢主任如准备好似的,当即从大衣口袋取出一张公社的行政区域图,问了他们村落在耙耧山脉哪一边,就把地图铺在上层梯田地边上,人在梯田下,正如趴在一张硕大的桌子沿,用指头在花花绿绿的地图上,大海捞针地移动着。有许多修梯田的人朝着这儿看。卢主任的专心好像一位先生一定要在学生的卷子上找出差错来,连有人来汇报各村修梯田的人数他都没抬头。他把指头从地图的下边移到上边去,又从西边移到东,那指头就在地图的边上将要走出图框的东角呆下了。
他终于在地图上一条山脉的尾部找到了一粒小黑点,问你们属那个大队的?答我们村就是一个大队呀。问有多少人口?答说多呢,二百多口哩。卢主任就说那你们不仅是全公社最小的大队,怕还是全县最小的大队了。
问:“你们平素和公社啥来往?”
答:“我们过年时赶集就到公社的镇子上。”
问:“没有到公社开过啥儿会?”
蓝百岁说:几十年间,就没有人通知我们开过会。”
卢主任怔了怔,说我刚从别处调过来,不知道公社里还有这么一个三姓村。不知道你们自发修梯田竟有几年了。说你们是被埋没的典型哩,你们先回去,半月内我一定到你们那看一看。

卢主任是一个好干部。当司马蓝老至将死时,还和村人们提到过这干部。说卢主任做事如风如雨,三天后果然到了三姓村,坐着一辆吉普车,把车停在山梁上。这是三姓村有史以来开到村头的第一辆车,和司马蓝给村里买了第一辆架子车的车轮一样有意义,在村史上占着辉煌不朽的一页呢。
那一天,天阴无日,沟沟壑壑都堆积着沉闷的寒冷和冬气。吉普车停在梁顶上,村人们从村里疯着跑到梁顶去,孩娃们惊喜的尖叫,如穿越窗口的光亮样把冬天的积郁照亮了。十四岁以上的男娃女娃和有家有口的男人女人们原没想到卢主任真的会到村里,就从田地里丢掉家什跑回来。大家围着吉普车,围着穿大衣的卢主任,把煮好的荷包蛋从村里用棉布包着端上来。主任和他的司机吃着那有腾腾热气的荷包蛋,看着村里的六七个不会长个的小儒瓜,围着吉普车像跳跳动动小肉球,就不想吃那鸡蛋了。就把荷包蛋递给了孩娃们。
赶来的蓝百岁就把脚踢在了接过荷包蛋就吃的孩娃们的身子上。
卢主任在三姓村的胡同里转一圈,看看房子看看街,从胡同西又到换过土的田地细细微微走了走,抓一把土在手里紧捏着,至尾站到一棵柿树下,打量着三姓村的几十亩山坡地,看那田地大的二亩不足,小的也就几分,每一块都在深冬中呈出暗红,连丁点大的坷垃都没有。田埂儿遇物赋形,弯弯曲曲,却都极有情致;易塌方的地边都用石块垒着,远看着齐整如盖的房基。而坚硬的地处,堤埂齐堑如墙,镢痕锨痕闪亮着深色的暗光。有潮湿浓浓的污土气息从那儿溢出来。主任吸了一下地气,忽然觉得那一片丝丝连连的新土地,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像这季节的红梅花。
他说:“早一点把梯田村的试点放到这儿该多好。”
他说:“偏僻,三县交界之地,闹不好会成为整个地区的典型哩。”
他说:“咋会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村落呢?还有二百口人呢?”
三姓村的人们都立在主任面前的荒地上,都企望着主任那张自言自语的嘴。有女人抱着孩娃在人群中,孩娃猛地哭了,她就拿手捂在孩娃的嘴上去。朝四野望去,灰白的空旷里,有村落里的老牛在对面山坡上吃干草。崖头上挂的羊,在攀着悬崖往另外的崖头干草地上去。天低矮而又沉闷,压得山脉上的静寂要炸出一声轰鸣来。主任把三姓村的人口和土地看完了。主任没再说些别的就往他少了窗玻璃的吉普车前走。三姓村人就跟在主任的身子后,送行样沉默得月深年久。快到车子前,司马蓝悄声叫了一声百岁叔,说他要不让外村人来这修梯田,你就让全村人给他跪下来。蓝百岁就说:
“你悄悄跟村人们说一声。”
十里长别样的三姓村人,从新翻地里往村头的吉普车默然走动着,蓝百岁影子样跟在主任的身后,司马蓝就淡下步子,对上来的村人说:
“喂,等一会给卢主任跪下来。”
“喂,看见村长跪,就都给主任跪下来。”
“喂,跪到车子前,不让他车开走。”
“喂,能哭就放大悲声哭。”
“喂”……
主任就到了那吉普车的门边上,就要伸手去开车门了,蓝百岁就跪在了主任前,悲悲戚戚哭着说,主任啊,我们也是活在世界上的人,我们祖祖辈辈没有得过政府的福,你就把公社的人马调到这儿翻地好不好?蓝百岁的下跪突然且有力,膝盖落地像两段粗硬的栗木从半空落下来,把公社卢主任吓得心里咚隆咚隆响,还不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三姓村的男人女人,大小孩娃就跪下一大片,全都缩在主任的车子前,黑的头发,黑的袄裤,和一张又一张黑的皱脸,转眼间把主任面前的天色染暗了好几成。有一只瘦狗,在人群中望着主任,脸上莫名地挂了两行泥水似的泪。蓝百岁说,卢主任,你就可怜可怜我们三姓村吧。
村人们就诵经一样唤:“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把外村的劳力调过来……”
蓝百岁说:“我是村长,我代表全村给你磕头了。”
村人们就随着蓝百岁把头磕在路面上,半黄半白的磕头声,从地上弹起来朝卢主任淹过去。卢主任被这响声打动了,他的瘦脸上,有了苍白,嘴角在那苍白中一扯一拉地抖。
他说:“人马都开来,村里有地方住?”
蓝百岁说:“我让各家各户把屋子腾出来。”
他说:“各村人自带粮食烧火做饭,你们得供人家有柴烧。”
蓝百岁说:“不行了把树都砍光。”
他说:“有的村穷,没有工具,你们得多备些车辆和铁锨。”
蓝百岁说:“只要有人,工具我们备。”
卢主任就开门上车,说你们起来吧,便由司机发动了吉普车。黑青色的机器声,拖着车头里的油热蒸气,把沉郁的旷野挤裂开,吉普车就从那挤裂的沉郁缝中唤着叫着开走了,黄尘白烟在山梁上龙头蛇尾,奔腾着久久不散。

这天这夜,三姓村闹腾得喜山悦海,一个村落没有了白天黑夜。大街小巷都塞满着村人们的各式狂欢。有人在日落之前,就提前吃完夜饭,说今夜打一通宵纸牌去。有人索性饭也不烧,一家人站在街上,见人就说:
“听说了吧,全公社的劳力都要来给咱村换土啦。”
再或说:“知道吧,明年咱村就都可以吃到新土长的粮食哩。”
男人们聚到一块,说真他奶奶的想不到,长寿要从咱这辈子开始了。说千恩万谢,都亏了蓝百岁。就都为当初蓝百岁当村长大家不冷不热后悔了。就都涌到蓝百岁的家里去,不提当年不拥戴他当村长的事,叫着他百岁叔,或者百岁伯,再或百岁哥,说你比他司马笑笑那任村长干得得不差哩,要早让你主持村里事情,蓝姓、杜姓、司马姓,不知道要少死多少人。那些已经死了媳妇的男人们,说着便泪流满面了,说媳妇要能熬到今天该多好,就能吃到新土的粮食长寿了。
蓝家是四合院的大宅地,有一边厢房没有盖,土坯院墙倒塌几年了。蓝百岁满面光亮,坐到上房正屋里,把一捆上好的烟叶从房梁上取下来,不停地揉碎后,又拌了一勺芝麻油。满屋都是烟味和油味,整个世界都是说话声。有人坐在司马蓝身边的椅子上,有人就干脆蹲在冰冷的脚地上;有人蹴在门槛上,有人就索性倚着门框如柱子样竖在那儿。屋里没有空地了,就从塌墙那儿臃肿到院外去。人山又人海,欢笑声波波涛涛,潮到东,潮到西,潮涨了满山遍野一世界。有人在计划冬天一过,赶不上种小麦,除了种玉米,能不能在新地里赶出一季谷子或豆类。有人计划说,人到长寿了,活四十五十不死,七老八十都摇晃在世界上,走不动路,说不了话,牙掉耳背,儿孙不孝又如何是好。蓝家的大女儿蓝九十从婆家回来了,把孩娃往地上一放,又转身回婆家把婆家准备盖房用的弯椽子杠回两根来,由两个小伙劈碎开,在上房生了盆红彤彤的杂木火,把每个人的脸都映成亮桃色。
蓝百岁隔着人头说:“让外边的人都来烤火呀。”
二女儿蓝八十唤,都挤进来烤烤火,外边多冷呀。然那屋子又是哪能挤得进,院里的人就在院中央生一堆玉蜀黍干,先烟后红,一层烟灰就在黄昏中飞满大街小巷了。院子外的人,不往屋里进,也不往院里去,他们就在街上跑步跺脚,把手拿在嘴前哈热气。这多是一些村里的少年们,他们不说粮食,不说新地。他们说村里合铺他妈太早了,不到二十就做了爹,一辈子未及玩耍就得养媳妇,养孩娃;又说既然长寿了,合铺又早,等媳妇一到三十岁,就索性再找个闺女合次铺,由大婆小婆侍弄着。又说了一些别的啥,天不黑就都往司马蓝家里走去了。
司马蓝家和蓝百岁家一样挤满了人,但多是晚一辈份的。连一向与人群不合,总是心事重重的杜柏都来了司马家。二十岁还没结婚,使他母亲急病在床上的杜柱,十五岁了还没去过镇上和县城的蓝柳根和蓝杨根,及杜桩、司马鹿、司马虎,他们把司马蓝围起来,听司马蓝说他是如何到公社在镇西搞梯田试验村,就想到让全公社的劳力都来三姓村翻地换土;说他如何把村长蓝百岁领到那个村,如何找到了公社的卢主任,又如何请卢主任一定到三姓村来看一看。于是,谁都相信,将把全公社的劳力调来的不是蓝百岁,而是才年仅十六岁的司马蓝。于是,就把司马蓝当成三姓村的又一个村长了。
“今儿,”司马蓝说:“我要不说让全村人都给卢主任跪下来,那卢主任不是开门上车就走了?”
就都坚信,司马蓝果然不是村里的凡人啦。
女人们是不和男人们往一块扎堆儿,她们给男人们生了火,给男人孩娃烧了饭,就从家里出来立在门口的避风处,脸上放着从没有的光,说着什么就哭了。又说着什么就笑了。忽然就又有人从村那头传来半青半紫的叫,说谁谁在她家门前哭哭闹闹,好像是疯了,唱着说着,说她再也不用五年六年,十年八年都下地翻土累得牛马不如了,再也不用为到了三十六七岁就害病死掉,提心掉胆的夜夜不能入睡了。唤话的人立在胡同口的一个石头上,把手喇叭在嘴唇上,那唤声便嗡嗡啦啦,像龙卷风样刮得各家门窗都叮当叮当响。于是,村街上的就都去看那说说唱唱的疯子了。
脚步把白天踩去了,夜晚砰的一声降下来。各家的狗都在门口转悠着。上架的鸡咕咕咕咕不停地叫。猪和羊被吵架声闹得在圈里兜圈儿。
夜晚不是夜晚了。
月色和星光本来在耙耧山脉的夜间是落地有声,可这一夜星月依然的亮,声息却无踪无影了。闺女们本来是夜间一向都极少出门的,这一夜却都在月色里水潺潺地笑了一夜,说了一夜。杜家的竹翠没吃夜饭就随着哥哥杜柏从家里走出来。蓝四十和蓝三九从卢主任离去压根儿就没有回到家里去。她们云集到打麦场的麦秸垛的缝隙里,为外村的劳力要到村里来干活,为五年六年,十年八年的翻地可能一个冬天就完了,为再也不消她们青嫩的年纪就得和男人们一样下地干活说了一夜话,说得场上的麦秸都吱吱喳喳响,直到觉出从梁上有青色寒气扑下来,觉出脸上有细微的酷冷温温柔柔落上去,都才离开打麦场,依依地往村中的别处走过去。
这当儿,夜就枯井一样暗深了。星星和月亮不知何时隐退了,一世界都沉没在粘稠的模糊里,连各家各户的说话声也跟着迟缓疲累了,便都听见村中央老皂角树下挂的牛车轮子钟,清脆利锐地响几下,当当当地把静夜敲得哆哆嗦嗦颤抖,如重锤打过的黑色鼓面儿,跟着,紧随其后就传来了村长蓝百岁那红暧暧的唤:
“各家各户、大人孩娃,都回家睡去吧——都躺在床上好好想想公社卢主任的话——该给外村劳力准备床铺的这几天把床铺准备好——该准备柴禾的把烧柴准备好——该准备到教火院卖皮买家什的心里也好有个数——”
第二十七章

一夜大雪。
雪是说下当当啷啷下了的,夹在雪中的小冰球,米粒样从山脉的高处朝着凹处滚,待天终于亮后,雪花便疯舞狂飘起来。转眼之间一世界茫茫白色了。三姓村人在来日的半晌时分从梦中醒过来。司马蓝穿好衣服,在自家门口的雪地里站一会,拨着雪地往蓝四十家里去,然到胡同口却听见有人唤。他回过了头,看见杜柏的妹妹竹翠从杜家胡同插出来。那胡同雪白,如拉开的一匹白色的布。竹翠在那布匹上走着,瘦小得如是一根针。
他说:“竹翠,你和缝孝布的针儿样。”
她瞟他一眼,端个簸箕,簸箕里盛了条帚,显见是刚从磨道里出来,去还谁家簸箕和条帚。听了司马蓝的话,她没有搭理他,从他身边擦走了。他一直追着她的后影看,想她这辈子倘要嫁给谁,谁就倒楣透顶了。想她的干瘦,男人们趴上去,她的骨头会像刀一样把谁割死呢。他替她叹了一口气,正要转身时,不想她突然立下来,把条帚拿在手里,将簸箕顶在头上伞着飘落的雪,说:“蓝表哥,我问你一句话。”
他说:“问啥?”
她却不说,只在雪地遥远地望着司马蓝。
他急了:“你到底问啥儿?”
她依然不言不语,看他看得一动不动,呆呆怔怔。
他就走了,拨雪的白色响声,冰凉而又响亮。可待他要往蓝家胡同拐去时,她在他身后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她说:“表哥,我要请个媒人去你家提亲你肯不肯娶了我?”
他木在雪地好一会才把头重新扭过来,他听见他扭脖转脚的声音像干裂的城门木轴一样响。
他问:“竹翠,你说啥?”
她说:“表哥,我想嫁给你。”
他说:“我都订过婚了,和四十。我俩好得死去活来哩。”
她说:“我知道你给她买了一块红花布,可你要是娶了我,我会像磨道里的驴一样待奉你一辈子。”
他说:“你才多大呀……瘦得和针一模样。”
竹翠又看了一会司马蓝,无喜无悲地转身走去了。雪花把她头顶簸箕打得哗哗啦啦响。
一直看到竹翠朝另一条胡同针样插进去,司马蓝抚掉头上雪,不想再往蓝家去了。忽然之间,有一种东西在他身上荡动起来了,他觉得又好笑,又温暧,仿佛要找的啥儿,在路上无意之间捡到了。
第二十八章(1)
耙耧山脉下了铺天大雪,八十里外的县城里却依旧干燥。从三姓村赶到县城第一批卖皮子的少年们,在山坡上走路吱吱喳喳,发出一路雪声,到城边却都踏上了没有一星雪湿的平地,彼此“啊!”了一下,便在一啊中,明了了县城终归是大的繁华之处,连落雪都和山脉不一样哩。湿黄的太阳,把县城镀上了一层铜光,虽是冬天,却使三姓村的少年们感到极其温暧。司马蓝腿上的伤口已经好了十成有八,已是了卖皮的老主顾,他领着大伙赴汤蹈火样走在前面,司马虎、司马鹿弟兄和蓝柳根、蓝杨根弟兄以及杜姓的杜桩、杜柱,一行十几,跟在他的身后,朝城东的教火院欢欢快快走着,像一群将要成年的羔羊在草地上撒欢撒娇,东张西望,还吹着口哨。沿着城墙下的外环路,能看见城墙里许多老宅的高屋脊,还能看见城墙角上的古炮楼。司马蓝说那炮楼是日本人修建的,同行的人说真的吗?他说他三岁跟着父亲司马笑笑来卖皮子听说的。于是哟,少年们愈加佩服了这位十六岁就敢来县城卖腿皮的司马蓝。至城东岔路口,面前出现了一片模糊红色,又走一程,便看见教火院的红墙红瓦,少年们的血液便都在兴奋中湍急地奔腾起来。
“咱村人老几辈卖皮子都在这里啊。”
“今天要是买皮子的人不多呢?”
“买主不多,就先尽着你们卖。”司马蓝说,“村长说了,除了给村里买车轮,剩下的钱都是自己的,这样谁家急着用钱谁先卖。”
少年们相互看看,杜柱说跑了八十里路,我无论如何得卖一块大腿皮,买一条裤子穿,说自己四年没有穿一条新裤了,都是穿爹死时留下的旧衣裳。说我爹死时,全村人都知道是光着身子埋了的,说娘把爹的衣裳都留给我穿了。司马蓝想了想,说今天就是只能有一人卖皮子,也只割你杜柱腿上的。杜柱为有这话满意了,额门上放出一层粉淡的光。可同来的蓝柳根又说,我们也一样跑了八十里,来回一百六十里,一样和大伙昨夜在人家牲口棚里住一夜,我们一家来了弟兄俩,两个人不能让我们一个也卖不出去呀。司马蓝说杜柱卖掉一块,第二块就让你们弟兄卖,保证你们两个人能卖出去一块儿。
“我呢,”十四岁的司马虎说,“哥,我们来了弟兄三个呢。”
司马蓝有些为难了,走着走着站在了岔路口,为难如云一般从他脸上飘过去。这时候,又有一个小伙说,他今儿必须把皮子卖出一块去,说来卖皮路上的干粮还是借人家的面,不说自己想买衣裳穿,想买半斤肥肉吃,卖不掉拿什么还人家的干粮面?少年们就七嘴八舌了,红嘴土话争起来,像谁偷了谁的钱,争吵声水溅崖石样白哗哗地响。一行人中年龄最长的杜桩把身上的干粮袋摔在了脚地上,吼着说今儿死活他卖出去,说就是教火院只割一个人的皮,也该割我身上的,说我媳妇都订婚三年了,没有钱就是把媳妇娶不到家。说我立马要二十岁,如果累死累活翻了地,仍然要得喉死症,我就是长寿活到三十八,也才还有十八年,合过铺媳妇又不一定当年怀孩娃,三年二年女人肚子不显是常有的事,谁能保证结婚媳妇就能生孩娃?他说就算媳妇一结婚肚子显大了,生出来也到第二年,等他三十七八死去了,老大孩子也才十五岁,那老二、老三、老四呢?我不是活一辈子,不能看着自己的孩娃成亲和姑娘出嫁了?
太阳已升至半顶,城外田野上灿烂一片。四野的小麦地里,稀落落的麦苗,枯萎萎地缩在焦红色的土地上。远处的山坡上,有人群朝一个方向涌过去,都杠着铁锨,镢头啥儿的。路口以西,有几只羊在麦地里欢喜地啃着麦苗儿,放羊的主人,在麦地田头抽着烟,看着他的羊群儿。司马蓝盯着这二十岁还没成亲的杜桩,说既然这样,买皮的人少了就先由着你。
可司马虎不干了,“那我呢?”
蓝柳根说:“我们就白跑一趟吗?”
司马虎说:“是我哥把你们领来的,得由我们司马家卖完了再卖你们的。”司马蓝横了一眼六弟司马虎,说:“学着你五哥少说话!”司马虎用鼻子不畏不惧地哼一声,蹲坐在田头默死不语了。眼前教火院的大门,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还有许多和司马蓝年龄相仿的城里少年,穿着一色儿的黄军袄,或穿着土袄,外罩一件军用布衫子。他们忙忙匆匆,在门口议论几句什么,就有其中之一骑一辆自行车风驰着从教火院的后墙往城里飞过去。司马蓝把目光从教火院那儿收回来,脸上先还僵着难色,后就呼啦一声烟消云散了。他说:“这样吧,”又数了一下人数,“我们来了十二个人,十二个人是七家,我配七根签,由长到短。教火院今儿只买一块皮子了,谁抽着最长的谁卖;人家买两块皮子了,那就轮着第二长的签,人家买三块皮了,那就轮着第三长的签,就这么先长后短排下去,谁抽着最短的该谁倒霉咋样儿?”
大家面面相觑,默得日暗云灰。
司马蓝说:“都说话呀,你们。”
蓝柳根说:“我们兄弟俩也抽一根签?”
司马蓝说:“我弟兄三个也抽一根哩。”
蓝柳根说:“那要是买人皮的多哩?”
司马蓝说:“一人大小只能卖一块,真过七块后一家来两个、三个的可以卖。”
司马鹿看看哥说:“我同意。”
为着合铺而来的杜桩说:“我也同意。”
就都同意了。
司马蓝去路边的一棵柳树上折下一根细树枝,背对着大伙,把那细枝断出七截,长的不过手掌,短的有一截指头。把七段枝儿并排在手心,有一股浓烈的柳腥气息绿茵茵从他手心散出来。往少年们这儿走来时,司马蓝嗅着那柳气,想着春天不远了,也许过些时日,雪融冰开,春天就悄悄到来了,那时候就该在村里新翻的田地种些啥儿了。
那时候三姓村人就从喉死症那走回了。他想,今年内能借着外村劳力把村里的田地翻新一遍该多好。想家家都能吃上新土上的粮食该多好。说谁先抽这签?说其实先抽后抽都一样,今天卖不了皮,那皮就还长在自己大腿上,像钱存在银行一模样,下批来卖了,就等于把钱从银行取出来。
“卖不掉就等于今天的银行没上班。”他说着,把握签的手伸到大家的眼皮下,那只手就胀圆得如一只黑中透黄的干硬馍。大家看着那个馍,蓝柳根说我先抽,司马蓝说谁先抽都一样,古时候有弟兄几个抽签当皇帝,大家都争着先抽签,结果谁也没抽到,皇帝签留给那个最后一签的傻子了。既然连皇帝签都可以留给最后一签的人,村少们就不争着先抽签,就让蓝柳根先抽了。然蓝柳根正要去抽时,一直默蹲在田边的司马虎却跳了一下站起来。
“我先抽,”他说,“我弟兄三个才抽一根签,该我们司马家最先抽。”
就由司马虎最先抽签了。司马虎把司马蓝捏成拳头的手左右看了看,又看看司马蓝的脸,悄声说,“哥,抽哪根?”司马蓝说想抽那根你抽哪根。
司马虎瞪了一下眼,“没见过你这做哥的。”又问司马鹿:“五哥,你说抽哪一根?”
司马鹿说:“最边那一根。”
司马虎就决心抽了边上二指长的一根签,问是最长的吗?司马蓝说抽完了一比就知道。司马虎就握着签小心地站在一边等待着,看着那想合铺的人去抽签,看着杜柱去抽签,看着蓝家弟兄的蓝杨根去抽签,无论谁抽出来都去比一比。到签都抽完了,把签都放在一块平地上比,就比出来司马虎的签最长,长出次长的半截指头儿,且别人的签是枯柳枝,呈出暗黄色,司马虎的签是腐白色,是一段荆条儿。
司马蓝就打了司马虎一耳光。
司马虎恶了一眼司马蓝,就在他大腿上踢一脚,正踢着司马蓝割过皮子的疤,司马蓝哎哟一下,解开裤子看了那伤疤,系上裤子抓起一块石头就往六弟司马虎头上砸,没想到司马虎看着那石头,十四岁的脖子梗了梗,脸上怒着恨,把头往司马蓝的面前伸伸说:“有种你把我头砸掉,不砸掉你不是我四哥。”
司马蓝就不得不把石头砸下去,不砸下去就在六弟面前丢人了。为难着下砸时,五弟和别的少年们把他抱住,把他手里的石头夺下了。
司马鹿说:“四哥,虎弟刚十四,你得让着他。”
司马鹿又说:“六弟,爹死了,四哥就是爹,我们都该敬着四哥哩。”
司马虎就把伸长的脖子缩短了。
司马蓝在地上跺了一下脚,说你还专往我的腿上踢,踢坏了嫩皮倒没啥,要把伤皮边上的好皮踢烂了,使我以后的腿皮卖不掉,你看我不要了你的命。就这样阻拦着,相拥着,少年们就往教火院那儿走去了,就说好司马虎的假签不做数,第一卖皮的是长签蓝柳根,第二卖皮的次签杜柱,靠卖皮合铺的杜桩排第三。因为司马家弟兄打架了,就都同意司马虎那根签也不能废了去,排第七有些对不住司马家弟兄们,就都同意他们排在中间为第四。
时候已是上午的半晌儿,日头在教火院老教堂的房顶悬挂着,把教堂楼晒得红光满面,如涂了一层新红色。大家奇怪日光如何能把旧墙晒得鲜艳时,就看见有人提着红漆桶往墙上去涂漆,就都朝那儿走过去,一边看那两个人往墙上涂抹着,一边由司马蓝上教堂楼找院长联系卖皮去。
司马蓝在教火院已经熟悉了,上楼一会儿就跟下一个穿白褂的老大夫。老大夫五十余岁,站在墙下望了望三姓村的少年们,说都这么小?司马蓝说不小了,都十六了。老医生就往病房那儿走。大伙儿急问司马蓝,说没人买皮子?司马蓝说几天前来过六个烧伤病人,都是年轻人,再生能力强,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植皮哩。少年们便都怀了希望,让司马跟着老大夫一道去,说不行了给那大夫说皮子便宜些,降价了人家就买了。
司马蓝说:“那不是老大夫,是副院长,凡卖皮都得经过他。”
司马鹿就说:“你去呀四哥,别叫人家大夫院长的,你叫人家伯或爷。”
司马蓝说:“用你交待?我不憨不傻。”
追着副院长的身影,司马蓝跟着进了病房里。那两个涂漆的人转过身,都一脸疑惑地盯着这些山里的少年们,看他们蓬乱的头发,布满灰尘的脸,一色儿城里早就少见了的大裆裤和看啥儿都新奇的眼神。
“你们是哪里人?”
“乡下的。”
“不消说是乡下的,”那两个人说,“城里人没有你们这模样。”
蓝柳根说:“我们是耙耧山里的三姓村人。”
那两个人说:“噢—-是卖皮子吧?”
蓝柳根问:“你们知道?”
两个人说,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世上有个三姓村,全村人都得喉死症,世世代代靠卖人皮过日子。又说你们今儿来可是赶巧了前天县城一派人烧了另一派的司令部,烧成重伤的都住在教火院。说这一派人连银行都砸过,你们卖皮子可以把价钱要高些。
杜柱眼睛放光了。
“一寸见方要五十块钱贵不贵?”
提桶的中年人答,
“一百也不贵,皮子无价呀。”
立刻,所有的三姓村少年的脸上光亮了,惊喜地望着那涂漆的人。过一会儿又都相互望起来,彼此喜悦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知该把自己的手放到哪里去。就大多把手在小肚前的衣裳上寻些摸呀捏的事情在做着。太阳已移过教堂楼,楼门口的墙上泥了一块干水泥,水泥上涂成了洁白色,洁白上印了红色的一个人物像。人物在桔黄的日光里,灼灼发光,笑得银格朗朗。三姓村的十几少年,坐在光亮里吃了一阵干粮,就见司马蓝从病房那里出来了,老远就能看见他脸上的兴奋一块一块,当啷当啷朝着地上掉,黄灿灿的笑也如这教火院墙上的像。大伙看见他就把干粮停咽在喉咙间,扯着脖子问他咋样儿?他说抽签白抽了,有六个病人都植皮,刚好我们十二个人每两个卖给一个人。
都从地上站起来。
“真的呀?”
司马蓝说:“还能有假?”
有人把手里一直握着的柳签扔掉了。
“价格呢?”
司马蓝说:“打死你们都猜不到寸方多少钱?”
蓝柳根朝前走了一步,
“五十块。”
司马蓝摇摇头,“太少了。”
几个人同时说:“是八十?”
司马蓝很惊讶:“你们咋知道?”
就都相互笑了笑。司马蓝便一溜顺口对大家说,我昨夜睡在牛槽边,梦见两头牛踩着我的胸口走过去,我的胸膛像西瓜,哗哗啦啦被踩得水淋淋的碎,心和肺像西瓜仁一样红浆浆地流出来,梦一醒我就知道夜梦见血,白日破皮,今儿咱们准定能把皮子卖出去。看——咋样儿?梦验了吧。以后你们都听我的,杜桩哥别看你二十了,比我大四岁,日后听我的没有错。等有一天,我当了咱三姓村的村长,哼,那时候人长寿,日子富,别说你们都想讨一个媳妇,就是讨两个、三个都不难——你们知道我是咋样把价格涨上的?我上次卖皮才寸方四十块钱。可今儿,我看那几个人说话口气大得很,说到谁家的啥儿东西不肯交,有一个烧伤病人在床上一折身,说不交把他家东西全都抬出来,把他家银行的存款没收掉。我一听,知道今儿遇着买主了。我说我们来了十二个人呀,要是买皮你们在我们十二个身上都得买一些。人家说那我们就每个病号买你们两个人。我说啥价钱?人家说你说吧。我说我们得用这钱买车轮,买箩筐,买铁锨和镢头,说我们得把村里的四百亩地换一遍土,还得用这钱给各人各家买衣服,给病人抓药,给弟妹们捎些城里的玩艺儿。司马蓝说我把能说的全说了,还说了柳根你爹死时光着身子埋掉了,连件衣服都买不起,说村里人一年得死一、二十口,这个刚死掉,那个又死了,就把刚死不久的坟扒开,把棺材抬出来重新装殓人。说人死上路,总得有副棺材。说一副棺材最多时候二年里重复用八次,埋了八个人。最后我就把那些烧伤的病人说动了。他们说你别扯那么多闲蛋话,你说寸方多少钱吧。我一咬牙,说六十块。那几个人眼都没眨,说六十就六十。我又试着说,我们来的都是孩娃,皮子又嫩又好,最是生长时候,寸方七十块钱吧?人家犹豫一下,说那就七十吧。我看这话儿没到头,出门时有一个人比我大几岁,穿一身绿制服,是专门照料那几个烧伤的。他把我送到门口,我一转身就跪下给他磕了一个头,叫了一声伯,说我们卖的是人皮呀,寸方八十块行不行?那人就烦了,说你有完没完?六十七十不是都是你说的吗?我就在地上跪着不起来。从屋里就传出话来了,说八十就八十吧,让他们把身上的皮洗净,这就把价格涨到寸方八十块钱了。
大家把司马蓝围起来,听他述说像听老一辈人说的历险故事样,谁也不接话,都一脸粉红的肃穆和虔敬,一脸粉红的喜悦和惊奇,等司马蓝说完了,问现在我们干啥儿?
司马蓝说:“我们去洗一个澡,要脏了大夫和病人都嫌弃。说不定还把价格压下了。”
便都去洗了一个澡。
在教火院的南墙下,三间房的大池子,水过了大腿深,两毛钱一张票。本来谁也没说来城时家里人在身上装了钱,可想到午饭后就都能卖二、三寸的皮,都能挣二百来块钱,就有两个把身上带的五毛钱全都拿将出来买澡票。剩下的一块九,是杜桩掏出的,他竟带了六块钱,说这是家里的全部积存,怕卖不掉皮子,就用这钱给对象扯四尺好布带回去。杜桩掏了这钱,大家就都说今天哪个烧伤病人烧得重,烧烂的块大,就让杜桩把皮子卖给谁。杜桩听了这话,感动得谢天谢地,说既然这样,洗完澡他再请每个人喝一碗羊杂碎汤,把剩下的四块一毛钱全花了。
第二十八章(2)
就果真请每人喝了一碗羊肠汤,把四块一花剩至八毛钱,还又买了两包葵花子,几个小糖豆,全部分给了大伙儿。这一天如同过年样,洗澡时池里没人,他们三姓村的十二个少年,在池里打水仗,开心得桃花灿烂。本来是许多年月都不消洗澡了,本来洗澡时从不敢脱光的,本来不计划一辈子用澡堂热水洗一次,可这到城里卖皮了,就喜出望外的一切都有了。四边的池壁用砖垒起来,水蒸气把池壁缭绕得又光又滑,砖面上生长了白苔儿,如涂上去的白糊糊,池底是青石板,凹里积下的泥垢,踩上去如踩了一条鱼。有的凸处,石板面涩涩利利,脚底板搁上去,用力一拧,泡泛的脚茧就被拧下了,使人惬意得无以言说呢。在澡堂洗毕疯足,身上似乎少了十余斤重,穿上衣裳一走,人轻快得要飞起来。刚刚觉得肚饿,又每人吃了一海碗羊肠汤泡馍,又香又辣,一个个汗流满面,把冬天的一点寒冷赶得无踪无影。从饭店走出来,肚子圆圆胀胀,舒服得人只想躺下睡一觉,这时候已经看见管植皮售买的副院长和料理病人的一身绿制服的青年在教火院门口焦急地了望着,便停吃了瓜子和糖豆,急火火朝那儿走去。原来是副院长拿了一张填满字的表格等他们按印儿。
“上边写的啥?”
“你们村谁来卖皮都要按这么一个手印儿,就是说卖皮你们是自愿的,出了医疗事故由你们自已负责任。比如说……都是不可能的事……比如说……从来没有的事,可不排除可能性……比如说你们得了破伤风,出了人命案,这事故就与教火院没有关系了。”
这话把少年们吓住了。直到这一刻,才都在各自的脑里咚的响一下,才恍惚明白,有一块皮子活活生生要从自己的腿上割下来补到人家身上去,就像他们在家吃萝卜皮样噌噌的剥下一层儿。大家伙忽然沉默着,脸上都硬了苍白色,心跳如落在石面上的锤,清清冷冷的响。时候已是后晌过去一截儿,日光模糊,有些粘意,冬风开始往人的袄裤里钻。
院长说:“你们谁先按?”
少年们都看着司马蓝。
司马蓝说:“你们给他们多打点麻药行不行?他们都是第一次卖皮子。”
院长说:“行。不会让你们疼。”
司马蓝说:“价钱可说好是寸方八十块。”
院长看了一眼那制服青年,青年眼往别处瞅瞅说:
“都是乡里乡亲,革命群众,谁会坑谁呢?”
司马蓝说:“你们最好先把钱付给我们。”
青年说:“不卖就算了,重回你们的耙耧山脉去,这么一大笔钱不拿到货谁肯付款呀。”
司马蓝就在那表格上按了手印儿。
大伙儿便都在表格上按了手印儿。
手续是在教火院的大门口办理的。待每个人的食指上染了红,他们就知道自己的皮子卖掉了,像奶羊的奶汁还在肚子里,可已经卖了就得让买主牵走去挤奶。他们一队儿跟在医生身后。那青年像领队样在一侧,到病房那儿,就四人一堆,划成了三堆儿,被已在那儿等好的医生们分领在了三个手术室。
在司马蓝第二次领着村人男女老少到这儿卖人皮时,岁月已箭过了十余年头,他还又把这一天他们十二少年卖皮的事情,自头至尾给他的女儿葛和村里又一代的少年们讲了一遍。他没有想到,日光在教堂楼前时他们被领进一排房的三个手术室,待日光爬上教堂一楼的窗台后,他们十二少年就都被人从手术室领了出来,每个人的左腿或右腿,依据烧伤部位,皮肤黑白,都被割去了一块。如那病人烧伤在脸上,皮肤细腻的,就割了他们大腿根部里侧一块儿,如病人皮肤黑,烧伤在胸膛,就在他们大腿上随便割一块,这完全由了大夫在哪儿落刀方便就在哪儿割。有一个脚面烧伤的病号,本来不要植皮的。慢慢生长自会好起来,可蓝柳根还是让他割下了一块大腿皮。他说不卖一块我不白来一趟吗?大夫就在他的大腿上落了刀。
最先从手术室走出来的是司马鹿。走下手术台,有个医生发给他一根胳膊粗柳木棍,说到外面等着去,他就拄着棍到教堂楼前晒暖儿。接下蓝柳根柱着棍儿出来了。
“你割在哪儿?”
“左腿上。你呢?”
“右腿。你卖了多大一块儿?”
“不知道,不让看就给包住了。”
“我也不知道,横竖人家量有尺寸记着哩。”
接着司马虎从病房那儿出来了。
司马鹿问:“疼吗?六弟。”
司马虎说:“像剥萝卜皮,有吱吱的声音哩。”
最后从病房出来的是杜桩,他是被两个护士架着胳膊出来的,护士说他卖得太多了,说从来没见过有谁卖了这么多的皮,像揭掉两棵白菜叶。司马蓝说你疯了?他说好不容易卖一次。我还得给我妹妹备些嫁妆哩。司马蓝说你下次不卖了?他说大夫说我的皮子好,是甲等皮,比你们的都要长得快。
就把杜桩扶坐到了日光下。
就等着人家来付款结帐了。
就来了几个结帐的人,跟在那个穿制服的青年身后,都是一脸和和善善的笑,到他们面前,什么也不说,从一个青年手里接过一捆包儿解开来,露出了两打红皮小书,红得如他们身后刚漆过的墙。那制服青年把红皮书自司马蓝开始,一人发了一本,他们就怔怔的对着红皮书呆了一阵,不知人家发书干啥儿。倒是司马虎眼睛亮利,朝身后看了一眼,说这书皮上的头像和后边的原是一个人呀,就都刷一下回过头去,发现红书皮正上方的头像果然和教堂楼门口水泥壁上印的画像原是一个人,就迷迷地又回头望着那发书的人。
“我们要书干啥儿?”
“‘为人民服务’学过没?”
“把钱给我们,天都黑了呢。”
“‘我们要做一个纯粹的人,高尚的人,对人民有益的人’知道不知道?”
“我们用那钱除了买车轮铁锨,还得买衣裳、娶媳妇、打油盐,称点辣椒粉、胡椒面,七七八八,到处都急着用钱呢。”
“‘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这你们总该知道吧?”
“太阳都落了,我们在这耽误一天,又要花好多钱。”
“最简单的知道吧?‘要斗私批修’‘要斗私批修’你们都不知道,真该把你们赶出地球去。”
人家没有动手把他们赶出地球去。只是这么说说就走了。他们不知道人家为啥不给钱,把那红皮书在手里翻了翻,也没有发现书里夹有钱票儿。司马蓝便瘸着腿追唤着,你们把钱给我们,我们该往家赶路了,趁麻药的劲道没下去,我们还能走个十里八里呢。
太阳是终于西沉了。从教火院的院墙望出去,血色落日如被刀切了一般少半个。教火院的院子内,红浆浆的落日铺了很厚一层儿。司马蓝从浆红中趟过去,踢出许多红点在他们脚下又溅又落的。前边的青年们不理他,只朝后回头瞅了瞅,就哄笑起来,待司马蓝追到病区门口时,人家拐进病区,便又有两个精壮的小伙出来守在门口上,把司马蓝给拦下了。
他说:“让我进去,他们还没给我们付钱哩。”
守门人说:“革命总会有流血,总会有牺牲。”
他说:“那钱是我们卖皮的钱。”
守门人说:“革命总会有流血,总会有牺牲。”
他说:“是人皮,是我们大腿上的皮。不信了我脱了裤子给你们看。要是一张兔皮、狗皮就算了,虎皮豹皮也没这皮值钱哟。”
守门人说:“革命总会有流血,总会有牺牲。”
他说,你们让我进去呀,天下哪有买东西不给钱的理,给一本书就算了事啦?守门人就拦着他不让进病区,就破天裂地般吵起来。有许多病人围过来,还有医院的工作人员也都在围看着。司马蓝把手里的小书摔在了脚地上,守门人就上前把他揪起来,虎鼻狼眼吆喝他把书捡起来,说捡起来还要贴在胸口上,不这样就把他关进监狱去。司马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起先守门人还和他平平和和说话儿,待他摔了书,人家就没有平和了,脸上的暴怒便青青紫紫了。起先那许多围着的人,虽不说话那眼神是明明了了亲着他司马蓝,自他摔了书,人们却都说话了,都说司马蓝这就没理了,本来有理一摔书就彻底没理了。
守门人把他的胳膊小鸡腿样扭到身后吼:
“把书捡起来。”
他就把书捡将起来了。
“把书捂在胸口上。”
他就把书捂在了胸口上。
守门人用力一推,就把他推在了人群上。人群就劝他不要再追着要钱了,权当这钱是支援革命了。他不明白城里人一口一个革命的话,为啥说到革命连人皮钱都可以不付款。照这种道理说下去,砍一个头不是说革命也就砍了吗?司马蓝觉得他找到了让守门人哑口无言的话,要说时却听见人群外有了枯灰哀哀的叫。他从人群望出去,看到杜桩在地上哭得打着滚儿。他知道他身上的麻药尽了,青痛红疼已经袭上来。司马蓝朝红墙那儿瘸过去,人群便又跟着他朝教堂楼的那儿涌。日光已经落尽,教火院里开始变为灰腐色。冬风从大门那吹向西,人们都把身子紧缩在棉衣里。在那堵红墙下,杜桩滚在尘土中,倚着一棵槐树打哆嗦,不知是因了寒冷,还是疼痛,他们的脸青青白白,如了河沟里的冰。
“开始痛了吗?不该这么快哩。”
“钱要到了吗?”
走来的司马蓝就默下不语,脸是沉沉的死灰。众人就都知那钱终是不会给了。因为给了一本红皮书,并知道那书是何等的重要,虽对他们起不了啥儿用途,但却有不敢随处扔放的份量。他们彼此相互看着,说不上有什么哀伤,只是弄不明白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有个大夫对他们看一会儿,说天黑了,你们先去哪儿找个地方住下。司马虎就冷着大夫说,我们身是没钱,能去哪儿住下?大夫就转身走了。围的人也都跟着走了。教火院立刻冷清下来。鸡毛和柴草随着墙跟下的车在卷动。院子里除了那两个守着病区门的壮小伙,再就是了他们。到杜桩的疼转淡可忍时,他含着眼泪说:“不给钱了?”
司马蓝说:“麻药不该下的这么快哩,我那次卖过皮过了半晌才疼呀。”
杜桩盯着司马蓝问:“不给了咋办?你们都好,可我最最吃亏,我割下去的两张白菜叶儿那么大。我还花出去了六块钱,那是要给我媳妇扯出嫁衣裳的钱呢。”
司马蓝说:“你别把那书到处乱扔,扔了就犯了法啦。”
天就终于暗将下来,清冷像水一样在夜中流动。他们在教堂楼后寻到一间屋子,里边堆满了教火院的杂物,坏了的医疗器械,断腿的病床,还有城里人时兴烧的圆煤球,把那间屋子塞得天翻地覆。相帮着把杜桩扶到屋里的一个墙角,让他躺在一领破席上,其余就都各自寻下自己的角落,缩下身子等着疼痛的到来。疼痛在每个人的身上是如期而至的,先都还在那屋里对着黑暗,不言不语,后来是谁最先骂了一句,我日他祖先,把手中的那本红皮书甩在了空中,跟着又有谁骂了一句,也一样扔了那书,继而就如召唤一样,除了司马蓝,就把那书都扔在了夜里。屋子里有稀薄沉郁的月色,能看见蛛网在墙角或者门后微微地动着。扔出去的小书一时间就成了被射中的鹰鸟,朴朴楞楞一阵,又噼噼啪啪掉下来,腾起的灰尘烟滚滚地在他们鼻前降落着。司马蓝缩在门口,他听见尘土飞扬的声音如朗颂一样响,看见了每个人萎在屋子里,都如霜后的草哩。司马鹿在他一边,他说疼吗?司马鹿说快了呢?问虎弟呢?司马虎在一架坏床上探了一下头,答疼了哟,忍着哩。屋子里就死一般静寂了,如坟墓一样浓稠稠的冷暗了。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月亮从教火院的上空移去了,屋里的淡薄寒光不见时,听见从哪个角落传来了苍白的哼叫声,以为是杜桩,却是杜柱在一个墙角下,说我忍不住了呀,真的忍不住了呀,疼像刀子样在我的大腿上。跟下来,他的哼叫声便传染了每个人,连司马蓝都觉得不哼不叫腿就打哆嗦,哼了叫了,腿反而颤轻了。
就都哼叫了。
一个屋子里的哼叫声宛若流不出去直打旋儿的水,凄凄楚楚,胀得屋子要炸开。
“哭吧,”司马蓝说:“想哭就哭,想叫就叫,我操他奶奶,天下哪有割了皮子不给钱的理。”
无可忍的先放大悲声哭起来。跟着就一个屋子哭起来,骂起来。唤着说疼死我了哟,疼死我了哟——疼死我了你们还不给我钱,我日你们祖宗你们把我的皮子贴到你们身上你们不给我皮子钱。月亮已经落下去,星星也不见几颗,世界上四溢着清寂和刺寒。三姓村少年们的哭声,从那教堂楼后的小屋漫出来,脆啦啦荡满了教火院,夹杂着的骂,如突然响起的炸雷一样把夜里的平静弄得七零八落了。
“我日你们八辈,你们割了我的皮子不给钱呀。”
“不给你们的烧伤生蛆流脓一辈子不会好……哎哟,娘呀疼死我啦。”
“来人呀,把我的腿砍掉吧,不砍掉就会活活疼死我。”
……
就这么唤着叫着唤着叫着猛地那最亮的叫声断下来,继而别的哭声也慢慢小下来,最终便无声无息了。
都在哭唤中不知不觉睡去了。
来日醒时,天才见朦胧。从墙缝吹过来的一刀利风,正好劈在司马蓝的头盖上。他首先睁了眼,看见面前的半空晃着一个人影,心里惊了一下,瞌睡便哗的散下来,过去摸一下那悬着的晃动,清清明明认出,是杜桩悄然上吊死了。于是他叮铃当啷想起,昨天把杜桩抬进这间屋后,就未见杜桩说过一句话,大家都哭唤时候,也未见他哭骂一句。也许那当儿,他都已经准备死了。既然准备死了,就没有必要再哭呀叫的,没有必要再为疼痛受罪。司马蓝抬头看了一下杜桩搭拉着头,头发上有灰有草,脸是菜青颜色,舌头长长地伸出口外。他朝后退了一步,想要惊唤一声,忽然想起村里许多得喉堵症的人受不了喉疼,也都是这么死的,死后也这么菜青舌长,心里镇静一下,便替杜桩冤枉,想同来的少年大家都还好些,不给钱也不过就是白被人家割了一块皮子,没啥儿大不了的,可杜桩却被人家割了两块。两块都如白菜叶儿一样大着,整整半张大腿。想单是腿皮也还好些,可还有那六块钱,也就白白花了。
他想,冤天冤地哟。
他想,换了谁能不想到死哩。他想,就抬着杜桩的尸体去讨要那皮钱算了。
司马蓝就拍了一下杜桩脚下睡着的杜柱。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了。”
杜柱醒了,他又去拍了别人。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死了。”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死了。”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死了。”
从门口拍着,在屋里转了一圈,待又回头到了门口,司马蓝直起身子,借着亮光,看着屋里那十张惊呆的面孔,说都呆着干啥?把杜桩从梁上卸下,抬到病房的门口去,人都死了,看他们还能割了咱们的皮子不给一分钱。说不多少给些,就把尸体丢在他们走廊上不要哩。
第二十九章

雪是已经融化将尽。耙耧山上无比清明,放去一眼能望十里八里。抬起头来,连半空飞鸟的红爪都看得清清楚楚。司马蓝领着少年们还没有从县城回来,依着往日的生意习惯,买卖顺了,来回也就三天四天,就是买卖不顺,也不过五天六天罢了。
然他们已经去了九天。连杜柏去城里寻找都已三日。
焦急的村人在日出或者饭后,总要站到梁上朝着山外无尽止地探头张望。每当山梁上有人走过,就要问你见没见我们三姓村的十几个孩娃?
“干啥去了?”
“到县里的教火院卖皮去啦。”
“没见哩,我们只到了镇上。”
就依旧地站到高处等着,把脖子拽得又细又长。至第十二天午时,太阳红在梁顶,人都等待了烦心,不再往梁上去了,却忽然听到山梁上有叮当哐啷的响声。是了司马蓝、蓝柳根、蓝杨根、杜柱、司马鹿、司马虎、一行十余少年,每人拉了两或三辆车子,车上还都装了铁锨、铁镐、杠子、绳子、铁钎和镢头啥儿。他们把一辆辆车子栓在一块,组成一个车队,瘸瘸拐拐,远远看去如同在山梁上爬着的一条伤龙。在那龙的后边,是由杜柏拉着的一口棺材在日光中闪着油黑的光色,一看就知那棺材是上上好的。
事情原来果然是因了杜桩的死,弄了一个极好的结果。把尸体抬到病房的走廊上去,医院立马就乱了营阵,院长、医生、护士都慌了手脚,连补皮的烧伤病人,都感到意料之外。求少年们把尸体抬到医院外边,他们就是守着青尸不理不睬。终于僵持到了来日正午,从医院外来了一个中年,把司马蓝叫到病房外,说听说有人上吊死了?司马蓝说他身上被割的两块皮比白菜叶儿都要大呢。说听说你们要用这卖皮子的钱买架子车、铁锨、铁镐是不是?司马蓝说全公社的劳力都要到我们村翻地换土,说这么多家什咋办呢?那人就说要这样你们就早说,我是县水利局的负责人,我领你们到灵隐河上游的灵隐寺水利工地上,想要啥工具你拿啥儿工具就是了。那人就果然领着他们,穿过县城五里有余,到了一个停修的水坝上。水坝上有一片柳林,柳林里到处都是闲歇狼藉的车辆、锨镐、绳子和铁钎。那人和看工地的人说了几句啥儿,车和工具竟任由他们挑了。冬天时河水小,河边的薄冰晶莹如玉,水流声清脆欲滴。司马蓝望着那上百辆四处停放的架子车和随地搁着的锨镐,说我们随便拿吗?那人说只要你们赶快把那尸体运走。司马蓝说,你们不再赔我们一口棺材?那人说你们多拉些车子到县城卖一两辆,不就是一口棺材!于是放开胆子,捡车胎新,车条紧,车轮转得流利的车子每人拉了两辆,再把那些半旧的锨镐装满几车,便喜出望外地离开了工地。这样一次意外的收获,正是蓝百岁死了之后,司马蓝做了村长那豪壮行动的开始。离开工地走时,身后白色的水流声,多少年都流淌在司马蓝的脑海,使他在看到翻地换土的败定那一刻,脑子里水津津地生出了把这流水引到村落的绿色念头。至此,也就又一次决定了三姓村更为惨烈久远的生命旅行。他们一行人拖拉着车子和工具,沿着一条柳林沙堤回走的脚步声,轻捷而喜悦。
说:“妈的,杜桩哥死得值了。”
说:“卖最好的车子,买最好的棺材。”
说:“日后我们这儿谁死,都摊不上这么好的棺材哩。”
说:“你们愣啥儿,快把那棺材抬到车呀。”
回到村落时,是第十二天的正午时分。村人们都在家里烧饭。街胡同里流动着温暖的宁静。有鸡在日头地里朴楞着翅膀刨食。牛在桩子上栓着,嘴下放了一筐干白草。他们踏着宁静到了村头,有意无意把车辆弄出了许多冷白白的咣当。就有人从家里跑将出来。有人在村街唤了起来。立马村头便堆满了村落的人们。就都听见十八岁生了杜桩、二十四岁守寡的杜桩的母亲,哭叫着拿头朝那漆黑的棺材撞过去,蓝百岁一把抱住她,厉声说他死了给村里换这么多工具有啥儿不值啊。
女人哑怔怔地立在了棺前。
“从今天开始,”蓝百岁对着村人们说:“杜桩的娘可以一辈子不下地翻土换地啦。”
“外村劳力来了以后,”蓝百岁大声地唤,“村里首先安排翻杜桩家的自留地。”
蓝百岁最后走到一大堆的村人前,说:“你,你,还有你,今儿后晌就去给杜桩挖墓去。”
蓝百岁亲自把杜桩的棺材朝杜家里拉去时,村人就自动闪开了一条道。杜桩的娘跟在那车后,自己把哭声压成细细的扁条儿,扶她的人就轻声宽慰道,别哭了你,杜桩是为了村落死去的,村里不是已经把他和外村的烈士一样看了嘛。说,你看那棺材,司马蓝说是卖了两辆洋车换来的,桐木板,柏木档,自我记事就没见过村人有谁死后用这么好的棺材哩。
杜桩的娘便停了悲戚说:
“他才二十呀。”
“倒是可惜了这年龄,可人死了又不能活过来。”
“我把他娶媳妇的被子刚缝好……”
“那是因为是人家闺女没有和你一样守寡的命。”
黑的棺材拐进了另外一条胡同里。村街上人群散尽了,卖皮的少年们都回到了自己家里去。有人开始从院里端着饭碗走出来。司马鹿和司马虎瘸在母亲的身后先走了,司马蓝和杜柏留下来把车辆、锨镐归整到村头牛槽边的空地上,整完时,杜柏眼巴巴地望着司马蓝,他说表哥,下批该轮着我去教火院卖皮了,你只要对村人说问大夫说我的皮子不合适,我就可以不去了。
司马蓝乜斜了一眼杜柏,说你看你那熊样儿,连我十四岁的兄弟虎都不如哩。
杜柏说:“只要不让我去卖皮子,我能让我妹妹竹翠嫁给表弟司马鹿。”
司马蓝盯着杜柏的脸:“我两个兄弟卖皮就像卖白菜叶样不当事,在村里还怕找不到媳妇呀。”
杜柏脸上噼啪一声白下来,便转身回家了,司马蓝追着他的身影,直到他走去老远,还大着声音叫:“不卖皮就不翻你家地,不换你家土,让你一家人还是短命鬼。”

翻地换土的事没有卖皮换车的事情顺。家家都备下了许多柴禾,空房和床铺,公社的卢主任却蔫下无声无息了。差司马蓝去镇上看了看,回来说镇边上的梯田,果然和城东的水坝工地样,狼狼藉藉,空旷无人,只有一些要倒未倒的棚帐还歪在山坡上。说之所以卢主任还没领着外村劳力来干活,是因为卢主任媳妇有病,家里离不开。季节已经过了打春,天气明显转暖,算一算时日,倘若卢主任不立刻领着人马到来,怕再过一月左右,春天来了,农闲悄然而过,那时候是想来也带不来上千人马呢。
蓝百岁急得嘴上出了潦泡。水亮水亮。
司马蓝想了一阵,说该派个人去卢主任家里帮着些忙,蓝百岁就依着司马蓝的话,派了自己媳妇的妹妹,去了卢主任家,说是给卢主任送个帮手,好使他能腾出身子,立马把公社的人马统领到三姓村。然那女人仅去了两天就随后返回了。
问:“咋回事儿?”
说:“我太笨呢。”
问:“咋个笨法?熬药洗锅都不会?”
说:“我弄打了一个药锅。”
蓝百岁长嘘短叹一阵,出门敲了村上的铁钟,把全村的媳妇召集在树下,说谁愿意去卢主任家里?把卢主任媳妇待奉好了,卢主任就领着人马来翻地换土啦。媳妇们有的端着饭碗,有的腰上还系着围布,脸上的锅灰都未及擦去,还有的身后跟着孩娃像跟了一只饿极的小狗。她们在老皂角树下彼此看看,却终于没有一人说愿去待奉人家。一个个问着过去,要么说没有一件好的衣裳,能去人家家吗?蓝百岁朝说话的女人看了,果然是一身破烂,袄上的棉絮花开花落,就叹了一声作罢。再问下个女人,她正奶着自已的孩娃,不消说也是不行。目光往另一女人身上搁时,又见她长得丑极,矮小如团。半是侏儒,半是好人,最后就把目光落在了杜岩的媳妇身上,想她倒是清闲利索,人刚三十出头岁,穿着干干净净,家里不见有啥儿拖累。
他说:“你去吧?”
她说:“我去也行,我去了就不能让我孩娃杜柏去城里卖皮。”
权衡得失,便应承下来,决定由女人司马桃花去了。司马桃花说没有新袄我如何去卢主任家?我去卢主任家也是为了全村呢。司马母亲就把珍藏的那件红袄从箱底取出来,艳红簇新,司马桃花一穿,她一个整人都红得有些夺目了。
司马桃花跟在蓝百岁的身后,日升时候出村,光亮刺目绚丽,照在袄上,司马桃花就如一团跳荡在山梁上的火球。去送行的村人就冷丁儿发现,这女人年龄一下小了许多,且原本是伶伶俐俐的一个人哩。就惊奇这么多年过去,如何就没发现这女人的小巧玲珑,说话叮当,如城里人家里摆的闹钟。她从司马蓝的母亲身边走去时,司马母亲悄声说,你穿着我的袄要爱惜一点,说不定我死了得拿它做寿衣哩。
司马桃花淡下脚:“我会小心哩。”
就如一团火球样滚到了山梁上,朝耙耧山外滚去了。
公社卢主任就住在公社的后院,媳妇得的是伤寒,终日间咳嗽不止,人儿面黄肌瘦,似乎风一吹就能把她从地上吹起来。蓝百岁领着司马桃花到了时,卢主任正在县上开一个紧急干部会,媳妇要吐痰,把一个瓦盆放了半盆柴木灰,那痰就吐在灰盆里,待灰盆痰满时,他们就到了,就忙不迭儿把那灰盆倒了去,又弄些柴灰放进了盆子里。
两天后,卢主任从县上开会回来了。
又两天,卢主任领了几个干部就到了三姓村,选了三间干净朝阳的房子住下来,说那三间房子是了指挥部。半月后,三姓村就沸沸扬扬,人山人海了。蓝家、杜家、司马家,三族的各家各户,都住满了外村二十至五十岁的劳动力。都一家人集在一间屋子里,把上房的另一端,及厢房,门楼及不用的牛屋马棚全都腾出来,让外村人们搬进去。没有床铺的打地铺。打地铺把场上的麦秸用光了,就用豆杆、玉蜀黍棵铺在地上当床睡。就这样外村人还挑着行李,推着车子,车子上插了红旗,从几十里外朝着三姓村落,潮潮浪浪涌,整整一个月,山梁上都响着车子轱辘的酱色叽咕声和扁担起伏的青白吱哑声。梁道上腾起的灰尘,合起来比三姓村有史以来刮过的风尘都要多。至尾终于没处睡了,卢主任就让后来的住到村街上,在避风处搭起的棚子下。
“住在外边要冻死人的呀。”他们抱怨说。
“谁让你们迟到这么多天呢,”卢主任板着瘦脸问,“不知道这里是要成县里抓的试点吗?”
将成为县里试点,是卢主任在县里的干部会上商讨的。县里的试点,自然要比公社的试点热闹非凡。初三那天,在山坡上举行了试点破土仪式,整个山坡上都鸦鸦黑下一片,灿灿红下一片。各村的红旗插在山地上,不远就是一面,不远又是一面,在风中响出猎猎之声。各村的男人们,站在自己的那面旗下,庄严肃穆得无以言说,仿佛即将开始的不是大修一次梯田,而是弹弹炮炮的血战。卢主任站在用架子车拼起的台子上,用一个铁皮喇叭放在嘴前,把这次修梯田的意义说得紧系着国家危安,听的人都目瞪口呆,顿感来这儿干活是一次荣誉,是了不得的伟大。当卢主任宣布开工时候,三姓村便放了一挂千响长鞭,噼里啪啪地把各村人都送到了分定的地块。真没想到,翻地换土的日常农事,也会这么龙腾虎啸。满山遍野劳作的声响,红白烂漫地从这块田地传到那块田地,又从这面山坡传到那面山坡,猛然间满世界就都成了五颜六色干活儿的声音。叮当叮当,哐咚哐咚,镢头落在千古沉睡的山脉上,山脉上的岭岭梁梁便跟着抖动起来。冲天而起的粘稠的红土气息中,夹杂了淡枯淡腐的热味,从人们的镢下,锨里飘散出来,同冬日里人们那清馨的白色汗味一道,流水有声地漫荡到世界以外。镇上的人说他们赶集时听到这声音以为是哪里塌了房屋。县城教火院的病人问是什么声音震得他们的伤口格外疼呀。麻雀被惊飞起来,就再也不敢落下,不知飞到哪里。乌鸦从山头过时,比往日高了许多。三姓村人是不消亲自去干了,按着卢主任的吩咐,他们家家、人人,都必须尽好地主之意。该给人家烧水的烧水,水烧开了挑着担子送到各村修梯田的地里。人家烧饭时候,带来的木柴是新砍的树枝树根,他们就把豆杆和棉花棵捆着送去引火。吃饭时有人忘了带碗、或碗被家什碰破,就赶快三口五口把自己的饭倒进肚里,匆匆粗粗洗了,把碗送给人家。自己等孩娃们饭吃饱了,再接过碗去吃饭。村里的井水不够用了,就把人家引至山腰的一眼泉边。到了烧饭时候,满村落都如失火一样,大街小巷升腾着炊烟火光,蒸得村落里没了一丝冬天的寒意。一日三餐的饭时,你如从梁上走过,会听到河水决堤的声音。大人们忙,孩娃们也跟着忙乎起来,冷丁儿发现世界上竟有这么多的人,且都住在村里,仿佛过年时全村里的扁食都煮进了一个锅里,于是东院西跑,从这个村的食堂跑到那个村的食堂,向大人报告着哪个村的食堂蒸的黄玉蜀黍馍中竟还夹了一层白面,哪个村用大锅煮的捞面条是不分份儿,爱吃多少是多少,蒜汁里还放了一层小磨油。
耙耧的世界就是这样天翻地覆了,改天换地的日子就这样凭空降下来。尽管是他们去镇上找的卢主任,尽管他们把女人司马桃花送到卢主任家,才使卢主任下了决心把千军万马调过来,可这还是让三姓村人感到喜出望外,措手不及,宛若在一个漫长的冬梦里未醒一样,使他们感到白净瘦小的卢主任,委实太有了威力,太不可思议,似乎他说一句话儿,耙耧山脉都会地动山摇,三姓村就会天塌地陷,或者春暧花开。
蓝百岁总是如卢主任家的孩娃样,一步一步地跟在卢主任的身后。卢主任说哪个村的柴禾烧完了,他就领着村里的小伙们把柴禾扛到人家的食堂去。卢主任说哪条路两边的地应该合到一块儿,他就说合起来吧,中央那条路我们不要了,以后走路绕个弯儿就是哩。
卢主任说:“眼下全国的公社里都没有乡长,大队里没有村长,你们这儿咋还叫村长村长呢?”
蓝百岁说:“那叫啥儿呢?”
卢主任说:“你们村有党员吗?”
蓝百岁说:“党员是啥儿?”
卢主任叹了一口长气:“有团员吗?”
蓝百岁呆着双眼。
卢主任说:“有民兵吗?”
蓝百岁摇了摇头。
卢主任说:“地主富农总有吧?”
蓝百岁说:“也没有。”
卢主任想了想,说:“你们这偏得连公社的地图都差一点没有画出来,你们叫村长顺口就还叫村长吧。”蓝百岁就从卢主任的语气里听出了村长是多么不屑一顾,多么不值一提。他知道外村的村长都叫主任了,村落里还有别的干部,如副主任,民兵营长,大队会计等,这些人都归主任管,主任让他们干啥他们就干啥,主任不让他们干啥他们就啥也不能干。他想三姓村也该和外村一模样,让司马蓝和杜柏这样的孩娃当干部,司马蓝就不会天天说他要当村长了,可他又怕司马蓝当了村里干部,就不听他的使唤了,独个儿呼风唤雨了,觉得村里还是没有别的干部好。一天,他在卢主任身后说:
“卢主任,让我当村里主任,不要别的干部行不行?”
卢主任说:“你不是说村里没有一个党员吗?”
他问:“当主任非要是党员?”
正在检查梯田质量的卢主任,回身盯着蓝百岁,如盯看一只猴,好久好久不说一句话,目光既不锐利,也不柔和,一味的就是奇怪。蓝百岁不知道自己的话错在哪儿了,但他知道他一定把话说错得十里二十里,慌慌着不知该做些啥儿说些啥儿补回来,于是脸上就生出一层冰冷的汗珠儿。
“村里最高寿的是三十八、九岁?”卢主任冷不丁儿问。
蓝百岁说:“我自记事起就很少有谁活到四十岁。”
“你今年多大?”
“三十五。”
“那你就算老年了,”卢主任说,“要真改为委员会,主任也得由司马蓝这样的年轻人当。”说:“司马蓝找我说过,要让他当村长,他能把这梯田修得水平如镜呢。”还说:“其实司马蓝这个孩娃倒也真是村长、主任的料。”
山梁上有风,从梯田地里扬起的土粒,不软不硬地抽打着蓝百岁。站在一道修成的梯田下,他的脸成了浅黄色。卢主任说他已算老年了。卢主任说该由司马蓝这茬年轻人来当村主任。蓝百岁突然觉得腿上软弱无力了。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对卢主任说村长就村长吧,改成委员会也罗嗦,叫主任还没村长顺口哩。然后又问卢主任冷不冷,要不要回村烤烤火,卢主任说你回村给我弄两个荷包蛋端上来,他就默默地往村落走去了。
卢主任最爱吃荷包蛋。他说山里的笨鸡好,鸡蛋小,营养高,说镇上这几年不让养鸡了,谁家关在笼里养几只,也都是从城里贩养过来的大洋鸡,鸡蛋个大,可是没味儿。每天负责给卢主任烧一次荷包蛋的是司马蓝的娘。司马蓝家养了八只鸡,冷冬天每只鸡五天才生一只蛋,差一差二地供着卢主任每天吃两个荷包蛋。蓝百岁走到司马蓝家的大门口,他没有立刻走进去。在大门前的槐树下站一会,脸上从卢主任那儿带回的浅黄色慢慢成了青紫色。他坐在树下吸了一袋烟,没有回头大声唤,让司马蓝娘赶快把荷包蛋烧出来,他要立马端到山梁上。
从司马家便传出了一抽一推的木叽叽的风箱声,均匀而又悠长,仿佛是明明没了松黄油的二胡,却依然那么如故的拉着不停。蓝百岁在那风箱声中,抽了一袋烟,又抽了一袋烟,脸上的青紫有些胀红了,且脸上的肉也凸鼓起来,仿佛有一股气在口里含着无法吐出来。对面梁上不知是哪个村的梯田队,把挖出的新土用车推着盖在了青色的麦苗上,他从地上站起来,想唤却没唤,把烟灰磕出后,忽然自言自语说,我要活不过四十岁,这村长司马蓝要当就让他当去吧,我要活过了四十岁,就是他是我家女婿也不能让他当。他想司马蓝你是聪明哩,聪明你咋就不想到把村里的土地翻一遍?聪明不也是我把司马桃花送到卢主任家,卢主任才把人马都调到了三姓村?说我已经答应把闺女白白嫁给你司马蓝,你还想咋样儿?你是欺我蓝百岁无能哩,老实哩,要白白娶了我闺女,还要把我这村长夺了去。蓝百岁身上有一股黑紫色的力气在血液中流动了,他莫名地觉得想要动一动,把身上的力气放出来。他听到了从司马家传来的鸡蛋磕裂在锅耳上又煮进水里的喳啦声,把目光透过大门搁到了司马家的灶房门口上,有白烟从那儿迟滞浆浆地流出来,又费力地升到了半空里。蓝百岁像咽了啥儿样,喉结在脖子上跳一下。盖锅盖的声音传过来,流出灶房的白烟淡薄了。他揉了揉盯酸的眼,风箱声就木叽叽地洒落在他眼前。
蓝百岁进了司马家,他把大门闩上了。
“谁?”司马蓝娘唤,“大白天闩门干啥儿。”
蓝百岁站在了灶房前。
她说:“你咋了?脸上挨打了一样青。”
他朝她走过去,喉咙里发出一种白浓浓的咕咕声,像隔着一口痰说话一样儿,他不知道他都说了啥,一边说着,一边扑倒在锅台前的柴禾上,用手去扯她的裤腰带。她先还懵懂着,随后明白过来时,就用手去护自己,又去他的身上抓。待他把手伸到她腰间时,她一个耳光打过去,满灶房就都响满了青白冷冷的噼叭声。
他冷丁儿木呆下来了。
她说:“你是猪,你是狗,你配当这个村长呀,蓝他爹以为你是老实人,他瞎了眼才让你当这个村长呀。”
灶房里立马静下来,静得灶膛里的火苗声振耳欲聋。他在木呆中望着她,仿佛一个耳光使他灵醒了,他们仍就那么直愣愣地相互看一会,他就猛地在她面前跪下来,脸上呈出土灰色,举起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不停歇地掴打自己的脸,就像拿双手去拍打土墙壁,直打得灰尘四起,接连不断,且连打边盯着司马蓝娘的脸,仿佛她不说停下来,他就永远不会停住自己的手。
可是,她就也终于软软地跪下,把他的双手捉住了。
第三十章
往事继续复原在许多时日之后,那时候三姓村四周的坡坡梁梁,都已经染满了土红色。麦苗已经开始仰起它的脖胫,想要挣出冬天开始生长,水绿在田野上有了浅浅的漂浮。都已开始成形的梯田,修好的犹如平整的绒布,未修好的,则如破开的肠肚。终日间在梯田上干活的人们,已经开始疲惫起来,懒散时候,就坐在梯田地里歇息,晒着太阳,捉衣缝的虱子,或谈天说地,讲一些荤素故事。也有读过书的人,讲那剑侠刺客,连司马蓝都听得一身醉痴。然听了之后,司马蓝却要去对卢主任说,哪哪村干活偷懒,坐下一歇就是半响,卢主任就把从县里拉来的补助粮扣下一些,从此那村就再也不敢闲散了。
卢主任时常坐着他的没有玻璃的吉普车,回到家就住上一夜,再或三天两天。卢主任不在期间,有公社别的干部负责,司马蓝就被卢主任分配了这样的监督工作,待卢主任回来,他就向卢主任说些阴阳景况。主任曾向司马蓝说过,你先入团,再入党,就能做村里的干部了。为了卢主任这话,司马蓝在一次给卢主任说有个村的梯田地翻土还不到一尺深儿时,那村里人就在回村的路上冷笑哧哧地打了他一个耳光,立刻使他的半边脸红红彤彤了。
吼:“以后还汇报不汇报?”
说:“不汇报了。”
问:“再汇报呢?”
说:“你们还打我。”
可司马蓝还是要给卢主任说。卢主任就派人把那村人捆了一绳子。外村人就用很流行的话骂司马蓝,说我日你奶奶,你是一个小奸贼。司马蓝就恶狠狠盯着那人说,我也日你奶奶,你们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咋能知道我们活不过四十岁就死的人的苦。外村人这时候对这小小年纪就成了大人的司马蓝另眼相看了,说多愧你活不过四十岁,要能活过四十你还不大队干部,公社干部,县长,省长一路地当上去,最后就成皇帝了。
司马蓝一心要做一个比蓝百岁不差分毫的干部哩,然忽的一日,卢主任说公社要抽调一个人专门负责打扫公社的院落与公社和三姓村的联络,没事了再去街上买买菜,帮伙房的厨师烧烧饭,有事了就把公社和上级的指示送到三姓村。如此三姓村就和政府、世界相连了。
这差事落到了杜岩的头上。
落到杜岩的头上,不消说是因为杜岩是司马桃花的男人,是因为司马桃花在卢主任家待奉卢主任病怏怏的媳妇哩。可是,那一天司马蓝从八里外的后梁地里走回时,本来心情开朗,踩着脚点,晒着日光,还一路哼着送葬时有乐班吹奏的流畅小调,不想蓝四十从村里撒腿跑了来。空荡荡的山梁道,蓝四十跑起来就如跳着的一只鹿,她边跑边唤,把司马蓝哥几个字叫得脆脆啦啦,似乎落地那声音就要炸开来,惹得修梯田的人都把目光朝梁上扫过去。司马蓝听到叫声,回过头来,大声地说:
“死人了?”
蓝四十道:“比死人还要急。”
司马蓝朝她迎了几步。
她说:“你姑夫杜岩当了干部哩。”
心里咚的一惊,仿佛他被那消息在脸上抽了一鞭子。
“你说啥儿?”
“卢主任让你姑夫去公社烧饭了,日后他从公社回来说啥都是政策哩。”
“那他以后就不住在村里了?”
“不算三姓村的人啦。”
立马就想到,杜柏再也不用为轮着他去教火院卖皮担心了,爹是公社的厨师,不定还可以在镇上为他讨个媳妇,也许因此他就最终成了耙耧山外人,成了谁也拦不住就离开三姓村这死罪之地的第一人。司马蓝木然地立着,冬日在他脸上吱吱有声地流动。他说是你爹荐的杜岩吗?蓝四十说是卢主任点名要的杜岩呢,说当初要是你娘去侍奉卢主任的媳妇该多好。
便没有言语了。
便急脚快步地往村落里走。
到村中央卢主任的指挥部里,想找那瘦白嶙峋的主任说点长短的话,以为也许能把事情救回来,想村里翻地换土,我司马蓝独自卖了大腿皮,还领着村里少年卖皮换回架子车和那么多的镐锨什么的,你卢主任不是捏着我的耳朵或摸着我的头发说过吗,说好好干,有机会就用你,可机会呼啦一下到来了,却为啥让杜岩去了呢?
让蓝四十在门外候下,司马蓝壮了壮胆,就走进了那所空宅院。院落里日光如金,有鸟雀在地上跳动。卢主任的指挥部又兼住房的屋门虚掩着,可卢主任每天披在肩上的大衣却挂在门口日光里,不消说卢主任他人也在屋里呢。
司马蓝小心地拍了拍门,又叫了两声。
门哗的一下开了。站在门口的不是卢主任,而是他的姑姑司马桃花。她穿着他娘的新红袄,立在那儿,如在他眼前放盛了的一团花。
他呆了半晌唤:“姑……”
她说:“我今儿刚回村,有事儿给卢主任说说哩。”
他说:“卢主任呢?”
她说:“你先走吧,过一会再来。”
司马蓝立刻惊异起来。他奇怪他父亲的这个妹妹去镇上时,还生怕惹着了卢主任家里,说自己见了人家,怕要吓得话都讲不圆全。可这刚过一个月,她冷丁儿回来在卢主任的住处里,说话就像自己家里一样,就如自己是了房东或是主人了。回身走时,司马蓝似乎看见姑姑司马桃花那红袄上的脖子扣儿敞开着,心里惊下一个疑怀,猛地又回过身去,看见司马桃花已经又把屋门掩上了,那团红火像在一个罐里一样灭掉了。司马蓝在院里默了一会儿,走了出来。
蓝四十问:“咋说哩?”
司马蓝说:“没一个人。”
蓝四十就要和司马蓝到别处去找卢主任。司马蓝说你到梯田地里去,我在村里找,找到了你赶快来唤我。这样说着,二人就相向去了,待蓝四十走过一片梁地,司马蓝狡头一望,又折回身子,守在指挥部院落门口,像一条狗样温顺在门前石上。村子里有人从这走过,问你在这干啥?他说我等一个人哩。有外村的干部找卢主任说事。到门口他说卢主任不在,卢主任刚刚朝后梁梯田地里去了。
从大门望进去,能看见三间上房关着的屋门,像竖起的两块棺材板,门缝是一条拉紧的黑线。他把目光盯着那黑线,他不知道姑姑司马桃花和卢主任在那屋里干什么,心里有些烦乱,宛若一个很亲的客人拿着他心爱的一件东西在随意摆弄。他心里慌急,又不好说些啥儿。有只麻雀,落在那正屋窗台上啄食,他拾起一个石头想要朝那窗台扔去,然却甩甩胳膊,把石头丢在了脚下,重又把目光落在了屋门的黑缝上。时间像黄昏中疲累了一天的老牛在梁上漫步,委实慢得使人心急。司马蓝一会坐着,一会站着,一会又在门口来回走动,最终挨到听见干裂的门响,他的胸膛里咣咚一下,心差一点血浆浆地跳出来。往院里扫了一眼,他忙不迭儿躲在了院墙一侧的拐角里。
卢主任从院里出来了。
卢主任披着他的大衣,在大门口淡下脚步,左右扫了一眼,又往院里回一下头,司马桃花就跟了出来。两个人不言不语,一个朝东,去了梯田工地,一个向西,往自己家里走去。司马蓝眼看着姑姑司马桃花从他面前过去了,他隐躲在一棵树后,看姑姑的脖子,那扣儿都是严严实实,看姑姑的头发,头发却齐齐整整,梳得不见一丝凌乱。看姑姑的脸色,微红中透了淡白,像刚烤完火就受了寒冷一样,且还能看出,她脸上有一丝伤愁,清明上坟的黄纸一样挂在眼上。司马蓝似乎想要看到的就是这些。姑姑表情中的淡白伤愁,使他感到了些许安慰。倘若她是笑着出来,在门口还和卢主任说了啥儿,回村时脸上红光满面,那当儿司马蓝会极端的难受,会从她身后追去,朝她脸上呸的一下,吐出一口唾沫。他已经把一口唾沫备在了口里。他又把那口唾沫咽进肚去。他看着姑姑司马桃花的脚步由近至远,声音也由大至小,如花瓣一样,飘失在了村街上。
从墙角走出来,朝东看时,卢主任已经上了山坡,大衣在日光中溶成模糊的光色,如远去的一面旗帜样越来越小,以至看不见了它的摆动,司马蓝在那路上站站,又猛丁儿朝东追过去。往山坡上跑着时,他的汗像米粒一样渗出来,到快追上卢主任,卢主任就被他的脚步唤回了头,半是莫名半是奇妙地眯眼看着他。
他立住了。也半是莫名,半是奇妙地望着白净好看的卢主任。
卢主任说:“有啥事?”
司马蓝说:“没啥事。”
卢主任说:“你追着干啥儿?”
司马蓝想了想,说:“刚才有两个人要进屋去找你,我对他们说你不在。”
没有再说啥,卢主任转身走去了。可走了两步,他猛的又回过身子来,说你刚才说啥呢?司马蓝把话又说了一遍,卢主任的脸上就微微浮了黄,好久没能说出一句话,至尾,他往司马蓝面前靠了靠,说你还看见了啥?
司马蓝说:“我看见你和我姑一道从那院里走出来,我姑回家了,你朝这儿走来。”
咚的一声,卢主任脸上的黄色浓起来,如秋天的一片黄叶啪的一下贴在了他脸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啥,终是没能说出来。这一刻,司马蓝感到自己的血在轰轰烈烈流,忽然觉得卢主任没有原先的威力了,似乎卢主任的威力被他的话卡啦卡啦砍掉了。他有些惬意,有些觉得自己了不得,想自己要做成一件大事了。
他说:“卢主任,我想当村里的干部哩。”
卢主任默一会儿说:“没啥儿,不就是一个村的干部吗?我离开三姓村前一定让你当村长。”
说了这话,卢主任仅极其亲昵地又一次拍了拍司马蓝的肩,还又拍了拍司马蓝的头,才转过身子往一边的梯田地里走。望着卢主任一起一落的脚,和从他脚下腾起的红土粒,司马蓝觉摸到了周身不曾有过的舒展和松活。卢主任拍过他的头皮和肩头,温暖得如有两块白哗哗的棉花在盖着。他一直立在路中央,盯着卢主任远去到了梯田地,才哑冷地一笑,举起右手,捏成一把手枪,对着卢主任的后脑瞄了瞄,直瞄到卢主任消失在翻地的壕沟里,才转了身子,朝村里走过去。
他不知道他要回村干啥儿。
他在村口碰到了往哪村食堂送柴的杜柏,扛着牛腰似的一捆干枝,头像夹在干枝的岔缝里。杜柏在他面前立下来,把头费力地探到柴捆外,笑一下,那笑的如意似挂在柴枝上的一块红布了。
“我爹当了公社的厨师呢。”
司马蓝站下了。
“……”
杜柏说:
“我再也不消去教火院卖皮了。”
司马蓝说:
“我叫你去你就还得去。”
杜柏说:
“你管不了我。你当了村长也管不了我,我爹已经是了公社的人。公社的人谁都能管住三姓村。”
司马蓝又感到喉咙被什么堵住了,想说啥儿,却啥儿也说不出。他努力从被堵住的喉咙缝里挤出一口唾液,在杜柏面前呸了一下,差一点说出他在梯田指挥部看见的景景况况,想司马桃花毕竟是亲姑,是父亲司马笑笑的亲妹妹,就把那话咽棉花样咽进肚里走去了。然却在回到家,在推门进屋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母亲脸上有他在司马桃花脸上没有看到的红,看到母亲不知为了啥儿,兴奋得满脸都绚丽着一种夏天早晨才有的那般火色的霞,而母亲的头发,却是凌凌乱乱。突然听到开门声,母亲从镜前回去头,双手还正在系扣儿。不消说,母亲没有想到站在身后的是儿子司马蓝,她本想要说句啥儿的,可看到是儿子时候,那话就僵在了嘴边上,如有形有色的一个惊愕啥儿的。
以为司马桃花从卢主任那里出来该有的神情,在母亲这儿司马蓝全都看到了。
司马蓝僵了一下,啥话也没说,车转身子,往后院的茅厕走过去。他蹬着一个破了的青色尿罐,爬上厕所的后墙,第一眼看到的是村长蓝百岁从他家房后的胡同走出去,往山梁上修梯田的人群那摇去了。
第三十一章(1)

杜岩便到镇上扫院买菜去了,走那天一个村的人眼里都是蓝色的光。
司马桃花不再去镇上待奉卢主任的媳妇了。最后一次从镇上回来,她的脸上有几条血淋淋的红痕,说是走夜路时,跌撞了一蓬荆刺。全村人都信她是跌在了一蓬刺上,连借的大红布袄都撕破了几道口。唯一不信的,是十六岁的司马蓝。去还袄那天,她叫了司马蓝娘一声嫂,说实在对不住哩,把袄给扯破了。本来司马蓝娘是想要说些啥,不去接那烂袄,可司马桃花还捎来了几根麻糖,司马蓝娘不接那麻糖,可司马鹿和司马虎却都接过麻糖狼吞虎咽了。
这当儿,蓝百岁提个满当当的黑色帆布袋出现在门口,怯怯地站一会,有些结巴地唤着说,让司马兄弟去村头把几捆柴禾扛到对面山梁上。那儿新起了一个棚帐伙房,是一个村庄的梯田修得远了,吃住都搬离村落去。
司马蓝说:“都去吗?鹿弟虎弟也去?”
蓝百岁说:“都去吧,扛不了大捆扛小捆。”
存下一个疑心,犹豫着就都去了。
时候是在罢过了早饭不久,司马兄弟以及蓝柳根、蓝杨根,还有几个别的少年,有的扛柴,有的抬粮,有的挑了水桶,浩浩荡荡一队,跟在人家的后边,往对面梁上越壑爬去。这一天的日光,融融漉漉,如刚刚烧热的水。冬天是眼看着将要尽了,春天悄然而至。走在荒野的路上,踢开枯了一冬的白草,能发现草心里又有了一牙一牙的嫩黄。还能嗅到淡淡薄薄的一丝青气,像细微一根根水湿的绿色绸线从他们的鼻下滑过。四百余亩的田地,梯田修了一半。走在梁上,极目远望,已经有了辉辉煌煌的模样。卢主任为这大片梯田高兴。从县里来了领导,也为这大片梯田感到高兴,拍卢主任的肩膀就像卢主任拍司马蓝的肩膀。从那梯田地头过去,望着那黄灿灿的土地,生猛的土腥气息直扑司马蓝的鼻子。他想,也许四百亩地都深翻一遍,都修成大台阶似的梯田,省里和地区的人,拍着县领导的肩,也如县领导拍着卢主任的肩膀。到了那时,卢主任就要被调到县里去了。卢主任就要在走时的群众会上,宣布他当村长了。就要把蓝百岁换将下来了。想到蓝百岁的时候,司马蓝的心里哐啷哐啷两下,仿佛有一扇门被关上了,又一扇门豁然洞开,使他冷丁收住脚步,脸上有了一层苍白。
他把扛的一捆槐枝柳枝扎在了地上。
他说他得屙泡屎去。
他往沟里走了几步,撇开弟弟们和村里别的少年,然后顺着沟底跑了一段,避开来往有人的小路,过沟底的河时,他没有脱鞋,砰砰嚓嚓地踩着水面跑了过去。溅在身上的水,立马浸到身子里,凉得他耐不住直要哆嗦。而两只布鞋,是全然湿下,鞋窝里灌满河水,跑起来留下叽咕嚓啦的青白声响。他不感到脚冷,只感到有些针扎一样的刺疼。脸上却布满了白晶晶的汗粒。不停脚儿,不歇气儿,他就那么越过河沟,爬上坡道,到村口时候,看见蓝九十和蓝八十姐妹两个,在晒着太阳说话,他便从她们身后,绕道村西,进了自家的胡同,放慢脚步,往家里走去。
大门从里闩了。大白天里边闩了!
手僵在门上,司马蓝立刻慌乱起来。噼啪一下,脸上的血就全然退尽,成了苍茫雪白。身上的血也如凝死一样,忽然整个人都呆若木鸡,且又冷得难以控制。他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在门口呆了片刻,慢慢朝房后走去。到后院墙的一棵树下,四下打量一阵,便爬上那树,在院墙上挪了几步,又从一棵树上下来,人就到了自家茅厕,几天前他踩过的尿罐还依然呆在原处。他想起了那次蓝百岁走往梯田地一晃一晃的身影,蹑了手脚,沿着墙下走时,他听到了自己脚下踢着阳光如慢慢趟过河一样的声响。院落里开始吐出一点芽苞的椿树,影子像黑布条儿一样搭在他的脸上。当到了上房的门前,看到虚掩着的屋门,还有一扇是半开半闲时,他让目光从那门缝冲将进去,然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只见两个木凳懒散地在墙下摆着。在这要死要活的当儿,他的前胸后背都如了马场,心像疯马一样在那里疾蹄瞪眼地奔跑起来。他听到了床铺白亮亮的吱呀声,还有浑浊不清的男女说话声。这声音像锯齿一样迟缓却是有力地从他心上过去时,那疾蹄的疯马便不仅在他胸膛里跑,且还跑在他的脑壳里,跑进他的肠肚里,跑进他的小腿和脚指上。他的双手有些抖起来,上下牙齿山崩海啸地敲。门缝像黑的石柱一样朝着他的额门上砸。大门外走过的脚步声,如青石板样落在他头上。他渴念那白色的床声和浑红的说话声能像脚步声样弱下来,无声无息地消失掉。可那声音一声一声,漫长得如无尽无止的黄土梁道。他想立刻冲进屋里去,想进去把一个人的头壳砍下来。他要往里进时,手在门上停下了。他又蹑着手脚,往灶房走过去。到灶房他没有犹豫就握起了切菜刀。当那菜刀沉甸甸地进入他的手里时,他的心就不再跳动了,跑马场平平静静歇下来。所有的疾驰都集中在喉咙里。喉咙胀闷,透不过一丝气儿似乎要炸开。
他往灶房外面走。手上的汗水淋淋的使他握不紧刀把儿。他粗粗糙糙把汗抹在了门框上。然把手从门框上拿回时,他的眼皮被扯拉一下,觉得眼角有些红血血的疼。他看见在菜板的墙角上,放了一吊草纸包的中药包,和蓝百岁来时提的那个空瘪了的黑布袋。他把目光朝案板上空望了望,看见那从来都挂在半空的柳篮里,同样放了几包中草药。
把头弯下去,在案板下边他什么也没看见。到锅台一边的柴堆旁,扒开那堆柴禾时,司马蓝立住不动了。他看见在玉蜀黍杆和棉花棵、豆棵的一堆乱柴下,放了一个药锅和一堆熬过的中药渣。
就是说,母亲已经喉咙疼啦。
就是说,这些中药渣是母亲熬喝的。
就是说,母亲赶不上吃新土粮食了,最多还有三个月或是五个月的寿限活在这个世界上。
就是说,这中药都是蓝百岁提来的。
司马蓝站在灶房里,他闻到中药的气息黑赤赤地扑过来。他奇怪这么一个月,他如何就没有在家闻到中药味。他想,这些中药都该是由他到外村买了提回来,可却是了蓝百岁。他回身把案板上黑色的帆布袋儿一把拽过来,一手扯着袋的这端,两腿膝夹了那端,用菜刀三下两下就把袋给割的破破裂裂了,然后他把那药袋丢在地上,抬脚在袋上踩拧一下,又拾起来把它塞进锅灶里,再抓一把豆杆,用火点了,也塞进了锅灶里。
他看着那药袋黑烟红火他才从灶房走出来。
他立在院落里,日光抽打在他脸上。
他又听到了床铺白亮亮的吱呀声。
他站了片刻,捡起面前的一个洗衣棒槌,朝着传出白色声音的窗子,嗖的一下甩了过去。那棒槌在半空翻着斤斗,砸在窗子上,飞起一股尘灰,落在了脚地朝着远处滚去了。
白刺亮亮的吱呀声戛然而止。
屋里院里的静寂像房倒屋塌后一样沉闷着。
司马蓝朝大门外边走,用力拉开门闩,把大门开得圆圆敞敞,然后在门口站了片刻,看一看村里走动的人们和对面梯田上忙碌着的人群,他往蓝百岁家里走去了。他在蓝百岁家门口大声叫了几声四十,看见蓝四十从上房忙匆匆穿着新做的红花布衫跑出来,问说好看吗?他说你来一下,就转身往蓝家房后走。那是一片槐树林。槐树的浅黄气味已经在初春散开来。她说干啥呀?跑到这儿,让村人看见多不好。他不说话,拐过房角,就回过身用刺热辣辣的目光盯着她,像盯着一个仇家一模样,脖子的青筋踢踢踏踏暴起来。
她说:“司马蓝哥,出了啥事儿?”
他说:“四十,我对你说,你爹不是人,活活是头猪。”
她愕然一会,问:“我得罪你了你骂我?”
他说:“你爹真的是一头猪。猪狗都不如。”
她说:“你姑才是猪。你姑司马桃花跟公社卢主任睡,是我亲眼看见了的。”
他不再说话了。他把目光搁在她灵动的嘴唇上,手起手落,噼噼啪啪就是几个耳光,然后不等她灵醒起来,抓住她的头发,用力把她的头往墙上撞起来。他看见那墙上的黄土,粉粉末末飞尘滚滚地往下掉。听见她似乎憋了一年才暴出嗓子的凄厉哭唤,青青紫紫地冲出嗓子,像柳树上的绿皮一样在半空抽抽甩甩,然后用尽最后的气力,掴上去响亮至极的一个耳光,就大步穿过槐树林,往山脉上走去了。
他听见蓝百岁家传来的惊叫声和跑步声冰雹样响亮密集,可他却连头都未回。

梯田是越修越远了,那些仍然吃住在村落里,只干活才离开村落的外村人,回村时就把架子车和铁锨、镢头留在田地里,于是便丢了两辆架子车和好的锨与镢,事情报告给了公社卢主任,卢主任说他妈的这不是偷车子,这是破坏哩呢,就开始要派村人专门守工具。
司马蓝就住在梁上不回村落了。
白天别人干活时,他这块田地走走,那块田地看看,走到哪村的梯田头,就随便在哪儿吃一顿,到晚上不消他看守工具了,他就睡在麦场上的麦秸窝儿里。他已经有七天七夜没有回家了,像游神一样晃荡在山脉上。有天夜里,司马鹿曾在梯田地里找到他,说娘这几天总哭哩,她哭着说让你回去呢。他默了一会,说娘喉疼了,哭哭好哩。说公社卢主任让我查看是谁偷车子和铁锨我能回去吗?既然是卢主任说了的,鹿就转身回去了。然后他就在山脉上转,就转到了父亲司马笑笑的坟头上,没有月光,几粒寒星在游移的云里时隐时现。距村落几里遥的这片司马家的坟,一座座堆在一面荒野上,枯草中有了青凉的新草气。偶尔成材在坟头的柏树,依然浓黑的枝叶间,隐藏了茶色的悉悉碎碎声。他从那树影中走过去,脚步一起一落,声响从坟地传到梁上去。他感到了脚下有什么拦着他,又冷又凉,如冰冰寒寒的一双又一双的手,从坟里伸出来,拉着他的裤管和脚脖。他不理那些手,只管从坟缝间走过去。只管朝父亲的坟头走。沟对面的梯田地里,有一盏马灯在晃动,鬼眼样朝棚帆帐走去了。身左身右,除了上百个坟头,静得能听到坟头上风吹草动和坟与坟的说话声。他什么也不想,不扭头地朝着父亲的坟头走。那坟头在山坡下方的第二行,去年雨季塌了一个洞,过完年清明上坟,他同弟弟鹿、虎把那塌洞填补了。他已经到了第二行坟,已经看见那补起的塌洞又在雪化后陷出一个坑。他在坑前看看,再朝四野望了望,几粒星光被阴影盖着从坟地消失了,远处的梯田里,除了猛生生地土腥气息飘过来,再就是初春在田头发出的细微的青草生长声;还有偶尔响起的虫鸣,如珠子在冰上滚动一样响得脆而寒凉。司马蓝感到他的头发在头顶竖起了几根,又竖起几根,后来就全都林地一样站起了。他在父亲的坟前跪了下来。下跪时他低了一下头,抬起头时他看见父亲的坟上有个影儿晃了晃,仔细看一下,认出来那晃的影儿是父亲司马笑笑了。司马笑笑还穿着死前入殓时的黑袄和棉裤,脸色模模糊糊,如一张涂满黑灰的纸。他就盘腿坐在洞边,双手搭在膝盖上。司马蓝叫了一声爹。他没有应声。司马蓝又大着嗓门叫一声,他才轻轻应诺了。他的应声有气无力,带着嘶哑的哭泣,像应完这句话,就再没有力气和儿子说话了。司马蓝终于忍不住流下了泪。他闻到那泪的咸味津进嗓子时,心里的悲凉和苦闷终于推推搡搡朝他围上来,他也就再也无可忍地放声大哭了,跪着急急地朝父亲扑过去。当他抱着父亲时,那哭声就青白惨惨,湍急湍急地流出来,在坟地周围的静夜里叮叮咚咚。父亲去他脸上擦泪时,那手冰冷哆嗦,几年不曾剪过的指甲,挂着他脸上的绒毛像他来时踢着的草。他听见父亲的哭声不像他那样嘹亮苍白,泪和鼻涕一股脑儿江江河河地流进自己嘴里去。父亲抱着他,还像十余年前他还是孩娃时候一模样,一手拦着他的肩,一手去往他的头上摸,然后父亲的手从他脸上滑下来,把他挂在眼边的泪给擦去了。擦去了他就越发地流,父亲就用袄袖去他的脸上沾,直到他哭得嗓子哑起来,泪也似乎要干了,父亲轻声细语说,啥儿也不消说了,父亲我啥儿都知道,家里的事你一个字也不要提,你母亲已经活不了几个月,就一切由她去了吧。
司马蓝说:“爹,……孩娃对不起你哟。”
司马笑笑说:“蓝娃,爹不怪你半句。”
司马蓝说:“我眼下长成大人了,长成大人就不该让司马家受这辱。”
司马笑笑似乎怔住了,半痴半呆地盯着司马蓝,仿佛儿子说他成了大人让他始料不及。仿佛大人提前了多少年月到了司马蓝身上。他盯着司马蓝,就像望着一件别人送给他的一件珍贵物品样,到末了自言自语地说:“你是该做一些大人的事情了。”
司马蓝说:“我卖过皮了。我也领着别人卖过了皮。”
司马笑笑说:“我十七那年就管了村里的事,就开始想方设法让村人活过四十了。”
司马蓝说:“公社的卢主任说过他离开村时就让我当村长,三姓村就交给我管呢。”
司马笑笑说:“你今夜就回到村里吧,公社的那卢主任不想再在村里翻地了。卢主任一走,把人马一撤,那地你们三年五年干不完。三年五年不知村里要死多少人,不定和你娘年龄相仿的人都要死了哩。”
司马蓝有些愕然了。卢主任在四五天前还说要加快速度把梯田早一点修完呢,怎么会要撤走哩?他想问父亲,可忽然看见父亲的目光不在他脸上。父亲的目光虚虚晃晃,像人老眼花一样,模糊黑蓝地从他肩头望出去,望着他身后的什么。司马蓝扭回了头。他看见母亲就站在他身后,木呆呆如一株枯了的树。他惊疑不知母亲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了,她脸色如雪,白得把坟地都映出光亮了。母亲不看坟头坐着的司马笑笑,她低头看着孩娃司马蓝,疚愧从那张白苍苍的脸上,鹅毛雪样哗哗飘下来,泪也淅淅沥沥地朝着坟前落。看见司马蓝回过头来后,她颤颤抖抖说:
“蓝,娘是求你回家的,念起你是娘身上的肉,你就原谅了娘。大寒冬末,外面冷凉,你可以打娘骂娘,可你得回家住呀。”
司马蓝不语。
她又说:“娘活不了多长日子了。你五弟鹿、六弟虎要彻底由你照看了,看在娘是熬下绝症的人,你就今夜回家去吧。”
司马蓝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说:“让我回去行,可你给爹跪下来,你对不起的是爹哩。”
有一块打麦场似的浮云从头顶游掠过去了。星星又亮了起来,月亮不知从何时也露了一牙。坟地里青光如水。司马蓝看见母亲的脸色僵硬一下,微微地抬起头来,左右扫了一眼,又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是没有看见父亲一样。他说,我爹不是就坐在你前面吗?然后她把目光仰了仰,他就听到母亲脸上有了霹雳样一声惨白的哆嗦,便看见母亲脸上毫无血色了。他知道母亲看见了父亲端坐在坟头上。他想母亲一定是为父亲竟能如活着时晒暖一样坐着害怕了,为自己和蓝百岁的不端无法面对父亲了。他为母亲遇到的这种境况替她惴惴不安,害怕父亲会突然忽坐起,像他打蓝四十样打母亲。他扭过头来,当看到父亲还依然坐在原处,脸上毫无怨色时,就对父亲愈发敬重了。他想,母亲的不规有这一场尴尬就够了,她毕竟是得了喉堵症的人,是将不久于人世的人。想自己在七天前没有提着菜刀冲进屋去,砍掉蓝百岁的人头,从而保全了母亲的名声,也算对起母亲了,算对母亲尽了最大的孝心了。想今天他能让母亲跪在父亲面前,也就又对起父亲了,算对父亲尽了最大孝心啦,想做为一个相当于长子的孩娃,他已经无愧父母了。
于是,他轻轻催道:“娘,你给父亲跪下呀。”
母亲就终是缓缓地曲了双腿,泪水凄然而下,人像没了筋骨一样软在坟边,跪将下来了。母亲下跪的声音,山崩一样轰鸣在司马蓝的耳朵里。
薄亮的夜色中,开始流动了厚烈的寒意。司马最后望了一眼跪着落泪的母亲和凄然而坐的父亲,就默默转身走了,把清静完完全全留给父母。他径直朝坟地外边走,月光穿过他的棉衣,在他的背上水淫淫的凉。走出坟地之后许久,他还听到他土黄喳喳的脚步声,像受了伤的麻雀样在坟地间扑扑楞楞,挣扎着响动。

司马蓝回到家已是天色将亮。入村时他看到正有几十个外村劳力,拉着架子车,车上装满了锨镐钎镢、被窝铺盖、锅碗瓢勺和没有吃完的一袋一袋的粮食,哐当哐当地朝梁上走着。清晨里的浑浊响动,惊醒了许多三姓村人,他们无望地立在路边,眼睁睁地看着外村人喜洋洋地往梁上走着,那种终于被放回家的感觉,在他们手上、脸上、车子上、明明亮亮摆着四溢飘散。
司马蓝想起了爹在坟头说的话。
司马蓝站到马路中间,拦着问梯田不修完咋就走了呢?有个人厉声说白给你们干活,我们的庄稼还要不要?初春了我们自己的小麦谁去锄草、谁去施肥?
司马蓝哑然。问路边的蓝柳根,才知道境况与父亲说的无二。说这已经是撤走的第三批人。说公社卢主任去县上开了一个会,说县里把全县的梯田试点订在了外公社,卢主任回来就把人马解散了。说村长蓝百岁去找卢主任,给卢主任当面磕了头,卢主任说已经白给你们修了二百亩你们还想咋样儿?难道要全公社的庄稼都荒了?就只好眼看着那些劳力,草草率率把修了半拉的梯田收个尾,一批一批撤走了。东方渐亮的红光,开始染在村头的树枝上,没有叶子就开花的泡桐树,结下葡萄似的一串串墨绿骨朵,偶或有一朵早开的桐花,不知为什么在天将亮时掉落下来,在地上留下一片湿印,飘荡出浅浅的花气。三姓村人就那么看着又一批劳力起早撤走了,从村里爬上山梁,转眼就消失在了晨曦里。剩下的三姓村人,围在村头谁也不说话,各人脸上的霜色,都灰白布样笼罩着。从今以后,他们又将要同三几个月前那样,如牛如马地开始那不见尽止地以土换命的劳作了。有人起床开门后,挑着水桶往井台上走,青色的叽咕声很响亮地传过来。司马蓝说就没了别的法?村人们说蓝百岁给卢主任磕头额门上血都磕流了。便都默着散去,像被黄昏的雨淋湿了的一群鸡样往各自家里慢慢走去了。谁家睡醒的狗,身上还背着草枝和温热,从家里出来,把尿撒在村街边的树上。司马蓝瞧着那走散的村人,突然地大声唤着问:
“我要让外村劳力都留下来咋儿办?”
走了的人便都立住回过了头。
他说:“我能让卢主任把人马重新撤回来,可撤回来就白白回来吗?”
村人们不语,看他像看从羊颠疯中醒来的病人。
他问:“从今后你们能都听我的,不再把蓝百岁当成村长吗?”
终是没人说出一句话,就又开始往各自家里走。漂浮的脚步,在寂静的晨中,如浮在湖面的木头样无声无息。村人们的那个样儿,都如没有医术的医生,看一个疯人病得不可救活,就只好泄气地走了。走在最后的是蓝柳根,司马蓝上前几步抓住他的胳膊,说日你娘的,这当儿你也说句话呀。蓝柳根就挣了一下胳膊,有冷有热说,我怕你再领人去教火院大卖人皮哩。司马蓝不言不语,看着蓝柳根由近到远走失在村街上。面前的胡同,又归了寂静,静得能听见最初一抹朝阳穿过树枝,从房坡上跌下的声响。刚刚还在的那条狗,不知哪儿去了,望着那从村这头穿到那头的胡同,没有人和活物的走动,司马蓝心里立马空旷起来,如寒冬的荒山野岭样不见边际,没有寸草。他骂着说,我日你们祖宗三姓村人,说喉死症你赶快来吧,下雨一样淋到各家院落里,让三姓村的男女老少都离开这世界。他盯着空荡荡的村落,莫名地猛弯了身子,搬起篮子样一块石头,举过头顶,朝面前的一棵小榆树上一砸,那榆树摇晃一下,倒了身子,又像弓一样弹了起来,未折未弯地摆动着。司马蓝呆呆站着,盯住那小树上流出的黄汁滚至根部,然后默默回家去了。
五弟、六弟都还睡在床上。
第三十一章(2)
五弟、六弟都还睡在床上。
娘的床上被子叠得齐齐整整。他走近看了,见床单、枕头、褥子都洗得极是干净。拉开那被头看,才发现被子也是拆洗了的。再看那木板箱子和桌桌凳凳,都是擦抹过的,连窗条缝都擦得净极。走进自己的屋去,被褥不仅洗了,他那几件春夏衣服也都从哪儿拿了出来,洗晒后叠在床头。还看见他的一条裤子,翻地时磨烂了膝盖,现在那膝盖上的补丁方方正正,是一种粗织蓝布。再翻那衣服边上,发现放了一块三角帆布,帆布的边都用新布包着缝了,针角细密得委实少见,只有蓝四十给他纳过的一双鞋底,才有过那样精密的针角。那帆布的三个角上,钉了三根长绳,一看便知,帆布是为了防止用锨干活时磨烂裤膝做的护布。这是外乡人这次来村里干活带来的发明,他们有许多人右裤腿上都戴着这样的护布,一条绳子系着腰带,另两角上的绳子对栓在膝上,这样那裤子就再也磨不烂了。司马蓝提着那护布看了,心里热辣辣动了一下,放下护布,跑到厨房,看那中药包已经不在案上,全部放在了案板上空的篮里。他取下篮子数了,仍然是三吊九包。
不消说,过去的七日,娘没有熬这中药。用脚踢开灶前的的柴堆,药罐和药渣,都还如故原封。司马蓝从灶房走了出来,站在院落当中,想太阳都到了村头,娘也该从坟地走将回来了。司马蓝从家里出来,往坟地那边的梁路上望着。
司马蓝开始往坟地走去。
走到那梯田指挥部的门前时,他的脚步淡了下来。
卢主任,人马真的要撤了?
该农忙了,对起你们三姓村了。
你不是说走以前要提我为村干部吗?
我媳妇病得要死要活。
让我姑重去待奉好吗?
这三几个月我在这孤孤单单,吃不好,睡不香。
你不让我当村长,我就给你跪下了。
你们村该满足了。
你看看我的腿吧,刚成人就长成了树皮。
没见过你们这么不知好歹的村儿,你们凭空得了多少好处哟,二百多亩地都翻过了……
梁道上的阳光透明而刺眼,从头顶晒下来,竹刺一样竖着扎进头顶和肩上。司马蓝的脑里像生了一团火,烧烤得黄烂焦疼,把浑身的血水都煮得沸沸腾腾的滚开着。他漫无目的的往村外对面的梁上走,过河时把袄脱下来披在肩膀上,爬上梁时回身眯看着远处梯田地的外乡人把在棚帐拆下来,把锅、缸、柴禾朝着车上装。看看那些挑着铺盖从各家各户走出来的高高大大的壮劳力,在村口集合着,像一群牛要集体从耕地里散开去。他看见杜柏把一件行李放到了一个熟人的车子上,在门口和娘司马桃花道了别,高高兴兴和那外乡人一道走出村,要到镇看他的父亲去。蓝柳根和蓝杨根,在帮着外乡劳力从家往门口抬东西,一件一件往车子上装,装高了又用绳子捆起来。走出村坐在山腰上,还能看见蓝百岁的家。蓝百岁一动不动,在院里抽烟晒日头,撤出村的人从他门口走过去,他不时地抬头去望着。几日不见,蓝百岁似乎瘫老了,头发苍白如落了一层雪,人才三十几岁,却宛若五十余岁了。村人们说他是为卢主任要把外乡人撤走老了的。其实呢,只有司马蓝知道他是为了啥儿老的。那时候真该砍了他的头,司马蓝想,砍了头我就是村长了。可又想,他也是为村里翻土换地费尽心血才老的,他那样绵绵弱弱,窝窝囊囊,就因为他有心让村人活过四十就让他当村长,实在是催着他老呢,催着他死呢。坐在梁上,倚着柿树仔细地望,就看见蓝四十把衣服洗了,正在往院里的树枝上晒,陈红旧蓝,如了土旗。他想起他们两家约定今年就让他们成亲时,便有些后悔那一天狠命地打她了。司马蓝想她还会和我成亲吗?还愿意做我的媳妇吗?他痴痴地盯着蓝家院里的蓝四十,看她晾完衣裳又端着一个木盆,挎着一篮被褥下河了,她好像要把家里的里里外外洗掉似的,那篮和盆把她的腰都压弯了。司马蓝一直盯着蓝四十,可他又看见了卢主任在指挥部院里站着,正有人把他的办公桌往门外车上抬,看见姑姑司马桃花去梁道上送儿女回来,往指挥部看了一眼,却没有停下和卢主任说话,径直往她家里吗去了。司马蓝的心砰叭一响,如一间黑屋的门窗被人一脚踹开,光线咣咣当当冲进去。
他站了起来,三下两下把棉袄穿好了。
他要回村找姑姑司马桃花去。
司马桃花正在生火做饭,炊烟从灶房袅袅升起,青白色的丝线抽向天空。司马蓝下了梁子,过了沟河,又爬上山坡。过河时他看见蓝四十正在洗衣裳,他在下游站了站,没言没语又走了。到村里时候,有许多外乡人和他点头说话。他说你们不用急着装车,你们就是拉着回到家里也还要拉着东西返回来。外乡人说你做梦去吧,打死我们都不会再来了。他说不信呀?不信了你们走着瞧。就进了姑姑司马桃花家,叫声姑后,便倚在门框上看姑烧火,看姑切菜,看姑擀面,最后搬了一个凳子,坐在姑的灶下,看姑一拉一推地抽她的风箱。灶房里暖暖和和,有浓浓的火气在盘旋流动。司马蓝就那么坐着,姑不问他,他就不说话儿,沉默得岁岁月月,没有休止。最后到饭快将好了,他说表妹竹翠不在?姑说和她哥一块去镇上看你姑夫了。他就说:
“姑,卢主任也要走了。”
司马桃花的手僵在风箱把上:“他走他的。”
司马蓝说:“村里只有你能把他留住哩……姑。”
司马桃花的手在风箱把上僵了一会,又起身揭开锅盖搅着。
“留他干啥?人家家又不住在咱村。”
司马蓝脸上荡了一层兴奋。
留住他就能留住外乡人,就能把咱村那二百多亩梁地全都翻整一遍呢。”
司马桃花又坐下来烧火了。
“我没那个能耐。”
司马蓝把嗓门抬高许多,
“你有那能耐,全村人只有你有那能耐。”
司马桃花没有立刻说啥儿,她依旧把风箱抽得叮叮当当。从门框像门一样方方正正倒塌过来的阳光,在风箱声停下的空隙,发出细微如水流样的金色响动。有小虫在日光中飞舞,宛若颗粒的小球在半空金晃晃地滚。司马桃花不言不语,仿佛看不见侄儿司马蓝就坐在她的身边,只管把面条下进锅里,只管用筷子在锅里转动,只管把喷上脸的热气吹到一边儿。司马蓝的目光盯着她的忙手,一会到锅口,一会到案上,一会到柴堆。等得急了,他就说姑呀,没想到你这样不见情义,姑夫去公社扫院做饭,将来也可以把表弟表妹寻个差事领出去,这样你们一家喝外边水,吃外边粮,虽还活不过四十,可却至少能活过半世常人的日子,不用在村里受这死罪的折磨,就是三十几岁死了,也算没有白来人世一场,可我呢?鹿和虎不都是你的亲侄吗?就不管不看了?那么小就让他们累死累活翻地?要三年五年村里的土地翻不完,赶不上吃新土粮食得了喉病呢?
司马蓝说:“我娘快死了,还把新袄借给你,可她喉疼两个来月啦。”
司马桃花抱着柴禾不动了。
司马蓝说:“你为了全村,其实是贞洁的事情哩。”
司马桃花啥也不看,把柴禾抱到灶下,往灶里塞了一把,一脸木然地抽着风箱冷冷说:“我昨夜、前夜、大前夜都去了。卢主任不再喜爱我了,说让你姑夫去公社已经对起我啦,已经还过我的情份啦。”
司马桃花这样说着,泪水挂在眼睫上,被火映得又红又亮,像透明的珠子用她的睫毛系在那。司马蓝忽地看见,姑姑的眼角有了犁沟一样的纹络,那纹络里的尘灰又和日子一样深厚。他猛地发现,姑姑也老了,老得仿佛村中央的皂角树样没有生气了,他姑姑当初的那一点秀色,则完全是因了母亲的那件红袄。如今她脱了那袄,苍老就无所顾忌地冲在她的脸上了。
他说:“你去时候该把我娘的袄穿上。”
她忙着自己的活儿:“想留了外乡人也不难。”
他问:“咋留?”
她说:“换一个人去。换没成亲的黄花闺女去,最秀气的人去。”
他问:“谁呢?”
她说:“四十要不是你的订婚媳妇,就最该她去。她长得轻巧水灵,她爹又是村长,村长家闺女不去谁去?”
司马蓝默了许久:“她不是我的订婚媳妇了,七天前我把她打了一顿哩。”
司马桃花看着司马蓝的脸:“你表妹竹翠瘦小,不是卢主任喜欢的人哩,要是我会让她去的。”又说,“四十要去待奉了卢主任,我就让你表妹嫁了你。”
从姑姑家里出来,村街上已经有人端起饭碗。他听见弟弟司马鹿唤母亲吃饭的声音,从村子的上空流云一样飘过来,又急切切地朝别处飘过去。母亲还在坟地没回来。他想昨夜要果真是母亲去了坟地,眼下也该回来了,日光从头顶笔直地照进村落里,村街的地面上有湿厚的热气向上升。司马蓝在那热气中站一阵,没有顺着司马鹿的叫声回家去,而是朝村下的河沟走去了。
司马蓝在山坡上碰到了蓝四十。她刚从河边走上来,右胳膊挎了满满一竹蓝绿的单子,红的被面,左胳膊里夹了木盆,木盆里放了零碎的洗物,正低头费力地往山上走着,看见了司马蓝,她便立在小路的中央不动了。
他说:“我来接你哩。”
她用力把篮挎得更紧些,
“蓝家和你司马家井水不犯河水了。”
他默看她一阵说:“我卖过一次皮子后,全村的姑娘求我去娶呢,我来是对你说我要合铺成亲了,我表妹竹翠早就想要嫁我呢。”
蓝四十不再说啥儿,脸上滑过一层白色,在路上站了一会,默默地朝山上爬去了。他看见她走着时,身子再也没有先前那样直,背深深地朝前弯过去,两条腿一边走着,一边要往一块辫。司马蓝望着她的背影,以为他的话像冷水一样浇在了她身上,就追了几步唤着说,想给我成亲也可以,趁公社卢主任还没走,你去待奉他两天,让他把外村人全都留下来,把咱村的地全都翻一遍,今年家家户户就能吃上新土的粮食了。
她听了司马蓝的话,没有停下来,只是放淡了脚步,待他把话说完,没回头就又把步子加快了。

司马蓝的母亲杜菊上吊了。
在司马笑笑的坟前吊死的。司马鹿是在过了午饭许久在山梁上寻找母亲时看见昏黄的日光里有一点红色在彤彤地燃烧着。他朝坟地走过去,可没到坟地他就看清了是父亲司马笑笑的坟前吊着一个人,心里轰隆一响,想那一定是娘哩,就果真是了娘。他看见父亲坟前还没有小碗粗的柏树压弯了,那吊着的人的双脚耷拉在脚地上。他小心着朝坟地跪过去,当坟地的草绊了他一下,差一点把他绊倒在一个坟头时,他立马转身跑回来,一路上留下了他青紫色的叫:
“我娘上吊啦!”
“我娘上吊啦!”
“我娘吊死在我爹的坟上啦——”
他的唤声抽打着村子的树木,房屋、牲畜和鸡狗家禽们。没走的外乡人,听到这唤声,脸上硬了青色,坐着站了起来,站着的朝村街上跑了过来。三姓村人听了这话,先是愣着,后来就说喉疼了也犯不上上吊呀,地不是都翻了一半吗?熬着也许就吃到新粮了,村长媳妇不是二年前有些喉病,吃了自留地的新粮食喉就不疼了,就熬活过来了。
司马蓝刚刚爬上山坡就听到弟的唤叫声。那当儿他的目光还在蓝四十的后背上,听到司马鹿的叫,他先把目光收回来,随后撒腿就往山梁顶上跑。脚步穿过村落时,像缝针从棉被上穿过去,无阻无挡,把村街上鸡狗惊得怪叫着往自己家里窜。谁家的母鸡没有躲开他一脚绊上去,就把那鸡踢到一面山墙上,那鸡当场就血浆浆地摔死了。追上四十时,蓝四十已经惊呆在路边,她望着飞跑过来的司马蓝,忽然叫了一声蓝哥,还想说啥未及说出来,司马蓝就对她说是你爹那头猪把我娘害死了。然后脚步也不淡一下,穿过村街,跑到了山梁上。
司马蓝到坟地时候,那棵小柏树已经彻底弯下来。他母亲双脚是站在坟前的,弓着的树身上,崩裂的树皮露出惨烈的白。司马蓝以为他可以像昨夜一样看见父亲依旧坐在坟头的坑凹边,然到那儿后,他却连父亲的影子也没见。把母亲从树上卸下来,那棵树弹了一下重又直起了。把母亲扶在肩头上,去看那凹坑的坟边,他看见了父亲坐过的一个很深的屁股痕。看他的脚下边,又看见了他昨儿夜里下脆时的两个膝盖儿。于是他就想,逼母亲上吊的也许是父亲吧。又想也许是母亲自己想上吊,她不是把红袄早就穿到身上了,不是把家里该洗的洗了,该擦的擦了吗?从坟地到梁上,司马蓝穿过一片麦地,抄捷径朝着梁路上走。空旷的田地里,已经开始泛起了浓烈的青色,小麦苗不断从他脚下被他踩出白亮亮的根。修过的梯田地,在青色中,像从湖中冒出的一片又一片的红浑的水。司马蓝说,娘,你怎么能说死就去死了呢?喉病只要有中草药,也许能维持半年呢,半年一年一过,不是就可以吃到新土的第一季粮了吗?你和蓝百岁的事我不是没有声张吗?我回家了你为啥还要上吊呢?该上吊的是他蓝百岁,而不是你哟娘。他说活着该有多好呀,能吃能喝,能穿衣,能睡觉,手能摸,眼能看,耳能听,嘴能说,可是死了呢?人死了还能干啥儿,还能说话吗?还能做事吗?还能冬天到门口晒日头,夏天到梁上吹西风吗?司马蓝想,世上千好万好的事,还有啥儿比活着更好呢?更为实在呢?
司马蓝问,娘,我爹对你说难听话了吗?
爹他向来心宽如海,他能说你啥儿哟。
再说,三姓村人本来就活不过四十岁,寿限短得一筷子长,你再去上吊不是憨傻是啥呢?死了有啥好?死了啥儿也没了,连尸体、衣裳、棺材,三年五年就成土成灰了,骨头还要被虫蛀下许多蜂窝似的洞,最后成灰白色的粉末埋在地下边。头发最耐沤,三五十年在地下还是黑的一撮儿,可人没了,不能吃饭了,不能穿衣了,不能和人说话了,就是用刀砍、用针扎、也流不出一滴血,叫不出一声疼,要那一撮沤不烂的头发有啥用?司马鹿和司马虎领着村人们从村子跑了来,像赶狼一样的脚步声,浑浑浊浊在梁道上潮起潮涌着。蓝百岁和蓝四十跑在人群的最后边,汗水雨水样瓢泼而下,每一滴都在路上砸下一个窝。司马蓝抬头瞟了一眼村人们,想活着是多实在的一件事,多具体的一件事,迈腿了就能从这儿到那儿,说话了就有声音发出来,饿了能吃饭,种地有粮打,身子破了有疼感,有血流,然死就什么也没有了,像云彩一样飘失了,再有云彩也不是生前那块了。你为什么就不明白这简简单单的道理哩?娘哟,司马蓝叫了一声说,你就是像姑姑司马桃花那样,只要是活着都比死了好。司马桃花姑姑不是活得有滋有味吗?不是还把姑夫杜岩送到了公社里,姑夫知道了姑姑和卢主任的事,不是对村人笑了笑,说合算呢,只要能活着,比啥儿都合算。你与其这样死了,倒不如你和姑那样活着哩,只要活着,比什么都好。你比姑姑长得好,你比姑姑大一岁,可看上去比姑小两岁。姑是穿着你的红袄才侍奉了卢主任。姑把红袄还给了你,卢主任就不再喜爱姑姑了。你这样死了还不如活着去侍奉卢主任,眼下卢主任把外乡的劳力撤走了,上千劳力哟,已经走了一半啦,三朝五日就哗哗啦啦走光了,像房屋倒塌样,梯田工程半途而废了。那修过的二百亩梯田,只是把土鳞叠了起来,地面平整出个大模样,可真正翻地换土——把二尺地下的新土翻上来,把地面的旧土埋到地下去,多半都还没有开始哩。这上千劳力一走,把村里的几百亩地翻一遍,少说就是五年六年。五年六年又不知有多少人会得喉死症。然这上千劳力留下来,也就是卢主任一句话,也就是设法让卢主任留下来。卢主任没别的奢好,吃穿都不甚讲究,想让他留下来,也就仅是有好的女人去侍奉侍奉就是。可眼下谁去侍奉他?既然不想活了,何不侍奉了卢主任,由他领着人马把村里土地换完田土再说死活呢?司马蓝想,娘呀,你毕竟是村里这些寡妇中长得最好看的哟,毕竟姑穿的红袄还是你的哟,你去侍奉了卢主任该多好,可你却去待奉了蓝百岁。蓝百岁比起卢主任他算啥儿哩?他就是村长又能怎样哩?司马蓝回头望了一眼娘,娘的头发盖在她脸上,又飘在司马蓝的肩前。司马蓝看见娘的头发梢上,分开了许多枯干的小叉,像开着微粒似的小花,他想起村人说的,男人死前在一夜之间要花白头发,女人死前是在一夜间头发开花。
司马蓝想,娘是在许多日前就想到要死的,想就是我司马蓝这七天住在家里不走,不把她和蓝百岁的私情捅破开,她也照样有一日会这样上吊的。娘毕竟是有羞耻的人。
司马蓝想:死就死吧,说娘,鹿弟虎弟我会好好照看他们的。说我会当村长,会给咱家分村里最好的新翻地,会让鹿弟虎弟挑娶最好的媳妇哩,会让他们都活过四十岁,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岁。
司马蓝背着娘从麦地到了梁上。
司马鹿和司马虎就领着村人赶来了。人群七零八落一片把他们母子围起来。
司马虎问:“哥,娘没救了?”
司马鹿说:“身子都硬了。”
村人们道:“早点鹿该把她卸下来再往村里去唤人。”
司马鹿就把头埋在胸前,仿佛是他害死了娘,疚愧从脸上土坯样掉在村人们面前,灰尘扬扬腾腾地飞起来。
司马蓝说要怨该怨我哩,我这几天要不到梁上替人家看车子工具,娘也不会因为喉疼就上吊去。又说,鹿,快来把娘背着,换我歇一会儿。司马鹿便赎罪似的忙不迭儿上前,从司马蓝肩上把娘的胳膊接下来,往自己肩上扛时,发现手扶着娘的胳膊,像扶了两根软绳子,心里旋过一阵风浪,把耳朵贴到娘的嘴前,他听到娘的喉咙里有细微哗哗的声音,如水从堵死的山洞挤过来一样翁啦翁啦,声音遥远而清晰。司马鹿把耳朵猛地从娘的嘴前拨起来,脸上漾荡着透亮的红色:“娘还活哩!”他说,“你们听听,喉咙里的有声音流来流去。”
村人皆都怔了,面面相觑。
司马鹿把娘放在地上,说:“你们听听呀!”
司马蓝抢一步上前听了,脸上咚地一下腾起了浓稠的红光。
司马虎上前听了,半哭半笑地把自己扔坐在地上,不停摸着娘的手。
有村人上前听了,往坟地那儿的小柏树瞅去,脸上半惊半呆的喜悦厚下一层儿。
又有个村人听了,直起身悠然地撩起自己的衣裳擦汗,笑得和装出的一模样。
这时司马桃花走来了,把杜菊抱在怀里,说你总得看着孩娃们成完了家再走呀。最后蓝百岁慢慢地从外边走进人群,老了许多的脸上,越发地苍老木然,使他整个人儿都成了一把土灰。蓝百岁看着司马蓝,似乎想要动手做些啥儿事,可却瞟瞟村人,把目光移到别处了。蓝百岁从司马蓝的目光里挣出身子来,把头勾在怀里,小心地试着往前挪了两步,看司马蓝没有重新把头扭过来,就蹲下拉起司马蓝娘的另外一只手,泪水哐哐咚咚掉在她的手背上,滚进她火红的袄袖里,嘴里呢呢喃喃说,你活过来就好,活过来我今年准定让你吃到新土粮,我要不想法把村里的土地翻一遍,让你吃到新土粮,我蓝百岁才算对不起了你,那当儿我蓝百岁当着全村人们的面死在你面前。司马蓝娘听了这话,就有泪拌着她喉咙响亮的声音悄无声息地挂在了眼角上。
司马蓝娘又活了过来,就又活了几年,直到几年以后,她果真死在儿子司马蓝亲手用苇子为她编的席棺里,她还说我那时候死了该多好,早死几年我少受人世多少罪。那时候你们再晚到一会儿我就死了呢,再或那棵柏树稍微粗一点,能多擎我一会儿我也就过到了人世那边去,就过上了天堂的日子哩。
第三十二章
村里的钟声响了,青白色的钟声响得犹犹豫豫,在正旺的日光中摇摇晃晃。
这是司马蓝娘获救的第二天,没有窗玻璃的吉普车把公社卢主任接走了,卢主任是说好各村的梯田都收尾以后再走的,可卢主任不知因了什么就走了。卢主任走了,各村的劳力就哗哗啦啦山崩地裂一样解散了,无论是梯田有了尾声,还是土鳞垒了一半,还有一半房倒屋塌着,就都在卢主任走了之后,拉着车子,挑着行李,说着笑着离开了三姓村。他们离开村落,就像结束了苦役那样,走上梁道对三姓村人连头都懒得回一下。
转眼间,三姓村又归于宁静了,像一场暴雨下来以后,村子里除了土地有了变化,人还是那些人,猪还是那些猪,狗也还是那几条狗,连村街路上的凹凸不平都还是原模原样儿。村人们看着外乡人在梁上消失时,又听见了村里往日寂静中日光照晒的声音,又看见那些有喉病的人从家里出来晒着日光,耐心的等待着生命的最后。他们坐在自家的门前,领着脚下跑动的自己的孩娃,或面前铺了几领苇席,苇席上摊了淘过的粮食,他们就守在那儿,吆喝着鸡鸟,如在街面上守一个生意摊儿,叫卖着自己的生命寿限。黄牛的叫声,流不动的泥水般,在胡同里缓缓地涌着。狗们在日光中站了一会,到麦田和梯田地里转了。光天化日,有老鼠在街中央瞪着眼睛,这儿看看,那儿瞅瞅,然后很悠然地串门去了。这个当儿,钟声响了起来。蓝百岁立在自家门口,看着最后一批外乡人走上梁道许久,脚步声、车轮声、说话声愈发小到如树叶飘零时,他慢慢到了村子中央。他去了卢主任住的指挥部,看屋门锁了,想趴到窗上看时,愣一下,发现司马桃花也正趴在窗上往里看着。
“看见啥了?”
“卢主任的被子和牙缸都还在屋里。”
“桃花妹,”他蹲蹴下来,点了一锅烟,试着问道:“有啥法儿能让卢主任留下来,让外村人重替咱村翻地呢?”
她瞟了一眼他道:“你是村长,问我干啥哩。”
他就把烟嘴在唇上僵了僵,说我是村长不错哩,可我能有啥儿法呢?说你和卢主任熟,你要能把卢主任留下来,让我这个村长给你磕头也行哟,让我倒过来给你叫姐也行哟,给你叫姑也行哟。然后他就把烟锅连火带烟塞进了荷包里,眼巴巴地看着司马桃花。当司马桃花撒着身子欲走时,他就从地上站起来,慌慌地拦住院落门,乞乞求求说,桃花妹,你不替我想个法儿留住卢主任,村里人就谁也不会把我当成村长了,谁也不会听我使唤去翻地换土了,你替我设法留下卢主任,留下卢主任就留下那外乡的劳力了,算我蓝百岁求你行不行?
司马桃花便半冷半热地瞟着他。
他说:“你把卢主任留下来,村里再配别的干部我就让倒儿杜柏当。”
她说:“我没法儿把卢主任留下来。”
他说:“全村只有你能想出法儿呢。”
她说:“百岁哥,你让开路,我回家还忙哩。”
他说:“桃花妹子,非让我跪下吗?”
她说:“你让我走,家里的猪还没喂,羊还没圈。”
他就果真给她跪下了,咚地一声,一个院落就不见一丝声息了。他跪在那儿,双手垂在两侧,头高高地抬来仰望着司马司马桃花,脸上呈出蜡黄的病色,就像一个讨饭的人饿极了赖在人家给一口饭食一样说,妹子呀,司马蓝娘是你娘家嫂子哩,我是为了她能尽早吃上新粮食才给你下跪哩,你要不设法把卢主任留下来,我今儿就跪死在门口不起来,你要走就从我头上跳过去。
于是,司马桃花就几分睥睨地乜着他,把目光搁到一旁的哪里去,说百岁哥,你还算是一个男人呀,一年到头你得给人跪下多少次?你跪在那儿不值几个钱,说起来吧,我真的得回家喂猪哩,卢主任有啥喜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想把卢主行留下来,你就挑村里最好的黄花闺女去待奉不就行了嘛。这样说着,司马桃花把目光从哪儿收回来,果真从蓝百岁的右边,一跳一挤,出门回家了。
蓝百岁从地上站起来,仿佛被一个女人在脸上吐了一口痰样没趣着,拿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一耳光,弯腰拍拍膝盖上的灰,愣看着一会头顶的白色,一步一步朝那曾是指挥部的三间上房走过去,趴在司马桃花趴过的窗台上朝着屋里看,借着日光,他看见卢主任的被子垒得又方又长,靠在床里,象一条长的石条,看见卢主任的枕头又大又长,枕两个人还要余出一截儿,看见床头桌上的牙缸里,放了两个牙刷。十年前蓝百岁被司马笑笑领着去县城卖皮时,见过城里人刷牙,可他不知道公社卢主任为啥儿一个人要用两个牙刷。他从窗台那儿走过来,在院里略微想一会,就去轻一声重一声地把钟声敲响了。
开了一个村人会。
会议就在那指挥部的院里开,除了还躺在床上虚弱着的司马蓝娘,其余各家各户的大人孩娃都来了,一个院落密密匝匝集满了人。有的坐在自带的凳子上,有的坐在石头上或是门槛上。村人们第一个到指挥部院里的,看见司马蓝敲完钟独自在回到院里抽着烟,最后一个来到院里的,仍然看见他跟着蹲在那三间房的窗下抽着烟,他像一只老而无力的羊群的头羊,似乎再也没有能力领着羊群攀山爬崖了,不知道该把羊群领到哪儿了,还似乎羊群中的大小羊只谁也不再尊他了,不再让他领着往荒草野地奔走了。人们都静静地坐在院里,钟声响了,也就来了,仿佛来了的目的,就是为了等说一句散会了,都回家去吧——那话,可是他直到村人男女少幼全都到齐,全都安安一动不动地坐着或是站着,他还在那窗下抽烟,抽得死地去活来,云天雾地,直到日走影来,树荫下那烟锅红得如铁匠炉里的一块烧铁。
因为他久久远远地默下不语,乱杂杂的会场倒反而一丝一丝安静下来,就静得听到日移云动的声音了,听到人的呼吸像牛车轮在梁上滚动了。
时间如闷在笼里一样胀憋着村人。
杜柱从会场上站了起来——
“村长,村人齐了,该开会了。”
他又换了一锅烟吸。
蓝柳根从人群中站将起来——
“叔,到底开不开会,不开我人走啦。”
他磕了烟灰,磕了却又把烟锅扎进烟包挖着。
终于就有人提着凳子走去,嘴里嘟嘟囔囔,说这也叫村长,还想领着人翻土换地,让人们活过四十,不让人憋死也就行了。见有一人走了,就有几个想烧饭的女人跟着起来要走,会场就相随凌乱起来,如果真有定布了散会一样,走路声,拍灰声风雨一片。
终于,蓝百岁卷起烟袋,慢慢走到了会场中间。
走的人停下了脚步。
他说:“开会吧,有事给大伙商量哩。”
就都又坐了下来,乱了的会场又如了一池静水,连孩零星跑动也歇了脚步。然人们静了,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立在院落中央的蓝百岁身上,他却张张嘴,没有有说出一句话儿,像被人抽了筋骨一样,又软软地蹲蹴下来,把头勾在怀里,双手抱在头上,样子像生怕有人打他那样。有蓝娃大他一岁的一个本家哥哥,走过去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踢了一脚,说你没能奈当村长也就算啦,一个屁都放不出,你让村人来开啥儿会呀。他挨了一脚,却头也不扭,忽然又一次拿起双手在自己脸上掴打起来,啪里啪啦,灰白响亮的耳光如雨点一样,那样子仿佛他做了如何见不得村人的事情,如何对不住了村人,仿佛掴打自己,也是他蓝百岁做的武器,在最困难时候,他不能不把这最后一样武器拿将出来。
无论如何,他是一个男人,是村里的村长,更重要的,他的年龄属村人中的老年,他这样莫名地掴打自己,就把一个会场弄得不知所措。日光明明丽丽,他的耳光声又脆又白,从他脸上落下的红色的血味,转眼之间就腥满了一个院落。村人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开会到底是为了什么,无边的一个长久惊怔之后,就有人去拉住他的双手,他的媳妇和几个闺女就忙忙乱乱一团,吵吵杂杂一片,男人女人问得急了他就憋出了一句话:“我让大家来开会,对不住村里人呀,我家的祖坟该扒呀!”
要人们便都木木呆呆一片,问到底是因了什么。
他又一次张了张嘴,欲要说时,却又在自己耳上扯尽力气打了一个耳光,然后再次蹲在地上,抱头勾在怀里,双手抱在头上,那样子仿佛谁在问他啥话,他也不会说了。不会说了,又决没有说一声散会,让大家回家的意思。这当儿司马蓝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他像在哪藏了半天一样,一出来就嘭的一下亮在众人面前,大声说:“村长,他说不出口哩,他说不出口我就替他说吧。”
会场上又一次安静下来,村人都把目光投到了司马蓝的身上,就都忽然发现,他站在那儿,已经和一棵树样又直又高,已经和他当年死去的父亲司马笑笑的高大差不多,且还看见,他唇上的胡子,也已经又黑又硬,就都轰然一下明白,他是彻彻底底长成大人了,长成有几分让人害怕的大人了。
司马蓝立在蓝百岁的身边,他不看司马蓝,也不看哪能一个村人们,他把目光搁在会场上的一片人头上:“村长今天敲钟开会,就是为了翻地换土的事,就是为了留住卢主任,留住外村劳力的事。”司马蓝大声地说着,低下头看蓝百岁,说:“是这意思吧?村长。”可他并不等蓝百岁说是或说不是,也不管蓝百岁望着他那双惊异的目光,就像他自己已经是了村长一样,就像召集村人们来开会的是他一样,他接着刚刚过去的话茬说:“咋样才能把卢主任留下来?咋样才能把外村劳力留下来?只有一个法儿,就是从村里挑选几个黄花闺女侍奉公社卢主任,让卢主任把走了的确上村劳力调回来,把咱们的那一大半土地翻一遍。”
说到这,司马蓝把话打住了,如讲话完了一样,又看着蓝百岁问了一句这个意思吧,就大踏步地回到了人群里,去坐到了人群后边他姑姑司马桃花搬的长条凳子上。
杜人们的目光一直追着司马蓝,直到司马蓝坐下来,才又把目光扭回到蓝百岁的身子上。
蓝百岁从地上缓缓立起了。
立起了,蓝百岁像过了一个别人不扶自己就过不去的门槛样,他半弯半直地栽在会场上,含疚带愧地打量一眼村人们,说蓝孩娃说的都是真话哩,人家卢主任凭啥儿白白领着成百上千的劳力给咱干活呢?咱这深山老窝除了黄花闺女有啥好招待人家呢?合过铺的人家不希罕,没合过铺订了亲的我当叔做伯的也不能坏了女娃的身子,又伤了男孩娃的心。他说算了几遍啦,年龄过了十五、六,没订亲的村里统共有八个,从村东数下来,是杜姓的杏花,犁花,蓝姓的蓝四草、蓝五草和我们家的七闺女三九。说到七闺女三九时,蓝百岁还要往司马姓数下去,却从他背飞来了一声紫黑色的叫,像石头一样砸过来——
“闺女他爹,你不得好死哩!”
村人都顺着叫声望过去,看见蓝百岁的七闺女三九在怔怔地望着爹,她的娘像一棵刺槐样从人群立起来。
蓝百岁回过了头,不等他接着说啥儿话,他身后就有人冷丁儿脱掉鞋子隔着人群甩到了他的后脑上,吼着说蓝百岁,司马姓和我们杜姓的人当村长时谁也没像你这么狠,翻地换土敢把活人累死在山坡上——我日你娘哩,今儿你开半天会乌龟王八不说话,闹关半天果直真是又要让黄花闺女去待奉人。有这一人唤了,就又有人跟上来,即刻有几双鞋子从头上飞过去,打在蓝百岁的头上,脸上和肩上。蓝百岁的脸上立刻尘土飞扬了,说话声,吵骂声洗锅水样朝他泼过去。他先还睁着眼,说我是为了我蓝百岁一家人吗?我为了一村人活过四十,到七老八十哩。后来杜姓的那个名叫杏花的娘忽然扑上来,在他脸上吐了一口痰,说蓝百岁,我三十七了,喉堵症得了四个月,我在人世最多还有两个月的活寿限,你这是在我死前欺负我孤母寡女哩。跟下来,那些被蓝百岁掐算是适龄闺女的母亲和父亲,就都蜂一样拥上去,又吐口水,又指着鼻子骂,就有人从那些女人的肩头上把胳膊伸过去,把耳光掴在他脸上,骂着说你这猪,你这狗,你看着瘦小老实,其实是黑心烂肚肠,不得好死,让你过不了今夜就得喉堵症,病死在五黄六月的酷夏里,连死尸都生满蛆虫,埋到地下狗又去把骨头扒出来。蓝百岁再一次蹲下了,这次他没勾头,没抱头,脖子直直地梗着,任人把鞋底打到头上去,把口水吐到脸上去,仿佛重要的是他把该说的话说了,无愧于村人,也无愧于他这个村长了。
可是打着骂着,骂着打着,打骂声就阵雨过了一样小下来。
有人唤:“算啦算啦,村长也是为了村里好。”
又有人叫:“村长不是还把他的七闺女算了进去嘛。”
说:“那就让他家三九去侍奉人家吧!”
就都唤:“对呀,让三九去侍奉人家嘛!”
人群就散了。
就开始往院落外边走。
村人大会,从人们到齐,蓝百岁开始讲话,到村人都搬着凳子离开那指挥部的院,前后也就吃碗烫饭的功夫。吃碗饭的功夫,三姓村就经过了一场天翻地覆,村人集合时把时间拉得绳子一样长,走了时树倒一样快,卡卡嚓嚓,脚下腾起一阵尘土,就鸟飞叶落,又归于宁静了。院子里空将下来,能听到乌鸦从上空飞过的朴楞声。蓝百岁似乎想到景况是这样,可他没想刚才被女人辱骂,被男人打着时,竟没有一个人上来劝来拉的,他想我蓝百岁是为了我自己?我为了你们全村人哟。他有些灰蒙蒙的感伤了,天宽地阔的委屈了。待村人走尽时,他闻到鼻血黑烈烈地沾了他一手。把手上的血往鞋帮儿上抹了抹,泪水便落地有声地掉落在了怀里边。
他看着泪把他面前那块灰地砸出两个坑儿来,瞟一眼卢主任住过的屋窗户,想起身离开时,却看见院里还有人。东一个,西一个,坐着或站着,都在静默消息中塑了样。他看见最前边的是司马桃花在站着。司马桃花一边的长凳上,坐了她的女儿竹翠和司马蓝,在另一边树下站了下一辈的蓝柳根,蓝杨根,杜柱和司马蓝的五弟司马鹿。在大门的最口上,站着的一群是他的闺女蓝四十,蓝六十和蓝八十。他有些感动了,感动他们都还在这陪着他。抬头看一眼村人们,欲要站将起来,可他未及直起身子,就又蹲下去。伤悲在忽然之间把他汪洋了,于是就索性放大悲声哭起来。他哭着嗓音像一条流不动的河,一会嗡嗡啦啦的浑浊,一会又汩汩潺潺的清澈,且边哭边诉说,说我蓝百岁真的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全村人活过四十岁哩,我为了一村人世世代代长寿哩。说从今后我再也不提翻地换土了,要死都死去,也不是我们蓝家的人早死哩。他这样哭诉时候,司马桃花最先来劝说,跟着他的女儿和村人们都把他围起来,劝得动情晓理时,他的哭声就越发在围劝中惊动天地了。
就是这一刻,日光也还那样明明晃晃,村落也还那样安安静静,一直站在门口未动的蓝四十走来说了一句话。
从此那句话使许多事情都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她说:“爹,你别哭了,我去侍奉卢主任。”
这话像烧烫的红铁一样打在了村人的脸上和耳上。
蓝百岁的哭声戛然而止,留下的村人们噼啪一下全都扭过了头。
蓝四十却平平静静立住,两眼无伤无感地望着父亲蓝百岁。
蓝百岁说:“老六……”
蓝四十说:“爹,你真的不用哭,我去侍奉就是了。”
蓝百岁说:“你是和蓝孩娃订过亲的呀。”
蓝四十说:“等事情过去了,蓝哥他娶我,是我命好哩,不娶我我也不怪他。”
所有的目光就都把目光朝身后转过去,迟缓而又沉重,像转动村街上的一扇磨盘,就都把目光百斤千两地压在了司马蓝的身上。
司马蓝已经从那条凳上站起了,他望着村人,望着蓝四十,不缓不急说,四十,你只要让卢主任把人马调过来,把村落的土地翻一遍,让我娘和村人们年底都吃上新土打的粮,不要说你是侍奉卢主任,你侍奉啥儿人我都要娶了你,我要不娶你做我媳妇我天打五雷轰。说完这话,司马蓝就盯着四十看,看她那张开始泛红的脸和湿润的眼。这当儿蓝四十也一样看着司马蓝,眼睛开门一样亮起来,可仅是转眼之间,那双眼睛就又暗下来,她看见竹翠上前一把拉住了司马蓝的手,说表哥,你可说过你要娶我的话,你不能大男人说话不作数。司马蓝没有扭头看竹翠,他一把将竹翠拉他的手打到一边去,仿佛为了让四十相信自个儿,盯着蓝四十急急切切说,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今年底卢主任要能让家家吃到新土粮,让全村人活过四十岁,那我要真的不娶你,我四十岁的前一天突然死去行不行?
这时候蓝四十就跪下给司马蓝磕了一个头。磕完头她不言不语,车转身子就往大门外边走去了,脚步飘飘,要倒不倒的模样儿。在日后漫长的日子里,村人都不会忘记她说过的话和她走路虚弱样,就像永远记住了这场翻地换土没有让人活过四十岁。
第三十三章

公社卢主任回到三姓村是在他走了半月之后。这半月里,村人们每天都有人站到梁上去,了望到那吉普车来了时,就箭步回村禀报消息。第十天,那吉普车就老牛爬山一样开来了,然卢主任没有来。是卢主任派他的司机来取行李。于是村人就把那车拦到村头,说卢主任不来,谁也取不走他的行李呢。说卢主任对三姓村人恩重如山,村人非要面谢不可哩。司机在村头坐了半晌,说了许多车跑一趟得多少油,多少油得多少钱的话,最终还是空车回去了。又五天,卢主任亲自就来了。
司马虎在梁上从上午守到下午的半晌儿,忽然就唤着来啦——来啦——从梁上跑回了村落。听到他的叫声,村街上的大人们就慌不迭儿领着孩娃往家里跑,一进门把门关起来。有孩娃要从家里往外跑,大人就把门闩上或锁了,孩娃要哭时,就拿手捂在娃的嘴上去。于是村落上一时三刻砰砰啪啪安静下来,就像没人一样儿。太阳浑浑糊糊,天空滚飞着许多柳絮的小球。春天是真真切切来了,一村的树木都绿成墨色。村头和街边的地上,野草中旺盛了许多小花,红的,黄的,白的,还有一种紫青,开的如车轮一样。卢主任的吉普车停在村中央,人从车上下来,蓝百岁就从胡同中迎了出来,把卢主任接到了指挥部的院。那院里特意扫了,还洒了一担水,在擦过的捶衣石四周摆了几把小凳。卢主任和他的司机就坐在那石头前,说村里好静呀,蓝百岁说人都下地了。问干啥儿活呢?答收拾外村人留下的活儿尾巴。又问梯田上准备种啥呢?说小麦赶不上了,让它歇半年,能赶上种豆子、玉蜀黍等的秋庄稼。这当儿司马桃花就来了。她穿着那件大红袄精心改做的春衫,头发梳得光光亮亮,两只手端了两碗荷包蛋。蛋碗里还都放了白沙糖。她笑吟吟地走过来,说主任,你来了?村里人家家户户都天天念你哩。就把那两个碗在主任和司机面前摆了。这当儿蓝百岁就知趣达理地离开了,说要去把村里的牛赶到草坡上。司马桃花就坐在了蓝百岁坐过的凳子上,看着卢主任和司机吃她煮的荷包蛋,问卢主任媳妇的病啥样,说真想再侍候嫂子几天哩。说卢主任对三姓村的恩,对我们杜家的恩,每天磕头怕也还不清。卢主任就说,磕头是迷信,以后不能再提磕头的事情了。司马桃花就对主任笑了笑,说我们三姓村人要报恩除了磕头,还能咋样儿?这时候蓝百岁就在外边唤,让司机把车子动一动,村里的老牛车得从那胡同走过去。司机吞了最后一个荷包蛋儿,就丢下碗从院里出来了。
司机把车开到一个十字胡同口,就有人来对司机说,卢主任让他先回镇上去,说卢主任要在村里最后住一夜,明天好好看看修过的梯田地。
司机怔着:“明儿我啥时来接卢主任?”
村人说:“好像说是明儿的这个时候吧。”
司机在车前站了一会,发动了车子,嗡嗡咚咚地把吉普车开到了梁道上,淹没在了春日的黄光里。就是这个时候,蓝四十跟在蓝百岁的身后出门了。那个让司机独自先走的人站在村街的树后,看见了蓝家父女走出大门时,蓝四十的母亲从家里扑出来,拉着女儿的胳膊要往院里拖,蓝百岁回头说了一句啥儿,她却蹦着跳着和蓝百岁吵。蓝四十挣着母亲的拖拽,站在父亲一边,也跟母亲说了几句啥儿,做母亲的双手一松,就眼看着人家父女,一前一后往村中的指挥部院里走过去。
那树后的人就坐在了大树下,背倚着树,手抱着膝,脸对着了天。
太阳已经开始落山。浑浊的黄昏到来之前反而亮堂起来,浅溥而又透明,仿佛一层红水均均匀匀浇在村落里,有人从家里走出来,开了大门,先在村街上站着,静看一会儿,朝那棵树下走过去。
“你蹲在这儿干啥?”
“不干啥。你去哪儿呢?”
“随便走走。不出门我要憋死哩,”
两个人就都倚树坐下了,都把双膝并在交叉的双手里,脸仰在半空,望着来往往飞着的鸟。
说:“你准和四十那个了。”
说:“说这话我日你祖宗哩。”
说:“不那个你让她去侍奉卢主任?还同意娶她做媳妇?”
突然就骂道:“我真的日你祖宗,你说点别的行不行。”
便咚的静下来。
从山梁上走过的行人的脚步声,霹雳一样从山上传下来。脸前飞过的杨花和柳絮,石头滚动般地响过去。又有谁开门走出来,红黄色的门轴叽咕声,在落日中缓缓慢慢地把日光朝着山下挤。跟下来,如同传染一样,各家的大门都叽咕叽咕响起来。各家的大门前,都先站了一个男人,左右看看,朝着邻居男人点了一下头,并不说话,也不朝一块走去。直到他们的女人从院里出来了,不点头,不说话,彼此瞟一眼,一家人就到一块了。孩娃们又开始在村街上跑起来,然跑得稍远一点,就被他们的爹娘提着胳膊掂到了自家的门口上,说再要吵闹,就把你反锁到屋里去。这一天的黄昏,三姓村被神秘闷罩着,就像蒙在一床被子里。人们说话小声细语,多是咬着耳朵的嘀咕,且谁也不提卢主任,不提蓝四十和司马蓝。说天气、说庄稼、说喉病、说孩娃为啥长到十几还尿床。这时候司马桃花就从家里出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两盘菜,一盘是油炸胡桃仁,一盘是鸡蛋炒韭菜,菜边上还放了一瓶酒。她从街上走过去,就如一团红火烧过去。女人们问,就这两样菜?她说翻箱倒柜再也找不出别的了。女人就说我家还有一把青菜哩,她说快拿到我家洗一洗。那女人就又风又火地回家拿那几根青菜了。
到了一家门口。
女人问:“没别的菜?”
司马桃花说:“翻箱倒柜也找不着别的菜。”
女人说:“我家过年时还剩有一根干竹笋。”
司马桃花说:“快拿到我家切一切。”
又到下家门口。
女人说:“该多炒俩菜。”
司马桃花说:“翻箱倒柜没菜呀。”
女人说:“我家有鸡蛋哩。”
司马桃花说:“鸡蛋不要哩。”
女人的男人就说:“把我家母鸡杀了吧?”
司马桃花说:“快一点,炖个母鸡汤。”
司马桃花从村街上过了一遍,各样菜就凑了七八个。笋鸡汤、炒青菜、炒豆腐、还有红白肉丝,又借了几个酒盅几双筷子,等她第三次从村人们面前过去后,日光退尽了,村街上已经洒下了白绸月色。她这次走进指挥部的院,顺手把大门关住了,人们就都不言不语地往一起拢了拢。有家烧了饭,给没烧饭人家的孩娃端一碗,这样,一个村的晚饭就都敷衍过去了。不谙世事的孩娃们不知村中正在发生着什么事,和大人们一道盯着村中指挥部的方向看。大人们说话时,他们又盯着大人们的脸。待了星月齐全,女人们不觉间集中到了指挥部旁侧的一片空地上,窃窃地议东说西,不时地瞟望那个泥墙院门,只要那门响出一个风动,她们都要惊吓似的半晌不敢言语。一个村落,出了那方院里有灯光,别家各户都暗黑一片。没有人呆在家里,都如盛夏纳凉样待在门口外,待在离指挥部不远的哪里。那些有家有口的男人则都坐在自家大门槛上抽烟,从村胡同口望过去,三丈五丈远近,便都明下一个光点,像从遥远的哪里看城街齐整的路灯。村里安静极了。有一种期待使人心里发紧,如地下河一样在每一个人心里流动着,看不见河水,可都能感到那水流的湍急。有人问,看见司马蓝没有?答说没有呀,他也在那屋子里陪着吗?又有人就哎哟了,说他不去上吊就行了,还能去陪着。这当儿,那泥墙院的大门就响了,蓝百岁就从那院里出来了。他在门口站了站,又转身把大门关严实。要走时听到哪儿有人声,又朝人声走过去,就听见那堆躲藏不及的女人有的叫村长有的叫他哥,连半月前把破鞋摔到他脸上的女人也主动地亲亲切切解释说,百岁弟,我们家里灯瓶没油了,随便来和大伙说说话。蓝百岁就说,都回家去吧,早些歇着。女人们不动,他就从她们面前过去了。男人们看蓝百岁走过来,小心地迎上去,递上刚装上烟锅的烟袋,蓝百岁不接,就又很快地给他卷了一只筒子烟,点了火以后递给他,谨谨慎慎问:
“卢主任会重把人马调来吗?”
说:“卢主任说县上不想在咱村搞梯田试点村。”
问:“为啥?”
说:“县里的地图上就没有三姓村,还不知咱们村属于哪个县。”
说:“我日他们祖先呀,还不知咱村属于哪县哪公社。”
便都一片哑然了。一个村落静默静息着。跟在男人身后的大孩娃,听到这样的话,迅速跑去说给了娘,女人们就都不言不语了。人都在村街上,却没有一人说话儿。男人吸烟的声音红吱吱地在各条胡同流。女人的叹息在哪一片空地如一层又一层的秋叶样飘零着。那方泥墙院落里,灯光一晃一晃,仿佛一池在日光下起伏的浊水,偶而从门缝挤出来的桌移凳动声,干烈烈像朝着村人的心里钻。风有些凉起来,不断传来孩娃受寒的咳,有人开始把睡熟在怀里孩娃往家里送,送回去却又出来站到门口上。
时间像推不动的磨。
终于听见从那方院里传来的青瓷色的叮当声,知道是收拾碗筷盘碟了。知道司马桃花该端着盘碟出来了,人们就都把目光从村里任何一个能看见院落的地方望过去。望得月明星稀,夜深色暗,司马桃花却没有走出来。有人去那门前房后暗伏着听了,回来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就都焦急起来,说司马桃花还在哪儿干啥呢?自己早都不是年轻闺女了,该知趣就要知趣了,还搅在那里做甚哩。望望天空,月亮已经东移,地上的月色淡薄了许多。就有人熬持不住要走了,要回家睡觉了。然就在这要走未走时,那儿的开门声和脚步声尖尖利利传来了而且还传来了红亮亮的骂:
“爬后墙上听啥?有功夫回家听你们家喉症快死的哭唤去!”
是司马桃花出来了。她没有端剩菜盘子和碗筷,在村街上看了看那些都还等着没睡的一街村里的女人们,就迎着她们走过去。
她们主动给她让开了一条路。
“都还没睡?”
“还没哩。”
“天不早了,该睡啦。”
说话声像清水细河样汩汩潺潺着,她就从人群中走过了。身后的女人的目光,莫明地集中到她的头发和布衫上。在快落的月光里,她的头发是一种青白色,她的红布衫是一种紫黑色。都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啥,却没有看出来。她很平静很傲然地从她们面前过去了。过去了却在前面的男人们前站了下来,先是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呆立着,好像她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别人也不知该从哪里问起。沉默如一块黑布把村人们包起来。
女人们又朝那儿围过去。
就有一人朝司马桃花面前靠了靠,抬脚把炮筒烟拧灭在了鞋底。问说咋样儿?司马桃花不问是啥咋样儿。她在男人群里寻着谁,看见了蓝柳根、蓝杨根、杜柱等晚一辈的人,却不见有司马蓝。她说我侄儿司马蓝不在这儿?村人就都忽然发现这一夜没有见司马兄弟们露一次脸,就都惊奇说他会去哪呢,他家也是一夜没有亮灯哩。司马桃花说,今后我再也不提他和竹翠的事了,说他要敢和四十不成家,我活着就不认他是我侄儿。
就都品出了司马桃花的话的滋味儿,都把目光往院里投去了。
司马桃花说:“我出来时卢主任正让四十学着刷牙哩。”
人就不语。默得无边无际。
忽然,那方院里的灯光灭掉了。一个村落全都暗下来。三姓村的人,似乎等了一夜,就是为了等那一窗灯光灭下来似的。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什么也不说,把目光从那儿收回来,借着月色,彼此望着,就有个男人叹了一口气,说都回家睡去吧,明儿天该准备床铺的给外村人床铺准备好,该准备烧柴的,没有柴禾就把不成材的树砍掉。说三姓村人每一姓得再准备五辆架子车,该谁卖皮子准备准备就去教火院。
说话的是蓝百岁。
村人们就都陆续回家了,村街除了脚步,再没有一人说话儿。开门声,关门声都提心吊胆的小,到了彼此分手时,也都没有任何言语。村人们感到累了,感到了春天的后半夜,也还有浓厚的寒意。然回家躺到床上,除了孩娃,却很少有人睡觉,夜是旷古的静,连月隐星落的淡黑声音村人都清清晰晰听见了。且在这没有光亮的后半夜,躺在床上的男人和女人,还都听见了从那方院里传来的不绝于耳的白白亮亮的老床铺似乎要摇散的叽卡声,那声音直到天亮日出,方才罢休下来。
这一夜,蓝四十的娘服毒死了。
天亮时,那些一夜未眠的村人,起来后才看见,司马蓝独自一人,泥堆一样,在梁道上的一个高处,完完整整坐了一夜未动。来日,他就受寒发烧,整整三天高热不退,埋葬蓝四十的母亲时,全村人都去了坟上,唯他倒在家里床上。

四百多亩的梯田和翻地换土是夏天将尽秋天将至完了的。外村人第二次来到三姓村,苦苦地和三姓村人干到农历六月间,走的时候把三姓村的闺女媳妇带走了十一个。那些外村单身的汉子们,日常间不动声色,到夜里把食堂的粮食偷到姑娘家里去,把工地新买的铁锨偷到姑娘家里去,后来村里的杏花、四草就跟着两个大她们二十余岁的男人无踪无影了。在村里狂疯庆典翻地换土完了时,她们的爹娘才忽然惊叫说,我家闺女哪儿去了,咋就一天一夜没有回家住了呢?
就知道是跟着外乡男人逃走了。
一查就少了十一个,最小的十四岁,最大的是三十几岁的寡妇,连蓝百岁的老二疯子蓝八十。也跟着一个大她三十五岁那光棍走掉了。家离镇上只有三里路,吃一顿饭就能到镇上赶个集。又半月,蓝八十半夜回了一趟家,把她刚嫁人的五妹蓝五十也给领走了。那一天,凡丢了女儿、媳妇的人家都在村头哭,说她走了也就走了,可人家明明知道她都活不过四十去,还不天天受欺遭骂哟,就有人出面解释说,领他们走的,最小的男人也大她们二十岁,人家是算好夫妻先死后死前后不差几年才肯娶了她们的。道理说清了,说清了一个村子依然是哭声滔天,满山遍野都是寻闺女和找媳妇。这当儿村长蓝百岁从家里出来了,他立在人前,说,有啥儿好哭哩,四百多亩土地换了一遍土,家家户户都能长寿了,丢几个闺女媳妇算啥儿。对着那些丢了媳妇的男人说:
“你们刚过三十岁,还有几十年好活哩,还怕找不到媳妇呀。”
对着那些丢了闺女的大人说:
“你们夫妻离死还远呢,闺女走了不能再生吗?活着还怕生不出孩娃哟。”
又说:
“都下地干活去吧,该把秋天的早蜀黍种上啦。”
四百多亩的新翻土地,在耙耧山脉的深处,一块一块连成一片,如同漫无边际又起伏不止的湖面。那血红的新土,终日散发着酷烈而又温馨的褐色土香。远远站着,总有一种热麦气息淡淡地从鼻下掠过。如果置身了那红土间,土腥味便浸人心脾得使你醉痴起来。早晨时候,站在村头,望那潮了一夜土地,土地如水洗了的布匹,还能听到从布匹上滴落的水声。到了午时,土地又呈出暗红暗黄,土香味如炒过一样,夹杂了烧核桃的紫色油气。至天将暮黑,太阳灿烂红艳,土地便血成黑色,腥香的土气愈发显得浓稠,如搅不开的粘液把人和村落、树木全都淹没了。半夜时候,不能入睡的三姓村人。就都盘腿坐在村头的新地里纳凉谈天,勾画岁月中未来的日月。那样很长一段日子,蓝、杜、司马三姓的男女,都沉浸在新土的气息中,闺女和媳妇随人走了的哀伤,很快被长寿的喜悦所占据,直到播种第一季的秋粮,人们都沉醉在新翻土地换来的兴奋里。有人持锄,有人点种,两个人结成一对,待夏盛之后,炎热还没有彻底过去,便开始分布在四百亩田地的每一道梁上,起早贪黑,说着笑着种秋粮,有的夫妻还在播种时候,忽然想到将和所有的外人一样活过四十、五十、到七老八十,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就在那土地的避处做床上的事情。这样半月的忙碌,四百多亩土地才算种了一遍,又赶上风调雨顺的际遇,在玉蜀黍苗破土露头后,连降三天雨水,以为遭了阴雨天气,却又忽然天晴,玉蜀黍苗绿下满世界的青亮碧光,慌忙忙赶着锄草间苗,封土施肥,终日间都是桃杏颜色的说说笑笑,料定了这新土第一季的丰收。然到了苗有膝高时候,却忽然看见了它的穷相,一棵棵显出黄色的瘦弱,仿佛是十几年前那场无休无止的饥荒又降到了耙耧山脉,碧绿的青色没有了,病黄像雨样淋在田地里,苗儿没了腰骨般弯着细身。于是又忙着施肥去,连各家灶下刚烧的柴灰和火烬都挑到了田地里,仍是不见玉蜀黍苗的盛旺,就终于明白,原来所有的肥料都给田土吞没了。终于明了,二尺地下的生土,原来是没有任何肥力的。
这一年秋季,粮食十收有四,村里死了二人。
下一个麦季,十收有五。村里死了三人。
到了又一个下年,依然如此,新坟像春苗一样增长。
第三年的春天,村人家家割草积肥,在前一个春秋季里,把麦秸、树叶,豆叶,杂草全都压在各家门口的粪坑,一夏一秋,村庄漫满了白色的肥臭,蝇子、蚊子终日弥天漫地,满街都是水流一样黑污色嗡嗡的声音。牛棚下的老牛,蝇子落满它的全身,睡不成时就往柱上猛撞。为了驱蚊赶蝇,一个夏天三姓村人把山上的苦艾都割燃尽了。有个姓杜的婴娃,爹娘忙着积肥,把肥料往土地里挑送,以改新地的土性,增大地力,让粮食有些收成,就把他放在树荫下耍着,边上点了艾棵。可待天黑回来,艾棵燃烧完了,孩娃满身都叮满蚊子,无论如何赶它不散,等一一把那蚊子拍死赶走,孩娃已满身青肿,活活被蚊子咬死去了。
可这一年,生土成了熟土,田里的粮食已近了六年前的收成,家家都把缸、罐满了。从春天到秋天,又到了隆冬,村里人全吃新土粮食,以为完全可以抗了喉症,却又发现四人喉疼。冬天时候,农闲都猫在家里,坐吃站喝,那四个喉症死了一个。到了下月,又死了一个。冬将尽时,有天早晨忽然奇冷,倒春寒的大风刮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风停树静,另两个喉症也都死了。最大的三十七岁。埋人时算了一下,一个二百人的村落,冬天死了四个,全年死了九个,统共才生六个。且在树叶发时,又有了三个喉疼症害将起来。村里人口比起往年有减无增。减了的是村里媳妇几年前逃了十余,增了的是坟地堆起的新生蘑菇一样的坟墓。因此村人们就开始疑怀,改地换土并不能使人真的活过四十,人们依然是短寿得骇人,就都在春暧花开将要来时心寒起来,想到了为换地累死的蓝姓的长寿,为换土司马桃花和蓝四十的作为,还有那十几个跟外头四十或五十岁的半生光棍私奔了的姑娘媳妇,还有一次又一次去卖的人皮。至尾也就明了,这些年换土的劳作,正如人在坟墓里拿头去撞那墓门一样,愈是用力,愈是死得快捷。埋完了那两个蓝姓、杜姓的喉症病人,一村人都坐在坟地边的梯田地里,望那褐色的土地,绵延无边地延伸到远处,新土的气味渐渐被草木灰和植物肥料的味儿冲淡下来,麦苗的青棵味清晰地在梯田地里荡漾。日光把那青的褐的气息,一律晒成暖红的颜色,村人们就这么闻着半青半褐又泛着亮光的耙耧山脉的味道,看着一月一月,一季一季如雨落草发样迅速增长的坟头,忽然地灵醒,除了村长蓝百岁,已经没有了三十六岁以上的人。三十五岁,已经算是近年的高寿,就都被死亡慌得不敢说话。就那么死默默地长久坐着,到日将落时,不得不往村里走了,就有人想起了村长蓝百岁和他的女儿们,整整一个冬天,似乎已经没有出过大门,没有在村里露过脸了,连一天死了两个三十四岁的村人,下葬时有女人帮着抬棺,蓝百岁作为村长,却也不曾出现一下。问司马蓝说,你丈人哩?走在落日中的司马蓝,手里提了捆棺的麻绳,肩上扛了抬棺的柳棍,他不回头,不摆头,也不看那问话的人,就冷冷的说:
“他还有脸出来见人?”
就都说该去他家问上一声,他不是在几年前说过换土后村人不能长寿他就在村里树上吊死吗?就都回村去了蓝家。看见蓝四十像她母亲一样,坐在灶前烧火做饭,而村长蓝百岁,却躺在床上,除了还有流淌泪水的力气,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动哩。实在说来,他已经瘦得没有点滴形状,像一把沤腐了的骨头的病人盖在被里。村人问了他的女儿,才知道他在冬天来时,早已开始了喉疼,半月后就滴水不能饮了。村人在那床前站到日光尽净,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层暗黑的死色。都知道他将不久于世了,连一丝说话的气力也没了,就都又扛着抬杠,提着麻绳走出了蓝家。
司马蓝走在最后。待村人都从那床边去时,他往床前站了。
“我和四十说了,开春我俩成亲。”
蓝百岁不看司马蓝,把头扭在床里,极费力地点了一下头。
“你这样活着也是受罪,”司马蓝把自己提的那根捆棺材的麻绳放在他的枕头边上,“你死了让我当村长吧,我知道该咋样让村人活过四十岁哩。”
蓝百岁看了一眼麻绳,又有泪浸流出来。
司马蓝没有再和蓝百岁说一句话儿,跟在村人后边走了出来。
这一年司马蓝十九周岁,成了一个顶天的人哩。
来日早晨,村里漫下一场大雾,深厚深厚,粘稠如白色的面糊,你伸手一抓,手里就捏下一把雾水。山脉和新地在雾中隐退了,眼前的梁道、沟壑、林地,都在雾中丢失得没有踪迹。三姓村被雾结结实实封压在山腰,如一块大的破衣烂衫,湿溜溜地贴在初春的地上。司马蓝拉开屋门,感到身子趔了一下,雾就叮叮咚咚劈着他的身子,泄进了他家房里,翻到了司马鹿和司马虎睡的床上。大雾,司马蓝说,今儿准是个好天气呢。从院落里走出来,抬头朝天空窥望时,看见从对面雾中挤出一个人来,头发上有许多灰白白的水珠,急忙忙到他面前说:
“司马蓝哥,我爹死了。”
他咚的一下惊住:
“你说啥?”
“我爹昨夜里死啦。”
雾在村街上仍如水一样平淡缓慢地流着,微细的哗哗啦啦白鳞鳞的有波有浪,从头顶新发的树叶上坠下,滴在司马蓝的头上轰然炸开。骤然之间,他对村长蓝百岁油然地生出了一些敬意,想他到底还是如他说的那样做了。村长的死,倒真的证明了这满山遍野的翻地换土,是不能救了村人的命哩。就是说,村人想活过四十,就得去做别的事情。就是说,年过十九的司马蓝,不去做别的延年的事情,他就算已经活了半生,死已经开始向他迎面扑来。盯着面前那张丰润白净却再也没有多少朝气的脸,和她水淋淋油黑的头发,他身上哐咚哐咚哆嗦几下,问有棺材没有?她说有。
他说:“四十,你回家守着去吧。”
她立住没动。
他就车转身子,冲撞着大雾向村街西端走去,边走边唤:
“村长死啦——女人缝衣,男人们挖墓,该干啥干啥啦——”
“村长死啦——以后都听我的——女人们缝衣,男人们挖墓,都起床该干啥干啥——”
“村长死啦——以后我就是三姓村的村长啦——女人们缝衣,男人们挖墓,该干啥干啥,各家各户都快起床啦——”
第三十四章
耶和华说:“我的百姓所受的困苦,我实在看见;他们所发的哀声,我也听见了。我原知道他们的痛苦。我下来是要求他们脱离苦难的,领他们出了那地,到美好宽阔的流奶与蜜之地。现在,百姓的哀声达到我的耳中,我也看见埃及人怎样欺压他们。故此,我打发你去,使你可以将我的百姓领出苦难来。”
旷古的灾荒似乎是年仅七岁的司马蓝用一枝狗尾巴草提着一串蚂蚱提进耙耧山脉的。那当儿,二十六岁的杜岩正在村头吃饭,夏日的亮光粘稠在他碗里金糊一团,七岁的司马蓝领着弟弟司马鹿、司马虎,还有蓝柳根、蓝杨根和蓝百岁家的蓝五十、蓝四十、蓝三九,一串人马从村头走回来,每个孩娃脸上都张扬了的童笑,手里各提了几个红白绿紫的蚂蚱,蹦蹦跳跳走进了村里,异口同声地唱着一首歌谣:
蚂蚱飞,蚂蚱叫,
蚂蚱来到鸡笑笑,
喝蛋青,吃蛋黄,
吃完鸡蛋吃鸡肠,
鸡肉人肉都吃尽,
捡根骨头熬白汤……
杜岩的脸上浮上了一层雪白的惊异,他把碗放在树下,拦着孩娃们说,哪来的蚂蚱?答村外满天满地哩。雪白便在他年轻的脸上霜冻下来。未及再问啥儿,便看见头顶有两只蹬倒山的大蚂蚱小鸟一样飞过去,落在一棵枣树上抢吃树叶,于是,筷子从手里落在了地上。从最近的胡同插到村外,村后的一片荒草坟地里,狗尾草、蓑草、白草、齿角牙、车轮花和早已花尽可依然叶旺的迎春,挤挤攘攘地在坟头四周。一片蓝汪汪的蚂蚱群,在草地上空像搬家的蜂群样飞来飞去。有两只狗,在坟边上一蹦一跳,每一跃身,都能捉住或大或小一只蚂蚱吃进嘴里。司马蓝的大哥司马森,二哥司马林,三哥司马木,还有村里别的几个瘦小的儒瓜,矮黑得都如一段经久了锅台的烧火棍样立在坟头上,把双手伸在半空,嘴里哇哇叫着,用衣服抽打着蚂蚱群。杜岩立在草地边上,死蚂蚱雨点样落在他的脚下。他知道灾荒是果然要来了,孩娃们说鸡肉人肉都吃尽,捡一根骨头熬白汤,还有啥儿预言比孩娃的戏言更准呢?他径直跑到了司马笑笑家,看见司马蓝和弟弟虎、鹿正从狗尾巴草上御着蚂蚱喂鸡。司马笑笑在用刀刮一根锄把,
满院是白黄的槐花和槐木味。
他惊讶在司马家的大门槛上。
“娃他舅,不好啦,灾荒要来了。”
司马笑笑回过身,把目光搁在他脸上。
“后晌下地锄油菜,你回家时替我把钟敲一下。”
杜岩依然骑着门槛,扶着门框不动弹。
“你听我一句,全村就我识得几个字,万年历书上说过呢,蚂蚱满天飞,三年不落雨。”
司马笑笑把锄往地上磕了一下。
“你是欺我司马笑笑不识字,不识字我也是你家的孩娃舅,也是村长哩。风调雨顺旱天在哪儿?”
杜岩从司马笑笑家走了。
杜岩在自家的屋里坐了老半天。
待天将黑时,杜岩扯着儿子杜柏,手里提了一条帆布袋儿,挎了一个柳条篮儿,走进一家院落,说嫂子,真的不好意思,家里粮不够了,前年你家借过我家十二斤小麦,要有了就还了咋样?那嫂子站在门口想想,好像想了起来,说了还粮不够及时的歉话,忙回屋挖出几碗麦来。又到另一家去,说还能想起来吧?你家去年借过我家一小篮蜀黍。再到下一家去,说让你见笑了兄弟,我来讨要你借过的一碗黑豆。就这样,走了十余家院,半个村落。柳条篮满了,布袋里也盛了一截。回家翻箱倒柜,把床搬到屋子中间,在地上挖了一个大坑,将一缸粮食埋到了床下后,又起身盯着媳妇说:“你家还欠着咱一担粮食哩。”
司马桃花说:“你疯了?”
杜岩说:“你嫁过来时,说好了彩礼是两身衣裳,十斤棉花,可
娶你的前一天,你爹又要了一担粮食。”
媳妇说:“想要叫还,你就先把我给杀了。”
杜岩没有再说啥儿,把床搬到原处,在虚土上盖了一层干草,提着篮子找了孩子娃的三个远门舅,一个远门姨,说家里准备盖两间厢房,请人自然要管人家饭吃,想借各家一篮粮食,粗粮细粮都行,就是红薯片儿也行。这样小麦和豆,蜀黍和红薯片儿,加上半篮干了的豆腐渣儿,又在另外一张床下埋了一缸。至天黑就完了事情,又到村后坟草地里,看那吃蚂蚱胀了肚子的两条狗,卧在地坟头上口吐清水,咕咕地醉呕一样,不断有活着的蚂蚱头从它的嘴里出来,在污浆里弹弹动动。再看草地上空,落日厚绸一样红亮,却没有一只蚂蚱飞动。在草地上走了一圈,用脚去踏那草丛,也不见有一只蚂蚱飞动,正在疑怀的时候,五岁的女儿竹翠来唤他回去吃饭,手里却提着一只蚂蚱,大过人的手指,四方四楞的身子,如刨子刨的青色木条,大腿铁丝一样硬在身下,不时用力踢蹬一下,把系它的绳子摇得撼天动地。杜岩一向没见过这么大的蚂蚱,扯出那蚂蚱的翅膀看看,竟赛过麻雀的宽展,仿佛孩娃们的手掌。问在哪儿捉的,竹翠指指正南一片玉蜀黍地,于是跟着竹翠走去,脸色顿时成了死灰。这样的仲秋,玉蜀黍已经吐缨,再过半月,快的就将熟秋。已经能够闻到秋天黄灿灿的气息,可是齐肩深的玉蜀地里,二寸宽的蜀黍叶子却多半都被蚂蚱吃了,缺口和破洞,在蜀黍叶上密密麻麻,织网一样结成一片。
杜岩说:“灾荒说来就来了呢。”
杜岩说:“今年怕要颗粒不收哩。”
杜岩说:“是百年不见的灾年哟,不饿死人也要逃荒呢。”
杜岩就扯着女儿回家了。
当夜睡至半夜时分,听到了有人在他家的窗台下面叫,开门出来,看见是司马笑笑立在月光中,脸上凝成了一层浅白,像落了一层霜样。他望着睡眼惺忪的杜岩,说今儿白天他冲他说话硬了,求他原谅,又问是真的要来灾年?说地里的油菜叶子忽然全都没了,就是虫蛀落了,地里也该有一层叶子,不能地上光光秃秃,棵上也光光秃秃,菜杆还在,油菜叶却荡然没了去向。二人并肩往沟下的河边走去,月光在他们脚下发出微细的被踢破的声响。槐树林的虫鸣,暴雨样急切切清亮亮地传出很远,就连河里的蛙鼓,也同往日有些异样,它们撕着嗓子,吼叫得如陨石落地,噼里啪啦,乱得不见章法,声音直撞人的胸脯。
村头上站了许多男人、女人和孩娃,似乎脸上都和司马笑笑一样,凝着的惊异苍茫茫无边无际。有孩娃在大人的腿下跑来跑去,倒是兴奋得过年越节一样。跑得最欢的是司马蓝,他在和几个孩娃捉猫藏,司马笑笑过来时,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他蹲在地上,盯着走下山坡的父亲,惘然不解地就在地上蹲下了。
他们来到了河边。
看见三亩半的一片油菜,转眼之间有一半棵杆竖在月光里,那原来旺如春柳样的叶子不知去了哪里。在河边站了片刻,杜岩到油菜地蹭着油菜棵走了一圈,原来油菜花将要开时腥膻的花蕾的香味没有了,只有折断枝后汁溢水浸的青腥气息沉隐在田地间。杜岩从那油菜里走过去,那青色的腥气便腾腾跳着冲进他的鼻里。趴在一杆油菜棵上仔细看了,立马就闻到了那青气中有一股蚂蚱飞过的青绿色臊气。他从油菜地里走了出来。
司马笑笑说:“全村人就你能够看懂万年历,有话你就直说吧。”
杜岩说:“让你媳妇吃粮省一些。”
司马笑笑说:“我让你有话直说哩。”
杜岩说:“你真信我,你就抓紧弄些粮食藏起来,不然你家六个
孩娃都要饿死呢。”
司马笑笑问:“旱灾还是涝灾呢?”
杜岩说:“怕先是蚂蚱灾。”
司马笑笑就走了,快急地爬上山坡,到村头吩咐等在那里的村人们,说都回家准备一个麻袋片,没有麻袋的把被子、单子撕开来,明天一家分一块油菜地,有蚂蚱群来了把它们赶到玉蜀黍地里。这当儿,许多村人都走了,只有二十八岁的蓝百岁还一团旧棉被样堆在那。嗫嗫嚅嚅半晌问,村长,不要秋粮啦?
司马笑笑吼:“多吃油菜才能活过四十岁。”
蓝百岁把声音愈发软下来:“笑笑哥,你别吵嚷我,我不过是随便问一句。”
话到这儿,蓝百岁也就彻底蔫下来,像一只绵羊般,没趣地独自往家中走过去,脚步声无骨无筋,轻轻飘飘,一副可怜的样儿。这时司马蓝从人群腿下钻出来,追上去拉着蓝百岁的手,莫名地直叫百岁叔,百岁叔,说别生我爹的气,叔你别生我爹的气。
蓝百岁看了一眼这已谙世事的司马蓝,拿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到一边去,说叔不生气,谁让叔这辈子不是村长哩。
夜是旷古的静。月光冷凉,如细水样流在胡同里。司马蓝立在胡同中央的一团树荫下,看着走去的蓝百岁,心里伤伤感咸,却又想原来是谁做了村长谁就可以对村人吼嚷呢,那有一天我自个做了村长呢?
他不知道他做了村长他将是什么样,就立在那儿,想得遥远而又空幻,而三姓村的人们,这一刻没有人知道已经七岁的司马蓝心里想了啥,没有人知道他一生的作为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村外夜鸟的叫声青刺亮亮地从胡同那头传过来,司马笑笑在胡同的这头唤,说蓝百岁你走吧,明儿天你家要保不住油菜可别怪我哩。
司马蓝立在那儿没有动。
他身后的脚步声,开始朝四面八方的门户响过去。有人从他身边过去时,拿手拍在他的脑壳上,说这孩娃你懂事哩,知道蓝百岁是你的岳丈呢,知道心疼岳丈哩。他没有搭理拍他脑壳的人,目光不眨地看着蓝百岁消失在月光里,又看着别的村人走回家,吱呀一声把大门关上了,才跟着司马笑笑朝自家走去。
他问:“爹,要过灾年了?”
司马笑笑说:“有爹在,塌不了天。”
他说:“表弟杜柏对我说他爹把粮食往床下埋了呢。”
司马笑笑把脚步收住了。他回过身去,看见那刚刚还一片人马的村头空地上,正走着刚从山梁下爬上来的杜岩,一句话儿也不说,丢下司马蓝,转身回去,把路横武地拦下来:
“喂,你听着,村里要是灾荒年乱了阵脚,熬不过去我就领着全村人去你们床下挖粮食。”
杜岩愕然了,像被人揭下了疤一样木呆着。
月光中,司马蓝看见杜岩在爹的面前,脸色成了菜青色,一言不发,嘴却张得黑洞洞的大。村子里彻底安静了,月光星光从头顶的绿树冠上移下来,响得就如蓝家的一群闺女无忧无虑时的笑。
第三十五章
耶和华对摩西说:“你向海伸杖,叫水仍合在埃及人并他们的车辆、马兵身上。”摩西就向海伸杖,到了天一亮,海水仍旧复原。埃及人避水逃跑的时候,耶和华把他们推翻在海中,水就回流,淹没了车辆和兵马,那些跟着以色列下海法老的全军,连一个也没有剩下。以色列人却在海中走了干地,水在他们左右作墙垣。当日,耶和华这样拯救了以色列人脱离埃及人的手。以色列人看见埃及人的死尸都在海边了。以色列人看见耶和华向埃及人所行的大事,就敬畏耶和华,又信服了他和他的仆人摩西。
蚂蚱云雾一样卷来是在那一天的午饭前。那时候日光正好,炎热干干裂裂,乌鸦在树上尖叫时,吐出的舌头犹如一粒挂在枝头的红豆,知了爬在枝干上,叫声短暂而急促,仿佛是在日光中不停地抽响的牛鞭。村里的鸡忽然都欢快地跑到村头,聚成一堆,咕咕咕得欢天喜地。
狗都跟在主人们的身后,寸步不离,踢它一脚,也不肯独自离去。村人们预感着有惊天之事发生了,各在自家门口坐着,脸上挂着惊恐,彼此不言不语。女人们也不再安心烧饭,面条煮进锅里,人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时候,司马蓝又领着一群孩娃从山梁上跑了下来,嘴里叫着来啦──来啦──黑旋风刮来啦──有大人问:“不到秋末哪有黑旋风?”
他站在那人跟前,指着村外:
“从东向西,老鸦群样刮过来。”
村里就有敲锣的声响了,当!当!当!当!当!从这条胡同急叫到另一条胡同。司马笑笑的唤声,夹在锣声的喘息中,一下铺满了一个村子:
“保油菜喽──”
“丢玉蜀黍保青油菜喽──”
“谁要敢丢油菜保玉蜀黍咱秋后算帐啊──”
脚步声开始在村里雷鸣电闪地响起来,男人和懂事的孩娃都手里拿了麻袋、腰布、旧衣旧裤等可抽打的东西,往分好的油菜地里跑过去。女人们和三岁五岁的男娃女娃,都手里拿了洋瓷铁盆,陪嫁的铜盆、铜镜和不用的铁锨锄头等七七八八的金属器皿,从各家跑了出来。他们跟在男人们的身后,忘记扣上了在院里屋里因闷热而解开的衣扣,奶子就如出笼的白兔样在空中跃动。谁都不再慌恐,只有惊奇红粉粉地兴奋在村人的每一张脸上。都看见乌鸦从村子上空朝正西的远处飞去了。麻雀叽喳着在房坡或墙头上乱作一团。狗跟在人们的脚后,眼珠瞪成了红球,一蹦一跳又不时地停下来回头张望,仿佛有啥儿在它们身后追着。司马蓝和两个弟弟都脱了自己的布衫,如小狗样跟在父亲的身后,往村北坡下的油菜地里跑去时,那布衫被路边的槐树挂破了许多三角口。三个侏儒的哥哥森、林、木,跟在母亲的脚后,手里提了破脸盆和老铜锣,欣喜若狂仿佛要走进一场盼望已久的大戏里。
人们涌到村子中央的当儿,日头还呈出金红,待出了村落,日光就些微地暗淡起来。能听到一种沙子飞过头顶的声音,先强后弱地从村外响过来。从耙耧山外响过来。那密密麻麻的响声中,有沉闷猛烈的撞击声时断时续地在天空的远处炸,就像一片鞭炮中的炸雷炮子一样儿。
后来村人们坐在一起时,回忆那声响说是大蚂蚱飞撞到了别的大蚂蚱身子上。可那时候没有谁去注意那声音,只有司马蓝跟着司马笑笑跑掉了一只鞋,回头捡鞋时有一只蚂蚱从空中落下来,掉在了他的鞋窝里,倒将出来时,他发现那蚂蚱没了头,腿和翅膀却依然齐全,依然能如砍了头的鸡样在半空飞跳着。他抬起了头,看那飞去的无头蚂蚱时,看见天空果然飞着一层黄灿灿的金沙粒,把日光严严实实遮住了。
山梁上,沟壑里,林地间,忽然暗起来。凉阴阴潮腻腻的一股风溜着山坡刮过去。类似青稞气息的刺鼻的腥味满山遍野地飘。他终于明白,村人们说的蝗灾来到了。他有些惊讶,弄不明白世界上如何有这么多的蚂蚱,似乎一个世界的蚂蚱都集中在了耙耧山脉上。他叫着爹──爹──地往北坡下的油菜地里跑,看见那一大片油菜在遮天蔽日的蚂蚱群下呈出了暗黑色。他想幸亏蚂蚱是从天空飞过的,朝耙耧山脉以外飞去了,若那蚂蚱是溜着地面过去时,那油菜不知成了啥儿样。司马蓝看见父亲像一只惊马一样在油菜地边勒住了缰绳了,大群蚂蚱从三姓村的上空刮过去。司马蓝和弟弟们站到父亲身下时,日光又噼剥噼剥地落下来。油菜又开始黄绿相间在田野上,宛如一块巨大的绿底黄花的布匹铺在山坡上。又有了腥艳的花香味。司马笑笑把麻袋扔在地头,坐在麻袋上仰头朝着天空望。司马蓝、司马鹿、司马虎在父亲的身边,学着爹的模样,坐在自己的布衫上,把小脸和天空平行着。
大股的蚂蚱群飞将过去后,遗落的零星蚂蚱不知为啥儿,离群后如借不到风势一样飞不高,它们从田野上的树顶滑过去,碰着树梢便像雨滴一样掉下了。有一只喜鹊在油菜地的边上,飞起一人高就又从半空栽下来。司马鹿过去把喜鹊捉了来,司马笑笑接过喜鹊摸摸喜鹊的肚,说它是蚂蚱吃多了,飞不动身子了。把食指往喜鹊嘴里塞了塞,那喜鹊咕咕几下呕吐出了一地的活蚂蚱,然后从司马笑笑手中飞走了。司马一家在田头上都盯着那只飞走的白肚鹊,直到它飞失在天空里,司马蓝过去一脚接一脚的把喜鹊呕吐出的活蚂蚱跺死在地边上,说蚂蚱群过去了,该回家吃饭哩。司马笑笑瞪了他一眼,扭头对着远处的一块油菜地叫,是杨根孩娃吗?你朝下一块油菜地里叫,说我说了各家各户饿死都不能离开油菜地。蓝杨根就站到田头的一块石头上,朝下一块油菜花地唤──村长说了,各家各户饿死都不能离开油菜地──这唤声就一块一块田地传下去,转眼间梁地、沟地、林边、河下,凡有油菜的地方就都一声一声响起了热粘稠稠的叫──村长说饿死都不能离开油菜地──村长说大股的蚂蚱群还在后边呢──村长说谁家的油菜保不住谁家的人就别想活过去四十岁──村里人这样传唤时,司马蓝在一棵槐树下仔细听着,父亲就又一次如马一样在他心里狂奔起来了。这一刻,他体味到村长的威力就像刚才天空飞过的蚂蚱群,他想怪不得蓝百岁说我们蓝家有一天也会当村长的话。他冷丁儿对蓝百岁从心底里升起了一丝冷阴阴的怕。他望着父亲在目光下仰望天空的脸,那冷阴阴的怕就又慢慢从心头消散了。可是,他看见了父亲的脸缓缓地从发光的黝黑中转成了苍白色,正疑惑不知为了啥儿时,父亲从地上站将起来了。父亲把麻袋提到手里站到了油菜地最东边,两眼直盯着山坡的远处不动弹。司马虎走过去拉着司马笑笑的衣襟儿,看着无边无际的日光说,爹,你看见了啥?司马笑笑脸色虚白地说,趴在地上听听。司马家的森、林、木、蓝、鹿、虎都把耳朵贴在地上了,仿佛是卧在田头的一排儿狗。他们听到有一股惊天动地声音从地面传过来,隆隆隆隆如上百群马队正从山外朝着山里奔。司马蓝说,爹,好像地下有河呢。司马笑笑没有看这位日后有青史留名壮举的四孩娃,他对媳妇说快敲锣敲得满天满地响。紧跟着,森敲起了盆,林敲起了锨,木敲了锄头儿。使人耳疼的金属声开始叮叮当当有青有白地从司马家田头响起来了,传染样整个耙耧山上都响将起来。黄的锣声,青的锄声,嘶哑破裂的红色脸盆声和脆硬的青石砸青石的声音了,转眼之间把三姓村弄得树摇屋晃,尖土飞扬,锅碗都在案上蹦跳不安了。
男人们开始如临大敌地立在田头上,看见有一股黑的旋风从山梁的东头朝着西头刮,飞沙走石般的响声果真地如司马蓝说的好像地下有条河──第二批蚂蚱飞来了,它们不再是从高空遮天蔽日地飞过去,而是溜着地面龙卷风样飞过来。所有的村人都看见,飞来的蚂蚱群开时像河滩里急流而下的水头一样卷过来,黑乌乌、轰隆隆宛若无数的轮子并着挤着朝前滚,它们在司马家的前方左下碰到了一棵老榆树,老榆树的叶子又旺又密,初春时树上的榆钱儿够村里蒸着吃三天,可那蚂蚱群从那树下卷过时,眨眼之间,树上浓密的叶子全都不见了,全都被蚂蚱吃光了,一棵榆树立马光秃秃地不见了一丝绿,仿佛是一夜酷冬使那树叶落尽了。司马一家顿时瞪大了眼,望着那棵老榆树不知所措了,金属器皿都僵在了手里边。冷丁儿,除了蚂蚱群洪水般的滔滔声,司马家全都陷在了奇静里。别的村人也都忽然静下来,不消说他们也都看见了蚂蚱飞过榆树的景况儿。司马蓝忽然想要尿。他夹紧了双腿还是尿在了裤子上,热白白的臊味从他的脚脖子上升上来。他知道他被蚂蚱群给吓尿了。朝前走了一步哆嗦着拉住司马笑笑的手,叫了一声爹,司马笑笑叮当一下从木呆醒过来,弯腰捡起一块坷垃朝媳妇打过去,吼着说快敲呀你愣啥儿再愣蚂蚱群漫过了油菜地──锣声就猛地又从呆症中醒过来。这第二番的响声比第一番更加嘹亮刺耳,在日光中那声音赤橙黄绿的箭一样朝着四面八方射。日光被金属的敲打震得水纹样一起一落地抖,伴着女人孩娃撕着嗓子的叫,像同样有一股巨风再迎着蚂蚱吹──天皇皇,地皇皇,油菜是天地间的王,蚂蚱你绕着油菜过,来年我让你做人世王。这歌谣的唤叫声沙哑混沌,在金属声中如狂暴的石流一样逆动着。可那蚂蚱群还是迎着油菜飞过来了。油菜花金黄灿烂的香味如一条大道把蚂蚱载将过来了。先到的蚂蚱最小的也如人的指头粗,飞在空中肢膀白剌亮亮的闪。司马蓝看见面前的一块玉蜀黍地,本来碧绿一片,蚂蚱飞过后,所有的叶都荡然不在了,清晰地看见了地里干裂的黄土裸在天底下,地裂缝蛛网一样结在庄稼地。司马笑笑开始抡起了大麻袋,大蚂蚱像竹杆打下的核桃柿子红枣样扑扑嗒嗒落在油菜地的边沿上。母亲领着哥哥森、林、木,敲着铜锣、铁锨、锈锄疯了一样绕着油菜地的边上跑,嘴里的天皇皇、地皇皇、蚂蚱你是天地间的王──的歌谣也如青皮带样从口中飞出来,抽打在从父亲麻袋下闯进油菜地的蚂蚱身子上。司马蓝开始挥动了自己新缝的粗布衫,他和父亲站开相距一丈远,鹿和虎和他相距五尺远。他们如一道屏障样拦在三亩半油菜的田头上,胳膊挥动,衣服麻袋不停地旋转起落。风声中夹了浓烈一股的蚂蚱血草气。被抽死的蚂蚱哗哗啦啦雨样落在脚下边。汗也雨注一样朝着脚下流。太阳已经从头顶朝村西移过去,日光中掉下的蚂蚱翅膀如麦场上扬起的麦壳麦芒样打着旋儿落,碰到司马家的挥舞就旋即飞起来。司马鹿和司马虎学着三个哥哥嗷嗷地叫,他们游戏样专心致志,无论蚂蚱稠稀,都那么打着旋儿抽打,汗从他们的额上哐咚哐咚地砸在草地上。面前的一大片玉蜀黍已经彻底不见绿色了。死蚂蚱在脚下晒着的豆角样铺了一层儿。那些在油菜地里被金属的敲击声冲撞恐吓了的蚂蚱还一飞一落地朝着玉蜀黍地里跑。把油菜棵蹬得摆动不止,如摇摆在一场大风里。母亲开始在油菜畦里敲着跑,从这一畦敲到那一畦,把油菜花上空的蚂蚱震得不敢往那黄花绿叶上落。然就这当儿大股的蚂蚱群铺天盖地过来了,刺白白的吱吱声从地面上水一样卷响着,随后就感到满山遍野有黑色的乌云在翻动。乌云所到之处,地面鸟蛋净光,连第一批蚂蚱留下的擀杖般的玉蜀黍杆也从三尺高降到了二尺高。青色的草血味弥漫了一世界。司马笑笑挥动的土黄色麻袋被死蚂蚱染成了深蓝,蚂蚱的绿血在麻袋上水淋淋地往下滴,扎在麻袋上的蚂蚱肢膀和蚂蚱腿,如树林一样密密集集地排列着。司马笑笑和疯子一样,嘴里不知吼叫了什么,白沫挂在唇上,大声的辱骂使他的脸成了兴奋的紫红。日光在他的抽打中碎成了一片。蚂蚱在他的脚下堆积如山。踩在蚂蚱的死尸上,他就像奔跑在一片青色的碎草上。司马鹿和司马虎没有力气了,在蚂蚱群像倒塌的墙样朝他们压来时,六岁的司马鹿叫了一声娘,说我累了,就蹲在地上歇起来。他这一蹲,蚂蚱就像决了堤的洪水样泄进了油菜地。司马森将一张锨头举在头顶上敲。他看见比自己还高的六弟蹲在了田头上,便丢下锨头,跑过来抓起司马鹿的布衫在空中挥起来──你去敲铁锨,司马森说,敲铁锨能把蚂蚱的头震掉。司马鹿说我饥了我的胳膊又酸又疼肚子咕咕叫。做侏儒的大哥就不再说啥了。司马森站在司马鹿跑过的地方一边猛跑猛跳地抽打着,一边看着蹲在地上端着下颏的司马鹿。他想朝司马鹿的身上踹一脚,可蚂蚱太多,群群股股,使他腾不出踢一脚的功夫来。日光被蚂蚱的青血染绿了,天空深乌紫蓝,蚂蚱的断腿断头在空中左右碰撞。空气中布满血气草气和腥味。司马笑笑在死尸堆上奔跑抽打,落下的蚂蚱尖叫嘶鸣,哭声唤声一片。司马蓝在父亲一侧,原地打着旋儿,挥起的布衫在空中扭成一团,碰了布衫的蚂蚱纷纷落下,又蹦到他的腿上、脚上和裤裆里。不到五岁的司马虎还努力学着父亲和哥哥们的模样儿,大叫不止,挥起的布衫却不像他们那样有力。从他们挥舞下飞过屏障跑到油菜地的蚂蚱,在油菜棵上疯了一样嚎啕狼吞,油菜花儿像霜袭一般纷纷飘落,剩下的油菜杆如冬天崖头的荆棵一般摇晃不停,发出清凄冷冷的嘶哑哀鸣。响在油菜地的金属的敲打,半晌后声音仍是不减,蚂蚱们在那声响来时,不得不从油菜棵上飞起来,朝油菜地外的玉蜀黍地里飞过去。又一片玉蜀黍地叶尽棵残了,地里的绿色立马成了土褐,山坡上的槐树林里,不久前还青绿一片,可这一会儿却只剩下赤裸裸的枝条和树杆。能看见槐树枝上落的蚂蚱如丰收的绿葡萄一串一串,把槐树压得弓一般在空中摇晃着。太阳已经偏西,血红的日光成了鲜艳的草绿,天空的白云也染满了蚂蚱的蓝色黄色,变得半青半黄在日光中像飘在空中的厚羊皮。耙耧山上的沟沟壑壑都弥漫着血草的气味。无头无尾的蚂蚱群还在无休无止地朝西飞。三姓村的男人们各守着一块油菜地,飞舞的袋子、布衫在空中噼啪尖叫,金属声哐哐当当,驱赶蚂蚱的歌谣混乱无序,如四面决堤的坝水哗啦不息。山坡上的死蚂蚱如落沙沉石,沙沟里的蚂蚱尸堆成堤坝,把终日畅流的清水堵得混沌一片。不知从哪里飞回的乌鸦在空中怪叫着盘旋一阵,没有下落就又往哪里飞走了。司马笑笑看见邻居在他的油菜地里,把衣服脱光,精赤条条挥动着一个扫帚,腿间的那个东西,如锤子般摆来摆去,飞来的蚂蚱在那扫帚下四分五裂,沙粒样落在地上。后边的蚂蚱群,看见那扫帚就掉头拐弯,飞到树林或别的庄稼地里了。邻居的身后,油菜花依然艳黄,依然清香一片。他说森,快回家拿一把竹扫帚来。可他看见司马森却像一团泥样软坐在了蚂蚱的尸堆上.又说蓝,快回家拿一把竹扫帚来。他却又看见司马蓝抓趴在死尸堆上,喘着粗气,脸色苍白,泥黄的汗珠如死蚂蚱样挂在他的额门上。他回过身子去,想接着唤叫林或木,可他看见他的六个孩娃如六只羔羊软瘫在油菜地,只有他和媳妇仍在奔跑着,敲打着,挥舞着。蚂蚱群仍然不见稀薄,依然稠密如团,乌黑黑地朝着油菜地里卷。他把那绿血淋淋的麻袋扔掉了,到油菜地拔了两棵最大的油菜棵,立马又回到田头朝蚂蚱群里抽。在半空飞舞的油菜棵的馨香在他的甩动中,一股股地掉下来,飞来的蚂蚱群闻到这香味就迎面往油菜棵上撞。天空中有嗖嗖嗖的青皮鞭子声,蚂蚱群在那鞭声中头破血流,成群结队地死在油菜棵的鞭子下。司马蓝看着父亲飞舞的油菜棵,也跑进油菜地拔出了一棵抽起来。司马家的七个男人都又站起来,一排儿拉开,挥着一排油菜棵,身后的锣声伴着女人口吐白沫的尖叫,宛若歌舞样在油菜地里跳,死蚂蚱在油菜棵下秋叶般铺了一层又一层。在油菜地七个男人的脚下成了一道松软的尸滩,飞起来的脚将蚂蚱踢起来就如踢起了一片绿豆壳──太阳是终于落山了。叽叽哇哇叫了几声便从村子那头隐没了,留下的草血气息在炎热中带着腐白,开始朝耙耧山外迅急如飞地漫过去。一世界蚂蚱黄绿的悲哀鸣叫,吱吱吱吱地由强到弱歇下来。
终于,司马一家八口坐在了田头上。
三姓村人都坐在油菜花地的田头上。
一天的人虫恶战过去了。
第三十六章
摩西领以色列人从红海往前行,到了书珥的旷野,从旷野走了三天,找不着水。到了玛拉,不能喝那里的水,因为水苦,所以那地名叫玛拉。百姓就向摩西发怨言,说,“我们喝什么呢?”摩西呼求耶和华,耶和华指示他一棵树,他把树丢在水里,水就变甜了。
蚂蚱从耙耧山脉上飞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三姓村人全都瘫在了各自守护的油菜花地里。
蚂蚱的死尸铺满田野如深秋的黄叶。山脉上开始弥漫着一股酸腐的臭味。
所有的庄稼地都光光秃秃了。玉蜀黍地寸叶没有,连那些青嫩的玉蜀黍杆也都残存无几。留在田里的,都是蚂蚱群来前便死了的玉蜀黍棵。豆地里连一杆豆棵也没有,全被蚂蚱吃尽了。村里的柳树、杨树、桐树、椿树、皂角树皆是不见一片叶子了,枝桠倒还依然淡绿在半空中。村落四周的槐树林,远远看着如秋后收过的黑豆地。豆没了,叶尽了,只有棵杆枯在田地里。坟上的柏树和松树,百年的青绿也终于在这一年的秋天没有颜色了。
一个世界都秃成褐色了。
三姓村在蚂蚱群飞过之后死静了好几日,累了的村人们回到家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他们似乎是在一觉醒来之后,望着忽然间光秃秃的田野,心里轰隆一下,明白了事情的严峻和可怕。
蚂蚱飞走了,灾难留下了。粮食颗粒不收明年吃啥儿?
会不会饿死人命哟。
从家里走出来的村人们,脸上均都密布了苍白色。
村子里死一样安静了整半月。
半月后有一股云彩从山梁上滑将过去了。
雨过天晴女人们疯了一样去地里抢野菜。司马蓝娘头一天挖了一篮晒在院落里,第二天再出去挖时,到村外五里也不见了几棵青野菜。
菜还没长成就都被村人挖走了。她收了一篮蚂蚱的死尸走回来,到家时把那死尸和野菜倒在一块儿晒。
司马笑笑说:“能吃吗?”
她说:“这都是‘绿扁担’,绿扁担蚂蚱专吃豆叶子,肚子上有块肉,晒干了,明年能当粮食吃。”
司马笑笑在院里略微怔了怔。
怔了怔,司马笑笑的脸上挂了淡淡一层笑,到老皂树下敲了几下钟,对着村落上空唤:
“三姓村人都听着──没有庄稼了,明春是个大荒年,从今天开始村里再也不出工种地了,各家都到山坡上去捡能当粮食吃的蚂蚱吧──”。
他在那块石头上唤了三遍,捡蚂蚱便如抢野菜一样开始了。以后的几天间,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挎着篮子,提着袋子,先到油菜的地头捡,绿扁担,黄愣子,蹬倒山,飞一箭,不管什么蚂蚱,只要在雨天后没有沤腐,就都如麦穗一样捡回晒到席子上,床单上和打扫光洁的大门口。这季节如秋天丰收一模样,连村中央的碾盘,门前坐人的石头上都晒满了死蚂蚱。太阳金黄酷炎,把蚂蚱摊在日光下,一天间晒得焦干,使村落里日日夜夜都飘散着浓烈枯黄的焦燎味,像把活的蚂蚱放在火边烧了一模样,把它的肚皮剥开来,就能取出肚子里干缩成半颗豆粒似的一滴绿肉来。
一天,司马家弟兄六个去山梁上捡蚂蚱,看见蓝百岁家七个闺女,如七朵花一样开在一片槐林边。那时候蓝家的老大蓝九十已经十六岁,领着六个妹妹捡蚂蚱就如收割样,连地缝里的蚂蚱都能抠出来,于是司马家弟兄六个朝另一道山梁躲走了。
可蓝家的六闺女四十从林地那边跳着跑过来。她叫了一声司马蓝哥,不管司马家其余五个弟兄的目光多么不快和疑怀,就把司马蓝拉到了一块土崖下。
“我爹说是你爹让蚂蚱把村里的蜀黍吃光的。”
司马蓝看着蓝四十的脸,他发现她的眼又黑又亮像往年结在沟边的野葡萄。
“你爹还说啥?”
“说油菜要治不了村人的病,他就让你爹活不到四十不得喉病也上吊。”
司马蓝立在五岁的蓝四十面前不动了。他看见她的头发上爬着一个花瓢虫,快爬到了她的脖子他也没去替她捉下来。他等着她突然惊叫一下,吓得脸色苍白时他再替她把那瓢虫捉下来,可那瓢虫却到她的独辫梢上突然飞走了。他把目光从飞走的瓢虫上收回来,跳上土崖,对着三个侏儒哥哥和两个弟弟唤,说让他们先去捡蚂蚱,他一会儿就跟去。然后不答司马森问他在那干啥儿,就拉着四十往最近的油菜地里走去了。
这是杜岩一家守护的油菜地,本来也遭了蚂蚱的一番糟蹋哩,可经历了一场雨的洗润,竟又旺茂起来。伤残的叶子已经病愈,油菜花黄灿灿盛艳得如假的一般。站在这块地里,朝着四周遥望,灾荒的田地仿佛被龙卷风洗了一遍,到处都是红色的干土。有一层尘烟,只消日头一晒,就罩在山脉的每块田地,以为世界就这么要灾荒下去了。
可冷丁儿在那田地中,就旺盛了一片又一片的油菜,使山脉上星星点点地透出一些生机。不知从哪里来了蝴蝶飞虫,它们在油菜花上空如民间音乐般飞飞舞舞,发出一种细微如流水样的响叫。菜地四周的蚂蚱死尸腐臭后又彻底干焦,碎麦秸样散铺在这儿那儿,留下的残味,反而显得油菜花儿的清香愈发浓烈粘稠,人还没有到菜地,丝线样的花香就已扯扯连连地拽了你的鼻子,拉了你的衣角。司马蓝把蓝四十领到油菜地头,说你看,不是我爹这油菜会长得这么好吗?又说你爹还说了些啥?蓝四十又扭头看了看山坡上的五姐一妹,回过头来仍是不言不语。
司马蓝把蓝四十扯进了油菜花的地畦里,花枝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蝴蝶和飞虫踏着他们的头发飞过去。脚下的死蚂蚱,踩上去吱嚓吱嚓发出干裂的响,仿佛是走在冬天林地的树叶上。司马蓝比蓝四十高半头,在油菜地里,他看见她埋在花棵下的头像落下的一只黑乌鸦样晃动着。到了油菜地的最深处,他把她的小手松开了。
“说吧四十,”他说,“你爹还说了啥?”
“我爹说,”四十停了一阵,“说你爹一死他就当村长。说轮也轮到我们蓝姓当这村长了。”
司马蓝的双唇紧紧闭下来。他忽然有些紧张,仿佛有场打斗立马就要在爹和蓝百岁身上开始似的。日光在油菜地里亮的耀眼。顺着山坡刮起的小风从油菜棵下凉凉爽爽穿过。有一只野兔从油菜地头跑过去。司马蓝惊了一下,想象的那场打斗就兵歇械收了。他把目光从她的肩上伸过去,盯着野兔朝山坡那边他的三哥二弟望了望。
她说:“蓝哥,你看啥儿哩?”
他说:“不看啥。我想着我长大也要当村长。”
她忧虑地望着他:“你当村长让我下地干活吗?”
他问:“你会烧饭吧?”
她说:“会。”
“你会缝衣吧?”
“会。”
“我娶了你你冬天给我暖被窝吗?”
“暖。”
他又说:“我最爱吃萝卜炖肉了。”
她就说:“我现在就给你烧一锅萝卜炖肉。”
于是,她便蹲了下来,把袖子卷在胳膊上,在油菜棵间找来一根棍子,一张瓦片,就着菜畦的埂儿,挖出一个小坑做锅灶,把瓦片架在坑上,摘几片油菜花叶丢进瓦片窝里说这是水,拿几枝柴草塞进坑里,做了一个点火的动作说点着了,趴在坑口吹了几下说火旺了,做一个揭锅盖的动作,说水开了,抓几个蚂蚱死尸丢进瓦片里,说这是肉,又丢进几个说你吃肉我给你多煮些。最后把油菜枝一节一节掐断堆在蚂蚱上,说萝卜也放进去了,该盖上锅盖烧火了,便又做了一个盖盖的动作,把额前的头发撩一下,坐在地上右手一伸一缩地抽着风箱,左手拿一根小棒不停地在拨着灶里的干草,直到有汗在额门上挂起来,才揭开锅盖把鼻子吸了吸,对司马蓝说好香啊,你吃吧。
司马蓝端着下巴坐在她身边,在一边看着不动弹。
她说:“你吃啊,萝卜炖猪肉。”
他说:“那是死蚂蚱,你叫我咋吃呀。”
她说:“你假装着吃嘛,吃完了说真香呀?”
他说:“媳妇都是把饭盛到碗里端给男人的。”
她便又找了一张小瓦片,把大瓦片上的菜枝、菜叶和蚂蚱弄在小瓦片上,端给他说,吃吧,萝卜炖猪肉,你干了一天活。他就接过瓦片做出了狼吞虎咽的模样儿,三口五口后,把小瓦片上的东西倒在一棵油菜下,把空碗递给蓝四十,说真香呀,再给我来一碗。她就像放碗一样把小瓦片放在田畦上,像端锅一样端着大瓦片把东西全都倒在了小瓦片上,又端起小瓦片递给司马蓝,说你都吃了吧,趁孩娃们不在家。
他问:“我们有孩娃了?”
她说:“装着嘛。”
他便接过小瓦片又吃了几口,小心地把小瓦片放到一块平地上,说留着吧,得给咱孩娃们留半碗。蓝四十就有些感动了,朝他面前坐了坐。
“吃饱了?”
他拍了拍肚子,说:
“饱了。”
她问:“该干啥了?”
他说:“天黑了,该睡了。”
又问:“暖被窝吗?”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说:“暖呀,大冷的天。”
她就到他身后一块较大的空地上,做了铺床拉被的动作,一骨碌倒在了土地上,枕着胳膊把眼睛闭上了。
他说:“你不脱衣裳就睡哩?”
她睁开眼,坐起来,解了扣子,三下两下脱了她的花格粗布衫,又脱了她的有红条的黑裤子,把衣服铺在油菜棵下面,卷着身子把眼睛闭上了。汗从脸上流进了她的脖子里,她说这被窝可真凉呀,又摘几片油菜花叶搁在眼上挡着日光,说你也快睡吧,坐那儿点灯费油呢。就什么也不说了,和真的睡着了一模样。
司马蓝坐在菜地畦上,心里莫名地哐咚哐咚跳。他弟兄六个,不见姐,不见妹,从未见过女孩娃脱光后的身子竟会那么亮,那么嫩,红红白白,像是落日的天空中堆起来的一小云儿团。他坐那儿盯着她,看见从油菜棵间露下的一块又一块的日光,圆圆的在她身上游来晃去,像初春榆树上的银榆钱。他想过去摸摸她身上的银榆钱,想也许那日光果真会如榆钱样从她身上揭下来。可把手伸到她的身边时,他想起来那不是银榆钱,那是日光的亮团儿,就把手从她发亮的身边缩回了。她是将背对着他,她背上的脊骨埋在她的白皮下,每每呼吸一下,那脊骨就鱼样游上游下。他还看见她的肋,在胳膊下筷子样把她的皮肉挑起来。他想起了他见过的棚帐子,他想她的脊骨、肋骨原来都是那帐棚的架,皮子正好是架子上的帐。他想看看她的前身是不是和后背一样儿。他刚这样想了,她就翻过身子对着了他。
她说:“被窝暖热了,我都出汗啦,你该上床了。”
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前身和后背不是一个样,心里冷惊一下明白了,男人女人除了头发不一样,衣服不一样,更重要的是两腿那儿不一样。
他心里轰隆轰隆惊天动地地跳起来,汗从头上落在了肩上和地上。
她说:“司马蓝哥,我被窝暖热了,你还不上床?”
他在她对面一尺远近躺下了。
她却又忽然坐起来,有些生气地看着他。
“我是你媳妇你不脱衣裳呀。”
他犹豫地去解自己的扣。
她说:“脱了衣服就铺在地上当床哩。”
他就脱了。脱光了。脱光了他以为她会像他一样发现一些啥,可她看了他的前身,看了他的后背,看了他铺床时挺起的瘦屁股,还看了他挂在腿间摇来晃去的小鸡和灯笼,却和啥儿也没看见一模样,平平淡淡地问:
“该干啥儿了?”
“该闭着眼睛睡着了。”
她就又一次把眼睛闭上了。
他也闭上了。可他闭了一会却忍不住又重新睁开来,把目光落在她白云似的身子上,落在漫溢清新馨香的油菜棵儿上。他听见日光落在油菜花上发出的如柳絮飞舞样的乳白色的响声,看见蝴蝶翅膀上掉下的针尖似的微粒白毛,在从棵间透过的一柱柱的日光里,飞来飞去,一闪一闪,后来就落到她白绸一样的身上不见了。他还闻见从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乳白色的奶水腥味,薄薄淡淡地混在油菜花浓烈的香味中,从他的鼻子下面滑飞过去了。他用力吸一下,又一次捕捉到那味儿时,就像大人们吸烟一样,把那味儿狠狠地吸进了肚子里。
她睁开了眼,“你得装着睡着呢。”
他说:“我睡了一觉就醒了。”
她朝他笑了笑,
“那我也醒了。”
就都互相瞅着不再说话了。他的身子黝黑而又结实,在日光中泛出淡薄一层青色,像粗细不均的一堆晒干后光光滑滑的柳棍杨棒堆在那。她看着他时,他油然生出了自卑感,把腿和胳膊紧紧缩一下,如关门一样两腿夹紧了。她盯着他两腿间的那样小小的玩艺看了大半天,看够了仿佛明白了,用手小心地碰了一下,他忙用双手捂起来,说只能看,不能摸,她就把手缩回笑了笑,说和晒的青椒一模样,我们家门前挂的青椒没有晒干时都和你的那个东西一样儿。司马蓝脸上红一下,松开手自己看了看,果真和刚晒软皮的青色椒儿没二样,就看着蓝四十的身子问,你那像啥儿?她坐起来对着他,说我没有小鸡呀,我是女娃你是男娃呢。仿佛是为了让他明白似的,她让他仔细看了她的两腿间,才又躺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他说:“你那儿像是核桃叶。”
她说:“才不像。”
他说:“有点像。”
她说:“树叶都是青颜色。”
他说:“都是那样又光又圆,还有个尖尖的角。”
她就勾头去看着证实他的话。证实后就把衣服往他那儿挪了挪,把小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他把她的手拿下来,她说你忘了我正当你的媳妇哩?他就不再说啥,让她把手搭了他的肩。太阳已经从村那头转到了这头来,日光一览无余地晒在他们精赤条条的身子上。似乎是真的有了瞌睡,他们都又把眼睛闭上了,光着身子紧挨在一块,胳膊
相互绞着,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话。
她说:“蓝哥,你真的娶我当媳妇?”
他说:“只要我当村长。当了村长想娶谁我就能娶到谁。”
她说:“娶几个?”
他说:“两个。”
她问:“那个是谁?”
他说:“不知道。”
又说:“不管是谁,你都管住她。你是老大,她是老二。”
她就极满意地睁开眼清水叮当地笑了笑。
他说:“你还得给我烧饭,洗衣裳。”
她说:“还端洗脚水。”
他说:“谁倒尿盆呢?”
她说:“我倒。可你要种好地管两个媳妇吃饭哩。”
他说:“我让你们吃好的,穿好的,活过去四十岁,活到七老八十岁。”
她说:“大人们说明年就是要饿死人的荒年哩。”
他说:“有我呢,哪能饿死你。”
她问:“蓝哥,萝卜炖白肉是啥味?”
他停了一会说:“我没吃过哩。”
她说:“那你咋知道好吃呢。”
他说:“我姑父在县城吃过,他说吃了一顿能香好几天。”
她说:“啥时儿咱们也去吃一顿。”
他说:“成亲了我去卖腿上一块皮,卖了领你到食堂好好吃一顿萝卜炖猪肉。”
她舔了一下嘴唇,又朝他笑了好一会,像油菜花落在了她脸上。
可这时候她大姐蓝九十在山坡上唤叫了,四十──四十──你在哪儿?──唤得心急如焚好像她真的丢了一模样。他们听到唤,都惊怔着从地上坐起来。她要张口答应时,他忙用手把她的嘴给捂上了。在那急水似的叫声中,他们忙三忙四地把衣服穿上后,都从游戏中醒过来,应诺着她大姐的叫,踢翻了他们的锅台和碗筷,朝油菜地外跑过去。
他看着她跑出油菜地,被吵醒了美梦样的遗憾挂在脸上,正欲转身去找自己的哥哥时,她忽然又回过身子来,望着他叮嘱了一句说:
“你可真的要娶我,我脱光衣裳了,你都摸我看我了。”
他泰山压顶般又沉又重地朝她点了头。
她又说:
“荒年里不能让我饿死哩,还得让我吃一顿萝卜炖白肉。”
他朝她不仅又一次点了头,还把嘴唇咬了咬。看着她像蝴蝶样朝山坡上她的姐们飘过去,他开始失失落落走出油菜地,去寻他的三哥两弟了。日头温暖宜人,黄爽爽地照在头上,头发和头皮舒服得叽叽私语。他把手在头上抹一把,那叽咕叽咕的声音没有了,可没走出油菜地,就又有一个声音在他面前响起来──
“我都看见了,你和蓝四十,她要做你媳妇哩。”
说话的是他表妹杜竹翠,她蹴在菜畦的头儿上,单瘦薄小就如一枚将要缩干的油菜叶。
司马蓝说:“你咋贼在这?”
她说:“这是我家分守的油菜地。”
“你要敢对人说了我敢撕了你的嘴。”司马蓝这样对比四十小半岁的竹翠威胁一句,便不再管她如何,大步地从她面前走过去,朝另一条山梁上弯腰直腰地爬。他已经看见森、林、木和弟弟鹿与虎,像五只小山羊般在一面刚泛色的草坡上挂着捡蚂蚱。他轻快地朝着他们走,可小竹翠却影子一样尾在他的身后说,表哥,你做了村长也娶我做一个媳妇吧,你不是说娶两个媳妇哩……他听出了她话里苦药水似的哀求味,便极富同情地站下来。
“你才一丁点儿,你别缠着我。”
“你不是说要娶两个媳妇吗?”
“我没说,你别缠着我。”
她便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哭得伤心嘹亮,仿佛受了多大委屈。见她哭了,他的同情心反而荡然无存,竟索性快步朝着坡上走,留下她的哭声像穿过干沙滩的一丝河流,终于就慢慢没声没息了。不仅没了,她还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着他的后背砸过去,说表哥,你不是好人,四十也不是好人,你们在油菜地里不要脸啦,还想吃萝卜炖猪肉哩。
他有些忧心地淡下了脚步。
竹翠唤:“你娶我我就不对人说你们不要脸。”说着又朝他的跟前走几步,说:“你娶我了我叫我娘给你做一碗真的萝卜炖猪肉。”
第三十七章
以色列全会众从以琳起行,在出埃及后第二个月十五日,到了以琳和西奈中间、汛的旷野。以色列全会众在旷野向摩西、亚伦发怨言,说:“巴不得我们早死在埃及的耶和华的手下,那时我仍坐在肉锅旁边,吃得饱足;你们将我们领出来,到这旷野,是要叫这全会众都饿死啊!”
大饥馑是从秋后开始的,随着天气的由暖转寒,各家的粮食就终于缸竭罐空了。村人们先还能在烧饭时抓一把玉蜀黍糁儿或红薯面粉撒进锅里,后来就终于成了清水煮菜。村里早些时还有一只两只鸡在街面晃动,后来鸡不见了,狗也没了,都给杀吃掉了。如果谁家吃饭时门是掩着,那就准是从哪弄来了粮食,或打死了野雀或老斑鸠在家偷着煮呢,怕邻人进门讨要一口哩。
入冬前山脉上刮了一场大风,风后村里连麻雀、老鼠都彻底没了。
有人看见杜根媳妇给她的孩子煮老鼠吃时,问她从哪抓的老鼠?说去年有两家捉到几只,可终觉捉到的老鼠不够补还耗去的气力,于是也就算了。就开始每顿在锅里煮一把蚂蚱的尸肉,都说蚂蚱肉比猪肉还香,配着糠菜可以打发一段日子呢。
过几日有人家粗粮完了,蚂蚱也终于吃尽了,就来找了司马笑笑。
“村长,不能眼看着让人饿死吧。”
司马笑笑说:“我有啥法?”
村人们说:“是你让丢了蜀黍,守着油菜,该把打的油菜籽拿出来分分吃了。”
除去分了的油菜,村里留下的菜籽是明年全村播种油菜的种子,也就只好拿出来分了一半,各家的日子也就又有了半月安宁。期间下了一场大雪,耙耧山脉一世界的银白,膝深的雪地,人只要从村这头拨到那头,都会累得脸色发白,虚汗旺如雨水。于是,各家都猫在家里床上,盖着被子不动,说省些气力,也可以省下半碗饭呢。有孩娃下床蹦跳,大人便在屁股上抽打,说怕家里粮食吃不完不是?快滚到床上睡去。孩娃就上了床去,起先是大人不让动弹,后来就在床上饿得不想动了。再后来就瘫在床上动不了啦。有人说杜根家孩娃杜桩,快饿死了被他爹娘扔在梁路上等过路人去捡呢,司马笑笑说不会吧,杜桩是杜家的大娃,长得端庄漂亮,就是扔了也该扔那个女娃。就到梁上看了,果然见八岁的杜桩,如一堆泥样软在梁路边上,依着一棵柿树坐着,面前放了一碗一筷,脸色虚脱成黄白颜色,汗像虫一样在脸上爬着,见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他轻轻微微说了句我饥呀,就无力地抬抬胳膊,像要抓什么没有抓到样,眼睛一闭,把头歪在了树上。
司马笑笑把手放在他鼻前试了,见人还活着,就抱起来如抱一团棉花样到了杜家。
“我日你们八辈,你们扔的是人娃还是猪娃?”
杜根坐在房檐下的日光里抽烟,揉碎的烟叶放在吹干净的一片地上,金黄黄像上等好货,见村长和来人都盯着他面前的碎烟叶儿,也就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说:“你们抽吗?油菜叶儿。”
司马笑笑说:“总不能把孩娃扔了,扔了你还算人嘛。”
杜根不看村长:“我是让他活命哩。”
问老二孩娃呢?杜根嘌了一眼屋里,司马笑笑就走了房里看,看见他的女人和傻女娃团在一张床上,端着少半碗糊汤,自己一口,女娃一口,喝得细细致致,司马笑笑走近床前看了,见杜家的女娃是越发的丑陋,七岁了仍如三岁一样弱小,胸膊上的骨架倒和成人一样大着,仿佛胸前装了一个竹篓一样。往那碗上看了一眼,那糊汤似乎又粘又稠,呈出青紫颜色,有一股浓烈的怪异味道。司马笑笑觉得那味儿熟极,用搬山移地的力气想了,却硬是想不起那是什么粮味。
又从屋里走了出来,朝杜根家院内扫了眼,看见墙角的一棵榆树,皮已剥下一半,露出骨头样的树白,于是心里哗啦一声,想起了刚才那熟极的怪味是了啥儿。再看眼下,刚抱回的杜根,在抓住他爹做烟叶的油菜叶往嘴里猛吃,噎得白眼珠子差一点要流将出来。
“你不怕孩娃噎死?”
杜根说:
“真死了是他的福气。”
司马笑笑停顿一会儿。
“养不活要扔也该扔那鸡胸女娃。”
杜根白了一眼司马笑笑,
“扔个好的兴许有人捡走收养,扔个残废谁肯养活?那不是真的让她死嘛。”
喉咙塞了一下,司马笑笑心里叮当一跳,“没想到你杜根还是个人哩,拿条布袋跟我来吧。”
从杜根家里出来,司马笑笑到了他妹夫杜岩家里,唤开了大门,就见妹妹司马桃花面色上竟然还有薄薄一层红润,妹夫杜岩也人气旺盛,外甥杜柏,外甥女竹翠,一个个活蹦乱跳,仿佛十年八年没有见过人样,看见他就把舅舅叫得红火烫嘴的亲。他没有应诺甥男甥女,也没有理喻腰里正扎着腰布烧饭的妹妹一句,径直到了正在闲看农家万年历书的妹夫面前。
“这灾荒还要多久?”
“怕一年挡不住哩。”
“我来借一袋粮食。”
杜岩把书放在抽屉桌上,看司马笑笑两手空空,对着灶房的媳妇说,你去找一条布袋,装好让他舅从村外绕着背回。说完就去关那敞圆的大门,然到门口一看,有五六个村人,有的手里提了袋子,有的挎了篮儿,还有的手里端着一个海碗,正朝他家走来。杜岩的脸立马惊成苍白,正欲把门关上,走在最前的杜根远远地叫了一声他哥,说算我借你不行?都是上一个祖坟的杜姓人呀,再过几天孩娃就要活活饿死哩。
杜岩走了回来,死盯着司马笑笑问道:
“咋儿回事?他舅。”
说:“我是村长,我不能眼看着让村人饿死呢。”
杜岩坐在了一张椅上,说我家是有些粮食,可灾荒几个月啦,早几天都吃得净尽,不信你们找吧,除了灶房案板上的半碗黄面,找到了你们全都拿去。那当儿天上忽然有了黑云,杜岩家里显得又阴又潮,司马笑笑立在门口,脸色冷出了冰青,说妹夫,你这样我可就真的找了。杜岩就重又拿出那万年历翻看着,像屋里没有别人一样,说“找吧村长,找到了扛走就是。”
也就只好找了。
五六个男人翻箱倒柜,见缸里罐里空着,就把床给搬了。如期而至的一团虚土亮在众人面前,各个脸上都有了红的兴奋,然把虚土挖尽,却是一粒粮也没有。
司马笑笑把妹妹司马桃花叫到了一边。
“粮哩?”
“完啦。”她说:“一家四张嘴,一袋能吃多久?”
他就说:桃花,你我是兄妹,你不给哥一袋两袋粮食,你哥这村长来年就当不成了,就再也别想连种五年油菜,那时候村里人依旧活不过四十,连你也得短寿哩。桃花说,孩娃他爹说啦,村里人连今年的灾年都熬不过去,哪还管得了能不能活过四十呢。司马笑笑便有些哑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望了望一直惊恐在门边的杜柏和竹翠,过去蹲下抚摸了他们的脸,说对舅说粮食在哪儿?这当儿杜柏正要张口说话,杜岩咳了一下,他就又把嘴给闭了。司马笑笑把目光落到了竹翠的脸上。
竹翠说:
“舅,你家才有粮哩,蓝哥还要给四十做萝卜炖猪肉吃呢。”司马笑笑不知道这话正是十余年后竹翠成为他的儿媳的最初的一道缘语,是司马蓝和蓝四十那段惊天动地的乡村情爱的开始。他莫名地听着,望了望身后的六七张黄脸,看出来那些苍白惶惶的目光,是果有几分信了他家还能够吃到萝卜炖猪肉似的,于是二话不说,噼啪一声,一个青色的耳光打在了外甥女竹翠的脸上。
竹翠的哭唤刀劈样炸满了杜家的屋子。
杜岩豁然站起,把万年历书摔在了椅上。
“你打谁?!”
“咋啦?我是她舅不能打她一下?”
杜岩又坐了下来。
从此,司马笑笑和杜岩便隔阂起来,仇恨得满山满梁,湖湖海海,连妹妹司马桃花,也与司马家在今后多少年里,也稀疏了往来。从杜岩家里空手回来,司马笑笑回到家里,坐在院落中央长吁短叹,媳妇问了景况,在院里站了一阵,从房檐下取个竹篮,回屋不大功夫,就盛了一蓝剥去肉的蚂蚱壳儿,一只一只,像脱过的知了壳儿,又从哪儿挖了半碗麦麸,放在男人面前,说你送到杜根家里去吧,这比树皮养人,好坏蚂蚱也是肉身,司马笑笑望着那些蚂蚱壳儿,说你当初没把这些倒掉?媳妇说倒掉你的六个孩娃就怕饿死了一半。司马笑笑抓一把蚂蚱壳儿在手里看着,像抓一把麦糠似的,又轻浮,又扎手,捂在鼻上闻了,仍能闻到一股草血气息。跟着媳妇回到屋里揭开缸盖看看,见还有大半缸蚂蚱的死壳,心想媳妇倒真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哩,问,这粮食能熬过春吗?说,不给别人差不多就能熬过。司马笑笑忽然感动起来,身上莫名地生出一些力气,转身看看四周,突然把媳妇按在床上,撕衣扯扣起来。媳妇在床上弹扎,说,你疯了,孩娃们都在院里。他便说你不要乱动,多少日子没有这样做了,每天间饿死饿活,难得有这么一点力气动情。媳妇也就在床上柔顺着不动,由他闹腾一阵,然只丁点功夫,以为有些气力,却是软软几下,就精疲力竭得大汗淋漓,头晕目眩,疲累地瘫蹴在桌角,自己朝自己脸上扇了一个耳光,骂了句这是他妈什么日子,年轻轻人就竭成这样。
媳妇从床上起来穿着衣裤说:
“饥荒日子,谁还能有这种气力。”
司马笑笑蹲着不动,背倚着桌腿,把双目闭了起来。这当儿,司马蓝突然从门外走了进来。
“爹,我能知道姑家的粮食藏在哪儿。”
司马笑笑睁开眼晴,在哪?说了爹让娘给做一碗面条。”
司马蓝问:“干捞面吗?”
司马笑笑说:“白干捞面。”
司马蓝伸了一下脖子,咽下一口吐沫:“给我烧一碗萝卜炖猪肉吧。”
司马笑笑站了起来,“纯肉也行。”
司马蓝没有说话,却转身跑了出去。
已是正午时候,要往日村里该炊烟袅袅,满街巷都是浓香的饭味,勤快家里,也许已经有人把上好的饭食端到了街上。可这个当儿,村子里却静得清白空荡,没有了鸡狗畜牲,自然也没了那些热腥的乳白色粪味,也没有人端着饭碗坐在门口的树下石上,海阔天空地谈天说地。各家灶房的上边,都干净得一清二白,烟筒歇息得不见了黑灰。
各户的大门都是关着。偶有哪儿朝阳暖和,坐着几个男人抽着芝麻叶或油菜叶,也都沉死默活,没有一人要说一句话儿。司马蓝从村街上跑过,就像一粒石子滚过一段空荡荡的竹筒。他是刚才看见杜柏和竹翠在村头耍儿,才跑回去同父亲说了那几句话的,现在他要跑到村头拦着这表弟表妹问呢。
也就果然拦着了正要回家的表弟表妹。
“竹翠,你来。我给你说句话儿。”
竹翠朝司马蓝走去。
杜柏唤:“妹──,回来。”
司马蓝说:“你不来我让村里谁谁都不再理你哩。”
竹翠在杜柏和司马蓝中间犹豫一会,最终还是背叛了哥哥朝司马蓝走去。司马蓝得意地乜了一眼杜柏,拉着竹翠的手,朝另一条胡同的一盘露天石磨走过去。他们躲到石磨的磨盘后,司马蓝几分神秘地说:
“你还想不想做我媳妇哩?”
她说:“我舅刚打过我一巴掌。”
他说:“我不娶四十啦,我只娶你一个。”
她忽然抬起了头,椿叶似的脸上闪了光。
他说:“我长大去城里卖了腿上的皮,给你买一碗萝卜炖猪肉,还扯一件洋布花布衫。”
她问:“表哥,是真的?”
他说:“你得给我说你家粮食藏在哪儿。”
她说:“你不能给你爹说藏在哪儿。就藏在我家房后茅厕老槐树的树洞里,还有一罐埋在茅厕的边儿上。”
半碗饭的功夫之后,有半村人都集中到了杜岩家的大门口,布袋、篮子、升子、面盆摆了一大片。男人女人的脸上都罩着饥黄色,跟来的孩娃们,偎在大人身边像要死了一样不动弹。杜家正要吃午饭,是半锅金黄灿灿的玉蜀黍糁儿汤,村人在门外都闻到了那铺天盖地的黄香味,像河流一样在每个村人胃里冲荡着,引诱着。也就这时候,司马笑笑出现了,他像救星一样从村人面前走过去,擂鼓一样敲了杜岩家的门。
来开门的自然是杜岩。
“要抢人了不是?没有王法了不是?”
他说:“我是村长,我就是王法。”
杜岩说:“想干啥儿哩?”
他说:“找粮食。”
杜岩说:“找去吧你。”
司马笑笑径直从杜家上房东侧的风道走进后院茅厕,站在老槐树前看了片刻,那两人合抱粗的槐树腰上,果然有桶粗一个洞,洞口用一大团谷草塞了,扯掉那团谷草,一股带有槐味的粉红的玉蜀黍味哗啦一下涌出来,推得司马笑笑的身子趔趄一下子。他把头扭到一边去,将厕所蹲坑边的一捆谷草踢过去,又看见谷草下盖的虚土还湿润润的红,用力一踩,脚就被软土埋下了。立时,他的脸色有了青,把谷草盖到原地上,转身上前,把胳膊伸到树洞里,提出了百来斤重的一袋粮,扛在肩上出来了。
太阳温暖在杜家院落里。三姓村人在日光里脸上都飘着一层浮亮的光,看见司马笑笑提着粮食走出来,他们身边的竹篮、柳篮吱吱咔咔叫起来,升子的方口圆起来,所有人的嘴里都发出了莫名其妙的叽咕声,垂着的手都跟着哆哆嗦嗦响。杜岩立在风道的口儿上,脸色白白蓝蓝,嘴唇一片死青。孩娃他舅,他拦着司马笑笑说,你夜里背回去让森、林、木们吃。司马笑笑说,我是村长,我能让三姓村人饿死吗?杜岩说你要分给村人们你就别背了,我家的粮食我让你分了你分,我不让你分了你就得留下来。司马笑笑冷冷笑了笑,说:“你就不怕村里人进来连茅池边埋的粮食也给背走吗?”
杜岩不言不语,给司马笑笑让了路。
司马桃花从灶房扑出来,旋风样刮到司马笑笑前,跪下哭着叫了一声哥,说你我同是一个父母呀,你把粮食背走,就背走了你外甥和外甥女的命。司马笑笑把粮食换了一个肩,悄声说桃花,我要不是你哥,我能只背这一袋吗?
司马桃花就跪着不动了。竹篮、柳篮、碗和升子都跟着司马笑笑走出了杜家院。
分粮食是在村中央的老皂角树下。没有敲钟,没有叫唤,一村人云集在那儿了。人头像落地走动的乌鸦样摇摇晃晃,各人手里分粮的家什都挣脱着往那一袋粮边挤,碰碰撞撞,叮叮当当的响声吵闹得五色六味。司马笑笑站在树干边,把那粮袋口儿解开了,村人们伸长脖子往粮袋里边看,都把脖子的筋骨拉得咯咯叭叭响,都看见那袋里五谷杂粮啥都有,花花绿绿像红黑绿蓝的金珠银粒儿。有人挤到粮袋边,伸手一把,抓起粮食就生吃进了肚子里,于是,咯咯嘣嘣的灰黄麦味、暗红碗豆味、水色绿豆味、灿烂的小米味、金色的玉蜀黍味和黑漆漆的黑豆味便弥漫在老皂角树下了。所有人的鼻翼都因猛地一吸紧锁在一起了,流往胡同的粮食味,又倒流回来,被吸进了村人的脾胃里。司马笑笑说,别挤别挤别挤呀,站成一队四口人一家的一小碗,五口人以上的门户一大碗,这次分完粮,熬不过冬天了你们就别找我村长了,我把我妹夫家的人命拿来给大家分,我司马笑笑算对起三姓村人了。村人就站成一队儿,最前的是杜根家,第二是蓝长寿家,第三是蓝百岁的堂弟家。司马笑笑手里拿了一个大碗,能装二斤半的粮,又拿了一个小碗,能装二斤粮,每挖出一碗就说,知道咋吃吗?不能做汤,不能擀面,更不敢蒸馍,去地里把死蚂蚱和蚂蚱壳捡回来,在火上炒干磨成蚂蚱粉,五斤蚂蚱粉兑一两杂粮面,吃起来养人得没法儿说。说完后他把粮食挖出来,像端着一碗盆子,擎到人家的脸前,问,你明年还种油菜吗?那人脸上掠过一层犹豫,他立马把那粮食又要往布袋里边倒,那人就忙说:
“种油菜延年益寿,我咋能不种哩。”
他就笑着把粮食倒进了人家的篮子里,那碗粮海阔天空地散在那篮底里。太阳已经西去,天气立马凉下来。刮进村里的小风,把村外的柴草和蚂蚱的干尸捎进村落里,沿着墙根朝胡同深处溜。分了粮的村人回家时,看见墙根和柴草一样的蚂蚱无论好坏都捡起来放在了篮子里,如夏天在路边捡到了一穗麦。没有分到粮的村人,把早早穿上的棉袄裹在身子上,用草绳、麻绳把棉袄紧勒着,站成一队,一步一步朝着司马笑笑的身边移。没有谁看见这时候队外还站着三个小人儿,一个是司马蓝,他立在老皂角树下的另一边,木呆呆的不动弹,脸上是失神无主的草灰色。另两个是杜柏和竹翠,他们兄妹立在东头的胡同口,看着舅舅把他们家的粮食一碗一碗分给村人们,那一袋粮立马就干瘪下来,就要被分完了,他们小脸上的仇恨就如冰一样结下来。最后他们把目光从分粮那儿移开来,落到了司马蓝的脸上去,司马蓝小偷样低下头,默默地在老皂角树上抠树皮。没有人能够明了这一刻他对杜家兄妹的内疚,堆积如山地压在他的胸脯上,使他的呼吸如哮喘一样不顺畅。也许正是这一刻云山雾海的疚愧,成了他这一生命运的定因,使他和竹翠合铺成了夫妻。他脚边丢下的树皮渣儿已经一大片,比各家分的粮食都要多,可他还是专心致志地抠着老树皮炸裂的木渣儿,听着父亲那边每挖一碗粮食后都一承不变传过来的几句话:
“知道咋吃吗?”
“一两兑五斤蚂蚱粉。”
“明年还种油菜吗?”
“种。咋能不种哩。”
把粮食倒进篮里或袋里,又弯腰挖一碗。
“知道咋吃吗?”
“一两兑五斤蚂蚱粉。”
“明年还种油菜吗?”
“种。长寿咋能不种哩。”
把粮食倒进了升里或碗里,又弯腰挖一碗。
“知道咋吃吗?”
司马蓝听见了碗在袋里挖着地面的哀鸣声,扭头一看,分粮的人就剩下一个两个了,可这时杜柏叫了他。杜柏说表哥你过来。司马蓝望着杜柏和竹翠不动弹,杜柏就说你不敢过来你是狗。
司马蓝朝胡同口走过去,疚疚愧愧地在他们兄妹面前把头勾在胸脯上。
杜柏说:“表哥,你不是人,你是猪,你是鸡,你是狗,你是羊屁股和猪肠子。”
说完杜柏就走了。
司马蓝用目光追着杜柏说:
“长大了我让全村人卖皮不让你卖还不行?”
杜柏没有搭理司马蓝的话,他没有想到十几年后这话果真兑现给他带来的好处比家里少了一袋粮食的滋味好得多。杜柏没有扭头就走了。他的妹妹竹翠留下来,渐渐地脸色柔和如烧温的一碗水。
她说:
“蓝哥,我可没骂你。”
他说:“你骂我我就不娶你。”
她说:“我连一句都没骂。”
这时候粮食分完了,皂角树下只剩下司马笑笑和空布袋。司马笑笑唤司马蓝回家去,他就最后感恩深情地看竹翠一眼,和她分开了。
到树下他看见爹的那只小碗里还有半碗粮,有绿豆、黑豆和蜀黍,问这是分给我们的?说我们家八口人最少该分一大碗或者两小碗。司马笑笑说,爹对不起你们弟兄六个了,爹本来给别人分着时,省呀省呀,以为会给自家省出一升两升子,可到最后就剩这半碗了。又说就剩半碗也好,这时候只分半碗,过了灾年你爹的威望就高了,村里人就没人敢不听你爹的话儿了。说着他领着司马蓝端了那半碗粮食往家走,路上就碰到蓝百岁的媳妇梅梅从一条胡同走出来,她文文弱弱,干干净净,十七岁嫁给蓝百岁,十一年给他生了七个女儿,二十八、九岁就已显出几分老相了。她看见蓝家父子,手里拿了个捣粮的木锤站下来,待他们走近时,她用手去抚摸着司马蓝的脸,想说啥儿却没能说出来。
司马笑笑伸手扯起她的衣服襟,把那半碗粮食倒进了她的衣襟里,她就忽然有了泪。
他说:“你走吧。”
把手从司马蓝脸上滑下来,她兜着那半碗粮食走掉了。
司马蓝说:“爹,她家里九十姐来分过粮食了。”
司马笑笑说:“全村就她家人口多。”
司马蓝说:“百岁叔说你这村长怕是白当哩,说种油菜十有六七村人照样活不过四十岁哩。”
司马笑笑忽然把头低下来,看着司马蓝的脸,好像要弄清那话的真假一样。问你听见了?说是他女儿四十说的呢。司马笑笑的脸便有些不悦了。
第三十八章
到了晚上,有鹌鹑飞来,遮满了营。早晨,在营四围的地上有露水。露水上升之后,不料,野地面上有白霜的小圆物。以色列人看见,不知道是什么,就彼此对问说,“是什么呢?”摩西对他们说:“这就是耶和华给你们吃的食物”。
进入腊月,各家粮食和蚂蚱尸粉都吃尽了,谁都不知道谁家是靠啥儿活在世界上,日子总是一天天过去,日出日落,流水一般。不过死人的数量比起往年是咣当一下上去了,蓝家、杜家、司马家的坟群,和雨过天晴的蘑菇样,叽叽哇哇生出一大片,爽爽朗朗的新坟土气,终日在山梁上漫溢不散。三个月功夫不到,村里死了十几个人,均匀下来,每十天都死一个半人。人死后先还有些血缘的哭声,送殡的路上,媳妇和孩娃沙哑苍凉的哭唤,像水流一样声响不断。到了后来,人就哭不动了,索性不再哭了。那些抬棺的男人,走路时摇摇晃晃,直骂棺材里的死人,说你活着大家对你不薄,死了为何这么沉重着不肯离去,想要把大伙累死似的。因为饥饿,木工做不动了棺材,拉不动了锯子,推不动了刨子,死家也管不起木匠的一顿饭食;女人们拿不动针线了,坐在席上缝寿衣时候,时常头晕眼花,把针扎在手上,流几滴稀血自己倒先晕在了寿衣边上。司马笑笑便通知村人,谁家死人,都不再缝衣打棺,村里出面,钉了一幅轻巧结实的泡桐棺材,缝了一套镶有九龙九凤的上好寿衣,无论谁死,都用这幅棺材,这套寿衣,出殡完毕,便把那寿衣脱了,把空棺抬了回来,以备下用。
无论如何,死人是排排场场离开世界去的。
跌入腊月初三,杜根一早在村口上唤叫,说村长啊,我媳妇死了,组织人马把她埋了吧。
司马笑笑刚端起早饭饭碗,碗里是清水煮红蓝菜叶,半碗汤水,十几黑叶,正欲喝时,听到了叫声,便放下碗往门口走去。
“啥儿时间死的?”
“咋儿晚间半夜。”
“今年多大年龄?”
“三十一岁。”
“也不小了。喉病还是饿的?”
“喉病加上缺粮。”
“寿衣上次谁家用了?你先找找给她穿上。”
从门外回到院里,司马笑笑去吃他的半碗汤饭,看见他的六个孩娃,除了司马蓝站在边上看着,其余五个正在抢他的半碗青水煮菜,互不相让,就打了起来,侏儒老大,个儿虽小,力气却大的惊人,把司马虎抱起来扔在地上,虎儿就抓起一根木棒打在他的头上,血哇啦一声流了出来,半碗菜饭落在地上,大白碗碎得七零八落,菜汤流洒一地。于是孩娃们全都愕然,都为半碗菜汤谁也不能再吃惋惜,呆呆站着,如一群木鸡。
“蓝,”司马笑笑说,“都把他们领到外面找些茅草根儿吃着。”
司马蓝便领着三个半傻的哥哥和两个弟弟出了院落。看着孩娃们走了,司马笑笑弯腰把地上的七八片红薯菜叶捡起来放在了嘴里吃了,土和沙粒在嘴里同牙齿磨得如推磨一样吱喳叽哇,这时媳妇从里屋走了出来,脸上水肿一片,透亮得一碰就要流水一样。她问谁又死了?
他说杜根媳妇。她说快轮到我了,我的肠子撕扯着疼。司马笑笑就狠狠横了一眼,说你死掉享福去了,留一堆孩娃咋办?就是吃土啃草你也得活着陪我受罪。媳妇便不再说啥,扶墙到院落日头地里晒着,从口袋摸出半把麸子,给司马笑笑手里流了一几粒,司马笑笑往嘴里一塞,到灶房喝了半口生水,用舌头把麸子在嘴里和成糊汤,提了一根捆棺麻绳,组织出殡去了。
这一天先阴后晴,村前朝阳的一面山坡上集了许多村里孩娃,司马家弟兄六个,蓝家姐妹几个,还有蓝柳根,蓝杨根,和刚死过娘的杜桩,蹦蹦跳跳一片,都在一片荒草地里挖茅草根儿充饥。翻出的黑土里,偶而有白胖胖的蛹虫,饿极的司马森就把那蛹虫吃了,嘴角流出一股草汁似的绿水。
“啥味?”
“香哩。”
司马蓝就捡了一个胖虫放在了嘴里,先还不敢去嚼,那虫就在嘴里蠕动,愈发的感到浑身痒痒得可怕,后来猛一闭眼咬了,咕地一口咽下,睁眼说比蚂蚱壳儿好吃,孩娃们便都刨起了虫吃。大的孩娃用镢头在前面挖着,小的在后边捡着茅草根和那虫儿,蓝家的姐妹先还觉得有些恶心,后来竟也跟着刨吃起来。于是间,这片厚了日光的草地,热热闹闹起来,黑土的暖味,茅草的青气和蛹虫的腥臊,一下子在草坡上汪洋一片。村子里已经把死人抬出了屋子,从这儿正好看到杜桩家的大门,像画的一个黑框清晰在那里。从那黑框里抬出的死尸,看不见人身人脸,只见头发乱乱垂在一块门板边上,九龙寿衣在日光中发出乌亮的光泽。听见了大人们说要不要孩娃们哭一场呢,杜根说没啥儿好哭,她是享福去了,又不是去那边受罪,便又听到司马笑笑说:
“那就入棺吧。”
司马蓝把头扭回来,看见了身后一大片翻过的土地,高高低低都呈出深的颜色,像一片红黑的棉花铺在荒草地里。看见许多孩娃们都在嚼着茅草,嚼着蛹虫,有个姑娘趴在地上咕咕咕地呕,吐了一滩绿水,走近看了,竟是刚从家里跑来的四十在那儿翻肠倒胃。她的二姐八十,正在四十的小背上捶着。
“快弄把茅草根儿嚼嚼。”司马蓝说。
嚼了就果真不再吐了。可止住了这一个,蓝三九和蓝五十又跟着吐了起来,别人看了她们吐出的水汪汪的绿色和绿色里没有嚼碎的蛹虫,在白光中泛着光亮,有的蛹虫虽被咬破了肚子,咽进了肚里,可这一会沤吐出来竟还在污汁里蠕蠕地爬动,于是所有吃了蛹虫的男娃女娃都吐了起来。一片深蓝色的咳声吐声,弄得荒草地里水浆一片,像下了一场雨样。
来了一个大人,拉着杜桩的手说,你娘要出殡了,你就是不哭也该把你娘送到坟上。
杜桩说:“我饿呀,我得在这儿吃茅草根哩?”
那人说:“你娘嘴里噙了一块馍哩,你们不去别人可就吃啦”。
八岁的杜桩跟着那人走了。这当儿孩娃们都想了起来,这年月饿死的人,在入坟前都千方百计要让他们噙一块烙馍,免得死后再做饿死鬼呢。这块馍在死人入坟之前,不消说都由他们孩娃吃了。于是荒草坡上所有的男娃女娃,看着走去的杜桩,眼睛都睁得又大又圆,目光追着他不放,想那块死人含了的烙馍,自己吃了该有多好。不过,出殡的队伍终是从他们的视线中走了,司马笑笑做着司仪,指挥着抬棺的村人,杜岩在前边撒着冥钱,蓝百岁挽着大孝小孝,簇拥着那具黑棺往村外走去。没有哭声,日光暖暖和和。黑棺材在半空缓缓移动,就像一间房子在水面漂移。大人们的说话声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司马笑笑唤:
“拐弯慢一点,别碰坏了棺材。”
杜根属吒说,
“娃他娘,放心享福去吧,饿死我也要把孩娃们拉址大。”
杜岩把纸钱高扬在半空叫着唱:
“活着穷,死了富,
阴间路上有金屋。
短命鬼,走得早,
来世脱生成百岁佬。”
那飘起的纸钱,一叠叠在空中散开,打着旋儿落下,伴着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的唱腔在寥寥几人的葬队后,像浮在湖面的白色花瓣样,朝村下的荒草地里起起伏伏地荡下来。有一个三几岁的孩娃捡起一张白纸冥钱在草地上跑,他的姐就一巴掌掴在了他脸上,说那是死人的钱,活人能花嘛,孩娃便尖利地哭起来,说我就要花,我就要花,我要买馍吃,要人到镇上给我买馍吃。这样哭着,竟还任性地把飘下来的冥钱全都捡了起来,一打儿往他的怀里揣。
他的姐姐脸白了。
懂事的男娃女娃脸都白了。
都明了这孩娃活不了几天啦,他已经开始抢花死人的冥钱了。于是他的姐姐抱着弟弟哭起来,说谁救救他呀,俺家就这一个男娃儿,他死了俺家的天就塌了呢。哭得伤心至极,泪像雨水样普天而下。这当儿蓝四十的大姐蓝九十站了出来,她像这群孩娃的母亲一模样,过来把孩娃拉到一边,哄出了他怀里的冥钱,到草坡边的沟崖上,把钱撒向半空,让它朝沟底落下去,说谁的钱你们还拿去,咱井水不犯河水,孩娃还要活到八十、九十、一百呢,你们别来缠着他。说完了,她走回人群,把孩娃抱到一个土堆上,把所有的茅草根摆成三堆在孩娃前,又让所有的男女孩娃跪下来,说我说啥儿你们都要跟着说。
就说:“天老地荒人长寿,”
司马蓝就领着孩娃们齐声学着说:“天老地荒人长寿。”
又说:“有吃有穿好日月,”
司马蓝又领着孩娃们齐声说了:“有吃有穿好日月。”
蓝九十就从地上站起,拍拍膝上的黄土,说都起来吧,还跪着干啥,一群孩娃便都从地上站起,拍拍膝上,把莫名不喻的目光投到九十脸上。司马蓝问九十姐这就完了?蓝九十说,我念的是长寿经哩。问能长寿了?说反正鬼是不来缠了。司马蓝说,九十姐那我也到那土堆上坐着,你也给我念念。
蓝九十说,没有供品了,不能再念了,得让神吃最好的东西哩。
就都默下来不语。能听到山那边阴坡地里埋人撂土的咚咚声音,还能看见不久前大伙儿沤吐在草地上的绿汁,在日光下升腾起的绿色气息。从村口回来了一个大人,说埋人时少带了陪藏品,到杜根家拿了一个饭碗,一把木梳,就又往山那边坟地去了。阳草坡上的孩娃们,默得久了,有人开始坐下来歇息,司马蓝就突然往家里跑去。
“你干啥?”蓝九十问。
司马蓝说:“拿供品。”
看见司马蓝往家里去了,就有许多个男娃女娃也往村里跑去。时过吃碗饭的功夫,就都又跑了回来,且还跟来了杜岩家的杜柏和竹翠。他们有的手里抓了一把糠,有的手里捍了几粒玉蜀黍,有的用指头撮了一撮豆角,还有的用碗挖了半碗蚂蚱粉。每个人在草地相互看着,却是不见了蓝家的几个姐妹,又苦苦等了半晌,才见蓝四十和蓝三九各抓了一把晒干的野菜从家里跑来,说她娘不让她姐们来了,姐让大家自己下长寿神哩。说要把带的东西放在碗里敬神,说碗里的供品越好,人就越能长寿。说她姐刚刚给神供的茅草根儿可不是茅草根儿,那是几碗长寿面条呢。
司马蓝就做了这场敬长寿神的主持。他先让大哥司马森坐在那堆土上,在他面前摆了三个空碗,说大哥你想活多大年龄?司马森说能熬过去这场饥荒就行。司马蓝说那你就活四十岁吧,司马森便满意地朝他四弟点了一个头,把眼晴微微闭了起来。司马蓝让所有的孩娃跪下来后,从衣兜里抓出半把杂粮麸子,朝第一个碗里流了一星丁点,说这是一碗白蒸馍,朝第二个碗里流了一点,说这是一碗白面汤,朝第三个碗里流了一点,说这是一碗油煮菜。这样馍、汤、菜便都齐了,就跪在孩娃们最中,学着蓝九十的腔调唤:
“天老地荒人长寿,”
齐声:“天老地荒人长寿,”
“有吃有穿有日月。”
齐声:“有吃有穿好日月。”
司马森就从土堆上走了下来,由司马林坐了上去。司马蓝问,二哥你想活多大?司马林说我要比大哥活得大,我活四十一岁哩。司马蓝就又抓半把麸子流进三个碗里,说这一碗是油烙馍,这一碗是鸡蛋汤,那一碗不是油煮菜,是肉熬白菜和粉丝,就又领着孩娃们唱了一遍天老地荒人长寿,有吃有穿有好日月。轮到司马木坐往土堆了,他说我想比二哥活的年龄大,我要活四十二岁哩。司马蓝就换了三碗更好的供品,一碗鸡蛋油烙馍,一碗有鸡蛋还有肉的汤,另一碗没有菜全是肉。到老五司马鹿时,司马鹿想啥儿好吃的都已经供上了,想比四十二活的再大些,可没有比三哥更好的供品了,只好说我也活四十二岁吧。到了六弟司马虎事情就不一样了,他把屁股往土堆上一坐,说我要活五十岁,活到五十还头发不白,牙齿不掉,耳朵也不聋。
男娃女娃们都惊奇地望着司马虎。
司马蓝就有些为难了。
“你活那么大我供啥儿呢?”
司马虎说:
“你供三碗都是大白肉,爹说,白肉比红肉还香呢。”
司马虎就又抓了点麸子,做了三碗大白肉。司马家已经供了五次长寿衣食神,该轮到别户孩娃了。司马蓝因再也想不出比三碗肉更好的供品,就让别的男娃女娃自己想,说活的年龄越大,供品要比你活得小一岁的供品好上丁点儿,好不出顶点神就生气了,你就还是活不过四十岁,还是还熬不过这场大饥荒。如此男娃女娃就赛着想,有人想到了做三只烧鸡供给神,就说要活六十岁。还有人说我做三只烧鸡,里边还要加上葱、蒜、姜和八角茴香等佐料,就报数说自己要活六十一。于是前边的孩娃后悔了,想我做烧鸡时咋就没加上葱蒜姜和八角呢?没有这些佐料那烧鸡里只有盐,不是又苦又咸它能好吃吗?可又一想再不好吃也是三只鸡,也比三碗肥肉贵重呢,如此也就心慰了。
轮到了蓝家姐妹俩。
蓝四十让妹妹三九坐到土堆上,在每个碗里放了三颗红碗豆,说妹,你想活多大?
三九说:“六姐,你活多大我也活多大。”
四十说:“那不行,你活你的,我活我的,长大你我就不是一家了。”
三九说:“我要活一百。”
四十说:“世界上没有活到百岁的人。”
三九说:“那我就活到九十吧。”
四十说:“世界上也没有活到九十的。”
三九说:“没有爹娘咋把大姐叫九十呢?”
四十没啥儿说了,问大家有啥比三只烧鸡更好吃的哩?就都相互望着,谁也不知道世界上有啥比三只烧鸡更加贵重好吃了,就只好让蓝三九也活到六十一,又供了三只有佐料的鸡。轮到四十时,蓝四十给司马蓝塞了几粒扁豆和碗豆,说蓝哥你活多大哩,司马蓝说我想当五十年村长呢,十八岁当了村长我就活到六十八,十九岁当了村长我就活六十九,三十岁当了村长我就活到八十岁。蓝四十就说你活多大我也活多大,你哪天死了我也哪天死,说完慢慢爬到土堆上,坐下来微微闭上眼,等着大伙儿跪下磕头给她念那两句长寿经。可等了半晌大伙儿没有跪。大伙儿都把目光落在了司马蓝的脸上,看他能供出啥儿好东西,司马蓝抬头看着日头在山梁上,烙饼般一圆,并不是夏天那样热。把目光收回时想起他和四十在油菜地把衣服脱光的情景儿,一层细汗就悄无声息地从他的额上煮裂的鸡蛋样渗将出来了。他听到了出汗时落雨样的浠浠沥沥声,听见竹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如竹尺捆打样砰砰啪啪响。他把头在四十面前低下来,把几粒豆子丢进了第一个碗里,自言自语说,供啥哩,打死我也想不起该供啥。
蓝四十说,“供萝卜炖猪肉。”
司马蓝又再第二个碗里丢下几粒豆。
“这一碗呢?”
蓝四十又说:“萝卜炖猪肉。”
司马蓝又在第三个碗里丢下最后几粒豆。
“这碗呢?”
蓝四十还说:
“萝卜炖猪肉。有菜有汤又有肉,你活多大我就能活多大。”
孩娃们就都相互看了,又都盯着那三个杂粮快满了的碗,仿佛真的看见碗里有一块一块挂红带白的肉,有一块一块浸水的白萝卜,就都想到了肉红肉白粘稠腻口的香,想到熟萝卜有汤有汁利口的脆,就都觉得做了那么多的好吃的,还是萝卜炖肉最好吃,就都跟着司马蓝跪下来,齐声念了那两句话,却仍在心里想着萝卜炖猪肉,把口水咽得咕咚咕咚响。
蓝四十被那咽口水的响声震得睁开了眼。
她看见杜家兄妹没有和别人一道跪下来,而是直挺挺如两根细柳样插在跪着的大伙后。
她把目光冰在他们兄妹的脸上去。
杜竹翠把脖子一扭说,我知道你想嫁给我表哥哩。然后不等蓝四十灵醒过来她的话,不等四十从土堆上走下来,就跑到土堆上把四十挤到一边去,说我也要和我表哥死在一天里,他活着我也要活着,他死了我也要死了。说我也供三碗萝卜炖猪肉,有白萝卜还有红萝卜有肥肉还有瘦肉。
这当儿蓝四十就气了,青紫的怒恼从她的小脸上爆出来,仿佛她的东西被竹翠抢了一模样,要把竹翠从土堆上推下来。事情哗哗啦啦炸开了,两个女孩娃就要打起来,都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了不要脸。然真的就要撕打时,忽然从村口传来了大人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就都看见村人们从山坡那边抬着空的棺材走回来,九龙寿衣随意地搭在棺头上,乌光亮亮一条儿,如黑色的暴布样。就都脑里砰地一声,仿佛从梦中被大人和棺材震醒了,忽然觉得兴趣像火被浇了一样灭掉了,便都看着村人和棺材,不言不语了。
一时间静得玄妙,脸上都厚了童年的漠然。
竹翠的爹杜岩在村头叫了竹翠和杜柏。
杜柏和竹翠就走了。
都看见走时杜柏从一蓬茅草堆后端出了一个碗,碗里是半碗雪白雪白小麦面,十余双眼睛就都搁在那面上,直到人家兄妹走回村,那面像雪一样花白在日光里,才都遗憾地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土堆下的三个碗。碗里有糠、有草粒和蜀黍,有黑豆和谷子,还有蚂蚱尸和蚂蚱粉,就是没有小麦,更不要说白面了。
冷阴阴的沉默在草坡上漫浸着。
司马虎冷丁儿对着表哥和小表姐咒语一样唤:“你们活不过四十岁。”
就有几个附和着:“对,杜柏──竹翠他们兄妹活不过四十岁。”就有几个跪下磕了头,念了咒语,说只要让杜柏和竹翠活不过四十岁,我们把鸡、鱼、虾、肉,山珍海味全都真的留下来。留给谁就不去深究了。总之,他们相信他们的意愿一定会灵验,会天老地荒人长寿,有吃有穿好日月。司马蓝没有跪下咒杜柏和竹翠活不过四十岁,可大伙咒完后,他在那土堆下扒了三个坑,由四十和三九姐妹两个把那三碗粗杂粮食埋进了土坑里,便看着大人把刚盛过死人的棺材抬进村东的一间牛棚屋,让大伙跟着大人们散回家里了。到伙伴们散去时,大声地对走散的伙伴们说:
“谁要偷着来扒这鸡肉鱼虾,山珍海味,谁就不会长寿,谁就饿死在这场饥荒里。”
日头也就又一次正顶了,黄朗朗烤饼样挂在村头上。
第三十九章
以色列全会众都遵耶和华的吩咐,按着站口从汛的旷野往前行,在利非订安营。百姓没有水喝,所以与摩西争闹,说:“给我们水喝吧”……摩西就呼求耶和华说:“我向百姓怎样行呢?他们几乎要拿石头打死我。”耶和华对摩西说:“你手里拿着你先前击打河水的杖,带领以色列的几个长老,从百姓前走过去。我必在何烈的磐石那里站在你面前,你要击打磐石,从磐石里必有水流出来,使百姓可以喝。”
熬持完了正月,天气日渐转暖起来。这一年除了初冬时节落过一场雪水,年前年后,都干得火烧火燎,连井水都枯了许多。本来正月初都该泛绿的杨树柳树,到了月底树皮都还干裂裂的黄着。不消说,这个春天是饥荒最深长的一道胡同了。
等冬天走去,村人们可以走出家门取暖时,有人站在自家门口,问路过的村人说,熬过来了?路过的就粲然一笑,说熬过来了。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杜家的发现蓝姓人的脸大大小小,全都肿得水亮,正在惊讶时候,蓝姓的人倒先“啊!”了一声,说你们姓杜的脸咋就都是肿着。于是就都明了,各户人家在屋里猫了一冬,三姓人无一例外的脸都肿了,只是都在自己屋里钻着,不易发现罢啦。到这忽的一日春暖,开门走出屋时,才都知道浮肿病已经在每人身上灾旺起来,连以为有粮吃的杜岩一家,脸上也虚虚胖胖,出门走路,几步都要摇摇晃晃,不扶墙就要倒在地上。
有人说这年冬天,杜根媳妇撒手一去,杜根领着他的孩娃杜桩,把他的女娃当粮食吃了。开始村人不信,四处打听他的邻里,后来发现,全村人这半个月都乘着春日阳暖,到村街上有点走动,可偏偏没人见到杜根一家有人出门。
都信了那个说法。
就去报告给了村长。
村长司马笑笑从家里出来,把村人吓得魂惊心跳。说到底也就不足二十天没见了他的人面,可这一见,他却已经没了人形。头发又长又干,像火烧过又锈在一起,身子瘦得和枯槐的死枝一样,然他的那张脸,却大的和面盆一样,亮光闪闪,如青色细布裹着的一兜清水。他是从家里扶着门框出来的,看见一村人都在街上望他,他把手从门框上拿了下来,像钉子样扎在门口地上,只是汗却如雨注样挂在那水亮亮的肿脸上。
“村长,你扶着墙走。”
他说:“我没事儿。”
就从人前往杜根家摇着去了。每走一步,两腿都要相互打绊,每见到一个村里男人,他都说操,这灾年,熬过来也就好了,且那脸上还有笑意宛若水面上荡的水纹。待到了杜根家里,却又半晌没有出来。他把杜家的大门关了,集起来的村人,慢慢都到了杜家门口,等待着证实杜根领着男娃把女娃当粮吃了那谣话的真假。人们把目光盯在杜家的单扇柳木门上,发现那柳木门的门缝又宽又弯,像几条蛇在门上爬着,还看见那歪斜的大门脑上的麦杆苫草,早已没了去向,只剩下一把干土在门框上搁着,只消有一场落雨,那土就会被雨水冲走,然后那门框就将倒在地上。可是终于没雨。门框也就终是没倒。杜根家也终是一户人家。时间像老牛拉车,慢得使人心慌意乱。到村人耐不住性子时候,杜家的柳木门才懒洋洋地吱呀一声。
司马笑笑出现在了那门框里,他脸上没有了那水纹似的浅笑,青色像菜叶一样又浓又烈。他看了看村里的人们,好像对村人们说,又好像自言自语:
“他真的领男娃把那傻女妞儿吃了?”
又说:
“他先不让那傻妞吃饭,等她饿死了,他们就把她吃了。”
说完他就坐在杜根家门口的一块石上,把头埋在两腿间,看着地上的一根麦秸棒儿,盯死着一动不动。全村的人都围在了他的面前,愕然惊着,人人一脸死灰,看见他乱蓬蓬的头上,被暖日一晒,好几粒虱子在竖起的头发上爬树样上上下下。被日光照得慵懒的时间也盘绕在他的头上慢极地走动发出吱嚓吱嚓的声音。没有人听出他话中有一丁一点责怪杜根的意思,也没有人问他明天、后天村人的日子如何过去,就都那儿懒懒的默着,像等待着一样事情的发生,等到沉默将变得天灰地暗时候,就有人开了口说:
“当初保庄稼不保油菜就好了。”
说话的是蓝百岁。他在人群后边地上躺着,脸仰在天上,手垫在脑下,话里的恨怨雾浓浓像一股水流。也就这个当儿,又有一个人说:
“蚂蚱几天几夜不散,庄稼你能保住?”
这样问的是杜岩。他夹在人群中间,说今年是甲子年哩,灾荒不一定转眼过去,该商量商量村人的日了咋个儿过法。话到这儿,司马笑笑抬起了头,慢慢扶墙站了起来,把目光从一片村人头上扫过,说都回家去吧,把媳妇孩娃们领到打麦场上,看情况把村里的粮种菜种分了。
蓝百岁从地上坐了起来,
“分粮种是断子绝孙呀。”
司马笑笑说:
“总不能看着人吃人肉吧。”
蓝百岁停了一会半冷半热道:
“那就按人头分吧,家里嘴多的就该分多些。饿死了人你这村长也算白当啦。三姓村人老几代只有活不过四十得了喉病死的,还没有炊火断烟活活饿死的。”
这样说完,蓝百岁就竟自先走了。村人们也都跟着散去。剩下司马笑笑和杜岩二人时候,他们年前的隔阂因都是水肿的脸便无影无踪了。
司马笑笑问:“真的要一灾二三年?”
杜岩说:“万年历书上这样写了,你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就分手散开。土赤色的脚步声木片落水样有气无力地响到一条胡
同的两头。然后不久,又从各户响将出来,漂漂浮浮往村后的打麦场
上踢踢踏踏响去了。
麦场过了一个冬天,风吹日晒,像一块平平整整的暄虚土地。兼了村里仓库的场房屋是石头垒的厚墙,坐落在麦场一角,每块石头缝里都塞满了灰土和柴草,偶而也有和柴草一个颜色的死蚂蚱挂在墙上。村人们都集中到麦场上来了。刚还暖洋洋的天气,这会儿微微有些阴凉,空气中像搅有水湿的草木灰粉。各家人在麦场上找到一块地方坐下后,孩娃们再也不和孩娃们串在一起疯跑,他们都枕着父母的腿歪坐在场地上,像枯萎坏了的豆芽一样耷挂着头。也没有一户人家提着篮子或袋子来这分粮。有的拿了专走亲戚的小红吉利篮,有的拿了灶房烧饭的红腰布,更多的就索性空了手,等着用衣襟儿兜粮食。谁都知道,小麦种子在年前冬初都已种上,一冬干旱,十粒小麦也才生出二三绿色,还不知麦天能不能收回种子的斤两,仓库里所剩,也都是计划在地边地角种的豆种。说到油菜种子,每一粒都小得如虱子屎样,一把菜种就能种上一亩,十五斤就够了全村的油菜地种,如此你能指望分多少粮食?就是分上三斤五斤,一家几张饿口再也没了蚂蚱尸粉的掺拌,又能吃上几天?不过话又说了回来,尽管是断子绝孙地来分粮种,也终归是一次分粮,男人们脸上虽然漠然,心里却是忧着,村里没了豆种,小麦苗十成欠七已成定势,到了种豆时节,再不能用豆子补上,那全村人不就得活活饿死去吗?可女人是不想那么多的,她想着今儿有粮,今儿就可以给孩娃们烧一顿有粮味的饭食,孩娃们今儿就不会吊在她的身上又哭又闹,于是,也就都把目光盯在麦场边的仓房屋里,盯在屋墙西头的一条路上。
司马笑笑就从那条路上走了上来,手里提了一根小秤,秤锤在他腿间碰碰撞撞。到仓屋门口,他看了满场村人,说谁家的孩娃没来?
没看到人的一律都不分粮。蓝百岁在人群中问凭着啥儿?司马笑笑说。
也许他孩娃冬天都已饿死过了,再来冒分一份咋办?
蓝百岁就回家叫他的女儿们去了。他家的六十、五十、四十和三九四个都饿在床上难动几步,当然不能因为没来就少了口粮。
跟着又走了几个男人。一会功夫,他们都背着扯着孩娃,重又回到了麦场。司马笑笑点了一下人头,统共是一百二十一口,比去年冬前少了二十九口。
“收油菜到现在,是死了二十九个吗?”他问杜岩。
杜岩说,“是的。差一个不够整数。”
就开仓分粮了。
为了防止仓库锁锈,司马笑笑在门框上钉了一块帆布,正好盖了那两把仓锁。他在村人面前,当众脱了自己的棉裤,从棉裤里边撕下一块补丁,掉出来两把白亮的钥匙。可拾起钥匙,撩开那块帆布开锁时,他的手却僵在了门框上。
那锁已经开了,已经被人撬了。
脸上水肿的光亮立时失尽,紫色又一次厚在了他的脸上。村人们都看见了那被撬开的两把铁锁,像合不住的饿嘴样张着,脸上也都立马白惊青怔起来。
都朝仓门围了过来。
“我日他祖宗,”司马笑笑说:“是谁了谁家断子绝孙!”
他取下铁锁,推开屋门,却看见那半袋豌豆、半袋绿豆,两袋玉蜀黍和十几斤油菜种子,都完好无缺地一排儿放在一条长木凳上,连袋口的每一个老鼠夹子都还原封地放在袋上。只是那每个老鼠夹上,都有老鼠血迹,却没有一只老鼠。
不消说,撬锁的人每次进屋,只拿走了鼠夹上的老鼠没有动一粒袋里的粮种,仓库里没有窗子,从门口泄进来的光线如一床脏了的白色床单。望着那一排完好的粮袋,司马笑笑看了看所有涌进仓里的男人,说知道是谁了就多分给他半碗绿豆,然后就从仓库出去,看见村里的男人女人,都围着仓库惊奇,只有杜根坐在远处,眼望着村落,脸上黄黄白白,一言不发地用手拦着他的孩娃杜桩。
司马笑笑又回到了仓库屋里。
“日他奶奶,”他说:“没看出来杜根兄弟是村里最好的人哩。”
村人不知道他这话是啥儿意思,就都不解地看着他。他不管村人们的目光是长是短,让人把所有的粮食抬到了麦场中央,并排放在一起,然后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不断用指头点着一些孩娃的头,最后算了一遍数儿,坐在那半袋油菜种上歇了一会,又把油菜种子提回仓库,锁了库门,再在人群中走了一遍,望了全村的每一个孩娃,再坐到半袋豆种上,叹了麻绳样又粗又长一股气儿,从杜根那儿要了烟袋,去荷包里挖油菜叶吸时,抖着手挖了半天,拿出来烟锅却是空的。于是,就从自己的棉裤中撕下一团棉花,塞进烟锅点着吸了。天空是一种布灰色,冬末初春的寒气时浓时淡地在麦场上流动。司马笑笑吐出的棉烟,在麦场一团一团不肯散去,把他肿胀的脸映得青白青白。他在那烟中咳了几声,像要把肠胃吐出来一样,可他依然是一口接一口地抽。麦场上没有孩娃的哭声,也没有孩娃的跑动。棉烟流动的声音又大又响,像粗布床单在风中抽来抽去。有个男人说,村长,分了吧,分了就该回家烧饭了,一个月没有闻过粮味啦。司马笑笑瞟了那人一眼,就把烟袋还给杜根,回来站到粮袋前。女人们也都等不及了,把布条样的孩娃们放在一边,自己到粮袋边上,目光落在那打开袋口的玉蜀黍和豆种上,那袋口的一层蜀黍粒和豆粒便在那目光里躲躲闪闪地滚动起来,要往袋子的里边钻。有个女人捏一粒绿豆往嘴里送去时,司马笑笑厉说声放下来,那女人就把那粒绿豆放回袋里去了,说村长,你到底是分粮还是不分?司马笑笑就又一次看了村里的孩娃们,看了杜根,看了他的三个孩娃森、林、木,重重地在一袋蜀黍上踢一脚,把那袋子踢出一个洞,黄橙橙的玉蜀黍粒便轰轰烈烈流出来,在麦场上有光有芒,像太阳的碎块堆在那。村人的眼晴都旋地转过来,目光叽叽哇哇挤到了那堆蜀黍上。“今天,我司马笑笑要成三姓村的罪人了,”司马笑笑不看村里的男人女人们,他把目光落在那些孩娃身上去,那些几乎家家都有的侏儒、鸡胸和痴傻的男女娃儿身上去,喘着粗气说,“你们骂我祖宗八辈,打断我司马笑笑的腿,就是要了我司马笑笑的命,我连一个屁都不会放,一句闲话都不说。”到这儿他气儿喘不匀,歇下来擦了额上浸出的汗,才又接着道:“我算了一笔账,就这么两三袋粮食,一百多张嘴吃,熬春天,到麦熟,这一百多口人谁他娘的也得活饿死。可一个家里要能减下几张口,那说不定就能熬到麦熟了,说不定就有一大半人能在这饥荒里活下来。可减嘴,减谁的嘴?”他看了看村人们,他看见村人们的目光都死在他脸上。他发现他当村长以来,哪一次开会,村人的秩序都没这次好。他听见了村人们屏住的呼吸像关门后从门缝进进出出的风,听见自己的呼吸像破裂后又不得不用的坏风箱。“要减下一些吃饭的嘴,你们说该减那些人的嘴?”他问着村人们,自己却又答着说,“你们谁都知道该减哪些人的嘴,该减那些不长个儿,十岁二十岁还没有鞭杆高,像我家的老大、老二和老三。该减那些十几岁了还数不到五个数,或能查数儿不是头大就是胸高的残废人的嘴。这样的孩娃村里差不多家家都有,少说有三十几张嘴。要这三十几张嘴不吃粮,村里还剩不足百来人,这粮食分了也许就熬到麦熟了。”说到这儿司马笑笑在地上转了一圈身,看了所有人的脸,看见村里主事的男人们好像没有明白他的话,没有谁对他的话愤恨和恼怒,没有谁摆出要和他打打骂骂的架势儿。
那些肿胀的脸色都是暗暗灰灰的,发着薄淡一层青菜似的光。他想,他们其实谁都懂了他的话。他想谁都能算过来他说的一笔账。他想,杜根要不是先饿死他的残废女孩娃,要不是再偷偷把女娃儿当了粮,他一家人能活到眼下吗?他去看那些女人和孩娃们的脸,她们依然把目光注视到粮袋上,孩娃们依然头枕着女人的腿和胳膊迷迷糊糊地睡。
他去看他的森、林、木,他看见森、林、木正和蓝、鹿、虎围着他们的娘在争从哪儿弄来的几片萝卜干,争得叽叽叫叫,像一堆老鼠争食儿。他说:
“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是三姓村的村长,天上地下我都说了算,今儿分粮就不分残孩娃的粮食了。”
然后他咚的一下停住不说了。
天空有些云彩朝耙耧山脉深处飘过去。麦场又有了日光。一片的肿脸,又水亮亮地像有鼻有眼的一块蜡盘儿。四周的田地里,黄竭色一片连着一片,和水肿的脸色一模样。稀啦啦的青麦苗,仿佛是水肿脸上偶然显出的青筋脉管儿。到这时,女人们似乎都才明白司马笑笑的话。
有个寡妇问:
“村长,你是说不给残废娃儿分粮食,”
司马笑笑说:“哎。”
寡妇说:“他们不是人?”
司马笑笑说:“你就权当他们不是人。”
寡妇说:“你让他们活饿死?”
司马笑笑对着整个村人唤“我是不给他们分粮啦,谁家有能耐活下去,可以把粮食也让残娃儿们吃。”
寡妇就不再说话儿,只把在她腿上睡了的一个豁嘴傻娃抱在怀里紧拦着。
就再也没有说话儿。那些听懂司马笑笑话意的残孩们,都开始把目光往他脸上移,每一双都哀哀乞乞,仿佛这一哀乞,村长会把粮食分给他们样。可这一会的村长却压根儿不看这些娃儿们,他看着那些粮食,把秤拿过来,挖出一碗称了称,又往碗里抓一把,再一秤就把秤扔到了一边去,说开始分粮吧,从我家先开始,我点了名的孩娃都站到这一边,没点名的都站到粮食那一边。然后他就叫了森、林、木的名。森、林、木正在那儿香山甜海地嚼着萝卜干,没有听到他的叫,他便上前一手提了一个,像提两个油瓶一样把林和木提到麦场东的空地上,又把森也扯过去,说你们在这儿不要动,分了粮让你们娘给你们做一碗好吃的。孩娃们不知道他们被放到这儿就是不让他们活命哩,就是被放到了死堆里,就是把他们的性命像打蚂蚱样打断了。森、林、木听说有一顿好饭吃,都把眼晴睁大了,恩恩谢谢地看着他们生父的脸。接下来,司马笑笑又点了几个孩娃的名,却没有一个过来的,他便不再一一叫名儿,而是在那村人中间,一家挨一家地拉,看到哪一个就把哪一个扯到残孩娃堆里去。当扯到一个十岁哑巴的男娃时,他的母亲说村长,他心里灵醒哩。司马笑笑说,你让他说句话儿我听听,今天就给他分粮食。那母亲也就只好让他把孩娃提走了。然后就到了蓝百岁的家。蓝家从老三蓝七十至老五蓝五十,三个女娃都是凸胸锅背,像三只长不大的母鸡崽。他去拉扯她们时,蓝百岁说七十、六十、五十也是人命哩,能眼瞅着让她们饿死呀?司马笑笑说没别的法儿了,等会儿分粮你掌秤,森、林、木也一样不分呢。蓝百岁挨个摸了摸他的三个残妞儿,一扭头,望着别处说,那你把她们扯到那边吧。司马笑笑就把蓝七十、蓝六十、蓝五十扯到了一堆残娃里,像放三个吃饭的空碗样把她们放到那儿了。其中蓝六十长得最丑陋,不仅胸背不整,脖子还有一个大肉瘿,一走一动黄白相间,像是卧在那的一只兔,然她的心里却清亮得无可比拟,她看着要走的司马笑笑叫一声伯,说是要让我们饿死吧?
司马笑笑怔了怔,脸上掠过一层白,说:
“是老天不长眼。”
六十说:“伯,你给我们分一把粮食就行了。”
司马笑笑说:“一人一把,三十几人就是一篮子。”
蓝六十猛地就哭了,泪自脸上流下来,流过瘿包时像翻过了山样落在她身上。太阳升高了,光亮由烂黄转含了一层白,多少有些了夏天的味。村人穿着棉衣显得厚起来,有人把棉袄脱下来,坐在场边上,挤虱子跳骚的红色声音噼里啪啦响。麦场上流动着一股血腥气。残孩娃们堆在那,明白的脸上忧伤而又凄凉,像看见了自己的棺材一模样。不明白的浑然无知,或爬在地上睡,或和别的娃儿在争着啥儿玩要着。做母亲的脸上满是灰白的焦急和无奈,看看这边的残娃儿,又看看司马笑笑的脸,再去自己的男人脸上寻些啥,就寻到了冷冰冰的漠然和砖坯一样厚,然后就和别的女人相望无语了,想不分粮我们就会让孩娃们饿死吗?想一粒蜀黍也能做成一碗饭,想他们是人娃哩,就是猪娃、狗娃也该让他们喝一口。于是,她们的想法就在心里变成仇恨了,就都不时地要恶狠狠地瞪着司马笑笑了。蓝长寿的媳妇就在司马笑笑去扯她麻痹症腿的孩娃时,她抱紧孩娃,说司马村长,我孩娃饿死了我就挖了你村长家的坟。
司马笑笑不急不慌说:
“有力气你现在就去挖。”
女人说:“我孩娃不憨不傻个也长得高。”
司马笑笑说:“他腿像麻杆儿,你问问他长大了,有谁家女娃愿嫁他。有人愿嫁了我就不减他的粮食啦。你问吧,问谁家愿把女娃儿嫁给他。”
女人求救似的看了看村人们,好像寻找愿把女孩娃嫁到她家的人,可她把目光从村人脸上扫过后,她的眼眶就红了。
“没有愿嫁吧?”司马笑笑这样问了句,像问她也像问村人,问完了就去她怀里要孩娃,她就把孩娃从怀里松了手。可司马笑笑扯着孩娃要走时,这小儿麻痹症的孩娃哭天叫地,如立马要死去一样。女人被孩娃的哭声惊醒了,她猛地从地上窜起来,飞跑几步把头撞在司马笑笑的后背上。
司马笑笑像墙一样倒下来。
女人又把她的孩娃抢走了。
从地上坐起来,司马笑笑忽然看见司马鹿老老实实立在娘身边,另五个孩娃森、林、木、蓝和虎,都朝那女人跑过去,拿头往那女人身上撞,用手朝她脸上抓,把那女人吓得抢着孩娃满场跑,尖叫声青紫一片飞了一场子。他忙不迭儿起身把五个孩娃拦下来,像拦一窝满会叫的狗嵬儿。
司马蓝在这一窝兄弟中间,恶了跑远的女人一眼说:“爹,不给她家分粮食。”
司马笑笑在人群中找到了蓝长寿。
“不把你娃儿送过来就没有你一家人的粮。”
蓝长寿便走过去,不言不语朝女人脸上打了一耳光,把自己麻腿的孩娃送到了麦场东的残堆里。然在他从残堆这边转过身子时,他看见他女人倒在地上,有几个人正在叫她的名字,掐她的人中呢,有个女人一边救着蓝长寿女人,一边对他惊叫说,你把你女人打死了,连一点气儿也没了。他就站住朝女人看了看,大声说这女人好吃懒做,每顿饭我让她放半把玉蜀黍生儿,她总要放一把,说汤稀了实在喝不下,养不了人。说不是她我家粮食不会在左右邻居中总是最先吃完的。说她死了我和孩娃们就能熬过这场灾荒了。
女人们便都哑口无言了。
就再也没人阻拦司马笑笑去领他们的残废孩娃了。一会儿功夫,三十一个残傻的孩娃和两个傻痴大人都被集中到了麦场东,像一堆将死的畜牲样东一个西一个倒坐一大片。然后就正式开始分粮了。正常人一人一小碗,外加一小把。一家一家排着队从司马笑笑面前走过去,司马笑笑点一下人头,说六个,蓝百岁就挖出六小碗,杜岩再抓六小把。司马笑笑说三个,蓝百岁就挖三小碗,杜岩就抓三小把。到各户都分了粮食后,袋里还剩几斤红豌豆,司马笑笑提着袋儿,给各家的女人抓了半把豆。最后把袋子扔在脚地上,望了那一大片残孩娃,忽然大声说:“粮分完了,你们要把残娃儿都领回家里,就不忍心不让他们吃饭。让他们吃饭,就得一家人跟着都饿死。我的意思,大家狠狠心,把他们都锁到这麦场的屋里去。”
没有说话,都死死地盯着司马笑笑的脸。
司马笑笑说:
“不是我们做爹娘的狠心,是老天爷狠心哩。”
依旧如枯井一样静默着。
司马笑笑说:
“我有三个孩娃呢。”
可司马笑笑石破天惊地也没有料到,在一片静默中,他话一出口落地,最先动了身子的会是一向不声不张的蓝百岁,他放下手中的空碗,谁也不看,从司马笑笑面前走过去,径到麦场东把蓝七十、蓝六十、蓝五十领着默默往往村里走去了。司马笑笑望着他的背影,望着他手里的三个残妞儿,心里叮当一动,想他倒还是一个男人哩,是一个父亲哩,不禁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了,有些莫名的悔感了。可司马笑笑还是追着他们父女四个叫:“百岁──你倒像是闺女们的爹,可你会有后悔的那一天。”
蓝百岁站住了。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这麦场上,又看了看场边的一道崖,想要说啥,似乎费了许多力气,没能说出就又转身走掉了。
太阳已从麦场上铺过场边的土堤,移至了一道悬崖下。悬崖上的一棵荆树开始泛出了一层浅绿色。在那荆树下的悬崖上,有一片红浸浸的水湿,似乎有人到过那儿去,湿土上有脚印还有手痕儿。随着蓝百岁的目光,司马笑笑朝那崖下瞟了瞟。再看那崖顶场上的残疾孩娃们,竟在转眼之间,他们的爹娘都把他们领去了。
一个麦场空下来。日光热开水样浇了一地。
往村里去的人们,提着粮食,扯着儿女,队伍样往村中开过去,唯一留在麦场上的司马一家。森、林、木三个在原地坐着,看着司马笑笑,那目光陌陌生生,仿佛司马笑笑忽然间不是他们的父亲了。在麦场以西,他的女人和蓝、鹿、虎围着一脸盆杂粮望着他那目光凄凉而又哀伤,宛若有件事他不许可他们不敢去做一样儿。
他孤独地站在麦场中央,等村人大都远去之后,他说蓝,把你三个哥哥领回家,饿死了一家人都死一人不留就是了,然后他就到那崖下去,拉着荆树把那红的崖土抓一点放在嘴里嚼了嚼,又用棉袄兜了一堆儿。从崖头返上来,他的女人正抱着三个儒瓜孩娃在呜呜地哭。他说:
“回家吧,饿不是他们,也就饿不是我们司马家。”
第四十章
摩西的岳父米甸祭司叶忒罗,听见神为摩西和神的百姓以色列所行的一切事……带着摩西的妻子和两个儿子来到的神的山……摩西迎接他的岳父向他下拜,与妻儿亲嘴,彼此问安。
几天间,麦场东崖下的红土壁被挖成了一个窑洞,都把那僵土晒干粉碎,配点杂粮的馍,竟也能烙成一块一块,直到司马森屙不出屎来,趴在地上,让娘用筷子去屁股上一剜一剜,才都明了那红土不能多吃,吃多了是一样要死人呢。司马笑笑就去守在那麦场的崖边,对每一位挖土的人说,不要挖了,吃土还不如树皮。又说想刨了也行,该让哪个孩娃吃,不让哪个孩娃吃,你自己心里有个数。那挖土的就在崖边站站,仍是挖了一盆走去。
仍是挡不了村人挖土。
几天后村东梁上扔了几个死娃,大的十五、十六,小的三岁五岁,都是吃土后拉不出来活活憋死了的。
司马笑笑回家取了镢头,把那往崖上去的路给断了。以后的半月,村里没人再去挖土,也就很少有人再走出门户。春天是在悄然之中走了来的,树芽发了,草也有了绿色。以为有了春绿,日子就可熬过,可又半月之后,村后梁上的一片荒草地里,又扔下了三四个死婴,最大的约摸五岁,小的不过半岁。司马笑笑的女人出门走动,想寻些野菜回来,在那草地见了,回来对司马笑笑说,也真是怪呢,死的都是聪明伶俐的孩娃,憨憨傻傻的,反而耐得饿些。说去看看吧,尸肉都被老鸭吃得净尽,骨头让野狗咬得白哗哗一片,岭上田里到处都是。
司马笑笑正在喝榆树皮汤,听了也就不再喝了。他丢下汤碗出门,惘然地站在村头,看见杜根从他面前走过,说你说是吧根弟,都听我村长的,那时候把傻痴残废都关在场房屋里,也许各家现在都还有一把粮哩。杜根说了一声是哟,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就往村里去了。杜根走了,他就到村子中央,拾起一块青石,把皂角树上的铁钟敲了几下,然后扔了石头,自己站在皂角树下。
已经半年不听钟声响了。青刺刺的钟鸣一从村子上空掠过,就有男人从家里走了出来。
“村长──是分那半袋油菜种子?”
“分命哩,看一家该有几条。”
“……”
“村前村后梁上扔了十几个死娃啦,都是聪明伶俐的娃儿,你想让好孩娃跟着死了,就都一起吃喝,一起饿死,然后你家就断子绝孙啦,三姓村就在这个世上没有了。你想让你家不断子绝孙,让村落一世一代传下去,你们就照我说的去做吧。”
男人们没有说照做,也没有说不照着去做,就有围着司马笑笑坐在皂角树下,零零乱乱一片。沉默下一片汪洋,把他们深深地淹没进去。只都吸烟,吸的不是棉絮就是树叶,雾云罩海,每张脸都没了影儿。初春时节,空气本该潮润润含满绿气水色,可那当儿空气却有焦糊气息,像被火烤了一样。大家都把头勾在自己的裆间,看着脚下的一片地场。蓝百岁的堂弟蓝长寿看见地上有大蚂蚁爬来爬去,就捏起蚂蚁,先把蚂蚁屁股上的白酒喝了,又把蚂蚁放进嘴里嚼了。尔后站起来说:“其实蚂蚁也能当粮。”见没人接话,又说:“村长,你能让我媳妇离开家里半天就好了。”
有个男人接了话去:
“我日他祖宗,这真是舍不了孩娃打不了狼哩,你说咋个样吧村长。”
跟着,男人们的脖子都叽哩咔啦转了过来,青青硬硬的目光树倒样砸在了司马笑笑的脸上,烟袋也都僵在手上或者唇上。空气变得稀薄起来。有一股热烈在男人们的脉管里轰隆流动,仿佛谁吸一口烟或划着一滴火,男人们都会被焚烧起来。都说你说吧村长,你说咋样就咋样,就是把媳妇打死也行。司马笑笑就把他的烟袋从嘴上拉拽下来,在脚下磕了,说我把女人们都领到东梁掐菜,那儿有一片荒地,野菜肯定旺势,孩娃们都留在家里,西山梁那条野沟,又偏又远,你们把孩娃们引到那儿。
男人们不言不语。
司马笑笑说:“要想都不饿死,就都照我说的做去。”
说完这话,司马笑笑站了起来,对着村落唤:“东山梁上有一块野菜地,谁家有粮吃了也就算啦,不够吃的都跟着我到东梁荒地掐野菜去啦──”
他边唤边走,从村前叫到村后,这条胡同唤到那条胡同。在他那充满青菜味的叫声中,女人们蜂拥了出来,脸上都浮了一层青红,说村长,哪儿有菜?他说跟着我走就是。有女人带了聪明儿女也就算了,若带了痴傻或残废的孩娃,他说来回几十里,你带他们干啥?女人也就又把孩娃送回了家里。如此在村里走了一圈,女人们全都跟了出来,他就领着她们上了东梁。
这是半晌时分,太阳已经悬高。山脉上黄黄竭竭一片。庄稼本就稀薄,人又都没力气锄草施肥,麦地里的庄稼旱软荒乱,女人孩娃掐菜的脚印铺天盖地。司马笑笑走在最前,翻过一道山梁,又翻了一道山梁,日近中天时到了他一次寻牛到过的一条壑沟。那壑沟里果然和梁上不是一个颜色。从沟的深处,流下一股泉水,汩汩潺潺,青白的水声里仿佛有颜料能把耳朵染绿。溪水两边的深草没过膝盖,还不时有初生的幼蛾飞来飞去。女人们是许久没有见过这种颜色了,她们呀的惊叫一声,都如饿羊一样扑进溪水两边的草地,开始去草间翻寻花花菜、齿角芽、扁红芹和野梅棵,说村长,这怎就还有一沟好菜呢,不是又够孩娃们吃几天了嘛。司马笑笑就说,你们在这掐菜别急,篮满了晒在太阳里接着再掐,来一次不易,然后就转身回了。
回到村正是午时,村落里静如往日,连飞虫在村头的来往,都有声有响。正在这清寂当儿,忽然听到了孩娃的哭闹,红血淋淋地传了过来。抬头望了,便看见蓝长寿正背着他的麻腿孩儿走在胡同,嘴里不停不歇地重复着一句话说,爹让你享福去哩,又不是让你受罪。孩娃却在他的背上踢踢打打,一声一声地哭求着唤道,说爹呀,爹呀,我以后再也不说饥了,饿死我也不说饥了还不行吗?就到了司马笑笑面前,他们彼此站着,相隔有一丈远近,脸上都掠过了一阵冰寒的雪白,汗却水淋淋地挂了一层。
司马笑笑说:“你们都送去了?”
蓝长寿说:“送去半晌哩,估摸也该回了。我这孩娃死不听话。”
麻腿孩娃就哀求地望着司马笑笑。
“笑笑伯,我不想死哩,我才七岁呀。”
司马笑笑看了孩娃一眼。
“去吧孩娃,也算你对爹娘尽了一次孝心。”
蓝长寿便背着孩娃走了,身影云影般在日光下晃着,脚步声由近至远,寂寞地朝山梁上响去,终于枯落的树叶一样飘失丢了。
司马笑笑一直看着他们,当他们消失在山梁那边时候,他正欲转身回家,忽然又从山梁那边传来了蓝家孩娃声嘶力竭的一声冷白色的尖叫:
“村长──你不得好死──你连三十五岁你都活不到哩。”
接着传来一声耳光,便都沉寂下来。
司马笑笑觉得心里血红一个冷凉,听到了心里有了一声巨响仿佛一座山脉倒在了心里。有一股微腥微咸般黑的气味从他的胸膛里油然地升到了喉咙,他用力把那气味咽回到肚里,对着山梁那边的天空叫:
“我有啥法儿?就是今儿天让我死了我也得这样,不这样一个村子就完了。”说到这他开始往家走,几步后仿佛又想起了一件事,扭头对着山那边的天空唤:“我有三个孩娃呢,森、林、木哪一个不是我的亲孩娃?要不是对你们真心的好,我就让你们都在村里活受罪。”不管山梁那边的蓝家父子能不能听到,他把嗓子撕得脉断筋连,让他那苦艾绳一样的叫唤,像风雨一样在村落和山梁那边飘荡着。之后就有几个人头从山梁那边黑点点地冒了出来,像被他的话牵出来一样,愈来愈大,愈来愈高,每个人的脸上都呈出土灰,如死了一场又活过来一般。司马笑笑看见,走在最前的居然是蓝姓的百岁。他看见了司马笑笑站在村口,想躲着走去,却是来不及了,彼此的目光,如水流样汇到了一块。于是,他就硬着头皮朝司马笑笑走来。
他果然有几分后悔地说:“分粮那天听了你的就好了。”
蓝百岁这样对司马笑笑说了一句,把头扭到一边,看着空荡荡的村落,脸上的土灰里又渗了一层絮绒绒的白。几个男人都立了下来,好像要等着村长安排下一步活人的事宜。司马笑笑就对几个男人说,都回家去吧,我也急着送那三个娃儿享福去哩,等媳妇们回了,哭死都不能给她们说孩娃们人在哪儿。
男人们就进了村去,木锤似的脚步,敲得村落踢当踢当响,含带了铜音,像庙里的木鱼敲在村头村尾的寂静上。
女人们是黄昏时分回了村里。她们没有觉出村子里的异样,还相约明天后天再去那条沟里掐菜哩。可时过不久,不知从哪家最先传出了女人清冽冽的叫,“我的孩娃哩──我的孩娃在哪呀──”这叫声在落日中如牛皮鞭样抽抽打打,转眼间,就响成了一片,沟沟岭岭都成了女人紫一块青一块的唤。跟着,又有女人跑到了村街上,撕心裂肺于叫──“我的娃哪──我的娃哪──”便叫出了许多女人,都在村里到处疯疯跑找,跑了一遍,找了一遍,又都到皂角树下,搂搂抱抱地哭将起来,骂男人们狠心,哭孩娃们可怜,骂男人们不是人是猪是狗是该千刀万剐的畜生。
有男人被媳妇哭得恼了,去把媳妇踢了一脚,媳妇突然不再哭了,哈哈地狂笑起来,吓得女人们再也不敢看她。
她的男人就去找了司马笑笑,
“村长,我媳妇疯了。”
司马笑笑说:“疯了就疯了吧。”
男人说:“我不会烧饭,越发养不了孩娃。”
司马笑笑就踏着落日,到那疯媳妇面前噼啪下几个耳光。那媳妇正在笑着,忽然愣了下来,不哭不闹了。
司马笑笑说:“回家把那两个好娃儿养好。”
女人就默默回家去了。
在街上哭唤的女人们,一看这种情景,也竟都不再哭了。只散散地坐在树下,让开始升至村头的月光在她们身上洗着,看着司马笑笑朝她们走来,没有一个对他恶言一句。司马笑笑说,不要哭啦,全村人本来短寿,没有人活过四十岁呢,要孩娃们全都活活饿死,这世上还有三姓村吗?女人们说没有孩娃了,我们哭哭还不行吗?司马笑笑说,天黑啦,你们哭死了,男人们能养好那留下的聪明孩娃?
就有几个女人不再哭了,说:“不哭啦,不哭啦,再哭自己也要死了哩。”
也就果真不再哭了。
死死默默坐着,直至夜半,直至天亮,直至日出。
太阳黄灿灿地又照在她们脸上,那些脸色一律地呈出了死灰。早起的麻雀就屙在她们头上肩上。开始生世飞行的山梁虫,从她们的脸上飞过像从木板上飞过一样儿。
到了烧饭时候,她们不回家烧饭。
男人们烧过了饭,给她们端来放在面前,她们不碰碗,就那么默不做声,互不言语,呆呆痴痴的坐着,不谈丢了孩娃的悲哀,更不动身去哪儿找找孩娃。甚至连距她们只有一箭三遥的麦场上的场房屋,也没有谁起身去哪儿瞅上一眼,一片惘惘地蹲在地上,抱着饿得昏睡欲死的小孩娃,仿佛她们或者小孩娃一动身子,就又会母子分离一般,于是都死死坐着不动,沉默得岁长月远,漫无边际。死静从她们眼前川流不息地过去,她们就如死在了一条没有声息的河水里。
这样坐了一天。
又坐了一天。
第三天蓝百岁来了。
日正中天,太阳把她们晒得焉如秋草,一动就要倒下时,蓝百岁抱着一捆谷草,谷草里卷了他的三女儿七十走过来。从谷草里耷拉下来的七十的一只小手,像根老死的黄瓜,那手里还抓着一把黄了的马齿野菜。到了那一片女人面前,蓝百岁站在人群外边瞅了,看见自己媳妇坐在一棵树下,身子倚在树上,怀里拦着小闺女三九,眼睛盯着树冠远处的一根细枝,一眨不眨,像了一双无光的盲眼。他从女人中间插足走到树下,把那一捆谷草放在女人面前,解开谷草的绳子,露出了七十那张青紫的肿脸和鼓一样的肚子。
他说:“看看吧,七十也死啦。”
蓝百岁的女人梅梅把目光从树枝上收回,木呆呆地落在三女儿的脸上肚上,却把小女儿三九搂得筋断骨裂,疼的哇哇哭将起来,还依旧地用力把她往紧处搂着,而她落在三闺女身上的目光,却依然是死鱼眼的白色,干涩涩的没有一滴泪水。三闺女是在前天来这儿和女人们一道呆坐之后,饿了两天,今儿乘大姐、二姐领着四十出门寻草挖菜,自己在家动手煮了一锅晒了半干的野菜,又不知从哪弄来一把豆子和盐,煮进锅里和菜掺在一起,那野菜就无比香甜起来,于是吃胀了肚子,就胀死在了锅台边上。蓝百岁回到家里,连她的手都冷成了冰寒,这也就用谷草卷着来了。
他说:“村长说得对哩,聪明的还养不活,可怜那呆傻干啥。”
她不理他,过了好久,才想起拿手去摸三闺女的脸和身子。可当她的手指碰到三闺女身上的脸面时,手就僵在那脸上不再动了。
蓝百岁看了看都把目光移在他三闺女脸上的女人们,红了眼圈却死死闸住没让泪在女人们面前掉下来,他说都回家去吧,不用恨司马笑笑哩,将心比心,我要当了村长,不定也会这样。他弯下腰去,把女人的手从七十脸上拿开,说七个闺女剩四个了,你再这么天天呆在这儿,怕四个也难保哩。然后他就把谷草重又捆上,把三闺女的尸体像扛一捆干草样扛在肩上,从那一片女人的脚下走将去了。
女人的目光像推不动的石磨样咯咯吱吱地随他转动,看着他扛着那捆谷草往山梁上走过去,越走越远,就如一道魂儿飘进泥黄色的日光里,身后留下一线水煮菜的青味。就这个当儿,他的女人像冷丁儿醒了一样,把怀里的三九往地上一丢,朝她男人走去的方向跑进,到了胡同口上又猛地刹了脚步叫道:“她爹,你说啥儿,你是说七十也死了?”
蓝百岁转过身子,
“你看你,不是看见了嘛。”
她又朝他那儿扑过去,
“你卷的不是六十和五十?”
他唤:
“喂,你们愣着干啥儿,你们拦住我家女人呀。”
就有几个灵醒女人们追上把她扯拉下来,让他抱着草卷的七十急脚走掉了。
他的女人梅梅便声嘶力竭地哭起来,说是我害死了老三呀,是我害死了老三呀。一边说着一边挣脱着抱住她的女人们,力气忽然大得惊人,四五个女人都拦抱不住,嘶鸣声震得日光摇晃,头顶的树枝摆摆动动。
这时候司马笑笑走来了,他扯着司马蓝手里端了一碗汤水菜,来给他的女人送饭,见到这个情景把汤水菜递给司马蓝,把几个女人拨到了一边去,像树样栽在杜梅梅的面前不动了。
她看见司马笑笑,也忽然不挣不唤了,老老实实立住说:
“七十也死了。我七个闺女剩下四个了。”
司马笑笑狠狠盯了她一眼,
“你守在家七十她会胀死吗?”司马笑笑望了一眼村里的女人们,又说:“都回家熬日子去吧,好孩娃你们能领着过去荒年就算你们功高了,还在这恋啥傻呆残疾呀。”
女人们相互看看,这三天死了的眼珠终于开始转动了。
司马笑笑说:“还想呆到你们各家都和蓝家样再死一个好孩娃?”
就有女人开始回家。
便都七零八落地回家去了,结束了整三天傻傻痴痴的坐。待女人们都走剩下梅梅时,她依旧望着司马笑笑,说你家六个孩娃,剩下三个了,我家七个闺女剩下四个了。你家饿死了仨,我家也是饿死了仨你说剩下的还会活着吗?司马笑笑说九十闺女十六岁了,谁家能出五斤粮食你就把她嫁出去。嫁出去就九十、八十、四十和三九都能养活了。梅梅说这年月谁家还能有粮食?司马笑笑说杜岩家兴许就有粮,他一个弟弟二十八了还没成家哩。
梅梅怔了怔,“那是憨傻哟。”
司马笑笑说:“管他憨傻不憨傻,给五斤粮食就是给了一条命。”
第四十一章
有风从耶和华那里刮起,把鹌鹑由海面刮来,飞散在营边和营的四周。这边约有一天的路程,那边约有一天的路程,离地面约有二肘。百姓起来,终日终夜,并次日一整天,捕取鹌鹑,至少的也取了十贺梅珥,为自己摆列在营的四周。肉在他们牙齿之间,尚未嚼烂。耶和华的怒气就向他们发作,用重量的灾殃击杀了他们。那地方便叫作基博罗哈他瓦(就是“贪欲之人的坟墓”),因为他们在那里葬埋起贪欲之心的人。
又几天之后,司马蓝独自在西梁下的一条狭谷找到村里丢失的二十七个残废的孩娃,终于就成了三姓村未来的一个重要人物,开始了他一生的第一次统领人马。
然在几天之前,父亲说让他带着两个弟弟鹿、虎到沟下河边看能不能捉条小鱼回来煮煮时,他不知道那正是哥哥森、林、木死去的一道门坎,是父亲给哥哥们挖好的一道墓门。他领着弟弟出门了。他们空手出门,空手而归后,院子里也空空荡荡,只有父亲在树下抽烟声,十里深长,无头无尾。
“哥们哩?”
“出去了。”
父亲说的平淡无味,说如往日三个哥哥去村里玩耍没有回来一样。就这个当儿,母亲挎着满满一蓝晒焉的野菜回来了,落日的最后一抹红光,在她脸上染下了薄薄淡淡的颜色,一蓝野菜召唤出她内心的嬉悦,在她脸上跳跳跃跃地时隐时现。走进门框里边,她说这菜又嫩又好,配一把粮食能吃三天。父亲没有看她,没有过去接她挎的竹蓝,只把他的芝麻叶、油菜叶儿吸得云天雾地。
这时候母亲觉出了异样。
这时候从村里传来了先一步到家的女人的尖叫声:
“我的孩娃哪──我的孩娃在哪儿?”
“我的孩娃哪──畜生呀,你把孩娃扔在了哪?瞎子瘸子他也是你的骨血哟。”
这叫声像风一样刮过去,跟着满村就都成了一模一样的女人的叫,把街巷胡同塞得满满当当,水池不通,除了女人们的叫,再也没有别的一丝声音了。
司马蓝和弟弟们被这叫声吓呆了。他们看着母亲僵在院落里,脸上那一层薄润哗啦一声不见了,蜡黄和苍白踢踢踏踏跑上了她的脸。她怀里的篮子滚在地上,野菜撒出来落了一院。二话没说,她跑进森、林、木睡的厢房,摸黑到床上抓了几把,除了一床空空的被褥和浓烈的尿臊气味,再也没有找到啥儿,便返身冲进院里,看一眼仍是低头吸烟的司马笑笑,扑到他们弟兄三个面前,母鸡避鹰样一把将他们死死地抱着,泪水哐咚哐咚落下来砸在他们的头上,人却连一点哭声都没有,只是直盯盯地望着森、林、木住的屋门,再也没有转动一下眼珠儿。
司马蓝在娘的怀里,觉摸到了娘的胸脯一起一伏,像掀动的山脉一样。他知道他的三个哥哥不在了,被父亲扔到哪里了,一阵恐惧袭满了他全身。他感到了身上奇冷。感到脸上出了一层汗。娘把他们抱在怀里捂得快没气息了。他动了动头,娘却越发把他朝怀里紧紧按了按。从娘的胳膊和六弟虎的脖子望出去,他看见爹吸的烟锅变成了一团红火,在暮黑里像悬着的一粒红星星。他听见六弟说,娘呀,我饿哩,我快和大哥、二哥、三哥一样饿死了,娘不说话就拿手去六弟虎和五弟鹿的头上摸,宛若她这一摸他们就不会再饿似的。
就这时候,司马蓝从娘的怀里挣了出来,把撒进门口的野菜一棵一棵捡进篮里了。
就这时候,有人来说,村长,我媳妇疯了哟。父亲就走出门去,又从门外走了回来。
“哭吧,”父亲说,“村里有好多女人在哭哩,你也去放大悲声哭一场,哭一场天大的事也就过去了。”
娘说:“把孩娃们扔在了哪?”
父亲说:“你是村长媳妇,你最不该问哩。”
娘说:“你真的不让他们活命了?”
父亲说:“我得让蓝和鹿虎活着呀。”
娘不再说啥,默默过了一阵,把鹿虎从手里推开了,进炊房舀了一盘水,端到院落,把司马蓝捡好的菜提过来,哗啦哗啦洗菜烧饭了。
几天后,司马蓝独自踏着一条小道,去找全村的二十七个残疾的孩娃儿,心里还涌着母亲洗菜的那副模样儿。把菜根掐下来,扔到一边去,把菜叶在水里洗净放到一个海碗里,嘴里却不停地自言自语说,谁让他们是残疾孩娃哩?不残疾不就活下来了吗。残疾了就是活下来,一辈子也是一个废人呢,不能下地干活,不能做饭缝衣,爹娘活不到四十岁也就要死了,你们残疾着成不了家业,谁给你们烧饭哟,谁给你们洗衣哟。也许是死了好哩。你爹他考虑的周全,让你们死了比活着好哩,爹娘活着,看着你们死啦,那是送你们去享清福,爹对你们好他才这样哩,让全村的残娃这样哩。
娘这样呢呢喃喃时,司马蓝独自出门了。
“蓝──你去哪?”
“我去把哥们找回来。”
娘跑到大门口扶着大门框,
“不用找了,你爹是对他们好才让他们死了哩。”
司马蓝不再说话,踏着月光,径直到村头麦场上的场房屋,用石头砸开了那厚笨的栗木门,屋子里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司马蓝跑遍了蓝姓、杜姓、司马姓的三个坟群,那儿没见多出一个新坟堆。
第三天,司马蓝看见蓝百岁背着他三闺女七十的尸体往西梁下的一条沟里走去了。
他朝蓝百岁走去的方向寻过去。一路上掉下的捆尸的谷草像路标一样把他引下西山梁,又引到沟对面的一条深谷里。那时候太阳已经平南,山谷里蕴满了蒸汽般的热浪。乌鸦的青白色叫声一起一伏,阵雨般从沟里传出来。他沿着山谷往深处走过去,脚下的沙石咯着他的脚,发出清寂骇人的说话声。他走走停停,峡谷两壁崖上的乌鸦盯着他怪叫不止。从崖壁上滚下的碎石细沙,白哗哗地响着流在他脚下,他慌不迭跑几步,那细沙碎石就不再下流了,就只还有乌鸦的叫声黑乎乎地流动在山谷里。可他不跑了,那细沙就热呼呼流进他的鞋窝里。
他说:“你已经离家老远了,不敢再走了。”
又说:“四十她爹是进了这沟里,你看这谷草。”
他拾起一根谷草看了,还趴在那谷草上闻了闻,闻到了一股蓝莹莹霉毛了的死人味。
再说:“进去吧,他们准是被扔在这条沟里呢。”
这样说着他又往沟里走,就猛然觉出有股浅黑色的旋风从沟里刮出来,抬头便看见老鸦黑云样从谷里朝着天空飞,先升到半空悬壁,后就朝着谷口去,白刺刺青乌乌的叫声像雨点样落在山谷里,噼噼啪啪掉在他身上和身边的沙石脚地上。他立马不动了,身上忽然冷得哆哆嗦嗦响,像冬天独自在家守门时听到门铞儿拍在门板上,身上寒冷出一个紧缩,脑里便白茫茫的什么也没了,只剩下腾腾的烟雾房倒屋塌后的尘土样笼罩着。立在狭沟的一个拐弯处,他头顶的鸦群像飞上天空的蚂蚁般密密麻麻,把日光遮挡得针插不进。铜钱一样厚的鸦影黑绸布般从他身上滑过去,又冷又凉他像淹进了深水里,双手哆哆嗦嗦捏了一把汗。他看见了一片尸体,像一片坏腐在地里的红薯样,躺倒在沟弯里一片崖落的白色沙土上。比他大或比他小的死尸的眼和鼻子都没了,都被乌鸦啄去了。烂肉像污泥样挂在骨头上。他看见村南他的一个远方堂哥手里拿了一根树枝,像藤条一样挂倚在崖壁上,一只眼正蓝幽幽地看着他。堂哥是独眼,嘴也有些豁。生下来就是独眼豁嘴,村里人都叫他独眼豁。他已经十七岁了,十七岁就像三十七岁一样老。司马蓝明白刚才那乌鸦是他赶飞的。他像守护庄稼样守护着那片七七八八横横竖竖的尸。看见司马蓝时,他朝司马蓝笑了笑。那笑像漂在水面的一片干叶样浮在他水肿如盆的青脸上。
“是你呀,蓝,我以为是又有大人来子哩。”他的声音像一片落叶一样飘过来。“蓝兄弟,你是完完整整的娃,你来干啥哩?”
“我哥呢?”
“都死了,”又说,“好像老大还活着,刚才我睡了一觉,睡时候还见森的嘴在动,用手抓死人的烂肉吃。”
乌鸦已经都飞到沟外上空了。它们先散开一会,太阳就乘机在它们的缝隙里叮叮当当落下来,后来它们又盘旋到一起,像一片黑草地样结起来,圆圆长长的日光又从沟里消失了。司马蓝和他堂哥的说话声,在乌鸦的厚影里,枯萎的花叶样飘过来又飘回去。他看着堂哥那张水亮的青瓜脸,看见堂哥要把脸扭到哪儿去,那脸挂着崖上的一条树根,清粼粼的血水欢欢畅畅流淌出来了。他跟着堂哥的目光转过去,看见一条萝卜似的孩娃动了动,那黑夹袄就哗啦一下扑满了他的眼。那是司马森。似乎生下来就那么一根鞭杆似的司马森,十几岁还是一根鞭杆样高。他还活着呢。他费力地翻了一下身,把头枕在一块石头上。
“森,你兄弟蓝来看你哩。”堂哥说。
司马森的眼睛噼啪一亮,又如灯灭一样暗下来。
“爹没来?”
司马蓝咬着嘴唇摆了一下头。
乌鸦的叫声白惨惨的从天空阵雨般哗哗啦啦掉下来,落在司马森的身上,他像被冰雹砸了一样抖了抖,然后就捺着一个尸体的肩膀坐起来,将飘浮不定的目光白线样挂到司马蓝的脸上去。
他说:“爹狠哩。爹是猪。爹把我和林、木哄到了这沟里。”
又说:“林、木都死了,你让爹今儿都把我们埋了吧。这儿的乌鸦满天满地飞。”
再说:“要不是堂哥,谁身上都不会有肉哩。”
然后他就把身子动一下。重又躺在原处。像累得力气尽了样,把眼睛闭起来。上空的鸦群往山梁上飞了些,漏下的日光闪闪烁烁滑在他脸上。
司马蓝站在沟的拐弯处一动不动。手里的冷汗冰冰凉凉朝着地上滴,白沙碎土上留下房檐滴水似的湿坑儿。他觉得双腿颤抖不止了。哆嗦声如风中的杨叶样细碎密麻地响。可他不知道该说一句啥。想问问二哥、三哥林、木在哪儿,那一片小尸体中哪两个是他们,可司马森却像睡着似的闭上眼,再也没有睁开来。他想他是死了呢,就去看堂哥。堂哥已经把手里的树枝扔掉了,身子顺着崖壁滑坐在了悬崖下。堂哥脸上的青血像泉一样流。堂哥用手捂着脸,血就从他手缝挤出来,汩汩潺潺响在鸦叫的缝隙里。他说,蓝兄弟,你走吧……让你爹……领着村人……把我们埋了吧,再不来乌鸦就要、把大伙、吃完哩。又说你爹,还想让村人、都活过、四十哩,可我今年才十七……司马蓝试着抬脚往后退了一步。
“把我们、配成对儿、埋,”堂哥说:“让我们、也好、有个家。我想、要和蓝家的、七十一家哩。”
司马蓝又往后退几步,当脚跟碰上一块石头时,他调转身子,撕着嗓子惊叫一声,朝沟外跑去了。他听见他血淋淋的雪白叫声,碰着悬崖弹回来,四分五裂如冬天的冰粒样下落着,飘动着,和乌鸦的叫声一道,回荡在山谷,把山谷里的崖壁、荆树、沙石、荒草和那片尸体网住了。
回到村他神神秘秘在胡同里走来走去,见到蓝四十他说我知道你三姐、四姐、五姐在哪儿,她们让你去把她们埋了哩。又对堂哥的弟弟说,你哥真的还活着,跟着我走我准让你见到你哥哩。其时日光明媚,温暖宜人,村里孩娃都在村头的一道土坡下晒暖儿。杜桩、杜柱、杜柏、竹翠和四十、三九,还有司马鹿、司马虎,一排儿坐堤下像栽在那儿晒枯萎的葱。司马蓝从西梁沟下跑过来,脸上惨白,额上虚汗淋淋,可这样跑着跑着时,那惨白就慢慢转成了兴奋的红,好像他发现的不是一堆死尸,而是一堆粮食。孩娃的娘们还有几个在村中央皂角树下,她们依然呆症,依然少言寡语,可彼此手里却大都有了活计,不是摘着掐回的野菜,就是拆着孩娃们脱下的过冬棉衣。没有人看见她们的孩娃已经跟在司马蓝的身后朝梁下的一道深沟走去了,还果真扛有锄、锨和镢头。
跟在司马蓝身后的孩娃们,来到西山梁下的沟里时,有的脸上还依然有着将要发现秘密的兴奋,有的却已开始有了惊恐的白色。乌鸦的叫声,在他们走下山梁时,就已稀稀密密地朝着他们的耳朵挤,待到了那条沟口,看见成千上万黑背白肚的乌鸦在沟的半崖处起起落落,似乎极想歇息在沟里的脚地上,又被什么阻拦着,就那么上下翻飞,如满沟流不动的雾样卷在半空里,焦急烦乱的叫声,嘎嘎嘎嘎,火烧青竹般响得脆烈而又尖利。下落的黑白羽毛,满天飞舞如初春后的柳絮杨花。孩娃们一到沟口就都站住了,都在心里叫了一声天哟,才又小心地往沟里走过去。司马蓝拾了一根树枝持在手里边。没找锄、锨的孩娃们就都持了一根树枝在手里。到沟腰的那个拐弯处,司马蓝站住不走了。
孩娃们也都站下了。
一条沟突然静下来。鸦叫声风息浪止了一会儿,整个这条狭长的深沟都如入了深夜样。乌鸦终是全都从空中落下来。几十米外的沟肚里,发光的鸦背使一条沟都成了漆黑色。有一股腐烂的血肉气,挤挤拥拥朝着沟外流。孩娃们看着那气息,有人把手捂在了鼻子上,随后听到了暴雨似的啄肉声中,又偶而夹杂了青白色的鸦叫,便又都看到没地方啄食的乌鸦,站到别的鸦背上,然而狂怒得去啄它爪下的乌鸦头。于是,鸦叫在片刻的静寂之后,就又风起云涌了。
司马蓝往后看一眼,他看见蓝四十、蓝三九和杜竹翠惊怕得把手捂在眼睛上,看见别的孩娃的眼,惊惊恐恐,睁得又大又圆,像露在枝叶外面的青柿子。他大声喂──了一声,像是召唤一样,举起手里几尺长的一根干荆枝就往那群黑色里边跑。边跑边叫,撕着嗓子,像一匹嘶鸣的小马,到那一片黑鸦面前,把树枝刀剑一样舞起来。乌鸦是冷不丁儿遭到袭击的,在一个短小的愣怔之后,有几只扑扑楞楞就死了。紧跟着便都灵醒过来,猛伸了翅膀,轰轰隆隆出一声黑白相间的巨响后,便如一床棉被沉沉重重朝着天空升。有的乌鸦飞撞到了另一只鸦肚上,惊叫声突然炸开来,黑毛白毛吱吱嚓嚓碰着撞着落下一世界。它们原没遇到过这些灵巧孩娃的树枝和木棒,突然的遭袭使它们像泥块样从半空掉下就死了。别的孩娃也都冲到了鸦群间,十几束树枝在空中飞来打去,留下许多黑影红道儿。铁锨从鸦脖上划过后,鸦头像萝卜样被铁锨切下来,又热又红的在地上跳司马虎舞动着树枝和游戏一样儿,在死尸间跑来跑去。司马鹿找到了他的三个哥,他们三个躺在一起,森的腿被弟弟林、木压在一丛茅草上。司马鹿就只在三个哥哥的身边挥着他的枝条儿。一条沟响满了飞射的嗖嗖声。叫声和羽毛混成一团满沟里滚。腐白的臭味没有了,转眼间一条沟塞满了乌鸦血的腥鲜味,红艳艳如流动的日光沐浴着孩娃们,直到乌鸦群飞到上空,尖叫声稀落下来,杜桩、杜柱和司马虎还在胡乱地挥打着他手里的槐树枝。
司马蓝说:“还打啥儿呀。”
都忽然惊怔着。就都停下了。连司马蓝都惊怔痴迷得像在梦里一个样。他没有在崖下找到滑坐下来、手里还拿着树枝的堂哥,也没有看见大哥司马森在死尸的最中间,手里抓着人家的胳膊吃。这儿的死尸横七竖八,每一具的身上都没有一片好肉。每一张脸上都破破烂烂,白骨像剥了皮的树枝裸露着。嘴和鼻子丢得无影无踪。他们的衣服全被乌鸦捉破了,肠子在肚外流着,心肺脾胃如坏核桃烂枣样在地上搁滚。破衣满天,腐臭满天,天空拥满了飞毛和叫声。每一具尸体的手里或手边都有一根枝条,粗的像胳膊,细的如手指。他们的身边,男娃尸或者女娃尸,都有几只甚或十几只和他们一样死腐的黑乌鸦。
他们不是饿死的。
他们是将饿死时,被饿疯了的鸦群啄死的。
司马蓝在崖下的一个洞里找到了堂哥,他是唯一躲在一个洞里身上没有丁点儿鸦伤的,死了手里还拿着半个黑窝窝,另半个在他张大嘴的喉咙里,咔着没能咽下去。
竹翠说:“这是我家的馍,是爹送给我叔伯哑巴哥的馍。”
没有人接着说话。乌鸦群不知飞往哪儿兜了一圈又飞将回来了,盘旋在上空,为被人抢走了肉食叫得尖利急燥,似乎还想落下来,又不敢落下来,就那么试试控探地飞低又飞高,起起又落落,把沟里的日光弄得支离破碎,时有时无,哗哗哩哩一片。
站在洞前的司马蓝,脑子里不断幼过不久前他和堂哥、大哥老远站着说话的那景况。受伤的乌鸦在他脚下扑愣着,血水甩在了他脸上。
有几十只胆大的乌鸦又落在了远处蓝家姐妹的死尸上,蓝四十在那儿叫着司马蓝哥,司马蓝哥,你快过来呀。叫着叫着她却蹲在姐们身边吐起来,呕吐了一地没有嚼碎的黑菜叶和绿汁浆。
司马蓝就过去把那几十只乌鸦赶飞了。
“埋了吧。”司马蓝说。
“活人要成家过日子,死人也要过日子。”
司马蓝又说:“把他们男女配成对儿埋。”
蓝四十说:“把七十姐和司马森哥埋一块,六十姐和司马林哥埋一块,五十姐和司马木哥埋一块。”
司马蓝说:“把七十和我堂哥埋到一块吧,他刚才还和我说他一辈子就喜欢七十哩。”
孩娃们就都把目光投在了司马蓝的脸上,好像他在说梦话一样。可他说堂哥真的这样说了呢,我还听见我哥森在连口骂爹是猪呢,孩娃们也就不再说啥儿。四十也说那就把三姐和你堂哥埋到一块吧。太阳已经断然西去,深长的梁沟里半明半暗,开始有丝丝的凉气在流动。乌鸦依旧在天空上盘旋着飞,叫声也依旧稠稠密密,只是每一声叫都比先前细瘦了,颜色也淡了,盘旋的速度也慢了。
有孩娃立在尸边的高处,拿着染红的木棒或树枝,盯着天空的乌鸦不动,只要它们飞的稍低一点,他们就啊啊叫着把枝棒舞得满天流星。司马蓝领着大小孩娃,在从崖上流下的虚土中挖了十七个一尺深的坑,把堂哥和蓝七十埋在一块,把蓝六十和大哥司马森埋到一块,把蓝五十和二哥司马林埋到了一块。又把别的几个女娃儿尸和年龄相仿的男尸埋到一块儿,最后把司马木和另三个男娃单尸一个人埋了一个坑,就领着孩娃们回村了。
他们踏着落日每人都用树枝挑回去了三只五只黑乌鸦。
第四十二章
百姓从贪欲之人的坟墓基博罗哈他瓦走到哈西录,就住在哈西录。以后百姓从哈西录起行,在巴兰的旷野安营。快到那美好宽阔流奶与密之地的迦南了。
以后的事情出人意料。
村人各户过了很长一段食肉的日子。在司马蓝们埋了哥弟姐妹的第二天,大人们就到西梁下的那条沟里去了,他们回来时比前一天孩娃们捉的乌鸦更多。
第三天又去了,又捉回一串一串的黑乌鸦。
司马笑笑每天把那些乌鸦按照人头分到各户,多时两人一只,少时一家两家一只。天气是终于到了正春,无论多么缺少雨水,该绿的草木还是依然绿了,野菜也多将起来,女娃们有时到房前屋后走走,就能掐回一把两把,配着乌鸦肉煮进锅里,日子中就有了许多油水,人脸上就有了浅淡的润红。只是鸦肉煮菜里没有了盐,十天半月之后,大人孩娃就都吐得翻江倒海。原来没有咸盐,就是何样的山珍,也是不见味儿,也是一样使人生不出力气。
一天黄昏,男人们又捉了几串儿乌鸦从山梁上回来,聚到村头分的时候,蓝百岁说:“不能没有盐呀。”
杜岩说:“人不吃盐会活活虚脱死的。”
司马笑笑想了一会。
“该卖些皮了,几年没有卖过人皮了。卖些皮买点盐背回来分分。”
谁去呢?落日在梁上粉粉淡淡,稀疏的麦地里旺盛了蓬勃的杂草,看上去一座山脉都是荒草野地。村落的街巷胡同,像流淌着红水的河道。男人们在村头站了一片,二十几只乌鸦,死的伤的栓在一块,如一串大蚂昨挂在一棵树上。都觉得该去城里或镇上买些盐吃,就都说是该卖一次人皮去了。司马笑笑说还是老辈的规矩吧,成家立业的去,没娶媳妇的留两条好腿也让媳妇摸摸看看。就挑出了杜根、杜岩、篮百岁、篮长寿七八个有妻有小的男人,让其站到村头三间草屋的房后。司马笑笑先把自己的裤子脱了,露出两条一半光滑,另一半疤如树皮的红腿,说都脱掉裤子看看,比我腿上疤多的留下,比我少的去一趟救火院,卖了皮买盐,你们自家可以多吃一斤二斤。
就有几个脱了裤子。一排儿大腿上红疤累累,像糊了一层红泥。
蓝百岁没有脱裤。
“我去吧,”他说“我腿上还有一块好皮呢。”
几天后杜根和蓝长寿把蓝百岁用门板抬了回来,门板头上放了半袋食盐。他们说满天下都在熬着饥荒,先前半张腿皮能换半缸盐哩,眼下一张腿皮换不了一袋儿盐。然而,终归是有了盐哟,大户每家分了八两,小户每家六两。恰巧那天是谷雨,也算一个节日,就在村前架了三口大锅,烧了一锅开水,又派十几男人出村两个时辰,背回了三十几只乌鸦,居然还有两只老鹰,热热闹闹在村前大吃大喝一顿。三姓村所有的男人女人,在他们生前回忆起谷雨那天,都说那顿饭是他们平生吃得最好的一顿,说他们永生永世,不会忘了司马笑笑给他们的那一顿野鸦煮菜。有盐、有肉、又有菜,人都忽然兴奋起来,在村里叫着吃咸肉了哟──吃咸肉了哟──各家就都关了门户,拿上碗筷,到村前的一片麦地上静静等着。男人们把捉回的野鸦、老鹰在地边杀了,除了毛和脏物,其余全都丢进大锅煮了。待肉将熟时,各家把干的、鲜的野菜一盒一盒往锅里倒着。火烧得旺极,噼噼剥剥炸响。村里多少年没有这样的盛事了,一个村人无论张家李家,蓝姓杜姓都集在一块吃饭,和往年盛世时候娶亲摆宴一样。日头金里泛绿,风像细绸从村前飘过。那些还带有血迹的羽毛,在村头田头忽舞忽歇。空气中冲满了油腻腻的红色的香味,朝三口大锅周围的房屋下,田轩间,沟壑里,遥遥远远的音乐样荡漾过去。大人们在大锅的远处抽烟说话,司司马蓝娘和蓝四十的娘,还有杜岩的女人司马桃花,一个人守着一座锅台,在烧火搅锅。孩娃们则堰闸了自己的口水,站在大锅边一动不动,把海碗端在手里,这一只累了就换到那只手去,眼睛瞪得似乎要流进锅里。这时候司马蓝娘把盖掀开看了,大声朝着男人们唤:“该放盐啦!”
司马笑笑回头,“一口锅里半斤。”
“八两行吗?”
“以后不过了不是?一口锅里七两。”
用秤量着,每口锅里放了七两食盐。食盐是黑灰的颜色,一经丢进锅里,肉汤里的白沫立刻砰砰啪啪碎了,从浪花中翻起的鸦头、鸦腿和鹰翅、鹰架、鲜红亮亮如涂了一层颜料,满锅的野菜,呈出浓烈的青绿。整个村前的一片田里,都是紫色的香味。开吃前先把蓝百岁从家里抬了出来,让他坐在一张罗圈椅上,司马蓝娘给他捞了一只鸦腿端来,说你先尝尝。他说让村长尝吧。她说你卖了皮哩,该由你尝。蓝百岁就接过了那只鸦腿,孩娃们便羊群般从锅旁朝他拥来。司马蓝、司马鹿、司马虎、杜桩、杜柱,柳根和杨根还有他自家的蓝四十、蓝三九和九十、八十、竹翠。一片眼睛蓝莹莹地盯着他手里的鸦腿和他将要张开的嘴。他看见了孩娃们咽口水时脖子又细又长,喉结迅速上下地滑动,发出车轮从梁路上轧过的焦干响声。他把鸦腿往嘴唇上挨了一下,看着孩娃身后的男人女人说:
“熟啦,又烂又香。”
孩娃们立刻朝三口大锅潮过去,碗和筷子的碰撞,锣锣鼓鼓地响。可这当儿司马虎没有往锅前跑,他一个箭步上去,夺掉蓝百岁手里那只鸦腿,跑到人群边吃上了。
蓝百岁说:“天呀,孩娃们都饿成狼了。”
蓝四十看见了,追到人群外边的一棵树下,站到司马虎的面前,一把又将鸦腿夺过来。
“你不要脸哩,这是我爹的。”
司马虎涎着脸笑了:
“人家说你想做我嫂子呀,做我嫂子你得让我吃一半。”
蓝四十呸的一下,在司马虎面前吐了一口就走了。可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来果然把那只鸦腿上的肉撕下一半给了司马虎。
仲春的气候,天又高又白,云像棉絮样一团一团。饥荒使村里没有猪羊了,没有鸡鸭了。村街上安安静静,像收割后的庄稼地样空荡寂寥。唯一的一对老牛,在村那头望着这儿,像望着一片遥远的草地。
山脉上被野草吞没的小麦,在蓬草间委屈地弯着腰身。到处是干枯的青绿和茂盛的土黄。仲春里一世界酷夏的模样,使耙耧山脉变得空前的寥落。只有村前的这片麦田里,在谷雨这天非凡起来。司马笑笑、杜岩和蓝百岁的叔伯弟弟蓝长寿各把关了一口大锅。三姓人站成三队,司马姓的到司马笑笑那儿分鸦肉煮菜,杜姓的到杜岩那儿,蓝姓的到蓝长寿那儿。三队人马缓缓地朝锅前移动,每人把碗伸到锅前,就分到半条鸦腿或一只翅膀,一个鸦头或半架鸦骨。然后盛一勺肉汤,两勺野菜。汤和菜是不做死数的定量,吃完了还可以自己去盛。盛完了再往锅里加水加菜,在锅下加柴挑火。将近二年的饥谨之后,在谷雨这天如开斋一样,沟沟壑壑都是山呼海啸的吃喝声。空气里漫满了由青菜、野肉混成的半绿半紫的油腥味。人在村前走着,那气息扯不断的蛛丝样挂着你的唇边和鼻尖,深深的吸口气,白哗哗的盐味就凝在你喉里如霜样结了一层儿。杜岩家的杜柏饿蔫了没有力气来吃饭,司马桃花让竹翠把半架鸦骨和两勺青菜送回去。竹翠走到村胡同被藏在那儿的司马虎又给抢去了。竹翠说司马虎你是不要脸的狗。司马虎啥儿也不说啃着鸦骨往村中央的磨道里边跑。司马桃花去找着司马笑笑说,哥,你养的老六不是人他是一只狼,咋就不把他送到沟里饿死哩。司马笑笑让司马蓝把他的一碗鸦煮菜端给杜柏了。
司马蓝端着碗到杜柏家里时,看见杜柏躺在院里的一张床上,手里翻着晒暖了一本中药书,他把鸦肉放下来,站一会一句话不说从杜柏家里出来了。出来便莫名地不想再吃鸦肉煮菜了,他挡不住自己老想杜柏在日光下的床上看的那本书。
立在村中央的一个房角后,呆了好一会,他看见有人在锅边如拍西瓜一样拍肚子,看见有人扯着孩娃拿着碗筷往麦地外边走,听见父亲司马笑笑在对着村人们唤,说有盐了,也有野菜吃,每天每家还可以分一只黑乌鸦,从明儿开始,各家劳力都要下地干活啦。说日子还要过,小麦不能这样荒了哩,明天扛动锄的去锄地,抗不动锄的就蹲在地里拔草。
村人们擦着油嘴回家了。
锅灶边还剩下几个孩娃在锅里捞鸦骨。司马蓝朝那儿慢慢走过去。
迟走的蓝长寿对着孩娃们说,没吃够了你们自己到西深沟里找鸦嘛,把草一揭开乌鸦就往沟底落,你们操起树枝乱打就是了。
孩娃们站在锅边不动了,他们都把目光落在司马蓝的身上去。仿佛就在这突然之间,他们明白了半月来村里每天分的乌鸦是从哪儿来的了。也仿佛他们本来就知道那乌鸦是因为他们先从西梁沟里提回来,才诱了大人们去那沟里打乌鸦,只是大人不说他们懒得去证实。他们想他们能打死几十只,大人们就更能打死几十只。可蓝长寿说,把草一揭开乌鸦就往沟底落,这话仿佛把孩娃们未及去想的谜底揭开了。他们都奇怪他们吃了这么多的乌鸦肉,可没有一个人去问那乌鸦是从哪儿来的话。他们都知道那乌鸦是从哪来的,可没有人去想那乌鸦在天上飞着怎么就会落下来。
“我们看看去。”司马蓝说。
他们就朝西梁下的沟里走去了。
他们一路上走得疾快,似乎想把滚圆的肚子立马累瘪下,不到沟里就有几个说肚子走痛了。可司马蓝不言不语,照样领着男女孩娃们朝着沟里走。到那儿大家就当的一声站住了,他们看见配成对儿的墓堆上全都盖上了厚厚的树枝和杂草。正有乌鸦在那厚实的紫草上疯刨着。直到他们到了乌鸦才飞去。把那树枝杂草揭开去,孩娃们稀哩哗啦呆住了,一对一对的尸体都裸在土坑里。死尸上全都没有肉,灰黑色的骨头架枯树枝样散在土坑里。雪白的虫蛆像白蚂蚁样成群结队在那尸骨架上游行着,从眼眶里走进去,又从嘴凳里爬出来,如队伍从这个城门开进去,从哪个城门开出来。女孩娃们在揭第一个墓坑时看了一眼,啊一下就都僵住不动了,如雷击了一样脸色苍白了,呼吸断下来,人就呆在那坑旁如尸一般僵硬着。男孩娃终是男娃儿,他们跟在司马蓝的身后,看着他在第一个坑边呆了呆,又用一根棍子把第一个坑上的柴草挑开了,把第二个坑上的柴草挑开了。把第三个坑上的柴草挑开了,最后就挑到他三哥司马木的单尸坑边不动了。热暖漆黑的腐臭疯狂地朝着他们嘴里、鼻里扑,气浪像森林一样把他们淹没了。
开始有乌鸦从山崖上叫着落下来,如同召唤一样,先是几只,后是十几只,最后就有成百上千只。仿佛是一个世界的乌鸦都来了,它们在这沟的上空盘旋着,黑云般卷过来重又卷过去,遮天蔽日地飞,不肯落下来,又不肯往别的地方去,急不可耐如烤焦了的叫声飞沙走石在沟里边。
它们被尸骨、虫蛆引诱得火烧火燎呢,男女孩娃们全都持了树枝等待着。
僵僵持持的时间在乌鸦们的脚下和孩娃们的头上吱吱响着流过去。
司马虎说:“我们藏起来它们就落了。”
司马蓝说:“你还没吃够鸦肉啊。”
司马鹿说:“我们把这骨头用草卷着背走埋到别的地方去。”
三朝两日之后,锄地拨草的村人们,把家里的鸦肉野菜吃尽了,又去西梁下沟里捕打乌鸦时,发现那十七个尸坑里所有的尸骨都无影无踪了。沟里静极,大批的乌鸦不知搬到了哪,只有几只孤寂无望地在崖上寒寒地叫。来人回村叫了司马笑笑,叫了杜岩和所有的男人,都站到那十几个尸坑边上,说回家把女人孩娃统统打了,不信他们不说把死尸埋到了哪儿,说这是埋死尸吗?这是存心断了全村人的口粮哩。司马笑笑就说断就断了吧,锄一遍庄稼我领着村人们去讨荒,这乌鸦是不能再吃了,村里已经有个人吃鸦肉死了哩,死了身子像中毒了一样黑。
男人们又惊又疑地望着他。
司马笑笑说:“你们没看到杜根这两天没去锄地吗?”
谁都不言不语了,都想这个杜根可真的不是东西哩,丢下孩娃不养,自己倒先享福去了呢。
第四十三章
耶和华晓谕摩西说:“你打发人去窥探我所赐给以色列人的迦南地去”。摩西打发了人去窥探迦南地。他们到了以实各谷,从那里砍了葡萄树的一枝,上头有一挂葡萄,两个人用杠抬着,又带了些石榴和无花果。过了四十天,他们窥探那地才回来。到了巴兰旷野的加低斯,见摩西、亚伦并以色列的全会众,回报摩西、亚伦并全会众,又把那地的果子给他们看,又告诉摩西说:“我们到了你所打发我们去的那那地,果然是流奶与蜜之地,这就是那地的果子。”
锄过了一遍庄稼,司马笑笑就在通往梁道的路口架了一张桌子,由杜岩坐在桌前,村人一家一家排成长队,他在一边叫着每家户主的名字。每叫一个,杜岩就在一叠纸上抽出一张。那纸上一律写着:
XXX是善良人家,因耙耧山脉连遭天灾,炊粮野菜鸦肉断尽,饿死许多人畜,只好外出乞讨,饥荒之后,倘是XXX一家不返三姓村以种地抗命为业,村人有权掘其祖坟,扒其房屋。
村长:司马笑笑(手印)
户主:XXX(手印)
年XX月XX日
天有些阴沉,可云色不浓,像稀薄的烟雾在天空随意地飘荡。白光被云遮成了泥土的浅黄。人群中却是洋溢着一股不可压抑的欢畅。大人们以为把日子过到去世外讨饭,该是何样的一个耻辱,孩娃们却想可以看世外走走,也是因祸得福的喜悦。他们在人群中来回地跑动,小脸上虽是肿着,可有了喜悦的红色。如初升的日光一样,蓝百岁每叫了一个名字,他们就替父亲到那桌前站住,看着杜岩把提前写好的字纸递给司马笑笑,司马笑笑便在村长二字后边按下自己鲜红的食指。
继而孩娃去接那一张纸,司马笑笑说:
“让你爹来。”
户主便上前把手指在印盒里滚了,在自己的名上重重一按,孩娃们拿着那张纸朝桌子那边人堆去了。
空气中漫满了印泥的深红气味,如落日的香味黄昏对在村头流淌一样。从早上至日光泥黄昏昏的一团悬在山梁这边,村人各家各户就都完了协议,集体着队伍起来,背了铺盖,拿了碗筷,朝外面世界去了。
孩娃们多都不在队伍中间,他们一人手持一张黑字红印的返村协议乱麻团样裹在大人们身边,说说笑笑,仿佛不是跟着大人们去集体逃难,而是去镇上赶集,饿了还能喝一碗羊肉杂碎汤呢。
司马笑笑唤:“各家都把协议收起来,孩娃们拿着丢了咋办?”
又说:“蓝,把咱家的给我。”
杜岩说:“印泥都还不干,揉糊涂就没效力了。”
也就不再追问那返村协议,一任孩娃们如旗帜样举在手里,一群儿追在人群前边,跑得欢天喜地。泥色的日光,把山梁照成了无边无际的一块经年累月不曾洗涤的脏布,这儿黑着,那儿灰着,见物改形地铺盖在耙耧山上。锄过的小麦地,野草没了,小麦稀落落地在田野上勾头弯腰,仿佛因了瘦弱,不能直起腰身,无脸面对对它们寄了厚望地三姓村人。到处都是无精打彩。山梁上的脚步像枯蒌的落果样扑扑嗒嗒。大人们先还走着说一些什么,后来就不再说话,脸上的沉默和土地一样厚重,散发着尘土的气息。女人们一团一团,扯着三岁两岁被司马蓝们丢下的小娃小女,说着日子的艰涩,把挎在胳膊里的碗筷篮子换到左边,又换到右边,弄落下一路凄楚的声音。就这个当儿,最前边孩娃群里传来了紫菜色的惊叫。
大人们唤:“咋儿哩?”
司马蓝说;“快来呀,小狗儿跌倒了。”
蓝长寿说:“快拉他起来。”
司马虎回话:“怕是死啦,拉不动呢。”
小狗儿是蓝长寿家老二,今年五岁,老大麻杆腿儿被送到了西梁崖下,剩下老二终是养活下来。听到这样的唤叫,蓝长寿跑了几步,气喘嘘嘘地难受,便淡下来快步走着。追到一棵柿下面,拨开围成群的孩娃,见他家的小狗儿在地上躺着,额门上流出了一片血来,人连一点气色没有。杜柏在小狗儿手腕上学着大人样儿号脉,蓝长寿把孩娃从路中央抱到路边坐下,杜柏号脉的手还在小狗的腕上没有拿下,像粘在一起一样。
蓝长寿摇着孩娃说:“你咋了狗儿?”
杜柏说:“蓝叔,他死了,脉都没了。”
蓝长寿恶了一眼杜柏:“他不就是跌倒碰破一点皮嘛。”
杜柏说:“不信你问我爹。”
村里的大人就从后边围了过来。杜岩上前号了脉搏,又用耳朵趴在狗儿鼻上听了,果然说是死了哩,一丝声息都没了,脉像云一样散去了。
蓝长寿痴痴怔怔呆着。他女人就惊天动地地嚎叫,往狗儿身上猛扑。这当儿日光亮了一点。三姓村的百余人在梁上乱成一团,脸上呈出坡地的旱黄,说咋会跌一跤就死了哩,先前谁家孩娃没有跌过?别说流掌样一小片血,就是流案板样、席样一大片血也是常事,可谁就一跌便死呢。杜岩就解释道,这是啥儿年月,大饥荒里,人身上血都快要干了,谁流一点都会死呢。
村人便都哑下,看着蓝长寿夫妇和他们家跌一跤就死了的狗儿,想杜岩的话倒真是在理,这年月谁身上还有多少血可供流啊。问怎么走着走着就跌了呢?说是和人家娃儿并肩比看返村协议上谁家的印泥更红更大,不小心也就摔了。
也就死了。
蓝长寿家也就从此没了孩娃。
他哭着说:“我断子绝孙了哇,我家断子绝孙了呀……”
他媳妇说:“老天爷,你给我家留一个聋子孩娃也好,咋能让我两个娃儿死了一对?”
司马笑笑就上前说,把孩娃扔了算啦,哭能哭活?再哭一会大人还要死哩。说有地就有粮,有山就有柴,大人活下来就可以再生孩娃儿。蓝长寿的媳妇止了哭声,恶恶地盯着司马笑笑,说村长,孩娃是说生就能生的?现在饥荒,都出门讨荒要饭,人连一点力气都没了,还能生出孩娃?司马笑笑说,到饥荒过去生嘛。女人说要再饥荒个三年二年,狗他爹也就临了四十,该得喉病死了,我家还咋生孩娃?
司马笑笑被这问话噎住,回身到媳妇挎的蓝里翻了一阵,什么也没翻将出来,就到大伙面前说,谁家还有吃的拿来,让他们夫妇留在村里守村生娃。这样叫了,村人先都默着死去活来地不发一言,沉沉一片,如竖起的一片死尸。到了末后,蓝百岁走回到女人梅梅面前,说她娘,都拿出来吧,好坏长寿是一姓人哩。梅梅便从怀里摸出了半块黄面烙馍。杜岩给媳妇递了一个眼神,司马桃花从腰里解下一根指头粗的裤带,从裤带里倒出了半碗小米。还有别的女人,有的从口袋掏出一把蒸馍布包的干蚂蚱粉,有的掏出了一根晒干的熟鸦肉腿或翅膀。七七八八,在蓝长寿的篮里放了半篮。到了这个当儿,司马笑笑的媳妇忽然解了裤子,赤裸了身子,从裤里撕下一个袋子,竟往那女人篮里倒了半碗白面细粉,把大家惊得呼吸都憋在喉里。
“天哟,你家还有白面!”
“是鸦骨头粉。”
说前些日子村里架三口大锅吃鸦肉,她半夜起床去把那鸦骨头捡了回来,晒干捣碎碾成了骨粉。村人就都敬了这媳妇的精明,说有这样的女人,你家蓝、鹿、虎怕再饥荒十年,也不会活活饿死。
可是,司马笑笑却上前说道:
“你咋这样不明事理,我是村长,有吃食你不先拿出来,我还算他娘的啥村长。”之后,便转过身去,对蓝长寿说,回村去吧,凭着这些,你不能叫女人怀孕,人活着也是白搭。于是,蓝长寿就抱了他跌死的孩娃,领了媳妇,挎着半篮鸦骨粉、干鸦肉,蚂蚱粉和黄饼、黑馍回村去了。日头悬在头顶,村落还依稀可见。村人们望着走远的蓝长寿两口,都想说些啥儿,却没能说将出来,直到他们快要消失时候,倒是司马笑笑踩到一个高处,把大家的话唤了出来。
“媳妇怀胎要十个月哩,怀里的狗儿不要扔掉,当粮食吃了也行,拿他当诱饵打乌鸦也行。”
蓝长寿转过身子回唤:
“放心走吧村长,我要是让村里少了一户人家我还有脸活吗?”
村人就又开始往耙耧山外慢慢走了。孩娃们再也不疯跑乱颠,再也不耍那一户一张的返村协议。他们都跟在父母身边,拉着父母的左手或是右手,凌凌乱乱成长长的逃荒队伍,在泥黄的日光里,丢掉了村落,丢掉了田地和稀疏无力的庄稼。脚下的尘土,被他们弹将起落,飞在他们裤上、身上和脸上,谁都是尘土一身,满鼻满嘴的枯土气息。到一个岔路口时,司马笑笑说,分几户从这走吧。就相互看看,由蓝百岁领着蓝姓朝那岔路去了。又走几里,又见了一个岔路,司马笑笑说,杜家的去还是司马家去?
杜岩就领着杜姓人上了岔路。
就都终于化整为零,见路口就分,见村落就留人,几十户三姓村人,至暮黑就零散到了通往耙耧山外的各条道上,像撒在世上的一把灰土石子样不见。
然在五天之后,司马笑笑一家就又返回了村里。
半月之后,就一户不少地全都回了。
谁能料到,原来饥荒不见边际,满世界都遭着灾难。耙耧山下的人说,何止你们耙耧山脉,方圆几百里都是荒年。想人有双脚,走几百里,也就能逃了饥荒,可到了镇上,镇上人说何止百里,蚂蚱是从千里之外飞过来的。想那么小的蚂蚱能飞千里之地?疑怀着,犹豫着,有人到了城里,见那一个城里的百姓,都弃城到郊野去了。城里人说,全省全国都是荒年,你们往哪去哟?
司马笑笑带着同族人马,不断地如撒豆播种般把他们分留在各个路口和大的村庄,在河边田地的一问旧菜屋里宿了一夜,来日午时就赶到了县城。县城大街上昔日的繁华,不知何时悄然去了,往日的店铺都一律地关了门户,吃饭馆子是一个也不再营业。他有些诧异,想问个明白,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要说对县城的熟悉,就是教大院的那个地方。他领着家人从县城穿街而过,到城东教火院的门口,见那两扇熟悉的红漆木门严严地关着,门口坐了一位老人,在晒着暖儿,问教火院今儿不上班吗?老人不解地看他,说早不上了。问人都干啥去了?更是对他惊疑起来,像见了世外的人样。
“能去干啥?炼钢去了。”
终于也就明了,一个世界都在忙着一件事情:挖下炉子,运些矿石,投进炉里,点火七天七夜,就把石头烧成钢了。
就想起他们宿在河边菜屋时候,看见了夜间的天空,红红火火一片,彻夜通明不熄,原来是一世人都在忙呢。教火院的大门上,往日总是在风中叮当的门铞儿,这当儿不知走到了哪去,在门上留下两个深黑的窟窿,像两只被人挖了眼珠的眼睛。那老人就在那一双瞎眼下面,瘦嶙嶙地笑了一下,说你们是出来逃荒的吧,朝教火院西边去吧,那儿的人有吃有喝,天天胀得肚疼。这样说了,老人就站了起来,颤颤巍巍从他们身边擦了过去。司马笑笑也就终于看清,这老人原来是在马路对面开了一辈子馆子的掌柜,每一次三姓村人到这儿卖皮,都要到他那儿,要几碗羊杂碎汤,泡上带来的干粮海吃海喝一顿。他的馆子几乎是同教火院同时开张的,司马笑笑跟着父亲第一次进那馆子时,也才十岁,那时候掌柜六十出头,胖的从窗口把羊杂碎汤递到厅里时,胳膊上的肉差一点落到汤碗里。可是这一会,掌柜奇瘦下来,身上的肉不见了,落下的皮像穿在他身上的宽松衫样无尽地松弛着,一走一摆,把他的肋骨拍得哗哗啦啦。他好像是在教火院门前等了许久,好像是专门在等着司马笑笑们的到来。所以他对他们说完那么几句,就摇摇摆摆走了。跨过马路,走进了他的馆子,将门虚虚地掩了。
司马笑笑看见那门上一样的没有铞儿,一样的有一双又小又黑的瞎眼。他开始朝教火院西边瞅去。他知道那儿原是一片平展展的菜地,专供教火院的病人和教火院门前几家馆子的鲜菜。他对家里人说,你们在这等着,我到那边看看,就把行李丢在司马蓝的面前,往教火院以西去了。
拐过教火院的围墙,眼睛被一片新褐色土堆儿拦了去向。是一片新坟地,三十个,或是五十个,凌凌乱乱,没有一堆旧土。最老的坟墓,也许就是去年落成,黄土上的野草,稀稀疏疏几根,仿佛被风吹起的几根黄线。更多的坟堆上,却连一根茅草还未及生长,灿烂的土粒,散发着浓烈的寒味。司马笑笑看着那新生的坟群,一阵惘然浑沌,像谁从他脑后冷不丁儿砸了一棒,使脑海里成了泥泥糊糊一团。他站在那一片坟前感到有一股怪异的腥味从胸膛里升了上来,到喉咙那儿,又被他咽了回去。
开馆的老人说:“想吃啥呢?这儿啥都有哩。”
司马笑笑说:“全都是饿死的?”
老人说:“回家去吧,天下荒年。”
老人又说:“这是老天专收人命的年月哩。”
回过身来,看看黄黄糊糊的日光,看看空旷无人的四野,司马笑笑回到了一家人的面前,张嘴让媳妇看了喉咙,说我闻到了一股腥气。
媳妇看了一阵,说:“通通畅畅,啥也没有。”
司马鹿看后,说:“爹,有点红哩。”
司马蓝冷眼盯着司马鹿,司马虎就又看了,说:“爹,娘和四哥哄你,真的有一块红哩。”
司马笑笑媳妇就一脚踢在司马虎的屁股上。
司马虎恨着娘说:“是真的红哩,你踢我就别指望我长大了养你。”
一家人在教火院门前呆了一会,司马笑笑脸上忽然浮了一层笑意,说轮到我享福去了,咱们回村里去吧,饿死到路边,倒不如死在咱三姓村呢。
就领着一家人又回到了耙耧山脉。
随后就有许多人跟着回来。
便都回了。
都说:“日他奶奶,还不如耙耧山脉,只少不用饿着肚子去砍树木炼钢。”又说外面的坟,比我们三姓村的还多,死到外边,哪如死到村里。杜姓的说他们去了几个村落,还去了邻县的一个街镇,不要说能给我们一口饭了,他们自己还为半碗汤菜在村头打哩。蓝姓的人说他们见了天下奇事,说一个村人吃一个食堂,领饭的排成长队,每人却只分半碗面汤,无论如何没有咱们吃得饱呢。
司马笑笑来到了村头,看着从外边返回的村人,把那返村的协议掏出来随意扔了,或撕成纸条,卷些树叶抽烟,他便迎着那刚刚回村的一家,说回来了?回来了好,眼下是满世界荒年。又说我喉咙痛了,熬不过荒年了,你们看我喉咙。村人就一个个趴在他张大的口上,看了说,村长哟,你这不是喉病,多喝些开水也就好了。
他说:“你们不用哄我,还能活多久我自己知道。”
村人说:“你去享福了我们咋办?”
他说:“我有安排。”
这个时候,蓝百岁领着一家人从梁上走了下来。铺盖卷和讨饭的篮子用一根扁旦挑了,媳妇梅梅紧紧跟着,后边依次是大闺女蓝九十,,二闺女蓝八十,六闺女四十,七闺女三九,狼狼狈狈,脸上满是路上的风尘。见到村人都在村头候着,篮百岁把担子往媳妇肩上一搁,擦着脸上的肥硕汗珠朝村人们这边大步走来,大声说我能弄到粮食了,我知道用村里的啥儿去村外换些粮食。这样说着时候,他仿佛一个弱笨之人,意外地种出了一片上好的庄稼脸上的兴奋如糊在墙上不结实的泥皮,哗哗啦啦往地上掉落,砸得村人的双脚直往他面前迎移,就把正说死活的司马笑笑晾在了边上。
村人们惊着:“百岁,你胡说啥呀?”
蓝百岁似乎生怕别人不信一样,急急切切道:“真的呀,我有个法儿。”
可是,司马笑笑却站在那儿不动,粗了嗓子对村人吆喝,说百岁一家回来,全村人就都回了,都回了就都各自回家去吧。回家把不用的铁锨、镢头、铁耙齿儿,多余的饭锅、大门屋门箱子上的门铞,锁环,还有水桶上箍的铁环,七七八八,凡是能腾出来的铁器全都拿出来到村头集中,由男人们挑下山去,给那些完不成炼钢指标的村村镇镇,换些粮食挑回来。司马笑笑说,我在山外问了,他们炼出多少好钢,政府就会奖给他们多少粮食,可他们连门环门铞都已经炼了,再也没有钢给政府了,正急着找铁器往那炉里扔呢。
村人把目光又转到了司马笑笑这儿。
司马笑笑说:“都回家去吧。”
蓝百岁木木地立着,过了半晌又补充了一句:
“铁换完了,还可以把树木给他们当柴。”
蓝百岁说:
“那是下一步的事了。”
村人就默默地站了一会,都想起山外人炼钢的盛况,想起他们端碗排队分饭的诱人的景观,觉得村长果然就是村长,我们咋就没想起用铁去山下换他们的粮呢?有人开始往家里走了。说我回家把锅砸了,没有粮食还要锅干啥?又有人随着那脚步和声音,说我操他奶奶,我家还有一个八磅的铁锤和木匠斧子呢,不换他半斤蜀黍才怪。便都鱼贯着往各自家里走去。头顶的太阳还依旧地热烈不乏。半个月的光景似乎春天急脚快步地走了,追来的夏天显得仓仓皇皇,使本该在春季定型的枝叶,未及长成就迫不争待地承受了酷夏了滋味,它们像不能成人的侏儒样枯萎在初夏,努力泛出的绿色中,满含了病虫的蔫黄。村子里到处是温热的落叶气息。吊在半空的比往年瘦小了一半的虫包,像干豆夹样在日头下面晃动。村人们全都回了,连蓝百岁一家也回了相别半月的宅院。村头仅还剩下了司马笑笑、杜岩和有些尴尬的蓝百岁。这三位村里年长的三姓男人,像没有枝叶的树杆枯立在太阳下面,脸上都罩了一层厚厚的漠然。最后,司马笑笑望着杜岩问:
“你说实话,我喉咙是发炎还是该死的喉症?”
杜岩又一次端着司马笑笑的下巴看了,
“是喉症呢。”
“还能活多长日子?”
“也许,仨月半年没啥。”
蓝百岁脸上的漠然像风卷树叶样,吱吱响着换成了惊异。
“杜岩哥,你说啥儿?”
杜岩说:“他得了喉症,活不久啦。”
蓝百岁盯着司马笑笑。
“真的?”
“在教火院西边看见坟地后冷丁儿疼了。”
好久一阵沉默的蓝百岁把目光搁在司马笑笑脸上。
“天呀,你去世了村里咋办?”
“我一年半年不会死呢。”
蓝百岁默了一会,几分结巴地说:
“笑笑哥,你别怪我……话直,我想……想你下世了,这村长让我接着……当上几年。”
司马笑笑直楞楞地看他:
“当了有啥儿好处?”
蓝百岁说:
“我觉得……种油菜、不能让人……长寿哩。”
你有啥法儿让村人活过四十?默过一阵之后,司马笑笑这样问了,就又盯着蓝百岁的脸,似乎蓝百岁的奇方异法就在他的脸上,一问也就有了。可蓝百岁却顿时语塞起来,胀红了脸,没能说出话儿。这时候司马笑笑就对蓝百岁和杜岩酷冷寒寒地笑了一声,说我才三十几岁,也许还能熬饥荒,熬过喉症。果真熬不过了,你俩将来谁能领着村人们再种几年油菜,谁就接着当这个村长。仿佛就是遗嘱,他说着时候,脸上有了凄然厚厚的哀伤,望着司马蓝和杜岩两个,他又默了许久,才接着说道,能不能活过四十,得让大伙吃三年五年油菜,换一遍肠胃再说。
第四十四章
他们离开埃及,整整过去了四十年,就到了耶和华赐的迦南那流奶与蜜之地。
各家的门环、门铞都已经抠了下来,你人从村里走过,能看到一扇扇的门上睁眼张嘴的黑洞。太阳若从那洞中透过,就落下一对儿圆团,金币样亮在门的这边或者那边。前天,男人们都挑着铁器下山换粮去了,走了时候交待孩娃,再找找家里,看哪儿还有碎铁。司马蓝提着娘烧火用的一根细铁棍和祖传的洗脸铁盆从街上走过去,用铁棍把那脸盆敲得依依呀呀,司马虎跟在哥哥的身后,踢着那敲声就如踢着路边的青色瓦片。司马鹿在司马虎的身后,拉了一个大的竹筐,走过去留下行行尘土的划痕。他们从谁家门前过去,谁家的男娃女娃就都把头从门后探了出来,问收铁了?司马虎抢着道,快把你们家的拿来。那探出的脑袋一闪,又缩了回去。这是日升时候,山脉上火烧一样红艳,远远望去,田野上如在燃烧着漫无边际的火焰。有一股焦苦的日光味道,在那火苗上跳跳荡荡,飘进了村落的街巷。司马蓝说把筐放在这里,司马鹿就把竹筐放在了村里十字路口的中央,司马虎便接过哥哥手里的铁棍铁盆,站到路边的碾盘上,敲得暴风骤雨,雪花冰雹,。孩娃们就都从家里走了出来,一律的手里拿了钻天挖地寻到的铁物。蓝九十拿了一根半尺长的铁丝,蓝八十拿了一个旧的锅铲。四十和三九,两个人挖了一把木锯。她们朝十字路口走着,脸上都放着收获的光彩。胡同这边的杜桩杜柱,一个拿了父亲的木匠刨子,一个拿了还未曾用过的木匠铁凿。随后的杜柏,拿了一把铁勺,竹翠拿了村里唯一的一个洋瓷茶缸。他们从家里出来,司马桃花就在后边追着唤道,那勺和瓷缸都要用哩,杜柏就说,不是还有一把新的木勺嘛。做娘的就在后边如被揭了底样,不再追着唤了。到十字路口,都用力地把器皿丢进筐里,看谁拿的东西贵重,看谁的东西发出的撞击声响亮悦耳,谁的脸上就荣耀出不同凡响的光芒。日头已升至村头,似枯似荣的桐树、榆树,在这个季节不断有叶子过早地飘落下来。偶而响起的知了的叫声,疲累老人的嗓子样,从孩娃们的头顶缓缓地流过。没有狗,没有鸡,也没有别的家禽。孩娃们若在那儿不言不动,你就会以为人世呼呼啦啦死了,找不到啥儿能证明世界还有活着的东西。竹筐已经满了。他们一连三天在这集中铁器。他们这样就使人感动耙耧山脉还在为活着大声地喘息。能听到日头落地时的金色声响,能闻到各家开门关门时门轴发出的吱呀呀干裂裂的柳木和榆木的气味。他们围着那一筐铁物,司马蓝说四十,你家真的没了?四十看了一眼九十,说你问我姐,连门环都抠下交了。司马蓝又问杜根,你爹不是还有一把大锯吗?杜根说是你爹让留着,说过几天伐树时用哩。又问杜柏,你家切菜的刀呢?刀交了咋样做饭?杜柏说,我娘不让拿哩。司马虎就豁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我家刀都交了,是去年我爹卖皮买的,比你家刀还新哩。司马蓝就说,竹翠,你回家把菜刀拿来。竹翠就颠儿着瘦身走了。走了,十来个孩娃,就都一律回了家去,转眼都拿了一把菜刀回来丢进了铁堆,做娘的在后边追着大叫,说以后就不过日子了是吧?司马蓝就对那叫的女人说,以后卖了皮子再买。那女人就立在门口或者街上,想这小小孩娃,口气倒真不小,倒真是他们司马家的人哩。菜刀都拿来了,司马蓝说回去把各家锅也都端来砸了,孩娃们就都怔着不动,说用啥烧饭?司马蓝说山外的人都一村一个食堂,我们留着那煮鸦肉的大锅也就行了。回头又说,虎,你先回去把咱家的锅端来砸掉。司马虎毫不犹豫地跑了回去,转眼间头顶着一口黑锅走出来,到十字路口往地上一摔,说娘一进茅厕,我端着锅就跑了。望着碎在地上的锅片,在日头下闪着黑红的锈光,司马鹿把它一片一片捡起来扔进铁堆,发出黑色亮堂的哐啷之声,孩娃们的耳朵里便充满了快乐的声音。他们都又往家里走去,都从家里顶着一口饭锅出来,身后都跟着追来的母亲,说疯了你们疯了不是?司马蓝就说,要学外村人吃大伙饭呢,还要锅干啥?一行黑锅在胡同里跑着,像一串硕大的乌鸦在半空游移。跟着砰砰啪啪,摔锅砸锅的黑色声音,像雨注样漫满了村子。那追来的女人就不再追了,就在原地叹了长气。铁堆越来越大,并不比三天前大人们挑下山的铁物少了多少。于是孩娃们受了鼓舞,都兴奋得想要跳将起来。交了菜刀,摔碎了铁锅,各家还有什么铁器?这样问了,都相互看着,司马蓝说:“走,都跟着我到各家找去。”孩子们就都蜂拥着去了。杜桩杜柱和司马虎紧跟在司马蓝的身后,别的一些男娃女娃,犹犹豫豫之后,也都跟将去了,只有杜柏立在那堆铁旁未动。司马蓝扭头唤道,你跟我走呀杜柏?杜柏说你这是去抢人家家哩。司马蓝说,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还是能认下药书的人呢。就进了村头的第一户蓝姓人家。女主人正在灶房淘洗讨饭带回来的菜叶,见秋风秋叶样进来一群孩娃,惊问要干啥呢?说找铁让人家炼钢给咱们换粮哩。女人说家里连铁腥气也没了,眼尖的就看见门里墙上挂了一把铁锁,一串钥匙。司马蓝说门铞、门环都没了,还要门锁干啥?就有孩娃上前把那锁和钥匙摘了。到了另一家哩,看见了门后窑窝藏了一个犁铧,问这么重的铁还藏着干啥?说全村就剩这一个铧了,难道以后就不犁地了吗?司马蓝说要换粮食吃呢,需要了再买不迟。那人说去哪儿买?你知道一面犁铧多贵?司马蓝说去城里买,再贵也顶不过一寸皮钱。那人说卖你的皮行吗?司马蓝拍了大腿,说行呀,早晚得卖,现在卖了长得还快呢。就又去了一家,屋里屋外没有闻到一丁点儿铁味,要走时看见窗台上有几块砖头,砖头下是一个布包,打开一看,那布里包了十二个又长又大的铁钉,说你家还藏着铁呀!说那是封棺材用铁钉。铁钉就不是铁了?断然拿着走掉。一家一家进去,一家一家出来。原来村里各家都还有着铁物,有的藏了一口锅在床下,有的藏了一个铁勺或者锅铲在风箱缝里,有的家木箱盖上,桌子抽屉的口上,竟还有铁环铁扣和锁,一套儿齐齐全全。说一句你家不要粮食了吗?那家人说你拿去就是,命都没了,还留一块铁做甚,就是一块金也没用。街道上塞满了孩娃们快捷轻巧的脚步。黑紫绣红冷冷的铁腥气和着从木板上扣下时捎带的温热乳白的木头味,在村子里细雨和风样飘撒流动。日光中有了许多铁光。田野上不断地传过扔铁掷物的棕锈碰撞。当那堆铁物埋了竹筐,变得如坟头一样大时,日头移至了村顶,大人们从山梁上走了回来。
他们挑回了一担粮食。
去时是十一担铁物,回时一担粮食。
一担粮食在前,男人们一跟一地鱼贯在后。末尾是两个人抬着的一个简易担架,一两根槐椽,一根麻绳,喉病日重的司马笑笑在那担架上躺着,脸被日光照得苍黄苍白。到村落中央,他从担架上坐起,喘了一口长气,看看那一堆铁物,笑了笑说:
这又是一担粮哩。
不消说,最先跑到担架边的是司马家弟兄。司马蓝说,爹,你卖皮了?司马笑笑把手在司马蓝的头上摸了,说这时候能卖出去皮子就算赚了,说你爹我有一阵喉痛得历害。说这痛怕是吉兆,怕是要下一场救命的雨哩。然后就从担架上走下,敲了几声钟后,唤上蓝百岁朝村外麦场上的仓库去了。
开始了分粮。
每分一家粮食,司马笑笑都从另一个袋里挖小半碗深红的油菜种子随那粮食递将过去。
──饥荒快过去了,下罢雨就把种子撒上。
──会下雨吗?村长。
──不下雨我刚得喉病会痛得死去活来?
──只要下雨,就把油菜种上。
──知道了,村长。
粮食分完了。
村人们在十字路口竖了一片,司马笑笑说,都回家去吧,宁可饿死都不能吃一粒油菜种子,下完雨谁家不去种这油菜,谁家的祖坟让野狗扒开,骨头晾在路边。
第四十五章
耶和华吩咐摩西说,“你上这亚巴山中的尼波山去,在摩押地与耶利哥相对,观看我所赐给百姓的那流奶与蜜之地。你必死在你所登的山上,归你列祖去,象你的哥哥亚伦死在何珥山上,归他的列祖一样……我所赐给百姓的流奶与蜜的迦南那地,你可以远远地观看,却不得进去。”
于是,耶和华的仆人摩西死在摩押地,正如耶各华说的。耶和华将他埋在摩押地、伯毗珥对面的谷中,只是到今日没有人知道他的坟墓。
几天后果然下了一场雨。
油菜种子如期落在了田地里。
当油菜苗长到筷子高低时,村里各户的粮食又一次吃尽了。各家都没有铁再去换粮了。被伶俐女人藏起的几口锅,在村里也闲置得开始锈蚀,再也不消如第一次换回粮食后,像司马笑笑安排的那样,一条胡同一口锅,这家用了那家用。离麦熟仅还有半个月,也许二十天。小麦虽稀疏异常,却终归是能打下一些粮的。就是说,再有半月二十天的熬持,日子就和夏粮接续上了。可这当儿粮食悄无声息地彻彻底底吃尽了。去西梁沟里寻鸦,那崖上倒还是星星点点地黑着,可没有诱饵,那鸦压根就不往沟里落下,村人们又开始从家里出门去寻找吃食。又开始掐野菜,剥树皮,又开始有人因为水肿饿瘫在床上不能动弹,用手去他身上按一下,像按在泥上样,陷下的坑就再也弹将不起来了。死亡又开始在街上晃来晃去地走,脚步声清晰可辨,在这家门口停停,在那家门口站站,不知到谁家门口,它会突然拐进门里。坐在院落里,司马蓝总能看见有一道身影在大门外游游荡荡,如风样刮来,又如风样刮去。他想,村里准要有人该死了。想该死的那人也许就是爹哩。自两个月前爹被换粮食的村人抬着回来,他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爹要死去了,蓝百岁要做村长了。那时候爹在十字路口给人分油菜种子时,他看见爹脸上的光色灰灰黑黑,像飘动的一块脏污的纱布,而蓝百岁脸上的光却隐了红亮,有时还有些耀眼,像雨前闪电的余辉停留在他的脸上。两个月来,爹躺在床上,统共下不了十次床,村人们都三次两次探望,唯蓝百岁每天都来一次。他来了,就一团枯桩样扎在黝黑屋里或坐司马笑笑的床边,只那么坐着,明明灭来抽烟,却少说出一句话儿,然在忽然一天,他脚一踏进屋里,就冷丁儿说了一句:“笑笑哥,要种油菜不行,我就把地里的土翻换一遍,挖下二尺、三尺,将旧土压下去,把新土翻上来。”
说这话的时候,司马蓝正把一碗清汤菜饭端给爹,他就看见司马笑笑那当儿从床上撑着身子坐起了,借着窗光望着蓝百岁的脸,像要从头开始认识蓝百岁一样。等把蓝百岁吸着的烟看灭了,把蓝百岁的眼睛看慌了,把蓝百岁看得在床边没有半点自在了,他就又如倒塌一样躺下来。
“不是我不想把这村长让给你们蓝姓哩,不是说杜岩是我妹夫哩,又识几个字,实在我怕你百岁没帅才,领不起村里的一摊事。”
从此,蓝百岁就很少再来司马家里了,很少再到司马笑笑的床前了。然父亲司马笑笑,却在嘴上常常提到蓝百岁,有时会问司马蓝,说这几天咋就不见了你百岁叔?有一天,司马蓝看见门前过去了一个人,影影绰绰像是蓝百岁,又像是一道人的死影儿,他迅速从院里跑出去,却见大门外干干净净连个脚印都没有,极力朝着远外瞅去,看见村里的男人们都无奈地集在村口抽吸干树叶,吐得云天雾地,使得男人们像坐在云彩里。对面坡上深水般的草地中,有掐菜的女人,腰身一弯一直,如淹死了的瘦羊浮在水面上。在坡腰上那片荒草地,他们在做过长寿游戏的地方,那儿依然聚着村里的孩娃们。司马蓝看见弟弟鹿、虎和四十、竹翠、杜桩、杜柱都在那大草窝里围成一个圈,只有杜岩坐在最中间。他不知道杜岩在讲啥儿,孩娃们一个个听得神舍斯守,一动不动。
司马蓝朝山坡的荒草窝儿走过去。
他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和对话声,害怕再一次看到那一道黑影儿,他淡下步子,但没有扭回头。
──村长,你病轻了?
──死不了。你去了哪儿?
──娃他娘昨夜饿死了,我看你有病,没有惊扰你,自己把她背到坟上埋掉了。
──没弄副薄棺村?
──不喂乌鸦,留她一副全尸就对起她了,还弄啥儿棺材哟。
脚步声像淡黑的花朵在日光里飘走了。
司马蓝回过身去,又看见一道黑影,拐过一棵老树不见了。他终于诧异起来,想爹是果真要死了,黑影先在他家门口徘徊不止,现在爹走出家来,那黑影又跟在了爹的身后。他朝爹的方向走过去,说爹,刚才是谁和你说话呀?爹回身说我去找你姑夫哩,刚才说话的是你蓝家的一个叔。问说了啥儿呀?答说他媳妇饿死了,埋到坟上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司马蓝站着不动了。
他看着爹往姑夫杜岩家里走过去。
在那棵老树下站了许久的功夫,直到看着爹把姑夫从荒草坡上叫回去,到村口男人们中间坐下,说了一阵话儿,又同姑夫到了自己家里去。这个当儿,娘从村外掐菜走了回来,唤司马蓝立刻回家去。
司马蓝就回到了家里。
他发现这一会儿爹的气色很好。几个月不见的红润,又生动泛泛地回到了爹的脸上。院落里只有爹和姑夫,他们相对而坐,姑夫正把写过了字的一张方纸叠着塞进口袋。娘在灶房熬药,草药苦红的味道,香喷喷的弥满在院落里。看见司马蓝走进门来,杜岩起身摸了他乱蓬蓬的头发,说你大上三岁五岁就好啦,你爹就不用为谁来主持村里的事情犯难了。当司马蓝十年后果真做了村长,他回忆起姑夫在他头上的抚摸,方才明白姑夫的话是有着无尽深长的意味。可这时候他不明白,他看见姑夫走出大门,又一道黑影在他家门前闪了一下。
司马笑笑说,你看啥儿蓝娃?
司马蓝说,我总看见大门口有一道黑影儿。
你饿得眼花了,司马笑笑说,今儿村人要去打鸦,天黑前你领着鹿、虎去西梁沟里打吧,今儿保准各家都能打下几只。
司马蓝问:“是那个婶死后埋到了那条沟?”
司马笑笑望着司马蓝,不说话,回屋躺着去了。
一切都如既往,该吃饭时,做娘的就在村头唤叫,孩娃们便都回了家去。随后是进门后的关门声,是孩娃们吃喝不进菜汤时的遭骂声,说日你祖先,再有半月二十天麦就熟了,难道就熬不下去了吗?孩娃们说,你看这碗里,顿顿的青水煮菜,一星粮食没有,饿死我也不吃。然就在这争吵的当儿,大街上传来了司马笑笑的唤,让吃过饭后,各家都把打鸦的工具备好,扫把、树枝也行,天黑前到西山梁的沟里集中,打多打少,算是麦前的最后一次粮了。
在另外一条胡同,没有司马笑笑那半哑半亮的叫。司马蓝却不停地推开一家大门,又推开一家大门,通知说我爹让你们到黄昏时去西梁沟里打鸦哩。或说,黄昏去打乌鸦,准备好了没有?这样把脑袋伸进这家门框,又挤进那一家门缝,忽然就看见杜家有个男人正在院里擦着火枪。日光中腾起的锈尘,像细微的一条虹横在他的枪下。
司马蓝又闻到了馨香温熙的铁味。
“你家还有铁呀。”
“啥儿铁呀,是炮。”
“交了能换一碗面呢。”
“一升也不换。祖传的能交?”
从人家家里出来,司马蓝总在想着一个事儿,家里藏着火炮,为啥儿早时不拿出来去打那崖上的鸦呢?他想回身问个明白,可脚下没有转向。村街上清清静静,往年饭时都手端饭碗,到饭场说笑的场面像云一样散了,没有粮食,谁家也不肯把青水饭碗端到门外。就是偶有谁家锅碗里藏了粮味,也宛若偷来的一般,更是要在家里深躲起来。村街如肥大的裤筒样利落空荡,司马蓝的脚步声,显得有了几分悠远静寂的响亮。他从磨盘那儿拐弯,正看见父亲在磨盘上坐着等他。
“都说过了?”
“一家一家说哩。”
司马蓝走到爹的面前,他看见爹的脸上飘过了一层粉色,昏昏的像是一层薄云。薄云过后爹的脸就又如近来一样,泛了一层红光,水亮亮的像染布的颜料落进了水里一滴。他拿手去爹的脸上按了一下,手指仿佛踏空的脚样,使他的心里哐咚一跳。他感到了他指尖的下面,有一声塌陷的轰鸣巨响,猛地抬起手时,看见了爹的左脸上有井似的一个深坑。他等着那塌陷能慢慢地弹将起来,把那井坑填平,可他等了许久,等得日落月出,那塌坑却依然还是塌着。
爹朝他笑了笑。
“起不来了。起来了还算饥荒?”
司马蓝说:
“爹,你的脖子肿了。”
爹把手从脖子上抚下来,
“看来种油菜真的不行。”
说:“应该换换水土。”
又问:“蓝,你真的长大想做村长?”
司马蓝点了头说:“想哩。”
问:“为啥?”
说:“我要找两个媳妇,也让村人活四十、五十,七老八十。”
爹说:“你像爹的娃儿。”
又说:“我死了让你姑夫主持村里事儿,可他们杜家一辈一辈心私哩,不想让蓝家当这个村长,可只有蓝百岁心里想着咋样让村人活过四十岁呢,怕挡不住他当村长哩……真是蓝家当了村长,等三年五年,你长大了,上天入地,也要把这个村长要回司马家。”
说:“蓝娃,你当了村长就领着村人换换水土吧。”
爹这样说时,把目光热热辣辣搁在司马蓝的脸上,像在他脸上烧了一把草火。他感到了脸上有浓烈的热疼,身子也微微往下缩了,仿佛有啥儿东西灌顶朝他压了下来。对面一棵树上的知了,叫得寂寞而又干枯,嗓子里似乎堵了一把沙粒。他看见那知了趴在很低的树身上,一伸手就可以把知了抓在手里。他心里动了一下,知道这当儿不该去做那样事情。他被一种庄重包围住了,感到爹把他当成一个大人啦。这是他与生俱来第一次被当做大人时候,神圣感把他身上的血液弄得鼓鼓荡荡。他觉摸出了血液尤如一瀑红水从崖上跌落,撞得血管铿铿锵锵,挣来弹去,发出了村鼓被凌乱敲打后的响音。他把目光从知了身上收回来,盯着爹的眼睛时,看见爹的眼里又轻松、又愉快,仿佛啥儿都有了着落、有了安排,心里没啥儿可忧可虑了。
这时候娘也在门口唤他们喝饭了。
他就跟在爹的身后往家走。
“爹,黄昏去打鸦,那鸦会像先前一样落下吗?”
爹说:“不落咋儿打?”
又问:“咋样让它落下呢?”
爹淡下了步子,淡了淡又往前走了。
“你的远门婶不是饿死了嘛”说到这,爹把话断停一会,才又接着说,“再有半月二十天麦就熟了,狠心缺德也就这最后一回了。”
司马蓝在爹的身后站住不走了。他望着爹瘦嶙嶙的后背,像望着一块从坟墓中挖出的棺板,心里生出了一丝冷凉的害怕,可额门上却有了白亮亮的汗粒。他想问那远门的蓝叔知道了媳妇被挖出来喂了老鸦咋办,可爹已经拐进了家里的大门。
午饭依然是水煮野菜,舀在碗里青青绿绿如盛夏吊虫肚里的汁液。
这顿饭爹吃的很多,喝了两碗菜汤,还又喝下一碗药汤,丢下饭碗他就走了。要走时,他看看屋子,又看看孩娃,坐下卷了一根树叶烟,说到时候你们弟兄三个都去打,多打一只是一只,然后就独自出门去了。
司马蓝知道,他要去背远门叔媳妇的死尸,要用那婶的尸体做鸦饵。他把站到嘴边的饭碗在唇上僵了僵,还是又把那半碗汤饭喝尽了。
到了日西,村人就朝西梁山下沟里去了。太阳如血一样红在山脉上。比起往年,浅淡了数十倍的麦香,却格外地刺人鼻孔。能看见过早干白的麦棵上,有层白云细丝样的日光雾雾地挂在麦芒上,耙耧人都知道那是麦熟的气息。草多还绿着,只有麦棵显出了枯干,满山稀疏的小麦都如绿毯上长的刺儿。村人们从麦田边上走过,日光都挂在那些麦上。司马蓝、司马鹿、司马虎和四十、竹翠、杜柏、杜桩、村柱、杨根、柳根等年龄相仿的走在最前,肩上的树枝、竹帚把日光挂得破破烂烂。男人们走在中间,一边议论着麦收后的秋种,一边不断喝斥孩娃们不要走得离麦子太近,说正是灌浆饱子时候,撞断一穗等于倒掉了一碗好饭。还有几个女人也都跟着来了,菊花、梅梅、司马桃花等三个五个,和蓝九十、蓝八十们的晚辈搅成一团。男人们说你们去干啥哟,女人们说看看嘛,不定还能碰到一片好菜。于是也就来了,队伍和外出讨饭时相差无几。
他们先下了一道山坡,后翻过西梁,到那梁下沟口的当儿,隐约听见有一团一团的鸦叫,跟着人们便都兴奋起来。男人们走在了前边,孩娃女人随后,大家都蹑了手脚,仿佛生怕惊飞那些乌鸦。司马蓝在人群中间,他看见大家的脚步声像风中的树叶样在空中飘荡。越来越大的黑团鸦叫,发出闪烁的亮光在沟崖壁上回响飞动。有沙粒雨滴一样从半空落下。到沟的细脖口上,看见了有几只乌鸦从沟底飞起,却有上百只从半空落下,它们翅膀撞着翅膀,扑楞楞的声音一如石头样飞来飞去。前边的男人在沟脖口那儿站下,村人们就都拥到了沟脖口前,都看到原来打鸦的宽敞地方,不是像往日那样乌鸦落下黑黑的一片,而是黑堆堆的一团。不消说只有一具尸体,它们只能你踩到我的头上,我踩在你的翅上,拚命地把头往那尸肉上嚎啕着猛啄。看不见那具死尸,却能看见鸦嘴带起的血迹像红珠子在日光中飞落跌下。尖利的黑亮鸦鸣从那具死尸上向沟外响着,暗红的血味朝着沟口沟外响响亮亮地漫溢。鸦爪、鸦背、鸦头互不相让的争撞,弄得满地都是黑白色的声响,望着那堆七争八夺的乌鸦,。男人和孩娃在那儿仅仅是略微一怔,女人们却是无休无止地张大了惊恐的嘴,啊的叫声飞起的蓝瓦片样砸在乌黑的鸦鸣上。
司马蓝在找父亲司马笑笑躲在哪儿。
一半人把树枝、扫帚举在了头顶。
蓝百岁问:“打吧?”
杜岩说:“让它们吃稳神儿。”
这当儿,突然轰响了一声红光火枪,就都看见在沟脖口的崖土上,有一只不知啥时伸在那儿的枪管,白烟浓浓的一团绕着枪口团团地旋转。随着满沟嗡嗡啦啦的轰鸣声,又都看见有十余只中弹的乌鸦在地上挣扎,其余的便都哗哗啦啦泼水样飞向天空。
村人们朝那死尸和地上的伤鸦跑了过去。
所有的眼睛都响了一下,又都惊天动地地收了脚步,都看见那具死尸是村长司马笑笑时,满沟里都是合不拢了的嘴。
一瞬间奇静,伤鸦的扑楞和怪叫声电闪雷鸣。
村长司马笑笑仰躺在一面斜坡上,衣服脱光扔在他的身后,赤裸裸的身上,被散弹和鸦啄留下的血洞像阵雨留在尘土上的泥坑。血还在往外汩汩流着。有一根肠子像布条样搭在他的肚上。他的脸歪在一边,血肉模糊,五官不清,如冬天挂在门前的几个蒜头一样挂在那儿。唯一能看清的是他的半个嘴唇,像半粒豆夹样在那儿一动一动。手指和脚指,红白骨头宛若刚从树上打下的红枣,血正顺着指尖一滴一滴枣汁样朝外滴落。
村人们全都呆若木鸡。
司马蓝、司马虎、司马鹿立在人群,脸色白亮,嘴唇哆嗦不止。
没人动作,没人说话。
时光凝黑成一团,在沟空盘着旋着不肯散开。
胆大的乌鸦,又开始试着往沟底的司马笑笑身上飞落。
这当儿终是响起了一个男人的话音:
说:“我以为是我媳妇的尸体,闹半天是村长自己呀。”
蓝百岁问:“村长得了喉病,这鸦肉敢吃不敢?”
杜岩说:“没啥事儿,喉病遗传,可不会传染给老鸦。”
蓝百岁说:“人都散开,乌鸦又开始落了。”
世界就咔嗒一下,又归了死静。日光像水流一样响亮,下落的乌鸦云一样遮天蔽日……
第四十六章
果然获了那宽阔的流奶与蜜之地。
第四十七章
时光叮叮当当,终于呼地一响,停在了司马蓝童年和和幼年的交接口上。他眼瞅着锄把、锨把都暗自长高起来,和桑叉、钉耙们一道变得高不可攀。门框长得和城门一样宽敞。树梢在云层里摆动,麻雀飞起来和箭一样迅猛。世界变得不可理喻。墙角靠的斧子,他只能向空中举十下,鹿能举六下,虎压根举不起,可哥哥森、林、木,哪一个都和他一样高,却每人都能举十五、二十下。
他不明白,日头出来了,为啥还要落下去,人吃饱了饭,一跑一动,一屙一尿,却还要饥饿。尤其不能明白,人死了,就不能说话了,不能出气吸气了,不能吃馍喝汤了,不能来回走动了,在门板上躺那么三朝两白,往地上一埋,这个人连死尸也在世界上不见了,就像丢了一件东西一样没有了,像麻雀往房屋山坡上一飞,那只麻雀就再也无影无踪了。
司马蓝常常端着下巴,坐在院落大门的门槛上,望着面前金灿灿的日光,望着对面山梁上挂的羊群,独自听着日光在树叶上流动的响声,听着羊群在沟那边嚼草的蓝汪汪的吱喳吱喳,想人不死该多好。想村里男人能长出白的胡子,女人能变成没牙老婆该多好。想山坡上的黄土能当粮食吃了该多好他在转眼之间能长大成人,而后他就停在成年人的样子上,武高马壮,力大无比,永生永世不老不死该多好。可他又想,他停在年轻力壮的年龄上不长不老了,他的父亲司马笑笑,母亲菊就得停在快死的年龄上,无穷无尽地像得了喉病的村人样哭哭唤唤了,就得有许多孩娃像他的小弟司马虎样,永远不能长大成人,永远地爬着或者蹒跚,连过门坎儿都得费九牛二虎之力了。人还是不能停在哪个年龄上不生不老哩,司马蓝想,那样就苦了老人和孩。可人要依着现在的模样,活着活着,啊呀一声得了喉病,不知哪天说死就从这世界上消失了,看不见了日头,看不见月亮,看不见了刮风,看不见了下雨,看不见了树上的麻雀打架,院落里的鸡狗争食,连别人唤他、摇他,他都穿着光鲜的寿衣,躺在门板上浑然不知,这似乎比老人和孩娃永远那么老着、少着更是令人可怕哩。
人还是永远永远的活着好,司马蓝想,哪怕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又得天天扛着锄锨、担着箩框,箩筐里装满了泥粪下地干活,只要能活着就好。
司马蓝想,人咋就要死呢?
在那如筷子一样短暂的幼年和童年相交的日子里,唯一使司马蓝不解和焦虑的就是,他弄不明白村人,为啥儿活着活着就死了,为啥儿一说谁谁的喉咙红肿了,过些日子村人就该抬着棺材把那人埋到坡地了。然后村头的饭场上就没那人的影子。你去他家借家什时也听不到那人说话了,从此,好长的光阴,那一家都在村里默不作声了,不说不笑了。和那死了的人年龄相仿的大人们,埋了死者,坐在山坡上的日光里,望着面前的一堆黄土,谁都不言不语,脸上青青白白,沉默得死去活来,却都把旱烟吸得云天雾地,草深土厚,最后到该吃午饭了,村头传来了哪家女人的唤,就有人站起来说,都回家去吧,猫最大活五岁,狗最长寿活不够十二岁,牛马累死累活一辈子也不过才活十几年,村里人能活三十八九还要咋样呢?该识足尽了,回家吃饭去吧,吃过饭还要往地里送粪哪。
村人就都走了,脚步声寂寂乱乱。
遗落在身后坟地灰哀哀的叹气,十里悠长,像刚死了男人的女人那悲戚的哭泣一模一样。
从此,死就毛茸茸地在司马蓝的心里生根了,风调雨顺地长起来,到四岁五岁时,想到死他就彻夜不眠了,苦思冥索到天亮,穿好衣服,坐在大门槛上,听着日光在树叶上哗哗哩哩的流动,恐惧在他心里就汪洋得满山遍野,死亡给他带来的惊颤,像冰粒儿一样,在他猛然的一个哆嗦中,噼里啪啦,从身上抖落下来,滚得满世界都是了。
一天,山梁上路过了一个老人,七十岁或者八十岁,到哪儿走亲戚,走乏了,要找一碗水喝。村人回来立在村头唤──孩娃们,都快看呀,那人的胡子和筷子一样长,白得和雪一模样。
司马蓝就跟着三个哥哥到梁顶上看胡子。他就看见一村的男娃、女娃都在山梁上,杜柏扯了他才两岁的妹妹杜竹翠,蓝百岁家的八个女儿,由高到底,排在那儿,小辫子一个挨着一个,像一排倒挂在半空的柳树枝,还有柳根、杜桩和别的奶娃儿。他们看见老人喝水时,把他银白的胡子用手捺下来,然后再把双唇放到碗沿上,尽管这样,他上唇剪过的胡子还是像刷子样浸在碗里了。孩娃们听到了胡子在碗里发出了刷锅样白啦啦痒耳的声响。接过老人喝完水的空碗时,有人发现那碗里留下一根上唇的胡子,一寸长短,比头发粗壮,贴在碗里像一根发光的银丝。
村人把那根胡子像从饭碗边上捡一根头发一样扔掉了。
司马蓝听到了当啷一下,一条白亮的声音从地上跳起来。
老人往耙楼山外走去了。孩娃们像终于看见了稀珍的宝物,满足了渴久的眼福,明白老人的胡子原来果然如大人说的一样,长久不剪不剃,会如火的白粉丝一样卷起来。他们回味着胡子的形状模样,高高兴兴回村去了,唯司马蓝留在了梁的路边。他拨开路边的草丛,在一棵蒿草棵上找到了那根银胡子。那胡子架在蒿叶上,在日光中发出的光亮,像一根缝被用的头号长针样闪闪灼灼。他捧着胡子闻了闻,有一股浅淡的酸汗味,如晒热的醋样流进了他的鼻子里。
伸下脖子,哐咚一口,他把那酸汗味咽进了肚子里,这时候父亲司马笑笑从村里出来了。父亲满脸沮丧,像正吃饭时弄打了一个碗。父亲走来说,蓝娃儿,你小叔快死了,他一辈子没结婚,没孩娃,他想死前见见你们弟兄六个呢,你哥你弟们都去了。父亲站在他面前,秋天的日光把他的眼睛照成一条线,那双眼睛就像刚脱了壳的弱虫儿。他望着司马蓝捧在胸前的手,问你在看啥儿?司马蓝说我拾了一根白胡子。说那老头有一百多岁哩。说人家的胡子比筷子还要长,喝水时胡子在碗里搅着哗啦哗啦响。
父亲痴痴的站着,问他人呢?
司马蓝朝山梁以西指了指。
父亲让他赶快回去看小叔一眼,说慢一步就见不到小叔了。然后,父亲就往山梁西边流星着走过去。
司马蓝没有回。
司马蓝一直站在那儿看胡子。他发现那胡子其实并不是银白色,发现那胡子的银白下面有一层深暗的黄,还发现那暗黄在日光中晒久了,会从胡子的这头液体样流到那一头。流到那头,那头的银白就变混沌了,这头的银白就成苍白了。他闻到胡子的热酸气息中,还夹有浓烈一股生肉味。生肉味是从胡子的根部发出的,他拔了自己一根头发闻了闻,闻到自己头发根上的生肉味如水一样淡,不浓不烈,他想那老人七老八十,也许都已经百岁了,胡子还有粘稠的血腥味,可我还不足五岁,正是发育的当儿,头发根上带了一粒白肉,血腥味却还没有他的浓。他想,三姓村人的头发拔下来都没有血腥味吧,想,是因为头发上没有血味才活不到老的吗?想我到快死时下巴上能长出银白的胡子吗?
父亲回来了。
父亲说你没回家看你叔?说你叔只有一气两气了,你不看他就再也别想见他了。
司马蓝盯着父亲的头发不说话。
那老汉八十四岁了,父亲拉起司马蓝的手,说那老汉也说他平常不吃啥特别的,人老几辈都种油菜,都吃油菜叶、嫩菜棵和菜籽油。
司马蓝依然不说话,被父亲拉着手,走在回村的路上,就像自己被挂在一架急行的马车上,他把目光从父亲的头发上移下来,勾着头看父亲黑乌茬茬的短胡子时,听见从他家院落里,打开的水闸样,突然暴流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唤声。哭唤声飞过来砸在父亲的脸上,司马蓝看见父亲的脸色哗啦一白,一下把他抱在怀里,说你叔死了,你叔今年才十七,然后就跌跌撞撞地冲着哭声往家里跑。
司马蓝的手一下捏紧了,那根胡子在他手心铁丝样硌着他手上的肉,冷汗从手心挤出来。
小叔果然死了。
司马蓝和父亲回到家里时,村人正把门板摘下来,架在凳子上,又在门板上铺了一层谷草,一领苇苇,然后把小叔抬在草铺上,忙三忙四,趁着他的身子还发热,准备着给他换衣服。森、林、木和弟弟鹿、虎都跪在草铺下,年幼的哭声像春天抽在风中的嫩树枝样单调而又柔美。司马蓝木呆在忙乱的人群边,双手捏成拳头儿,如冻结实的两个小冰球。村长杜拐子指挥着忙丧的村人们。蓝百岁在给死人脱衣裳,他先弯了小叔的左胳膊,把他的布衫胳膊脱下来,然后把他翻个身,左在下,右在上,便把他的整个布衫脱掉了。给小叔穿新衫新袄时,蓝百岁伸伸展展把白衫套进袄袖里,把左袄袖套进小叔的右胳膊,再把他翻个身,右在下,左在上,便把上衣穿上了。
杜拐子用手撩起叔的袄角看了看,又在那袄上抓了一把,说新花呀,这么厚,可惜了。
母亲哭着说,他一辈子都穿他哥退下的旧棉袄,死了该让他穿一件新的了。
就又如端碗吃饭样娴熟地给他穿棉裤。
衣服换过了,小叔的胳膊不肯温温顺顺放到身边上,蓝百岁拍了拍小叔的脸,说你忍点疼,便一手按住小叔的肩,一手捉住小叔的手,用膝盖一顶,咯咯嘎嘎,一声断裂的冷响,小叔的一只胳膊就直直地顺在了他身旁。
司马蓝在草铺一边,心里一阵寒冷的疼痛,感到一股凉气从他的骨髓中迅速地流过去。抬起头,他看见三个哥哥的哭声戛然中断了,他们的脸色忽然白起来,惊惧像霜样浮在那三张大人似的老相脸儿上。
司马鹿抱着母亲的腿。
司马虎趴在草铺的凳腿下,追着一个跑着的蜘蜘,要往嘴里吃。
又传来一声冰冷的咯嘎声,小叔的另一支胳膊也顺在他身边。
左腿,咯咯嘎嘎──伸平了。
右腿,咯咯嘎嘎──伸平了。
肩膀,咯咯嘎嘎──躺平了。
脖子,咯咯嘎嘎──弯着枕上枕头了。
这当儿母亲拿了一方白织布,像蒸馍布样走过来,递给蓝百岁,说让孩娃们来最后看一眼,就把弟的脸给盖上吧,盖棺再看会吓着孩娃们。
司马蓝就是从这个当儿明白了死是怎么一回事。那时候落日浅红,院落里树叶在旋着飘落,父亲、母亲和村人们站在草铺边,让他们从老大司马林开始,依次从小叔的死尸面前走过去。轮到他时,他走到草铺前,从草铺上伸出的谷草哗啦一下挂了他的手,有一股黑冷的气息,就从小叔的身上传到他的手里了。他感到他手里捏了两把冰冷的水,扭了一下头,那张死人的脸便砰的一声撞进了他眼里。小叔脸上几天前还有的红润鲜活不见了,留在人世的是一脸冷硬的菜青色,菜青里有一层凸凸凹凹的黑,就像薄亮的菜叶贴在黑色的土地上。小叔的鼻子微微的歪斜着,右嘴角如被绳牵了,吊挂在右半脸的眼角下。司马蓝不知道他为啥死了会成这幅模样儿,十年后父亲死了时,他才明白小叔死时,喉咙一定撕心裂肺地疼,疼得脸都扭曲变形了。那时候他被小叔的恶像惊住了,站在草铺前,一动不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会死吗?我死了也是这样吗?直到他身后两岁的弟弟司马虎推了他一把,他才从惊恐中醒过来,又往前走了一步,走过小叔的尸体时,惊叫一声,便吓得瘫在地上了。
是小叔的死尸拉了他的手。
因为蓝百岁扭着小叔的胳膊给小叔换穿寿衣时,蓝百岁的膝盖把小叔的胳膊肘儿顶曲了。小叔寿袖外的青手指就如椿树枝样勾起来,司马蓝从他一侧走过去,他的勾指就抓了司马蓝半松半紧的拳头儿。司马蓝感到右手的中指被小叔拉住了,寒气又一次袭遍他全身,连他小小脉管里的血流都在转瞬之间闸下来。他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娘,脆白的唤声如折断的树枝样,咯咯嚓嚓颤抖着,轰一下就把一个屋子填满了,然后他就像一粒石子样倒在了娘的怀里。
当司马蓝从娘的怀里醒过来,已是落日净尽,村落里布满了黄昏的颜色。空气中弥漫着草香的气味,小叔的草铺已经被抬在了院外的空地上。不知从哪年开始,那空地就是三性村东半村人灵棚的专用地,东村人死了都在那儿搭灵棚,村西人死人都在村西牛棚前的空地搭灵棚。哭声像旱天的河一样断下来。司马蓝偎在娘的怀里,他感到娘的怀里又暖又热,强烈的奶腥气,熏得他喉咙仿佛有干香的稻草在抽来抽去。他挣了一下身子,母亲的喜悦便挂在脸上了。
他醒了,母亲大声地唤,他醒了。
叫他先吃饭,父亲说,先喝一口水。
司马蓝听到了一股轻柔细腻的喃喃声,这时忽然大起来,像虚软的棉花绳样从他的耳边抽过去。他努力把自己的眼睛睁大些,看见屋子里挤满了人,蓝家的七个女儿都在界墙下,她们的母亲梅梅披头散发,跪在屋中央,面前烧了三灶香,手里拿了一把牛尾巴似的棕刷子,在空中边舞边唱。他听不清她的唱词儿,可他明了她是正在乞求他的魂儿赶快回到他身上,并且永远也不再离开。他还听见她在乞求中,不断地怒骂他的小叔子,说小叔无情无意,自己离世走了,还要拉上自己的亲侄儿。
司马蓝有些感激这位几年前曾喂过他奶水的女人,并且给他起了名字,叫司马蓝。他转了一下眼珠,看见原来躺放小叔死尸的地方,坐着、蹲着村里的男人们,他们的说话声,像他们吸吐的烟雾缓缓流过来。
父亲说,今儿那老汉也说人家是成年累月吃油菜。
蓝百岁说,吃油菜就行了?
村长杜拐子说,我喉咙疼了,活不了几天啦,药书上都说没法儿,还是让女人多生孩娃,让孩娃们从小多陪死人吧。村长说到这儿,用手在喉里掏了一下,咳出一口带血的痰接着道,我死了停死半月,让全村十岁往下的男女娃儿都去陪夜,从小就让他们明白死就死了,就和灯灭了一样,没啥了得的事情,别一辈子活在世上,对死惊惊怕怕。就都一片沉默了。
司马蓝听见了从那沉默中挤出了一丝哭声,把头往娘的怀外伸了伸,看见杜梅梅不再喃喃下神了,她的七个闺女也都不再看她了。屋子里所有的目光都在盯着村长嘴里说出的话,像盯着飘飞的柳絮一样儿,就都看见,姑姑司马桃花,在他男人杜岩的身后蹲着,一天胳膊拦了女儿竹翠,另一只胳膊拦了孩娃杜柏,凄婉的哭声,像房檐上滴滴嗒嗒落下的秋雨水。
第四十八章
冬天如期而至。
有天夜里,村长让他的儿媳司马桃花和儿子村松不停地把村里男人往他床前叫。每进去一个男人,在他床边站苍蝇蚊子那么一点功夫,就都出来了。进去的脸上平平静静,出来时都泪水汪洋。问说了啥?答还是那事儿。男人们在杜家院里擦肩而过时,这么两句话,就都明白村长的喉病加重了,多则三五个月,少则十天半月,也就要离开人世了。于是,在初冬的那个夜里,女人们不知道村长给男人们一一说了啥,男人们回到家,先在床上静默悄息地躺一阵,然后冷丁儿就从床上坐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行起了房事来。
初冬的寒气里还夹杂有秋末最后的黄香。玉蜀杆都靠在房前屋后,未及干枯奶的气息和挂在檐下、树上的金黄的玉蜀黍的味儿从门缝叮咚着挤进屋里,醒着的村人们,都闻到了那半潮半暧的浅黄色气息。村街上夜深人静,飘零的枯叶声如更鸣一样响亮。司马蓝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在了原来的床上。原本他同虎、鹿与母亲是睡在东屋床上的,可他翻了身用手去摸母亲的袋奶时,却摸着了哥哥司马森那和石头一样的头。
他睁开了眼。
他发现他们弟兄六个像一排萝卜顺在西屋床上,用一条被子盖着,而父亲却不在西屋时,司马蓝的心莫名地跳起来,身上的狂热,把血管煮得四处崩裂,仿佛立马会把黑的屋子溅染浸淫成一方红池子。他慑手慑脚下了床,耳朵竖起来,往正间堂屋走了一步,听到东屋的床铺哭哭泣泣,干床腿在床板下面压着嗓子叫。于是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全身,汗水轰一下把他淹没了。他知道有一件事情已经发生了,正在进行着。他不明白了到底是一件啥事,但他朦胧明洞,那是父亲欺负母亲,母亲又甘愿受欺的事。床铺干裂的嘶叫,像刀子破开的毛竹,时断时续的叫声中,隐藏了父母那急促的喘息。司马蓝闻到了从那喘息中传来的浑汗味。他小心地穿过堂屋,朝东屋靠近,为了不再出响动,他用手摸着东西探路。椅子又冰又凉。木凳腿像树一样粗硬。界墙下卷站的苇席和竖起来的棺材一样。走到屋子中央,他分明记得那儿是放着一簸箩玉蜀黍粒,是娘领着他们剥蜀黍,剥满了簸箩才都让他们上床睡了的,可这会儿摸不到那个簸箩了。地上的玉蜀粒在他脚下硌得脚心又痒又疼。他不敢挪动一步。他怕冷丁儿踢出一个响动惊了父亲和母亲。他有一种被父母从东屋骗进西屋的受辱感,还有一种他发现了贼的紧张感。他觉摸他眼下是在进行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情,仿佛经过了这件事情,他就成为一个大人了,世界就是他的了。床铺声忽然歇下来,诱人的喘息也略显平静了。司马蓝在屋子中央,冷丁儿被失落浸泡着,好像眼看要捉到贼时,贼却拔身跑掉了。
他以为是父母发现了他。
他把自己的呼吸戛然截断在喉咙里。
屋子里静得仿佛连屋子也不复存在了,暗黑流动的声音一如乌云样从他耳边飘过去。
──会怀上吗?
──会。村长说初冬也是女人最能怀娃的一个季节哩。
──他真的要死了?
──过不了冬,喉咙肿得像是一块烧红铁。
──我怕我再生一胎就流血流死哩。
──哪会哩,你放宽心。咱有六个娃,再生一胎说七个,一条命换七条命,都像你和梅梅,三姓村就不会人头也越来越少了。
接下来床铺就又轰轰隆隆响起来,喘息声像鞭炮一样炸鸣着。响声急促而又激烈,父母的喘息也是急促而又激烈。屋子里塞满了干柴烈火的灸烤,司马蓝被炽热烧得浑身刺麻肿肿。他希望那声音如刚才一样戛然而止。他忽然没有了捉贼的兴奋的激动。他朦胧知道父母是为了按着六弟虎往下生娃儿,可心里的屈辱却无论如何不肯退下去。他知道他该回到西屋的床上去,可不听使唤的手脚却爬在地上了,猫儿狗儿样,小心翼翼地往东屋父母那儿爬过去。东屋床铺的叫声无休无止,父母的喘息也无休无止,且还夹有母亲快快活活细润的尖叫声。母亲快活的尖叫从他耳边红绸子样滑过时,他豆粒一样幼小的心缩成籽麻子。他感到他的心被母亲的叫唤抽得一紧一缩,变成血汁要从胸前的毛孔眼里流出来。他爬到了东屋门口儿。屋子变得小起来,墙壁朝他哗哗啦啦挤压着,他仿佛被锁进了母亲那半截砖头样的针线盆子里。他爬过了界墙门,心跳得如他和森、林、木们在山坡上拾柴用石头砸那露天的棺材板,咚咚咔咔,震得他胸脯的骨胳跳跳荡荡。为了平息心跳,他又蹲在那儿不动了,床铺唤唤叫叫,床板笑笑闹闹。母亲说不管你让不让我活过四十,我这辈子都会像牛马一样待奉你。父亲说只要我当了村长,我就让全村人满山遍野种油菜,让人人都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母亲说你能当上村长吗?父亲说我能哩,我妹妹都嫁给他家孩娃了。司马蓝的心里开始有一层温水在浮动,心在温水里慢慢地舒展开,像一样东西在水里膨胀着,活起来,如羊羔样在田野跳动了。他抬起了头,月光从柳条窗里泄过来,如一盆井水泼在床铺上。把目光投在床铺上,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亮起来。他看见被子落在床下边,父母在床上相叠着,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四条腿像四条在床上游动的大白鱼。他闻到了一股拌有咸味的奶腥气,拌有血味的腥臊气和拌着汗味的肉香味,混合着从父母紧抱的身子中间挤出来,吱吱啦啦浸下床,把一个屋子淹没了。司马蓝被那一股白色.一股红色,又一股紫色的气息的五彩线缠绕着,喉咙里又干又痒,极想咳嗽一下吐出一样东西来。床铺的响声依然无休无止,鹅孵石样往他的头上打,父母白条鱼的身子诱得他手如蚊叮一样痒,使他直想过去摸摸那身子。他想把父亲如掀掉一条麻袋一样从母亲身上掀下来,然后偎在母亲的怀里,双手抱着母亲的奶袋子,这当儿,母亲把头从那叽哇声中挣出来,司马蓝看见月光里母亲的脸呈出的深红,宛若一块红布湿了水。父亲把她抱得又死又紧,如要把母亲勒死在他怀里。可母亲却说,森他爹,你再搂紧些,越搂紧我就越受活。司马蓝听到了父亲用力搂抱母亲时,母亲上身的骨头白亮亮咯咯的响。司马蓝感到了喉咙如得喉症样憋得发慌,手里的汗顺着大腿流到了脚面上,小身子里的血脉,湍急的河流样叮叮当当响。他有些头晕。他想对在床上忙着快乐的父母说,爹、娘,屋子在转着圈儿呢,桌子、床铺和你们都在转。想说我热哩,我想喝口水。可他没作声,把汗手伸开来,贴在了泥墙上。泥墙又冰又凉,吱吱吱地叫着把他手上的汗水吸干了,一股凉气顺着他的手心,穿过胳膊,一下流遍了他全身。
终于,那床铺的响声歇下了。
歇下来了,他就开始强迫自己原谅父母的这一夜过错。他站在那儿,用了极大的力气,让自己别往那方想,却又无论如何想不到别的地方去。他满脑子都是热红的念头,像一片烧红的钉子钉在木板上,把那木板都烤出了焦燎味。
他想,娘要再生一个娃儿了。
他想,不生也许村里的人真的越来越少哩。
他想,那床好结实呀,咋就没塌呢?
他慢慢地蹑着手脚走到床前,把掉在床下的被子抱起来,放到了床上去。
父母惊一下,哐一声凝住不动了。
谁?
爹,被子掉了。
你是老几,快回西屋睡去。
我是蓝……被子掉了。
啊……,是蓝呀,回屋睡吧,我让你娘再给你生个妹子哩。
司马蓝在床边,爹在娘的身上,用手抚了一下他的头,娘把手从爹的的肩下探出来,摸了摸他的脸,他便从东屋出来了。
司马蓝回西屋摸黑穿上衣服,悄悄开了屋门,站在了院落里。他不想睡觉,莫名的兴奋在他浑身上下如兔子样窜来窜去。忽然之间,他感到自己长了十几岁长成大人了。他明白了人世上最为神秘的的一件事。他想和人说话儿,三个哥却都睡得和小猪小羊一模样。鹿、虎两个弟又弟太小,说了他们也不会明白他经见了的事。院子里月光厚得如新从织机上缺卸下的生白布,凉风习习,吹得笛音萧声。他打了一个寒颤,用手摸了一个娘摸过他的脸。脸上冷出的鸡皮疙瘩如播下的谷种一样儿,可他从那冷凉中,摸出娘的手温蒸汽一们还挂在他脸上。
屋里的床声又音乐一样传过来,在院落如三四月间的春雨般浠浠沥沥响。
司马蓝轻轻开了大门,站到村街上,听着细微的月光落地声。天空中明明净净,有几团流动的浮云,使夜越发显得安静异常了。他看见村那头有一个人影在晃动,便踏着月光走过去,原来那儿站的是和他一样的孩娃儿。柳根,你没睡?他叫一声问,那孩娃扭回头,说不知咋儿哩,死也昨不着。然后他就和长他一岁的蓝柳根朝东走过去。村东有一家院落大门悄悄默默响了响,之后杜桩走那门里走出来。他们三个结伴又往村南走,碰见了杜柱和蓝百岁的四闺女蓝六十、五闺女蓝五十和六闺女蓝四十,彼此见了,站下默一会,并不会话,似乎就都明白他们为啥儿半夜没睡觉,为啥儿悄悄开了大门来到了村街上。有一条狗跟在他们身后,把尾巴摇得噼噼啪啪,亲热得像丢了半年,忽然又回到了家,见了它的老主人。孩娃们走过村南,又朝村北走过去,走完前村走后村,把村里几条胡同都一一穿越了,队伍立马就大到了十余人。谁也不说他们集到一块干啥儿,谁也不问他们半夜起床为啥儿。他们走完最后一条胡同,就都站在村西的一棵大树下,树影像薄纱一样将他们罩起来。村里的狗,听到他们的响动,吠叫几声,马上从闪开的大门跑出来,加入他们的队伍,一会前,一会后,欢快的跑动声像半月前还在树上挂着的柿子样红烂烂的甜,已经有了五六条狗,在他们周围跑着叫着,哼哼叽叽像他们三年二年前倚在母亲的怀里莫名奇妙的笑。
月亮向村后走去了,脚步轻得如柳絮飞在三月四月间,他们听见了树影在月光中的缓慢的移动声,像树叶飘落一样响。从村外田野上涌过来的麦苗的青澡气,湿漉漉地铺在村街上。有孩娃冷出了震耳的哆嗦声,司马蓝说你回家睡去吧,那孩娃把脖子一梗,说我恨我爹,我死到外边也不回。司马蓝说你爹要让你娘生妹哩,我爹就在家让我娘生妹呢,咱们谁要恨爹谁就是一条虫。说完这话他就扭头往村里看了看,仿佛那儿会有人偷听一模样。当他重又扭回头来时,司马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发现所有的孩娃朝他走近了半步或一步,所有的目光都热辣辣地望着他,仿佛他说了他们想说没能说的话。那一群目光,把月色烫起了一层雨水泡样的小泡儿,在清亮的夜里破破生生,连续不断地啪啦啪啦响。
蓝六十说,你真的不恨你爹呀?
司马蓝说,我爹我娘是给我生妹呢。
蓝六十说,我娘还在床上哭哩。
司马蓝说,那是高兴,我娘高兴了尖着嗓子叫。然后他扫了一眼孩娃们,说不信了你们跟着我去听。说完这话,他就从孩娃们中间,踢着月光走过去。孩娃们以为他要领着他们回他家去听他爹他娘在床上的响,都怔在静谧里,可却看见司马蓝并没有往村子里边走,而是朝最近的一家走去了。
于是,男娃女娃都跟着走去了。
都学着司马蓝的模样,把耳朵贴在了那一家的后墙上。果然,就听见那家穿过后墙的床叫声,虽干干裂裂,把坯墙的土粒震松了,可女人的笑声,却湿湿润润,又把那土粒粘上去,使坯墙原封不动,完好无缺着。
听完了,司马蓝说,信了吧?
男娃女娃都笑着,没人作答。
司马蓝又领着孩娃们朝下一家走过去,把耳朵贴在下家的后墙上。听不到声音时,他们从后墙的这头跑到那头去,就又听到男人女人的快活声,从土坯墙缝钻出来,初春细风样撩着人心吹。他们从这家后墙听完跑到下一家,听到床铺的叫声嘶嘶哑哑,粗啦啦像劈柴一样时就说这家的床准是柳木做的床。听到床声细如丝线,尖如芒针时,就说这床是榆木做的床。听到那声音又迟又钝,响半声,断半声儿时,就说这床是柿木做的床。有的时候,男人的喘息短促如火,女人的叫声尖锋刺利,他们就把耳朵离开墙一点,以免伤了耳膜,这当儿也听得时间短一些,听完了并不说啥,只咯咯地相互望着笑一笑。有时候只有床响和女人悠长的叫,那床兴许是水曲柳木做成的,响出的声音脆亮如木鱼一样,而女人的叫声则如歌一般,还时常夹有甜烈烈的笑,和着床叫飞出来,孩娃们就如在听着一场戏,把耳朵贴在墙壁上,任寒风刺骨,也不肯把耳朵从墙上揭下来,直到从墙缝传出突然的一阵寂静,使他们的心哐当一下提到喉咙上,以为屋里发生了冷不丁的事,想床叫和人唱都正在欢乐的高潮里,如何就突然风息浪止呢?他们彼此怀着强烈的遗憾,和一场戏正在关键时候拉了大幕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要拉幕,又不敢大唤着把幕快拉开,把戏演下去,就那么失落着,等待着,男娃女娃用目光在月色下面寻问着,让时间如移山样从心里沉沉缓缓走过去,每个人都急得想要从喉咙里炸出一声唤。好在这样的难耐并不长,只一声长笑的功夫,最长也就是次一曲短笛的功夫,这当儿从屋里又传出声音了,可惜不再是那木鱼般的水曲柳的床响,不再是女人的歌样湿湿的笑,而是男人下床的趿鞋声,是女人穿衣收拾身子时的悉悉声。
孩娃们彼此明白,屋里男人、女人的快乐过去了,像关了大幕后卸妆收台一样,听见了他们从那个情景中走出来,说了一些很叫人扫兴的话。男人说,累死我了,比刨了一天地还要累哩。女人说我真怕伤了你的身子哟。又说,老天爷让我怀上孩娃吧,怀上我家就儿女满堂了。男人就又说,上床来睡吧,这次怀上我再为你去卖一次大腿皮,让你坐月子时候每天都有鸡蛋吃。女人高兴了,说再给我买双洋袜子,或买条洋围巾,说说不定我怀的是双胞胎,说是双胞胎就是咱俩都活不过三十五岁,咱家的人口也是越来越旺呢。女人企望男人为她生双胞胎说句鼓励的话,欢快地唠叨着,可却不见男人再说啥儿了。司马蓝就在墙外听见了男人如雷的浊鼾声,就听见女人叹口气,骂着说,猪,你是猪,高兴过了你就睡,可人家连一点瞌睡的都没有。
然后又听见了女人泄气的上床声。
之后便一点声息也没了,戏散了连大幕也从台上卸下了。天寒像火一样烈,月光不知什么时候晾干的布匹一样收起来,村街上流动的夜黑乱云一般,稀稀稠稠,宽胡同里有朦胧亮光,狭窄处和高墙下,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他们在一姓杜家的墙后默默站住,静默中,猛然发现了他们自己,不知啥儿时候,男娃女娃都着魔样一对一对分开站立着,一对一对拉了手,像一对对的夫妻样分分朗朗的。司马蓝是拉着蓝六十,杜柏拉着蓝五十,杜桩拉着他的一个本家妹。有的没找的女伴就一对男娃相拉着,有的没找到男伴就一对女娃相拉着。彼此的默契极像一对在大恩厚爱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不知道这多少有些像他们人生的预演,不知道十余年后,他们的人生正是这一夜的重复。不知道这一夜月清星稀的寒凉,也都和他们人生的滋味一模一样。他们在那一对年轻夫妻嘎然中断了男欢女乐中正不知为他们彼此一对一对的拉手如何是好时,听见了从谁家后墙传来的哭泣声,凄凄楚楚,像流不通的河水,于是,他们就那么拉着朝那哭声走过去。
于是,蓝四十也就在他们身后哭起来,司马蓝回头过去,看见大伙一对一对,都是彼此拉着,唯四十却孤零零的一个,没人去拉她的手。
蓝六十说,蓝,你拉着我妹四十吧,我比你大,她比你小,长大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司马蓝站着不动。
蓝六十说,男人就得娶比自己年龄小的女人呀。
司马蓝就过去拉了蓝四十的手,手里就像握了小小一冰肉团儿。名正言顺地去听了那女人的哀灰色的哭声了。那女人是杜桩的婶,是司马女生年初嫁往杜家的,司马叶为杜家生了一胎死娃儿。孩娃们在后墙听到了司马叶哭着说,我刚生完孩娃,你那样我就要流血流死的,男人说你生个死胎还有功劳啊,说你不抓紧怀娃不定我这一枝就断子绝孙了。说村里女人都像你,怕男人,怕生娃,那村里人口越来越少,慢慢就在这世界上没有村落了。
女人便不再言声了。
便传来了床铺碎裂的吱咔声。
仿佛是为了啥儿,孩娃们听墙时发现杜桩、杜柱没有趴在墙上听,便都很快从那墙上离开了。便都不约而同地不听他们中间任何一家的墙,只字不提他们自己父母的房事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说自家的床是柳木、杨木,或是结实的老榆木。他们从这家听到那一家,从后胡同听到前胡同,待前胡同听到一半时,不仅月光没有了,星星也化了的冰粒一样不见了。村里只有模糊的暗黑在流动。司马蓝走在最前,扯着蓝四十的一团小手,在黑暗中走走停停,先还能隔一家两家听到床叫声或女人的叫床声,后来走四五个院落才能听一家,再后来,就一家声息也没了。
村落里静得和窑洞一样,跟着跑了一夜的狗,精精神神地围着孩娃们不知该干什么好。他们立在村中央的十字街,都还依旧是男女拉着手,仿佛是怕分开样默站着,静心地用耳朵去捕捉哪儿还有床铺的咯咔声。可是,那诱人的声息彻底没有了,留在村街上的,只有男人女人交合时微腥微咸的一股奶白的味。从哪家门框走出来的男人的打鼾声,地动山摇地晃着孩娃们有些僵硬的眼皮儿,他们知道这奇妙的一夜结束了。天亮时,谁再拉谁的手,就会遭到讥笑,甚或会遭到大人们的骂。失落像雨雾一般卷袭着孩娃们,他们呆呆地站在那,焦急地等待着木黄色的床叫声和女人润红色的叫床声,或是男人汗浊味很浓的喘息声。然而,不期而至的,却是蓝百岁的女人在村子那头清清亮亮的唤。
──六十、五十、四十、大半夜你们在哪还不回来睡。
孩娃们的手哗啦一下全都分开了。分开了,司马蓝感到握着蓝四十的那团肉儿的手里,像飞走了一只鸟,只剩下空空荡荡的热窝捏在手心里。
──六十五十四十,你们在哪。
──娘,我们在这哩。
随着应答,蓝家的姐妹扑扑楞楞走掉了。
就都默默的跟着各自回家了。
唯司马蓝独自沉寂在街上,直到父亲司马笑笑来把他找回去,他还感到手里像捏着一团棉花火。
第四十九章
有一件事情发生了。这事情的发生,使死亡的脚步很快地风驰到了老村长杜家的门前。
老村长总是在初冬时候一早起床,吃一碗儿媳司马桃花端到床前的荷包蛋,踏着半睡半醒的村落,独自到村后的阳坡地里晒着暖儿翻他的中药书,那儿避风朝阳,日头如火坑一样暧,他只要在那坐上一阵,司马笑笑或蓝百岁们就会跟去陪着他。这一天,他闻着昨夜儿一个村落的男狂女欢的奶白气息到阳坡坐了一大响,还不见有人来陪他晒暧儿,他就知道昨夜村里的男人是一个一个如何地乏累了,于是,他独自翻着药书,并不真的能看进一页,只是让当归、黄莲、桔皮之类的名字,极为熟悉地从眼前滑过去,让温暖的记忆就从他眼前季节样轮换着走过来,那年初的事情,就在日光里春暧花开了。
那一年他的媳妇死去了。他刚成家才二年,头胎孩娃刚起名儿叫杜岩,媳妇的肚子第二次鼓起了六个月,夜晚把手放在她的小肚手,能摸到肚子里虫子破壳样的弹动声,有天半夜她就对他说,我的喉咙疼了哩。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他的媳妇就果真死去了。
他爬在媳妇的肚子上哭得死去活来,哭着哭着他就不哭了。他听见媳妇肚子里的弹动还依旧蹦蹦跳跳。然后他就背了一斗粮食跑了五十里去请接生婆。天将亮时,他牵着毛驴,把接生婆请到村里后,他媳妇已经被抬在了大门外的草铺上。
接生婆说,人呢?
他指了指草铺,说在那。
接生婆没有下驴就调转驴头又走了。
走了时接生婆只说了一句话,说你们三姓村没有一个大夫,就得死的要比生的多。那一年他刚好二十岁,死了媳妇,守了二年空床,忽然在一天就从村里不见了。他的哥嫂妹妹天黑时不见人回来,就在梁顶崖头唤得嗓子流血水,连夜照着马灯在摔死过牛羊的沟里崖里找。一夜之后一家人沮丧在村中央的石头上,就知道他离开村落了,走离耙楼山脉了。十三年后,他背着一包袱从村外回来时,把包袱放在村中的十字路口上,吃着妹妹端来的捞面条。妹妹说哥嫂都死了,都死在前年的腊月里,你孩娃杜岩十七了,能犁地、扶耧、扬场了,该成家立业啦。他端着面条碗,手在半空怔了怔,村那头就有了姑娘司马桃花的尖叫声,说她哥司马笑笑进城卖皮子还没有回来呢,可嫂子要生娃儿哩,生了一天没有生出来,现在死在床上啦。这时候,他起身到了司马笑笑的家里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差人把司马笑笑的女人抬屋中央的亮光里,放在搁死人一样的门板上,看了一眼说,笑笑媳妇是我们杜家的姑娘呀,然后就在她的人中上掐了掐,爬在她的嘴上吹吸一阵子,待她哇啦一声醒过来,他就找了六床被子,在门板头上叠三床,中间砌两床,脚头叠一床,使那门板上有了一个大斜坡。他让司马笑笑的女人躺在斜坡上,嘴里咬着刷锅的刷子把,把他的包袱打开了。
村人就都见了,那包袱里有一本线装的中药书,就是那本后来世传的《黄帝内经》,另外就是一些闪光发亮的钳子、剪子、镊子和红、紫药水的小瓶儿。那些医疗器械在门口闪着光亮,把村人们的目光,刺得不停歇地眨。二十八岁的拐子杜桑,就在众人的目光里,用床单把司马笑笑媳妇盖在斜坡被子上,让她的双腿分开露在床单外,自己兜着那包叮哩叮铛钻进不断床单里,不慌不忙把医疗器械弄得响声不断,血水、羊水像河流一样从床单下面浸出来。吃半顿饭的功夫,村人们在屋门口听到冰冷的器械相碰的声音没有了。看见他把剪子、钳子、镊子等红淋淋的扔到门板下,然后自己大汗淋漓地从床单下面钻出来,手里像提了一只剥过皮的兔子样提着一个孩娃儿。
这就是司马蓝的大哥司马森。
从城里卖完腿皮的司马笑笑回来就做主把十六岁的妹妹许给了他的孩娃杜岩了。
妹妹说,我才十六哩。
做哥的司马笑笑说,他爹是大夫,村里人谁活不过四十他也要让你活过四十哩。十六岁的司马桃花欢天喜地就嫁了。因为他会接生,能把那本脆黄的中药书上的字满山野地念下来,他知道耙耧山外的许多村人从未闻过的新奇事,他就成了村落中的一个人物哩。他说该种小麦了,村人们就找着耧耙播种了。他说小麦黄了哩,村人就往地里挑肥去,他说你家孩娃肚里有虫了,开个处方,到镇上药店抓一剂药,孩娃吃了准能打下一堆虫。他指着怀孕的女人说,你胎位不正哩,晚上左侧睡,肚子下边垫个枕头,那女人到生孩娃时就顺利利生产了。
村里没有人不重他这外出了十三年又回村的瘸子哩。他说世道都不一样啦,外面的村里都有村长啦,村里人就都觉得村长非他莫属了。他当了村长说:没别的法,三姓村要想人丁兴旺,就得生得比死得快,就得让女人生娃儿和猪下崽儿样。于是,几年来村里的孩娃就和蘑菇样满街满巷跑。可是,他没想到他这次在喉填症降临之后,他又让女人铺天盖地生娃时,女人把死像端进一盆菜送到他面前。
他一如往常样坐在那面北坡上,日光在他周转的草地发出一丝一丝的响声来,听着那细微的日光声,中药书在他的膝盖上仿佛敞开的两扇老木门。这时候他听到了面前有了脚步声,以为是有男人走来了,抬起头却是三个女人如一股风、一团火样刮过来,见了村长,她们就喝天吆地,说村长,我们就知道你是在这儿,我们来没有别的事,问你一句昨儿夜男人们疯天疯地是你指派的不是,说男人们都说是你说只要女人生娃儿和猪下嵬儿一样勤,就不怕村人活不过四十岁?是你说女人生娃儿和猪嵬儿一样,多生的反而身子结实,是不是?女人们说,你说得这么好,你咋就爱你的儿媳呢?她怎就生了一男一女歇窝呢,夜里各家都床响一夜不歇,你孩娃杜岩的床咋就咔叽几下就不声响了?
女人说我们去过镇上,也去过城里,没见过天下有你这样的村长哩,除了要女人们生娃儿,就再没有也能耐了。女人们说没有能耐你就别当这个村长呀,你当村长是让男人受活女人受罪哩。
来说这话的是蓝百岁的女人梅梅和新嫁往杜姓的司马叶,还有一个是蓝家嫁给司马姓的豁嘴儿。这是三个昨夜哭了通宵的女人,相约而来,把话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要把昨儿的一夜委屈兜头泼在他的头上。
村长说,你们真的不怕村里断子绝孙,不怕三姓村在世上丢掉呀。
你让你的儿媳妇生呀,豁嘴儿媳妇说,怕了让你儿媳妇生,我生了五胎,生老四、老五时难产差了一丁点儿要死掉,可司马桃花为啥儿生完竹翠就歇窝儿呢?
杜桑的脸砰啪一声暗下来,那本如砖的药书就在他手里合上了。
他说,弟妹,别忘了你是杜娃的闺女哩,你也算我的妹妹哩。
我算你的啥儿妹妹哟,豁嘴媳妇把手卡在腰上,说几年前你让全村女人怀孕生娃儿,你亲妹难产死了你不是也没掉一滴泪,我这妹出了五辈你还知道我是你妹呀。
老村长便不言不语了,脖子的喉结踢踏着上下动几下,似乎想说啥,终是没能说出来。这时候司马叶就往前站了两步,刺枝四散的枣树样扎在他面前,叫了一声拐子叔,说你是村长哩,三十九岁了,立马就是四十岁,全村人老几辈没人活到四十岁还识文断字,能看病抓药,无论如何你是村里知书达理的人,知书达理你竞能把一个一个男人都叫到家里,说让他们夜里回家抓紧弄女人。说你知道我这几天啥样吗?我坐完月子每天下身都流血,又黑又稠血和浓一样,流起来哗哗啦啦像是一条河,白天烧饭洗衣,忙一天下身都湿着,棉花碎布用半筐还擦不干净哩,我家满院子都是女人红烂烂的血臊味;睡一夜,第二天还下雨样沥沥拉拉滴。全村人都知道我得了下身不会干的病,都知道我男人缺个心眼儿,身体壮得和牛一模样,你知道他昨夜把我咋样了?我哭着求了他,他还把我用麻绳捆在床架上弄,弄得我死过去重又活过来,床上地下流的血像泼出去的洗脸水,我男人说你对他说,平均每个女人不生四个孩娃儿,村子就慢慢没有村子了。她说杜村长,你看看我的手脖儿,看看那肉头是咋样打了我又把捆在床上的。
司马叶就手腕伸到村长面前了。
日光在北山坡上,金水般洒下一地。初冬的潮气,在日光中噼噼剥剥化散着,微小的声息像升腾的水蒸汽。司马叶撸起红夹袄,把白嫩的胳膊猛地一下就甩在村长面前,手腕上捆绑过的绳痕,叽叽哇哇跳出来,又青又紫蛇样爬进了村长的眼睛里。
司马叶说,你看不看我的下身呀,我的下半身烂得和坏桃坏梨一模样。
村长没说啥儿,他从地上站起来,咳了一下,像含着一口痰样,从女人们身边回家了。
司马叶追着他说,你别走呀村长。
豁嘴媳妇唤说,拐子哥,你没让村人活过四十岁的能耐,你就把村长的位置让出来,光让女人生娃算啥儿本事呀。
杜桑哥,这时候半天不说话的蓝百岁的女人梅梅说话了,他说我已经生过六胎啦,再生我都要死了哩,多男人百岁就听你的话,求你给他说一句,别让他夜里缠我行不行?我通霄怕他都躲在墙角不敢睡觉呀。
往家里走着的村长听到梅梅的话,把步子淡下了,淡下了豁嘴女人和司马叶就都往前追过去,一齐说你别走呀村长,你做村长的心要公,别单单护着你家儿媳妇,像儿媳妇是你床上的人一样,生两胎就让歇窝了,可我们四胎、五胎还不能歇身子,村长杜桑立在村后的胡同口,脸色霜白,双唇绷成一条紫青的线,仿佛稍微一松会有一口东西从他嘴里流出来。看见他的儿媳妇司马桃花这时从胡同走将出来了,她是听见了吵骂走来的,走到公公身边,她淡下步子,听了几句女人们的骂,就忽然朝公公身后的三个女人跪下来。妹们嫂子们,她说不是公爹护我呀,是我男人杜岩没能耐,他是吃了爹上百副中药才让我怀上了柏娃和翠呢,要是你们硬逼我生,我就得去村里借别的男人哩。
三个女人立在村长身后哑然不动了
坡下的胡同口就静得如枯井口儿一模样。
村长杜桑望着下跪的儿媳司马桃花,忽然低下头,有一口污血从他嘴里流将出来了,顿时,山坡上和村头漫满了血腥气,死就像汗湿的衣裳样贴在了村长的前胸后背上。
第五十章
村里又有许多女人怀孕了。
井台上、牛圈里、碾道和磨房,还有河边洗衣锤衣的石头旁,你都能看到女人挺着半大的肚子在忙乎。冬闲的日子里,男人就到后坡的阳地去晒暧,见老村长还没从家起床到这儿,相互问些景况,坐一会就去崖上找那落了叶子,果却还挂在刺枝上的红酸枣。到崖下找那果虽落了,却还没被风干的小枣儿。到有一天,村前村后,都找不到酸枣了,腊月也一步一步靠过来,一片男人就集中在坡地里,晒着嗳儿,捉着虱子,计划着日子了。
说,快过年了呀。
说,该给娃们添件新衣裳,也得给媳妇买些啥儿了。
说,再去卖一次人皮吧。
说,是该了,二年不去都不知道那教火院是啥儿模样了。
说,该带上娃儿们去长长见识呢。
司马笑笑说,对,把三岁以上的娃儿都带去,让他们看看卖皮是咋样一会事,过些日子老村长死了,照村长的吩咐,再让他们陪着死尸睡几夜,他们就算长成大人了。
这是司马蓝、司马鹿、蓝四十、竹翠等这一茬娃儿第一次经历卖人皮。
日子选在黄道日的十一月二十三,一夜的修理担架,调配药水,打捆行李,烙制干粮,把杜岩留下照顾死至门前的老村长,别的男人天一亮就领着孩娃上路了。村里的牛车扎在村口,所有的铺盖、碗筷、铁锅和七七八八的零碎都码坯一样码在车板里,五副椽子担架捆在车板尾,孩娃们像串的冰糖葫芦一样挤在行李上,就和留在村里女人、村长告别了。
那时候日头在东山刚显红,有细微的响声从东梁那边传过来。坐在车栏边的司马蓝说是啥儿声音呀,他的哥哥司马森说是日头出来了,是日头从山缝挤着出来了。他就把目光投到东山梁,果然看见两个山峰挤在一块儿,留下门缝那样一条窄缝儿,日头就一滩血样从缝里流将出来了,汤汤水水,把两个山峰都染成血浆了,把东边的天空映成酱色了。他嗅了一下鼻子,闻到的是过冬小麦的青藻气,他说日头咋和血一样?咋不是圆的呢?车下的大人就把目光又冷又硬地投过来,男人们不说话,车旁的女人们嘟嘟囔囔盯着他。
父亲说,再说一个血字,我撕烂你的嘴。
司马蓝不知自己出了啥儿错,孩娃们也不知道出了啥儿错,都把目光从血浆浆的日头上收回来,看着自己的膝盖或看车上的啥东西。这时候村长从车后走到了车前,他原来丰润的脸转眼之间不见了。留在脸上的是高低不平的骨架子,颧骨像有一天终会从那儿掉下来两块石头样,而眼窝的深陷又像两眼窟。村长说大人们是去卖身上的皮子哩,谁都不能说流血掉肉的话,谁都不能说死死活活的话。于是,孩娃们似乎懂事了,意识到了事情的可怕了,脸上立马庄重了一层灰暗。
村长说,上路吧。说完他就由儿子杜岩和儿媳桃花扶着原地坐下
了,像一捆草散在地上一模样。
柳根他爹就扬起牛鞭了。
牛车就叮叮铛铛出村了。
送行的女人们,就都泪水满面,交待说早去早回啊,说有人买了就卖,没人买了拉倒;交待说卖了皮子,啥也不买也得进城买些染料,给孩娃煮染过年的衣裳哩交待说,从城里回来,一定记住买包针,家里的缝衣针没有了,说钱多了再买几根锈花针,几尾绣花线,说你们到底去几天,说个准日子也好到村头接接呀。
就有男人不耐烦琐了,说我这次就得破伤风死了呢,你不用接我啦。
说这话的是蓝百岁,他话一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女人们便闩夜门一样不见言语了。
就算告别了。
男人们走成一堆,在梁路上踢踢踏踏,牛车跟在他们身后,铁轮子从路面礓石上轧过去,把孩娃们像筛糠一般摇晃着。司马姓的坐在车左,蓝姓的坐在车右,杜姓的坐在车中,他们都袖着双手,流着冬冷的鼻涕。这是他们第一次跟随大人们走出耙耧山脉,第一次去经历割卖人皮的庄重人生,他们怀着血淋淋的新奇和心跳,看着车子走出很远的梁路,女人们还在村口招着手。
司马蓝有些可怜自己的母亲和村里的女人了,他不知道男人们为啥儿在牛车前边,把手插在怀里取着暧,看着地里旺势的小麦,又说又笑,很快就把送行的女人们忘到脑后了。而那些怀了孕的女人们,却把手扬在半空,像挂在日光中的枯枝,不停不歇地随风摆着。
他也把手在空中摆了摆。
一车的孩娃就都把手在半空摆了摆。
黄道吉日好像就是为了一个好天气。卷在梁下沟里纤薄的白雾,在铁轮的辗轧声中,慢慢地散开来。太阳不知什么时候由血浆一片粘成了红火一团,升到东山顶上,先还和山顶扯扯连连,后来叽哇一声,就跃上天空和山脉脱开了。一个世界金光灿烂了。一杆一杆的光芒使山梁上暖起来,送行的村人很快成为一片黑点,司马蓝把眼睛一眨,他们就都消失不见了。大人们在车前依然又说又笑,不时地回头招呼一下车上的孩娃们。而车把式柳根爹,也不知什么时候,一跃坐在车前,把鞭子往车前一插,袖着双手,居然就眯着双眼悠悠然然睡起来。
世界越来越大了。
天空也越来越阔了。
日光中出现的村落,远远看着,像谁随意从天空抛下的一件衣裳挂在山脉上。
牛车跟在大人身后摇摆不止,一串一堆的叮当声撒了一路,直到日升几杆,又将近平南,才停在一个村头,架锅烧了开水,吃了干粮,又继续沿着无头无尾的梁道赶路进城了。
原来外面的世界和耙楼山脉并无多少差异哩,男人们也是扛着锄下地锄冬麦,挑粪施冬肥。女人们大冷天也到河边洗衣裳,怀孕了也挺着大肚在村头拾柴禾或在门中带孩娃。狗的叫声也一样汪汪汪带有土黄色,牛哞声也和浑浊的河流一模样,就是连路边的坟地,也都是圆圆的土堆,堆顶偶而还压着一块去年清明上坟的旧纸。天空似乎蓝了些,可在村落里,有时还能遇上比这更蓝的天,蓝得似乎从天空噼噼剥剥掉颜色。唯一不同的,是这儿的怀孕女人少了些,不像村落那样儿,女人们说挺起肚子时,一夜之间发酵的面样全鼓胀了。
委实没啥儿更为新奇的。
正头顶的日头似乎暖得厉害几分罢吧。
孩娃们就都在车上相互依着睡着了。
到一个集镇时,牛车停在一家饭馆前,每人吃了一碗酱面条,从饭馆出来看见镇街的墙壁上贴了许多红纸,红纸上写了碗一样大的字,问饭馆的掌柜说,墙上写的啥儿呀。掌柜说合作化了呀,实行公社化了呀。孩娃们并不关心什么是合作化,什么是公社化,倒是大人们愣在饭馆的厅子里,脸上僵了痴怔,说土地都合到一块了?各家的耕牛都算公家了?连犁、耧、锄、耙也都要放到一个仓库吗?那老板就把眼睛瞪大了,说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呢,口音和我们这儿都一样,咋不知道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化?我们都实行合作化二年了,公社也都开始热火朝天了。大人们就不再说啥儿,不再问啥儿,默默走出饭馆了。
一路上男人们都默不言声,一脸的黑天和黑地。
一路上男人们都不时地一声十里长叹,显得凄楚而又哀凉,直到过了一座石桥,司马笑笑才冷丁儿从嘴里炸出了一句话,说我操他奶奶,三姓村的人就不是这世界上的人了嘛。这话又冷又硬,像冻了十冬九寒的青冰凌,哐咚一下从他嘴吐出来,走成一堆的大人们都当地一声收了脚,站在路上盯着他。司马笑笑却谁也不看,独自朝前走了,把别人和牛车上的孩娃哩哩啦啦丢在了身后边。
孩娃们是顾不及那么多还未到来的人生的。他们依然在车上睡得香甜无比,嘴角流出的口水把胸前的袄襟给湿了。到了日将落山时,大人们把他们叫醒来,他们发现世界变得不同凡响了,不是原来的世界了。
山脉无影无踪了,一望无际的平原铺在落日里。
城墙又高又大,一尺多长的砖垒有两丈高,凡有墙角的地方,角线连一点都不歪。白色的砖缝儿,绷得和丝线一样直。城下的护城河,水有淹脖子深,水面上的水藻枯腐了却还照样泛着青黑色。从环城路上走过去,那些拉着挑着煤球的城里人,每一开口说话,声音就脆得如耙耧山脉上少有的苹果和梨。
原来城里终于是和耙耧山脉两个世界哩。这里果真有楼房。且还有三层的大楼房,人可以站到窗外的阳台上,放眼把半个县城都拾进眼睛里。孩娃们的眼睛开始啪啪啦啦眨动了,都瞪得球圆了。他们立在牛车上,把睁累的眼睛揉一揉,让城墙、楼房、行人、关了的店铺门,死蓝的护城河和城里背书包的孩娃,都从他们的眼睛里边走过去。让城东的教火院缓缓慢慢走过来,他们就看见,司马笑笑早已经独自站到了教火院的大门前,于是就都听到了割皮的刀子声,清利利地颤抖着响在了他们的耳边上。
割皮是在月未二十六的前响。他们在教火院等了整三天,白天在教火院里游来逛去。夜里就睡在一间仓库,吃饭在教火院外面刚收过萝卜白菜的地里架锅自己烧。三天的日子,对大人孩娃都是漫长的煎熬,尤其到了饭时,教火院对面双羊肠汤的膻香味,油光光地弥漫在空气中,孩娃们对冷硬的干粮、菜汤就索然无味了。他们跟着风向追着羊肉汤的香味跑,风朝东吹时,他们就在那凌晨肉饭馆的东面盯着半空的膻香味,鼻子的吸声如城里那些打开后流不出水的水龙头。到风向西吹时,他们又跑到饭馆西边,拿手去空中抓那膻香味,用舌头去舔沾在手掌的红油腻。司马笑笑看不过去了,一掌一个地打了五个孩娃的屁股后,去那饭馆帮人家洗了半晌锅碗,端回来一碗羊肉的汤水,给九岁的司马森,八岁的司马林,七岁的司马木、四岁的司马蓝、不足三岁的司马鹿各倒几口,又各舀一勺菜汤,五个孩娃就泡上烙馍,吃得山呼海啸,香飘十里。村里的人们,各家围着一个野灶,都在空荡的冬菜地里煮饭,别的孩娃看见从蓝家那边飘过来了油香,眼就大起来,端在手里的饭碗僵在半空不动了。
三岁的蓝四十端着白菜汤泡馍从自家的锅灶那边走来了,他说蓝哥,你过来,司马蓝就端着他那被稀释了的双羊肠汤走过去,两个孩娃站在一条菜畦上,四十说你那羊肠汤让我喝一点,长大我就嫁给你。司马蓝说喝多少?她说喝一半。他犹豫了半晌,就给她碗里倒了一半羊肠汤。这时候跟着本家叔来见识卖皮的表妹竹翠竟站到了他身边,盯着他两个,眼里的光亮噼噼剥剥响。她说蓝表哥你是我表哥,你不把羊肠汤给我,你咋给她哩。司马蓝望望竹翠,又望望碗里,一仰头把半碗汤一口气喝进了肚子里。
竹翠哭将起来了。白哗哗的哭声唤来了她的堂叔,堂叔拉着她的手,到司马笑笑面前去,说你还是她亲舅哩,分羊肠汤时咋就把竹翠忘了呢,你还配她给你叫舅吗。
司马笑笑一言不发,走过去啪地一下,打了司马蓝一个耳光。又回身夺过森的碗,夺过林的碗,夺过木的碗,夺过鹿的碗,四声哗啦,把那羊肠汤全都倒进了菜地里。一时间,空阔的菜地里哭声一片,羊肠汤水花四溅,大人们都木木呆呆,孩娃们哇哇啦啦,正在不可开交时候,竹翠的堂叔开口说,你司马笑笑摔碗倒汤是想给我难堪吗?说不就是你去替那店里的小二洗了碗了,小二给你偷出了一碗穷汤嘛,我去给他主人磕个头,还怕求不出一碗羊肠汤?说着就拿上碗去那羊肉饭铺了,到那饭铺门前给小二磕个头,又给掌柜的磕个头,说了几句啥,果然就端了一海碗羊肠汤走回来。那羊肠汤的面上漂着黄烂烂的油,白淋淋的葱花,升腾着的热气,因为油腻沉沉重重到半空好久不肯散开来。回到菜地里,他二话不说,给自己孩娃倒了小半碗,剩下大半碗分给了杜柏和竹翠。
于是,空菜地里的哭声没有了,孩娃们的眼睛炽炽白白了。人群死一样的静,老远一个架起的石头锅灶下,火苗叫得和鞭子一样儿,锅里玉米生儿的跳腾,白菜萝卜的碰撞,响得撕心裂肺了。这当儿,蓝百岁啥儿也没说,挨个儿抚一下九十的脸,八十的脸,七十的脸,五岁的蓝六十的脸,四岁的蓝五十的脸,,到教火院里把一床新被子背出来,到羊肉饭铺去一阵,那被子不见了,端回半盆羊肠汤。
柳根他爹脱掉一件夹袄去了羊肉饭铺,端回来两碗羊肠汤,还提了两根羊骨头。
杜桩他爹脱掉棉袄,单穿一件布衫去了饭铺,端回两碗羊肉汤,还提了两个烧饼还有半斤炖羊肉。
蓝长寿从儿子脖子取下了镀银项圈,过去换回两碗羊汤,四个烧饼还有半只羊头。
菜地里油亮的膻香雾雾腾腾,日光一照,那香味就在半空一丝一线缠绕着,像麻麻乱乱锈花线。大人们惊天动地的喝汤声,孩娃们低头啃骨头吃肉的细碎咀嚼声,和着十一月寒冽冽的风,一世界就都成了横窜竖流的羊肉味。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相互打量,一家家都端着海碗,围在一起,把头勾在碗里和羊肉上,憋着满肚子莫名的愤怨和膻味。最后,就只剩司马笑笑一家了。他既没有往那饭铺送被子,也没往饭铺送棉衣,他蹲在地上直抽烟,把烟锅抽得发了红,冬湿的空气从烟锅上滑过去,吱吱叫着变成淡薄的白烟了。他的五个孩娃站在一世界浓稠的香味里,森、林、木像三株永远萎缩在树荫下长不大的草,蓝和鹿像河边朝阳的杨柳苗,高高矮矮一片,沉沉静静默着,眼瞅着菜地里膻香一团一团,咀嚼声流水样哗啦,到了末尾,司马笑笑磕了烟灰,对老大森说,想吃吧,想吃了,再长几岁就轮到你来卖皮了,卖了腿皮你到饭馆吃个肚撑腰圆。司马森便很庄重地向他点了头,对老二林说,想吃吧,想吃了再过几年你也该来卖腿皮了,卖了腿皮想吃啥儿买啥儿。司马林和哥一样向他点了头。又对老三林说,过几年,你哥们卖腿皮时对你和他们一块来,把自己的卖一点,就够你吃饱了。又去把蓝、鹿拦在怀里,说你哥们来卖腿皮你们和他们一块来,只要卖一个人腿上的一块皮,你们弟兄五个不要说羊汤泡馍就是羊肉泡馍也能吃个够。蓝和鹿便把目光投到三个哥的那儿去,仿佛是寻问他们卖了腿皮让不让他们吃,三个哥又都咬着嘴唇,朝两个弟弟点了头。
司马笑笑就盛了五碗白菜蜀黍糁儿汤给了五个孩娃,五个孩娃就端着碗找了避风的墙下吃起来。这当儿,司马蓝看见蓝四十端着一碗青气直冒的羊肉汤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他,把羊肉汤碗朝他这边递了递,示意让他过去喝她的羊肉汤,他朝她摇了一下头,把头扭到一边了。可扭过来头,他的目光又碰上了竹翠的白瓷碗。竹翠一边香溢四野地吃着羊汤泡馍,一边把目光深蓝乌乌地从碗沿上边翻过来,和司马蓝的目光相撞时,她朝他撇撇嘴,把羊汤喝得风吹浪打,声音像沙石样打到司马蓝的脸上去。
司马蓝把头,脸埋进自己的碗里了。
也就这时候,从教火院那儿传来了一声唤,唤声红光艳艳,飞到这儿把空荡荡的菜地照得亮光四起,连地里的日光都显得暗淡了。所有的三姓村人,都把碗僵在了半空里,嘴唇僵在了碗边上,目光哗一下投到了教火院的大门口,就看见穿一身洋布白褂的一个大夫在朝朝他们招着手。
──听见没?来了一个烧伤的,你们来一个卖皮的。
男人们同时把碗放在地上,同时站起来,朝教火院那儿涌。
──来一个就够了,只要寸半一块儿皮。
唤完话那个医生就走了,男人们便都又把步子淡下来,相互看着不松眼。
司马笑笑就说,我去卖吧,我左腿上还有二寸好皮子,除了毛边,正好能割下一寸半。
蓝百岁说,我右腿后边也正好一块二寸的好皮子,卖了还可以到羊肉饭铺把我家的被子赎回来,加上媳妇不停地怀孕,我也该给她买些补养了。
柳根他爹说,叫我去卖吧,我押进饭铺的袄是新棉花。娃他娘的肚子那么大,连口酸甜都没进过嘴。
蓝长寿说,你们不叫我卖,我孩娃脖里的镀银项圈就没了,没了银项圈,我回去咋儿向我媳妇交待哩,这次怀孕了是她不情愿,是我硬把她肚子逼大的。
闹闹嚷嚷各自都说了一堆理,仿佛要去的不是割自己腿上的皮,而是去白吃一碗羊肉泡馍样。说话间就彼此有些互不相让了,蓝百岁说村长不来就是不行哩,村长来了说让谁去卖谁就卖。说这样吧,今儿这柳根他爹年龄最大哩,今年三十四岁了,活不了几年啦,就听他一句话,他说让谁去卖谁就去卖吧。
所有的目光就集中到了牛把子柳根爹的身上去。
柳根爹说,那就抓阄吧,老办法,谁抓住了谁就去发这一笔财,谁得给所有来的孩娃买些瓜子和糖豆儿。
就都同意了。
柳根爹就在墙边捡了一张纸,叠好撕了十几块,让开始认字的杜柏在随便一块上写了一个字,团起来放到一个帽子里摇了摇,说该过年了,谁家都是一堆孩娃,谁家的女人都大着肚子,谁家都需要一笔钱哩,谁都想发这一笔财哩,听天由命吧,老天爷叫谁发财谁就去卖皮,不让谁发了谁就歇歇腿。然后他望着大家,问谁先抓?说谁先谁后都一样。看大人们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时,又看着所有来长见识的孩娃们,说你们都过来,一家出一只手,替爹们把这阄儿抓了去,别让大人们抓着伤和气。
孩娃们就围到了那帽子一圈儿。
柳根他爹说,柳根,你先抓。
蓝柳根就把手伸就了帽子里。
沉默了半晌的司马笑笑突然从人群外边走过来,把孩娃们拔拉到一边,清嗓高腔说,数吧杨根他爹年龄就数我大了,都知道村长死了我想当村长,今儿村长不在,我就把这村长当了吧──我说这阄儿不用再抓了,皮子卖我的。我卖了皮子,除了给所有的男娃买半斤糖豆儿,所有的女娃买一根绸头绳,再把大伙押到饭铺的棉衣、被子、项圈全都赎回来。
所有的目光便哗地一声扫将过来了。
蓝长寿说,笑笑哥,说话算数?
司马笑笑说,不算数我司马笑笑卖了皮子就得破伤风,不得破伤风大年初一我喉咙肿起来。
第五十一章
教火院里遍地都是如青玉蜀黍穗一样醒鼻的苏打味,就在那气味中,司马蓝和哥哥们急速地长大了,蓝家、杜家和一村的孩娃们都长了见识明白人世了。
大人们说让孩娃们一个一个来手术房里看看吧,看看有胆了,日后他们就也可以来卖皮子了。医院唯一的要求是孩娃一次最多进来三个或五个,到手术房不能说话,进屋时脚步要轻,要随手关门。孩娃们没想到手术房倒是能让人享受哩,有四盆大碳火架在屋子里,玻璃窗亮得能当镜子用。就在那金灿灿的光色里,在四盆碳火的正中央,摆了一张床,床上铺得又厚又暖,司马笑笑在床上爬着,像爬在火里睡着了,身上盖了白被子,那被子还是洋白布,干净得翻天覆地难找一星尘灰儿。在那被子外,露了司马笑笑的左大腿,大腿被大夫们围起来,有人手里拿了白纱布,有人手里端了洋瓷盘,盘里放了镊子、剪子和令巧的小钳儿。一个大夫说开始吧,手术也就开始了,就让第一批的孩娃们站到房里的墙下边,听那镊子、剪子白白凉凉的碰撞声,看着不断有擦了血的纱布丢在一铁桶里。因为那床上被割皮的是司马笑笑,第一批进去的就是他的高矮一致的五个孩娃儿。司马森在最前,老二林断后,司马蓝在中间。他们进屋看见父亲爬在一堆柔白里,火光像血水一样煮着他,五个孩娃都忽然收住步子,在门口呆住了,每张脸上都哗地惨白了。司马笑笑朝孩娃们看一眼,没说话,微微笑一下,那笑像黄色的落叶一样在他脸飘了大半天。司马蓝觉得浑身冷,身子抖得砰啪响,然捏紧的双手却热烫烫的出了汗。他不敢看那些大夫们,他们衣裳的白色使他感到自己心里像堆满了雪。看不见大夫们的刀是怎样在割动,可司马蓝想起了一年前的冬天,父亲司马笑笑剥一张兔皮时,把兔子挂在一棵树上,磨了菜刀,然后先从兔肚上开了口,左手抓住兔毛,把兔皮掀起来,那菜刀就在兔皮和兔肉的缝里红烂烂地响着把兔皮兔身分开了。他穿过大夫们挤在一起的白褂缝,看到一个大夫手里的刀在半空晃了一下,看见了那刀不是切菜刀,也不是瓜果刀。那刀小的如他自己指头样,薄得像是一张纸,刀刃似乎是开在仅有一指长的刀头上,亮得只一下眼睛就被晃花了。他眨了一下眼,想弄清那刀到底是啥模样,割人皮到底是怎样一个割法儿,可再睁开眼睛时,一个大夫把那条人缝严严挡住了。他紧捏着拳头,硬着耳根,听见了微细的刀动声,像他自己用刀把玉蜀黍叶子割成一条一条那样青冽冽的亮。可割叶进是青淡的藻腥气,然这儿却是浓烈的血腥气。他觉得两腿发软了,似乎要瘫倒在地上。埋在枕头里的那张父亲的脸,惨黄黄透亮。他看见父亲脸上那薄亮蜡黄的后边,线似的筋脉跳得如弹动的皮筋绳。看见父亲额上的汗,每一粒都有半斤重,悬在那儿不肯落下来,压得父亲的脸都变形了。从窗里透过的日光里,飞动的尘星的声音象空气落在地上或撞在墙上、树上一样响,薄亮的皮刀在父亲的腿上来回划动着,那腥红声响在司马蓝的耳朵里电闪雷鸣一样惊心着。有汗从他攥紧的手心挤出来,湿在他的棉裤上。他伸开了手,在棉裤上擦了汗,看见哥哥森、林、木、的脸都被吓得和父亲的脸色一样白,一样挂着汗,弟弟鹿却躲在哥哥们身后,把手捂在眼睛上,轻声叫了一声哥,把自己的右手往森的手里塞,把左手往林的手里塞,司马森便大人似的一把将他的头拦在怀里了,说鹿弟不怕,一会就完了。
司马笑笑仰起头,又一次把目光搁在了五个孩娃的身子上。
五个孩娃朝他走过去。
司马森说,爹,疼吧?
司马笑笑说,以后你们卖了都要打麻针,打了麻针一点都不疼。然后他对五个孩娃又挂了一脸笑,说,不打麻针价钱贵,能多卖好几块钱哩,这几块钱咱家过年用,别对村人们说爹没打麻针,多卖几块钱。
五个孩娃就欣尉地向父亲许诺着点了头。
这时候有个大夫走过来,说该换别的孩娃进来了,又说可以把你孩娃留下一个来,说说话疼就减轻了。司马笑笑就留下司马蓝,司马森便领着三个弟弟出去了。司马笑笑把手伸过来,拉起司马蓝的手,惊着说蓝娃,你的手好凉呀。他说我的手出汗哩。司马笑笑说是冷汗。问你怕吗?他便向父亲司马笑笑咬着嘴唇,让下颏往脖里低下去。司马笑笑想一会,把司马蓝往床边拉了拉,把一个护士从床边往外轻轻推了一下,然后一把将司马蓝塞进了床和护士的身缝里。
幼年的司马蓝轰一下双眼就布满血红了,仿佛一盆血水浇在了他眼上。
他像一桶小木桩样僵在了手术床边上。
他看见剥人皮果然和父亲割兔皮时一样儿,那大夫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小心地提着从父亲腿上已经剥下的柳叶般一块儿长条皮,那削脚样的刀子就在那皮下从外向他怀里拉动着,小心翼翼,一下一下,生怕把剥下的皮碰破似的。他发现大夫的手不像父亲那样笨,那样无所顾及地用力气,时常把兔肉连到兔皮上,大夫提起他剥下的一条皮,薄得如同红绸子,没有血迹,只有红润。父亲的腿肉上,血也不是哗哗哩哩流,而是如人摔在地上刚好擦破了那层皮样往外浸,浸出一层血珠儿,如新砖房的墙上过了一夜出的汗,密密麻麻一片,由护士用白沙把那血珠沾下去,大夫很快地在皮下来两刀,再由护士把又浸出的一层血珠沾下去。他看见那大夫落刀时就像闭着眼,想这大概就是村里人常说的刀神吧。他把目光朝上抬了抬,看见刀神戴了大口罩,额门的抬头纹里,藏了一个黑痣儿。他开始敬佩这额纹藏痣的刀神了。把目光从刀神的脸上搭下来,日光正好从床头照到那剥下的皮子上,司马蓝便看见日光把那薄皮照透了,红亮亮地刺眼睛,如用红布蒙在眼上看夏时酷烈的日头哩。他看见那绸红的皮子上,一层绣花线似的神经在蹦蹦跳跳地动,像一盘蛛网被一股风在摇晃着,他的一只手还捏在父亲的大手里。父亲的手又硬又热,他感到父亲手上的茧子像刀子一样割着他。他很想从父亲的手上感到父亲被剥皮的疼,可那手既不冷凉,又不哆嗦,使他的手抖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在父亲的手时歇住了,不再颤抖了。他从大夫的腿下朝后退半步,看见父亲脸上的汗落了,蜡黄也变得浅淡了,他说爹,真的不疼呀?
司马笑笑说,疼一阵就疼麻过去了麻过去就一点不疼了。
他说,男娃长大了都要来卖皮子?
司马笑笑说,卖一次皮子二年家里都有零花钱。卖一次就能娶一房媳妇了。
他说,不卖不行呀?
司马笑笑说,你连皮子都不敢卖,谁家的闺女肯嫁你?你连皮子都不敢卖,那想起来不到四十岁就得死时还不一天一天把你吓死呀。又说蓝娃儿,卖皮疼是一半天的事,可这皮和树皮一样儿,割卖过去了,抹点药水,贴几层鸡的二层皮,过十天半月它就又长将起来了,有时候长得好,还能长得和原来的一模样,还能再卖第二遍。说不过那你得躺在床上别动弹,别让那伤处湿了水,脏了土,得像女人坐月子样在床上睡着不下来。
司马蓝把手从父亲手时抽出来,两手对着擦了汗,说爹,我还是不敢卖。
司马笑笑说,再长十年你就敢卖了。
他说,我真的不敢卖。
司马笑笑说,你长大想当村长吗?
他说我不知道我想不想当村长。
司马笑笑说,想了就得不怕卖皮子,你爷就是敢来卖皮子才当了村长的。可惜你爷死时我还小,我没把这村长接下来。
司马笑笑说,卖一次皮你到城里想买啥儿买啥儿。碰到一个好主顾,比如他家里殷实得很,是他孩娃脸上烧伤了,你要多少钱一寸他都给,那时候你卖二寸见方一块儿,就和你手掌一样大,就差不多能把城里的一个百货摊儿全都买下来。
司马蓝便望着父亲的脸,想了半晌说,我就想好好吃一碗羊肉泡馍哩,就吃医院门前那一家。
司马笑笑说,卖一次你能买他十锅羊肉泡馍呢。
他说,我还想买一双洋袜子穿。
司马笑笑说,你能买一打洋袜子穿。
他说,再买一捧有红有蓝的糖豆儿,一把城里的芝麻糖。
司马笑笑说,你能买十斤糖豆儿,叫你连吃五年吃不完,吃着吃着牙酸了,你就再也不吃了;说你能买一篮芝麻糖,吃得上下牙粘到一块,嘴都张不开了呢。
司马蓝脸上有了粉红一层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杜柏、竹翠、柳根、杨根已经进了手术房,站在他们进来站过的位置上,每人脸上都挂着惊白色,汗在额上漫无边际地流。他从父亲身边走过去,像父亲拉着他那样,拉着柳根的手,说疼到麻了也就不疼了,卖一次到城里想买啥儿就能买啥儿。
拉着杜桩的手,说其实不疼哩,卖一次能买一个百货摊儿呢。
拉着杜柏的手,说你写字没有笔,卖一次买回去的笔能让你用上一辈子。
去拉竹翠的手时,他伸出了手,又把手给缩回了。他说等我来卖皮,我给四十买一海碗羊杂碎,最多给你买一碗羊肠汤。
竹翠就哭着出去了。
下一拔孩娃进来后,司马蓝脸上挂着兴奋,仿佛他刚刚从那手术床上被割下一块皮子走下来,真真切切,又把说过的话对孩娃们重复了一遍。到最后一拔蓝家的闺女一起挤进来,他不仅那样说了一遍,还拉着四十的手,把蓝四十拉到手术床的那一边,指着父亲那似睡非睡的脸,说你看,不疼吧?指着大夫左手掀起的红柿叶样的薄皮子,说你看,和绸布一样儿。
指着刀神大夫的额门,说你看,他那儿有个黑痣呢。
指着地上的半桶血纱布,说你看,有的纱布上没有沾着血都扔掉了,拿回村还能做袄的衬里呢。
指着四十额门上的汗,爬在她的耳朵上,说看把你吓成啥样了,我一点都不怕,长大咱俩就成亲,成了亲我来卖皮子,你要啥给你买啥,洋花布、洋袜子、雪花膏、洋胰子、化学卡子,要啥就买啥。竹翠她要啥我都不给买,最多她来了给她买碗羊肠汤。
第五十二章
家里的抽屉桌越来越高,高到了司马蓝举起胳膊还拿不下来桌上的油瓶儿。水缸越来越粗,搬一个登子放在缸下去舀水,掉进去就可以游水了。时间叮叮当当地飞快着,日头有时从东边出来,又朝东边落去,从西边出来,又朝西边落去。如果不记着太阳总是从门前边槐树那儿升起,司马蓝就简直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哥哥们也越长越矮,仿佛从狗长成了兔子,又从兔子长成了鼠。加上父亲司马笑笑对他 的偏爱,森、林、木三个儒哥就长成他的弟弟了。每日间他总是让他们给他洗脸,给他端饭,陪他上茅厕。随着倒流的岁月,司马蓝回到了他的一个生日里,他说我想有好多人都去沟里耍,让他们挨家通知孩娃们饭后都到村前沟里去,儒瓜哥们就分头一家一家挨门唤叫了孩娃们,在沟里他把生日油炸的花面果子一个孩娃分一枝,孩娃们吃着他分的食物,他的权力就日如中天了,就成了孩娃们的村长了。
他把孩娃们集中到沟里的一块宽敝处,指挥着他们配对儿,让这个女娃给那个男娃做媳妇,让那个男娃给这个女娃做丈夫。不愿听他的,他说你活不过四十就得死,得喉病疼得你在床上翻滚掉下来,那大他的男娃女娃,就犹犹豫豫顺从了,就开有他们的爱情故事了。
在那故事里,他指挥着一切,成了他们的村长,就把蓝四十和杜竹翠娶成了自己长命百岁的媳妇了。
又一天,依旧是冬日,依旧在村前的沟里,大哥、二哥不在场,他把蓝六十配给了三哥司马木。把蓝五十配给了弟弟司马鹿。把司马姓的三个女娃配给了杜桩、杜柱和柳根,最后还剩蓝四十和刚过三岁的竹翠时,四十说蓝哥,我嫁给谁呢?司马蓝看了看,所有的男娃都有家有口了,连脖子有瘿的丑妮和侏儒哑巴都有夫有妻了,他就犯了难,不知该让四十和竹翠嫁给哪个了。这时候三哥司马木忽然说,四弟,你自己还没媳妇哩,司马蓝噗哧一下,从口里掉出一个冰清玉洁的笑,想起自己还没有媳妇哩,就说你俩来做我的媳妇吧。蓝四十和杜竹翠就忙不迭儿过去拉着她们男人的胳膊了。
可这当儿杜柱不愿意,杜柱说你一个男人就俩媳妇呀。
司马蓝说,我是村长嘛。
杜柱说,村长就该娶两媳妇呀?
司马蓝无话可说了。
僵局像云雾一样把大家罩起来,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男娃中柳根说话了。柳根说村里的村长就有好多个媳妇呢,他的那个媳妇死了他成了大夫,哪家媳妇生娃儿,身子都得让他随随便便摸,就和他娶了一村的媳妇一样儿。
杜柱也就只好好无话可说了。后面出现的事情是,四十和竹翠谁来做正房,谁来做偏房。司马蓝拉起四十的双手看了看,看见她的两只手冻得像两段红萝卜,袄上有两个布扣没有了,他说,我让四十做我的正房哩。年龄细弱的竹翠就不甘不愿了。竹翠不愿意她就哭起来,拿头往她表哥司马蓝的身上撞,司马蓝就让竹翠做了正房,让四十做偏房。四十把手从司马蓝手里抽出来,也就默认了偏房二媳妇。她站到司马蓝的右边去,把左边的位置让给了竹翠,一场盛大的爱情也就开始了。司马蓝朝那沟里的深处望了望,又找了一块从悬崖上流有暄虚碎土的宽敝处,指着那儿说,三哥,那是你们的家。司马木就拉着蓝六十到指定的位置坐下来。司马蓝又指了一块说,柳根,那是你们的家。柳根就拉着蓝七十到那家里了。再指着一块说,杜柏,你两口儿住在这儿吧。杜柏两口就到不远处的一块虚土并肩了。司马蓝从沟里的一块石头处开始,直指到沟口这边的另一块石头结束,给每一对夫妻都相距几尺安置好了后,他领着竹翠和四十,到了一处有层干茅草的空地上,说这儿地方大,我有两个媳妇我占了。然后又望望一对一对呆坐着看他的夫妻们,和村长召集大家开会时一模样,就撕着嗓子问大家。
──想活过四十岁的把手举起来,
孩娃们有前有后地都把后举在了半空里。
──想活过五十的把手举起来,
所有的手又都举在了半空里。
──想活过八十的把手举起来,
男娃女娃把手举得更高了,身子像吊在半空里。
──想活到百岁的把手举起来,
有孩娃突然从地上站起来,把两只胳膊同时举将起来了。紧随着,男娃女娃就都哐哐咚咚抢着站起来,所有的胳膊都如树木在空中高擎着,每个孩娃的袄袖都朝上下脱滑着。日光暖暖亮亮,又潮潮润润,那沟里就像蓄了一沟温热的水,每个孩娃露出的胳膊都如煮在水里的红白萝卜了。有风从沟口轻轻慢慢吹过来,麻雀在那风中飞着时,有羽毛光闪闪地脱下飘来了。司马蓝有些激动起来,他为大家都想活过百岁感到有一丁点责任哩,感到了心里有些东西沉沉重重压下来,他想他一定要让大家活过一百岁,不让大家活到百岁他就辜负大家的期望了。他把落在脸上的羽毛捡下来,捏在手里说,我长大就要当这村里的村长了,,就有法儿让大家活到一百岁。这时候,胳膊举酸了的蓝杨根泄气气地盯着司马蓝,说那我等不到你当村长就得喉病呢?
司马蓝哑然无声了。
有许多胳膊都从空中塌下来。
司马蓝看着那一片倒塌的小胳膊,猛然心里一动,冷丁儿说都成亲了,都有家了,都亲嘴儿吧。
所有的目光就恶狠狠冰白亮亮地打过来,一条沟都成了目光的砰啪声。
他说,你们不想亲嘴呀,成亲合铺就是为了亲嘴呀。
孩娃们不言不笑,很认真地盯着他,然那冷白的目光却被他说的亲嘴的温暖溶化了。
司马蓝说,都亲呀,男人亲一个嘴能多活一岁,女人生个娃儿能多活十岁,家家的大人都这样说,要不咋就每夜里男人都亲女人的嘴,女人生娃疼死疼活,却生了一个还想生一个。
孩娃们似乎被他说服了。
蓝柳根问,是真亲?
司马蓝说,真亲哩。
蓝柳根说,你先亲。
司马蓝就在竹翠的脸上叭叽亲一下,竹翠咯咯笑了笑。他又在四十的脸上亲一下,四十也晕红了小脸笑了笑。于是,孩娃们的爱情就从天而降了,亲吻就在这沟里开始了。女娃们都如母亲一样仰躺着,男娃们就都如父亲一样爬在女娃的身子上。日头已高县沟顶,热暖蒸在沟里。风停了,空气中有一股被他们踢蹬醒了的红土味,浓浓烈烈地沉浮在地面上。村落里奇静无比,女人们的说话声,有枝有叶地传过来。一个说,他们这一次去卖皮日子女长哟,一个算了算,说六天啦,也该回来了。那个就又说,也许生意不好哩,正巧没有烧伤补皮的。脚步声就从孩娃们的头顶过去了。孩娃们一边亲吻着,一边查着数。有女娃说,你把我的嘴都亲疼了,男娃说我亲一下就能多活一岁哩,接下就是三十五、三十六的查数声。悬崖上有乌鸦盘旋着,黑色叫声嘎声瓦片一样落下来。被乌鸦登落的沙土,从崖壁泉水一样流进躺在地上的女孩娃的头发上和脖子里,她就说土流进我的脖子了,男孩娃就极温存地去她脖子把土粒沙子找出来。女娃就说,你的手好凉呀,让我给你暖暖吧。男娃就把手塞进她的腋下或袄里。一片女娃忍不住笑起来,那笑声仿佛一片豆粒撒在日光里。男孩们叭叽──四十,叭叽──四十一的亲吻和查数的声音,像干烈的一根根草棒点了火,把一条沟都染得红红彤彤了。半空里唾星如雨,地面上亲吻飞溅,空气中弥漫的孩娃们温暖和香甜,像秋熟在山野的香味一样儿,半红半金地铺天又盖地。司马蓝爬在草丛里,他们的左侧是竹翠,右侧是四十,她们都仰着身子,把眼睛眯起来。日光把她们的脸照得统体透亮,像脸上贴了一张薄而红润的纸。他左边亲了几下,右边亲了几下,就忽然停嘴不亲了。他发现他表妹竹翠穿着齐整,人却瘦得仿佛这季节里的干茅草,脸形扁扁长长,而嘴辱却肉肉软软,亲一下都把他的嘴唇弹回来。右边的四十脸虽圆圆嘟嘟,如刚生出的苹果一样儿,嘴唇却几分单薄,亲她的嘴唇时,却像亲在冰凉的一根湿布条上,。他扭头盯着竹翠看一会,又扭头盯着四十看一会。竹翠说,你不亲我了?司马蓝说,我歇一会嘴,竹翠说,表哥,你长大真的娶我吗?司马蓝说,娶就娶。竹翠说,那你得给我一样订亲礼物呀。司马蓝想了想,伸开手,刚才捉住的那根灰白里夹有黑红的雀毛,在他手里被不知啥时出的手汗湿透了,他把那雀毛理了理,插在了表妹的头发上。竹翠就仰躺在日光里默笑了,翻来覆去把那根雀毛拔下又插上,插上又拔下,无边无际地快乐着。而这边的四十看着那情景,脸上掠过一层薄暗,泪就流了出来。
司马蓝说,你哭了,
蓝四十坐起来,说你还是对你表妹好。
竹翠也跟着坐起来,力直气壮说我是正房呀。
司马蓝就对四十说,我也对你好。我长大要当村长哩,要娶两个媳妇哩,头天娶竹翠,第二天就娶你。说着,司马蓝从他贴胸的袄兜里,摸出一块新红布,打开来里边又露出一块新蓝布,蓝布里包了一块退色的门联纸,那纸上的对联墨字黑得和新写的一模样。就在那墨亮里,包着寸长微弯的一根白胡子,日光里,胡子银银闪闪,墨迹黑黑亮亮,有一丝刺眼的白光从四十的脸上晃过去。司马蓝的手一动,那白光一闪即失后有淡薄一层白色的炽热留在她的脸上了。天呀,四十望着司马蓝的手,惊惊嗲嗲说,夏天时梁上那老汉掉的那根胡子你还藏着啊。他说我做梦谁有这胡子谁就能活过四十哩。她说那你就送给我吧蓝哥哥,送给我等我出嫁时我就不要你闪家的彩礼了。司马蓝就把那胡子又一层一层包起来,亲手往她袄的里边塞。她说我的袄里没兜呀,他的手就在她的胸口停下了。可她忽然又说,兜在里边呢,他很快活地笑了笑,说你的咪咪豆儿真小呀,她说等我长大就大了。他们也就相互一望又都笑了笑。
日头已移到了正沟顶,孩娃们的亲吻依然热烈洪亮,在沟里响得像盛夏小麦地炸开的麦壳儿,香味甜味在那炸烈中蔓延不止。身后崖上的村子里,脚步声慢慢悠悠,远至近地传过来。身前沟口的田地,表苗被太阳晒热后,挺直麦叶的撑腰声,细绿一片,由近至远,像柳絮杨花朝沟的那边飘过去。有女孩娃在男娃身下,叫着说我的腰疼了,我的腰疼了,男孩娃却不理不睬,一个劲儿地亲着嘴儿查着数。他的数儿已经数到了一百一十多。这时候头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近到了仿佛就踩在孩娃的发稍上,就从头上跌落下来了男人的唤话声。
──喂,见孩娃们去哪了?咋就一晌没影儿。
沟里的亲吻声哐地下黑黑沉沉了。
从村西传来了女人的答
──没见哟,我也在到处找我家的一群妮子哩。
这一问一答的是村长杜桑和蓝四十的母亲杜梅梅。他们问答完了,脚步声也跟着由近至远地飘走了,像白色的花朵一样无声无息了。
仿佛是冬未初春刚走来的春暖突然遭了一场风,风止了,春暖却再也不见了。孩娃们再也不相拥相抱相亲相吻了。他们都从地上坐起来,半梦半醒的木呆着,如同还没有明白刚刚发生了啥儿事,还没有从爱情中抽回身子来,就相互打量着,目寻着,都把目光搁到司马蓝的身上了。
司马蓝从竹翠和四十的中间站起来,对着日光揉揉眼,瞟了一眼孩娃们,半旋过身子来,盯着身边的杜柱说,你亲了多少下?
杜柱怔了怔,六十二。
司马蓝说,那你就活六十二岁了。
杜桩就灿烂了一脸的笑。
司马蓝问和杜桩配对儿的杜草草,你生了几个娃?
草草如在梦里样,说一个也没生。
司马蓝说,那你就活不过四十岁。
草草就噼啦一声醒过来,说我生了男娃女娃七八个。
司马蓝说,那你就活七十岁或是八十岁。
草草脸上的笑就把半条士沟给染红了。
司马蓝又扭头看着柳根问,
──你亲了多少个?
──八十一。
──那就活八十一。
──我亲了八十二,
──那你就活八十二。
──我亲了八十三,
──那你就活八十三。
──我不知道我亲了多少嘴,我不识数哩。
──那你就活不过四十岁
──就有哭声雨淋淋地响起来。
──哎,蓝哥呀,他亲了我一百下。
──那他就活一百岁。
──哭声就没了。
──司马蓝哥,你亲了我俩几下呀。
──你俩别说话,你俩都说你们生了十个孩娃儿。
──那我们就生了十个娃。
──那你们也活一百岁。
──可我亲了一百三十七个嘴。草枝,我是亲了你一百三十七下吗?
──不管你,反正我生了一堆娃。
──多少个?
──像母鸡抱蛋一样一堆儿。
──多少个?
──像抱蛋一样三十个。
──女人一辈子最多能生十个娃。
──人家说村里有人生过十二胎。
──那有一半是死胎。
──死胎也是一胎哩。
──那也才是十二胎。
──那我就生了六个男娃儿,六个女娃儿。
──那你就活一百二十岁。
──木哥,你亲了六十姑娘多个嘴?
──二百嘴。
──那你就活二百岁。鹿弟你哩?
──二百嘴,也是二百嘴。
──那你也活二百岁。
这当儿,杜桩想说出一个天大的数字来,他张了张嘴,要说时看见沟顶上站了一群人,淡淡的黑影像树身一样倒在他们的身子上。孩娃们回过头,看到了真的村长领着村人们收工回来站在沟脑上。司马笑笑手里拿着一把锄,蓝百岁、柳根爹、杨根爹和蓝长寿扛着铁锨,杜根挑着一对箩筐。他们并排在一棵桐树下,女人们侧团成一堆站在沟北沿。一村的大人们看着孩娃们一对一对,就像看了一场戏,脸上漾溢的快乐从沟顶跌落在沟底孩娃们的脸上去。
他们的爱情戛然止住了。血红骨白的生活云涌雪飘一样又把他们淹没了。
第五十三章
村长杜桑死了。
这一天天象反常。云是青红色;天低得很,整日不散的冬雾,一线一线绕着脖子。风硬得青一块紫一块地吹。卖皮子的人们,刚踏上村头的梁道,孩子们连司马笑笑给分的糖豆、芝麻糕都还未及吃尽最后一口,从村子里就传来了司马桃花白亮亮的唤。
──不好啦──我公公死了──
──不好啦──他说死就死啦──
──他说死就死啦,可男人们去卖皮子都还没有回来呀──
牛车轮的铛叮也就加快了,车板上的担架摇摇摆摆,司马笑笑从担架上折身而起,问身边的杜柏和竹翠,是你们娘的叫声吧?杜柏说像是哩。司马笑笑脸上的因寒而青就渐渐消没了,变得红润起来,仿佛有热毛巾暖过一样,血在他身上流得哗哩哗哩。车上坐的跑不动路的男娃女娃们,都听到了那热暖的血流声。司马鹿说,爹,你的脸上好红呢。司马笑笑没有理老五,回身对跟在车后的森、林、木说,快跑回村里看看是不是村长死掉了。
司马森就下山的鹅卵石样朝村里滚去了,杜岩和竹翠也从车上跳下跟着跑回去。
司马森又鹅卵石样从村里滚回来,钉子样在村头打住,把牛车拦了说,爹,村长真死了,姑在村里挤马乱叫哩。
司马笑笑脸上便亮光闪灼了,他从牛车上走下来,扶着车拦,寒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乱糟糟响。村里的女人们跟在司马桃花团着走来了,梅梅肚里孕着蓝三九,杜菊肚里孕着司马虎,还有几个怀孕女人胀着肚子走来就如手里推了车。死了的村长是她们的本家哥,因此她们脸上的急迫便焦黄雪白,花花打打一层往下落,看见司马笑笑就说,不好了,天塌啦,村长死掉了,你们再不回村就没法儿收拾啦。司马笑笑问,啥时儿死掉的?司马桃花说,实在太冷了,怕要下雪呢,没到三九我家缸就冻裂了,他在床上躺着说,把床头的粮缸滚到灶房当水缸。我把粮缸滚过去,到半坡泉里挑了两担水,到屋一看他人就死掉了,脸青的得和苹果一样儿。
司马笑笑盯着桃花的脸,真死了?
司马桃花说,身上都硬了。
司马笑笑问,咋会说死就死呢?
他媳妇杜菊说,总得有个兆头吧。
杜梅说不是说缸都裂了吗。
司马桃花说,早上、中午他都喝了一碗鸡蛋面汤呢,还问你们卖皮的咋还不回村呢,可灶房里的水缸咯嚓一裂口,水就流了一地,你们就回了,他就死在床上了。桃花说得不快不慢,就像村人回来了,她把景况说明了,事情也就过去了,刚刚脸上的青白色的惊恐和紧张,在看到了哥哥司马笑笑之后,慢慢消退了。
司马笑笑拐着腿,回身看了随后从梁上走回的男人们,把妹妹叫到一边去,说了几句啥,司马桃花的脸彭地呆白了,成了一张霜冻的纸,可司马笑笑又说了几句啥,她的霜冻就缓缓化开来,那张脸又一如往日那样微微红着俊俏了。这时候拉在牛车后的男人们走到村头来,他们手里拉着没有坐车的孩娃们,看见围成团的女人,老远说不用来接哩,村男人谁也没发财。
司马笑笑大声说,村长死了。
蓝百岁和所有的男人都咚地戳下了,
谁死了?
村长死了,司马笑笑朝回来的村人们面前瘸了瘸,扶着牛车把身子竖得挺直些,咳下一嗓子,先扫了一眼左边女人们,又扫眼前的男人们,暴着嗓子说,这次卖皮我把钱都花给村里人本来是应该的,可大家都说村长死了让我当村长,没想到村长他当真呜哇一声就死了,既然这样我就接着村长替大伙办事了,谁要不听我的,不同意我司马笑笑当村长,就趁早站出来说清楚。
司马笑笑大声唤着问,谁不同意我当这村长呀?
人群就忽然死静了,潮雾流动的声音清晰可辨了。
司马笑笑唤,谁不同意了站出来说一声。说明人不做暗事,不站出来到时不听我司马笑笑的招呼,我就要照村里规矩办事哩。然后他停顿一会,盯着蓝长寿,说长寿兄弟,你同意吗?蓝长寿说你是用身上的皮钱赎回我孩娃的镀银项圈哩,我能不同意你当村长吗?
司马笑笑看着杨根他爹,你呢?
杨根爹拍着身上的袄,说这袄是新布新花,不是你这袄就是饭馆掌柜家的袄啦,我这两天都该冻死了。杜桑死了只有你肯为村人们想,只有你接这村长合适哩。
司马笑笑看着柳根他爹,你呢?
柳根爹把身上的夹袄掀了掀,同意哩,谁不同意我都同意哩。
司马笑笑又看着下一个人。
我同意,我孩娃的糖豆都还没吃完,村里谁卖皮也没像你舍得为村人花钱呀。
司马笑笑再往后看一个。
笑笑哥,我能不同意你当村长嘛。
接着看下去。
你当吧,谁当都活不过四十岁,死了不都是一把黄土嘛。
最后就看着蓝百岁。
蓝百岁轻轻朝自己脸上打一下,把自己像丢一兜儿泥样丢在自家的行李上,自言自语说了句,要是我把皮子卖了该多好。许多年以后,蓝百岁还在重复这句话。
有一只羊从村那头朝这踢踏着走过来,脚步声鼓槌样当的当的敲,忽然一声冰色的咩叫,像鞭子一样坚韧地抽在村人们的耳朵上。跟下来,村人们就听到了男娃女娃青刺刺的哭,一条条、一带带、从村长家那儿传过来。大家回过头去,都看见村松和竹翠兄妹俩在自家门口缩成一团,哭声哆哆嗦嗦窝在胡同里,像一潭流不畅通的水。
司马桃花朝儿女们忙迭迭地跑去了。
司马笑笑把目光从杜家门口抽回来,看了看车上车下始终没有声响的村娃们,说那我司马笑笑就是村长了,各家各户、男女老少,大小孩娃,从今儿起就都得听我司马笑舌的话,他朝人群中间瘸了瘸,把嗓子放到最粗处,吼着我说两件事,一是从今天开始,老村长杜桑的死尸在村里停尸一个月,各家大人都要领着男女孩娃守尸一夜,不是为了给老村长守灵,是要让这茬孩娃们练练胆,让他们知道三娃村人死得早,知道人死就是没有气儿了,没有啥儿值得害怕的。第二就是过了年一开春家家都要种油菜,我见过的几个长寿老人他们都说他们是人老几辈吃油菜,兴许我们吃几年油菜就都能活四十、五十、七老八十了。
村长的死尸停放在村中央的皂角树下,搭了草棚,围了草席,像在村中央十字路口盖了一间大草房。下了一场雪,满山遍野都是皑皑的白。冻裂了水缸,冻破了面盆,昨夜洗过的碗放在案板上,到早上吃饭时,那碗结在一块拿不下,用力一搬,一打碗哗啦就碎了。还有柳根爹喂的牛,下半夜还在糟里吃着草料,来日到牛圈一看,牛却死了。
冻死了。
还冻死了几只羊,几头猪。
这一年委实冷得稀少。拐子村长杜桑的死尸倒是享了天福,一点儿没腐坏,冻得手还是手,脚还是脚。终于是各家都领着孩娃在尸棚里睡了一夜,到了腊月十九,各家轮尽了,没人在愿去那受冷了,司马笑笑就说,明儿埋人,今夜我和孩娃们守最后一夜。
灵棚里点了马灯,棺材前除了冻成冰块的供品,生了两堆干柴大火。夜饭一过,闲下的村人没地方走动,男男女女就都到灵棚里烤火谈天。孩娃们就都围着灵棚和棺材躲躲藏藏,说笑声一片,欢乐由灵棚朝黑夜的四周延漫。到了下半夜,瞌睡如期而至,大人们就都走了,叫不动那些藏找的娃们,也就任由他们去了。
司马蓝原是和森、林、木、竹翠、四十及柳根、杨根在灵棚外边做着捉迷藏的游戏哩,知道大人们都在灵棚里的火堆旁谈说油菜长短,然当他第五次从灵棚外到灵棚里寻找藏起来的孩娃时,他一猛跑进来,顿时感到异样了。原来盖在棺材上的棺盖被父亲司马笑笑掀下来,摆在火边上,在那棺盖上铺了一床守尸的花被子,父亲和四十的娘梅梅都坐在棺盖上,用被子盖了脚,手伸在正面的火苗上,不知道他们正在说什么,他进来他们的话突然断下来,两个人的脸上都腾地红起来,把脚从被子里抽将出来了。
司马蓝好像做错事一样愣在灵棚前。
四十娘望着司马蓝说,我来找六十、五十、四十回家睡觉呢,蓝你见了他们吗?
父亲啥也不解释,起身穿上鞋拉起棺材板上的四十娘,说让蓝娃在这守一会尸,说无论如何不能灭了棺材前的香,便拉着四十娘的手朝灵棚外边走去了。
他看见好像四十娘不愿让爹拉着手。可爹不由分说把她拉走了。
她走出灵棚还回头望一眼,说六十、五十、四十们回来了,让她们在这灵棚下面等着我。
他们就走了。
司马蓝被困在了灵棚里。他不知道父亲和四十娘去了哪。世界上一下就剩下他和棺材了。他和哥们已经伴着那死尸睡过了一夜。他对自己说,人死了,不会动了,都冻成冰块了,想让他说话动弹他也不会了。可他心里还是有些慌,有些怦怦跳,感到身上的血缓缓冷下来,流得慢起来,似乎终于停下凝住不流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怕那死尸,他故意朝那棺材走过去。灵棚外的风声青白白地响进灵棚里,村外山脉上没有化的雪,像冻在山坡上浓稠的白雾一样铺盖着。新添在火上的槐木柴,过年鞭炮样爆炸着,火星不时地飞到棺材上,又咚地落下来。他到那棺材前换了三根新香插上去,又用手摸了摸棺材的头,证明自己果真胆大了,不怕死尸了,就对自己说,司马蓝,你已经不怕死尸了,不怕死了呢,不怕活不过四十就得喉病呢。
他很坦然地立下来,心跳果然减缓了,血流舒展了。他得意地微微笑下来,说我什么都不怕了,连活不过四十也不怕了呢,我就像过了门槛一样,过完了孩娃时候的惊怕呢。供桌上的马灯昏黄一团,灯光在风中摇晃有声,新换的三柱草香,在静夜里缭绕不止,细丝样的草香味,在冰冻死尸的黑色寒味中,时有时无。他深深的吸了一下鼻,又吸了一下鼻,他嗅出了死尸的黑色寒味里,除了草香、冰气。还有满地陪尸人睡过的稻草味,堆在地上的被子的潮暖味,棺材上的黑漆味。他往棺材的中间站了站,把鼻子往棺材的上边挪一挪,闻到从那棺材最里还散发出一种浅红红色的冻肉味。他想起他弟兄五个和父亲司马笑笑来陪尸那一天,看到死尸冻成冰的手脸都是乌紫色,他想这黑寒的尸味里,最多最稠的一定是从棺材里发出的乌紫的尸冻味。他想,现在这死体一定和年初他叔的尸体不一样,一定满身都是像水缸上瓷釉一样的暗红了,摸上去一定就像摸那冻裂的水缸样,又冷又硬,倘是手上有些水,手就一定会像冻结在缸上一样冻在死尸上。
他说,你敢把手伸进棺材里边吗?
司马蓝说,我什么都不怕。
他说,你伸呀,
司马蓝就果真把手伸进了棺材里。身后的柴禾燃烧着朝火堆外面延,火苗分散着小下来。棺材里边暗黑一团。司马蓝的手碰着那暗暗黑黑时,像把手伸进一个黑洞摸东西,寒凉之气蛇一样绕在他的手脖上。他身上打个颤儿,又努力让心里松活一下,就像把从胸膛里提起的一团肉又放在了胸膛里。
司马蓝说,看我把手伸进了棺材吧,人家说,你敢摸摸那寿衣?
他说,我就敢。
司马蓝往棺材的脚头走了走,使自己的肩头高过棺材板,然后一弯腰,手就抓住寿衣了。那寿衣是村长离开村子那些年,为自己准备的黑绸布,是村里所有死人中,唯一穿的一件黑绸布。司马蓝抓住寿衣时,像抓住了蛇的皮,凉凉滑滑,指头一松绸布就从他手里流水一样滑掉了。
他没有第二次再去抓寿衣。他觉得心里有些紧,直往一块缩,可是他说,我就抓住寿衣了。
那人说抓了你又松开了,有胆你去摸摸死尸的脚。
司马蓝不言不语了。
那人冷冷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敢,司马蓝盯着那人的脸。
那人说你敢你摸呀,司马蓝眼睛里有了冰火火的光。
那人就又是一声冷笑,不屑地转身走掉了。
司马蓝说声你别走,突然又往棺材的小头迈一步,右胳膊叭嚓一伸,一反抓住了村长的脚。
脚是一双新的千层底儿鞋,鞋底上的白针脚像是粗沙石的面。司马蓝紧紧捏着鞋尖儿,感到村长的中脚指弓起来顶着他的手。他想村长原来是中脚指比大脚指还要长的人,想村长他要吓我他会动动脚,可村长的脚和树根一样没有动,于是他就盯着他面前那个人,说我抓了死人的脚又咋样?
那人倒不言不语了。
司马蓝朝那人回了一个冷冷的笑,他听见他的笑像一个月前他在教火院第一次见到的洋玻璃,又白又亮,落在灵棚的地上稀哩哗啦啐成一粒一块了。他想离开灵棚走出去,可那人听了他的笑,眼睛盯着他像盯着一个想要逃离开的贼。
──你敢去拉拉他的手?
他把身子往棺材中间猛地一挪,一把就抓住了死尸的手,那手指头像五根弯了的冰凌条。
──你敢摸摸他的脸?
他又朝棺材大头走一步,跨上架棺材的板凳头,一弯腰按住了死尸的宽额门。村长的脸上搭了一条白手巾,手巾从他的手下啪一声掉到村长的耳根下,有一端还挂在村长那一碰就掉的冰冻耳朵上。他想把那手巾重新搭到村长的脸上去,把村长石碑样的额门盖起来,可面前那人的双唇又动了。
──你敢摸摸村长的嘴唇吗?
司马蓝有些忍无可忍了,呸一下,把一口吐味吐到那人的脚面前,极鄙视地给了那人一白眼,把手放在死尸的嘴上了。村长死了可他的嘴却还张着,双唇上没有半点软,青青硬硬像是水缸口的冷沿儿,他的牙是紧紧的咬在一起的,啃了一枚红铜元。他的手把那铜元从牙上碰掉了,叮当一下,他以为村长会折身坐起来,可村长到底没有折身坐起来。他想又要棺材里只要哼一下,哪怕从鼻子或嘴里呼出一丝热气儿,他就惊叫一声跑出灵棚去。可村长没有动,没有呼出一丝热气儿,躺在棺材里,就像穿了衣服的一条青石碑,于是他的手就放在那嘴唇上不动了。他感到了村长露出来了牙齿像他光脚踩在玉蜀黍粒上一样硌着他的手。他把手往上轻轻抬离一天缝,感到了他手上的冷汗把他的手掌冻在了村长的黄色门牙上,分开时发出吱吱的声音来,像把冻在地上的一领草席结起来。那声音使他的心里轰隆一响,就又立马声断音止了,他又平静下来了。他朝着对面那人笑了笑。他忽然笑得温柔而又甜嫩了,就象最终过去了一座没人能过的独木桥,他在年幼时的一个冬夜首先过去了,坐在对岸发出的笑永生永世没有人能体到他的快乐和惬意。
这时候,月亮自村胡同里走出来,到了村中央,从灵棚口照进了灵棚里,加上房上、树上、墙上、路上和山脉上不化的白雪,灵棚里的两堆火虽然成烬了,可灵棚里反而更加溶溶明亮了,充满了柔美细润的光。棺材的影子,在月色中像一块黑纱布。将尽的草香,味儿粉粉淡淡,在寒凉的月光下一线一线地飘。积雪白烈的青冷,从村外流进村子里,在灵棚口和死尸的黑凉气息碰在一块,灵棚下就黑白分明地卷着一股半腐半冰的混合味,还有冬小麦的清新味,槐木柴烬上浸出的槐油味,能听到那几种气味走到一起的碰撞声,能听到月光和雪光在一起的叽喳声,还有村外小麦苗在雪下的舒筋动骨的响动声。
司马蓝把手从棺材里抽将出来了。
他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看见在灵棚口站了十几个人。刚才捉迷藏的要寻找的森、林、木、四十、五十、六十、杜桩、杜柱、柳根、杨根和杜岩、竹翠都痴呆呆地立在灵棚前的月光里,莫名奇妙地望着他。他说我敢摸村长的脚、手,还有他的嘴。他说刚才我的手冻在村长的牙上了,揭手时吱啦一声,吓了我一跳,像把手从河水上揭下来。他说你们谁要敢和我一样把手伸进棺材摸一摸,谁就不怕死了,不怕病了,得了喉病一说一笑也就过去了。
没有人接搭司马蓝的话。大家都默默地站在棺材头。
真的呀,司马蓝说,我爹说的呢。我爹是村里的村长了,你们还不信?
依然是月光有声的静。
司马蓝说,森哥,你来摸一摸。
司马森就过去把胳膊伸进棺材里。
司马森把胳膊拉回来,说我摸着村长的耳朵了,村长的耳朵硬的就像瓦片儿。
林哥,你过来摸一摸。
司马林就踩到棺村这边的板凳头儿上,摸了说村长的脸就像瓦盆儿。
木哥,你也摸一下。
司马木说村长的鼻子和河滩的石头一样儿。
杜柏,他是你爷哩你还怕?
杜柏把手伸进去说翠,你摸摸,爷的手好像还热呢?
竹翠把手缩回来,说一点也不热。
柳根说,就是一点也不热。
杨根说,和房檐下的冰凌条儿一模样……
就都鱼贯着去摸了。只有司马鹿立在供品边上吓得嘤嘤泣泣哭。柳根说只有你家的鹿不敢摸。森、林、木说,他才三岁呢。司马蓝就说,等村里明年谁死了再让他摸吧,那时他就又长一岁了,孩娃们就都大度地同意了。司马鹿水嫩的哭声流水一样断息了。
第五十四章
穿过月落的时光,村街上各家门前蹲坐吃饭的石头长大起来,门槛儿也高不可攀了。花旺的树叶缩回到了芽儿,壮牛成了小犊,一些坟墓里的死人,都又转回到了世上。司马鹿、蓝三九和竹翠都又回了到了娘的肚里,那个当儿,司马蓝、柳根、杨根、杜桩、五十、六十、杜柏等一茬娃儿,天天为忽然断奶哭天唤地。他们走在街上,随便看见哪一个女人在门口喂奶,白润的奶子都像冬天初升的日头。盯着那硕大的奶头如看见了一粒丰硕的红枣,闻着那腥美的奶香,白浓浓从大街小巷一飘而过,甚至怀着忌羡仇恨的内心,用目光贫焚地去抱 玩那女人诱人的肉奶和乳汁;再或索性猛扑过去,把那吃奶的孩娃推到一边,自己一把抱住那藕白的奶子吞咽起来。无论如何,那时候,他们会得到有奶水的女人的同情呢,她们会把自己最后的怀扣解开,在门口的树下坦露出新织的布匹样洁白的胸脯,把面袋一样的奶子送给这些孩娃一会。他们不得不被断奶,是因为他们的母亲又要生产。而门口这些女人,不过才刚刚显起肚子来,才怀孕三个月或两个月,奶水还丰足得同河水一个样。
他们的人生就是终日在街上寻找奶子和奶水。
那几个年月,奶水像百年一次的涝雨一样铺天盖地地在村里朝湿着。每一个女人都怀孕,每个女人的奶子都一年到头地廷起来,把胸前的布衫云湿那么两片儿。从村子这头走到村子那头去,还找不到一个没有身孕或是不奶娃儿的女人哩。
女人的大肚和摇晃摆动的奶子,连续三年把狭窄的村街都给堵住了。有一年,树芽儿嫩在枝头,山坡上桃红李白,各家的房檐下都一股股窜动堆积着胀鼓的春气。泛青了的小麦脆吱吱的生长声,一天到晚在村里绿旺旺了一片。不冷不热的气候,是女人一年间坐月子最好的光景,快要生的扶着肚子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手里拿了针线,为肚里的孩娃准备着小衣小鞋,那些刚把肚子挺起来的女人,挑着粪担或扛着锨锄,从她们面前走过时,都要淡下脚来,眼巴巴地望着人家的大肚,想着自己刚显的肚子,说:
──还有多长日子?
──就在这月生呢。
──不冷不热,你咋就能选这么好的坐月子的日子?
──给你男人说说,生娃儿是做完那事停红以后的九个来月,下回你一定要算在春天秋天生,不冷不热,是女人的福季哩。
──可那拐子说,生完一胎三个月就得接着怀上下一胎呀。
你就说你们每夜都有床上的事,可怀不上谁有啥法儿。那女人莞尔一笑,神会了经验,摆着肚子走了。下一次坐月子,她就也坐在下年的三月四月了。
三月四月,就成了孩娃们最为饥肠的日子了。本来昨天还都吊在娘的枣头上,咂着腥甜,可她们在村头商量着狠下心来,来日有一半娘的奶上就辣得如火,苦得似胆了,于是便响起了一村白亮的断奶的哭唤。哭着哭着睡着了,醒来就再也不敢去碰那耦白上的红点儿,也就只好将就着吃了半碗家常便饭,吃力地翻过门槛,到大街上或是院落里木呆呆地站着。
司马蓝就在那灰色的木呆中立着,半响的日光,明亮在村里的街街巷巷,连沟崖边上数十年的老槐树,都通体发出绿旺旺的光亮。他看见那数十岁的老槐树,都体发出绿旺旺的光亮。他看见那树下有头母猪,卧在日光里,把眼睛眯得满脸都是安详的笑。它铺在地面的肚子上,有上十个闪着赤光的奶子,一个个都鼓得和暄虚的蒸馍一样,奶汁儿白哗哗地从那奶皮上流出来,许是别的猪娃都满月出窝去了,这儿只有两个崽儿在那奶子间闭着小眼,欢天喜地拱着奶水,快活得边吃边唱,红叽叽的哼声流了一地。司马蓝的嘴里涌出了涎水,他想起了三天前娘的奶头上那鸡苦胆的黄汁。他说娘呀,饥哩,娘到屋里一阵,就把大奶上的红枣放进了他的嘴里。他的舌尖碰上那枣头时候,和被针扎了一样又迅速地把那枣儿从嘴里吐了出来。怔了片刻,又换一粒红枣,试着用舌头去舔那枣时,一样的烈苦轰一声流遍了他的全身。
他哇啦一下哭起来,三个哥哥森、林、木,却在一边赤裸裸地笑。于是,他哭得更加厉害了,恨不得把嗓子哭出血,吐在他们面前把他们的笑都给吓回去。可是,他终是没能哭出血,只是把门后蛛网上睡熟的蜘蛛哭醒来,在网上手忙脚乱地跑动着。看见那惊慌了的蜘蛛,他忽然想把哭声截下来,过去把那蜘蛛从墙上赶下地,可又模糊觉得突然停住哭唤,似乎是一件不应该的事。就这个时候父亲司马笑笑说话了,说没有看见你娘又要生了嘛,我还以为你这孩娃真的自小就比你三个哥哥懂事哩。
就不再哭了。果然地懂事了。他发现母亲的肚子和麦场上的石磙一样儿。他奇怪母亲的肚子是从哪一天开始鼓胀起来的,想自己每天、每夜都爬到母亲的肚上吃那两颗红枣儿,只感到母亲的奶水由稠到稀,由浓腥烈甜到了寡淡如水,可从未发现过母亲的肚子在不知不觉间大到骇人的田地里。他也就因此明白,他的断奶是因为母亲的肚子大起来。明白那肚子大到不能再大时,他家里就要添人增口了,他就要和那两粒枣儿永永远远分手了。
也就终是无奈地分手了。
盯着老槐树下的欢天喜地,粘稠的猪奶味白浓浓地扑过来。他咽了口水,手上生出一层想去抚弄猪奶的汗,把那汗水往自己裤上擦了擦,他果然朝那母猪走过去,蹲下来用手试着去碰那母猪的奶头儿。
猪奶头儿又热又硬,像娘在锅里煮的热红薯。他轻轻捏了一下最靠后的猪奶头,那两个小猪和母猪都若无其事地看他一下,眯闭着眼睛了。老的似睡非睡的模样儿,享受得呼吸声匀称而又悠长,小的拱着奶子,吃完这个换那个,查数儿样,从这头吃到那头,又从那头吃回到了这头来。司马蓝感到小手痒得仿佛被蚊虫叮了样,他把手在膝头搓一下,将蕴藏在嘴里的口水咕咚到肚里去开始大胆地用手去抓猪后腿边上小猪不屑再吃的红奶儿。他没想到小猪不吃的奶儿也有那么多的白汁水,他一捏那奶水就呖呖啦啦流出来,把他的小手全湿了。
他舔了舔手,那奶水比母亲的奶水还要甜,他开始不停地咽自己的自己的口水了,喉咙里好像有虫子在上下爬动着,肚里也隆隆地响起来。他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吃娘的奶水了。
猪奶水的甜味从四面八方朝他袭过来,使他不得不把蹲着的双膝跪下来,不能不去噙那奶头了。可在他和那两个小猪并排儿爬下吃了一阵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唤。
他把嘴唇僵在那粒大枣红奶上,有几根猪毛在他的鼻尖上扫动着,还有猪腿上的一片毛儿像冬天他睡过的狗皮褥子样铺在他脸上。
──你是司马笑笑家的老四吧?你过来。
他回过了头。
──你过来。
他看见四十的母亲坐在他家墙后的一块石头上,怀里抱着几个月的蓝四十,把衣服扣子解开了。她说你过来呀,你娘快要生了吧。然后她把左边的奶头儿塞进四十的嘴,把右边的奶头朝他的摇了摇。
他听见了她摇的奶袋里,奶汁如半桶水样咣咚咣咚响。就丢掉那猪的奶儿朝她走过去。
──吃吧。
他怯怯跪在她面前,小心地用手抚着那奶儿,瞟着不足一岁的蓝四十。他知道那两个奶袋属于她。他看她的时候,目光就像一个崽儿想要去吃另一个崽儿的食,可怜得悲天戚地,连抚在那奶上的手,也仅仅是用指尖在轻轻碰动儿。
可是,她对他笑了笑。这是她那一生对他的第一次笑,笑得无声无息,就象一辫初绽的红花浮在她那水嫩的嘴角上。
于是,他们相识了,开始了他们情爱最初的行程。他含着她母亲的右奶,她噙着左奶,两个人的一只手都在那双奶的缝间游动着,像一对爬动在一片暄虚的土地上的多脚虫。他们的余光相互打量着,两只手爬到一起时,他们的目光就带着奶香的甜味碰响在奶前的半空里,如两股清泉在日光中流到一起,积成一潭,闪出了明净的光辉。这当儿,他们的手在那片胸前的空地上相互触摸着,就像他们彼此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发现了还有对方样新奇而又欣喜,都感到那已经开始稀释了的奶水甜得无边无际,把眼角外的山坡、村落、房舍、树木、猪狗都染得甜腻腻的了。他们不言不语,她才刚刚学会叫娘。而他早已会叫爹娘、哥叔、猫狗、羊牛。除了知道奶水的重要,他也早已明白了伙伴的重要,明洞了猪和狗的区别,树和房的区别,大人和孩娃的区别,哥哥和弟弟的区别。他握着她的手就像捏着几粒煮熟了的豆,奶水从他长齐的牙缝里流进去,在他舌头卷出的一个小窝里停一下,然后他把舌尖用力向上一翘,伸一下脖子,待那口白糊糊的奶水便轰隆一响滑进了肚子里,留下满嘴云雾一样的香味,将那香味在嘴里淡了那么一丁点,他又赶忙猛地一吸,从他的牙缝又流了一口奶。他感到了他和四十每吸一口奶,那个最终生了七个女儿的身子都要跟着缩一下。可他们不管那身子缩不缩,就那儿舒展如云地一口一口吮吸着,相互瞟着,动着手,彼此的笑挂在脸上如挂在窗上的两方红绸布。从身后照过来的日光,把四十娘一侧的脸映成紫红色,她的头发在那紫红中又黑又亮。司马蓝瞟了一眼那紫红,悄然间发现那紫红消失了。
她的整个人都被一块阴影遮住了。
她扭回了头。
是司马笑笑立在她身后。日光像被关在城门外边一般不见了。
他说,半年老四是在这儿呀。
她说,刚刚他在拱吃猪奶哩。
馋哩,他说,他娘又快生娃了。
会生女孩娃吗?
他叹了一口气,说八成又是男孩娃。
这是司马蓝一生中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叹气声,像从窗缝透过的风样从他耳边悠冷地吹过去。他看了一眼父亲,见他坐在自己的一只鞋子上,吸着旱烟,目光落在蓝四十那已经半扎长的头发上,仿佛为家里又将生一个男娃忧伤得无以言说样。他把咽进肚里的烟吐在面前,那烟就把他的脸熏成黄白了。
──我家要有一个男娃就好了。
他把目光搁在她肚子上。
──没怀上?
──还没哩。
──四十不小了,快会走路了,你该怀上了。
──怕再生一个女娃哩,她拍了拍四十的头,一年一个,这是六妮了。
然后他们就静默下来。日光从他们头上、肩上滑过去。有狗和鸡在他们周围晃动着。司马蓝和蓝四十的吸奶声,像溪流样在静默中响得温馨而流畅。司马笑笑磕了烟灰,又装上一锅,说你的奶水可真足呀。她说多喝汤水奶水就多了。这时候从村那头传来了一声长而又长的唤,叫着爹──爹──你在哪?我娘生了娃儿啦。就从胡同里回传出劈柴一样的话──让她生嘛,叫我干啥──已经生了哩,生在灶房的锅台边──真的生了吗?──是个小弟呢──回去吧,先让你娘给娃喂着奶,说走完这盘石子棋我就回去了。
那个唤话的男孩就欢颠颠地回家了。
──是村东杜根家的吧,
──杜根正和人走四步儿棋。
──昨天村西生了两家,今早我蓝家叔伯哥一胎生了三个,加上这一个,两天村里就添了六口人。
──村长就是让人口像结柿子样,往世界上添的嘛。
──都快把女人们生死了。
──要我当村长,我就让女人歇歇肚,想法儿让村人活过四十岁,村落就在这世上一辈不绝了。
──你当呀。
──眼下村长我年龄大,又是我妹的公公哩,我昨等着他死了再当呀。
从村中央走来了骂骂咧咧的脚步声,骂着说早上就听到乌鸦叫,没想到果然倒了霉,下了五盘棋输了五盘棋,把我的半斤油烟叶全输光了。说有两个男娃了,又他妈添一个,将来看他们弟兄三个拿啥娶媳妇。这样说着,还把路边的石头踢到了谁家墙上,又把一个瓦片踢到了一堆柴禾上,就往胡同尽头走去了。
司马笑笑和梅梅都把目光从杜根身上收回来。
梅梅又说,叫我生个男娃就好了。
司马笑笑说,生男娃怕是藏着法儿哩,不然我家怎么都是男娃儿,杜根家也都是男娃儿,我两家孩娃的生日都是春秋天的上半个,没有一个生在下半月。
梅梅的眼睛睁大了,目光噼叭一声亮起来,说我家女娃的生日都是下半月,说是不是生男娃来红在来在上弦月,床上的事要做在下弦月?说完等着司马笑笑答话时,她男人蓝百岁却从司马笑笑家门前急急脑地走过来,看见他们便可着嗓子叫,你们没完没了的在说啥呀,我弟媳妇从早上到现在,生娃儿先生出一只脚,村长在各家忙着生头胎的新媳妇,你不回家照看你在这儿闲死呀。
梅梅扭过头,说我给笑笑家老四喂喂奶。
司马笑笑歉意地从地上坐起来。
蓝百岁对着司马笑笑说,我弟媳妇就是生不出娃儿的头。
司马笑笑说,我去找我妹夫让他快些去。
梅梅把司马蓝和四十的头从她胸前推开了。
日光砰地一声照在了司马蓝的眼睛上。蓝四十的小手从他的手里像几根绳头样抽走了。他眼前立马一片甜味淡淡的哀伤,感到了嘴里空空荡荡,手里也空空荡荡。一个世界都空空荡荡了。他望着被母亲抱走的蓝四十,蓝四十也睁大眼睛望着他。四十娘的脚步就如船一样朝蓝百岁那儿划过去,把他和父亲留在了身后的河岸上。
他立在父亲身边,就如栽在那儿的一棵不结实的小桐树。
──你家老四叫啥呀?
──还没起下好名哩。
──叫蓝吧,我们蓝家好生女娃儿,不定他一叫蓝,就给你家唤出来一个女娃呢。
他们就到蓝百岁的身边了,一家失急慌忙地往那先生了脚的弟媳妇家里走去了。父亲司马笑就去村里找接生的姑夫村长了。司马蓝独自立在那片空地上,看见前崖下的那两个猪崽还在拱奶吃,那母猪还是闭着眼,一脸红的受活在脸浮动着。这时候,从村里十字路口的碾盘上又一次传来了红汪汪的叫。
──村长,你在谁家忙呢,我媳妇说你不在床前立着,她就是不知道咋样才能把孩娃生出来──
──村长──拐子叔──你在谁家呀──
第五十五章
葬埋村长那天天气格外好,冬日的阳光把黑棺材照得又黑又暖。
抬杠的村人们把穿了一冬的棉袄都脱了。
第五十六章
拐子村长杜桑的脚步在三、四月间忙得满街响。他提着他那一兜白亮的镊子、钳子、剪子和不断地兑着开水、烧酒的酒精瓶,紫药水,从这家出来又拐到那一家。他那把又细又长的剪子似乎从来没干过,剪脐带时擦上去的药水和脐带上的羊水在剪面上留下的暗黄,一天到晚散发着青白的酒气和枯黄的羊水味。树木发芽了,村落里汪下了深绿色。榆树上的榆钱儿,一串串地在天空闪着银白。泡桐在没长的叶子时,就把蒙了尘灰的葡萄似的桐骨朵举在枝头上,三朝两日之后,嗽叭一样粉淡的花儿就乐呵呵地把天空塞满了。柳树和杨树,把灰 白色的絮儿飘得到处都是。到了夜深人静,能听到一团团絮球在窗前溜着墙跟的滚动声。
而在白天,村落的宽胡同狭巷,则流动的冬雾一样流着白色的杨花柳絮。你走在路上,柳絮杨花便飞进你的鼻子、眼睛和耳朵。你正要张嘴说话,告诉对面的来人说谁谁家女人生了,谁谁家女人难产,谁谁家生了一个怪胎,谁谁都过了生日半月连肚子还没痛,可话还未及出口,一团絮花就飞进了你的喉咙了。村长的裤管上总是沾满着尘土和柳絮,接生的双手上腥气扑鼻,指甲缝里的子宫血整日间红红润润。这是生育的好季节。男人们总是在头年春末夏初安排床上的事,让女人来年春天大生产,或是头年秋末初冬农闲时在床上疯颠忙乎,让女人来年生产在秋天的气湿里。这两个季节生娃儿,不受热酷,不受冷寒。女人们坐在月子的时日里,虽还依旧烧饭,依旧缝缝洗洗,却是免去了许多罪苦。坐月子不受罪就是男人托手送给女人的福。还有接生就像锄地一样熟练的拐子村长,你就是孩娃横在肚里,他也能把你的孩娃头重又扭到子宫的大门口。女人们都想生在三月四月间。女人就大多生在了三月四月间。三四月间小麦刚刚挺直猫了一冬的身子,男人们就在家里等着生儿育女那最后一刻的到来。村长就一家一家跑着,剪着孩娃的脐带,或给将生的女人说些各自该注意的事项。村长走到哪家,哪家的门前就会跟来一串断奶的娃儿。他从那家出来,孩娃们就涌进那家的上房。如果女人还没有生娃,可她的奶子已经胀鼓得不能再胀鼓,他们就轮流把那胀奶吸了。如果村长刚给孩娃剪了脐带,那孩娃连眼都还没睁开,还不知道世界是如何一番模样儿,就是天生的知道吮奶,也是一口两口也就饱了,剩余的也还得由他们吃去。有些时候,他们不去,女人们就把多余的奶水挤在碗里,放在桌角,等着他们的到达。他们能闻到一种浅红的气息,就像河滩草地的花味,半含了水草的腥藻,在春天的清新中,显得格外独特。谁家的这种气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就是谁家的女人将要生孩了,他们便可以一连半月朝着这家讨奶吃,如果这气息忽然间浓浓烈烈,如从那门框泄出的一条河,他们就知道这家的孩娃终于出世了,他们不能再讨吃几天奶水了。那奶水要留给刚刚问世的孩娃了。
那气息是女人的羊水味。村长往谁家走谁家就有半腥半甜的羊水味。他们可以不再跟着村长的脚步了,有几天村长不在村子里,村长和村人们一道锄地了,他们就跟着那羊水的气味寻奶吃。在家吃了饭,在村街上玩耍着,饿了就跟着羊水的味道走,奶水就十有八九会流在他们的肚里去。日子如这季节四溢的绿叶花香呢。蓝四十学会走路了。蓝四十在村街上爬了几天,就会踉踉啮跄跄走路了。她会走路的当儿司马蓝就总如哥一样扯着她。他扯着她的手总如握了团煮熟个瓜,在她家门口、自家门口和村里的十字路玩耍一阵,她娘就从家里走了出来,把他俩叫到没人的地方去,坐在一块石头上,撸起衣服,背着别的孩娃,把奶子一个嘴里塞一个。吃着她的奶儿,他仍然一个手拉着四十的手,共同在那奶子间游动着,另一只手扶着那藕白的奶袋,就如托着装了半袋温水的皮袋儿。一天,他们在村口的牛棚边上吃着奶,司马笑笑就从田里回来了,他到那儿拍拍身上的灰,坐下吸了一袋烟,和四十娘说了一阵叶绿花香的话,四十娘就把他俩从胸前推开来,说去跟别的孩娃耍去吧,就和爹进了牛棚边的草屋里,好久一阵才出来。出来爹就下地了,她就回家烧饭了。后来她天天那个时候到牛棚前边来给他们喂奶吃,爹就天天那个时候回来拍拍身上的土,坐下吸袋烟,等他和四十吃够了奶,他们就去那存牛草牛粮的屋子里,忙一阵走出来,一个下地去,一个回家烧饭去。
先从牛屋先走出来的总是爹,他在牛棚前村里村外看一阵,咳一声,她才从屋里走出来。这样十天八日之后,有次爹从田里回来她就说,不行哩,我身上来红了。爹说那就算了吧。爹说算了时,声音又低又沉,仿佛丢了一件再也找不回的东西样,伤心得天昏地暗时,四十娘就一副对不住他的模样儿,把奶子深深地往司马蓝和蓝四十的嘴里塞,让他们吮吸得雨落水流,一村都是她奶水的白香味,直到奶水干了,嘴唇麻了,自己把头从她胸前拉出来,看见爹和四十的母亲目光里,都深含了暗凉的哀伤。爹说,会怀上吧,她说,会哩。爹说,应该是个男娃。她说,不是也不怪你。爹说,以后就不再见了?她说不见吧。爹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欲要走时,摸了四十的头发,像摸一件他从未见过的贵物,缓缓慢慢,至尾,手又滑到了四十的脸上。四十就盯着那手,又盯着娘的脸。她娘便有了情动,看着别处,说还是把老四的名字叫个蓝吧,会招来女娃,也是你我一场露水的念记。爹就说,那就叫司马蓝吧。又说我看这四十的皮嫩眼好,长大了准就水灵,将来让她嫁给蓝娃算了。她说,我愿意,可得给她爹说呢。爹就把手从四十的脸上抽走了,像抽走一件被人穿了的衣裳,眼里隐隐蓄下一丝青仇,说我迟早得当村长,当了村长就没有我做不成的事了。之后从村外传来了牛的叫声,听到牛蹄的得得,像大锤敲在石上一样的响着,爹便转身走了,没有回头,由近至远,在黄烂烂的日色中,身子像流水中的浮物,摆过村前的一排槐树,在小麦地里消失了。
四十娘的眼泪,这个时候零零碎碎落在地上,在脚下砸出一片豆坑。以后的日子,果然不见了爹再来这牛圈边上,也不见了四十娘来这儿给他们偏奶。他们仿佛经过了一件惊天动地的情事,每每他从家里翻山越岭样跨过门槛,避开三个头大身小的哥哥,来到村子中央的碾盘边上,一岁零两个月的杜柏准就等在碾盘下面,手里不是拿一根柳木棍玩,就是拿一圈从木桶上退下的铁环转着。还有蓝柳根、蓝杨根和杜桩,他们一色儿一岁上下,一片蘑菇样绕着碾盘生长,在空地上随便如何把时光在手里玩耍一阵,蓝四十就如期而至地从家里蹒跚出来,有时跟了她的姐姐五十,或者六十,再或七十,有时她就独自摇着走来同他们一道耍了。也就几天光阴,如一夜间秋风落叶,家家都秋黄一片样,村里人人都知道他取名叫司马蓝了,和四十订了娃娃亲呢。所以她走来时候,大人和那些称哥称姐的孩娃,便都嘴角挂着讪笑,说蓝,你媳妇来了,快扯着她的手去。他就去扯了她的小手。大人和大的孩娃,就都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也就下地去了。他就领着她去寻那生儿育女的女人讨奶。羊水的气味,这个时候就会有一线红色的腥鲜,在阳光中闪闪灼灼,牵着他的鼻子,把他引到哪对雪白的大奶面前。他们不怕挨饿。他们总能找到奶吃。村里怀孕生孩娃的女人每家都有一个。
不管女人们是干啥儿,下地干活,到沟下洗衣,在门口淘麦纳鞋,凡是女人就都挺着肚子。下地的女人,肚子大都刚刚挺拨起来,像吃得过饱一样,肚子虽然大了,奶水却还绝然没有。下河洗衣的女人,多是怀孕了五、六个月或七八个月,离生育还有一些时日,奶子已经如细面蒸馍样发了起来,可奶水也还依旧如悬壁上的渗泉一样,不抵吃喝一口。只有那些只能坐在门口半天不动、或淘或缝的女人,已经是生在眼前,奶子已经胀得疼痛,你站到她的面前,她会说快来呀蓝娃、四十,你两口儿来吸吸我的奶水。这就有了一顿甜美。那个季节,真的是不曾饿过一日,且槐花也能当饭。桃红李白过后过扣,槐树上白汪汪地如擎着一树冬雪。领着男娃女娃到那树下,或者被大的男娃女娃领着,站在沟崖的边上,槐花的香味便火辣辣地烧着鼻子。伸开胳膊,从树上拽下几把,就吃得肚子胀了。渴了就回村寻奶或者喝水。那天日落时分,大街上有风吹着,没有哪个快生的女人坐在门口,司马蓝就到胡同口前立下,把鼻子伸到胡同里吸吸,不见那腥红的鲜味,又到村子中央抽抽鼻子,再到村后一条胡同树下,最后在村西的风口上,他用心把槐花的雪白香味从春天的空气中推到一边,又把香椿叶和皂角芽的嫩青酷香放到鼻子一侧,最后就从牛圈、猪圈、羊圈混合的黄色气味中,找到了一丝那熟悉的半红半绿、类似水血相混的羊水味。他把蓝四十和杜柱叫过去,扯着四十的手,让杜柱、杨根、柳根都跟在他们身后,逆着落日中的微风,绕进一条胡同,那熟悉的一线气味就显得粗壮浓烈了。他们跟着那气味跑起来,拐过墙角,换一道胡同,甩掉几家院落,最后到他的姑姑司马桃花家门前时,那气味就不再是绳样一股了,而如泼在地上的水样一滩。
他们在门前呆立一会,这才忽然发现那一天杜柏并没有跟着他们去吃槐花,仿佛明白了啥儿样,司马蓝一把推开了姑家掩着的大门。院里的羊水味便哗地一声涌过来,噎得他们每人打了一个嗝。他从来没有遇见过那么酷烈的羊水味,像一个突然站在过年杀猪时洗肉的水池边上一模样。他从那羊水味中淌过去,到上房东屋,朦胧的感觉便被证实了。姑姑生娃了。竹翠出世了。姑夫杜岩正在房后树下埋一盘血淋淋的脐袋儿。父亲司马笑笑在正堂屋里独自吸着烟,脸上的释然厚得如挂在坏墙上的泥皮样。里屋的床前边,母亲杜菊正在洗着姑生竹翠的孕血衣。床前林立的一片是来看热闹的哥哥森、林、木。杜柏立在母亲面前,手被母亲紧紧拉着,脸上泛着妹妹出生给他带来的新奇的浅红色。桌角放的半碗挤出的奶水上,已经结出一层薄薄的皮。司马蓝立在哥哥们身后,他不为那半碗奶水激心动情,他为自己能在村头的椿香味、皂芽味、杨柳味、槐花味、畜圈味、尘土味、麦苗味,七七八八,十余中气味中,不仅能辨别出最淡的羊水味,而且能跟着那一丝气味找到生产的床前而激动。他的心里有一股暖温温的东西如冬天刚烧热的水样荡动着,拍着他的胸膛噼哩啪啦响。他木然迷醉地立在那床前,眼盯着床上的姑姑,看见姑姑脸又黄又白,漂亮得如熟后生病的杏,越发地散发出一种香甜味。
他望着姑,姑也盯着他。姑说老四真叫蓝了?又把目光搁在娘那如扣了锅样的肚子上,说叫蓝了不定就真的生一个女娃呢。不等娘回句啥话儿,又说跟蓝百岁家订亲,还不如给他这表妹订了呢。司马蓝不知道姑说的啥意思,可随着姑的目光月色样落在她自己的怀里,他就看见姑姑的怀里有一只不长毛的虫儿在蠕动,浑身上下红得如煮熟的肉,拳头似的头上,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皮子却松得把皱纹堆起来。他有些奇怪人初生的模样儿,又有些恶心那样子,嘴里渗出了股寡淡无味的水,冷丁儿想从那屋里退出去。他想起四十的头发,黑丝线样一根一根,都长到耳根下,他盯着姑姑怀里的那个老红薯似的表妹的头,四十的头发在他心里飞舞得漫天弥地了。姑姑说让这妮儿长大做老四蓝娃的媳妇吧。娘说你看他盯着奶碗眼珠都要流将出来了。姑说蓝娃,端走喝去吧。他不想喝却还是抢一样端走那半碗奶,朝姑家大门外边走出去,把那半碗奶给了蓝四十。四十喝那半碗奶水时,他的目光就贴在她的头发上,那头发果然飘动着扫得他心里痒痒的。麻雀在他们头项归巢了。落日在西山梁上,孕血一样把半条山梁染红了。他们把空碗放在杜柏家门前的石头上,又闻到了一股有些黑紫的羊水味,跟着那黑紫的味道到村后,看见有一股羊水如洗完衣裳晾晒时流在地上的水样从两间房的门槛下边渗出来,推开院落大门走进去,不知道啥时儿村长已经先到了。他已经接过了生,正在那两间房的正屋洗手上的羊水和血迹。有个孩娃有生以来的第一场青青紫紫的哭闹,从里间屋里歇斯底里地传出来,山崩地裂地把那房上的苫草振落了。娃他爹说,他哭得厉害呀。村长说刚来世上,哭就是笑哩。谢谢村长,娃他爹说,有你这把接生的好手,明年这个时候让我媳妇再生一胎。
村长说生吧,都怕生娃儿,人又死得急,村子慢慢就在这世上丢了呢。说完话,从村里便及时地又传来村长──村长──我媳妇快生了──的叫,村长便把手在裤上擦两下,提着他那兜镊子、钳子走掉了。司马蓝和杜柱踏着那门框下的羊水走进屋,桌角上果然又放着半碗挤出的奶。这半碗奶水他和杜柱分喝了。放下碗走出那两间草房屋,村街上的夕阳已经只有一抹了。黄昏悄然而来,世界冷丁鸦静无声。一天间结束前的寂寥走进了村落里。栓进牛圈的牛在倒嚼着青草,怪异得如开水泡过的热草味从牛的嘴里散发着。鸡回窝去了。猪在绕着空槽走动。猫和狗都在门口静静的卧着。这一天,是三姓村最为辉煌的日子呢。从日出到日落,一个村共添了六个孩娃,四男二女。还有五个或者六个要在夜里降世哩。司马蓝们站在村口上,杜柏也从生完妹妹的母亲身边走来了。分别为五岁、四岁、三岁的森、林、木,不知啥儿时候如蘑菇样从地面钻出来。六十、五十姐妹是来唤四十回去吃夜饭,可到这儿却都不言不语地站到了孩娃群儿里。他们都看见西山梁上水淋淋的血红着。落日不见了,只有一堆血迹在与山梁相接的天底搁放着。都听到了落日消失时如树叶旋着的飘动声,闻到原先村里四月间又清晰又粘稠的春香气息没有了。略带着腥臭的茶色的羊水味把村落淹没了,像汪洋大水把村子冲走了。村街上村长接生的脚步如鼓点一样敲个不停。那鼓点的间隙,越发使世界的温馨静谧浓得如墙样推不开。他们在村口看着村外的落日,听着村里的动静,看山梁的远处,岭岭峰峰都如静谧中睡熟的牛群背,在呼吸中微微晃动着。那些被夕阳染红了的麦苗、野草,宛如了牛背上的毛。那同一天来到世上的六个孩娃,好像有哪一个在哭唤,红嫩嫩的嘶叫丝线样飞在村口的半空里。司马蓝的肚子里灌满了槐花的浆汁和奶水,他在路边洒了泡尿,那汇起来的尿液,白浓浓和奶水一模样,流成一条小河沿着路道朝村子中央淌进过去,杜柱尿到了裤子上,他哭了,别的孩娃都清粼粼地笑起来,杜柱也就又跟着笑起来。笑了后杜柱说,喝的奶都尿了,我还要喝奶。这当儿,山梁上叽哇一声响叫,他们扭头一看,日头彻底落山了,连一抹血红也没了。抬头就见上弦月紧跟紧地挂在天空。一群星星如他们尿时溅起的尿珠样凝在月亮的四周。夜晚来到了,司马蓝说我也还想吃奶呢。
老大司马森说都回家吃饭吧。司马蓝说我想吃奶我能闻见谁家里有奶哩。孩娃们把目光移到了他身上,都跟着他踩着月光回村了。又有谁家新上世的孩娃在哭泣,是女娃,那哭声又尖又红如村子那头飞来的一把针。他们迎着哭声走进一户人家里,才知道那女娃是因娘生了三天还不下奶才哭得和针一样儿。从那一家走出来,他们踩了一滩水,把羊水的味道从水滩踢起来,便跟着羊水的味儿到了那有一滩羊水流到门外的人家去,在床前默站一会,那床上的女人就撑起身子说,你们来得这么多,一人只能吃一口。说着就把两峰奶子撸到半空中。他们在油灯下一人吃了三口奶,看见那以后取名叫杨根的娃儿的小鸡如一粒小红豆。从杨根家走出来,跟着村长的脚步又到一家去,又一人吃了三口奶,看见那还未及生娃的女人的肚子从衣服里挣出来,像是一个又软又白的棉花包。再从这家走出来,就不见村长的脚步了,只有蓝百岁蓝长寿杜根和几个男人站在村中央,在算着这个春天村里能添多少人。杜根说我算几遍了,村长也算几遍了,能添二十八口人,最多死两口,还多出二十六口呢。蓝百岁说,能添二十九口到三十口。能有那么多?杜根望着蓝百岁。说我媳妇也怀上了,蓝百岁说我见我房后的女人的肚子也显了。
杜根就不屑地说,那是秋天生的娃,算不到这春天里。蓝百岁就有些生气了,说秋天的生也是人,今年后梁上的荒地也得多给我家二亩哩。司马蓝和孩娃们就从他们面前过去了,把他们的争吵丢在了身后边。有一股奶水混着羊水红白相间的气味把他们引走了。他们在村街上走着跑着,一点也不被大人们去注意。他们就像羊群中断奶后能独自啃草的一群羔,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了。月色溶溶,如奶水样浇湿了村里的路,把从生育人家流在街上的羊水衬成了暗黑色,仿佛是隔了夜的茶。从那羊水中升起的腥血气味如麦香甜果般把一个村落弥漫了。他们跟着那股气味走,像抓住了一根落进水里的鱼网的绳,牵着绳从那汪汪洋洋的羊水中淌过去,奶水便流进了嘴里去。从这一家再到那一家,从这片汪洋的羊水到片汪洋的羊水里。鞋被浸湿了,鞋窝里灌进去的羊水如穿着鞋过了一条宽宽展展的河。新来人世的孩娃的哭叫,青一片紫一片地在村落的上空飞,把月光碰得瑟瑟不停地抖。有时候那哭声会从静寂中突然响起来,如黎明前的鸡叫样一个传一个,立马就满世界都是新婴甜甜蜜蜜的哭唤了。村长接生的脚步如梭子样在夜里穿动着。男人们出门寻找村长的叫声,仿佛更声一般,一会响起一阵,一会儿又响起一阵。那些不到生期和生过了孩娃的女人的男人,吃过饭后都移坐到村中央的碾盘上,有盏马灯放在碾磙子的顶上,照亮了他红润带笑的脸。在那碾磙子的下面,放了半筐上好的拌油烟叶,他们一边香飘十里地吸着着烟锅或者卷着烟,一边说着天气、庄稼、房屋和梁上新开恳的土地,等谁家的娃儿出世了,哭声传过来,就突然地把话题一拐,算算那家共有几个孩娃,比一比谁家的女人更能生育,也更会生育,说怀也就怀上了,说生也就生下了。偶而也交换一些床上的经验,说如何才能更加地受活,更能一夜一准地让媳妇的肚子大起来,直到村长从那家出来,话题才会歇下来。说村长,他家生的顺吧?村长说顺哩,又不是新婚头一胎。说今天村里生了几个?说十个了。说还有要生的吗?说怕还有两胎哩。村长就往那要生的人家走去了。去了不久,就又响起新婴娃的哭唤和往那哭声的宅院涌孩娃们的脚步声。大人们望着一群一股从他们面前过去的孩娃们,笑便月光朗朗地挂在那正当年轻却一日日近了死时,算了村里的中年、老年的脸上去。这个时候,月亮要落了,从村西移到了偏南的梁上去,凉意如水样浇在村人们的身上。大人们就唤着各自的孩娃儿说,下半夜了,奶水还没吃饱呀,该回家睡觉啦。孩娃们便很扫兴地立在村街上的一滩羊水中,为回不回家犹豫时,司马笑笑在大门前唤叫村长的名字了。
司马蓝便应声闻到有一股浓极烈极的羊水气息从自己家里那儿飘过来。那羊水气息中娘的奶味如秋天里的果香一样夹杂着,于是他便拉着蓝四十的小手,往他自己家里走。别的大小孩娃,也都迟疑一阵,跟着走过去,村街上如同刚刚下过一场雨,羊水在各条胡同都雨水样摊了薄薄一地。最后的月色,愈发显得柔美白净,使整个耙楼山脉都安安静静地溶在其中。那入世的十二个新生的婴娃,都已经悄无声息歇下来,梦像雾样浸漫在村落里。树叶、庄稼野草、昆虫、小花们的生长声,和睡熟的婴娃们的呼吸一道,在村街上飘来荡去,那大了一丁点的孩娃们从雨水样的羊水中走过去,踩水的茶色啪嚓声和带起的羊水中的胶泥的飞落,和着那各种细嫩的声音,就成了这人世的呢喃梦呓悠悠然然地在夜的深处温温暖暖地晃动着。
月亮悄然地落下。
生性怯弱的司马鹿出生了。
东边的山脉,开始如牛背一般红起来,日头一如生育前从子宫渗出的第一滴孕血样从两座山峰的缝隙里渗出来,这当儿埋葬老村长杜桑的时辰便到了,棺材上的抬杠已经捆好,灵棚已经拆去。新任村长的司马笑笑高唤了一声起杠──,八名杠夫便把黑棺扛到了肩上,司马桃花和男人杜岩,孩娃杜柏,女娃竹翠,便都嚎啕起来。这时候村人们都才似乎哐一声真的明白,原来老村长是真的死了,是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也才都汪洋下两眼泪水。冬天里农闲,又是葬埋村长,各家人都扛着埋人时需要的锨锄,如下地干活样来到了出殡场上,随着司马笑笑的又一声高唤:起殡──那棺村就缓缓地朝村外移动了。杜岩走在棺前,披麻戴孝,手里抱了父亲的画像,还抱了一个瓦盆。桃花领着杜柏和竹翠跟在棺后,一样的披麻戴孝像一只大羊领着两只小羊儿。杜岩只是默默地走着,引棺的蓝百岁不时地朝天空撒着冥钱,唤着送葬的冥语。偶而地燃放几个纸炮。在那冥语炮声中纸钱如秋叶一样在天空飞飞舞舞,跌在司马桃花和她一对儿女血淋淋的哭声上,如落在河水上一样漂浮着。冬雪已经化了过半,只上剩下阴坡还硬着一层白色。山脉上荒地的枯灰、麦田的青绿,积雪的冰白,都在日光中闪着五颜六色的光亮。一个村落的人,拥着一副棺村,像拥着一段黑色的大堤,就把老村长送离这个世界了。随着司马笑笑的一声摔盆的令叫,蓝百岁又点烯了一个响炮,蓝长寿便从人群的哪儿走出来,扶着杜岩的双手,用力把那青色的瓦盆晴天霹雳地摔碎在了村头的十字路口上。
哭唤应声止下来。
葬队出村了,由近至远,朝着杜姓沟那边的坟地,一队人马愈来愈小,最后就就渐渐消失了。
路边的冥钱,如开盛的一串串白色花朵样静墨着。
村里的孩娃们,原是跟在棺后看着热闹,企图找到一个没有放响的纸炮,可直到梁上,那些纸炮还没有一个熄捻的,因此也就有些扫兴。送葬不是啥儿稀罕的事情,差不多每月都有那么一次两次,除了能如婚嫁一样,等村人回来,到死人的家里吃一顿大锅熬菜,别的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惬意了。司马蓝在梁项上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哥哥森、林、木也退了退出来。杜桩、杜柱、柳根、杨根也都退了出来。一伙儿极没趣地回到村里,才发现蓝家的六十、五十、四十、三九四个姑娘和鹿、虎也都压根没有跟着去看那葬埋。村里安静极了。老村长拐子杜桑和新村长司马笑笑把村里的大人都领到了坟上去,留下来的寂寞又宽又厚地把村落包裹着。孩娃们立在村头杜岩摔碎的瓦盆那儿,日光温暖而下,晒着空气中流动的声音,象晒着满川流不息的雾。谁都不知道该干些啥儿事,木呆呆立下一片宛若一片晒蔫的野蘑菇。从山沟里偶而传来的炮响,越发使村落的静寂显得深不可测了。孩娃们就都怔在路中央,仿佛这个村落只有他们了,属于他们了,连山脉和世界也只有他们了,属于他们了。突然拥有了这一隅死静的天地,他们不知如何是好了,无所适从了。
从村里传来了一声黄亮亮的牛叫,柳根、杨根就一起猛地开口说,我们骑牛吧。
司马森说,大人回来要打哩。
杜柱说,重成亲生娃吧?
蓝五十说,不成啦,都成亲过几次啦。
司马林说,还没有埋过死人哩,埋一次死人吧。
于是孩娃们砰的一声静下来,彼此相望着,一世界都鸦雀无声了。到沉默得不能再沉默下去时,司马木说埋就埋呀,埋谁哩、又都相互望一阵,目光浠浠沥沥落到了司马蓝的身上去,似乎等着司马蓝说埋谁也就埋了谁。司马蓝想了一会道,我当村长,埋我吧。然后就做起出殡送葬的游戏了。很快有人从家里扛来了铁锨、锄头和镢头,问墓坑挖在哪?司马蓝说挖到村前沟里去,大人们回来了看不见。司马森就领着杜桩几个有力气的孩娃扛着家什充当土工到沟底挖墓了。司马虎回家抱来了一堆旧的孝衣和孝帽,说哥,都是谁穿呀。司马蓝说比我年龄大的不用穿,比我小的都穿呀。说谁穿全孝呢?司马蓝说四十是我媳妇哩,该四十披麻戴孝嘛。四十就望着姐姐五十和六十,见五十、六十没说啥,就欢笑吟吟地把那一套麻片孝衣穿在身上了。这当儿柳根、杨根充当杠夫,不知从谁家摘了一扇门板抬来了,司马鹿把刚才蓝百岁撒的纸钱捡来了。蓝五十把插了三柱燃香的一个香炉抱来了。蓝三九把一根干柳棍做为幡拿来了。该有有的也就都有了。一应齐全了。葬礼便隆隆重重开始了。司马蓝学着大人的腔调唤──装殓──他自己便躺在了那块黑漆剥落的门板上──盖棺──司马林和司马木便学着盖棺钉钉的模样,在那门板周围用石头敲打着,嘴里还如大人们一样说──蓝弟,北盖棺了,你躲钉,这钉在东呢。司马蓝便身子朝西翻了翻。到西边敲打时,又说蓝弟,在西边钉钉哩,你朝东躲躲。司马蓝便把身子往东挪了挪。盖棺完了,司马蓝躺在门板上,对着天空唤──出殡──司马虎便蹲在一棵树下把一颗纸炮点响了。叭地一声炸鸣,司马林、司马木、蓝柳根、蓝杨根便抬着门板的四角,把司马蓝抬在半空了。蓝家的姐妹们,孝帽、孝衣也都穿好了,鹿和虎也都全白大孝了,最后是一声起殡的高唤,这另外一支葬丧的队伍也就开始穿街而过了。太阳已近平南,温暖在村里融融地流着,司马蓝躺在半空中,他忽然感到自己长高了,离日头近多了。日光从他的眼皮上擦过去,他浑身都有浮浅吱吱的惬意在响着。
天空的白云一团一团,被日头照成了金黄色,榆树、桐树、椿树、槐树的枝丫掠着他的头项朝后走过去。那枝丫上的麻雀、喜鹊和落在皂角树上的老鸦的叫声,像雨点一样打在门板上,发出呖呖啪啪的响声来。柳根、杨根的个头大,他们抬在门板前,哥哥林、木是侏儒,抬在门板后,他躺在那门板上像躺在一面朝阳的山坡上。各家的大门都关了,村胡同如一条河道样把他们夹在河床上。身后蓝四十的麻孝肥肥大大,她得把孝衣撸起来半夹半拿才能跟着门板走。她一边走着一边回头看,脸上粉红的笑容红彤彤地映在日光里,偶而如媳妇送葬样的哭声,又甜又嫩,像是一声歌。夹在那哭声中的和姐姐五十、六十妹妹三九们的笑,宛若抛在半空晶晶莹莹白里透红的亮珠子。出殡的队伍,从一条村街进入另一条村街时,有两条秋天出生的小狗摇头摆尾地跟在队伍后,司马蓝躺在门板上,听到那狗摇尾把的声音如蒿草在风中抽打着,有一股怪味在飘散。一家一家的房檐连在一起成了一条直线,像一条绷紧的草绳朝着出殡队伍的身后抽。树木也都慢慢倒退了。碾盘变得和圆圆烙饼一样小。杨根、柳根家门前的羊圈,像扎在那儿的鸡笼子。他扭头朝自己家里望一下,从这条胡同缝里看见越来越远那熟悉的院落如漂在水面的一蓬枯白的草。他有些瞌睡了,昨夜通宵守灵,今早天不亮起床看大人们行的出殡礼,眼下日光从眼皮上抚过去,像一双暖手把他的上眼皮朝着下眼皮上合。他听见三哥司马木在说,到村头了,咋不摔瓦盆?接着就有人把一个瓦片象征着摔在石头上。溅在门板上的一粒碎瓦从他的发梢飞走了。他又听见了沟底大哥司马森们在挖着墓坑争吵着,仿佛是因为地势挖不下一个墓。为墓坑大小长长短短地吵。忽然他想咯咯笑一下,躺在做了棺村的门板上,如坐轿一样悠悠闪闪的舒服哩。他有些后悔这出殡送葬的游戏做晚了。他想以后天天都做出殡的游戏该多好,每一次都死了躺在门板上,让三姓村从身子两边如搬迁走了一样退去,让村这头的老槐渐渐走过来,让蓝家姐妹那和笑着一样白嫩嫩的哭声无遮无拦地朝着村外飞。柳根、杨根从脸上擦把汗,一甩手汗就打在门板上,司马蓝感到他身下的门板被弹了几指头,腰上麻酥酥的痒。挖墓的撂土声湿淋淋地越响越近了。村落越来越小了,像一蓬枯干的草样被风吹走了。谁家的房梁横在残墙上。鸡窝、牛棚、羊圈都被折掉了。找不到家的花狗,卧在倒塌的院墙下,不知道村落去哪了。村落里静得日光落地就如水泼在房前一样哗哗响。司马蓝真的是愈发的瞌睡了,睁不开眼睛了。
世界又回到了原初的模样儿。
门槛越发地高起来。水缸变得和池塘一样大。连哥哥森、林、木也和巨人一样了。雨滴从房檐上落下来,响得如石头从山上滚下去。时光一如从西流向东的水。许多死人重又活过来,成过亲的男人正在拿着妹妹换媳妇。坟地回到了庄稼地。生杨根、柳根的羊水叮叮当当从他们家床上流下来,流出里屋,流入正间,从梨木门坎儿的缝里流出来,在院落里开出一两条小溪流到村街上。村落里到处都是过夜的茶色羊水味,漫天弥地,苍茫无边。各家床前一年到头都有干干湿湿的孕育血。杜柏和竹翠回到娘的身上无影无踪了。蓝四十、蓝三九也都无踪无影了。鹿弟虎弟不见了。姑姑司马桃花怀着三几个月的杜柏在村里走来走去。村长提着他的兜镊子、钳子和紫药水,胳膊弯里夹着本药书,从这一家出来又到那一家。母亲从自家刚种的八分油菜地里扛着肚子走回来,到村头的老槐树下就坐下不走了。她的肚子疼了,汗从额门上雨样落下来。司马蓝在母亲唇红子宫口,被半温半热的羊水浸泡着,浑身上下被捆着一模样,他听见从村街上涌来的脚步如般桨在水面拍打着,听见镊子和钳子、剪子、玻璃瓶在一个兜里碰碰撞撞,打得死去活来。听见镢头在遥远的坟地的刨坑声,像拳头擂在鼓上,咚咚中有柔柔硬硬的骨肉感。听见母亲细润悦耳的哎哟,宛若谁在把绸布撕成布条儿。羊水就像隔夜的浓茶又加了温开水,不冷也不热。司马蓝把头从那羊水中浮出来,在子宫的门口抬起头,可眼睛似乎被一张半红半白的湿布蒙住了,模模糊糊看见有三个狗儿般的男娃从哪儿跑来拉住母亲的手。过一会眼前的脚脖就和树林一样密,粗粗细细,有黄有白、有红有黑,和一片杂林一模样。他看不见人的脸。他听见有人说,司马笑笑呢?
──还在和蓝百岁一块挖墓呢。
──快去跟他说,他媳妇要产在街上了。
──生完再去说,看是不是又一个儒瓜娃。
──我说不是就不是。因为不是这孩娃才躲在子宫门里不肯出世呢。
司马蓝就在如茶水般的子宫里,银针落地样微脆微亮地笑了笑,然后便把头脸伸送到了这个世界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