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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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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纪事_人海中
第 1 章
邹氏三年,我死了。
毒发暴毙于王座之前,尸体在城墙上悬空示众,曝晒三日。
之所以能够知道这些,是因为我都看到了。
准确地说,是我的魂魄看到了死后的我。
我一死,魂魄就出来了,大概是死得太突然,三魂七魄一时还没有意识到肉身已经上不去了,一时不信,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尸体上撞,撞来撞去都是穿身而过,这才明白自己是真的死了。
明白之后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人死离魂是这么回事,既不痛,也不冷,全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恐怖。
我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是极怕死的。
那时候我还住在白灵山上,心爱的白兔死在怀里,哭了整整三天三夜。
太师父笑我,说花开有时,花落有时,什么都有寿数,你见万物第一眼,万物便注定的结局,殊途同归,有什么好哭的?
太师父对我这句话的时候,我时年六岁,听完愣怔半晌,然后“哇”一声开始嚎啕,哭得白灵山上的群鸟乱飞,哭得师父冲进屋来一把将我从太师父身边抱开去。
太师父在我的哭声与师父沉默却充满压迫感的瞪视中捂着耳朵飞快地逃掉了,留下我扒在师父的身上,涕泪横流口齿不清地问他。
“都会死的吗?师父,你和太师父,都会死的吗?”
师父费时许久才听明白我在说些什么,又费时许久来安抚我的情绪,我忘了他在那么久的时间里对我说过些什么,一直到半夜我才停止啜泣,整张脸哭成一个猪头。
但死亡的概念已经深深扎进了我的脑子里,之后数月,我都陷入对可能失去他们的恐惧中,一改往日习惯,每日埋头与书房与药房之中,太师父问我想干吗?
我抱着书答他:“做长生不老药给师父和你吃。”
听得太师父哈哈大笑,差点跌到山下去。
还是师父耐心,坐在我身边循循善诱:“玥玥,学医固然好,但一个人永生不死,也是很寂寞的,有生有死,才会珍惜在一起的时候,这不是很好吗?人死如长睡,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可怕的。”
我放下书抱住师父的膝盖道:“可我怕我还活着,你和太师父就没有了,要不师父答应我,我活着的时候,你一直都陪着我。”
许久许久,师父都没说话,后来说了,也只是一句:“好,我尽力。”
师父从来不骗人,有时候我不太喜欢他这一点。
但我学医的决心就这样下了,每天抱着书去找太师父问东问西,一开始太师父还不愿意,说现在想到我了,找你师父去。
我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师父每天看的都是兵法和武学,一屋子的医药书都是你藏着的东西,再说我就是看书看不懂的地方才来问你,这上面有些字我还不认识呢。
太师父哼哼两声:“字都识不全你还看书?”
其实我是很识得一些字的。五岁起师父便开始教我习字,最先写的是我的名字,师父握着我的手,蘸墨写了个“玥”,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解释:“这是你的名,意思是月下的一块玉。”
“漂亮吗?”我急着问。
“漂亮的。”他肯定。
我就笑成了一朵花状,开心得不得了。
他又写了他的名字,却是“徐持”这两个字。
我奇怪:“为什么有两个字?”
“徐是我的姓,持是我的名。”师父指着那两个字道。
“那我的姓呢?”
师父想一想,答:“以后就会有的,现在还用不着。”
我也不是太在意这个,只“哦”了一声,接着便兴高采烈地把那三个字描了一遍又一遍。
太师父继续在我面前耍赖:“就你最麻烦,早知道不让阿持把你带回来养。”
我是被师父从山里捡回来的孩子,他捡到我的时候我才两三岁的样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竹筐里哭,也不知我爹娘去了哪里,大概是给狼吃了。
太师父嫌麻烦想把我送走,师父说不要,他来养我就是了。
其实那个时候他也才十一二岁,小孩养小孩,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我每次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幸运,太师父大概也是这么觉得的,常蹲在我面前研究。
“为什么他就把你捡回来养了呢?我也没见他捡那些小狼小虎小豹子啊。”
我嘴上不说,心里反驳,我是个人啊!能跟小狼小虎小豹子比吗?
太师父是有名的神医,据说可以肉白骨,活死人,我倒是没见他活过死人,但还有一口气的都在他手中缓过来了,不但缓过来,还能活蹦乱跳地下山去,搞得山下的人把他当神仙,初一十五的在山下烧香。
太师父什么都好,就是为老不尊,还喜欢躲着人住,每救一个人就搬一次家,偌大一个白灵山,越搬越深,越搬越高,到后来只差没住进云里去。
师父说,太师父只救有缘人,我说其实太师父就是怕麻烦吧?干嘛说得那么崇高?等我学成医术下山去,看到有病的人都救,不要说人,小狼小虎小豹子都救。
师父听完拍拍我的头,对我微笑。
“玥玥,你是个好孩子。”
师父说这句话的时候年方十六,阳光里树荫下英俊无比的一个美少年,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幸好师父是不捡小狼小虎小豹子的,他是我一个人的。
我学医,最大的原因是为了不让师父离开我,没想到才过了两年,他就要走了。
我得知这个消息,哭得昏天黑地,还一个人离家出走,表示我的坚决反对。
我那年八岁,所谓的离家出走,也就是在白灵山上乱走,最后真的迷路了,又遇上大雨,只好躲在山洞里一个人哭。
师父来找我,山上没人,草木就长得好,洞外全是矮树,我人小找得到空隙钻进去,师父就只好披荆斩棘地寻进来,出现在我面前时浑身水淋淋的,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手脚和脸上全是带着血的擦痕。
师父找我找得这么辛苦,看到我也不骂,只蹲下来摸摸我的头,问我:“回去吗?”
我抓着他的手,问他:“师父不走了?”
他摇摇头。
我伤心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师父把我背回去,一路走一路跟我说话。
“玥玥,知道我是怎么到白灵山上来的吗?”
我哭得累了,眼睛睁不开,只知道在他后背上左右动一下脑袋。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八岁时爹爹把我送到白灵山来请师父调养,好了之后又在这里研习武学兵法,一直到今天。”
我正难过着,只咕嘟了一声,就算是应了。
他像是笑了笑,过一会儿又道:“我出身将门,到了这个时候,就该下山报效国家了。”
“报效国家?”我不太懂,我的世界,不过是这座白灵山。
“以后我有时间了就会来看你,等你长大了,也可以下山来找我。”
“我现在就跟你一起去。”我要求。
“现在不行。”他摇头,但接着又道:“你不是要做女神医吗?等你做了女神医,就可以下山了。”
“不要,我要跟你在一起。”我开始学太师父的样子耍无赖,还用两只手圈住师父的脖子,但手上没力气,软绵绵的像是挂在他的脖子上。
师父一边与我说着话,一边把我背回竹篱笆围着的家里,我累得惨了,在他身上的时候就有些迷迷糊糊的,被放到床上之后很快就睡着了,但睡前还是不肯放开他,手指攥住他的衣角不放。
第二天醒来,白茫茫的日光一直照到我的脸上,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我赤着脚跳下床奔出去,就看到太师父站在门口剥栗子吃,一边剥一边说:“别找了,徐持已经走了,好好念医书去吧,我要给你布置功课了。”
我发了半天的呆,最后张开嘴,太师父早有心理准备,扔掉手里的栗子就去捂耳朵。
我却没哭,只板着脸义无反顾地走上去拉他。
“干什么?”太师父被我的反常吓到了。
“去念书。”我很认真很严肃地回答他:“我要做女神医。”
第 2 章
师父说他有了时间就会来看我,但之后数年,我都没有再见到他。
太师父说他去打仗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连他都不知道那儿是怎么样的。
我大胆猜测,太师父大概也没去过几个地方。
幸好师父给我写信。
信是用鹰送来的,极大的一只,翅膀伸展开时像是落下一片乌云来,每次来脚上都系了放着信的竹管子。
那只鹰落下来时总是千里迢迢任重道远的样子,对我也很不客气,我欢天喜地地扑上去,它就斜着一双眼看我,等到我把回信和药囊系到它脚上的时候,又凶巴巴地扇翅膀,表示抗议。
我就跟它解释:“这些药丸都是有用的,补气养身,拔毒去湿还能治伤,师父打仗辛苦,帮我带给他啦,等我成了女神医,我就自己去找他,不用麻烦你了。”
那只鹰也不知听懂没有,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带着药囊飞走了,过几月再回来,那药囊就被带了回来,如此往复。
被带回来的药囊里通常不是空着的,师父会放一块小小的彩石,或者一把五彩缤纷的羽毛,或者其他稀奇有趣的东西。
我看师父的信,师父从来不在信里写战事险恶,满纸都是些小事,最开始的时候,他说大军停驻在巴蜀之地,此处崇山峻岭,江水迢迢,风景极好,江滩上有会发出夜光的彩石,山上雀鸟五彩斑斓,都是很有趣的。他还说,那些药丸很有效,你做得很好。
再过一年,师父又在信里写,他已随军到了关外,关外有胡杨林,据说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阳光里的叶片是金黄色的。还有连绵沙丘,月下沙洲如雪,长长的骆驼队晃着驼铃经过,玥玥没有见过骆驼吧?我给你用胡杨木雕了一只,看到你就知道它们是什么样的了。
随信而来的是一只木雕的小骆驼,四条长腿,背上有双峰,眼睛被雕琢得很大,很神气地昂着头。
每次在信的最后,师父都写,等我有时间了,就回来看你。
我将那些稀奇有趣的东西用一只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又把那些信翻来覆去看到能够背出来,晚上把它们压在枕头下睡觉,希望醒来的时候,师父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这样一等,就是七年。
十五岁那年,太师父突然对我说,他要云游去了。
我看着他问:“白灵山不好吗?师父说要回来看我们的,你走了,就看不到他了。”
太师父开始照老习惯耍赖,看春日草长,就在地上滚来滚去。
“我不管我不管,我都这把年纪了,再不出去逛逛以后就逛不动了。”
我看着他叹了口气,说:“我没有不让你去啊,快起来吧,地上冷。”
太师父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草屑,又想起什么来,问我:“那你怎么办?”
我淡然地:“太师父突然想起我来了吗?”
太师父“……”
我又说:“等你走了,我想下山去行医。”
太师父立刻说:“白灵山不好吗?徐持说要回来看我们的,你走了,就看不到他了哦。”
我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我会给师父写信,告诉他我在哪里。”
“你瞪我你瞪我你瞪我。”太师父捧心。
我长叹一声,太师父年龄愈长,行为就越□,我只好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对于一切超出常理的举动都直接忽略。这习惯让后来许多人都对我不满意,说我小小年纪就那么老成,做什么都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必定是城府极深。每次听到这样的评价,我就很想让他们见见我的太师父,遇上一个喜欢耍无赖的长辈是很头疼的,岁月催人老,太师父催我早熟。
“我要做女神医的,不下山行医怎么行?你不是要走了吗?包裹都准备好了。”我就事论事,说着指了指太师父偷偷藏在门背后的大包裹。
太师父就“嘿嘿”笑了,对我说:“不着急,太师父先陪你下山找好安顿的地方,以后也知道去哪里找你。”
我想一想:“那我们得等鹰儿来了再走,否则它下次送信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太师父烦恼:“那只鸟很凶,不知道愿不愿意跟我们走。”
我从怀里摸出白玉瓶来,又从门后草堆里掏出我编好的巨型柳条鸟笼:“我已经准备好了,下十日醉怎么样?”
太师父“呃”了一声,突然抱住我:“玥玥,你真是太师父的骄傲。”
再等鹰儿来了,就被我们迷倒之后直接装进笼子带走了。
我与太师父下了山,太师父说既然是行医,就要去人多热闹的地方,两个人越走越远,一开始走的都是山野便道,人烟稀少,后来上了官道,人就多了起来。
一路上我都听到大家谈论我的师父,说徐持徐佩秋如何战功,如何风采,如何数年中南征北战,常胜不败,拒敌于国门之外,二十多岁便被封了将军,不愧是将门虎子。
佩秋是我师父的字,男子年过二十才有字,师父在信里告诉过我。
那天我与太师父在客栈歇脚,一群正要去投军的少年人聚在一起谈论传说中的沙场之事,说到我师父的时候,声音都大了许多,说他用兵如神,战功赫赫,又年少美姿仪,被皇上封了我朝最年轻的大将军,不知多令人景仰。
我听得激动,忍不住想冲过去说一句:“他是我师父!”
太师父看我满脸通红,就在旁边说:“低调,低调。”
我便低下头“哦”了一声,但心里是高兴的,觉得下山之后,自己离师父又近了许多。
我与太师父最终在闫城落脚,我在来时路上已经替一些路遇的病患看过诊开过药,成效极好,有位老婆婆的儿子还当场给我跪下了,一边磕头一边说:“姑娘菩萨转世,神医啊。”
我高兴到极点,转头就跟太师父说:“他叫我神医。”
太师父咳咳两声:“他高兴过度,神志不清了。”
我“……”
后来想想,太师父说得也对,一个人说我是神医怎么做得了数?至少也得像师父那样,走到哪里都有人提起才对吧?
太师父在闫城替我租了间小屋,又问我:“知道钱是怎么回事吗?”
“太师父,师父走了以后,每年都是我陪你拿草药去集市换钱买东西的。”我提醒他。
“哦,可你现在要行医了,把草药卖了换钱,还拿什么治病?”
我把双手敛在袖子里答他:“我收诊金,有钱的多收一点,贴补给没钱的那些。”
太师父“呃”了一声,又突然地抱住我:“这你都知道啊,玥玥,你真是太师父的骄傲。”
我“……”
第 3 章
鹰儿清醒过来的时候,其形其状,只能用愤怒无比来形容,我自是百般安抚,好歹是让它安静下来,又费了许多工夫,才让它带着信飞走了。
再接着,太师父也要走了。
太师父走的那天,我把他送到城外,又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他磕头道别。
太师父很高兴地受着,嘴里却说:“算了算了,不用那么隆重。”
我就“哦”了一声站起来了,又掸了掸膝盖上的灰。
太师父“……”
那日天清气朗,我在阳光下目送太师父,看他走出很远才举起手来,背对我扬了一下,半点留恋的意思都没有。
我略有些羡慕地想,云游大概真的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之后我便在闫城开始行医。
我在路上治疗的那些人中居然有几个常住闫城的,在城内遇见我之后,高兴得替我到处宣传,一时许多人慕名而来。
我照心里想好的那样,对那些有钱的,我便将诊金收得高些,家境一般的收得少些,要是窘迫到身无长物的,只要来了,我也不拒绝。
就像有日清晨我移开门板看到的那孩子,怯生生地站在门边角落里看着我,身上衣衫褴褛,两只脚还是光着的,对我说。
“能不能给我奶奶看一下病?要多少钱?我,我只有这些。”
说着摊开一直攥成拳头的两只手,每个掌心里各有一个铜板。
我点点头,背上药箱跟他去了,小孩把我带到城郊一个废弃的关帝庙里,里面居然很热闹,居住着许多乞讨者与流浪的人,小孩的奶奶在最靠里的阴暗处的破损草席上躺着,瘦骨嶙峋,毫无知觉,已是奄奄一息。
我诊了她的脉,又看了看她的舌苔,她得的是热病,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只是因为没有的及时医治拖成了痨症,很是凶险。
小孩紧张地看着我,我对他笑眯眯。
“不要紧的,我会治。”
他肮脏小脸上的紧张表情忽地一松,两眼都放出光来。
我连续一周往那关帝庙跑,很快老奶奶就能坐起进食了,小孩高兴得什么似的,还把那两枚铜板往我手里塞。
我把手放到背后去,笑眯眯地:“太少了,我不会要的。”
他愣在那里,倒是旁边的那些乞丐流浪者围过来,按着他的头说:“还傻着干什么?小玥姑娘菩萨心肠不收你钱,快给菩萨磕头。”
就连那仍旧虚弱的老奶奶都挣扎着从草席上爬起来,两手扶地就要给我磕头。
我快手快脚扶住她,认真而烦恼地说:“不要磕头,我太师父说我辈分小,磕头都是要还的,你们这样磕,我还得头都要破了。”
闫城江河环绕,城内水网密布,气候也很好,我在这里行医看诊,日子过得很平静,转眼就过了两个月。
只是我平静了,闫城医药界却沸腾了。两月之后的有一天,乡绅们带着几个陌生人找到我的小铺子里来,气势汹汹地要跟我谈谈。
我听了半天才明白,那些人是城里颇有名气的药铺掌柜与医馆馆主,跟着乡绅们一道,过来说我破坏规矩。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医者着一行也有自己的行规,行医看诊收取诊金,闫城的所有医馆执行的都是均一价码,姑娘这样随意行事,可是坏了规矩的!”一老者边说边激动得口沫横飞,我悄悄地后退了一步,但是又有人从他背后冲上来。
“姑娘,大夫开方,药房抓药,这可是千百年来不变的道理,你怎么能给那些穷鬼又开方子又送药的,弄得我们药房生意大减,大家都是开门做生意要吃饭的,你说说这算什么事儿啊?”这次说话的时候身材圆胖的药店掌柜,一边说一边把袖子都卷了起来,一副要立刻讨个公道的样子。
我又悄悄地退了一步,带他们来的某个乡绅上来打圆场,这人我倒是认识的,上月我还替他治好了据说困扰他多年的顽症,其实也就是肠气紊乱,容易进食不畅,针灸疏通一下,再配合调理肠胃的药汤就好了,但他浑身珠光宝气的,腰带上都缀着金珠,我就多收了些诊金,他那时还说不贵不贵,比起他多年来买极品药材的钱来便宜得多了,害得我后悔少收了他的钱,后悔了许久。
“大家稍安勿躁啊,别吓着小玥姑娘。”那乡绅先将那两人往后拉了拉。
我看了他一眼,等着他开口。
他立在我面前摇头晃脑地道:“小玥姑娘,我们都知道你初来乍到,不太懂城里的规矩,是不是?”
我想一想,觉得他说得没错,就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摸了摸胡子,又道:“其实姑娘若能妙手回春,治好了人所不能治的疑难杂症,那病家如何答谢都是应该的。”说着就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立在他身后的那些医馆馆主。
那些馆主纷纷咳嗽,把头偏向旁边,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但是,”乡绅把话锋一转:“姑娘既然开馆看诊,收费标准总该一视同仁吧?怎么能同样的毛病,搁在有些人身上就分文不收,而另一些人就翻着倍的收呢?我这进食不畅的毛病,在你这儿看去了一两金啊!可前些天我听说那城东的老鱼头,一样的毛病你竟然是免费给看的,这可不太公平了。”
我摇摇头:“那位卖鱼的老伯有付诊金,并不是免费的。”
“哦?付了多少?”
我指了指院子里的那口缸:“在缸里。”
有人立刻过去看了一眼,然后叫起来:“两条鱼!”
我觉得他们这样大惊小怪,很没有风度,但我还是保持着一个女孩应该有的矜持的态度没有说出来,只点了点头。
那老伯给我这两条鱼的时候,我还稍稍有点伤脑筋。
师父走后,我跟太师父就开始茹素,太师父说茹素利于保持身体素净,无论是分辨药材还是给病人望闻问切都事半功倍,但我知道其实就是山上冷清,没地方买肉,他又懒,不愿时不时下山去采购,至于自己去抓,我和他又都没有捕猎的本事。
——太师父枉被师父叫一声师父,连一只鸡都抓不住,我就更别提了,从小就把心思都放在学医上了,没想过学武,也没有人教。
所以许多年下来吃素吃习惯了,荤腥是不碰的,连鱼都不会杀,更别说吃了。
但那位打渔的老伯拎着这两条鱼清晨赶到我这儿来,在门外等我开门,等我等了许久,我见他时,他身上的蓑衣还沾着露水,看到我就笑,说这是他专程给我送来的,无论如何要我收下。
这些日子,我门前常人送东西来,都是曾到我这里来治过病的穷苦人,我不收,他们就把东西偷偷地放在门口,大多是些瓜果蔬菜,瓜带藤果带叶的,新鲜得还带着地气,一看就是他们自己种的。
上次那替奶奶来求医的小孩也来过好多次,每次都蹦达着地把手里的东西往我身上塞,不由我不收。有时候是一把野桑葚,一边塞还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我,说:“快闻闻,是不是很香?这个很甜的,我试过了,很好吃。”
又有时候是香喷喷的一捆艾草。
“艾草可以防虫子呢,我奶奶说的,很灵的。”
弄得我都要脸红了。
给他们看诊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但他们却用自己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来回报我,这让我觉得受之有愧。
见我毫无反应,面前的城中名流们开始愤怒,纷纷提高了音量,我拢在袖子里的两只手翻了一下,想要不要用一些药物来让他们安静一下。
十日醉可以,但这么多人醉倒在我铺子里,还要我将他们搬出去,太麻烦了。
或者用颠茄散,但他们一起疯起来,我又怕自己招架不住。
是药三分毒,太师父潜心医药之道,对各类药草的毒性以及使用方法也有深入研究,亲手整理的药经旁边就放着毒经,太师父常说,如果一个医者连着世上最毒的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又怎么能找出医治方法呢?神农尝百草的时候还被自己毒倒过呢,爬起来再给自己解毒,毒啊毒啊就习惯了,身体越来越好,胃口越来越大。
我……
太师父就是这样,说着说着就没边了,我也习惯了。
我烦恼了一会儿,最后都没有决定究竟要怎样让他们离开,但门口突然有响动,接着便又有一群人冲了进来。
第 4 章
冲进来都是平日里常到我这儿送东西的那些人,不知是谁传的消息,有些来得匆忙,肩上还扛着扁担,还不等我开口就把之前的那些掌柜馆主与乡绅团团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声音沸腾。
“你们要干什么?”
“什么规矩不规矩,你们不就是怕被小玥姑娘抢了生意吗?”
“你们医馆的人那么势利眼,我们去看病都给赶出来,难道还不许别人给我们看?”
“看得起病也买不起药,方子上的药材全都是高价,谁买得起?不是让我们在家等死吗?”
“出去出去,这么多人过来欺负一个小女孩,你们要脸不要脸?”
“……”
“……”
再等我的声音勉强能够□去的时候,之前那些人已经被轰出去了。
他们又回过头来安慰我,让我不要害怕。
扁担菜篮都被放下了,年长的阿婆拉住我的手:“这可怜的孩子,都给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快去给她倒杯水。”
我赶紧摇头:“我没事的,真的没事。”
要是他们见过太师父,就不会误解我的反应了。
如果你是和一个随随便便就会在草地上滚来滚去耍赖的长辈一起长大的,一定也会养成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的习惯的,更何况我并不认为今天来的这些人有什么地方值得我感到害怕。
那还是在我对自己充满信心的时候,认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是可以自保的。
掌柜馆主与乡绅们的第一次到访得到了这么失败的结果,自然是不甘心的,过了几日,县衙里来了人,说我开馆行医没有到县衙报备过,让我立刻关门,随他们去一趟。
我想一想,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看完手头的这封信。
这天恰巧是鹰儿来的日子,我在闫城落脚之后第一次收到师父的来信,正心花怒放的时候,被他们这样一扰,心里很是恼怒。
那几个穿着皂衣的官差就骂骂咧咧地上来拉我:“县太爷要见你你还推三阻四?有什么话到了公堂上跪着再说吧。”
门外围了许多人,有些上来阻拦,官差们就横眉立目地叫到:“谁敢阻碍官差行事?一律带到县衙,依律二十大板!”
我怕有人因我被抓,立刻道:“我跟你们去就是了。”又安慰众人:“没事的,我只是去县衙做个报备,很快就回来了。”
才进县衙,我就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
公堂里已经站了些人,都是那天到铺子里来过的馆主掌柜与乡绅,县太爷高高地坐在公案之后,立在旁边的师爷见我走进去第一句话就是。
“放肆,看到县太爷还不跪下!”
我皱着眉头,不太明白他们的意思。
就有人上来按我,我再皱眉,终于忍不住了。
那人在手指堪堪碰到我衣裳的那一刹那哈哈大笑起来,捧着肚子滚倒在地上。
公堂上其他人都惊呆了,有人冲上来拉他,他一边笑一边流眼泪,还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我,师爷尖叫。
“妖女用毒!快把她绑起来!”
但接近我的人都或哭或笑地滚倒在地上,包括一个胖胖的药店掌柜,我立在混乱中突然觉得有趣,便笑了起来。
一分神,手里装着师父来信的竹筒就被被一个疯狂挥手的人打落了下来。
我紧张地“哎”了一声,想要去捡,但那竹筒已经滚了出去,又被人抓了起来。
抓到竹筒的是一个公差,转头叫了一句:“报县太爷……”这才发现县太爷已经躲到公案后头去了,遂猫腰把竹筒递上去。
县太爷道:“什么东西?”
那人就要打开。
师爷在旁边叫:“小心那里面是妖女的毒药。”
我正要跑过去把那竹筒拿回来,听到这句话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人被吓了一跳,竹筒脱手而出,骨碌碌地滚到师爷面前,师爷吓得屁滚尿流,紧张得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去。
场面越来越滑稽,我忍着笑径自从手脚并用逃开我的人群中走过去,公堂里充满了乱七八糟的笑声与哭声,已经没人敢靠近我身边,我顺利地走到县太爷面前,正要弯腰捡起竹筒,却被县太爷抢了先。
“还给我,这是我的。”
我向他伸手。
县太爷像是没听到我在说什么,两只眼盯着竹筒上封着的火漆,慢慢地两手发起抖来。
师爷忠心耿耿地爬过来想要保护县太爷,却被县太爷一把推了个跟头,我听到县太爷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与之前大不相同。
“姑娘这封信……是从军中发来的?”
师父每次来信,竹筒上都会用火漆封口,并在火漆上按一个小小印信。
我点点头。
他再看看那个印信,哆嗦了一下,又问了一句,声音益发低下去:“敢问……姑娘与谁通信?”
我并不隐瞒,只道:“我师父。”
“姑娘的师父是……”
我叹口气,他一直攥着竹筒,我又不好从他手心里抢,只好继续回答:“我师父姓徐,徐持徐佩秋。”
县太爷突然间面色如土,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外头一阵喧哗,却是刚才有人奔出去求援,转眼浩浩荡荡来了一大批官差,个个挥刀舞棍,凶神恶煞地冲进来,并且大叫。
“妖女在哪里!”
我一愣,县太爷却比我还激动,无比迅速地从公案下爬出来,撞到头也不管,拍着惊堂木大喊:“都给我滚出去,对了,把地上的人也拖出去。”
公堂里还剩下的几个人惊呆了,指着我:“那这妖女……”
县太爷勃然大怒:“哪里来的妖女?再胡说立刻拖出去五十大板。”
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赶紧走过去替地上那些人将狂哭狂笑的症状给解了,还叮嘱他们:“多喝点水,别说话,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县太爷完全变了一个人,清场之后反复对我抱歉,说之前的事都是手下人受了城里那几个奸猾之徒的挑唆闹出来的,一场误会,让我不要放在心上。
我奇怪地:“我是来报备行医的,不是说我没有到衙门来报备过,不能开业吗?”
县太爷立刻道:“姑娘是徐将军的徒弟,能够到此地行医是本城的光荣,我们举手欢庆还来不及呢,至于报备的事情,回头让手下人去补办一下就行了,姑娘不用费心。”
我点点头:“那我回去了。”
县太爷又满脸堆笑地道:“小玥姑娘今日受惊了,下官今晚设宴醉白楼,一是庆祝姑娘在本城开业,二是赔罪,姑娘务必赏光。”
我摇摇头:“不用了,晚上我要给师父写回信。”
县太爷听完这句话人又矮了一截:“是是是,姑娘给徐将军回信要紧,只是下官今日公堂之上多有得罪,一切纯属误会,姑娘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我答:“这种小事我是不会写进信里的。”
他像是松了一大口气,捏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又无比客气地将我送出了县衙。
我坚决地拒绝了县太爷要人备轿送我的提议,一个人慢慢走回自己的小铺子,窄窄的巷子悠长安静,我走着走着,终于忍不住,将手里的竹筒举起来,放在唇边,轻轻地亲了一下。
第 5 章
这天晚上,我在灯下提笔,给师父写了一封极长的信,详详细细地说了我在闫城这段时间所过的生活,以及行医期间遇到的人与事,我很久没有与师父通信了,一提笔就觉得有说不完的话,一盏油灯点到黯淡,薄绢越拉越长,最后连鹰儿都不满意了,飞到桌上用爪子踏了踏我的信,表示抗议。
我“哎”了一声,赶紧将薄绢收拢来,怕鹰儿爪子锋利,将我写的信划破了,嘴里还要跟它讲:“这是蚕丝制成的薄绢,很轻的,卷起来才一点点,一点儿都不重,你这么厉害,连一块小小的蚕丝绢都带不动,小心让别的送信鸟儿笑话。”
它就更不满了,扑扇了两下翅膀,又用嘴在我肩上啄了一口,力道倒是控制得很好,连我的布料都没啄破,只是吓了我一跳。
我只好先将还未写完的信收起来,想着先睡一下再继续。
我睡了没多久,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睁眼看到日头还早,我起身去开门,心想着大概是有急病的病患上门。
门一拉开,果然看到满脸忧色的病家,病家是三个人一起来的,两个老人带着一个姑娘,那姑娘已经不能行走,被老大爷背在背上,一阵阵地呻吟。
两个老人像是赶了很久的路,都是精神萎顿,见到我嘴唇乱动,无数的话要说却说不出来。
我让他们进来,铺子里有为医患准备的简单床位,那病人被扶持着躺下,却是个十几岁的女孩,与我也差不多大,五官原也清秀,只是身上发满了红疹,密密麻麻的,一时间竟让人不敢注目。
两个老人进门之后便扑通向我跪下了:“神医,救救我女儿,救救我女儿。”
我赶快扶他们起来,又去拿看诊的器具,过了一会儿才知道他们原是住在城外李家村的,女儿得了恶症,找了好几个城外的赤脚医生都看不好,还去庙里请过神婆,但神婆都束手无措,后来听人说起我,就一早赶进城来找我了。
我听他们叫我神医,心里就一阵激动,想要是太师父在我身边就好了,少不得要跟他确认一下,我是不是能去找我师父了,但这念头也只是一刹那就过去了,面前病患凶险,不由得我不全神贯注。
我一加查验,便发现李家女儿的病势不好,急问他们这症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两位老人就说,就是前些天大热起来,村里就开始有些人发了疹子,一开始也没人当是一回事,觉得不过是热疹,用井水激一激,吃点寒性的东西就好了,没想到后来这病在村子里传了开来,许多人都得了,他家女儿现在已经呼吸困难。水都喝不下去了。
我一惊:“怎么?这病已经有许多人得了?”
老人满脸皱纹都像是拧在了一起:“是啊,有几个小的都没了,熬不过去,最小的那个才一岁。”
老太就哭了,老泪纵横:“神医,你要救救我女儿啊,我家大牛前些年参战去了,一去就没有回来,我们就只剩下金花这个女儿了,你一定要救救她。”
我心里已有些发急,这症状现在看来定是疫症,还是会致命的那一种,其状之凶险,连我都没把握能够将她救下,若是传开来,那更是凶险,这一城的人都会受波及。
我想了一下,当机立断:“大娘,您到厨房烧些热水,滚烫的拿过来,我有用。大叔,我们不能留在城里,我跟你们回村子里去,我去配些药,先让金花喝了,等我把铺子收拾一下我们立刻就走。还有,您刚才过来的时候,有没有在其他地方歇过脚,让人和金花姑娘接触过?如果有,请您务必告诉我,我让人给他们也送些药过去。”
两个老人听我这样说,更是害怕,还想说些什么,我已开始准备药材,又安慰了一句:“不要怕,我跟你们去就是,大娘,厨房在左手边。”
等滚烫的开水打来,我已在金花身上敷了些药,回头再将药粉撒入滚水中,将她接触过的床单被褥泡了,又在屋里各处都撒了药水。
我再另取药粉混入水中,自己喝了一些,也要两位老人喝了,这才开口。
“大叔大婶,可以走了,我们尽早回村子里去吧,我还想看看其他人。”
正说着,门口一阵响动,我还来不及回头,门已经被人推开了,冲进来的官差一个个如临大敌,浑身包得没一处露在外头,就连脸上都缠着布……
“就在这儿,快,快把他们拖出去!”
我一愣神的功夫,那些官差已经冲进来将屋里除我以外的三人拖了出去,丢上停在屋外的木板车。
“你们干什么?”我被拦在屋里,只来得及问这一句。
为首的那差人被布条蒙了脸,眼睛从一条缝里露出来看着我,含糊不清地:“小玥姑娘,城外李家村瘟疫泛滥,县太爷下令封村,这几个人是漏网之鱼逃进城里,必须将他们立刻送回去。”
我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拉住在屋里,还待说话,门外的木板车已经被盖上油布泼了石灰水一路绝尘而去,拉车的催马如催鬼,浑身包得只露一双眼睛还一路吆喝,要两边人家关窗闭户,谁敢露头一并带走。
木板车消失之后,余下的公差才略松了口气,领头的向我拱手:“小玥姑娘得罪了,疫情猛如虎,今日多有冒犯,姑娘担待。”
我知道疫症蔓延的厉害,但仍有些忍不住,开口道:“怎不把我也一并拖出去?”
那差人就陪笑了:“怎敢惊扰小玥姑娘?姑娘神医妙手,必定不会染上恶病,说不得还要请姑娘赐些良药,照顾一下兄弟们。”
他虽说得客气,但话里的意思我是明白的,疫症一起,人人自危避如蛇蝎,若不是县衙上下都知道我师父是谁,现在我已经在那木板车上被一起拖出城去了。
我想一想,将剩余的防疫药粉在一大盆水里泡了,取了些小杯来要他们先喝下去,那些人多数目露迟疑之色,但那领头的却毫不迟疑,端过杯子一仰头就喝了,其动作之迅速,连脸上包着的重重布条都忘了,放下杯子之后,白色布条的嘴部一滩褐色药渍,看上去像是一条异常肥大的毛虫。
我一时没憋住,就笑了。
他便看着我愣了,我冷下脸来,对他道:“看什么?”
他挠挠头,也不答我,把脸上布条都揭了,转过头去粗声大气地对其他人道:“还不快喝药!要不要命了?”
我突然看到他的整张脸,原来还是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嘴角上翘,板着脸的时候也像在笑。
第 6 章
事情办完,药也喝过了,公差们就要离开,我看着他们走出去,在还差数人就要全部离开的时候突然出声。
“那个,你等一下。”
我对那领头的公差说话,他走在最后,听到这句立刻回过头来:“小玥姑娘还有何事?”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来。”
他像是很高兴,也不问我何事,就点点头说了声“好。”其他人招呼他,他只挥了挥手:“你们先回县衙交差,我一会儿赶上来。”
我原想让他多留几个人下来,但又急着进屋,也就没有再多说一句,只转身快步到房里,将那封还没写完的信拿出来,急匆匆地添上几笔,就塞进竹筒里,想想还不放心,再取了几丸药,拿纸写了用法包了,塞进早已准备在一边的满满的牛皮药囊里。
我抓着竹筒与药囊走到窗边吹哨,天空一个黑点,转瞬扑到面前,鹰儿长翅一收,带着猎猎的风落在窗台上,双目精光四射,爪上仍有碎毛与血迹,也不知刚才一时闲逛时猎杀了哪只倒霉的过路客。
我急急将竹筒与药囊缚在鹰儿爪上,药囊有些重了,鹰儿略带不满地抬抬爪子,我便用精神胜利法安慰它。
“你最厉害了,多大的兔子都一抓就起,这点分量算什么?”
鹰儿眼里寒光一闪,唳的一声,我叹口气:“是是,狐狸野狼都不在话下,你那么强壮,一直是我心中的一道光。”
我一边说着,一边端过一杯药水来喂它喝了,鹰儿被奉承得飘飘然了,一低头便把头埋进水杯里,下一秒便喷了,扇着翅膀飞出去老远,在半空中盘旋着怒视我。
我从窗里探出身来,手里还举着药杯:“这是防疫的药水,效果很好的,良药苦口,你一路辛苦,要小心,早点见到师父啊,告诉他我很想他,很快就去找他。”
鹰儿再盘旋一圈,终于振翅而去,转眼融进灰蓝天空中。
我目送鹰儿,直到极目不见,这才转身出了房。
那差人还在院前等着,时间长了原地站不住,一个人蹲在水缸边上看那两条鱼,双手托着腮,很是可爱的样子。
我向他走过去,他便站起来了,两眼直直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
我不太喜欢他看着我的样子,咳嗽一声,敛了敛衣服,正色对他说:“好了,我们走吧。”
他兴高采烈:“去哪里啊?”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去见县太爷啊,我有很多东西要带,你们的木板车都被拉走了,只好让你扛了,你一个人行不行啊?”说完指了指之前准备在屋角的大药箱与竹筐。
他“啊——”了一声,傻了眼。
我不理他,自己将竹筐背起来:“走吧,那个你拿。”
他赶过来,将药箱一夹,又从我身上把竹筐抢过去背了,恢复高兴的表情:“我来我来,小玥姑娘走先。”
我见他力大,心里倒是满意的,点点头甩开手往前走去,走了两步听到他在后头说:“小玥姑娘,我叫徐平。”
我正走得起劲,听到这句一回头:“你姓徐?哪个徐?我师父也姓徐。”
徐平笑得喜气洋洋的:“便是将军的那个徐字。”
我听到这里,双眼在他脸上不自觉地多停留了一会儿。
我常这样,有次在城里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年背着个女孩走过大街,两手托着她,一边走一边回头与她说话,就这样一个背影,让我跟着走了整整三条街,人家都到家了还不舍得走开,在他们家的篱笆墙外站了半天。
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总是为了一点点能够让我想起师父的人或事突然地恍惚,即使我知道他们是毫无关系的。
徐平将我带到县衙,公堂空空荡荡,县太爷正在午休,听到我来了,匆忙从树荫下的躺椅上起来,老远对我拱手笑,白白胖胖的脸上肉都挤出来了。
“小玥姑娘怎么来了?”
我走过去,徐平带着那一大堆东西跟我走了那么一长段路,居然脸不红气不喘,这时就在院门口站了,远远地看着我们说话。
我已经走到县太爷近前,他既然对我笑,我便也对他笑了笑,又说:“今天有李家村的病患到我铺子里来了,没多久又被县衙的人带走了。”
县太爷一听,整个人就萎靡了一些,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像原本充满气的圆球漏了些气。
“可是那些不长眼的手下得罪了小玥姑娘?城外李家村隐瞒瘟疫不报,致使村里数人横死,为了其他乡民以及整个闫城的安全,按惯例封村,昨日贴的告示。偏有几个不知死活的趁乱逃了出来,还逃进城里,那些小的们办事粗糙……”县太爷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看到院门口的徐平,立刻瞪起眼叫了一声:“徐平,快滚进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道:“跟他们没关系,我是来与县太爷谈谈疫症之事,此症虽然凶险,但也非不治之症,若是封村,医药难入,岂不是断了村里人的活路?不如召集城中医者入村诊疗……”
县太爷脸都青了,双手连摇地打断我。
“小玥姑娘,此事万万不可,闫城百年来有过三次瘟疫横行,每每十室九空,死尸遍地,是以前朝遗例,若有传染病症,必将其扼于源头,李家村已经封了,决不能再有人进出,若是再控制不住,那只有一把火将那村子烧了,以绝后患。”
我听太师傅说过,世人最是恐惧瘟疫,一旦染上,血肉至亲亦多有抛却,现在听县太爷的意思,竟是要将李家村里所有人都烧死在里面。
我皱眉:“怎能确定那疫症是控制不住的?”
徐平在后头发话:“村外有官兵守着,三十天后若还有人红疹未消,那便是好不了了。”
“多嘴!”县太爷呵斥一声,又对我脸上堆笑:“遗例如此。”
我来回看看他们,低眉说了声:“这样啊?我知道了。”
县太爷觉得我被说通了,高兴起来:“那……小玥姑娘留下用个便饭?”
我摇头:“不了,我去李家村看看。”
县太爷几乎要尖叫起来,漏了气的皮球刹那间胀大许多:“那怎么可以!姑娘是徐将军的徒弟,本城的重要人物,本官自当要保护姑娘的安全,怎能让你进那肮脏凶险的村子里去。”
我摆摆手,表示听到了:“封村三十日,我已经知道了,若是到那时还治不好他们,你就放火好了。”我说完之后转头问徐平:“还是你帮我把东西送到李家村外,行吗?挺重的。”
徐平一直在旁听着,这时身子一挺,也不说好,竟是应了声干脆的“是!”动作利落,不像官差,倒像个军人。
第 7 章
徐平将我送到李家村,距离村口还有数十丈的地方就已有官差把守,临时钉就的木栏拉出数里长,将小小的村子团团围住,不断有人从村里嚎啕着扑出来,扑到木栏处,又被赶回去。
官差们手持丈许长竹竿,个个如临大敌,一待有人靠近便毫不留情地刺戳上去,将那些扑出来的村民戳得满地乱滚,一时哀声遍地。
我看得皱眉,从人墙的缝隙中挤进去,钻过木栏将一个倒在地上哀叫的老人扶起。
那老人还在哀求,小腿倒地时被碎石刮伤,血流如注,可四肢着地还想往外爬,边爬边哀求:“我不想死啊,放我出去吧,我没染上病,你们看看,我没染上。”
我腰上带着针囊,见老者被戳中了小腿血流不止,未及说话先取针刺穴,将血止住,木栏内外的人光顾着不让人出去,谁都没有料到会突然冒出来我这么一个往里面闯的,见我这番举动都愣在那里,木栏里的村民也忘了动弹,一时里外安静,连被戳伤的人都忘了呼喊。
我连落数针才抬起头来,一手拈针,嘴里还咬着没地方放的另一根,含糊地说了句:“徐平,你跟他们解释一下。”
徐平夹着药箱背着竹筐,目标太大,钻过木栏的时候就没我那么灵活,被人拦在外头,这时应了一声,高声道:“这位是小玥大夫,来替李家村看诊的,各位兄弟通融则个,让我也过去。”
徐平一边说着一边拨开挡在他前头的几人就要跨过木栏走进来,我将老人放下,又将针收好,阻止他:“徐平,你不用来,把东西放在那儿就好了。”又转过头对村民:“大家回村好吗?我先看一下病人的情况。”
村口有人跑出来,正是晨间带着女儿到我铺子里来的那对老夫妻,老远喜极而泣:“是小玥姑娘,大伙儿快出来,小玥姑娘来了。”
刹那间许多人奔过来,扶起地上受了伤的人,背起我的药箱和竹筐,众星拱月一般将我迎进村子里去了。
徐平“哎”了一声,我仓促间回头,看到他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抓在木栏处扣着,还有人对他吼:“你小子才来没几天,命都不要了啊?”
徐平挣扎,奈何架不住人多,转眼就被拖得没影了。
我想起他在铺子里吼别人的样子,不禁莞尔。
徐平终究是没能跟进李家村来,我在村子里安心待了下来,疫症虽然凶险,但并不是无药可救,太师傅留下的药经上也有记载类似的病例。我指导村民用沸水蒸煮被褥器具,家家通风散气,泼洒有去毒防疫效用的药水,再将已经染上疫症的病人集中到村中祠堂里,分开治疗,忙碌的日子过得快,日升月落,眨眼竟是过去了十多日。
对症施药疗效甚好,眼看着几个最危重的病人也缓过气来,身上红疹渐退,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出祠堂吃饭时抬头看到漫天星斗,一轮圆月,不禁咦了一声。
“已经月半了啊?上回我看还是新月呢。”
“都过去半个月了,小玥姑娘看诊辛苦,日子都过得忘了。”坐在我身边的大婶笑眯眯地回答。
村里人无比殷勤,日日送饭菜过来,虽然粗茶淡饭,但也看得出是他们能够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我捧着碗与送饭来的大婶坐在祠堂外的台阶上聊天,大婶刚开始送饭的时候有个奇怪的习惯,每次来都琢磨着拔我一根头发。
一边拔一边还要说个理由,有次是“呀!姑娘这儿有根头发白了!”紧接着就是我头皮一痛。
再有一次是“这不长眼的虫儿,缠进姑娘头发里去了。”再接着我头皮又是一痛。
到了第三次我就忍不住按住头发问了一句,她才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小玥姑娘莫怪,你是神仙下凡一样的人物,老婆子蹭点仙气,这头发带回去是要压在小孙子枕头下面辟邪的。”
我“……”
等大婶终于被我说通理解我只是个凡人之后,我已经养成了看到她就先抱着脑袋护住头发的习惯,改都改不过来。
我将病人移入祠堂后,村里其他人常来帮忙,但大多应我的要求在祠堂外止步,只留数个身体强健的,日日服了防疫药物之后进来做我的助手。这日天色已晚,祠堂里的病人大多安静睡了,我与大婶坐在台阶上,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吃饭,看得我又紧张起来,怕她突然伸手拔我的头发。
“小玥姑娘啊,村里这回可多亏了你。”
我忙了一天,午饭都搁在窗台边凉了没吃,这时正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边大口吃饭一边摇头:“大家没事就好了,再过个十天半月他们身上的疹子就该褪干净了,到时候就不用担心了。”
大婶连连点头:“姑娘是下凡的菩萨,有你在可救了咱们全村的性命了。”
我听到前半句就急了,放下碗抱住头,警惕地看着她。
大婶一愣,然后掩嘴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没事没事,是大婶不好,再也不拔你的头发了,放心。”
我略松了口气,却听她饱含感情地对着我道:“看你这样,还是个小姑娘呢,许配人没有?大婶倒想给你介绍个好的,村口老李家的二小子啊,人又老实身子又壮……”
大婶话说到这里,村口处就传来一阵骚动,一群人哭着喊着奔过来,场面太过嘈杂,奔到近前才听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村口,村口来了官兵,要开始放火了。”老李家的二小子奔在头一个,双手扶在膝盖上气喘吁吁地说话。
我猛地站起来,脚边还有半碗汤都忘了,瓷碗被碰倒,滚出去老远,汤泼了一地。
等我跟着大伙儿奔到村口,果然看到木栏处堆起柴火,还有些人在火上泼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臭味。全副武装的官兵手持火把严阵以待,猎猎火光在黑夜里将所有人的面目扭曲成一幅幅可怕的图画,之前守着木栏的县衙差役被赶在角落里,缩做一团,一声都不敢吭。
我排众走上去,搁着木栏对那些官兵道:“你们做什么?”
有人骑在马上,声音阴测测的:“奉青州司马大人令,省内多处村落出现疫情,为免瘟疫泛滥死伤百姓,现凡有疫情出没之村落即时焚灭。”
我震惊:“这不是不能治疗的病啊,他们都已经好了,不信你进村去看。”
那人毫不理睬,只挥了挥手,说了声:“放火。”
火把应声落下,浇了油的柴堆顿时熊熊燃起,浓烟涌动,我没想到他们竟然说动手就动手,一愣之间,身后村民已是哭声四起,一阵骚动,恐慌之下有人不顾一切地往木栏外冲去,但这次等待他们的已不是长长的竹竿,木栏外一列长枪,枪尖向内,村民再前一步,就是血溅五步之式。
我叫了一声,混乱中却无人注意,想伸手去拉住身边人,但场面已经失控,滚烫的火舌随着风势卷过来,突然一声马嘶,刹那间由远及近,转眼就到了身前那般,一道巨大的黑影凌空跃起,原本所有面朝内的人在马嘶响起时纷纷扭过头去,却大部分只来得及维持一个仰面的姿势,看着那团黑影从自己头顶上掠过。
黑马在火圈内四蹄落地,落势刚猛,前蹄挟风雷之势再猛踏了两下,激起尘土激荡,黑色鬃毛在风中飞扬,马上骑士一身劲装,手持银色长戟,也不理睬木栏外众官兵,一手带缰将马头硬是转过一个圈来,门户大开地将背部留给火舌与枪尖,只是凝目在人群中。
马上人英姿如斯,竟让原本嘈杂的场面刹那间静止下来,村民里有些习惯了迷信的,居然还双腿一软跪下了,尤其是那位大婶,一声惊叫:“神仙来了!”激动之下就向那一人一马奔了过去。
我从无法置信电闪雷鸣的心魂激荡中稍稍回过身来,见大婶的动作,条件反射地觉得她是要扑上去拔一根马毛甚至是扯一块马上骑士的衣角回家,立刻飞扑过去阻在她身前,大婶身形庞大,我拦得狼狈万分,半弯着膝盖承受压力还要勉强抬头,双手撑在膝盖上,第一次开口还没有成功。
或许是我这些年来将这两个字默默地念过太多遍了,真到可以叫出口的时候,反而没了声音。
我还想再努力了一次,但有风扑面,是马上骑士翻身下来,长戟拄地,用力之下,竟有小半截没入土中,笔直挺立。
他张开双手猛地将我抱进怀里,暗哑的男声与多年前的清亮少年嗓子重叠,我听见成年了的师父的声音,就在我耳边。
“玥儿!”
第 8 章
一声鹰啼,许久不见的鹰儿从天空俯冲下来,长翅带风,将我的头发掠起,而后又扑进浓烟之中,紧接着便是数声惨叫,也不知是哪几个倒霉的中了招。
火圈外有呼喝与金铁碰击声传来,但随即便消失无踪,燃起的火焰被迅速地扑灭了,浓烟散去,一列劲装男儿出现在村民们与官兵之间。
官兵们手中的长枪散落在地下,原本在马上那人也被拖了下来,狼狈间犹自大叫。
“我乃朝廷命官,封巡抚大人令……”
有人冷声打断他:“徐将军在此,还不跪下。”
惊呼声四起,角落里的那些县衙差人已经跪了一片,那人还想说话,膝弯里不知被谁踹了一脚,扑通一声四肢着地。
师父已经确认我无恙,这才将我放开,像是还有些不放心那样,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转身道:“徐平,好好说话。”
我听得一愣,揉揉被烟熏得有些酸胀的眼睛仔细去看,立在那命官身边的果然是徐平,却是一身黑色劲装,与身边十数人同一式样,全不是之前我所看到的县衙差人打扮。
耳边又听得师父叫了一人的名字。
“韩青。”
那些劲装人身后便有人跨出来,穿一身青色儒衫,襟带轻飘,端的是一副斯文俊秀的摸样,说话前从袖子里摸出一卷黄纸来,这才开口。
“奉皇上手谕。”所有人都看着他,他却声音慢吞吞的,说完这一句还四顾了一下,面露奇怪之色:“你们不跪下吗?”
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手掌一动,一抬头,看到师父嘴角一动,像是笑了。
我刹那间便觉得这世上已经没什么其他人存在了。
待我恢复神志,身边早已跪了一地,县太爷居然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赶到了,惊天动地地一路飞扑过来跪到韩青脚前,就差没抱住他的腿抹一把眼泪。
“徐将军,下官,下官王昌进,适才得知将军驾临本县,下官来迟了,将军恕罪,将军恕罪。”
韩青被人打断话头,倒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动了动腿,用脚尖示意:“徐将军在那边。”
县太爷立时涕泪横流连滚带爬地移动到师父面前,其声势之大,让我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
县太爷倒是看到我了,开口便有了新的内容:“将军恕罪,是下官无能,竟让小玥姑娘身陷险地如此受惊,将军恕罪。”
师父很是客气地伸手去扶,还没开口,那边韩青咳嗽了一声:“将军,我正要念皇上手谕呢,您有天子赐剑无需下跪,这位王大人……”
县太爷便极其自觉地趴下了,五体投地屁股撅起,还喃喃自语:“皇上圣明,下官万死,下官万死。”
韩青还未继续读下去,我忽觉四面八方无数双眼睛正盯着我,一抬头发现师父也正望向我,目光柔和,轻声道:“玥儿,你也跪下吧。”
我虽在山上长大,但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只是之前被惊喜冲昏了头脑,一直都有些不在状态,这时听师父这样说,立刻点点头就要跪下去,将要跪到实处,膝下就是一软,却是师父弯下腰来,从马背上抽了件东西来替我垫在膝下。
韩青已经开始诵读皇上手谕,四下无人出声,一片寂静,只有风声与还未灭尽的残火哔剥干柴的声音,我低着头,只看得到膝下垫着的黑色布料。
只一眼,我便认出这是师父随身所穿的那件大氅,多年前他便是穿着它下山的,现在黑色大氅的边缘已经磨得发白,不知陪他经了多少风雨。
韩青慢条斯理的声音还在继续,我手指不自觉地摸索,一直摸到大氅的内衬角落,那里有轻微的凸起,我微笑起来,忍不住在那细密针脚上轻轻摩挲。
只有我知道那里有什么,那是我八岁时拿针时偷偷在这件大氅的内衬上绣的一个字,那时真是傻气,以为这样我与师父就分不开了。
我绣的,是一个“玥”字,我的名字。
皇上手谕说的是江西巡抚有违天道,夸大疫情,罔顾百姓性命,现已革职查办,各乡县需对已发瘟疫之人全力救治,万不可擅自焚烧村落云云,至于治疗之法,现宫内御医献方已快马送至各省,各省着专人分发处置。
韩青念完手谕之后,我耳边立刻充满了“皇上圣明”“万岁万岁”的呼喊声,伴着无数的磕头声,我这样听着,倒也觉得这远在天边的皇上是个明白人,正想到这里,身子一轻,已经被师父拉起来了。
之前那些持枪放火的官兵已被突然神气起来的县衙官差们押住,村民们死里逃生,个个磕头不止,我对县太爷道:“大人,他们的疫症已经退去了,你可以请城中大夫们过来验证,这些木栏,是否可以撤去了?”
县太爷满脸堆笑:“小玥姑娘神医妙手,既然徐将军都进了这村子,那这村子一定是没事了,我这就叫他们撤了。”
我将原先垫在膝下的大氅小心拿起来,拍了拍灰尘挂在手上,听到这句话又忍不住看师父,心想师父一来,这些人连瘟疫都不怕了,真好用啊。
县太爷又道:“徐将军请赏脸到下官县衙内休息,下官已让下人们备酒替将军洗尘,众位将士也请一起来。”
那些劲装黑衣人已经默默地立到师父身后,一十八人队列整齐,我一回头,正看到徐平立在队伍最末尾的位置,见我看他,摸着鼻子对我笑了笑。
我已听人说了,徐平来闫城不过数月,没想到他竟是师父派来的,到这时才恢复身份。
我很想问师父,让徐平来这儿,是不是因为知道太师傅不在我身边了,担心我会出事?所以派个人来守着我,但周围这么多人,我一时又问不出口,只好忍着,忍得喉咙口像是有一只活的小鸟扑棱翅膀,随时都会飞出来。
师父都做了大将军了,居然仍是谦和之态,见县太爷弯腰到膝盖,先一手将他扶直了才说话:“王大人,佩秋与我这小徒弟多年未见,今夜只想与她叙叙旧,这些军士已在城外扎了暂驻营地,至于洗尘,他们还有军务在身,就不叨扰大人了,此村瘟疫才退,这些巡抚派来的人也需处置,大人还是先忙正事要紧。”
县太爷连声“是,是”,眼看着腰又要弯到膝盖处去了。
他们谈话的时候,我转过身去开始嘱咐那些村民接下来该如何照料病人,刚说到差不多的时候,耳边听得师父的声音:“玥儿,可是好了?”
我赶忙应道:“好了。”
话音才落,身子一轻,我已被师父带上马去了,那十八个骑士也纷纷上马,就连韩青都坐上了马背,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玥儿,去你的药铺,指路吧。”
我脊背靠在师父怀里,说不出的心满意足,挥挥手与村民告别,再向前一指:“在城里呢,师父跟我来。”
说完又想起什么,回头对马队中的徐平道:“我的药箱和药篮还在村里,你知道是什么样的啊。”
余下众人皆是一脸好笑地注目徐平,像是在说他当保姆当得很是称职,他挠了挠头,也笑出来了,道:“是,小玥姑娘,我明日一早便将它们送到你铺子里去。”
第 9 章
大将军从天而降,还带来十八随身骑士,场面很快被控制下来。
将军带来了皇上口谕:青州司马有违天道,夸大疫情,罔顾百姓性命,现已革职查办,各乡县需对已发瘟疫之人全力救治,万不可擅自焚烧村落,至于治疗之法,现宫内御医献方已快马送至各省,各省着专人分发处置云云。
县太爷在这紧要关头连滚带爬地姗姗来迟,五体投地地听完了圣上口谕,圣旨正八百里加急分送到各向各县,县太爷终于发挥了他一县之主威势,指挥县里的差役们迅速灭火,而之前司马大人派来的官兵们,在那十八个骑士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早已被制得服服帖帖,差役们冲上来正好接手。
但即便如此,解决这一团混乱也用去了不少时间,就这样,再等县太爷想要掠袍捋袖地冲上来与将军大人套近乎的时候,将军大人已经策马离开李家村老远了。
我坐在师父的身后,马背颠簸,我抱着师父的腰,还努力想看清他的脸,最后扭出一个非常古怪的姿势,几乎能够听到我骨头咔咔响的声音。
即使这样,我也只看到师父的小半张侧脸,因为一直都没什么表情,侧脸线条刚硬平直,我试着将这张熟悉又陌生的成年男人的脸与当年树荫下月光里对我微笑的少年重叠到一起,但怎么努力都做不到。
我那时还不明白,多年硝烟,沙场征讨是一把比岁月更锋利的尖刀,会将一个人雕琢成出完全不同另一张面孔,当年那个微微含笑的少年师父已经被永远留在了白灵山上,再也找不回了,只以为师父是生我的气了,所以才会这样板着脸。
不过再怎么板着脸,他仍是我心心念念的师父,乌黑长眉,挺拔鼻梁,我看着看着就双目泛水光,最后终于忍不住:“师父,你要说什么就说,这么板着脸,很吓人的……”
师父侧目看我一眼,声音虽低,但在风里也很清晰:“一个人冲进被封的村子里,你也知道害怕?”
我做忏悔状:“虽然症状有点奇怪,可我觉得我能治的,我在信上都说了,还有那药丸是防疫的,师父你来之前有没有吃?刚才你也进村了,现在那村子的情况虽然好了很多,可还是要以防万一。”我平日里话说得少,可看到师父就停不下来,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有如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说着说着又想到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在马上向前探身,努力对着师父的脸说话。
“师父,你不是在边关吗?怎么突然到闫城来了。”
师父反手,先将我探出的头推回他背后去,说了句:“坐好。”然后半晌没再说话,我还以为等不到答案了,却听他简略道:“并州雁门大捷,现大军调驻青州北海,路经此处。”
师父言简意赅,我想过一想才明白,大军正自雁门往北海途中,师父接了我的信,许是不放心,行军途中路经此地,赶来看我的。
“那大军现在在哪里?”我好奇。
师父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像是在辨识方位,然后道:“该是到了乐安了。”
我愣住,闫城地处济南附近,距乐安数百里之遥,师父是怎么过来的?正想着,手指触到□马儿油亮皮毛,却是汗湿一片。
这匹马叫乌云踏雪,是师父二十岁时带两万兵马逐蜀地叛王八万大军时擒获的叛王御马,后又被故去的先王赏赐给他的,其脚程之快,耐力之久,天下闻名,就连它都跑得一身汗湿,可见师父定是连夜赶路,不眠不休地赶过来的。
我忽地鼻酸眼胀,之前丝丝缕缕的陌生感被瞬间蒸发,这是我师父,在我三岁的时候将我抱在怀里哄了一整夜;在我六岁的时候替我埋葬死去的白兔,转身擦干我的眼泪;在我八岁的时候大雨中漫山遍野地寻我,从荆棘丛中挤进洞里,浑身血痕地蹲在我面前,还笑着背我回家。现在我十六了,与他分别八年,他征战沙场,我偏安一偶,但他知道我有危险,仍是星夜奔驰数百里赶到我身边来,就如同当年他在漆黑深山里,寻我至深夜。
“怎不说了?”师父问我。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也说不出话来,墨色夏夜,漫天星子,一轮明月,我在月光里伏下脸去,埋在师父宽阔温暖的脊背上,就连师父身上的味道,也与记忆中的不同了,但他仍是我师父。
我想到这里,忍不住如同一只终能归巢的小兽那样,在属于我的安稳而强大的依靠上,轻轻地蹭了两下我的脸。
这天晚上,师父就在我的铺子里住下了。
我租的铺子虽然不大,但也并不窄小,平时病人多的时候也没有转不过身的感觉,要是晚上只剩我一个人,那更是空旷得仿若有回声。
但师父走进来,微微一轩眉,一切都突然间变得逼仄起来,我想搬一张椅子给他坐,但右脚绊在了装药草的小筐上,这才想起还没点灯,又突然摸不到火石,还碰翻了桌上的油灯。
我听到一声叹着气的笑,还有火石的轻响,黑暗里亮起光来,师父点燃了油灯,并在刚刚亮起的暗黄色的光里笑着看了我一眼,像在看一个小孩子。
或许我在他眼里,永远都是个孩子。
但我很高兴,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只知道对着他笑,傻乎乎的。
然后我到厨房,给师父下了一碗面条。
我在李家村待了半个月,这么长时间没有采买,厨房自是里什么都没有,师父长途奔波,一定是很饿了,我点火煮水,放下面条之后还时不时回过头去,看一眼坐在厅堂桌边的师父。
我很久没见师父了,怎么看都看不够。
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我眼前一黑。
佩秋大人就立在我身后,越过我的肩膀望向热气蒸腾面汤翻滚的锅子。
“玥儿,你这是……要煮面糊给我吃吗?”
我窘极,赶紧抓起筷子和碗捞面条,还亡羊补牢:“都没有菜了,这些天我都不在家……”
窗外一声鹰啼,鹰儿扇着长翅落在窗台上,斜斜地看了我手里的清汤面一眼。
我便更加地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这么多年不见师父,我第一碗孝敬他的居然只是清汤挂面,连根鸡毛菜都没有,太不孝顺了。
门外有响动,我转头,居然看到一群人,热热闹闹的挤在门口,全是我许久的不见的街坊与过去常进出这儿的相熟病人。
“小玥姑娘,你回来啦,我们可惦记你了。”
“小玥,这么晚了吃饭没?大妈见你灯亮了,拿点饭菜过来,别饿着。”
“小玥姐姐,我妈妈说你去城外给人治病了,看到你回来,叫我把家里做的饺子拿些来。”
“哟,门口那匹大马是谁的,脾气大得,刚才差点踩着我,菜篮子都翻了。”
“哎呀,小玥姑娘家里还有客人在啊?”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的眼睛就亮了,一个个又伸头伸脑地想要看清立在我身后的高大男人,大有要冲进我这小铺子与我们彻夜长谈的架势。
师父走出来,黑袍在月光下闪着微光,脸上居然是微笑的。
“各位,多谢照顾小徒玥儿,现时已迟,若无它事,可否散去了?”
师父微笑说话,声音温和,但他一开口,竟是人人噤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压力,所有人都点头后退,不出半刻,门前便清净无人了。
我面对这神奇的一幕,目瞪口呆。
第 10 章
之后我们师徒,便面对面地坐在满满的一桌百家菜前,边吃边聊,吃了一顿久违的三缺一团圆饭。
我絮絮叨叨地对师父说这些年来的事情,师父慢慢地吃着,也不说话,只听我讲,偶尔点点头,说声:“是吗?”虽然仍是那张线条刚硬的脸,但眼里却一直带着温和的表情。
我说着说着便恍惚了,觉得时光倒流,我们仍在当年的白灵山上,我坐在树荫里等他练武或者研习兵法归来,好不容易等到他,就抓着他的手说个没完。
等我说到太师傅去云游了,师父虽未说话,却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知道师父心里想些什么,立刻为太师傅说话:“其实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师父微微一笑,伸手过来,摸了摸我的头。
这顿饭吃得长久,收拾桌子之后,我已是头重脚轻直打跌,这半月来一直在李家村内忙碌不休,能睡的时候其实极少,若不是我熟悉药理懂得用药物蓄养精神调理自身,早也是那祠堂里躺着的其中之一了。
我回头再去看师父,见他沉默地坐在桌边,在看一卷画着山川水陆的薄纸,手背撑在脸上,晕黄油灯的光里,睫毛在眼下的阴影打着颤。
我擦干手走过去问他:“师父,我替你整理床铺,你睡一下吧。”
师父并不抬头,答我:“你去睡吧,我等一份军报,明早还要赶路。”
我有些紧张地:“赶路?”
师父终于抬头正视我,提醒道:“青州北海。”
我“哦……”了一声,难掩失望之色。
师父便笑了,又伸过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安慰道:“也不会太久,等我有时间了,就回来看你。”
我默默,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上次听到这句话之后,我等了八年。
我想一想,不再多问,只拿了小铜盆与香片出来,点了香,又拿了一卷书坐在师父身边。
“还不去睡?做什么?”
我打开书,轻轻地念起来:“肝藏血,血舍魂,肝气虚则恐,实则怒……”
师父轻笑:“玥儿,你念医书给我听吗?”
我“嘘”了一声:“这是太师傅留下的书,我每日都在研读呢。”
师父低声:“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那些药丸儿,很是有用。”
我眼睛看着书,吐气轻轻的:“还不够。”
师父带着模糊笑意的声音:“还不够?玥儿要做神医吗?”
我的脸几乎要与书粘在一起了,回答的话只有自己听得清。
“师父你说过,等我做了女神医,就可以和你一起了。”
我说完这句,屏息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师父的回答,这才把眼小心翼翼地从书后抬起来,师父的脸就在我眼前,仍维持着手背撑着脸的姿势,双目合拢,黄色的油灯的光里,静若远山的一个侧影。
我书页里夹着的醒神片合在书里放到一边,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没有回应,师父呼吸绵长,在我燃起的安神香里已是睡得深了。
我凑得近了,清楚地看到他眼下的阴影,当年清俊风雅的少年郎,如今脸上也有了风霜的印子,就连睡着的时候,抿住的唇边都有了细纹。
我知道师父下山之后,常年南征北讨,行军艰苦,沙场险恶,再加上八年岁月,要维持当年少年的样子是不可能的,可就是这样看着,我便心酸疼痛,两只手情不自禁地伸过去,想把他的唇角边的细纹抚平,可我忘了一个人睡深之后身子是软的,我这样轻轻一碰,师父便倒了下来,我轻声惊呼,急忙收拢双手将他揽住,徐持徐佩秋将军马上护天下,虽非孔武壮硕的身材,但也是肩膀宽阔,身材颀长的一个大男人,我这两条手臂圈上去有什么用处?直被他身子的分量带得往地上一同倒下去。
我深怕师父摔到,全忘了自己,椅子翻倒之声与我屁股落地的声音一同响起,我胸肺里的气被压得全部消失,张大了嘴却吸不进气来,眼前一黑。
“玥儿……”身上一轻,我听头顶有含糊的声音响起,却是师父醒转过来,一只手撑地微抬起身子,唤了我一声。
我吓得手足无措,只怕师父发现我用香诱他入睡,但师父说了两个字之后目光又涣散开去,强撑着坐起身来,再想来拉我,手脚发沉,只是抬不起来。
师父睡梦茫然间竟不疑我,只自责了一句:“师父太乏了,压着你没?”
我羞愧无地,从地上爬起身来扶他,师父身子沉重,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将他放到床上去,安神香是太师傅留下的,药力强劲,师父虽有戎马多年留下的警觉习惯,落地时醒过来片刻,但松懈下来,几乎是立刻又睡了过去,我气喘吁吁地将他的身子放平,替他脱了靴子,再拉了薄被来替他盖在身上,这才觉得自己四肢都脱了力气,满头满脸的汗都抬不起手来擦。
师父睡得很好,脸上所有的线条都松弛了下来,不再有之前明显的肃杀之气,只觉温柔。
只是瘦,瘦得眉骨都高挺出来,刚才我抱着他的腰的时候,觉得窄得不可思议。
我原是倦极,但这样趴在床边看着看着,竟是移不开目光,也不想再睡了,心里千万张进补的方子奔腾而过,最后汇成坚定的一个念头——不能再让师父这样一个人在外辛苦下去了,若是师父累垮了,莫说是神医,我便是当了神仙又有什么意思?
窗边传来轻响,我回头去看,却是一只小鹰飞过来,鹰儿之前吃过些东西后便飞在窗外屋檐上,许是也闻到安魂香的气味,把头埋在翅膀里睡得正香,这时听到动静却立刻醒了过来,右翅一展将那小鹰挡在窗外,一付不爽的样子。
后来那鹰或许也不算小只,只是与我家鹰儿在一处一比,体型就输了半截,这时畏畏缩缩不敢落下,只是绕着窗盘旋。
我想起师父之前说过正在等一封军报,赶忙过去推窗,见鹰儿瞪我,知道它吃软不吃硬,轻声安抚:“它是来送信的,人家比你小呢,别吓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