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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贞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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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贞汤-刘索拉
第一部 民间传说 人物表
小极得乎——从西边来的游牧部落首领
猪龟娘娘——大岛之先祖
继合——极得乎后代
巫婆——继合的接生婆
香囊道士——云游道士
约翰——传教士
张大文人——京城文人
娇艳——张大文人小妾
莲英——又名希撒玛,继合之妻
张蒙——张大文人之子
继成——继合长子
秀儿——继成之妻
继天——继合幼子,统一六十七军军长
继书开——继成之长子,统一六十七军副军长
京之——继书开之妻
继书风——继成次子
继书主——继成幼子
梅——继书主之妻
柯心——统一六十七军堂会代言人
袭慧敏——柯心之妻
胡子来——统一六十七军军人
莫姑娘——胡子来之妻
张更——张大文人之孙,使命六十八军军长
继红女——继书开之女
宁子——莫姑娘与胡子来之女
陈香——继书主家之女管家
夏芒——继红女之夫
继红君——继书主与前妻之子
继红月——继书主与梅之长女
继婴——继书主与梅之幼女
夏娜娜——继红女与夏芒之女
小雪——宁子与外国情人之子
作家——云游各地、以文字为生之人
阎王奶奶——阎王爷之妻
拼贴故事的人——大岛人
剧作人——流亡海外剧作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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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找神的故事
讲继家的故事得先讲大岛。大岛是在海上。从陆地上看,得找那种又下雨又出太阳的天儿才能影影绰绰看见它在天上的一个倒影儿。打渔的人说乘船要走三天;又有打渔的人说乘船要走五天;又有打渔的人说一天就到。这都要看风是向哪边刮了,闹不好也有走一个月一辈子也找不到大岛的。因为大岛外常有千层雾气包着,不认路的走进雾气后就翻船。耶稣说:“我往哪里去,你们知道,那条路,你们也知道。”公元二千一百年之后,现代文明被天上掉下来的一颗大星星一下子给砸没了,古老文明倒幸存下来,人类又得从头开始活一遍。好
在这次不用从大猩猩再开始,中国仍是很伟大地立在世界中央,耶稣在以色列又复活了,新一拨儿的人类按照留下来的文史资料从帝王时代起重新体验。到了我们的故事开始时,已经是公元四千年之后了,有个叫极得乎的家族带着全体部落打着个旗子一直从西边游牧游到东边,旗子上写着:“神在路上”。
极得乎部落骑着马赶着羊不知走了多少年,走得大家把旗子上写的那个神是谁都忘了,只是愈走愈想走,愈走愈收不住脚,愈走愈繁殖,愈走孩子牲口愈多。这天走到了一片长城边儿上,搭起帐蓬,嚎歌跺舞,男欢女乐,正感受神的恩赐,只见一大队骑兵从长城里面冲出来,三两下击败了极得乎的骑兵卫队,拿了首领小极得乎。几天后小极得乎又被好鞍好马的送回来了,说那个国的皇上恩德浩荡,不但没杀他,还赐给他一个那国里大汉人种族的姓氏之一:“继”。又有那国皇上派的钦差大人对部落宣旨,部落不懂汉话,小极得乎就用当俘虏学来的几句给大家翻译。圣旨的大意是:中国皇上是万物生灵的父母与真神,是真龙天子。能做龙子龙孙者,是福气;不做龙子龙孙者,都该杀。众人夸小极得乎汉语学得快,小极得乎说这几天学的都是这几句话。小极得乎收了那面“神在路上”的大旗,跟着钦差,带着众人,沿着长城根儿,来到海边儿,乘船过海,浓雾中见到皇上赐给的荒岛,上了岛,只见崖上有块大石碑,碑上刻着“大岛”二字。钦差说,那是皇上的手迹。
耶稣说:“那条路,你们也知道。”
全体姓极得乎的都改了姓“继”,部落里其他家族没被赐姓儿的,也紧忙着找钦差讨姓,钦差给他们留下一本古老的《百家姓》,说除了不许姓皇上的姓,姓什么都行。有人干脆每天试着姓一个不同的姓儿,像试帽子似的,试来试去还是觉得姓“继”不会出错儿。极得乎的部落就这么荣幸的加入了大汉民族还成了第一代大岛人。渐渐地,学了汉人的样儿盖房种地,建城经商,汉人的船也三五月来一次。听说皇帝爱红,大岛人就把城墙涂成了朱红;有汉人来通婚,生下来的孩子就肤色呈黄;汉人不说大岛话,大岛人学会了说汉话看汉文,后代们一代代听着关于祖先曾要找神的传说,但不知神是哪位,只知道找来找去找到了中国皇上。大岛上紫气缭绕,大岛人建的城堡靠海,城里一片红墙金瓦。出城二十里,花气醉人,再走二十里,就有山。山在夜间放蓝光,故称蓝山。山中产水晶,又产黄金铜铁,山上长尸草,吃了起淫欲。树上歇的红眼鸟,烧了吃可生贵子,山顶上遍地开无叶花,嚼了生咒语。避荫处有细竹,伤人必死。春天时有美人蛇哀鸣,其音如婴,意欲食人。山中有深潭,潭中有猪龟,大岛人说猪龟上岸时可扰天下大乱。潭中水流入山涧;涧中水流入小溪;溪中水流遍大岛后就流入海。
二、猪龟娘娘的故事
大岛人都说在他们上岛之前,岛上曾有过人。因为自从他们一上岛,就有人编了《猪龟娘娘撰》,后来这故事就一代代传下去,成了经典。最老版本的《猪龟娘娘撰》是写在一卷绸子上:
“最早之大岛人,乃一夫一妇也。此夫妇生八子。一日夫落入山中深潭,溺亡。妇此后每夜去潭中沐浴。一日,再不归家。又数日,从潭中爬出一兽,且像猪又像龟,此兽爬至
八子家中,驼八子于背上,至深潭处,纵身跳下,八子与怪兽皆沉潭底。”
后来有人嫌老版保守,就在黄草纸上写了新版还插了图:
“最早之大岛人,乃一夫一妇也。此夫妇生八子。一日夫落入山中深潭,溺亡。妇此后每夜去潭中沐浴。沐浴时裸身入水,其阴浸于水中,其两乳徐徐进出于水面,数时,便淫声不断。一日,淫声之高,蛇鸟等皆惊醒。八子于家中闻听其母哼吟,不知母为何,遂伏不敢睡。次日,母再不归家。又数日,从潭中爬出一兽,且像猪又像龟,此兽爬至八子家中,驼八子于背上,至深潭处,纵身跳下,八子与怪兽皆沉潭底。”
再后来又有人在二版上加了注释:
“此女怀夫心切,水神感慨之,即化作此女之夫与女交配。”
再再后来就在岛上传出了民歌:
“水神真蠢笨呦,见了凡女动凡心呦,一念之差引火烧身呦,惹得女子追到水中呦,变了猪龟表衷情呦,这可难为了老水神呦,不要她又撵不成呦,编成山歌诫后人呦:‘姑娘好看不好惹,惹了之后变老婆,成了老婆就变丑,坐在家里又赶不走。’咦咦咦呦——”
最流行最让人能接受的一版是改了后记,删了淫情,变所有插图为一女神像。在神像下面写着:
“水神感于女念夫之情,故成全之,使其全家变猪龟入水与夫团圆。”
后来猪龟娘娘庙里那个娘娘像就是按这个版本里的女神像修的,娘娘是女人头龟壳猪身子,背上驼了八个孩子,脸上的表情好像老是在哼哼。
大岛人拜猪龟为神,凡上山路过深潭的人,都得冲着潭水或作揖或磕头或行注目礼,烧香上贡的人更是不断。命好的,还能赶上看见猪龟的大龟壳从水底深处浮上来。可猪龟对人倒并不那么待见,哪怕隔着八丈湖水,它们一感到岸上有人,就跟逃难似的急着往水底下沉,也不还礼。所以人唱:
“看一眼猪龟难吧,被猪龟看一眼更难。”
三、猪龟上岸的故事
也不知从哪年起,大岛被皇帝给忘了。汉人的商船渐少,只有零星渔船从周围小岛上过来停泊。大岛人渐渐把皇帝也给忘了。
陆地上又改朝换代车轮大战了千百遭,大岛还是在地球上慢慢地踱四方步。照着“天上一天,世上一年”的说法,大岛跟天堂没多大差别。每年都有些个在大陆上丢了地的农民逃到大岛上来种大岛人的地跟大岛人生孩子,数年下来就弄得大岛上姓什么的都有了。乘船
来的云游道士到了大岛上变活神仙,吃了蓝山上开的无叶花和尸草,人人都跟着道士跳舞,个个头上冒紫光。大岛人大方好客,连岛上最老的“继”家也不知在哪年由谁生下了第一个带汉人血统的先人,所以“极得乎”的历史没人再提了。
这年,一位继家人老年得子。
这继老先生此刻悲喜交加:儿子好不容易生下来了,老婆却死了。家里人先是忙着接生后又忙着停尸,继老先生不知是哭还是笑,坐在那儿发呆。人们从这屋奔到那屋,议论着怎么把红白喜事一块儿办了才好。
正在这时,一只猪龟拱开继家小后门儿,拱进院儿里来;穿过后院,拱开屋后面的小偏门儿,又拱进屋里去;穿过一间屋,又拱开一扇门儿,又拱进一间屋。这间屋地上放着一个摇篮,摇篮里放着一个婴儿,婴儿闭着眼,被小软棉被卷儿裹着,猪龟轻轻过去,用鼻子拱了拱摇篮,在婴儿脸上闻了闻,婴儿醒了,一看见猪龟竟大笑出声!
笑声惊着了原是来接生后又得洗尸的巫婆。她对女尸说:“可不得了,你这孩子怎么一生下来就会笑啊?”说完赶紧跑到婴儿屋里,一进门就看见了猪龟,吓得又扭头往回跑,随后她带来了一群人,人们都挤在门口,却没人敢进屋里来,全体都下跪。
猪龟马上头也不抬地走了,边走边哼哼。人们把婴儿忘了,跟在猪龟身后,想看清它是不是长着猪头猪脚。它果真像猪似的一路小跑着进了山,到了深潭边,“扑通”一下跳进去,溅起巨大的浪花来。人们这才又想起婴儿,跑回去看,婴儿还在睡,根本不会笑。
巫婆说:“我可看得真真的,那龟是母的。”马上母猪龟上岸会男婴的故事就被嘴快的人给编出来了。
巫婆又说:“咱往好里想,虽说这孩子一生下来他亲妈就死了,可倒召来个女神仙给他当妈,将来必是大福大贵的主儿。可再细想,也可怕:这男婴孩儿怎么一生下来就为了个女猪龟笑出声来呢?!要不怎么说母猪龟是祖传的会勾搭男人呢,连个男婴都给勾上了,也可见这男孩儿长大了好色。”
但有人拿她开心:“大娘啊,要说这孩子好色,他怎么见了你没笑出声来呢?您到底是个白生生的女人呢,总比那猪龟强多了。”
巫婆面不改色:“你怎么就见得孩子眼里看龟就是龟呢?”
嘴快的人又编出新故事:那笑声是龟发出来的,而不是小孩儿。
这猪龟到底上岸是来当妈、还是来当妻、还是来背孩子下水、还是嫌水里日子无聊,成了大岛人饭桌上的话题。这天有家人吃晚饭时为了猪龟与婴儿的关系争起来,突然小孙子说:“不是猪龟上岸要天下大乱吗?哪儿乱了?”
一句话,把大人们都说愣了。
四、红白喜的故事
继老先生是岛上少有见过世面的人。他年轻时曾过海读出来个学位,又回到大岛上自称“居士”,一直“居”成“继老先生”才得一子。这回要绞尽脑汁儿给孩子起个不俗的名儿,把家里的书全翻遍了,竟没找着一个顺眼的字。索性把书一合,灵感来了:打开书天下多事,合上书天下无事,合书合眼合神合脑。我这小儿子,一生下来,就惹来猪龟,不是好事。要保他性命,只有教他“合”字,把什么事都只当书看,合上就罢了。这孩子就叫“继合”。
继家亲戚们说,既然母猪龟都上岸了,红白喜事更得一块儿办。要隆重,把神母神子的家威显出来。
继老先生不明白,哪儿来得神母?
亲戚们说,小孩儿都引出猪龟来了,死去的母亲还不沾神?说不定她曾是猪龟转世或死后投胎为猪龟都难说。
继老先生想想这些俗人要供猪龟为神,也罢了,竟还要将他爱妻也说成是猪龟,难道他继大居士是和一只猪龟在一起睡了那么多年还生出儿子来吗?这不是辱没斯文么?
但红白喜事还是一块儿办了。
继老先生家靠山。一大早儿,人们就从村里、城里赶来,聚在继家院子里等着看“神子”。继家专为这天订作了几排大长桌和大长椅,桌上酒肉齐备。
吹鼓手开始奏岛上的高调儿。
从陆地上云游过来的“香囊道士”当场为孩子作画,作画时孩子大哭,但画儿上的孩子在笑。小孩儿哭完又睡了。哈拉子流湿了奶妈的前襟儿,尿水渗透了奶妈的袖口儿。他被抱进去,众人开始吃喝到下午。
到了下午,继老先生带着家里亲属众人穿着丧服走出屋来。
棺材被抬出来,众人拥上,人群里发出哭声,尽量让亡灵听见。
吹鼓手们又开始奏乐,仍是高调儿。
那位先是给产妇接生后又给产妇洗尸还见过母猪龟的巫婆被请来哭唱,嗓子几下就哭哑了。死人听她哭唱时感动得差点儿要再活过来,潭底的猪龟们都边听边哭,满天下的神灵都憋着气净听她的了。
乐队、棺材、巫婆、道士、继家,众人全都排成了队,往村外走,边走乐队边奏同样的高调儿。
到了坟场,香囊道士大发神功,把周围坟地的阳气都聚到这个坟里,他说有他的神功保护,将来哪怕所有的坟上都长草,也惟有这块坟上只会开花儿。死人安然入葬。
傍晚,大队人马回到继家园子,开始吃喝。到深夜,有人拿出从蓝山上摘来的各种花草,分给大家吃。有的吃了后要歌要舞,有的冲天撒尿,有的要寻欢做爱,有的开始返祖。返祖的人闹腾了一阵就哭着叨唠:“我看见咱们以前不是他妈的这副熊样儿!咱们先人都膀大腰圆的,怎么到了咱们这儿都跟缩了水似的?老祖宗们从来不在一个地方落脚超过三天!咱们在这个鬼岛上都他妈的呆了几百辈子了?”一下子弄得人们都伤感。香囊道士安慰大家:“大岛是神赐之地,神子才住得,又是修练房中术的天堂,普天下少有的宝地。”
吹鼓手们奏着不齐的高调儿一直到第二天凌晨。
几天后,岛上长出一种瓜,猴子们抢着吃,人吃了长疥疮。
又有几个月,有条船从海上来了,来的是个白皮肤黄头发蓝眼睛的人,穿着麻袍子,说的话谁都听不懂。
他拿出一张航海图,指着图反复地说,不列颠。又反复地说,利物浦。又反复说,支那。没人懂。他拿出一个十字架,说:“耶稣”。还是没人懂。他指着自己说:“约翰”。这回人懂了,大家叫他“约翰”。
大岛人好客,把约翰留下了。给他吃的,给他房子住。跟当年欢迎香囊道士一个样儿。他住在山脚,香囊道士住在半山腰。
约翰再没出示过那张航海图,也没再重复“支那”二字,只在门口挂上了一个十字架。
年底,又有船从海上来。这回是个船队。船上坐的都是陆地上京城来的人。他们穿着大绸大缎,女人们脚小得像猪蹄儿,船上载满珠宝玉器。
带他们来的是那些常来常往的内地打渔人。有个老打渔的说:“这些人可都是从京城里逃出来的大人物,是给皇上作过事的读书人。可如今皇上的宫殿都让外国人的军队给烧了,到哪儿施展去?这不就挪到你们这儿来干大事了。大岛可要发了。别看如今的皇上不是汉人,可这些读书人都是有名有姓的汉人。大岛上什么时候来过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汉人总得要汉人的皇上,闹不好将来他们要在你们这儿闹出一个新皇上来也难说。你们大岛人算是得着了。”
大岛人这才想起来还有皇上一说,后悔让船靠岸。
但大岛人天性好客,把船队运来的人全留下了。
五、客人们的故事
继老先生发现,大岛这回留下的可不是客人了,他们是走到哪儿都要当主人的那种人。可是天下想当主人的人太多了,就把他们给挤到这个小岛上来了。他们只好站在岛上告天下:“……国家腐败、政府无能、外国侵略、国粹难保……。”他们宣布流亡。大岛人跟着受感动,看着他们成立了文人自治会。自治会不受大岛岛长管,而在大岛岛长之上,还要管着大岛岛长。新来的人们在岛上买房置地,买下的地盘儿标上“隐士街”、“无为村”、“陶渊明庄”等等新地名。卖出地盘儿的大岛人先是见钱眼开,后来发现地盘一少自己就变客人
了。城中心小广场成了文人们聚会演说之地,每三五日就有演说外加庙会;“隐士街”三号是“春秋诗社”,日夜有仆人端进去大量酒菜,有书僮端出来愤世嫉俗之诗词;诗词一端出来就在大岛上传播,或由来往频繁的商船带到陆地上去拍卖。演讲作诗之余,自治会发现了住在城外山脚下的“耶稣”。
“耶稣”指着自己胸脯说:“约翰”。自治会盘问岛上人,岛上人说,人们是叫他约翰,但有人叫他耶稣。自治会又发现,约翰居然在岛上还有不少朋友,这些人还学着用他的语言跟他说话。这件事可把文人们气死了还觉着受伤害。想想这些天他们在大岛上闹出的动静大得普天下皆知,为世界注目,却竟有乡野之人在如此轰轰烈烈的大事之下还聆听约翰!可见大岛人心叵测,蓄意反汉,而洋人阴险。再者,当前大事是反洋爱国,恢复国粹,尤其是外国军队进京城后,只有大岛能成为复古之乐园,却没想到在这个偏僻的岛上也有了洋人!洋人不仅险恶,乃动物也。基督是只羊。可这些大岛人竟如此愚昧的把猪龟娘娘、观世音菩萨、太上老君和耶稣基督全体混为一谈来拜,而不拜新文人自治会!民风败坏!!马上有文人写成文章,警告于世:
“大岛长年卧于海,岛上无正风,尽邪气。民众之愚,令人忧心忡忡,岛民只信猪龟,轻视孔孟,更恋吃花嚼草之事,花草后屡舞仙仙,男女之事,交乱四邻。且有异邦人约翰,宣扬异教,乱我国粹,岛民愚上加盲,不辨正宗。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文章贴在城中心小广场,文人们叫绝,主张把约翰赶走。但自治会怕把他赶走后他会把外国军队再带来,于是天天开会讨论,都忘了作诗。
文章在大岛人中没反应。他们仍旧同时拜着所有的神仙,也不慢待孔孟。有人用银子打了十字架挂在脖子上又同时给观世音烧香;有人跟约翰学乐谱唱歌儿,在胸前划十字,用洋文说“耶稣”和“阿门”,转眼,又载歌载舞地跟香囊道士学炼丹和房中术;有人去了“春秋诗社”推销无叶花,告诉文人们说吃了可生诗。
文人们终于悟出:拯救大岛必先拯救其语言至灵魂。他们说,大岛人的愚昧所在是因为他们说话舌头不利索,再加上约翰一传教,有人把洋文也搀进汉语来糟塌正宗。要拯救愚昧的大岛人,只有大办学堂大教诗书,树汉学正宗之风,使民众以不正宗为愧。顿时,无论年轻年老、认字不认字的大岛人,只要交得起学费的,都带着自卑进了文人们办的新学堂,文人们又请来了正宗戏班、歌妓。大岛人为了学正宗,也跟着看戏、逛歌妓院、娶妾。大岛人这下开销大了,只好接着卖地给文人们。文人们有了地,弄出更多新花样教大岛人学。香囊道士说,大岛快变京城了,将来要出大人物。继老先生突然病故,死前说听到神召呼他。没机会学正宗的穷大岛人就编了民歌唱:“岛外有山咕咕咕,山外有天咕咕咕,天外另有猪龟上岸。呜呼矣矣矣矣——”
有人说,蓝山里新飞来一种山鸡,会骂人。
六、圣人的故事
自从文人们来大岛上折腾,几年后,还真把大岛城弄得跟内地都市似的热闹。大岛城是在岛西,靠城近的岛西人愈来愈文明,靠城远的岛东人愈来愈穷酸,东西隔着一道大山,把大岛人隔出等级来。东边的人都是四方逃难来的渔夫或农民,世世代代给大岛地主们打工,自己也说不出老祖宗是谁、老家在哪儿。这天在岛东的一个渔民家里出生了一个女孩儿,女孩儿生下时正是午夜,又赶上月蚀,岛上海上一片漆黑,只见油灯光下女孩儿的脸娇美异常,家里人就给她起名叫“娇艳”。名字刚起好就有一阵海风刮来吹熄了油灯,娇艳娘抱着婴
儿毛骨悚然。早上,一对公鸡打架,互相扭断了脖子。左邻右舍不安,说娇艳来历不凡。
同一年,自治会在大岛上盖起监狱,从山顶上挖下去十八层,原因是有文人家里丢了夜壶。可算命的却说,这监狱把娇艳给克了。
监狱是一个文人设计的,他想在现世里盖个十八层地狱,就用不着等人死后再进地狱了。这十八层地狱共盖了十四年,完工的时候却找不着犯人,连偷夜壶的人都没了。
十八层地狱完工,娇艳正十四岁,生得美貌惊人,却面无生气,一副鬼像。家里人托人说媒,把她嫁给了京城来的六十二岁张大文人为小妾。张家住大岛城里,嫁到西面,娇艳就改了身份;进了张家,娇艳裹绸穿缎。婚后三个月,娇艳回家对她娘哭,娘说你好吃好喝的有啥好哭的?她不说话。这么哭了好多次,娘问了好多次,她才说出来,说张大文人娶她,是为了凌辱,全无夫妻之爱;每次都是让她宽衣作各种淫态,张大文人则面带鄙夷,正襟危坐于床上,最后咬牙切齿扑将上来摧残之。娇艳哭着说,早知嫁夫是为了受辱,宁可当姑子去了。娘说,咱穷人无奈,能忍就忍吧。
这天娇艳跟着张大文人春游,路上遇到也在春游的继合,见继合风流年少,就心里一动。继合那年十八,靠继老先生给他留下的产业读书交友,日子无忧无虑,为人少拘谨,一看见娇艳这种美女,就走不动路,免不了停下脚多看了几眼,心里还琢磨:这女子可真是好看,就可惜面带鬼像。想着想着出了神,忘了人家身边是跟着丈夫的。他这两眼一看倒不要紧,惹得娇艳春心动荡,脱口而出:“呀,好风流少年。”这话继合没听见,倒叫张大文人给听见了,顺眼望去正见着那边儿有个痴眉痴眼的少年,他登时老脸发紫。
回府后,张大文人进了娇艳房里,让她宽衣,作平日训导出来的淫状,娇艳只好遵命。正作着,张大文人突然抡出一把巨斧,一斧子劈下来。呜呼!美人儿衣衫四散,血肉横飞,死得坦胸露股,狰狞淫荡。杀了娇艳,张大文人把妻妾都招来,以其死像教诲众人,说淫女必死于丑态,此是一例。尸首被扔到荒郊了事。
娇艳死,其魂灵在黄泉路上边走边哭:“我本流星下界,在天上无处栖身,故转世成人,又生在穷家。生下时月亮咒我短命,躲起来不给一丝光亮。一天,两只公鸡相争而死,天王星说那预兆着我将引起张继二家世代冤仇与战争。我果真短命,也果真是见继忘张,注定一死。只是我不服气,生成一个小小的穷女子,为人所辱,草草过了一个人生,好不冤枉。生不得一个爱恋之人,死却判作一个淫妇,不服也。想那继合,一表人才,我既为他而死,何不死个值得?待我去见他一面,索性把好事弄假成真。”说着,就去了继合梦里。入了梦,宽衣解带,把继合搂在怀中。继合正睡得恍恍惚惚,见到白天遇的那个美人儿果真来了,摸了摸,肉很柔软,他就变硬了,又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动作。娇艳发现他还是个童男,更爱不释手,就细心一步步引导。继合动了几下就出了一身大汗,全身精湿,刚要睁眼出梦,被娇艳拉住手,说:“我已死也。”她现出死状,继合看了大叫着要逃出梦去,娇艳就是不放手,说:“哥,我是为你才死的。现在妹子不求别的,只求你为我报官伸冤。”继合赶紧答应,娇艳这才放他从梦里出去。
第二天继合果然在荒郊野外找到娇艳的尸首,报了大岛衙门。衙门抓了张大文人审问。张大文人在大堂上说:“审我?我倒要审审你们!娇艳此类娼妇若是在京城,早就该当众斩首,只因大岛长期无视伦理,才会有继合娇艳之类淫情泛滥。我堂堂正正纳妾,合乎伦理不说,又意在熟睹淫态时更深领会圣贤对妇人之鄙夷。纳妾不能称淫,而有集美之雅。只有像继合娇艳那等非法眉目传情之事才是大淫;只有大岛上那些男欢女爱的下作民歌才是大淫;只有那些吃了花草后就起舞求偶者才是大淫。若要我说,大岛人统统该捱斧劈。”一番话说得判官目瞪口呆。他也是大岛人,读的书不多,闲时爱唱山歌,吃花草,睡睡邻居老婆。让张大文人这么一说,合着自己很下流,看来只有娶上几房杀上几个妇人才算圣贤。正发呆不知怎么审下去才好,张大文人递上来一个小英国磁茶壶,壶上画得是个袒胸露背的洋女人,泰然自若地看着判官,判官登时领会出淫界的等级来。马上收了茶壶,放了张大文人。此案报到大岛长官府,岛长觉得张大文人该杀,可自治会要求接管本案,说应树张大文人为“维护圣贤之风”的英雄。衙门按自治会的意见判死者娇艳为死罪,判继合为“败坏市风”罪,要捉他投入那正愁没犯人可关的“十八层地狱”。娇艳魂灵一听到判决,马上找到继合,再到他梦里,继合以为她又是来求欢的,吓得要逃,被娇艳一把抓住说:“哥,我是前来帮你的。那张大文人买通官府,要来抓你入狱。哥哥你生时曾引猪龟上岸,必是受命于天之人,该有一番作为,却因多看了小妹一眼,引来如此大祸,若不快逃,定会断了你的前程。奴家生时欠你的情,死后欠你的意,你此番只管放心而去,小妹我就留在黄泉路上不走了,既下去阴间落户,也不再转世为人,这一生就追随你也。”说完招来巨风,引得飞沙走石铺天盖地,一时岛上没人敢出门儿,连衙门也停了追捕。继合刚想劝她去阴间,不要再来他梦中捣乱,还没张嘴就被娇艳从梦里推出去,又被风推着一路小跑而逃。
继合逃走后,张大文人向大岛长官府要求被诬告的赔偿,官府在自治会的压力下只好没收了继合的大部分田产赔给了张家。继家雇用的人也都纷纷走散了,田地荒疏,那座曾有猪龟来访的大继家园子,被娇艳魂灵搬进来住下,以主妇自居。一夜间园子里就长满了野草,成了蛇虫狐鬼出没之地。
岛上人把这事编成民歌来唱:
“得闭眼时须闭眼,
得扭头时须扭头,
纵然可引龟上岸,
莫与‘圣人’抢风流。”
七、女人寨的故事
从大岛的西边过海,上陆地后向西走二十里,那才是真正的红墙金瓦,热闹集市。穿过街市,出城,再向西走二百里,那连绵的群山。其中有座山头儿,不知为什么,不管是什么天儿,它都一年到头脑袋上扣着块浮云,当地人叫它“女人山”。都说浮云下扣着宝贝,但没人真敢去取。凡是进山的男人都成群结队,持刀带剑的搭伙而行,山脚下,有个客店,店主是个女的,在她店里用好酒好饭壮了胆的男人会生出独自进山“取宝”的念头儿。进了山,只见古树遮光,鸟鸣充耳,清泉冰刺骨,猿啼如丧魂;胆大的往高处走,不饱了虎豹狼熊
苍鹰巨蟒之腹,就以为运气来了;再往高走,竟见到仙鹤飘然起舞,奇花异草喷香,更是壮了胆;再往高,突然是一片草原,浮云扑面,恍若仙境,人醉了般拨开浮云进去,再往前,迎面撞上一个山寨,寨门前是半男半女的生殖器石雕,这就是女人寨,凡闯进女人寨的男人,被数名老少女子玩儿弄后,都不能活着出来。
女人寨的女人们世代不忘寨史:在一次械斗中,部落里的男人全部被外族人砍头祭了麦子神,因为他们长黄胡子,外族人说他们都是黄毛豹子变的。事后,老一辈女人们告诉后代们说,那次械斗是汉人挑唆山下的外族人干的,因为敌人用的是汉人的大刀。要记仇就记在汉人身上。
她们真不知道老祖宗是哪来的,只知道世世代代就这么躲在山顶上。那块罩在山头上的浮云老不走,阳光也老不来。以前有男人们在时,女人们就闲不住地生孩子,能活下来的孩子却不多;后来男人们都死了,女人们就闲不住地找男人为了生孩子,能活下来的孩子也不多。她们不相信外族男人,抓住一个外族男人就把他轮流使完,杀头。人头祭祖宗祭天地,人身子喂野兽。最初生下来的男婴都被送到远处去,怕外族人来杀,男婴身上被生母精心刺上花纹儿,好将来长大了能认领回来。结果她们谁都再没找到过那些男孩儿。有个母亲去寻子,发现她的儿子长大后归了汉人抚养,她去认领时差点儿送了命,把儿子带回寨的路上,一不当心,儿子又逃回到汉人那儿去了。可见养儿子无用。留在寨里,外族人见了要杀,也不免一死;送到他乡,倒帮汉人生了儿子。她们决定,男人男孩儿都不要了。那会儿谁要是在山上山下大路旁小路边儿发现了男弃婴,就准是从女人寨里扔出来的。
人说女人寨的女人都不是女人,是母兽。尤其没了男人后,寨里的女人得外出狩猎,远看就像一群豺狼虎豹下山。寨里最漂亮的女人是首领的女儿希撒玛,她十七岁,是女首领和一个外来男人生的。那男人据说因为长得好看,就被首领一人占了,睡了他十个月,直到希撒玛生下来才把他喂了豹子。过后女首领杀了那只豹子,把豹崽子带回家给女儿作伴儿。据说希撒玛长得很像她爹,眼睛是灰的。但因为跟豹崽子一块儿长大的,她的眼神和动作都像那只豹子。长到十七岁,除了爱在山上跟豹子打滚儿、舞刀弄剑之外,对捉来的男人毫无兴趣。这天,希撒玛和几个女人下了山,到山脚客店里玩儿,正撞上刚从大岛逃出来的继合。继合坐在那儿喝烧酒,青袍子小白脸儿上风尘仆仆的,看见希撒玛,心里还是忍不住长嘘短叹。希撒玛看见继合,凑过去闻了闻他的味儿,登时想把他抓走跟她的豹子关到一块儿去。趁店里没外人,忙令手下的女人把继合绑了,带到店后的厨房里,上下打量。
继合从希撒玛身上闻到一股野兽味儿。这股味儿跟他肚里的酒一混合,弄得他迷迷瞪瞪的,觉得死也无憾了。
希撒玛问继合从哪儿来,继合说,大岛。希撒玛问大岛在哪儿,进到厨房里来的女店主插嘴说:“太阳从东海升起来的时候,再赶上一半下雨一半天晴,能看见太阳底下有那么一个黑小影儿,半真半假的,就是大岛。谁家小孩儿要是淘气,大人就吓唬说要送他到那个小影儿里去,去了就回不来了。”
希撒玛听了大笑。
继合听得出这种笑是大地方笑小地方人的那种笑。他从小就听惯了京城来的流亡文人们这么笑他们,可现在连这个荒山里的荒蛮女子也这么笑他,就有点儿稀罕了。他想贬这女人几句,不过,再一看她那张笑脸,就忍了。继合恍恍惚惚地听着女人的笑声被女人们绑上山去了。到了女人寨,继合被希撒玛领进她的草楼,上了楼,隔着稀疏的木板能看见睡在楼下的那只豹子。
希撒玛问继合是干什么的,继合想了想说,我能作诗。希撒玛问诗是什么?他就胡诌出一首。希撒玛又问,说这些疯话能让土地长粮食吗?继合觉得有理。后来他用柴棍沾着火灰写字给她看,跟她说书里的事。希撒玛边听边笑,两人躺在木楼板上说笑着过了一夜。希撒玛说:“我本来想,让你跟我的豹子睡,白天咱们仨一块儿玩儿。”继合忙说:“使不得使不得。如果我能不分昼夜伴着你就是福气了。”希撒玛听了浑身舒服。第二天,叫人下山弄了纸笔来,看着继合写字。
女首领大怒,把女儿叫来,问她要怎么处置这个男人。希撒玛说:“他这辈子都归我了。”她妈说:“你可不能要这个男人!他浑身冒着汉人味儿,还写汉字,作汉诗,那坐相站相,那一对儿笑眼儿,都透着汉人调教出来的阴样儿!这种人非杀不可。杀了还不能喂虎豹,只能喂野猪。更不能祭土地,祭茅房都不行,大粪还得养庄稼呢。”
希撒玛说:“他老祖宗也不是汉人,不过是祖祖辈辈学了汉人的样儿活,又跟汉人联亲。”她妈说:“一来,不是汉人又学着汉人的样儿过日子的都是那些被汉人吓坏了的孬种,就是他们使汉人愈来愈多。二来,他祖上因为跟汉人联了亲,就变成这种不伦不类的样儿,你要是跟了他,不也得生出一群不伦不类的儿孙?我不就成了汉人的老奶奶了吗?你没听你奶奶说过,凡一成了汉人,还特别能生孩子。几千年前,汉人不过是几个妖怪,到了现在满天下都是他们的人了。”
希撒玛说:“我这几天也就是看着他作诗,怎么就说起生孩子的事来了?再说也别光说汉人是妖怪,你没听外面人都说咱们是山妖走兽?人家看见咱们更紧着躲,我看天下人都互相看成妖怪。”
她妈大怒,说:“我就不该和那个鬼男人睡觉,生出个你来,没想到我是给汉人养出来个媳妇,你要是打算和这个男人在一块儿,就滚出寨子,走得远远的,再别让我见到你们。我可告诉你,在寨子里你是我的女儿,出了这寨子你不过是只豹子,跟了男人就会现原形。人家知道了会毒死你,到你知道想你妈的时候就晚了。”
希撒玛说:“我不会变豹子也不会被毒死。你不要我了我也还是你女儿。”
希撒玛带着继合走了,一直走到海边。上了渔船,说是往南走,结果渔夫迷了路,风一刮,船一直向东去了,两天的功夫,见到一个岛。到近处停了船上岸,继合一看,他又回到大岛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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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火炉和花儿的故事
继合稀里糊涂的又被希撒玛领回了大岛。幸亏他们从渔民那儿听说,自治会现在都忙着看海上是不是要来洋人的军舰,因为有人听到了汽笛,所以这会儿没人顾得上往十八层地狱里放犯人了。他们又听说,自从继合离开大岛后,张大文人就暴死。说是有人在他饭里放了各种不同的蓝山花草,他吃过饭就折腾了一夜,早晨死在一个新妾的床上。继合这才放心,先跟希撒玛找了个小店过夜。
进了店两人立即倒头大睡。睡得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希撒玛睁开眼,看看四周,好不陌生!四周的墙是用灰砖砌的,头顶天花板上见不到星星,身边躺着个男人正在打呼噜!这几天净顾着瞎跑路,跟妈赌气,连道儿都没看清,慌里慌张真进了那个太阳下的小影儿了!这回可真是远离了女人寨,到了根本不认识的地方,不仅不认识,还是个没人知道的小岛。就算是女人寨没来头儿,也还算是大地方上的人哪,而这个小岛算是哪儿呢?一辈子真在这儿呆了?再转眼看看继合,抢了他,又为他出走,又上了他的岛,何苦来呢?值吗?他睡在这儿,睡相一般,没了长衫,就显得瘦小。我干嘛为他跟我妈争呢?还把妈气得不要我了。真是后悔莫及。要不,杀了他一走了之?一想到杀了继合逃走,她乐了,伸手摸腰刀,没摸着,发现她睡前解开了腰带。再一看,衣襟儿也敞着。看着自己的两乳房,心里一动:我当初要他,是为什么来着?为了要他,把我妈、我的豹子都留在山里了,今儿就这么杀了他,对得起这么大风波么?我要他为什么来着?不是为了跟他交配么?怎么配法儿?整天听寨子里女人们得着男人时就大喊大叫,叫什么?真有那么乐么?我得试试,看看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处。要是没什么好,再杀了他也不迟。想完,就把鼻子冲继合凑过去,在他脸上闻来嗅去。正闻着,继合醒了,一睁眼看见希撒玛的灰眼,马上眉开眼笑。他一笑,希撒玛就动心。继合伸手搂她,她也凑过去,两人一贴紧,杀人的念头全消。渐渐地,希撒玛真觉得在变成一只豹子,连继合也不再是个男人了,也成了另一只豹子。她用牙啃、用舌头尖儿舔、用手抓、用腿勾;上下翻滚,蹭来蹭去;两人贴紧得没了缝儿。希撒玛想起寨里的一首歌儿:“哥哥的肚皮像火炉……妹妹我是朵花儿……”可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下面的歌词儿,就下身一阵巨疼,两个人变成了一个身子!她一边疼得大叫,一边想这可不得了,两个人都镶在一块儿了,怎么可能再忍心杀他?他不就是我吗?止不住千情百爱涌流,两腿死死裹住继合。
等两人起了床,希撒玛没变成豹子,倒变成了汉人。因为继合给她改了个名字叫“莲英”。莲英跟着继合骑马回到荒芜破败的继家园子,刚下了马,打开门,只觉一股阴风扑面,久久缠绕不去。两人往四下里一看,宅子里荒草丛生,草中有黄蛇、红蛙;房檐上倒挂着无数蛛网,网里网外卧着爬着大大小小的蜘蛛,有黑有灰,都好像背上长眼;蝙蝠从堂屋里飞出来。继合先是觉得对莲英过意不去,但后来看她不惊不怪的,就想:这儿跟女人山也差不多。马上就给自己圆了场,不再觉得对不起女人,反倒心安理得了,留下莲英一个人在园里,自己却走出园外怀旧,走了一圈儿回来,莲英已经把正房全收拾出来了。
夜里点上灯,莲英听见有女人在哭,打开门出去看,见一只狐狸从东屋跑出来消失在黑暗里。关上门,两个人解衣上床,又听见女人哭,谁都没去再理会,继合翻身搂过莲英,突然有股阴风从他俩之间穿过去,像一记耳光扇过继合的左脸,惊得继合坐在那儿发呆,寻欢的心情全消了。莲英也坐在床上不出声,凝神聚气,灰眼里渐渐放出银光来,从鼻子里发出豹子般的低吼,盯着黑暗,手指变成利爪抓破了床席。过了一阵,阴风出了门,莲英也跟着蹿出去,向黑处低吼,继合听见院里一阵野兽的撕打声。莲英变成了一只豹子。
继合虽不是正宗汉人,但正如希撒玛她妈说的,他是汉人调教出来的,又有他爹给的“合”字,天塌下来也不惊不恼,尤其要是两个女人为他斗架,他更是要合上脑仁子尽快睡。他听着院里的撕打无动于衷,只昏然思索着人生怪异,琢磨他为什么从一个女鬼怀里逃出去却又落到了一个女豹爪中,想想也乐在其中,可见凡是有情女子必是鬼怪禽兽,或许世上惟有鬼怪禽兽才有魂魄,有魂魄者才解人意,才敢作敢当。如此说,鬼怪禽兽倒比人解人意,那又有什么人情可言?人之情乃人情……他想来想去脑子只是要睡,不能明白,就随意沉到梦里。过了一会儿,又从梦里浮出来,似乎听见整个宅园都静了,只有两个女人的对话声。
“姐姐,我当年为了仰慕继郎而被张大文人羞辱而杀,死后发誓伴着继郎一生。自他离去,我已为他看家多时,只盼有天能与他夫妻一场。没成想他今日带了你回来,可怜我这孤魂又没了去处。我见姐姐你武艺高强非凡人可比,小妹不敢与你相争,只是求你饶我一回,让我再像昔日刚死时那般与继郎再好上一场,我就到阴间去安家隐遁,再不来搅你二人。”
“我倒不明白了,你俩当初一个是在阴间一个是在阳世,你们是怎么好的?”
“难道姐姐不知道魂魄入梦之事?有多少在醒时不能做、不能见之事都是在梦里做出和见到,那梦境才是真的自在。”
“你既然能在梦里和他好,干吗不尽管去梦里找他,找我干什么?”
“他现在心里只有你,纵是我找到他,他也不会依我,再说与姐姐这番较量,倒使小妹我佩服姐姐的豪气。我若在你这样的人眼皮底下偷情,也显得我太小气了。倒情愿斗胆约姐姐与我同去,一是与姐姐结个坦白的交情,二是有两个姐妹分享温情又是另一种滋味儿。”
“我可怎么陪你法儿?”
“待我与姐姐一起去他梦里,到了那儿,姐姐你听我的就是了。”
“我今儿就看在你这冤魂的份上,成全你了。但只此一回,再不许来扰我们,也不许偷他。你也知道了我的脾气。自从我跟他好了,他就是我的了。”
“姐姐真是豪杰,全没有我们这些俗女之见。你可知照凡人俗世之说,只有女人归了男人一说,哪有男人归了女人的道理?我就爱姐姐这脱俗之气,也情愿将这个男人让出来了。姐姐放心,你有义,我有信。虽说你我爱了同一个男人,但我们毕竟都是见过世面的女子,哪能就为了一个男人毁了我们的信义。烈女一言,五马难追。”
继合听得似懂非懂,觉得这对话可笑荒唐又没精神细琢磨,渐渐又沉进梦里,只觉得是搂着莲英缠绵,细看,却是娇艳。一边做一边知道是在梦里,就顺水推舟,恍又觉得似梦非梦,好像莲英、娇艳变成一个人,又好像是两个人。早晨醒来,心里仍恍惚着,再看身边,并不见莲英。走出门,只见莲英睡在草丛里,而蛇蛙蜘蛛全无踪影。继合更不知道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莲英发现自己有孕后,她妈才赶到梦里来责备,说:“汉人就是这么大发了。”她吐个不停,她妈又来到梦里教她吃什么好。孩子生下来时,起名叫“继成”。莲英要叫他“乌地”,但没人跟着叫。她自己觉得没劲,也不叫了。继合在朋友面前称她为“糟糠”,街坊邻居喜欢她,叫她“成他妈”,主妇该做的事她都会做了,但人们还是传说,继合媳妇是只豹子。
九、女贞汤的故事
人人都传说继合从陆地上娶回来一只豹子媳妇。
传闻到了城里,惊动了刚成立不久的新大岛议事会。这议事会是由新文人自治会与大岛长官府合并组成,以便外来人与当地人共同管理大岛。但实际裁决者还是文人自治会的人。
议事会为了“继合媳妇是豹子”开会。
议论的结果是,派一个人去继合家看看。
派谁去呢?自治会的人都选张大文人的儿子张蒙。当地官吏们不同意,说张蒙的爸爸早年与继合结仇,派张蒙去会有私人之见,不妥。但自治会的人说,正因为如此,张蒙才是合适人选。倘若继合媳妇真是豹子,派谁去合适?谁愿去冒那个险?但派当地人去更不妥,当地人全是一家子,更不会说实话。再说张蒙正因为与继家有父仇,才能化其仇恨为勇气,无所畏惧,否则平白无故的谁愿意去喂豹子?非张蒙不可。张蒙只好从命。
张蒙哪儿真愿意干这差事?他是张大文人的长子,人近中年,家中有一发妻是当年他爹给订的。别看老婆貌丑却出身世家,好歹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张蒙一辈子郁闷,老爹活着的时候养了一群妻妾扰得他自小不安,结果老爹临老了还杀妾又中毒身死,把张蒙对女人的味口全毁了。除了丑老婆,再没有娶妾的念头,只爱喝闷酒睡闷觉。这回大家利用他爹的怪癖去让他探险,他实在不乐意。心想,我与继合无冤无仇的,各走各的路;但不去不成孝子。只好骑了马带个礼盒边喝酒边上路。
出了城,四十里路外是继家。因为靠山,花气与雾气把继宅团团围住。张蒙叫门,出来一个女佣问是谁,张蒙说是从自治会来的。女佣进去,又出来把门打开,张蒙把马拴了,跟女佣进门里,见庭院中一片深绿挡住房屋。穿过绿色,进了前庭,穿过前庭,又是一片奇花异草,有怪鸟争鸣。张蒙酒醒了一半,定睛看,奇花异草之后就是正房,上了台阶,进正庭,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正坐在藤椅上打盹儿。门外一声鸟叫,那人睁开眼,看见来客,忙起身让坐。两人互道姓名,张蒙才知道这就是老爹的仇人继合。
张蒙不知该怎么开口。没法儿说“我是官府派来调查你媳妇的”,就说:“自从家父与先生的过节,使先生离乡渡海,而家父也离世,如今先生归来,又娶妻生子,我这一行,只为张继二家和解,也是拜见尊夫人与贵公子。”
继合看着来人,心里疑惑,又懒得弄清,就叫女佣请来夫人。莲英牵着儿子继成进屋,张蒙一见,只觉得这辈子脑仁子从没那么清醒过,也从没那么多过想像力。心里叫绝:“这妇人头带银钗,颈带银圈,身穿银灰袄,外罩黑豹皮坎肩儿,下着银灰裙,脚登一双银灰缎鞋。睁开眼时一对瞳仁儿似豹锋利惊觉,眯上眼后两弯吊眉像云雾升腾。笑时多情风骚千妩百媚,怒时杀气腾腾银牙渴血。忧惚间,好似一只背上长了黑线的银灰色母豹正扑将过来;定睛看,却是一个绝色女子站在眼前,搅得人心惊肉跳,坐立不安。这等女子,世上罕见,纵是死在她爪下口中,也值得。难怪老父记恨继合,这小子凭哪般修得这个好福?老父娶了一群加起来也比下上这一个。再想我辈,更是寒酸。想想这继合小子着实可气,今日即来作探子,就回去奏他一本,定他个荒淫之罪。”在一口茶的功夫,张蒙的脑瓜子死劲儿地运动了一回合,差点儿没变成天才。马上他又回到老样儿,呆笨的给莲英作揖,递上礼盒儿,又拉着继成的手问他几岁。然后恭喜继合全家福,就起身告辞,弄得继合摸不着头脑。上了马,张蒙只觉身上忽冷忽热,脑袋昏昏沉沉。他跟自己反复说:“汝非人也,非人也,乃母豹。”但到了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不思茶饭,闷了一晚,睡时梦见继合媳妇,又梦见豹子,醒来出了一身汗,遗了一片精。
第二天,张蒙向议事会递的报告书上只有一句话:“妇人乃母豹也。”
众人不解,不知他说的是所有妇人乃母豹还是单指继家媳妇一个?再问张蒙就无话可说只喝酒。大家说他准是被豹子吓破了胆,可见继家媳妇真是豹。自治会的人主张把莲英抓来示众,但当地官吏说无证据,不能平白无故指妇为豹。自治会的人说要想法使她显原形,有人出主意,请陆地的和尚来念经。
大岛岛长也姓继,听了这话,很为本家子担心。忙派人把消息传给继合,还出主意说,趁和尚还没到,赶快叫莲英跟约翰忏悔,听说约翰通的那个神是极得乎老祖宗要找的那位,那个神定能保莲英不受和尚所治。
继合从生下来就见奇事,可遇事就“合”眼。这会又不愿多想,只叫人请来约翰就是了。约翰自从到了大岛,学了俚语加汉文,能和当地人胡诌一气了。他常从人们口中听说继合的事,只恨没机会跟继合交朋友,现在居然被继合请进家来,真像是走进了传说一样,进了继宅就不知道置身于真假;而继合从小路过约翰的简陋教堂,都只把他当作岛上的怪物来看,现在听岛上人都说老祖宗原来要找的就是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瘦子,也重新看瘦子派来的约翰,仿佛看到约翰是从一个传说中走出来,真假不可信。他俩就这么恍惚着在继合家见面,一个觉得走进了神话,一个觉得神话在向他走近,两人都无话可说,只是寒暄,约翰说“打扰先生”,继合说“烦基督受累”,说完继合作揖回避。
坐在藤椅上听门外的怪鸟叫,约翰等着女豹子窜出来,等来等去,不见豹子,却被花香薰得昏昏欲睡,正微微合上眼,打了个盹儿,再睁眼,就见一个女人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约翰忙拢神,起身问好,那女人也还礼,两人互道姓名,约翰看了看女人,正与那一双灰眼对视,身上打了个寒噤,耳根儿一热,听女人说:“今儿个既是见到大家都说的上帝,我想我该报真名真姓吧?我叫希撒玛。”
约翰问:“夫人不是叫莲英么?”莲英说:“那是上岛后丈夫给起的汉名儿,我生下来就是希撒玛,如今我自个儿叫我自个儿希撒玛。”莲英开始讲女人寨,讲着讲着就干脆说起山里土话,也不问约翰是否能懂。约翰愈是半懂不懂,愈是心醉神迷,恨不得跟她上女人山去。本以为大岛原始得够格儿,合乎殉教理想,但跟女人寨比,大岛只显得平庸俗气。约翰登时觉得他是在听女神说话,要不是因为她已成婚,他一定会跪倒在这女神脚下。他边听她说,边忍不住想去吻她的手,边求上帝宽恕。
路过正房的女佣走到窗根下往屋里偷看一眼,只见约翰正往自己身上划十字呢。莲英大声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眼睛放银光。女佣吓坏了,逃出庭院,见人就说:“不好了不好好了,再忏悔下去,夫人就要变豹子吃那个耶稣了!”
四邻不安,都跑来聚在继家门外看,一会儿,只见继合送约翰出门,约翰四肢完整,没有被豹子吃过的样儿。大家又转头怨女佣多作怪,说关于莲英是豹子的事八成儿都是女佣编出来的。
可第二天有人说见到莲英深夜进山;第三天又有人说听见继家后花园里有野兽喘气声;后来有人白天扒墙头儿看见莲英在花园里像野兽似的滚来跳去,劈砖碎瓦;又有人说看见她坐在田梗上瞪着太阳不动可见她长的不是人眼。故事愈传愈邪乎,说是约翰自从见了莲英就发高烧,满嘴用洋文说胡话,不断地重复:“希撒玛”。大家都议论:豹子不分上帝还是汉人,继合媳妇把约翰和张蒙的脑仁子都吃了,所以张蒙成了醉鬼,约翰管上帝叫“希撒玛”。说不定上帝也是豹子。
一时岛上乱了,有些年轻人组织了个“天路之队”闹着要返祖寻根,说老祖宗当初找神,现在连神见了莲英都发烧,可见莲英是神母。少年们要来朝拜莲英,连继合这回也连忙把门关了不见客。“天路之队”这么一闹,更让自治会的人着急,他们急着要搬和尚念经,好叫莲英显原形示众。和尚快到的时候,香囊道士先到了继家,说道士斗和尚的日子到了。香囊道士拿出一把草药,煮成水,要莲英喝了,莲英喝过后,立即昏睡不醒。和尚坐在继家门外点起火念了三天经,莲英也睡了三天,第四天时,和尚自己也睡了,一直睡到第五天早上,醒来见众人都围着他看,才想起请他来的人只付了三天酬金,而自己却念了五天,又没见念出什么豹子来,丢人又吃亏。忙收了家伙起身,回大陆上去。
和尚走后,大家都称香囊道士道法高深。莲英苏醒后,灰眼柔暗,不再冒银光了。她从此变得行动缓慢,有了妇人气。连继合也说:“爱妻蛮气顿消,可与西施比美了。”香囊道士得意地说,那草药叫“女贞汤”,专杀妇人阴烈之气,乃太上老君秘方,如今世上很少有人会用。他对继合说:“你若要保妻,就得让她时常服用此汤药。子午时生阴阳,固此子时午时各一剂汤药下去,当可即时杀那新生之烈气。这药可灭她虎豹之心,软其尖牙利爪,散其眼中凶光,抽其丹田壮气,造出个淑女佳人来,保你夫妻合睦,家境平安。”
继合心想:“我们夫妻从来合睦,都是庸人作乱,人心不如鬼怪。”但他没说出来,“合”上嘴,对香囊道士点头称是。
从此,莲英一日两次服“女贞汤”,渐渐成瘾,不服就头昏眼花,服完昏睡不止。而继合只好一心指望儿子继成将来能有鬼神之功,因此把作诗书文章的本事尽力传授,到了继成十六岁时,继合问儿子要做什么,继成眨着大灰眼睛说:“开小铺”。
十、名门闺秀的故事
继成在父亲继合办的私塾学堂里读书,每日跟着别的学生们一起念,也念得朗朗有声,却心不在焉。无论读与写都使他厌恶,只有每天放学后走进山里,闻到花草香气时他才觉得是活着。他从山里采回各种花草,摆在房中,按“蓝果”、“黑韭”、“红棠”、“薰草”等分类。有的名字是岛上人叫的,有的名字是他自己给起的。他把花草煮了,搅和搅和搭配起来拿给鸡狗吃。鸡吃了“葱葵”蹦上树;狗吃了“菜草”跑如飞。动物吃了草药要是不死,他就试吃。闹好了飘飘欲仙,闹不好脸如土灰。有天他配出来“黑草汁”,拿给同学们喝
,同学们喝完在继合讲课时都笑个没完,继合为此狠揍了他一顿。可过了两天,继合犯痔疮,疼得坐立不是,继成熬了“绿果汤”给他喝,他喝下去,第二天痔疮全消了。继合对儿子哭笑不得,从此,继成愈发来了劲儿,拿“无条”替邻人杀鼠;配“黑韭”给人治心痛;用“红丹”治不育症。除了花草,继成对什么都不关心,到十六岁时,继合问他要做什么,他说:“开小铺儿。”继合只好说话算话,把教书积攒下来的钱全部拿出,又垫上些祖上积蓄,给儿子买下城里的一间小铺。
继成的小铺儿什么都卖,高低档货皆有。他把岛上的土货运到陆地去,再把陆地上的货运到岛上来。不多久,就给他爹赚回第一笔钱来。继合很奇怪,自己这个见过猪龟的神人加上老婆那头母豹,还有一堆诗书学问,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个商人来。继合还不知道,除了那些诱人的日用品外,继成还私下卖他自己配制的草药。草药是分别装在不同的小罐子里,上面贴着标签儿,注着名称、用途、产地及用量。这些草药不仅在大岛上特受欢迎,还销到了内地。但这买卖是不公开的,继成自知不是合法药师,就只和知己作这买卖。继成跟朋友说,他一辈子吞下去的草药比他看的书多,草药早使他脱胎换骨了千百次,他可能早就不是他了。
在继成的小铺门外,常坐着一个算命的瞎子。来买东西的人都得经过瞎子的算命摊儿,又都忍不住得算一卦。所以有多少买东西的就有多少要算命的。瞎子跟着继成的买卖找到买卖。这天继成傍晚关店,听见瞎子叫他,他走过去,瞎子拉着他的手非要给他白算一卦。继成让瞎子算,瞎子说:“可不得了,我见到神子神孙就要投胎转世到继家了,快叫我见你父亲,我要当面和他说!”
继成只好骑上马带着瞎子去见继合。瞎子跟继合说,继成该娶的媳妇是住在城里兴家巷,是王家独女。这王家虽也是当年从京城逃难来的汉文人后裔,但为人向来谦和,安守本分,从不嚣张。如今生下的这个独女相貌丑陋,家里人都说是隔代遗传,因为王家族中早年不知哪代先人娶过某朝某皇远亲,没沾上什么光,却如今在这女孩儿身上落了个返祖男相。女孩儿的诗画常传出去被文人弟子仰慕,但只要见到她本人,男子都忍不住要后退五步。继合忙问瞎子她到底长什么样儿,瞎子说:“鹰鼻鹫眼,秃眉尖脸,唇厚牙尖,脖粗肩宽,头发干黄,身材五短,琴棋书画慧根深,长相却似杀人犯。”继合马上说:“我继家倒不缺美人儿,也不缺仙气,可就缺这慧根。”马上谢过瞎子,又备了礼请媒人去王家为儿子说亲。
过了几日,继合的媒人就到了王家,王家早对继家有所闻,对这门亲事掂了一下:继合只是当地乡绅,王家是从京城来的大户,又祖上沾过皇远亲,这么想这门亲是低就了;但继合是当地神子,据说身后老有鬼神守护,其妻又传说是豹子,而王家不过是凡种凡胎,虽沾过皇亲,但那是上几个朝代的事了,如今连本朝皇上都坐不住了,谁还把上几代皇家放在眼里?皇上换了朝代就作废,皇远亲更不值钱,看来只有跟神仙攀亲戚更长久,这么想这门亲又高攀了;继合儿子因承袭其父母之神貌,早以俊美闻名,而王家的女儿丑得难嫁,能嫁给当地的美男子,这么想这门亲就值了;可王家女儿虽说丑,即聪慧过人,教养齐备,而继合儿子不过是当地的小商人,这么想这门亲又亏了;但女儿再长大了就更嫁不出去,谁知道这种好机会还能有多少,继成的买卖又做得不错,继家也算是大岛上的名门。这么一想,这门亲不亏不赚,正好。于是满口答应。
继成与王家女儿王秀儿的婚礼办得隆重。王家懂规矩,把婚礼的正宗过程给继家一一讲明,继成托商船到内地去买王家指定的货物,继家头一回真正摆了一次京城人家的谱儿,几乎全岛的人都跟在那个送亲的八抬大轿和气派的红灯笼队后面看,女人们看着新娘家抬来的大箱小笼惊得直唷唷。送亲队刚到,这边继家请的乐队立即吹奏,他们吹的是刚跟内地来的戏班子学的《将进酒》,可吹着吹着就忘了,只好换了大岛上的《猪龟调》,吹完了又吹跟约翰学来的《一个最纯洁的处女》。
大岛的人都说,这回继家可真入了汉人正宗了,比继老先生活着时那副土文人样气派多了,说不定将来还要生皇上呢,那时大岛人就能都搬到陆地上京城里去了。
婚礼第二天,王秀儿想对公婆表示敬重,亲自下厨房给婆婆熬莲子汤,结果打碎了一叠盘子,摔了一个大跟头,碰翻了一桶水,弄湿了她的红石榴裙,染了一地红汤儿。
十一、琴的故事
王秀儿因为长得丑,从小就躲在书房里怕出门、怕见人、怕照镜子、怕从水盆里看见自己的水影儿。她还怕在太阳底下看见自己的影子,觉得那影子必是世上最丑的影子。惟一能使她自爱点儿的是抚古琴。她手下的琴声和她的长相儿正好相反,琴声柔美清纯,有种看不着的深邃,好像条条琴弦都变成缠绵柔弱的筋骨。好似懒散的美人儿四肢伸展在沉沉喘息。有时听着琴声,秀儿不禁想哭,好像那琴声不是从她手下发出,而是发自一位知己。她对古琴说话,琴声说,秀儿是个美人儿,那天下所有的优美低吟都是由她而发。听到这话,她就
眼泪汪汪。她爱在夜间抚琴,不点灯火,不看自己那双短手,只坐在黑暗中听手下抚出的琴声,黑夜里的琴音更像是从远处传来的慰藉。有时她也写诗作画,但诗和画只是她的脑子,琴才真是她的身体,或者说是惟一爱她、看得见她、感得到她的另一个人。抱着琴时,她是个受赞赏、爱抚、有知音的女人,没有琴,她连个好看的影子都不是。幸运的是,她自小受家里人娇宠,不用受世俗常规约束。只要她高兴,尽管在书房里坐着,跟琴低语,白天黑夜,没人阻拦。有时她连睡觉也抱着琴,生怕跟琴有半点儿的生分。这样长成人,她才不因貌丑而太失落。出嫁时,坐在轿子上,她还是抱着琴,好像这张琴是她的衣裳。
行婚礼时一小会儿功夫,古琴被家里人拿走了,入了洞房,琴又回到她怀里,她抱着琴坐在那儿等丈夫。丈夫来了,揭开她的盖头,她抬眼一看,竟被丈夫的美貌吓了一跳,只觉人世荒唐,老天爷居然把个男人生得那么好看而把她这个女人生得这么丑,又成心让他们做夫妻,这不是拿她耍戏么?而继成看着自己的妻子,脑子里也一片糊涂:就算是他一辈子只看花草不看女人,也毕竟见过他妈,不是不知道女人有美丑之别,而面前坐着的这个身穿锦绣怀中抱琴的鹰脸人,分明是男扮女装么,却怎么又是瞎子所指父亲所订的发妻?心里对人世真伪起了疑问。再想想,罢了,书得读,老婆得娶,父亲总是有理,睡觉去也。就对秀儿说:“一天辛苦,娘子就早早歇着吧。”说完,脱衣上床,没再多理会秀儿,不一会儿打起呼噜来。
秀儿抱着琴呆坐了一阵,好半天。没见继成再理她,不禁觉得要哭。她本是抱琴抱得手直出冷汗,脑子里不断重复着“将琴代语聊寄衷肠,愿言配德携手相将”的句子。没想到,丈夫进了屋只说了一句话就自己睡去了,抛下她一人坐在这儿不知如何是好。想抚琴自慰,又怕吵了继家人,只好坐在灯下流泪,一生中头一回不知自己是何人在何处,尽管四下悄寂无声,面前无人所扰,她却觉得好似裸体在人前闹市走过一般,十万分的羞愧。烛光下,只觉得这个裹绸穿缎的身子多余又可恶,不知藏在哪儿去才好。哭时还好些,总算有件事可做,不哭时更可怕,呆坐在那儿只剩了尴尬,坐不是,卧不是。她轻轻用手指在琴上挪动,蹭着琴弦,并不打出音来,木板与琴弦悄悄发出磨擦声,一会儿,她从这磨擦声中听到了一种音乐,就开始在脑子里哼唱磨擦声下隐着的旋律。又想起上一人类时曾有个李清照写的“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真觉得生不如死。这么坐着到凌晨,实在没精神了,只好败兵般的拿着琴爬到床上,抱琴睡去。
第二天,她想孝敬婆婆,在厨房里摔了个大跟头,碰翻了一桶水,弄湿了石榴裙,染了一地红汤儿。
幸亏婆婆好。
莲英自从儿子订亲,乐得戒了“女贞汤”,觉得原气慢慢上升,终于醒睡对半儿了。儿子婚礼的第二天,她才看见儿媳的样儿,不仅没被吓着,一见秀儿提着湿裙子端着莲子汤过来,她就喜欢上这女孩儿了。连忙吩咐女佣给秀儿烧水洗浴,过后她又亲自来给秀儿梳头,听秀儿抚琴,帮秀儿备纸研墨,看她作画,一点儿不像个正经婆婆样儿。莲英听秀儿说她在家时是单有间抚琴作画的房子,就叫人帮忙在园子里收拾出一间书房来给秀儿,还告诉秀儿从此不必顾忌时辰,想什么时候抚琴作画都成。“别怕吵人,你那琴声还不如打呼噜的声儿大呢,跟喘气也差不多。”莲英笑着说。
从此,继家园子在夜里也琴声不断,有人说继家真有了京城人的高雅韵味儿,可也有人说这琴声在半夜如鬼泣,不祥。
一年后,继合所盼的贵孙还没出世,特地请了内地来的医生给秀儿就诊,医生看过秀儿后,告诉继合,吃什么药都没用,秀儿还是处女。
十二、怀孕的故事
莲英听说儿媳还是处女,把秀儿叫来,还没问什么,秀儿就哭了,说“媳妇知丑,不怪公子……。”莲英止住她,说:“你才不丑呢,是成儿肉眼凡胎的,看不出你来。”说着从衣箱里翻出几件当年从女人寨带来的旧衣物:“你要是不嫌弃,就试试这些衣裳,我总觉着你穿的那些裙衫都配不上你的气派。”秀儿一看,是一件绣着无数奇鸟异兽的小红缎肚兜儿,一条刻着咒语的白银项圈儿,一件闪闪发光的白狐皮坎肩儿,一条绣着百花的百摺裙。莲英说这些都是她奶奶传下来的,秀儿拿过衣裳一闻,有股香气直钻脑仁子,再抖开往身上一
披,雾气横升。莲英叫秀儿用香料洗头,往干黄头发上揉进掺了香料的油,把头发鬈成松松的花卷儿搭在头顶,脸上略施脂粉,换上红肚兜,套上白缎紧身衣,带上银项圈儿,系上百摺裙,穿上狐皮坎肩儿。顿时那张鹰脸非但不丑了还有了侠气。莲英乐得前仰后合,说:“这叫丑吗?照我们寨里的说法,你就是苍鹰下凡!”
秀儿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发愣,不敢相信镜子里的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衣服上发出的味儿弄得她昏昏沉沉,四肢松软,脑子一动念,就想笑。愈看镜子她愈想乐,说话也不咬文嚼字了:“我要是个男的,女人都得抢着要,可惜了的。”再看看,真看出一个男人来,吓了她一跳。忙收了神,看脚,再看镜子,又是女的了。她左照右照,冲着婆婆嘻嘻笑:“从小读的书中女子都爱凝眸于流水,自比落花,等待着宠柳娇花之人前来‘共赏金尊沉绿蚁’。读了书,就发现我命里没那种福气,没有明眸可凝,也没‘香腮’可衬梅花,也没长‘纤手’‘慵整’衣衫,也没长‘小腰身’比白云,只好终日抚琴,借琴声怜惜自己。自从嫁给继成,他都很少看我一眼,我更断了‘眼波才动被人猜’的念头儿,只好‘独抱浓愁’。说了半天,今儿才明白,我都是照着书本活,可愈活愈不像,那些书都不是为我写的。”说完大笑,接着照镜子。莲英从没见过秀儿这么能说能笑,闭眼一想,糟了,衣服上曾薰过一种“笑香”,凡闻了那香的就忍不住要笑,无所顾忌,妈就是穿着这身衣裳怀上她的。
傍晚,继成回家,看到媳妇,吃了一惊,以为闹鬼了,再过去细看,一股香气钻脑仁子,马上觉得在云里雾里似的。
晚上上床睡觉,秀儿头发披散,肌肤放光,平时那大家闺秀的样儿全没了。继成后悔早没发现老婆原来是天仙,乐得合不上嘴,可每说一句话都忍不住大笑。秀儿也是一张嘴就笑得前仰后合。他俩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刚想琢磨马上又想笑。后来干脆不琢磨了。
秀儿说早知道笑是这么好,她这辈子就用不着读李清照了。两人撒开了笑成一团,滚在床上,边笑边把衣服脱光,秀儿故意叫着:“别伤了风雅!”心里却想起“花艳柳狂”、“神魂颠倒”那些字来。
深夜,继家宅院里传出豹子的喘息声。
一个月后,全大岛人都兴奋的传说:继家儿媳和婆婆都怀孕了!
十三、回山的故事
二十几年后的一个黄昏,莲英起床又倒下,想睁眼,却头昏得眼球儿一个劲儿往上翻。只好又闭上眼,模模糊糊地看见几个穿白衣的在她面前奔走,再细看,却是娇艳站在她面前。莲英忙要往起坐,被娇艳拦住。
娇艳:好姐姐,你我还有什么客套的?小妹前来看望,你尽可躺着跟我说话,我就坐在你床边儿上。
娇艳说完,坐在莲英床边儿上。
莲英:妹子,多年没见了,离岛之后日子过得可好么?
娇艳:自打那一夜跟姐姐分享了继合后,一别就是几十年,我当然还是孤魂一个,你们可是一大家子人了。
莲英:可不是。
娇艳:我一直在冥山下修行,人鬼不见。今儿个突然想你想得心跳,就特地跑来跟姐姐闲扯闲扯。姐姐你怎么瘦成这样儿了?
莲英:嗨,别提了。想当年咱俩还能为一个男人打一场呢,现在为谁我都打不起来了,风一吹我就能飘了。你说我这个生在大山顶上的人,嫁到小岛上来给继合生子持家,真没做差过。不过是有时在自家园子里舒展舒展,就被偷看的人传出谣言去,说我是豹子,弄得官府非要把我变成豹子游街问斩了不可。被他们逼极了,只好喝香囊道士给配的女贞汤。这汤喝得我一天到晚像木瓜似的,不想动只想睡。这么活着大家倒好像瞧着放心了,说我算正常人了。直到继成长大娶了媳妇,我才减了药量,可也晚了,尤其是这几年,好像气力都被谁给抽走了似的。
娇艳:姐姐你是被那汤给杀了真气了。那汤里有毒,进到你血里就毁你的真气,虽然你停了药,毒也早进到血里了。可他们觉得这么做是为你好呢,世上容不得奇女子呀。想想我这个俗女人还没怎么着呢也竟被活劈死了,真是做女人太冤。
莲英:妹妹别老提这些伤心事了。事到如今,咱们得往好里想。你早已是逍遥世外了,我也快回山了。说点儿怪事吧,你猜我是怎么怀上二儿子继天的?那天我叫秀儿穿了我奶奶的衣服换个样儿,结果那衣服上还留着早年间薰过的“笑香”味儿,人闻了那股香味儿就止不住撒欢儿。结果秀儿穿上那些衣服后就笑个没完,笑得人发毛。那夜小两口子笑了一夜。我因为白天翻弄旧衣服也跟着沾上了那香味儿,笑倒是没笑,可晚上上床后就觉得烧得慌,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可人老了,烧不了多长时间就睡了,梦见我跟继合又翻江倒海上了,比年轻时更欢实。正哼哼着,隐隐约约觉得我身上那人不是继合了,好像是个生人,吓得我想推开他又推不开,这回可犯了大忌了,我竟和一个生男人顺水推舟了!这梦逼真逼真的,当时我躲不开又醒不过来,一直弄得身上又黏又湿。我一辈子只嫁一夫,到老了却在梦里落个外遇。那夜我就怀上了继天,不知孩子是谁的。两个男人都是梦里做的,要是真的呢,他们就都是真的;要是假的呢,他们就都是假的。我横不能说这孩子不是真的吧?
娇艳:管他真假!都说继家将来出贵人,这孩子是不是神给你送来的贵人?他长得像谁?
莲英:他还是长得像继合,就是性格和谁都不像。是不是贵人倒难说,我就是老看着他不像个真人,老想起那个梦来,觉得他不过是借我的肚子来世上走一遭,不过谁不是呢?我和秀儿是同天怀孕,同年生子,生下叔侄俩,哪个是那个贵人?真是老天爷成心拿我们开心。继合一心想让后代出人头地,万一他们都是贵人不是更光宗耀祖么?就送他们一起去读书。结果两个孩子都读得好,成绩不分上下,只是性格特别的不同。儿子继天性子冷,不爱说话;孙子继书开性子热,谁的忙都帮。两个又好得像兄弟,继天一出鬼点子继书开就执行。两个都成了学生头儿,净在学校里闹事儿。继成一看挺担心,就送他们一起去内地读书,说是到了内地老师严,孩子们不仅管教好了还能读出能耐来。结果哪想到内地闹“旨义”,这两个孩子不知信了什么旨义,中学一毕业就全报考军校了。继合本来盼着儿孙读书立业,听说他们上军校气得几天不说话,马上想再培养下面那两个孙子,可家里供不了那么多秀才,那两个小孙子都没好好上成学。继成的老二叫书风,读了几天私塾就自己跑到内地学武功去了;小孙子叫书主,一直在家跟着我们,秀儿教给他琴棋书画,又跟继合学私塾。这孩子是个能成大事的料,心里平稳又解人意,又能骑善射。可惜家里把钱都花在那两个“贵人”身上了。娇艳:这么一大家子人,真够难拉扯的。
莲英:多亏大儿子继成没什么大才能,倒会做买卖。
娇艳:实惠是实在的。
莲英:我妈当年说的对,继合到底是汉人样儿,不能例外,所以他也劝我喝女贞汤,哪怕我喝了汤连跟他亲热的劲儿都没了。人说他不凡,可他太在乎凡人要的那种脸面,太在乎生“贵人”的事,哪儿有什么不凡之处?
娇艳:闹了半天,你们家子孙满堂文武双全都占了,还是有福气。比我这孤鬼强!张家的人都死绝了么?
莲英:张家有个孙子叫张更,跟继天、书开一般儿大,从小就跟他们一个学堂读书,又一起去内地中学,现在又一起报了军校。继天说张更想跟他们交朋友又想跟他们比高低,是另一派的学生头儿,跟他们较上劲了。
娇艳:这可糟了,看来张家跟继家真没完了。赶明儿再从军校出来闹起战争来,我看继合那一眼的罪过就更大了。
莲英:不为那一眼,也可能为了谁在街上绊了谁一跟头就能打起战争来呢。我们在寨子时常要跟别的寨子拼杀,细想起来都是为了什么呢?可能就是为了一块红薯!人要结仇,怎么都能结上。我老以为就是我们山寨人爱结仇,想不开,结果走到哪儿都一样,多大的学问都一样。不同的是,现在的人拼杀起来不用拳脚刀剑,干脆用枪用炮了,连真功夫都没有。
娇艳:你没把功夫给孩子们传点儿下去?
莲英:我那功夫是在深山里跟野兽学来的。所以人说我们是兽,也没错儿。练这功,需要耐性,得让那兽进到身子里来,才能得功,如今的人静不下心来,想的事太多,不容易得兽功,比如说我,从小跟豹子一起滚打,发功的时候常不知自己是人是豹,常常忘了我是人。兽性进了人身体,人就变成了兽。可兽哪儿想那么多事呢?要变成兽,想什么都得用兽脑子想,一招一势都从兽那儿变出来的,如今的孩子们那儿有那心思奇想?继天、书开将来用枪用炮了,书风觉得少林更有来头儿,书主也不过是翩翩少年。
娇艳:可惜,竟没有一个是豹子传人。
莲英:我可不希望他们像我,他们能好好读书就谢谢祖宗了。我是最无用的人。
娇艳:我倒一直羡慕姐姐,你是有真性情的人。
莲英:我还不是落个喝女贞汤?人活一世要平凡些才有大福,太出风头长久不了。我活了一辈子才明白,别活得太使劲儿。继合小时候召来猪龟还不消停了,现在还想让后代出什么“贵人”,太过头儿了,不定要惹出什么事来呢。将来我要是走了,你常来照看他一下吧。
娇艳:我来和你来有什么不同?死后再来走动也不难。
莲英:可我想先过海回趟家,看看我妈,然后就进京城。将来再投胎,要投成个读书人。
娇艳:你要不要和我去周游世界?还可以共享一个男人。
莲英:分男人的事我再也不干了。不过到底咱俩姐妹一场,等我走了,你来陪继合几年吧,免得他闷。我是不再回来了。
娇艳:你放心,到他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来帮他,到底我还跟他有那一眼之情。
莲英:了了这段情,你也该来内地,咱们还会再见。
娇艳:一言为定。
莲英想拉娇艳的手,往起一坐,扑了空,再看,眼前什么人都没有,再细看,却是她妈坐在面前,忍不住冲着妈大哭。
莲英是深冬时死的,岛上下了从未有过的大雪。
葬礼时,所有的继家儿孙都赶回来了。继合没请任何吹鼓乐手,他头一回没“合”着眼办事,坚决反对按习俗送丧,因为莲英是让习俗给害死的。为反习俗,他请来约翰,让约翰拿着圣经说谁都听不懂的话,作为对岛上习俗的反抗。继合反正不懂约翰的那个神,也不懂约翰念的经,对他来说约翰的那个神好在没多管过闲事。莲英活着时候被习俗闹得终日服毒,她死了如果还得听那些给世人都统一吹的俗调儿,灵魂定不安宁。再说,莲英那次见过约翰后,高兴了几天,直到香囊送来女贞汤。后来莲英说,她跟约翰说的是山里话,约翰肯定不懂,可她从来没见过一个能那么耐心听她说话的人,连继合也没那么耐心听她说过,所以莲英说约翰肯定是神。继合由此断出,听不懂对方的话,就容易被对方的话感动,也容易被自己能跟听不懂话的人说话而感动,可见听不懂的对话才是灵魂的对话,所以约翰最懂莲英;所以由他给莲英念那些没人懂的经文就最能安莲英的魂。继家就这么举行了个安静又不合规矩的葬礼,可几乎全大岛的人都来了。葬礼上没吹没打,没酒没肉,人们开头儿只听见约翰咕噜咕噜不住地说,看着雪花儿不住地飘,莲英墓碑上的字“继氏希撒玛莲英之墓”很快就盖满了雪,后来好不容易约翰停了人们才有了机会放声大哭。
往坟里洒土时,约翰把一个十字架放在棺材上,继合看了不解其意,又不好问,他觉着老婆不会喜欢那个十字架。但他从约翰这个举动上又悟出个道理来:看来约翰那个神也不是真的不爱管闲事,他之所以在岛上不生事,不过是因为他语言不通,要是他能说上话,鬼知道他能说出什么来。再说要是他真不爱管闲事,也不会大老远从海那边儿漂到这边儿来,还要往人家坟里放他的十字架。他所以请约翰念经,不过是为了莲英死后不用听日常听到的胡说,可并无意让莲英死后陪着个不认识的十字架睡觉。他想跳下坟去把那个十字架捡出来,可又觉得不雅。回家后一直挌硬。
葬礼的第二天深夜,有几个被官府收买的盗墓人去莲英墓地上把坟打开了,撬开棺材,大吃一惊,又忙盖上。
马上,岛上传出故事来:官家怕莲英是豹子,怕了几十年,她死后想偷尸验证,然后焚尸除后患。结果盗墓人什么都没找到,棺材里并没尸首。盗墓人只捡回来一个十字架。人们说:莲英死后得了耶稣的保护变成豹子飘洋过海回到山里去了。
第二部 文字拼贴 十四、教书先生的剪报
大``学"生:小..说 网
大岛人从内地运来的报纸上看到战争。战争不仅到处都是,还掺着很多复杂的意义。与上一人类不同的是,世上已无“党”或“党派”等词语,此类称谓均已被“堂”或“堂会”替代。各堂会所举行的宗旨也不再被称为“主义”,而被称为“旨义”。还没弄明白世界要往哪儿变,就在报纸上发现了大岛自己家的人,于是每天运来的过期报纸都抢购一空。有个新派的教书先生,很想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说明世界局事,但他在家想了几天,发现自己的逻辑思维不够,说不清到底战争的哲理,就把所有的报摘拼贴在一起,拿到课堂上,任凭学生
们自己去分析,并且要写心得。学生们一看功课,也眼界一新,第一段就是:
【路加福音】:
你们以为我来,是叫地上太平么?我告诉你们,不是,乃是叫人纷争……。
再接下去:
【沿海时事文集】:
皇帝没了,堂会多了,洋人逼着中国的几大堂会合作,各堂会上战场,对打起来。
【统一旨义沿海新闻】:
女人山一带的穷人有盼头儿了!军校毕业的继天、继书开带领的六十七军队撕了使命堂大旗,举着统一堂旗上了女人山开辟统一基地。
【统一沿海战地报告书】:
女人山一带到处传说“二继军”是神军,六十七军使女人山一代在几天内“统一”了个前所未有。穷农民们斗大户,分粮食,欢天喜地,吃喝完了唱大戏,过年一般。统一政府和全民统一军事委员会相继成立,保卫军整日操练,穷农民们整日喊口号,也做了主人。
【沿海早报】:
看张更的六十八军围剿“二继”的六十七军。张更与继天同乡、同一军校毕业,六十八与六十七军乃少壮派军人之争。女人山将有血战。
【大岛议事会公文】:
统一堂乃疯洋人所创,又是动物之说,与“新约”同出一辄。
【大岛议事会公文】:
普天之下皆战乱,不分好歹。
【沿海使命报】:
统一堂皆匪,统财统地。
【沿海统一国际报】:
使命堂实是叛徒,祸国殃民。
【沿海使命报】:
对统一匪徒应格杀勿论。
【沿海统一国际报】:
统一堂将世界引向光明。
【沿海战事亲谈】:
六十八军与六十七军战得壮观。
【大岛议事会公文】:
中国乃世界之中心,而今张继两家后代之争引起全中国关注,大岛将成中国中心,遂成为世界中心也。
【大岛议事会公文】:
当今统一邪说盛行,各君要严教下人,谨防匪盗。
【大岛士绅致大岛议事会公文】:
张继二军争雄天下,呈请官府出海奉劝二军,在外尽可打,但不得打回家中来。
大部分学生看完功课后都傻了,不知说什么好,只有两个学生交了卷儿。一个学生写:“我家穷得整天喝粥,舅舅家钱多得整天吃肉。爸爸妈妈老得和舅舅借钱,买米,供我上学。借多了,永远还不完。妈妈说我长大还得接着还,可爸爸说,等统一堂来了,把舅舅那种阔人都杀了就不用还钱了。这是爸爸对我讲的秘密,不能说。”另一个学生写:“世界上到底还有多少旨义?为什么哪句话说错了就要被另一个‘旨义’杀头?”
十五、讲故事人的拼贴
教书先生的拼贴教学法没成功,学生们说这么复杂的战争你不给讲解一下我们怎么知道是非?可这拼贴的方法教一个好编人长短、好讲故事的人给学去了,他把送信的人都买通了,拆了私信,把内容抄下来,再加上一些外人不详知的内部情报,放在一起拼贴,弄出一篇小故事,居然不用讲解就畅销,每篇手抄本能换一只鹅。后来他后悔没把原信件都扣了直接贴上,就更值钱,但过了数年后他又庆幸多亏没那么干,否则统一军肯定枪毙了他。
这拼贴出的故事是:
【大岛志】:
四月,春秋诗社愿为国效力,接纳伤兵,派出人选,过海与军队接头。
【大岛志】:
五月,伤兵到,来自六十七、六十八军双方。春秋诗社人才明白两军信仰不同,属于两堂。为了不扰军心,春秋诗社砌隔墙,将两军伤员用墙隔开。
【大岛志】:
六月,两军都有军医来,重伤员转轻,轻伤员爱唱歌。两军伤员相见互问好,隔墙对歌。
【六十七军小调儿】:
瑞雪飘飘是新年,从城里来了美貂蝉,黑头发剪成一把伞,京之姑娘把军参,实在是好看。暖风吹吹是新春,京之姑娘情意深,统一工作费尽神,可继天将军不动心,实在是伤人。太阳照照到春分,京之本是那新女性,咱书开才是那真英雄,英雄爱美人儿,大家都称心。小雨淅淅是清明,好男好女把口亲,你爱我来我爱你,恋爱自由是新人,全军都欢迎。
【继合给儿孙的信】:
尔曹沦为乱人,不进身,荡而嚣,大亡在望。
【秀子给儿子的信】:
若无风雅,亦有辱所生。母悲甚。
【继成给弟弟继天将军的信】:
因为你闹统一堂,我也读了不少译出的洋书。我的店里经销内地运来的报纸杂志,卖得不错。我这一生只知道草药能供人做药,却不知信仰比草药还刺激。哪儿来的那股劲儿呢?有种草药叫“菜草”,吃了它的人血速加快,身体变轻,自以为周身长翅,爱在人前打赌跟马赛跑。有人真赢了,传为佳话,大多数人都是跑着跑着心脏先衰了,可药劲还在,腿要跑,人却一头栽倒,喘作一团,闹不好一命呜乎。吃“菜草”的人都是不怕死的,敢拿自己的命当一天的儿戏耍,自称英雄。每次他们跑完还得吃七天补药把原气补回来。可我见到的统一堂人,才是真英雄,没吃任何兴奋药,比吃了药的还敢玩儿命。统一理想真有如此大的诱惑力么?能使人把全身心都忘了?这定是一种很刺激人的想法,定是真正的英雄主义精神。我常去春秋诗社找那些伤员闲谈,尤其是六十七军的统一堂伤员令我钦佩,他们几乎个个都说同样的理想,同样的人生哲理,没有一个面对死亡与创痛会害怕会呻吟,没有一个说到统一为己,全都说为人类这一件大事,全都认定人类是非靠他们不可,没有这个统一旨义,天下人就必定不会幸福。我问他们如何看神?一个年轻的军人说统一旨义与神学不可同论。神是麻醉人类思想的宗教邪说,而统一旨义才是信仰,信仰是拯救人类命运的。我发现“麻醉”二字不是统一堂人喜欢的字眼,而我一生都在给人制造“麻醉”药。我给六十七军伤员们配了止疼的麻醉草药,可他们尽量不用,好像很怕依赖了麻药他们的英雄主义就变成假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大英雄们聚在一起,他们不承认任何不信统一旨义的英雄,任何别的信仰都是“欺骗”是“麻醉”。你的堂如何把人都训练得这般整齐?与你的事业一比,我这个只会作“麻醉”草药的人真是不仅渺小还可恶了!
【春秋诗社志】:
八月,部分伤员们在春秋诗社养好伤后回前线。一过海,他们各回到所属部队,敌我分明,不再隔墙对歌了。
【两军伤员共编的小调儿】:
双方一交战,枪子不长眼,打死了为国尽忠,打不死回到大岛医院,春秋诗社好养伤,两军伤员又相见,堂会合作情绵绵。
十六、死人日记之一
七十年后,有个作家在旧货摊儿上买下来一本旧书。书上黏着土,像是从坟里面扒出来的。书里是手抄的故事,正是那讲故事人的拼贴。作家对“六十七军小调”中的“京之姑娘”发生兴趣,四处搜索京之的材料。一日有巫婆托梦引了作家去京之死魂居住的孤河上,正赶上京之死魂需要零钱,作家就从京之的死魂儿手里买下来她生前所有的日记。作家醒来,手中真多了日记,袋里真少了零钱,就学着那个拼贴故事人的样儿,从那日记中拣出些可能卖钱的段落,拼贴发表了——
【京之日记】:
今天去伯父家,见到一个年轻的学生,说是刚从城里回来度假的。他人长得高,西服合身,完全是城里人的派头儿。伯父说他父母就住在离我们村不远的张庄,他家是张庄里的大户,早听说过张家有大城市里上学的洋学生,原来就是他。
他叫汉生。昨天他邀我去镇上看戏,问我常读什么书,说要借给我几本好书。走在路上,他折了野花给我,说我比春天的风还新鲜,趁没人的时候亲了我的脸。
我们在相爱。但父亲不同意,他说我必须嫁给表哥。汉生的父母也反对,说汉生必须娶他表妹。
我们从家里逃出来了。汉生在城里有间小公寓,汉生有很多书,汉生有很多朋友,汉生的生活作派很潇洒,我们常去朋友家的沙龙。我爱汉生和我们的新生活。
汉生并不是太懂他读的书。他爱外国书里的那些女人,因为她们长金头发,但如果我们的朋友里有个浪漫女人,汉生就气得不得了。
也许我们这些乡下长大的人,怎么也变不了城里人。城里人呢,也变不成外国人。但大家都在试,不想当自己。可习惯也好像胎记一样,改不了。也许汉生该娶他表妹,我呢?这些天学着作新诗,作不好,汉生不鼓励,也拼命说写得差。
被汉生反对作新诗,我反倒真作起诗来,还去诗人的沙龙。今天遇到一个从马来西亚回来的诗人,他的气质真是妙极了,连香烟在他手中都好像有语言。他叫雨莱,自称是上一人类时那个雪莱的后代。
【雨莱的诗】:
她像朵玫瑰,为了节奏而开放,一滴明亮的雨露,洒在我的眼帘上。京之,我在暗中叫你的名字,听见了吗?
我在梦中等待,无望的长夜,一个流星划过,又割碎了我的孤独。你的手就是流星。
明天我就死去,明天我就枯萎,明天我就倒塌,明天我就燃烧。只有你的生命能换来我的生命。
【京之日记】:
雨莱是不是在向我求爱?他每天都给我献一首诗,每一首更热情。如果我没理解错,他是爱我的。但为什么我每次找他交谈,他都抱着个酒瓶子把脸藏到后面去?
我跟汉生闹翻了,原因是雨莱那些诗。尽管我没让雨莱那样写,可汉生说我是荡妇。他说我或是从此不许再写诗,或是滚出去。我就滚了,不是因为我爱诗,我爱自由。
我们都爱读上一人类留下的书《娜拉出走》,也爱学娜拉出走,可走出来后怎么办?没人说。雨莱在和我同居的当天晚上就喝个大醉。他根本用不着我的生命,他还没燃烧就枯萎了。
雨莱再没给我写过一首诗。因为我睡在他身边了。他只能摹仿浪漫,到了真实中,他不过是租界里长大的一个白日梦想者。我看他把马来西亚的太阳白白浪费了。
我从一张地下报纸上看到女人山统一基地的传奇:两个年轻的六十七军将领变成了统一匪徒,把六十七军变成了统一军队伍,在女人山打败了无数次使命堂的围剿,把女人山变成了统一基地,干统一去。我想起上一人类时那个莱蒙托夫说的:“在他之下是天蓝色发亮的小河,在他之上是太阳的金色乳房,但他是个叛逆者,邀请风暴之人,仿佛在风暴中才可安息。”
十七、死人日记之二
【京之日记】:
我这个乡下小地主的女儿,变成了统一军人,真是意想不到。走在军营里,战士们都爱看我。女兵也不就是我一个,可她们说我,一看就是大城市里来的洋学生,说我把军装也穿成了时装,腰身苗条。我哪里是大城市的洋学生?正相反。可我好像比汉生还变得更像大城市来的人了。是不是因为我是女人,接受外界事物快?没有那么多固定的想法?啊,我爱这个
军队,气息和大城市里的沙龙太不一样了。这种生活才是真实的。看那个将领继天先生(在这里他们都用了一种充满理想的称呼:同仁。无论男女都一样,一个统一的尊称)多么英俊威风!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简直是上一人类中普希金、雪莱、罗亭的总化身,又比他们更真实,更勇敢,更诗意。因为他是在用他的生命写诗。
继天同仁说起统一道理来像念诗似的有魅力,听了他演讲的人没有一个会怀疑统一不成功的。能想像,如果他是诗人,有多少女人会为他疯狂。我已经为他疯狂了。可他却是那么一个冷淡的人。昨天我给他当文书,为他工作了一天,他除了分配我工作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那么不好看么?那么不招他喜欢么?一天工作下来,我想哭。自从离开家,还从来没有这么被一个男人冷淡过!
为继天同仁工作的这些日子,真让人情绪低落,完全失去了当女人的感觉,就是像一个事业的工具。是不是我的虚荣心太强?工农姐妹们会不会有我这些杂念?要是同仁们看到我这些日记会怎么想我?他们已经在议论我了,有人看得出来我爱继天同仁但他并不爱我。因为他每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都慌得不知怎么动作好,又想让他注意到我。我拼命为他做好工作,我为他打扮。(也没什么好打扮的,就这么一身军装。不过是在衬衣上下功夫,不过这全没用。)听说他在军校时就是个绝对的理想主义者。他好读书、好争论、好战、好发动民众,就是不好女色!(按理说这真是我父亲理想中的女婿,可他如果不近女色就无法成任何人的女婿。)他如果长得像杀人犯,我也不会给他找麻烦了,问题是他长得太像诗人!我没法专心干事业!今天军队里的二号领导继书开同仁回来了。他前一阵领着一些队伍在周围闹运动,所以我们从来没见过。继天同仁介绍我给他,说我是个出色的文书。我一见他先是吓了一跳,因为他长得太不像继天同仁。他个子小,皮肤黑,瘦脸,高颧骨,鹰勾鼻,眼睛刺人,除了像军人武士什么都不像。可他一开口说话就热情得让人放松。他对我像见到老朋友似的,又端茶又倒水,不像领导。他问我的生活情况,有什么困难,喜欢吃什么,是不是爱体育。他说他做一手好菜,哪天要做给我吃。他不像威振四方的领袖,像个兄长,和他说话很舒服。
我愈来愈爱和继书开“武士”聊天儿,和他在一起真轻松,完全没有我见到继天同仁的那种紧张。也许是因为我并没有爱上他,不用故意让他注意我。有时我们不忙,还一块儿做吃的。我们做了吃的也邀别的同仁一起吃,大家像兄弟姐妹般相处。书开对谁都非常友好,所以我也并不觉得他对我特殊。今天,他说:“唉呀,京之同仁,我发现你的胳膊比我的胳膊长。”于是我们俩就比谁的胳膊长。比下来,还是他的长。因为他个子小,就老爱和人比长短。真是可爱。可有人说,在战场上,他杀起人来,比谁都凶。他的眼睛在杀人的时候,就像一只狼。有时在近战时,他什么武器都不用,光用他的拳脚胳膊,就能把对方三两下打死,像传说中人物。
近来无战事,部队除了操练学习,就是帮地方整顿。我和书开同仁也在一起的时间挺多。差不多天天见他。我们也愈聊愈多,从统一的大好形势聊到未来,还聊他过去的生活,他在大岛的家。我才知道他们继家是个多么传奇式的家庭。从他那儿,我也愈来愈多的知道继天同仁。很怪,当我愈多的知道他们两人时,我对继天同仁的那种男女之情反而淡下来,替之而来的是一种崇敬之情。虽然继天同仁还是不太看我!
今天我和书开同仁去地方政府开会,回来的路上我们又聊起各自的过去,他突然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说,没有。他没说话。后来我们坐在土路边歇脚,我坐在他身边,突然发现他的肩膀非常之宽,怎么从前就没发现过呢?我觉得他的肩膀能包容下很多生命,包括我的。一下,我忍不住跟他坐得近了些。我多想靠在那个肩头上歇歇,这是种什么感情呢?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任何浪漫动人的话。
自从那天那种神奇的感情降临,我和书开同仁的关系好像有点儿变了。我们仍在一起说笑,却互相有点儿紧张。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关系。我们本来是朋友,我本来爱的是继天同仁。也许是我习惯了有都市书生气的男人,继天虽说是军人领袖,但他的举止充满了矛盾;他演讲时热情如火而他平时却冷若冰霜,他敏感又果断,慈悲又冷酷,都使他有种浪漫的、诗意的神秘感。我一直以为他这种人正是我要的男人。可他并不爱任何女人,他活得像个布道者,或者说像个哲学的圣徒。可书开同仁就不一样了,他身上一点儿文静气都没有,虽然他作一手好诗,可那诗体如今读起来又太旧式,更显得他不浪漫。他不是手脚不停的热心帮人忙,就是英勇的在战场上杀敌。一个武夫。静下来时,也还是像一头暂时歇下来的野兽。有时我们什么都不说,坐在黄昏的阳光下,他那双冷酷又有穿透力的眼睛注视前方。这时候他那紧闭的厚厚双唇、锁住的短短秃眉、高挺的鹰勾鼻子,都在夕阳下显得英武动人。我能把他看得那么仔细,可又绝没想过我们能有什么更近的关系,除了那天想在他的肩头儿上歇歇之外。每次想起他,只觉4得特别亲近。我能和继天同仁那么亲近的说话吗?我能妄想在继天同仁的肩头上歇歇吗?我能跟继天同仁肆无忌惮的开玩笑吗?不可能。继天同仁只能是书里的人,只能仰头看着,他其实不像一个真人。而书开同志是活生生的,他才是在燃烧着的人。
终于,我和书开同仁又有个机会单独在一起。我这回大胆地问了他一个从来没敢问的问题:“你有女朋友吗?”他一下脸红到脖子,我发现他有一双小耳朵。他说:“我家里给我包办了,还没娶过来。”这个回答可是我没想到的!简直是太不浪漫了,而且很乡下气!一下让我觉得有回到乡下父母家里之感。我竟喊起来:“你就让他们这么干吗?你就不能主宰你自己的命运?你难道没听说过恋爱自由吗?你能指挥这么大一个军队难道就不能指挥你自己的生活?你是新旨义者吗?你是统一旨义者吗?你是地球旨义者吗?”这通指责,好像一下把他打懵了,又好像使我们的关系突然更明朗亲近。他突然问我:“如果我要我愿要的女人,她敢跟我吗?我这种人是脑袋别在裤腰上活的,说什么时候玩儿完就什么时候玩儿完。”我知道他指的是谁,一阵激动,没想就说:“她会跟着你。因为她要找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英雄,一个无私地为事业献身的人,一个有崇高理想的人,一个不软弱怯懦的人,一个坚强的人,一个愿在暴风雨中安息的叛逆者,一个用行动写诗的人。”他问:“我不是那个人吧?”我说:“你是。”然后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两人沉默。他突然向我伸出手来:“同仁,你愿接受我的爱情吗?”我的头像一团火,手冰凉,这是不是我终生等待的时刻?我说:“你是我要的那个英雄。我愿作你的朱丽叶特。”他问:“谁是朱丽叶特?”在那个浪漫的时刻,我真不愿解释谁是朱丽叶特。这就是我的英雄,他的浪漫和我的浪漫不是在一个轨道上。我应该说我是花木兰,但我不是。我们紧紧地握着手,好像无言的发誓:我们互相属于对方,属于统一旨义。
我和书开的事就停在那次握手之后,好长时间没有什么大进展。因为战争又来了,书开和继天都上了前线。直到仗打完——我们打了胜仗——书开才来找我单独谈,说有人到他家乡给我们造谣说我们有不正当的关系,有人编了黄色小调骂我,说他家里听说我们的关系后很生气,他爷爷他妈都来信训斥他。他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为了自由我早就离家出走,又最后来这儿参加统一,早把生死度之于外,还在乎什么别人的谣言?只是不想连累他与家人的关系。他说他更下了决心要跟我在一起,他说他想跟我结婚。结婚!这个词闪在我脑子里又沉重又庄严,尤其是跟他这么个叱咤风云的人物结婚,我只觉得神圣!同时,又想,我们可真是两个保守制度下的男女,自从订下关系,除了握手,什么都没干过,现在就要结婚了!我还不知道和他接吻是怎么回事,在床上是怎么回事,什么都不知道,就要结婚了!这是不是就是统一堂人的爱情?还是宗教式爱情?两个多不同的观念,却有这种一致之处!我就要和这个大英雄结婚了,他不像我的浪漫情人,倒更像我的兄长。我跟他从没有那种小说里写的昏头昏脑的恋情——那种恋情多让人陶醉!可我好像从来没有过——可我将是他的妻子了。回忆过去,我曾与汉生爱得像一阵轻风,那么不实在,轻飘飘,谁都不知道对方就搬到了一起住,因为我们是新型的现代人,我是新的女性。当时爱汉生也更多是为他那新生活方式及不同风度所吸引。后来才发现他不过是抄了城市现代人的样子来活着,他脑子里还是一个乡下少爷。我与雨莱更是纸上的爱情,他不过是在寻找诗的模特时见到我,哪里是爱我这个人。现在我与书开虽然有不同的经历,有不同表达感情的方式,但我们有过最多的工作接触,思想交流。我们的关系最初并不是在男女的基础上,而始于事业友情,不是更好吗?他除了不会耍城里书生那些小把戏来勾引女人外,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男子汉吗?哎呀,我好像又糊涂了,如果你只是崇拜一个人,只是他的朋友,只因为他合乎你的理想,但并不曾为他疯狂过,你是不是应该当他的妻子呢?
昨天,我和书开结婚了。是继天主持的婚礼。他虽然是那么冷漠的一个人,在婚礼上却非常庄严,比我还庄严。我为他的严肃感动。他一定也是个非常有感情的人,至少他非常爱书开,他对书开像对弟弟,不像是对侄子。他好像很舍不得把书开交给我。
晚上,我想在上床前跟书开说点儿浪漫的故事,否则直接脱衣上床,有点儿尴尬。我对他说起娜拉、海涅、普希金,希望这些上一人类的浪漫文学能把我俩带进一种气氛,想让书开温柔地吻我——到现在他还没吻过我!想听到他说些动听的话,比如:我爱你;比如:你是我的灵魂。他从来没说过这些话。我从挎包里拿出从前用手抄的诗集,挑着念。这些都是我从各种诗集里挑出来的最动人的句子。我一气念完五首,等他的反应,他看着我,半天没反应,然后突然把我的手拉过去,一直把我拉到他怀里,让我坐到他腿上,念道:“玉人鬓金钗溜,整顿纤纤呈素手,沉醉东风汗漫游。”我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说:“我可不是闺秀佳人,你用错文章了。”他说:“你是什么?”我说:“我是自由女神。”他一下把我搂住,红着脸说:“让我亲亲你吧。”我把脸凑过去,他先亲了我的脸,然后慢慢把嘴巴往我的嘴巴那儿挪,好像很不好意思。我这回倒先主动,把嘴巴往他嘴巴上一靠。我们就接吻了。他好像不会接吻,吻了一会儿,停下来问:“不知从古到今是不是都这么亲嘴儿?”天啊,问得真煞风景。我赶紧说:“这叫接吻,不叫亲嘴儿。”他又问:“接吻和亲嘴儿有什么不同?不是都把嘴贴在一处?”我说:“亲嘴儿是最原始的肉体需要,接吻是灵与肉的需要,不一样。”然后我们又接吻,这回他放松点儿了,在吻我时,嘴慢慢张开包住我的嘴巴。我刚要更进一步吮吸他,他就又停下来问:“这不是一样吗?都是亲嘴儿。”我只好说:“一样一样。”他笑起来,落出白白的尖牙。突然他像野兽似的咬住我的唇,我被他弄疼了,可又被他激起兽态。他咬我的嘴唇和舌头,咬我的脖子,他脱光了我的衣服——根本没看我为他穿的内衣!他在我全身都印上了他的牙印儿。噢,我爱他,他像一只兽似的占有我,他的强壮宽阔的胸膛压在我的脸上,他在我身体里蠕动,他喘息,他和我战争,他向我显示力量。噢,我要他。
真怪,他睡着的时候,我仍是热血沸腾,还想再让他征服我。我想让这个战场上的英雄一次一次的征服我,永不要停。我想永远当他身子下的败将。
十八、文献摘录
看了作家前两篇《京之日记》的现代读者,都说没意思。大家说,谁知道继书开是谁?京之是谁?那种恋爱既不性感又酸溜溜。当年大岛贴故事的人是卖给大岛人的,大岛人知道说的是谁,如今你这个作家卖给我们这种关于无名之辈的酸故事,真是荒唐。也不想一想世界发展之快,眼看又要到一个世纪未了,哪还有人那么说话做事的?说得作家毛了,想拼贴出个一鸣惊人之作,于是带着民工跑到十八陵,挖出一批统一堂的秘密文献,也贴出来卖了——
【国际统一性报】:
中国女人山统一基地分泌着诱人的气息。这气息传到了遥远的大城市,年轻的志士们闻风追随而来,统六十七军在发育、壮大、勃起。
【中统沿海堂会给女人山基地发的文件】:
出于对统六十七军的信任,特送上老弱病残精英领导同仁数名,他们都是从总堂会转移来的统一珍宝,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
【春秋诗社志】:
接受若干名“统一病残精英同仁”。尊统六十七军嘱要好生养调。据悉同仁们来自最高统一堂会。我春秋诗社,自战事来成为最佳医院,无战争,无饥饿,可谈统一旨义、议使命旨义、读庄周孔孟、学新旨义学,乃世界一景。各堂同仁定可在此长命百岁。
【中统沿海堂会文件】:
出于对统六十七军的关怀,特送上堂会代言人一个,名柯心。柯心同仁是总堂会任命的统六十七军堂会代言人。有了柯心同仁的领导,统六十七军将永远沿着总堂会的正确领导路线走。
【柯心给总堂会的报告】:
继天与继书开同仁有另立总堂的野心。证据如下:一,有些农民把六十七军称为“二继军”,以为“二继”就是救星,而不是统一。可见六十七军不教育农民记住最高堂会领导人的名字。目无总堂。二,军中有大多脸皮白嫩的学生兵,太多读书人,太多见解,不好领导,阵线不清。三,军队充满不统一的友爱团结,互相揭发不够,有不统一的虚伪作风。
【柯心对统六十七军作的报告】:
全军听堂指挥,代言人才是最高领导,军队领导是在代言人之下。堂会派我来这里当领导,我就是堂。农民们如果再叫六十七军是“二继军”,就要挨板子。谁叫就是分裂堂。军中要只依靠农民士兵,凡读过书的都可能是特务。军中将士要互相监视。全体将士要只为了堂会代言人而欢呼。继天、继书开任命为正副军长,军长服从堂会代言人的。
【胡子来档案】:
胡子来,原籍:大岛。出身:贫雇农。简历:曾在使命堂六十八军当兵,后为统一堂六十七军俘虏,加入统六十七军。刚加入堂会。
【柯心发的任命状】:
任命胡子来同仁为新建卫队队长。
【柯心给总堂会的报告】:
据胡子来同仁报告说,在大岛那边有个伤病员医院,虽然胡同仁没去过,但听说是个“好地方”,我说那肯定是个消磨统一意志的地方,胡同仁也说当然,所有去养伤回来的人回来后都长得像不统一者。继天肯定是要在大岛培养敌人。为了统一我们去捣了这个不统一者的安乐窝。
我带卫队过海上岛,进春秋诗社。一进门见到几个自称是总堂会送来的人正在与诗社成员侃谈古诗!想起当年在城市里搞统一时,也有不统一文人分子在内骚扰统一,腐蚀人心。实在可恶!可见继天等人的反统一意识,是让敌人来腐蚀我堂干部。建议逮捕继天、继书开等反贼,立即执行。
【春秋诗社志】:
有军队来春秋诗社。军人穿六十七军军装,但杀死六十七军送来的“统一精英病残同志”数名。后又杀死六十七军伤员,捆了老香囊道士与约翰,投进蓝山“十八层地狱”。
【大岛岛志】:
六十七军将领们继天、继书开等被六十七军押到大岛上,投入“十八层地狱”,不知为何。【柯心对统六十七军作的报告】:
这次清理敌人后方,逮捕继天、继书开等人,全凭胡子来同仁的功劳。他如不报告,我不会知道大岛这个反统一老巢。没有他的报告,不会知道大岛上还有反统一道人和反统一传教士,不会知道有个大监狱。总堂会现任命我为统六十七军的堂会代言人兼军长,我特任命胡子来同仁为前线总指挥。
【沿海时事文集】:
英勇的六十八军在张更将军的领导下向六十七军统匪发起出奇不意的进功,气势凶猛。六十七军毫无准备,正在开军内“整顿”大会。战役开始后,六十七军迅速失控,反攻队形杂乱,瞬间被六十八军击溃。
【沿海战事杂谈】:
女人山这场战役中六十七军完全没有“二继”军风。可见闹统一旨义使战技逐渐疏忽。
【沿海早报】:
六十八军大获胜。张更将军到底有职业军人气派,他坦直地说统军方面没有指挥。他说与“二继”作战多年,这次战役不是“二继”风格。
【柯心给总堂的报告】:
统六十七军打了败仗,是因为胡子来曾当过使命堂,是使命堂派进来的特务。他利用了我这个外人来杀那几个堂会送来的干部,抓继天等同仁,又趁军队无领导时暗通使命堂六十八军来攻击,目的是消灭统一军。
面对我的揭发,胡无地自容,跳崖自杀。
【柯心给老婆的信】:
亲爱的慧敏同仁:别担心我的安全,我现在在省城,又回到总堂会的怀抱了。这次在地方上与敌人的斗争使我更成熟了。你从娘家回来时,别忘了多带点儿绿豆面回来。
十九、天堂的杰作
作家的拼贴还是没引起现代读者的多大反应,倒引来一封从天堂上来的信,是死去的传教士约翰写的。他说在天堂里没事干,别的教士对他在大岛的经历又不以为然,认为大岛连个国家都不是,不会出什么能人。约翰受冷落之余,常想写点儿什么出来,那天偶尔看到作家的拼贴,得知大岛又快变时髦了,就也贴出一篇来,还名为《新约统一神鬼录》,以阐述多元化信仰及耶稣永恒的预言。
*我若靠着神的灵赶鬼,这就是神的国临到你们了。(but if i expel demons through the sprit of god,then the kingdom of god has overtaken you. matthew12)
海上有岛,称之大岛。岛上有继、张二家,常年为敌。
药师继成,继合之子。不食五谷,只嚼百草,尽知百草平毒寒温之性,味其所主。
将军继天,继合之子。相传常化为白蛇,刀枪不入,常随风雨上下,游于大陆大岛之间,杀富济贫。
将军继书开,继成之子。弹打生七彩光。
武士继书风,继成之子。力大无穷,行走如飞,传说常有二兽相伴。
骑士继书主,好骑善射。与紫光同行,常人走不及。
将军张更,张举人之直系后代。执着好战,传略不详。
继天率统一堂六十七军,张更率使命堂六十八军。
两军频战在女人山一带。
六十七军扶贫,六十八军济富。
*这都是阵痛的开始。(all these are but the early pains of childbirth.matthew 24)
一日来了柯心,大陆鸟县人士,统一堂派往六十七军之代言人。
柯家虽有一同仁刁妇为妻,仍爱在外摘花。
去女人山路上,柯过村舍留宿,见一少女颈挂金坠,招手微笑,就约来一同留宿。
第二天,不见少女,只见门口有猪圈,猪个个颈挂金坠。
柯心想在六十七军自称统帅,但将士只听继天言,柯心要杀继天。
柯借清堂之名将六十七军将领皆捕。
继天、继书开等被六十七军卫队押解过海,投大岛“十八层地狱”。
张更进攻六十七军。
柯心无能领兵,六十七军败,柯心逃之夭夭。
几日后,继天等人被六十七军卫队释放。
人们发现狱中有活着的传教士约翰与死了的香囊道士,皆抬放出。
卫队告之继天,六十七军败散。
人问继天:“你被统一堂所擒,军队溃散,仍相信统一堂么?”继天说,“我永远相信统一。”
*不可试探你的神。(you shall not test the lord your god.matthew 4)
继天说:“惟有本堂能救人类,如本堂需要我命来换胜利,我随时献出。”
*凡为我和福音丧掉生命的,必救了生命。(but whoever loses his life on behalf of me and the gospel will save it.mark 8)
众人问统一堂之意义,继天说:“为人类平等幸福而战,不怕为民众牺牲。”
继天带众穷人到他父亲家里,打开父之粮仓说:“你们分了它,吃了它,这粮食是受苦人种,该叫受苦人吃饱。这家的粮食能吃拿,那些地主、豪绅家的粮食,更能吃拿。他们要是不给,你们就结成队伍强迫他分。”
贫穷农民、渔民从四方赶来,大岛城几乎要踏平。
有枪的富人要动武力,穷人喊声:“拼!”冲上去夺抢,富人吓得乱跑。
穷人又冲粮仓,霎那间,富人的粮仓就搬个精光。
大岛的穷人随着船队驾浪过海,大陆的穷人滚在沙尘中到了女人山;四面八方的穷人都来跟着统一军分大户。
继天说:“生命只一次,必须燃烧,大众的生命都燃烧起来可以照亮世界。”
*人点灯:……放在灯枱上,就照亮一家人。(neither do they light a lamp and place it under a grain measure,but on a stand;then it shines for everyone in the house.matthew 5)
统一堂人到处说,统一堂使穷人见到光明,学生见到理想,士绅见到真理,弱者受到保护。
*那坐在黑暗里的百姓,看见了大光。(the people who sat in darkness saw a great lightand on those who dwelt in the land of shadow of death a light has dawned.matthew 5)
继天说:“为了这个真理,我们要克服种种困难,被坐牢,被杀头,惟有坚持到底,才能胜利。”
*你们要为我的名,被众人恨恶,惟有忍耐到底,必然得救。(and you shall be hated by everyone account of my name,but he who perseveres to the end shall be saved.matthew 11)
一瞎老者摸继天衣襟,哭诉困苦。
一弱女子逃离恶毒婆家,请继申冤。
继天说:“从此有统一农民协会给你们撑腰。”
*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ask and it will be given you;seek and you will find; knock and it will be opened to you.mattew 7)
统一改革在大岛上开始了。
富绅们都不高兴。
有的农民打了反抗的富豪。
*那时,必有人跌倒,也要彼此陷害,彼此恨恶。(many then will fall away and will betray one another and hate one anothe.matthew 24)
张更的使命六十八军声称进军女人山,继天和统一军离开大岛;张更却派一特工队摸上岛,夜里杀了闹统一的农民。
继宅着了大火,继合带着家人到山中避难。
一夜里,一队武士摸进张更特工队住宅,割掉了所有人的头。
率队的武士是继书开之弟继书风。
张更下令六十八军向女人山统一基地的六十七军发起进攻,很多穷苦农民参加了六十七军。农民打起仗来不顾性命,拿手榴弹当砖头扔,扔之不爆,更使六十八军畏之有诈;拿枪当棒砍,六十八军以为有巫术。遂撤退。
六十七军又回岛上。
继天见到哭泣的农民,说:“对敌人,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把他拦腰斩断与虚伪者放在一起……(and will scourge him till his flesh is cut and will put him with the hypocrites;……matthew 24)
农民们遂又开始在统一军领导下的运动。
斗争在大岛上更激烈。
驻春秋诗社的使命堂六十八军伤病员全都逃离大岛。
张更家眷全部出逃。农民们抄了他的家,分了他的财产。
*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for whoever elevates himself shall be humbled,and whoever humbles himself shall be elevated.matthew 23)
*看哪!你们的家成为荒场,留给你们。(see your house is left forsaken.matthew 23)
众多农民、学生者入六十七军。
继书开之幼弟继书主帅骑兵队入军,骑队由十八位吹奏乐手领先。
那十八位常骑马游浮于海上,乐声起,鱼龙舞。
骑手个个面如桃花,头顶青云,马踏遥光。
传说,十八位吹奏骑手皆通神术。
见穷人,寻谷粒就地种之,谷俄而蔓延,谷粒丰满;或持一坛酒供百人喝,百人醉,酒仍满;或取一铜盘,钓鱼一筐,送与贫妇;见敌追兵,即化为群鹿。
传奇事种种,不胜数。
大岛成立统一政府,代替旧官府。
六十七军壮大,大岛是后方。
六十七军向陆地进军,扩大统一地盘。
张更再次围剿六十七军。
六十八军进山,先头部队只见山中有十八位骑手正逃窜,遂追至高山上,欲捕之,确见无人,只见紫光,跟光而去,人马皆失,化为焰尘。
六十八军丢头阵,大部队于山谷徘徊,忽听天上地下一片吹奏乐声,塌陷一般,六十七军灌顶而来。
六十八军败去。张更不服,集更多使命堂军人,六十八军装甲齐备,声势浩大,滚滚逼向六十七军。
继天身临前线,观全战,从容指挥;只见六十八军队正形规,分寸不乱。
继书开率人攻打敌军队头,刚开阵,敌军队头散开,亮出大炮机枪,书开退去;继书主随即带骑兵攻打敌军队左,将冲又退,队左以为得势,调兵攻之;书主立马上,扬鞭,骑兵转了个旋风,将六十八军左部转出个口子;六十八军只是不散队形,书主又突然向敌军队后冲之,六十八军队形随之牵移,队右同来围攻书主马队;书风雷电般带武士们在敌军队后劈炸;趁势,书开带大部队扑向六十八军队头横杀肉搏。
一时战场分不清敌我,机枪大炮无用。
又有十八位骑兵神枪飞马,专射六十八军枪炮手。
六十八军副军长被书风活捉,张更伤原气,收败兵。
六十七军大胜。
柯心却又返回。
一日与继天同行,柯以枪于继天身后射之。
柯又借清堂之名,再捕六十七军将领。
十八位吹奏骑手,每见他即笑,说“首长身上有猪粪气,腥臭不可耐。”劝之沐浴。
柯心大怒,捕杀之,尸首皆扔于野外。
顿时大雨总之,溪涧盈溢,阴云覆盖尸首。
数日后,天中有乐声,连响十八日,大岛家家奉祭。
再日后,柯心与军队同行,见十八位骑手在路上挥手嗤笑,问从者,皆无见者。
柯心杀继天,弹发后不见尸身所在,只听雷鸣海啸。
后每日独坐,仿佛继天在左右。
一日引镜自望,见继天在镜中,顾而见之,如此再三。
扑镜大叫,阴茎撕裂,五脏瘀结,久后成癌,从此不敢独处,酷爱发动清堂运动。
*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and a mans enemies will be those who belong to his own household.matthew 11)
传教士约翰死,死前闻上天之声降之大岛。
*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间,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便将荣耀归给你们在天上的父。(similarly let your light shine among the people.so that they oberve your good worksand give glory to your heavenly father.matthew 5)
二十、绝密档案
《新约统一神鬼录》居然得到美国学者的好评,说这耶稣与统一堂员的重唱耳目一新。因为不知约翰本人在哪儿,就更透着神的意旨。学者们为此不停地召开国际学术讨论会,想弄清楚基督与统一旨义的关系。作家对约翰的暴发很不服气,觉得一个洋人怎么有资格用大岛历史出风头?一咬牙,把刚花了大价钱从地狱里买来的一篇绝密文件也给抛出来发表了。
【统一堂沿海委员会清理整顿统一六十七军异己分子的审讯记录】:
时间:狗申年。
地点:大岛监狱,又名“十八层地狱”。
犯人:莫姑娘,女。
审判员:柯心,男。
陪审员:袭慧敏(柯心之妻),女。
记录员:锋子,男。
柯:你叫什么名字?
莫:莫姑娘。
柯:名字?莫:莫姑娘。
柯: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名字!你有名字吗?
莫:莫姑娘。我从小就叫莫姑娘,爹妈从没给起过个屌名字!
袭:你说话怎么这么没教养?
莫:没上过学吗。屌字不识。哪儿像你们读书的娘们儿会撇腔儿。
柯:不许对袭同仁无礼!你知道为什么坐牢吧?你知道今天为什么审你吧?
莫:知道。我嫁给了胡子来这狗日的,胡子来被你给逼死了,你跑回到你领导那儿,又骗了一个官儿当,又回来要再把统六十七军弄垮,这回你把继天将军都给杀了,把统军里的好人都抓到这儿来过刑,我也算有脸,也当好人给抓到这儿来了。按理说,我该是坐在你们那堆儿当审判员吧,得亏胡子来死了,要不我还得跟着他造孽。他这么一死,我倒成了好人了。这两天能跟继书开他媳妇关一块儿,你说你们多抬举我?照理说,胡子来是跟你们共事的,我要是今儿揭发出来他都为你们干过什么……
柯:住嘴!没人会相信你这个疯女人说的话!你连字都不识一个,统一道理完全不懂,你怎么懂得统一旨义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懂得信仰斗争的复杂性?
袭:今天审讯你,主要是让你交代胡子来的反统一历史,你跟胡子来是怎么认识的?他的反统一言论有什么?他跟使命六十八军的关系?他跟张更使命堂的关系?他是怎么里通张更军队使我军在出奇不意的状况下受袭,从而溃败?他是不是要成心破坏堂会在统六十七军的领导?成心破坏柯心同仁的威信?
莫:我什么都想说给你们听,这辈子从来没人听我说过长话呢。
柯:说吧,老实交代。
莫:我家是海边打渔的,一家子住在渔船上。胡子来是从我们这儿跑过海到大岛上去当雇工的,后来打起仗起来了,子来又跑过海来当兵,他说甭管是当什么兵都能攒钱,还能升官儿,比当雇工强。结果他在使命堂六十八军那儿还没攒下什么钱,就让统一堂六十七军给俘虏了,又马上投诚,参加了统一,心想说不定当这种兵能攒钱吧,我遇见他那会儿,他是统一堂成员了。那天他在海边儿蹓跶,看见我,就把我叫到他那儿去,说要给我上统一课。我就跟他钻进了小树林子,他见四下没人,要扒我裤子。往下你们还想听吗?
袭:听,你得仔细交代。
莫:我那会儿是黄花闺女,哪儿干呀?我要叫唤,他捂我嘴,说他要娶我做老婆。我说你去跟我爹妈说去,可不能这么欺负我。他说你让我先摸摸我再去找你爹妈。我心想让他摸摸也不碍事,就让他摸了。可他哪儿是光摸呀?他那手底下也快,趁我不防备,就把他那家伙捅进去了。你说说,统一军还强奸。你们还听吗?
柯:那不叫强奸,你要是不让他摸,你要是反抗,他怎么能强奸你?你那叫通奸。你和他通过奸,是一罪。
莫:我反正是罪过大了。光通奸还落不上到这儿受审呢。我就不该和他结那个屌婚,结了婚,反而不是人了。我爹妈都看不上他,不让我嫁,可我想,我都是他的人了,别人谁还会要我?我就哭天抹泪地要嫁,爹妈还以为我们俩是真好,就让我嫁了。我当时是不懂统一,不知道还有自由恋爱自由婚姻那一说,以为我成了破货了,就没别人要了。这几天,跟京之同牢,才学着了,闹了半天,如今这世界,有爱情自由,尤其是咱们统一堂,想跟谁好就跟谁好,谁在乎什么破瓜不破瓜呢?我就因为觉悟不高才成了胡子来的老婆,不自觉的成了反统一家属。自作自受。不过再想想,京之可是有文化呀?书开又是人尖子,他们是自由恋爱,也没落着好呀?还不是进了自己人的监狱,跟我一个下场?
柯:别臭美了,说胡子来在家的反统一言行!
莫:言行?刚开始他只行没言。
袭:他都跟你干什么?
莫:我们俩还能干什么?都是床上的事,你听吗?
袭:当然要听。生活作风不正派也是一大罪过,你得讲出细节来我们才能定罪。
莫:他每天晚上回来强奸我。
柯:夫妻之间的事怎么叫强奸?
莫:他喝酒,喝醉了拉上我随地就干。我们一家都住那一条船上,我们睡觉时也只和我爹娘隔一道帘儿。可他不分时晌,想什么时候干什么时候干,想在哪儿干在哪儿干,拿我当狗了,我不乐意,可他说他是我男人,又是统一军。统一军可是拿穷人当人呀,他不把我们当人。可能是使命堂那儿学的?
柯:这可以算他的罪行,接着说。
袭:他奸污你的方法是什么?
莫:我知道你们爱听他这种罪行。他让我趴在哪儿,他从我后面进来,边干还边骂继天,骂队伍,骂我爹妈,骂我。好像那是他撒气的法儿。别说,他骂的都是你骂的人,他怎就是你的敌人呢?你怎就能把我倒跟继书开婆娘关一块儿呢?
柯:他骂继天什么?我们可以用他的揭发材料整继天。
莫:继天不是让你给打死了?还整什么?
柯:死人也不能放过,要材料充足才能使他死有余辜,罪有应得。再说继书开还活着押在监狱里,我们还得有足够的证据说他是反统一,是继天的帮手。
莫:他骂继天小白脸儿。
柯:小白脸儿当然是罪,是反统一的象征。
袭:再说说你跟胡子来在床上的淫乱,夫妻关系应是健康正常的,他从后面进去,你为什么不乐意?你有什么感觉?这资料也利于我们今后去做妇女工作。上纲上线的话,他这是反妇女解放运动。
莫:我不知道你们解放了的女人在床上是怎么回事,你和柯心同仁是怎么干法?是不是你从来没试过让他从后面进来?
袭:当然试过,不觉得坏吗!
柯:住嘴!我们现在是在审反贼,不是唠女人家常!袭慧敏同仁在这种场合下不是我的妻子!莫姑娘你没有权利在这儿对她发问!
莫:我忘了。我以为跟袭同仁谈谈,我能更懂得反统一与统一者从后面进来的区别。因为胡子来边干边说他也那么跟驴干过!
袭:天呀!是不是所有这么干的男人都跟驴干过?!
柯:住口!我看关于这个题材该到此为止了!说,除了你们的乱伦,胡子来还有什么反统一言行?
莫:自打你来到女人山,他乐了,他说你是好人,他信得过你,说你才真正代表堂,说你指向哪儿他就打到哪儿。后来他果然被你提升了,他乐死了,回家的功夫也少了,我也能歇歇。他说他一看就知道你也是要除掉继天、继书开,你们在这上是大方向一致。他说绝对要支持你。他说如果没有继天、继书开,统六十七军就会是你们俩的。他说他本来就怀疑统一军不该叫受过教育的人领导,那些人都是反统一的,应该让他这种无产者领导统一军才是对了。他说,统一堂就该指着他这种跟丈母娘睡一个炕头儿的无产者。可是继天、继书开都是上过学、受过教育的地主后代,是反贼,应该杀绝。我说你怎么变得有这么多理呢?他说这都是柯心同仁教他的。他说柯心同仁给他许了大好前程,等无产者都真正当家作主的时候,他就能当很大的官儿,有汽车有洋房,有漂亮女人。所以现在必须想法除掉内部的不同政见者。我说你还没干成呢,已经想好不要我了?他说,统一旨义者拥有全世界,当然拥有所有女人,我要你,也要城里女人,都要,到时候,你当司令夫人,她们当小老婆。说完,他先把我当驴使了一通,然后破天荒了,把我翻过来,又来了一回。这一回是头一回我们面对面地当夫妻,我还真挺动心的。他一走,就开始想他,想什么?不过是他这一回。想再有一回。可就这一回,我怀孕了,他也很少回家了。有次回来,说他刚在大岛上杀了人,我问杀了谁,他说是一些总堂会送来的病人。我说怎么病人你们也杀?他说,一,柯心同仁说凡是总堂会来的人都将来是我们的对手,因为他们也要拿统六十七军的权;二,这些人都是读书人,读书人更该杀,他们更是我们的敌人,他们最会拿军权、代言权;三,他们反正都是叛徒。我说,他们没坐牢算什么叛徒?他说柯心同仁说了,没坐过牢的叛徒比坐过牢的更可恶!所以他们都该杀。说完,他就又要走。我过去想让他摸摸肚里的孩子,让他再拿我甭管当什么鼓捣一回,可他把我推开了,说,婆娘家就知道操蛋,我得去抓继天。然后他就走了,再没回来。
……
你们也知道是为什么,张更的六十八军来围剿,继天、继书开让你们当反贼给抓了,军队没了头儿。柯心同仁愣让胡子来当前线总指挥,他哪儿带过兵?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柯心同仁您倒躲到山洞里去了,结果闹得统一军差不多全军覆没。要不是女人寨那些女人帮忙藏人,统一军一个也剩不下来。后来剩下的统一军找到你,你说是胡子来里通张更诚心毁灭统一军,胡子来一急,说不出话来,本来没读过书,那点儿理都是你教出来的,他上哪儿找跟你辩的理去?他又有当使命堂兵的历史,自己知道理亏。再说,他知道你那么多秘密,你饶得了他吗?他就自杀了。
……我从前天天咒他死,可他一死,我哭得跟丧魂儿似的。好像丢了什么大东西。他这人的所有好处归了包堆也就是那一夜跟我面对面夫妻了一回,就冲那一回,我想他。我又因为那一回怀上了孩子,到现在一想到他什么好处,就只想到那一回。
他死了,统一军垮了,你倒屁股一拍走了。继天、继书开又被放出来。人家还是能,统一军又扩大了。人家也有能耐打仗,打了胜仗,统一军更大,一天比一天大,统一军有威风,穷人都高兴。可我也是穷人哪,可我不高兴呀。我是胡子来的老婆呀,人家看不起我。胡子来是整了统一军的人呀,胡子来干的事寒碜,我跟着也对不起人。瞧人家继天多威武多俊俏的一个人,瞧人家多有本事!瞧人家说的道理多让人中听。哪像胡子来说的那些话,净想着偷权力了。跟人家一比,我真不想活了。嫁了个统一军,还是个拆白党!可我还有女儿呀,为了女儿我还得活。我和小女儿就这么躲在渔船里跟我爹妈过,没人理我们。我也到底在胡子来那儿受了点儿统一教育,就自己先拿自己当反贼吧。没想到有一天,继书开和他媳妇来看我了,人家给我和孩子送来好多吃喝,给我新衣裳穿。书开说,子来还是参加过统一的人,他不过是个糊涂人,统一军也没把那次打大败仗的责任全算他头上,再说他是他我是我,我还是算统一军家属,应该照顾。说得我大哭。从前胡子来也没把我这么当人哪!我那小闺女儿跟京之的小闺女儿差不多大,她俩玩儿得最好。我闺女的名子是京之给起的,照你们说这又是我的一大反统一罪状。
后来,你们又回来了,带来堂的最新指示,说继天、继书开都是反贼,说堂要处决他们,要清理统六十七军,要给统六十七军换血。我真的是糊涂了,怎么老打胜仗的倒是反贼,不能打仗、一打就败的倒是统一?怎么你就一心杀自己人,不想着练练打使命堂的功夫?你们这统一是统谁呢?怎么专捅干统一的呢?这是不是你们的上头早定好了,统一就是这么回事呢?是不是你们堂内的书早写好了?要是你们早定了统一是这么回事,干嘛不给人说清楚,让大家都学着你们的样儿干,也就别打使命堂装样儿了。是不是继天、继书开真的是没学好统一,所以老是只想打使命堂、恶霸,就老犯错误?你们干嘛不告诉他们闹统一闹的就是夺自己人的权,而不是夺反统一的权呢?不过,我又糊涂了,谁是反统一呢?看来不是恶霸、使命堂,是继天,是所有统一堂内的能干人。所以继天是反贼。慢着,再让我细想想。本来胡子来是统一派来着,但他没把统一干好,把你的人丢了,又知道太多,所以他也成了反统一。尽管他不识字又笨又糊涂又自私。我呢,先是做了统一派的老婆,等胡子来让你逼死了,我就成了反统一的老婆。是双料反统一——在你那儿和在堂那儿都是。可堂到底是谁?我又糊涂了。等统六十七军又把我当统一家属对待时,我又成了另一种真反统一,因为我是被他们那个反统一承认的一个反统一!他们这回是不是也代表堂呢?他们从来代表过堂吗?他们的堂跟你们的堂是一个堂吗?反他们的堂算反堂还是反你们的堂算反堂?是不是他们曾经代表堂后来代表反堂还是你们大家都轮着当统一堂和反统一堂?这不是我干脆也跟着他们大伙儿一块儿进监狱了,像一个真的反统一似的跟大伙一样受审讯。这可是弄假成真。你知道这么当反统一家属也受教育,我脑子里倒想事了。我觉着我当女人时是世界上最下一级的,可当反统一家属倒把我的级别一级一级的升上来了。现在我已经升得和书开媳妇一个等级了,跟她坐的是一个牢房。她可是真正受过教育、读过书的反统一,她丈夫也是真正会干统一的反统—将军。他们也不过是落了个跟我差不离儿的下场!闹了半天,统一堂说的平等人权是在这儿看出来了。瞧我们家子来,什么也干不成,也落了个同级别反统一,我这个穷女的,一生被他当驴使,也落个正牌儿反统一。今儿你们这么一审我,我的口供还真被当事似的给记录下来了,明儿你们要是杀了我,我不是更升级了?我的级怕比京之都要高了。她就知道干统一,哪儿有我知道的底儿多?别看我是个穷寡妇,可你们怕我。我知道你除了杀那几个病人还杀了好多统军伤员;你还让胡子来杀了跟你一块儿来的上面的人,说他碍你的眼;你告诉胡子来你是专靠杀“内部敌人”升官儿的;你说你杀统一堂时比杀使命堂时舒服因为使命堂早晚有统一堂人去杀,而统一堂里面的人不常清理杀除都必是后患。什么叫后患?我是后患吗?我还没入堂呢就成后患了,就因为你的帮手胡子来跟我睡了几觉!我说话粗,你们凑合听。我还是沾了我们胡子来的光了。再说粗点儿,我这个挨男人操的主儿,还真被人给操成个人物了。看来被谁操就决定妇女的命运,你们搞妇女运动的,还不快把这话给写下来?再关我两天,我出去,就当妇联的头儿。
袭:这女人疯了,赶快宣判吧。
柯:莫姑娘,你知道你是被判的死刑吗?
莫:你看,我说我是人物吧?你们刚杀了继天就要杀我,我怎么这么召待见呢?死在所有真统一堂人的前头了。我级别高了。死后坐汽车,住高楼,娶男人,强奸他。(高呼)妇女们,找男人的时候,挑着点儿,哪怕找胡子来这样的畜生也别找那安分守己三杠子不出屁的主儿,看我,生时做驴,死后可要骑驴了!
柯:快把她嘴捂上,不要让她大放厥词!锋子同仁,不要作记录了,赶快去把她的嘴捂上。简直荒唐。
【锋子日记】:我们把女反统一的嘴捂上了。我再没有作记录。这次审讯反贼,我学习到很多东西。
敌人是顽固不化的,这个女反贼到死还在大声骂人,攻击我们的柯心同仁。
我们的战士只好把她的舌头割了。因为她是个反统一的淫妇,杀她的时候,有一刀是扎在她阴道上。这就是反统一的下场。我真得好好接受统一再教育,在统一的大熔炉里百炼成钢。
【地狱判官记录】:锋子。已送人世多次,都短命。只好反覆接连转世投胎,又每次活着都写英雄日记,死后,日记既可在阳间发表,为世人传颂,又可拿到阴曹建档。此乃对人生负责者。凡有须求各时代秘密历史资料者,均可找锋子先生接洽。
【作者注】:
在此谨感谢锋子先生将此档案从阴曹档案馆偷出拍卖。
第三部 影剧传媒 二十一、现代戏
就在作家想方设法地出人头地时,有一个自称是大岛逃来的政治避难剧作家,在法国发表了他的一部现代传统戏,戏的内容是关于大岛民族英雄继天在被他自己的同仁枪杀后,仍不明白他热爱的堂会为什么要跟他过不去。此戏演完后就得了国际戏剧大奖。可不久后剧作家就死了,他的尸体旁有个小条,署名是“阎王奶奶”。阎王奶奶说,她之所以把剧作家带走,是因为剧作家侵犯了她的版权,这剧本是她根据与继天的对话整理的,是不公开的历史档案,不知剧作家怎么把它偷了去,现在的人真是毫无道德,什么都要公开。所以她得把剧
作家带回阴间去打官司。
一时此剧更畅销。剧本如下:
小戏《英雄的幽魂》
〔锣鼓点儿起。幕拉开,台上立着用硬纸做的滚滚白云。
继天幽魂上场唱:【曲牌:女帽子】人间天上,真理怎么讲?柯心代表堂,搞垮了军队,打了败仗,逃回省城,一声不响。六十七军再次发展,统一基地势不可挡。好不容易我们又壮大,总堂会下命令要来清堂。又派了柯心这个混帐,他下令抓了全体六十七军大将。我正巧在乡下走访,警卫员送来了总堂会密令,打开来看,原来我也在黑名单上。左思右想,为了统一,只好把个人利益、个人恩怨都谦让,自动去监狱报到,要杀要剐都随堂,我一人骑马赴刑场。大岛的春秋诗社成了审讯堂,岛上人心慌慌都怕统一堂。同仁们坐牢受摧残,好军队没有好下场。堂啊堂,你怎么能如此自相残杀,令人失望?我刚一到了审讯堂就被捆绑,手拷脚镣叮当响,在去蓝山监狱的路上,柯心在我身后开了枪。登时我这灵魂出了窍,留下那可怜的尸身倒路旁。【转曲牌:放水】我离开尸体上九霄,只望天涯有公道。可飞来飞去四下无人,茫茫云海路途渺,呀呀呀,这可如何是好?(白)代我再升高一望,呀,高处还是云彩,怎么不见天堂?代我再降低了看看,哎呀,前面有路了,莫不是去地狱的路?管他那么多,统一堂死都不怕,还怕地狱么?
〔锣鼓点儿密集。继天下。幕闭。
〔幕开。台上放着大红绒布盖着的大案桌,桌前立着太师椅。台上倒挂下来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阎王殿”。
〔二青面鬼各从台两端上,每个鬼扛着一个大汉仪扇子。
鬼吼:欧——欧——。
〔二鬼在台中碰面、转向案桌。
鬼吼:欧——。
〔二鬼走向太师椅,各在椅子两边站好,举好大扇子,只见大扇子是两朵大黑云。
阎王娘娘上唱:【步步俏】老头子一大早又惹我生气,偏要说女人不该管天管地。他明知我知书又达理,看古书学到了女权旨义。现如今阎王殿不比过去,他该懂得怎么重视妇女。阳间里女子都剪发扛枪,我这里也要接管阎王爷我夫君的一摊生意。他怎么说都不同意,我就给他粥里放了洋药,那安眠药来自英吉利。吃了药他昏昏睡去,他这一睡十天半月不会打喷嚏。我现在堂堂正正作了主管,骑他的乌头云,拿着他的公文包,一步一摇,步步摇摇,左摇右摆,摆来摆去,娇娇俏俏,俏俏娇娇,脸也带笑,眼也带笑,笑里带俏,俏里带笑,怎么看怎么俏,看了自己都要笑,我这里就进了大堂,坐正坐好,眼放光,运足气,我从此就是阎王殿的女皇帝,我从此就是顶天立地的新妇女,看你们过路灵魂,阎罗鬼怪,天兵天将,玉皇大帝,服气不服气?呀呼咦咦咦——(这时观众应该拍手。娘娘端坐在太师椅上,白)小的们,你阎王爷从此退休了,这阎王殿从此归娘娘我执掌。今天有什么案子有趣?
〔小锣急敲,一小鬼上。
小鬼:娘娘,有冤魂继天直冲大殿来了!
娘娘:我知道继天是个好汉,本当升天,只可惜一辈子没有女人,就找不到天堂的门儿。叫我说,暂不能叫他升天堂。快把他带来,教我开导开导他!
小鬼:喳!
〔小鬼正要转身,继天幽魂已闯入大殿。
继魂:我这是在哪儿?又是一个清堂审讯庭?
娘娘:继天无理!这是堂堂大阎王正殿,还不快快敬礼?
继魂:我堂堂统一堂人,只给军旗、堂旗敬礼,怎能给你阎王殿敬礼?不是我不恭敬你,我要是给你敬了礼,不是又成了迷信旨义者了?统一堂乃无神论者,怎么死后也见阎王?
娘娘:要不古书上说孙悟空翻不出如来的手心呢,到如今你该学会承认现实。你这人就是闭眼过了一生,不看现实。明明柯心有意害你们军队,你闭着眼睛相信堂的指示,伸手送上你的军队任他屠杀。你明明知道凡是堂会都会借刀杀人,可你却闭着眼睛请他们“清”,让他们抓,闭着眼睛相信他们杀你的人是为统一;闭着眼睛相信他们杀你的人是无私的动机;闭着眼睛听你的同仁们被枪决斧砍;闭着眼睛相信六十七军的覆没是为了保持堂的团结。堂怎么可能老是团结?紧要关头团结或不团结一下都是政治的需要。政治不是请客吃饭。你也不看看从古至今天边地角自相残杀是天经地义。那是权力的特长之一。柯心不是柯心,是张心、李心、牛心、马心,一大堆有心的人。他们是政权之栋梁。政权靠他们发展壮大了,不是靠你。
继魂:你是胡说!竟污蔑我们的堂!我为堂生为堂死,堂一定会胜利。你懂什么?不过是个女鬼。
娘娘:你真让我吃惊!真让我不好意思!你这位大将军竟轻视妇女!这又是你闭眼一生的例子,你连女人都不曾看过!你不知道任何女人。你根本没活全。彻底是个残废!难怪你不懂得你们堂!
继魂:此话怎么讲?
娘娘唱:【曲牌:大乱板】有天有地有阴有阳有内有外有软有硬有开有合有明有暗有干有湿有生有死你横是不能只占了一面就成了事!你呀你,没有天,地能一人躺着吗?没有地,天能一人撑着吗?没有雨,万物不都早死了?没有光,天下不都发霉了?没有黑暗显不出太阳来不是?没有阴谋显不出来愚昧不是?没有谋杀显不出来权力不是?没有软弱显不出来暴力不是?不见女人,怎么知道当男人的滋味儿?不当蚂蝗,怎么知道血的滋味儿?堂堂堂,照你们的说法,堂是母亲,母亲是什么?是乳房,是阴道,是月经,是大腿内侧的细皮软嘟噜肉,是软胳膊下的软胳肢窝,是软肚皮,是软脖子,是软脚心子,是穿戴美貌在衣服下面藏的黑影子,是那些衣角一掀就叫你头昏的黑影子,你要看黑影子,你就得钻进黑影子,可她偏不让你轻易钻进黑影子,你得跪下,你得磕头,你得献身,你得舍命,到你进了黑影子,你要是再想出来,……(小锣乱敲,逮逮逮)想出来……(逮逮逮)想出来么?……想出来??……
继魂:住嘴吧。照你这么说,我们早不该称堂为母亲,该称父亲,堂就光明了。
娘娘:倒是光明了,可也就俗了不是?凡不俗的都是母的,凡最俗的也都是母的。把最俗的和最不俗的都混在一块儿,就叫女人。所以叫堂是母亲,叫国家是母亲,叫土地是母亲,叫老家是母亲,叫民众是母亲……所以你不懂女人,就不懂堂,就被堂杀死。如果你真懂了她,你会爱她,又不会被她毁了,你就还能得到她的最娇媚又最实惠的好处。
继魂:女人哪有那么复杂?大多女人不过是养儿女,除了历史上个把女英雄不同。
娘娘:你当然不知道未来女人!生死簿上把你判了二十年后才再转世,生成一个情种,就是让你经历种种未来后现代女人——那些种女人如今还真是世上不多见!你要是把她们都弄明白了,才算你人生完满。你要是不愿转世去见你那些女人,就不能再投胎了,可你因为不识女人,就不认得天堂的门儿,找不到门,就进不了天堂,只好在天上飘。你看着办吧。
继魂: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些女人都是怎么样的?如果她们都能支持统一任劳任怨,我就投胎,否则我宁可在天上飘。
娘娘:我要是给所有人都看他们的将来,泄露天机,将来谁都不想转世了。也罢,看你前世有功,就给你看一眼下世情节。(摇铃。一小鬼上,递上一大本书。娘娘递给继魂。)
继魂(自言自语):我想要个统一者,懂统一旨义的人。(打开书,刚一看,一股白烟冒出,在他面前已站着一个漂亮的女学者。)
女学者:女性最根本起源的母性直觉上升为理性乃不可思议的逻辑性变革,以纯粹的统一理性直觉感应细微的物值物质与想像力本身的无理性理数,在空间消失在性质量性外观性骚动的超性神秘性感之余,犹如镜子照射在隐蔽之处的颤动……统一……
继魂:统一是战争!同仁!你这叫形而上学!(气得把书一翻,女学者没了,又出来了个女艺术家。)
女艺术家:统一是玻璃盖的,人是玻璃做的,人和人之间有玻璃挡着,透过玻璃,我看到你的眼睛,摸过去,一片冰冷。花草树木都枯死了,每天都是葬礼,我为你的尸体发疯,但愿没人能活过来!冰冷的尸体没有年龄,我们永远年轻富有,和我结婚吧,每天看着黑暗不起床……(继魂赶紧又翻一页,一个披着人造豹皮的女人出现。)
人造豹皮唱:【摇滚】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想找一个像豹子似的娘儿们。你这叫恋母情结,这样的男人需要看医生。我不是你的妈,我是你的情人。别多说话,递上你的疯狂嘴唇。热火般的舌头,湿润的眼睛,来来来,我向你打开双腿、打开灵魂。你进来,这就是天堂的门,这就是性革命。死在这儿,全部的花儿都开放,灵魂安宁。我的情人,不要走出去,生命只有这一种。热啊热啊,我在发烧,啊啊啊啊——(她大扭大动。)
继魂(赶紧合书):完全没有自然美!只能使人产生肮脏的念头!
娘娘:那叫性感,是真正训练出来的性感,不像你妈那辈儿人了,只有野性,不会文明。继魂:这叫文明?未来的女性都怎么了?说话都颠三倒四,疯疯傻傻,有没有真正的女人?(正说着,无意打开书,地下又钻出个小女人来。)
小女人:你挣多少钱?
继魂(吓得把书扔了):算了吧,未来的女人我一个都不要了,简直没有一个合我的理想!娘娘:你有什么想像?你生前连你同代的女人都不知道!何况再投胎时,世界早变成另一个样子了。到那时,连男人女人到底有什么不同都很难分清了,你怎么可能去想像?只有去体验。否则(唱)【晃版】生前是英雄光棍,死后是清高孤魂,上天不得入地不成,事业一场空。继魂:我凭着信仰与对堂的忠实,一定能找到去天堂的门,找不到门,就遨游天外。
娘娘:可惜可惜,不懂女人怎能懂政治?(小声对自己说)我是对是错?政治真用得着懂女人么?干什么的必须懂女人呢?我们干嘛要那么较真儿呢?不对不对,我说了这么多道理可不能白说了,不能叫他给弄糊涂了,跟糊涂人说理总显得理亏。再说我说的都是新道理,说着说着难免愈说愈没理,我要是再不信就没人信了。新道理就需要大声喊出来!上纲上线!嗯?这句话好像又是哪本古书上来的?(冲继魂唱)【克板】满天下随你胡闯乱荡满肚子空想不得报尝。你不懂阴柔克刚,你不懂润滑通畅,你不懂湿藤弯曲难折,干柴一烧就光。你这块料只能当旗杆,让人家拿你晃一晃、挡大枪,真到了未来你那点儿本事全用不上!(白)等你后悔了,投胎就更拖到了猴年马月,那时的女人你就更不懂了,旨义也就更复杂了。(手一挥,一股烟起,烟消后,桌椅娘娘等都不见了,又是纸做的白云,只剩继魂一个在台上。)继魂:上一人类曾有一个叫马克思的说过,一个幽魂在欧州上空游荡,是不是说我?看来我还得去欧洲!(唱)【摇尾】:统一干柴,不怕风吹日晒。傍月依星,天地往来,不上天不入地不再投胎,游游荡荡,星星之魂,可以乱世,哪里有我,哪里就有统一旨义在,统一魂不死,一代接一代!
〔古老的《国际歌》起,幕闭。
二十二、电影
作家受剧本的启发,联想到一定还有更多关于大岛历史的影剧,在世上没有公开出来,就到大英博物馆的电影部门去查,没想到又找到些统一堂的叛徒们卖给大英博物馆的资料,其中有一位早期电影导演在大岛统一年代为了纪念当地英雄继书开时拍的电影故事毛片。电影是黑白的,还没拍完就因为意外事故而停拍了。作家坐在放映室里看到的是:
牵引片。
工作人员表。
音乐配合着画面上的山谷,白天,白云,旗帜,军人,无数双军人的脚在尘土中行进。
字幕:总堂统一大军在各地使命军的重重围攻下,无处落脚,长途跋涉,分别到了女人山,找到了这块当时最坚实巩固的统一基地,统一军有了新的归宿,统一有了新的转机。
两股部队在两边山头出现,随后,队伍长龙似的从山顶上向山谷中涌去。
两股部队的旗帜是一样的,旗帜们在山谷中会台。
军人们在山谷会合。
音乐大高潮。
军人们互相拥抱,鼻子眼泪,有哭有笑
女声独唱:太阳出来了!
旗帜飘扬。
几位骑高头大马的军人在翘首以待。他们长得一个样。
一位军人骑马而来,跳下马,向几位军人敬礼:报告首长,不远处就是海边,过海不远就是大岛,船已备好,六十七军的堂会代言人柯心同仁已经在大岛海湾等待欢迎大军。
首长之一:他们不在女人山等我们,怎么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等我们?
军人:大岛是宝地,首长到了那儿就知道了。女人山一带还不是我们养兵的地方。
军人说完,跃马而走。
黑片子。
烧片子。
被划了道子的片子。
走调的音乐。
白天。海上。
无数船只,载着统一军大部队向大岛方向去。
在领头船只上,坐着身材高大的统一军首长们。他们有一样的表情。
大岛海湾。
六十七军堂会代言人柯心带着卫队,在海边儿等待船只。一会儿,船队从海上来了,柯心整理风纪。走向船队。
断片。
黑片。
废片。
划了道又走调的片子。
只见首长们面对柯心站着,柯心说的话都是走调的,固此听不懂。
首长之一在说话,但也是走调的,固此也听不懂。
首长们集体向远处走去。
柯心冲着镜头骂骂咧咧的,但没有声音。他转头看走远的首长们,又转向摄影机,好像是在骂摄影师。有个穿工作服的人上来,把他推下镜头。
几个小孩儿跑到镜头面前笑。
很多统一军人从镜头面前走过。
渔民们追着军人们看。
有几个渔民过来看镜头。
黑片。
断片。
有几个女战士在海边“劈岔”。
有穿工作服的人上前把她们轰出镜头。
画外音:现在只要海,一个人都不要!
海。
海。
海。
白片。
断片。
牵引片。
走出监狱的继书开等六十七军将领。
继书开看着天空若有所思。
他身后的将领们,个个面带怒容。
继书开转身向将领们:同仁们,我们今天的存在,是蒙统一大计的恩典,我们的工作和战斗都不是徒劳的,堂会永远和我们同在。我们作统一,不是求自己的得益,而是求他人的得益,要学会原谅,彼此包容,彼此宽恕。
有鼓掌声在继身后响起。
继书开回头,见几位首长在身后。
首长们一同走上前。
首长之一:我们总堂并不知道大岛发生的事情,我代表总堂向继将军慰问,向六十七军将士慰问。继将军受了这么大委屈,还是宽容大度,真是了不起!
继书开突然仰天大笑:我们大岛人是神子……
断片。
继书开突然仰天大笑:我们大岛人是堂的儿女……
机器故障。
破损片。
声音走调。
断片。
继书开突然仰天大笑……:
烧片。
在蓝山山谷中。
六十七军军容整齐。
首长们与继书开等统六十七军将领一一握手。
首长们与继书开等统六十七军将领一一握手。
首长们与继书开等统六十七军将领一一握手。
首长们与继书开等统六十七军将领一一握手。
此场面从不同角度拍了多次。
首长们(参差不齐但语气一致):同仁们辛苦了。今后总堂会与总堂统一军是否在大岛上能扎下根来,就全仗你们了。
继书开立正敬礼。
继书开:请堂放心,我们六十七军生是堂的人,死是堂的鬼。
全体六十七军将领应合:死是堂的鬼!
四周的山谷回音:的鬼……鬼……鬼……
音乐。
一群女人在海边跳斗笠舞。
前面曾看到的那几个女战士劈岔大跳着掠过镜头。
统一堂堂旗。
猴子在蓝山森林中跳来跳去。
农民们给军队送粮。
军人们帮农民干农活。
农民们帮军队盖房子。
妇女们给军人们洗军服。
军人们在城里城外各地办起小学、中学,教农民和士兵们读书。
城里的‘春秋诗社’换下了牌子,改名“统一大学”
在大岛城中心的小广场上搭了个戏台子。
白天,首长们在戏台子上对农民、市民、士兵们发表演说。
晚上农民、市民、士兵们在戏台子前看统一旨义的新戏、新电影。
年轻男女手拉手在街上走。
年轻男女自由地到政府登记结婚。
更多男女青年穿军装。
突然音乐转低暗,天上有乌云。
炮火在海对面的女人山一度炸开。
首长们焦虑不安的脸。
破损片。
划道片。
黑片。
没有音乐的默声片。
首长们与继书开等统六十七军将领一一握手。
首长们与继书开等统六十七军将领一一握手。
首长们与继书开等统六十七军将领一一握手。
首长们与继书开等统六十七军将领一一握手。
此场面从不同角度又拍了多次。
旗帜。
继书开向堂旗敬礼。
六十七军军容整齐。
六十七军上前线。
渡海。
山区。白天
战火连天。
山区。夜晚。
统六十七军行军。
军人们的脚步。
山区。白天。
战火连天。
山区。夜晚。
统六十七军行军。
军人们的脚步。
山区。白天。
战火连天。
山区。夜晚。
统六十七军行军。
军人们的脚步。
山区。白天。
战火连天。
山区。夜晚。
统六十七军行军。
军人们的脚步。
山区。白天。
战火连天。
山区。夜晚。
统六十七军行军。
军人们的脚步。
山区。白天。
战火连天。
山区。夜晚。
统六十七军行军。
军人们的脚步。
山区。白天。
战火连天。
山区。夜晚。
统六十七军行军。
军人们的脚步。
此场景反复数次,用不同和相同角度拍摄。
山区。白天,
继书开走在队伍前面,用望远镜向前看,突然眼前一亮,自言自语:同仁们,我们白天作战,夜里行军,马上就要打到敌人的总部了!比我们预计的时间要快得多!胜利在望!我们可以提前回家了?
背后一声枪响,继书开一头栽倒。
队伍大乱。
穿工作服的人突然跑进镜头:停拍!,
但镜头还是对着拍摄场地,画外音:躲开,好像出事了!现在最精彩!
穿工作服的人冲着军人演员:谁开的枪?!不是说好到了最后大总攻时才开枪?剧本上写好的是由敌人那边开枪!怎么现在就开了枪?诚心捣乱不是?你这一枪开了算谁的?这不成了统一军内部开枪了吗?这不是成了篡改历史了吗?你把剧本看错了,我得背罪名不是?重来!起来起来,继书开,你现在还不是死的时候,你还是得等到大总攻的时候,让张更那边的军人把你打死才成,从现在起,任何扮统一军的演员向你开枪你都不准死。起来起来!你这么一装死我就落个反堂会的名声……怎么回事?真死了?哪个统一军在枪里装了真子弹!!
第四部 在阴间里 二十三、莫姑娘的魂儿(上)
莫姑娘的魂儿要转世投胎去了。她这一走就回不到这个地区的阴间了,她是去外国当大官儿。等她当了大官儿哪还有时间要见心理学医生来研究自己前世的事?就算是看出前世来她也不会放弃了那个现世再回来,也不会再为前世动感情了。趁她现在还是那个莫姑娘的鬼魂儿,就好好享受享受回忆过去的一世,哪怕是没什么可骄傲的,至少可以想想女儿,临走时跟她的两个知己鬼魂儿再多聊聊,下辈子也不见得见得着了。
莫姑娘的魂儿上一世被统一六十七军里的胡子来娶了,清堂时被堂会代言人柯心给杀了,死后觉得白来了一世,冤得马上想投胎到城里去。阎王娘娘劝说,你要是这么胡乱的再投胎,还是白瞎,投到哪儿去都一样,因为你长了个猪脑子,投到城里去还得最后让人卖了当妓女。她问怎么才能换个人脑子呢?阎王娘娘说:“你得学,学完了再投胎。这都怪以前阎王爷当政的时候,不管人的前途,一次一次让人投胎,活不好怪你,死了再投,再活不好再重来,人就没完没了的投胎转世,永远闹不清为什么倒霉为什么死的。多亏现在我当政,给大家都办了学习班,学完了再投胎去才能跟上时代。学习班里还配有心理学医生,要是不明白前世为什么倒霉,医生也能给你分析。上完我这个学习班的走到哪儿都不怵。”莫姑娘的魂儿可不想一遍一遍的老是被人用刀砍了用火烧了,她得活一轮儿好的。她同意拖延转世,进天堂时代学习班,好好的进修,把对付男人对付女人对付上司对付下级对付敌人对付朋友对付老人对付小孩儿的招儿都学会。她刻苦用功没二心,拿了优等生的毕业文凭后才敢想投胎的事,结果中了大奖,转世为一小国的大官儿。
面临新生活,谁还愿意老提过去的事?再说她过去那轮儿没什么光彩的事可提。如果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也就是那个女儿。女儿现在还活着呢,老大不小的了。想起女儿的时候莫姑娘的魂儿就想起当莫姑娘时那倒霉的一世。
当莫姑娘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就让人给捅死了。因为嫁给了一个参与阴谋的笨蛋,知道的堂内秘密太多。死后学习了一阵才明白:世道一乱,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人就都疯了。能当英雄的,命好;当不成英雄的,杀了英雄也算英雄。像她丈夫胡子来英雄当不上,当帮凶,帮别人杀英雄,最后叫人杀了灭口。这种人什么时候都有。天堂心理医生说,她再投胎去的地方,也会碰上一堆这样儿的人,因为这回她要投胎当大人物了,身后必须得跟着一堆帮凶。回想她那个年代,她丈夫的上司杀了她那个该杀的丈夫为灭口,又杀她。说是闹统一,净是闹权力的,抓着权乱世。赶上统六十七军的领导继天继书开这些大岛人不开窍儿,什么都听堂调动,堂叫统一就统一,堂叫清理就清理,以为统一靠的是忠诚。大岛人真是怎么闹都不开眼,连人人敬仰的大英雄,统六十七军的创立人继天将军也是个没长脑子的糊涂蛋,他认堂作父,竟把自己绑了交给堂会代言人柯心,结果叫柯心把他从后面开枪打死了。有人看见柯心押着继天进山了,听见枪响,但没人能找到继天的尸体。到现在谁都不知道继天的尸体在哪儿,连阎王娘娘都说不知道,说她只见过继天的魂儿,魂儿也找不到他自己尸体,只记得是背后中枪。大英雄到底还死得漂亮,几个枪眼而已,莫姑娘才死的又冤又惨又丑。她受审完,被押进山,见到了统六十七军继书主骑兵团里的那十八个年轻的吹鼓乐手,全被刀砍死了,可就是还没埋。尸体们横七竖八的在那儿躺着,吓人。平时那十八个男人个个又年轻又亮堂,每次打仗的时候都有他们冲在前面边骑马边吹奏曲子,一听曲子就知道骑兵团到了。现在他们却变成一堆被砍成的烂肉,谁知道人命就这么轻薄,人身子就这么脆。她马上想到行刑队可能也要砍她,她死后还不定得变成什么样儿呢。吓得连害怕都忘了,浑身出冷汗,心里倒特清楚。觉得当统一军不值,让使命堂抓了要砍头,让富豪抓了要砍头,让地方军抓了要砍头,让自己的上司抓了也要砍头,合着谁见了都要砍头,这差事就是挨刀的差事。可突然她想,哎,要死不如就死在这儿,能跟这十八个漂亮汉子死在一堆儿也算是又升级了,要是他们都活着才不会跟我躺在一块儿呢。于是决定站着不走了,马上死,要是再走远了,死得更孤独。她就故意大骂:“你们缺了祖宗八辈子的德了,谁杀了我,下辈子不长屁眼儿!”一个行刑队员上来把她的舌头给割了。她满嘴流血,也不觉得疼,还站在原地不走。后面一个人在她身后一捅,一把刀就进了她身子里,也不疼,她没倒下去,又是一刀,这刀扎在她心窝上了,她一下就没气了,摔在十八位好汉面前。她的魂儿马上飞上天,看着血乎拉哒的尸体,奇怪怎么她一直不觉得疼。她看见自己的尸体倒在地上,已经没气了,可行刑队还不放心,还翻过来又在她正面心口上捅了一刀。又有一个人把她的裤子扒下来,把她腿打开,往她阴部捅进一刀,她在上空看到这个,真看不下去,大叫了一声,可能下面的人们听见了,就突然往天上看,然后把她尸体扔在那儿也不埋就跑了。她就大哭起来,心想幸亏我马上死了,要是不死让他们从阴道捅进一刀该多疼呀!这些人可真不是人。现在我的尸体倒是跟那十八个男人亮在一块儿了,可他们倒都穿着裤子呢,我却被扒了个精光,还在那儿捅着把刀,多难看呀。我这辈子怎么这么倒霉,一点儿坏事没干过,可一点儿好事也没落着,临死时想和英雄们躺在一块儿落个荣耀,结果还是让人家看了笑话!她就哭呀哭,完全停不住了,哭得天上下大雨,刮大风,一阵黑云飘下来,她就看不见自己的尸体了,等黑云飘走,再一看,那个丢人现眼的尸体没了,那十八个男人的尸体也都没了。她想,谁抬走了呢?是不是谁跟我开玩笑?多寒碜!到处飞着找,再也没找到。这件事她一直记着,想起就害臊,那辈子真是白活了。人人死后都有块坟,她连尸体都丢了。阎王娘娘安慰说,没尸体的也不是她一个,连继天外加那十八个年轻人不都也是没尸体了吗?那年头儿净丢尸体。可莫姑娘的魂儿说,他们是英雄,可能是谁把尸体偷了埋了,可谁偷我那尸体干嘛?那尸体看上去真是丢人。不能想不能想,这些往事都是叫莫姑娘的魂儿更用功学习来世的原因。
二十三、莫姑娘的魂儿(下)
可女儿现在不想,将来就想不起来了。莫姑娘死后,总堂统一军到了大岛,说停止清堂,把关在大岛蓝山监狱的统六十七军将领都给放了,继书开夫妇就把莫姑娘的女儿给养起来了,对她像亲生的一样。总堂统一军住在大岛不走了,继书开给派到前线打仗,死在前线,尸体抬回来,大岛人哭声一片,天差点儿掉下来。莫姑娘的魂儿也被哭声给叫回了大岛,从天上看到继书开的葬礼。从没见谁有过这么大的葬礼,继书开死得比他叔叔继天气派,不仅得了个大墓地,还有个全是名人献词的碑林。莫姑娘的魂儿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俩生前都是背
后中弹死后却有不同的待遇?想想可能是因为杀他们的人级别不同。无论杀继书开的人是谁,那人比柯心了不起。阎王娘娘说,继书开一死弄得连张更都从使命堂军队里退休了,因为张更跟“二继”打了那么多年仗却都让别人抢了功。他对记者说他本来什么都不信,只为了和“二继”较量,结果他们都莫名其妙的死了,他在军队作战的意义也就没了。那天在葬礼上最让莫姑娘的魂儿伤心的是看到她自己的女儿宁子哭成那样儿,宁子完全把书开当亲爸爸了。可这孩子要是知道了她亲爸爸其实是个混蛋怎么办?看京之哭,哭她的英雄丈夫;看红女哭,哭她的英雄爸爸;宁子哭什么呢?她哭得比谁都厉害,在世上只有继书开和京之是真的,除了这个家,没人搭理她。小孩儿虽然小,也知道点儿事了,不明白自己是谁,但也能感觉到她跟红女不一样。一块儿长大的,可红女走到哪儿都有人摸头,却没人要摸宁子的头,或者刚要摸,一听说她是哪儿来的,手就停了。所以宁子最需要人摸她的头,每次被人冷落了都希望回家后继书开能摸她的头。干爸爸不仅摸她的头还把她扛在他脖子上跳舞,她乐得大叫。这小女孩儿很贪,只要书开一回家她就要抢着让书开抱,或大声说:“摸我的头!”,世人不给她的,她得在书开那儿找回来,他是世上惟一她可以“命令”的人,可想而知他死了宁子比红女要伤心十倍,宁子什么都没了。一阵音乐声把莫姑娘的魂儿从宁子身上转移,只见学生们拉着洋乐器,吱吱扭扭的排成队来了,后面跟着大岛老百姓自己组织的老人吹打乐队,跟学生们的洋乐掺在一起吹,莫姑娘又想起那十八个被砍死的骑兵乐手。送葬的人多得排成长龙,岛上人不分贫富都来了,没人不哭的。军队也来了,统六十七军的阵容在葬礼上跟总堂正规统一军没法儿比,要是打个比方说总堂统一军像一身军服,那统六十七军就看来像是没了跟儿的破袜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正规军,他们聚在一块儿,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可上前线的事却都让统六十七军干了。所以军服完整,袜子破了。一想起那十八个被砍死、跟她的尸体曾睡在一块儿的尸体们,莫姑娘的魂儿在天上就为统六十七军哭起来。
后来莫姑娘的魂儿为女儿担心,常下去看看人间,发现女儿一辈子只能当一个影子。宁子小的时候,亏得京之是好人,收养着她,给她起名叫宁子,希望宁子一生太平。京之常一手抱一个孩子,一个是她自己的红女,一个是莫姑娘的宁子。莫姑娘是在狱里和京之成了朋友的,京之同情莫姑娘,许愿说她要是活着一定照顾宁子。莫姑娘死后京之没把宁子送孤儿院,红女和宁子一块儿长大了,一块儿上学。可到了学校,两个孩子受的待遇不同。红女是书开的女儿,走到哪儿都有人问寒问暖,宁子出了家门,只能像影子似的跟着红女。以前书开在时,宁子拼命让书开对她注意,后来书开没了,宁子就很少说话也不再盼着有谁还会摸她的头。人们见红女身边儿老跟着一个女孩儿,就爱问宁子,你是谁家孩子?宁子说不出来,人家去打听,打听完了,再没人要来跟她说话。不得已说到她时也是说起京之和书开的心好,能收下宁子。可从没人对宁子说:“我和你爸爸是朋友”。宁子为了得到人们关心,也曾试着说过她是莫姑娘的女儿。发现说了等于没说,人们只当没听见。她又试着说她是继书开的养女,这样才赢来陌生人们看她一眼,可那些人回头还是要打听她到底是从哪儿蹦出来的,一打听完,就又不答理她了。
宁子稍微长大点儿,变得悄悄无声的,不再想法儿证明自已是谁了。红女有很多抱负,因为知道她自己是谁,该干什么;而宁子愈来愈不知道自己是谁,连走路都常顺拐。尤其后来打听出亲爸爸胡子来干过什么,亲妈妈是怎么死的,她就更少说话,到处跟红女形影不离。没了红女她就害怕。轮到她说话时她的声儿就变得细小得听不见,小时候那点儿被摸头的需要也自个儿克服了。因为她也开始怕京之,觉得京之在书开死后就没以前那么柔和了,怕京之对她厌烦。可宁子无论如何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家,她需要红女和京之,听她们说话,晚上跟她们一块儿围坐在油灯前用被子裹住腿,觉得安全,哪怕白天的时候她只能跟在红女的身后,被继家的那些英雄先辈的光辉照耀着变成影子。
书开死后几年京之也死了,她是被反统一的外国飞机来大岛轰炸时给炸死的。死前有一阵儿被人说成淫妇,说她勾搭过小叔子书主,但死后还是算了义士。京之死后莫姑娘的魂儿也常去看她,两人变得无话不谈。莫姑娘的魂儿经过天堂时代学习班的培训,变得侃侃而谈,乐观上进爱交际;而京之的魂儿却仍甩不掉前世的恩怨情爱,独自漂流在孤河上以哭诉抱怨度日。京之的魂儿告诉莫姑娘的魂儿,红女和宁子都被书主给收养了。莫姑娘的魂儿跟京之的魂儿说要是宁子能独立更好。京之的魂儿说宁子要是没有继家的背景,处境会很坏,一辈子没指望。莫姑娘说能坏到哪儿呢?至少她能知道自己真是谁。一个人要是一辈子不敢大声说话,一辈子不敢承认亲生父母,一辈子高不成低不就,还有什么活头儿?京之的魂儿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见解了?说起话来比我还有学问。莫姑娘的魂儿说我天天读书看报,见心理学医生,要不然跟不上时代,下辈子还得让刀捅进阴道。
女儿的事是莫姑娘的魂儿对再投胎的惟一顾虑,她知道,一投下世,想再找前世也不是那么容易,认出前世的亲人来更得有特异功能才行。可她将是去投胎当官儿,当官儿的人一般都没有特异功能,上世留下的这个女儿能变成什么人只好由她去了。乐观地说来哪怕她是影子,也还算是个统一堂的影子吧,莫姑娘还是对统一堂有贡献的。
二十四、娇艳的魂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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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姑娘的魂儿是在时代学习班上认识娇艳的魂儿的。大家都传说娇艳的魂儿是为了大爱情献身,死得壮烈,无人能媲美,而且死后仍不忘情,来学习班之前还陪她的情人过了浪漫的晚年,一直陪到他上了天堂。莫姑娘的魂儿对娇艳的魂儿无比钦佩,一个女人能有这么大一次爱情乃至生死不渝,真是了不起的女人。莫姑娘生前没见过继合,只是死后回人间在继书开的葬礼上见过一次,没觉出他有什么好来,不过是个老头儿。可现在见到娇艳的魂儿这么年轻貌美,也联想到继合肯定也有两下子,不然怎么能让这么美的人死了还惦记着。娇艳
的魂儿也对莫姑娘的魂儿一见如故,因为发现她也是被斧劈刀砍死的。两人对自己的死都有共同的伤感,就成了朋友,谈多了,娇艳的魂儿发现世上还有活得比她更亏的,就充满同情心,尽量满足莫姑娘的魂儿的要求,细谈跟继合在梦里干的事。说到兴奋处,莫姑娘的魂儿就夹紧两腿连呼吸都不匀了,两个人说完都睡不好觉,恨不能马上飞到一个男人的梦里去。学习班里没有男魂儿,因为阎王娘娘怕男女混班精力不集中,所以死魂们一到了阴间就男女分界了。谁想到光是女魂儿,也个个找到知己互相搔姿弄首。莫姑娘的魂儿和娇艳的魂儿,整日勾肩搭背,手挽手形影不离无话不谈。
娇艳的魂儿告诉莫姑娘的魂儿她那一世被斧子砍死之后,一时不想转世,也没上天堂,因为不服气。她说人世荒凉,怕再投不好胎,又费了一生。阎王娘娘也对她说过,要是老转世投胎又没学出什么本事来,那就一辈子一辈子老是受气的命。她为此一人在冥山里修过好长时间,要不是因为惦记继合也早就会来学习班也早可以为投胎作准备了。下辈子她想活得谨慎。她说冥山的修行本来已把她那些没发出去的情欲给修淡了,怕来世再被斧劈,但后来在时代学习班里呆了一阵儿,学了新文化,找到了时代感,把她那些情欲又给启发出来了,浑身是劲儿,再投胎时一定又能好好找个浪漫情人。听说莫姑娘的魂儿要投胎去了,她也准备投胎,这样两人好在一块儿。没想到,到阎王娘娘那儿一查她的档案,还是投胎当个弃婴!不过阎王娘娘马上说,时代不同了,这个弃婴的命特好,刚被抛弃在孤儿院两个月就被一对有钱夫妇给抱到美国去了。娇艳问,是不是把我抱到那儿去卖了?阎王娘娘说,你正好赶上美国人领养中国孤儿的新浪潮,养父母爱子如命,你就可劲儿去把上一世没得着的都找回来。娇艳的魂儿又问还能不能见到莫姑娘的魂儿?阎王娘娘说怕是见不到了,因为莫姑娘的魂儿是要投到中东去当官儿的。
娇艳的魂儿与莫姑娘的魂儿要分手了,两个决定通宵不睡。喝完酒,两个魂儿躺在一个被窝里,吃吃笑着对看,时不时摸摸对方的脸,手拉手五指缠绕,试着想象未来。来世没法想,一个去中东一个去美国,人生地不熟,能说的还是过去那点儿经历,那两个男人,那一辈子活得多冤等等。莫姑娘的魂儿说她完全不留恋胡子来,要不是因为胡子来把她翻过来从前面干了一回,她也不会怀孕生下她女儿。现在虽然女儿长大了,也还是牵挂,女儿也是一辈子没男人的命,怎么找个好男人睡在一块儿这么难。娇艳的魂儿说已经这么多年了,跟人老是说起想起继合,重复的都没劲了。可莫姑娘的魂儿说她还是爱听。娇艳就又从头讲,怎么遇继合,怎么被劈死,怎么到继合梦里去会他,怎么劝他逃亡,怎么守他的宅院,怎么和继合的新媳妇莲英交锋,怎么与莲英拜姐妹,最后怎么和莲英一块儿到继合梦里三个人一起睡。娇艳经过学习班后,说话也不论深浅,以前的斯文都没了:“莲英一脱下衣服,肌肤雪白闪亮的,弄得我眼花缭乱,不知道是看她好还是看继合好。照理说我看她不是跟看我自己一样吗,可到底她是她。她的乳头是粉桃色的,两奶子又大又圆,不像我的小奶子,像小孩儿似的。她长着细腰大屁股蛋儿,那两条长腿真让人钦慕。我翻身坐在继合身上,可忍不住去拉莲英。莲英也坐过来了,后来不知道是因为继合还是因为莲英,我的头昏了,就像坐在被打湿的船里似的,一摇一摇的,从后脊梁骨一直到头顶都像被抽了筋儿似的酥软了,直到身子里像是从下面涌上来了一股大浪,一直涌上头顶,又涌及四肢,我忍不住大抖大扭,失去了知觉。啊呀。”莫姑娘的魂儿边听边把手放在两腿之间紧夹着,说:“大浪?!哪怕我的来世也不会有这个福了,阎王娘娘说我的大脑结构里缺了一块软骨,所以在情爱上举动有限,只能要么被强奸,或者去当官儿。阎王娘娘说要想修那块软骨,还得需要几世呢。你们后来呢?”“后来没什么好讲的了。”娇艳的魂儿不想说了。莫姑娘的魂儿趴下抱着枕头:“你每次讲到这儿都停,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后来你跟继合住在一起是怎么回事。人家都传说你陪继合渡了晚年直到他死,你一定是过了几年好日子,天天都坐船,天天都有大浪涌上来。”娇艳的魂儿仰头躺下,叹口气说:“我从来不说那些年,是因为没什么可说的,大家都说我那几年一定是乐得颠三倒四的,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现在再想起继合,我心里也不明白是种什么感觉。你要是想听,我就讲,可话说在前头,没那么好听,没那么兴奋,你要是今儿晚上想深沉一下,我就试着给你讲讲,你要是想借碴儿寻欢那可是没门儿了。”
“我又不真是个淫妇,不见得睡在这儿就非得想下流的事。咱们从此要分手了,知道你更多也不枉朋友一场。”莫姑娘的魂儿抱紧枕头说。
二十四、娇艳的魂儿(二)
“我因为和莲英打出来的交情,决定离开大岛去冥山修行。冥山是个连鸟都飞不过来的地儿,完全没有活生气,在那儿呆着就能忘了世间所有欲念。我在那儿呆了几十年,中间只有一次去大岛看了莲英,那时她快死了,我跟她长谈了一回就离开了,也没去看继合。莲英死后就再没回过大岛,这边儿的阴界里谁都再没听到过她的音讯,看来她真不是这边儿的人,她也一点儿都不想继合。”
“她本来就不是人胎吗,因为投成人身才受了限制,要不然不会一辈子呆在大岛上。”莫姑娘的魂儿插话。
“你猜怎么着,我不信她又转世成豹子了,她准是早就投胎上哪儿去了。等我去转了世,第一件事就是想法儿去找她。”
“要是我是你,也会这么着。看遍世上这些女人,谁能跟她比呢?她又好看又大方不凡,能跟你一块儿分她自己的男人。我跟京之的关系也不过是聊我们的女儿,要不就是我听她讲书开。我可从来不敢想过跟她分继书开!那可更成了反统一了。”
两个魂儿大笑。娇艳的魂儿说:“你多亏上世不风流,才有现在这个官运。阎王娘娘说不是谁都能去转世当大官儿的,要风流就摊不上官运,不能什么都要。我这不是又要转世当风流养女去了?到了外乡,能成什么好事?多活几年有几个真男人就满足了。我这种人不知道修几百世才能修出个官运来,可你修了一世就得了。还是脑后缺骨头好。”
“你没听说继天死后他的魂儿见到阎王娘娘后连天堂都没让进去吗?就是因为他不懂女人,阎王娘娘不准他进天堂,让他转世体验人生,结果他拒绝了,就魂游天外了。所以阎王娘娘说像我这样的傻子得且来回转世才能上天堂呢,直到把我转得能像别人似的享受男欢女乐的事了才算圆了。我就是不懂男女之间的事有什么好,一想起来就下身疼。我只有听你讲你的事才觉得下身不疼,多怪。可能是你干的事都是梦里的,不真的伤身子。我一想起真男人的真家伙来就下身疼,上辈子给整惨了,不知道来世我的下身还管不管用。”
“我又知道什么?惟一爱过的男人都是在梦里才见到他的,真实的男人也是那个老东西张举人,我死前也不知道真男女的滋味儿,都是死后体验的,那感觉和真的肯定不一样,梦里的事都轻飘飘的,哪怕是男人那东西也不像活人醒着的时候那么不知轻重。”
“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打岔又给岔开了。接着讲你最后陪继合过的那些年吧。”
“事情就这么怪,你想一个人想得从生到死的,终于有机会到他梦里去会他和他单独相处了,突然不是那么回事了,他跟你完全没什么共同之处,最多是因为年轻时那点儿牵连,到老了还觉得得帮他。我飞进继合的梦里去照顾他时发现他真是老了好多,看着他那一身松弛下来的肌肉,只想把他抱在怀里安慰安慰。可是他说:‘我这么老了,又不能给你什么快乐了,你还是走吧。’我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了?凡做过人的都有心不是?我可不是图你那家伙来的,我是想你一个人在世上活得孤独,给你做个伴儿,日子就不难过了。’他说:‘我的日子有什么难过的?儿孙满堂,又都是人五人六的,没有人能比上我的日子。’我说:‘你别骗我,我可是修行了几十年的精灵了,你那点儿心思我再看不出来还不是白修了?你不高兴,要不然你不可能这么显老。’他马上哭出来了:‘我真是老了吧?是不是我老了?明明是高兴的事为什么我不高兴?明明是出了一家子英雄我怎么倒觉得窝心呢?一想起我儿子继天孙子继书开就要哭,怎么不觉得为这两英雄光荣呢?两个孙子书风书主现在耀武扬威的当大官儿,我也是看着不舒心。当年听信了什么生贵人干大事的鬼话,现在倒教子子孙孙活不安稳。我们继家将来要是断了子孙可怎么办?!我说:‘你这是从哪儿担心起呢?怎么可能呢?你还有一个儿子两个孙子呢。’他说:‘继成生了三个孙子,死了一个还剩两,大孙子只留下一个姑娘,二孙子终身不要娶,三孙子刚跟老婆生了一个儿子就离婚了,可气不可气?我二儿子继天连老婆都没娶就死了。他死的不明不白的,连尸首都没找到,这个人就好像没活过似的。’我说:‘我听说他闹起那么大的军队来,谁都替他骄傲呢。’他说:‘军队在哪儿呢?让人家内地来的军队给接收了。看看现在大岛哪儿还有我们大岛人的地方?书风、书主这两个傻子还以为他们真在继承继天和书开的事业呢,——’我说:‘你可不能这么说,说了你就成了反贼了。我这个死人都比你懂得时事。别忘了你年轻时候就逃亡过一次了,现在你要是再逃也带不回来一个像莲英那样的老婆了。’他说:‘我现在要是逃就跟你逃算了,老头儿跟着鬼过也正常。再说,我这不是在梦里跟你说么?大白天我找谁说去?我憋死了,要不是今天见了你,就是在梦里我也不敢说。你以后常来吧了。’我说:‘以后我常过来,你要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跟我说吧。我就睡在你身边儿,有事时小声叫我一下就行。白天我也围着你,你要是叫我时别让人听见就行。’我把他搂在怀里,他就像个小孩儿似的睡死了,也不叨叨了。男人老了,怎么倒显小了。”
二十四、娇艳的魂儿(三)
“你没跟他干什么?”
“在那个时候你还能想下身的事?那是头一夜我们在一起,他就发了一大堆牢骚,后来就牢骚不断,我们愈相处得长他的牢骚愈多,好像他除了发牢骚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跟这么个人在一起能想别的么?”
“他还好是光发牢骚没强奸你,要是再碰上个像跟胡子来那样的边强奸边发牢骚的就更糟了,你下辈子也只好去当官儿了。”
“怎么能拿胡子来跟他比呢?他到底是继合呀。总之我跟他什么事都干不成,光说话了。说来说去他最怕的还是继家将来没有男人接后。可他跟儿孙们的距离愈来愈远,简直就不跟他们说话,他既不能停止他们的统一事业又不想鼓励他们。他说儿孙们不仅是在灭自己前程,也在灭大岛。那时候除了反贼没人会同意他的想法,因为大家都眼看着大岛在统一堂的关照下一天天繁荣,连工厂都建起来了,大烟囱里天天冒黑烟,显得威风极了。岛上到处是军队,是兵,是大炮,每天人们都唱军歌。人人都说,大岛在世上谁都不怕了,能成立个国家了。可继合就是不高兴。
“我不能看着他这么一个人孤独的平白无故的不高兴下去,就每天陪他听他发牢骚。白天我也过去,反正继合白天常闭着眼睡觉,也不理人。我常飞出去给他打听点儿消息回来,想给他带回点好信儿,好让他改变对统一对儿孙的看法,统一已经统得那么热闹了,就说明这统一总有好处吧。可无论是什么消息对他来说都是坏消息,他怎么都能想出个理由来不高兴。早我怎么没发现他是这么个牢骚满腹小心眼儿的人呢?比如我告诉他看见了书风,做官做得威武,身边常跟着卫兵,我替继家高兴,出了这么个大人物。可继合听了马上大怒,说:‘他那是什么样子?自以为了不起?一举一动都会被记录,有一点儿做的不符合要求,就会像继天一样连尸体都保不住。’我听了吓一跳,说:‘你怎么能这么说!继天虽说是按反贼处决的,但堂已经给继天平反了,怎么可能因此就不相信堂?’继合叫起来:‘晚了!平反又不顶一条命!我们这么一大家子男人闹不好什么功劳都没树,只落了个冤大头!谁让我那小子成立了六十七军,弄得人人都眼红!’我说:‘你还要什么?堂可也没亏待你继家,为继天平反,又给书开开那么大的追悼会,你看他那个大墓地!谁有那么大的个墓地!所有的领袖们都给他献了挽词,这可不是一般的待遇,要说出人头地,谁都比不上你们继家,还争什么?该谢谢内地来的军队。’继合又叫起来:‘好汉战死疆场。一个个死得不明不白的也夸口是英雄?他要是真被张更给打死了也算是义士,就怕是又犯在自己人手里落个冤死鬼,还硬撑着头皮叫自己是义士,接受杀手们给他献的花圈。再说我不信他就那么笨,站在前线等张更开枪!他跟张更的军队打了几年仗了也没出事,怎么堂的大部队一到,他就死在张更手下呢?我们继家的人不可能输在张家手里的。’我不同意:‘怎么可能你们继家人就不输?也别太自以为是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能因为你孙子死了,就怪天下不公平还怀疑是暗算。你就是怕丢人,太爱面子,什么都要胜过人家,可你儿孙们干的事就是生生死死的事业吗,怎么可能不死人?无论是怎么死的,反正都给你挣了脸了。’他还是叨唠:“我这脸也勿须这么挣来。我宁可让儿孙们死个明白,哪怕是下田让雷给霹死的呢,也是明白的,谁稀罕军队给开的追悼会。你怎么也那么势利?只在乎表面的光耀?你看不见这些娃娃们将来都会糊里八涂的死掉?他们谁都活不痛快死不明白,自个帮着挖自个儿的坟,我看着能不着急吗?’我说:‘你也是净想你一家子的事情,不看看现在内地来的堂和军队比张举人那会儿过来的内地人强多了,不杀妇女,婚姻自由,大家日子过得多好。这种日子我们从前都盼,现在你却怨。其实哪儿点亏待你了?’继合更不乐意听:‘要是真亏待了我我倒是可以公开骂了,我现在跟着儿孙们受惠,嘴也软了。你说他们不杀妇女?有人看见柯心杀了一女学生!当然现在不杀你这种妇女了,婚姻自由了,有什么好?好不容易书主的老婆生了儿子,书主一闹自由恋爱就跟人家分居了,说是没感情。他跟谁有感情?跟他嫂子。像话吗?’我说:‘你可别胡说。没有证据不能瞎说。’他说:‘全岛的人都议论,他就该当心吗,他既然是那么大的官儿,就该顾面子吗。就算是没事也不能不顾影响。’我说:‘你也快成张举人了。有事没有事你都大惊小怪。’继合说:‘没有这自由恋爱一说能这么丢人吗?还跟老婆分居。’真是不明白继合到老了怎么那么保守,不想想他年轻时也是有情有意的。我对继合说:‘我就不信书主能和他嫂子怎么样。书主是个稳重的人,要是有什么也是京之太过份。我知道京之那种女人的性情,要什么就非要不可。’”
“嗨,我可是京之的朋友,我常去看望我女儿,没见着她跟书主怎么样。”莫姑娘的魂儿插话。
二十四、娇艳的魂儿(四)
“我说:‘你要是真这么替孙子们担心,叫继成说说他们。’他就叫:‘继成也不务正业!净给当权的人拍马,你知道他现在忙什么?帮着往内地推销军人们开荒种出的烟叶子!说是能换来子弹。你说他干什么不好?每次内地人一来就没好事,专会占了大岛来策划政权,这次也一样,跟当年来大岛上的流亡文人一样。’我说:‘你这话说得窄了,你们不也是从
外头来的?咱们有谁是在大岛上土生土长的呢?不过是谁先占了这个地方。’继合说:‘你怎么也糊涂了?咱们世世代代在这儿,靠大岛活。外头的人来了不是要在这儿真活不去,是在这儿折腾呢。’‘你怎么知道人家是折腾呢?流亡的文人来了不也是买房置地得过下来了吗?’‘他们倒是卖房置地的,如今这些军队倒什么都不用买了,把前面来的人打跑了就什么都有了。将来再换上一拨外来人,还不得把我们都杀了?’我说:‘你真是无理。你儿子孙子搞起来军队,现在你孙子们都在那军队里当官儿,要是引来外人也是你家给引来的。说实在的,从你一生下来就把外人引来了,要说谁毁了大岛,就得先找你。可话又说回来,大岛还不是靠外来人才愈来愈像个样儿了?没有外来人这儿总是个穷岛,光靠你们大继家也不能把大岛整到哪儿去。你得感谢外来人。’继合哼一声:‘我当然得谢。哪天大岛给折腾到海底下去了,我也还得谢。我老子要是早知道大岛都变成跟内地一样乱了,他就不用回大岛来当居士了,就在内地待着还地儿大点儿呢。’我说:‘你人老了老了,怎么这么胡搅蛮缠呢?世道是要变的,也不能老围着你们一家子人变,你们家不过是变世道时的一股小力量,没了你们家大岛还是得变,没了谁世道都得变。’继合说:‘没我们大岛人就没有他们内地人,没有我儿孙创立六十七军他们内地军队就没着落。’‘你这话要叫谁听了都可笑。没有内地人大岛上连人都不可能有!还不是皇上把第一批人送到大岛上来的?没有内地的文人来大岛上哪儿来的大学堂?你要是没送儿孙去内地读书他们怎么会去考军校?没进内地的军校他们怎么知道搞军队?没有内地来的总堂会和大部队,你孙子们还不早让柯心给杀了?你真是怎么谢堂的恩都谢不过来呢。’‘你也变得这么能说,完全不像个女人了,好像跟这里街上走的女兵差不多了,你怎么不保住原来那样子别变呢?我宁可见到你原来那样子,一脸的羸弱和委屈,楚楚动人。’‘别忘了我是鬼,早没有时间局限了,我想入哪个时就能入哪个时。来看你之前我学了一大堆道理才来的,怕跟你谈不来,结果还是谈不来。要是我不死,可能咱们倒谈得来,我也不敢说这么多。’我们几乎什么都说,说什么都互相不同意。我是希望继合把事都往好里看,这样可以活得舒心点儿。这可能就是我当了几十年修行鬼的坏处,修得自己四平八稳,看谁都好,闹不清是非了?”
“那时候你要是认识了我,你就和继合会有点儿共同语言。你太不知道大岛上发生的事了,说话像外来人。”莫姑娘的魂儿起来点上一根儿香烟。
“再说你那好朋友京之。继合那时真怕书主要是跟京之好上了,就丢人丢大了。书主这人不正常,因为爱他哥哥,凡是他哥哥的事他都兜着,娶了他哥哥不要的包办的老婆,生了孩子,京之一守寡,大家怕他又要娶他哥哥留下来的寡妇。那时又不兴一夫多妻。大家也听说了那京之姑娘是一个对男人主动的新女性,不论伦理的,都捏把汗希望事情别成真的。幸亏京之死了书主才正式离了婚但娶的是城里来的梅,大家松了口气,继合才开始和书主有些来往了,要不然他一口咬定小孙子是被京之勾走了魂儿,干伤风败俗的事。我先是不懂,继合年轻时也是多情多意的人,又娶了莲英那样的老婆,他在梦里什么风流事都干了,怎么大白天的要维护风俗呢?人老了真没法说。后来再想想继合是身不由己的被我被莲英勾住的,要不然他也是个一般的正人君子,就好比他娶了希撒玛后非要把她的名字改成莲英,又让莲英喝女贞汤。他只不过是个一般人碰上了不一般的事,远没有他的儿孙们那股翻江倒海的勇气。可这个一般的男人就是我当娇艳时惟一爱过的人。不过,痴情的事都是懵头懵脑干出来的,到了谁都不是谁想的那样。继合临死时,是我守着他,家里人几次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其实是他正跟我商量死前跟儿孙们说什么。虽然他有一肚子话要说,可他死前什么都没说清楚。因为他在现实里考虑得太多,并不像在梦里似的什么都敢说敢干。他相信男孩儿多了才能使家族兴旺,可眼见着男孩儿多了要闹事;他希望后代们都有出息,可如今他们出息得邪兴;他找不到另外一种活法能使后代们更成功得有说头儿,怎么除了干统一外世上没了别的事可干了。看着后代们个个都踩着高跷当风流人物,他心口发堵,一辈子想睁一眼闭一眼,过高雅太平日子,结果什么邪事都落在他头上了,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临死前连自己要说什么都不明白了。这就是我那一生只爱的男人。生前我们也就是互相看过一眼,真关系还是人和鬼在梦里才完成的。他对他自己这段儿关系怎么说呢?他死后是我送他的魂儿去的天上,因为他连再转世的兴趣都没了。临跨进天堂的门儿时他对我说:‘我这辈子跟谁也没像跟你似的说过那么多话,可你却是个鬼。’后来我只要有空就去看他,曾问过他想不想跟我一块儿去投胎?他说懒得动。咱们说这些干什么呢?你本来想听点兴奋的事,结果这段往事一点儿也不好听。谁都想不到我最后和老情人在一起是听他发了几年牢骚而已。我这人心重,等我再投胎后还是希望能再见到希撒玛莲英,可其实仔细想起来连找不找莲英也没什么意思,去投胎到新生活里了,跟前世的人还有什么关系呢?”
莫姑娘的魂儿掐了烟头儿,说:“到底怎么做才能感觉得到大浪呢?”
“我讲这么深刻的话你还在想那事?给你上一课吧,”娇艳的魂儿起来去拿了纸和笔,画了个图,指着图说:“这儿,然后是那儿。”
二十五、京之的魂儿(一)
莫姑娘的魂儿到孤河里去找京之的魂儿告别,也问京之的魂儿要不要跟她同去。京之的魂儿眼睛红着说她哪儿都不能去,得在这儿等书主死了再去拉上他一块儿投胎。莫姑娘的魂儿说你得等多少年呀?他一时半会儿且死不了呢。一说这个,京之的魂儿就哭上了,哇哇大哭,止不住。莫姑娘一看就知道她是这么哭着在孤河上渡过这些年的,谁都不见,也不上天也不入地也不投胎就这么在孤河上漂着等书主死,或希望有天书主能想起她来她好去他梦里合欢。
京之的魂儿显然是说起过去的事就不管别人听不听,边哭边说,语无伦次,照莫姑娘的魂儿判断她完全没有懂得新时代的希望了,也完全没有再投个好胎的希望了。莫姑娘的魂儿不懂得这么高不可攀的京之姑娘死后竟变得这么不明智,忧郁、愤愤不平、伤感、绝望。京之的魂儿曾完全拒绝进时代学习班,她每天在孤河上漂着讲自己的故事,不管有没有人听,还是说个没完,很可怜。
她见到莫姑娘的魂儿更停不住了:“莫姐姐,你别担心,你是好福气,在世上也没什么牵连,你的宁子是一直跟着我长大的,我的书开死后,宁子和红女像一对双胞胎似的形影不离的,她现在什么都不缺,书主又收养了她,将来嫁给个好人家,她可以说她是我们继家的人么。”莫姑娘的魂儿心说,这是我最担心的,她毕竟不是继家人,要是学会了打人家的招牌混日子将来肯定有心脏病。
“你就放心吧,我的红女也会一生保护你的宁子,红女对人对社会都有责任感呢。她到底是我们的女儿,知道不负我们的心。可是我连她都不如,我怎么能把感情从伟大的书开身上移开呢?”京之的魂儿哭得鼻涕眼泪的。
莫姑娘的魂儿想,看来宁子的一生也只有当大家族的影子了,谁都爱保护她,也算她有命,从世俗上说来总比一辈子种地强。不过是我这个当妈的有个穷脾气,就怕女儿被这种寄养的日子给搞的贪心虚荣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京之的魂儿过来搂住莫姑娘的魂儿哭呀哭呀,河水和眼泪把莫姑娘的魂儿都打湿了。莫姑娘的魂儿才发现原来她这个什么都不值的女人却是这个大英雄夫人兼统一义士的惟一知己。这种事她要是活着就不敢相信,可人死了没级别了,就看出真情来了。
“莫姐姐你得听我说,听我说,也许你听了好几百次了,可今后你要走了,就再听我说一遍,好吗?书开的尸体抬回大岛时我看见了,书开身子后面有枪眼,是人从后面开枪打死的。我看见后,吓得不敢说,因为上头说他是被前线的敌人打死的,报纸上都说他是前胸口上中弹。书开的死闹得大岛人更恨张更的军队,觉得张更心狠,一心要除了继家人。我倒不想为张更、为使命堂辩护,可子弹真不是张更那边打出来的。当然也可以说是使命堂派了特务来暗杀,背后开枪,要是如此,怎么没人事后调查特务承认书开是暗杀的呢?可见不是特务。是谁?在葬礼上我看着书开的尸体这么不明不白的下葬了,棺材上盖着统一堂旗,心里一阵阵绞着疼。天上下了雨,我觉得书开的魂儿一直在天上看着我,还听见书开说:‘我们堂内的事情该保密的要保密。’我小声对书开的魂儿说:‘可是你这么死太冤了,你叔叔就够冤的,又搭上你,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回做的更狠,弄死你还给你开大追悼会。’书开说:‘无论怎么样,你不能背叛堂。如果你做了任何对不起堂的事我就跟你离婚。’我真以为自己是疯了,不能相信书开人都死了还会拿离婚吓唬我。我四周看看,又摇着头想清醒过来,结果又听见书开说:‘我死后你要好好照顾孩子们,有什么事找我弟弟书主,他会对你好,我不会再回大岛了,我得去天上找我叔叔继天去,我们是拴在一种命运一种信仰上了,我生死都会跟着他。’随后,我觉着一阵风吹过,看见一道光消失在远处。
“刚开始守寡时我谁都不找,只跟两个孩子呆着。书开的死情把我所有的希望、信念都打消了,我整天不言不语的带着孩子在山里散步。有天无意碰上书主,就忍不住要跟书主说明书开的尸体真相。我俩回到我家里一说说到大天亮,我忍不住边说边哭,哭了一夜,书主也哭了,他一辈子最爱的人就是他大哥哥。我们一直说到天亮书主才回去。他走后我就开始惦记他,怕他太难受伤了身子,过了几天我就想再见他,想再跟他说,我能把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住,都重想一遍,都重琢磨一遍,愈琢磨愈觉得我跟书主有一种命中注定的牵连,他爱书开我也爱书开,我们都被这爱情控制了。我不禁想起书开的魂儿跟我说的话来‘他会对你好’。我虽是从大城市里来的,也有过些别的感情经历,可自从来了女人山,嫁给继书开,上了大岛,就没东张西望过。书开死后,我差不多是把自己关起来了,除了统一工作还得做,每天就是把时间花在孩子们身上。可这回跟继书主说了一夜,本想是把心里憋的说不出的话全跟小叔子说说,尤其是关于书开尸体的真相,可说完了这件事怎么还止不住要多说别的,止不住什么都说说,一开始什么都说,就保不住过后老想见他,就开始胡思乱想了。在那个年代,没有多少男人你可以跟他们说五句话以上,都是有事了说说,说完就走。哪怕是跟丈夫也没那么多的话说,除了吃饭睡觉,说工作,没有那么多话。可跟继书主说话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他听我说话。他同情我的境遇,因为继家还是不喜欢我,我也不常去拜访。说到他大哥尸体的事,要不是当着我他肯定得放声大哭。他这辈子最爱的人是他奶奶和他大哥,他大哥也爱他,他能为大哥死,更别提替大哥结婚娶了大哥退婚的老婆。这些事我知道,所以我也同情他。我看着他觉得又找回了一点儿书开,尽管他和书开那么不一样。他看着我时会怎么想?是不是会想到他大哥爱的女人必是可爱?我们在一起说话就忘了时间,忘了我们的叔嫂关系,忘了他的职位,忘了他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忘了舆论。我们从回忆他哥哥开始一直说到政治、人际关系、男女关系、对生活的想法、对过去的怀念和对未来的失望,我想不到连自己过去的感情生活都告诉他了,一直说到天亮。所以他走后我就开始没头没脑的想他,希望再见他。
二十五、京之的魂儿(二)
终于有天他又来找我了,告诉我他也一直在琢磨和我的谈话,觉得自己又不懂政治又不懂女人。我说:‘你怎么可以把政治和女人比呢?’他说:‘复杂的政治和复杂的女人都有刺激性,所以我哥哥就占了双份儿。’我说:‘我可不复杂。’他说:‘至少我明白哥哥为什么为你退了婚,可我干吗要替哥哥娶老婆呢?’我们就聊他的生活和他的苦闷,我帮他出主意怎么使他老婆多懂新道理,使她也复杂起来。说完又觉得没用,只好再讲书开尸体的事。一说又是一晚上,他很晚才回家,他走后我就失眠了。我没想到自己能和这年轻男人说这么
多,这么信任他,像老朋友似的。他年轻漂亮,眼睛有神放光,稍稍靠近我时就能闻到他嘴唇里发出森林中才有的清香气。
过了几天我又邀书主来家吃饭,我俩继续说他的生活苦闷和书开尸体的事。后来书主就常来了,还问我生活上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事,坐下来后我们谈的又是他哥哥尸体的事。后来我们就天天见了,虽然书开尸体的事不再说那么多了,可还是少不了要说书开,好像我们俩都在对方身上体验书开又通过书开体验对方。后来再说到书开时我就说出‘你比书开更细腻’这种话来,说到他的生活苦闷他就说出来‘只有你告诉我什么叫女人’。我们都被对话吓住了,可没有任何越轨的举动。我们就这么天天来往,像是姐弟。可书主媳妇不干了,她也并没那么简单,女人该有的复杂她其实都有。书主媳妇跑到继合那儿哭了一场,又跑到娘家去哭了一场,她觉得冤,书开不要她就是为了我,现在我又要把书主拿走了。她怎么左右是被抛弃的?我怎么横竖都有人要?她这么一闹,就闹得众人皆知。一下子,倒闹得书主想起她来了:‘我本来就是为了哥哥娶了你,为了这门亲我自己连选择女人的机会都没了,现在我只不过去照顾我嫂子,你就跟我闹?’一气,干脆不回家了,搬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住了。
我被发生的事也搅乱了,想想自己不过是跟书主姐弟相处,也闹出这种事来,看来女人就是不能跟男人说话说多了,或有个男人做朋友,怎么都不行,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非得睡觉不可,不睡,人家也不信,不睡觉你们俩老在一块儿干嘛呢?有天我这么想着想着睡着了,倒做了个梦,梦见书开回来了,跟我说:‘你和书主好吧,他是我最喜欢的弟弟,嫁给他,我也放心了。’我问:‘你不放心我什么?’书开一笑:‘我不放心你嫁出继家去,把我忘了。’我哭了:“你怎么这么自私?我跟了你那么多年你还不信任我?我谁都不嫁了。再说就算是我要嫁,也是我的自由。我想嫁谁嫁谁。’书开说:‘你是我的妻子,哪怕再嫁的话,也要有准则,不能什么人都嫁。比如你从前认识的那种不伦不类的小知识分子,不能嫁。嫁了给我丢人。’我叫起来:‘你都走了还要面子?再说我嫁过你了怎么可能还看得上从前那小白脸儿?你怎么死了还记得我从前那些事?连我都忘了。’书开说:‘我知道你身上有那种本能,一看见小白脸儿就喜欢。所以我看你要是嫁人就嫁给书主,他是我弟弟,不会背叛我,也是个漂亮的小白脸儿,又是个跟我一样的英雄好汉,有他照顾你我也放心了。’我说:“一,凭什么我非得再嫁给继家人?只有继家人是英雄么?二,我不过是跟书主说得来,大部分时间也是说你,我就得嫁给他?三,你倒是想得好,我再嫁个人还是得老说你。四,你已经弄得书主娶了你那个包办的老婆,你还让他娶你的寡妇,你对得起他吗?五……’我还没说完,书开已经抱住我,把我按在床上,我登时两腿松软潮湿,书开还是那么壮,一点儿没变。我俩大动,动着动着,就看见身上那男人变成书主,我抱住书主,亲他,他也回报。那真是书主,他的嘴唇跟书开的不一样,这不是梦吧?我抱着书主不放。他的嘴唇比书开更敏感,好像要把我的血全吸出来似的。我觉得自己完全变得像水一样软一样亮一样干净,幸福快乐得喘不上气来。我想,为什么男人可以娶姐妹,女人就不能嫁兄弟?我想把书主再抓紧点儿,一伸手,就不小心从梦里滑出来了。醒了还希望刚才发生的事都是真的,要是真的,就是他们刚离开我。我伸手摸自己的下身儿。
“这些事那些活着的人当然都不知道。活着的人只知道猜疑。我知道我是爱上书主了,要不我不会做那个梦,可我在白天又绝不能露出来,我看见书主觉得不如从前那么自然了,想来想去干脆不见他为好。我又把自己关起来,除了白天去作统一工作,晚上陪两个孩子,不和别人来往。书主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再想见他,他只好尊重我的要求。直到一年后,外国人的炸弹炸到岛上,把我炸死了。我的魂儿马上听到书主的召唤就飞到他的脑子里去,发现他因为我的去世变得非常消沉,可他弄不清楚他想我是因为我代表他哥哥的那一半儿还是因为我本身。他对自己说,对我的思念就是对他哥哥的思念,如果他真是对我有爱意也是因为他哥哥。以前天天想见我是因为天天可以通过我想到他哥哥,现在我的消失等于他哥哥的全部消失。他的生活突然空了,每天都想再见到我,才发现死了的人就再不会回来了,早知道应该不顾一切的多见到我,可他又想像不出来怎么个不顾一切法儿。抱着我?解开我的衣服?拥有我?书开惟一对女人的经验是那个该哥哥娶又退给他的老婆,糊里糊涂得就让老婆怀了孩子。他从来没多想过怎么让女人开心,因为那女人不是他要的。现在我死了他才发现我是他要的那种女人,可他当初绝不敢想要我,现在也不敢告诉自己想要的就是我,而是我这种女人。可他再一想,如果我没嫁给哥哥,他会喜欢我吗?我所以是我,所以非凡,是因为我是他哥哥的女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对我的感情,但又不能忘了。他根本就不再回家了,儿子红君也常见不到爸爸了。他有空就去看我留下的两个孩子,我的红女和你的宁子。这两个都是他哥哥和我爱护的人。书主天天和孩子们在一起,后来干脆搬进去和孩子们一起住,他不能让孩子们受罪,他把他自己的儿子都忘了。
二十五、京之的魂儿(三)
“躺在哥哥和我睡过的床上,书主梦见我,或者说是我进入了他的梦里。我对他哭,他搂住我,我把嘴凑过来。我们的嘴都很湿凉,他的嘴唇和我生前在梦中梦到的是一样的感觉,敏感,年轻,发出森林中才有的露水味道。我们的舌头伸出来,进入对方的嘴里,我的舌头像一根儿冰,他就想用他的舌头把我的舌头捂暖了,可怎么也捂不暖。他的下身强壮,可他不敢动,不敢碰我的下身,不敢解我的衣服,他闭着眼睛不敢看我,嘴唇却在我脸上脖子上不停摸索。我打开衣服,他的头挪下去,吸我的乳头,像一只找奶水的羊羔儿。他的头就
这么挪下去,挪下去……我突然一把推开他,说:‘这一生我不是你的,也不能是你的,下一生你得等着我。’书主说:‘我怎么等你?你早死了。我还活着。’我说:‘我在阴间等着你死后跟你一块儿投胎,在来世你就得守着我了。’书主说:‘你还要等我多少年?’我说:‘我得等你在这一世找到你真要的女人,跟她好好过一辈子,你懂女人了,再来找我。’说完,我飞出他的梦里。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拒绝他,我分明等的就是这一天,可马上要得到他了我却骇怕了,我怎么这么笨呢?我已经死了我怕什么呢?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新女性,能得到也敢追求自己要的,可这件事我却连死了都不敢做。为什么?怕什么?
“后来我又去找过书主一次,他在梦里跟我说,他决定忘了我们这段感情,因为不健康。又告诉我说,那天自从我走后,书开就来到他梦里,对他说他早该娶我,要不我也不会早死。书开的这番话把书主给吓醒了,弄的他坐卧不安,觉得对哥哥的义务怎么也承担不完,怎么做都对不起哥哥。我听了这个真生书开的气,冲出书主的梦冲天大叫:‘他怎么尽责任?他娶了那个你不要的女人,怎么对这个你爱的女人尽责?我死了能怨他吗?不是因为你,他现在可能是单身,娶谁不行呀?不是都为了你吗?’我希望书开在天之魂能听见我说的话。我又飞回来,冲着梦里的书主大叫:‘你现在完全被这个本不该是你的婚姻给绊住了,原来娶这个亲是为了书开的自由,为了让他娶我,现在他和我都死了,你还担着这个婚姻干吗?为什么不离婚?去找个你真正爱的女人?’
“书主终于真离婚了。”
“我虽说是希望书主有个好婚姻,其实又不想让书主找个比我更强的,我怕他忘了我。后来没想到他还真找到个让他满意的女人,有了梅后书主就再不想我了。咱们能感应到活人对咱们的思念,活人想咱们时,咱们就去看活人,活人不想咱们了,咱们就寂寞了。不是吗?我听说书主有了梅时,又自己大哭一场,明知道他应该有她,可我自己又嫉妒。哪怕我已经死了,我还是想让他一辈子想着我,我也在这儿等着他。等着他,等着他……”
京之的魂儿哭得说不出来了,就歇口气,再说:“我对梅没有坏话可说,她是大城市来的学生,是好人家出身,家里老辈子都是吃斋信佛的,她天生的性情平和,与世无争。她和书主在一起,像是一匹纯真的鹿跟着匹俊马,我看着替他俩高兴可就是忍不住为自己伤心。我知道早就不该对书主有非分之想,要是一切都像过去那样正常,我就是死了也无愧于那大英雄继书开之妻的名分,可就这么一走神儿,就被旁人说了闲话,哪怕是什么也没干,还是死得不干不净,被人说成个浪妇。我做了鬼后之所以不敢到书主的梦里去真干什么,是怕毁了他的前途,怕他贪恋我这个死鬼,他就真会变成活尸了。可这些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不过落得一个孤魂漂流。他不再想我了,想我干嘛?我不过是个死魂。他也从来没真正感到过我,不知道我作为一个真女人的好处,一个不代表他那伟大哥哥的真女人的滋味儿。我等他干吗?他在人间过着好日子,要什么有什么,我等什么?我为什么不去找书开的魂儿?书开在乎我吗?他曾需要我这么个妻子,如果让他在理想与女人之间挑,他当然挑理想,这是为什么他的魂儿去找继天的魂儿去了,我死后他并没来看过我,也许他听了他叔叔继天的魂儿的话也不打算再要女人再转世了。他们可能在什么西方的阴界里又发起战争又组成一支军队,就算是西边的阎王殿放他们转世去了,我也不打算再去跟着他重复一次了。我活着的时候他的死魂儿只回来看过我两次,一次是让我替堂保密,一次是让我改嫁给他弟弟。我并不是他生活中的理想,只是助手。
“我想要什么?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只要一次爱情,一种两个人都觉得生死相依,至关重要的感情。爱情的语言每分每秒都流动在两人之间,而不用我去教,感觉每分每秒都在两个身体之间膨胀,而用不着启发。爱情,不是一个强大的男人把一个女人按在床上就能找来的;不是一个男人在众人面前做完英雄后在睡觉前寻找一个女人的身体,又把那个挺直的下身塞进一个女人的身体里让自己发着抖感觉自己的强壮就能算数的;也不是那种身上压着一个战场上的无敌英雄,虽然阴道被他弄疼,可还得崇敬得叫着为疼痛而感到的自豪;也不是那种在英雄男人抖动之后翻过身睡着了,留下你一人夹着腿看自己英雄男人后背时的大柔情。爱情是微小的,在两人之间像空气像露水像水波似的抖动,像阳光掉在水里那么轻,像树叶的尖儿那么细,像舌头尖儿那么敏感,像嘴唇里面那么湿软,像被吸舔的乳头儿似的立着,像刚刚开始互相靠近的下身那么摸索,像脚指尖儿那么一滑而过,像没说出来的话……”
京之的魂儿说着哭着漂远了,莫姑娘的魂儿觉得京之的魂儿已经没救儿了,哪怕再投胎也没什么好处,除非投胎之前好好看心理医生。莫姑娘的魂儿没来得及向京之的魂儿告别就已经看不到京之的魂儿了。她突然一阵轻爽,就要投胎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去了。
第五部 在阳世上 二十六、陈香参加统一军
陈香出生在陆地的一个小镇上,父母死得早。她听亲戚说她父母曾是裁缝,还是基督教徒,所以她每次路过镇上的那个小教堂,都好奇。但她从来没进去过。因为亲戚们又说她父母信基督教是背叛了老祖宗,所以他们受罚得了暴病没活长。小镇上虽说还有个老神父,老神父虽然还会说中国话,对人和气,但上他教堂去的人还是不多。陈香在亲戚家长大到九岁,就被送到戏班子里去学唱戏,说她嗓子好,但她高了唱不上去,低了唱不下来,倒是记戏文记得快。她的韧带不好,有次师父教她翻跟头,一翻,从椅子上摔下来,把腿给摔折了,
又没钱看医生,就是师父给掰了掰,天又冷,没掰好,她的腿就瘸了。一瘸一拐,被送回家。回到亲戚家,长到十六岁,亲戚给说了一个媒,男的也是个瘸子。她不干,就也在家学裁缝,给人做衣服,一晃成了老姑娘。有天邻居家的人偷偷跟她说,几个年轻人要结伴儿过海去,海那边有个岛叫大岛,那个地方闹统一,男女平等,贫富无差,什么人在那儿都有希望。她一听,得试试,要不在家不是当老姑娘就是嫁给瘸子。她就一瘸一拐地从家里逃出来,跟同镇的几个年轻人一块儿逃到海边儿上了渔船,船走了好远,觉得到了日本似的,才到了大岛。上了岛,她头昏眼花,因为在船上晕船。有穿军衣的人把他们接到一个房子里歇着,给他们喝汤吃馒头,问他们上岛来干嘛,几个年轻人各说不一,有的说找工作找活儿干,有的说找统一堂,有的说要当兵。陈香说因为不想嫁给瘸子,也不想老住亲戚家。当兵的笑了,把她带到被服场做女工。后来有个人想给她说对象,男的是厨师。陈香当惯了老姑娘,不想嫁人了。那厨师看她人挺好,说虽然对象谈不成了,还是想帮她忙,介绍她去个长官家当服务员,说生活条件好吃得好。他跟陈香说这辈子你要是不想嫁人,找个好人家干活儿,把那儿当家,也算有个家不是。陈香听了说那不是跟住亲戚家一样么?厨师说可不一样,长官们家里的觉悟多高,你在那儿还多学新道理呢。陈香一想也对,就通过厨师把她介绍给个大长官家。陈香换上身儿干净衣服去见了长官夫人,她很年轻,让陈香管她叫梅。晚上陈香见了长官,他姓继,叫书主。他也比陈香的岁数大不了多少,可已是大名鼎鼎的政治家,陈香觉得这位长官英俊得能唱戏了。陈香对新工作挺高兴,她挺喜欢这家人。长官刚结婚不久,他带过来三个孩子——两个养女和一个儿子。一个养女是他哥哥继书开的女儿,叫红女,另一个养女是不知道什么人的女儿,叫宁子,不知道为什么继家要养着。继书主的亲儿子叫红君,一个很乖僻的男孩儿。新妻子梅还没生孩子。陈香出门去买菜时,人家知道她为继家工作,就争着告诉她关于继家的事,她听了不敢信。
有次她跟着书主一家去看了书主的爷爷继合。老头儿很安静,闭着眼,有时睁开半只眼跟人说话,说着说着闭眼不说了,一会儿闭着眼又继续说,好像不是在接着说停了的话碴儿而是在跟什么不存在的人叨唠;在旁的家里人要是仔细听,他就不说了,睁开半只眼。大部分时候他都是闭着眼,很难指望他全听人说话。陈香听人说这老头儿一辈子有福,娶了个又漂亮又刚强的老婆,生了一家子英雄。继书主不过是英雄中最年轻的一个,上面那两个要是活着就更不得了,这都得归功于老头儿的老婆是豹子投胎,会生能人。但也有人说继老头儿一生下来就有艳福,惹母猪龟、勾搭张家小妾等等,惹得天下大乱,连统一堂大军队都惹来了长住,要不说英雄乱世,乱世出英雄,大岛有今天全跟这老头儿有关系。
陈香也去过张家大院,人们告诉她张举人斧砍小妾的故事,她就特地跑到那小妾的房子里看了看,那儿已经变了政府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老皱着眉的女长官。陈香觉着张家大院是岛上最有气派的,想起岛上人都说外来人改变大岛,确实没错儿,想想自己也是外来人,不知该昂着头好还是猫着腰好,因为大岛人又不信外来人。
陈香发现在山脚下有个没人去的小教堂,门口挂着个木十字架,走进去,是木门、木桌、木床。墙上写了外国字和中国字,还有看不懂的符号。问岛上人,说是传教士写的歌谱,有些很老的岛上人还会唱。陈香看见这些就好像看见了父母,觉得跟她又远又近。半山腰是个道士的居所,道士也早不在了,墙上有古诗,草里有蛇,陈香一进去就跟进到戏里一样。
最让陈香自豪的是继书开义士陵园,园子里有继书开的巨大墓碑和一片碑林,碑林中的石碑上刻着所有统一堂高级官员为他写的献词。看到这墓地,陈香很为自己的工作骄傲。
陈香见到比继书主的官儿当得更大的继书风,觉得他像戏里的花脸。下面人偷偷议论说书风的那个官儿是该给他哥哥继书开当的,可惜书开死了。陈香想问书开是怎么死的,没人说得清。她发现有好些事不是人不愿说就是说不清,比如有人说岛上常闹鬼,有个命很长,当年给继合接生的老巫婆死前被鬼牵着在山里走了一圈儿,她回来跟人说见到的事谁都不敢信,她死后不甘心还常到人们梦里嚷嚷。所以人们有些事死活不敢说。陈香觉得参加了统一,她可真长了大见识。
红女长大了,要出去上大学。在大岛的政府出钱给堂内的所有高级官员子女去外国上学。书主没送红君去,倒送红女去了。梅说红女去宁子也该去,但宁子的父母不是高级官员。陈香看宁子哭得可怜,又不知怎么办好,她听人说宁子的父母连义士也不算,岛上人提起他们都摇头,陈香只好给宁子做点儿好吃的安慰她。过了几天宁子蹦蹦达达回家,说她也能去外国上学了,陈香才知道是梅去政府里说了情。陈香不懂为什么书主不送他自己的儿子去上学,而送他哥哥的女儿去,还要送他哥哥的养女去。尽管陈香知道继书开的伟大,还是觉得继书主对死去的哥哥有点儿敬重得过份。两个女孩儿要去外国上学了,陈香帮着打点衣服,她们是春天坐船走的。书风跟着最高层的官员们先走了。
统一堂政府在京城成立了,岛上人听说书风也跟着堂的最高官员们在京城大广场上检阅军队,全岛人都觉得脸上有光,老百姓们说,自从继合一生下来,猪龟一上岸,大岛就变了,都担心大岛会变乱了,可没想到大岛愈变愈神,大岛人竟坐起江山来了,成了一个大国家的主人。看来这个朝代还是最好,那些来大岛上闹统一的外来人就是好,没忘了大岛人的贡献,拿大岛人当回事。可说来说去还得感谢继合老爷子招得猪龟上岸,又养出了这么多英雄人物来。一时都涌到继合家,给他道喜。继合更闭上眼不搭理众人,也一概不收礼。大岛人过节似的庆祝了几天,可继家人全都平平静静的。书主和梅像平常一样上班看文件,陈香在家拆拆洗洗,因为上头下了命令,书主一家也要马上进京。这天继合家来人说,老头儿不行了。书主一家赶快都过去看望,见老头儿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看谁都不认识了。陈香赶紧去请医生,医生来时,老头儿看上去已经死了。大家都沉默着,突然老头儿又睁开眼看着人,好像要笑,但没笑出来就闭上了眼。大家想这回他是真死了,正要叹气,又听他说上话了,说得谁都听不懂,说了半天,停了,叹了口气,不再呼吸。老头儿是初冬死的,享年八十九岁。
二十七、陈香进京
陈香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葬礼,她觉得全岛上的人都来了,全穿白。可人们说这葬礼比起继老头儿孙子继书开的葬礼要小得多,老头儿的葬礼不过是民间的吹吹打打,他孙子的葬礼是统一堂举行的国葬,老头儿到了也还是没有他孙子威风。
大岛人是见过大世面的,可对陈香来说继老头儿的葬礼够让她记着一辈子的。人们用老头儿的死来哭祖宗,又用老头儿的死来谢祖宗,抬着老头儿的棺材和一个巨大的纸糊猪龟
来感谢祖宗把他们带到这个岛上,他们才有今天这种当国家领导的荣光。棺材和纸猪龟一起下葬,与老头的妻子莲英合坟。哭谢之中,陈香听到了大岛人祖先极得乎的故事,原来极得乎祖先最早的时候也是在西边信神!登时她想起那当穷裁缝的父母,可惜他们早死了,要不他们能给她解释解释世上到底有多少个神,他们信的是不是极得乎信的,要是他们都信的是一个神,不就变成一家人了么。不过,如今还有谁信神呢,大家都信统一堂,凡是天下信统一堂的就都是一家子,论祖宗,我跟继家且搭不上边儿呢,可论统一工作,我跟继家是一家人,想到这儿,陈香跟着送葬的人一块儿大哭。
葬礼之后,继书主就准备带着全家进京了,陈香收拾最后那些东西时格外兴奋,想着自己千里迢迢从陆地到大岛上来了,现在又回去了,来的时候是一个人,回去的时候是跟着一家人,要是亲戚们知道了,准说她没出息,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儿也没找到一个主儿,还是住在别人家里。一想这个,陈香有点儿发闷,再一想,我是在谁家工作呀,我走在街上人家都羡慕,说我是对统一的最直接贡献,能给长官工作是堂的最大信任了,跟那些警卫员一样重要,这么重要的工作比在家多当裁缝好多了,再说继家对我像一家人一样,没高低,我这不是还得了个家么。
书主是最后一拨离开大岛的政府高级官员,随着他这拨人的迁移,军队也随着撤离了,大岛将只剩下地方政府,将恢复统一前的原状,不再是统一中心。可这些年来,大岛人已经当惯了统一中心,不相信去了总堂的这些人会把他们给忘了,没有大岛怎么可能有这个政府?他们排着长队欢送书主一家,乐呵呵地说将来都在京城见,你们这些国家领导们还不是平常跟我们都称兄道弟的?我们会常去敲你们的门,你们要吃土产就说一声;我们要是有了麻烦,你们就给总堂一说,他们都知道咱们,马上就解决了;你们要是有了麻烦,就回家来,这儿还是你们老家,咱们大岛人折腾什么事都是在一起;京城是什么样儿也常说来听听,我们将来有了钱也学着多盖房,多亏人家内地人来了把咱们这地方弄出了名,以后要是再来外头的人咱们也不能说总堂不在了就变荒凉了,咱们也得为总堂维持这个老家么,对吧。人们说了一大堆,说哭了说笑了的都有,书主一直扶着他老娘秀儿,秀儿不停地抹泪。梅说将来接两位老人进城,继成说他哪儿都不想去,他一辈子没野心,就想开小铺儿,总堂走了他就不用为军队卖烟了,还是做草药,他让儿子别担心他的日子。继书开说要是没有父亲,就没有他们这一大家子统一堂员,是父亲养活了他们,一辈子忘不了父亲。继成摇摇手说,天经地义。那时梅已经怀了孕,秀儿说孩子生下来后一定要寄照片来。正说着,船要开了,登时哭声笑声一片,最后一批总堂领导们上了船,进京城了。
在进京的路上,陈香只要无事就爱把进京的队伍想成当年的极得乎部落,她把学戏时的经历放在脑子里跟当时她看到的事一混合,就在脑子里编出戏来:一队部落的人马打着红旗说是要找神,“噢吼——”,结果进了京城,坐了皇朝,前呼后拥,“噢吼——”。你看这“噢吼——”,不论是唱红脸的还是唱白脸的都得有开道的“噢吼”一声进场,怎么没想想“噢吼”之后是谁出来呢?怎么哪个当官的出来都“噢吼”呢?可她现在正是走在“噢吼”之后。
京城还是值得进,大街上什么都有,街也宽,天也显高,到处都是人。人都喜笑颜开的,是一片改朝换代的样儿。继书主一家被安置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陈香觉得那院子比张举人家的院子气派大多了,马上乐得脱口而出:“这回可算见着真的京城大院儿了。张家在大岛上的那个大院比起这个来也差远了,可能他当初是想照这个样盖吧?”梅说:“大姐,你怎么都知道张更家了?你参加统一事业没多长日子,什么都知道。”陈香说:“张家不是也老被大岛人挂在嘴边上吗?一个你们继家,一个是张家,大岛人最爱说。”继书主说:“张更那狗日的会打仗,和我叔、我哥哥都是同学,可惜他们信仰不同,”陈香说:“他不是杀你哥哥的凶手么?”书主马上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说:“我哥哥是让反贼杀的,……不知道凶手。张更那狗日的是想活捉书开的,结果也没捉上。书开死后他退了伍,到南方去了。听说只爱赌钱。”陈香又问:“杀你哥哥的凶手后来捉到了么?”书主说:“不知道是谁怎么捉?大姐,咱们开饭吧,刚到一个新地方,你不累?”陈香知道这是不让她问了,就走到厨房去。一边儿做饭还在想,人都说继书开死得怪,看来还真是怪,连书主都不想说。我还得学着点儿,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书风常过来看弟弟,一过来,就吃酒吃肉。他一个人住在市中心一所大宅院里,有警卫有厨师,就是没老婆,多少人说媒也没用,他爱跟陈香开玩笑,说他们俩志同道合,都不娶不嫁。陈香就爱听书风乐,他一乐,声儿大得房子都颤。他有时到厨房来问陈香给他预备了什么酒,哈哈大笑着说:“你这顿饭可关系到国家的前途了!”梅和陈香聊天儿时说,担心书风太得意,会出事儿。陈香觉得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堂,这么好的一个国家,还能出什么事呢?她劝梅别担心,说:“书风就是这么个粗人,咱们在大岛时谁都知道。他这人的毛病就是不近人情,没老婆么。可堂既然信任他,说明他也是个大才了。”
陈香觉得自己不仅是个管家,还是这家人的一个重要成员了。谁有事都愿找她说,包括更大的人物书风。她不仅和继家人的关系亲近,和继书主的警卫员、政府派来的做饭大师傅、开车的司机都成了一家人似的,到处听到人叫她大姐、大姐的。她每个月把工资都攒下来一些,一到星期天就上街买便宜货。买下的新皮鞋新衣裙,平时舍不得穿,特殊的日子才穿。人笑她攒嫁妆,她其实根本不想嫁人,有人给她说对象,她一口回绝,觉得一出嫁就得要离开这个大家庭了,她舍不得。这个大家庭不仅是书主,和他们快出世的孩子,已经长大的红君红女等,还有这些下面的工作人员,还有常来常往的大岛人。大岛人一来就得住上好些天,带来家乡土产,买走京城新货,再拿些书主给的钱回去。有的人继家认识,有的人继家不认识,认识不认识一律给钱。月底,书主把自己加上梅的工资都给完了,梅就向陈香借钱买菜,到了下月开工资时再还上。陈香不仅得了个大家庭,还是这个家庭绝不可缺少的人,她见了人就说感谢堂。
二十八、陈香爱家
陈香真爱她现在这个家。从大门口的抱鼓石到门里面的影壁、长廊、假山石、老海棠、金鱼池、菊花圃,她都爱,最爱的还是她自己在小后院儿里修的大鸡窝。梅生下第一个女儿红月后,陈香就带着红月住在北屋西边的一间小房里,和书主与梅的睡房隔着一间大客厅和一间大书房。小房间安静又凉快,陈香每天哼着戏哄孩子。家里请了临时的清洁工,陈香可以一心带孩子。红君在京城大学读书,周末回家,住在西屋客房。他已长成个漂亮小伙子了,模样像书主,但性格不知像谁,不爱学习,就爱照镜子,一照镜子就问陈香:“陈姨,你
说我长得像我爸吗?”陈香怀疑是这孩子小时候缺爱,又敏感,生怕他自己不是亲生的。
陈香就对红君格外照顾,他只要一回家,陈香就张罗给他做好的吃,男孩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嘛。她有点儿为这孩子抱不平。陈香觉得,红君明明是书主惟一的亲生儿子,可书主对他的关心比对红女少得多。就算红女是继书开的遗孤,该疼,也不能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闪在一边吧。再说这孩子的亲妈又离了婚,就算梅对他很好,他在这儿还是更需要父爱。可书主这个父亲太严厉,好像儿子如果不会带兵打仗就不配做儿子似的。可这是个什么年头儿呢?你们老一代打下江山不就是为了他们小辈儿的过好日子吗?干嘛对孩子那么苛求?他不是为了跟他老子更近才跟着进的京吗?要不他守着他亲妈不是更有人疼?继书开只有一个女儿,书风不娶,红君不是继家现在惟一的根儿了吗?我说这个他们就得说我老派,重男轻女,可男孩儿才是继家人么,女儿反正是要嫁的。说是这么说,陈香看见红君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还是着急:这孩子怎么跟霜打了似的?一点儿都没有上进心,除了长个继家的模样儿,没有一了点儿继家人的气派。继家人么,走到哪儿都是出人头地的,就光是我见到的这几位,哪一个都不是凡人的作派。可这孩子简直是稀松得上不了台盘儿!陈香就问:“红君呀,你长大想干嘛呀?”红君说:“我,当一般人。”他想了想,又说:“陈姨,我告诉你我心里想的一件事,你可千万别跟我爸爸说。我觉得我爸爸一辈子只是为了我伯父活的,要不是因为我伯父,他不会跟我妈结婚,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没有我妈当然也不会有我。后来要不是因为我伯母,他也不会跟我妈离婚,这也是我妈告诉我的。所以红女在家里比我们都重要,她是我伯父的女儿嘛。红女想干什么都成,她想去外国就去了,我去不成。她当然做什么都努力,大家都看着她,她干什么都代表我伯父,甚至代表我们继家,她是世界中心。我代表谁?最多代表我爸爸?我爸爸代表谁?还是代表我伯父。”红君大笑:“都说我们家出英雄,其实最后我老爷爷老奶奶、爷爷奶奶、我二伯我爸爸,全都代表我伯父。他们都不仔细想想,仔细想想就都明白了。唉,也许他们早就明白,觉得光荣,我觉得跟我没什么关系,要是愈想和伯父有关系,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陈香赶紧止住他,说:“这孩子,你可不能这么想,也不能这么对别人说。你要是这么想,你爸爸听了多伤心!红女到底是你姐姐,你们都是一家子,怎么说她代表你们家,你就不代表你们家呢?我敢说你爸爸把你和她看得一样重要,只不过你是男孩儿,就对你严了点儿,你自己又不争气,你要是学习成绩好点儿,不管在哪儿,大家都会重视你。你怎么就不能做给你爸爸看看?做给那些人看看?我在大岛时听人说,你老奶奶在世时,最疼的是你爸爸,她说你爸爸才是继家的人才,你看你爸爸不言不语的人,心里能装大事。你怎么不能学学他?你是他儿子,不为了你伯父而是为了你爸爸争口气么。你既然已经看出来他们都为了你伯父活着,你就做个样儿,为你爸爸活,做他高兴的事,好好学习。”陈香一番话把红君说呆了,他没想到陈阿姨能说出这么多道理来。他点点头,好像懂了点儿新道理,再细想还是没懂。他决心做父亲高兴的事,好好学习,可学好了父亲高兴了又怎样呢?人们还是说他不愧为他伯父的侄子!又是伯父!陈香看红君沉思,以为他听进去了,又奇怪这小孩儿怎么想得这么多这么邪乎!
京城热闹,有好多市场和戏园子。红君一回家,陈香就带着他和小红月去听戏吃小吃,陈香请客。她愿意把钱花在小孩儿和戏子身上。红君喜欢红月,爱抱她。他常帮陈香抱孩子,也学着用唱戏哄孩子。
有天梅回家后,到陈香屋里来,关上门,严肃地说:“陈香姐,我得跟你说件事。”陈香以为又是继家的事,忙热心地听,没想到梅说:“又开始清堂了,这回是连你们这些在总堂会官员家做事的非堂成员也一块儿审查。”陈香一听,忙叫:“哎呦我的妈呀,我怎么就忘了加入堂会了呢?!”梅说:“大姐,别急,听我说完再叫。”梅跟陈香说了半天,陈香明白了,原来是政府发现她曾当过戏子,又不是堂会成员,认为她不该占用这么好的一个公职,这么重要的一项工作应该由一位更可信任的堂内同仁来担任,决定要劝陈香离职。陈香听完眼泪就掉下来了,说:“我去哪儿呢?我这么爱这个家和孩子们,连对象都没说……我以为这么好好工作就是参加统一了,闹了半天忘了申请入堂了!结果没入堂还是什么都不算!就当了那么两天戏子,也成了历史问题了,在这儿干了这么长时间了,突然说我不适合了,我可是一心一意地为堂工作呀。”梅说:“谁说不是呢?我们都知道你是我们家里的人,都离不开你,可现在堂要裁员,所有没加入堂会的在职服务人员要不就得加入堂会,要不就得离职,因为政府编制有限,不能让所有的老百姓都享受堂内的干部待遇,政府又强调堂内的保卫工作,首长安全,所以他们让非堂会成员的首长服务员离开。”陈香说:“我现在申请加入堂会还不行吗?只要不离开这儿。”梅想了想,说:“恐怕就是你现在加入,也还是得先调走等你加入堂会后才能再调回来。不过这也是个办法,你先去个一般单位,等堂会批准了你的加入堂会申请,加入了堂会,你再回来,我们一定想法再把你调回来。”两人说好。陈香偷偷抹着眼泪等梅带回来新消息。第二天,梅就带回新消息来,说政府的人说了,陈香早干嘛来着?现在要裁员了,才想起加入堂会来,这种人动机就不纯!政府建议给陈香保留公职,但必须回老家当工人,完全不考虑她加入堂会的问题。陈香一听,说:“这附近有什么瘸子或厨子之类的人要找老婆么?我宁可在这儿嫁人了也不回老家。离你们近点儿我也能常回来看看孩子们。”梅哭笑不得,劝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再去想办法。”过了一天,梅回来说:“我把政府的人给说通了,你可以离职,不占组织上那个名额,我们家发你的工资。我向政府作保证,你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不会危害首长安全。只要你信得过我们,喜欢这儿,你就不用回老家,也不用加入堂会,这儿就是你的家了,你就当我大姐,将来你出嫁,我们就是你娘家人了。可是有一样儿,你公职没了,以后再想加入堂会就难了。”陈香一听,忙笑着说:“嗐,我哪儿是真着急加入堂会?公职对我来说也没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我爱这个家,只要跟孩子们在一起,跟你们在一起,怎么都成。”
后来梅常拿陈香急了要嫁人的事跟她开玩笑,又真有关心她的人劝地找对象,说她长得那么端正,人又好,腿瘸是小事,再不嫁就真晚了。有时候晚上她也躺在床上想,为什么她不需要个男人?跟男人睡在一起是怎么回事呢?可想着想着,抱抱小红月,就很满足地睡着了。
二十九、刮过了黄土风
京城在夏天中午的时候,全城的人都午睡,街上安静得只听见知了叫。磨剪子锵菜刀的人偏爱在那时候来,来了,他一叫,妇女们就出去到街上找他磨刀。继家磨菜刀的事是厨师管,所以陈香最怕听见中午那个磨刀的来叫。要是再吹喇叭就更糟,把人从睡梦里吓一激灵,那声音大得哪怕隔着高墙还是一直传到你床边上来。陈香有时就干脆等着他来再等着他走,然后再睡。到了下午,大家都起床了,就听见卖冰棍儿的叫:“冰棍儿去火,三分五分——”红君周末回家时,就在下午去买冰棍儿回来吃。他长成小伙子了,也还是像小孩儿,爱
和陈香一起去庙会,爱买泥人儿,爱看大草金鱼打架。陈香待继家孩子细心,厨师跟她开玩笑说:“还不出嫁?不如自己生两孩子得了。”陈香认定她自己也生不出这么好的孩子们来,再说这些孩子们都不是一个妈生的。新请来的临时女工是附近农村来的,每天来了就说她和丈夫的那点儿事,说的陈香替她臊得慌,可她止不住要说,好像不说她就得生病。她说的时候,脸放光,光放大了就红了,但绝不害臊。陈香的一点儿男女知识都是从她那儿来的。有时她是以哭说丈夫打她开讲,陈香刚一替她担心,要安慰,她就开始说他们在床上怎么乐。陈香觉得这女人脑子肯定有毛病。有一次女工说她丈夫病了,住了医院,医生给他注射“灭蚊剂”。过了几天,她辞了工,专门伺候丈夫去了。
梅回来说,清理堂会了,陈香听了庆幸自己已经没了公职,不用再受审查。后来梅又说,书风被判为大野心家,给降了职,说他无视总堂会。陈香心里一沉,想起书风每次来这个家里,总是笑得满院儿的人都听见,赶明儿可不能那么大笑了,堂会横是听见了说他狂妄。
从大岛上来了个老头儿,说是继成的朋友,也认识继合。书主一家从前谁都没见过他,但还是收他住在客房,好吃好喝招待着。老头说继合托梦给他让他来看看,谁都不信他的话,还是好吃好喝招待他。老头儿整天在院子转转悠悠,夜里也不睡,一个人从前院走到后院儿。陈香半夜醒了就隔窗看见他转悠,怪碜人,有天,老头儿对陈香说:“要出事。要出大事。”陈香说:“该出事早出事了。”她告诉老头儿关于书风的事。老头儿说:“这才是刚开始呀。更大的事还在后面呢。”陈香说:“怎么可能呢,这么一大家子人,还是好好的。您老可别吓唬我。”老头儿说:“说实在的,我倒更担心大岛,大岛人要倒霉了。”陈香说:“这儿的事怎么会闹到那儿去呢?您别多心了,还是趁在城里好好玩玩儿吧。”老头儿咕哝着走了,第二天,陈香发现老头儿不见了,哪儿都找不见他,不辞而别。
紧接着,是天上下黄土,刮黄风,满天是红的。刮过了黄土风,堂会就降了书主的职,所有原统一六十七军的高级领导人都降了职。警卫没了,手枪没收了,厨师调走了,除了司机,没有别的公务人员了。陈香再次庆幸她没了公职,可以留在继家,觉得她是世上惟一的自由人,可以选择跟哪家人过带哪家孩子,又不少薪水。
过了一阵儿,就是搬家,搬到一个小点儿的院宅里,说是小,还是有俩院子二十间房。陈香暗喜,对红君说:“瞧,但凡干出一番事业来的人,怎么出溜儿也出溜儿不到哪儿去,看你爸爸,政府还是对他重视,你长大了也最好干出大事来就不怕打击。”红君听了不言语。红月长大一点儿了,喜欢在地上洒了尿用脚踩了在院子里转圈儿,踩出一行行湿脚印儿来,自己看着笑。
在新家里,陈香成了里里外外一把手。做饭、买菜、带孩子、打扫卫生。她还把院子里都种上大菊花、大牡丹,说是显得喜庆。她对梅说:“把这个家弄得活气点儿,就算是都撤了职,日子还得过。”她养了一大群鸡,每天早上去看母鸡下没下蛋,不下蛋的鸡,杀。又养了一大窝兔子,用烂菜叶子喂,兔子一长胖就跟着鸡肉炖了,每次肉上桌,陈香都得说:“兔子没味儿,跟着什么肉出什么味儿。”再时不时牵只羊来杀,不敢杀,就让书主帮着杀。书主能跟着陈香杀羊,陈香就更要让书主对每天的饭菜满意。她发明了一种大菜,就是把猪、羊、牛、鸡几种肉都放在一起,煮大锅的汤,里面放各种菜,各种香料,各种薯类,有什么都放在一起炖煮。这种浓肉汤可以就着大饼吃,可以泡着米饭吃,怎么吃都香。
书主降职后被分配到管医院的部门。他不懂医药,写信向父亲继成讨教,发现父亲正研究怎么制出一种让女人专生儿子的药来,说是为了支援统一军队。书主怀疑老头儿老了,脑子有毛病了,结果母亲秀儿又写信来说继成制此药的原因是因为记得老爷子继合的生前愿望,希望书主多生儿子。书主在饭桌子上拿这件事说笑,说应该调父亲去国防部,帮军人家属策划生育,或者去农业部也行。“女孩儿有什么不好?也是继家人。”书主说。他还是早出晚归地上班,热爱家庭和政府的医药事业。陈香对梅说:“早知道继部长爱草药,不如早就学医,还保险。”梅说:“大姐你说什么呢?统一是第一位的吗。咱们还得相信政府会把误解弄清楚。”陈香信梅的话,她有时做饭时就想,让政府批评一下也没什么,能过这么安稳的日子谁都该知足了。瞧,这满院子的花儿,一点儿不比从前赖,要是梅再生下个儿子来,我们的日子就更热火了。
过了不久,消息传来:书风自杀了。
三十、人丁兴旺
书风的葬礼除了继书主一家到了,没别人来。没有政府的人来,也没有他的战友们来,谁都怕沾上他。陈香看见书风的遗体就哭了,心想,就算这个人狂妄自大,也不能这么凄凄凉凉就走了,他这个人不像是有私心的人,连妻室都没有,就这么干了一辈子统一,好歹该有些人来送终吧?又一想,可别这么乱想,堂要是说他有野心,一定有什么说法儿,我们不知道。可我为什么哭呢?她不禁想起那个从大岛来的老头儿,想起老头儿说的话,发毛。
可红女和宁子很快就从外国回来了,一家人又热闹上了。宁子还带回来一个儿子,是个混血,很漂亮。宁子说孩子的爸爸还在外国,红女偷偷告诉陈香说,他们根本没结过婚。
陈香觉得宁子真可怜,一辈子没父母,好不容易出了国,还让外国人给骗了,生出个私生子来,真不得了,赶快给她瞒着,还把西屋三间腾出来,给宁子和她儿子小雪住。
红女过了两天把男朋友夏芒也带回家来,他是个诗人,瘦得不起眼儿,可红女特喜欢他,两人要结婚。大家说过了丧日就开始为红女张罗婚事。
没过多久,医院查出夏芒有肺结核,大家担心红女的婚事,可红女一心要嫁给他。书主只好请了最好的医生为夏芒会诊,夏芒住院治疗,红女天天去陪,也不怕传染,陈香不明白红女干嘛这么喜欢这个瘦干郎,他除了念两首破诗也没什么别的特长,那些诗比戏文差远了,拐弯抹角的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红女爱他什么呢?
这时又有电报来说继成病倒了。这下书主慌了,和梅去了大岛。
陈香除了照顾一大家年轻人,还做特殊饭菜给夏芒,红女每天带过去。她回来换下的衣服都得煮,陈香怕传给一家子。陈香说:“你这个大才子怎么除了念诗就是得病?”红女说:“诗人是活在超现实里的,没有俗人的标准。”陈香想,不俗,还不得叫我们送饭去?
虽然陈香不待见夏芒,可红女还是待她像自己家里的长辈,事事处处爱听陈香的意见。每天晚饭后,红女都爱跟在陈香身后天南海北的说一阵,说她在外国的事,同学中恋爱的事,说到宁子,红女很为女朋友抱不平,说那个外国人坏透了,谁都勾搭,结果只有宁子上了他的当,怀了孕,他知道后就溜了。中国学生会要给宁子处分。要不是红女保护她,宁子就早给送回来了,多亏红女这个英雄的后代护着宁子。陈香听了就说:“可不是,多亏你了,宁子这辈子要是没有你们家护着,真够惨的。这孩子是好孩子,就是没个好出身。真亏了。再说,真不能信外国人,哪怕他是统一堂成员也不能信。不能跟外国人交朋友。我父母就是信了基督教早死了,那时亲戚不让我入教我还不懂,看来真是这样,外国人不可信。”红女听了这番话,笑着说:“陈姨,这不是一回事。谈恋爱和信教不是一回事。”陈香说:“怎么不是一回事呢?不都是爱上什么人吗?”红女大笑,说:“陈姨,你怎么老说大哲学呀?”陈香说:“唉哟,我可没什么哲学,连‘恋爱’和‘宗教’这两个词儿还都是刚学来的呢,再跟我来‘哲学’我就更糊涂了。”
可宁子回国后还是难找工作,书风刚死,宁子不能靠书主的关系找工作,自己又不会去托人,带着个说不清的孩子,更难张口。大家为她着急,最后还是红女出面,求那些还看在她死去父亲的面子上愿帮忙的叔叔伯伯,才给宁子安排了工作。
等夏芒也出了院,红女才上班,她做出版工作,和夏芒在一个单位,这也是政府照顾她这个义士子女,也就照顾了她的未婚夫。
不久书主和梅就从大岛上回来了,说在大岛上倒有个书风的追悼会,人来的还挺多,老百姓不管他是不是野心家。大岛人招待书主和梅特别好,说赶明在京城干不下去了,还回来,到底还有个岛上能吃能住有家里人。书主和梅都长胖了,气色很好。红女因为要一直等叔叔回来才结婚,书主刚进家门就又忙红女的婚事。小两口子婚后住在书主家。
一年后,红女生了个女儿,起名娜娜。娜娜比父母长得都好,爱哭又爱笑,没有夏芒的肺病,很健康。陈香更忙了,虽然红女自己照看孩子,但陈香抽空也要帮忙,家一下大起来了,多了两家人,两个孩子。红女一回来,红君倒不常回来了,陈香知道他又敏感上了,觉得红女的地位比他重要。他一回来,陈香就给他做鸡汤面,梅还给他买了一块新表,这才使红君回来多点儿。一到星期日,一家子就去看戏,看戏回来,一家子又学着戏里人念戏文儿调嗓子,夏芒说这么下去他们的脑子就愈来愈旧,可他后来也对戏文儿上瘾了,有次写了首诗念给大家听,陈香一听,哟,这不是从曲牌上扒下来的吗?
三十一、又生了一个女儿
两年之后梅才又生了一个女孩儿,她给女儿起名叫“婴”。陈香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没意思,不过是对孩子们都有个“红”字腻了,想给新女儿起个不同的名儿,也希望小女儿长大后不用一听自己的名字就有责任感。
这小孩儿一生下来就是大鼻子大眼,眼睛有点儿发灰,哭起来不要命。书主吃惊地说这孩子长得像他奶奶莲英。陈香又多了项工作,幸亏红月已经上幼儿园了,家里又请了一个
女工帮着照顾娜娜和小雪,陈香能在做饭买菜接送红月之余腾出手来带婴。可是婴离开人就哭,梅坐完月子去上班后,只好又请了一个做饭的师傅来帮陈香的忙。
婴已经半岁了,除了会哭外,就是吃睡,不会玩儿玩具,不会冲人笑,看谁都没反应,家里人很怕她是白痴。每天想法逗她玩儿让她变聪明点儿。
娜娜两岁多了,爱唱爱跳,一听音乐就跟着点儿跺脚,跟她一比,婴更显得傻。小雪三岁了,能背好多歌谣,长得又好,走到哪儿都招得人给他照相,他也习惯了,一见相机就会摆姿势。他和娜娜成天一起玩儿,手拉着手,形影不离。有时陈香把婴抱过去放在他俩之间,就见他俩又跳又唱的,婴连看也不看,只吸着奶瓶子,吸饱了就睡。红月喜欢和小妹妹玩儿,拿小人儿书给婴讲故事,给婴跳舞看,给婴唱歌,婴还是吸着奶瓶子不看她,吸饱了就睡,谁要是拿走了她的奶瓶她就哭个死去活来惊天动地。
大家真担心婴是个白痴,就送她去医院检查,查出的结果是:她的脑子比正常人发达两倍。把她抱回家,谁看着都看不出来她是个天才。
红君已经是大人了,有了工作,开始谈恋爱了。他有时回家来爱抱着婴问陈香:“我妹妹漂亮还是我漂亮?”他用胡子扎婴的脸,希望婴看看他,可婴只是吸着奶瓶看别处。
有天陈香去了厨房,把婴放在幼儿床里喝奶,等她回来,看见婴把奶瓶丢了,正在床里边爬来爬去,见陈香进屋,两只眼睛滴溜转着看她,突然,婴哭出来,陈香一把把她抱住,叫着:“快来呀,这孩子可算认人了!”
婴一岁多时,长了另一个本事,就是像动物似的冲人龇牙。后来又长了本事,就是像猫似的往起蹦。等她开始学说话了,这些本事就没了,不过她说的最多的是一种谁都听不懂的话,可以重复着来回说不走样儿,但只给陈香一个人说,等书主来听了,她就不说了。陈香觉得她说的不像是小孩儿瞎说的,心里挺害怕的,想,怎么继家就专出邪事呢。
陈香格外注意婴的举动,发现她愈长大点儿愈不爱说话,一个人呆着,不爱和别的孩子玩儿。娜娜和小雪老是玩儿的挺热闹,可婴不参加,一个人坐在边儿上发呆。有时陈香就找不着她了,找半天,发现她坐在椅子底下或者桌子底下发呆呢。
后来的事就更让陈香担心。婴两岁时在半夜走出去到院子里冲着月亮说话,陈香跟出去,听见又是那种胡说,怕她是梦游也不敢叫,想等她醒过来,可婴叨唠完了又唱上了,然后就蹦,像小动物似的叫唤。陈香怕她把别人都叫醒了,就赶紧过去抱住小孩儿,只见她的眼睛里放银光,盯着陈香乐。陈香抱紧了小孩儿又摇又亲,想让她醒过来,可她也紧抓着陈香,很清楚的像个大人似的说:“没梦。”
陈香吓得几乎把小孩儿扔到地上去,可手反倒抓得更紧了,说:“你是做梦呢,醒醒吧,这就叫做梦。”她摇孩子。婴又笑起来,很清楚的说:“不梦。”
陈香像跟大人似的跟她说:“那你半夜起来干吗?怪吓人的,以后可不能这么干了,要不我告诉你爸爸你妈去。”
“不梦了。”婴摇头。
“小孩儿可不能这么淘气,半夜起来吓人玩儿。”
婴连连摇头:“不梦了。”然后她马上趴在陈香手上睡着了。
婴再没夜游。三岁时她发明了一种玩儿法,就是往沙发背上爬,再扑跳下去。她还教小雪和娜娜玩儿。三个孩子在沙发上爬上爬下扑跳了几次,沙发就坏了。陈香问是谁发明的游戏,自然是婴。书主一坐沙发也知道了,告诉婴以后不能在沙发上扑跳。婴就在书主腿上跳,眼里还放出银光来,盯着爸爸的眼睛说:“豹子吃兔子,兔子吃豹子。”
书主想起他奶奶莲英变豹子的传说,忙叫梅再带着婴去医院检查大脑。
三十二、历史使命
红君的女朋友是个华侨。她第一次来继家时是穿一身白,黑黑的短发,眼睛和皮肤发亮,让人想起南方的阳光。她为了参加统一离开了南洋,到中国后给自己起名叫“向堂”,连祖传的姓儿都不要了。红女听了她的名字老想笑,说:“这些华侨比我们还先进,我本来已经觉得我的名字就够向上的了,结果她的名字比我的还彻底。”陈香忙制止红女:“人家华侨没有你这种好出身,可不得起个好名字让人知道她对堂会的忠实?”红女辩嘴:“你说那叫好名字?”陈香说:“我的小祖奶奶,你少说两句好不好?本来你弟弟就怕你,觉得你什么都
比他强,比他受重视,现在人家带回来女朋友了,你还挑剔她的名字?人家是外国长大的,怎么知道什么名字好什么名字不好呢?有个向上的名字表示一下心愿就行了呗。”向堂跟大家穿的衣服也不同,爱穿白裤子,还戴金首饰,走路时一蹦一跳的,笑起来就把嘴咧得大开。陈香看得出来她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苦,蜜罐子里泡大的,不像红君,自小就因为战争和大家庭的复杂变得特别敏感和不自信。陈香听梅问向堂关于她父母的事,向堂说她父母就是普通的人,在南洋开餐馆儿。陈香想,瞧人家这孩子,从小在饭馆里长大的,也没有什么有名的背景,倒好了,又活泼又开心的样儿,一点儿愁都没有;瞅我们这位,有个作大官的爸爸,有文化的妈,又有那么多出名的叔伯爷爷等,可他就是不快活,好像一生下来就没吃饱过似的。看他找了向堂倒好了,别看人家孩子是小门小户来的,人家倒没什么心病。
梅也喜欢向堂,书主说只要红君高兴,他就同意。他主张男孩子自立,一切他自己作主。于是家里同意红君与向堂结婚,向堂就老来串门儿,给小孩子们买糖吃。
过了不久红君和向堂就在红君工作的部门里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书主和梅还有一家大小都去了,红君的上司请书主讲话,书主说希望新婚夫妇永远跟堂走、听堂的话、做统一事业的优秀后代,继承先烈的遗志,统一到底,战斗到底,白头到老。全场鼓掌,书主过去抱了儿子一下,红君突然趴在父亲肩上哭了。书主拍了拍他,掏出手绢儿给他擦泪,他哭得更厉害。向堂也过来拍红君的背,书主把红君交给向堂,又握了握向堂的手,就招呼乐队赶紧演奏,大家跳“蹦嚓嚓”。
红君结婚后是在工作部门分配下来的公寓里住,但两人常回家走动,因为向堂为人随和爱热闹,红君的性格也开朗了好多,回家的次数多了,跟家里人也更亲近自然,尤其是孩子们爱和他们俩玩儿。陈香觉得日子又过得有好节拍了,什么都顺心,问向堂什么时候要孩子,向堂哈哈笑着说暂时不要,还没玩儿够呢。突然有一天,红女的丈夫夏芒吐起血来了,赶紧送医院,在医院里没呆上几天就死了。书主怕红女为这事伤心太过也伤了身子,就叫宁子日夜守着红女,叫陈香把娜娜接过去由陈香带着和婴一起睡。红女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门,宁子陪了她几天她就叫宁子回西屋了,她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说话,只有每天书主下班回家后会去看她,摸摸她的头,问她需要什么,她会趴在书主怀里哭两声,然后就告诉叔叔她一切都好,马上会正常。可一个月后她还是没正常起来,还是陈香每天把饭送到她住的东屋里去吃。她不哭了,可也不去上班了,她告诉陈香说她开始和她父亲通上话了!陈香说:“这可不得了,你这孩子是不是神经出毛病了?”红女说:“我没事,就是每天梦见我爸爸,听见他跟我说话,说的全是过去的事。”陈香说:“你爸爸死了那么多年了,怎么专在你丈夫死后才来找你呢?你闹准了那是你爸爸?是不是你把你丈夫和你爸爸搞混了?”红女使劲摇头:“没错,是我爸爸。我倒是希望能梦见我丈夫呢,可偏偏天天梦见我爸爸!”陈香摸了摸红女的头,她不发烧。
这件事只有陈香一个人知道,红女没对书主讲,她怕书主把她送医院去检查。她请了半年的病假在家,半年后才开始和大家一起吃饭。在这之间,娜娜都是由陈香带着的,红女好像并不太在乎娜娜,她从小就受宠,当惯了中心,并没想过世上除了她父亲还有谁比她自己更重要。
她一恢复正常,马上又去出版社请假,这回请的是创作假,她要开始写书了。她告诉出版社她将写的是大岛的历史,社里一听说这个英雄后代要写统一历史了,很是振奋,一心支持,觉得这书要是出来了不仅是社里的荣耀也是政府的荣耀,就给她放了长假。
红女开始写书了。照陈香的话讲,她这一写书,全家人都跟着写似的。陈香又开始把饭送到她屋里去了,不是因为书主叫这么做,而是陈香愿意,觉得给孩子一个支持。那时,小孩儿们都上幼儿园了,只有下午回家来。要是回来后一吵嚷,陈香就赶紧制止,说声音大了会吵着红女。她常说:“红女这本书可是全家的大事,你们不能吵她,吵了她你们老祖宗都不饶。”吓得小孩儿们全不敢大声说话。梅觉得陈香太过了,给小孩儿们太大压力,觉得红女该给娜娜一些时间,要不娜娜缺了母爱。可梅说了没用,陈香受了红女的感染,要帮红女把这事干成了,因为红女只对她一人说过和父亲亡魂通话的事,所以红女的这件事就成了陈香与红女之间的秘密,陈香觉得只有全力支持红女才对得起这个大秘密。
这天陈香又把饭给红女端过东屋去吃,红女告诉陈香一件事:她去向一个她父亲的生前老战友调查大岛的历史,那老战友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惟独对她父亲的死情沉默。红女觉得很奇怪:“这些天我也看了一些关于大岛的历史书,发现好多事在书上都没有,都是跳过去了,我也看了跟大岛没关系的历史书,发现那些历史书也是一跳一跳的写的,不连着写,好些年就这么失踪了。是不是凡写历史都得跳着写呢?那个父亲的老战友也劝我别多管闲事,别老钻在历史里较真儿,他说‘你们年轻人就应该好好守着现在这个江山,不要破坏它,知道它来之不易就行了,不要干任何不利于堂内团结的事。’他这么说,倒愈叫我糊涂了,历史有什么掩盖的呢?我们堂从来都那么光明磊落,是世界上惟一正确又伟大的堂,我们有什么要掩盖的呢?我要写历史就得尊重历史事实,这也是堂会教我的,如果我的父亲真是有什么错误,我也不会为他隐藏,人的一生和历史一样,应该光明磊落。”陈香到底是上了些岁数,觉出来红女要干的这件事是个悬事。她说:“也许人家大人说得对,你还年轻,不知道世道深浅,别闹出事来。”红女更激动了:“还有一件事,也是我老想的,就是我叔公。他和我爸爸一块儿干统一,照理说是我爸爸跟着他干统一,跟着他闹起来六十七军,怎么他在历史上一点儿也没有记载呢?我小时候知道有个叔公是我爸爸最崇拜的,他被误杀了,堂会给他平反了,说他是好同仁,但再没提他在历史上的功劳,没提他是六十七军的创始人,好像他不过是个被误杀的小兵,倒是我爸爸得了所有的功劳和荣誉,我叔公连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我跟爸爸的老战友们提到这件事时他们都说,‘你小孩子管这闲事干吗?有你爸爸在那儿代表大岛不就够了吗?你是书开的女儿,就够荣耀的了,就享受这个幸福吧,心里记着你叔公就行了。’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陈香瞪着两眼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才说:“我跟你们家这么长时间了,早就觉得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好像进了故事似的,有时细想起来都后怕,但日子也这么过下来了。你们一家都是好人,这是肯定的,可一直没断过出怪事。你想好了再做这件事吧,我都替你担心了。你叔叔书风死之前我就见过一个奇怪的老头儿说要出大事,结果你叔叔书风就自杀了。不过,咱们这个家倒老是好好坏坏的过下去了。你们都长这么大了,有了孩子,这个家也不会因为一个人垮下来。是不是?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呢。”红女说:“陈姨,我知道你是爱这个家,希望这个家能好,也为我们操心,希望我们都好。可如果我是带着历史使命生下来的,我就一定得去完成我的使命。”
又有一天,红女对陈香说:“我做了个梦,有很多人拉着我,带着我过海,海那边又有很多人,都拉着我,我吓死了,就跑出梦来了。”陈香问:“那些人都穿什么衣服?”红女说:“白衣服。”陈香说:“那是死魂儿。他们肯定是有话要跟你说。拉你过海是去大岛。”红女说:“我是不是该回老家一趟?”陈香说:“你现在可是在跟过去的死鬼们打交道了,有些事活着的人不知道或不愿说的,死鬼们都能告诉你。不过去大岛,你可得当心,别让人害你。”红女说:“看来我逃不掉这件事了,活的人死的人都需要我去做这件事,我得去大岛。
红女就去了大岛。
三十三、孩子们都欠教育
红女一去大岛就是两年,娜娜已经习惯了没有妈的生活,暑假时整天就跟小雪在院里疯跑着玩儿,两个又追又闹又叫,婴有时也跟着他们跑,可跑着跑着发现小雪只追娜娜,她就停下来不跑了,一个人拐到别处去玩儿。她还是爱玩扑跃沙发的游戏,要不就爬树,坐在树上看天,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下来,娜娜叫她她绝对不理,小雪叫她她只不过低头看一眼,只有陈香叫她她才溜下树。
一天三个孩子在院儿里玩儿,陈香坐在屋里缝衣裳,有时抬头隔着玻璃窗看看他们,看他们玩儿得挺好,就又低头缝纫。一会儿她抬起头,看见小雪在那儿蹦着装大老虎吓唬婴,婴盯着小雪不动,一会儿,她的眼睛就发出银光来,鼻孔一张一张的,突然往起一蹦,在小雪脸上狠狠抓了一道。妈呀!陈香叫出来,赶紧放下针线,可还没动身就被接下来的事又给吓着了:娜娜抱住小雪在那儿亲,亲他的脸,又用舌头舔他脸上的血。陈香都不好意思出去拦他们了,她站在窗里接着看,只见娜娜冲小雪耳边说了些什么话,小雪笑了笑,然后娜娜转身向婴尖叫起来。她的声音之尖利把婴一下子吓得不会动了,傻站在那儿,身子有点儿发抖。陈香赶快出去了,冲婴走过去,可是娜娜突然扑过去打婴。婴一见陈香,不知道是跑到陈香那儿去好还是彻底逃跑好,就满院子转着跑开了,陈香想拦她,她更跑得快,可能是跑晕了,一下拐进一个墙角,一头撞在墙角里,倒在地上。陈香赶过去,她已满脸出血,大哭起来。陈香抱住婴,这时小雪走过来,拉着婴的手摇,让婴打他的头,说:“婴婴你打我,就不疼了。”娜娜还不罢休,哭着说:“你不能理她!她抓了你你还理她!”小雪说:“去你的,婴婴已经摔伤了你还闹?要不是你出主意让我吓唬她她能打我吗?”娜娜哭着走了,小雪跟在陈香后面说:“陈姨,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等陈香把婴的脸洗干净了,给两个孩子都上了药,小雪就过来又拉着婴的手,亲了亲婴的脸。婴笑了,也摸他脸上那块纱布。陈香晚上把这事告诉梅,说孩子们的关系都不正常了,得教育。梅说小孩儿知道什么,都是看戏看上的。陈香琢磨,哪出戏里有这场景呢?
红女终于从大岛回来了,带回很多资料,睡了一觉就开始写书,也没陪娜娜玩儿。娜娜觉得很受冷遇,就一人躲起来哭,小雪见了就去陪她。她一哭就是一天,小雪也陪一天,后来她就习惯了,没事就哭,一哭小雪就陪,后来一见小雪跟婴玩儿,她就哭,小雪就只好去陪她,问她为什么,她就说妈妈不理她,大家都有妈妈只有她没妈妈。小雪说他永远陪她,娜娜才止住哭。
三十四、历史不能轻易说
红女的书写完,刚发表了一半儿就被批判了。全家都看见了政府内部文件,说她写的大岛历史经历史学家鉴定全是捏造出来,完全没有事实根据。本来梅还要摆筵席为红女庆祝,红女也天天陪娜娜玩儿说是要弥补这几年的疏忽。结果政府为了红女这本书专门开了历史学大会,正式宣布关于大岛统一史是伪造的,不仅大岛统一史不存在,连继书开、继天等人的统一史也是捏造的,都是夸张、虚构、从来没有的事。继书开等人不过是统一史中的普通义士,没有任何对统一的特殊贡献,并且他们不过是传说中的人物,对他们的真实存在政府从
来就抱怀疑态度。大岛这个地方也不是个真实的地方,地理学家应再进一步考察它的确实地点。总之,劝全体同仁们、历史学者们、民众们都要加强历史观念,不要被反堂的谎言蒙骗。红女得了美尼耳式综合症,医生还要查她是不是精神也分裂,就住了医院。
娜娜又没了妈,变得更依赖小雪。那时孩子们都已经上小学了,放学后娜娜跟小雪两个人常偷偷到红女住的东屋里呆着,一呆就是半天不出来。陈香再次对梅说起孩子们的怪事,梅只好对宁子说注意一下孩子。大家都发现娜娜只要是见到小雪跟婴玩儿就哭,她只想抓住小雪拉他到东屋去躲开所有人,不知道他们俩在一块儿说什么。有一次娜娜拉小雪去东屋,小雪就把婴也叫上了,娜娜不知为什么也同意了。陈香看着,就跟在他们后面等他们关上门,她就蹬上窗户高处向里看,看见孩子们一进了东屋,婴就开始倒立,小雪说:“今天我们玩儿脱衣服,你玩儿不玩儿?”婴说:“怎么玩儿?”小雪说:“你把衣服脱光。”娜娜在一边吃吃笑,婴一边脱衣服一边说:“我做了个梦,是和我老奶奶在一起。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只豹子。我爷爷是豹子生的。我们俩走呀走,老停不下来。”小雪说:“又吹牛。你一天到晚讲假话,胡编乱造。我还梦见上帝了呢。”婴忙问:“上帝是谁?”娜娜在一边听着急了,说:“小雪,讲好了你不能和她说话的!说好了是她脱了衣服我们就走开的。”小雪说:“我正说得高兴呢,不玩儿脱衣服了。”娜娜马上就哭了,小雪赶紧哄。娜娜趁机拉了小雪到墙角里,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又叫小雪也把衣服脱了,三个孩子都脱得光溜溜的,婴看着自己的肚皮一人在屋子中间转圈儿跳舞。娜娜把自己的小光身子往小雪的身上一靠,说:“我是你的了。”小雪也格格笑着,摆弄着自己的小鸡鸡说:“你给我生孩子吧。”陈香看见这个差点儿没从窗户上掉下来。
晚上她马上向梅汇报。
梅知道了这件事又去告诉宁子,宁子气得要揍小雪,梅说打也没用,孩子们长大了,最好分开。第二天宁子就到她工作的部门去申请住房,过了几个星期,宁子和小雪搬出去住了。谁都不敢指责娜娜,她没爸爸,妈妈又挨批判又住医院,又没兄弟姐妹,是继书开惟一留下的后代。
小学里的老师们说婴没有集体观念,从来不和同学们玩儿,除了胡说八道之外就是抓同学的脸。梅听说了很担心,书主还是主张带婴去医院检查。这回大夫给开了药,婴吃了就能变成一般的孩子。
三十五、历史一说就没
红女出院了。书主和梅劝她在家好好休息先不想书的事,听政府的决定。陈香也劝红女别太较真儿,先跟娜娜过过日子,安定一下,养好身体,过日子要紧,家比历史更重要。红女不跟书主争,他说什么她只是点头,她不想让书主为她担心。可是跟陈香她就说真话:“我的命是和大岛绑在一起的,我的家是这个历史的一部分,我是为这个历史生下来的,谁都挡不住我要说真理。”陈香说:“你就看在孩子的面上放弃了吧,这事要是闹大了,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你叔叔、你爷爷奶奶都会闹进去。你倒能把历史给毁了,也毁了你自己、
你孩子的前程,你看看你父亲你叔公你叔叔的命还不明白吗?这历史不是你一个人能说清的。”红女叫起来:“我是谁?大家看看我就知道大岛的真相!如果我不能写大岛的历史那这世界上就没有别人可以写大岛的历史!”陈香觉得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红女开始重看大岛地图,发现她自己的地图上没了大岛这个地方。她叫起来:“谁换了我的地图?”她在全家搜寻别的大岛地图,发现全家的地图上都没有了大岛这个地方。她问书主和梅,他们听了莫名其妙,跟着她看,也确实是再找不到地图上的大岛。红女急了,跑出去到商店、图书馆去买地图,所有的地图上都没有大岛这个地方。她问图书馆员、问售货员,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问,既然地图上从来就没有过这个地方。她去资料馆、博物馆、档案馆都去找了,没有任何关于大岛的记录。她回来冲陈香大叫:“谁改了所有的地图?!想毁灭历史?!谁想把大岛从历史上抹去?!办不到!不成!人不能白死!历史是不会消失的!冤魂是不会散的!刽子手得还债!改了历史的文字但改不了现实,我要带着政府的调查组和历史学家们去大岛,叫他们亲眼看看大岛,听听大岛人说话!”她给政府写信请求重审她的案子,为她平反,如果政府不相信她的话,可以派调查组和历史学家和她一起去大岛。政府同意了她的申请,不久就真派了调查组和历史学家和红女一起去了大岛。
红女走后的一天,婴放学回来,非要拉着陈香一起去一个地方。陈香跟她去了,是个小教堂。她们走进去,看见有几个人在里面坐着。走近前,看见椅子上放着小书,婴打开小书,念出声:“那条路,你们也知道。”陈香也凑过去看。她又环顾四周,想起她自己的父母来,赶紧拉起婴就走。婴顺手拿起小书来,一只手被牵着,还问陈香:“陈姨,咱们干嘛不多呆会儿?”陈香说:“赶明不许自个儿来这儿了,多来了要生病。”婴一路跟着陈香小跑还问:“为什么?”红女从大岛上回来了,说是他们的船队在海上绕了一个月也没找到大岛。好像大岛在海上消失了。陈香一听腿都吓软了,说:“你弄准了?是不是走错了路?这么大的一个地方怎么能没了呢?”红女哭起来:“我不会走错!再说是坐着海军的船,什么仪器都有,完全是照我上次去的海道走的。这可怎么办?我爷爷奶奶他们都在岛上呢,我怎么跟我叔叔说这事呀?”她哭得直撞墙。
陈香想说,我早跟你说了你这么干要把大岛毁了,你不信。可又一想,现在再说还有什么用呢?大岛反正也没了,只要现在活着的人都能好好活着就行了。陈香说:“你叔叔反正什么都经过了,这回连爹妈和老家都丢了也不会怪你的。再说也别再怪政府不承认大岛了,说不定是大岛逃跑了呢,它先胆小了就别赖人家要消灭它了。什么事都像古书上说的‘一分为二’,只是冤了你爷爷奶奶。你就好好抽时间爱护一下你自己的女儿娜娜吧。”
红女看看陈香,觉得自己白在外国留学了,还不如陈香长进快。从此消停,再不提她那本书的事了,在家呆了一阵就开始上班了。下班回来只要有时间她就守着娜娜,书主看见她就想起京之当年也是这么带着红女过日子的。书主嘱咐陈香给红女开小灶,让她吃好的,恢复身体。红君和向堂在工作的部门里都被评为最好工作者了,红月上中学了,婴是小学生统一队中队长,娜娜是跳皮筋儿的冠军。孩子们都不提爷爷奶奶的事,不是故意不提,而是根本没觉得有什么爷爷奶奶。
谁要是一问他们老家在哪儿,他们都说是京都。
陈香惟一担心的是婴,她靠吃药变成了个好孩子,要是不吃药了就可能还会抓人和胡说。但好在是统一旨义的国家,有国家医疗,药物应有尽有,可以吃一辈子不花钱。
大岛没了,继家的故事在继续,大岛的故事就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