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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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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人!-戴厚英
内容简介
女主人公孙悦是c城大学中文系总支书记,她美丽、善良、正直,沉稳中蕴含着热情。但她的生活历程并不一帆风顺、幸福安宁,相反,却充满了痛苦和不幸,无论是个人情感还是精神追求。
50年代,当她和青梅竹马的朋友赵振环一同跨入c城大学的时候,她还是个极其单纯的女孩。一学期不到,她就显示出多方面的才能:学习成绩优秀,不断在校刊上发表散文和诗歌,周末舞会上的活跃分子(除赵振环外,不接受别人的邀请),校体操队队员,系话剧团团员。各个年级的男同学都注意她。何荆夫是在迎新生时第一次见到孙悦的,当时就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以后他一直关注着孙悦,并引导她读书,他们成了朋友。一次在学校演出话剧《放下你的鞭子》,荆夫与孙悦扮演一对父女。在台上,荆夫抑制不住对孙悦的爱情,突然失态。这时,孙悦才意识到他对自己的真情。但是,她不能褂受荆大的爱情,她不愿背弃自己过去对赵振环的誓言,担负忘恩负义、朝秦暮楚之名,虽然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更爱荆夫。她向所有的人公布自己与赵振环的恋爱关系,用赵的出众美貌和温柔体贴安慰自己。荆夫尊重了她的选择,但无法放弃他的爱情,每天在日记上对她倾吐心曲。
1957年,校党委书记奚流以鸣放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为由,不许华侨学生小谢出国探望生病的母亲。荆夫贴出大字报批评奚流缺乏人情味,为小谢鸣不平,在校园里引起很大反响,孙悦也在大字报上签了名。不久,孙悦受到组织批评,为签名一事作了检讨。荆夫被打成右派,开除学籍,日记也被摘抄公布。这使孙悦受到极大的震动。
1962年,学校通知荆夫复学。但他已习惯农村生活,并偷偷地研究哲学,而且得知孙悦已与赵振环结婚,潜伏在心底的希望破灭,加之父母均过世,妹妹出嫁,他孤身一人,便远走他乡,过着流浪者的生活。大学毕业时,孙悦留了校,赵振环却被分配到a省日报当记者,为免除赵的顾虑,一毕业孙悦即与他结了婚。他们两地分居。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孙悦就被当作“铁杆老保”揪斗,以后帽子越来越大,越来越脏,直到“c城大学党委书记的姘头”。赵振环埋怨她不该对政治那么积极,认为她不在身边没有尽到妻子的职责,而且感到独自生活难以忍耐。这时,他被王胖子拉进了风流人物冯兰香的活动圈子,很快他就丧失理智,抛弃了孙悦和女儿,与冯结婚。然而,他发现冯只是一个庸俗可鄙的“女人”,孙悦才是他名副其实的“爱人”。他遭到良心的谴责。文革以后,他坚决要与冯离婚,想得到孙悦的宽恕。“四人帮”垮台后,孙悦被奚流从中学调回大学。随后荆夫也被召回。当他得知孙悦早与赵离婚,独自带着女儿憾憾生活,心中重新燃起爱情的希望。这时,中年丧妻的许恒忠也正苦苦追求孙悦,但孙悦对许只有同情,没有爱情。荆夫的归来,扰乱了她平静的生活。经历了十几年流浪生活的荆夫,比原来变得更深沉,敏锐。
他的深邃的哲学思想以及关于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精辟见解,给思想陷入迷惘中的孙悦带来了一颗启明星。她无时无刻不感到荆夫对自己的强大吸引力,她渴望与他结合,但又对他有一种负罪感,自尊心难以平衡。女儿憾憾非常喜欢荆夫,但当她得知生父赵振环欲悔过思改,又不忍心割舍亲生父亲。这一切都使孙悦矛盾重重。
由于何荆夫的《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出版遭到奚流等人的压制与阻挠,孙悦越来越看清了奚流的真面目。过去她把他当做党的化身,道德的楷模,现在终于认清他不过是一个思想僵化、心胸狭隘的人,奚流的思想再也不能主宰她的思维。同时,孙悦与荆夫的接触也增多。她越了解他,越感到自己不能再失去荆夫,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风浪中搏斗,她应该与他并肩抵抗浊流。终于,他们之间的堤坝溃决了。憾憾也懂事地表示,她不愿意母亲为自己而牺牲了爱情。赵振环也完全明白了,他失去了应该失去的,他不能再重新得到孙悦的爱情。但他找回了应该找回的,他终于得到女儿的爱和孙悦的宽恕。
人啊,人!一
 赵振环:历史是一个刁钻古怪的
 家伙,常常在夜间对我进行突然
 袭击。我的头发白了。
我拚命往前游,在无边无际的洪水中。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游到哪里去。不知道已经游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还要游多长时间。我的目标只是追逐一个在我面前贴着水皮飘飞着的小姑娘。她细长的手臂摆动着,短粗的双辫跳跃着。从我看见她的时候起,她就是这个姿势。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觉得,我认识她,熟悉她,爱她。
我要追上她,让她知道我对她的一片心。
我的游泳技术从来没有发挥得这么好。道地的蛙式,手脚的动作配合得十分谐调。我简直是不用力气地贴在水面上滑行,快极了。
然而我和她的距离还是那么远。
我不泄气地追逐着。
上游突然漂下来一条淹死的牛,直冲着我的脑袋。我又惊怖,又厌恶,连忙躲过它,朝右边偏了偏。又碰上什么东西桂住了我的两只脚。力气一下子用光了。再也游不动了。
小姑娘越飘越远。
我焦灼地向她叫喊,用我久已不用的熟悉的语言。只有我和她能够听懂的语言。她终于向我转过了脸:白里透红的圆长脸,细长的眉眼,薄薄的嘴唇,还有略略突出的颧骨。一点不错,就是她!
我想笑又想哭。我向她张开双臂。可是,一根藤条一类的东西紧紧箍住了我的脖子。小姑娘没有停止前进。我用力拉扯,挣脱,藤条越缠越紧。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我放声哭了起来,我不能失去她啊!
“又做了什么伤心的梦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在耳边。
是说我?我在做梦?胡说。梦里能把一切看得那么分明?这个胡说八道的女人是谁?为什么离我这么近?奇怪,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女人的脸就在我肩上。我看不清她的眉眼,却感觉到她那甜得腻人的笑容,像一个纸做的面具,挡在我的眼前。这面具引起我的条件反射,在我的第一信号系统里产生了痛楚的感觉,在我的第二信号系统里跳出了一个概念:妻子。不错,她是我的妻子冯兰香。她的手正箍住我的脖子。讨厌的藤条!我生气地扯开藤条,责问道:“为什么把我拉回来?”
“我从哪里把你拉回来啦?你的梦还没醒吗?”冯兰香半是惊奇、半是嘲笑地对我说,同时用手捏住我的鼻子。
我终于完全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我是在做梦。
“梦见谁啦?还哭呢!”冯兰香松开了我的鼻子。松开干什么?把我闷死算了。连梦也不让我作完。我把头转过去,拉起被子蒙住头。可是她硬把被子拉了下来。
“你到底有什么心事?天天做怪梦,又哭又叫的,也不对我说。你已经不把我当作亲人了。”冯兰香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哀怨。
我可怜起她来,把脸又转了过来。立即,我又看见一张甜得腻人的笑脸。两道眉毛长得挺好,可是偏偏用镊子拔去一半,变得又细又淡。笑就笑好了,为什么有意让双眉翘起,带出媚态来呢?真想再转过脸去,可是我忍住了。我还想安慰她,一下子想不出词儿,便作了一个笑脸。
“到底梦见谁啦?”她问。
真的,梦见谁啦?那个小姑娘是谁啊?怎么现在又感到十分陌生了呢?
“我压根儿就没做梦。只觉得头昏胸闷,大概魔住了。”我说了个谎。可以给人安慰的谎话是可以说的。
她笑了:“昨天,你酒喝得太多了。可是你还要喝呢!也难怪,过生日嘛!”
过生日?是的,一切都记起来了。昨天,公元x年x月x日,是我——a省日报记者赵振环的四十四岁生日。事事如意,事事如意。在我们家乡,“四”是个吉利的数字。我的同事和朋友王胖子说,应该好好地庆祝庆祝。理由有三:第一,在十年浩劫中,我是得天独厚的幸运儿,没损失一根毫毛,不像他这个造反派头头,到现在审查才刚刚结束,还没有分配工作;第二,我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妻子冯兰香是出名的美人儿,又温柔体贴。女儿环环聪明伶俐,很有舞蹈天才。还有两间不错的住房;第三,我现在在报社的“行情看涨”:总编辑欣赏我的笔头快,又刚刚加了一级工资。一顶不大不小的乌纱帽正在我的头顶上飞舞,眼看就要罩住我的满头白发。这真是:事事如意,事事如意啊!兰香(现在我完全清醒了,明白我一向是这样叫她的)十分赞赏王胖子的意见。她拿出了自己准备买大衣的钱为我置办酒席。我心里十分清楚,他们都是要讨好我。王胖子希望我在总编辑面前给他美言几句,以便让他回到采访部。兰香则害怕我抛弃她,或者梦里看见谁。有人向你讨好,这说明你还有点价值。不然的话,为什么上上下下有那么多爱听好话的人呢?我也难能免俗,从王胖子和兰香的讨好中感到一点快意。于是我同意:乐一乐,大家好好地乐一乐。让大家都来祝贺我吧:事事如意,事事如意啊!
我从来没有这样庆祝过自己的生日。现在想起来还叫人头昏目眩。
满屋子的朋友。满桌子的酒菜。
喝酒,划拳。“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咱俩好呀!”我对谁都这样说,并且总是伸出两个指头。很少赢过。“六六大顺!”“事事如意!”“缺一缺一!”“都到都到!”女客们行酒令:“老虎!”“杠子!”老虎吃鸡,鸡吃小虫,小虫蚀杠子,杠子打老虎。这酒令简单极了,可是充满了辩证法。强者和弱者,失败和胜利,都是相对的。
音乐,舞蹈。时髦的娱乐。环环跳了自编的“芭蕾舞”,虽然脚跟着地,还是赢得了满堂喝采声。兰香拉着我跳了一阵,鬼知道跳的是什么舞。在读大学的时候,我最喜欢参加周末舞会。我的舞伴总是她:那个我已经离开了的人。我们第一次手拉手跳的是“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朋友。握握手呀,笑嘻嘻呀!”她一唱到这两句就要笑。我跟着笑,用力地用手掌去拍打她的手掌。
旋转。人在旋转。桌子在旋转,失去了棱角。屋子在旋转。地球在旋转。
我转着,笑着,又举起酒杯:“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永不来。”
“哈哈!老赵喝醉了,诗也念错了!”王胖子嚷嚷道。
“罚!罚!”我认错请罚,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又去抓酒瓶。
谁夺去了我的酒杯,把我推倒在床上。
摇晃。床在摇晃,好像躺在木船上。眼也难睁。记得父亲有一次喝醉了酒,躺在床上双手抱掌对我说:“见笑!见笑!”那时我几岁?八岁吧?我不像父亲那么“迂”,没有对环环这么做。环环站在我床边,用小手掰开我的眼皮:“我给爸爸拜寿。”我蒙陇中看见她的小小身体在床前跪了下去。对了,我对她讲过,我小时候常常给大人磕头。过年过节,拜师拜寿。我的父亲是私塾教师。环环是个多么聪明、乖巧的孩子哟!
“嗤嗤!”“哈哈!”“嘻嘻!”兰香、王胖子等人一起笑着,鼓动环环:“磕四十四个头!才四个啊!磕!再磕!”
我三岁的时候,爷爷死了。我不喜欢这个爷爷。不愿意到他的灵堂里去。可是父亲偏偏按住我的头叫着:“对爷爷的牌位磕头!磕!再磕!”
我突然想哭!抱着环环躲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哭它一个够!但是我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朝环环摆摆手:“去吧,环环!等爸爸到了那一天,你才——”一滴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流,我连忙把脸贴紧枕头。
以后呢?以后就在洪水里了。
兰香见我两眼怔怔地看着她,笑得更甜更腻,身子也与我靠得更紧。我恶心,把她推开了。她赌气地把脸转向墙壁,不再理我。我也不理她。过一会,她的肩膀抽动,哭了。我有点过意不去,既然她是我的妻子和环环的妈妈,我就该和她亲热亲热。我伸出手,想去扳她的肩,立即又把手缩了回来,为什么我要去安慰她?谁又来安慰我?而且,要不是她,我怎么会失去孙悦……
我猛地意识到:刚才我在梦中追逐的就是孙悦。当然不是现在的孙悦,是少年时代的孙悦。现在,我们共同生育的女儿也该这么大了。
我追忆着梦境。我感到奇怪,昨天一天又忙又累,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孙悦。可是夜里却做了这样的梦。梦里出现的和我们曾经经历过的情景多么相似啊!
那是我们初中毕业的时候。参加了升高中的考试,我们一起回家。正好遇上了洪水泛滥,我们只能乘坐木船回到镇上。孙悦调皮,不断地把脚从船帮伸进水里,朝我身上泼水。我吓唬她:“掉到河里我可不下去捞你!”“你敢!”她笑着回答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话音刚落,她真的掉进了河里。我吓得立即跳了下去,她不会游泳啊!我一把抓住她,她已经喝了几口水,还哈哈笑着。我把她托上船,自己不想再上去了,反正衣服湿了,跟在船后面游吧。一路上,我朝她笑着,她朝我笑着。就这样,她的笑引导我一口气游了十里路。到家时奶奶说我着了魔,我傻呼呼地瞅瞅她,她的脸红了。从那以后,我对她产生了异样的感情。我们考入了同一所高中,又考进了同一所大学。终于,我们成了夫妻。我们是同学们羡慕的对象。特别是我,引起了多少男同学的嫉妒啊!
谁能想到,在我们结婚了五年之后又离了婚呢?而且是由我提出离婚的。
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结婚了。是她提出的,完全是为了我。我被分配到离开c城一千多里的a省,她留校了。我不怕离开c城,可是害怕离开孙悦。我想要求留在c城,和她在一起。“对党,我们不该提出任何个人的要求。我永远属于你。我们一起回家乡,就在那里结婚吧!”她说。我喜出望外,可是又无限忧虑。我父亲患病在床,家里弟妹七八个,经济特别困难。总要置办一点生活必需品吧!孙悦毫不在乎。一到家乡,她就住到我家里了。妈妈对这个还未“成礼”的儿媳喜欢不尽。每天中午,她把一只荷包蛋偷偷地埋在孙悦的面条碗里,而孙悦总是把蛋偷偷地给了我的小妹妹……
幼小牵手相伴舞,
十年相爱结夫妇。
千里咫尺一江水,
呕心沥血两地书。
折翅方识沧桑道,
舔血抚痕痛何如?
俯首但闻慈母唤:
天涯何处无归宿。
这是我将离婚证书寄给孙悦的时候她写给我的一首诗。当时,我当着兰香的面把它撕得粉碎。可是,这些诗句却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上,时时撕咬我的心啊!
我怎么说明这一切呢?
当母亲听到我们离婚的消息,赶到a省来问我为什么的时候,我强词夺理地说:“她好!我配不上她!”母亲骂我是陈世美,并且立即离开我,要我永世不要再回家乡去,她权当没有生我这个儿子。我们母子从那以后也就不再见面,直到前年母亲去世。
兰香终于拗不过我,自己转过了身子,可怜巴巴地依偎了过来。问我:“你后悔了吧?”
我装作不懂:“什么事后悔了?”
“和我结婚的事呀!”她说话时两眼直盯住我。
我笑了。笑得很开朗。同时抚一抚她的头发:“我什么时候后悔过?又怎么会后悔呢?怎么,你不觉得我们过得很幸福吗?自从和你结婚,我每天穿得干干净净,挺挺括括,这样才和我的美男子的称号相称呢!可是孙悦!她什么时候管过我这些?她只顾追求她的理想!哼!”
“那你的头发为什么白得这么快?才四十四岁的人,已经白了一大半了。不了解情况的人,还当我对你不好呢!”兰香又是怜情又是委屈地捋着我的头发。
我的心又沉下去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母亲看见我的白发原谅了我。“你是自作自受啊,环儿!多好的一家人,你给弄散了。去孙悦家里对她爹妈认个错吧,要不,我死也不闭眼……”说完这句话,母亲断气了。我没有去孙悦家,办好丧事就回来了。我要埋葬一切记忆。要是孙悦知道我的头发白了……
“那时候工人吃香,你还看得起我。现在你们知识分子吃香了,你当然又觉得孙悦比我强了。”兰香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我实在烦透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可要睡了!”说完,我就“啪”地关上电灯,闭上眼睛,任她在床上辗转、叹息、啜泣。
是我无情吗?或许。可是她一点也不理解我,叫我怎么对她产生爱情呢?她怎么会成为我的妻子的?一场噩梦啊!谁不知道,她是报社里的风流人物,革委会的工人委员。她结婚很晚,可是打胎很早。我怎么会看上这种人?然而,她却成了我的妻子!
那是动荡不宁而又叫人感到无聊的年月。造反,造反,一切都弄得颠颠倒倒,乱七八糟。孙悦原来每星期给我写一封信,这时候就靠不住了。有时候,几个月才来一封电报,只有“平安”二字,就是说,她,我的妻子,还活着。她在运动开始不久就被当作“铁杆老保”揪斗了。以后帽子越来越大,越来越脏,直到“c城大学党委书记的姘头”。我了解她,根本不相信这样的污蔑。但是一想到她的脖子上挂着“姘头”的牌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挨斗,心里总不是滋味。我开始埋怨她不该对政治那么积极,开始感到她不在我身边,事实上没有尽到妻子的职责。而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感到独身生活难以忍耐了。就在这种情况下,王胖子把我拉进了兰香的活动圈子,很快就单独来往了。
“女人有守活寡的,男人也有吗?”这就是兰香第一次到我的住处来说的话!她酸溜溜地看着挂在墙上的我和孙悦的结婚照。孙悦幸福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头挨着她的头。
“你吃醋啊!”我用这句话回答她。我当时没照镜子,但我知道,我的脸相可以与任何无耻之徒相比。我怎么会这样呢?
我从墙上取下了结婚照,把兰香的照片放在自己的皮夹里。我越来越喜欢在兰香面前说孙悦的坏话。
不到两个月,我就感到自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本能越来越压迫理智,甚至基本上挤掉了理智。正当我企图恢复理智的时候,兰香怀孕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发明这句话的人该不会与我有类似的经历吧?
我无法拿兰香和孙悦相比。当然,在外貌上,兰香和孙悦都属于漂亮的一类。但孙悦本色自然,兰香矫揉造作。孙悦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爱人”,而兰香却只是一个“女人”。我与孙悦共同生活的日子并不多,但总觉得有无穷无尽的回忆,而与兰香的关系,却单调得分不出今年和去年,今天和昨天。我真不知道这样的夫妻怎么过到头。
可是我能再离一次婚吗?环环怎么办?孙悦又会怎么想呢?她还会原谅我吗?这些问题不止一次地在我头脑里闪过。我多么害怕!为了排除这些念头,我尽量地强制自己多干点事情,尽量地和同事们说说笑笑。我不断地邀请朋友们到家里吃饭喝酒,让他们夸赞我的家庭生活。然而,一切都无效。历史是一个刁钻古怪的家伙,常常在夜间对我进行袭击。我的头发白了。我多么想去看看孙悦和孩子!求她们饶恕,求她们饶恕啊!
“后悔也晚了。孙悦还会不结婚?现在该是她走红运的时候了,心里还会有你?不是把孩子的姓名都改了?”
原来兰香并没睡着。但我不想理她。我知道,孙悦还没有结婚。但是,我的后悔确实晚了。是的,晚了。
人啊,人!二
孙悦:历史和现实共有着一个肚皮,
谁也别想把它们分开。我厌倦了。
党委书记奚流同志叫我到他家里去一次。我真怕去。一看见他的妻子陈玉立,我就要想起那一段屈辱而痛苦的日子。
陈玉立在家。她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样,亭亭玉立。虽然是五十岁的人,圆白脸上还没有几条皱纹。说话的声音也不老。我压抑住自己的不快向他们问了好。陈玉立立即送上了茶点,我碰也不想碰。
奚流拿出一本杂志递到我手里,叫我看看。我翻开目录,有我系教师许恒忠的一篇文章:《试论“四人帮”的文艺路线》。还有校党委办公室主任游若水的一篇文章:《劫后余生》。许恒忠的文章我听他说起过,但没看。此刻也不想看。游若水的文章我倒很有兴趣,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总不至于说他自己也是“劫后余生”吧?我且看看。
“许恒忠发表文章的事,你知道吗?”奚流问。
“他跟我说过。”我回答。
“这么说是经过你们同意的了?”奚流不高兴了。
“总支没有研究过。有这个必要吗?”我仍然在看游若水的文章,真有趣。“百亩庭中半是苦,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他用刘禹锡的这首《再游玄都观》来形容自己在粉碎“四人帮”以后的心情,真是煞费苦心了。刘禹锡在被贬了十四年之后,旧地重游,借题发挥,表明自己不怕政治压力的决心和勇气,对于以往所受的迫害,表现了愤慨和轻蔑。而游若水要表明什么?表明他也是一个刘禹锡吗?
“你这个系总支书记是怎么当的?这个关都把不好。”
听了奚流的这句话,我不得不放开游若水的文章,看着奚流。他一生气,脸就显得更长,更僵。我不说话。
“许恒忠有资格批判‘四人帮’吗?他自己就是‘四人帮’的爪牙,‘帮四人’!”奚流恨恨地说。
我立即记起了当年的一个场面:瘦得几乎要倒下来的奚流,弯腰站在台上挨斗,正在发言的是系里造反派教师许恒忠。我和陈玉立都挂着“奚流姘头”的牌子陪斗,我们的旁边站着奚流的病弱的老伴。可是,也就是这次会上,游若水“反戈一击”,成了学校第一个站出来造反的老干部,他是校党委副书记兼中文系总支书记。那以后,他被“结合”到中文系革委会,做副主任,并且不断地“反戈一击”。
“他当年斗得我们好苦啊!我们家破人亡了。他对老干部有刻骨的仇恨。听说他是地主家庭出身?”陈玉立插了进来。
她的声音太脆了。脆得使人怀疑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挨斗的时候,她可不是这样,她常常吓得发抖,讲不出话来。就是那次批斗大会上,她当场吓得瘫在地上——爆炸了一枚重磅炸弹:许恒忠当众念了奚流写给她的情书!要知道她的丈夫、儿子都坐在台下,他们一直是支持她的,相信她是受了天大的冤枉。
这是怎样的一些情书哟!“我愿意像一条狗一样……”啊!我听不下去!我的头要炸了!我觉得似乎自己也被奚流变成了一条狗,完全丧失了人格。要不是奚流当众承认信是他写的,我一定会认为这是造谣、捏造。我印象中的奚流是一个艰苦朴素、品德高尚的长者。他有一副正经的面孔,走路的姿势都正直得没有一点弯曲。他不止一次地批评过我:“小孙呀,要好好改造世界观。你受十八九世纪资产阶级文学影响太深,充满小资情调。这在阶级斗争中是危险的!”就是在他的教导下,我对自己头脑里的形形色色资产阶级思想做了一次深刻的自我批判。我在全系的学生大会上现身说法,说明十八九世纪外国文学对我的毒害:在阶级斗争中不坚定,是受了人道主义、人性论的影响;几乎和一个右派分子谈恋爱。奚流听了我的自我批判,表扬我说:“孙悦本来像个男孩子,勇敢、乐观。可是读了资产阶级的小说,就变得感情脆弱了。今天检查得很好嘛!我相信她以后会成为坚强的无产阶级战士的。”我听了眼泪直往外流,多好的领导啊!可是他却写了这样的信!这又是哪个阶级的情调呢?就在那次批判会以后,我给赵振环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再也不保奚流了。本来,我对面前挂的“奚流姘头”的牌子并不害怕,我相信总有一天,人间天上的风雨会洗去我满身的污水。可是自这一天以后,我完全失去了信心,污水里有油。
这次批判会以后,陈玉立的丈夫与她离了婚。奚流的老伴去世了。也真是家破人亡呀!可是——
“一切难道都要许恒忠负责吗?”我脱口而出,说出了这句话。
奚流的脸色变得多难看!他的两颗眼珠本来就十分突出,现在简直要跳出来!他一字一板地说:
“你把历史全忘了!可是那一段历史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忘。忘了,我们就会重新失去一切!”
我忍不住争辩道:“我没忘,也不会忘。可是我不同意你们对待历史的态度。你们不公正。游若水前几年比许恒忠的权力大得多,作用也坏得多。群众对他的意见很大。为什么你连检查也不让他作,就调他到党委办公室当主任呢?就因为他是老干部吗?而巨,你们对自己也是只记住对自己有利的历史,而要抹去和篡改对自己不利的历史。奚流同志,你也曾把别人搞得家破人亡啊!那时候,你的权力也比许恒忠大得多!”
我一口气说出了这许多话,连自己也感到吃惊。
“你这是指什么?”奚流严厉地问。陈玉立跟着重复了一遍。
我的心里立即闪出了几个人的形象。一个是我的同班同学小谢,归国华侨。就因为他母亲在国外开了一爿小店,奚流不让他出国探亲。鸣放时,他对奚流提了意见,就被打成了有派。他去劳教了许多年,不敢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母亲。现在,他平反了,才把这一切向母亲公开。可是年老的母亲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疯了。至今还住在外国的医院里。我送他出国探亲的时候,他泣不成声啊!还有何荆夫,就是为了给这位同学鸣不平,也成了右派,被开除学籍。一想起这些,连我都感到自己有罪,为什么奚流反而无动于衷呢?但是,我什么话也不想对奚流说了。我只希望快点离开这里。我问奚流:“还有事吗?”
“你们以后一定要把好关。告诉许恒忠,以后他发表文章的时候,要向总支汇报。你们也可以告诉报刊编辑部,暂时不发表他的文章。”他说。
“这不符合党的政策和国家宪法。”我说。
“你的思想变化太大了。这是为什么?你应该好好想一想。你辜负了我们对你的希望。我一恢复工作就把你从中学里调回来,让你负责一个系。想不到……”奚流看上去很沉痛,说不下去了。
陈玉立却又插了上来:“小孙,我们是患难之交了。我提醒你,有人说你的闲话呢!你和许恒忠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好,他的妻子刚死不久……”
“玉立!”奚流厉声制止了她。
我站起来走了。还没到下班时间,但我不想回系里去,想回家。走进职工宿舍的大门,就碰上了许恒忠。真巧。他手里拎了一串破鞋,大人的,孩子的。
“今天回来得早啊!”他先和我打招呼。
“出去吗?”我勉强站下来回答。
“鞋子都破了,又没钱买,只好拿去补补。”他把鞋子朝我扬扬,瘦削清秀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似苦笑,又似嘲笑。
我的心痛了一下。他和他的死去的妻子都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共同学习了五年,以后又是同事。他的妻子临死的时候,叫他把我找到家里。她请求我看在她和他们的儿子小鲲的面上,原谅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对我所做的一切。我答应了,并保证尽量照顾小鲲。此刻,我好像又听到她的恳切的话语:“把过去的恩恩怨怨都忘了吧,孙悦!”我定了定神,对站着等我回话的许恒忠说:“我在给小鲲做鞋子。就要好了。”我看见他的眼光闪了一下,立即又熄灭了。陈玉立的“提醒”又在我耳边响起,我马上离开了许恒忠,快步往家里走。
我拿出鞋底。两个月了,还有半只没纳完。小许鲲的脚趾已经露在外面了。父子两人六十元钱本该可以过,可是刚刚死了人,许恒忠还要负担岳父。
“咝——咝——”线绳穿过鞋底的声音单调而又有节奏,好像一只手指轻轻地、毫无变化地拨动着同一根琴弦,在人的心里挑起一种空寂而烦躁的情绪。
污水,污水,随便走到哪里都会遇到污水。特别是女人。又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女人。
“哟!”我叫了一声,针扎进了手指。扎得很深。针眼处开始泛白,然后发紫,然后渗出血来。小小的、红红的血珠,凝在指尖上。人的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有血,有神经,一受伤就流血,就痛。旧伤长好了,受到新伤时,还要流血,还要痛。流不尽的血,受不完的痛,直到死。
我把手指放在嘴里吸吮,不能给人看见。有人嗜血成性,专爱把别人伤口上的血拿去进行“科学试验”,研究如何把人血化成污水,泼在地上……
我不应该回到c城大学来。在中学里教书不是很好吗?可是我还是回来了。我满以为经过那几年的教训,奚流会有所改变。想不到历史对于他只剩下三句话:“过去我有功。十年我有苦。现在我有权。”不错,他没有这样说,但他的一言一行,都表明他是这样想的。如果说那次批判会后我对他曾经失望过,那么,今天的失望就更大、更深了。他原有的那些长处:明智、能干、深入群众等,也都一起离开了他。那时他对教师和学生的生活还是关心的,谁不说学校食堂办得好?可是现在,他只关心自己的权位。奚流的职位恢复了,可是奚流这个人却只恢复了一半,低级的、令人讨厌的一半。
我真想回到中学去,回到天真的孩子们中间去。
“咝——咝——”这单调的声音拉扯着我心头的千头万绪。针断了,我放下鞋底。
我本来不是这样多愁善感的人。我的确变了。这变化是好是坏,是福是祸,我从来没有想过。想又有什么用?一个发生了变化的人,还可能变回去吗?不可能了。可是,我这个样子还能做党总支书记?
“孙悦!孙悦!”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李宜宁来了。像一阵春风,李宜宁给我的房间带来了生气。她的圆胖脸上永远挂着孩子般的笑。一笑就露出两个讨人喜欢的酒窝。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还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今天就穿了一件线色呢外套。但你从来不会觉得她俗气。
宜宁一进门,就搂住我的肩膀嘿嘿地笑:“你猜,你猜,我今天是干什么来的?”
我不猜。她走过去关上门问:“憾憾呢?”
“大概和同学玩去了吧!她怕家里冷清,总是不到吃饭的时候不回来。”我说。
“改变一下你们的生活吧,孩子也太可怜了。”宜宁说,她的眼圈也红了。真像个孩子。“我今天就是为这个来的!”看!她马上又高兴了起来。
我冲她笑笑。
她不管我,向我介绍起那个对象来:某地一位很有名气的作家,五十八岁,从未结过婚,现在年龄大了,想在大学里找一个对象。两地不要紧,只要一结婚就可以调动。讲完,她睁着一对很美的杏仁眼看着我。
“噢!一个作家需要招聘一个主妇。招聘范围:全国单身的大学女教师。待遇:可以随意调动工作。你希望我踊跃应聘,是吗?”我开玩笑地说。但我知道,我现在可并不想开玩笑,只觉得心里难受。
宜宁的眼珠更圆了:“什么事一到你嘴里,味就变了。好事被你一说,也都一钱不值了。”
我怕她生气,就认真地对她说:“你不是不知道,我一向不接受别人的介绍。我觉得那就等于把自己变成一个商品让人家挑选。”
“由你去挑选别人,还不成吗?”宜宁说。
“不。我也不愿意作买主。在爱情里,应该只有互相吸引,而不应有一丝一毫的买卖成分。”我回答。
“你说的那种爱情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我敢打赌,一百对夫妇中有九十五对是凑合。”宜宁说。
“是的。而且凑合被认为合理而幸福。但是,理想的爱情还是存在的。你不是还留了百分之五吗?”我回答。
“那你就说说你的理想吧!你告诉我,你爱的人在哪里,就是到天边,我也要把他找来。只要你能幸福……”
宜宁的眼圈又红了。她的这种性格与她的职业——中学政治教师多么不相称。我被“解放”以后,不愿在c城大学呆下去,就被分配在宜宁的学校里当语文教师。我们很快就成为朋友。那时候,我十分苦闷,常常一个人关在家里。她总是想办法把我拉出去。她的确给了我不少安慰。但是,无论如何我不可能变得和她一样快活。我认为,这是因为她有一个平安而美满的小家庭。可是她不同意。她说:“这是因为我能够安于无风无浪而又无色无香的生活,从不去作不切实际的幻想。你以为我的心是石头的?我也知道太阳灼人,冰雪冻人,花是美的,鸟儿会飞的。可是我能够把自己对这一切的感觉的灵敏度降到最低、最低。”我说:“无论怎么降,你这个政治教师还能不感受到政治风雨的变幻吗?”她笑了:“我看政治课本就像看《毛线编织法》和《大众菜谱》一样。都是工具书。所以我可以不为之动情。你呀,太傻了!”
我承认自己太傻。我喜欢她,羡慕她,可就是学不了她。
“怎么,不愿意对我说心里话?”她笑嘻嘻地催我。
要不要把心里想的坦率地告诉她?不,我不想说。我相信宜宁不会取笑我。但她的嘴快,万一流传出去,难保不是又换来一盆污水。这些年的经历使我懂得:最美好的感情还是锁在自己心底好。颠倒了的不可能马上颠倒过来。混淆了的,不可能马上径渭分明。况且,我是否能把自己的理想说得清楚,也实在没有把握。这些年来,我觉得自己好似一片东飘西荡的羽毛,要找一个依附,可又总是找不到。我盼望着有一天有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突然抓住我,命令我:“你的位置就在这里,不要再飘来荡去了。”在梦境里,我曾经遇到过这只大手,然而,那是多么虚幻和模糊啊——
我莫名其妙地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田野荒凉,道路泥泞,但又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等待过关。那关,也是只能感觉而看不见的。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不像人家搭帮结伙的,所以总被推来搡去,茫然不知所措。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一个大汉骑在马上一掠而过。我被淹没在烟尘里。突然有人喊那大汉:“xxx,孙悦在这里!”这一声喊,顿时使我的情绪安定下来,产生了一种安全感。这时我才明白:他在这里等我作伴,我也正是来投奔他的。可是他是谁呢?“xxx”三个字实在没有听清啊!醒来,想了半天,越想越感到虚幻了。事实上,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我希望什么,等待什么。
把这些对宜宁说有什么意思?她会怀疑我发了神经病。所以,迟疑了半天,我还是对她摇摇头说:“想也没想过。”
宜宁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她叹了一口气:“你总认为我是一个浅薄的人,不能理解你。事实上,我完全理解。你需要的是精神支柱,是一个强有力的朋友。你希望他能支撑你,拉着你走过一切泥泞。你希望在他那里充分发挥你的长久被歪曲、被压抑的天性。我知道你是懂得爱的,你能够为这种爱牺牲自己。可是,现实中找不到值得你为之牺牲的对象。孙悦,我有时候真想为你痛哭啊!”
我一把抱住了宜宁。我的好朋友啊!
“那就让我等待吧!等待总比失望好。”我恳求她说。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等待是失望的同义语。永远等待就等于绝望。”
我们都不再说话。想转变一个话题。沉默良久,她拿起我纳的那只鞋底:“我看你是瞎操心,弄得不好人家会说闲话的,何苦!”
“闲话已经来了。”我从她手里接过鞋底,想用“咝——咝”声驱走不快。停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对她说:
“我何尝想管这些事。可是他的爱人是我的同学,人死了,托我照顾一下孩子。我能不管?再说,我也曾经经历过那样的年月:被当做政治上不可接触的人。亲戚朋友不上门,熟人碰面不理睬。心里真难过啊!我再也不会这样对待别人了。有人说这是划不清界限。宜宁,你是搞哲学的,你说人与人之间应该划出怎样的界限?我们是不是一定要用与犯了错误的同志的界线分明来表现自己的革命性呢?我们不是要解放全人类吗?还有,许恒忠的错误与游若水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为什么一个人可以继续当官,一个人连发表文章的权利也不给呢?这公正吗?”
“这有什么稀奇?历来如此!只有你才爱为这抱不平。我才没有心思管这些事!不过,听你刚才的话,你似乎对许恒忠还有点好感,有可能吗?”说到这里,她的眉毛调皮地挑了两挑。
我扬起鞋底在她的胖脸上敲了一下:“你的这些怪想法再也不许对我讲。刚才还向我兜售那位作家,现在又想推销许恒忠了。对许恒忠要是能够产生爱情,还用你来多事吗?”她天真地笑了。
“你该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把过去的不幸和痛苦完全忘掉,重新生活。”宜宁诚挚地说。
“可是对于我,历史并没有过去。历史和现实共有着一个肚皮,谁也别想把它们分开。这个肚皮甚至吞没了我的未来。宜宁,我真是说也说不清啊!我实在厌倦了。”
吃过晚饭,头痛欲裂,早早地睡了。刚要睡着,憾憾摇醒了我:“一个叔叔来找你。从来没来过的。”我不得不又穿起衣服。
万万没有想到,来的是何荆夫。我这半辈子没有树立过什么私敌。但我想,何荆夫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仇恨我,轻视我。我对憾憾说:“到同学家里去看电视吧!”憾憾走了。何荆夫的两眼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他会哭吗?他从哪里来?遇到了什么事呢?
他注视着憾憾的背影,感叹地说:“孩子都这么大了!”然后,他向我伸出手:“没想到吧?”
我老老实实承认:“没想到。”
“其实天天都想到要来,天天都来不成。今天实在忍不住了。章元元同志去世了!我刚刚参加了她的追悼会。”他一边说,一边自己拉个凳子坐下。掏出了旱烟袋。第一次看见他吸旱烟袋,我心里多别扭啊!他好像要用这根旱烟袋来提醒我:“我们现在是不同的人了。把我推到那条漫长而痛苦的道路上的,也有你。”我习惯性地拿出一个烟灰缸给他。他把它推开了。
他满脸忧戚。这是因为章元元的去世。我理解。
章元元是我们读大学时的中文系总支书记,因为“包庇”“右派学生”,调到中学去了。游若水接替了她。在被章元元包庇的“右派学生”中,何荆夫是最突出的一个。奚流点名要把何荆夫划为右派分子,章元元无论如何不同意。她的理由很简单:“是我动员他们呜放的,现在又由我把他们打成右派,这不是故意陷害他们?再说,他们都是孩子。”奚流在党内公开了他与章元元的分歧,引起了一场辩论。辩论的结果,自然是章元元失败。她被说成是一只“抱窝的老母鸡”:孵化右派,保护右派。她受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接着就被调到附中去当副校长。几年前因病退休了。章元元对于何荆夫不亚于母亲对儿子。听说,何荆夫被遣送回乡的时候,章元元还去为他送行。何荆夫伏在章元元的肩上痛哭了。可是挨斗的时候他没有掉过泪。
我想去安慰何荆夫,可是我怎么能安慰他,又怎么配安慰他呢?我沉默着。
“你以为只是因为章元元同志爱护我,我才对她的去世特别悲痛吗?”他问我。
我流露了一丝一毫这样的意思吗?但我不想争辩。
“不是,我为我们党惋惜。多好的一个干部啊!她的价值不知要高出奚流多少倍。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这么看的。所以,奚流官复原职,她却不能。这真是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了。”
为什么特地到我这里来比较奚流和章元元的价值呢?因为我是“保奚派”吗?我硬着头皮顶了他一句:“奚流有奚流的价值。”
他把旱烟袋在鞋底上磕磕,灰洒在地板上。我皱皱眉头,他意识到了,去找扫帚。我拿来一把扫帚,把灰扫净了。他抱歉地笑笑,接着说:
“是的,奚流曾经是一个很有价值的人。当年打仗他很勇敢。在五十、六十年代,他也不失为一个称职的干部,尽管他身上还有肮脏的一面,虚伪的一面。可是现在,他的价值只在于让人们看看一个共产党员怎么会堕落成一个低级趣味的人,思想僵化的人,心胸狭隘的人。”
“他吃了那么多的苦,你总不能否认吧?”我争辩,不是为奚流,而是为自己。
“吃苦并不是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的标准。吃苦可以提高一个人,也可以降低一个人。”他停顿下来,用一种异样眼光打量我,然后问:“难道你今天还像以前一样相信奚流?”
这分明是揭我的疮疤,虽然他的眼里充满迷惑和焦虑。我的脸发热。我大声地回答他:“对了。如果奚流该入地狱,我也和他入地狱。你是不是也要对我唱一段快板:‘竹板这么一敲,唱一支保奚调’?”
他愣了,半晌不说话,他不知道,那几年,几乎每天都有人对我这样唱,说我保奚流是为了乌纱帽。我转过脸不看他。我不能这样对待他,也不愿这样对待他啊!
“看来我是不该来的。打搅你了。”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没有起身送他。
这一天夜里,我不停地流泪。往事历历,多么折磨人啊!
人啊,人!三
何荆夫:我珍藏历史,为的是把
 它交付未来。我正走向未来,但
 路还远。
我是不该去找她的,不是已经忍了多少天了吗?你看她这么冷淡!就差下逐客令了!
我为什么要去找她呢?是为了和她谈章元元、谈奚流?为了和她辩论、受她冷落?
都怪这朵小黄花。
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追悼会,追悼我所熟悉和敬爱的人。死者的老伴递给我一朵小黄花。他的黑苍苍的脸上没有一丝泪痕,但比挂满泪珠还叫人受不了。在这张脸上,我看到了孤独,人到老境的孤独,失去配偶的孤独。
我接过小黄花,把它别在衣襟上。泪流了出来。追悼会的大厅上挂着章元元的遗像,那么慈祥,又那么生气勃勃。我好像还记得她二十几年前抚着我的肩膀流泪的情景。可是如今,这一切都不存在了。我所能看见、能感到的,就是这一朵小黄花。又是纸做的。它让人感觉不到生命,却感觉到死亡和孤独。
我死的时候,就不要发给人家这样的小黄花。不留痕迹也就不留悲痛。然而,又有谁会想到给我制作小黄花呢?我只有一个人。
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本来已经很少,现在又少了一个。还有谁像章元元这样了解我、关心我、爱护我的呢?
我很少在别人面前这样流泪,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啊!我悲悼的好像不是章元元,而是我自己。为了我过去的悲苦和今天的孤独,我放声地哭了。我希望有一只手来擦干我的眼泪,有一颗心来慰藉我的灵魂。我希望有人倾听我、关注我、哀悼我……
我珍惜胸前的这朵小黄花。它寄托着生者对死者的哀思,表明死者在生者心目中的价值和地位。开完追悼会,我小心地把它摘下,装进衣袋里。
就是这朵小黄花把我引到孙悦家里去的。我想去和她谈谈小黄花。可是我竟忘了。看,这朵小黄花仍然在我的衣袋里。
即使我忘了这朵小黄花吧,孙悦,你也不该这样对待我啊!你难道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我心目中最亲近的人?
我们之间没有过亲切的交谈,也没有互相赠予。可是你在我的一生中所占有的位置是这么重要,这么叫人永远不能忘记。
要是我一见面就向她出示这朵小黄花,问她:“孙悦,在我死去的时候,你会不会做这样的一朵小黄花佩戴在胸前?”这样,她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吧!她会扑到我的怀里对我倾诉她的悔恨和思念。她会对我说:“我是真心爱你的,虽然我表面上对你这样的冷淡。”可是,我偏偏与她去谈论章元元的功过和奚流的价值!她肯定误会了,以为我在奚落她。
可是孙悦,你难道这么不能理解我吗?我怎么会奚落你呢?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我爱你,追求你;你不爱我,拒绝我。难道就为了这个?这怎么可能呢?事实上,与你的不成功的恋爱是我的恋爱史上的第一页,也是唯一的一页。这一页,我一直珍藏在自己的心头。这几本日记就记下了我对你的思念和关切,当然也有怨恨。什么时候,你愿意看看我的这些日记呢?
我把小黄花夹在日记本里。
要是有人知道或看到我写的这些日记,他们一定会说:这是一种变态心理。一个流浪汉,恋爱一个并不爱他而又已经结了婚的女人,而这个女人也不可能知道他的爱了。他写这些给谁看呢?给自己。自己对自己倾吐爱情,自己扮演自己的爱人。
弗洛伊德先生会高兴地拿我的日记去印证他的关于潜意识的理论的吧!
但我根本不管这些。常态不能以常态表现,自然会生出变态来。自然的天性受到压抑,也就不能不“潜”于心灵深处,成为不能见人的“潜意识”。“潜意识”未必低级。“潜意识”用文字表达出来,也未必不可能成为伟大的作品。可惜我不是名人,倘是名人,这些日记也许会成为“名著”的。多少年过去了,中国人还是烙守古训:只有名人才能说名言,写名著。浪漫和堕落,也常常是一回事,区别只在于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
现在,这些日记只配得到这样的报偿:一朵小黄花,而且是纸做的,而献花的人又是我自己。
孙悦会不会给它系上红色的缎带呢?
我长得不漂亮。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可以讨姑娘们喜欢的风流倜傥的派头。但我从来不为自己的相貌发愁,因为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讨哪个姑娘的喜欢。虽然从我开始懂得“爱情”这个词义起,我的心里就充满了爱情,可那是一种无实际对象的爱,堂·吉诃德式的爱。我常常沉醉于自己的幻想中,在心里塑造着我的杜尔西亚。但是无论怎么塑造,她都是一个没有躯壳的灵魂。我也满足于这种恋爱。
可是自从遇到了孙悦,我的心就失去了平静。
我是在欢迎新生的时候认识孙悦的。那时我是系学生会的生活委员。她和赵振环坐着一辆三轮车来到c城大学迎新站,他们的衣着和行李表明他们是乡下人。可是他们相貌的姣美、健康,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注意。而且,他们两个长得还很相像,差别只在于赵振环的脸部线条更柔和些,带有几分脂粉气。我以为他们是孪生兄妹呢!
我把他们带上校车,问:“第一次来c城吧?”
“当然是第一次,接到通知的时候我都哭了。我不愿意到这个地方来。这地方风气太坏。”她回答我。
“听谁说的?”我有趣地问。
“看小说就知道了!”她理直气壮地回答。
“小说里写的都是解放前的c城。现在变了。”我说。
“变了?哼!刚才我们的三轮车过桥的时候,几个人一起来帮我们推车,我想这地方可真不坏。可是一过桥就伸手要钱,真丢人!我们口袋里的钱都给他们了。上当只能一次,下次再碰上,看我还客气!”她说话时还带着气,说到最后,还把拳头在我面前一挥,好像我就是推车的人。
我把她当成小女孩,逗她说:“那你为什么要报考这里的大学呢?上北京去呀!”
她的脸红了,伍。泥了一下,指着赵振环说:“他叫我来的,我都听他的。我多想去北京啊!要是到北京,我一定要一个星期去逛一次长城!”
我看赵振环,他只是笑着看她、听她说话。他笑得很幸福。
给他们安排床位的时候,知道他们都没带蚊帐。天晚了,学校的帐子借不到,我就把赵振环安排在一个回家休假的同学床上,把自己的帐子给了孙悦。
“这帐子是谁的?别是你的吧?我不要!”她说,“让我给蚊子咬一夜吧,我的血是苦的,它们占不了我的便宜!”
我对她说,帐子不是我的,是一个还没回校的同学的。她这才接受了。她没有谢我,只对我笑笑,笑得自然、亲切。那一夜,我给蚊子咬得没法入睡,“我的血也是苦的,孙悦,蚊子也占不了我的便宜。”我这样想。奇怪啊,回想着孙悦的一言一行,我的心里为什么这么畅快?从此,我就关注着孙悦。
我常常在中文系阅览室碰到她。她最爱看外国文学作品。她看书的速度和专注都吸引了我的兴趣。最有意思的是,她常常在读书的时候抹眼泪。那几天她读《简爱》,阅览室很挤,她就站在书橱前读,边读边哭,旁若无人。有一次,我取笑她说:“孙悦,眼泪别往书上滴,弄坏了书怎么办?”她扭头过去,用手背擦眼泪,不理我。
一个学期不到,孙悦就显示了她的多方面的才能:学习成绩优秀,不断在校刊上发表散文和诗歌。周末舞会上的活跃分子,除赵振环外,不接受别人的邀请。校体操队队员。系话剧团团员。各个年级的男同学都注意她,她的宿舍门口常常有男同学的歌声。
我决定报名参加系话剧团。我对导演说:“收下我吧,舞台上和生活中一样需要各种各样的人。生活中有我的位置,舞台上不也应该有我的位置吗?”导演——一位四年级的老大哥欣赏我的话,就收下了我。正好要纪念“一二·九”,排演《放下你的鞭子》。卖艺的小姑娘派给了孙悦。我要求演小姑娘的爸爸。导演居然同意了,说我的气质与角色相近。
真是幸运,导演对我的排练成绩很满意。谁知道演出那天出了问题:孙悦化好装往我面前一站,我的心就乱了。一到台上,连词儿也忘了。幸好,有提词。勉勉强强演了一大半,我真盼望着快点演完。演到了这个情节:小姑娘对大家说:“不能怪爸爸,他饿呀!”说完,她扑到爸爸身上,叫了一声“爸爸!”痛哭了。她是真心实意地哭,一点也不像在演戏。我的身心都发颤了。我忘了是在演戏。我用发抖的双手从肩上扳开她的头,捧着,看着,低声地叫了一声:“孙悦!”我那时的神情一定很吓人,孙悦愣住了,张大了嘴巴,再也叫不出“爸爸”了。
记不得是怎么下场的。导演没等我们卸装就骂开了:“你们在台上干什么?谈情说爱吗?”孙悦一扭身跑了,没忘记回头狠狠地瞪我一眼。可是我很高兴!我扮演了我自己!我找到了我的杜尔西亚!
我开始给孙悦写信。一天一封。可是全无回音。每次与她碰面,她就狠狠地瞪我一眼。她似乎讨厌我。然而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讨厌我。我决定约会她,问问。我写了一封不署名的信,笔迹也改了。信里只有一句话:“有要事相告,请于周六晚七时往c城公园门口一见。”
她来了,见面就瞪眼:“你不知道我有男朋友了?”
“听说了。可是我爱你。”
“你这样做,道德吗?”
“我……没想过。”
其实,我考虑过。我不认为我这样做有什么不道德。我对她的爱是纯洁的。我要让她知道我的爱。我没有损害赵振环,赵振环也没有损害我。
“那你就好好想想吧!以后再写信一律原封退回。”
她辫子一甩,跑了。我追上去:“我送你回去吧!”她头也不回地说:“我有人陪!”果然,不远处走出了赵振环,她挽着他的手臂,走了。
我感到伤心,从此不再写信。我尊重她的选择,羡慕赵振环。但是我无法放弃我的爱情,就把它倾吐在日记上。我每天都要在日记上对她倾吐心曲,直到一九五七年,这些日记被发现。
她现在怎么看待五七年那一段历史呢?也许,她会认为她对不起我,因此我恨她。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我无论有多蠢,都不会把历史的重负压在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身上的。
在一九五七年的春天里,我贴出了一张大字报:《希望奚流同志多一点人情味》,批评奚流对华侨学生小谢探亲要求的不正确处理。正是鸣放开始的时候,小谢的母亲病了,要小谢出国去看她。奚流以鸣放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为理由不许小谢出国,并告诫小谢要与资产阶级的母亲划清界线。小谢思想不通,以大字报的形式公布了奚流和他的谈话,在同学中引起震动。我同情小谢,就写了这一张大字报,批评奚流把小谢的母亲划入敌人行列,丝毫不顾人家的正常感情是不对的。我说,就是对敌人,在他们不继续危害革命的时候也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何况是对一个普通的劳动妇女?我要求奚流立即改正错误,批准小谢出国探母。
我的大字报在教师、同学中引起极大的反响。竟有一千多人在大字报上签了名。我仔仔细细地查看每一个名字,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找到了她——孙悦!没有找到赵振环。我陶醉了,仿佛觉得,与赵振环相比,我的心和她更贴近。
要不是许恒忠的《与何荆夫辩论》的大字报扭转了学校大鸣大放的局势,使我成为“众矢之的”的话,我真不知要陶醉多久。
与我辩论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我根本没有时间一张一张仔细地看。留下印象的只有两张:许恒忠的那一张,因为他的感情特别强烈,他说我的大字报全是造谣诬蔑,气得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有一天半夜里还爬起来痛哭。还有一张是孙悦的。她不是与我辩论,而是检讨自己在我的大字报上签名,丧失了立场。我猜想她是受到组织的批评。
我被当做“右派分子”批判了。罪名是用资产阶级人性论反对党的阶级路线,用修正主义的人道主义取消阶级斗争,用造谣中伤攻击党的领导。我不承认造谣。结果又罪加一等。我的日记被抄查了。
永远难忘的一天啊!我的日记被摘抄公布,标题是《看,何荆夫的丑恶灵魂和流氓本性!》。孙悦的名字被用xx代替。但是谁都看得出,那是指孙悦。在一篇日记里我详细描述了自己在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时的心情。我写道:“此时此刻,我多么想吻你那双细长的眼睛!会说话的眼睛啊!”日记的摘抄者在这两句话下用红笔打k了波浪线,在旁边批上了“脸皮多厚”几个字。
美变成了丑。爱变成了亵读。我被震惊了,也沉默了。我只想做一件事:向孙悦剖白。每天,我都寻找与她单独会面的机会。我终于等到了。一天晚上,她一个人在校园里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徘徊,我跟了上去。她没有回避我,但也不看我。
“我真对不起你,孙悦!我的心你不会误解吧?我只是想慰藉自己,并不想亵读你。要是我使你感到羞辱,请你原谅。”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她把脸转了过来,挂着泪。
“我恨你,也恨我自己!”她小声地说,声音也发颤。突然,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一个吻。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惊呆了。等我清醒过来,她已经离得无影无踪。
是同情还是爱情?是大度的施舍还是感情的流露?这个问题我想过千遍万遍,可是没有机会问她了。然而,不论是怎样的解答,她留给我的都是一个善良而美丽的心灵。我更爱她了。当然,我绝对不会再去追求她。
一九六二年,学校通知我回校复学。我已习惯了农村生活,并且在偷偷地研究哲学。我要弄清楚,马克思主义者应该怎样对待人和人的感情。我不想回校。但我还是写了一封信给孙悦,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学校,想打听一下她的下落,并了解她的现状。我收到了赵振环的回信,告诉我,他们结婚了。我写信祝福了他们,真心实意的祝福。
潜伏在心底的一点希望破灭了。这时,我的父母亲已经在灾荒中去世,唯一的妹妹也出嫁了。我突然感到了绝对的孤独,决定远走他乡。我给妹妹留下一个字条,走了。走到哪里去,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处流浪,读完了我的漫长的社会大学。陪伴我的有两套书:《红楼梦》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我成了个“黑人”,与正常的社会生活完全脱离了关系。没有户口,没有油粮关系;没有亲戚探望,没有书信来往。谁也不关心我是一个什么人,谁也不想问问我“何所为而来,何所见而去”。人们只知道有一个“烧炭的老何”,“盖房的老何”,“背石头的老何”,“点炸药的老何”,“拉车的老何”,还有“说书的老何”。我付出劳动,换碗饭吃。如此而已。
我的精神世界几乎完全冻结了。想起孙悦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以为我已经把她忘了。可是那一次,在我受雇为一个采石工地点炮,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她的影子又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今以后我再也见不到孙悦了!”奇怪的是这个可怕的念头给了我惊人的勇气和机智,我躲过了被炸死的危险,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我是怎么躲过的。这使我知道,我心里的爱并没有死灭。我多么高兴啊!一个人只要还能爱,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啊!于是,我又开始记日记,在日记上给孙悦写信,与孙悦对话。在日记中,我塑造着孙悦,也塑造着自己。我把孙悦写成了女神。我把一切美好的品质、愿望都化成了她的骨肉灵魂。我不知道我倾吐的究竟是对一个女性的爱还是对整个生活的爱。但我知道,正是这种爱使我还能够看出自己的影子,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人,要求自己像人一样地生活。
“孙悦,你是什么派?保守派还是造反派?我希望你做独立思考派。应该批判的,坚决批判;应该保卫的,坚决保卫。你已经三十来岁了,应该学会独立思考了。我们的肩膀上扛的是脑袋,不是肉瘤子。脑袋是干什么用的呢?思考、分析、判断。我尤其希望你正确认识奚流这个人,我认为他离开共产党员的标准已经很远。五七年,我是诚心诚意地帮助他,他听不进去。现在,我希望你帮助他。你同意我的意见吗?”
这是我在六六年底给孙悦写的“信”,在我的日记本上。“文化大革命”对我这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连报纸都难得看到。但是我关心孙悦的态度和命运。
《c城大学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茶,走资派奚流终于被揪了出来》。这是我偶然看到报纸上的一条消息的标题。消息中详细报道了c城大学造反派与“保奚派”的斗争。“保奚派”的中坚分子之一是“孙x”。是不是孙悦呢?我不安了。孙悦呀孙悦,难道你的名字总是要这样被半明半隐的公布出来吗?
我剪下这条新闻,辞去刚刚承包的运输任务,到c城来了。
c城大学已经没有人有工夫辨认我,我是道道地地的北方农民的打扮。
大礼堂正召开批斗奚流的大会,我挤了进去。
“奚流的姘头孙悦”——一块写着这样字样的木牌首先映入我的视线,我几乎要窒息了。
她的辫子已被剪掉,头发蓬乱,面色泛黄。沉重的牌子压弯了她的腰。
“孙悦!你交代,奚流怎么指使你镇压革命群众的?”会议主席厉声质问。
“奚流同志没有指使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回答。声音很低,但语气很硬。
“打倒铁杆保皇派孙悦!打倒奚流的姘头孙悦!”
“孙悦的立场一贯反动。早在反右时期,她就和极右分子何荆夫勾勾搭搭,谈情说爱。要知道她当时已经是赵振环的未婚妻了。大家说,孙悦是不是漏网右派、反动破鞋?”
“是!奚流也是漏网右派!奚流的反右功绩是伪造的!”
“打倒——!”“打倒——!”“打倒——!”高一声、低一声的口号在我听起来都是“颠倒,颠倒,颠倒。”
原来我没有被人遗忘。在三界之内,五行之中我还算得上一个“人物”:阶级斗争的工具。把历史任意剪裁和歪曲,再加上低级下流的噱头,这做的是什么戏?真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已经看不清孙悦的形状,更看不到她的灵魂了。她是升上了天堂,还是下降到地狱?我应该保留对她的爱情,还是应该给她怜悯或憎恶?我自己都糊涂了。
感觉是可靠的。感觉又不可靠。有时候人们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感觉到了什么。历史和现实,理论和实践,迷信和科学,虚伪和真实,你和我,人和畜,统统被倒在一只坩埚里。再拚命搅和。加上佐料。倒进颜料。然后捞起一勺叫你尝尝,你能说得清酸甜苦辣?然而,你却可以说色香味俱全。
我是想找孙悦谈谈的。能谈什么呢?无非是建议她“跳出圈外”冷静地看看、想想,不要死心眼儿。可是她在“隔离”,这形式比当年奚流斗争我们的时候要“进步”得多了。我只能回到我的生活里去。拉我的车,读我的书,研究我的问题。
我的日记不再提孙悦。造神,也要有一个造神的环境和条件。我失去了这样的环境和条件。为了不使自己的心灵陷入分裂,我把她和以往的一切都珍藏起来了。我珍藏历史,为的是把它交付未来。
我不知道未来是个什么样子,又将于何时到来。
“何荆夫同志,组织对你的问题进行了复查,认为五七年对你的处理是错误的,所以决定给你甄别平反,安排工作。”
c城大学中文系想方设法打听到我的下落,把我召了回来。孙悦代表系总支和我谈话,她的两鬓已经花白了。
我没有表示感谢。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有什么可感谢的呢?而且有感谢就有清算,我又该向谁清算呢?
“这些年你吃苦了。”她关切地说。像个领导人的口吻。
“不。我活得很好。你呢?”我语气冷淡。我不喜欢她的态度。
“谢谢!我也很好。你想搞点什么工作?”
“到资料室去。我在写一本书,需要资料和时间。”
“写什么书?”
“《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
“什么?”
“怎么,是禁区?是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用过了多次的老题目,是吗?”
“我不懂。你写好了。祝你成功。”
想不到我们第一次个别谈话竟是这样的。双方的语调都是冰冷的,带有挑战的意味。有什么办法?一场又一场劫难,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们的心灵都弄得支离破碎了。每个人都需要重新认识自己、别人和一切。
在我基本上了解了孙悦的遭遇以后,我明白,自己原来热爱过的那个孙悦已经不存在了。一个陌生的孙悦站在我面前。我会不会同样热爱这个孙悦呢?我不知道。但是,我产生了新的希望。我想,要是孙悦还是原来的样子,我更会感到陌生的吧!
我感到我正在走向未来。
然而,她对我总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对别人,她却十分随和。她从来不邀请我到她家里去。我住在教工单身宿舍里,她到这里来看望别的教师,从不朝我房里望一望。迎面碰上,也只是点点头。今天,又是这样。
我离开未来还很远。我应该向前奔跑,还是慢吞吞地等待?我不知道。我追求的不再是一个女神,而是一个现实的人。人总比神更难以理解。因为神是人造的。
人啊,人!四
许恒忠:全部历史可以用四个字概
括:颠来倒去。过去我颠倒别人,
如今我被别人颠倒。我算看透了。
昨天带儿子去逛公园。看见人家的孩子都换上了漂亮的春装,再看看小鲲,还穿着肮脏的棉衣裤,心里真不是滋味。回来的路上,到几家儿童服装商店去看看,价钱都很吓人。想起家里还有一部缝纫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何不试试?买了两块布。借了一本裁剪书。拿出一根尺,一把剪刀,一支彩色粉笔。劳动的对象和工具都已齐全,该发挥主体的作用了。
先裁裤子。要用彩色粉笔在布上画线。
“你老兄总是不甘寂寞啊!何苦?”一位同志把奚流对我的看法透露给我,劝我不要再写文章。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写文章。没有人通知我:“依法剥夺你的出版言论自由。”但我知道,这位同志是好心,我点头答应了。从人治走向法治,得慢慢来,不能急。
“不简单啊,老许!大名又在刊物上出现了。化名也不用!”这个人满脸都是嘲讽的神情。
我不懂我为什么必须用化名。因为我犯过错误?可是奚流以往所犯的错误不比我还大?我没有把任何人打成走资派、反革命,他呢?错划了多少右派啊!我没有表面上正人君子相,暗地里乱搞女人,他呢?当然,新拉下的尿总比干屎皮子臭。可是游若水呢?他拉下来的屎也是新鲜的,“批邓”的时候他比我积极得多。为什么他们就不用化名来当党委书记和党委办公室主任?对,他们的错误应该由历史来承担。可是我为什么就必须承担历史?就因为我微如芥末?而且,化个名我就不是许恒忠了吗?但是我知道,用化名发表文章是妥当的。中国人一向喜欢在名实问题上作文章,翻花样,而且重名轻实。“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苏秦言之有理。
好吧,我自甘寂寞。学庄生,无所求,无所待,无所为。游若水升迁到党委办公室的时候,特地请我到他家里去吃饭,怕我“反戈一击”,对我大谈老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说得好,超脱透了。可是“无己”,谁管我的儿子?“无功”,谁发给我工资?“无名”,谁愿意听我一句话?我不想作大名人了,能像游若水那样就不错了。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还是苏秦言之有理。
然而庄周只是庄子哲学的创始人,却未必是这种哲学的虔诚信奉者。创造和信仰不一定统一,正如知和行、表和里不一定统一一样,我何妨作一个老庄哲学的不虔诚的信奉者?
这一条线是曲的,还真难画。其实,宇宙万物的运动多是曲线的。曲线比直线更真实自然。可是画在书上的,却往往直线居多。何以然?曲线难画。
然而这一条曲线一定要画好,这是裤裆。画得不好,孩子的屁股就要受罪。孩子的屁股也是真实而自然的。自从他妈妈死后,我一次也没打过他的屁股。
“恒忠,我死了,你一定要给小鲲找一个好后母,要不我不放心呀!孙悦……还没有对象吧?”
人之将死,其言也谬。妻子在临死时给了我这样的遗嘱。过去,一个是造反派,一个是“老保头子”。现在,一个是奚流的红人,系总支书记;一个是奚流的眼中钉,普通教师。这两个人会结合?荒唐!
不过,世界万物都是对立的统一。
孙悦在给小鲲做鞋。她从来不记恨我、歧视我。是个心地善良的总支书记。
该用剪刀了。手有点抖。人为什么不能像原始人那样不穿衣服呢?或者学非洲人,把一块布披在身上?据说这是进化,是文明。其实是自找麻烦。把一朵朵棉花采下来,弹成一大卷。再分解成一根一根的线。再合成一块一块的布。再把布剪成一片片。再把一片片缝在一起,制成一件衣服。天呀!一件衣服经过了多少次分解与合成?社会呢?也是这样进化的?
要学会用辩证的观点看待一切。一分为二,合二而一。分分合合,无穷尽也。这一次“分”到我头上来了。
有人敲门。要不要把桌子上这些东西收拾起来?让人家看见不丢脸吗?大男人作这种事,多没出息!算了,算了,还是没出息好。这样奚流会慢慢忘记我。
是何荆夫。听说他回到学校里来,我心里好紧张。要是他想报复我,那太容易了,我还没有真正解脱。我想去找他,告诉他大字报是奚流叫我写的。又怕更得罪了奚流。我躲他躲了很长一段时间,想不到他自己上门找我来了。我已经够受了,他还要在我背上再加一块石头?
我忐忑不安,让他坐下,给他泡上茶。为了掩饰惊慌,我又拿起了剪刀。
他吃惊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在干什么。一袋旱烟抽完,他才问我:“你是在裁衣服?孩子的?”
“是呀!怎么样,还像个样子吧?”我解嘲地说,我想他会从我的困境中得到一点快意,这好,他的怨气可以小一点。“我又当爹又当娘,不知道将来能得个什么奖。”我加添说。
他的双眉紧锁了:“你何至于如此呢?不要做了吧!”
“怎么,男人不该干女人的活?”我故意打哈哈。
他好像生气了,脸涨得通红:“不是什么男人女人的问题。现在有多少问题值得我们去思考、研究,你却把精力花费在这些琐事上。你以往的积极性哪里去了?一个筋斗摔掉了?”
好,开始揭我的老底了。我不搭这个碴!
“到底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你看小鲲身上穿的!我是他父亲呀!”本来想把哈哈打下去,可是说到这里,我一点也哈哈不出来了。我又看到穿得鼓鼓囊囊的小鲲,心里难过起来。
“我知道。我去给小鲲买衣服。我是单身汉,流浪的时候也为自己积了几个养老钱。可是你从今以后再也别做这些事了。我求你!”他的声音那么低沉,眼神那么诚恳,毫无记仇的样子。我放下剪刀。
他站起身把桌上的东西卷成一卷,往床上一扔,严肃地看着我问:“仅仅是因为缺钱才干这个的吗?”
“当然不光是为了钱。你没听到风声?奚流同志已经下了命令,以后不许我写文章了。”我说。
“我就是要来问问,你是怎么想的。”他说。
是为这个来的!幸灾乐祸。有什么办法?谁叫你头上有辫子?我仍然装着什么也不懂:“奚流同志是对的。我犯了错误,发表文章影响不好。这是奚流同志对我的爱护。”
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一口接一口地抽那劣质旱烟,呛得我直咳嗽。他按按烟袋窝,又在烟火上吹了两口,其实根本不会灭,是习惯。
“你并没有接受教训。只不过学得虚伪了。”他一边磕掉烟灰,一边对我说。
我是变得虚伪了,不说真心话。老实人吃亏,这个真理连三岁的孩子都懂。虚伪和成熟相似,不细心的人分辨不出来。他分辨出来了,好。但我不必承认,也不必否认。不开口,让他说吧!
“你大概最关心的是奚流会不会放过你吧?”他问。
对了,还有你何荆夫会不会放过我。但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自己呢?你自己放过你自己了吗?我看不要去管别人放过不放过你。你自己应该抓住自己好好整一整。”他说。
“你是说奚流整我整得还不够,是吧?”我忍不住问,流露了一点不满。
“奚流整你是过分了。但你对自己又太客气。所以你今天才这个样子。你没有想到过自己应该对人民、对历史负责吗?以前过去了,今后呢?”
真有意思。话倒是充满了辩证法。我是应该好好整整自己,可是奚流呢?游若水呢?他们没有错误,就是因为他们没检讨。傻于才整自己!再说,我有什么资格对历史负责?奚流总是在我头上。再说,什么叫历史?我看全部历史只写着四个字:颠来倒去。过去我颠倒别人,如今我被别人颠倒。我算看透了。已经“倒悬”了,还要整自己?我的神经还正常。
但我没有说话。让他去说。
“你怎么不说话?我说的不对?”他又装烟了。
“对是对。可惜,我对历史负责,历史不对我负责。历史对奚流、游若水更有情。”我说。
“历史像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并不轻易流露自己的真情实感。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它是公正的。”他说。
“很有诗意。”我笑笑说。
“诗是真实。”
“理想中的真实。”
“理想和现实只有一步之隔。”
“可是我们中国人习惯于进一步、退两步。”
“你”
他对我扬起烟袋,好像要敲我的脑袋,终于没敲。他只是叹了一口气,顺下眼睛,伤心地说:“我不理解,为什么你只受到一点冲击就变得这样?哀莫大于心死呀!”
我的心动了,低声地回答:“人怕伤心,树怕剥皮。所以,我也不理解,你怎么会始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现实对你的教训还不够吗?我从别的同志那里听到不少你流浪的故事。我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能在那种环境里活下来。我对你充满敬意。但不能理解。”
他不再说话了。两眼闪光,嘴唇紧闭,直挺挺地坐着。烟袋的火已快灭了,他也不去吸一口。
我突然发现,何荆夫是个美男子!看他那一双眼睛,简直是个谜。眼睛并不大。但黑白分明,晶莹闪亮。当他把眼珠转向你的时候,你会感到他是那样坦率而又多情。你忍不住要向他打开心扉。他的棱角分明的方脸,因为长期流浪镀上一层古铜色,还有那高直而略微嫌大的鼻子,都给人脱俗而旷达的感觉。同事们都夸我眉清目秀,可是与他相比,我会显得多么纤弱和卑微啊!孙悦会发现何荆夫的美吗?
何荆夫嗓子里咳了两声,似乎在平息自己的激动。他想到一些什么了呢?我正想问,又有人敲门。何荆夫走过去开门,孙悦提着一个书包走进来,一进门就从包里掏出一双鞋,是小鲲的。我看看孙悦,又看看何荆夫,脸竟红了。见鬼,脸红什么呢?
我了解何荆夫对孙悦的感情。但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我不了解。照我看,他们之间的距离比我与孙悦的距离还要远。孙悦已经不那么浪漫了。她和我一样,学起女红来了。鞋子做得蛮像样。
孙悦放下鞋子就要走,我不想挽留。何荆夫却叫住了她:“总支书记同志,坐下吧!听听我这个刚刚恢复党籍的党员谈谈自己的思想。我们应该互相了解,对吗?”
真有意思,语气里是嘲讽,眼神却是恳求。孙悦坐下了,我奉上一杯茶。
何荆夫开始说话,看着孙悦。孙悦把头低了下来。
“刚才老许说我一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话可不确。不错,我刚满十八岁就入了党,有了信仰和理想。不过事后想想,那时的理想和信仰都带有盲目性。因为无论是对社会还是对理论都没有认真研究过。像近视眼有假性的一样,理想和信仰也有假性的,会发生变化的。”
“我不是一个自信心很强的人。五七年受了处分以后,我也怀疑自己错了。而且,我所热爱的人也认为我错了,我不能不考虑考虑。我想好好地认识错误,改正错误,所以开始认真读马列主义著作。读书和在下层人民中的生活实践,使我懂得,我没有错。这样,我才有了一点把握和信心。我相信总有一天,党会来纠正这个错误,奚流也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就是这个信念和生存的欲望一起支持着我,使我度过了漫长和艰难的岁月。但是有一天,我的这个信念动摇了。我想到死……”
孙悦把头抬起来看他一眼,又低了下去。他又咳了两声。他一激动就咳嗽。他镇静了自己,向我们讲了他在流浪中的一个故事。
流浪的故事
那一年,我在长城边上搭上了一个马车运输队。因为我刚刚用血汗钱买了一匹马和一辆车。马是劣性的,所以价钱 便宜些。 
我喜欢长城。当我第一次从“天下第一关”登上最高的烽火台时,我立即忘记了我是流浪到这里来的。长城上的每一块砖,都好像是一个人。蜿蜒无尽的长城,好像浩浩荡荡的队伍。我就是前来投军的一个新兵。烽火台上几乎每一块石头 上都刻上许多人的名字。都是游客们刻下的。为什么要把名 字刻在这里?为了出名吗?这里可没有什么名可出的。我想 他们也都像我一样,是来报名投军的。石头就是我们的花名 册。不过,我没有把名字刻在石头上。我是用真身代替名字 的。一有空,我就往长城上攀,从不中断。我准备在这里过一 辈子,死了,就葬在长城脚下。
我们的运输队和我们的人一样,是“黑”的。你们自然不 知道,在我们的正常的社会之外,还有形形色色的“黑社会”, 聚集着各种各样的人:个体劳动者,失业者,由于种种原因被 社会抛弃的人,当然还有一心要赚钱的人。我们必须组成一 个行帮,不然的话,找不到工作,买不到粮票和布票。行帮总 要有首领。我从来没做过首领。我不愿意。我一直学不会和 各方面打交道。没到过这样的行帮,你就不可能认识它是一 个怎样的怪胎。再没有比这个社会怪胎更不稳定的了。谁也 不了解谁,谁也不照顾谁。组织起来为赚钱,他们之间唯一的 纽带也只有钱。行帮的头目多是地头蛇一类的人物,他们可 以包揽到生意,并为我们取得合法的身份。大家都怕他们,总 是不得不让他们剥夺去一部分血汗钱。我自然也得向头目贡 献出我的一份。这一次我们的包工头是一个劳改释放犯,据 说是刑事犯。这人长得白净、清瘦,像个书生,但脸上的肌肉 是横长的,显出一副凶狠的样子。特别是他的颧骨与眼睑之 间的两块横肉,在他的两眼下形成两个袋形的鼓包,更叫人看 了害怕。这使他显得贪婪而忌刻。没有人不怕他。我也不想 去惹他。
可是想不到那一天结账的时候,他欺负我是外地人,扣了 我八十元工钱。钱我倒不在乎,但受不了这口气。我和他争 了起来。他动手打我,我也还了手。二百斤重的石头不知背 过多少块,还怕打不过他吗?我把他的胳膊扭伤了。
我被送到当地派出所。派出所让我出示身份证,我没有。
我说: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何名荆夫。但是我从来不做 坏事,不信你们去调查吧!派出所的那个人还好,只是训了我 一顿: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然后把我赶了出来。
我赶着马车回自己的临时住处。一路上,真想大哭一场 啊!身份证,身份证!我没有身份证!我还算一个什么人呢?
我拼命地挥舞手中的赶马鞭,让它跑,跑……我盼望翻车,或 者撞倒在长城上。死就死吧!一个人失去了作为人的价值, 还活着干什么?
我没有看见前面过来一辆马车。等我看见,已经晚了。
我的车把撞伤了人家的马。车把直刺进那匹马的前肩,我和 那位车老板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拔了出来,血柱喷了我一 头一脸,我脱去小褂塞进血洞里。
不一会儿,马死了。我被那位车老板揪住不放。他的马 是公家的。我没有话说,把马鞭交给他。因为我的马劣,又赔 上了那辆车。
“好了,又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我往地上一躺,自言 自语。
那位车老板是个好人。他见我在瞬息之间失去了一切, 不忍心马上离开我。他从怀里掏出一小葫芦酒,一定要陪我 唠嗑唠嗑。他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都老老实实对他说 了。他听了感叹不已,一个劲地对我说:“人都有出头的日子, 人都有出头的日子。”
他赶着我的马车去了。那匹死马,他要交给我,说是杀了 卖肉,可以得几个钱。我不要,他也把死马拖走了。我不想再 往前走,就在长城脚下躺下了。多么空旷和寂静啊!我就是 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发现。长城会默默地接纳我的尸体。
可是死还是不死?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我一动不动地 躺在那里,望着满天星斗,像汉姆莱特那样思考起来……
我刚好三十岁。三十而立。我立了什么?身?家?业?
一无所有。连个身份证都没有。没有人需要我。仅仅为了 吃、喝、穿、住而活着吗?仅仅为了给那个包工头剥削血汗而 活着吗?用我的血汗来填满他眼下的肉袋吗?不!
我猛地爬起身,往长城上飞跑。又登上了最高处的烽火 台。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就着星光,在一块青石上刻下 三个字:何荆夫。我用名字代替真身填写花名册了。这块青 石就是我的身份证,证明何荆夫是中华的儿女,黄帝的子孙。
紧靠着烽火台,我坐了下来。再看看,再看看吧!这祖国的山 河,多么壮观奇异啊!关内一片郁郁葱葱,关外却是黄土连 绵。而无边的黄土更能勾起我的爱恋之情。我觉得它的美丽 和力量都还掩埋在地下。它吸引你献身,激发你想象。
一颗流星从东到西飞去。落在什么地方了。天还是那么 辽阔、静谧,星星照旧信然自得地眨着眼睛,银河依然冷漠地 看着两岸的牛郎、织女。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在无穷无尽 的字宙里,谁注意一颗流星?我想,我死了,对于人类世界,也 正如宇宙里飞落一颗流星。无声无息。但是,我毕竟不是一 颗流星,而是一个人。一个有情、有亲、有爱、有恨的人。
我想起从小常常对我讲银河、星星的奶奶。
“一个人头上顶着一颗露水珠,各人都有各人的福。”奶奶 常常指着天上的星星对我这样说。她告诉我,人正如天上的 星,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存在的权利。没有人托着捧着,星星也 能挂在天上。没有人拉扯扶掖,人也能活在世上。天上的星 星发光,地上的露水也发亮。这就是我所接受的最早的哲学。
难道说,我的露水珠干了?
没有,我的露水珠没有干啊!因为从它那里,我又看见了 死去的父母,远离的妹妹,一切我所热爱的人……
马没有了,车没有了,我还有手。没有身份证怕什么?我 的存在的价值,不是靠纸片证明的。
我在烽火台前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又下来了。我 没有回到运输队。我得找一个新的工作。我顺着长城,一个 村一个村打听,有什么活给我干?
找不到活。钱已经用完了。我不得不离开我心爱的长城 往南走,到了淮河边上……
“孙悦,你怎么啦?”
何荆夫突然停顿下来,这样问孙悦。
我看孙悦,她把头伏在桌子上了,肩膀在抽搐。
“不舒服吗?”我问。
孙悦摇摇头,并不把脸抬起来,她催何荆夫:“你讲吧,到了淮河边…-”
何荆夫却不想讲下去了。他草草地结束了自己的故事:“总之,我的结论是活下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想到过死。生活对我们可能不公正。可是我们对自己必须公正。为什么我要把自己和那个包工头比呢?难道我与他的价值是由我与他的关系决定的吗?我不信。我想,即使死了变成枯骨,我骨头里含的磷质也比他的多些,发出的鬼火也比他的亮。”
孙悦抬起身,抹了一下脸,一句话不说,走了。何荆夫注视着她的背影。
“你还爱她吗?”我忍不住问他。
“应该说,我还没有爱上别的人。流浪与恋爱并不像文艺作品里所表现的那么紧紧相随。”
“我真希望你和孙悦能结合。可是你们都不是二十多年前的你们了。生活发生了太大的变化,人的感情也会变的。”我说。
“是这样。但是我们的感情究竟变到了什么程度,这要经过心灵的撞击才知道。可是她似乎回避着撞击。”他说。
“也许她心里有了别的人?你知道,孙悦已经不是当年热情的少女,而是历尽沧桑的妇人了。你看,这是她给小鲲做的鞋。要是过去,她会做这个?”
我为什么说这些话?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一边说,一边骂自己卑劣。但我还是让自己把那些话说完了。
他站起身。哈哈一笑说:“我走了。今天本来还想和你讨论讨论人性的问题,却扯到别的地方去了。以后再谈吧。你想想看,人的动物本能是不是包含在人性里?这种本能对人类社会生活有没有影响?”
又是他正在写的那本书里的问题。我不用考虑就可以回答:人就是动物,人类的生存竞争比一切动物都残酷,因为他可以定计划,有意识、有目的地去竞争,还可以把自己的低级欲望用漂亮的外衣掩盖起来。但是,我才不愿意研究这类问题,危险呀!
“我觉得,光用‘社会关系的总和’去解释人的本质是不够的。承认人的自然属性(生理的、动物的)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并且对人类生活有影响,这并不是为了降低人,而恰恰是要提高人,要我们自觉地去克服自己身上的动物性。这不比虚伪强多了吗?”他站在门口回头对我说。
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门外一推,笑嘻嘻地说:“好了,好了,人性专家。我可不想讨论这类问题。你的古典文学根基很好,搞点古典文学研究不成吗?”
“怎么,因为人性和人道主义问题是禁区?”他又退到门里来了。
“不是禁区。但是愿意到那里散步的人不多。那里面花少刺多。你何必要作少数人当中的一分子?不要忘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还是不要突出吧!”我说。
“嗬,你的个人主义尾巴真的割干净了。可是要知道,正是由于你这样的人往后缩,少数人才突出的。”他重重地捶了我一拳,一脚跨出了门外。刚走两步,又回头对我说:“明天我去给小鲲买衣服:收起你的那一套吧!”
我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关上门,重新在桌子上摊开了衣料。
人啊,人!五
孙憾:历史对于我,就是这张撕碎
了的照片。我不喜欢,也忘不了。
妈妈这几天的脸色好阴沉。总看见她在一本笔记本里写呀写的,我一回来她就不写了,把本子往那只抽屉里一锁。那只抽屉是我和妈妈之间的“界河”。看见它,我就感到我和妈妈之间隔了一层什么东西。
“妈妈!”我放下书包,喊了一声。妈妈只是“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忙着开抽屉、关抽屉、上锁。
要不要交给妈妈呢?这倒霉的学生手册!物理测验开了红灯。这是第一次。也就是因为第一次,我才怕得要死。“回去好好跟你妈妈谈谈:为什么不及格?你妈妈对你寄托了多大的期望啊!不要辜负了你妈妈!”文老师把手册交给我的时候这样说,我心里更害怕了。
“妈妈!”我鼓足了勇气把学生手册放在妈妈面前,然后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坐下来,准备挨训。
“你解释一下吧!”妈妈说,声音有点嘶哑。
我不敢说话。妈妈的脸转过来了。妈妈的两只眼睛多忧伤啊!我把头低下来。房间里只有闹钟的嘀嗒声。
“妈妈哟,你就骂我一顿、给我两巴掌吧!我不愿意看你那忧伤的眼神。”我在心里对妈妈祈求。可是妈妈不骂我也不打我。我抬头看看她,她的泪水正顺着腮帮往下流。
我的心碎了。大人只知道他们的心会碎。孩子的心也会碎的。我一见妈妈的眼泪心就碎。泪水顺着我的腮帮往下流。
“妈妈!”我又叫了一声。我想问妈妈,为什么这么难过?就是因为我的这个红灯吗?可是我没问。
“憾憾,你知道妈妈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吗?要不是有你,妈妈早就不想活了。生活过得多艰难啊!可是你什么都不懂!”妈妈说,声音很低。
我什么都懂啊,妈妈!对我说说吧!你有多大的艰难我都挑得起。我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女啊!不是吗,妈妈?
可是妈妈再也不说什么了。我又看见抽屉上的那把锁。
妈妈在学生手册上签了字,又把手册给我:“到底为什么不及格呢?是上课听不懂吗?”
我摇摇头。我上课从来是专心听讲的。
“那为什么?”妈妈有些急躁了。
“那天,我和一个同学吵了架,测验的时候,脑子全乱了。”我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多么希望妈妈能了解了解我心里的苦处啊!
“为什么和同学吵架?”妈妈细长的眉毛挑起来了。不论我和谁吵架,也不管我有理没理,妈总是批评我。
“她嘲笑我的名字,一会儿叫我憾憾,一会叫我憨憨。她还问我,为什么要‘憾憾’?是不是因为没有爸爸……”
我的声音哽咽。妈咬了一下嘴唇。
“妈妈,你应该告诉我,你和爸爸到底为什么?”我大着胆子问。这个问题藏在我心里已经很久很久了。妈妈呀妈妈,告诉我吧,我已经十五岁了。
妈妈向我挥挥手:“出去玩吧!烦死人了!”
抽屉上的那把锁好像移到了我心上。我突然感到,妈妈对我是陌生的。一切对我都是陌生的!
我小时候记忆中的妈妈多么慈爱啊!每天,妈妈下班回来,第一句话就是叫“环环!”这是我原来的名字。我跑着笑着扑到妈妈怀里。妈妈爱把我驮在背上,一面走,一面不停地叫:“环环!小环环!乖环环!美环环!香环环!”她叫一声,我应一声。最后,妈妈总是出我不意地大叫一声:“臭环环!”我常常上当,也答应了。每逢这时候,妈妈就笑得蹲下来。我在她面前跳脚,对她说:“我要告诉爸爸,妈妈坏!妈妈臭!”妈妈又把我搂在怀里,吻我,笑着,说着:“环环不臭。环环是妈妈的好宝宝,香宝宝!”
那时候,妈妈爱给我穿一身红,红得像团火。妈妈心里也有一团火,环环身上多暖和啊!
可是自从妈妈和爸爸分开,我的名字改成“憾憾”,妈妈就变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妈妈舍不得吃穿,尽量给我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可是妈妈很少和我亲热了。我在妈妈眼里好像只是一个要吃要穿的小动物。我觉得,我在妈妈的心里像美元在国际市场上一样贬值了。我不再是妈妈的“好宝宝、香宝宝”,而是妈妈的“遗憾”了。
我多么孤独!小孩就不会想到死吗?我也不是一个小孩子。我已经交了入团申请书。老师说我性情不开朗。
好吧!你有一把锁,我也有一把锁。你不让我了解你,我也不让你了解我。
妈妈给我讲过文学理论。日本人厨川白村说文学是苦闷的象征。我赞成这种观点,我一苦闷就想写诗。我写了不给妈妈看。可是有一天,妈妈交给我一个精致的笔记本。我翻开扉页,妈妈已经写了几个字:“少年诗抄——孙憾”。妈妈怎么知道我写诗呢?稀奇!我已经在本上抄上好几首诗了。可是这一首——那天物理测验时写的,我就没有抄在“诗抄”上。我怕妈妈看见。我写在纸片上了。
我把纸片摊在桌上,欣赏自己的创作。
名字
人们取笑我的名字,
可见它是个笑柄。
一切啊,
不要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人。
名字啊名字,
你不但是人们性格的象征,
你还可以纪念某些事情,
在人们心里引起回声。
虽然我没把那一天的日期记清,
那不平静的夜晚却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虽然我那时还很幼小,
但记忆力却已经十分旺盛。
不会消逝的你啊,
一直在折磨我的心灵。
我的心得不到平静,
像大海的波涛此起彼伏地翻腾。
我那名字的来源,
我不愿把它讲清。
让它留在我的心里,
不要去折磨别人。
轻飘的风啊微拂的柳,
告诉我这一切的一切吧,
不要讥讽我的名字,
让人们把它忘个干净。
我没有自己的抽屉。我的书包就是我的抽屉。我把这首诗塞在书包的最底层。
“环环!”妈妈突然这样叫了一声。我怔了一怔,才想起这是我的旧名。妈妈也在回想过去了。妈妈也想起小环环了。我站起来冲到妈妈身边,抱住妈妈的脖子,热切地问妈妈:“妈妈,你刚才叫我什么?再叫一遍!”“憾憾呀!我不是叫你憾憾吗?怎么,叫错了?”妈妈吃惊地问,一点也不像假装的。我的心又冷了。“叫我什么事?”我冷冰冰地问。“去烧壶开水吧!想喝杯热茶。”“好吧!”我回答,有意把水壶弄得丁丁当当地响。可是妈妈好像听不见。
“孙憾!妈妈在家吗?”又是这爷俩!我不情愿地叫了一声“许叔叔!”告诉他,妈妈在。
这些天到我们家来得最勤的客人就是他们了。都是因为妈妈给那个小男孩做了一双鞋。穿上鞋的当天就来了。那个爸爸拉着那个儿子,指着妈妈说:“叫妈妈,小鲲!叫呀!是她给你做的鞋。快说,谢谢妈妈!”那个儿子果然叫了一声“妈妈”,又说了一声“谢谢妈妈”。就为这个,我一见他们就恶心。规规矩矩地叫一声“阿姨”不好吗?偏要叫妈妈!我当然知道,在c城“妈妈”和“伯母”是可以通用的,可是姓许的明明比我妈妈的年龄大嘛!怎么能这样叫?还好,妈妈没有答应那小孩。
“憾憾!水还没开吗?给客人泡茶!”妈妈叫我了。我把水提上来的时候,小鲲正伏在妈妈膝旁,妈妈慈爱地抚着他的头,像对自己的孩子。我的脸发烧了。家里有新茶,刚刚买来的。可是我给姓许的泡了一杯陈茶末子,末子漂了大半杯,让他尖着嘴去吹。像个猢狲。真像猢狲。妈妈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我心里有一丝高兴。只有一丝。
“把你的糖拿出来给小弟弟吃。”妈妈对我说。
“我的糖吃完了!”我没好气地回答。谁的小弟弟?有糖也不给他。
妈妈吃惊地看看我,又朝柜子上的糖果罐看了看。“才买了一斤糖,怎么就吃完了呢?”她一定这么想。但是她并没有这样问我,更没有自己去拿糖。从这一点看,妈妈对我还有点感情。
我拖过一张椅子在写字台的一端坐下,声音很响。妈妈温和地对我说:“轻点,憾憾!有客人。”我不理。客人!真稀奇煞了!
我装着做功课的样子,实际上听他们谈话。前几次他们来,我都出去了。谈得很晚很晚。有那么多的话?妈妈为什么不嫌烦?和我多说一句就烦了:“出去玩吧,我烦死了!”
“最近在搞些什么呢?”妈妈问姓许的。
姓许的回答:“我能搞什么?孩子身上没衣服,学着给孩子做了两件衣服。老何骂了我,又送了一套衣服给小鲲。可是我还得做,日子长着呢!”说完,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妈妈。
妈妈的脸有点红。她把头转过去,叹了一口气说:“家务要做。业务也不能丢呀!系里要安排你教学任务呢!”
“我当然想搞点业务!”姓许的说,“可是奚流同志对我不放心,我不想使你为难。就这人家已经说你包庇重用我了。其实,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中我们是两派,我批判过你,对不起你……”
看他那副鬼样子!头越来越往妈妈面前伸过去。妈妈把椅子往后拉了拉,打断他说:“老许,说这些干什么?我们之间谈不上谁对不起谁。要是像你我这样的人能够把那一段历史的责任承担起来,我一定与你好好地算算这一笔账。可惜,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取得对历史负责的资格,倒是历史应该对我们负责。至于每个个人的教训,那是另一回事。你有你的教训,我有我的教训。这一方面,谁也包庇不了谁,谁也代替不了谁。”
又是谈这些事,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从我刚刚懂事的时候起,就不断地听到这几个字。广播喇叭里天天喊:“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幼儿园里阿姨教我们喊口号:“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万岁、万万岁!”什么叫“史无前例”?直到今天我才真懂。这几年,妈妈和她的朋友们只要走到一起,就谈文化大革命。我的耳朵都听得起了老茧。今天又谈这个了。今天倒还好,两个人都很冷静。往常,还吵架呢!真吵啊!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可是最后,总是一个人先妥协:“好了,好了!我们都是小小老百姓,总结历史经验可不是我们的事情。怎么样,还是谈谈增加工资的事吧!谈谈小菜篮子。哈哈哈!”于是,他们都像小孩一样,吵得再厉害,只要勾勾小手指头,就和好了。可是下一次碰面,照样吵这些问题。听的次数多了,我也听出了一些门道。他们都对自己的过去——他们叫“前半生”——很懊恼。“历史啊!历史跟我们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一位叔叔像朗诵诗一样说。妈妈说他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判的是无期徒刑,因为反对林彪。
我懂得,这就是知识分子!慢慢地,我自己也有一点像知识分子了。不过,我肯定比妈妈他们聪明,我决不参加什么政治斗争。我要做一个无党派人士。我递了入团申请书。共青团不算党派吧?入团,那只是表明,我要做一个好人。妈妈常常对我说:“你要做一个诚实的人,正直的人,有用的人。”
“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特别是那一次批判会上,我也叫你‘奚流的……’,但我心里是根本不相信的啊!”姓许的又说话了。神情和声音都显得可怜。
妈妈叫了一声“老许!”便站了起来。我知道,妈妈这是内心激动了。她一激动就要站起来。是为了把气顺下去吧?
姓许的把妈妈叫做“奚流的”什么呢?我猜不出来,妈妈从来没说过。可以肯定,不是好意!对了,记得妈妈曾经和李宜宁阿姨说过,她最不能承受的就是造谣诬蔑,可是人们偏偏要诬蔑她,连她的同班同学也这样。妈妈该不是指姓许的吧?如果是指他的,今天为什么又容忍他了呢?我不明白!
妈妈站了两分钟,又坐了下来,声音平静地说:“老许,那一段历史,我们从今以后就不翻了吧!”
姓许的点点头说:“可是又怎么能忘啊!我实在佩服你,压力那么大,也没有起来造反。”
妈妈摇摇头:“你只看到表面。其实,七斗八斗,我的思想也活动了。特别是知道奚流和陈玉立的那种关系以后,我真想宣布自己也要造反。可是,我这个‘铁杆老保’,造反队会要我吗?仅仅是为了自尊心,我才没有这么做。但是在心里,我一直承认是‘站错了队’,‘跟错了人’,一个人在毛主席像前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呢!”
妈妈真够傻的。现在谁还承认自己当初想造反呢?真正的造反派也不肯承认了呀!造反派就是反革命派,坏人!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可是我也不懂,为什么当时都说他们好呢?好人坏人,变来变去,真叫人弄不懂。说老实话,我才不管这些事。凡是对我和妈妈好的,不管他是什么派,我都说他是好人。不过,这个姓许的,我还要考察考察,他对妈妈是真心佩服呢,还是拍马屁?妈妈是个总支书记,当然会有人拍马屁。姥姥就常说:“名字后面带个长,说话放屁比人响。”“长”字吓人呢!我们班上的一个同学,就是靠拍团支部书记的马屁入团的。我不会拍马屁。我永远不喜欢马屁精。今天,二班的一个女同学对我说:“我真佩服你的朗诵天才。”我听了很高兴。她这样不算拍马屁!
“小孙!”姓许的站了起来,看样子很激动。“我今天才算了解你!我看到不少在‘四人帮’时期积极紧跟的人,现在都摇身一变成了受迫害者,成了与‘四人帮’斗争的英雄,便以为文过饰非、投机取巧是人的本性。像你这样的人,不夸耀自己的正确,已属难能可贵了。可是你还能这样解剖自己!不过,像你这样的人,是要吃亏的。你看人家游若水……”
“老许,我正想问你,关于游若水的情况你了解很多,为什么不向党委作个汇报呢?应该帮助游若水认识自己的错误。不然,我们党的政策还有什么威力呢?”
姓许的笑笑,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小孙,像你所说的,这一页历史,我们就不用再翻了吧?何荆夫到你这里来过吗?”
妈妈似乎对他这样改变话题没有准备,怔了一怔,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她站起来给姓许的兑茶。兑完茶,走到我身边,掏出二元钱递给我:“去买一斤糖果来吧!”
是有意给我难堪呢,还是要把我支使出去?我注意地看着妈妈的脸,没得到任何答案。我不得不接过钱。
我到最近的一家店子,买了一斤最次的糖果回来了。他们还在谈那个何荆夫。姓许的叫他老何,好像很亲热。妈妈叫他何荆夫,似乎不大亲热。
“老何这个人真不简单,受尽磨难而锐气不减当年。”姓许的赞叹说。
“是啊!”妈妈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四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我们这些老同学应该帮助他建立一个家庭。”姓许的说。
“是啊!”妈妈又是这样回答。
“对于过去的事,他大概还没有忘记。”姓许的凑近妈妈低声地说。
妈妈的脸一下红到脖子。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说:“憾憾,烧饭去吧!”
我意识到他们要谈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了。当然不愿意走出去。但不走出去又是不行的。我嘟着嘴淘米,放在煤气灶上,又轻手轻脚回到房门口,侧耳听他们的谈话。
“要说老何对你的感情,那是没话说的。那些日记真感人。当时的批判实在过左。可是现在已经时过境迁了。老何的性格变得坚硬了,而你却反而比以前随和。你们在一起生活,不一定合适吧?”还是姓许的说。
我的心紧缩了。原来姓许的这些天来谈的就是这件事!何荆夫是什么人?来过我们家吗?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想听听妈妈怎么说。可是妈妈停了好久都没说话。
“这个问题你没考虑过吗?”姓许的又追问了一句。
妈妈总算开口了,声音很轻:“这些几十年前的事还去提它干什么?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道路,谁也难以迁就谁了。”
糟了,饭糊了。一股焦味直冲鼻子。妈妈闻到了,她开门正好看见我从门口往灶间跑,便厉声问道:“憾憾!你怎么啦?”“火大了!”我回答,心里很不安。妈妈一定猜到我在偷听。
也不知是由于那个何荆夫,还是因为我把饭烧焦了,吃晚饭的时候妈妈的脸色更难看,好像就要打雷下雨的坏天气。我们谁也不说一句话,默默地吃饭。我们吃饭的时候常常是这样的,像人家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吃饭的时候很少很少。我惯了,但总不大开心。
“憾憾!你又不注意自己的姿势了,坐好!”
又挑剔了。这比闷声不响更难熬。妈妈心烦心乱到极点的时候,就要这样挑剔我:咀嚼时牙磕得太响啦,坐的姿势不正啦,头要碰到饭碗啦,等等,等等!常常挑剔得我不知道怎么吃饭才好。一肚子火发不出来啊!我真想问问妈妈:难道我是你烦恼的根源?那你又为什么生我养我呢?我正了正自己的姿势,小心谨慎地往嘴里扒饭,不敢去看妈妈。我知道,此刻妈妈的眼光一定是既忧伤又不安,像是责备我,又像是求我原谅。我受不了这眼光。
吃完饭,我和妈妈都回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坐下。各想各的心事。我非常想知道何荆夫是谁,和妈妈又是什么关系,可是又不敢问妈妈。
人家一家人该坐在电视机前了吧?我和妈妈却面对墙壁。要是爸爸在的话……啊,爸爸!
这些年,“爸爸”这两个字对我越来越陌生。随便和谁讲话,我都尽量避免这两个字。最怕人家问起我的爸爸。在妈妈面前,我更不敢提爸爸。不得不提的时候,多是用“他”和“那个人”来代替。她能懂。我有一个爸爸。但这个“有”字应该用过去时态,是历史了。可是“爸爸”这两个字对我又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呀!这吸引力不会过去,不会成为历史的。我常常希望有一天能和爸爸一起去看一场电影。或者一起去溜冰?下棋也行,五子棋。我常想,要是我们一家三口人走在马路上,人家一定会羡慕的:“看这一家人多幸福啊!”
我知道爸爸长得很好看。我保存着一张照片,那天夜里被妈妈撕碎的照片。是我背着妈妈偷偷把它贴起来的。上面有三个人:爸爸、妈妈、我。我的全部历史,就是这张撕碎了的照片。三个人的脸都被撕碎了,我更被撕成了两半。一半连着爸爸,一半连着妈妈。我不喜欢看见一家人被撕成这个样子,但又要偷偷地看。现在我又想拿出来看看了。趁妈妈没有注意,我把照片拿了出来,看了一眼,连忙又装进我的小皮夹子里。心里怦怦跳。妈妈的眼光好像向我射了过来。她不会看到的。她没有时间关心我。
怎么?照片上的三个人都活了。我原来并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们。多好看的三个人!多快活的三个人!环环用双手托着下巴,张着嘴笑。环环的妈妈笑得像个小姑娘。环环的爸爸也在笑,只是闭着嘴,也像个小姑娘。谁?把削铅笔的刀划在他们脸上、身上?他们都给划破了。环环的爸爸、妈妈和环环,都成了半拉人,多吓人啊!我不敢看他们!可是他们都苦笑着向我走来。我吓得叫了起来。我挣扎了很久,才躲开了这三个半拉人。醒了,原来是梦。妈妈的手正抚在我头上。妈妈在吻我的额头。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啊,妈妈!为什么只在夜间,你才给我这样的慈爱呢?
妈妈的手拿过去了。我听到啜泣声。偷偷地睁眼看看,妈妈手里拿着那张照片,被撕碎的那张照片。我一骨碌爬起来扑在妈妈怀里,妈妈紧紧地搂住我,哭着对我说:“可怜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不,是我对不起妈妈。以后再不惹妈生气了!”妈妈把我搂得更紧了。
人啊,人!六
奚流:历史还是揪住我不放,给了
我一个叛逆的儿子。我毫无办法!
阿姨送上饭菜,我们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就了座。像往常一样,我坐“上首”,妻子陈玉立坐在左边,小儿子奚望坐在右边。阿姨与我对面,可以随时添饭、热菜。
奚望在c城大学中文系读二年级,住校,只在周末回家。我尽量避免讲话。这孩子的思想和性格都变得越来越离谱。在我这个党委书记治下最看不起我的两个人都在我家里,第一是奚望,第二是陈玉立。玉立我是不怕的,不管她怎么嘲笑我,还是和我同心同德的。奚望就不同了,他好像一定要撤掉我这个党委书记才肯罢休。他是一个真正的“造反派”,一个叛逆的儿子。
他闷着头扒饭,一碗饭下去一半的时候才停了下来,不情愿地叫了我一声“爸爸”。我对他望了一下,看他说什么。
“听说你在党委会上谈过,不能让许恒忠这样的人真正解脱?不准他发表文章?”他问,一开口就带着责备的味道。“文化大革命”把什么都搞糟了,连党委委员们也不懂得内外有别了。内部掌握的原则,怎么可以传出去?要整顿纪律!
“这是党委内部的事儿!你又发现什么问题啦?”我不高兴地回答。
“你根据哪一家的政策?你什么时候才能懂得人民给你权力不是让你整人的。更不是让你挟私报复的?”每个字都像枪子儿,噎得我说不出话来。我不理他。小孩子有话,就让他说吧!谁叫我是父亲呢?只要他不在外面公开拆我的台。我最怕这个。
“是不是除了整人,你再没有别的才干了?那你就整整游若水吧!中文系教师都知道,许恒忠不过是游若水的笔杆子。‘批邓’的时候,谁有游若水积极?连‘四人帮’的余党都称赞他是一股活水,一股长流水呢!现在这股活水又把你包围了。天天来拍马屁,你最爱吃这个!”
我放下筷子,大声斥责道:“你懂什么?越来越逞脸了!”
他讥讽地咧嘴笑了:“逞脸!爸爸,你以为用了这样的词汇就可以减弱我们谈话的严肃性了?我是真正为你想的,谁叫我是你的儿子呢?”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玉立不满地敲着饭碗:“求求你们,不谈这些好不好?奚望,你现在总是对一切都不满意,你不感到这种情绪很危险吗?”
真不识相,这个玉立!你插嘴干什么?他什么时候把你放在眼里?他叫你“陈老师”已经算客气的了。
“陈玉立老师!”来了!不知他要说出什么话来!
“我并不是对‘一切’都不满意。我只不过是对‘一些’现象不满意。很不满意。”还好,他的语调很平和,可是他的两只大眼睛在琇琅架眼镜后面发出了奇异的光彩,这是他向别人发射利箭的信号。我把饭碗递到玉立面前:“给我盛饭去!”玉立不理会,阿姨把碗拿过去了。真是不识相啊,这个玉立!你该站起来走掉!
“可是我要问你:你对现在的一切就都满意吗?比如,你真的相信爸爸比你原来的丈夫好?你真的相信爸爸爱你?据我所知,爸爸在给你写那些信的时候,和我妈妈也很恩爱。他不是对你说他恨不得把我们兄弟几个都杀死,好像一个单身汉那样与你私奔吗?可是他对我们兄弟实在是很不错的,天天给我们买巧克力!不信你问问我阿姨!”
阿姨正好盛了饭进来。奚望总叫她“我阿姨”,他跟着她长大。我被隔离,被扣发工资,全靠她用自己的一点积蓄把他带大。玉立几次想辞退她,奚望说:“要是这样的话,我向法院起诉!”我不赞成玉立。我们不能忘恩负义。只是我怀疑她给了奚望不好的影响。她太爱奚望的母亲而不喜欢玉立。
阿姨把饭碗递到我手里,一声不吭地出去了。要是她说奚望两句,奚望会听的。可是她不说。我不能不说了。
“大放肆了!”我把桌子一拍站了起来。震得桌上的碗碟也蹦了起来。玉立也站起来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只会在我面前撒娇,真正遇到事儿,什么有用的主意也拿不出来。这一点,孙悦比她强多了。也正因为这一点,她才会成为我的妻子。
奚望好像很有兴趣地欣赏着我们的动作和表情。两只眼在镜片下骨碌碌地转,他是我最疼爱的孩子。不但因为他最小;他长得仪表堂堂,特别是有一双聪智、深沉的大眼。他小的时候,我带着他到处走,人家一见他就夸:“看这孩子的眼睛!”我心里真比吃蜜还甜。想不到现在这双眼睛使我烦恼。看他现在看着我的样子!好像在对我说:“你有什么理?说吧!说呀!”可恨的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吧!”他等了两分钟,见我们不说话,肩膀一耸,站了起来。“看来你们很不喜欢听我的话。那我就不说了。”
他向自己的房间走过去,但立即又退了回来,望着我说:“不过,爸爸!说心里话,我对你和她的这种关系还不是十分憎恶的。这件事只不过证明恩格斯的一个论点:‘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异。’我最不能容忍的是……”
我的天呀!给我这样的儿子!这说的是些什么话啊!人有兽性!他爸爸有兽性!还歪曲恩格斯!
“你可以侮辱你爸爸!可不许你诬蔑恩格斯!你太放肆了!太放肆了!”我声嘶力竭了。
他听了我的话,哈哈笑了一阵,拉着门框来了三下引体向上,跳下来对我说:“我的马克思主义的爸爸,请你去翻一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卷第一百一十页。那些书都快发霉了。可是你却忙于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原则而顾不上看它们,哈哈!”
他走出了吃饭问,留下了放肆的“哈哈”声。
玉立把椅子一摔冲了出去。由她去吧!无非又要和我怄一场气。我真怀疑自己这次结婚是否真的失策。我原想弄一个平平安安的家庭以安慰自己的晚年,也补偿一下玉立为我而遭到的损失。可是现在看起来,是完全不可能的。几个大孩子都不谅解我,不与我来往。奚望倒是谅解了,可他谅解的是我的“兽性”!
我有一个什么样的家哟!比一个没有家的人还要孤独。在外面没有人理解我,在家里同样没有人理解我。整天价宾客盈门,可是与我有点真情的人有几个?人情淡如水,宦海无情义。这些年我真正是看透了,想清了,受够了。都说我包庇游若水。我何尝不知道游若水有问题?可是他毕竟是我的老下级,那些年虽说对我“反戈一击”,暗地里对我还好。“四人帮”一粉碎,他就跑到我面前痛哭流涕地认错。我不能把对我有点感情的人都推出去。手底下没有几个得力的人,我在c城大学怎么站得住脚?
没有人理解我。我受了这么多的苦!我满以为历史还是公正的,让我过一个幸福的晚年。想不到历史还是揪住我不放,给了我一个叛逆的儿子。我毫无办法!
可怕的是我有时在心里赞同他的那些谬论。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我正直、单纯、少有私心。因为他还没有到我这样的年纪,更没有我这样的经历。
也许我真正落伍了?
他刚才说的那段话,难道真是恩格斯的?我走进书房,找到他说的那本书。印刷厂的工作真差劲儿,第一百一十页和第一百一十一页没有裁开。果然。有他说的这一段。过去从来没听人家说起过。《马恩列斯语录》里也没有。当然,我们要认真学习和坚持的,是马克思主义的精髓。
“对于这个精髓,你认真研究过吗?”好像儿子在问。没有,他没有出来。他以前曾经这样问过我。我始终认为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这就是马列主义的精髓。现在学生的思想混乱,教师的思想工作难做,都是丢了纲、忘了线的结果。可是中央似乎不这样看。我不想烦神去弄清这个问题了。我承认,我没有读过几本马列主义的书。我是从上头下来的文件里学习马列主义的。多读书又有什么用?读完马恩列斯全集的人照样今天这样说,明天那样说。上头要我们学理论、学业务。我老了,不行了!看吧!要是真跟不上趟,混它几年就退休。现在就认输,太早了。
阿姨来收拾房间,送茶水。“阿姨,小望儿越来越不像话了。以后你要多说说他。”我说话时多少有点埋怨。
“各人各爱。我看这孩子还不错。对谁好,对谁不好,都是各人行下的。花钱买不来心贴心。”她看也不看我,说完就走了。
我是找钉子碰,明知她是“子党”嘛!不过,奚望这孩子也说不定真会有点出息。问题在于引导。我对他的引导不够。他妈死的时候他才十来岁,老阿姨把他惯坏了。他的精神原来是个空白,他妈一死,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他脑子里装。孩子是受害者。我也对不起孩子。还是去和他好好谈谈吧!爸爸到底是爸爸,不能和孩子一般见识。
他正专心致志地读着什么。这孩子的生活算是简朴的。房间里除了一部学外语的录音机和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以外,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每个月给他的生活费他都用在买书上了。我很想多给他一些钱,可是玉立不肯。一发工资她就算帐。女人的心地就是狭窄。
我的脚步很轻,穿的是软底布鞋。直到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弄出响声来,他才抬起头来看看。一见是我,他就把正读着的东西合起来,原来是一本笔记本。他站起来叫了一声“爸爸”,比刚才温顺得多了。我心头一阵欢喜。
我咳了一声,开始和他谈话。我说:“小望儿,这些年爸爸很少和你谈心。你对爸爸的不满是可以理解的,生活给弄得颠颠倒倒的,爸爸也有爸爸的苦处呀!”我真的动了感情,喉咙有点哽。他倒了一杯温开水放在我面前。我接连喝了几口。我又说:“爸爸很对不起你妈妈,可是爸爸并没有忘记你妈妈。我们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他把自己写字台上的妈妈的遗像拿在手里,轻轻地抚着妈妈的头发。她虽然瘦弱,头发却到老都是黑的。我又接连喝了好几口水。
“爸爸这么大年纪结婚,实在是不得已。你知道我的身体……”我突然觉得自己可怜,说不下去了。人一老,就逞不得强了。现在,我感到自己十分需要感情上的慰藉和生活上的照顾。这一点,孩子好像不能谅解。
“爸爸!”儿子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把椅子拉到我的身边坐下。多少年来,我们爷俩第一次坐得这么近。我的心跳加快了。老了,真老了,对儿子的温情也这么需要。这一点,孩子也是不理解的吧?我温和地看着他说:“小望儿,对爸爸谈谈你的看法吧!爸爸很想了解你。”
“好吧,爸爸!我也很想找个机会和你谈谈。对于你和陈老师结婚,我没有什么意见,也不该有什么意见。我爱妈妈,但妈妈已经不存在了。你的生活确实需要照顾。我所惋惜的是,你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爱情……”
“孩子,爱情,那是年轻人的事儿了。我们所需要的只是互相照顾。”
“可能是这样吧!我不想干涉你的私生活,正像我不允许别人干涉我的私生活一样。”
“那末,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可以达到谅解的了?”我充满希望地问。
“不错。”他十分肯定地点点头。“我们的分歧在于对历史和现实的态度。”
我“噢”了一声,注意听着。
“爸爸,历史曾经给你留下创伤。可是你不应该忘记你对历史也负有责任。中国这几十年的道路曲折,你不应该也承担一分责任?就说反右吧!你是全国高等院校中出名的反右英雄,发现问题早,反击早,划的右派学生多,与右倾思想斗争坚决。这些都是记在你的功劳簿上的资本。可是这一页的背面是什么啊?爸爸,你想过吗?”
我当然想过。反右斗争扩大化,我是有责任。可是精神都是上面来的,我没有创造什么。我不能去负我负不起的责任。
“这一页的背面是受害人的血泪!那个华侨学生小谢,为了维护党和国家的声誉,始终不把不能出国探亲的真实原因告诉母亲。母亲一封又一封信骂他不孝,他都忍受了。平反了,他认为可以把真相告诉母亲了。可是母亲想到自己对儿子的长期误解,受不了刺激,疯了!还有何荆夫,这个贫农的儿子,全家人节衣缩食供他读书,你却把他打成右派,开除学籍!几代人的心血就换了一顶右派帽子!爸爸!一想到这些,我恨不得把天戳个窟窿来透透心里的气啊!你要不是我的爸爸……我总忘不了你前些年受的那些罪。我多么希望你想想这些,好好想想啊!可是看来你很少想这些问题。你整天想的是如何捞回这十年的个人损失,却不想弥补自己给人民造成的损失。别人经过十年的动乱得到了巨大的精神财富,而你反而失去了不少宝贵的东西。你的思想越来越空虚、僵硬、庸俗……”
如果是一个上级这样对我说话,我也许会认真地考虑考虑。我自己也感到,现在的我与十几年前的我相比,除了增加了不少个人得失恩怨外,没有增加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然而,现在批评我的是我的儿子,年龄刚刚超过我的年龄的三分之一。我觉得面红耳热,难以接受。我把茶杯凑到唇边,一口水也没有了。他可能看出了我的不安,把茶杯接过去,加了一点开水。
“对于历史上的问题,恐怕不能感情用事,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情况,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政策。”我觉得这样回答最得体。
可是儿子好像依然沉浸在他的感情中。他热切地抓住我的手:“爸爸!我真希望你跟上时代发展的脚步啊!”
我镇静了一些,努力作出慈祥的笑容问:“你所说的时代发展的脚步是什么呢?”
“你感受不到吗,爸爸?我却感受到了。那么真切!那么强烈!我从我自己的内心激荡中感受到它,从亿万人民的心愿中感受到它,也从一些独特的人物身上感受到它……我们那充满风浪和苦难的生活啊,它造就了多少独特的人啊!爸爸,你真的一点也感受不到吗?”
这还是我的小儿子吗?我简直不认识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姿容俊爽而又热情洋溢的诗人,我被他的诗句深深地打动了。我充满感情地端详着儿子:多么漂亮的青年啊!挺拔、健壮、洒脱。充满朝气。当年我投向革命的时候,也就是他现在的这个样子。孩子呀孩子,要是你不要去考虑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问题,专门学写诗,你一定会有出息的。
可是他所说的独特的人是指什么样的人?他经常和一些什么人来往?这些人的思想对他发生了怎样的作用?这些问题接二连三地跳了出来,我的激动退去了。
“把你所佩服的独特的人讲一个给我听听吧!”我微笑着说。
“何荆夫,你该很熟吧?是你把他打成有派的。可是他从来不计较个人恩怨。他思考的是整个历史和生活。他虽说只在系里担任资料员,可是他在学生中的威信比任何一个教师都高。”他的语调和神情都表明,他已经为何荆夫而倾倒了。
反右时候,c城大学百分之十的学生被划成右派。他们的情况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何荆夫我却还记得。因为当时就为他的问题,我与章元元闹翻了。她骂我是扼杀青年的刽子手。章元元病危期间,我去看她,她把我赶了出来:“要是你还有良心,就把那些年轻人一个一个都给我找回来!”可是我知道,有几个人已经找不回来了,永远找不回来了!章元元留下的唯一的遗嘱,就是不允许我去参加她的追悼会。这真是一个绝情而又固执的老太太!对那些小青年,我们是搞得过头了一点。小青年嘛,有些右倾思想,又有些不健康的感情、意识,是人民内部矛盾嘛,应以教育为主,我们却把他们当作敌人打了。效果不好哇!可是这能怪我吗?我也是执行上级的命令呀!
“不是,你是为了当官!你要向上爬!”章元元一定要我承认这一点。可是她有什么根据呢?不错,我曾经对她说:“我们是一个解放区里来的。你的资格和水平都与我差不多。可就是因为思想右倾,你一直升不上去。好几次,我想提你当党委副书记……”我这是要她当“官”,完全不是为自己。跟这位老太太实在缠不清。
“何荆夫这样的态度很好嘛!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我们对他搞过了头,这是一方面;可是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有错误。思想偏激嘛!感情不健康嘛!他要是能从这里吸取教训,我们是欢迎的。我们党的政策一贯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当前,则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向四化进军!”我对儿子说,声调极为平和。
可是,儿子的目光又是陌生而嘲讽的了。琇琅架眼镜后面又射出两道逼人的光。
“政策,你倒是背熟了。”他说。
“作党的工作嘛!”我回答。
“可惜,你只记条文不记人。而政策正是对人的。”他又回到他的写字台前,摆弄刚才看的那本笔记本。
“你和何荆夫常常接触吗?”我试探着问。
“是的,几乎三天两头在一起谈心。”儿子回答,像挑战。
“你们都在一起谈些什么呢?”我又问。
“怎么,是不是想收集何荆夫的材料,给他重新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儿子挑战的意味更重了。
“我只希望你慎重地选择朋友。年轻人容易走极端,喜欢一个人,就把他捧上天。何荆夫这么多年在外面流浪,你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我说着,态度也严肃起来了。奚望和何荆夫接触决不会有好结果。我在奚望身上已经看出了苗头。
想不到这激怒了儿子。他走过来,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用愤怒和嘲弄的语调对我说:
“既然书记关心,我就代表何荆夫汇报一下他的流浪生活吧!他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作过了各种各样的苦力。当然,从未搞过社会主义经济!走的是小生产者的资本主义道路。他还‘诈骗’过:一次,他找不到活干,吃饭成了问题。正好一个大队要砌砖窑,问他会不会,他满口说会。可是事实上他不会。订了合同以后,他连夜跑到另一个地方去看砖窑的样子,丈量尺寸,画下图形,回来依样画葫芦,居然给他砌成了。你看,这还不是诈骗吗?这样的事,你是不会做的。他还坚持错误。二十多年来,他始终没有忘记研究人性论、人道主义的问题。他把整个中国当作研究所,他从人民群众那里吸取养分,寻求答案。现在,他已经完成了一本著作:《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
他拿起他刚才看的笔记本向我一扬:“喏,就是这个。您是否有兴趣?”
“什么?《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他要说明什么问题?”我问。
“他要说明,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并不是水火不相容的。马克思主义包容了人道主义,是最彻底、最革命的人道主义。”他说。
真是胡说八道。阶级斗争的弦一松,资产阶级的思想就要泛滥了。批判了几十年了,地主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还有市场!不过,在儿子面前,我不敢对这类问题贸然表态了,怕又被他抓住辫子。这个问题,我得查查有关的资料。
“很好么!”我平平淡淡地说,“等他写好了我们再看吧!反正百家争鸣不是要搞资产阶级自由化。你应该提高自己的识别能力,不要看见新鲜的就认为是革命的。新鲜不等于革命。”对于后面这一句格言式的话,我有点得意,所以重复了一遍。想不到,又给他抓住了——
“那么陈旧的等于革命的吗?你说不出任何新鲜的思想和语言,那你就是最革命的了?”
“我跟你说不到一块去!你走你自己的路吧!我概不负责。”我站起来,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说。
“我本来也没有打算让你负责。不过,爸爸,我诚恳地劝告你,要求退休吧!党会批准你的。这对你是一条最好的路。你不觉得,与你的能力和品德相比,你的权太重、位太高了吗?”
“大概,你认为我连作你爸爸的资格都没有了吧?那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家吧!”
我实在忍耐不住了。作父亲就该这样受奚落吗?那我宁可不要这个儿子。孤独就孤独吧!
奚望朝写字台上妈妈的遗像看了一眼,眼光暗淡了。也许,他会向我认个错?我站在那里等。
“好吧,爸爸!本来我们之间的感情联系就已经很脆弱了。仅仅是为了妈妈,我才住在你们这里。妈妈临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答应我,原谅你爸爸,永远不离开他!’我答应了,她才闭眼。现在看来,我们还是分开好。明天起,我把全部东西搬到学校,周末就不回来了。”
“你——”我的声音发抖了。
他把眼光转向别处说:“有一点还得依靠你。你是否愿意每月供给我三十元生活费?如果不肯,我申请助学金。”
“我每月给你三十元生活费。”我无力地说。
“那你和工资科说一下吧,我直接到那里去拿。免得回来惹你生气。”他平静地说。
我点点头,走出他的房间。
玉立气势汹汹地冲着我:“怎么,向宝贝儿子赔礼道歉去了?”
“你少说废话!”我咆哮了。
哭了,她就会哭!一面哭一面说:“我受了你的骗,上了你的当。早知道这样,我一个人苦死也不会嫁给你。现在连我的孩子都不理我,我图什么……”
你图什么?你自己知道。我冷笑着对她说:“你现在觉悟也不晚。想走,你就走吧。我一个人也能活。”
她哭得更响了,然而不再说那些话。可怜的女人!我走过去,温和地对她说:“别哭了,别哭了。明天奚望就搬走了,家里只剩下你和我。上当也罢,受骗也罢,你我都得过到头。总不能再让人家看一次笑话。”
她止住哭声,投到我的怀抱里。
这一夜,我什么梦也没有做。
人啊,人!七
何荆夫:憾憾,让我们作个朋友。
“我从家里搬出来了!”奚望把行李往我床上一摔,大声对我说,像是高兴,又像是生气。
我一下子弄不明白“从家里搬出来”是什么意思,让他坐下来,慢慢地说。听他说完和父亲冲突的过程,我沉默了许久。“何老师,我觉得还是这样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要个家庭有什么意思呢?”他见我不说话,就自己说起来。
我仍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这个行动在我心里引起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
“从今以后,我和爸爸的关系就只有三十元钱了!”
我听到这句话,身子一震,由不得抬头注意地看着这位年轻人。
我喜欢他。我们可以称得上“忘年之交”了。
有一天,我正在宿舍里埋头写作,进来了一个小伙子,大大方方地对我说:“何老师,咱们聊聊?”我疑惑地看着他。“我叫奚望。奚流的儿子。不过你放心,我和爸爸并不一样。”我为这独特的说明逗笑了:“你就是和你爸爸一样,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你当然有理由不放心。对你的摧残是我爸爸这一生中做下的许许多多蠢事中的一件。而且他到现在还不肯丢掉‘反右英雄’这笔资本。要是我和他一样,你就倒霉了。”我对一个儿子这样议论父亲不大习惯,尽管这父亲是我所不喜欢的人。我对他说:“我们之间可以不必谈你的父亲。你看,还可以谈些什么呢?”他点点头回答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经过了那么多磨难,为什么还这么积极?你仍然相信你曾经相信过的一切吗?或者,你已经把一切都看透,只是像庄子那样,在自己的主观世界里追求自由?”这时候,我开始认认真真地打量坐在我对面的年轻人了。他有一双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眼睛。这眼睛使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老练、成熟得多。这是一双蕴藏极深而又富于热情的眼睛。喜欢直视别人,要看透别人的心底,或者遍得人讲出真心话。我信任这双眼睛,对他披露了真情。从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我问过他:“为什么你的经历不多,却能思索这么多的问题?”他的回答使我惊喜:“只有畜生才只凭着自己的直接经验去认识世界。我是人,而且是我们祖国和人民的一个儿子。祖国和人民的经历也就是我的经历。这经历中提出的一切问题,我都要思索。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权利。”
我深深地爱上他。
然而今天,他的行动使我产生了一种陌生感。怎么,和父亲的关系仅仅是三十元钱?这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父亲和儿子,各种各样的家庭关系和伦理道德。但是我总不能接受把所谓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搞到每一个家庭里去,动不动就要求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割断关系或划清界线。以前的教训还不够吗?幸亏我的家庭没有这样对待我。
对奚望的行动应该怎样评价?我不能说他是出于自私的目的,因为他对生他养他的祖国怀有炽烈的爱情。但是可以肯定,奚流如果是我的父亲,我就不会抛弃他。
“我们到底是两代人。”怔了半晌,我只说出了这句话。含糊得很。
“你不赞成吗?”他不喜欢含糊,直视着我的眼睛。
“不。但是我不会采取你这样的行动。”我知道还是含糊,但不可能再清楚了。
“那你还是不赞成。”他肯定地说,“这是因为我们有不同的父亲。”
是的,我们有着不同的父亲。我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懂得什么叫世界观,也不会解释伦理道德。可是他却为别人辛劳了一辈子,直到最后为儿女献出了生命。父亲用他的一生教我做怎样的人。我不会拿一个这样的父亲去换奚望那样的父亲。哪怕给我十个换一个呢!
“但是父亲毕竟是父亲。要不,你为什么向他要生活费呢?”我说。
他笑了。笑得坦然而天真:“这就看得出我们是两代人了!我不向他要三十元钱,就得申请助学金。我为什么要‘损不足而奉有余’呢?他不是已经从人民那里得到太多的报酬了吗?这太没有人情味,是吗?”
“你思考问题的方法有些奇特。这一点我们难以一致。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回避对父亲应尽的义务。你父亲还不是坏人吧!”
“这要看用什么观点去看了。从历史发展的眼光看,他是应该被淘汰的。因为我是他的儿子,才劝他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他不听,我也没有办法。让历史的车轮去教训他吧!”
我惊异地看着他。原来我并不十分了解他。今天,我在他身上感受到另一面——冷漠,极度的冷漠。我不理解,在他那里,极端的热情与极度的冷漠是怎么统一起来的。是热情产生了冷漠,还是冷漠激发了热情?年轻的朋友啊,你到底相信什么、主张什么呢?
“我知道你主张fair play。可是现在的中国行不通。积重难返啊!”他好像猜到我的心思。
“那么,我们必须继承‘四人帮’的传统,主张在每一个家庭,每一个头脑里都‘爆发’革命吗?”我有点激动了。
“我并不那么主张。大家都面对历史,让历史去选择每一个人,也让每一个人在历史面前作出自己的选择。每个人只能对历史和自己负责。此外,再也没有责任了。我可不看重血缘关系。想不到,你这个漂泊半生的流浪汉,倒十分看重这一点。”
他的最后一句话带着明显的嘲讽。在他看来,一个流浪汉是不应有丝毫家庭观念的。不但如此,还应该憎恶家庭吧?可是我却恰恰相反。家庭,给我留下了痛苦的回忆,也给我留下了最宝贵的遗产。正是这种痛苦而又温馨的记忆,给我的流浪生活投进了一条柔和的色彩。我向往着有一个家,并且像我父亲那样去对待亲人。
“是啊,血缘关系与阶级关系隔着千山万水。然而,血缘关系却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最初形态,最基层的单位。要是我们连血缘关系都处理不好,还能治理好国家和社会吗?”我激动了,声音也高了许多。
“处理好血缘关系!那是你的幻想。你睁开眼看看吧!正是这种看重血缘关系的封建观念,在支配着许多干部为了子女利益而向人民伸手,甚至违法乱纪,损害人民利益。我恨不得把这种思想连根拔掉!”他也激动起来了,两眼闪闪发亮。
“可是你也别忘了,我们的人民也创造了另一种家庭关系,另一种伦理道德!从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不由自主地扬起我的旱烟袋。我多想对这个年轻人说说这个旱烟袋的故事,我的父亲、我的家庭的故事啊!他的眼看到的黑暗太多了。他对我们的人民和民族还了解得太少,因而看到的光明也少。他不懂得,正是在光明的照耀下,黑暗才愈显得难以忍受。
可是他笑着打断了我的话:“休战,休战!今天我才知道你比我复杂得多。也许是生活给予你的更丰富的缘故吧!今天我还要搬家,以后再谈。我把一些东西暂时放在你这里,不反对吧?”
我点点头,他走了出去,可是马上又从门外探进头来向我招手。我走过去,他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说:“今天是星期天,去找孙悦老师谈谈吧!既然你需要家庭。”
我拧住他的一只耳朵。但他的眼睛叫我放了手:他不完全是开玩笑。
孙悦。那一天开会的时候,她突然拿出针线交给一位单身的同志,告诉他:“把你的扣子钉好。”我看看自己的胸前,也掉了一粒扣子。可是她只看了我一眼。孙悦。真巧,前天晚上,我们在灌木丛相遇了。我看见她在徘徊,轻轻地抚着低矮的灌木。我走近她,她朝我点点头,匆匆离去了。她还记得——?孙悦……真叫人心烦意乱,原来要关在屋里写点东西的计划看来要泡汤了。可是我也绝对不到她家里去了。我受不了那样的冷落。
我把钥匙插在门上留给奚望,一个人走了出来。
到哪里去呢?茫无目的。她是偶然到灌木丛里去的吗?
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春天已经到来很久了。埋在土里的种子,只要度过严冬,总会开花、结果的。埋在心里的种子呢?
孙悦,你不感到需要一个家吗?孙悦,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地谈谈呢?每一次听到你在会上的发言,我都觉得,我们的心越靠越近了。可是一到两个人碰在一起的时候,我却又感到我们离得那么远。这是为什么呢,孙悦?昨天下班的时候,我在走廊里碰到你。你问我:“星期六晚上也不出去玩玩?”这是什么意思呢?回答我吧,孙悦!
“谁找我妈妈?”一个女孩突然打开一扇门,站在我面前,是孙悦的女儿憾憾。我叫过孙悦了?我敲过她家的门了?
“叔叔,你来过一次,对吧?你是何荆夫叔叔吗?”憾憾问我,我点点头。“妈妈,何荆夫叔叔来了!”她又向门里叫。“请进来吧,叔叔!”又来招呼我。真是一个很会待客的孩子。我机械地跟她走进去。我真生自己的气,怎么这么管不住自己?
拿茶杯。泡茶。孙悦对我很客气,像接待“稀客”。这是警告我:“保持距离!”我真想立即走出去。但我还是坐了下来。
“奚望与他爸爸闹翻了,把东西搬到我那里。我来对你讲一声。”这算什么?汇报思想?打奚望的小报告?真是天晓得。为什么不说顺便来看看的?大方又得体。
“还是现在的青年人幸福,打破了一切禁忌,完全行使自由选择的权利。”她说,眼睛并不朝我看。
我吃了一惊:“你竟然赞成这种行动?”
“我赞成什么行动?”她也吃惊地问。
“赞成奚望和他爸爸决裂。”
“我有这样的勇气就好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红了。停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我吗?大概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这几年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有时自己随口说出一些话来,连自己也不明白。”她不再看我。
我们是多么相像啊!我也爱自言自语。说不清这种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了。每个人心里都不只有一个“我”。这个“我”和那个“我”常常要举行会谈。孤独的人心里的“我”更多。它们与他一起战胜孤独。她刚才说的是什么?羡慕青年人的幸福,因为他们能完全地行使自由选择的权利?这是她对自己说的一句话,不错。但是,言为心声。她感到某种不自由,她的头脑里有禁忌,这是可以肯定的。她在选择,这也是可以肯定的。但具体说来,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她在选择什么?又禁忌什么?
她在翻一本书,我走过去看看,是雨果的《九三年》。
我不只一次读过这本书。我流浪到淮河边上的时候,在一个县城里碰到了我的初中语文老师。他是这个县里的人。他摇着一把芭蕉扇在卖西瓜。白净的面皮已经苍黑,满头柔润的黑发已经不见了,头顶秃了大半。只有那微黄的眼珠和微微向上挑起的剑眉还保留着他当年的风采。他是我的“启蒙”老师,是他把我引上文学的道路的。如今怎么卖西瓜了?一九五七年,正是我接受批判的时候,接到过他的一封信:“我已离校他调,勿再来信。后会有期,各自珍重。”莫非他也……
“这真是名师出高徒了,卖西瓜的教出了流浪汉。哈哈!”他拉着我,笑着。但泪水却在眼眶里滚。
他告诉我,他成了“极右分子”。刚从“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地方放回来。“我最怕看《野猪林》,你能理解吗?”
“我能理解,老师!可是为什么呢?”我抓住他的手,哭了。我很少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后来听说评不到工资也会催人掉泪,也可以理解。各人的心的质地不同,所以可能受到的伤害也不同吧!
“我向学生介绍了《九三年》,宣扬了反动的人道主义。攻击无产阶级专政。”老师把我带到住处,从墙角落的一只纸箱子里掏出一本《九三年》递给我:“你读过吗?”
“我读过。在大学里读的。在革命与反革命决战的时候,雨果想调和斗争,靠人的天性解决阶级矛盾,这只能是一种幻想。革命军将领郭文放走了反革命的叔祖,确实犯了罪。雨果却歌颂他。”我说。
“你这观点是对的。可是雨果的理想里有没有一点合理的因素,你说?忘了吗?想想看。喏喏喏,这一页。”他像当年一样,对学生循循善诱。
“革命的目的难道是要破坏人的天性吗?革命难道是为了破坏家庭,为了使人道窒息吗?绝不是的。‘我要人类的每一种特质都成为文明的象征和进步的主人;我要自由的精神,平等的观念,博爱的心灵。’”
“这是主人公郭文的话,也是雨果的思想。你说,一钱不值吗?”老师问我。
“不。雨果提出的问题很有意思。可惜他的理想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不能实现。资产阶级革命是为了取封建阶级的地位而代之。他们的自由、平等、博爱只能是虚伪的。”我回答老师。
“但是无产阶级能不能把它变成真实的呢?”老师的两道眉挑得很高,额头闪闪发亮。
“我想是能够的,老师!我们共产主义者不是要解放全人类吗?马克思说过:‘无神论是通过宗教的扬弃这个中介而使自己表现出来的人本主义,共产主义则是通过私有财产的扬弃这个中介而使自己表现出来的人本主义。’‘无神论的博爱最初还是哲学的。抽象的博爱,而共产主义的博爱则从一开始就是现实的、直接追求实效的博爱。’马克思划清了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和无产阶级人道主义的界限,并没有否定人道主义和博爱本身啊!”
“说得好!来,吃西瓜!我们已经消灭了反动派,改变了所有制形式,为什么还要人们斗来斗去,难道还要消灭八百万人吗?来,吃西瓜!今天碰到一个谈话的对手。想不到,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就能作我的谈话对手。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老师一块一块把瓜递给我,我一块一块把它吃掉。
“把你的老本吃光了!”我发现瓜已经吃完,惊叫道。
老师哈哈一笑,拍着自己的胸膛:“老本在这里,谁也别想吃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把那本《九三年》递给了我,上面写了陈子昂的两句诗:“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
孙悦也在读这本书,她在考虑什么问题呢?
“潮水已经退去。留在沙滩上的不都是彩色的贝壳。你拣了一些什么?”我问。
“真正要认识潮水,不能只拣好看的贝壳吧?”她回答。仍然不看我。
我拿起《九三年》随意翻着,发现在老师曾经给我看的那两段话下都划上了红线,并打了“?!”。
“你欣赏郭文的这两段话?”我指着书页问。
“我也说不上。我已经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划清了界限,难道还会栖到这棵树上来?”她回答。
“有没有无产阶级的人道主义呢?”我热切地问。
她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也是热切的。我感到身子发热,心也发热,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扶着她的椅背。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我的心被鼓动了。我热烈地对她说:“有,孙悦,有呀!你读读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吧!多读几遍,你就会发现,这两位伟人心里都有一个‘人’,大写的‘人’。他们的理论,他们的革命实践,都是要实现这个‘人’,要消灭一切使人不能成为‘人’的现象和原因。可惜,我们有些自称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只记住了他们的手段,忘记了或丢掉了他们的目的。似乎,革命的目的就是消灭人的个性,破坏人的家庭,把人与人用各种围墙阻隔起来。我们消灭了封建的经济等级,却又人为地制造出许多政治等级来。我属黑八类,你是臭老九。我们的孩子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人还没生下来,帽子已经戴上,这还是唯物主义吗?”
她站了起来,走过去,拿茶瓶,给我兑上茶,叫我:“何荆夫同志,你坐下来谈吧!”
像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我愣愣地看着她,她的脸通红通红。我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吗?她为什么不给我指出来,而是让我坐下。是怪我靠她太近了?她学会了对别人关闭自己的心灵。她确实不是以往的孙悦了。我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拍起我的旱烟。
“何叔叔!”憾憾一直在注视着我,倾听我们的谈话。是为了把我从尴尬的境地中解放出来吗?她叫了我一声。孙悦注视着她。
我连忙把椅子拉近憾憾,抚抚她的头发:“憾憾,不出去玩玩?”我想随便和孩子说两句话就告退了。
憾憾把头一扭,不回答我的问题,问我:“你也是妈妈的同学吗?”“是的。”“同班吗?”“不。我比你妈妈高一级。”“那你们为什么会认识?我们同年级的同学也不认识。”“我们也是这样。”“那你和妈妈是朋友,是不是?”
我被一个小女孩逼到这一步:必须公开我和她妈妈的关系。比刚才更尴尬。我看孙悦,她脸色有点紧张。好吧,说实话:“我始终把你妈妈当朋友。”
“妈妈呢?也把你当朋友,也‘始终’吗?”
我发现这个问题里潜伏着一个危险,因为憾憾的脸色紧张,并且含有敌意。孙悦的脸色苍白了,她叫了一声:“憾憾!”憾憾挑战式地对妈妈说:“问问有什么!你也这样问过我的朋友。”
孙悦不满地看了我一眼,站起身走了出去。憾憾咬咬嘴唇,眼里充满了泪。
“孙悦!”我喊,带着责备。“你在家里吧,我就走了。”我大声地对她说。她走了回来,从门后拿下一个手提包,竭力平和地对我和憾憾说:“你们玩一会儿吧,我出去买一样东西。”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浑身像长了刺。孙悦这是什么意思呢?有意要我难堪?在这个孩子面前?
憾憾的眼泪流下来了,把头扭到一边,不看我。我想走,站起了身。憾憾听到动静,立即把脸转向我:“你别走。”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提问题?这样不大礼貌,是不是?”我重新坐下来,对憾憾说。此刻,我对这个孩子也生了一点反感。我觉得她太没有礼貌了。一个孩子,可以这样对待大人吗?我说话的语气也是不快的。憾憾又咬了咬嘴唇,固执地问:“你不愿意回答我吗?”
我不知道孩子心里结起了怎样的疙瘩。更不懂她为什么对我充满敌意。我不想再给她结上一个疙瘩,决定对她说真话。我说:“我很喜欢你妈妈。可是你妈妈不喜欢我,喜欢你爸爸。”
“那你现在结婚了?刚才你说‘我们的孩子’,你有孩子了吗?”她问,盯住我的眼睛,唯恐我说假话。
我的天!刚才我对孙悦说过“我们的孩子”!这是真的吗?怪不得孙悦叫我坐下来谈,她会怎么想哟!连这个小女孩都注意到这一句话了。她正是为这个对我不满的吧?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对憾憾的反感也消失了。
“我没有结婚,憾憾。当然也没有孩子。”我的回答显得笨拙,口齿也木讷了。
“那么,我爸爸和妈妈离婚的事你知道吗?”这句问话的敌意显然加强了。
“憾憾,我不知道,是最近才知道的。我大学还没毕业就被错划为右派,开除了学籍。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你妈妈。”我完全了解憾憾心中的疙瘩了,心里轻松了一点,就诚恳地回答她。
憾憾的眼光变得柔和了。多么美丽的一双眼睛!完全像她的妈妈。我透了一口气。
“我妈妈斗过你吗?”她问。我立即摇摇头,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我们的交谈轻松起来。
“给你平反了吗?”“平了。”
“有什么用哟!你已经老了。”“明白了是非,怎么说没有用呢?憾憾,你的思想不像个孩子。”
“我本来就不是孩子。你回到老家干什么呢?”“种地。”
“怪不得你吸旱烟袋。”她拿过我的烟袋,顽皮地吸了两口,又递给我:“种了二十多年的地吗?”“不。我在外面流浪了十几年。”
孩子,你的眼睛睁大了。像当年你的妈妈不能理解c城那样,你也不能理解我的话。
“流浪?流浪汉?像拉兹那样?”她一选连声地问我。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像拉兹那样。可是我没有拉兹幸运,没有当法官的父亲,也没有丽达。我也没有偷过东西。”
她笑了。马上又问:“你讨饭吗?”
“我劳动。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干过七十二行。”
“你为什么要流浪?是不是想学高尔基?”
天真的孩子!想学高尔基!她哪里知道,如果可以过别样的生活,连高尔基也不想去流浪的。但是我不想对孩子说这些。
“啊,憾憾!不讲这个好不好?你还小,不懂。”我对她说。
“不,我懂,我什么都懂。我要你讲。”她固执得很。
都懂吗,孩子?假使我告诉你:我流浪,是为了生活,更是为了寻求,为了爱。你能懂?不,你不会懂。一颗受到歪曲和伤害的心,怎样才不致于失去血气、停止跳动呢?它需要粮食的喂养,更需要精神的滋补。到哪里去找这种滋补?只能到人民中去。到母亲的怀抱里去。正如你失去了父爱,就更依恋母亲。我流浪,风餐露宿,但离母亲最近。我直接吸吮着她的乳汁,抚摸着她的胸膛。我看见了母亲的不加修饰的容颜,看到了她的美丽、优雅,也看到了她鬓边的白发,背上的伤痕。母亲的胸膛里装载着九亿儿女,没有歧视和偏爱。儿女们的不同命运牵扯着她的心,她有欢乐,又有痛苦;有时歌唱,有时呻吟。母亲给予我的不只是爱抚,更有鞭策。这些,你也能懂吗,孩子?
“不,孩子,你不应该懂得这么多。”我还是这样对她说。
“你要我做一个头脑简单的人,是吗?”她不满意了。
不,孩子,我不想让你幼小的心灵承受过重的负担。
“以后再谈,好吗?告诉我,妈妈带你到过什么地方?到过长城吗?”我安慰她说,“要是没去过,以后叔叔带你去。你应该去看看长城,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去看看长城。看了长城,你才能成为大人呢!”
“为什么?”憾憾的兴致又高了起来。
“长城是多么古老,多么雄伟,又多么曲折蜿蜒啊!我们的祖先把我们祖国的形象、民族的历史和他们正在走着的道路,都熔铸在长城的形象里了。站在长城上,你会听到有人对你低语:‘你知道吗?长城没有竣工,永远不会竣工。每一个中华儿女都要为她添置一块砖瓦。你添了吗?你添了吗?’你听了,就会忘记自己的不幸,你会大声地回答:‘我添啦!我添啦!我燃烧了我的心血,炼出了一块砖。’啊,憾憾!那时候,你才懂得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痛苦。而现在,你还不是真正的懂。因为你还没有认识我们共同的母亲,我们的祖国。对吗,憾憾?”
憾憾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也忍不住擦擦眼睛。这么快,我就爱上了这个孩子。孩子的心像水晶,晶莹透亮,又充满了温情。我又看见了年青时代的孙悦了。
“没有坏人害你吗?现在世上是好人少、坏人多啊!”
“不对,憾憾。不论在中国、还是在世界,都是好人多,坏人少。要不,我们的社会就不会进步,人类就没有希望了。”
憾憾的眼睛亮了。我越看,越觉得她长得像她妈妈,特别是一双眼睛。孙悦的眼睛对我充满魅力。我不懂,为什么那一双不大的眼睛能够蕴藏和传达那么丰富的感情。可是孙悦从来没有用这么亮的眼睛看过我。她要么狠狠地瞪着我,要么只对我短暂地一瞥。她把整个心都交给赵振环了。赵振环真是个大傻瓜啊,遗弃了这么好的妻子!
“叔叔,你说我的爸爸也是好人吗?”
憾憾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呢?我并不了解孙悦他们离婚的全部过程。但我是同情孙悦的。然而,我又不想伤害孩子的感情。可是她的眼睛在等待我。我只得支支吾吾:“你妈妈怎么对你说的?你自己对他有什么印象?”
她打开自己的书包,翻找,递给我一张撕碎了又贴在一起的照片,要不是多了一个小孩,我真以为又看到了当年坐在同一辆三轮车上的孙悦和赵振环。
“我记得的只有这张照片——妈妈撕碎的。我问妈妈:为什么?妈妈只回答我:从今以后,爸爸不会来看我们了,只有环环和妈妈了。”
“妈妈是怕伤你的心,憾憾,这件事,你就别问了。”我对孙悦充满同情,又可怜孩子,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了。
“我也是这张照片上的一个人,难道我就不能问问为什么要把它撕碎吗?”
憾憾的这股固执劲儿也像孙悦。我还是不能回答你,孩子。你怎么可能理解过去发生的一切呢?
“何叔叔,告诉我,到底怪爸爸,还是怪妈妈?”她在恳求我了。
“你妈妈是个好人啊,憾憾!”我回答。
“爸爸呢?”她又问。
“也不是坏人。”我答。我想还是这样回答好。
“不如妈妈,是吗?那么是爸爸的错?”
孩子的追根刨底的习惯在这里叫人多么难以对付啊!我只得再一次扯开话题:“憾憾,我们谈点别的好吗?在学校里快活吗?”
她不满地瞅瞅我,不说话。我恳求她:
“憾憾,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谈心,不可能一下子把什么都说清楚,对不对?以后我们作个朋友,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今天叔叔心里乱,原谅叔叔,好吗?”她谅解地点点头。我从沉重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了:
“星期天应该找小朋友玩玩呀,憾憾!”
“我没有朋友。没有人理解我。妈妈也不理解我。我多么孤独啊,叔叔!”
十五岁的孩子感到孤独,这已经使我震动了。可是更使我震动的是她的神态,多像一个饱经风霜的成年人啊!我的十五岁要比她快活得多。我真想哭!为什么让孩子承担这样的精神重负?
“爱你的妈妈吧,憾憾!她是值得你爱的。”
“可是妈妈并不十分爱我。我想和她交朋友,她总把我当小孩,不肯和我谈心里话。叔叔,是不是因为妈妈讨厌爸爸,也就不喜欢我了呢?想想真伤心啊!”
大颗泪珠沿着憾憾的腮帮往下流。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这个孩子。我轻轻地捧过她的小脸,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憾憾挣脱了我,脸红了。但是,她看着我的眼神是那么柔和而充满信赖。缺乏父爱、渴望父爱的孩子啊!我好像已经做了父亲。
孙悦回来了。憾憾主动迎上去,问妈妈:“今天留何叔叔在这里吃饭吗?”
我看着孙悦,她回避着我的目光,冷冷地说:“没有菜。”憾憾失望地噘起嘴唇,我对她尴尬地笑了笑,扭头对孙悦道声“再见”,走了出来。
好像总走不到家,路似乎越走越长,就像我和孙悦之间的距离。
“何老师,到哪里去了?吃饭了吗?”
是奚望在叫我,他手里拿满了东西,还是早上那一副亢奋的神态。我帮他拿了一样东西,一声不响与他朝前走。
“你好像不高兴?”奚望关切地问。
我点点头。我听他说:
“感情是最折磨人的。何老师,我完全理解。我也和你一样,希望人与人之间都相亲相爱,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可是现实不允许我们存这样的幻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破裂得如此严重!到处是支离破碎的家庭,到处是支离破碎的心。这累累创伤,怎么可能马上完全平复呢?这一代和那一代,这个人和那个人,总是被纠缠在各种各样的矛盾中,拉来扯去,无休无止。令人厌倦啊!所以有的时候,我又感到茫然而缺乏信心……”他还是亢奋。但显然不是高兴的缘故。
“你父亲对你说了什么?”我问。
“他一句话也不说。我阿姨告诉我,他没吃早饭,我又厌恶他,又心疼他。我还是出来好。我阿姨哭了。”
我们不再说话,一前一后地走着。太阳已经过午,我们留在地上的影子都是斜的。
人啊,人!八
  赵振环:孙悦,我要求你宽恕。
我要写一封告状信,告我们的总编辑。因为王胖子的正当权利受到总编辑的侵犯。
“文化大革命”前,我们采访部的几位记者共同编写了一本书:《革命新闻事业发展史》。前年开始修改再版。原作者中有一个王胖子。虽然他不是主要撰写人,可是翻资料、跑腿,出了不少力。现在书就要付印了,却在作者的署名上发生了问题。总编辑要把王胖子的名字抹去,因为他是“造反派”。同时,总编辑要添上自己的名字,叫“顾问”。我认为这是错误的。王胖子虽有错误,已经“解脱”,还是公民,凭什么剥夺人家的出版自由?而且,所谓“顾问”,也纯粹是沽名钓誉。事实上,他既不“顾”,也不“问”,不过替我们打了几个电话,找了几个“关系”去进一步收集史料。要是这样也要署名,报社食堂的炊事员比他更有资格。可惜,这么分明的是非,在我们编书小组里竟然被颠倒。开会讨论了半天,要么一言不发,发言的都是把总编辑夸赞一番,似乎几十万字都是“顾问”写出来的。自然,与此同时,要骂一阵王胖子:他还有脸承认是这本书的作者?在前几年,他不断骂这本书是毒草呢!这倒是事实。不过,据我所知,如果骂过这本书的人名字都不配印在书上的话,那么,所有作者的名字都不配,包括我!“顾问”更不配!谁不知道他曾经当众宣布:对于这株“大毒草”他从未染指?“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他还是运动的领导人。首先发起对这本书进行批判的,就是他!
可是谁愿意得罪总编辑呢?我也不想管。
王胖子找到我,因为我是编书小组组长,又和总编辑关系不错。兰香也替他求情,并特别提醒我:王胖子对我们是有“恩”的。而且,他刚刚积极替兰香买了一件呢上衣,钱也垫了,我们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长期无息贷款!
往日的“恩情”,今日的“友谊”,我都不放在心上。不过,我倒想改一改自己遇着矛盾绕道走的毛病。孙悦曾一再指出我有这个毛病。我找到总编辑,只把意见谈了一半:王胖子的名字应保留。我想,倘使这个目的达到了,总编辑挂个“顾问”的名也可以妥协。反正他要的只是名,不分稿费。谁知道就这一点他也不能答应。总编辑说:“把王胖子解脱了,这就是落实了无产阶级的政策,还让他著书立说,发展名利思想?不行!无产阶级政策不是宽大无边的。这件事,王胖子不通也得通。想想他前几年是怎么整人家的嘛!”总编辑还好心地告诫我:“你过去与王胖子关系密切,我们都知道。我们替你在群众中做了许多解释工作。提你当采访部主任的事,也因为这个关系不能立即宣布。你自己注意一点唆!我们要重用你,你应该与我们互相配合呀!”
我被惹火了。难道我赵振环的骨头是水做的?装在什么盛器里就变成什么形状?我能为了自己受重用而昧良心吗?我再也不愿意作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了。
于是,我给省委宣传部写了一封“群众来信”。宣传部长很快就批到报社:“如果情况属实,赵振环同志的意见是对的,应该受到重视。”
今天,总编辑把我叫了去,对我传达了部长的批示,毕恭毕敬的。然而,他突然把脸一变:“可是你反映的情况并不真实。把王胖子除名,明明是你们小组自己的意见,我们领导并没有表态。你怎么把责任往上面推呢?好吧,这件事我们研究一下。我们会按照党的政策处理的。”
眼睛一眨,母鸡变鸭。他的问题变成了我的问题。原告和被告对调了位置。贼喊捉贼,我倒反成了个要抱头鼠窜的角色。我知道和他辩论没有用,所以决定再给省委宣传部写一封信,把问题说清楚。以前,我办事不认真,很难有始有终。这一次一定要有始有终,争他个是非分明。
我摊开报告纸,草拟信的提纲。要认真。条理要清楚。态度要鲜明。意见要尖锐。王胖子笑嘻嘻地走来了,手里拿着一卷稿纸。
“老赵!这是我写的一篇通迅,总编辑亲自看了,要发。他还托我给你带来个便笺。”
这又是一个奇迹!我看看面前这位创造奇迹的人,笑嘻嘻的。这笑,是特制的。价廉物美,经久耐用。熔奸、媚、蠢于一炉。小本钱赚大利息。一本万利。我不会这样笑。装也装不像。
我伸开便笺,总编辑龙飞凤舞的字一个个跳进我的眼帘:“老赵:我向群众了解一下,又找老王同志本人谈了谈。我认为老王对自己错误的态度是正确的。不应把他的名字从《革命新闻事业发展史》的作者中除去。请你们编书小组重新研究,坚持执行党的政策,并把研究结果告我。”
戏台上的“纱帽功”,我一直叹为观止。一张头皮顶着一顶乌纱,乌纱翅会变出各种各样的花样来。乌纱跳舞,全靠一张头皮。要学会用头皮使劲,大概很难吧?不过,要是头皮不用劲,乌纱就显不出它的威风,甚至还会脱落。头皮练硬了,里面的脑子会不会萎缩?
当人民的干部也要顶着乌纱跳舞吗?也只用头皮不用心吗?
总编辑的便笺天衣无缝。我看见乌纱翅跳舞。轻轻地、慢慢地旋转,表示纱帽里面的脑袋轻松愉快,充满胜利的喜悦。
我把便笺扔在王胖子身上:“这件事我不管!你请总编辑直接去抓吧!我可以退出编辑小组。”
王胖子又把纸条塞进我手里:“算了,老赵!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你我心里有数。我不会说是你老赵要把我名字抠掉的。你够朋友,我感激不尽。”
我冷笑一声:“你呢?也够朋友吗?刚才在总编辑的屋檐下还站得直吗?”我可以想象,他弯腰曲膝的样子。
他仍然嘻皮笑脸:“不会行三拜九叩礼,你放心!当然喽,也不敢像你那样摆架子。”
我摆架子?我除了一身骨头,还有什么架子可以摆?
“老赵!我们的目的就是不让自己的名字被除掉,自尊心上吃点小亏有什么了不起?哪个当权派不吃马屁?你何必顶真?”
倒是我顶真了!我恨不得扇他两巴掌,叫他从今以后别再这样笑!我受不了。我把他赶了出去。
我真恨自己多管闲事,自作自受。王胖子此人,我又不是不了解,为什么去为他打抱不平?看吧,反而被他出卖了!这真是:“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难怪孙悦一再怪我幼稚、浅薄。
好吧,王胖子!我与你本来也算不上什么朋友,以后我再也不多管你的闲事了。
两间屋子叫我布满了烟雾,兰香带环环一进屋就叫:“烟死人了!窗子也不开!”她去开窗,我不让:“我喜欢这样。”她走过去看看烟灰缸,马上说:“王胖子来过了,谈了些什么?这么不高兴?”
她对王胖子多熟悉,连王胖子留下的烟蒂都分得清楚。她与王胖子是什么关系?我不理她。
“哟!王胖子写的文章,总编辑还批准了。王胖子时来运转了!”
瞧她的高兴劲儿!好像她是王胖子的老婆,不是赵振环的老婆。和我接触以前,人家叫她“造反司令部的总情妇”。当时我不信。现在我怀疑,王胖子为什么那么急切地为我们撮合?
“环环!王伯伯送给你的玩具带回来了吗?”她问。
环环!环环长得像我吗?我和她接触不久她就有孕了。她头一天对我说,王胖子第二天就挤眉弄眼地向我讨红蛋吃。哼,谁知道是不是编好的圈套呢?我好混啊!
可是环环长得像我。人家都这么说。轮廓和眉眼都像。但是,这能说明什么?
“你这写的是什么?我给你收起来了。该吃饭了。”
写的什么?给你的王胖子鸣不平的告状信!我自己找的差事。要告状,应该告他王胖子一状。
他对我们有“恩”,哼!
他找我谈话,说我与兰香的关系泄露了,如不妥善处理,就会如何如何。我只得提出离婚,孙悦死也不肯。
他替我找了他在法院工作的“造反派战友”,弄到了两张离婚证书,盖上造反队的大印,就算办了手续。我欺骗了孙悦,我对不起孩子。
这个环环肯定是我的。要不不会对我这么亲。“环环,过来!让爸爸抱抱你。”在c城,在孙悦身边,我还有一个环环。那个环环现在怎样了呢?
“哼哼!真好哇!照片随身带,贴心贴肉。”兰香突然冷笑着向我摔过来一样东西。一个小小的塑料夹子。里面装着一张照片,我的原来三口人的照片。
“你抄我的抽屉!”我发怒了。
“我找一样东西!天天把抽屉锁着,说是装的稿件。原来是这个!”兰香又是哭又是闹。孙悦就不会这样。
接到我要求离婚的信,孙悦到这里来了。我让她一个人关在一间屋子里,不给她面见。我怕见她,怕听她说话。她不吵也不闹,更不去找我的朋友到处乱说。她天天趴在桌上写,把劝我的话写在一个本子里,再把本子放在我的抽屉里。“这是一本特殊的日记,振环!看看吧,看在我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的份上,看在我们环环的份上。”“流水落花本无意,青梅竹马总关情。”“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振环!答应我,即使与我离了婚,也不要与这个冯兰香结婚。你们不会幸福的。答应我,答应我吧!”
我一口咬定与冯兰香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与她思想不一致,性格不合才要离婚的。她开始真的相信了,一个劲儿地在日记本上对我检讨。可是有一天,她发现了兰香与我在一起的照片,还有兰香的一根辫子,兰香的叫人肉麻的约会信。她要是把这些公布出来,我的脸就全丢尽了。我猜想她一定会这么干的。谁料到,她把这一切当着我的面销毁了呢!我把这对兰香讲了,兰香说这是为了买我的心。
就在这时候,她的学校工、军宣队派人来把她押了回去,讲了她的搞复辟回潮的罪行被揭发了……
啊!我又抓住了这一次机会。王胖子就在这个关口帮助了我。孙悦,孙悦!我对不起你呀!
环环伸手向我要塑料夹子,我不给,她也哭了。不能让孩子看见父母为这类事争吵,不能再害一个孩子了。我强忍住怒气,不再说话。
可是兰香根本不顾这些。她从我手里夺去孩子:“环环,走!叫他去找孙悦去!”环环天真地问:“孙悦是谁呀?”兰香一撇嘴回答:“你爸爸的心上人!”
我气得浑身发抖,咬着牙对她说:“你要是真要我去,我就去!只要你不后悔。我是永远不会后悔的。哪怕她把我赶出来,我也心甘情愿。”
这一着真有效。兰香马上擦干眼泪,把环环推到我面前,自己坐到一边饮泣去了。我真无聊,无耻!这样欺负一个不懂道理的女人。我继承了我们祖先的这一传统——什么坏事都朝坏女人身上推。兰香还算不上坏女人。起码我没有证据证明她是坏女人。我不满意她,因为我常常把她和孙悦比。这个倒霉的女人!谁叫你当初缠上了我?
“好了,别哭了。快点弄饭吃,吃了让环环早点睡觉!”我温和地对她说。
兰香乖乖地去张罗了。还给我备了酒。这样的女人,放在别人家里,是可以称王称霸的。配错了。也是站错队,跟错线了,哈哈!
几杯热酒下肚,她又是我的老婆,我又是她的丈夫。以往都是这样。她抓住了我的弱点。然而,酒能使我忘记孙悦和憾憾吗?她在作梦,可怜的梦!
这样的生活我实在过够了。我多么想向孙悦诉诉自己的苦恼,求得她的宽恕。我多么想像以往一样,和她肩并肩地走在河边、路上,谈理想、谈文艺、谈新闻、谈爱、谈恨!我多么想读她的信,内容丰富、文字优美、感情真切的信。咫尺天涯一江水,呕心沥血两地书。所有的信都烧了。我原想一烧了事,彻底忘怀……现在,我必须作一个精神上的阉人,在单位,只说“官话”,在家里,只讲吃喝。
孙悦不会原谅我,也不应该原谅我。我做得太卑劣了。
不,我今天不想睡。我坐一会儿。多坐一会儿。想想这些也好,想想也是安慰。
为王胖子写的那份告状信刚刚开了头。现在当然撕掉它。何必狗咬耗子?这次报社印的信笺真好,薄、滑、韧,又是隐格。以往我给孙悦写信就用这种信笺,她说读这样的信像在欣赏书法艺术。我父亲教我写得一笔好字。
我拿过一张空白信纸,写了几个字:“孙悦:我要求你宽恕……”
我的笔被夺去。兰香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我背后,腮上的肉抖动着,想发作又不敢发作。我可怜她。
“你打算把这个家怎么办?我承认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是结婚以后,我再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了,我一心一意和你过日子。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发自内心的忏悔和悲哀会使一个庸俗的人闪出几分灵光。兰香现在的脸真像达·芬奇画的圣母像,世俗的美丽和神明的圣洁结合起来了。可以说是楚楚动人。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被她打动过。当然,以往也打动过我,但被打动的只是本能。今天,她却打动了我的神智。我想,如果换一个条件,兰香也可能成为一个美丽、高尚、有教养的女人,像孙悦那样。自然了,一个与孙悦一模一样的女人是不会勾引我离开孙悦的。鬼使神差,这一切!
我拉住她的手,让她在我身边坐下。我应该和她谈谈。欺骗。鬼混,对我和她都没有好处。
我对她说:“兰香,我从来没有真心爱过你。”她撇撇嘴,不信。她分辨不出什么是逢场作戏,什么是倾心相爱。这能怪她?她只读到初中一年级就退学了。她受的是独特的社会教育。
“我不会和你离婚,更不会背着你和另外的女人建立什么不正当的联系。这种事一辈子作一次就够后悔的了。”她的脸红了,知道我是指与她的关系。她还不十分蠢。
“既然命运把我们凑合在一起,我们就凑合下去。反正我从来也没有把心给你,现在你就更不要这样要求我。”
她的目光茫然、不安、惊恐、气愤……
奇怪,我对此感到一丝快慰,好像为孙悦吐了一口恶气。接到离婚证书的时候,孙悦的目光是怎样的呢?“断翅方识沧桑道,舔血抚痕痛何如?”一个受了伤的人,一颗受了伤的心。自己舔自己的伤痕,自己吸吮自己的血迹。那眼神该是何等的忧伤和悲愤啊!
快慰的感觉扩大了,变成了报复的乐趣。向谁报复?向冯兰香,也向赵振环!孙悦,我们自己惩罚自己。你应该感到安慰了。
“我们来个约法三章吧!”我的语气冷峻得怕人。
“什么?”她没听懂。
“我是说,我们订几条共同遵守的条件,以便把这个家维持下去。”我作了通俗化的解说。
“什么条件?”她紧张地问。
“第一,不许把我们的矛盾对外人说。对外面,我们永远是美满幸福的小家庭。”我说。
“我不是傻瓜,让人家看着笑话。”她答应得很爽快。
“第二,在环环面前,谁也不提孙悦。不让孩子知道以前的事。”我说。
“我愿意提孙悦?但愿世上从来没有孙悦!”她居然露出了一点笑容。
“好,现在谈第三条:互相忠实,而又互不干涉。”
“这是什么意思?”她真的不懂。
“在行为上,我们要互相忠实。至于各人心里想什么,谁也不管谁。”我解释。
“你一天到晚想孙悦,我不能管,对吗?”她尖声地说,“我不许你给孙悦写信!”
我不回答。我迟早要给孙悦写信,求她宽恕。还有那个环环,她真正是爱情的结晶。
兰香突然捂着脸哭了。我把她从凳上拉起来:“该睡了。”她靠在我肩上,怪可怜的。
孙悦,我要求你宽恕!
人啊,人!九
孙悦:老许,你对我说这些,我
真没想到。
倒霉的事一齐找到我。
“孙悦,我要求你宽恕!孙悦,我要求你宽恕!”
赵振环的信把我的心搅得更乱了,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现在就来了。结了疤的伤口还是要流血,因为有人要揭疤。
憾憾要去参加学校组织的游园活动,急急忙忙地整理着东西。她的动作使人产生紧迫感。
“妈妈,要是何叔叔今天来找我,你对他说一声,我请他下星期天来玩。”临走的时候,她对我说。
“哪个何叔叔?”“何荆夫呀!”
又来了!自从上次何荆夫到家里来,她三天两天问我“何叔叔”的事。就是这个何荆夫,昨天晚上把我留在办公室里,问我当初与赵振环离婚的详细经过。最后,他对我说:“你不该同意和他离婚。你应该为环环想想。”想不到,他对我说这个!为了自尊心,我不能把赵振环对我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他。可是他也不该这样埋怨我呀!是啊,我不该同意,是谁叫我同意的呢?
“宽恕!”说得多么轻巧啊,赵振环!正是在我遇到第二次强烈冲击的时候,你加紧逼我离婚。“连孙悦的丈夫都要和她划清界线了,要把她休了!”整个学校都这样传着。“休了”,“休了”!这个词与共产党员孙悦联在一起岂不滑稽?然而,这却是事实。不但要“休”我,你还侮辱我的人格啊!“什么青梅竹马?别编这些故事自欺欺人了!”“我受不了这样的污辱:奚流的姘头!我不能要人家的姘头!”“你欺骗了我,你从来不爱我!”“你死皮赖脸地缠住我干什么啊!我宁死也不要你!”你一天一封信,一天一封信呀!在做了一天的“牛鬼蛇神”之后回到家里,陪伴我的,除了憾憾,就是你的这种信。
“妈妈,爸爸的信!”憾憾总是高高兴兴地把信交给我。我不敢当着孩子的面看信,因为孩子总要问:“爸爸问我了吗?爸爸想环环了吗?你写信叫爸爸来吧!”我等孩子睡觉以后再看这些信,每个字都像一张血盆大口要把我吞吃掉。我还得编出一套骗孩子。
“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再去和他谈谈吧!”我请求工、军宣队。
“你不要用个人生活问题转移斗争大方向!”这是回答。
我找几位朋友商量商量。立即就有大字报贴出来:(孙悦又在进行反革命串联了!)
同情我的同事偷偷地问问我情况,我说了。又得到新的罪名:制造舆论,蒙蔽群众,骗取同情。
一张“休书”寄到我手上,我只有一个人偷偷地哭!
宽恕吗?可是谁能把这些从我的记忆中抹去呢?
“你不该把自己的苦难转移到孩子身上,孩子感到孤独,你知道吗?”
我是不是母亲?我爱不爱自己的孩子?你这个单身汉怎么能理解啊!
那一天,学校工、军宣队把离婚证书交到我手里。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反而幸灾乐祸。我看也没有看,就把它装到书包里了。我到幼儿园接回孩子。一见孩子,眼泪就哗哗往下流。孩子也哭了。“谁欺负妈妈了?”“妈妈想爸爸了吗?”从幼儿园到家里,孩子不停地问,我除了摇头、流泪还能说什么?法律规定保护妇女儿童的权利。可是在我们的离婚证书上却判决:孩子归女方抚养,男方不负抚养责任。从此以后,女儿只是我一个人的了。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把孩子带大。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羞辱和打击啊!我把孩子早早安排睡下,一个人坐在灯下想呀想呀,我多想离开这个世界!我整理了一切,撕碎了照片,最后在孩子身边坐下来。懂事的孩子还没睡着,一直催着:“妈妈睡呀!环环害怕!”
“环环!我的好环环!要是妈妈不在了,你怎么过呢?”我抱着孩子,狂热地吻着,哭着。
孩子伸出小手,抹去我的眼泪,安慰我说:“妈妈要去出差吗?你放心去吧!乡亲们会照顾我的。”
昨天刚刚看了《白毛女》,学会了一个词汇:“乡亲们”,她用到这里来了!聪明的孩子!可爱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啊!我把她抱起来,贴在胸口,放声痛哭了一夜!
为了孩子,我坚强地活到今天。我愿意把苦难转移到孩子身上?我正是要把一切苦难咽下肚里,不留一点痕迹啊!可是苦难不是容易咽下的东西,喉头哽得痛,心里闷得慌的时候,脸上自然会现出一种苦相。这影响了孩子……我为此流了多少泪,自责了多少次,你知道吗?可是你还要——责备我!看来,我们是无法互相了解的。你总认为,生活对我很仁慈,只是对你特别残酷……
这震耳欲聋的噪音!学校宿舍已经离开市区较远了,还是这么闹。临马路的窗子,关了不是,开了也不是。关了,显得阴冷。开了,就是这种噪音的奏鸣,可以致人神经分裂的噪音。还是关上窗走出去好。憾憾中午不回来吃饭,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干什么?随便到哪里混顿饭吃算了。
天气出奇的好。校园里桃红柳绿,春意盎然。我们都曾经年轻过,就像这些春天里盛开的花朵。像那些在花丛中穿行的男女学生。花开花落,一年一次。人少人老,一生一次。
这里,是校园最冷僻的一个角落。种着灌木。低矮、茂密。是谈情说爱的地方。就在这里,我对何荆夫……那是一种什么感情呢?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被他吸引了。他没有赵振环漂亮,可是他那一双眼睛使赵振环的一切美色都显得黯淡无光。他的眼睛可以教最愚钝的学生准确地理解“神采”这个词的意义。就是这双眼睛到处追随着我,像两团火,像两盏灯。我没法躲过它。但是在心里,我却越来越多地拿他和赵振环比较:赵振环爱我,热情中带着夸张,时时提醒我:“我们在谈恋爱。”他却深沉、自然,让你不知不觉地把自己与他联系在一起。在资料室,他会把一本书递给你:“看看这个吧,很不错!”你果然受到吸引,当你感动得流泪的时候,那双眼睛正关注着你,他知道你为什么流泪。他看过的书,我都看了。我看过的,他也都看了。没有约定,一切都在默默地、不知不觉中进行。我甚至不承认,我们已经成为朋友。可是那次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我看见平静的地面下流动着烈焰,才突然意识到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使自己没有失去常态啊!我怕他。疏远他。他太吸引我了,他会诱使我丢掉青梅竹马的朋友。那样,我将背弃自己的誓言,无颜见江东父老了。于是,我向所有的人公布自己与赵振环的恋爱关系;我有意当着他的面挽着赵振环的手臂;我用赵振环的出众的美貌和特别的温柔体贴来安慰自己,鼓励自己的勇气。我总算抵御了他的诱惑。
可是他的那些日记公布了。是谁发明了这种阶级斗争的方法?靠揭人阴私,靠发掘人的心灵中最隐秘的感情来致人于死地。就是接受了这样的教训,我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的时候就烧掉了我的全部日记。现在想起还很痛心啊!可是我的日记与何荆夫的相比又算什么呢?没有人曾经这样爱过我。那时候,我多么想一句一句抄下那些日记啊!
每天晚上,我躲开赵振环,在这片灌木丛里等他。我从来没有约会过他,但我相信我会碰上他。我要告诉他:让人家去嘲笑吧,去侮辱吧!我接受了你的这颗心,请你也收下我的一颗心。那天,我碰上了他。他就站在我的对面,两盏明灯一直射人我的心。我情不自禁……“背叛!双重的背叛!背叛了爱人!背叛了党!”我仿佛听到有人对我叫喊,吓跑了。
“向党交心”的时候,我坦白交代了这一切。团组织严肃、热情地帮助了我,表扬我“从阶级斗争中吸取了教训”。
奇怪,这灌木丛二十多年来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还是这么茂密,这么低矮。可是我的记忆却显得这么生涩和苍老了。我努力忘记他。他是“右派”,我是“左派”。一左一右,怎么相爱呢?我究竟把他忘记了没有呢?我也不知道。像把妖魔装进瓶子里不敢再打开瓶盖,我也不敢探究自己的灵魂……
这一切,他都了解吗?他会怎么看待我呢?
“宽恕”!赵振环,你说得太轻松了!为了与你保持天真的、幼稚的、浅薄的爱情,我付出过多大的代价,作出了怎样的牺牲啊!我在一切幸福的诱惑面前闭起了自己的双眼,封锁了自己的心灵。为了忠实于你,我背叛自己的心。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你了。虽然我感到遗憾,但可以从忠实中得到安慰。可是你给忠实的报酬是遗弃。
不,孙悦已经没有力量宽恕别人了。她只想请求他——何荆夫的宽恕。不,这个她也不想。她只想忘掉这一切。
“孙悦,我多么希望你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孙悦啊!为什么你要背着沉重的包袱走路呢?要知道,远路无轻担。路很长,你的包袱又大重。”
荆夫,老何!你记忆中的孙悦是你用爱情塑造的孙悦,她本来就不曾存在过。眼前这个真实的孙悦也有她的“过去”。不过这个“过去”已经死去了。死去的不可能再复活。叫她怎么可能像以往一样呢?那时候,她有着坚定的信仰,热烈的追求,美好的憧憬,旺盛的精力。她把奚流当做党的化身,道德的楷模。她相信付出去的是心,换回来的也是心。她用整个心灵捧托着一具雕像,神圣的雕像啊,像艳阳当空照耀着她、温暖着她。突然一阵狂风暴雨,把一切都吹散了,颠倒了,混淆了。她眼里看的,心里捧的,都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她怀疑,原来笼罩着她的彩虹和花卉,都是自己用麦秸秆向天空吹起的肥皂泡。人失去了依托。荆夫,你没有听到过她的哭泣吗?虔诚的修女一旦发现上帝是自己造的,她不会发疯吗?
我的心曾经近乎疯狂。每当夜深人静,我蒙着头哭泣,无声地呐喊。
多么晴朗的天!风停雨歇已经很久了。可是一切的一切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原来的色彩呢?不是靠粉刷和涂抹。骨骼要修整。肌肉要磨练。血液要抽换……可是你看孙悦,两鬓已经白花花了。
老何,爱你用爱情塑造的那个虚幻的孙悦吧。我不愿意用真实去破坏它。
“孙老师!”一对情侣从树丛深处突然转到我面前,我吃了一惊。但愿刚才我不曾自言自语过。
这是一对有趣的情侣,好端端的偏要寻出一点烦恼。女孩子在我面前哭了好几次鼻子了。每一次,都是还没等我去把男孩子找来训一顿,他们又手挽手地走进树丛里了。些微的痛苦是恋爱中的佐料,适合青年人的口味,对于女孩子的眼泪,我也就不那么认真对待了。
“没有出去玩玩吗?”我问。
“下午练歌,要参加学校歌咏比赛,没有人陪他出去玩了。”女孩子回答。
“没有人陪他出去玩了”,这姑娘好自信!
“好,年轻人应该多唱革命歌曲,让精神振奋。”我笑着说。但脸发热。我在歌曲前面加“革命”二字,学生不会说我是“保守派”吧。可这是我的习惯。我明明知道,并不是每一首好歌都能“革命”的。
“孙老师,听说你读书的时候是文娱活动的积极分子,下午来和我们一起唱吧!”还是女孩子说话。这一对,真像当初我和赵振环,总是我说话,可是真正“掌权”的,却是“他”。
“好,我去!”我爽快地答应了,连我自己也吃惊。
男孩子看了女孩子一眼,女孩子对我道声“再见”,两人肩并肩走了。
不能再在灌木丛里转了,不知道要碰到多少对呢!
我沿着校园里的小河朝前走。真的去和他们一起唱吗?系总支书记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可是这十几年,除了唱过几首“语录歌”,什么歌都没唱过。长歌当哭,那也是一种幸福,我无法享受。过去会唱的歌全都忘了吗?想想看。“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我曾经扭着秧歌唱这支歌。一次,我腰里勒的红绸子太短了,扭起来不自如,还对老师洒了几滴眼泪。可是现在只记得这两句了。“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叫,叫得太阳红呀么红又红。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怎么能躺在床上做呀做懒虫。”这是《兄妹开荒》中“哥哥”的一段唱词。演出在广场上,没有扩音器。为了让大家都能听到,老师找了四对“兄妹”一起“开荒”。男同学会唱的不多,老师说我长得像男孩,叫我扮“哥哥”。头上扎一条白羊肚毛巾,都是赵振环帮我扎的,他也扮“哥哥”。
“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放下你的鞭子》的插曲。与何荆夫同台演戏。他那一声叫喊,我相信最后一排的人都能听见。因为我听起来像雷鸣,震得心发乱、眼发花。一切都过去了。但是,这支歌我却还能从头唱到底……
“什么事这么高兴?一路走一路唱的?”
我吓了一跳!真要命,我这自言自语的毛病!许恒忠拎着菜篮子在背后走呢!大概已经跟我走了一段路。
“星期天自己要开伙了?”我搭讪说。
“有个孩子,有什么办法?我又当爸又当妈,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家庭夫男’了。”他苦笑说。
我可怜他。
“你们憾憾呢?”“到学校参加活动去了。”
“你到哪里去?”“随便走走吧!”
“我给小鲲做了一件衣服,大概剪裁错了,怎么也弄不到一块去。”他似乎想求我,眼睛不敢正视我。
“走吧,老许!让我去帮帮你。”
他轻快地点点头,我跟他一起走了。
人多么奇怪!几年前,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俩会走在一起,我讨厌他到了极点。许恒忠本来也是“保奚派”,可是“一月风暴”前夕,他突然起来造反了。还算讲点朋友的交情,造反前他让妻子通知我,并劝我也改变立场。我坚决拒绝了,很看不起他的随风倒。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来往。对于他的造反,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是奚流一手树起的一面旗帜,反右英雄。“鸣放”时,他因为奚流受到攻击而寝食不安。当时的报纸上还专门登载过他的事迹呢!而且平时他总是谨慎地听从党组织的指示,不是一个爱率先发表意见、举旗树帜的人。他怎么会在“保守派”还声势雄大的时候参加少数派呢?
“老许,”我未开口,自己先笑了。“前几年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他看着我,等着我问。
“你是一个行动谨慎的人,为什么会起来造反呢?”
他的脸红了。他长得清秀,风度相当儒雅。学生时期是很能吸引女同学的,可是我不喜欢他身上的一种“味儿”。不是酸,不是“贫”,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儿”。打个比方吧:他的心好像用一张油纸包裹着,既让人看不清,更不容任何人用别的颜色往里渗透。“心贴心”,在他那里永远只是一个词汇,一个概念。今天他会不会对我说实话呢?
“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多少遍了。回答是:一半由于自私,一半由于愚蠢。”
这个开头就出乎我意料的坦白。生活真能教育人。
“你还记得反右时期我贴何荆夫的那张大字报吗?”他问,我点点头。“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我没有想到,英雄模范可以假造,用“误会法”。
一九五七年,鸣放开始的时候,许恒忠和大家一样,想真心实意地帮党整风。他在何荆夫的大字报上签了字,不过签得很小,很草,难以辨认。一天晚上,他看见奚流和几个校党委领导人站在这张大字报前指指划划,便有意躲在一旁听听、看看。他关心小谢的命运,希望能让他出国探亲,也怕奚流报复何荆夫。奚流一边看大字报,一边哼哼,狂怒使他的嘴脸都变形了。“中央精神已经下来,这些人猖狂不了几天了。”奚流对他的左右说。
许恒忠吓坏了。等奚流他们一走,他就走到大字报前,寻找自己的签名。他找到了,虽然很不显眼,他还是决定用钢笔把自己的签名戳破,像是无意甩上的一滴墨汁,不留一点痕迹。正当他做完这个,准备离开大字报的时候,一个人走过来了,带着照相机。许恒忠认识他是校刊总编辑。那人问他:“哪个系的?到这里来干什么?”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心里闷得睡不着觉。”那人立即很感兴趣:“为了这张大字报?你对它有什么看法?”他还是支支吾吾:“我不了解真实情况。”“奚流同志根本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什么我们共产党是不讲人情的,我们只讲阶级感情。奚流同志是这样说的:我们承认有人情,但人情是有阶级性的。你看何荆夫是不是造谣污蔑,恶毒攻击党的领导?”
“一而二,二而一。我听不出这两句话有什么区别。可是,‘恶毒攻击党的领导’的提法使我立即出了一身冷汗,我朝总编先生点了点头。”许恒忠这样讲的时候,风度仍不失为风流调说,可是掩饰不住的自嘲使他显得虚弱和苍老。
第二天,许恒忠被奚流找去个别谈话。
“听说你对何荆夫的大字报很不满意,激动得夜里睡不着觉?”这是奚流的开场白。许恒忠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这些天一直睡不好。”
“你什么出身?”
“贫农。”许恒忠不敢追溯自己的三代,祖父是地主,父亲是嫖客,“贫农”就是父亲嫖的结果。但实在是贫。小时候,他连裤子都穿不起,同村人叫他“光腚”,我们也叫他“光腚”,虽然这与他那风雅的气派极不相称。
“好哇,你的阶级感情极其可贵。这与何荆夫宣扬的资产阶级人性论、人道主义正好是鲜明的对比。我们的青年学生大部分是好的和比较好的,你就是一个好的典型。积极投入运动,勇敢地站出来批驳右派的反动谬论,我们给你撑腰。”奚流的态度严肃而又亲切。
“我当时的情绪十分复杂。我对何荆夫毫无反感,也看不出何荆夫的大字报里有什么反党情绪。可是奚流传达的是中央精神。而且我怕连累自己。”
“于是你写了那张大字报?”我问。
“是校刊总编辑起的稿,我抄的。”他回答。
“这么小啊!”有一次,我去美术制片厂参观,一看见比指头大不了多少的木偶,叫了起来。操纵者或站或坐,或一人操纵一个木偶,或同时操纵几个木偶。一会儿,这人搬开这个木偶的头,一会儿,那人举起那个木偶的手。哭。笑。拥抱。扭打。千军万马。英雄劣汉。天高气爽。硝烟弥漫。都靠操纵者的手。
要是小孩子来参观了木偶片的制作过程,他们还会那么认真地赞美银幕上的英雄,对着恶汉举起手指“啪!啪!”地打吗?我想会的。因为艺术境界不同于现实生活。
“有何感想?”许恒忠讲完他的故事,这样问我。很潇酒,也很紧张。
“我一向都是严肃认真地对待一切政治斗争的。我总要求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一切运动。可是想不到……”我说不清楚自己的意见。
然而,许恒忠居然听懂了:“是啊,我也想不到……。我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入党、留校、登报扬名。从那以后我懂得了,政治斗争中的正确和错误,在于机会,而不在于一个人是否真诚。”
“那么,造反,也是由于你看到机会了!”我问。心里像吞进一只苍蝇。不是由于许恒忠,而是由于由此产生的一些联想。
“从一个高干家庭出身的同学那里,我知道刘少奇确实保不住了!”他回答,羞愧懊恼全挂在脸上。
我不再问什么。他也不再说什么。还有什么可问的、可说的?他心里有数,我心里有数。所有经历过这类事情的人心里都有数。人的肩膀上扛的都是自己的脑袋吗?不一定。可是谁都说自己在独立思考,对每件事情都问过一个“为什么”了。以喜剧的形式演出悲剧。又以悲剧的形式演出喜剧。弄不清谁该诅咒,谁该同情。
我从路上抬起几块石子往河里扔,想打水花,都是一扔就沉,没有打出一个水花。
许恒忠从我手中接过一块石子,一甩手,河里接连出现四个水花。
“要轻轻地扔,让石子贴着水面跳。”他教我。
“我学不会。”我说。他的脸又红了。
小鲲见了我就扑过来叫:“孙妈妈!”这孩子,长得倒很清秀,只是瘦骨伶仃,神情阴郁又带几分胆怯,似乎在向所有的人哀求:爱我吧!别欺负我吧!我是一个小可怜儿!
我替许恒忠修理那件剪坏了的衣服。缝纫机嗒嗒嗒地响了起来,小鲲怯生生地站在旁边,想去碰那传送带,又不敢碰。
许恒忠忙着弄菜了。嘴里不停地叫:“小鲲,别调皮啊!不要影响孙妈妈啊!”
半导体收音机一直开着。唱的是《拉兹之歌》。我想到何荆夫。许恒忠却停止洗菜,凑到我身边来,问:“还能修好吗?”声音有点变样。我点点头,不想回答。
“命运逼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啊——”拉兹唱。像戏谑,戏滤得催人落泪。可是拉兹哪有何荆夫的命运坎坷?拉兹有丽达。何荆夫的丽达呢?我不是他的丽达,也不配作他的丽达。拉兹的歌声里含着泪。何荆夫的歌声里凝着血。长城根下,一颗流星。我的露水珠干了吗?我不需要他的同情和怜悯。错过了就错过了。不能修复的东西不要去修复。
衣服弄好了,我给小鲲穿上试试。小鲲笑了。这孩子很少笑,笑容里有讨好的味道,但决不是谄笑。小孩子不会这种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孔老夫子也受不了讨人喜欢的笑。我把小鲲抱起来,他的头贴在我肩上。许恒忠凑过来亲了孩子一下,离我太近了。我把孩子放下来,想回家。
许恒忠教孩子:“小鲲说:孙妈妈和我们一起吃饭。孙妈妈不走。”孩子接连说了三遍,说第三遍时,把嘴一撇,哭了。
我只能留下。
这样的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要是让别人看见会怎样说呢?许恒忠真是少有的愉快,不断地给我拣菜。
“小孙,我们家里很久没有今天这么热闹了。你也是吧?”他突然放下筷子问。我不置可否。
“我希望你常常来,像今天一样。”他说。我也未置可否。
“我们认识廿多年了。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又朝我靠近一些,我吃惊地看着他。
“小孙,你知道吗?当学生的时候,我曾经想追求一位女同学,可是赵振环占先了。”他的神态完全变了,带着明显的热情。
耳朵轰的一声,心跳,脸热。陈玉立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难道会弄假成真?和他?这个我对他只有同情的男人?我低下了头。
“憾憾渴望父爱,你是否考虑过重新建立家庭来满足孩子的这种渴望呢?”何荆夫昨天问我,我回答:“没有考虑。不打算考虑。”也许,到了必须考虑的时候了。不是为了孩子,而是为了自己。为了拒绝赵振环的赎罪,为了不接受何荆夫的恩赐,为了打消自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对许恒忠只有同情。同情自然不是爱情。但世界上真实的同情也不多,何况爱情?李宜宁说得对,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夫妇都是凑合,不同的是,有的凑合得巧妙,像玉雕艺人,在玉石的瑕疵处雕上鸟儿的眼睛,于是,瑕瑜相得,完美无缺。有的却把一切凑合的痕迹都暴露在外面。
凑合也是结合。路上无花,但平坦。沿着它,也能走到人生的尽头。怎么回答许恒忠呢?
我抬头看看他。他刚才脸上的红色已经褪尽,眼神流露出羞赧、恳求和不安。我勉强笑了笑说:“老许,你对我说这些,我真没想到。”
“我知道,我不配。我本来就是一个平庸的人。现在,我的市场价格比我的实际价值还要低。没有人会看得上我。我这一辈子也不想再做什么梦了。”他的声音里充满自嘲和酸苦。一时间,他好像老了十年!
我突然间觉得我和他的命运有相似之处。我们好像沿着同一条波浪形的道路往前走,只不过是交换地出现在高峰和低潮处。我们的“市场价格”是由我们在这条波浪形的道路上的现实位置决定的,然而,它并不能表明我们的实际价值。难道还要这样走下去吗?什么时候才能按照我们的实际价值对待我们,而不再需要不断波动的市场价格呢?我们都是过了“不惑之年”的人了,再波动两次,也就该下场了。
我对他说了这些意思。他的脸重新有了光彩。他这么容易受别人态度的影响,好像他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这一点与何荆夫多么不同。一个人对客观条件的反应过于迟钝不好,然而灵敏度太高同样会失去自己。我不喜欢灵敏度过高的人。
我该走了。
“请你原谅我刚才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他似乎又泄了气。我有点厌烦,不大客气地说:“既然知道不三不四,又为什么要说呢?”他惶惑了。一个没有男人气的男人。我不需要这样的人。我立即走了。
我竭力摆脱刚才的印象,走得很快。又走到灌木丛,想到答应学生去唱歌的事。去吧,到青年中去,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可以暂时放一放。像奚望那样的青年还是幸福的。他们身上只有历史的责任,而无历史的负担。我们还会像他们一样吗?或者他们也会变成我们?
人啊,人!十
憾憾:妈妈,我要严肃地和你谈一谈。
许恒忠又来了,真讨厌。这一阵,一到星期天他就来,带着他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小鲲。一看见这个小男孩我就心烦。小鼻子小眼,既不健壮又不活泼的小可怜儿!可是妈妈居然喜欢他,常常把他抱在怀里,好像抱自己的儿子。这种情景更叫人不高兴。
“和你们一起过星期天来了!”许恒忠站在门口就笑嘻嘻地吆喝说。他手里拎了一只塑料网袋,装满了菜。大概是在这里吃了几顿饭不好意思了,今天要还。稀罕!我问过妈妈:为什么他总要到我们家来?妈妈说,他刚“解脱”,没有什么人与他来往,我们不应疏远他。
今天,我希望妈妈拒绝他。这算什么?可是妈妈一句话也不说,看不出她是欢喜还是不欢喜。像往常一样,妈的脸色平静而眼神忧伤。人的眼睛真怪。眼珠又不能上色,更不能任意捏扁捏圆,可是眼神却能干变万化。我最喜欢研究妈妈的眼神。可是有时候我也觉得这两扇“灵魂的窗子”并没有多大用处,趴在窗口往里看,仍然看不见屋里的东西。我常常为这一点苦恼。
许恒忠把菜一样一样往外拿。小鲲帮着。妈妈不动手也不动嘴。
我不愿意参加这样的聚餐。同学们已经问我:“他们是你的什么人?”还有同学说:“我爸爸知道他,听说他是‘四人帮’!”
妈不替我着想。我出去,不在家里吃饭。
“妈,我到同学家里去了!”我招呼一声就往外走。许恒忠笑嘻嘻地说:“别误了回家吃饭!”稀奇!我们家里的事要你管?你算老几?我不睬他,自顾自走了。妈妈不声不响地跟我走到门外,忧伤地着着我:“你到哪个同学家里?”我赌气回答:“不远!我自己会回来的。”
我跑着往前走。只想流眼泪。回头看看家门,妈妈还站在门口看着我,好像在擦眼泪。妈妈也够苦的。又要当书记,又要教书,又要做家务。工资低,样样都得自己动手做。上次加工资,评上妈妈了,她又让给了别人。我觉得只有让工资这一点妈妈还像个共产党员,其他都不像。共产党员的心能让人摸不透吗?连她女儿都摸不透她的心。不是说要做一个透明的人吗?我看妈妈就不透明。何荆夫叔叔算不算透明的人呢?还看不清。
对了,自从那天妈妈不留他吃饭,何叔叔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家。他答应和我交朋友的。我生妈妈的气。妈对何叔叔太没有礼貌了。妈不欢迎何叔叔,为什么又常常喜欢谈论他呢?前天,她批评我生活不艰苦,就说:“要是让你像何叔叔那样靠自己的劳动吃饭,你就会懂得应该怎么生活了。”我问:“何叔叔星期天来吗?”她马上把脸一板:“废话!他来干什么?星期天还不忙着去找对象?”我又问:“他的对象是谁呀!”她更不耐烦了:“烦死了!多管闲事!我怎么知道他的事!”不谈就不谈,稀奇!不是你自己先提起何叔叔的吗?哼!
我知道何叔叔住哪一幢楼呢?我从这一幢楼转到那一幢楼,不知道该不该一幢一幢去打听。
一个戴着校徽的青年人对我瞧了又瞧,忽然伸手拉住我的小辫子说:“你是孙老师家里的小憾憾吗?”
憾憾就憾憾呗,还带个“小”字干什么!还随便拉人家的小辫子!在我们学校里,男女同学连话都不讲,哪一个男同学敢拉女同学的辫子?大学生就可以不讲规矩了?我不高兴地把辫子从他手里拽过来,往肩膀后面一甩。
“嗬,挺倔!辫子就是给人抓的嘛!我就爱抓小姑娘的辫子。”那青年厚着脸皮笑着,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
我没辙了,便嘀咕说:“那去抓你妹妹的辫子好了!”他笑得更厉害了:“我没有妹妹,只能抓你的辫子了!”说着又伸手来抓。我赶快躲开,跑了。刚跑了两步,我想,干么不问问他何叔叔的住处呢?于是又站了下来。他跑到我跟前,拍拍我的头说:“别生气,和你开玩笑呀!你到哪里去?”我也“缓和”了一下“紧张局势”,朝他笑笑,对他说我要找何叔叔。
“何叔叔病了,住在医院里。我正要到他房间里去替他拿几样东西。走吧!”他拉着我朝一幢楼里走去,一路走,一路告诉我:他叫奚望,他从我的脸盘认出我是我妈妈的女儿。
我急着向他打听何叔叔的病情。他说:“先去拿东西吧。我马上对你说。”
奚望打开三楼上靠厕所的一间小屋。多么寒伦的小屋哟!除了一只破旧的木板箱和几只装书的木架子外,没有什么可以叫做家具的东西。屋内放了两张硬架床。何叔叔睡的是下铺,上铺乱七八糟堆着东西。另一张床空着,奚望说,常常有家在外地的教职员工把自己的亲友安排进来住一两夜。多么土气的被褥哟!大红花哗叽的被面已经褪成灰紫色,有几个地方露出了棉花。枕头又小又硬,上面铺着一条普通的毛巾。
“何叔叔就这样过日子呀!”我又是吃惊,又是心痛,忍不住问奚望。
奚望正在收拾脸盆等东西往一只网袋里装。听了我的话,回头看看我,叹口气说:“小憾憾,世界上值得遗憾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今天要不是我一早就跑来看他,他就是死在这屋里也没人知道呀!我开门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昏倒了。急性肺炎,弄不好就要丧命的。唉!好了,走吧!”
“没忘什么了吧?”我关门的时候提醒他。
“对了,烟袋!”奚望一拍头叫了起来。
烟袋挂在床头上。我取了下来,拿在手里,和奚望一起走了出来。
“何叔叔为什么一定要吸旱烟呢?显得多老气!”我看着那旱烟袋说。普普通通的一支烟袋,烟荷包是一块土青布缝的,已经破旧了。
“这是何叔叔的父亲给他留下的纪念品。小憾憾,等何叔叔好了,你让他给你讲讲这旱烟袋的故事吧!他的父亲真好啊!”
“你先给我讲讲吧!”
“不行,我马上要去医院,再说我这个人也不会讲故事。”
我想和他一起去看何叔叔,他不同意,说医院不许见。他答应我和他走一段路,到汽车站就分手。
我多么惦记何叔叔啊。住在医院里,谁去照顾他呢?他的“对象”知道不知道他病了呢?奚望准知道何叔叔的“对象”是谁。我问:“你告诉何叔叔的对象了吗?”
“他哪有什么对象呀?”
“我也不知道,是妈妈说他正忙着找对象。”
“噢?”他对我的话很有兴趣,向我身边靠靠,有点神秘地问我:“你妈妈常常谈起何叔叔吗?她对何叔叔的印象好吗?”
“说不上。妈妈常常谈起何叔叔,可是不愿意留何叔叔在我们家里吃饭。”我看看奚望,继续说:“倒是那个许恒忠常来我们家,还吃饭,讨厌死了。”我不愿意说妈妈的坏话,但是在何叔叔的朋友面前,我也不愿意说假话。我断定奚望是何叔叔的朋友。
“这样?”他不说话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看何叔叔和许恒忠这两个人谁好?”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
“当然何叔叔好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高兴得忍不住又拉拉我的辫子:“咱们俩的认识完全一致。何叔叔是一个有个性的人。个性,懂不懂?”
“懂。同学们都说我的个性强。”实际上,什么是个性,我真不大懂。可是怎么好意思承认连个性也不懂呢?
奚望摇摇头笑了:“不,小憾憾!何叔叔的个性与你的个性可不一样。你是小孩子的任性,对不?”我点点头,有点难为情。“可是何叔叔的个性是对生活、对事物有自己独立的见解,独特的态度。对自己认定是正确的、美好的目标,一个劲地去追求,锲而不舍!何叔叔懂得什么是人,他尊重人的价值。他有强烈的自尊、自爱和自信。”
“老师说过,自尊心太强是个人主义!”我插了一句,不知道对不对。
“哎呀,小憾憾!人没有自尊心就降低为动物了。这些你现在还不懂。总而言之吧,跟何叔叔这样的人在一起你可以学到不少东西,从别人那里学不到的东西。他从来不讲言不由衷的话,也不讲没有用的‘大路’话。”
对!这正是我喜欢何叔叔的地方。用我们中学生的话讲,我觉得何叔叔“不俗”,而那个许恒忠,却叫人觉得“俗”。“俗”,真“俗”!妈妈和何叔叔交朋友多好哇!要是拿爸爸和何叔叔相比呢?我爸爸比何叔叔好看得多了。爸爸两条细长细长的眉毛下面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双眼皮。鼻梁又高又挺直。嘴巴是长悠悠、薄悠悠的菱形。整个面架子的线条多么柔和啊!好像是最有功夫的画家画出来的,这位画家画的时候,手不曾抖动过,心不曾摇晃过,所以画出来的线条又滑顺、又匀称、又自然。可是爸爸有个性吗?在照片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妈妈从来不愿意和我谈爸爸。许恒忠还在我家里。烦死人了!
“啪!”我掰断了路边的一棵黄杨树枝。
“心里想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啦?”
这个奚望,还真有两下子,能看到人的心里。我有点佩服他了。妈妈说过:“憾憾,叫你佩服一个人可真不容易呢!”是这样。因为我看不到多少值得佩服的人。嘴里都讲要为共产主义而奋斗,要大公无私。可是,行动呢?却都是自私自利,损人利己。连我们中学生都这样。这个奚望看样子不是这样的人。
“你很喜欢何叔叔?”我问奚望。虽然我相信一定是这样,但还想直接从他嘴里听到关于何叔叔的好话。
“当然,我很喜欢。本来,我只是因为我爸爸整过他,感到对不起他,才想办法了解他,帮助他。后来我就喜欢上他了。你知道我爸爸吗?他就是这个学校的党委书记奚流,是他把何叔叔打成右派的。”
“你爸爸真坏。”我一张嘴就说出了这句话。
他的脸红了,立即说:“不,也不是很坏。他这样做,也是特殊的历史条件造成的。”
“你替你爸爸辩护呢!”我不高兴地说,我维护何叔叔。
“小憾憾,你错了。我是要力求公正地对待一个人。对我爸爸,我既不偏爱,也不尊敬。”
“我对我爸可不是这样的。”真糟!我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了?怎么一下子就丧失了警惕,拆除了防线呢?我觉得脸发烧,希望他没有听到这句话。我刚才说话的声音不大,对吧?又正好有一辆卡车从我们旁边开过去,对吧?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他的眼睛似笑非笑,说明他听见了那句话。“谈谈你爸爸吧!”还这样问我。
我咬咬嘴唇,不说话。再不能丧失警惕了。
“听说是个美男子?真想看看怎么个美法!”他说。
忍不住,实在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撕碎的照片给他看。我爸爸美,我是高兴的啊!
他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确实很漂亮。你妈妈当初可能就是看中了这一点。”
“你说什么?”我有些气愤。
“我说,任何人都喜欢漂亮的脸蛋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是,对一个人来说,更重要的还不是脸蛋美不美,而是心灵美不美。何荆夫老师的心灵是美的。你懂么?”
“你是说,我爸爸的心灵不美么?你又不认识我爸爸!我爸爸可不像你爸爸,他没有把人家打成右派。”
他又拉拉我的小辫子:“嗬,对爸爸还真有感情!看来,你妈妈什么事也没告诉你。你也不小了,你妈妈应该把家里的事对你说说。要不,你们母女俩会产生隔阂。”
这个奚望,真不简单!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妈妈是不该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妈妈,今天我一定要严肃地和你谈一谈,把事情问个明明白白。可是许恒忠走了没有?这个没有个性的、叫人觉着又“俗”又黏乎的许恒忠!还有他那个小可怜儿!
“好了,我该上车了!你也该回家了!我对何叔叔说你来过了,好吧?他也常常谈到你。”
我们分手,我往回走。呀,烟袋还拿在我手里!
许恒忠和他的儿子竟然还在,围着饭桌喝茶呢!不知为什么,心里陡然来了火,捺也捺不住!我把何叔叔的烟袋往我的小桌上一放,搬过一张椅子往地板上一摔,坐在屋子正中央。
妈妈看了我一眼,又看看许恒忠,好像有点生气。但她还是温和地对我说:“给你留了饭菜,我去替你热一热。”
“我吃过了。”我把身子一扭说。
“在哪里吃的?”妈妈问,语气仍然是温和的。
“在同学家里吃的!我以后每个星期天都到同学家里去吃饭。这样可以替自己省粮省钱省麻烦。只要脸皮厚点就行了!”说罢,我“砰”的一声,又掉了一下椅子,把背对着妈妈。
“我们回家去了。憾憾,再见!”
总算有点识相,许恒忠要回家了。谁跟你“再见”?我偷偷转过眼去看看他,只见他的脸红不是红,白不是白,亮亮的,像汗又像油。他心里大概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所以脸上也不知是什么颜色。我想,语文老师讲的动于衷而形于外,就是这个意思。看他那“俗”样儿!叫人好笑。自作自受!
妈妈在门口对许家父子说了声“再见”就回到屋里。我听到门“砰”的一声关上,很重,很响。显然,妈妈发怒了。
“你还懂得一点礼貌吗?在你眼里,我还是不是你的妈妈?还值不值得你尊重?”
妈妈暴怒时从来不大喊大叫,说话的声调比平时要低缓得多,咬字也比平时更为清晰,听起来,每个字都像箭一样,直往人的心里钻。
我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过分了。但好像今天碰见鬼啦,心里的火就是捺不下去。虽然不想在妈妈的火上加油,我还是第三次重重地摔了椅子。
“啪!啪!”我的背上挨了两巴掌,很重,很痛。
“你打吧!你把我打死算了!我早就不想活了!”我哇啦一声哭起来,嘴里这样叫嚷着。我从来没有这样又哭又叫过。妈妈不大打我,打的时候也不重,而且每打一次,妈妈就得自己哭一场,好像挨打的是她自己。今天打得这么重,可见妈妈实在是气极了。我后悔,真后悔!今天我肯定是碰到了鬼,不然的话,我为什么越后悔,哭闹得越凶呢?妈妈肯定更生气。我把头伏在椅背上哭叫,准备再挨打。
没有任何动静。我抬头看看妈妈,她坐在床上,两眼怔怔地望着前面,好像很伤心,又好像很吃惊。
“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谁教你这样说的?早就不想活了?这是你自己的话吗,憾憾?”
妈妈在对我说话,可是并不看着我。
“妈妈在你眼里一点也不可爱,是吗?和妈妈生活在一起,你感到痛苦,是吗?那你就去找他吧,找你的爸爸去吧!”
我浑身震颤了一下。这些话比打我一顿还叫我伤心,因为我感到妈妈不爱我了!虽然我对妈妈有意见,可是我的妈妈还是好妈妈啊!要是没有了妈妈的爱,要是离开妈妈,我真的要死了。
我站起来走到妈妈身边,伏在妈妈身上哭了。“妈妈,请你原谅我。我再也不说这些话了。今天不知道怎么啦,我心里又烦又乱,只想发火。”
“刚才你到哪里去了?”妈妈抚抚我的头,又抚我的背——刚才她打过的地方。
“看何叔叔去了。他生急病住了医院。”
妈妈的手在我背上震动了一下:“什么病?你没问问吗?”
“急性肺炎,奚望说的。”
妈妈立即推开我,站起来。我拉着妈妈说:“妈妈,我错了。”
“好了,憾憾!吃饭去吧。”妈妈说着走到书柜前,找出一本书:《内科常见病》,翻到“急性肺炎”一章。看了一半,她的脸色就变了。“现在怎么样了?”妈妈紧张地看着我。“没有危险了。奚望说的。”
“好了。吃饭去吧,憾憾。我给你去热饭好吗?”妈妈松了一口气说,眼睛还在书上。
“不,妈妈。我什么也不想吃。请你把你和爸爸的事告诉我吧,我都这么大了。”
妈妈的肩膀动了一下。她放下书,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她走到写字台前,打开那只将她和我隔开的那把锁,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来交到我手里,就到厨房去了。一看信封上写的是“a城赵缄”,我的手发抖,心快要跳出来了。
“孙悦,我要求你宽恕!”开头这一句就说明了是非!像一盆冷水浇在我身上。我想起奚望的话,对一个人来说,更重要的是心灵的美。一个有着美好心灵的人会做出什么需要求人宽恕的坏事来吗?爸爸的心灵美吗?
“我是怎么和冯兰香搞到一起的呢?……总之,是我对生活采取了玩世不恭的态度,我玩弄了自己的感情,也玩弄了自己的人格。……”
是这样,是这样啊!有一个女人,坏女人!啊!他有一张那么美丽的脸!现在这张脸在我眼里模糊了,模糊得我无法辨认。
“使我更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我不择手段地伤害了你,在精神上折磨你。孙悦,我还能算是一个人吗?我还配作孩子的父亲吗?”
啊!他的鼻子那么高挺而笔直!他的嘴唇那么柔和而宽厚!他的眼睛那么深情而热诚!他伤害妈妈,折磨妈妈,不择手段!什么人做事不择手段呢?坏人!坏人啊!
“现在,我已受到应有的惩罚,我的头发全白了。”
惩罚吧,惩罚吧。狠狠地惩罚吧!惩罚这个没有良心的人!
我对他保存着那么多的感情!为了他,我对妈妈产生过许许多多的误会和不满。我小心翼翼地粘起那张撕碎的照片,珍贵地保存在自己身边。我希望有一天……不!现在我什么也不希望了。应该把照片撕碎!撕碎吧!
照片已经不存在了。我把它撕成一小点一小点扔进垃圾堆。如果他死了,我的心里也许会好受一点。我永远不能对同学说,我有一个什么样的爸爸!
宽恕?不,妈妈!不要宽恕!我不宽恕!
我伏在床上放声地哭了。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地哭过。我像突然被抛进一个荒凉的世界里那样,恐慌、悲哀又气愤。我恨不得把什么都撕碎,连自己!
妈妈伏在我肩上,一选连声地叫“憾憾!憾憾!”妈妈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和我的流在一起。我抱住妈妈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妈妈抽泣得更厉害。“妈妈,我永远不结婚,永远不离开你。”妈妈放声哭了起来。长了这么大,我很少听见妈妈的哭声。她常常流泪,默默地流泪。
“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妈妈?”我擦擦泪水,问妈妈。
“我不愿意破坏你的美好想象。我怕你在同学面前感到难为情。憾憾,是妈妈不好。妈妈的感情脆弱,受不了折磨的时候,就会发泄在你身上。妈妈也为这些感到不安和难过。可就是改不了。以后,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地过日子吧!我们能过好。”
我在妈妈怀里躺了很久很久。我感到今天已经和妈妈变成了一个人,抽屉上的那把锁不存在了。
“吃点东西吧,该饿了。”妈妈温柔地对我说。为了安慰妈妈,我吃了。
妈妈收拾碗筷。我争着要去洗,妈妈对我微笑着,这笑容叫我心里又甜又酸。今天我才知道,妈妈心里有多少苦。妈妈把苦水往肚里咽,都是为了我啊!我呢?我为妈妈想过了吗?我一直害怕妈妈再结婚,这样对吗?
我忍不住又对妈妈看了一眼,妈妈多么好看,又多么年轻啊!
“妈妈,何叔叔住在医院里,谁给他送饭呢?”我突然想到何叔叔,他不是喜欢妈妈吗?我又喜欢他。
“没人啊,憾憾!”妈回答。
“我去给他送点吃的,好吗?”我试探着问。
“好吧,憾憾!碗筷放下来我洗吧!”妈回答,脸有点红。
我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妈妈原来也很关心何叔叔啊!我连忙对妈妈说:“就去!妈妈。”为了不让妈妈感觉到我的心酸,我又笑着对妈妈说:“何叔叔真是一个好人。奚望说,他是一个有个性的人。我长大也要做一个有个性的人。”妈妈回答:“对对。好好。”我又说:“等何叔叔出院,请他到我们家里来吃饭,好吗?那一次,你多么没有礼貌呀!”妈妈支支吾吾地说:“去吧,以后再说。”我多么急于知道妈妈对何叔叔的态度啊!所以偏要追紧:“我今天就对他说,好吗?”妈的脸色阴沉下来:“不许乱说,憾憾!”我忍不住半是不满半是撒娇地说:“你可以约你的朋友许恒忠来吃饭,我就不能约我的朋友何荆夫来吃饭吗?”妈妈的眉毛拧起来了:“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啊,那把锁仍然挂在抽屉上。我嘟着嘴正要走,忽然想起何叔叔的旱烟袋:“把桌上的旱烟袋递给我,妈妈!这是何叔叔的传家宝。”
妈妈这才注意到我写字台上的烟袋,她拿起来,看了又看,对我摆摆手说:“去吧!他这病不能抽烟。等他好了再给他吧!”
妈妈想得很周到。她对何叔叔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人啊,人!十一
李宜宁:朋友,像我这样生活吧!
我们做中学教师的人,除了生病是不会有什么空闲的。其实就是生点小病也空不下来。总想做点家务。我感冒三天了,高烧到39℃,医生开了几天的病假。今天才退到37.5℃。头晕,浑身无力。一新上班的时候一再嘱我好好休息,我还是强撑着拿起了刚刚结了一半的女儿欢欢的毛线衣。一新已经承担了一大半家务。如果我请求他学着结毛线来减轻我的负担,他也会答应的。可是我这个做妻子的怎么好意思这么做呢?就这,他厂里的同事们已经笑他患了“妻管严”了。他平时连玩玩的时间都没有,而他还只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人啊!
孙悦在门口叫门。她这个人很少在白天串门子。虽然她完全可以不坐班,但还是每天到系办公室去坐半天,其余的时间就坐在家里备课。她教外国文学。那些世界名著她不知读过多少遍了,上课前还是要重新看,重新编讲义。最近,她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着了迷,说是也有值得学习和借鉴的地方,应该让青年们了解。这个人我真弄不懂,一身的创伤,一肚子的心事,满脑子的矛盾和疑问,可是工作起来却还是一股子牛劲儿,比男人还狠。随便什么工作,交到她手里总是保险的。我有时忍不住责备她:“你追求了半辈子,一心为革命而献身,从不向人民和组织伸手。可是现在你追求到什么啦?谁承认你为革命作出了巨大的牺牲?谁能对你作出公正的评价?而你的青春、爱情和家庭却全都作为代价交付出去了,连个收条都没有。你还不学点乖吗?还是不甘寂寞吗?”她不生气,也不辩解,只是叹口气说:“没有办法,努力工作,这已经是一种习惯了。活着,就要为人民作点事情。”“人民需要你吗?”我有时这样尖刻地问她,明明知道她会难过,我还要这样问她。我总想把她从迷惘中惊醒,要她不要再上当。每逢这样的时候,她就沉默,或者用两句古诗作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听了这话,我也感到心里难过。我理解她,我理解她啊!我们是同时代人,走过相似的路。
今天,她怎么上午来了?难道知道我生病了?
“我还不知道你生病呢!心里烦闷,出来走走。路过你家门,就想碰碰运气。想不到你真在家!”她一进门就解释道。她有点推伴。
我让她自己泡茶,在我床边坐下,谈谈叫她烦闷的那些事。她低着头、红着脸,一件一件地倒了出来:赵振环的忏悔,许恒忠的追求,何荆夫的态度,还有憾憾的早熟。讲完,她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宜宁,我本来想闷在心里什么人也不说,可是实在闷得难受。人的心灵也是需要呼吸的。不吞不吐,精神就会窒息。可是我向谁去说呢?女儿还小,同事、朋友又多是男的。宜宁,你说我该怎么办?为什么我想像别人一样过平静的生活,而总得不到这种生活呢?难道我是坏女人,不配得到平静和安宁?可是真正的坏女人的生活倒比我好得多啊!”
问题就在这里。她心里比我还明白,可是她偏偏来问我。她一定要从我的嘴里听到她自己的看法。我当然也会说的,不说心里急。下面这些话,我不知对她说过多少次了,可是今天又说了:
“因为你不肯降低生活的标准,因为你把精神生活看得太重。这在今天是很不现实的。只要你能把精神和生活分开,你就会从矛盾中解脱出来。从天上降到地上来吧!讲究实际就能幸福。”
“你说什么?把精神和生活分开?那人不就成为动物了吗?”像往常一样,她还是吃惊地问。
她总是这样,要我充当她的另一个“自我”与她的“自我”进行辩论。我确实担得起这个角色,因为我也常常把她当做我的另一个“自我”。所不同的是,在我心里已经争得主导地位的“自我”,在她那里还受到压抑和抵抗。这就是她常常痛苦,而我基本满足的根本原因。但是,我今天不想与她进行哲理上的辩论,虽然我是学哲学的,又是政治教师,我对这一类问题却比任何人都厌恶。我当然懂得,人没有了精神就会成为动物。我多么害怕把人降低到动物的水准。小时候去公园,看见老猴子抱着小猴子亲了又亲,我心里直难受:猴子为什么像人啊!人是最高贵的呀!可是慢慢地我懂得人是无法摆脱动物的命运的。我几乎时时,处处看到动物界的原则在人类社会中起作用。我弄不清楚是人不该像猴子,还是猴子不该像人了。我不想去伤这份脑筋!可是孙悦却为此而苦恼!我要对她单刀直入,让她把心里的乱麻都掏出来,然后就给它一个快刀斩乱麻。我不能让她这样长期陷入痛苦中。我对她说:
“咱们不要高谈阔论了。我喜欢就事论事。现在讨论是否宽恕赵振环没什么现实意义。你又不能与他复婚,他也不在c城,眼不见心不烦。再说,他是眼前过得不好才会想到你的。这种忏悔一钱不值。不理睬他!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与许恒忠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我也听到一点风声呢!”
“我早就拒绝他了。憾憾不喜欢他。”
“你呢?你喜欢他吗?”
“我只同情他。我不忍心不理他,他正在倒霉的时候。”
“比他更可怜的人还有很多,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过,我已经明确地拒绝他了。他要来,我能把他赶出去吗?我可不是憾憾啊!”她的脸红了。
“如果你的拒绝十分明确,他就不会来了。说实话,小孙,你是不是准备接受许恒忠?”我单刀直入地问。
“啊,不!”她条件反射似地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我可怜他,有时候还讨厌他。……说实话,宜宁,偶然也出现过与他凑合在一起的念头,这样我就可以断了其他想法了。我曾经想尽量从许恒忠身上找出一点可爱的地方来,比方,他很善于创造家庭生活的氛围。可是不行,产生了一点点喜悦之后立即就是厌恶。他说他寄希望于我的好心,我告诉他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那么,就听我的话,把这个许恒忠从你的帐册上划掉吧!你和他没有关系。你不用为许恒忠担心,只要你态度坚决,他很快就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的。他需要的是老婆,只不过想从高档选起罢了。他的问题好解决,包在我身上。”
她笑了:“你像婚姻介绍所的老板娘呢!”
随便像什么吧!真正开个婚姻介绍所也不坏。由我去“凑合”说不定比别人还好一点呢!我还是抓住孙悦:“谈谈你对何荆夫的看法吧!”
“我喜欢过他。”
“现在呢?”
“现在,我说不清。我尊重他,信任他,但决不愿意嫁给他。过去,我拒绝了他,如今再去追求他,这算什么呢?别人不轻视我,我自己也会轻视自己的。”
“那么他来追求你呢?你看他会不会来追求你?”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愿意接受人家的同情和怜悯。更不愿意接受人家的恩赐。我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选择的。虽然这种选择并不完全表现我的感情和意志,有时甚至是违心的。但毕竟反映了我对生活的认识和态度。我不愿意擦去自己的脚印,也不愿意让人家帮我掩盖这些脚印。这些脚印使我痛苦和羞愧。但也正因为这样,我十分珍爱它们……我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不能……”
“好吧,那就把何荆夫丢开!”我爽快地说。我心里清楚,孙悦爱何荆夫。但我不愿促成这门亲事。我认为孙悦的生活再也经不住颠簸了。与何荆夫结合,就免不了颠簸。何荆夫这个人我不认识,但是听不少人说过,是一个很有见识的人。可惜,这些见识都有些出格。谁知道将来的中国怎么变,谁知道还会不会再来一次反右斗争。不再搞政治运动,这只是人们的愿望。而愿望是很少成为现实的。
可是孙悦的思想还停留在何荆夫那里:“他应该有个家,漂泊半生了。然而,他不会随便爱上什么人的。他有要求……”
“那你就收起自己的自尊心去追求他,补偿他的损失吧!”我有意用反话激她。
“我知道自尊和虚荣很难区别。也许我所说的自尊心只是虚荣心。但我现在难以‘收起’。”她嘟囔着说。
“那就不去说他了吧!”我说。
“可是他生病住院了,我应该去看看他吧?”她问我。
我故意冷淡地说:“系总支书记应该关心群众生活。你去看他好了。”
“不,我不去。”她立即连连摇头,好像是我命令她去看何荆夫的。
这个何荆夫我以后一定要见见。能让孙悦如此倾心的人,一定是个不平常的人。不过也难说。眼睛是灵魂的窗户,也会欺骗和背叛灵魂。当初,孙悦不是就看中了赵振环的长相?还有我自己——早忘记了!
“你看,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她又问我。
她期待地看着我。我能对她说出什么主意来呢?除了希望她幸福以外,我再也谈不出别的了。我忽然想起,我应该向她说说我的故事,这会给她一点启发的吧!多少年来,我从不向别人谈自己的过去,对孙悦也没谈过。我对自己的现在感到满意,也就不愿意回忆过去。为了对得起丈夫和孩子,我只能够彻底埋葬过去。可是今天,我应该对孙悦说说,她今天的苦闷,我都有过。只要愿意,她也可以像我今天一样得到解脱。
李宜宁的故事
生活曾经给过我两次难忘的教训。
读大学的时候,我和一个比我大七岁的男同学恋爱了。
我们爱得很热烈,很深沉。我们约定毕业后一起要求到边疆 去,成家立业,开花结果。可是就在即将毕业的那一学期,党 组织突然把我找了去,给我看了两封控告信,控告的是我的男 朋友遗弃了“糟糠之妻”。写控告信的一个是他的“妻”——一 位农村妇女;另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位令人尊敬的老革命。
这对我犹如晴天霹雳。他从来没有对我讲过这些事。我只知 道他是一位革命战士的后代,因为生母去世,从小就寄养在老 乡家里。解放后,虽然父亲认领了他,可是因为后母不能相 容,他仍然住在老乡家,直到出来读大学。他曾经在我面前对 我们的恋爱前途表示担心和忧虑,但从来没有说明真正原因。
我正要找他问个明白,他自己却先来找我了。听了他的 叙述,我弄不清该不该责备他。我没有责备他。
原来抚养他的那位老乡家里有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女儿, 一直照顾他的生活。他们的父母按照乡下的习俗给他们订了 婚。他对她只有感激和尊重,并无爱情。她在他心里,始终是 姐姐兼母亲的身份。她不识字,他却一直读书。在他考取大 学的时候,她怕他变心,她的父母就给他们“完了婚”——领了 一张结婚证书。
“你为什么要答应结婚呢?” “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相信生活的安排是合 理的。我愿意和她过一辈子。想不到真正的爱情却降临了。
看见了真的,自然就会忘记假的。” 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淡漠。他本来以为,这是很 好处理的事情,他们并没有真正结婚呀!可是很快地,他就知 道自己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每次回乡探亲,他都劝她、求 她,希望她与他分手,各自寻找自己的幸福,可是她坚决地拒 绝了。她情愿“守活寡”,也不愿意离婚。
“你应该告诉我的,为什么欺骗我呢?” “我不是存心欺骗你,实在没有勇气告诉你。最后二年, 放假的时候我不是不回乡了吗?我想这样她会死心的……想 不到父亲出面干涉了。” “儿媳”把儿子不回乡探亲的事情写信告诉了父亲。父亲 立即写信向学校了解儿子的形迹。当他知道儿子“喜新厌旧” 之后,气得立即到“儿媳”那里去了一次,责备“儿媳”不该姑 息、迁就自己的丈夫。那位可怜的农村姑娘本来并不知道自 己的“丈夫”已另有所爱。如今一听,希望完全破灭,就悬梁 了。还好,被救了下来。但这也就造成了轰动乡里的“陈世美 事件”。扮演包文正的是他的父亲。父亲为“挽救”儿子动用 了一切手段,向组织控告还只是其中的一种。
“你打算怎么办?与那位农村姑娘生活一辈子吗?”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对自己、对我负责吗?你原来是这样一个没有勇 气的人啊!我看错了人!” 我想这样责备他。但是没有把话说出口。确实,我们有 什么办法呢?我们处于绝对的劣势。如果在“五四”运动时 期,我们的恋爱还可以具有一些“反封建”的意义——必须以 结婚来感恩吗?可是我们的社会已经经过了“彻底的反封建” 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而进入社会主义了。我们的婚姻法已经给 了每一个人以婚姻自由。因此,我们这样的恋爱就只能是“道 德败坏”、“资产阶级思想的大暴露”了。再加上我是“资产阶 级小姐”,又有海外关系,这性质就更加“昭然若揭”了。
当然,如果我的男友是一位高级干部,我们的事情或者可 以当作“小节”来处理。可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对他 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节”了。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不愿意 轻易放过自己的儿子,一定要让他终生记取这个教训。学校 十分尊重他的父亲。
党组织对他、团组织对我,进行批评教育。我们终于断绝 了关系。毕业分配时,他要求回到家乡,与“糟糠之妻”厮守在 一起。我呢,坚决要求到边疆去!我被批准了。公布分配方 案的时候,同学们把我抬起来,在空中抛来抛去。而他,我的 男友却远远地躲在一个角落里,用眼睛追随着我。
我们没有告别。以后也没有通信。现在,我也不知道他 在哪里。但是我的初恋,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我在西藏工作了二年,因为身体不适应调回了c城。不 久,我和我的一位同事恋爱了。接受以往的教训,我一再追问 了他的政治状况、家庭状况。还好,是一个并无什么政治背景 和色彩的人,只是比我高了一级:出身在小资产阶级家庭。我 也把自己的政治状况告诉了他,让他好好考虑。他说不需要 再考虑什么,我们就结婚了。
那个家还算不错。他是音乐教师,每天在家里叮叮咚咚 地弹唱,我喜欢音乐,不是正好吗?我曾感谢过上帝,总算给 了我一个不错的归宿。
谁想到我们结婚的第二年就碰上了文化大革命。政治像 一场泛滥的洪水,冲击着一切,渗透着一切,撕毁着一切。我 的小家庭成了我们中学的“裴多菲俱乐部”,我们夫妻都成了 “牛鬼蛇神”。由于我的出身和社会关系,我自然比他更受人 注意。他成了“分化瓦解”的对象。大概不到一年吧,他就在 “分化瓦解”、“给出路”的政策的感召下,寻找自己的出路了。
他对我“反戈一击”,“大义灭亲”,揭发我曾经在三年自然灾害 时期密谋叛国投敌。事实是,六二年,我的一个在国外的亲戚 去世了,给了我一笔遗产,我没有去领。可是有什么比丈夫的 揭发更有力呢?我“升级”了。我被剃了“阴阳头”在地上学狗 爬,他,我的丈夫却因此受到了“从宽处理”,“解放”了。
我的心彻底冷却了。祖国、人民、党、亲人,一切都使我感 到陌生。我怀疑,人类本来就没有什么爱情和信义。人与人 之间有的只是生存竞争。与动物不同的是,动物在互相吞吃 的时候不发宣言、找借口;而人类,却可以造出许许多多的旗 帜自欺欺人。我相信了荀子的“性恶说”了。
好几次,我想自杀。可是一个看管我的女学生救了我。
她非常严格地“看管”我,劝我活下去。
我总算“解放”了。“解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离婚和 调离原来的学校。我达到了目的。
我调到了现在的学校,住在学校里。那个曾经帮助过我 的女学生常常来看我,把我带到她的家里去。我认识了她的 哥哥,我现在的丈夫一新。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叫我“李阿 姨”,他母亲叫他这样叫我。我当然答应了,他比我小了整整 八岁。
碰到这样一家人,使我的已经冷却的心重又有了一点热 气。我对人又有了一点信任和感情。我原来没有想到和一新 恋爱,一新也没有爱我的意思。把我们撮合在一起的是一新 的母亲,一位非常善良的寡妇。现在她已经去世了。那时,她 十分同情我的遭遇,千方百计要给我另外介绍对象,重新建立 一个家庭。她说她懂得“没有人手”的日子有多难。可是她的 努力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在那样的年头,谁愿意娶我这个 既有不好的“政治背景”又结过婚的女人呢?最后,老妈妈把 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儿子:“一新,你娶了李老师吧!她是一个 好人啊!”她劝儿子可怜我这样的人,并且让儿子相信,我会成 为一个贤妻良母的。孝顺的儿子答应试试。他不再叫我“阿 姨”,改叫“李老师”,以后又叫“大姐”,叫“宜宁”。
一新只进过初中,为了帮助妈妈抚养妹妹,辍学进了工 厂,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是一个刚进厂的学徒。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和这个比自己小八岁、在知识和兴趣方面都有很大 距离的青年发生爱情。当他第一次叫我“宜宁”,并且结结巴 巴地说他妈叫他娶我的时候,我不知道多么吃惊。我拉着他 走到镜子前,叫他看镜子中的两个人像是什么关系。他匆匆 地朝镜子瞥了一眼说:“妈妈说你长得年轻,而我老相,所以我 们看上去年岁差不多。”我问他:“你看我们合得来吗?”他回 答:“我没有学问。你提两个问题试试看吧,看看我懂不懂!” 他的孩子式的纯朴打动了我。我也试着与他建立另一种感 情。我对于政治,对于阶级斗争已经厌倦到了极点。我强烈 地盼望着歇息歇息。只要有一个茅草棚能给我挡一挡政治风 雨,我都想钻进去。初中时,语文老师曾经给我读过冰心的一 首诗,大意是:“天上的暴风雨来了,鸟儿躲进它们的巢里。人 间的暴风雨来了,我要躲进母亲的怀里。”我的母亲早死了,我 愿意躲进巢里,不论那个巢是多么的简陋。
我和一新结了婚。幸福只能从比较中去理解和体味。我 的生活终于安定下来了,因为离开了政治的漩涡。一新根本 就不管什么政治。对他来说,我是他的妻子,他的女儿的母 亲,他的家庭的一根必不可少的支柱。他爱他的小家庭,自然 也爱我、爱孩子。为了这个家,他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我感 到我是幸福的。
一新不会和我一起欣赏音乐,但他可以坐着陪我听完任 何一场音乐会。不错,他在打瞌睡,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实在 太累了呀!他不喜欢读任何小说、诗歌,但是当我对他讲起文 学故事的时候,他可以不露倦容地倾听。我知道,他什么也没 有听进去,因为事后和他谈起这个故事,他仍然一无所知。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要关心我们的家庭建设,他眼睛看着 我,心里在想:她该买一件外套了。
我说要把精神和生活分开,并不是完全不要精神。我认 为精神生活可以分成不同的等级。我是降低了要求的等级。
我同样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那就是我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有 一个人离不开我,愿意牺牲自己的兴趣、爱好来使我愉快。这 样,也就给我制造出一种精神上的需要:去报答他,为他做出 相应的牺牲。
为了使他愉快,我尽可能忘记音乐、文学,也忘记哲学、思 想这一类被黑格尔叫做绝对精神发展的最高阶段的东西。我 买了缝纫机、《衣服裁剪法》、《绒线编织法》、《大众烹调术》一 类的书籍。我学会给丈夫和女儿理发。为了不使自己显得比 丈夫年纪大而使丈夫难堪,我尽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一 些。可以说我学会了精心修饰。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我知足,因此我感到幸福。我怀疑 自己曾经有过别样的追求。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现在我们只缺一台电视机。要是买九英寸的,钱已经够 了。可是一新说十二英寸的大方。女儿欢欢拥护爸爸的意 见。我们为这个而努力,大概还要年把吧!
买了电视机,我们又要为买一台洗衣机而奋斗。一新说 我身体不好,应该尽可能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我这个工 人阶级的任务就在于把我们家里的两个妇女从家务劳动中解 放出来。这伟大不伟大?”一新有时这样开玩笑地问我和女 儿。女儿总是首先伸出大拇指叫:“爸爸伟大!爸爸万岁!”我 呢,总是立即把女儿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孩子慢慢长大了,需要也越来越多。洗衣机之后应该是 录音机,帮助孩子学外语……
生活产生出一个又一个需要。物质的需要一点一点占据 了我的精神,最后取代了精神。欲望无止境,每一个欲望都可 以作为奋斗的日标,使你无暇想到别的。
哲学还给了哲学家。政治还给了政治家。我做一个生活 专家,研究治家的业务。
我感到满足,感到幸福。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生活得无色无香,但也无风无浪。
要知道,色香的后面常常紧跟着风浪。有人注意你,就有人要 破坏你。谁也不注意你,你就平安无事喽!
人还要求什么呢?
孙悦的手把我的手越拉越紧。我感到她的手冰冷、潮湿。
“要是当初我和你们同学,我也会批判你们。要是当初我和你们同事,我也会鼓励你的丈夫大义灭亲的。宜宁啊,这多可怕。许许多多过去习以为常的事情,今天却发现是悲剧,无声的悲剧。”
“算了,孙悦!不要去想什么喜剧、悲剧吧!过去的一切,我已经淡忘了。所以,历史也可以像废旧物资一样,捆捆扎扎,掼到一个角落里就算啦!像打毛线,打坏了,拆了从头打,换一个针法,就完全是一件新衣服,谁也看不出它原来的样子。”
她被我的比喻逗得笑了,但立即又收住笑说:“打毛线只牵一根头,人的生活可是千头万绪啊!”
“不要企图去理清它!快刀斩乱麻,咔嚓一刀,也就完了。”我说。
“没这么简单吧,宜宁!告诉我,你真的一点也不感到遗憾吗?”她又一次抓起我的手。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我感到遗憾吗?我从来不这样去问自己。应该得到、可以得到的东西,而没有得到,这是值得遗憾的。可是,你本来想的都只是幻想,是不可能的事,没有得到,理所当然,有什么遗憾的呢?那个当初与我“分化”了的男人,现在也生活得很好。他会顺乎潮流,总漂浮在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而且善于躲避一切危险的碰撞。你能为他没有受到应有的报应而“遗憾”吗!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受到报应而没受到报应的人何止他一个呢?比他大得多的人还有的是,你能一天到晚去“遗憾”吗?世界又会因为你的“遗憾”而改变自己的模样吗?
“不,我不感到遗憾。”我断然地对她说。
她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见我毫无作假的意思,叹了一口气:“也许,应该像你这样……”
“那就让赵振环、许恒忠、何荆夫统统去见他妈的鬼去吧!”我有意用了“国骂”,她笑着点点我的额头。我捏住她的指头,诚恳地说:“另外找一个老实人,重新成一个家。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人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她好像出乎意外,呆住了。我笑笑说:“你看,你找我当参谋,我的话你又从来不听。孙悦,像我这样生活吧,别继续作梦了!”
女儿欢欢放学回来了,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包。一进门,她就搂住我的脖子说:“爸爸上班的时候给你买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爸爸叫你好好休息。爸爸还叫我代表他好好亲亲你……”
“哎呀,小鬼!”我感到不好意思,不由得看了孙悦一眼。她的脸色惨白。我连忙对欢欢说:“没看见孙悦阿姨吗?去和阿姨亲亲吧!”欢欢乖巧地跳到孙悦膝上。两颗泪珠顺着孙悦的眼角流下来,她掩饰地扭转了头。我的心也酸楚起来。我知道孙悦在想什么,为她难受。
“阿姨,你又难过了?”欢欢很熟悉孙悦,知道孙悦常常不开心。孙悦摇摇头,亲了亲欢欢。欢欢忽然像个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阿姨,我教你:什么事也别想,谁的事也别管,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到老了,就退休,到公园里打打太极拳,买点白木耳炖炖吃。噢?”
孙悦笑了。她把欢欢紧紧地搂在怀里,口里答应着“好、好”,眼泪却流得更欢了。我的心更加酸楚。我们这样教育了我们的孩子,毒害着小小的心灵。我为孩子难过,也为自己难过。
孙悦放下欢欢,重重地叹口气说:“我怕学不了你。”
“那你的前面就免不了还有风浪。”我也叹口气说。
“听天由命吧!”她说着站了起来。
人啊,人!十二
陈玉立:孙悦,别忘了,人言可畏。
奚流今天一到家就找我的碴儿。刚才在党委会上孙悦把他顶得一肚子火,他就朝我身上发泄。好像顶他的是我而不是孙悦!
怪谁呢?我不过是对他讲讲中文系一些教师对孙悦的反映:生活上太随便,同时和何荆夫、许恒忠两个人接近。许恒忠常常到她家里吃饭。何荆夫住院以来,她也不断派女儿去送吃的,医院里的人都把憾憾当做何荆夫的女儿了。哼,孙悦呀!你平时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见了我就侧目而视,好像是我把你孙悦给连累了。你自己不也是这个样子!我最看不起这种假正经的人。可是奚流偏偏十分看重她。他总认为她比我能干,让她负责一个系总支,又是“双肩挑”,而我却只是党委办公室的一般干事。
我是想让奚流看看孙悦的真面目,想不到奚流却把注意力放到抓方向、路线上了。他感到自从号召解放思想、开展关于真理问题的讨论以来,“整个的”方向、路线都出了偏差。他没说“整个的”是指整个的学校还是指整个的党和国家。但据我的体会,绝不是单指学校。他说,这样下去的话,国家要乱了,党要修了,就像斯大林逝世后的苏联一样。他相信总有一天中央会发现问题的。“问题就出在这批知识分子身上。每当我们纠正错误,调整政策的时候,就有知识分子跳出来从右边进行干扰。当然喽,这里面有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少数真正的右派分子想再次起来改变国家的方向。大量的人是思想混乱,头脑糊涂。像孙悦这样的人就是头脑糊涂。应该给她敲敲警钟。不然的话,第二次反右斗争的时候她就要犯错误。”
我可不关心什么第二次“反右斗争”。我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奚流一天到晚在家里,不了解老百姓的情绪。但是给孙悦敲敲警钟,我是赞成的。“我和你想的是一个样啊!我也是为孙悦着想啊!”我对奚流这样说,希望他快点敲警钟,压一压孙悦的威风。
今天,奚流召开党委扩大会,各系总支书记都“扩大”进来了。除了讲了对形势的那些看法以外,奚流小心地给孙悦敲了警钟。他可真是动了一番脑筋的。他不愿意让孙悦太受不了。亲信嘛!会上,他根本不提孙悦个人的事,只是对中文系的工作提出了原则的批评:总支不突出政治,忽视了灭资兴无的斗争。教师和学生的思想都十分混乱。他举了两个例子:一,何荆夫在学生中的影响越来越大,不少学生把他当作偶像崇拜。连他的儿子奚望也受了何荆夫的鼓动,从家里搬出去了。我们过去对何荆夫的处理是重了一些,但能不能就把反右斗争一笔抹煞?把何荆夫说成英雄?他在青年学生中的影响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中文系总支研究过没有?二,前不久,他对学生的黑板报总是登“姑娘啊”、“小伙啊”一类的情诗提出了批评,居然就传到学生中间去。学生中甚至有人写了匿名信给他,攻击他是封建卫道士,甚至还附了一幅漫画,把他画成一个神甫。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最后,奚流对孙悦说:
“你可以找何荆夫谈一谈,本着爱护的精神,劝他注意自己在学生中的影响。这封匿名信你也带回去查一查,看看是谁写的,给以适当的批评教育。情况要向党委汇报。”
奚流的态度是温和的。在开会的时候,他总是这样,给人以忠厚、平和、稳重的印象。我就是这样对他产生好感,并不断找他汇报自己的思想的。那时候,我还是幼稚的大学生,连和谁谈恋爱都向他汇报了。我认为他是一个绝无邪念的长者。可是想不到那一天他老伴不在家的时候……唉!想这些干什么?木已成舟。
我以为孙悦会接受奚流的意见的。不料她却把奚流的意见一条一条顶了回来:
“对于当前的思想动向、政治形势,我建议党委认真地讨论讨论。承认不承认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呢?我是承认的。虽然这种承认给我带来痛苦,要否定我过去的许多东西。但是我承认。因为它是正确的。”
“对中文系的教师和学生的动向,我也与奚流同志的看法不同。师生们思想活跃,积极参加关于真理问题的讨论,对文艺理论中的一些问题提出了不少新鲜的见解,这种情况不好吗?难道万马齐哈才好吗?
“对于何荆夫,我十分了解。他完全不像有些同志那样,把受过委曲当作个人资本,更没有把自己当作什么英雄。他只不过热爱青年,愿意和青年交朋友。如果我们各级党的工作者也能像何荆夫那样了解青年,关心青年,爱护青年,我们也会得到学生的热爱的。可惜我们有些同志不愿意这样做,而只想靠自己的‘权’去建立自己的‘威’。
“还有这封匿名信,我认为这是群众批评领导的正常现象。而且群众的意见是正确的。奚流同志怎么能把学生写的情诗说成是黄色的呢?如果这都是黄色的,那么……”
我身上一阵发麻,孙悦要提我和奚流的往事吗?“那么……又是什么色的呢?”会这样说吗?我紧张地看着她。她扫了我一眼,不说了。停了一会儿,她又说:“请党委讨论讨论:该不该追查写信的人?”奚流也不得不说:“也好,大家就讨论讨论吧!”
这个问题哪里经得住讨论呢?信里只是对奚流一个人的批评,又不反党反社会主义。再说报上已经登过好几次对压制群众意见的批评了。当然,为了照顾奚流的面子,党委委员们的意见都很委婉:“奚流同志的提醒是必要的,批评么,应该光明磊落,不要怕打击报复嘛!我们是一贯反对报复的。对群众表明我们的态度,追查么,就不用了吧!”
奚流呀奚流,今天你领略了孙悦的厉害了吧!你所扶植的人并不听你的话。我得意地看看奚流,只见他的两块高突的颧骨向上耸了两下。我知道,他要发火了。发吧!让孙悦知道她不是天之骄子,无人敢碰!让大家知道,孙悦已经失去了奚流的信任!
“你在于什么?把我的布鞋拿来!”
奚流在叫了。他只会在家里耍威风。在会上,他只对孙悦耸了耸颧骨,用力一抿嘴,就把要喷出来的火吞了下去。哼!纸老虎!归根到底,他也不相信自己的那一套是正确的。他只不过感到不舒服,不顺气罢了!他自以为是政治家了,谁知道他满脑子装的是什么?
我把布鞋放在奚流面前。等他换好,再把皮鞋拿走。心里真懊恼!我把皮鞋往床底下一摔,又用脚往里一踢。要是现在要我选择,我会选上他吗?
我也是鬼迷心窍。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心理学专家的,我是心理学专业的高材生。可是就是因为他,我丢掉了业务。他叫我入党,作党委秘书,经常与他同车进同车出,还与他一起去疗养地度假。我成为职位不高但十分引人注目的人物。奉承奚流的人,都要奉承我。害怕奚流的人,也害怕我。我自我陶醉了。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在心理学上该怎么解释?我原以为自己和奚流的关系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谁知道还是有人知道。背后议论。也有个别人,如章元元那个老太婆在调离了学校以后还来批评奚流,说什么“我们党的一些领导干部爱玩弄年轻的女性。这是封建帝王将相思想的残余,腐蚀了党”。但是没有证据,她也只能说说罢了,谁去理她?那些信!那些倒霉的信!我早该把它们烧了!可那时我怕他有朝一日翻脸不认人……木已成舟。奚望讲得对,奚流并不爱我,他只拿我当花瓶。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靠着他。奚望走了,家里只有我和他,我们不能不互相依靠。他瘦得像柴板,奇怪的是不驼背,腰板笔直。僵硬,叫人看着不舒服。可是我还是常常看着他,而且还是“深情地”。既然我是他的妻子,既然我们是经过患难的爱情的结合,我也只能这样。不这样,人家不要耻笑我吗?
还是孙悦比我聪明。我相信,奚流更愿意娶她!可是她用“刺”保留了自己的选择权利,现在还会有人追求她……
“孙悦也傲得太厉害了!成了‘角刺人物’!”想到这里,我对奚流说。
“她不是傲,是政治上的摇摆。”奚流接过我的话说。“你把《马恩列斯语录》找给我。”他命令我。我问也不问就站起来找来递给他。
“这一段你念念。”他翻开一页递给我。
“作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特殊阶层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特点,一般和整个说来,正是个人主义的和不能接受纪律性和组织性……;这也就是这个社会阶层不如无产阶级的地方;这就是知识分子由于意志萎靡、动摇不定而使无产阶级常常身受其害的一个原因……”
我念到这里,他一摆手,我停了下来。他的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列宁说得多好!可是现在有些知识分于已经认为马列主义过时了!”
“列宁说的是俄国革命前的知识分子。”我提醒他。
“马列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你也要注意,不要忘乎所以。”他严肃地回答我。
我不想就这些问题和他争。我知道,他不喜欢知识分子,并不是由于列宁的教导,而是由于他不喜欢知识。一次,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题为《知识就是力量》的文章,就大大嘲笑了一通:“知识就是力量,这口号真新鲜。这位作者连起码的常识都不懂。推动历史前进的是什么?是人民!是阶级斗争!还有党!知识就是力量,我们的事业就该由知识分子领导了!工人阶级摆在什么位置?人民群众摆在什么位置?还有党呢?”我告诉他,“知识就是力量”是一位英国的哲学家提的。他反而更有理了:“这就更清楚了,资产阶级的口号我们可以照搬吗?”我很难解释他的心理是自尊自信,还是自暴自弃。他把知识当作敌人。知识的权力扩大,他的权力就会缩小。他凭直觉懂得了这一点,这是肯定的。
但是,我和他去争这些干什么?我的命运已经跟他联在一起了。我总记得孙悦。所以,我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说:“虽然知识分子的状况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们对知识分子的政策也应随之改变。但是孙悦也实在太右了!”
“这个人小资情调一向很浓。学生时代就受西方文艺思想影响较深,又放松了世界观的改造,现在遇到了适当的气候,不跳出来大步向右走才怪呢!”
我们弹到一根弦上了。我与他靠得更紧。
“那你还重用她!”我撒娇。要是他再年轻十岁……
“你懂得什么!孙悦的群众基础比你好。再说,我总忘不了那些支持过我、帮助过我的人。”他说。
“难道最支持你的、对你一保到底的不是我吗?”我朝他撒娇地瞥了一眼。他的颧骨真难看,像另外装上去的,周界太清楚了!
“你吗?”他含笑地看着我。那笑,就是把眼皮“下放”一半,遮起半个眼珠,难看极了。“你自然不同了!你有私情啊!嗯?有没有?”
这就是他的表达感情的方式了。我扭转脸,不去看他。
“这么说,孙悦保你是无私的了?”我酸溜溜地问。
“孙悦这个人倒真是私心不重。”他说。
我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他总是替孙悦说话。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他,倒反而降低了我的身价。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孙悦私心不重?哼!
“为什么她当初甩掉何荆夫,如今又去追求何荆夫?群众已经把这当成丑闻而议论纷纷了,你还为她遮丑?你听她刚才说的,脸皮有多厚!‘对于何荆夫,我十分了解’。不过,这倒是句真话,她当然十分了解何荆夫了!她还十分了解许恒忠呢!”
说完,我笑了。奚流的高耸的颧骨往上动了动,“下放”的眼皮又“上调”了回去。我连忙收住笑容,叹口气说:“我倒不是看她的笑话。我实在是为她担心。许恒忠和何荆夫,两个都是有政治问题的人。弄得不好,她要犯政治上的错误。而且给党造成不良影响。”
奏效了。奚流的颧骨不再上耸,而是嘴角牵动,露出了笑容。跟这个人在一起,只有这一点乐趣:可以研究他的情绪的变化规律和表现形式,有时还可以进行一点科学实验。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记得自己曾经是心理学专业的高材生。
“你再找孙悦个别谈谈吧!她爱面子,个别谈她也许会接受的。要不要我去找她?”
我顺着刚才的意思说下去。在奚流的眼里,我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女人,这当然是对的。可是只要是人,就不能没有一点狡黠,没有一点别人看不透的地方。要不然就不用心理学了。文化大革命把心理学“革”掉了。可是人的复杂的心理是无法革掉的。这一点奚流不懂。他只要人家赞成他,顺从他。果然,奚流对我十分满意。他的嘴角跳动得更明显了,笑意从嘴角跳到眼睛,眼皮又“下放”了一半,眼珠有点发亮地看了我两眼。
“我暂时不跟她谈了。”他抚着我的肩膀说,“你去找她聊聊,怎么样?有些话你们女同志更好谈。你对她说,我们不想干涉她的私生活,但不能不关心她的政治生活。”
我去?这些年来,我什么时候和孙悦单独谈过话?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横流竖淌。每次到党委开会,她都坐得离我远远的。到我家里来跟我打招呼,眼睛也从来不看着我。奚流今天是哪一根神经搭错了?忘记了这些情况?我不说话,疑惑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们不大谈得来。女同志心地狭窄。‘文化大革命’十年的经历使我懂得,与自己的同志的团结十分重要。要不是有一批人死命保住我,我的命也送掉了。你和孙悦都曾经为我挨个受苦,今天应该像亲姐妹一样才对。枝枝节节的问题不必纠缠了,求大同存小异嘛!”
我按自己的意思理解他的话:一个当领导的,手下一定要有一帮子人,平时当手足,“战时”当保缥。做为领导者的妻子,则应成为这一帮人的粘合剂。奚流对我寄托期望了,这说明他毕竟把我当做最亲近的人。我去。让孙悦了解,我是一个有气度的人。
孙悦手里拎着一只小篮子,正要和女儿一起出门,我问她到哪里去,得到的是毫不含糊的回答:“给何荆夫送吃的去。”这就是孙悦!本来自己不到医院里去,批评了一下,索性自己去医院了!看她样子多么美丽娴静,实际上浑身是刺,专爱挑战啊!
我告诉她奚流叫我来找她聊聊。她把东西交给女儿,叫女儿一个人去。她女儿对我很不友好地看了一眼,又向她妈妈嘀咕说:“何叔叔常常问起你。奚望也问你为什么不去看何叔叔。今天第一次,又不去了。”孙悦笑笑对女儿说:“你告诉何叔叔,我早就想去看他了。让他安心养病。我明天一定去医院看他。”她女儿走了。
孙悦客气地让我回屋内坐下,然后一声不响地等我说话。她并不正视我,而是用手托着脸朝窗外望,给我一个侧面。她的相貌从侧面看更美。尽管头发已经白了不少,看上去,她还是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得多。白发在她头上似乎不是衰老的标志,而是庄重的象征。我自信相貌不比她差到哪里去。只是,我做不出这份庄重的架势。她当过话剧演员,从来注意风度。
“今天的党委会上,你太激动了吧?老奚是一片好意呀!”我打破了沉默。
“党内的正常生活嘛!谈不上别的。”她不冷不热地说了这一句,脸仍然没有转过来。实在做得不像话了!我是代表奚流来的!
“小孙,我想你也知道,奚流同志是非常爱护你的。”我不再叫“老奚”,这样你孙悦该知道我不是随便来串门子,受你白眼的了吧?奚流同志并没有在会上把群众对你的意见抖落出来,你想,这是为什么?”我相信,我的态度够亲切的。
这句话打动了她?她把头转了过来,两眼正对着我了。孙悦的眼睛不大,而是细长,所以显得温柔、和气,其实呢?是个厉害角色。你听她说了什么话:
“其实,奚流同志这样爱护我是大可不必的。我倒很想听听中文系群众对我的意见。奚流同志是派你来谈这些意见的吧?请你谈吧,不必顾虑!”
奚流,你的好心得不到好报。好吧,你孙悦叫我谈我就谈,我倒要看看,你的脸皮究竟有多厚。我笑笑对她说:“奚流同志倒不是派我来谈这些的。他不相信那些意见。他认为你在政治上和生活上都是有主见的人,不会干那种事。”
“我干出了哪种事了呢?”她固执地问。她的两道眉毛挑了起来,在眉心处形成了一道印儿,好像眉笔点画的。显然,她在压抑内心的激动。
“许恒忠经常到你家里来吃饭吗?——我这是随便问问,小孙,你可别多心。”
“我是不会多心的。与其他同志相比,许恒忠可以说是经常在我家里吃饭的。”她冷冷地回答我。
“我以前不是提醒过你了吗?他的问题虽然已经查清了,可是影响还没有消除。我们是了解你的,当然不会相信你和他有什么,可是群众……”我故意停住不说。
她冷笑了一声,接过我的话说:“为什么不相信我和他会有什么呢?相信吧,完全有可能呢!”
“我们可完全是为你好。”我笑着对她说。现在,我一点火气也没有。
“谢谢你们的关心。这一切我都会自己考虑的。既然奚流同志不想干涉我的私生活,就不谈我和许恒忠的关系问题了吧!”她的脸色发白,可是居然笑了一下,为了表示自己从容、镇静。
“至于说到许恒忠的错误,我认为既然已经查清,不属于与阴谋活动有牵连的人,就没有理由限制他的活动,更不能随便干涉他的私生活。说到‘影响’的‘消除’,我看我们自己所犯的错误,我们的党所犯的错误,影响都还没有消除。而消除这些影响正是我们当务之急。”
这就是孙悦!总要显示她比别人高出一头。你看,她站得多高,她关心的是党!是自己如何克服错误!可是她却回避了要害问题——与许恒忠的不正常的关系!我是傻瓜吗?
“不,不!小孙!我不想和你谈这么大的问题。我确实关心你和许恒忠的关系。”
“要是我不愿意与你谈这个问题,你不会说我是无政府主义吧?”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眉毛显得更浓,眼珠显得更黑。我有点得意,又有点心慌。想了想,我对她说:“我哪里想管这些事?不过,如果你和许恒忠确实有关系的话,你对何荆夫的态度就要注意一下。听说你天天让女儿去医院给他送饭菜。医院里的人都把你的女儿当成他的女儿了。”
她的脸霎时变红了,连眼白都红了。这表明,我触到了她的痛处。看来,她对何荆夫是真有感情。何荆夫这类人正可能取得孙悦的欢心。何况他们是老关系?
她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她用手托起头往窗外望,给我一个侧影。我却还要说:
“你考虑过这个影响吗?同时和两个人……而且,都是有问题的人!而且,谁不知道你与何荆夫过去的关系?现在这个样子,人家会怎么想呢?过去扔掉的,今天又成了宝贝了。小孙,我们都经过那些年月,人言可畏呀!”
她的身子微微一震,但很快又平静了。她依然望着窗外,像是自语,但吐字仍然十分清晰。“是啊,人言可畏!在我们这里,人人都认为自己有权干涉别人的私生活,因为我们认为在私生活里也充满了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有人就利用这一点,卖力地制造各种各样的‘人言’,以达到个人的目的。这种现象什么时候才会消除呢?”
“所以,你要当心啊!老奚和我真正为你着急啊!要是再有什么风浪的话——中国的事,谁能说得定?还是谨慎一点好。”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倒是真心实意的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将来我心里总是害怕的。谁知道会不会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我希望再遇到这样的风浪的时候,有很多很多人和我们站在一起。孙悦毕竟是一个“保奚派”啊!
孙悦站了起来,拢拢她的短发,下逐客令了:“就谈到这里吧,陈玉立同志!请你对奚流同志说,有关中文系的工作,以后党内会议上还可以讨论,我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也不会固执自己的错误。至于我个人的事,我自己会处理。我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有人发现我有违反党纪国法的行为,请向有关部门和法庭控告,不必为我掩盖什么。”
我刚走到门口,碰上奚望。他向我点点头,就走进屋去对孙悦说:“孙老师,我和你一起去看何老师。”
他们一起走出去,样子十分亲密。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回来了?”奚流笑眯眯地接着我。
我摇着头叹了一口气,感伤地说:“孙悦真是变得叫我吃惊!在她眼里,什么政治原则,什么党的纪律都不值什么了。她心里只有自己的感情。何荆夫对她影响太大。还有我们的奚望,刚才挽着孙悦的膀子去看何荆夫去了。你的亲信、儿于都被吸引到何荆夫那里去了。人与人又要重新站队、组合了。”
奚流惊异地看着我。我把与孙悦谈话的内容详详细细对他讲了一遍。当然有所突出和强调。奚流听完,一连说了几声:“想不到,实在想不到啊!”
人啊,人!十三
何荆夫:孙悦,要创造,不应等待。
我没有想到孙悦会到医院里来看我。我想这是奚望和憾憾促成的。
昨天,奚望对我说:“我去找孙悦老师谈谈,问问她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到医院里来看看你?”我不让他去。他还是去了。不然的话,孙悦怎么会今天就来了呢?而且是和奚望一起来的。
憾憾和奚望笑着离开了,孙悦坐在我的床前。幸亏这时我不是穿着病号服坐在病床上的,否则我会多么难堪!我不愿意让她看见我像个病人的样子躺在病床上。在她的面前,我不愿意露出一丝一毫的可怜相。从她那里,我只愿意接受爱情,而不愿意接受怜悯。
可是我觉得我很可能已经成了接受怜悯的可怜虫。憾憾告诉我,许恒忠常常到她们家里去,和孙悦很亲密。她不只一次焦急地问我:“妈妈会和许恒忠结婚吗?你同意他们结婚吗?”我多次告诫奚望:“不要再把大人的事对憾憾说了,她脑子里装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奚望回答得很干脆:“治理国家不能搞愚民政策,教育孩子也不能搞愚童政策。你们这一代人,从小洁白得像一张白纸,结果怎么样,碰到什么颜色都受染。一个个碰得头破血流,有的懵了,有的哑了,有的死了。白纸和白痴有什么两样?像孙悦老师这样的人,至今还在彷徨咧!动摇在你和许恒忠之间,这说明什么?你想过了吗?”
我无话可说,也许,对孩子应该有别样的教育?
孙悦动摇在我和许恒忠之间?这是真的吗?我觉得既可能又不可思议。她怎么会喜欢许恒忠呢?然而憾憾亲眼看见他们很亲密。而且那天在许恒忠家里,许恒忠不是也对我做过暗示:“你看,这是她给小鲲做的鞋子!”
我的病床前的小柜子里,也装满了孙悦送的东西:罐头、水果。饼干、牛奶……我曾经十分欣喜地接受这些馈赠,可是后来,我害怕这些礼物了。我对憾憾说:“不要再送来了!再送,我就要跟你妈妈算帐,付给你们饭菜钱了!”可是憾憾不听,她说:“就算我送给你吃的,不行吗?”有时候,她甚至急得淌出了眼泪。这意义不明的馈赠叫人心中多么不安啊!
孙悦,你同时铺着两条轨道,哪一条通往爱情呢?
她在我床前坐了五分钟了,除了刚来时问了一句“好些了吗?”再也没说过别的话。我多么想问问她!可是问什么呢?怎么间呢?
“我要是你,我就去问问她:‘你爱我吗?’我还要告诉她:‘只有我才能给你幸福,也只有你才能将幸福给予我’。”奚望曾经这样“教”我,他认为我不会谈恋爱。对他的这样的“开导”,我只是笑笑。他不懂,像我们这样年纪和经历的人,对“你爱我吗?”一类的问题已经不感兴趣了。我们不需要、也不相信口头的表白和信誓,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心灵。爱情是感受出来的,不是“谈”出来的。我感到,我和她之间有距离,这是我们的经历和性格造成的。我一直在努力缩短这个距离,她呢?她和许恒忠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还是不说话,也不看我,却老是拿眼去瞅其他的病人,而且显得局促不安。是要对我讲什么话,害怕别人听见吗?同病房有八个人,都在。我看见他们互相作鬼脸,他们一定把孙悦当成我的爱人了。我对他们说过,我还没结婚,也没有对象。他们不信,一个劲地问憾憾是谁的孩子。我告诉他们是朋友的孩子。他们又问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为了减少麻烦,我说是男的。今天孙悦一来,一切都明白了,单从相貌就可以看出来,她是憾憾的母亲。为了使他们不至于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我索性把孙悦介绍给他们:“这是我们中文系的党总支书记孙悦同志。”孙悦的脸红了。
“早就该来看你的。其他总支委员都来过了,就是我没来……忙得很。”说着,她又对其他的病人环视了一番,好像要再一次提醒人家注意,不要误解了她的身份。
心里徒然升起了不快,我一面回答她:“很感谢总支的关心,我就要出院了,你又何必来呢?”一面想着以前那个自然坦率的孙悦。我不喜欢眼前这个孙悦的做作。虽然,我知道人们故意做作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为讨好,为虚荣,为掩盖真情……但是各类做作我一概不喜欢,因为它是一种病态。
“你是代表系党总支来的吗?”我忍不住又这样问了她一句,态度很冷淡。
她的脸红了,像是被戳穿了谎话的孩子。这还像以前的孙悦。但她又不说话了。我感到别扭。真想劝她早点回去。可是她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又包含着温柔。她一样一样检点起我床头的药品,比护士还仔细,好像她懂得什么药能治什么病似的。
“不服退烧药了,热度已经全退了吗?差不多全好了吧?”她问,脸上露出欣喜。她是为了我的病才去研究药物学的吧?我打开床头柜,把她买来的苹果拿了出来,削了一只递给她。她接过来,用刀切成两半,一半递给了我。”
一股暖流驱赶了我的不快,我霍地站起来对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她高兴地站了起来。
医院里环境很幽静。那里也有一片灌木,我带着孙悦走过去,在一条木凳上坐下来。认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和她坐在一条凳子上,这么近,而且面对灌木丛。
“这里也有这样的灌木。”她用手抚了抚小树的叶子,低声地说。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我对她说:“我最喜欢这样的灌木。”
她的眼睛飞快地朝我问了一下,立即又把脸转向了别处。当她再回过脸来看我的时候,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了。
她问我发病的经过和治病的情况,我简单地对她叙述了一遍。对别人我也这样叙述。
“一个人生活有很多不便吧?出了事也没人知道。也怪我们对你的关心不够。”
这官腔!“我们”“我们”!这是汉语的好处吧!一个简简单单的复数名词可以表示出多种不同的意思。可以表示自己人多势众,也可以表示自己谦虚谨慎。可以代表组织和群众,又可以掩藏自己。
“不。我已经完全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并不想改变现状。你们不用多操心了。”我没好气地说。“你们”二字说得很重。
她沉默了许久。大概是没话找话吧,她又问有什么人来看过我。我一个一个对她讲了,像对上级汇报工作。
“来得次数最多的,是奚望和憾憾。”最后,我说。
“憾憾这孩子还好吧?”她问。
“这孩子比你可爱。”我回答。
看见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一句什么话。很后悔,想解释一下。可是怎么解释呢?是说她不可爱,还是说她也可爱,只是不如憾憾可爱?怎么解释都不好。算了,还是不解释的好。随她怎么去理解吧。
“我该回去了!”她说。
“好吧!”我回答,并立即站了起来。她来的目的已经清楚了:代表组织对我表示关怀。偶然流露出一点感情的火星,这只是历史的陈迹吧!我希望她走。她能够平静地对待我,我也能平静地对待她。
可是她却又不走了,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交给我:“差一点忘了,吴春给我们大家来了一封信。还记得他吗?毕业后分到西藏去的,绰号叫‘大姑娘’。”
我接过信,一张白净、腼腆,常常用一双大眼睛说话的脸立即在脑际浮现出来。
“你们这些酸秀才!早把酒家忘了吧?俺可是常常挂念你们。多备些酒肉。洒家爱的是酒,好的是肉。哈哈!”
“哈哈!”我仿佛看见那张白净、腼腆的脸变成了一张粗犷的大汉的脸,那一双会说话的、带有梦幻色彩的眼睛变成了一张大咬大嚼的阔嘴。我忍不住笑了。孙悦也笑了。
“这个吴春,变化太大了!”她说。
“我们都在变,不可能不变。由一个个‘人’的毛胚变成了一个个真正的人。不同的生活道路造就出不同的人。不同的人又走出不同的路。每一条路上都有人,每一个人身后都有路。路有曲折迂回,人有升沉进退。路与路会交错,人与人会相撞。这就是生活。”
我这一段话把孙悦逗乐了。她嘻嘻笑着说:“你像个玄学家!”
我也笑着说:“玄吗?我却觉得很实在。要不,我再一句一句给你注释?”她立即摇摇头说:“我能懂。”我便不作解释,努力寻找一个新的话题。她却占先了。
“老何,我一直想找你谈谈,好好地谈谈。可是我缺乏足够的勇气。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谈清自己的想法。”
我紧张起来。今天她来就是为了同我把事情谈清楚吗?又是怎么个清楚法呢?我等待。
“我的思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混乱过。很多过去不敢想也不会想的东西,现在整天盘旋在我的脑子里,赶也赶不走。我心里很不安。”
噢,谈这个。我又失望又轻松。她的思想混乱,我看得出来。这有什么不安的?思想混乱并不都是坏事。人的思想也如社会一样,一乱一治,大乱大治。社会动乱过后,人们的思想也会动荡混乱一阵子。这很自然。一方面,社会动乱为人们的思考提供了丰富的感性知识。另一方面,只有当人们平静下来以后才可能思考以往走过的路。孙悦也是这样吗?
“孙悦,一个人的思想如果一辈子都不曾混乱过,那就只能说明他不曾认真地生活过和思索过。或者是白痴。”
“话虽这么说,可是我的思想混乱得可怕。”
“怎么个可怕法呢?我倒想听听。”
“我也说不清呀,老何!‘四人帮’在台上的时候,我感到痛苦。焦虑,天天盼望他们垮台。他们终于垮台了。我和千千万万的人群一起涌上大街,欢呼,歌唱。看着工人扬起硕大的鼓槌,我止不住热泪往外流,我觉得那鼓槌就敲击在我的心上。严冬过去了。春天来到了。我沉浸在热烈的气氛中,什么都不假思索。”
“可是兴奋的情绪不久就过去了。我开始思索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使我痛苦的不仅是十年动乱的结果,更是它的原因。而且,结果和原因在今天的现实中也都依然存在着呀!我一个人偷偷地哭。好像受了伤,又好像受了骗。每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憾憾睡着了的时候,我都要问自己:你看到了什么?你想到了什么?你的信仰动摇了吗?你的追求幻灭了吗?啊,真可怕呀,老何!”
她又哭了。让她哭吧,让她哭吧!假使她不曾虔诚地信仰过,假使她不曾热烈地追求过,假使她不曾认真地思索过,她是不会哭的!只有浅薄的人才会认为胜利带来的只是喜悦。不!胜利也常常给人带来痛苦。这滋味,我也体验过,那是当我认识到自己被冤枉了的时候……
我对孙悦的痛苦感到欣慰。
“总之,我觉得突然有一只手抽去了我精神上的一根支柱,主要的支柱啊!我像贾宝玉失去了通灵宝玉一样,心里没了主宰……”她擦擦眼泪,又对我说了这两句话。
“你烦躁不安,心神不宁,到处寻找。但是,要么你什么也寻找不到,要么你怀疑自己找到的只是一块没有灵性的普通石头。对不对?”我问。
她有点吃惊地看看我,然后点点头。
“这很正常啊,孙悦!”我说。我很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但终于没有握。我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袋里,想掏旱烟袋。没有。我记起来了,憾憾对我说:“烟袋被妈妈扣押了!”算了,我把双手紧握着,放在自己的胸前。两眼望着地,不去看她。她为什么“扣押”我的旱烟袋呢?
“给你!”她递过烟袋轻声说,“还是不抽吧!”
旱烟袋!我的旱烟袋!她怎么知道我是想抽烟呢?我接过来,仔细地看着。烟袋杆的玉石嘴洗刷得干干净净。烟荷包换了一只,也是乡下的土蓝布缝的。我明白她为什么“扣押”我的旱烟袋了!她不会爱许恒忠!通往爱情的轨道马上就铺到我面前了,可我还在猜疑。老同学在一起谈谈心、吃吃饭,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我忍不住往她的身边靠一靠。她有点吃惊,瞥了我一眼,脸微微有点红。
“孙悦!”我轻声叫着,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把眼睛对着我,水汪汪,亮晶晶的。
我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啊,孙悦!
“这土蓝布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为什么问这个?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个啊!
她笑了。笑我的笨拙吧?
“没听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吗?”她低声地回答我,把她的手从我的手边拿开了。
“孙悦!”我又叫了一声。我觉得这样叫她也是一种幸福。她把脸转向我,等着我的话。我小心地把烟荷包缠在烟杆上,交给她:“我戒烟了,这个就放在你那里吧!”她伸手接了过去,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睛多么美丽!充满柔情,充满幻想。孙悦呀孙悦,你记得不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在日记上写过的一句话?
“此时此刻,我多么想吻你那一双眼睛,会说话的眼睛啊!”
今天我又要说这句话了,但是不用声音用眼睛。
她懂了。她的身子颤栗了一下,挪了挪位置,离我远了一点。
“我的变化也很大吧?”她问,声音很柔和。我朝她点点头。
“你说我这样很正常?”她又问,声音更为柔和了。
“很正常啊,孙悦。”我回答,嗓门很低。
“可是我觉得自己不配作一个党员了。”她说。
“为什么呢?”我吃惊地问。
“信仰动摇了。”她喃喃地答。
“这么说,你自以为曾经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我问。多少有点讥讽。在好讥讽这一点上,我和奚望很相像,想改,但改不了。
她不回答。
孙悦呀孙悦,看来你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你把盲目与坚定混淆,又把怀疑与坚定看成绝对的不相容。你,还有我,是从哪里获得信仰的?课堂上,书本里。我们不费什么力气就成为一名“共产主义战士”了。而马克思、恩格斯却为了确立自己的信仰奋斗了半个世纪。他们研究了全部人类文明史和整个欧洲资本主义发展史;他们批判地吸收了一切进步的精神财富,又参加了欧美工人阶级的斗争实践。信仰从来不是轻易就能建立起来的。轻易建立起来的信仰决不可能是坚定的。除非一个人学会说假话,或者干脆只把信仰当作徽章挂在衣襟上。
“不过,也许我本来的信仰是盲目的。”她自己说了。她想过了这个问题。
突然,她嘿嘿笑了起来。“想起了刚解放时的情景。”她说。
刚解放的时候,她正读小学。老师常常带他们到农村去宣传革命道理。一位老师为了培养他们的“无产阶级感情”,把他们带到粪池旁边去吃饭。一边吃,一边还有意以粪便和蛆虫作为话题。
“我那时真的相信,有了无产阶级的感情,大粪闻起来就变成香的了。我老老实实地接受考验和改造。可是我真恶心,不敢看粪池里翻滚的蛆虫。一个同学对我说:‘孙悦,一条蛆爬到你碗里了!’我本能地跳了起来,摔掉了饭碗。同学们哄笑,我羞愧得满脸通红。我决心克制自己的本能,靠近粪池坐了下来。我两眼望着粪池,手不停地往嘴里扒饭。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一碗饭终于吃完了。我受到老师的表扬。”
“这件事说明什么呢?”我问。
“培养我们无产阶级感情的老师自己也不懂什么是无产阶级感情。如果我们盲从,就只能以讹传讹,错把黄铜当真金,或错把真金当黄铜。当然,我以后再也没碰到过那么荒唐的事了。但类似的事却不断发生。”她说。
“也都靠‘我什么也没看见’的咒语支持过来了?”我笑着问。
她点点头,笑笑:“是啊,都挺过来了。”随即,她又叹了一口气说:“可是现在这句话不灵了。因为我事实上看见了很多很多。蛆虫是不大可能爬到碗里的,可以不管,而生活,能不管吗?”
“所以,怀疑常常是自觉的开端。经过怀疑而得到的认识才是比较坚定的。”我说。
心里畅快极了。我觉得我和她的距离在缩短。我定定地看着她美丽的侧影,心里想着二十多年前灌木丛里发生的事情。孙悦,要是周围没有别的人,我就会把你曾经给予我的加倍还给你……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突然把脸正对着我,迟迟疑疑地说。
“说吧!”我急切地说。
“最近许恒忠常常到我家里来,他……”
脑袋“轰”了一声,畅快的心情立即不见了。不,我不想听她谈许恒忠,在我和她的距离正在缩短的时候。我赶忙打断她的话说:“我都知道。你应该关心老许,帮助他找一个合适的对象。”我知道我的语气很生硬,但我没有办法说得委婉。
“你说什么?”她的眼睛朝我闪烁了一下,又转向了别处。“你是说我应该给他介绍一个别的人?”她又转向我。
“是的。他需要的不是你。你需要的也不是他。”我盯住她的眼睛,说。
她又把头低下来了:“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把烟袋给我!”我伸着手对她说。
她愣了愣,把烟袋交给了我。我装烟,吸烟,不去看她。我真想把她的脸扳过来,让她回答:“什么时候,你学会了矫揉造作?你真的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吗?”但我还是忍住了,抽我的烟。好吧,你既然这样,我又何必强求呢?我已经这样过了大半辈子了。
烟呛了她,她扭过头劝我:“还是不抽的好。”
我不理她,抽完,才开口说话:
“当然是你自己最了解你需要什么,我哪里知道!我不相信一个人会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只有这样的可能:对自己的需要感到怀疑和害怕,或者缺乏信心。”
“你太尖锐了。”她说,仍然望着别处。
“是啊,不讨人喜欢。你太委婉了。”我说,一直盯着她。
“是啊,也不讨人喜欢。”她回答。
经过怎样的心理历程?她把头抬了起来,正视着我,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我盼望着心灵与心灵的撞击。但是她的眼睛告诉我:今天不会,她把快跳出来的心又掩藏了起来,藏得相当深。我又记起,她是我的总支书记。人心不是铁制的,可以靠外力加热燃烧。我只能等待,顺乎自然。强扭的瓜不甜。我又有什么必要去强扭呢?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今天,她已经向我打开心灵的窗子,也许明天会敞开大门?
“吴春来了,在谁家里聚会?”我转换了话题。
“当然是我家了。我要买多多的肉,肥肉,非叫他吃够不可。”她说。
“我买酒。”我说。
“你能出院?”她问。
“我一定来,只要你不说没菜就行了。”我说。
她笑笑。我站起来,向她伸出手:“不早了,书记同志,你该回去了。”她轻轻地握握我的手,走了。头也不回。可是走了一段,她又走了回来,我迎上去。“你还是不抽烟好。肺炎是抽烟引起的吧!”她的眼里有点火花。
我把烟袋交到她手里:“好吧!戒烟!这烟袋还是你保管吧。”她笑笑,接过烟袋往包里一装,又走了,没有回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面前浮现出两个孙悦。一个是热情自然、天真幼稚的孙悦,一个是沉静练达、又有些矫揉造作的孙悦。我喜欢哪一个?
“是对象吧?”一个病友走近我问。他们都知道我还是单身汉。
我笑笑,未置可否。于是引来了一句赞扬:“真不错,像个干部的样子!”
我正是不喜欢她这种“干部的样子”。这是她矫揉造作的表现。
“不,她不是我的对象。也不是什么干部。她是我的老同学。”我回答了那位病友,就往病房走了。要是过去的孙悦的热情自然与今天的孙悦的沉静练达相结合……会发生这样的结合吗?我想会的。我们本来都是自然的儿女,社会生活使我们的自然天性不断地受到制约和改造,这本是正常的、必要的。可是这种制约和改造应该是合理的,并且应该成为人们的自觉要求和行动。强迫只会使人感到压抑,学会掩饰自己的真情,甚至变成虚伪。一个社会如果对虚伪习以为常,视自然纯真为邪恶怪异,那就会制造出许许多多无声的悲剧。我喜欢自然纯真。我相信孙悦会恢复她的自然和纯真。她已经发现了真正的自己。不过,她对这个自己还不习惯,还有疑惧。会好的,孙悦,会好的。
你本来是一个血肉之躯。你本来有一颗会跳的心。你的脑壳里装着脑髓,因此可以思维,可以根据你自己的感觉所提供的材料,形成你的思想,作出你的判断。你有嘴巴,可以表达自己的心声,而不做学舌的鹦鹉。过去,你忘记了这些,甚至从来就没有注意到这些。今天,你记起了,或者说发现了:你原来有这样的本能,这样的要求啊!你感到害怕、疑虑,甚至羞愧。这有什么奇怪呢?
会好的,孙悦,会好的。但是孙悦,我多么想向你说:“让我们一起创造吧!我们不应等待!”
人啊,人!十四
孙悦:憾憾,妈妈作了一个奇特的梦。
从医院回到家里,憾憾十分热烈地迎接我,而且注意观察我的脸色,大概是想了解这次探病对我的影响吧!
前天,我无意中看到了她的日记。像往常一样,在她入睡之后,我要检查她的功课。书包里掉出一个小小的记事本。翻开一看,却是日记。我不知道孩子记日记,好奇心使我想看一看。记的多半是学校里的事:学习遇到了困难啦,和同学的关系出现问题啦,对某某老师有意见啦,等等。这些,我平时大都即时了解了。有些内容却是一直对我保密的,那就是对我的观察和思索、意见和感情。简直是我的一面镜子,有时叫我好笑,有时催我掉泪。“人生自古谁无忧?可怜忧愁无处诉。谁人知我心中苦?谁人怜我弱与孤?”这首诗是她看了电影《女篮五号》以后写的。《女篮五号》中母女两人的遭遇引起了她的共鸣。记得看到女篮五号对教练说:“我真希望有你这样的爸爸!”的时候,她突然说头痛,退场了。原来,她想到了何荆夫!“我爱何叔叔,像女儿爱父亲那样地爱他。妈妈为什么不与他交朋友,偏偏去找许恒忠呢?”
也许就是这段日记使我下了到医院去探望何荆夫的决心的吧?我心里暗暗感激女儿。但是现在在女儿的目光探照下,我必须不动声色。“天不早了,做完功课就睡吧,憾憾!”我平静地说。她答应了一声,却不动,两只眼还是盯住我。孩子大了,真是大了。她要求介入妈妈的生活。这要求是无声的,却是固执的,叫你不能不加以考虑。可是我今天还不想与她谈这些。我满脑子装的都是刚才医院里的情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他的每一个动作,他激动得把双手紧握在胸前的情形……
“妈妈累了。憾憾,我们一起睡吧!”
我脱衣上了床。憾憾很扫兴。嘟着嘴脱衣服,一件一件往凳子上扔,有的就扔到地板上。我不理她,只顾想自己的心事。
何荆夫一点也没有看不起我的意思,我以前太多心。他快变成哲学家了,说话充满了哲理。他的四十岁才真正是“不惑之年”。我却越来越惑了。他是对的,“惑”并不是坏事。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从“惑”走到“不惑”呢?我不能断定,与他结合会不会幸福。我还是这么强烈地受他的吸引。可是,我也感到和他性格上的差异更为明显了。有一副对联:“古树参天,直来直往,你谓粗疏;曲径通幽,千回百转,我嫌迂阔。性相近,习相远。”呀!在哪里读到的?是他的日记吗?不,多像我们两个啊!可是偏偏互相吸引……他把烟袋交给我保管了。是爱情的信物吗?不,他没有这样说……
横竖睡不着,我索性起了床,从包里拿出那个旱烟袋。憾憾说,这是他家的传家宝?大概有什么故事在里边吧?应该让他讲讲。我对他的了解还太少。我们根本没有在一起谈话的机会。
“妈妈!”憾憾突然坐起来,叫了我一声,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连忙藏起旱烟袋。
“你给何叔叔缝了个烟荷包?”
天呀!她没睡,什么都看清了。
“睡吧!多管闲事!明天又叫不醒了!”我装出严肃的样子,对她说。
“好好!不多管闲事。妈妈,不要让何叔叔抽烟了啊!要生癌的!”她诡秘地对我笑笑,又躺了下去。我也赶紧把旱烟袋锁进抽屉,躺了下去。
那天梦里那个骑马的大汉好像就是他!是不是呢?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那个叫他的人,声音也像是我所熟悉的。是谁呢?是谁呢……眼皮发涩,脑袋发昏。不要再想了吧!
我不再想。然而眼前却出现了奇怪的景象,经历了一些奇特的事情。事后,才知道是一场梦。我看看身边的憾憾,她睡得正香。我摸摸她的脸,轻声地对她说:“憾憾,你作梦了吗?妈妈作了一个奇特的梦!”
我不相信谶纬神学,一点也不相信。但是每一次作过梦之后,特别是比较奇特的梦,我都要想得很久很久。想从中悟出一点意义,弄清它预示什么。就像我爷爷看到自然界的变异就联想到我们一家人的命运一样。我对人讲出来的梦都比较完整,完全不像弗洛伊德所分析的那些梦,没头没脑,支离破碎。因为我把梦加工过了。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中,我一点一点回忆着刚刚做完的梦。模糊的地方,我把它勾勒得清楚一点;断裂的地方,我加以连接和修补。
对今天的梦,我更是想得很多,很久。因此它也就愈加奇特和完整了。我索性爬起来,作个文字记录。
我的梦
我和他住的城市里突然发生了一场奇怪的流行病。病人都像疯子一样,把自己家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一件一件地扔到地上,有的甚至放把火烧掉。东西扔完,就剖开自己的胸膛,像外科医生那样检查起自己的五脏六腑来。样子实在古怪:有的将自己的心捧在手上,伤心地哭着,数说着;有的剪断自己的肠子,让食物直通肛门,说这样可以免去许多周折;有的把心肝肺腑全扔掉喂狗,换了一副塑料的心肠,笑嘻嘻地满街乱串,见什么就吃什么,虽然全都原封不动地排泄了出来,却大叫大嚷着:“今天才算放开肚子吃了个够!”
全市的传染病专家都集中起来,研究了上千个病例,发现这是一种精神传染病,病的起因在于气候的突然转暖。一部分冷冻的神经突然复苏,对人的精神刺激太猛。健康的人们忧虑又伤心。他们烧香祷告:天呀,再寒冷起来吧!地呀,再结起冰来吧!不要毁了我们这座城市。我们,对于寒冷早已习惯了。
祷告和医治一样无效。传染病蔓延着。
我和他(他是谁,我不认识。他与我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但是,我和他已经共同生活了许多年,我事事都听他的。)至今还属于健康的人。为了躲避传染,我们已经关紧门窗、断交绝游十多天了。他一天拉着我做三次祷告:“天寒地冻,百病不生。冰融地暖,疾病传染。天呀,再寒冷起来吧!地呀,再结起冰来吧!阿门!”他一定要我跪着祷告,不然就会不灵。
我对这祷告实在厌倦。小时候,我倒是常常喜欢给大人下跪、磕头,讨几个赏钱,或者换几声称赞。可是有一年春节,我磕头磕厌了,磕怕了。一家几代人坐在堂屋里,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叔祖父、叔祖母,伯父、伯母,父、母,叔父母、姑姑们,哥哥、姐姐们。我最小。大家一辈一辈地轮着叩头、跪拜。
一个一个地叩头、跪拜。嘴里还要说着“给父亲拜年,给母亲拜年,给……拜年”。一代一代、一个一个地磕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天。最后轮上我磕头了。我要磕的头最多。没有一个人要给我磕头。看着满屋子男女老幼都眼睁睁地等着我的“头”,心里已经发毛。但我还是两膝一屈,跪了下去:“给曾祖父拜年,给曾祖母拜年,给祖父拜年,给……”跪下,站起,作揖;再跪下,再站起,再作揖。“给叔父拜年,给婶婶拜年……”
膝盖发软了。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我的“头”。我想了个办法,学男人们见面行礼的样子,把双拳一抱:“给姑姑、哥哥、姐姐们拜年!”
“哈哈哈!”一阵笑声。之后,父亲发话了:“不行,小悦,不行!不能马虎,一个一个地拜!”
没办法,我只好一个一个地拜。拜完了姑姑,拜哥哥。拜完了哥哥,拜姐姐。我有四个姐姐。最小的姐姐比我大一岁,平时总和我抢东西吃。今天,也得给她磕头。可是,一看见她得意的样子,我就不想磕了,反而刮了刮自己的脸皮,说她不知羞。她“哇”的一声哭了。父亲又责备我了:“小悦,就你不听话,给小姐姐补一个头!”我补了一个“头”,流着眼泪跪下去,站起来的时候,就放声地哭了。
从那以后,我怕磕头。好在后来解放了,磕头的礼也免掉了。可是他总是变着法儿叫我下跪,祷告。我只能跟着他这样做。
我感到闷热难受。他不许我脱衣服,说是要伤风的。我几次要开窗通风,也都被他阻止了。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走到窗前,把脸贴在有点阴凉的玻璃上,朝大街上看。
“街上扔下了那么多东西!他们究竟扔下了什么呢?你!我们去看看吧!”我对他说。我一直称他为“你”。
“不行!”他断然地说。
我转动了一下眼珠,想出了一个主意,调皮地朝他笑着说:“你!你看那里,好像是一件闪光的皮袄,过去花钱也买不到的。你不是说要爱惜东西吗?我去拾来给你穿吧!”
“是吗?”他不由得把脸凑了过来。“是一件皮袄。天还是要冷的,这些疯子!好,你去拾来,顺便再拣点别的,我们来研究研究。快去快回,不要与任何人接触。”
“好咧!”我欢快地答应一声,拎了两只他递过来的特大旅行包跑了出去。
外面又亮又热,我想脱掉衣服好好地玩玩。可是他的脸正贴在玻璃上朝我看着。我不敢放肆,就顺手抢着身边的东西,不一会儿,就拖着满满两个大包回来了。门依然关得死死的。
我和他一样一样地检点拾来的东西:各种尺寸的帽子——可以给自己戴,也可以给别人戴。各种材料做的拐杖——可以拄着爬高,也可以用来打人。皮袄。大褂。外套。
睡袋。披风。这里天冷,人们这类衣服最多。木鱼。本本。
窝窝头。麦乳精。窄腰小皮鞋。有色眼镜……
我掏一件外套的口袋,触到一个硬如核桃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吓了我一大跳。竟是一颗人心!我叫道:“心!你!一颗心!”
他也吓了一跳,忙从我手里接过那东西,仔细观察了一会,笑着对我说:“胆子真小!没看见是一颗死心?已经枯萎变色了!”
我并不因为心是死的而减少恐惧。我想弄清楚这是谁的心,以及我得到这颗心预示着什么。我翻来覆去地研究那一件外套。突然,我的手像触了电似地缩了回来,丢掉了那件外套。因为我认出这是何荆夫的外套,那年他到我们家里来找我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件外套。
“这是何荆夫的外套,何荆夫的心!”我对他说,心里十分难受。
他接过那件外套仔细看看,脸色也变了。“是何荆夫的。”
他点点头说。他知道我对何荆夫的感情。
我还记得,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的晚上,何荆夫问到我家里,要见我。可是他不肯,说何荆夫是妖怪,要把我吃掉。
他把我推到里边一间屋里藏起来,说我不在家,即使在家也不会愿意见他。我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何荆夫的眼里流露出极度的失望和悲哀,他大声地对着那道把我们隔开的墙说:“孙悦,你真的不想见我吗?那么,肯接受我的一件礼物吗?”
我正想答应,听见门上重重地响了两声,这是不许我开口的暗号,我便不敢吭声。他操起一根拐杖吓唬何荆夫:“你还不出去吗?我这一杖下去能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何荆夫被赶跑了,我没有去帮助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他。想到这些,我问: “你!当时何荆夫要送给我的是什么礼物呢?”
他迟疑了一下对我说:“就是这颗心。不过当时是活的。
在门外,他把这颗心硬塞到我手里,我顺手又把它装进他的外套里了。现在不知道他在哪里,这件外套又怎么会扔到这里来。”
“何荆夫肯定死了!这颗心也死了!都是我的罪过!”我捧着这颗心,一边哭泣,一边对自己说。
我的眼泪滴在那颗心上。我感到它在我手里蠕动了一下,心里也像触电似的震颤起来。我连忙注意看这颗心。奇怪,刚刚还是枯萎发黑的,现在却晶莹透亮了。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好像要从喉咙口冲出来,与手里的那颗心相融合。
我惊恐地“啊!”了一声。
他听见我叫,看着我。我把手伸到他面前。他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黄得透亮了。他叫喊: “孙悦!快!把它扔到窗外去!说不定就是这颗心带来的传染病。现在它要来害我们了。它恨我们呀!”
我对他的话已经不大要听了。我仍然捧着那颗心愣在那里。突然,它一闪一闪,像发报机一样发出了信息,只有我能听懂的信息:“不,我不恨你们。我谁也不恨。孙悦,吞下我吧!我本来属于你。”
我把心凑近嘴唇。他见了,发疯一样冲过来要抢那颗心。
可是晚了!它一下子跳进了我的嘴巴,我把它咽了下去。
“孙悦得了传染病!”他一声惊叫,同时伸手抓我。
我的力气突然大了起来,轻轻一摆手,就挣脱了他。我朝自己房间走去,找到一把切水果的小刀,不锈钢的。我轻轻地划开自己的胸膛……
“孙悦得了传染病!”他叫得更响了。我看他才是病人,神经错乱。我检查自己的心,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掏出自己的心,仔细看看,心尖上有一处缺损了,又蒙上了不少灰尘。我把它在水笼头下冲了冲,干净了。“缺损的怎么办呢?”我问。“放进来,它会自然长好的。”何荆夫的心说。我把心又放进了胸膛。没有留下任何伤痕。我嘻嘻笑着对他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来,我也把你的心洗洗吧!”我把水果刀对着他。
他的眼都吓直了:“怎么,你要叫人家都知道,我是没有心的吗?你一点情义都不讲了?”
我大吃一惊:“你的心呢?”
“那天何荆夫的心血淋淋的,叫我好难受,当天晚上,我呕了一阵,呕出了半块心。”他嘟嚷着说。
“那还有一半呢?”我可怜起他来。
“还有一半,我那一次泻肚子泻出来了。”他的声音低得听不见。
“那又为什么呢?”我问。
“我吃得太多、太杂了。”他回答我,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这么多年,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这种神色。我更可怜他了: “你不觉得那个地方空虚吗?”
“不,一点也不空虚,我装进了别的东西。不信你摸摸,实实在在的。”
我用手摸摸:实实在在,硬硬绷绷。啊,原来这么些年来我跟从一个没有心的人!我怎么会和他共同生活的呢? “好了!我们该分手了!我不能与一个没有心的人在一起。要么,我把何荆夫的心吐给你?”我对他说。
“你疯了!我会要他的心?”
可是,刚刚叫了这一句,他就像被魔法镇住了一样,睁大眼睛看着我,嘴也张得大大的,上嘴唇碰到了鼻梁。好像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奇迹。我走到穿衣镜前去照照。啊!我的容貌变了。鬓边的白发不见了,眼角的皱纹消失了,青春重又回到了我身上。更为奇特的是,我的心口闪闪发光,像佩戴了一枚光芒四射的徽章。这是由于我吞下那颗心吗? 我也惊呆了。
“孙悦得了传染病!”他如梦方醒似的,大叫了一声。我连忙捂住自己的头发,怕人家看见了,说我是染的。
“孙悦得了传染病!”这一声是谁叫的?好像是个女人。
我连忙捡起一块面纱,罩住自己的脸,怕人家看见了,以为我施了脂粉。
“孙悦得了传染病!”“孙悦得了传染病!”各种各样的声音一起叫起来,而且伴随着脚步声。我吓得用手捂住胸口那发亮的地方。
人们围在窗口,像我们小时候看疯子一样地看着我。讥讽混杂着怜悯,恐吓配合着防范。
他向众人诉说着我发病的经过,好像只用了一句话,可惜我听不懂。
“祸根就是她吞下去的那颗心,把它挖出来!”他突然把手指向我,恶狠狠地说。
人们从窗口、门缝里挤进来,都是健康的人。他们一起叫:“挖出来!把那颗心挖出来!”“可以作徽章呢!”“我要徽章!”“我要!”
一把削水果的不锈钢刀向我胸前刺来。就是我刚才用的那把刀吗?我本能地向旁边一跳,躲了过去。我向上一跃,顶穿房顶,冲出了房屋,站在房顶上。有人追上来。有人要掀房顶。
我命令自己:“起飞!”同时用双脚一蹬房顶,飞了起来。
我是会飞的。从剑侠小说里学会的飞行术。可是今天飞得太低。各种各样的建筑物老碰着我的脚。绕来绕去,速度又太慢。
累,累极了。越来越往下降,脚底板擦着地皮了。我沮丧地想:“完了。只能让他们挖去这颗心了。”但是我立即明白过来:“这只是一场梦。在梦里人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于是我给自己下命令:“往高处飞!越过一切障碍,飞到九天之上!”
可是不行,我拼命用脚蹬地,还是飞不高。
我准备束手待缚了。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xxx,孙悦来了!”
我心里一喜,两脚腾空,轻快地飞起来了。胸前那一块地方更加闪亮。我想,我将变成一颗小小的卫星,在这辽阔的宇宙里邀游一阵。有一天,我也会像何荆夫在长城上看见的那颗流星一样,陨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宇宙将永远辽阔,大地也将永远静谧……
醒来的时候,我努力思考两个问题:一,“他”是谁?是许恒忠?赵振环?奚流?吴春?……我数遍了所有认识的人,都不像。因为无论如何,我想不出他的年龄、性别、相貌和职业。真怪呀!二,这个梦预示着什么?我与何荆夫是结合好呢,还是不结合好?从梦的结局看,好像是结合的。但是,按我爷爷释梦的方法,梦与现实正好相反。如,梦见生是死,梦见死是生。那么,梦见合,自然是分了。
梦里没有出汗,现在倒出汗了。
“妈妈,我做了一个梦。”憾憾朝我身边靠过来,声音很愉快,“何叔叔出院了!何叔叔到我家里来了!”
又是这样的梦!我闭着眼装睡,不去和憾憾说话。她也爱缠着我释梦。可是有些梦还是不释好。
人啊,人!十五
小说家:同学不尽同路,殊途未必同归。
小序:x年x月x日,原c城大学中文系五九、六0届毕业生何荆夫、孙悦、许恒忠、吴春、李洁、苏秀珍以及号称“小说家”的我,在c城大学教工宿舍三幢一0二室孙悦的家里相聚。这是一次历史性的会见,值得大书特书。每个人都是典型。每个人的经历都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可是,中国像他们这样的人,少说也有几亿。倘使都要把自己的经历见闻写成小说,再办一万个出版社也不够。而且当代的读者要用去多少时间!后代的历史学家又会增加多少麻烦!文艺讲究概括,历史崇尚简约。所以,大家公推我对此次会见作一次综合性的报道。报道要求:恪守写真实的原则;充分发挥小说家的描述专长;体例应求新颖,文笔务必酣畅;文贵有“我”,褒贬随意,但务须公正直率,严禁春秋笔法。
笔者号称小说家,实则是不生蛋的母鸡。四十大几的人了,小说只发表了一篇。幸者“发”逢其时,一举成名,加入了作家协会,小说家之名由是得之。故,作家与否,不在于“作”与不“作”,“作”得如何,而在于是否有机会入“会”即入“家”也。此题外之话,当即带住。
笔者自知心愚笔拙,但同学之情义难却。水平有限,错误在所难免。文责自负,不求诸兄包涵。是为序。“小说家”章立早x月x日
上午九点开始,同学们都陆陆续续来到孙悦家里。几个女同学先来,早把饭菜做好。所以十点半钟一过,大家就在饭桌上就座了。
按下苏秀珍不表,且说吴春。吴春是和何荆夫一起来的,他就住在何荆夫的宿舍里。他一到,就把鞋子一脱上床坐了。菜一端上来,他就拿起筷子夹一块肥肉塞到嘴里。所以,还没开饭,他的嘴已经油乎乎的了。他听了苏秀珍的话,放下筷子,对苏秀珍说:“小苏,远水不解近渴,咱们还是只顾眼前吧!”他把脸转向大家:“酒家在乡下蹲得闷气,想出来散散心,不料老同学们热烈响应,叫我十分感动。昨夜,我和老何谈了一夜,想送给大家一个见面礼。结果胡乱凑成散曲一首……”
许恒忠一听乐得叫道:“好哇,吴春!你本来就是著名的‘闺阁诗人’么!”
“闺阁诗人”四个字把大家引笑了,连李洁都笑得前俯后仰。一个个一边笑,一边指着吴春叫“大姑娘”,“大姑娘”。孙悦笑道:“你们尽量出洋相吧,幸亏我们憾憾在学校里吃午饭。人家是老猫不在家,小猫上篱笆。我们倒好,小猫不在家,老猫乱哇哇。”
何荆夫推推吴春的肩头说:“别管她老猫小猫的,把你的散曲拿出来吧。”
吴春点点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的纸片,慢慢地打开,交给孙悦说:“发挥一下你的艺术天才吧!”孙悦接过纸片从头看了一遍,笑着说:“哎哟,这个大姑娘!这是什么鬼散曲?我不念,别折了我的嗓子,砸了我的牌子。”
几位男同学一听,一齐来抢着念。不料吴春早把纸抓在自己手里,叫嚷道:“你们不要见荣誉就抢,见困难就让。俺自己念!俺自己念!”他是浙江人,一口南方官话,把个“俺”字念得怪里怪气,又引起大家的哄笑。他等大家的笑声停了,竭力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摹拟着我们大家熟悉的教元曲的老师的姿态,用手抓抓头皮,闭上眼睛,轻轻晃动着脑袋,说道:“听了——”
同学们都强忍住笑。只听他一字一板、拖腔拖调地吟唱道:
“说你我曾同窗?甚荒唐!那一个头戴乌纱俏模样,这一个监牢里养得须发长。她的夫务农,你女士经商。我曾经骑马扛枪,他也曾引车卖浆。是什么高等学府,能培养这千行百业的状元郎?休提同窗,体提同窗。仔细地剔除鬓边霜,小心儿养育儿女行。且将这大肉尽吃,美酒尽尝,莫辜负人生一场。快动手呀么兄弟,快动手呀么姐妹,今日一别,啥年月才能重聚一堂?”
吴春吟读开头几句的时候,大家听一句、笑一句,同时指着同伴们说:“说你!”“说你了!”可是听到后来,都不笑了。吟读到“仔细地剔除鬓边霜,小心儿养育儿女行”的时候,吴春的嗓音哽咽,连咳了数声,两位多愁善感的女士抹起眼泪来。吴春吟读完了,大家还沉浸在感伤的情绪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说话。吴春连喝了两杯酒,眼睛仍然半睁半闭。
许恒忠觉得气闷,叫了一声:“吴春!”吴春忙把耳朵转向他。“吴春,你这散曲什么牌子,什么题呀?”吴春睁开眼睛看看大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正像我们的生活,限不了牌子也限不了题。二十年前,有谁能想到,我们走过的生活道路会是如此的不同呢?我们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道路竖个牌子出个题吗?就说我吧,欢欢喜喜报名到了西藏,满以为去为藏胞培养下一代的,谁知却到边境界上做了一名武工人员。骑马扛枪,出生入死,一干就是十年。枪子儿有眼,没有打死我。我倒爱上了那个地方。可是身体垮了,不得不回到家乡过着半休养的生活。”
一位同学问:“听说你的小日子过得很不错?”
“不错!”吴春把大腿一拍,又恢复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要不要我给你们讲讲我的罗曼蒂克?”
真够浪漫的。吴春从西藏病退回来的时候还是光棍一条,而他的寡妇母亲已经去世。原单位的领导想到他回乡以后生活困难,给他开了一封特殊介绍信:“今有吴春同志回乡病休,请尽量安排轻便工作,并协助解决婚姻问题……”吴春老老实实地把这封介绍信交给家乡的公社党委。一切如愿以偿:他被安排在公社做文书工作,愿干就干,不愿干就在家里休养。另外,公社一位妇女干部帮助他在一个星期内建立了一个家庭。
“一个星期!”所有的同学都表示惊讶。孙悦简直不相信。她一再问何荆夫:“是真的?老何!”何荆夫对她笑笑,然后点点头。她还想向他说什么,但看到他在注视着自己,便把目光转向别处,不说了。我觉得今天他们的情状是叫人高兴的。
“乖乖!真有你的,大姑娘!怎么样,老婆特别漂亮,一见钟情了吧?”苏秀珍问。表情比语调更夸张。
吴春哈哈大笑:“小苏,我已经不是什么知识分子,不懂得什么钟情不钟情。这一辈子除了我的母亲,我没爱上过谁,也没被谁爱过。我需要有人照顾我的生活,我的不利条件是身体垮了,我的有利条件是在边疆存起了几个钱,而且工资也不算低。这一切没见面就说得一清二楚。她也是冲着这样的条件来的。她的家庭经济困难,兄弟姐妹多,嫁给我这么个有点钱的‘独苗’不是正好吗?至于感情,我只知道我看着她还顺眼,她看见我也不讨厌。这就成了。还有什么需要多谈的?不是一见钟情也可以说是一见定终身。”
各人体味着吴春的话,没有人笑。
“你们合得来?”孙悦担心地问。
“有什么合不来的?她是公社卫生院护士,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她忙她的家务,我喝我的酒。她不许我喝酒,说我这身体一喝酒就送命。我才不怕,枪子儿都没把我消灭,还怕酒吗?我对她说:‘就是床面前放好了棺材,明天就送殡,老子今天还是要喝酒!你就别管了吧!’她也就不再管我。这不,我也没让酒精杀死。当然,我们不像你们知识分子,两口子常常坐在花前月下,谈论什么爱情。不过,我已经很满足。我想,我吴春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一儿一女,也算是不虚度此生了。”
孙悦叹口气说:“现在你的身体还可以吗?要是行,要求归队吧!”
吴春连忙摆手笑着说:“归队?我的队在哪里?大学里学的那点东西早就忘得精光。我还是老老实实在乡下呆着吧,何必扛着空招牌,占个实位置呢?对国家不利,自己心里也不安。在乡下,只要不去得罪那些地头蛇,倒也清闲自在。问了,就来看看你们……”他把脸一抹,不说下去了。
我接着他的话说:“真的,要说归队,我们在座的学非所用的还真不少。不过要归队也真难呀,各有各的具体情况。”我自己算不算学以致用了呢?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在文化局当秘书。起草报告、审查节目、写会议简报……忙得不可开交。不是瞎吹,我比局长还忙。有时候,我这样设想:要是我和局长调个位置,嘿!我一定轻松得多,而我们的局长也一定会一筹莫展。当然,这是乱想,我们局长三八年就参加革命,而我到四0年才生下来。我曾经写过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叫(谁是局长?),可是读者只有我一个人,我不敢拿出去。我怕被说成影射攻击领导,弄得不好,还会戴上“野心家”的帽子。而我知道自己是毫无野心的。我的行动准则是:只要有两个人一起工作,我就服从那个人的领导。可是天下的能人多得很,为什么用人一定要唯“资”、唯亲,而不唯贤、唯能呢?
苏秀珍突然把筷子往我脸上一指,打断了我的思绪:“小说家,你这句话说得还在理。我们中国人就喜欢一窝蜂,说知识分子归队,就都要求归队。我就不凑这个热闹,革命工作需要嘛!”
这个苏秀珍,多会唱高调。她当然不想归队,因为她对文学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对她来说,她现在的地位是任何“家”都不如的。
苏秀珍的家庭出身很不错。可就是不爱学习。在班里,她是学习最差的一个,精力都花在打扮上了。毕业分配时,本来要把她分到部队工作,她哭着闹着不肯去,说是受不了“铁的纪律”。她要求回山东老家,说是她的未婚夫在那里。半路里杀出个“未婚夫”,真叫人惊奇。原来就在上学期回家过春节的时候,认识了她那个县的宣传部长,并且“一见钟情”了。她的要求被批准。她一到家乡就结了婚,在县委宣传部当了一名特殊的“干事”,不久就入了党。她都十分及时地向我们这些老同学报道了她的这些开心事。
“文化大革命”期间,她到c城来过几次,都来找过我。因为我始终没有“靠边站”。局长没有不需要秘书的时候。每一次,她都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我曾开玩笑地对她说过:“你呀,是人物!早晚我要以你为主角写一篇小说。”她高兴地叫起来:“是吗?我是一个人物?你写,我支持。可别忘了三突出啊!”难怪,我这个人不会坦率地把意见告诉人家,苏秀珍不知道我看中了她什么。今年春天,我心血来潮,真想动手写了。题目很别致:(我说,你真是个人物!)可是文艺界开展了歌颂和暴露的讨论,我搁笔了。我知道,我暴露的只是县一级的小局长,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是,卷进什么思潮总不安全,我还是小心一点好。我是一个没有勇气的人,所以我也是个没有出息的人。今天,我倒可以假公济私一下,借此机会,把这个苏秀珍留给我的印象统统写出来,让同学们看一看,也算我完成了一件宿愿。这也算是理想的“虚拟的实现”吧!老同学们了解我,他们不会抓我的辫子的。
苏秀珍第一次来c城,是一九七一年。她找到我,要我给她弄戏票看戏。她对我说:“运动开始的时候,我们老头子靠了边,我也跟着倒霉。现在好了,老头子解放了,到县委宣传部当副部长。部长是个造反派,我中学的同学,和我是好朋友。我到一个中学去了,当政工组组长。这次是来外调的。权不大,但可以到处走走,很舒服。”我看着她,倒确实是一副满舒服的样子。人已开始发胖。穿着也很讲究。我告诉她,孙悦离婚了,很痛苦,要她去看看孙悦。她听了把巴掌一拍说:
“我一点也不势利!一来c城就去看她了。这个孙悦,咋搞得那么穷酸啊!而且一点也不社会!”
“不社会”这个词儿把我弄懵了,我问她什么意思。她把嘴一撇:“装相!你会不懂?跟着社会走湃!小章,跟你掏句心里话吧,下面已经烂了!烂透了!不跟着走只有吃亏。我不管,人家捞我也捞。你到我家里去看看,啥没有?哪像孙悦,还死守着她的原则不放哩!我好心好意给她介绍在c城的两位朋友,她连饭都不留!”
“那你是很社会的了!”我这样刺了她一句。我当面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够尖锐的了。可是她仍然误会了我的意思,高兴地说:“练出来了!我们老头子没本事,有本事早就安排上好位置了。也用不着我这个女人到处跑了。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谁不靠老婆出头露面拉关系?”
这个苏秀珍,身上散发出一种什么味儿啊!她还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吗?她走后,我这样想。
苏秀珍第二次来c城,是一九七五年秋天。她已经是县教育局副局长了。她叫自己的丈夫为“我们部长”。我问她那个“造反派部长”呢,她鄙夷地说:“下去了。这小子不是玩意儿,当时批我们老头子批得好苦!好,乱搞女人,被人家当场抓住,到干校劳动去了。不过看样子,还会给他个小官当当,新干部嘛!”我问她:“还要我弄戏票吗?”她连忙摆手:“不要不要。天天有人送戏票、请吃饭,累也累死了。”我问:“都是下放知青的家长请你吧?”她回答:“那当然。不是他们还有谁?”
“你还是谨慎一点好,吃一顿饭就等于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上一根绳索,说不定哪天要算帐的2”我劝她。
“我的老同学咧!你当我是傻瓜?我心里有数。反正后门大家开,不是我一个。我既不拉后,也不靠前。顺着大流往前走。一看见前面有人撞墙,咱就立即往后转。保证当不了典型。我抓过运动,都是抓典型么!”
我对她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也算有了一技之长了。这一技还是有用的。我这个须眉男子,自愧不如这个“娥眉”。
“四人帮”粉碎以后,我想到过苏秀珍,猜度过她的处境。各种情况都想到了,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更加威风地出现在我面前
“好了!‘四人帮’垮了!那帮混小子都下去了!我们老头子当了县委副书记。我调到外贸局当局长了。以后要皮鞋找我,我们有工厂专门生产出口皮鞋!”
这就是她的“革命需要”,她还要归个什么队呢?
“你女士经商么!”吴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对!而且刚刚从内贸转到外贸,生意越做越兴旺了!”我接了一句。她已经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商人。她身上的知识分子气味已经完全没有了。
苏秀珍的筷子又一次点到我的额头:“你少刻薄,黑笔杆子!你当我不知道你的老底?当秘书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真想再给她几句,可是一下子想不起词儿来,只能气愤地把她的筷子拨了过去。
孙悦见我们两人都有点恼了,就出来劝解道:“何必呢?大家都是难得碰面的。”
这时候,我想起了我应该这样说:“笔杆子不如秤杆子。秤杆子永远金黄,不会变黑!”可是还没等我开口,苏秀珍又开腔了:“是嘛!都是老同学。我大老远地来看望你们……”
这一下,我的思想突然敏锐起来。我连忙插嘴说:“你是来拔牙的!还想来看看女人是不是都穿了旗袍?机关是不是每周都开跳舞会!”
几个同学笑了起来。苏秀珍第三次对我举起筷子。我准备针锋相对了。幸亏何荆夫用筷子把它挡了回去。他笑着对苏秀珍说:“好了,小苏!对于生活的道路,我们在这里只可能互相了解而不可能互相影响,更不能互相干涉。你的主角已经唱够了,让别的同学谈谈吧!”
吴春马上赞同说:“这里还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乡下人呢!小李,你这个大学生和农民结婚,怎么没给你登报呢?”
小李叫李洁。大学毕业以后积极报名到农村去当乡村女教师,弄得男朋友也跟她吹了。一九六四年,我们在她所在的那个省的省报上看到过有关她的报道,她成了模范教师,深受农民的欢迎。可是这些年来,再也得不到她的消息了。这一次真凑巧,她来c城参加一次中学语文教材会议,我们才知道,她已经与一个不识字的农民结了婚。当然不会给她登报,因为那时她已经是“黑标兵”了。
李洁向来不爱说话。在学校时,谁也不注意她。直到她坚决要求到农村去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她,大吃一惊。她居然会跑到主席台上,紧紧抱着话筒,再三再四地重复一句话:“我要求到农村,当乡村女教师!”她的男朋友是c城另一个大学的毕业生。他给我们系的领导写信要求照顾,把李洁留在c城。领导找她谈话,她还是那句话:“我要求到农村,当乡村女教师。我们是约好的,他变了。我不变。”她长得清秀干练,穿着整齐朴素,一看就是个为人师表的。她见同学们听了吴春的话都注意到她,有点不安,不住地用手去梳拢齐耳的短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趁这当儿,苏秀珍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小李也是打错了主意。”孙悦不满地拉拉她的衣襟,她才没有说下去。不料苏秀珍的话打开了李洁的言路。她坦率、文静地望着大家说:“我没有打错主意。我是农民的女儿。我读书就是要为农民服务。我知道农民的孩子上学有多艰难,能为他们做一点事,我也是高兴的。我一直走在这条路上,没有动摇过。我对自己是满意的。”
“为农民服务也用不着嫁给农民!你和你的丈夫有什么共同语言呢?”又是苏秀珍!我真讨厌她。她已经知道,李洁为什么作出这样的选择。一九六四年,李洁出了名后,与她同乡的一个青年军官热烈地追求她。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正当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李洁成了“牛鬼蛇神”。那位未婚夫怕影响自己的前途,与李清坚决划清了界限。从此,李洁下定决心嫁一个不当官、不识字的农民。可是苏秀珍好像什么都不懂!
孙悦愤怒地看了苏秀珍一眼,其他的同学也都以自己的方式表示了自己的不满。唯独李洁,还是那么平静。她笑笑说:“我自己选定了他。他在曾经追求过我的那位军官手下当过兵。后来复员了。那位军官回乡结婚的时候,请他去喝喜酒,他不去,跑到我的学校里闷坐了半天。我觉得他心地善良。而且,我们都了解农村,热爱农民。”
苏秀珍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但还是撒着嘴、摇摇头,作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李洁看见了,把眼睛看着她说:
“当然,我们的生活是有缺陷的。我的心里也常常感到难过。”
苏秀珍很有兴趣地瞪大两只眼睛。
“我们的文化生活很枯燥。我的两个孩子都看不到电影和戏剧。我的大男孩五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带他进城看电影。虽然我已经对他讲了什么是电影,他还是一看见特写镜头就害怕,三番两次催我回家。我叫他看下去,他竟然哭着说要撒尿。为了不影响别人,我只得带着他中途退场了。”
苏秀珍嘻嘻笑了:“乡下孩子都这样!”
李清的眼光闪烁了一下:“你觉得好笑吗?那天从城里往家里走的时候,我直想哭呢!我紧紧拉着儿子的手,感到对不起他。我在心里对他说:‘孩子,你真愚昧啊,这不能怪你,也不能怪妈妈啊!妈妈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代人摆脱这种愚昧才到农村来的。妈妈不后悔。’真的,我真的不后悔。”
李洁说完,又低下头,像个害羞的姑娘。孙悦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一个人有了理想,生活无论怎样艰苦,精神上都是安宁的。这也是一种幸福。”一个同学感叹地说。
“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许恒忠也在感叹。
“如果能够认准自己的追求是值得的,代价又算什么呢!”孙悦像在幻想中,说话像低吟。
何荆夫挨个儿看看几个说话的人,微笑着说:“想想真有趣。做学生的时候,我们谈起理想来总是兴高采烈,眉飞色舞,脸颊和眼睛一样发出光彩。可是现在谈起理想却是这副样子!神情黯淡,感慨万千。是理想贬值了,还是我们自己贬值了?”
“一起贬值了!”许恒忠立即回答说。
孙悦不以为然地看看许恒忠说:“我不这么看!真正的理想是不会贬值的。要么是空想、幻想。我们自己更不会贬值。要么自己抽去了身上的骨头。”
何荆夫看着孙悦微笑着,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孙悦的脸却红了。
许恒忠对孙悦看了看,含笑对她说:“小孙,你忘了,理想总带有空想的性质,甚至就是空想。至干你我之流的价值,也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决定的。”
孙悦固执地摇摇头说:“我不同意。”但好像又想不出什么道理来驳许恒忠。她迅速地向何荆夫瞥了一眼,像是求援。何荆夫立即放下端到唇边的酒杯,把话接了过去:
“老许的话也有道理。与现实相比,理想过于完美,因而也就不可能不带有空想的性质。但理想不等于空想。理想有科学依据。可以成为现实,也可以给人以物质力量。我始终信仰共产主义。”
“你在现实中看到共产主义了吗?”许恒忠讥消地问。
“看到了!尽管我在五十年代就受了委屈,但是从整个国家看,五十年代、六十年代还有不少值得怀念的东西。我们干部的状况,我们群众的精神面貌,都有新的理想的萌芽。这些是不能否定的!”
孙悦激动地接过一句:“我们都是在这种气氛的熏陶下长大的。”
“现在呢?”许恒忠对何荆夫和孙悦的一致似乎不大甘心,所以又追问了一句,而且讥消的意味从嘴角跳上眉梢了。
我对许恒忠这种态度有点不满,为何荆夫和孙悦帮腔说:“现在,我们发现了问题,着手解决问题。你总不能说,这样离开理想反而更远了吧!”
孙悦笑着夹了一筷子菜给我说:“给,奖赏!”
何荆夫看见许恒忠有点泄气,对他举起酒杯说:“来,老许,咱们干一杯!理想并不空洞呀!今天我就从李洁的追求中,从你对现实的不满中看到了理想。理想,它的本意就是这样:不断地改善现实,提高现实。束之高阁只供观赏的理想就是空想了。空想注定是要破灭的。”
许恒忠只是笑笑,没说话,举起杯与何荆夫碰了碰,抿了一口,就把杯子放下。在他身上,儒雅和酸腐紧紧纠缠在一起。所以有人欣赏他,又有人讨厌他。欣赏他的人说他好,讨厌他的人说他坏,他们在说明自己观点的时候,所举的例子却常常是一样的。
吴春对这类争论似乎不感兴趣,只顾吃喝。别人都先后放下碗筷,他还端着酒杯。想到他今天是主要客人,我就对大家说:“我们还是陪吴春干最后一杯吧!别空谈了!”不料吴春把酒杯一放,大声地说:“不,谈下去!老许,我要和你争论一点,就是我们的价值是不是可以由我们自己决定的问题。我认为,做人还是做鬼,我们自己可以决定。”
“你讲的是道德价值。”许恒忠辩论道。
“你讲的是什么价值呢?一个人不讲道德还做人干什么?我这些年在乡下,确实无所作为。但是我认为,作为一个人,我没有丧失或贬低自己的价值。”
“价值是要表现出来,要人承认的!”许恒忠驳他。
“是的!”吴春大叫一声。我们都以为他要发脾气了,一齐举杯说:“喝!喝!”可是他笑着摆摆手:“你们放心,我不会发酒疯。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
“那一年,我们乡下大旱。小麦苗出不齐。群众心里如火烧。正月初二,下了一场大雪,我正好在岳父家。一大早,有线广播里就传来了公社干部的话:‘快下地去,把沟沟洼洼里的雪都抬到麦地里去!’社员们一家家打开了门。我岳父家也开了门。已经有人下地了。可是,没有一家到大田去的!都把雪往自留地里抬。超征购把社员们搞苦了,只有自留地里收的粮才属于他们自己的。这不是农民的资本主义尾巴,而是农民的人本主义的肚子!岳父对我说:‘你是公社于部,又是党员,我们上大田去吧!’我说:‘不,也去自留地!’后来我受到公社领导的批评。可是农民夸我岳父找了个好女婿。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表现了价值,并得到了承认呢?”
“农民承认有什么用?公社领导不是批评你了吗?”许恒忠回答。
吴春还要说话,被何荆夫抢了过去:“你们的价值观念不同。吴春讲的是一个人作为人的价值;而老许讲的则是我们的市场价格。后者的确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决定的。可是我们追求的不应该是市场价格。”
吴春一拍大腿,叫道:“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许恒忠见何荆夫、吴春和孙悦三个人轮番与自己作战,自知抵挡不住,连忙休战,自下台阶。他笑着把手一拱说:“兄弟甘拜下风。我宣布,我已从理想主义者蜕变为现实主义者,而且病人膏育,不堪救药了。”
孙悦笑着追打一记:“现实主义与犬儒主义应有区别。”
许恒忠又是一拱手:“那我就是犬儒主义者。”
吴春哈哈大笑,拍打着许恒忠的肩膀说:“当年的反右英雄,今天怎么成了阿q了?”
许恒忠脸红了红,旋即笑着为自己解嘲:“毛主席语录二百六十三页: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哪一个阿q不是英雄变的?”
何荆夫大概不愿意提起反右使许恒忠难堪,所以来给许恒忠解围了。他说:“老许这些年也够苦的了。大家走过的路不同,但都有沉痛的教训可以吸取,这一点,我们都是一样的。”
刚才那一场争论,苏秀珍好不耐烦。开始她还勉强睁着眼,看看说话人。可是不一会儿,就再也睁不开眼了。她伏在桌上睡着了,这会儿刚刚醒。她听了何荆夫的话,提起了一点精神,一边打呵欠一边说:“真的,老许一个男人拖了个孩子也太苦了,应该再找一个。要不要我帮忙?”
我觉得刚才把她得罪得够了,现在想给她凑个热闹,便接过来说:“苏大姐要帮忙?我们这里有三个单身汉和单身女呢!”
何荆夫和孙悦一齐显得不自在起来。
苏秀珍来了劲,拍手打掌地说:“都包在我身上,怎么样?别看我不是此地人,人头可比你们熟!”
吴春连连摇头:“这可不是作外贸,你不要兜揽太多。老许你可以关心一下。至于老何和小孙,就不必费心了。”
苏秀珍好像恍然大悟,她像不认识一样,轮番地看何荆夫和孙悦,然后说:“你们二位谁还没有‘放下你的鞭子’呀?”
这一个玩笑开得太鲁莽,也太粗俗,大煞风景。孙悦的脸马上变了色,何荆夫也不吭声。细心的李洁站起来说:“一顿饭吃了几个小时,该收拾收拾了吧!”大家连忙站起来动手。李洁又拉住大家:“男同志们打扫打扫房间,喝茶谈心,洗洗涮涮的事,我们女同志去做吧!”我们几个男人齐声拥护,女同志们随即到厨房去了。
扫了地,我们就坐下吹牛皮了。吴春对何荆夫说:“老何,我真盼望着你们的好消息啊!”
我也对何荆夫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看孙悦对你还很有感情。”
何荆夫只是笑,不说一句话。许恒忠看看表站起来说:“天不早了,儿子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我先走一步吧。等一会,诸位到我家里去坐坐。”大家点头答应,他抬脚便走。
许恒忠刚到门口,又退了回来,慌慌张张地对大家说:“好像是赵振环来了!”我们几个人一起拥到门口,果然,赵振环来了!
人啊,人!十六
赵振环:为了找回我自己,我接受你们的审判。
没有想到一下子会遇到这么多老同学,我一时愣住了。我常常思念你们啊!每当想到孙悦,我就会联想到你们。特别是你,何荆夫!一九六二年,我代表自己和孙悦给你写了一封信:“我们结婚了,生活得十分幸福。我们希望你早日完成改造任务。也祝愿你幸福。”是这样写的。这些日子我想过多少遍了。这是冷酷的。傲慢的、可恶的信啊!那时候,你既是我的“情敌”,又是我的“阶级敌人”。然而我更看重前者。我对自己的胜利总是既高兴又担心的。因为我内心懂得,你比我有力。孙悦当时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姑娘,她只会受你的吸引,而不能与你匹配。可是再发展下去,我就毫无自信了。因此,我努力用感情牵引孙悦,扯断你与孙悦的联系。你想不到吧,后来我又自己扯断了自己牵系的红线,陷进了深深的污泥里……而现在,你和孙悦结合了吗?
我一个一个地打量他们,他们也打量我。我多么想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你们每一个人,可是你们的眼睛阻止了我。是我的突然到来使你们惊奇,是我的满头白发使你们感到陌生,还是你们鄙薄我的为人?为什么你们的眼神充满冷淡、疑虑、敌意,唯独没有热情?
何荆夫没有让我进屋,难道他还不是这里的主人?谁也不让我进屋,却拥着我离开屋子更远。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嘴里嗫嚅地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来看看孙悦和孩子……”谁也不理我。
他们终于站定了。这儿看不见孙悦的住处了。何荆夫首先向我伸出了手:“还认识我吧?”我迟疑地把他的手握了握说:“不知道你已经回到学校。你……”我还想问他成家了没有,但不敢说出口,我怕听到任何回答。许恒忠也对我伸过手,他比以前更瘦弱,但仍然是风流小生的派头。其他同学也把手伸给了我。可是吴春,却始终抱着膀子充满敌意地看着我。
我把手伸给他,叫声:“吴春!”他仍旧抱着膀子不动,冷冷地说:“我不与你握手。我正有话要对你说。我劝你不要打扰孙悦了,你把她害得还不够吗?老何,我去和孙悦打个招呼,就说我们先走了。你把这小子带到你那里。”
何荆夫不住在这里,他另外成家了?
吴春去了,何荆夫拉起我的手臂,温和地说:“走吧,我们不会吃掉你!”
我随着他们一起走。心里翻腾着各种滋味。我们曾经无数次手挽手走在校园里,想不到若干年以后会有这样的会见。自从离开孙悦,我就想象着老同学见面会怎么对待我。我害怕这一天,又企望着这一天。我千方百计地打听着他们的消息,小心翼翼地回避与他们见面。今天碰上了,是我自己送上门来的。我感到苦: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了。我也感到甜:我从他们的责备中看到,横在我和朋友们之间的壁垒开始塌陷……
“刚到吗?”一见面,许恒忠就好心地问了我一句。
我点点头。刚下火车我就到这里来了。我估计孙悦不会搬家,果然还住在这里。这间温馨的小屋,原是我的家,住着我们一家三口人。
“是出差来的,还是特地来的?”何荆夫问我,盯住我看。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什么也不能回答。一下子说不清楚啊!我是出差来的。又是特地来的。也可以说是偷着来的。
一个多月前,我和兰香分居了。我首先破坏了我们的约法三章,实在是忍耐不下去了。
事情还是与王胖子有关联。总编辑叫我写一篇文章,批评一个戏。我认为这是一个好戏,不肯写。总编辑生气了。他对我说:“好吧,我找别人去写。不过老赵,我觉得你应该加强组织观念。你在我们这里工作,我们就不能叫你做点事情吗?”这是什么话?凡是分内应做的事情,我什么没有做呢?难道在他领导的报社里工作一定要像当年的奴隶一样把全部自由都交给他吗?可是他却把自己驾驭别人的欲望叫做“组织观念”!我顶了他:“这不是我的分内事。我是记者。”他冷笑着说:“你倒很认真地划分内分外了。前几年你不是很随和吗?”想往政治上扣了!我才不在乎。我说:“在魔鬼当权的世界里,我不能要求做人的条件。在人的世界上,我当然要做一个人。”我给他留了一点面子,没有说:前几年你不是也很“随和”吗?你给江青写了几封检讨信,不过江青没有理睬你罢了!灵魂本来是准备出卖的,但是没有卖掉。既然如此,应该清洗一下落在灵魂上的灰尘才是,为什么反而夸耀起来了?
总编辑没有强迫我,但给我扣了一顶时兴的帽子:“民主个人主义者”。我查查它的出处,实在想不出我为什么应该戴上这顶帽子。随便说我什么主义吧,反正我不再写违心的文章了。我够了。
多少次了?我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今天写文章批判昨天的文章,而明天又来批判今天。认识我的人都问我:“你有几副嗓子?调门变得这么快!”我嘴里打着哈哈说:“嗓子只有一副,可是音域宽广,而且学会了多种发声方法,所以任何调门也拗折不了我的嗓子。”可是心里是什么滋味哟!每当这时我就想起电影《家》里高老太爷命令他的不肖儿子自打耳光的场面来:“打!自己打!”观众笑了,这个丑角!我也在扮演丑角。还有算帐的日子呢!交代主观动机,检查客观效果,挖掘思想根源,制定改正措施……每一次运动中都是这一套。每一次我都知道改不了的,永远改不了。果然检查的墨迹未干,我又“重犯”了。就这样,我慢慢地丧失了一个人民记者的责任感和光荣感,丧失了一个人的自尊和自信,我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工具,完全失去了我自己。
这教训还不够吗?违心的文章,我决不再写,就是不写。帽子总不比良心重吧?
三天后,报上登出了一篇文章,是批评那个戏的。署名晓旺,是王胖子。两天前他还对我说,这种差事摊到他头上,他也要拒绝!这个无耻的王胖子!我真不愿意对他正眼看一看!
好戏连台。王胖子文章见报后第三天,总编辑宣布:“王xx的表现很好,以实际行动改正了错误。根据党的一贯政策,让他回采访部工作,并恢复原来的职务——采访部主任。”王胖子又是我的顶头上司了。这倒也没啥,我虽然姓赵,却也不以“赵老太爷”自居,以为自己头上照着什么官星。孙悦的爷爷曾说我是“文曲星”,看来应验了。不是文人吗?而且笔也曲来路也曲。这位老爷子!他与我的父亲是我们镇子上两个有名的老古董。文坛与官场,同样不太平。我是离开这两个东西越远越好的。可是冯兰香——我只能这么叫她!她一天到晚向我嘀咕个没完:“到手的好差事叫人家拿去了。你就不能学学人家王胖子?”“主任这头衔我倒不爱,可是以后讲按劳付酬,主任硬是比一般记者拿的钱多。我不嫌钱烫手!”嘀咕你就嘀咕去,我丢给你两个耳朵,一个管进,一个管出。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又是打酒,又是买菜,把王胖子请到家里,请求他向总编辑推荐我当采访部的副主任!
就是那一天,我当着王胖子的面和冯兰香公开闹了一场,对王胖子也很不客气地说了一通。我搬到报社住了。
报社立即出现了关于我的各种舆论:翘尾巴。个人主义。嫉妒王胖子。要甩掉工人老婆。我不管这些,只顾埋头干活,空下来,搞点学术研究,也许,我终究要离开报社,到大学教书去。我可以教新闻学。
王胖子真是脸皮厚。他俨然一副领导的架子,一见面就拍我的肩膀:“老赵啊,群众的议论不要听!群众嘛!我从来不计较个人恩怨。我喜欢你这种倔脾气。知识分子嘛,是该有点个性。像我这样大小当个干部就不那么自由了!”我想啐他一脸!可是报社里竖着这样的牌子:“请勿随地吐痰”。
昨天,王胖子在报社宿舍里找到我,笑嘻嘻地说:“给你一件美差,到d地去采访一次。山明水秀的地方啊,可以散散心。而且d地离c城很近,高兴的话,你可以去c城看看自己的母校。路费,我给你报销!”
美差?我心里清楚,总编辑给我送鞋子了。质地很高,尺寸略小。这种领导,我太清楚了。多少是个业务上的内行,所以对于“才”倒是格外看重的。一方面,以千里马自居,另一方面,又以伯乐自居。可是不用多久,你就会发现:在“人才”听从他的调遣的时候,他是“爱才”的。因为这些“人才”可以作为他的资本,抬高他的身价。可是如果“人才”不那么驯服呢?他可就“忌才”了。因为,这时候,这些“人才”会遮掩了他的光毫。然而,可以顺便到c城去,这是真的,这叫我动心。我对王胖子说:“可以考虑。”
“考虑什么哇!老赵呀老赵,你是我们报社里一匹千里马呀!这趟差非你去不可哟!”
什么差事?肯定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采访。我是老记者了,这还不懂?我摆开王胖子正要拍到我肩膀上的手,对他说:“千里马,万里马,总归是马。马是给人骑的。”
“哈哈哈!精辟!独到!可以说是伯乐与千里马的关系的新释。伯乐识马、养马、爱马,归根到底是为了驭马。不让人驾驭的马,日行万里也没人爱呀!多好的一篇杂文题材!你写,我给你送给总编辑!”他的唾沫星子飞迸。
我又想“随地吐痰”了,但还是忍耐住了。我冷冷地对他说:“王主任,你完全听错了我的意思。我宁可作一个跛足而有心的人,不愿作一匹只知奔跑而无头脑的千里马。”
他愣了愣,又哈哈大笑地对我拍打起来:“好,好!有个性!我喜欢有个性的人。去不去呢,到d地?”
“去!”我答应了,当天夜里就动身。我没有直接去d地,而是先在c城下车了。这么做,我谁也不告诉。也不会找王胖子去报销车费的。
何荆夫见我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也不再问我什么了。
我们来到教工宿舍。何荆夫还是单身汉,不要问,一看房间的样子就知道了。我的心骤然紧张起来,说不清是怕还是愧。
“坐!”何荆夫客气地给我搬了一张凳子。我刚刚坐下,吴春回来了。他一回来,房间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因为他瞪着大眼看我的样子有点吓人。他的这双眼睛常常是同学们取笑的对象,太像女性了。水灵,温柔,又带点迷惘。可是现在,这双眼睛却如此锋利又如此粗野。我的心缩成一小团。他要于什么呢?何荆夫拉了他一把:“大姑娘,有话坐下谈,这样凶神恶煞干什么?”我听见“大姑娘”几个字,紧张的情绪立刻松弛了下来,微微笑了笑。我记起了以前的吴春,我们是同桌,是朋友,常常在一起谈心的。
“你还有脸笑吗?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你当初的山盟海誓算放屁吗?当着这些老同学的面,你就说说吧!”
我给吴春的吼声吓了一大跳。张大嘴巴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我没有想到,他一上来就对我提出这样的问题。许恒忠搬了一把椅子送到吴春跟前,硬把他接着坐下,劝他说:“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还提它干什么?先谈点别的吧!”其他同学也有表示赞成的。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是的,很久了。“还提它干什么?”不,我正是要“提它”。我就是为了“提它”而来的。“别的”我也想不到,谈不出。我对吴春说:
“吴春,你骂吧!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正是因为好多年听不到这样的痛骂,我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觉得我已经失去了自己。为了找回自己,我心甘情愿地接受你们的审判。骂吧,吴春!你就是打我,我也不会还手的。”
吴春把手在膝盖上一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可是我想说话,我有满肚子的话。我把凳子拉过来凑近吴春,对他说:
“记得吧,吴春!毕业分配的时候,我和几个同学拉着你,你扯着我的耳朵说:要是将来忘记把喜糖寄给我,我才要好好捶你!”
吴春“哼”了一声,我又说:
“你不止一次地说,你羡慕我,有这么美满的爱情。你说,‘爱情之星什么时候能照耀到我的头上?也许,我将在喜马拉雅山下找到我的爱情?’爱情,这不是我们常常谈起的话题吗?你谈你的向往,我谈我的陶醉。”
吴春看了我一眼,“嗯”了一声,又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我问:“我给你寄去了喜糖,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吴春又是大吼一声,但立即,他的声音就低了下去。“我在边境线上收到了你的喜糖,感到像自己结婚一样的甜蜜和幸福。你知道不知道,我正是从你们和成千上万人民的幸福中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的意义的。我常常想,我虽然放弃了我的文学专业,远离了我的家乡,可是我在保卫着我的祖国,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国土上再次燃起战火,我不愿意自己的同胞中再增加孤儿寡妇。我是寡妇的独生于,我母亲把我带大多么艰难啊!可是以后我才知道,除了战争和疾病,还有不少别的办法制造孤儿寡妇。办法之一,就是卑鄙的遗弃!”
“孙悦本来可以挑选比你更好的人。可是你却遗弃了她!你这个混小子!你这个混小子啊!我一看见孙悦,就想到自己的母亲。看见憾憾,就想到小时候的自己。我真想大哭一场呀,我!”
吴春哭了!放声地哭了!何荆夫猛然站起,拉了一条毛巾走了出去。他洗脸去了,回来的时候把毛巾递到吴春手里。我多想和吴春抱在一起哭,就像我们当年抱在一起笑一样。可是我流不出眼泪。我只觉得心痛。吴春的话像一柄大锤敲开了我心里的冰河,冰块横流,棱棱角角扎得人心痛啊!可是又有一丝滋润的甜味。冰块下流的是清凌凌的活水。
吴春把同学们的心都给哭乱了。好一阵,大家都不说话。几位同学难过地告别了,只剩下我们四个人:何荆夫、吴春、许恒忠和我。
许恒忠问我:“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我简单地回答:“我受到了应有的报应。”
三个人一起“啊”了一声,含义十分复杂,我一时辨别不清他们的意思。
“要是你现在生活得很愉快,你大概不会再想到孙悦和孩子了吧?”吴春又把大眼瞪住我问。
这很可能。但是问题在于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不可能生活得很愉快。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完全忘记了孙悦母女。这也正是我不愉快的原因呀!如果对眼前的生活感到愉快,那就说明原来的赵振环已经完全死去,当然也就不存在会不会想到孙悦母女的问题了。这种极为复杂的因果关系,叫我怎么说得清?我只能沉默。也可以理解为默认。
“你打算怎么办?你又离婚了吗?或者发生了其他的变异?”许恒忠问我,神色紧张。
“我没有什么打算。我们已经分居了。”我回答。
我确实考虑过离婚的可能。与冯兰香,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虽然我并不恨她。但是,我下不了决心,我还有个小环环。一个月来,每逢星期六,我就去幼儿园把环环接到报社,星期一早上再送她回幼儿园。我不止一次地试探她:“环环,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环环的回答总是:“喜欢爸爸,也喜欢妈妈。”这可以理解。冯兰香不是我的好妻子,却是环环的好妈妈。像所有的妈妈一样,冯兰香几乎把全部心思集中在女儿身上。吃什么有营养,穿什么好看,到哪里请老师教孩子跳舞,等等,她都比我考虑得周全。环环是我和她之间唯一的纽带了。
昨天动身前,我特地把环环从幼儿园带出来,到天津馆子去吃了一顿水饺。环环爱吃水饺。可是昨天,环环显得闷闷不乐,不大动嘴了。我问:“怎么不高兴啦?”她回答:“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呢?环环要爸爸回家去。”我说:“爸爸报社里忙呀!”她说:“妈妈对我讲了,你骗人。你不想要妈妈了,是吗?”我的心多沉啊!我仿佛见到了另一个环环。现在,这个环环叫憾憾了。我难道还要制造一个憾憾?不过,这样的生活怎么能过到头呢?环环可怜地缠着我:“爸爸,不要和妈妈分开。我要爸爸,也要妈妈。”我答应了。环环高兴地在我面颊上亲了又亲。现在,我又感到了这样的亲吻。
“不过,我和她已经又有了一个女孩。我很爱这个孩子。”我终于又作了这样的补充。
“那么你找孙悦干什么?”吴春硬邦邦地问,“求她宽恕?要与她破镜重圆?”
“破镜重圆?不。我只想让她了解我的现状,求她让我看看孩子。”我略微思索了一下,回答说。事实上,当然不这么简单。我想找回自己。我觉得只有在孙悦身上我才能看到过去的自己。如果能够破镜重圆,我会多么珍惜这一面镜子啊!可惜,这不可能。这可能吗?
“孙悦现在还是一个人?”我胆怯地问,看看何荆夫。
何荆夫的眉毛耸了耸,还没来得及开口,被吴春抢过了话头:“现在还是一个人,不久就是两个人了。”
“噢?新找的对象是谁?”我问,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你不用问了吧!反正这个人比你好。所以。你看你还有打搅孙悦的必要吗?”吴春又抢着说。
我沉默。必要?什么是必要呢?也许我到这里来,想到这里来,都没有必要。不管怎样,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我没有权利也没有必要让孙悦知道我现在对她的感情。可是,我强烈地希望见到她,向她倾诉。知道她即将结婚,我的希望反而更强烈了。我要永远、永远失去她了。永远、永远……
吴春站起来,走到我身边,用手臂勾住我的脖子:
“老赵,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我们都应该为别人想想。我邀请你到我们乡下去玩几天。那里有山有水,有鱼有虾。还有我这个老同学的友情。今天晚上就随我走,噢?”
许恒忠也说:“这倒是个很好的建议,老赵,去玩玩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艰难地点点头:“我走!”但是,我不愿意到吴春那里去,我到d地去。让过去的一切统统埋葬到土里去吧!从今以后,我一个老同学也不见,也不想。
“不!”一直没有说话的何荆夫突然说话了。他站起来对吴春说:“你的车票已经买好,就不要耽误了。老赵,我把他留下啦!”他又把脸转向我:“咱们应该好好谈谈啊!这么多年不见,又是在这种时刻相见!”
吴春和许恒忠都不再说话。我留下了。我不知道何荆夫为什么要把我留下,但我还是想留下。
人啊,人!十七
何荆夫:我的心一刻也不曾平静。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赵振环两个人了。我想应该先招呼他吃晚饭。可是他说他不想吃,无论如何也不想吃,我也不想吃。还有点苏打饼干,我把它拿出来,沏上两杯热茶。
“吃点吧!”我把饼干盒推到他面前。
他摇摇头向我伸出手说:“有烟吗?想抽一支烟。”
我把手向他背后的门上指了指,让他看那里挂着的一个纸牌子:“本人已戒烟,恕不以烟待客。”这是我从医院里出来后写的。我对憾憾说:“叔叔从今以后不抽烟了!”憾憾高兴地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妈妈喜欢你的旱烟袋,常常拿出来看。她以为我睡着了,我却是装睡呢!”这块牌子挂上去的时候,憾憾也在,她说,她一定告诉妈妈……
“我也戒了多少次了。可是一到心里不痛快的时候还是想抽。”赵振环看着牌子,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
“还是戒了吧!我看你的身体也不好。”我劝他。
“是呀,是要戒的。你就戒得这么彻底,一支存货也没有了吗?”他又一次向我伸出手。
“没有。我是吸旱烟的。”我说。
“旱烟也行。给我吸一袋。”他的手还伸着。
“可是旱烟袋……”我不想说了。
“也烧了?这又何必!”他惋惜地说。
“不是烧了,是由别人收管起来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我不想把事情说明,可是又想让他明白一点。
“是女朋友吗?”他缩回手,问我。
“……”我怔了一会儿,怎么回答呢?
“是吧?”他又追问了一句。
“是小朋友,憾憾。”我想,还是这样回答好。
“憾憾?”他的嘴角边的肌肉牵动了一下,既像哭又像笑,这把他端正的面容破坏了。他真是老多了。我简直不能想象,这就是当年和美丽的孙悦坐在一辆三轮车上的赵振环。
“是憾憾。就是你和孙悦的女儿。她有时到我这里来玩。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我竭力平静地说。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憾憾长得像孙悦,是吗?”
“基本上像孙悦,也有些地方像你。”
“是吗?憾憾和你谈起过我吗?她对我的印象很坏吧!”
“憾憾根本不愿意和别人谈起自己的爸爸。”我的回答几乎是粗鲁的。这个题目太叫人心烦意乱了。这么多天,我和憾憾之间建立起来的不同寻常的友情也使我更加烦恼。在心里,我已把自己当作她的爸爸了。可是,今天来了她的真爸爸,亲爸爸!我还和他坐在一起,谈论这样的话题!这叫人多难受阿!可是,我把他留下来,不正是要和他谈这个题目吗?
从看清站在我面前的是赵振环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一直没有平静过。在我和孙悦的距离正在缩短,我们的心正在靠近的时候,这个人的到来,会给孙悦、也就是给我带来什么呢?“不能让孙悦看见他!”这就是我在脑子里形成的第一个反应。是我首先抬步拥着他离开孙悦家门口的。可是现在却又是我把他留了下来。
他一直审慎地观察我和我的房间。我想缓和一些气氛,就问他:“不认识了,这么看着我?”
“又熟悉又陌生。”他回答,不自觉地抚抚自己的白头发。他老得这么厉害。
“这话说得很辩证。对你,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笑笑说。
“还是单身汉?”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床上。
“恐怕要组织一个独身主义者协会了。自任主席。”
“应该成个家。”
“应该的事情很多,可不一定都能做成。有很多必然的因素,又有很多偶然的因素……”我无法对他袒露心中的一切。我把他的到来当作偶然的因素。
他似乎领悟了什么,不再把问题继续谈下去,却又向我伸出手:“到哪里去讨两支烟来抽抽吧!这里住的同志有抽烟的吧?”他的嘴角又牵动了一下,现出了既像哭又像笑的神态。现在我才发现,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了。心里为他感到难受。我答应他说:“好吧,我去弄烟。”
我去小卖部买了一包烟递给他。他贪婪地抽起来,又把烟递给我:“也抽一支吧!偶一为之,下不为例。”“不,我不抽。”我拒绝了。
“我缺的就是你的这一份毅力。所以,我走了下坡路。”他吐着浓重的烟雾对我说。
“毅力是锻炼出来的,不是娘胎里带来的。”我说。
“我就锻炼不到你这个火候。”他说。
“因为你没有我这样的经历。”我说。
“这倒是。我算是什么样的经历呢?顺利的还是曲折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有人把我叫做幸运儿,可是我却感到自己十分不幸。”他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
真的,他的经历算什么样的经历呢?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做过运动的对象,也没有成为“积极的动力”。他一直像一个旁观者那样看着、跟着,好像一块无棱无角的石头,随着泥沙流淌,从不想自己选择一个停留的地方。一九五七年“反右”时,他满有理由狠狠斗我一下,这样,既可以表现自己的立场,又可以发泄私人的怨气。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他从来没有在批判我的会上发过言,也从来不贴一张大字报批判我。他总是躲着我。他在我心里形成了一个谜,也留下一些好感。然而,他却也感到了不幸。我承认,他确实不幸。可是,他的这种不幸是什么人造成的呢?
“我的父亲是个贫穷的知识分子,在乡下教了一辈子书。我从小就受到他的这种教育:读书人不要去沾政治的边。政治是可怕的,也是肮脏的。我照着他的话做了。可是,没有世外桃源。父亲在他那样的环境里也逃脱不了政治的袭击。‘文化大革命’中,他被当做‘封建遗老’游街示众,惊吓羞恼,一病不起。我呢,更是在政治的漩涡中。政治的种种可怕和肮脏我看得比父亲更多,更清楚。我往哪里去躲?家?我没有一个像样的家。于是,我用放浪形骸的方式来麻醉自己,安慰自己。结果,却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
“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他的话使我的心震动了一下。我想起了歌德的长诗《浮士德》中的浮士德的形象。生活在中世纪的窒息空气中的浮士德,希望享受最大的快乐,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想不到在今天,仍然有人做这种抵押,为了逃避政治的风雨。浮士德赎回了自己的灵魂,赵振环呢?
“魔鬼也许没有那么多装灵魂的瓶子,你还可以赎回自己的灵魂。你不是已经开始了吗?”我对他说。
“你是这样理解我的?”他熄灭香烟,急促地间。
“是的。不可能有别的理解。”我肯定地回答。
他站起来,激动地来回走着。嘴里不断地说:“人多么需要别人理解。多么需要别人理解啊!刚才,我还在猜度你,防备你。我以为你会嘲弄我,痛斥我。然后再赶走我。你是有权利这样做的。你知道,我想过千遍万遍了,你当时确实比我更了解孙悦。我却并不真正了解她。”
是的,我也想过千遍万遍了。与你相比,我更了解孙悦,因而也是更爱孙悦的。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懈地追求啊!但是,你却在这个时候来了,我不想把你赶走吗?想的!但是,我不能。我忘不了我们同学的日于,不忍心让你失望而归。这些,你能不能猜度到呢?我希望你能啊!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才制止了自己吸烟的念头。
“我只爱孙悦的美丽、聪明和温柔。孙悦属于我,我感到满足,骄傲。可是对于她身上最宝贵的东西,那种为一个崇高理想而献身的精神,对美好的未来热烈追求的精神,我一直并不喜欢,甚至要加以压抑的。然而,要是没有这一点精神,孙悦就不是孙悦了。我常想,幸亏结婚以后,我们分居两地,要不孙悦会感到痛苦,也会后悔她的选择。你说是吗,老何?”
是的,很可能。然而今天呢?他抓住了孙悦的灵魂,并且爱上这个灵魂了。我应该高兴。可是现在心里升腾起来的感情却正好相反。因为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赵振环是一个真正的“情敌”了。我应该把他留下来吗?吴春是为我着想的。留他的时候,我只把他当作一个遭遇到不幸的同学,一个愿意回头的浪子。我想到他会给孙悦带来一些感情上的纷扰,并没有想到他会给我造成现实的威胁。我后悔了。我喜欢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小说《怎么办?》,可是几位主人公对恋爱的态度,我始终持保留意见。爱情可以让来让去吗?可以不产生嫉妒吗?然而,难道我真的应该把他赶走?
“你为什么留下我来?”他突然停止走动,站在我面前问道。
“我原来是想让你见见孙悦和憾憾。”我回答。
“原来?那么现在呢?”他直视着我,嘴角的肌肉急速地牵动着。
我沉默。我真想对他说:“现在,我后悔了!”但是,我没有说,他的嘴角的肌肉牵动得我的心微微作痛,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坦率地告诉我,你现在和孙悦是什么关系?”他问,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他的神情十分复杂,期待、担心、恳切……
“这对你有什么关系?你去找孙悦吧!她现在肯定在家里。”我用力地推开他的双手说。
“不。我对你说了这么多,你不能一句也不说。”他固执起来,又把双手按在我的肩上。
“不要缠我。你知道,我在外面流浪了十几年,学会了打架。”我再次推开他的双手。
“这么说,你仍然爱她?”他怔怔地看着我问。
我不回答,但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她呢?当然也爱你了。她原来就受你的吸引。你刚才还提到憾憾。这样看来,你们的关系已经很密切了。我不该打搅你们了。你留我下来,就是要对我说这个吧?就像一九六二年我给你写那封信……你当然有报复的权利。”
我的心被刺痛了。真的,我是要报复他吗?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过啊!我是不主张报复,也是不会报复的!他要走了吗?
“那么我就走吧!请你告诉孙悦,我祝你们幸福!”
血一下子涌到我的脸上,我感到浑身燥热,恨不得立即跳到冰冷的河水里去。好像有人猛然打了我一记耳光!是赵振环打的?是的!过去,他曾经辜负了孙悦,然而此时此刻,他在为孙悦着想,为我着想。而我呢?不!是孙悦和憾憾在打我耳光。上帝给了我爱别人的权利,可没有给我剥夺别人的爱的权利!我知道,憾憾爱我;我体会到,孙悦爱我。可是,她们并没有赋予我这样的权利:代替她们决定她们自己的命运。
他把手伸给我:“握手告别一下吧?”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尽全身气力紧紧地摸着,直到痛得他叫起来,才略微松开一点。我把他往回一拖,又往前一读,让他乖乖地坐到床上了。他揉着手,迷惑不解地看着我。
“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还是应该去看看孙悦。看看憾憾。”我瓮声瓮气地说。
“这合适吗?”他问。听声音,看脸色,都是诚恳的。
“没有什么不合适。你们是同学又是同乡。再说,我和孙悦之间没有任何契约。这一点你放心好了。”
“其实,我不过只是想让她知道,我现在才算真正了解她,并且希望求得她的了解。我知道,我无权向她提出任何要求,我们之间的一切已经过去。一切都过去了。如果她能够与你结合,我真是从内心为你们祝福的。当然,心里很难过,非常难过……”
他哽咽了,面部肌肉不只是牵动而是抽搐了。一个人曾经失去了他的所爱;如今找到了,却又不可能再属于他。这种心情,我多么能理解啊!我摆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点燃了一支香烟交给他,温和地对他说:“你抽得大多了,这是今晚的最后一支。余下的明天抽。”说罢,我把香烟盒装进自己的衣袋里。我让他先休息,自己想出去走走。可是他拉住我问:“孙悦愿意见我吗?”他说,他怕孙悦不肯见他。今天下了车就往孙悦家里闯,那全凭一时的感情冲动。现在冷静下来,又觉得幸亏没有闯进去,否则,真不知会出现什么局面呢!
真的,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认真地想想,孙悦愿意不愿意见他?自从我和孙悦重新见面,还没有听过她主动谈起过赵振环。我当然也不愿意提过去的事。我希望她把过去的一切彻底地忘掉!可是那一次与憾憾谈了话以后,我倒常常想起这个赵振环了。憾憾一点也不了解父母的情况,这说明什么呢?是不是孙悦对赵振环还有好感,还有希望,因而不愿意在孩子心目中损害父亲的形象?真是这样的话,我倒也死了一条心。而且,对憾憾也是好的。我想试探一下,就在一天下班后把她留在办公室里。
“你和赵振环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的感情不是一向很好吗?”我问。
“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呢?发生了通常发生的事情:他另有所爱。”她回答,态度很冷淡。
“那就离婚了吗?既然结了婚,就不该轻易离婚,特别是有了孩子。”我说。
“你没有权利责备我!”她立即激愤地说,而且涌出了泪水。
“我不是责备你。”我连忙解释,“我是为了憾憾。憾憾!你为什么要给孩子起这么个名字?非要让孩子背上包袱不行吗?”
想不到这更惹火了她,她冲着我恨恨地说:“你了解什么?你什么也不了解。你什么也不懂。所以,你觉得什么都应该责备。等你成了家、有了孩子,并且也有我这样的遭遇……”她停住不说了,大概意识到最后一句话里含有诅咒的意义吧!
从那以后,我知道这是一根弹不得的弦。但这到底为什么,我仍然不了解,也无从了解。我不愿意从第三者那里去了解她的情况。与赵振环的共同生活在她心里究竟留下了怎样的印象?她现在对赵振环是怀念还是憎恨?这一切的一切我多么需要了解!我觉得我与她之间还存在着距离的原因可能就在这里。
可是现在,这距离将会加长呢,还是缩短?在她见了赵振环之后,她的感情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她会作出怎样的抉择呢?都是难以预料的啊!
但是,我必须帮助赵振环见到孙悦。为了赵振环,为了孙悦和憾憾,也为了我自己。一切只能由孙悦决定。
“我去替你通知孙悦。”我果断地说。
“你?”他有点疑惑。
“我!只能是我。不管你是否信得过我,我都要去找她,告诉她你来了,住在我这里,希望她来见你。”
“好吧!”他不再与我争辩。他对于我的决定是怎么理解的?他认为我会到孙悦面前说他的坏话吧?为什么他的神情那么沮丧?由他去吧!由他去吧!我心里已经够烦的了。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对他说:“你先休息,我现在就去,去了就来。”
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孙悦今天累了大半天,是否已经睡下了?可是我还是要去。晚就晚吧,睡就睡吧!我并不是常常来找她的。谁知道今天来了以后还会不会再来?
老远老远,我就寻找孙悦家的窗口,想看看是否有灯光。可是我来的次数太少了,竟然认不出她的窗口。我还是得走到三幢二0一室门口去敲了门之后,才能知道她是否已经睡了。
我只敲了一下,门就开了。她没睡!她看见是我,一点也不吃惊,递过来一个小板凳,说:“拿着,我们到院子里去坐,憾憾已经睡了。”我接过凳子,随她走到院子的围墙下坐下来。她等着我说话。
“今天你该累坏了。到现在还不休息吗?”我想稍微平静一下自己的思绪。
“是累了。要不是等你来,早就睡下了。”她回答。
“你知道我要来?”我很奇怪。
“赵振环不是住在你那里吗?我什么都看到了。许恒忠又来给我送了信,说你把他留下来了。其实,他不送信我也能够猜出来,你一定会把他留下来的,而且一定会来劝我见见他。”她说,语调十分平静。
“为什么我一定会劝你去见他呢?”我的心急速地跳动,说话的声音也变了,低沉而沙哑。她了解我,她完全了解我啊!我多么想把我想过的一切都告诉她!
“人道主义者的立场呗!”她的声音也很低,看了我一眼,立即把头低了下去。
“仅仅是人道主义的立场吗?”我情不自禁地问,声音发颤了。
“还会有什么立场呢?”她的声音更低了。
啊!我多想对她说,还有爱人的立场。爱人!你不承认吗?二十多年了,我没有爱过第二个人,我没有资格做你的爱人吗?可是,我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啊!今天,我必须承担我所不愿意承担的义务,扮演为情敌求情的角色。我不回答她的问题,不再看她,把眼睛望着天。天上有月亮,也有星星。但高楼和围墙挡住了视线,它们看上去是那么拥挤,好像是被摘下来放在一个高悬的框架里似的,叫人感到狭窄和气闷。
“荆夫!”一双灼热的手按到我膝上,我轻轻地抓住了这双手,然后又紧紧地握住它,贴在自己的胸口。
“我爱了二十多年了,可是爱情对于我还是一张白纸,孙悦!今天,你才在这张白纸上涂上第一笔色彩啊!”
她的身子震颤了一下,从我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她的手一下子变得多么凉啊!
“荆夫,就因为你是一张白纸,我才不愿意和你生活在一起!”她的手在我的胸前轻轻滑动,捏了捏我衣服上的第三粒钮扣。这粒钮扣本来掉了,那天,是她给另一位同志做针线提醒了我,我才把它钉上了。她似乎也记得。
“什么?”我没有听懂她刚才说的话,真的没有听懂。
“我不愿与你共同生活,就因为你是一张白纸。而我却没有这样的白纸供你描绘了。我也曾经是一张白纸,可是生活在我的白纸上涂抹了浓重而灰暗的底色。这底色是永远也洗不去的。赵振环的到来就是要使这底色显得更清晰。我多么恨啊!”
我打了一个寒噤。生活把她伤害得这么厉害!我安慰她:“孙悦,生活是一个整体,爱情只是一部分。就整个生活来说,我们谁也不是一张白纸了。我的底色比你的更浓重。”
“不。你的底色虽然浓重,但不灰暗,不会使你感到羞辱。我就不同了。就说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那一段历史吧!每当想起这一段历史,我就感到欠了你一笔债。债主和债户是不可能平等相爱的。”
我完全惊呆了。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看待我们的关系的。我难道要做一个讨还债务的人吗?不,孙悦,完全不是这样的啊!我向你寻求的是爱情,是爱情呀!
“我想过多少次了,结论都是不能与你结合。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不想欺骗自己,我爱你,十分爱你。多少次,我在梦里呼唤你;多少次,我在想象中描绘着和你共同生活的图景。可是,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会有另一幅图画出现:我在接受历史的清算,人们的误解和嘲笑……”
“现在,摆在我面前只有一条路:独身。李宜宁劝我把精神和生活分开。现在我打算这样做了。不过我只取了精神。忘了我吧,荆夫!我是一个感情脆弱而自尊心又极强的人,我无法克服面临的矛盾。要是能够有来世……”
她猛然低下头,把脸捂在手里。啊,孙悦!我多么想把你的脸轻轻地捧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看你。你曾经吻过我,我还不曾吻过你。现在,我们离得这么近。除了已经被装进框架的月亮和星星,这里再也没有别的人……
她的肩膀在抖动,我听到她的抽泣声。我的心碎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抱住她的双肩,热烈地对她说:“不,孙悦,我忘不了你,永远也忘不了你!”
“我已经这样决定了!”她从我的怀抱里挣扎出来,对我说,语调平静而坚决。
我会哭吗?我会叫吗?我多么想哭、想叫啊!为什么我要在今晚匆匆赶来听这最后的宣判?真有所谓命运之神在冥冥中操纵、愚弄着我们?真是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啊!
我终于没有哭,也没有叫。我猛然站起身,踢开小板凳,用手捶打面前一棵树的树身。她轻声地叫:“荆夫!”我转身面对着她,把手伸给她:“让我抽一袋烟吧!”她默默地起身回屋,拿出了我的旱烟袋,荷包里装满了烟。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又从哪里备好了烟叶?就装上一袋,猛吸起来。
“我请你原谅。”她说,不敢看我。
“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尊重你的决定。其实,我并不是非成家不可,我已经习惯了单身生活。”我答,也不敢看她。
“你应该成家。有不少比我好的女同志……”
“好吧,我以后去找……我们不谈这个了吧!赵振环是真心悔悟了。你还是应该见见他。”
“应该吗?”她问,好像又冷又苦地笑了笑。我没看见,但感觉到了。
“应该。不论怎么说,他是我们的老同学,又是憾憾的爸爸。既然他已悔悟,我们就都有责任拉他一把。他的头发全白了,像个老人……”
“好吧。你通知赵振环,明天上午我在家里等他。”我听见她说。
我把手伸给她:“再见吧!希望你保重。”
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一连说了三声“谢谢”,一声比一声低沉。
我走了。她站着,向我挥了挥手,好像送别。
我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她还站着。我走得更快了。可是她还站在那里。我看见她的模糊的身影。
我走到一棵树的跟前,站了下来,往她的住处看。已经看不见她是否还在那里。但是,我看见她窗口的灯光,这一回记清了,我再也不会找不到她的窗口了。
我不想马上回到宿舍去。我从这条路穿到那条路。人们都睡了。校园里稀稀落落的路灯,发出昏暗的光。可是,即使没有一点亮光,我也能走到灌木丛里去。
“多少次,我在梦里呼唤你;多少次,我在想象中描绘着和你共同生活的图景。”
孙悦,这些话是你说的,还是我说的?
“现在,摆在我面前只有一条路:独身。”是的,独身。在我流浪的时候,在我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过,我将来会打一辈子光棍。今天看来,我只能有这样的命运:独身!
赵振环还没有睡,他见我叼着个旱烟袋进来,着急地问:“你回来得这么晚!谈得好吗?”
我不想回答,坐到自己床上去了。
“你把旱烟袋拿回来了?”他又问。
“你问得太多了!”我大吼一声,躺了下来。
我听见他用力拍打床板,叹气。
“明天上午,孙悦在家里等你。”我问声闷气地对他说。
“是她自己愿意的,还是你说服了她?”
“你要是再这么罗嗦,我就把你扔出去!”我“啪”地拉熄电灯,再也不理他。
这一夜,我们都没睡着,也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人啊,人!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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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悦:和解?原谅?这么轻轻易易的?
赵振环来了。
昨天,许恒忠神色紧张地对我说:“我对你说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你不要激动。”
任何事情经过他的头脑过滤,色彩都要发生一点变化。有什么好激动的?我已经看见了。我正好回到房间里拿东西,看见他们拥着一个人往外走,我一眼就认出是赵振环。但是我不想对许恒忠说这些。
“赵振环来了。他要见你。”
是吧!这有什么出乎意料的?我想到过,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而且他扮演忏悔者,我扮演受难者。但是他今天来了,来的不是时候啊!我正在努力忘记过去,靠近何荆夫。
“我不见。”我对许恒忠说。
“对了,不能见。他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到你这里来无非是多寻求一点感情上的安慰。他应该懂得,现在的中国是一夫一妻制,他已经没有权利再从你身上寻求慰藉了。”
他的话说得头头是道。但他的表情叫我厌恶。真是一副对我特别关心的样子,但却让人感到这是特地做出来的。我打断他的话,对他说:“我懂了,老许。请你告诉他,我不见他。”
“吴春本来已经快把他轰走了,老何却硬是要把他留下来。还叫他和自己住在一起。”他带着埋怨的神色说。
“你说什么?”
“赵振环住在何荆夫那里!都是何荆夫一个人的主意!”
我没有照镜子,不知道当时自己脸上是否变了颜色。但许恒忠的话对我真不啻当头一棒,我感到晕眩。何荆夫要留住赵振环,并且劝我去见他,我都想得到。可是我却想不到他要与赵振环住在一起!本来,赵振环就好像一块多面镜,横在我和何荆夫中间。透过他,我们都能看见自己和对方,看见我们那一段本来应该忘记的历史。我们需要镜子,可是不需要这样的镜子。这些日子,我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绕过这面镜子,与何荆夫站在一起,面对一块单面镜,只看到现在和未来。可是现在,何荆夫偏偏要抱起这面镜子挡在我与他中间。赵振环住在何荆夫那里!我的“过去”与“现在”住在一起。历史与现实永远共有着一个肚皮,这个肚皮现在又张开大口要吞没我的未来。我好恨啊!恨谁呢?恨赵振环?恨何荆夫?还是恨这个报信的许恒忠?还是恨自己?一下子想不清也说不清。但是,我要见见这个赵振环了。为了他曾经给予我的一切,我要见他。为了他今天的光临,我要见他!
“那么,请告诉赵振环,我见他。”
许恒忠对我的突然变化不能理解,他苦苦劝我:“你应该冷静。你还年轻,不能让他拖死。”
我不相信一个人会被另一个人拖死。我对许恒忠说:“我是冷静的,老许。有一件事,我忘记对你说了。我托我的朋友李宜宁为你物色对象。她昨天给我打了电话。”
他的脸红了。
“有一位女同志,三十多岁了,不曾结过婚,长得清秀,家庭经济条件尤其好。你看什么时候与李宜宁约好,大家见见面?”
他的脸红到了脖子。忸怩迟疑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说话:“下个星期天到人民公园去见见吧!”
这太好了。我诚心诚意地祝福了他。“何荆夫会来和我谈这件事的。你家里有孩子,回家休息吧!”他站起来就走,临走时还说:“还是不见好!”……
现在,赵振环就站在我面前。他迟迟疑疑、畏畏缩缩地向我伸出手。我没动。他的手又缩了回去。
我放肆地打量他,就像打量一幅年代久远而褪了颜色的画像。我要辨别:哪里已经失真,哪里还保留着原样。
他的头发真的白了,全白了,却还是那么浓密。他一直为他的头发感到骄傲:浓密、柔润、黑亮。他总是精心地梳理,并且保持一定的发式。如今,也乱蓬蓬的了。
原来是一笔勾划出来的面部轮廓,由于瘦削而显出了棱角。眼角、嘴角和额头增加了那么多皱纹!
“眼睛往上睁,尽量睁!再睁!我要给你们额头上画几条皱纹。”是小学五年级吧?我们要化装上街进行宣传,我和他扮演一对老夫妻。化装老师为我们没有皱纹面着急。我们的眼不能睁得再大了。老师只得又失望又怜爱地摸摸我们光洁的额头,叹口气说:“算了,就这么画两笔吧!一点也不像!”他在我们头上扑了白粉,算是白发。我们在大街上扭着,唱着,扮着鬼脸。大人们指着我们俩:“看他们!笑死人了!”他的父亲把他偷偷训了一顿:不像话!小孩子装什么夫妻?
生活毕竟是最好的化装师,我们再也不必拼命地把眼皮往上抬,线条自然而然地勾划出来了。
“坐吧!”我客气地指指椅子,给他泡了一杯茶。他不喜欢喝得太浓。
他在打量,畏怯地打量。他的眼光掠过我的整个的家。增加了几本书。他把头凑近看看是什么书。墙皮脱落了。他用粉笔给孩子画的小孩头竟然还留下一点痕迹,就在脱落墙皮的那块地方!我是该把房间粉刷一下的。
一张儿童床,我给憾憾买的,现在塞在一个角落里,上面堆满了杂物。在这里,我们曾经一起欣赏一个刚刚诞生几天的小生命,脸盘像他,眉眼像我。孩子一生下,我就给他拍了电报:“已生女,速来。”他来了。可是刚刚两天,他又接到报社的电报:“有紧急任务,速归!”他吻吻孩子,吻吻我,走了。他还没有走到门口,我就哭了。我突然觉得需要依靠!这小小的生命,我一个人怎么把她养大呢?他站住了,回来了,重又坐在我身边:“我不去!什么任务非我不可呢?”我擦着眼泪推开他:“去吧,去吧!我一个人能行。”他叹了一口气又站起来走了。到门口,他回头看看。我没有哭,可是等他走下楼梯的时候,我一个人抱着孩子痛哭了一场!这个孩子增加了我对他的依恋,我觉得从此以后不能离开他了。
橱上的那只花瓶是新的。花是鲜花。原来放在那里的是一只大红的玻璃花瓶,是同学们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插的是漂亮的塑料花。离婚那天,我把它摔碎了。我不喜欢留什么纪念品。
他把目光转到我的身上,从头看到脚。
“你的变化不大,还是那么年轻!”打量完了,他说。
说得多么轻巧,变化不大!你希望我也像你一样,黑发全都变白发?你觉得你把我害得还不够吗?
“谢天谢地,我总算活到了今天。”我回答。
“我知道你恨我。”他说。
恨?不够吧?应该说是轻蔑!我冷冷地笑笑:“既然如此,你就不该来。”
“我不敢向你要求什么,只求你仍然把我当朋友。我们总还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啊!”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捕捉我的目光。
青梅竹马的朋友,是啊!多么珍贵的友谊啊!我把目光对着他,他却避开了。我只能用这样的目光看他了!
“现在,我不能要求你再把我当作爱人。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朋友啊!不要逼我太甚,不要对我落井下石啊!”我在信里向你呼吁。我实在给斗得精疲力尽,受不了双重的压力。
“你死皮赖脸地缠住我干什么!什么青梅竹马?不要自作多情了吧!”你在信里回答。
我浑身一震,仿佛又听到这样的话。我看看他。不是他说的。他现在的表情绝不像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但是,过去说过的话却可以不算数吗?
“我忘记了我们曾经是什么关系!我的记忆力是不如你的。”我冷笑着说。
他沉默了。他嘴角边的肌肉牵动了几下,又像笑又像哭。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你会后悔的。”我给他写信说。
“我离开你以后,拄着棍子去讨饭,也不会后悔。我不会再去找你的。”他回信说。
言犹在耳啊!今天坐在我面前的是他吗?
“你怎么还有脸来找我?”我放肆地嘲笑他了。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自己说过的话,写过的信还会忘记吗?
他又牵动嘴角,哭不哭笑不笑地说:“你应该问我怎么有勇气来找你!我抽烟了。”
我震动了一下,不再说话。递给他一个烟灰缸。都学会了抽烟。闲茶问酒无聊烟。都觉得无聊吗?真是无聊倒也罢了。
“人总是有思想、有感情的。一想到我给你们带来的不幸,我真恨不得把自己打死!”他点燃了一支烟,用力地抽着。
打自己!我干过,那一天在学校里挨了斗回来,又有一封催逼离婚的信交到我手里。“你是圣洁的!你不应该与我这个俗人结婚。嫁给你的理想、你的事业吧!”我把头往墙上撞,我拚命捶打自己的双肩,肩上现出了青紫,我不敢让女儿看见……
“够了!够了!我再也不愿意听这样的忏悔!我不是圣母,不是上帝。你去找他们吧!我不会忘记过去!也不愿意忘记过去!”我把拳头敲在写字台的玻璃板上,玻璃破了,手上出了血。他见了,惊慌地伸出手来,要替我擦去血迹。我摆脱他,用嘴去吸吮伤口。
他先是惊异,后是悲哀地看着我。似乎感到失望,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停了很久,他的脸上露出了苦笑。
“孙悦,我知道我应该受到惩罚。可是你连忏悔的机会也不给我。你的态度可不够公正啊!”他竭力平静自己,所以声调是低缓的。
“公正?你要求公正?你曾经给过我公正吗?”我怒吼道。手上的伤口还很痛呢,我贴上一块护伤膏。
“孙悦!”他也吼叫了一声,像受了伤的野兽,凶猛而又悲哀。我把眼直视着他。他的声调重又变得低缓了:“我主要不是来寻求宽恕的,而是来寻求理解的。我觉得我们应该互相理解,也可以互相理解了。因为现在,我面对的不只是你,你面对的也不只是我。我们共同面对着以往的历史,还有我们的现在和将来。我们的夫妻关系是不存在了,可是我们还是同学、朋友,同一个孩子的父母。你不为我着想可以,可是不能不为孩子想想。”
“你为孩子想过了吗?那时候……”提起孩子,我有一肚子的苦水要泼到他身上。
“妈妈,爸爸为什么不来看我了?”
“爸爸忙,孩子。好宝宝,不提他,好吗?”
“幼儿园小朋友都穿军装了,我要军装!”
“妈妈给你买。”
“人家都是爸爸买的,我要爸爸买。”
“好,妈妈写信给爸爸,叫他买。”
我写了一封“信”,装模作样地去寄信。隔了三天,买回一件小军装给孩子穿上。
“爸爸好!妈妈写信谢谢爸爸!我也写信谢谢爸爸,好吗?”
写吧,孩子!写吧!你识了几个字呢?但是“环环谢谢爸爸”这几个字已经会写了。一笔一画,歪歪斜斜。我给你“寄”去了。
要我为孩子想想吗?
“孙悦,求求你,别说了!”他的眼神和声调都叫我不要把话说下去。我把脸转过来,擦擦快要涌出来的泪水。
“过去我对不起孩子。今后我准备补偿。你连这样的机会也不肯给我吗?你看,我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还有……”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夹子,抽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这个,我一直带在身边
我们三个人的照片。憾憾周岁的时候拍的。
他流泪了,对着那张照片。没带手帕,他用口罩擦眼泪。我给他绞了一块毛巾。
我觉得心里的怒气平静了一些,但升起了悲哀。
“孙悦,你应该相信,生活本身的教训比你的谴责要深刻有力得多。现在我才明白,过去我不曾真正爱过你。或者说,爱的不是你的整体。能够这样爱你的,只有他——何荆夫。你们是对的。应该追求,应该幻想,应该不懈地探求生活的意义和目的。我就是为了对你说这些而来的。啊,孙悦!要是生活能够重新开始……”
我打断了他:“别说了。你已经有了新的家。为了你的妻子和孩子,振作起来吧!好好地生活下去吧!”
“不错,我已经有了新的家。”他嘴角的肌肉又牵动了。我怕看!要哭就哭吧!要笑就笑吧!为什么要这样?
“让我见一见女儿吧!我想她……”他起身,走到我的写字台前,低头看玻璃板下的照片。全是憾憾的照片。从满月照到现在的生活照,几乎都被我放在这一块天天见得到的地方了。他一张一张地看着,抚摸着,嘴里不住地叫着:“环环!环环!”
我想哭,但是不愿意在他面前哭。我怕我支持不住,便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他在我的座位上坐下来。以前他来探亲,我就把这个位置让给他。他曾经多次拉着我和他坐在一张椅子上恳求我:“要求和我调在一起吧!长时间的天南地北,两地悬念,固然可以产生美丽的诗句。可是诗句代替不了生活啊!”我总是回答他:“听从组织的安排吧!组织会关心我们的。我们不应该向组织要求什么,我是党员。”
“我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吗?”这个问题突然冒出来,我立即出了一身冷汗,假使我当初选择何荆夫,假使我在婚后和他生活在一起,假使没有这一场说不清想不清的风雨袭击,这一场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吧?
他将头伏在写字台上,肩膀在抽动,我最受不了他的哭。在学生时期,只要我对他稍稍冷淡一点,他就要哭,就要病。
我走近他,在他身后站住了。这是十年前的习惯,他坐着,我站在他身后。他仍然在抽动肩膀。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插进他的浓密的白发里,对他说:“不要哭了吧!我答应,让你见憾憾。”
他猛然回过身来,抓住我的手蒙住他的脸。他的泪水顺着我的指缝流下来。泪是热的。手上的护伤膏被泪水浸湿,伤口又痛了起来。
我浑身战栗。我这是怎么了?和解了?原谅了?这么轻轻易易的?难道真像汉姆莱特所说的那样: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几滴眼泪,就能洗去所蒙受的羞辱吗?几句好话,就能镇住伤口的剧痛吗?何况,眼泪只能刺激伤口。
可是,我又能把他怎么办呢?我还没有学会报复啊!
“女儿学习得好吗?”他问。
“很好。孩子很用功。”我答道,抽回了自己的手。
“给我在孩子身上赎罪的机会,我会非常感谢你的,孙悦!”他恳切地看着我。
我看看表,吃中饭的时间快到了。憾憾今天下午没有课,要回来吃中饭的。就让他们见面?
“来,憾憾!这是你的爸爸!”我拉着憾憾,推到他面前。这是一部什么电影里的镜头吧?对了,是一部外国电影。父亲来看自己的非婚生子,被遗弃的母亲为了孩子承认了这位丈夫。那位父亲还是单身。名正言顺,破镜重圆。可是,我今天所扮演的角色呢?“憾憾,这是你的父亲,叫爸爸。”憾憾叫他一声“爸爸”,然后回过头来叫我一声“妈妈”。这算一种什么关系呢?人们会怎么看我?说我宽宏大量,还是讥我软弱可欺?
“天不早了,你可以走了。见憾憾的事,我和憾憾商量一下。”我终于这样对他说。
他的脸色立即变了,紧张起来:“她会见我吗?平时,你都教她恨我吧?”
“我不知道她愿意不愿意见你。这么多年了,她没有爸爸。现在突然来了……我想,她很可能不愿意见你。”我冷淡地说,竭力克制住对他的同情。
“我求你,孙悦!不要剥夺我这一点希望了吧!你的将来比我幸福,你有何荆夫……”他的嘴角又牵动了。
我有何荆夫!一股无名怒火冲上心头,我抓起椅子往地板上一顿,用尽全身力气叫喊了一句:“我恨你!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他的面部肌肉一阵抽搐,我的心一阵紧缩。我们面对面站着,看着,很久很久。他先把眼睛转向别处,轻轻地说:“好吧,我走了!孙悦,总有一天,你会为今天的行为后悔的。为了孩子,你肯定会后悔的。”
他走了。我站在原处不动,没有告别。我会后悔?为了孩子?我有什么对不起孩子的呢?从她生下来到现在,十几年来我含辛茹苦、节衣缩食、忍辱负重,不都是为了她吗?孩子大了,同志、朋友、亲属都为我高兴:“孙悦啊,你总算熬出头了2”一个“熬”字,包含着多么深刻而丰富的含义啊!那是一连串令人辛酸的故事啊!没有“熬”过的人是不会懂得的。多少年来,一个信念在支持着我:“一定要把孩子带大,一定要把孩子教好!”孩子,就是我的全部生活。孩子,就是我的全部希望。凭着孩子,我可以对生活说:“我必须活下去!”凭着孩子,我可以对他——赵振环,毫无愧色地说:“被遗弃的是你,不是我!”孩子该不该属于我一个人呢?无论是谁,都会公正地对我说:“她属于你!她只属于你!”可是现在,我却要把孩子奉献出去,把我的心血化作别人的安慰,这个别人,正是遗弃了我和孩子的人。不然的话,我将对不起孩子,我将后悔。这是真的?天底下会有这么不公正的道理?我不相信。一点也不相信。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噔!噔!噔!”像是要把楼板踩穿。憾憾回来了。她上楼一直是这样的。尽管对她说过多少次:“轻点,轻点……”她答应了,可是每次上楼还是“噔!噔!噔!”
“妈妈——”拖腔拖调,又撒娇又顽皮,有什么开心事吧!我尽量使自己恢复平静,不让她感到什么异样。像往常一样,我答应一声,又问一句:“回来了?”
“妈妈,你猜!”憾憾已经站在我面前,用右手捂住胸前,满脸的喜气。
我拉着她的右手,仰头想着:“团徽,是不是?”她欢叫一声拿下右手,果然,是一枚团徽。“无党派人士”孙憾同志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我由衷地感到高兴,笑了。憾憾搂住了我的脖子。
“妈妈,你是几岁入团的?”
“十四岁。”
“我比你晚了。”
“不晚。你比妈妈入团的时候懂事多了。”
憾憾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入团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但是,我入团的时候,除了相信一切以外,什么思想也没有。憾憾就不一样了。
“妈妈,懂事太多了不好吧?同学们说我思想不稳定,情绪忽高忽低。是这样的,妈妈。我一看见报上登的好人好事就激动,一碰见生活中的坏人坏事就泄气。我保证以后克服。你监督我,噢?妈妈!”
我拍拍她的头笑了。我没有答应行使监督的权力。我青少年时期的情绪倒一直是稳定的,步步上升的。可是现在呢?情绪稳定,这究竟是长处还是短处?它和盲目乐观、愚昧无知、反应迟钝。麻木不仁是不是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呢?说不清楚,实在说不清楚。年纪大了,就缺乏憾憾的同学们的那种自信。所以,我只能不置可否地拍拍孩子的头。
“妈妈,我们这一代也会像你们那一代一样吗?”她是那样的兴奋,一直在想,不停地问。
“怎样呢?”
“曲曲折折的?”
“不会吧?”
“那么我们会顺顺当当地过完一辈子,是吗,妈妈?”
“顺顺当当地过完一辈子!”这只是孩子的希望罢了。会吗?我不敢打保票。我在学校的时候,听见多少老师、长者对我说:“你们与我们不同了!顺顺当当的,甜水里泡大的!”可是,甜水里泡得太长了吧?苦味终于出来了。我们还要这么教育我们的下一代吗?不。事实上,憾憾的道路,开始就不怎么顺顺当当。她在承担别的孩子没有承担的痛苦和不幸。而这是我们的生活带给她的。这是她从父母那里接过的第一笔遗产。我们还会给她留下什么遗产呢?还有她自己的创造呢?
心微微发痛。总觉得对不起孩子。刚才还那么相信自己已经为孩子作出了巨大的牺牲,现在突然感到,是孩子为自己作出了牺牲。我的情绪也是这样的不稳定。
“憾憾!”我把孩子的头从肩上扶起,慈爱地看着她说,“有一件事,妈妈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妈妈?”她还是那么高兴,两只眼顽皮地眨着。
“你爸爸来了。他要见见你。”
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他在哪里?”
“在何荆夫叔叔那里。”我答。
“为什么住到那里?”她好像很吃惊。她想到什么了?
“何叔叔请他去的。”我平淡地回答。
“啊?你见他了吗?”她看着我。
“见了。你见吗?”我答,又问她。
“你自己决定吧!”我说。
“对于他,我是无法原谅的。我忘记不了过去。可是你,妈妈不能强迫你。”
心一直在急促地跳。我不知道希望听到怎样的回答。我希望孩子理解我的心情和处境,但又决不希望让孩子感到我在她的心灵上加了重压。这是矛盾的,我知道。然而,我就是这样矛盾。
我等待着回答。她一直看着我的脸,特别注意捕捉我的目光。似乎她的答案就在我的眼里。我等了很久,她终于说出了几个字:“不见,妈妈。”
“憾憾!”我一把抱住了孩子,“妈妈和你相依为命。相依为命啊!”
憾憾点点头,伏在我怀里,再也不愿意把头抬起来。我的心往下沉。
也许,我应该说:“去吧,孩子!妈妈不愿意你为妈妈牺牲!”
也许,我应该说:“原谅他吧,孩子!妈妈也有错。”
但是我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憾憾,这件事就这样吧。我们吃饭。”
人啊,人!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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憾憾:为什么,历史首先压在我
肩上的是包袱?
“爸爸”这个普通名词一下子变成了专有名词:“我的爸爸”。自从妈妈给我看了那封信,我就在心里培养对他的恨。他丢掉了妈妈也丢掉了我,我恨他。他和那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在一起,我恨他。他使我一想起爸爸就脸红,不敢在同学面前提起“我的爸爸”,我恨他。
他说他的头发白了,活该!可是他白了头发是个什么样子呢?是个老头了吧?我就用“老头子”三个字代替他。他成了“老头子”还好看吗?
他说他那里有个小女孩叫环环。我原来的名字也叫环环。他为什么不给小女孩起个另外的名字呢?他说他天天想念我,我才不相信这样的甜言蜜语,想念我为什么不来看看我?
今天在批准我入团的支部会上,老师说:“孙憾最近进步很快,这和家长的教育是分不开的。”是这样,妈妈教育了我。我的家长只有妈妈。“老头子”是没有份的。要是他知道我入团了,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会和妈妈一样高兴吗?“在c城,我还有一个女儿,她已经入团了!”他会这样对别人说。“多亏憾憾的妈妈!我没有尽到作爸爸的责任。惭愧,惭愧!”他会对朋友这样说。不,这是我自己瞎想,他不会知道的。妈妈不会告诉他,我也不会告诉他。我们永远不理他,就当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他要生气,就叫他去生气吧!他反正又有一个环环了。
那个环环是不是长得和我一样呢?我真想知道!千万不要像那个坏女人!都怪那个坏女人!
可是今天,他突然来了,“我的爸爸”!
见不见呢?这个爸爸?这样的爸爸?当然不应该见啦!可是,我多么想看看他的头发是不是真的白了?我还想去问问他:你来干什么?你权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好啦!
要我自己决定,妈妈说。为什么要我自己决定呢?妈妈不能作主吗?“对于他,我是不能原谅的。”妈妈把她的意思说清楚了。我该不该原谅他呢?妈妈不强迫我。但妈妈的希望是什么呢?我要看妈妈的眼睛,可是妈妈避开了。我难道可以和妈妈采取不同的态度吗?当然不能。是妈妈把我养大的,我只能站在妈妈一边。他那一边有个坏女人。
“不见,妈妈!”我终于这么回答了妈妈。妈妈的眼睛一闪,好像是高兴。妈妈是不希望我去见他的。我没有猜错。要不,妈妈该伤心了。
吃了饭,妈又让我坐在她身边,把我搂在怀里。我知道,妈想安慰我。
我在妈妈怀里伏了很久很久。妈妈的心跳得好快!她不说话,只是用手抚我的头,轻轻地,轻轻地,还时不时地叹口气。再这样下去,我说不定要哭呢!不行,我得坚强一点。我离开妈妈的怀抱,打开书包。今天的功课太多啦!外语、几何、物理,老师像比赛一样,谁也不肯少出一道题目。我很久没有看过电视、读过小说了。近视眼从三百度升到四百度。老师夸我进步了。我花了功夫,还付出了一百度的视力。也算合算吧!
“i have lived today.”今天我过得好。“i have lived today.”今天我过得好。“i have lived today.”今天我过得好吗?今天我入团了。今天我爸爸来了。
“憾憾!为什么老是念这一句呀?”妈妈问我。
“我头有点昏,累啦!开会开的。”我说,“i have lived today.”我爸爸在何叔叔家里等我,我不去,他会难过吗?“i have……”
“憾憾,累了就别读了。出去玩玩吧!”妈妈对我说。
“可是今天的功课很多……”我回答。
“不要紧,今天情况特殊,功课完不成,妈妈不怪你。”
妈妈的声音很低,妈妈心里一定很难过。我心里也很难过呀,妈妈!今天情况特殊呀!太特殊了。
“憾憾,你不怪妈妈吧?”妈妈突然这样问我。她好像一直在观察我,倾听我的动静。你真是,妈妈!我要做功课呀!
“怪你什么呀,妈妈?”我装作听不懂。我合起英语书。
“你心里还是想见他的吧?你是为了不让我难过才不见他的吧?你怪妈妈自私,是吗,憾憾?”
妈妈好像一下子老了,变成了罗嗦的老太太。我多想对她说:“别问了,妈妈!你叫人烦死了!”可是一见妈妈的眼神我就不说了。我作几何题。又要画三角形。练习簿上画满了三角形。一个点最简单。两个点就成一条线,就像我和妈妈。可是多了一个点,只多了一个点,就平白无故地多出了两条线,构成了三个角,还有一个面!复杂了许许多多!要是抹去这一个点呢?可是,爸爸是抹不掉的。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复杂。已知……求证……烦死人了。已知,已知!我已知爸爸在何叔叔家里,求证该不该见他?谁能作出这个答案?不,不想作。想出去走走。随便到哪里去走。我站起来,拉开门……
“憾憾,到哪里去?”
“到同学家里去玩玩。”
“告诉我在几弄几号,等会儿我好去找你。”
“不用啦,妈妈。我去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
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细细的、腻人的氵蒙氵蒙雨。妈妈常说这种雨坏:“雨不大,湿衣裳;话不大,伤心肠。”湿衣裳就湿衣裳吧,我才不高兴回去拿伞。
到哪里去呢?
爸爸就在何叔叔家。是何叔叔请他去的。何叔叔为什么请他去呢?他喜欢我爸爸吗?不,不会。奚望偷偷地对我说:何叔叔爱着我妈妈。还问我赞成不赞成。
“你不说我也知道了。”我对奚望说。
“嗬,不简单。你怎么知道的?”他笑嘻嘻地问。
“看出来的呗!哼,就你懂吗?”我回答。
“哟,小憾憾也懂得什么是爱情了!”他挤着眼对我笑,像是看不起我。我恼火地回答他:“就是懂,就是懂!”
“好,好。算你懂。你赞成不赞成呢?”
奚望的这个问题,我没有回答。我怎么能对大人的事随便表态呢?就是表态也不在奚望面前表呀!他算老几?要是妈妈或者何叔叔问我,我就会说:“赞成!完全赞成!”我太喜欢何叔叔了!真正喜欢呀!
可是我的爸爸来了,我还赞成何叔叔和妈妈好吗?这可就叫人为难了。要看我爸爸到底是个什么人吧?要是他是个坏人,还是要何叔叔好。可是,何叔叔会留一个坏人和自己住在一起吗?不会的。不过,他难道不恨爸爸吗?像奥赛罗那样,嫉妒?那个奥赛罗会杀死苔丝苔蒙娜,多可怕呀,爱情!将来我还是去作尼姑的好。
我这不是正往何叔叔家里走吗?那就到何叔叔那里去问问,他为什么要留下我爸爸。要是碰上他……那就碰上吧,反正不是我有意去找他的,我不会欺骗妈妈。
“砰砰砰!砰砰砰!”
“是谁呀?用这么大的力气干什么?”
我一听,是奚望的声音,就大声说:“是我,憾憾!何叔叔不在吗?”
门开了。我用眼睛四处打量,屋里只有两个人:何叔叔和奚望。床上的棉被摊开着,可是瘪瘪的,不像有人睡在里面。他走啦?鼻子酸溜溜的,千万别掉眼泪,让奚望看笑话。
何叔叔伸手把我拉到身边,又爱抚地拉拉我的辫子。我看见何叔叔的眼睛周围有黑圈,人也好像很累,也是为了这件事吗?何叔叔今天怎么啦?这么仔仔细细地打量我!像刚才妈妈看我的时候那样,好像我额头上、腮帮上写满了字。我被他看得好难受。不行,忍不住,眼泪到底淌出来了。何叔叔看见了,不问我为什么,只是用力按了按我的头,又用手指给我抹眼泪。奚望也不问我为什么。他把何叔叔的毛巾递过来,我擦了一把脸,眼泪流得更欢了。
“嗬,小憾憾!今天你有喜事呀!”奚望突然笑嘻嘻地拉拉我的辫子,又是那一副老三老四的腔调!只不过说话比往日轻柔得多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还会有什么喜事吗?
“戴上团徽了!祝贺你呀!”奚望往我胸前一指说。真的,我倒忘了这件事,应该告诉何叔叔的。可是奚望也把入团当作喜事吗?他可不是团员。“我胡子一大把了!不入小青年的组织了。”他对我说。“那你要求入党吗?”我问他。“嗯?那得看一看再说。”他说。“看什么呢?看看自己够不够条件吗?”我问。“够不够条件?什么条件?我跟我爸爸比,谁更具备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的条件?你说。”“当然是你呷。”“就为这个。小憾憾,这一点,你得承认你还不大懂,比我还差那么一丁点儿?嗯?”老三老四,老三老四!可是他今天却祝贺我,看样子不是假的。
“真的,憾憾!我还没看见呢!”何叔叔也朝我的团徽看。“我也祝贺你。苏联有一本小说叫《古丽娅的道路》的,读过吧?”我点点头。
“按古丽娅的说法,你今天算是攀登上生活道路上的第一个高度了。可不要把红旗一插就往下滑啊!来,跟叔叔说说,你今天想了些什么?”
何叔叔让我在他的写字台前坐下,抓了一把糖放在我面前。自己坐到床上去了。
我今天想了些什么?想了些和“高度”毫无关系的事情。古丽娅的道路在我看来真是太顺利了。戴上红领巾,参加共青团,入党,当英雄。一步一个台阶,步步高升。我攀登的路跟她的路一样吗?我觉得不一样。我面前好像比她多了一座山,又高又陡又无台阶的山。爬上这座山,可不一定能当英雄,但是费的力气却是最大、最大!
这样对何叔叔说吗?不行,不行,何叔叔要追问:“那你说说看,这是一座什么山?为什么你必须爬这座山?你转过去好了!”
“为什么不回答何叔叔的话?”奚望问我。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有想。何叔叔,今天天气多问呀!闷得心里只难过呢!”说到难过两个字,我索性痛痛快快地哭起来了。奚望在这里怕什么?难道他没有心里闷的时候?难道他没有哭过吗?
“爸爸的事,妈妈对你说啦?”何叔叔小声地问我,我点点头。“你是怎么想的呢?”何叔叔又问我,我摇摇头。
奚望好像忍不住要说话了。他把眼镜往上一推,像个老人那样地看着我:“小憾憾,在我们面前也不说心里话?老实告诉你吧,要是我的爸爸,我就见他。应该见他!”
我吃惊地看着他。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对自己的爸爸一点也不亲,为什么会替我的爸爸说话呢?他说的是真话吗?我看看何叔叔,何叔叔对我点点头说:“应该见他,憾憾。你妈妈的态度不够冷静。”
我像吃了一根冰棍儿,心里凉阴阴、甜津津。何叔叔也为爸爸说话,这说明爸爸不是坏人。何叔叔是好人,何叔叔不会嫉妒。不,也许奚望讲的不对,我也猜错了。可是妈妈为什么喜欢何叔叔的旱烟袋呢?我真想对何叔叔说真话:“我知道爸爸在你这里,我就是来看他的。”可是爸爸呢?爸爸在哪里?我又用眼睛四处搜寻,想找到爸爸的踪迹。可是……
“你爸爸怕你妈妈太伤心,决定不见你了。他给你留了这一封信。”
何叔叔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一面对我说,一面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交给我。信封上写着:“烦何荆夫同志转交:赵环收”。陌生的字体,陌生的姓名,像一根又细又长的钩子,从我的心底勾起早已淡忘了的记忆。他喜欢用一双手把我举到半空中,吓唬我:“摔下来了!摔下来了!”我一点也不怕:“你敢!你敢!”他不敢。我又吓唬他:“我跳下去啦!我跳下去啦!”我的两脚真的在空中蹬了几下,他的手攥不住我的腰,连忙把我放下来,紧紧抱在怀里:“小东西,像你妈妈一样顽皮!”他到底把我放下来了。日子过去了这么久。现在,我还是他的女儿,他还是我的爸爸。我长到十五岁,第一次收到专门写给我的信,是爸爸写来的。
我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看信。
  爸爸的信
  环环:
  失去了和你见面的机会,心里怎么也不能平静。你妈妈
  不愿意让你见我,这我知道。你愿意不愿意见我呢?我曾经
  给你和你的妈妈带来不幸,这是我永远不能饶恕自己的。过
  去,我对你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对不起你。今后,我一定
  补偿自己的过失,做一个称职的爸爸。
  环环,不要忘记我。爸爸有过错,你可以怨他、恨他,但不
  要忘记他。爸爸正在同过去的过错决裂,爸爸需要力量,我亲
  爱的女儿!难道你不愿意帮帮爸爸?
  环环,我的好孩子!
  我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而你才刚刚懂得生活。我对你寄
  托着无限的希望。我天天为你祝福呵,祝福你和你的同伴们
  能过另一种生活,不要再像我们这一代那样颠颠倒倒。你们
  的前途是光明的。努力吧,孩子!
  告诉妈妈:任何人都可能走错路。路不能重走,心可以回
  头。生活已经在人与人之间播下了过多的怨恨,划下了过多
  的裂痕,现在需要用谅解和友爱来弥补、融合。我相信,总有
  一天,她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我走啦。
 你的爸爸
“爸爸!”我叫了一声。多少年了,我只在心里这样叫过他。可是今天,我想当面这样叫他,当众这样叫他。他走了,他听不见我这样叫他了。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在向我走来,朝我伸出颤颤巍巍的双手:“憾憾,憾憾!扶我一把,我老了!可是我还得和过去告别,爬上那座高山。”可怜的爸爸,憾憾来了,来扶你一把,扶着你一直爬到山顶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在向我走来,朝我伸出颤颤巍巍的一双手:“憾憾,憾憾!快把我撑住,前面那座山好像要倒下来,把我压倒啦!”亲爱的妈妈,我来了!憾憾一定撑着你走得远远的,再不会看见那座山啦!
他们讲的是一座山啊!
两双手抓住我的两只臂膀,我被扯成了两半,我的心碎啦!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不能向着一个方向、走在一条路上呢?你们为什么要分开呢?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你们要是不结婚,不生下一个可怜的环环——憾憾,该多好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往下掉。何叔叔总是用手指给我抹去眼泪。我拉住何叔叔的手,叫:“何叔叔!”哭得更欢了。
何叔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身子往床栏杆上用力一靠,同时把手伸在枕头下面,握住了一件什么东西。我歪歪头,看见是他的旱烟袋。
妈妈把旱烟袋还给何叔叔了?为什么呢?难道是为了爸爸?妈妈心里还有爸爸?不,不会!妈妈说了,永远不会原谅他。那么,是何叔叔自己要回来的?又为什么呢?难道是为了要妈妈原谅爸爸,重新和爸爸和好?何叔叔是好人!何叔叔是我碰见的最好最好的人!
“这个孙老师,我真不明白她!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她给处理成这个样子!她自己痛苦,孩子痛苦,赵振环痛苦,你也痛苦!”
“奚望,不许乱说!”何叔叔严厉地对奚望说。
“是这样嘛!我看说到底,她在感情上还有不少自私的成分,为自己想得太多啦!”奚望不服气地争辩说。
说妈妈自私?不对!我要保护亲爱的妈妈:“她为我牺牲了一切!你才自私!要你管这些事了吗?”我对奚望发火地说。
奚望装出大人不见小人怪的样子对我摇头叹气说:“你呀,小憾憾,还是不懂。父母对儿女付出一切,这是他们对社会应尽的责任。我们将来有了儿女,也会这样做的。这是义务,不是牺牲。把义务看成牺牲,就会产生自私的感情。”
新鲜!什么义务和责任的,我不懂。我就知道妈妈爱我。是从心眼里爱,并不是什么人强迫她尽义务。要是义务,为什么有的父母就不尽这义务呢?我才不信他那一套!他是故意编出一套理论来批判我妈妈的。妈妈已经受了那么多的批判,还要你奚望再来批一顿吗?我不容许!我说不出大道理,但是一定要刺这个奚望一下子,刺得他痛得嗷嗷叫,不敢再说废话。我对他说:
“哼!你只会说大话!我问你,儿女对父母有没有责任呢?你为什么不尽责任?想想你是怎样对待你的爸爸的吧!还说人家!”
奚望眼睛里的火花暗淡了。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他把眼镜慢慢地往上推了推,十分温和地对我说:“小憾憾,你真厉害呀!我伤了你的心,你也要伤我的心,是不是?”
他什么都能猜出来,他才比我大几岁?稀奇!
“要是我的爸爸能够这样对我说:‘望儿,爸爸有过错,但是爸爸现在要改正啦!你来帮助爸爸吧!’我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我不但会向他伸出双手,还会心甘情愿地趴下:‘爸爸,这里有个水洼,踩在我的背上过去吧!’可是爸爸并不认为他有什么过错。要知道,他对不起的不是他的妻子儿女,而是党,人民,历史!可是他不认为自己有错。汹涌澎湃的时代潮流快要把他冲到沙滩上了,他还在幻想中把自己塑造成为英雄,又是摆手,又是顿脚地命令那不可阻挡的潮流:‘快退下!错了道啦!快退下!’唉,叫人看了又可恨又可怜啊!要是我能够,我就狠狠地推他一把,要么把他推到时代的浪潮里去,让他喝几口水,跟着游向前方;要么把他推到一块树荫下,让他好好休息。可是,我没有这样的力量……”
我觉得奚望的这段话像诗歌一样,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力量,直往人心里钻!我没有见过他爸爸,但是我相信他爸爸就是那个样儿!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儿,鼓起了腮帮子站在大海边,摇手顿脚地命令正在往岸上飞卷的潮水:“快退下,错了道啦!快退下!”哗哗的海潮呛了他一嘴咸水、泡沫,呼呼的海风把他的腮帮子吹得凹了下去。他喊不出来了……嘻嘻!思想僵化!奚望的爸爸不如我的爸爸!奚望今天总算承认了。这个奚望很不错,我刚刚对他太凶了。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他也笑了。
可是妈妈为什么不能像奚望这样看待我爸爸呢?
“你说,我妈妈自私吗?”我问何叔叔。
何叔叔已经把烟袋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了。他手里握着烟袋杆,把烟荷包翻来覆去地看。听了我的话,又把我看了又看,然后才说了一句话:“你应该体谅妈妈。她有她的苦处。”
我感到高兴。何叔叔没有批评我妈妈。我希望他们:爸爸、妈妈、何叔叔,谁也不要批评谁。
奚望好像不同意何叔叔的意见。他看了何叔叔一眼,想说什么。可是何叔叔对他看了看,他就不说了。但还是直摇头。何叔叔见他那个样子,就笑笑对他说:“你呀,太急了。对于历史上遗留下来的问题,只能用历史的眼光去对待它。”
“可是,究竟应该由谁来承担历史的重负呢?下一代吗?”奚望问。他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一到争论的时候,精神就来了。
“下一代肩上的责任已经够重了。历史的车轮主要靠你们推动呢!”何叔叔回答。
“可是,现在的事实却是,我们这一代,还有憾憾这一代,都在分担父母的苦难。我们不断听到教训:你们要体谅上一代,你们要体谅自己的父母。可是上一代体谅下一代吗?父母体谅自己的子女吗?”奚望说。
他干么那么激动?他把我当做和他不是同一代的人。稀奇!可是我认为他说得对。我们做儿女的有做儿女的苦处。“你还小!”妈妈总是这样对我说。可是想想你们自己十五岁的时候,是不是也遇到过像我所遇到的这么复杂的问题?书上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种了什么啦?我什么也没有种。我还跟着大人学走路呢!可是我的篮子里已经装满了苦瓜,沉甸甸的,扛也扛不动。都是大人种的。那张撕碎了的照片,还有今天这封信!说这是历史。历史是什么?我没有看见过它,也没有跟它打过交道。可是它却直往我肩膀上压包袱,好像我得罪了它!这公平吗?
“奚望,你总是这么急于把一切都分辨清楚。”何叔叔又说话了。我倒要听听,他怎么把奚望驳倒。“你应该懂得认识和实践,理论和现实,永远处在对立的统一体中。而且首先是对立,然后才是统一。”何叔叔说。他已经放下了旱烟袋,又放在枕头底下了,还用手在枕头上按了两下。“可是你却不愿意看到对立。”
“我看到了。但是我认为应该采取行动去推动矛盾的统一。而你却只要我等待。”奚望争辩着,“等待和因循守旧永远是盟友。”说完这句话,奚望的眼睛对何叔叔用力地看了两眼,好像十分得意。
何叔叔只是笑笑,他说:“要是不用等待,那多好!谁不想马上吃到桃子。要是桃子已经熟透了挂在树上,还等待什么?等它自己掉到嘴里来吗?”我笑了,奚望也笑了起来。何叔叔讲话比奚望有趣。
“可是不能不等待呀!”何叔叔接着说,“历史这两个字是十分抽象的。可是组成历史、推动历史前进的各种因素,特别是人,却是具体的、复杂的,多种多样、干奇百怪的。对于和我们一起担负着时代重任的人,我们为什么不应该等待呢?一个民族的历史,一个时代的历史,是由千千万万个人的历史汇集而成的。在这个汇集的过程中,每个人都要走完自己的历史道路,你不允许他们走吗?你一个人把历史的车子扛在肩上吗?”
“历史可不是脚踏车呀,奚望!”我觉得有趣,就插了一句。奚望的眼镜片问了两下,不说话了。还是何叔叔厉害。
“可是——唉!”奚望的脸色和语气都缓和下来了,想说什么呢?为什么不说下去呢?
“可是,我不是给你泼冷水,奚望。我羡慕你们这一代年轻人,一开始就比我们大胆、清醒,勇于创造,热望改革。你们不像我们这一代经过曲曲折折的道路,才有一点点觉醒。觉醒之后还背着沉重的包袱。可是也正因为你们和历史的联系不多的缘故吧,你们不大懂得历史的真实的分量,你们有点看轻它了!我赞成你们高瞻远瞩地看待世界,看待过去、现在和将来。我只不过希望你们在把认识付诸实践的时候,尽可能地蹲下身子,看得更仔细一些,想得更周到一些。不要忘记自己也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这样,你们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也许,我等不到实践的那一天了!”奚望叹气说。
“我相信我能等到。请问,你多大年纪了?”何叔叔说。
我刮了刮自己的鼻子,羞奚望。奚望要拉我的辫子。
“好吧,憾憾!我们等待。我们等待未来的将是什么呢?一条又宽又平的柏油大马路吗?”
听了奚望的话,何叔叔笑着摇摇头:“好了,不谈这些了。憾憾对这些不感兴趣。对吧,憾憾?”
“不,我有兴趣。我同意你的意见,何叔叔。我应该等待妈妈走完自己的历史道路,对不?”我说。
“对!”何叔叔拍拍我的头,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可是他又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拿出那个旱烟袋。看看烟袋能过烟瘾吗?我不信。何叔叔心里不安宁啊!
“可是,何叔叔……”我想问问何叔叔,要是妈妈走完了自己的历史道路,会怎样呢?可是一看见奚望竖起两只耳朵,我不说了。
我看了奚望一眼,他还不该走吗?他比我先来的。呆的时间不短了。我想单独和何叔叔说说话。
人啊,人!二十
何荆夫:父亲的奶水也是血变的。
奚望看到憾憾只用眼睛瞅他,意识到什么,便对我眨眨眼睛说:“我还有事呢!憾憾,你在这里多玩一会儿吧!”说罢,站起来就走了。憾憾连忙跟过去,把门锁上。
我让她靠在我身边坐下,等待她和我说话。可是等了好久,她都没有开口。我忍不住问:“憾憾,有什么事要跟我谈吧?”
“没有。”她立即摇着头说。可是她的眼睛却告诉我,她心里有事。她的眼和孙悦的一模一样,细长明亮。平时十分柔媚。一到有什么心事,就显得飘忽不定了。她一会儿看看手中的信,一会儿看看我。
“憾憾,还有什么话不可以对叔叔说吗?”我努力让她松弛下来,说出心里话。小孩子的心事是不应该大重的。
她咬了咬嘴唇,好像是下决心。
“我觉得爸爸很可怜。”她看着手里的信说。
“是。我也很同情他现在的处境。”我回答。
“何叔叔,你说等妈妈走完她的历史道路,会不会……”
她说了一半,又迟疑地看着我,不说了。
“憾憾希望爸爸妈妈重新和好,是吧?”我努力压抑自己内心的激动,这么问她,带着笑。
她的眼朝我一闪。可是又立即对我摇着头说:“这不可能。他有那个女人了。何叔叔,你说他们会离婚吗?他们合不来呀!”
“可能吧!”我回答。
“还有小环环呢?”她又问。
“跟爸爸或是跟妈妈。”我回答。
“我很喜欢小弟弟小妹妹,一个人太冷清了。”她说。
我完全理解孩子的心。这很自然,很自然啊!要是这一家三口人重新聚在一起,再加上一个小环环,说不定仍然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可是我呢?我的位置在哪里?盖在这张照片的下面,还是化成色彩涂在这张照片上呢?像是被人摘去了心。又想去看旱烟袋,我努力克制住了。憾憾是个敏感的孩子。
“何叔叔!”憾憾突然又叫了我一声,我像受了惊吓似的震了一下。我怕孩子知道我的心事。
“那个旱烟袋是妈妈还给你的,还是你自己讨回来的?”
她还是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应该怎么回答呢?她希望怎样的回答呢?孩子的心思有时候也是难以捉摸的。我不愿意自己的回答使孩子伤心,就想弄清她的意思。我有意笑着说:“你猜呢?”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上下左右扫了两遍,试探地问:“是妈妈还给你的,对吗?妈妈说过,等你出院就还给你的。”
我点点头。我清楚了孩子的希望。不愿意使她失望。心里更难过了。
“何叔叔,你别难过。”她把凳子拉近我,紧紧靠着我说。
“为什么要难过呢?”我问。我的心一下子被这个小姑娘搅乱了。慌张起来。我的声音大概有点异样了吧?我不敢正眼看着这个小姑娘。我怕自己流泪。
“我知道,你是难过的。奚望对我说过,你也爱我妈妈。是吗,何叔叔?”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给人家听见。但是在找,每一个字都那么沉重啊!还有她的眼神!关切,焦急,不安,同情。这个小女孩啊,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感情?
“是吗?何叔叔?”为什么要这么问我呢,憾憾?如果你已经在朦胧中懂得了一点爱情的含义,那么你应该觉察出来了。你不是一直很有兴趣地向我报告你妈妈的情况吗?事实上,你一直在促成我和你妈妈的结合啊!可是今天,你却一定要问:“是吗,何叔叔?”我知道,要是我回答“不是”,你会伤心,会怀疑,以为我骗了你。但是我回答“是的”,你又会怎么样呢?好吧,憾憾!在你面前,我只能也做一个孩子。
“是的,憾憾。是的。”我看着她回答,声音也很轻。
她把手里的信纸揉成一团,突然伏在桌子上,哭了!
孩子啊,孩子!你哭什么呢?我又在你的小小心灵里扯上了一根绳子,牵扯得你心痛,是吗?我懂得,孩子!你爱我,几乎不下于爱你的妈妈。你希望我幸福。可是现在,你所爱的人之间的幸福发生了矛盾……
孩子啊,孩子!别哭了吧!人总是这样的。生活总是这样的。每一个人的心都给扯成了许多瓣,这是毫无办法的。你还小。你生活在其中的那张网——社会关系,还只有清清楚楚的几条线。以后,这些线条会更密,更错综复杂。到那时,你也许反而不哭了,像我现在这样。
我扶起憾憾的头,想给她擦干眼泪。擦不干。
“憾憾!叔叔可不爱看见人哭了。”我又去给她擦眼泪,劝她别哭了。
“何叔叔,以后咱们还是朋友吗?”她拉住我的手问。
“那当然,憾憾。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来,勾勾手指头,永远做朋友。”我哄着她,要和她勾手指头,她破涕为笑了。
“你真好,何叔叔!以后我还常常来陪你。”
“好啊,憾憾。我什么时候都欢迎你。”
她的情绪好了一些。随手翻起我放在桌上的书籍来。
“憾憾,该回家了。妈妈要挂念了。”我提醒她说。我想孙悦不一定知道憾憾到我这里来了。
憾憾拉过我的胳膊,看看我手腕上的表,伸了伸舌头:“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我走了。”
“我也该到食堂去了,一道走吧!”我顺手拿起饭碗,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我要把信给妈妈看吗?”她问。
“给她看吧!憾憾,从今以后,你要多体谅妈妈,把自己的意见慢慢地对妈妈说。她会听你的。她多么爱你啊!”我这么说着,嗓子只觉得憋得难受。好在食堂快到了,我对憾憾说:“我去吃饭了,你一个人走吧!”憾憾对我说声再见,又依恋地看了我一眼,去了。
等憾憾走远,我立即转身往宿舍里走。我需要休息。这两天实在太累了。
我把门扣死,谁也不要来了吧!我要一个人静静地躺一下。
二十多年的一段公案就此了结了。从“无”开始,到“无”结束。一个年轻小伙子变成半大老头。躺下来还是这么长,站起来依旧那么高。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我不想去擦它。我没有享受过爱情的欢乐,连爱情的痛苦也不能表露吗?我不想擦去泪水。从“无”到“无”吗?我的手又触到枕头下的旱烟袋。换了一个烟荷包。这个变化,就包含着“有”了。这就是这一场长期的、无结果的恋爱在我的生活中所留下的唯一的痕迹。烟荷包是手缝的,一针一针,多么细密。每一针扎下去的时候,孙悦,你在想什么呢?难道,你不是要把心头的秘密透过这针脚泄露出来吗?难道,你不是希望长期埋藏在土里的种子发芽、开花、结果吗?
“我的自尊心不允许。”真是这样的吗,孙悦?昨夜我想了一夜,也没有想清这个问题。赵振环在辗转反侧。我多么想问问他和你见面的情况!我多么想知道你们彼此留下了什么印象!但是我一句话也没有问。憾憾给我看到的那张撕碎了的照片,一直悬在我的眼前。我看见碎裂的地方正在弥合,三个人的形象重又清晰、完整、亲切了。
“假如有来世……”孙悦,你还是想和我结合的吧?如果真是自尊心不允许,那我还是有希望的。因为总有一天,你会懂得,尊重自己的感情,这才是真正的自尊。那么,孙悦,你这样说,是不是暗示我等待呢?不是等来世,而是等未来……
“这个旱烟袋是妈妈还给你的,还是你自己要回来的?”让我仔细想想看!似乎是我自己要回来的。对,是我自己要回来的!让我抽一袋烟吧!”我向她伸出手。她就把它拿给了我。我走的时候也没有问间她还愿意不愿意替我保管,就自己拿回来了,这爱情的信物!我的感情为什么这么粗疏呢?连憾憾都十分重视这个问题,而我却没有想到。我糊涂了!
我应该去对她说:我的感情是不变的。我愿意等待,永远等待。我要把旱烟袋再交给她,对她说:“你永远替我保管吧!”
我起来了。走到院子里。天上挂满星斗。我朝前走。已经看见了她家的窗口,灯亮着,比天上任何一颗星都亮。我站住,对着这颗星星。
孙悦,要是你正站在窗口,你能看见我正走向你吗?孙悦,要是你也是一颗星,你会穿出窗口,投入我的怀抱吗?“何叔叔,你真好!”似乎又听到憾憾的声音。这“真好”的含义,是十分丰富的:“我觉得爸爸可怜”,我同情她;“我希望爸爸妈妈重新和好”,我同意她。“我知道你很难过”,这说明她赞成我为了她的一家和好而作出牺牲……憾憾今天不只是用感情,而主要是用道德来评价我了。
这里,是有一个道德问题吧?
“一个人活着要是只为自己,连牲畜也不如。猪狗还知道疼爱小辈哩!”
父亲,我的父亲,你在对我说话了。我不应该再往这条路上走了,不论有多么痛苦。我转身。孙悦,你会不会突然发现我,飞奔而来追上我,夺去我的旱烟袋?我放大了步子,赶回宿舍。关门,上锁,躺下。孙悦没有追上来。她没有看见我。或者,她不愿意追上来。也好。
二十多年的公案就此了结了。从“无”开始,到“无”结束。不,留下了唯一的痕迹,唯一的纪念,这只烟荷包。
我平生最爱的两个人——父亲和她,共同留给我一件纪念品,这个挂着烟荷包的旱烟袋。这是巧合吗?
从今以后,旱烟袋对我更珍贵了。我可以从它看见两颗心:一颗是父亲的,一颗是情人的;一颗是农民的,一颗是书生的。这两颗心是这么不同啊!然而却同样充满了爱。都有痛苦的颤栗和呻吟,都有高尚的情操和牺牲。
“兄弟!我和你从小没了爹娘。我们是手拉着手讨饭长大的。那一年冬天,讨不到吃的,饿得受不住,我们手拉手去投河。我们慢慢地往河的中央膛,我在前,你在后。水浸到我的肚子,浸到你的胸口。你站住不走了,哭着叫哥哥:‘哥,咱不死了吧!这水太冷……’我们又手拉手地蹚了回来,你在前,我在后。我们把自己卖了,卖到两家当‘儿子’,你成了‘叔叔’,我成了‘侄儿’。解放了,我们又成了兄弟。你还当了干部。想不到,你到底还是投河了。兄弟呀,你不怕水冷?为什么不跟哥哥说一声?”
父亲在叔叔尸首前这一段压抑的哭诉,大概是他一生中讲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每一句、每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就是从那以后,我从父亲身上看到了我以前不曾看到的东西……
叔叔是“畏罪自杀”的,罪名是“疯狂反对三面红旗”。乡下已经饿死人了,报纸上还在“持续跃进”,上头还“鼓励”农民交售“超产粮”。当公社副主任的叔叔不能理解,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中央许多领导同志都是农民出身,难道真会相信一亩地能产上万斤粮食?为什么让报社的记者们瞎吹牛?再吹下去,人都要饿死了!”他给中央写信,揭发公社、县里虚报产量的现象,描述农民的困苦情景,要求中央派人来调查。他的信中途被截了回来。
一天,公社突然召开大会,斗争现行反革命分子。县公安局长主持会议。我和父亲都去了。万万想不到,斗的就是我叔叔,五花大绑……
斗完了,要把叔叔押送到县里去。可是在押送的路上,叔叔突然像发疯一样摆脱押送的人,一头扎到河里,他反绑着的双手动也不能动,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
这个“畏罪自杀”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尸体被捞了上来,在现场批判会上成了批判对象。死,便宜了他啦!“反属”还想给他择地安葬吗?不许!就地挖个坑算了!而且还不许用棺材!
事情就这么办了。婶婶正在怀孕。她艰难地走到尸首前,当众给叔叔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一锹锹黄土倒在他干净的衣服上。埋了。叔叔还不到四十岁……
“我拚着坐牢,也要把你叔叔的尸首弄回家,给他钉一副薄板儿。”父亲从河边回来,整整一夜,拿着旱烟袋,一袋又一袋地吸。“给农民说几句公道话,这就叫罪?”他不断地这样自言自语。第二天晚上,他就抽下铺板,和我偷偷地钉了一个箱子一样的薄“板儿”。我们摸黑到了河边,挖出了叔叔的尸体,装进“板儿”,埋在屋后的自留地。
村上的人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总之没有人去告密。
“从今以后,我们两家并一家了。我们吃调你吃稠,我们吃稀你吃稀,和兄弟活着时一个样。”
父亲的思想感情一点也不受“阶级斗争”观念和实践的影响。他从来不曾想到要把自己变成“阶级斗争的工具”。这大概因为他太平凡太渺小的缘故吧!没有人想到要利用他,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害怕在“阶级斗争”中失去。年年、月月、天天、时时、处处,都在刮风、下雨。把一个单位、一个家庭吹成、冲成不同的阶级。甚至一个人,昨天、今天和明天,也会分属于不同的阶级。不少人都学会了这样一种本领:随时根据“阶级斗争的需要”调整自己的感情枢纽,变换自己的旗子、号衣。学会了辨风向,识路线,站队,划线,拉帮,结党……。而父亲却从来不买这些帐。确实,他是太平凡。太渺小了。在“阶级斗争”中他能发挥什么作用呢?
然而,“阶级斗争”却对他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剥夺了他。同时,也给他提供了机会,让他充分显示出灵魂的质朴、崇高、美丽。这颗灵魂给了我难得的滋养。我喝到了父亲的奶水……
从此,两个家合成了一个家。婶婶带着儿子住到我家来了。家里只有“人”和“口”,没有粮和畜。能吃的都吃了。可卖的都卖了。大人还可以忍住不哭不叫,孩子呢?我的小弟弟只有七八岁,叔叔的儿子更小,只有六岁。婶婶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更要喂养吗?
我和父亲,两个“堂堂的六尺男子”,每天在沟里河里摸捞,野地里挖掘。母亲,一个小脚女人,整天带着妹妹,在田里寻找没有挖净的山芋。为了不给“人民公社脸上抹黑”,母亲和妹妹在衣裤上缝了许多小口袋,把山芋切成片片装进去。这样能带多少呢?她们在野地里挖坑为灶,煮熟一些,填进自己的肚里……
一个煮熟的山芋,母亲把它递给父亲,父亲塞到侄儿的手里。我的弟弟哭了,母亲抹着眼泪把他拉了过去。
度日如年啊!我的弟弟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先“走”了。我的母亲一病不起……
“给大伯磕个头吧!”婶婶拉着我的堂弟,走到父亲面前,“他大伯,我不忍心看着你们一家都被我们娘俩拖死,我带着孩子去逃荒了。熬过这几年,我们再回来。”
父亲一口又一口,一袋又一袋地吸着他的旱烟。烟荷包里装的是晒干了的槐树叶子。最后他含泪摆了摆手:“能逃就逃吧!我对不起兄弟……”
不久,母亲跟着弟弟的脚步,也“走”了。家里剩下三个人:父亲、妹妹和我。父亲和妹妹已经爬不起床。每天能走动觅食的只有我。而我也已经浑身浮肿了。我像母亲一样,在身上缝满了口袋,去田里寻觅未挖净的山芋。近处没有了,就到远处去。手指头粗的须须藤藤,我都当做宝贝往家里带。
可是父亲仍然不见好。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了。每天晚上,我坐在他床前,给他装“旱烟”。看着一片片的枯叶在烟袋窝里燃烧,我的心真比在火上煎熬还要难受啊!如果我的心、我的血、我的爱,能够化成烟草……“爹,这烟不抽了,好吗?”我一边装烟,一边恳求。“不行呀,孩子!你爹一辈子只有这一点嗜好,就让我抽到老吧,噢?”……
孙悦在什么地方弄到这么好的烟叶的呢?她不会知道,槐树叶子燃烧也能冒烟,也能吸进肚里。
一天,父亲把我叫到床前,我给他装了一袋“烟”。他握着烟袋,已经无力去抽。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父亲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他是想对我微笑吧?可是却牵动了泪泉。我替他擦泪,他拉住了我的手。他对我看了又看,泪水顺着他脸颊上的深沟往下流:“小巴斗里还有小半斗山芋,是我平时省下的。我是死得着的人了。你不能死。要是你死了,谁能弄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还有你叔……要去找你婶……你妹大了……”
话没有说完。“烟”没有抽。
我跪在父亲的床前,久久不起……
我拾起掉在地上的烟袋。我吸的第一口“烟”,是槐树叶子燃烧的烟雾,父亲留给我的……
我和叔叔都已经平反昭雪。我的婶婶又带着儿子和那个灾难中生下的女儿回到家里。“要是你爹还在……”婶婶不止一次地对我提起这样的话题。我总是回答:“他老人家一定会感到心里熨帖的。”我相信,父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慰,因为他心里没有自己。但是,父亲,我的心里怎能没有你?
我拿起旱烟袋,就想起你。我从旱烟袋里吸吮你的奶水,父亲的奶水。母亲的奶水是血变的,父亲的奶水也是血变的。母亲的奶水储藏在乳房里,父亲的奶水储藏在心脏里。
除了这杆旱烟袋,父亲没留下什么纪念品。也没有人想到要纪念他,或者给他开一个追悼会。父亲实在太平凡、太渺小了。他所付出的巨大的牺牲,与历史有什么关系?历史永远只记载大人物的行动和命运。至于像父亲这样的人物,则只能包括在“人民群众”这个概念里。许多人都承认历史是人民创造的。然而,当他们去翻阅或书写历史的时候,他们在“人民”这个概念里,看见了几个有生命、有感情、有个性的实体呢?
我纪念我的父亲,追悼我的父亲。我的悼词就是我写的那一部书稿——《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为了消灭阶级压迫和剥削而去从事阶级斗争,是必要的、高尚的、伟大的;为了搞“阶级斗争”而去人为地制造阶级、分裂人民和家庭,则是荒唐的、残忍的。前者解放了人民,后者损害了人民。前者真正把人民当作“人”,后者则只是把人民当作会说话的工具。
孙悦没有看过这部书稿。我几次都想拿给她看,她的态度阻止了我。前天碰见出版社的编辑,他告诉我,就要发稿了……
我将送给孙悦一本书,上面写:“献上我二十多年的思念和追求……”
不,这不合适。这会引起误解。应该这样写:“孙悦同志批评指正。”
“同志!”“同志!”我们曾经唱:“我们最骄傲的称呼是同志。它比一切称呼都光荣。”然而今天,当我们对某一个人使用这个称呼的时候,却常常使人感到冷淡和疏远,这是为什么?
“孙悦同志!”二十多年的思念和追求都在这个称呼中结束了?这多么叫人寒心!然而,事实也正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我的那些日记将永远伴随着我,还有一朵小黄花,纸作的。
二十多年的一件公案就此了结了。从“无”开始,到“无”结束。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变成了半老的老头,躺下,还是这么长;站着,仍旧那么高。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我面前只有一条路,独身。”不,孙悦,我不希望你这样。把这条路让给我吧!
我将永远珍藏这只旱烟袋。烟袋是父亲的。烟荷包是孙悦的……这针脚多么细密……
二十一
孙悦:我人人失去中得到,我将创造。
憾憾终于回来了,这么晚。她的眼泡肿了,眼睛红了。我不敢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都谈了一些什么?我有一种预感,她一定是找他去了。
“吃饭吧!”我装做丝毫也不在意的样子,端出给她准备好的晚饭。
“我吃过了,妈妈。”
“在什么地方吃的?”
“在……何叔叔那里。”她迟疑了一下,才这样回答。
“你去找……他了?”我想直截了当地问:“找你爸爸去了吗?”但我又不愿意点穿孩子的心事。所以用了一个含糊的代名词——“他”
“我没有去找他。我到同学家里回来的路上碰到何叔叔。他带我到食堂去吃饭,还交给我一封信。”她的回答也是含糊的。我不相信她是碰巧遇上了荆夫,但是我也不想点穿她。我心里一直不安,感到对不起孩子。
她掏出一封信递到我面前,一看信封上的字,我就对她说:“给你的信,我不看。”她的脸上掠过一层失望的阴影,但是立即就消失了。她收回信,坐到自己的书桌前,又把信看了一遍,并且用钢笔在信纸上划了两道线。然后她把信纸摊在桌上,出去了。说是找同学问一道数学题。
憾憾到底见到她爸爸没有呢?为什么赵振环又留下一封信,又由何荆夫交给憾憾?每一个问题都牵动我的心,我又向谁去了解呢?
信就摊在憾憾的书桌上。我说过了我不看。可是憾憾却把它摊在桌上,而且有意在什么地方划了线,这是一定要我看的意思。为了不使孩子失望,我还是看看吧!
我站在憾憾的书桌前读完这封信。划线的地方是对我说的。我知道赵振环已经走了。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伤心,眼前总出现憾憾的红肿的眼睛。她是在荆夫面前哭了吧?荆夫会怎么看待我的这一行动呢?我拒绝了一颗忏悔的心,我阻止了父女的相会。我心地狭窄,感情自私。他一定是这样看的。然而荆夫,你知道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个你?
“妈妈!”憾憾还没有进屋,就这么喊了一声,是怕我难堪,提醒我吧?我连忙离开她的书桌。我没有告诉她我是否看过了信。她什么也没有问,我什么也没说。
“妈妈,你说荀子说‘人之初,性本恶’,对吗?”
想不到憾憾突然对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了苟子,并且为什么会对这样的问题发生兴趣。我问:“你怎么想到了这个问题呢?”
“我在何叔叔那里看到过一本书《中国古代思想研究》。那里面讲的,荀子说人性恶,孟子说人性善。我本来相信苟子……”
她的回答又叫我吃了一惊。小小年纪,为什么会相信人性是恶的呢?是我平时对她的影响吗?我是不是过多而又过早地在孩子面前展示了生活中黑暗的一面呢?我思索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你问过何叔叔了吗?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我说。我有意提起荆夫,我想和她谈到荆夫,想和一切人谈到荆夫。荆夫,荆夫,荆夫……
“没有。可是,我现在已经不相信苟子了!我相信孟子说得也对。有的人性善,有的人性恶。对吗,妈妈?”
我虽然是大学教师,在课堂上不止一次地讲解过“人性论”和人道主义的问题。可是我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向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讲清这个问题。而且,我也不想在理论上讲清这个问题,我更为关心的是,孩子心里到底想了一些什么。
“憾憾,这个问题从理论上讲可复杂了。你先讲,为什么你又相信孟子说的也对呢?”我问。
“因为我看到了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谁呢?”她不会是指她的爸爸吧?
“何叔叔。妈妈,何叔叔真好啊!他说,我应该去见爸爸。他叫我劝劝你……”憾憾说到这里,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我的脸色变了吧?她停住不说了。
我懂了,荆夫!你已经决心结束你的追求。昨天我这样要求你。可是今天,我又多么希望你不这样做啊!二十多年的一段公案,难道就这样了结了?你和我都是从失去开始,又以失去告终。这是多么叫人遗憾的事啊,荆夫!
我用力推开窗子。天上挂满星斗。在城市,星星总是显得灰暗,不能激起人的幻想,反而叫人感到宇宙黯淡而狭窄。
昨天晚上,荆夫是这个时候来的吧?今天,还会来吗?我多么想去找他,与他好好地谈一谈。二十多年来,我们还没有朋友式地、认认真真地谈过几次话。我们总是在激动中,激动妨碍我们谈心。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真正过去了。我们可以好好地谈谈了。像一对朋友,最亲密的朋友。
荆夫,当我与赵振环结合的时候,当我企图从许恒忠那里寻找一种解脱的时候,你是否曾经误解过我?你会认为,我所追求的只不过是一个家庭。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我认为,我所追求的目标是高尚的,纯洁的。也正因为这样,挫折也多,痛苦也多。我曾经怜惜自己,为自己的命运感到不平。但是最后,我却尊重和珍惜自己了。我不埋怨生活,不怀疑生活。我埋怨的是社会所赋予我的幼稚和单纯,我怀疑的是自己以往对生活的认识和态度。怀疑之后,可能是绝望,也可能是坚定。我认为我将走向后者。
生活并不像我以往想象的那么可爱。但是,它更不像我曾经想象的那么可怕。生活就是生活。生活的全部魅力就在于它是充满矛盾的,动荡不定的。它吞没人的灵魂,也锻炼人的灵魂。现在,我咀嚼着生活中的种种苦味,也从这苦味中尝到了生活的甜蜜。
你读过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吗?那里包含着这位伟大艺术家的全部哲学。莎士比亚看到生活中充满了美与丑、善与恶的斗争,既创造了象征美和善的精灵,又创造了象征丑和恶的怪物。而最伟大的创造则是那位支配自然和人间的一切的魔术师,他是完美的人的象征。他在对美与丑的驾驭中显示了人的力量和信心。他能掀起狂风巨浪,颠覆载着王公贵胄的大船;也能在顷刻之间命令风平浪静,将自然界一切美好事物聚集在自己身边;他掌握历史,操纵现在,创造未来;他扬善惩恶,消弭仇恨,播种爱情。
总之,这个形象告诉人们:人是一切的主宰。这个思想是莎士比亚一生追求和探索的结晶。没有追求和探索过的人是不会理解这种思想的。
而我是理解的。因为我曾经追求过,热烈地追求过。而且,在追求的路上摔了跤,一次又一次。于是,我学会了思索。
命运之神看起来是那么强大,它能把各种人物玩弄于股掌之中。多少个聪明过人、声势显赫的人物,都受了它的捉弄。这现象曾经使多少人陷入绝望,从而否定了自己、否定了人。但是,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不正是由于我们缺乏自觉、自尊和自信吗?不正是由于我们把自己的一切无条件地交给命运去安排吗?如果我们恢复了自觉、自尊和自信呢?如果我们收回自己交出去的一切权利呢?那我们就能够主宰命运。
现在,我已经不再顾影自怜、怨天尤人了。我正在把“过去”变成“今天”的营养,把痛苦化作智慧的源泉。这绝不是阿q的自欺欺人。阿q算什么?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做人的自尊。他把自卑当作自尊,把头上的秃疮幻想成可以大放光明的电灯。当“大团圆”的悲剧降临他的头上的时候,他还惋惜自己的圆圈画不圆!固然可以骂一句“妈妈的,孙子才能画得圆呢!”然而谁都知道,阿q光棍一条,没有孙子的。我并不想在痛苦上面抹上一层麻药,更不想把昨天掩盖掉,或者化为今天的笑料。但是,我懂得,痛苦和其他的一切感情一样,是可以升华的。升华为艺术、为哲学、为信仰。虽然我失去了青春和爱情,但是,这毕竟不是白白地失去。我抓住了热情燃烧之后的炭火,足以温暖自己,照亮自己前进的道路。
荆夫,你曾经说过,一个人不应只是等待,而应积极地去创造。非常正确。现在,我就想创造,与你一起去创造。生活过、思索过,就应该收获。不论收上来的是野草,是蒺藜,总是我们的创造,心血的创造。从小,我就梦想当作家。可是,前半生我只作了一名文学系的学生和教师。我曾经自讽自嘲: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现在我才懂得,原因在于我没有认真地、独立地生活过、思索过、痛苦过、欢乐过。我为此付出了代价。巨大的代价啊!可是,收获也将是巨大的。不应该不是巨大的,不可能不是巨大的。只要一息尚存,我就不会停止向生活索取!荆夫,生活既然压榨过我们,为什么我们不能也压榨生活?
那是不是一个人影,正在向这里移动?是你吗,荆夫?难道你又是来劝我原谅赵振环,甚至与他破镜重圆的?不要来了吧,不要再谈这些了吧,荆夫!应该忘记的我自会忘记,应该记住的我自会记住。你难道不懂,越是你来劝我,我就越是难以原谅他?
什么时候我能够不为失去你而痛苦,什么时候我才能原谅赵振环。你能把这二者分开,我不能啊,荆夫!
然而,什么时候,我才能不为失去你而痛苦呢?对于你的爱情,已经大大超过了我的初恋。因为我对于你的爱决不是单纯的男女愉悦,而是我对以往所有的痛苦反复检讨和冶炼的一点结晶。正因为这样,我特别珍惜它,不愿意让它受人嘲笑和践踏。可是,赵振环,他想到过这一点吗?他只想赎回自己的灵魂,却想不到你和我需要灵魂上的安宁。他好像唯恐抹去他在我生活中的痕迹,给你我创造出一块“净土”。你看重他的忏悔,我却不能原谅他的自私。他需要谅解和友爱了,他把这些给予我了吗?
可怜的憾憾在埋头写什么?是信吗?
你好像站住了,在离开我的窗口不远的地方。星光和路灯都那么幽暗,我看不清你的脸,更看不见你的眼睛。我多么想向你奔过去,告诉你:我将把对你的爱情永远埋藏在心底。荆夫,埋藏在心底的爱情是最自由的爱情啊!它摆脱了一切形式。而婚姻,也不过是男女结合的一种形式而已。
从今以后,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了。在你面前,我不再会感到局促不安。我可以毫无畏惧地帮助你、支持你了,因为我们仅仅是朋友。
我曾经把自己与《笑面人》中的关伯仑相比,“一个失败者”,一个被生活抛弃了的人。可是现在,我突然产生了胜利的感觉。不错,生活曾经一个浪头把我甩到荒原上。但是,荒原上已经搭起了帐篷,长出了青草,辟出了河道。地下的泉水比地面上的水更干净、更清甜啊!
怎么啦,你往回走了?荆夫!要是我能化作一颗星星,我就从这窗口飞出去,追上你,投进你的怀里。
荆夫去了。远了。看不见了。然而,那究竟是不是你呢?我实在看不真切啊!
“给我一只信封,妈妈!”
憾憾果然在写信。给谁写的?我不得不离开窗口,给她拿一只信封。
“再给我一张邮票。”
不告诉我给谁写的,那一定是给赵振环的信了。我给了她一张邮票。
从今以后,那一根正在逐渐淡薄下去的线条将重新被描绘出来,而且越描越粗。憾憾要描。赵振环也要描。还有荆夫,他也在帮助描。我只能把这二者都掩藏起来:对于赵振环的怨恨,对于荆夫的热爱。憾憾,妈妈理解你,你也要理解妈妈啊!放弃你那天真的幻想吧!
二十二
奚流:竟然“放”出这类东西来了,
真是越来越离谱了。我不准放。
我就知道,这样“放”下去非得再来一次反右派斗争不可。果然吧,“放”出了这个东西——《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
人道主义,人道主义!这三十年中批判过多少次了,就是批不倒,批不臭,你说怪不怪?这个何荆夫二十多年前,就是因为鼓吹人道主义、反对党的阶级路线被划成右派的,今天还不学乖,变本加厉起来了。著起书来了。要不是我们即时发现了问题,书马上就要出笼了。真多亏玉立。是她把消息告诉我的。我只知道何荆夫在写这本书,是奚望讲过的。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出版,出版社真积极呀!总编辑和何荆夫是什么关系?
“出版社的总编辑是哪里人?”我问玉立。
“听说是河北人。”
那他该不会认识何荆夫,何荆夫又不是河北人。
“出版社有什么人与何荆夫熟悉?”我又问。
“这没听说。噢,对了,这本书的责任编辑是c城大学毕业的。五七年在出版社被批判过。还戴过帽子。”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是出版社的党组织在干什么啦?为什么不把关?
游若水的动作真叫快,前天交给他的任务,他今天就完成了。经他一整理,《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修正主义实质就清清楚楚了。
“否认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斗争是长期的、尖锐的、复杂的,反对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不是个根本性的大问题吗?不抓阶级斗争,要我们共产党干什么?
“这字写得太小。玉立,给我念念,他是怎么反对阶级斗争的?”
玉立真够叫人厌烦的,回到家就摆弄那些补品:白木耳、鹿茸精。她的革命意志已经衰退了。要是不抓阶级斗争,你的白木耳。鹿茸精还吃得成?
她总算过来了。
“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状况到底怎么样?到了实事求是地研究一下的时候了!把阶级斗争扩大化,把一切矛盾都说成是阶级矛盾,甚至人为地制造‘阶级斗争’。这一切,把我们的国家害得够苦了。乡下人不明白:为什么解放三十年,敌人反而越来越多了?”
这是什么话!这把解放以来的历次运动统统否定了!这样说来,我们这三十年不但没干什么好事,反而于下坏事了!肃反错了?反有错了?清查“四人帮”的余党也错了?马克思主义学说的精髓就是阶级斗争。这么一来,马克思主义这面旗也可以丢掉了?
“这一段话,你给我用红笔划出来,我明天在党委会上念。让大家听听,放出什么来了!”我命令玉立。玉立马上照办了。
“爸爸!”
谁?奚望?他怎么想起回来了?他不是不要我这个老子了么?我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玉立也只是看着他。
“爸爸,我阿姨说你最近身体不大好。”奚望今天的态度与以往不同,和蔼可亲得多了。难道认识到自己不对了?认识了就好嘛!自己的亲骨肉,不能不原谅他呀!我指指沙发让他坐下,对他说:“那几年受的什么罪?打伤了,一到天阴就浑身痛,这一阵发得更厉害了!”
“我知道你有这毛病,给你带了点中草药回来。何荆夫老师告诉我这药有效。他流浪了这些年,样样都学会了一点,顶上半个医生呢!”
这何荆夫还真是个“人道主义者”呢!对我也讲起“人道主义”来了!好么!就这样好好地为大家做点有益的事多好呢!偏偏要写这种书。你对我讲“人道主义”可以,我对你的毒草可不能讲“人道主义”,我有责任把好关。
“你跟何荆夫还很接近?”我问奚望。他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才回答:“还可以吧!”
“他写的书快出版了,你也知道?”我又问。他又看了我一眼,有点支吾地回答:“听说了。详细情况不了解。”他为何荆夫保密吧?他对何荆夫的信任超过对他老子的信任,真是父不父、子不子了。但是,我还想劝告他,少与何荆夫交往。这种人平时看起来是个好人,可是一遇到适当的气候就要兴风作浪的。我拿起游若水整理的那份材料递给他,可玉立伸手把它接过去,装进她的手提包里了。
“奚望,你爸爸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全靠这些高级补品。”玉立把那些补品一样一样拿给奚望过目。奚望抱着膀子,嘴角挂着讽刺意味的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像在看她变戏法似的。可是玉立还在唠叨:“我们两个人每个月的工资,都在这上面开销了。不然的话,也可以多给你几个零用钱。现在的大学生和以往不同了,又要穿戴,又要买书,比我们拿工资的人还阔气。所以,一家人也只能有一个孩子。”
“你放心吧,我的钱够用了。”奚望等她把那些补品又收拾起来之后说。
我也朝玉立翻了翻眼,叫她不要再婆婆妈妈。奚望今天对她算客气的了,她也该识点相才对。
“你读过何荆夫的那部书稿,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我关心的是儿子的思想,还是提起这个话题。玉立对我挤鼻子弄眼干什么?女同志就是道道儿多。儿子不是亲生的,就一百个信不过。
“我没有读完,爸爸!当时看看还觉得可以。现在想想,什么叫人道主义自己也搞不清楚,所以不能随便说是赞成还是反对。爸爸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真是“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了。奚望的思想也与以前不同了。好像成熟一点了嘛!是碰了钉子,还是自己想通的?我一贯认为,对青年人重在引导,特别是在他们的思想发生摇摆的时候。不能不承认,玉立拖了我的后腿,使我不能很好地教育孩子。子不教,父之过呀!
“你能这样想就对了。”我满意地对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共产党员对任何事情都要问一个为什么,都要经过自己头脑的周密思考,想一想它是否合乎实际,是否真有道理,绝对不应盲从,绝对不应提倡奴隶主义。’不知道什么是人道主义,就赞成人道主义,这不是很可笑吗?不过青年人总有盲从的习惯,你现在开始认识到了,很好!”
奚望十分耐心地听完了我的话,然后对我说:“爸爸,你说的真对。平时我骄傲自大,国空一切,自以为懂得了马列主义,实际是一窍不通。也没注意向你和陈老师学习。真的,到底什么是人道主义呢?爸爸你给我解释一下吧!”
什么叫人道主义?批判了这么久了,你们大学文科的学生还不懂?可是从奚望的眼神看,他确实不懂,等待我的解释。我应该给他解释解释。
什么叫人道主义呢?我思考着怎么回答。奇怪,平时记得很熟的问题,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哪本书里讲过的呢?一时想不起来。可是奚望两眼瞪着等我讲解。噢!我想起来了——
“玉立!把老游的那份材料拿出来。那上面说得清清楚楚。”
玉立狐疑地看看奚望,又看看我。我不耐烦地摆摆手,她把材料递给了我。
可不是,材料清清楚楚。何荆夫提倡的就是人道主义。“第一,反对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学说,鼓吹阶级调和;第二,提倡抽象的自由、平等、博爱,实际是要我们受敌人;第三,鼓吹抽象的人性和人情,反对对人进行阶级分析;第四,鼓吹个人主义、个性解放。”我照着材料上的标题,一条一条念给儿子听,他听得很认真,还从衣袋里掏出个小本本,记了下来。
“你看,这些观点多危险!这都是我们反反复复批判过的!”我对奚望说。
他一边记,一边摇头说:“我看的时候,观点好像还不是这样的呀!怎么变了呢?它好像只反对把阶级斗争扩大化的吧?怎么竟变成反对阶级斗争的学说了呢?”
我把刚才玉立念给我听的那一段指给他看,他又抄了下来。并且一页一页向后面翻看材料。翻到一页,他停下来,问我:“你看完了吗,爸爸?”“没有,我看到第四个问题了。正好,你把他的代表性的观点给我念念吧!”我说。
他念道:“要尊重人,尊重人的个性,培养和加强人的尊严。”
“我认为,在我们今天的社会上,人的自尊心不是太强了,而是太弱了。几千年的封建制度把我们逐渐训练成为这样的人:不习惯于思索人的价值,不善于形成对生活的独立见解,不喜欢培养自己成为独特的个性。似乎,一个人的生存价值不在于他能够在多大程度上给社会提供独特的‘这一个’,而在于他在多大的程度上把自己混同于或屈从于‘那一个’,即把个性消融在共性中。然而,如果人们没有了个性,生活该是多么单调!社会的进步又该是多么迟缓啊!幸亏历史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不安于这种状况,不受各种陈腐观念的束缚。他们能够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成为新鲜、独特而强有力的个性。他们最先呼出人们的心声,带动千军万马,把历史推向前进。试想,哪一代的革命者不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所以赢得我们的景仰,难道不正是因为,他们在他们那个时代的条件许可下,最大限度地实现了人的价值?因此,我们无限赞美独特的个性。我们愿意向所有的朋友呼吁:尊重个性吧!培养个性吧!”
念到这里,奚望停下来看看我。我真不能相信,这些话是一个共产党员的书里写的。尊重个性?什么是个性?共产党员就要做党的驯服工具。要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自己的个性,那党的路线还怎么贯彻?各放各的炮,各吹各的调子嘛!还有,那一段最坏——
“你再给我念一遍,什么‘出乎其类,拔乎其萃’!”
奚望又念了一遍,我听得更清楚,这是在煽动无政府主义思潮,煽动造反。
“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都是资产阶级的破烂吧?”我问奚望。
“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是曾经提出过个性解放来反封建。”奚望回答。
“何荆夫也在提倡解放个性吧?”我问。
“有这个意思。”奚望回答。
好哇!把社会主义当成了封建主义,把延安当成了西安。我还当有什么新东西呢!在社会主义社会还存在个性解放的问题吗?
“何荆夫要把我们解放到哪里去?解放到资产阶级那里去吗?”我忍不住大声地说。
“爸爸!这里还有一段呢!”奚望叫了我一声,又接下去念了一段:
“写到这里,我似乎听到一声告诫:注意,你已经滑到了危险的边缘,成了资产阶级的吹鼓手了!”
好哇!他自己也知道。看他下面怎么说。“往下念!”
“朋友,且慢担心。我承认,我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那里汲取了营养。但是,我还是要把资产阶级的帽子还给你。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只是肯定和实现少数人的个性,而要多数人为少数人牺牲,过着非人的生活。这种人道主义无疑是虚伪的。然而,还有另一种人道主义,那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它要解放全人类,要每一个人都成为自由的、独特的个体。读一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这一段话吧:‘而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定的活动范围,每个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们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这是多么诱人的境界啊!在这个境界里,每个人都成为自己的主宰。朋友,你不认为马克思主义赋予了人道主义以最彻底的、最革命的意义吗?你不认为为了达到共产主义的理想境界,我们必须消除一切压制人的天性,扼杀人的个性的封建残余吗?难道你认为,封建的专制主义对我们是永远合适的吗?是温暖如春的、难以割舍的吗?”
奚望笑出了声。还说了一句“有意思!”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我看见了这个狂妄的何荆夫,他在指着鼻子骂我呢!你说他是资产阶级,他就给你扣一顶封建主义的帽子。反封建,反封建,这又成了时髦的东西了。我们当初打土豪劣绅不就是反封建?难道我们流血牺牲干了一辈子革命,连封建主义也没有打倒吗?荒唐!
“爸爸,你打算怎么办呢?不准它出版吗?”奚望念完材料,又把它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然后把材料还给我。
“怎么办,总不能不管吧!”我回答。不过,我确实还没有形成什么具体的主意。只是决定先拿到党委会上讨论,党委内部统一思想再说。
“爸爸,依我看,不如让它放出来。放出来以后你们可以批判呀2有真理就不怕嘛!”
到底还是小孩子!这样的东西是可以随便让它放出去的吗?这可不是小孩子放炮仗,闹着玩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坚定的无产阶级政策,绝对不允许资产阶级自由化。放出来,在社会上产生恶劣影响,不是他何荆夫一个人的问题,而是c城大学的问题,责任要查到我们党委身上的!我对奚望摇摇头:“这怎么行?”
陈玉立一直坐在旁边听我们谈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两眼一直在奚望脸上骨碌骨碌地转,好像看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大概是奚望今天的态度使她相信他是改变了吧,现在她也露出了笑脸,参加到我们的谈话中来了。
“奚望,你知道吧?这本书在出版社里引起了争论呢!我的一个在出版社工作的同学对我说:‘哎哟哟,真是一本大胆的书!要是在甘几年前,准够划十个右派的了!’有不少人不赞成出。总编辑一定要出。总编辑欣赏的那个责任编辑,也是一个错划的右派。”
奚望对她点头笑笑,她说得更起劲了:
“我的那位同学说,这稿子要是送到他手里,他非给退回去不可。要不然将来算起帐来,算谁的?我听了他的话,想办法讨到一份校样来看看,果然,问题很严重!”
奚望又对她笑笑,然后把脸转向我:“爸爸,你总管不着出版社的事吧?”
我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以前,出版部门出书都先征求作者所在单位党组织的意见。这一次,根本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也没对作者进行任何政治审查。真是一切都乱了套!不过……
“我们可以主动跟出版社方面联系一下,把我们的意见告诉他们。他们应该尊重我们组织的意见。玉立,你现在就给他们总编辑挂个电话,我先跟他打个招呼。”
陈玉立的眼珠转动一下,摇摇头说:“这不合适吧?这样的事最好不要以你个人的名义出面去做。党委会集体领导嘛!”
玉立是对的,应该依靠集体领导。这些年的教训够惨痛的了。有了功劳,大家都争;出了岔子,大家都推。有时候还要反戈一击。老游的口号不就是“随时准备反戈一击”吗?第一把手难当啊!我反戈一击击谁去?这一回,一定要党委讨论,每一个人都得表态。
“那就等讨论以后再说吧!望儿,来,谈谈最近同学们的思想怎么样,还那么混乱吗?黑板报上还登谈情说爱的诗吗?”
“用你们的观点看,当然还是一片混乱、一塌糊涂了!不过,谈情说爱的诗很少了,大家准备组织一个和尚协会呢!说是要聘请你当顾问!”
听到回答,我吃了一惊,连忙抬头看他:啊!还是原来的那个奚望!眼睛在琇琅架的眼镜后闪闪发亮,嘴角上挂着讥讽的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用你的观点看不是一片混乱吗?”陈玉立问道。
奚望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我的观点当然是有的。不过,我不愿意与你们一起讨论。我们的距离太远了。我好像看见长袍马褂、花翎顶戴在晃动,然而旗号却是马列主义!可悲!”
“这么说,你刚才的变化是装出来的?”我又是吃惊又是气愤地说。
奚望竟然朝我眨眨眼睛!又跳起来抓住门框,引体向上,三下。我气极了:“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两面派行为的?”
“我学会了两面派行为?想想你们自己在于什么事吧!为了阻挡历史的车轮,你们的手能伸多长就伸多长。不够长,就靠你们自己手中的权杖指挥别人,把别人的手接在自己的手臂上。你们今天的这些作法光明磊落吗?特别是你,爸爸!我希望你不要去干涉这件事!到头来只有你自己出丑!”
“你给我滚!”我忍不住吼叫了一声。
“好吧,爸爸!我今天倒是诚心诚意来探望你的病的。何荆夫老师一再劝我回来看你,要我等待你、帮助你。现在看来,还是我的意见对——对有些人,等待是不起作用的!我今天也没有白来,听到了你们的高论,还看了你们的材料。可以说,是无意中作了一次克格勃吧!谢谢!嘻嘻!”
他走了,留下了放肆的“嘻嘻”声。这样的儿子!我的心绪全给破坏了。何荆夫要他等待我、帮助我!我在他们眼里成了什么人了?一个落后者!一个可怜虫?哼!他们自我膨胀到什么地步了!
“我叫你不要把材料给他看!你总相信你的宝贝儿子!好,现在他一定会去告诉何荆夫,何荆夫心里害怕,说不定自己把稿子抽走,你这一着棋就白走了!”玉立撒着嘴对我唠叨。
真是女人的见识!何荆夫要是真知道害怕,把稿子抽回来就好了!就怕他会采取别的什么方法来与我们斗争。这些年轻人,都变得狡猾了!一个个都成了政客!奚望也是这样。
“好了,这件事明天党委会研究以后再决定。饭还没好吗?”
“刚才我去看过了,还没好。阿姨年纪大了,手脚越来越慢了。花那么多的钱雇这样的阿姨,只有我们这种傻瓜才干这种事!”
“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她无依无靠的。”
“我可不相信什么人道主义!这一点,我和现在的年轻人倒是一致的:人与人之间就是互相利用。她无依无靠才会对我们好。要是有依有靠,早把我们丢掉了。”
唉!人道主义,人道主义!批判了多少次了,人们还是要谈人道主义。大家相亲相爱,一律平等,不要动不动就搞阶级斗争,想得多美!我不去斗人,人家要来斗我。人啊,人!人都是这个样子啊!整天斗还斗不好,不斗更不得了!
阿姨把饭菜端上来了,她确实太老了。家务这么重,她干不动了。难怪玉立不满意。这类事情,本来不需要我多管的。
“以后家里的事都由你安排吧!不过,对阿姨应该照顾一点,她以前好几年都没拿工资,把这笔钱还给她。”
玉立对我点点头,笑了。老阿姨无儿无女,能到哪里去呢?唉!腰酸背痛,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切由玉立安排吧!
二十三
孙悦:谁能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想不到第一次到他的住处去找他,就和他谈这样的事!
“荆夫,你的那本《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书不能出啦,这是党委的决定……”他会怎么想、怎么说呢?他受得了这样的精神打击吗?要知道,他不是为了名成利就才写书的。他写的是他二十年来在人生道路上的体会,他为的是他所追求的目标。
由于自尊心的缘故吧,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这本书的写作和出版情况。可是我了解一切。我有两个“义务情报员”:一个是许恒忠,他常常建议我劝劝何荆夫,不要做这类冒险的事。“这些年的斗争情况老何已经隔膜了,他在凭着一股热情瞎闯呢!我看透了,既有变过来的时候,也就有变过去的时候。”还有一个,就是小说家了。这人平时并不活跃,但却是我们同学中的“消息灵通人士”,对文艺、出版界的情况特别熟悉。他常常把出版社关于这本书的争论、反映告诉我。书稿发排的时候,他兴奋地跑到我这里说:“孙悦,今天请我吃杯黄酒,有喜事!”好像他自己的书就要出来了一样。他感慨地说:“我缺乏老何那样的勇气,这一辈子只能这样庸庸碌碌了。我快成了中国的奥勃洛莫夫了。也许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失去安宁的眠床的缘故吧?文穷而后工,古今皆然。我还是穷一点好。可是我又怕穷的滋味。”我给他喝了酒,但着实笑了他一通。我在高兴的时候喜欢和人家开玩笑,有时还会促狭。
可是谁能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出版社已经决定出版的书,一个大学的党委书记可以卡住不让出。还讲不讲法律,讲不讲原则了呢?
“这一关我们不能不把!而且,我们这样做也是对何荆夫的爱护。他不应该忘乎所以,以为现在什么修正主义的货色都可以拿出来了。”
奚流在党委会上是这样说的。事情的始末我不大清楚,但我可以肯定,他是始作俑者。然而,在会上提出问题的却是游若水。在党委扩大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突然叫奚流:“奚流同志!我有一个问题想提请党委研究。系总支书记们不一定都参加了。中文系的孙悦同志可以一道参加研究。”奚流立即点头答应,连问都不问是什么问题,有没有必要在党委会上研究?这还不是事先商量好的!
我当然留下参加这个我事先毫无准备的问题讨论会。讨论一开始,游若水就拿出一份复写的材料,一、二、三、四、五地汇报他所发现的《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中的修正主义观点。
“最大的、最危险的修正主义观点是他认为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不是矛盾的,而是相通的。这就阉割了马克思主义的灵魂——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学说。”他说。但是,他不愿意详细地说一说,作者为什么说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是相通的,作者所说的人道主义是什么内容。而我是知道的。荆夫讲的人道主义是要彻底地解放全人类。不但把人从阶级剥削和压迫中解放出来,而且从形形色色的精神桎梏中解放出来,从迷信中解放出来,从盲从中解放出来,并且越来越多地摆脱动物性。他反对把阶级斗争当作目的,反对夸大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斗争,导致对人民群众的伤害和分裂。他认为社会主义社会应有更广泛的民主、自由和平等。他要求不但从物质上而且从精神上把每一个公民当作人,尊重他们的权利和个性。这难道不对吗?可是游若水认为,这些统统是修正主义观点:“问题是十分清楚的!所有这些观点我们马克思主义者都一再批判过。而且不是文革中批判的,是十七年批判的,也就是在正确路线指引下进行的批判。”
我不知道逻辑还能不能成为一种科学。因为它是这么简单:十七年——文革——现在;肯定——否定——肯定。三段论。黑格尔活着,会招收多少中国的弟子啊!
游若水发言的时候,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光秃的头顶闪闪发亮。他的眼睛一直望着奚流,奚流却不看他。奚流轮流地审视着参加会议的每一个人,最后把视线落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
游若水讲完,把材料叠好装进衣袋。奚流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转向大家,平稳地说:“我们根本不知道要出这本书。要不是游若水同志从有关方面听到消息,并主动讨了一份校样来看的话,这本书就出笼了。”是游若水干的吗?我怀疑。这个人居然会发起一件事?
“孙悦同志!中文系总支是不是知道这本书呢?”
听到奚流在问,我立即回答:“我是知道的。”
“为什么不过问?”奚流问。
“这是出版社的事,我们无权过问。何荆夫同志也有他的出版自由。”我回答。
奚流的颧骨向上耸了一下,他问党委委员们:“是这样吗?那末我们就来讨论一下,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不是要实行资产阶级自由化?我们党还要不要领导?”
校河的水今天多么情啊!水至清则无鱼。这河里是无鱼的。鱼需要浑水,这是肯定的。人呢?也需要浑水吗?明明是一池清水,非要投进石子、烂泥、杂草把它搅浑不可吗?
党委会里资格最老的委员首先发言了。他的头发白如麻丝。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他的眼睛是那么真诚坦率。在那些动荡的年月里,我“保”过他,也曾经像女儿那样在他面前倾诉过委屈。他总是安慰我:“你还年轻,经历经历有好处。”我多么尊敬他!
“按照以前的惯例,出版社出书之前应该与作者的单位联系一下,这样我们大家都不至于被动。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了,就尽可能妥善地解决吧!作者还是个年轻人,说服教育为主吧,劝他把稿子撤回来,改好再出书。我看这些观点都是错误的。我们批判了多少次了。四二年延安整风的时候……”
我知道,他又要“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地谈起批判人性论和人道主义的来龙去脉了。文革中每次批判斗争他的会上,他都讲四二年延安整风,与王实味等人的斗争。他总是用他那慈祥而坦率的眼睛望着“红卫兵”们:“我没有搞过修正主义。我接受了党的长期教育。自从延安整风……”“红卫兵”说他是“臭表功”,骂他,侮辱他,嘲笑他。可是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没有承认过自己是修正主义。我因此对他益加敬重。可是这两年,我觉得跟他有了距离。生活在前进,他却和十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一个样,就像这会议室里的一个雕像,永远放在那个地方,又永远是那个姿势。你可以欣赏他,但不能和它讨论任何实际问题。“小孙啊,千万要把稳舵。这种混乱的局面不会太长。我们党肯定要管的。四二年在延安……”我一听到他对我说这些,心就往下沉。我多想用力推他一下啊!可是我人小力薄。
“现在的情况与以前不同了。出版社对作者一般是不应审查的。不过,对何荆夫这样具体的人,写这样一本具体的书,是应该慎重的。”
发言的是一位兼哲学系总支书记的党委委员。与我一样是“科班出身”。据我了解,他的思想还是比较解放的。今天是被这“具体的人”和“具体的书”吓住了吗?
“何荆夫在系里表现怎么样?听说有些反映。”一位女委员接着上面的发言提出问题。我简单地回答:“很好。”脑子里在想:“具体的人”和“具体的书”应该怎么理解呢?“具体”到怎样的程度我们就有权干涉了呢?没有出版法。对每一个人都可以来一下“具体”,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可以找到应该受到干涉的理由。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具体!具体!具体……多么难掌握呀!
也许,我应该在会上把荆夫“具体”一下?可是,我害怕在这样的场合谈到他,甚至不能冷静地想到他。
自从赵振环来后,他没有找过我。见了面除了点头打个招呼,再也不说第二句话了。这使我感到难过。我觉得我与他的距离越拉越远了。我越来越多地在朋友面前谈到他,特别是在李宜宁面前。“我不希望你再受挫折,何荆夫不会给你带来平静。你们不应结合。”她总是这样劝我。
确实,何荆夫不会给我带来平静。然而,恰恰是这一点在吸引着我。我已经让他一个人在风雨里搏斗过了。如果再有什么风雨落到他身上,难道还让他一个人去搏斗?那样我的心又怎么能平静呢?
“我听到一些关于何荆夫的反映。可以发言吗?”正在作记录的陈玉立问。奚流点点头,她就发言了:
“何荆夫自从甄别平反以来,尾巴越翘越高。他常常在学生中宣扬自己的经历,把自己打扮成传奇式的英雄,吸引了一批幼稚的青年在他周围,他常常说:‘我们的党应该好好地总结教训。’意思是说,他是一贯正确的,我们的党犯了错误。他比党高明,党却亏待了他。这本书中所宣扬的什么尊重个人、尊重个性等个人主义观点,他都在学生中散布过了。中文系的无政府主义思潮与他有很大关系。前不久,奚流同志批评学生在黑板报上登爱情诗,一部分学生瞎起哄,也与何荆夫有关。现在居然有学生讽刺奚流同志,说要请他当和尚协会顾问……”
谁“噗嗤”笑了?是那位年老的女委员和她旁边的那位教授同志,他也是党委常委,历史学教授。是党委中唯一的教授,所以大家就叫他“教授”。他正噙着烟斗,对那位女同志风趣地讲着什么,两人一起笑了。奚流的脸红了。他用铅笔敲敲桌子,命令陈玉立:“谈重要问题!”
陈玉立自知失言,脸也微微红了一下。她定定神,提高了调门:“总而言之,何荆夫辜负了党对他的爱护和关心,继续在五七年的道路上滑行,越滑越远。如果不及时给以帮助,他不知道要滑到什么地方去呢?至于生活作风上的问题,我这里就不讲了。”
陈玉立讲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身上一热,脸也红了。人们常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完全不是这样。心里没有鬼,脸也会红,心也会跳。有时在公共汽车上,有人丢了钱包,要停车搜查,我就十分紧张,害怕钱包会突然在我身上搜出来。是“阶级斗争”中无中生有的作法所产生的心理病态吗?在感情问题上,这种现象更为突出了。一提起何荆夫的生活作风问题,我就好像感受到有人把一盆污水泼到我和他的身上,忍不住感情冲动。
陈玉立的口才真好!她给大家提供了一个“具体的”何荆夫。要是我不在中文系,不了解何荆夫,我也会对他产生一些不好的印象。现在我已经懂得了,许多人排斥异己,靠的就是这种办法:在大家不了解某人的情况下说某人的坏话,造谣中伤,信口雌黄,反正某人没有机会辩白。但是,我了解何荆夫,而且爱他。所以,随着陈玉立的小巧的嘴唇上下翻动,我的眼前出现了另一个何荆夫,可敬、可亲又可爱的流浪汉,我的最亲密又最疏远的朋友。
荆夫,我不能听着别人这样污蔑你而无动于衷。我不能让这些不了解你的同志在心里留下一个被歪曲了的形象。我不能再害怕暴露自己的感情,不怕了!我好像一直在期待这样的机会,能够公开地表示对你的爱情。我该发言了!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就有一位党委委员抢先发言了:“真是这样的话,不能让他出书2”又一位委员更为激烈地接着说:“要是我有权,我就给他重新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我对这样大规模的平反一直是持保留态度的!”
我又坐了下来。我记起了,我是在参加党委会。我的身份是中文系总支书记。我们讨论的是应该如何对待一个人写的一本书的问题,而不是我和何荆夫的关系。
“还是应该以教育为主吧!我们党对犯错误同志的一贯方针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四二年延安整风……”
我感激地看着这位满头白发的老委员。感激他心地善良。然而,他总是说不到点子上。
我看着“教授”。这是一个耿直而风趣的老人。他的相貌极为普通,然而他的风趣却使他成为一个具有魅力的人。他在党委会上是不大发言的,大概是觉得自己是党委中唯一的教授,应当谦虚才对吧!今天我希望他发言。他总是悠闲地叼着烟斗。他家里存放了许许多多烟斗。“文革”中,他的烟斗统统被没收了,他就想办法用硬纸片、香烟盒的纸做烟斗,样子顶好看,吸起来也舒服。他还做了许多送给别的会吸烟的同志,并且开玩笑地说:“以后要是不能再教书了,我就做这样的工艺品去卖!”
他的嘴唇终于离开了烟斗,而且轻轻咳了一下,是要发言了。他是未开口先要笑的:“听了陈玉立同志的发言,我脑子里形成了一个十分矛盾的形象。一方面,是一个尾巴越翘越高的人,另一方面,却又是深受青年喜爱的人。同志们哪!受青年人的喜爱可不是容易的呀!我们当然可以说,某人利用了青年人的幼稚无知!可是你去利用利用看!我教书,和学生直接接触,知道他们不是那么容忍受人利用的。他们很有头脑。他们愿意和一个人接近,并且佩服这个人,这说明这个人确实有一些我们不具备的长处。所以,对何荆夫恐怕不能轻易否定吧!而且,即使他确如陈玉立同志所说的那样,恐怕也不到剥夺出书权利的程度。”
“他说我们的党犯了错误!”一位委员激动地说。
“教授”又叼起了烟斗。“谁说过我们的党没有犯错误呢?”
“教授”的发言使奚流不满。但是他没有说话,而是轮番地把目光从一个人的脸上移到另一个人的脸上,显然,他希望有人起来反驳“教授”。“教授”扯了扯旁边那位女同志的袖子。那位女同志笑着点点头。她也是党委会中资格最老的委员之一。她长得白净、秀气、身材小巧,完全不像六十几岁的人。据说她曾是北师大中文系的高材生,因为闹学潮被开除了学籍。参加革命工作以后就一直搞党的工作了。她兼着党委宣传部长。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们党委是否也应该讨论一下检验真理的标准呢?这个讨论已经开展了这么久……”
奚流问:“怎么会提出这个问题来的呢?”
“这个问题有什么好讨论的?什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看醉翁之意不在酒,矛头所向,十分清楚。”那个宣布要给何荆夫再戴右派分子帽子的委员说。
“不是什么东西都有矛头的呀!”“教授”笑着插了一句,“我们的钢铁都用来制造这样的矛头了!”
“你看,刚才两位同志的意见不同,正说明我们需要讨论这个问题。”宣传部长接着说,“党委对这样重要的问题不研究、不表态,我这个宣传部长要辞职了。”
“这个问题以后再说,你先谈谈对何荆夫的问题的意见吧!”奚流打断她的话说。
“好吧!我认为实践证明,我们面临着严重的反对封建残余的任务。我赞成何荆夫的观点。我认为党委干涉何荆夫出书是不合法的。完了。”宣传部长简洁地讲完了自己的意见,又与“教授”嘀咕什么去了。
“其他同志还有什么意见吗?”奚流问。看样于他要结束讨论了。果然,他用目光扫了一下大家说:“没有什么新的意见的话,我们就作个决定吧!两位同志赞成何荆夫出书。还有什么人赞成吗?”
“我是赞成的。我不懂业务。但是我想出版社也有党委,我们应该信任人家。办事要符合组织原则嘛!”这是组织部长。奚流看也不看他。
有几位委员没有发过言。我一个一个看着他们。我知道,他们不会再说话。讨论任何问题的时候,他们都是不说话的。因此,他们只在表决的时候发挥作用。而这作用又是不可忽视的。奚流所依赖的就是这种作用。此刻,他们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好像领着孩子在公园门口晒太阳那么悠闲自得。我恳求地看着他们,希望他们能发表一点冷静而公正的意见。这不只是关系着一个人、一本书啊,还关系着我们党的方针、政策的贯彻执行。可是他们一个个避开我的目光,仍然不说话。我心里一阵阵发冷。我们一起学习过“双百”方针,还一起讨论过怎样作伯乐。然而,当一颗种子正在破土而出、露出两瓣嫩叶的时候,他们为什么这么冷淡、这么麻木呢?
“再没有人赞成?那就——”
我不等奚流说完,就忽地站了起来。奚流自然地停住了说话,吃惊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我:“你有什么意见?”
“我有意见。我认为不应该这么草率地对待一个人、一本书。我们开的是党委会,党委会应该认真贯彻党的方针、政策。”我说得很激动,我自己觉得声音有点颤。
“你认为应该怎么样?”奚流不耐烦地打断我。
“我认为刚才对待何荆夫和他写的书的某些意见是错误的。”
我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意见,想到就说,所以说得很长。我到底是怎么说的呢?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平常,我对自己说过的话。写过的信件都能记得一清二楚,可是今天却记不清楚了。我大概详细讲了自己对何荆夫的了解和认识,是流露了真情了吗?陈玉立在窃笑。有些人的感觉和思想都很特别,他们能够容忍人与人之间的仇恨,以为这是正常;而不能容忍人与人之间的挚爱,以为这是反常。他们能够容忍男女苟且私通,而不能容忍真诚的爱情。让陈玉立去笑吧!如果我流露了真情,也并不后悔。我还讲了我同意何荆夫的观点。对了,我问游若水:“你能说清楚什么叫修正主义吗?”游若水笑着耸耸肩膀,好像说:“这不值得我回答。”我问奚流:“奚流同志,你说什么是修正主义?”奚流把颧骨耸一耸,也是不予回答。我知道,他们无法回答。连什么是马列主义也没搞清,怎么知道什么是修正主义呢?
我的发言得到了“教授”和那位女宣传部长的赞同。但是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反应。他们都看着奚流,被奚流的上下耸动的高颧骨吸引去了,都在等着奚流的反应,一只打足气的皮球摔在棉花堆里,还能干什么呢?我坐了下来。
习惯,习惯。有什么比习惯更有力量、更有权威?人的眼睛都是向上的。人的价值,包括人的言论的价值,是因人的地位而异的。人显言贵,人微言轻。这不是真理,但却是事实。事实往往比真理更能说服人。然而,如果这种状况不改变,我们的希望在哪里呢?
我再也不想说什么了,我只希望快点结束这个会。
想不到陈玉立还想导演一出更为精彩的戏。
“孙悦同志的发言使我吃惊,”她说,“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我和何荆夫有什么个人恩怨,有意说他的坏话呢!其实,我和何荆夫往日无仇,近日无冤。我倒是要劝劝孙悦同志,不要被儿女私情迷住了眼睛啊!”
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显然,他们全都记起了我和何荆夫的往事,并且很有兴趣了解我们的现在,以便弄清我的发言动机。我处在许多探照灯的焦点上。最初,我感到惊慌、羞愧和不安,因为我对何荆夫确实怀有儿女私情。这种私情确实影响着我对何荆夫的态度。但是,慢慢地,我沉静了。我问自己:“你为了儿女私情放弃了党的原则、模糊了是非观念吗?”我回答自己:“没有。”我索性从座位上站起来,直视着奚流:
“请问奚流同志:党委会准备讨论我的儿女私情吗?”我问。我的态度是沉静的。奚流的脸居然也涨红了。这是难得的,不知道他是由于对我的态度感到气愤而涨红了脸呢,还是由于对玉立的发言感到羞愧?
“小孙,你坐下!”女宣传部长激动地站起来对我说。“我最反对在党的会议上议论人家的私事,奚流同志。我们有什么权利去干涉别人的私生活呢?我们完全可以就孙悦同志的发言本身论是非,扯什么儿女私情呢?”这是她对奚流说的。
要不是我勉强忍住,大概会流泪的吧!这些年来,由于把阶级斗争扩大到一切领域,我们已经没有什么私生活了。一提“私生活”,就给人以“见不得人”的印象。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权干涉别人的私生活,何况组织呢?你听:
“孙悦有权决定自己的私生活。但是用感情取代党的原则,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奚流这样说。
我用感情取代了党的原则了吗?我要和奚流抗争了。我面对着奚流,面对着所有的党委委员们,作为一个党员,我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也不想隐瞒自己的感情。这些人,有的是我的老上级,有的是我的老同学、老同事。但是,他们对我并不完全了解,正像我不完全了解他们。那就让他们了解吧。
“我愿意在党的会议上谈谈我与何荆夫的关系,”我说,“何荆夫在读书时就爱过我,现在也仍然爱着我。他的爱是真诚的、纯洁的。我为此感到幸福,因为我也爱他。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我们不能结合。我为此感到痛苦。这就是我的儿女私情。”
几位同志在交头接耳,他们在讲什么呢?“谈这些干么!”我听见了一句。
“不是我要谈这些,是陈玉立同志提出了这个问题。”我对那位同志说,他友好地对我点点头。我知道,他没有什么看法,无非是随口说出了那句话。我仍然把眼睛直视着奚流:“我不是为了儿女私情才为何荆夫辩护的。我是为了贯彻党的政策、国家的法律。即使何荆夫的观点都是错误的,也不能不准他出书,而只能通过讨论来分清是非。我不否认,我同情何荆夫的观点。如果事实证明,何荆夫确实错了,我愿意和他共同承担责任。不论这错误有多大。”
陈玉立又在窃笑。她是在嫉妒吧!因为她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爱情。奚流给予她的不叫爱情。我有时觉得她可怜。可是她却常常利用自己这个可怜的地位去损害别人。这能给她安慰和快意吗?狐狸吃不到架上的葡萄,就说那葡萄是酸的。这情有可原。然而一定要放把火把葡萄架烧掉,让大家都吃不成,那就不可原谅了。我真想劝劝这只狐狸,别这样,别这样!
奚流终于不耐烦了。他摆手让我坐下。“我们不想在这里讨论孙悦的个人问题,”他说,“我把大家的意见归纳一下吧!根据刚才的讨论,多数同志不同意何荆夫的这本书出版。少数服从多数,但允许保留意见。请游若水同志把党委的意见告诉出版社。他们不听,一切后果由他们负责。对于何荆夫,我赞成有的同志的意见:还是以教育为主。如果他主动撤回书稿,作根本性的修改,我们欢迎。请中文系总支对他做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
现在,我就是去对何荆夫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的。“深入细致”,“深入细致”!
“哟!小孙!到哪里去?来,来!进来坐一会儿。就在我这里吃饭,有几样好小菜呢!”
怎么碰上游若水啦?不错,正好从他家门口过。我真讨厌他。
“真巧啊!我看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帮助我去对何荆夫做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我挖苦地说。
“我哪里成?吃了饭还有重要事要办呢!”他连忙推辞。
“那请你把你的那份材料借给我,我好把你的意见向何荆夫传达。我没有作记录。”
他又连忙拒绝:“按你的记忆,简明扼要地对他说说吧!他会理解的。我的那些意见都不成熟,怎么好向他传达呢?”
“可是你不是已经在党委会上谈了这些不成熟的意见吗?党委还根据你的不成熟的意见作了决定。难道你认为,在党委会讲话,不成熟也没关系吗?”
游若水的白净面皮又红了,不断用手去抓他光亮的头皮。过了一会儿,他像对知心朋友说话那样亲切地对我说:“小孙,老实对你说,这件事也不是我要做的。我总要执行上级的指示吧!”
“那是奚流叫你干的吗?”我追问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看,作一个党员,还是应该服从上级的,对吧,小孙?”
这个人的圆滑实在叫人腻味。我“哼哼”了两声,算是回答,继续走我的路。可是他一把抓住了我:“不要走,吃饭的时间快到了!吃饭,吃饭!吃了饭再去!”我用力挣脱了他的拉扯,冷淡地说:“我现在需要的不是好小菜!我要好好想想,应该怎么和何荆夫谈话。”
他又抓了一下头皮,作出十分诚恳的样子说:“小孙,你应该好好劝劝他。暂时把稿子撤回来,以后时机成熟了再出版也不迟呀!一个人的道路总是不平坦的。历史上任何大人物都经过九灾十八难。挫折有好处,可以造就人。所以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这么说,你所以没有成为大人物,是因为挫折太少了?我真心地祝愿你多受一些挫折。可惜,你的路总是平坦的。你面前永远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辛辣地说。我不怕得罪他。我甚至于希望得罪他!
“哈哈哈!小孙!什么时候长了角和刺啦?注意,牢骚太盛防肠断。走走,到家里坐,吃饭!吃饭!”
用针戳,戳不出一点血;用刀割,割不下一片肉。一个人能“修养”成这样,真是很不容易的。“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新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上山焦而不热。”读庄子的《逍遥游》,很为这种“至人”的境界所吸引,苦思焦虑,而不得其途。今天从游若水身上,似乎看到了通往“至人”的途径:冷血。然而,也只是将血液冷却一半吧!不然的话,他为什么不去“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却要来当党委办公室主任呢?而且不忘“吃饭”、“吃饭”!而且不忘“还有几样好小菜”!有所待耶?无所待耶?真是一个谜。
我无心去解游若水的谜。离开他,直奔何荆夫的住处。马上就到了。我还不知道,我会对他说什么。
这里有一片空地。原来是一块像毯子一样的草坪,现在长满了茅草。据说园林工人为了报酬问题在闹情绪,不肯卖力。是“生产关系”的问题。在精神生产领域里,有没有一个生产关系的问题呢?弄得不好,也会把绿茵茵的草坪变成一片茅草的吧!奚流正在抛出绳索,要捆住何荆夫。而我,是被派来把绳索收紧的。
我举手在门上叩了两下。何荆夫站在我面前,还有奚望。他们对我的到来似乎都感到意外。
二十四
何荆夫:风来雨就来。出乎情
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
我真是感到意外。她突然来了。我没有请过她。她也没有跟我打过招呼。
她的脸色不大好。我请她坐在我的写字台前的椅子上,自己在床上坐下来,和奚望对面。他坐在另一张床上。奚望看见她来,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虽然,他知道她今天是第一次到我这里来。他肯定要跟她谈那件事,而且不知道会说出一些什么话。他是无所顾忌的。而她却不大习惯和学生坦率地交谈,她当惯了老师,当惯了干部。我真希望这个小伙子离开。我为这种想法感到不好意思,面红耳热起来。我不愿意在她面前流露出心慌意乱的情绪,便竭力作出毫不在乎的样子,给她泡了一杯茶。我还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不知总支书记大驾光临,多有简慢!请问:何所为而来?”奚望的眼睛调皮地眨了两眨,转过脸去笑了。孙悦的脸马上红了。我再也作不出风流潇洒的姿态来了,笨拙地坐在床上,等她开口说话。
孙悦只顾打量我的房间,并不说话。奚望站了起来。我以为他要去吃饭了,便对他说:“奚望,你先去吃饭吧!我等一会儿就来。”
“不,我也等一会儿再去。我今天一点也不饿。有几句话想跟孙老师谈谈。”奚望原来是去给自己倒茶的!他一边回答我,一边朝我眨眼睛。我的耳根更热了。孙悦朝我看了一眼。我听见奚望问她:
“孙老师,我想问问你:何老师的事,你知道了吗?”
孙悦回答:“什么事?”又朝我看了一眼。
“是真的不知道吗?我爸爸想以c城大学党委的名义阻止《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出版。他自己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会干,也不想叫别人干。他成了思想解放的绊脚石,可是他还很得意呢!大概,在他看来,能够绊绊别人的脚也是一技之长吧!”
这小伙子说话总是这么尖刻,对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他在说话的时候,一直把眼睛盯住孙悦,好像是要弄清孙悦是否真的不知道这回事。
孙悦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但立即又恢复了平静。她若无其事地间:“真的吗?你从哪里知道的呢?”从她的飘忽不定的眼神看,她说的是假话,但我不愿意戳穿她,特别是当着奚望的面。奚望看出来了吗?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我紧张地看着他,不希望他让孙悦难堪。我对他使眼色,他却把眼光避开我,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喝茶。等他放下茶杯的时候,嘴角的嘲笑消逝了。我松了一口气,对他说:“奚望,把你听到的情况和孙老师说说吧,免得我再说。”奚望笑着点点头说:“孙老师,我无意中做了一次克格勃,看到一点内幕。”孙悦吃惊地看着他。
“现在,我真有点后悔,那天我不该和他们闹翻。这样我就可以知道更多的内幕。”奚望在结束自己的故事时说。
我笑笑:“我们又不靠‘内幕’过日子。”出版社的编辑告诉我,陈玉立去讨校样的时候,就已经扛上了学校党委的牌子了。可见,陈玉立也好,奚流也好,游若水也好,都是要借组织名义达到个人的目的。这也算是“内幕”吧!不过,我没有把这个告诉奚望。小伙子太莽撞。想到这些事,心里真不舒畅。一些不该有“内幕”的事所以会生出“内幕”来,就是因为有那么一些人明知自己的行方并不光明磊落,却又舍不得不干。事情一搬到幕后,会平白无故惹出多少麻烦来啊!我们中国人的精力都浪费在制造内幕和刺探内幕上了。
“我才不像你们这样老实!既然有人制造内幕,就得有人去刺探内幕。制造内幕的人不择手段,我们为什么要行君子之礼呢?”奚望的言语又激烈起来了。
“我不喜欢鬼鬼祟祟的。像政客!”孙悦说,她有点激动。
“你不喜欢鬼鬼祟祟,谁又喜欢鬼鬼祟祟呢?可是鬼鬼祟祟却不因为你不喜欢就消失了。像陈玉立这样的人,你能让她学会光明磊落吗?典型的小姑!除了在婆媳和妯娌之间挑拨一些是非之外,她在生活中也找不到其他乐趣了!可惜,在我们的队伍里,这类女人还不算少,因为喜欢她们的男人也不算少。”
奚望的这些话,使孙悦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对奚望说:“这里扯得上什么男人和女人吗?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小青年讲话要讲点分寸。”
奚望笑了。他把眼镜朝上推了推,饶有兴趣地看着孙悦说:“孙老师,想不到你对这种说法的反映这么强烈。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想维护女性的尊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确实存在陈玉立这样一类一点也不懂得尊严的女性。”
奚望的话是对的。在我们今天的社会里,女性并没有完全摆脱玩偶的地位。在某些领域里,仍然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男人无德可称才。我想孙悦是意识到这一点的。正是因为意识到了,她才特别自尊,并且不希望别人谈这样的话题。陈玉立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她已经失去了自尊,变成了玩偶。她想在玩偶身上撒上鲜花,又想把别人降到玩偶的地位。我认为这是一种心理变态。
我一直注意地观察孙悦。她这是第一次到我的“窝”里来啊!在我的想象中,她的第一次到来不是这样的。她应该像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孙悦那样:兴奋、自然地站在我面前,滔滔不绝地对我叙说。我惊喜地看见两扇敞开的心灵的大门,走了进去……然而今天,我既不知道她要来,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而来。
“孙老师!”奚望又叫了一声。孙悦把脸转向他。
“你看何老师这事应该怎么办呢?妥协吗?”奚望问。
“总可以解决的吧,按党的政策办嘛!”孙悦审慎地回答。奚望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阴影。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向上铺的床栏拉了三下,像练臂力。我知道,这是他掩饰或调节情绪时的习惯动作。
孙悦似乎也看出了奚望对她的不满,便笑笑,温和地对奚望说:“依你看该怎么办呢?”
“我说了你们也不会同意的!”奚望叹口气说,“我看应该把事情摆出来,让全校师生来讨论。还可以给报社写信。c城大学这种死气沉沉的局面应该冲击一下!我不怕与老子闹翻,愿意把自己的见闻写出来公开。他至多不供给我生活费,我可以去作工。”
孙悦坚决地摇摇头,把脸转向我。我对她说:“我也不同意这样做。无数次经验证明,采用这种大哄大嗡的办法是不可能真正解决问题的,而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我们还是等出版社的意见吧!出版社会不会坚持原则呢?”
奚望直摇头:“我越来越感到,五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和七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是不同的!好吧,我们谁也不要勉强谁。我还是那句话:很欣赏你们的好心,但不相信它有用。”
“在你们看来,我们也是落伍者了!”孙悦笑着说,很有点感伤的调子。
“孙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要是我的话使你产生了这样的误解,请你原谅。”奚望看上去有些激动,眼镜的镜片在闪光。“我觉得我们两代人都有痛苦,都在积极地思索。我们的思想感情是相通的。可是我们不像你们那样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中国的问题成堆,慢慢吞吞的要到什么时候啊!是不是你们的包袱太重了?我们多么希望你们把包袱甩掉……”
孙悦的眼睛湿润了。她是很容易被感动的。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我看她是在抑制自己的感情。
奚望惶惑起来。他不安地站起来说:“孙老师、何老师,我该去吃饭了。你们谈吧!打搅你们了。”孙悦也立即站了起来,拉住奚望的臂膀说:“我没有生气。我很想和你们多谈谈。欢迎你常到我们家里来。憾憾常常牵记你呢!”
奚望的神态又自然了。他又调皮地对我眨起眼来:“何老师,可不能光等待啊!对我爸爸,对别人,都是这样。要不要我给你们买饭送来?”我摇摇头,他走了。
“他说什么等待不等待的?”孙悦问我。
“小青年讲话,头上一句,脚上一句。谁能听得懂?”我回答。事实上,我完全听懂了奚望的意思。但是我还是只能等待。
“我真爱这些青年人。我常常觉得,我和他们有着共同的理想和期待。在他们身上,我既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唯独看不到自己的现在。我没有他们那种坚定的自信。可是,他们也有些偏激和急躁,对吗?”她对我说。
“是的,可是与某些人的迟滞、麻木相比,他们的偏激和急躁也有它的可爱之处。”我回答。我们就谈这些吗?她是为了谈这个而来的吗?
“你和学生接触很多吗?”她问。我点点头。
“我常常想和他们接近,又怕和他们接近。我不愿意在他们面前过多地暴露自己,怕对他们发生消极的影响。为人师表,谈何容易啊!”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渗了出来。
我与她面对面地坐着。我多么想帮她揩去泪珠。为了克制自己,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把脸转向窗外。我接着她的话题说:“这就是存在决定意识吧!我虽然现在也被称作老师,可是为人师表这四个字还没有在我的头脑里扎根。十几年的流浪生活,使我习惯于被别人吆来喝去。所以,‘何老师’三个字在我听起来和‘老何’,和‘喂’,并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是我的符号而已。我习惯于作为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进行交往,而不在‘人’之外附加其他条件。如果另一个人与我能够彼此理解和信任,那我就与他交朋友。管他是我的学生还是我的先生。与你相反,我很愿意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灵魂。因为,在我以往那样的生活中,人们都并不需要我的灵魂。他们只需要我的气力。一个经常封闭的灵魂,和一个死灵魂没有多大的差别。那时候,只要有人要看我的心,我会剖开胸膛让他看的,不惜流尽满腔的热血……”
我说不下去了。一幕一幕的流浪生活又在眼前活跃起来,特别是那些使我肝肠寸断的情景……
“你一个野人、黑户,管得了这些事吗?再不滚出这个镇子,我们就把你抓起来!”
一九七0年,我流浪到淮河边上的淮上镇,正碰上城镇居民的“下放”运动。一个万把人的古老集镇要“下放”五千人。“吃闲饭”的“下放”,在职干部也“下放”。在此蹲点的县委书记宣称:“这是为了消灭城乡差别!”我好像置身在兵荒马乱的世界上。天天有人被逼着搬下乡去,大人哭,小孩叫。前面搬出,后面扒房,以免有“后顾之忧”。有一个六口之家,丈夫是杂货店的店员,妻子是压面条的职工,养活四个儿女,最大的才十岁。天天有工作组去催他们搬迁。他们苦苦哀求,不愿意下去,养不活儿女啊!县委书记说: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了,不得不采取“革命行动”了。我目睹了这一场“革命行动”:
一群膀大腰粗的人带着铁锹、斧子、抓钩来到这家门前。男人事先得到风声躲起来了。女人给那个头目跪下哭着哀求,当然无效!就要动手拆房了。突然,听到一声狼嚎一样的叫声,我看见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妇女正往房顶上爬……
她是想用羞耻和生命来护住这间房子。
一阵哄笑声。她被拖了下来,另一批人爬上去了。霎时间,房子化为一片瓦砾。
女人的羞耻和绝望,使她不断地发出狼嚎一般的叫声。几个胆大点的妇女,上前去抱住她,给她穿上了衣服。
我止不住泪水滂沦。我感到好像是自己的母亲在受这样的凌辱。我有满腔的仇恨和愤怒要倾吐,可是我没有权利。我只能把自己当作哑巴。
我暗暗注意这一家人“下放”后的生活,想给他们一点儿帮助。下去没几天,女人就疯了。见了人就要脱衣服。一天夜里,她又脱光了衣服跑了出去。等家里人在小河里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淹死了。
那天夜里,我对着淹死这个女人的小河,大声地向夜空袒露了我的灵魂,我对祖国的忧虑和爱情。就为这,我受到驱逐……人家不需要我有灵魂。
“老何!”孙悦叫,我不敢回头,我在流泪。只是“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你在想什么?”
“我想,袒露灵魂总比孤独好!”
“荆夫!”她又叫了我一声。这样叫我,我不由得转过脸来,向她走近了一步。
“一想到你那一段流浪生活,心里就发麻。我不能想象,要是我处在那样的境况中……”她回避着我的目光。
“你也会像我一样坚强地活过来的。这里没有什么诀窍,要生存下去,要探求真理,你就必须学会忍受一切,包括委屈和侮辱……”我不愿意把我刚才想到的事告诉她,她是受不了的。我知道。
“我总觉得对不起你,好像是我使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她的头低下去了。
“孙悦!”我激动地叫了一声,又朝她走近了一步。
她抬起了头,我看到她的眼睛。这个双眼充满泪水的孙悦,多像《放下你的鞭子》中的卖艺小姑娘啊!当时,正是这一双眼睛使我忘记了自己是在舞台上。现在,我又感到了类似的冲动,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孙悦!”同时,张开我的双臂……
我看到一双犹豫、痛楚的眼睛,比当年那一双愤怒的眼睛更叫人受不了。我放下手臂,解嘲地摆动了两下。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孙悦,我们是无须感伤的!”我故意提高声调,安慰她,也驱赶自己的不快。
“你说的福是什么呢?我好像没看到。”她微微笑了笑,回答我。
“是自由,精神上的自由。我们不再迷信,不再盲从,不再幼稚和轻率。这还不幸福?而且,我们的脸皮也比以前厚多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脸皮厚也是幸福吗?”
我也笑了:“是很大的幸福!‘幸福中的幸福’呢!在一个人的自尊心和人格时常可能受到伤害的时候,厚脸皮可以保护自尊和人格。知识分子的脸皮是最薄的,常常为了‘面子’而丢掉‘夹里’。然而做人,‘夹里’比‘面子’更重要。‘夹里’是人格和尊严,‘面子’只是虚荣。多亏各种各样的磨难,特别是这一次十年动乱,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经历了一次严峻的考验。考验的结果之一,便是脸皮变厚了,不再害怕挨批挨斗丢面子了。而这一点,就可以增强人们坚持真理的勇气和毅力。要批判吗?请吧!挂牌子不挂?不挂?还不扣工资?那太轻松了!太幸福了!哈哈哈!”
孙悦爽朗地笑了,像小姑娘。一边笑,一边说:“跟你在一起真有趣,能逗人哭,也能逗人笑。苦的也能变成甜的!”
我又向她走近了一步。我多么想按住她的双肩,对她说:“那就永远跟我在一起吧!”可是我怕看见那双犹豫而痛苦的眼睛。于是,我立即后退了三步,退回我原来站立的地方。我定了定神,问她:
“孙悦,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吧?是为我的书的出版问题吗?”
她理了理头发,似乎也已经赶退了自己的热情和冲动,平静地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乡下人有一句话:风来雨就来。我早就听到风声了。”
“什么风声?”
什么风声?我不愿意告诉她。连我听了血都往头上涌。“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可见利用谣言和流言陷害别人的方法,在中国是源远而流长的。一时难以绝灭。
“无非是一些卑鄙的流言蜚语吧!”我对她说。
“是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呢?”她催促我说。
对她说?她最怕的就是这个!我真佩服有些人的想象力。他们为我创造了种种“劣迹”,通过种种渠道,传到出版社去。而所有“劣迹”中,最劣而又最有“桃色”意味的一条,就是不择手段地拆散孙悦的家庭了。而且还有三部曲:争夺——与赵振环争夺情侣;挑拨——挑拨孙悦与赵振环离婚;灭敌——赵振环千里迢迢来看孩子,我把孩子藏了起来,把赵振环赶走。而孙悦呢,被派定的是朝秦暮楚,只顾自己的角色。
“快说呀!”她仍然催我,看得出,她有些紧张。
我决定不说:“听这些干什么?无聊得很。还是言归正传。告诉我,是不是雨点已经落下来了?”
“谁知道是雨是雪?党委叫我给你传达一个决定。”
她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了。我竭力克制住突然袭来的陌生感,听着。
“党委研究了群众的反映和意见,认为你的书不经重大修改就出版是不合适的。党委决定一方面与出版社联系,申明看法;一方面要中文系总支找你谈谈,希望你能理解这是对你的爱护,主动撤回稿子。”
好像在听留声机。用词精确,文字简练,口齿清楚。只是感情色彩模糊。这也是她当干部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吧?或者是一种本领?我不喜欢。
我不礼貌地问:“传达完了吗?”
“完了。”她声音很轻。
“现在,我要听听你个人的意见。”我把“个人的”三个字说得很重。
“别这样,荆夫。我支持你的观点,你应该是知道的。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她温顺,一点也不计较我的态度,我的火熄了。
“我知道你不是为自己才写这本书的。你心里一定很难过。有什么话,你就在我面前说吧!把我当个朋友……”
她像母亲安慰受了委屈的儿子,母性和女性的温柔温暖着我,我真的难受起来。刚才还没有这样的感觉。难受什么呢?写了书不能出的事,在中国、外国都不断地发生。我不是第一个碰上这类事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更不会是最惨的一个。更何况这一切都还没有最后决定呢?而且,即使是已经最后定局了,不能出,也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出乎情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的事,几乎天天发生。而且,自从听到风声,我就准备淋雨了。死里逃生的汉子还怕一场雨吗?但我还是难过,十分难过。因为我明明白白听到的是一个大学党委的决定。而按照党纪国法,这样的决定根本就不应该产生!我不愿意看见我们的党组织是这样决定问题的。明明是在剥夺一个党员的民主权利,却说什么是爱护!奚流把党的作风糟蹋到什么地步了!我多么期望这些人能够爱护一下党的荣誉和威信,爱护一下我们这些普通党员对党的信任和期待啊!为什么要说谎呢?为什么要欺骗呢?而且还要以党委的名义呢?我们需要光明磊落、以诚相见。哪怕是打我一顿、骂我一顿,也比说这言不由衷的“爱护”好!
“你哭了?”她碰碰我的肩肿,“你是很坚强的。是吗?”
我是比较坚强的。然而坚强的人流起泪来更是难以抑制的。勇敢的将军穿着坚硬的盔甲,盔甲下护着的是一颗鲜红活跃的心。要是这颗心受了伤害,流出的不只是泪。
“你打算怎么办呢?”她又问我。
“我不会主动撤回我的稿子。请向党委汇报:我认为党委的意见是错误的。我等待出版社的决定。如果出版社也因此不敢出书了,我要向上级党组织进行申诉。”我说。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
她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会这样的。刚才,我使你感到陌生了吧?我摆了官架子,对吗?”
她今天怎么了?语调这么温柔。笑容这么自然而甜美。我又有点心慌意乱了。难道她拿定了什么主意?
“赵振环没有再来过信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笑容立即消失了,声调又是矜持而沉静的了:“来过信,给憾憾的。好几封了。”
“很好。应该让憾憾安慰安慰他。”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根本来不及多想。可是她的面容和声调都更为矜持了:“是的。我也打算这样做呢!”说罢,她站起身告辞了:“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我把你的意思向党委汇报就是。请你多注意身体,不要激动。”
我看看表,下午二点钟了。我和她都还没吃饭呢!我挽留她:“我这里有面包、奶粉,你在我这里吃中饭吧!”
“不啦!”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开门。临出门的时候,回头对我说:“学校对面那家小店,现在还可以吃到热饭!”我答应着,和她道了“再见”。
当我拿好粮票,准备去小店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应该邀她一起去的,可是她已经走远了。
二十五
游若水:我的头脑从来不产生
思想。所以,我永远随时准备
反戈一击。
《我不同意出版〈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理由》:
“一、关于本书的修正主义观点;”
“二、关于作者何荆夫的一些情况。”
整整三个小时过去了,烟灰缸的烟蒂也满了,我面前还只有这几行字。
我对这题目就不满意。是我不同意出版何荆夫的书?活见鬼!一个多月前,从出版社总编辑老张那里听到这本书的时候,我还暗暗叫过好呢!老张对我说:“老游,这些思想我早就想到了,就是不敢讲,更不敢写。可是想想看,咱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啥搞得这么紧张?一天到晚搞阶级斗争搞成的嘛!前几年我在老婆面前都不敢说真心话,害怕她大义灭亲。惨哪!”我也对他说了:“我真赞成讲点人情、人性。天天划线站队,人变得连牲畜都不如了。蚂蚁、大雁、蜜蜂……多少动物都恋着同族同类呢!”老张把这本书列为今年的重点书,我也举双手拥护。
可是现在,我却要写“我不同意出这本书”!我是出版社的总编辑,还是省委的宣传部长?我有什么权?可是偏偏要“我不同意”!
说起来要怪老张。我拿他当知己,把奚流与何荆夫的关系,以及党委讨论的情况都一五一十通给了他,他倒和我打起官腔来了:“我们当然要尊重你们党委的意见。不过,这类事不能光凭你我的两张嘴说!我们党委也要研究的,请你们党委给我们一个书面意见吧!内容有二:一、关于作者情况;二、关于你们党委对该书的意见。”
现在,当“官”的都学精了。做任何一件事,都要计算一下责任,如果追查起来,落到自己身上的有多少。我和老张换个位置,我也要这样干的。否则对上对下怎么交代?对作者又怎么交代?
从出版社里回来之后,我立即找奚流汇报了。我本以为奚流会爽快地答应,至多要我起个草。不料他却说:“现在,党委的情况也很复杂!这几天‘教授’、宣传部长、组织部长,还有其他一些党委委员,甚至一些系科的基层领导干部都来找我,不赞成党委的决定,说什么与党的政策不符,师生反应强烈。看样子何荆夫在群众中进行了煽动,对党委施加压力呢!听说孙悦,还有我那个宝贝儿子,都帮他说话。孙悦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我真想讲:“那就算了吧!”可是奚流却说:“党委里的一些人被文化大革命搞怕了,害怕群众的压力。我才不怕呢!真要来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来吧!说不定那时我早已见马克思去了!”
我呢?我才五十五岁,那时我也去见马克思了吗?
“那,是不是以你个人的名义?”我问他。
“那不行。我直接出面不好。我想过了。以你个人的名义写一份材料,一式三份:一份送学校党委,一份送出版社,一份送省委宣传部。我可以在送党委的材料上批上个人的意见,并亲自去找省委宣传部傅部长谈一谈。据我了解,他对当前思想战线上的状况是有看法的。”
“听说他长住在医院里,又不懂行……”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不懂。他住进医院就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他对当前的一切概不负责。我们是老战友了,我还不了解他?不懂行?你也相信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啦?”
这明明是要用“通路子”、“走后门”的手段了。我知道,这路子比原来的路子要见效。因为傅部长是出版社的顶头上司,老张不怕c城大学党委可以,不怕傅部长就不行了。出版系统的人谁不知道,老张和傅部长在以往运动中结下了疙瘩,关系一直很紧张。可是,我是否值得卷进去呢?
“我不行吧!奚流同志,你想想看,我只不过是党委办公室主任!”我曲折地表达了推辞的意见。
“党委办公室主任不算小干部了!”奚流的嘴角动动,笑了笑说,“再说,你还年轻。俗话说,五十五,出山虎,正当壮年啊!现在强调领导班子年轻化,你是大有希望的。”
这有封官许愿的意思了。我当然听得出来。我今年五十五岁,可是参加革命已经四十年了。十五岁参军入党,解放初也曾经是东北少数年轻有为的领导干部之一。可是,在高、饶出了问题的时候,被“扫了一翅膀”,从此就走了下坡路了。要不,我何至于在奚流这种人之下呢?他那几下子我还不清楚?他所以把我调到c城大学,并且始终“用”我,就因为我可以替他干他不会干的事,又不敢超过他,我头上有辫子呀!现在他向我封官了!可是,眼下这种局势,奚流本人的位置是不是保得住都难说。如果思想解放运动还要继续向前发展,就是不撤奚流的职,他的交椅也坐不下去了。刘姥姥进大观园,门也不摸,路也不摸。还能当领导?所以,指望奚流提拔,只有百分之三十的保险系数。然而,只要他在职一天,你就得服从他。不然的话,提拔不成,小鞋倒穿上了。这一进一出,吃亏就大了。
“老游,不要有顾虑。出了问题有我嘛!”奚流见我不说话,这样给我打气。他哪里知道,我这个人气孔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每一个领导人对下级都会这么说:“出了问题我负责!”可是真正出了问题的时候你去找找他看!要么他们溜得比你还快;要么他们自己也倒了霉,要负责也负不起了。我对付这些领导的办法,一律是“反戈一击”。要溜的,叫他溜不掉,害人不成反害己。倒了霉的,也不在乎我的一点二点的揭发了,我也不算害他。“斗私批修”的时候,我把这个思想亮了出来,狠狠地批判了一顿,学校工宣队都表扬了我。可是,我还是这样:随时准备反戈一击。不这样我怎么保存自己呢?
“我没有什么顾虑。奚流同志,我写好拿来给你看吧!”我爽快地回答说。要么不干,干就要爽爽快快,叫他心里舒服。反正,我把每一次与他的谈话都记了下来,随时准备追究责任。
这样,我就不能不写“我不同意”了。
不论怎么讲,将来追查起责任来,这份材料要与我算账的。是奚流叫你写的?不错,他应负责。可是这材料里的观点也全是奚流的吗?这是说不通的。因此,这份材料必须仔细琢磨。
应该换个题目,这个题目的倾向性太明显。撕去,重写——《关于何荆夫和他所著的〈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平和得多了。
“哎哟!你是在干什么?到现在饭也没烧吗?”妻子回来了。这个炸头炮!仗着她比我小了十几岁,天天爬到我头上。她在学校图书馆工作,并不忙。可是每天中午却叫我淘米烧饭。今天我就不理她。写下去——
“一、关于本书的修正主义观点”。
不行,逻辑不顺。题目上何荆夫放在前面,我应该先写何荆夫才对。划掉。再写:“一、关于何荆夫”。
关于何荆夫,我能讲些什么呢?过去我不认识他,现在也只知道他的名字。陈玉立讲的那些能算数?我叫她给我写个纸条作参考她都不肯。可是她却在各种各样能够说话的场合去说何荆夫的坏话,而且必定捎带上孙悦。我简直不明白,是何荆夫得罪了她,还是孙悦得罪了她?不管她,我还是写上“据反映”。将来要问:据谁的反映?我就说,据陈玉立的反映。她那天在党委会上讲的我也作了记录。又不是我一个人听到的。
“你听到没有?烧饭!我弄菜来不及。”随着声音,我的耳朵被两个指头钳住。她常常这样,不管有人没人。撒娇的时候要钳我的耳朵,生气的时候,也要钳我的耳朵。真没办法!
我对她笑笑:“你看,忙着呢!今天你就能者多劳吧。下不为例。”
她低头看看我写的东西,把我的耳朵钳得更紧了。又放开了炸头炮:“写这个?谁叫你写的?你不怕挨骂,我还怕挨骂呢!”
“这是领导交的任务,不写怎么办呢?”我温和地对她说。
“领导?哪个领导?你叫领导写去!你到图书馆阅览室去听听,教师、学生都议论纷纷。都为何荆夫打抱不平。何荆夫碍着你什么了?你去整人家的材料!”
“哎呀,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自己。”
她把嘴一撇:“哼!说得好听!‘四人帮’的时候,我不叫你瞎起劲,你也说是为了工作。结果怎么样?不是乖乖地跑到奚流面前去痛哭流涕,承认自己是为名为利?我都嫌丢人!你的脑子呢?把这些都忘了?”
耳朵已经火辣辣的了,现在脸也有点发烧。她说的是实情。“四人帮”横行的时候,她也天天揪我的耳朵。
“要写,你为你儿子的事写一篇文章吧!讽刺讽刺那些压制人才的官僚主义!”
我有三个儿子。她讲的儿子是我的前妻生的。已经是工人了。今年要报考研究生,工厂领导硬是不同意,说工作离不开。这种领导是应该狠狠地整整!我已想好了一篇杂文题目,叫《“工作需要”辨》。笔名也想好了:方汝。不能用真名,用真名要影响儿子的。
“我写好这份材料就写文章,好吧?你知道,奚流叫我写的……”
她不等我说完,又哇啦起来:“奚流怎么啦!思想僵化!作风不正!要是我有罢免权,早就把他给罢免了!头上只要一戴上乌纱帽,就再也去不掉了,除非当了反革命。这算什么政策?我就想不通。”
“好了,好了。你的思想解放,意见正确,可是你不是党委书记,我不能听你的,烧饭去吧,噢!”我想把她敷衍走。
“哼!干这事,别想我烧饭给你吃。我问你,你肩膀上扛的是脑袋还是肉瘤子?你有没有自己的思想?”
我肩膀上扛的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反正,它的任务不是生产思想的。没有思想已经够苦的了,有了思想岂不更苦?何荆夫有思想,怎么样?师生们都为他抱不平!有屁用!平与不平不是靠说话,而是靠权!有权就能平,没有权,就只能不平。谁要抱不平,就永远去“抱”吧!
我不理她,与她说不清。我还是写,她的劲儿一会儿就过去的。题目还是不好,为什么一定先提何荆夫呢?换成《关于〈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一些情况》不是更好吗?再撕去,重写
“一、《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论点介绍”。
“你真的不听吗?”想不到妻子今天的火气越来越大了。这是怎么回事?听到什么啦?我只得放下笔,看着她。
“人家都说你是个没有头脑、没有灵魂、没有骨头的人!看看吧!”
她把一张纸塞到我手里。一幅漫画。肯定是学生画的!现在的学生!漫画的题目是:《他为什么能游如——水?》画着一个没有头的人,肩膀削成“a”字形,在石头的夹缝里游。
我的脸发烧,嗓子眼发干。
“我都不好意思拿给你看!我情愿你不当这个官!”妻子的嗓门不再那么高,有点眼泪汪汪了。
“嚓!”我撕下刚刚写好的几行字,揉成团团,丢进废纸篓里。
我是一个砍去了脑袋,削去了肩膀的人吗?我要是认真地干起事来,你们就知道我的脑袋有多大、肩膀有多宽了!
“淘米烧饭!”我对妻子说。妻子笑了。小孩子脾气,她就像程咬金:三斧头砍光,就没劲了。
吃了饭,我舒舒服服在床上躺了下来。让奚流自己去写吧!大不了撤我的职……
砍了脑袋的人还能活吗?画漫画的人真想得出!噢!我记起来了。什么书里写了一个笑话。说是一个人被砍了脑袋,自己并不知道。他从刑场上爬起来,出了城门,直往家里走。走到半路,肚子饿了。便去买饼吃。卖饼的人不卖给他:“头也没有了,还能吃吗?”可是他一定要买。卖饼的人没法,就送了一只饼给他。当他拿起饼往嘴里送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己的嘴没有了。“我是丢了嘴,他却说我丢了头。丢了头无所谓,可是我怎能没有嘴呢?丢了嘴,我只能死了!”想到这里,他伤心地拍拍自己的那被砍平了的脖子,扑地而倒了。
这个笑话说明什么呢?说明对某些人来说,嘴比脑袋更重要。什么都可以丢,就是不能丢嘴。学生是受到这个故事的启发才画这幅漫画的吧!
“我上班去了!你不要瞒着我去写啊!”朦朦胧胧听见妻子说,我哼了一声。实在太困了。
奚望推门进来了。他径直走到我的写字台前,看见报告纸是空白的,便往废纸篓里翻起来,翻出了那个纸团。
“我就知道你会干这事的!你没有党性,就拿出一点人性来吧!何老师是人才,你不去扶植,至少也不要摧残!为什么要在人才头上泼上一盆冷水,盖上一层冻土呢?”奚望一边看我写的东西,一边说。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用背对着我。
“别错怪了好人,奚望!是你老子让我干的!我也对压制人才不满呢!我的儿子就被压制……”我争辩说。
“哼!你只对你的儿子被压制不满吧!你只记得自己。”他斥责我。
“我为你的爸爸!”我生气地说。
“你们是互相利用!”奚望的声音更严厉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要把他赶出去。一个学生,凭什么到我家里斥责我?凭你是奚流的儿子吗?奚流并不喜欢你。
“嘻嘻!”我刚刚从床上坐起来,就听见他这样笑,笑得很放肆。我问:“你笑什么?”
“难怪!你是一个没有脑袋又没有肩胛的人!”他回答我,还在嘻嘻地笑着。
“胡说!”我怒吼。但是奇怪,声音好像不是我的。嗓子哑了?我摸摸喉头,呀!喉结大了!生了喉头癌吗?
“嘻嘻!”奚望又笑了。
“你给我出去!”我走下床,推了他一把。
“你这么快就换了一个头了?”他点点我的头说。我看见他的眼睛了,亮闪闪的,无情的嘲笑的眼神。我换了一个头?我连忙走到镜子前,可不是!奚流的脑袋长在我的颈上了!刚才我摸到的喉结原来是他的。
“我得写材料了!你坐到一边去!”我——奚流对他说。他倒听话,真的走到一边坐了下来,闪着两只眼睛看我。
我摊开报告纸,重新写好了标题:《我不同意出版〈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理由》,怎么又是这个题目了?但是没有法,我的手已经不听我的指挥了。
“嗬嗬!不行啊,老游!我们要的是你们学校党委的意见,不是你个人的意见。”出版社的老张在哪里对我说话?我转过头去看,碰到一个高高的鼻子。天哪,老张的头长到我的右肩来了!这不,他的毛乎乎的胡碴子!刚才我还没有肩胛,现在却长了出来,就是为了扛老张的脑袋吗?
“学校的事,你们出版社无权过问!他们有权以个人的名义向我们宣传部汇报情况!”是傅部长的声音。他又在哪里?我转动头颈去找,在左边碰到一副冰凉凉的眼镜架子。原来,傅部长的头长到我的左肩上了。
“好看,这才真叫碰头会呢!”我听得奚望说。
真有点叫人丧气,你们应该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来呀!这不是叫我丢脸吗?我的头,你又藏到哪里去了呢?
“你放心!你的头锁在我的箱子里!”我刚才想的并没有说出口,陈玉立的脑袋就从半空降下,对我这样说。
我有点恐惧,又有点厌恶:“谢谢你!你回去吧!我忙着呢!要写材料!”
“我看你怎么写!给你参谋参谋!”她笑着,向我移动过来。
“你也要长到我的肩膀上吗?你看看,还能挤得下?”我大声地向她叫道。然而,我的话刚落音,就有一双大手紧紧地掐住我的脖子往上用力一提,再往下用力一按。我的颈椎处弯了下来,形成了一块“人造平原”,陈玉立的头立即跳了上去,鼻梁顶着奚流的后脑勺。
“写吧!”奚流叫。
“写吧!”老张叫。
“写吧!”傅部长叫。
“写吧!”陈玉立叫。
“好,我写。”我答应着,要动手写,手却抬不动。我叫道:“不要拉住我的手呀!”
“嘻嘻!有趣!你在做梦吧,游主任?”又是奚望的声音,奇怪,我怎么又看不见他了?我用力揉揉双眼,原来奚望站在我面前,而我还睡在床上。真见鬼!那幅可恶的漫画!
“你来了?来了很久了吗?”我慌忙起身,问奚望。
“来了三分钟吧!一进来就听见你叫‘不要拉住我的手呀!’游主任,做了什么要动手的梦了?”奚望笑着,上下打量我,就像刚才我梦中看见的样子。才来三分钟?三分钟内我就做了那么长的梦?肯定是他进来以后我才开始做梦的。我一定是在似醒似睡的时候感觉到他来了。
“坐吧!神经衰弱得厉害,常常做梦。好像梦见和学生一起打篮球,正当我投篮的时候,手被谁拉住了,哈哈!荒唐的梦!”我信口胡诌着,走到写字台前,装作无意的样子,往废纸篓翻翻,刚刚丢掉的纸团还在,不像有人动过的样子。啐!我也是活见鬼!奚望哪里会翻我的废纸篓呢?不过,他来干什么呢?
“找我有事吗,奚望?”我给他倒上一杯白开水,问他。
“说有事也有事,说没事也没事。”他回答说。
“没有回家去看看你爸爸吗?”我猜测着他来的目的。
“没有。”他说,并且样子老成起来了。“游主任,我想找你谈谈。”
“好哇!谈什么呢?”我问。
“关于何老师出书的事。我想,我爸爸干这件事一定少不了你。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又想起那幅漫画。是奚望画的吗?没有听说过他有画漫画的才能。不过,现在的年轻人鬼得很。你知道他们会干什么,不会干什么?说不定就是奚望画的,刻薄的家伙!他不是来搜集漫画素材的吧?我真怕这些“小爷叔”。
“我在党委算什么?一个办公室主任。决定什么事情都轮不上我。我只是一个执行者。”我小心谨慎地挑选着词句。
“不管是决定者还是执行者吧,你是怎么看的呢?”他不紧不慢地问我,好像是我的上司。
“我吗?思想当然没有你们解放。但是,我反对压制人才。我的儿子就是一个被压制的青年人。”怎么,和梦里说的一模一样?见鬼!今天真是见了鬼了!
“这要看怎么说了。有的人,在压到他自己头上的时候,他很急,会叫也会跳。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压在别人头上。”
奇怪,奚望讲的,也和我在梦中听到的一个样。我吃惊地看着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游主任,我知道我讲话对你没有什么作用。但是我还是想讲讲。现在的形势发展,你应该看得很清楚。科学和民主的潮流,是不可阻挡的。可是我爸爸完全不理会这一点,他的思想已经僵硬到了极点。我不能改变他,你也不能改变他。但是,你我却可以削弱他的影响和作用。你是他的亲信,我是他的儿子,也是他的对立面,我们从不同的角度去削弱他的影响,是完全可能的!”
常常听人说,奚流的儿子不简单,可是从来没有单独交谈过。今天一见,真是名不虚传。简直不像个青年人!像个搞政治的专家!我要小心。我想了想,对他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奚流同志的思想可能保守一点。但是,他所处的地位和我们不同,考虑问题自然要全面、周到一些。我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说话做事出格一点当然问题不大,但我们应体谅他当领导的难处,对不对?”
他笑笑,一副嘲讽人的样子。“对我爸爸的评价,我们不必统一吧!我相信你比我看得更清楚。可是你的地位决定了你不会承认事实。我直截了当地说吧,游主任,如果你不替他写这份材料,他对何老师的压制还得费一番功夫呢!他自己不肯直接出面的。”
我吓了一跳!他知道我要写材料了?我不自觉地把废纸篓从靠近他的地方移到我的坐椅背后,让他看不见。
“写什么材料?”我装作不懂。
“这你就不用瞒我了,我什么都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说,两眼尖利地看着我。
是不是妻子出去讲了?这个炸头炮是会干这种事的!
“奚望,我真不懂,你有这么好的学习条件,好好学习,将来出国留学深造是稳拿的,为什么要管这些闲事?”我岔开话题,恳切地开导他。
“上大学,留学深造,都只能为着一个目的:改造中国。我现在的所作所为都与我的目的一致。我不是一个空想家。”
我简直惊异了!奚流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贾府里生了个贾宝玉,爱也不好,舍也不好。也是“气数”吧。
“你看,我的意见你可以考虑吗?”他又问我。
“当然,任何人的意见我都是可以考虑的。”我回答。
他的目光飞快地在我脸上闪了一下,嘴角上出现一丝微笑。他站起身,彬彬有礼地向我告辞:“打搅你了。意见不一定对。供你参考吧!”
送走奚望,我像掉了魂一样坐在写字台前。写呢,还是不写?再考虑考虑吧!想起自己的儿子。还是先写杂文,为儿子鸣鸣不平吧!
我又拿起笔,在报告纸上写好杂文题目:《“工作需要”辨》。刚想写下去,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老游,老奚让我来看看你!”陈玉立来了。我连忙把刚写好的杂文题目撕下,揉成纸团抛进废纸篓里。“县官”不如“现管”,我还是要听奚流的。我永远随时准备反戈一击。奚望不赞成有什么用?叫他找他的老子算账去!
“玉立同志,请!你看,我正在动笔——”
陈玉立的头脸移动到我的面前,不过是长在她自己肩膀上的。
二十六
小说家: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会
复杂化?人的因素第一。
无论怎么忙,我都要去看老何和孙悦了。
《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出版问题在出版社成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新闻,这是我原来没有想到的。
我的头脑本来简单。一部著作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作者是一个享有公民权的公民,出版社愿意接受他的稿子,这不就成了?可是偏偏不成。半路上杀出了个程咬金,大学党委书记不同意出这一本书,印刷机还真的停了下来。天天批评无政府主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主义。政策不顶用,法律不顶用,横肚里伸出一只手来却能顶用!
我对出版社的总编者张原来是寄有希望的。出版社的同志对我说,他很欣赏老何的那本书,对奚流的干涉也不满。他一定要奚流他们写出书面材料,就是要和奚流斗一斗“法”。谁知,傅部长给奚流撑腰,把游若水的材料批到他那里:“请出版社查一查作者和作品的情况。这类问题应慎重。”他就下令停了印刷机。他在私下里对朋友发牢骚说:“游若水的材料算什么?断章取义,有意歪曲,甚至对作者进行人身攻击。可是傅部长的话,我还敢不听吗?他正愁抓不住我的辫子呢!万一何荆夫真的有什么小辫子抓在奚流手里,小鞋马上就会送过来,而且是水晶玻璃的!”
老张当然不是傻瓜,他愿意自己承担责任吗?不,皮球可以往上踢。他给省委宣传部写了一份请示报告,请宣传部以部的名义而不是以傅部长的名义下达指令。球场裁判作出手势:暂停。问题仍然悬着。
我可真长了见识。若是有人问我:“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会复杂化呢?”我就会不假思索地回答:人的因素第一。怀着各种各样目的兴风作浪的人,加上由于各种各样原因胆小怕事的人,再加上硬头倔脑的人。再简单的事情也会复杂化的。
上帝造人也真是颇具匠心。造了个何荆夫,就一定要造出一个奚流,与他相生相克;还得有个游若水和奚流相辅相成,这两个人真是一对,连名字都有内在联系。这还不够,又碰上老张和傅部长这一对冤家上下级夹在当中。还有一个孙悦,给整个事情涂上一层鲜艳的色彩,更吸引观众了。这些人缺一个,事情都会简单得多。然而缺谁好呢?谁也不能缺。
尤其不能缺孙悦。我听说,孙悦和何荆夫通过这次事件,关系越来越密切了。这对老何确实是大喜事。真可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了。一个人遇到这样的景况,应该说是正常的。我为老何感到欣慰。我祝愿这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孙悦家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许恒忠、何荆夫、李宜宁。憾憾也在家。我与他们打招呼说:“今天碰得巧啊,一见就是几个!”孙悦笑笑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是老许谢媒的日子。这不,‘媒人’李宜宁在此。我们也跟着在老许家里吃了一顿饭。饭后就一起到这里来了。”
这又是一件新闻。前不久,听说李宜宁给许恒忠介绍了个对象,很有钱。想不到这么快就要结婚了。我把双拳一抱,对许恒忠拱了拱说:“恭喜,恭喜!准备办酒席吗?我来帮忙。”许恒忠也滞洒地还我一个拱手礼,回答我说:“看样子免不了。我是穷光蛋,也不喜欢这一套。可是女方家庭不同意。也好么!入乡随俗,不能清高得不食人间烟火呀!我看透了,也想通了。”言语之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之情。
我对这件事,兴趣并不太大。不想与许恒忠往下扯。我转向何荆夫:“出书的事有什么眉目了吗?”
许恒忠今天似乎特别兴奋,他抢着回答我说:“事情越闹越复杂了。今天,奚流的儿子奚望在中文系的黑板报上写了一篇稿子,题目叫《法治还是人治——从何老师出书受挫想到我们的出版自由》。不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捅了出去,还指名道姓地批评了奚流和校党委。”
“这有什么不好?让群众说说话,奚流也许会清醒一点儿!”我说。
“你的头脑真简单!”许恒忠不满地对我摇着头说,“奚流不会说奚望受了何荆夫的挑动?而且还会把孙悦牵扯进去,说孙悦是何荆夫和奚望的后台……”
说到这里,他停下看了看孙悦。孙悦的脸已经涨红了。她看看何荆夫,又看看我,然后谁也不看:“我不怕牵扯进去。我就是一句话不说,也还是要被牵扯进去的。我真希望我有力量作者何的后台,可惜我没有这样的力量。”
“别这样说,小孙!我已经很不安了!”何荆夫说,他也不看孙悦。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为什么这么拘谨和客气?难道真的被那些谣言和流言吓坏了?一定是孙悦的问题!女同志的自尊心特别强,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老何多么需要爱情的支撑啊!所以,我想给他们鼓鼓劲:
“老何,小孙!不论人家怎么议论,你们自己可要拿定主意。奚流总不至于下命令不许你们恋爱吧!你们经过了这么多的波折,好不容易——”
不等我说完,何荆夫就连忙摆手制止我说:“老章,你扯到哪里去了!我和小孙永远是同志和朋友。”孙悦好像没听见我和何荆夫的话。
好吧,好吧!你们永远是同志和朋友。我真不能理解你们。看看许恒忠,人家无情人也能成眷属,偏是你们这对有情人闹不完的别扭!
“好吧,关于出书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办呀?”我不高兴地回到这个题目上来。
“我们正在谈这个问题。你看应该怎么办,老章。”何荆夫似乎为刚才打断我的话而感到抱歉,说话的语气特别亲切、委婉。
“告到纪律检查委员会去!”我说。
“纪律检查委员会照样有奚流这样的人!”许恒忠立即反驳我了。
“那依你说该怎么办呢?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现在总比以前好得多了吧?这你不承认吗?”我有点着急,就这么冲起他来。
我对许恒忠是既佩服、又讨厌的。佩服的是他对问题的考虑常常比一般人周到、细致,有点老大哥的风度。讨厌的是,他一般都把事情往坏处想,给人描绘出一副可怕的景象。谁也不能说,他所说的坏处不可能产生。问题在于,他总认为这些坏处是不可避免的,人们在它面前是无能为力的。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所遭遇的不公平与老何和孙悦相比不是小得多吗?
“当然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建议老何上门找奚流谈谈。一方面说明奚望的槁子与他们无关;另一方面主动征求奚流对书稿的意见,表示愿意修改。这样,情况就会有所缓和。冤家宜解不宜结呀!与有权的人结冤作对总是要吃亏的。可是我怕老何不愿意。”许恒忠是想争取我的支持吧,说话的时候一直把眼睛对着我。
果然,不等我开口,何荆夫就说:“不行!这不是什么个人关系问题,应该通过组织手段解决。”
“可是现在,靠正常的组织渠道,你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不错,我们天天听说,现在强调法制啦!可是你们知道不知道,在c城大学,法就在奚流嘴里。妥协一下有何不可?达到出书的目的就行。你对奚流说愿意修改,实际上不改,他又不会去亲自核对。给他搬个梯子,留点面子,让他感到自己的权力有效,对你又有什么妨碍呢?”许恒忠争辩道。
“你认为奚流仅仅是和老何过不去才这么干的?”我忍不住问许恒忠。
“当然不这么简单。决定奚流态度的因素复杂。各种因素互为因果。如果其中的一个因素缓和或消失,其他的因素也会发生变化的。”许恒忠立即回答了我。
“可是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冲破教条的束缚,而不是取得奚流的好感。我与奚流并无个人恩怨。他怎么想,那是他的问题。我可不想用个人恩怨来解释我与他之间的分歧。”何荆夫立即作了反驳。
我赞成何荆夫。但是应该怎么办呢?我也想不出什么方法。我问孙悦:“把问题摆到桌面上来,要求系总支和校党委讨论,可以吗?”
孙悦叹了一口气说:“谁不想这样?可是奚流不愿意把问题摆到桌面上来。他说,党委事实上没有干预这件事。不错,讨论过一次,但并没有决定什么。游若水同志的意见代表他个人,他完全有权这样做。至于印刷机停了,那又是出版社的事,我们无权过问。也许是人家纸张缺乏,也许是人家改变了计划。出版社没有请我们党委过问这件事,我们为什么去管?”
“可是奚流和傅部长明明都是插了手的!”我说。
“你拿到真凭实据了吗?弄得不好说你是诬陷!小人物给大人物提意见失实,这是诬陷。大人物对小人物的处理失当呢?活该!小人物本来站在低处,无所谓陷不陷的。”又是许恒忠不冷不热的话。
“唉!”我懊丧地叹了一口气。
“这最可怕,不能采取正常的组织手段解决问题,而只能搞阴谋施诡计,靠拉关系,走后门。”孙悦愤慨地说。
一点不错,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事情常常被搅得像一盆浆糊,粘在我们工作机器的传送带上、齿轮上,让机器减速或停止转动。在文化局我就经常碰到这类事情:
一个戏要上演,当然得等领导批准。但是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人说行或是不行。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明这是一些偶然的因素造成的。而事实上,却是由于某一领导人不同意上演,但又不愿意明讲,下面的人也不敢讲明而造成的。
一个被冤枉过的人要安排工作了。踢来踢去没人要。也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说这是由一些偶然的因素造成的。事实上,却是由于某一领导人不喜欢这个人,大家因此也都不敢喜欢的缘故。
我常常为这类事情编造各种各样“偶然的因素”。领导派我去“说明情况”,实际上是隐瞒真实情况。真实情况常常当作“谣言”辟。
这就叫作“内伤”吧?外面看不见伤疤,里面却在发生组织坏死。不实行法治,这类现象怎么克服?然而,不克服这类现象,法治又怎么能认真实行呢?鸡生蛋?还是蛋生鸡?是鸡生蛋,也是蛋生鸡。因可以变果,果可以变因。因此,治果治因,治因治果,二者是不可偏废的。
怎么对付这种浆糊,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我是想不出什么办法的。我问老何:“你打算怎么办?看样子只能等省委宣传部表态了。”
孙悦替老何回答说:“我们打算联名给上级党委写信,不只谈这本书的出版问题,更想谈谈我们对思想解放和干部问题的看法。”
“你们安分一点吧!”一直不开口的李宜宁开口说话了,一开口就这么冲:“你们不联名,流言已经够多的了!你们还嫌不够,对吧?”
“流言!就让它流去吧!有时候,我真想向这些流言家大声宣告:我——”
孙悦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我看见她的眼睛朝何荆夫忽地一闪,何荆夫也正望着她。他们的目光迅速地分开,一齐射向在一旁不声不响作功课的憾憾。憾憾这时也正抬头看着妈妈。我的心猛然一动,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但是不等我细想,李宜宁又说话了:
“要看值得不值得。谈谈出书的问题倒也罢了。其他的问题去扯它干什么?中国有十亿人口,人家都看不出问题,就你们眼明心亮,是不是?”
“话不能这么说,事情总得有人做吧!”我忍不住对李宜宁说。我与她见面次数不多,所以对她很客气。然而她对我却不客气:“你赞成,你去做好了。可是也没见你写出一篇小说,提出什么尖锐的社会问题来!”
想不到这位平时看起来很温和的女同志生起气来能讲出这么尖刻的话。实在,我没有写过一篇揭露尖锐问题的小说,尽管我天天在思索尖锐的问题。我每天都想写,每天都有新的构思。可是一到动笔的时候就犹豫。倒不是怕,有什么可怕的呢?只是一想到自己可能成为批判的对象就不习惯。好像一个从来没有演过戏的人,突然粉墨登场,处于聚光灯下一样。我知道,这也是缺乏勇气。而勇气必须锻炼。可是锻炼又要勇气。还是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我过了“成才”的“最佳年龄”期了。是鸡也是一只老鸡,生不出几只蛋了。是蛋也是抱过窝的蛋,孵不出鸡来了。虽然我还不甘心就这样过完一生,但对前景确实不抱太大的希望了。但是,我全力支持别人去创造、去开创新的天地。我对任何人的成就都感到由衷的高兴,对任何人的不幸都寄予衷心的同情。这不行吗?非得我自己成为英雄豪杰?我感到委屈。我对李宜宁说:
“我没有勇气和才能。可是因此就剥夺我支持别人的权利吗?”
李宜宁大概觉得刚才言重了吧?缓和了神色和语气:“你支持他们只会害他们。中国的事,我是看透了。永远也搞不好了。中,国人奴性太深,惰性大重。许多人只会想,不会做,或不愿意做。他们只希望别人去干,自己袖手旁观,‘保留批评的权利’。他们常常把希望寄托在清官身上。在清官当权的时候,他们还敢于把脑袋伸在领子外。要是碰上了贪官酷吏呢?对不起,他们只会逆来顺受,甚至为虎作怅。老何和小孙都是半生颠沛的人了,何必去充当这种为民请命的角色呢?他们应该安安稳稳过几年。”
“我完全同意这种看法。去作无谓的牺牲,犯不着。”许恒忠高兴地表示赞同。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孙悦激动地叫了起来。她问李宜宁:“为什么要这样看我们的中国,这样看我们的人民呢?我感情上受不了。子不嫌母丑啊!我承认我们面临着成堆成串的问题,可是我仍然爱我们的国家,爱我们的民族,并且对未来充满希望。既然你们认为中国已经没有希望了,既然你们认为活着不可能为祖国和人民做一点好事了,那么,你们活着的目的是什么呢?”
许恒忠笑了:“活着一定要有目的吗?我相信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无目的地活着的。或者说:活着就是目的。”
孙悦更加激动了,她的两道眉毛拧了起来,把愠怒的目光射向许恒忠:
“那你就躲到一边去活着吧!不要讥笑我们的祖国和人民!不要对我们的事业吹冷风。让我们会牺牲!我相信,牺牲永远不会是无谓的。”
何荆夫显得多么激动。他先是目光闪烁地看着孙悦,听到这里,他猛然站起身,走到孙悦身旁,但立即又退了回来。孙悦似乎没有看见何荆夫的这些动作,但是她却更为激动,反而哭起来了。
眼泪顺着孙悦的面颊哗哗地往下流。何荆夫又一次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端着自己的茶杯,送到孙悦面前。孙悦正要伸手来接,突然意识到什么,便推开了何荆夫的茶杯,从桌上端起了自己的茶杯。
何荆夫的脸色飞红,从孙悦身旁退了回来。我和李宜宁互相看看。显然,她也注意到这些,但我们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事实上,也确实看不清楚什么啊!
对于孙悦刚才的激烈的批评,李宜宁没有争辩。她抓起孙悦的两只手在自己的手里轻轻地抚摸、搓揉着,好像对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感到痛楚。
许恒忠也不再笑了。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地说:“我完全理解小孙的感情。谁不爱自己的祖国和人民呢?可是这些年,我实在看透了!”
“看透了一些什么呢,老许?”何荆夫把凳子向许恒忠身边拖一拖,温和地问。
“什么都看透了。”许恒忠咕噜着说。
“未必,老许。”何荆夫在许恒忠的手上拍了一下,笑笑说。“一个什么都看透的人还会这样积极找对象、办喜事吗?”
许恒忠的脸立即飞红了。我们也都笑了笑。何荆夫又拍拍许恒忠的手,请他不要见怪,然后诚挚地说:“老许,你看透了的是:我们的前进道路并不平坦,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和牺牲。你被这代价和牺牲吓退了。是不是?”
许恒忠耸耸肩膀,不否定也不肯定。
“那么你看我呢?也是害怕付出代价和牺牲吗?”李宜宁问何荆夫。
何荆失笑着回答她:“小李,我可不是医生呀!最了解李宜宁的,还是李宜宁。”
“我是被一种可怕的惰性害苦了!小孙,你不能容忍我的话。你哪里知道,我也是在骂自己啊!我要是不爱我的祖国,为什么不到国外去继承遗产呢?前些年受了那么多的罪,我也没有想到逃出我的祖国。我一直等待着报效祖国的机会。可是长期的等待消磨了我的意志,我养成了一种情性,安于现状,害怕曲折和艰苦。我也看到,现在和以往不同了,真正有了希望。可是我已经飞不起来了。现在需要的是持久的、不懈的、平凡而又艰苦的斗争和工作。要适应这样的需要,一个人必须永远保持振奋的精神,旺盛的精力,坚韧的意志。可是这一切,我都没有了。我有时候一个人瞎想:要是有一个机会,让我献出生命去表白对祖国的感情该多好啊!可是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呢?”
“我还是想振奋起来的。有时候,我也听到时代的脚步声。可是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节奏,缓慢的、单调的节奏。四肢越来越发达,头脑越来越空虚。我得安慰自己呀!于是我就说:‘即使你振奋起来也没有用。中国反正搞不好了!’事实上,我何尝真的这样想呢?”
李宜宁说得十分诚恳,孙悦感动得又掉了眼泪。我又感到“予我心有戚戚焉”了。我对李宜宁说:“这么说,我们大概属于同一类型吧!”
“我们是同时代人,总有某种相似之处吧!我们的经历又使我们之间有许多差异,这有什么,很自然的现象嘛!求同存异,诸见以为然否?”
何荆夫大概是想结束这场紧张的争论吧?他说话的时候,对每个人都看一看,笑一笑。他见孙悦还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中,便轻轻地叫了一声:“小孙!”孙悦飞快地朝他看了一眼,又立即把脸转过来,对大家笑了笑。
气氛轻松起来。
“嘻嘻!好玩噢!”憾憾一直在一边做作业,现在却突然笑了起来。
何荆夫走到她身边,拿起她的作业本看看,叫了起来:“哈!我揭发!只做了两题。一直在偷听我们的谈话!”说着,他吓唬憾憾,要把作业本递给孙悦。
憾憾偷偷地看看妈妈,见妈妈脸上挂着笑意,便一把夺过作业本,逞起强来:“怎么叫偷听呢?是你们说话的声波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振动了我的耳鼓膜,又传入我的大脑,于是,我的大脑发出信号,命令我作出反应。纯粹是自然现象嘛!”
憾憾学着相声演员的腔调说话,逗得我们哈哈大笑。何荆夫一边笑一边拍着憾憾的脑袋说:“好吧,自然现象!那就说说你笑什么吧?”
憾憾对妈妈得意地笑笑,似乎对何荆夫对她的注意感到高兴和骄傲。她又嘻嘻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我觉得你们这些知识分子都是怪人。都有点神经质。像小孩子一样,一会儿吵,一会儿好的。稀奇吧?”
我开玩笑地说:“我们和你们小孩子可不一样,我们争的不是吃的玩的,而是有关国家前途和命运的大问题呀!”
憾憾立即回答我说:“我们只争吃争玩吗?别小看人。我们想的事情不比你们少。我们将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你们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和我们隔了三十年呢!所以你们不能理解我们,总把我们当小孩。”
憾憾的神情很有趣。她竭力装得严肃而矜持,可是她的脸却是道道地地的孩子脸。我们好像面对一个大木偶。不过,我们谁也没有笑她,都对她点头表示赞赏。只有孙悦假装生气地说:“你们看,我把她惯成什么样了?”
憾憾对何荆夫作了个鬼脸,何荆夫亲切地笑笑,然后对她说:“好了,闹够了。做作业吧!”憾憾听话地转过身去,不再看大人。
“你们动手写信了?”我把话转入正题,问何荆夫和孙悦。
“正准备动手写,你们就来了。好像是我们有意召开的高参会议,以老许的婚事作掩护。”孙悦笑着回答我。
许恒忠又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说:“再高明的参谋对你们也是无用的。你们有自己的既定之规。你们坐吧,我得回家了。”走到门口,他又站住回头对我说:“再过十天,我办喜事。敬请光临,可是必须早点来,帮帮我的忙,否则不给饭吃。”
他也有他的既定之规。我连忙点头不迭:“放心!到那天第一个来向你祝贺的一定是我!我祝你爱情美满、生活幸福。”
他耸耸肩膀,潇洒地笑笑:“在今天的社会里,爱情还属稀世珍品,我是凡夫俗子,不敢存此奢望。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我的生活倒可能是幸福的。”说完,他飘然而去。
飘逸的庸俗。敏感的麻木。洞察一切的愚昧。一往无前的退缩。没有追求的爱情。没有爱情的幸福。许恒忠身上和所有的人一样,有着无数个对立的统一。而最高的统一点是两个字:实惠。
“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所走的道路多么不同!”我忍不住感慨起来。
“可是,我们都是我们这个时代所诞生的。一母生九子,九子不一样。我们共同反映着我们的时代,它的长处和短处,它的光明和黑暗,它的过去和将来。”何荆夫说。
“前几年天天讲大动荡、大分化。可是这几年,我所感到的动荡和分化更为深刻。”我说。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想不到天天叫嚷触及灵魂的文化大革命,触到的只是人的皮肉。现在倒真正触及到每个人的灵魂了。”孙悦说。
“比触及皮肉更痛苦。”李宜宁说。
“没有痛苦就不能创造。”何荆夫说。
“就像我做习题。做不出来的时候很痛苦。可是只有经过痛苦的思考终于得到解答的题目才有意思,叫人高兴。”憾憾忍不住又插嘴了。
何荆夫向她伸出大拇指:“说得好,憾憾!深入浅出。你们这一代肯定比我们这一代有出息。你们将成为现代化的年轻人。到那时候别把我们统统扔进垃圾堆啊!”
憾憾煞有介事地挨个儿看看我们:“这就要看你们的表现了!不愿意把自己改造成为新人的,对不起,淘汰!”
我心情愉快地与他们告别。李宜宁、何荆夫也一起走了出来了。我问何荆夫:“老何,你和小孙到底怎么样了啊?”想不到他竟摇摇头说:“我们根本不谈这件事。”李宜宁也说:“你大概听到什么传说了吧?”
我有点懊丧:“这真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监。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办呢?”
“生活总是会给自己开辟道路的。这是列宁的话。”何荆夫回答我。
对的。生活总是会给自己开辟道路的。我何必过于操心呢?
二十七
赵振环:我失去了应该失去的,
找回了应该找回的。
王胖子把一封信往我的写字台上轻轻一放,别有深意而又鬼鬼祟祟地用手指点着寄信人的地址,好像交给我的是一份绝密文件,嘱我保密。
信封上印着c城大学的字样。即使没有这字样,我也能一下子就知道,是孙悦写来的信。她的字正如她的人,秀丽而又挺拔。
王胖子转身到另一个同志跟前,打着哈哈。是等我拆信吧?我不拆。他等不下去,便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和那位同志做了个鬼脸:一只肉眼泡用力一(目夹)。我太熟悉他的这个动作了。那意思是:“看,好戏开场了!”
也真是好戏开场了。昨天,冯兰香正式向我提出了离婚的要求,理由是我和孙悦实际上恢复了夫妻关系,我到c城大学就住在她家里。
我没有作任何解释,只是回答她:“同意离婚,但环环必须给我。”她听了这样的回答,又是哭又是闹,甚至闹到报社里来,说什么:“不打自招了吧?不打自招了吧?真是跟孙悦商量好了,还当我不知道呢!告诉你吧,你和孙悦在c城干的鬼事我都一清二楚。”
我干的鬼事?见你的鬼去吧!自我出差回来以后,不只一位朋友对我说过:“回家去住吧!前一阵王胖子与冯兰香过往甚密。不要闹出什么误会来。”我心里有数。如果这两个人过往甚密的话,闹出来的将不是“误会”。他们过去就有染,这在报社本来就是公开的秘密,长期以来,我为了内心的宁静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要不是王胖子在乡下有个老婆和一堆孩子,冯兰香也许不会选中我的。我简直不明白,这个丑陋庸俗的胖子用什么讨得了冯兰香的欢心。她简直有点崇拜他。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他们商量好的,反正这次派我出差d地实实在在又是一次圈套,目的就是为了制造谣言。我并没有把去c城的路费找王胖于批准报销,因为我不愿意假公济私。可是王胖子却硬要:“咱们是老朋友了,这一点忙还不该帮你吗?怎么样,到c城大学都碰到哪些老同学?孙悦还好吗?”我没有回答,也没把车票给他。然而,在报社内外,早已沸沸扬扬地传言:“赵振环要和孙悦复婚了。此次答应去d地出差,实在是为了去c城与孙悦商量复婚事宜。”“看吧,赵振环就要和冯兰香离婚了!”“赵振环找老婆真是跟上了时代的步伐。什么时代唱什么歌,哈哈!”
鲁迅说过,一个人处在需要辩诬的地位是可怜的。我可不想去辩诬。而且,我到c城,还是有收获的。我更加认识到自己给孙悦和憾憾带来的不幸,懂得要赎回自己的灵魂还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我不愿意把自己在c城的活动公布出来让人品评、鉴赏。
离婚就离婚吧!这一场戏我也实在演不下去了。我所提出的“约法三章”是根本无法实行的。我受不了精神上的孤独,她受不了生活上的冷落。我觉得,自己也确实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既然我没有、也不可能给予她真正的爱情,那么,我就没有权力要求她对我忠实。只是我为她可惜。在我看来,她是比王胖子要好一些的。她应该找一个比王胖子好一些的人。
手有些发抖,不敢一下子把信打开。这封信会给我带来怎样的消息呢?
离开c城的时候,我紧紧握住何荆夫的手,一再对他说:“我祝愿你们幸福。事情一旦决定下来,就立即给我一个信。我要祝贺你们。”也许,这封信报告的是这个消息?是吗,孙悦?
憾憾为什么不事先给我透点风呢?她给我来了许多信,都没有谈孙悦和何荆夫的事。头几封信,不断地提妈妈,告诉我她妈妈曾经吃过怎样的苦,最近的几封信却绝口不提妈妈了。难道,这是暗示?
手抖得更厉害了。脸上渗出汗来。不敢拆啊,这封信!那位看过王胖子鬼脸的同志走过来,关切地对我说:“老赵,你的脸色不好,回宿舍休息去吧,反正没有多少事了。”我感激地握握他的手,离开了办公室。
我把宿舍的门关得紧紧的,拿出一把剪刀,慢慢地剪开信封,小心谨慎地抽出信纸,摊开,放在面前。
“爸爸:我一直保留着那一张撕碎的照片。你说,撕碎了的照片可以复原吗?”
啊,憾憾!你也这样对妈妈说过吧?肯定的!那么,这封信会不会报告另一种消息呢?
我微笑了,心情愉悦起来。
“振环,我的老同学”这样的称呼,既亲切又陌生的称呼。什么意思呢?我飞快地读下去,第一遍很快就读完了。可是奇怪,竟然没有看懂。好像信里没有告诉我任何消息。既没有我所希望的,也没有我所害怕的。
我竭力使自己镇定,索性在床上躺下来,仔细地把信重读一遍。读懂了。
孙悦的信
振环,我的老同学:
早就该给你写信了。但由于荆夫的《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出版发生了波折,总定不下心来,一直拖到今天。
荆夫已经多次对我提出了批评。
你来c城寻找理解和谅解,我让你失望了。我的心地太狭窄。在这一点上,我不如你,也不如荆夫。
与你的关系,构成了我的一段重要的历史。对于这一段历史,我不知翻阅过多少遍,思索过多少回了。然而,除了无限的委屈和无谓的牺牲,我什么也看不到。所以,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原谅你。我更没有想到过,我还应该请求你的原谅。我完全陷入了个人恩怨,并且只把自己放在被遗弃的、可怜的位置上。
事实上,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远不是用遗弃和被遗弃就能说明的。这一切所留给我们的,也决不是个人恩怨。
我想,首先应该对我们的悲剧负责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因为当我答应与你结合的时候,我对你只有友谊和感激,并无爱情。你从来不曾像荆夫那样吸引过我,激荡过我。你只是使我感到习惯和亲切。我十分明白,我渴望、也应该与荆夫结合,但我却嫁给了你。这是因为,我不愿意承担忘恩负义、朝秦暮楚的罪名。而当荆夫成了“右派”以后,我更不愿意给自己的历史增添“政治的污点”了。
记得你曾说过,我们结婚以后的生活和结婚前没有什么两样。我在你的心目中,依然是一个朋友,一个恋人,而不是名副其实的妻子。当时,我对你说,这是因为我们分居两地的缘故。然而私下里我问过自己:“如果生活在一起呢?你会成为他的名副其实的妻子吗?”我的回答是犹疑的。我想,我很可能会不习惯、不满足的。
为什么我从未向你流露过不满足的情绪呢?这是因为分居两地给我创造了这样的机会:用想象来代替现实,以弥补感情上的不满足。我是那样按时而勤奋地给你写信。在信里,我又是那么热烈而真挚地倾吐着感情。你常说,这些信把你带入一个艺术的境界里,在那个境界里,你看到的不是妻子,而是仙女。是啊,振环!我就是自觉和不自觉地为自己创造了另一个“你”和另一个世界,来慰藉自己的。我沉醉在自己所创造的世界里,而不去关心你的现实的、合理的要求。你曾经多次对我呼唤,要我从虚缈的天上降落到真实的人间,降落在你的身边。可是我却在天际流连忘返,好言好语地劝你等待组织的安排。
在行为上,我始终是你的忠实的妻子。但是在精神上,我却只忠实于自己。你看,难道不是我最早播下了分离的种子?怎么能一味地责怪你呢? 历史早已翻过了一页。我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页是否还可以重新翻过来。因为我们有一个憾憾。但是,每一次考虑的结论都是这样:过去的已经永远过去了。不要说你已经成了家,有了孩子,即使你仍然是一个人,我的结论怕也只能是这样。
你会说,这是由于有个荆夫。是的。我觉得,与荆夫结合,我和他都不用互相迁就就可以融为一体。而与你结合,双方都必须有所迁就和牺牲。爱情固然应该包含着牺牲,但是牺牲不应是爱情的基础。所以,在你和荆夫之间,我只能选择荆夫。
但是,为了憾憾,我曾经想掩埋自己的爱情。憾憾的心情是矛盾的。她热爱何荆夫,但又不忍心割舍她的生父。这种心情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吗?我既然不能以后者来满足孩子,也就不愿意再与荆夫结合来伤害她的感情了。荆夫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他也停止了追求…… 由于《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出版问题,我与荆夫自然而然地经常接触了。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风浪中搏斗啊!我们的心堤逐渐溃决。我常常以负疚的心情去观察憾憾,希望能够得到她的谅解。
就在昨天啊,振环,憾憾交给我一个纸条:“妈妈,和你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你和何叔叔要好吧!你不愿意我为你牺牲自己的感情,我也不愿意你为我牺牲自己的感情。” 我流着泪把憾憾的纸条交给了荆夫…… 振环,对于你现在的生活,我和荆夫都深为关切和同情。
我完全理解你现在的痛苦。但是,列宁说过,生活本身会为它自己开辟道路的。矛盾既然已经被认识,那就有可能被解决。
我和荆夫都期待着你的矛盾早日解决。
我把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的认识全部告诉了憾憾。她感慨地说:“你们当初选择错了。不过,要是没有这个错误的选择,也就没有我了。所以,我不应该责备你们的错误。”我半真半假地对她说:“你应该接受妈妈的教训,在对生活、对自己还没有明确而切实的认识之前,千万不要恋爱。友谊和由异性引起的感情冲动都与爱情有关,但却不是爱情。真正的爱情是和人的心灵一起成熟的。”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谁知道她将来会走上什么路?但是做父母的却不能不尽一切可能做孩子的向导和参谋。再也不能让孩子重复我们的老路了。
我为没有让你和憾憾见面而深感负疚。你和憾憾都不曾责备我,可是我自己要责备我自己。不错,我养育了憾憾,但是这是责任而并非恩惠。即使是恩惠吧,也不应要求用牺牲来偿还。我请求你原谅。今年寒假,我让憾憾去探望你,一定的。
憾憾十分想念你。我和荆夫都叫她再给你写封信。她说,信是要写的。可是这一封信不比寻常,一定要经过深思熟虑:“这一封信在爸爸、妈妈和我的生活中都相当于一个句号。
它将宣布旧的结束,新的开始。”你不用奇怪,我们的憾憾自从和荆夫、奚望交上朋友,几乎变成哲学家了。你将会看到她,你的可爱的大女儿,可亲的小朋友。
荆夫要我问候你。过一段时间,他也要给你写信。目前,他还在忙着解决《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出版问题。
已经有了一点头绪,上级党委派人来了解情况了。我们是乐观的。荆夫常说,一个人的生活无非是得与失。人人都喜得而患失。可是“失”并不都是坏事。有时候,没有失也就没有得。我十分同意这个看法。当然,要真正做到得之不骄,失之不忧,并不那么容易。我们不过是尽可能地不让患得患失的情绪左右自己罢了。
振环,我们的旧关系彻底结束了。从今以后,我们又是同学和朋友了。我们本来就应该是这种关系。经过了一段曲折,我们终于比较正确地认识了自己和对方,从而确定了正确的关系,这也是值得庆贺的吧? 随时欢迎你来玩!问兰香同志和环环好。
祝工作顺利,精神愉快!  
孙悦
一支金簪划出了一条银河,隔开了过去和现在,也隔开了她和我。银河上架起了一道鹊桥,上面写着:只渡友谊,不渡爱情。
孙悦的信给我传递的就是这样的消息。现在,我完全懂了。
弄不清心里是悲还是喜。
我拿出珍藏着的那张照片,孙悦和憾憾都亲切地看着我。孙悦温和地对我说:“你已经永远失去了我。”憾憾撒娇地伸出双臂:“爸爸,我永远属于你!”
眼前又浮现出很久以前的梦境,我在波浪里追逐一个小姑娘。今天我才算明白过来,那个小姑娘是憾憾,不是孙悦。孙悦本来就不应该属于我。我不过失去了我应该失去的。
可是,我想哭。想一个人放声地大哭一场。
笑着和昨天告别,这只能在戏台上发生。我要哭着和昨天告别。
哭吧,赵振环!为了你所失去的。哭吧,赵振环!为了你所得到的。哭吧!哭吧!大声地哭吧!
“老赵!老赵!”
王胖子在门外叫。他是不会让我清闲一会的。我不愿意让他听见我的哭声,看到我的眼泪。我擦了把脸,收起照片和信件,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开了门。
“哈哈!一个人躲到这儿来了?倒会享清福。”像往常一样,一见面就勾肩搭背打哈哈。
我从他的手臂中挣脱出来,问他有什么事。他马上又摆出一副神秘的脸相:“怎么样啊,好像有什么喜事?”
我笑笑:“是啊!我失去了我应该失去的,找回了我应该找回的。”
“这是什么意思?像参禅!”他一边说一边用一双肉眼在我的脸上上下扫射,想看透我的心思。
“这有什么难懂的呢?我的主任!”我平静地说,“找我有什么事,说吧!不然,我要下逐客令了!”
“乖乖,真凶啊!”他仍然嘻嘻笑着,“没有什么公事。刚才法院来了一张传票,他们要审理你们的离婚案件呢!”说着,他将法院民事审判庭的一张“谈话”通知交给我。
我说声:“谢谢!”
“可要仔细想想啊!何必呢,老赵!为环环想想吧!”
他装得多么慈善啊!我忍不住又要“随地吐痰”了。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拉开门对他说:“请你出去吧,我要给孙悦写一封回信!”
他识相地走了。我紧紧地关上门。
是的,应该给孙悦写一封回信。我要对她和何荆夫说:“祝贺你们,我的朋友!衷心地祝贺你们!”
还应该给憾憾写一封信。我要对她说:“憾憾,我亲爱的女儿!我找回了我的灵魂,那就是你!”
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流。我不想去擦它。为什么要擦呢?失去了应该失去的,找回了应该找回的,难道不应该流泪?旧的已经结束,新的已经开始,难道不应该流泪?
泪水流到摊开的信纸上。就在这张信纸上,我写下了几个字:
“孙悦,我的朋友!”
一九八0年五月初稿
  七月二稿
  八月定稿
人啊,人!后记
二十年前,我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提前毕业,踏上了多风多浪、多灾多难的文坛。盲从和无知,给了我自信和力量。我自以为已经掌握了马列主义的基本原理,正确地理解了社会、理解了人。我站在讲台上,大声地宣读根据领导意图写成的讲稿,批判我的老师所宣传的人道主义。我说:“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满堂的掌声使我陶醉,我为自己成为这样的“战士”而感到自豪。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写起小说来了。我要在小说中宣扬的正是我以前所批判过的某些东西;我想在小说中倾吐的,正是我以前要努力克制和改造的“人情味”。这对于我来说真是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
哲学家只要用一句话就能说明我的这个变化:经历了一次否定之否定。我不是哲学家,而只是一个有着正常的感觉器官的普通人。所以,我看到的是命运。祖国的命运、人民的命运,我的亲人和我自己的命运。充满血泪的、叫人心碎的命运啊!还有,我看到的是一代知识分子所走过的曲折的历程。漫长的、苦难的历程啊!
我曾经是一个热诚而又单纯的青年,头脑里除了热爱党,热爱新中国,努力学习,为人民服务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我对党和社会主义的感情是十分真诚的。这是因为,祖国的解放给我提供了一条我家祖祖辈辈不曾有人走过的道路,我成了我的家族中第一个读书的女孩子,第一个受完高等教育的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美好前景,又是那样吸引着、鼓动着我的年青的心灵。我坚定地相信: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们的道路是平坦的。我无忧无虑,无私无畏,心里充满了温暖和友爱。
一九五七年,我的头脑里多了一根弦:阶级斗争。一九六六年,我的头脑里又多了一根弦:路线斗争。
我曾经努力理解并且在头脑里“绷紧”这两根弦。我做过“大批判”的“小钢炮”,当过“红司令”的“造反兵”。我曾经虔诚地相信:人世间的一切都是阶级斗争。年年、月月、天天,都不能忘记阶级斗争。
然而,我毕竟是人,我的感觉还没有麻木,因而能够感到道路的坎坷,看见人们身上的血迹,脸上的泪痕。这“人们”包括我自己和我的亲人。虽然,我不敢也不愿意去怀疑那一条极左路线,但是,我感觉到良心的蠕动,听得见灵魂的呻吟。我常常在心底里对自己发问:我们的斗争会不会过头?我们有没有冤枉好人?有没有必要在中国的国土上无时无刻、无休无止地挑动“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这两根弦?
随着揭发“四人帮”斗争的深入,我知道了许多原来不知道也不能想象的事情。猛然间,我感到心中的神圣在摇晃,精神上的支柱在倒塌。我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常常一个人发呆发愣,痛哭,叫喊。我多么想抓住我曾经信奉的神祗和那些努力在我心里塑起神像的人们来问一问:以往所发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为什么在当时你们是另一种说法?是有意隐瞒,还是有一个“认识的过程”?
我的灵魂在一段时期内处在黑暗中。
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把我从黑暗引向光明。我明白了,不论是人、是鬼,还是神,都被历史的巨手紧紧地抓住,要他们接受实践的检验。都得交出自己的帐本,捧出自己的灵魂。都得把双手伸在阳光下,看看那上面沾染的是血迹还是灰尘。我微如芥末。但在历史面前,所有的人一律平等。帐本要我自己去结算。灵魂要我自己去审判。双手要我自己去清洗。上帝的交给上帝。魔鬼的还给魔鬼。自己的,就勇敢地把它扛在肩上,甚至刻在脸上!
于是,我开始思索。一面包扎身上滴血的伤口,一面剖析自己的灵魂。一页一页地翻阅自己写下的历史,一个一个地检点自己踩下的脚印。
终于,我认识到,我一直在以喜剧的形式扮演一个悲剧的角色:一个已经被剥夺了思想自由却又自以为是最自由的人;一个把精神的枷锁当作美丽的项圈去炫耀的人;一个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认识自己、找到自己的人。
我走出角色,发现了自己。原来,我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憎,有七情六欲和思维能力的人。我应该有自己的人的价值,而不应该被贬抑为或自甘堕落为“驯服的工具”。
一个大写的文字迅速地推移到我的眼前:“人”!一支久已被唾弃、被遗忘的歌曲冲出了我的喉咙:人性、人情、人道主义!
我如梦初醒。虽然是冷汗未干,惊魄未定,但总是醒了。我要向同类宣告我的清醒,于是写小说。前年,我写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诗人之死》,今年写了这部《人啊,人!》,这两部小说的共同主题是“人”。我写人的血迹和泪痕,写被扭曲了的灵魂的痛苦的呻吟,写在黑暗中爆出的心灵的火花。我大声疾呼“魂兮归来”,无限欣喜地记录人性的复苏。
我没有读完马克思、恩格斯的全部著作,更没有专门研究过马列主义。但就我读过不多的几本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看,我认为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是相通的,或一致的。即使从经典中找不到理论根据,我也不愿意压抑自己心灵的呼声了。该批判就批判吧,它总是我自己的思想感情,又是自觉自愿的自我表现。咎由自取,罚而无怨。
也是物极必反吧,现在我对“自我表现”这顶帽子一点也不害怕了。我不怕人们从我的作品中揪出一个“我”来,更不怕对这个“我”负责。我想,一个人所以拿起笔来创作,总是因为心里有些什么特殊的感受要表现吧?文艺创作要与“自我表现”绝缘或划清界限,怕也只能是一种幻想,或者是对文艺的无知。全部问题在于,作家要表现的这个“自我”与自己的时代和人民有着怎样的关系。我认为,在生活和斗争中,作家应该力求忘记自己,把自己融合到人民群众的共同事业中去。他应该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他的喜怒哀乐、抑扬褒贬也应与人民息息相通。这样,他要表现的“自我”也就是人民群众的“自我”的具体的、个性化的表现。然而,在创作的时候,作家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自己。他应该尽可能地去发现自己,表现自己独特的感受和见解。他要用自己的喉咙去歌唱,用自己的语言去说话。作家站在人民面前,就像一个刚刚落地的孩子在母亲面前:赤身露体,不怕带有血污和羊水;张大嘴巴哭叫,不怕本来皱巴巴的小脸现出苦相。没有什么可以难为情的,喜悦和痛苦,美和丑,本来就是相互依存、与生俱来的。
从事文艺理论工作多年之后才提笔写作,现在又仍然从事文艺理论的教学工作,就好比既是“半路出家”又是“带发修行”,总难免“尘缘不绝”。我在创作的时候,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文艺理论中的一些问题。在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我更是比较自觉地在实践中探讨某些理论问题了。
我看古今中外所有伟大的文艺家,几乎同时都是伟大的思想家,甚至是伟大的哲学家。没有深刻的思想,对生活缺乏真知灼见,不也是公式化、概念化产生的一个原因吗?我是一个文艺理论的教师,我不可能不接触大量的理论著作,包括文学的、哲学的、甚至还有政治经济学的。在创作的时候,我也不可能下一道命令,让这些概念和逻辑暂时退隐,让位给捉摸不定的“形象思维”。我采取了这样的态度:让一切思想、逻辑都自由地活动,让它们帮助我认识和分析生活,甚至构成我的作品的内容。平时,我在生活中有了一点一点的感受,经过思索,感到有反映出来的价值。但是,我并不能马上进入创作过程。只有当我对许许多多现象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认识的时候,也就是说有了主题的时候,我才能动手写。思想不但没有妨碍我的想象和感情活动,反而推动了它们。我是一个极易激动的人。创作中更是如此。但是,任何时候,我都没有丧失清醒的理性,我一直不断地分析、思索自己所写出来的东西。甚至还要暂时中断一下创作去读一点理论著作。我觉得,我对自己所写的东西认识得越透彻,我的感情的激动就越强烈。
我并不否认,文艺创作的过程中有着十分复杂的精神现象。对这些现象,我们的研究和探讨是远远不够的。比如,艺术形象构成过程中艺术想象的作用;艺术想象的规律和艺术想象力的养成;灵感状态的形成和它在艺术创作中的地位和作用;艺术创作活动中,作家的主观意图和客观现实生活怎样互相作用?作家的理智和感情又怎样互相作用?作家的生活经历、文化修养、个性特征如何转化为创作个性?等等,等等。应该专门建立一门学科去研究它,叫做“文艺精神现象学”或“文艺心理学”。
“四人帮”粉碎以后,为了恢复艺术的生命,追求艺术的真实,现实主义被提到崇高的地位,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一直在想,只有现实主义的方法才能达到艺术的真实吗?或者,现实主义的艺术才是最真实的艺术吗?回答不是肯定的。
如果仅仅把艺术的真实理解为生活真实的摹拟,那么现实主义所采取的“按生活的原来的样子去描写生活”的方法无疑是最好的方法,现实主义的艺术也无疑是最真实的艺术了。但是,艺术真实并不是生活真实的摹拟,而是作家对生活真实的能动的正确的反映。严格地说,艺术创作的最高任务并不是真实地再现现实,而是真实地、形象地表达作家艺术家对现实的认识、态度和感情。艺术所追求的最高真实不是仅仅对生活的逼真的描绘,而更应该是对生活的正确的认识和态度以及对这种认识和态度的准确而生动的表达。这似乎是有意在概念上兜圈子,其实不是,我是想强调艺术创作中,作家主观世界的重要意义,强调调动一切艺术手段表现作家主观世界的重要性。
现实主义的方法——按生活的原来样子去反映生活,当然是表现作家对生活的认识和态度的一种方法。但绝对不是唯一的方法,甚至也不是最好的方法。作家所要表达的思想和感情,有些可以通过真实而具体的生活画面表达出来,有些则不能。吴承恩为什么要创造孙悟空等一系列神和妖的荒诞形象?曹雪芹又为什么在现实世界之外还写了一个大虚幻境?都是为了更充分地表达自己的主观吧!在西方,在现实主义思潮之后,兴起了现代派艺术。所谓现代派,派别繁多,见解殊异。但采取较为抽象的、荒诞的方法去对抗现实主义的方法,则是它们的主要倾向或基本倾向。过去,我们对现代派的艺术是一概反对的,现在则开始了科学的分析了,但一提起借鉴来,仍然会有同志摇头不已:“为什么要学习资产阶级的艺术?”我不想说,持这种见解的同志忘记了,我们一直在学习资产阶级的艺术方法,只不过学的是他们的祖宗和古董;我也不想在这里去分析现代派艺术产生和兴起的“时代的、阶级的原因”。我只想说,严肃的现代派艺术家也在追求艺术的真实,他们正是感到现实主义方法束缚了他们对真实的追求,才在艺术上进行革新的。他们要充分地表现自己对世界的真实的主观感觉和认识,而现实主义的方法却强调“客观性”,强调作家把自己隐蔽起来。这种强调走向了极端,就成为客观主义、自然主义。琐细的客观吞没了或压抑了作家的主观,作家当然是要反抗的。所以,单从艺术上说,现代派艺术的兴起,也有它的必然性,它既是现代派作家对现实主义的否定,也是现实主义艺术自己对自己的否定。
我们今天也面临着这样的情况。经过了十年动乱,作家的队伍和精神状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进入了一个思索的时代,变革的时代。大家都在思索,都有自己独特的感受和感情,都有自己的要求和幻想,而且都急于告诉别人。近几年,作品中抒情色彩和哲理性的普遍加强,恐怕不是偶然的吧?显然,一部分同志已经感到现实主义的传统方法不足以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因而也不足以表现我们的时代了。他们开始了艺术上的探索和革新,而且显示出了实绩。还有一大批至今还很难把作品发表出来的青年同志,他们在艺术上的探索也许是更有成就的。会不会形成一个中国的、现代的文学新流派呢?我看如果不遇到意外的风暴,是很有可能的。我热诚地呼唤这个新流派快点形成。我愿意作一个小小的水滴,汇集到这一支现在还很细小的溪流中。
在写《诗人之死》的时候,我比较严谨地遵循现实主义的方法。一位朋友客气地说:“你的方法是古典的。”我懂得,他的意思是说,我的方法是陈旧的。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就有意识地进行一些突破了。我不再追求情节的连贯和缜密,描绘的具体和细腻。也不再煞费苦心地去为每一个人物编造一部历史,以揭示他们性格的成因。我采取一切手段奔向我自己的目的:表达我对“人”的认识和理想。为此,我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对人物的灵魂的刻画上。我让一个个人物自己站出来打开自己心灵的大门,暴露出小小方寸里所包含的无比复杂的世界。我吸收了“意识流”的某些表现方法,如写人物的感觉、幻想、联想和梦境。我认为这样更接近人的真实的心理状态。但是,我并不是非理性的崇拜者。我还是努力在看来跳跃无常的心理活动中体现出内在的逻辑来。我还吸取了某些抽象的表现方法,因为抽象的方法可以更为准确和经济地表达某种思想和感情。我写了几个人的梦:孙悦的梦、赵振环的梦、游若水的梦。这些梦都是有象征意义的。它们所表现的内容也许并不深刻,但是,要我把这些内容采取另一种方法表达出来,却还是相当费力气而又费笔墨的。
我不知道我的探索有几分成绩。但我希望年轻的朋友们喜欢我的作品。说实在话,我是为他们而写作的。我热爱他们,努力理解他们的思想感情和艺术趣味。也许我理解错了,但我不会后悔。我将继续与青年人为友,以青年人为师。当然,也希望自己能够给他们一点帮助。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写出一部以他们为主人公的作品来。
作者
一九八0年八月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