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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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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郭蕙
平民家族的四代生活变迁:你说
悬置与散点:家族小说的新探索(王干)
文/王干
在年轻一代的女作家中,郭蕙是在2003年才转入小说创作的,与同代的那些九十年代中期就开始小说创作的青年作家相比,算是起步很晚了。但她文笔细腻,写作扎实。郭蕙是那种本色写作的写实主义一脉,她的长篇小说《落春华》中,描写了外省女青年刘青在京城漂泊,动荡甚至有些传奇的生活,塑造了一个当代文学颇具个性的独特的艺术形象,生动地展现了时代转型时期的社会场景和人性变异。
读了她的新作《你说》,颇有些吃惊,在《落春华》中,那个热情而有些忧郁的叙事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历尽沧桑而不动声色的成熟的叙事人。她讲述了卞德仁一家,从民国初年到二十一世纪的生活变迁史,卞氏家族四代人的众生相,他们的人生状态,生活方式,荣辱成败,生命轮回。《你说》中并没有波澜起伏的宏大叙事,也没有似《大宅门》式故事的戏剧性。小说中卞氏家族中的每个人物,平凡而真实,是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却常被忽略的人物。他们行行色色的活法和人生,浓缩的其实是一个社会人群的生活场景。《你说》让我们想起了老舍的《四世同堂》祁氏家族的故事。《四世同堂》是在抗战的大横断面上来展现北平沦陷的历史悲情岁月,而《你说》则通过纵向的时间变迁和家族人丁的繁衍,刻画几代人的形象来表现生活的繁复和生命的力量,展现了中国社会近百年的生活画卷。
《你说》在小说叙事上的老到和冷静,可谓达到了“情感的零度”。“情感的零度”是我在阐释“新写实小说”时提出来的一个理念,意即作家在描写人物和外在世界时,应尽量把自己的主观好恶和价值判断隐匿起来,用现象学的术语叫“悬置”。因为作家在创作时,主观过多地介入到人和事当中,就会影响到他笔下人物和事件的真实面貌,损害生活的原生态。而摒弃了主观的好恶,情感的外化,小说就有可能达到我们所追求的历史真实和生活真实。当然,这样会带来另一种弊端,这就是新写实小说发展到后期,一部分小说出现了那种琐碎、沉闷和平庸。《你说》却成功地规避了这一弊端。作者通过几代人不同生活方式和不同命运的对比,着重写了他们的成长发展过程,抓住要害的生活细节加以表现,而没有去描写那些鸡毛蒜皮、近乎病态的生活琐事。比如,写第三代的卞银玉(后改名“卞米”)在上海滩名利场上的打拼,并没有像流行的一些女作家的小说,不厌其烦地描写床上的艳事,而是通过《性爱写真》出版前后卞米的心理轨迹和用心设计,就让卞米的性格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作家对人物的描写保持了高度的客观和冷静,又没有陷入自然主义、照相主义的繁琐和冗长,简洁而冷峻。
《你说》在人物的塑造也作了新的尝试和探索。一般的家族小说往往以一个主要人物的兴衰浮沉来展开轰轰烈烈的戏剧性冲突。《你说》则借鉴了《茶馆》散点透视的方式,由家族繁衍出来的不同人物代替中心人物,这些不同的人物身上所透视的不同时代气息,构成了一部特殊的编年史。卞家的历史,是生命和生活的历史,是与命运不断抗争的历史,他们与饥饿、天灾、疾病以及政治运动带来的困厄作顽强的抗争,在抗争中,家族中每个人的人性向各个不同方向的层面发展。虽然每个人物着墨不多,但几乎每个人物都有一个典型的细节、动作、语言来体现他们的性格。比如,第四代的卞欢,与她母亲关于出生与命运的争执,之中话语就非常令人回味。而一句“你就不该生我们”唾死人的话,其“愤世”的神态,尽在其中,不仅反映的是家庭的特殊矛盾和对家庭环境的埋怨,也是对命运的抱怨。
《你说》描写的虽是家族的故事,但表达的是对生命的感悟以及对生活的无限热爱。小说的主题或许该是用结尾处卞银薿的感慨来概括:“再有感叹,再有失落,再有悲苦,他们也会催发生命的进程;扩大家族,扩大生命,不敢怠慢生活的。”“卞银薿有说不出的感动与感激。感动的是,生活再次赐予了她幸福;感激的依然是生命,那绵延与偶然的力量。”这“绵延”与“偶然”,是家族的力量,也是小说的力量。衷心祝愿郭蕙在今后的文学道路上,写出更有力量的大作来。
用生命去言说(江晓雯)
—— 读郭蕙的长篇小说《你说》文/江晓雯长篇小说《你说》是这样一种小说形式:叙述者小心翼翼,悉心地将两个原先毫不相干,但因为某种偶然或者必然的因素而聚到了一起的男女,像两颗种子一样种植在某个时代,某片地域的生活土壤中,然后,就像一个最耐心的园丁,想像着他所种植下的植物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枝繁叶茂;有的花和果实新鲜、美丽,有的却黯然而不起眼。当一部分枝叶生机勃勃地茁壮成长时,另一部分枝叶却已经开始枯萎甚至老死。作者沉浸在这样的想像里,然后细心地将这些生命成长的过程记载下来,那些花,那些果实和枝叶,甚至最初萌发的生命的种子本身,都有可能仅仅来自叙述者的想像之中,但其中又分明与现实人生具有血肉相融,密不可分的脐连。他们源于叙述者对生活的观察与思考,源于叙述者在生活中切实的体验和感受。我们习惯上把这样的小说形式称为家族小说。因为它承载着许多生命的故事,许多人生活的痕迹,而那些生命因为发源在同一条根上,既是整体的,又是独立的,也正因为如此,这种小说形式往往可以承载住许多令人深思的意义和内涵:时代的变迁和个体生活状态之间的关系,对各种各样的人生状态和生活方式的思考,面对人生中难以摆脱的必然性因素和不可知的偶然性因素时的无能为力,对生、死、爱、缘这些不可捉摸,难以把握的话题的困惑,以及面对生生不息的生命轮回时深切的感慨。在某些时候,它甚至可以被赋予某种象征性的意义,象征着一个民族的历史,乃至整个人类的生活状态。
郭蕙的小说《你说》,正是这样一部传统意义上的家族小说。在这个各种新鲜名词纷呈,思考成为了一种文化身份的标志,许多人都刻意地往小说中填塞着值得分析、评论,能够被关注,引起争议的所谓意义和特点的时代,能够看到这样质朴、平实、客观而冷静地叙述着自己对生命和命运的观察与思考的小说,实在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情。因为无意于作气势恢弘的宏大叙事,也无意于生加上许多叫人眼花缭乱甚至晕眩的意义和深刻内涵,叙述者所做的似乎只是尽量客观的真实的记录,尽管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投入自身的感情,流露出对某些人物的特殊喜好,但从整体上来说,叙述者只是冷静地、不加评判地忠实记录着日常生活中一些平凡的人和他们的生活轨迹。于是,当这些形态各异的人和事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似乎能够从周围的生活中找到许多似曾相识的影子。那些人物是个性鲜明的,类型化的,但又是真实的,可亲的,平凡得就像我们足底下的每一颗尘埃,但我们这个社会却是由这样血肉丰满的尘埃凝聚而成的。那些平凡而真实的人物,他们的身上时常存在着缺点,弱点甚至自私和卑琐的一面,但他们同时也往往是善良的,重情的,内心丰富的,有着他们自己的生活规则和目标。我们无法用善和恶,好和坏来看待那些人物,然而,一个家族,一个社会,却总是由那些迥然不同的人组成的,只是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氛围和生活土壤中,会呈现不同的存在方式罢了。就像小说开始不久时那位鳏夫说的那样,“活法万样,一辈子都活不过来”,代代相传,代代不同,所以就有了形形色色的活法。
有时候,一部好的小说往往并不是一部能让人用许多新鲜的术语来评论,来解析的小说。对于《你说》这部小说来说,意义和内涵是隐藏在一幅幅生动的生活画卷背后,让我们在阅读时切实地去感受,去体验的。小说中的每个人,只是按着自己的方式生活着,并且通过他们各自的生活轨迹向我们展现着生活的繁复和生命的伟大与可贵。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你说》这样独特的书名,并不仅仅是吸引人眼球的噱头,而是小说的作者用来表现自己对生活,对生命的思考的一种特殊方式:当我们试图表现生活以及生命这样宏大的主题时,似乎一切话语都是苍白的、贫血的、疲软无力的,仿佛人类所创造的文字,难以承载那样沉重的负荷。而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真诚地、客观地审视,捕捉并再现那些真实的生命,真实的生活状态。事实上,也只有真实的,可亲可近的,血肉丰满的生命形象本身,才能通过人类的文字,向我们传达着生命和生活的伟大力量。
家族人物谱
目录
○ 篇
3/卞德仁说:其实,我心里也是这么想过哩
16/侯翠翠说:没有女娃,就把“银”字留给
下代女子吧
第一篇
29/卞金锁说:我只做了生两个女儿的准备,
只想了两个名:花和朵
40/卞金利说:我孩子的名字都用两个字,女
儿“银”字就不用了
49/卞金武说:行,行,我和你结婚
62/卞金国说:运气是我坚持出来的
74/卞金荣说:我不想和他们一样
第二篇
85/卞德仁说:日子过得真快哟
91/卞银花说:孩子姓卞,那才叫正宗的“四
世同堂”
101/卞银朵说:只要是份工作,干什么都成
109/卞银草说:他不像你们以为的那样
121/卞银薿说:我的命运是被爹妈给的这张脸改
变的
132/卞金利说:三个孩子,你可管好了
142/卞金武说:两个女儿都是像了她妈
第三篇
153/叶秀珠说:怪我吗?怪你
163/秦秋凤说:你只要不跟我离婚,我不管你
173/全婵说:一个孩子太少
186/王香萍说:这仨女儿,都不是省油的灯
201/卞银薿说:我心里永远有他
220/侯翠翠说:银元留给谁
第四篇
231/卞烺说:谁不为钱
249/卞玥说:我已经不相信男人了
263/卞谞说:既然不能适应社会,那就淘汰吧
273/婳婳说:娘,俺给你打手机,恁咋不接呢
289/卞银玉说:我的名字从此叫“卞米”
304/卞小宇说:卞银薿是我姐
第五篇
325/卞欢说:你就不该生我们
335/道琼斯说:你去看看,我家有多穷
349/卞翾说:我将来一定要让妈妈享福
357/卞梦飞说:我已经是成人了,我谁也不跟
372/卞银薿说: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 篇
卞德仁说:其实,我心里也是(1)
没有任何仪式,卞德仁就娶了侯翠翠。卞德仁比侯翠翠大五岁,两人都是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他们合二为一的生命是从现在开始,也是将交给未来了。
卞德仁生在山西南部的侯马镇,民国五年,他的父母先后病逝,他没有兄妹,八岁的他成了孤儿。没有儿子的叔叔收养了他。叔叔家以酿醋、卖醋为生,有个酿醋坊。叔叔、婶婶对他还算过得去,虽然他小小年纪就被分配了一些家务杂活儿,但他们给他吃给他穿,对他不亲也不斥骂、殴打。卞德仁心里还有几分感激,想着将来长大还要报答叔叔的养育之恩。在他十岁时,叔叔大度地将他送进了私塾,叫他好好念书,说他们没有儿子的话,等他们老了死了,醋坊就交给他了;做掌门人,不识字没文化是不成的。但是,两年后,婶婶生了儿子,他们立即停止了供他念书,说他不小了,可以到醋坊做帮工了。卞德仁给叔叔做工,是没有分文工钱的,拿叔叔的话说,他们管他的吃、住、穿、用,早就顶足了,或许还有些倒赔呢。卞德仁很受命,也没有计较的意识,没有怨言。还想,他是不能老依靠叔叔的,等他长到了十七八岁,他就离开醋坊,到外面打工挣钱,自己养活自己,自己安排自己。但是,十六岁时,情况就改变了。
有一天,卞德仁给一大户人家送醋上门后,回来的路上,见一边的沿街处围了一层人,有热闹看似的。他好奇地也凑了上去。只见一中年妇女坐在路边的石头崖子上,怀中依着一个十岁左右大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头上插了两根发黄的干草。妇女和女孩穿得不破不脏,干干净净的花棉布长衫,女孩的两根辫子梳理得齐整利落,上面还扎了大红头绳;她玲珑的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绣花红布鞋,倒像过年时的喜气穿扮。她的脚是没有裹过的,这个年代,裹脚和不裹脚的都有,不裹脚,也没有太不正常。看了小姑娘头上的草标儿,人们便知这是在卖孩子呢。那年月,摆在路边卖孩子的不足为奇,奇怪的倒是那母亲不像是卖孩子的,孩子不像要卖的。哪有这样体面穿戴的会沦落到卖人呢?常见的卖人者和被卖者,一同的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子骨瘦如柴,脸色蜡黄,一副饥饿、日不饱腹、贫困潦倒的样子。眼前的母女,不仅穿戴净落,脸色也是白净的。女孩的脸还有些圆润,隐约还有一丝红晕;母亲的脸色是煞白的,有种过分的净白,像是只擦了粉,而没有涂胭脂似的,定睛细观,就能感到那是因为虚弱而呈现出的贫白,已经没有什么血气润色了。果然,地下用石子压着的一张黄纸黑字的告文,上面写道:
吾早年丧夫,无亲无友,与女孤守几余载。而今,吾身有肺病,已时日不多。望好心善人买走吾女,对吾女定要好生相待。吾女命硬,买她不怀好意者,定将被克!而意善诚实者,必能相扶于之!
吾女:侯翠翠,民国二年农历八月十九日出生,虎相。
告文上面的字没有什么难字,卞德仁基本读得明白。看罢,目视女孩,女孩是好看的,鹅蛋的脸盘上,有一双动人的大眼睛,眉毛弯弯的,鼻尖处微微有些上翘,红润的嘴唇小巧而饱满。卞德仁看着她,眉头微微皱起,想:她咋能克人呢?围观的人对女孩的命“硬”议论纷纷。说着说着都是不住地摇头。
有人问女孩娘:你夫是啥属相?
“龙。”女孩娘淡漠地回答。
人群哗然。有人念叨:实属克人!实属克人!
人们跟着哩哩啦啦地应和起来。接着是一连串的声音:这咋敢要,是仙女也不敢要哪!人群渐渐散去。
女孩娘平静、淡漠,尽力气地对离去人们的背影说:你只要是好人就不怕!她爹那不是好人!报应的!
人群来一拨,走一拨。卞德仁却始终不想走。女孩的模样着实叫他喜欢,他盯着她看起来就没够。他对她还有怜惜。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女孩忽闪着大眼盯着他,期待他什么似的。他攥紧拳头,心里想:我要是有一个香包或者绣花手帕,那该多好啊!他想有礼物送给女孩,女孩会有多高兴呢!他明明知道自己是身无分文,却还是上下口袋摸了个遍。他绝望得有点心痛。女孩朝他投出微微笑靥,她的樱唇抿出一条月牙,她嘴唇的左下角处现出一个浅浅的旋涡,她还有个酒窝呢!卞德仁的心更痛了。他觉得自己有点无地自容,不能为女孩付出什么,却在享受女孩给他带来的心悦。
他强撑着,从嗓子眼儿哽出一句话:多少钱卖呢?
女孩娘打量着他,眼中清冷地,说:只要是个真好人,能护疼她一生,多少钱都卖。
卞德仁用力咬着下唇,两只手再次攥紧。呆木了一阵,转身就走了。他的眼中落下了两颗大大的泪珠。他的心里头是恨透了自己的无能。
回到醋坊后,卞德仁一直是魂不守舍的。他总挂念着那个命硬的侯翠翠。他其实不怕命“硬”。他小时就听他娘讲过,说命硬的人都是好人,克只克软命的坏人;命硬的人反倒是能够扶持好人的。那话和女孩娘讲的是一个理。这样,他不仅不怕侯翠翠命硬,反倒想去买她了。随后,他想:他买了女孩怎么办呢?他想侯翠翠应该是做他的妹妹的。他是孤单一族,叔叔的家是叔叔的家,叔叔有儿有女,他插在边缘还都碍眼呢。他买来侯翠翠,他们应该像亲兄妹一样。每日,翠翠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他,舒心死了;他带着妹妹独自生活,他在外挣钱,养活她,好生待她,等她长成俊美的大姑娘了,他给她寻个好人家;永远地,他们延续着、发扬着他们亲人的关系,相互来往、走动,相互问候、相互关心、相互知心。那幻想的图景是抓着他心的一种幸福。
美好的想罢,眼前的现实令他困恼。他倒不是离不了醋坊。十六岁,也不小了,出去独立,他是有这个胆气的。他是发愁地想:他怎样才会有一些钱,可以去买女孩啊!想到这点,他恨不能将自己砸成铁炼成钢地去卖了。他的心在飘忽中,脑袋在昏沉中度过了一天。第二天,他六神无主地还在想女孩,心里觉得她就是他的亲妹妹了。他放不下“妹妹”,找时机溜出醋坊,拔腿跑向昨日侯翠翠母女待的那条街。远远地,他看到那儿有个人围的圆圈。从人群的缝隙中,他看到了女孩。他悬着的一颗心,石头一般落地了。他扭回身,双腿打软地往回走去。走着,他的腿上有了力量。一瞬间,他想他能有钱了。他脑中忽地闪现出他曾经偷窥过的一幕。他的婶婶曾经将几个银元放进了妆奁中。他想,那是婶婶偷偷存下的私房钱了。要不是亲眼目睹,他哪里会想到妆奁里藏着银元?而那个妆奁,就是放在梳妆台的抽屉中,抽屉从不落锁的;他经常去打扫那卧房,他是清楚的。婶婶的聪明就是为了使人对那抽屉无意,上了锁,反倒会引起人的注意和猜想了。
卞德仁想,他要尽快偷出银元来。
偷银元进行得很顺利。他只偷了一块。他本来想全部卷走,但于心不忍,那样的话就罪孽太深了。就是揣着那一块银元,心里还有些愧疚和不安。他安慰自己说:我这么多年的工钱,又能换成多少块银元呢?我只拿了一块银元,一块银元,才一块啊!这么在心里念叨了几遍,心安了。
他谎称上茅房,迫不及待地奔门而出。
命硬的侯翠翠还没有卖出。他喘着气,拿出银元递向女孩娘,说:这够吗?
女孩娘盯着卞德仁,他四方脸,四方嘴,眼睛单眼皮,两个腮帮子有些鼓胀,像是嘴里塞了一口馍,模样是平常的,但他的眼神中流溢着诚善之气,是个好人样;他身子还是结实的,凭力气他是能够有个生路的。女孩娘呼出一口气,说:虽说你相貌不上眼,可我看得出你是实诚之人。说着伸出苍白的手臂,接过银元,念叨说:够了,够了。
卞德仁说:她就是我妹妹,我会万倍地对她好!说着拉起侯翠翠的手,用劲地说:走!
女孩望着娘,泪眼盈盈,委屈似的叫了声:娘!
娘将银元塞进女孩的衣袋,推了她一把,咽了口气说:娘看人不走眼,去吧!
卞德仁惊异地说:银元是给您的。
娘摆了下手,说:我快死的人了,要银元也是带到了阴曹地府。说罢站起身,叹出一口气,说:这是乱世,你们有命就好好活吧。说完,取下女儿头上的草标儿,攥在手里,转身走了。
侯翠翠嘴一瘪,默默地哭起来。卞德仁伸手搂住女孩,说:你有哥呢!
有了侯翠翠,卞德仁独立的时候来到了。因了偷了一块银元,他也不敢再在醋坊待了。他想:直接告诉叔叔他要走,叔叔不会立即放他的,这样翠翠怎样安置呢?当日,他将翠翠藏到了一个瞎了眼的鳏夫家中。鳏夫唯一的儿子为了讨口饭,几年前做了皖系军阀的兵,之后音讯全无,生死不明。瞎眼的鳏夫只好每日以乞讨为生。鳏夫窝棚一样的家破烂腌臜,污气难闻。鳏夫心地善良,又是个瞎眼,卞德仁将翠翠搁在这儿非常放心。他交代翠翠除了去上茅房,不要出门,不要搭陌生人的话。他回去装好行当,晚上等他的叔叔一家睡了后,就跑出来接她。翠翠很听话地点点头。鳏夫为了“保护”翠翠,下午没有出去乞讨。当夜十点,卞德仁喘着奔跑后没有回下去的粗气,来到了窝棚。他身上背了一个用黄布捆扎的大包裹。窝棚没有锁,卞德仁推门就进去了。借着微弱的月光,卞德仁辨清了床上躺的是翠翠,鳏夫耷拉着脑袋,靠着墙皮呼呼睡着。卞德仁将包裹放到翠翠的脚头,给翠翠抻了抻被子,坐到床边,昏暗中看不清翠翠的脸庞,他却望着翠翠,心里说:妹妹,我们去哪儿啊!向东就去河北,向北就去辽宁,向南就去河南;选哪儿,将来的生路一定是不同的,他想,要是他带不好,养不好妹妹,就罪孽了。他之前的兴奋已经消耗了,一直到天亮都没有做决定。他想问问鳏夫,毕竟他是长辈,比他有远见;他说他们去哪儿好,他们就去哪儿。
鳏夫说向陕西以西的地方去吧。卞德仁惊异地说:那儿偏僻荒凉呢,人说不是好地方,不好活命呢。鳏夫说:那儿有水有地有人的,饿不死人。这世道,人多的地方最乱世,仗多死人就多,西边仗少。有命活比死了强。命在就有了活法,活法万样,一辈子都活不过来,死了冤枉自己哪!卞德仁点点头,说不走到这辈子的头,他的命不想丢,更不能丢了翠翠的命。就向西走了!
这时,翠翠从怀中衣袋中掏出一块银元,递向卞德仁,说:哥,这银元给大叔吧。卞德仁犹疑难为。他想:给了鳏夫,他们怎么办呢?
翠翠机灵地看出他的心想,从怀内又掏出一个红布袋说:哥,这里面还有两块银元,是我娘给我的。
卞德仁露出惊喜,立即拿过翠翠手中的红布袋和银元,想了想,将单个的银元又放到翠翠手中,解开红布袋,拿出一块银元,走到鳏夫身前,将银元放进鳏夫手中,说:这块银元你用吧。
鳏夫马上做出反应,准确地抓住卞德仁的手,把银元塞回他的手里说:我一个瞎子,拿着银元就是让别人抢呢。你们路途长,只几块银元恐怕都不够用。
卞德仁握着银元,想想也是。转身拿过翠翠手中的银元,说:这是我买你的,咋也不能花用,永远留着吧,做念想了。说着把银元装进了袋子。
翠翠提醒说:装在一起,咋能分得清?
卞德仁愣了一下,拿出那银元,看着翠翠,笑着说:看我笨的。想了想,说:这块哥揣着,你娘留的你揣上,用的时候朝你要。说罢,系紧勒口,递给翠翠。
翠翠摇了下头,没有接红布袋,说:哥管上吧。
卞德仁犹豫一下,点点头说:好。放心吧,你信得过哥,哥也信得过自个儿!说罢到床铺前解开包裹,从里面摸出一把手掌大的剪刀,在那单个的银元上,在袁世凯的“头顶”,用力地用剪刀刀尖刻出了两条等号,说:这就有记号了。两条线,一个是你,一个是我。然后又解开红布袋,把刻了等号的银元装进,再系好,揣进怀中口袋。
卞德仁从包裹中拿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包的是一摞白面烙饼。他先取出一张烙饼递给翠翠,翠翠张口吃了起来。然后,卞德仁取出一半,放到鳏夫手中,说:这够你吃两日的。吃到肚里别人就抢不走了。
鳏夫立即摸出一张饼,顾不得说话,大口嚼起了烙饼,饿急似的。一张饼下肚,鳏夫说:快走吧,路上白天的时日珍贵呢。
卞德仁重新捆好包裹,背起,对翠翠说:咱们走!
出外行进,路途是艰难的。卞德仁和侯翠翠向西行进的步伐是像蜗牛一样缓慢钝迟的。他们坐汽车、乘马车,渡皮筏、蹚溪河,走山路、爬山坡;路迢迢,水长长,经过了一村又一村,路过了一庄又一庄。他们风餐露宿,日晒、风吹、雨淋,他们的身子骨是病了好,好了病,循环往复,往复循环;一块银元兑换的纸币、铜钱渐渐花完了,又一块银元换来的铜钱、纸币又花完了;翠翠卖了头发,像个男扮女装的小子,走到哪儿,卞德仁就在哪儿找活儿干,没有活儿,没有钱,他们就要饭,拾破烂。那个时候,卞德仁对不起翠翠的心是撕裂一般的。翠翠不忍卞德仁操劳,几次说,换了那个刻了“等号”的银元吧。卞德仁坚定地摇头说不,看着翠翠说:换了,就等于是卖走了你哩。翠翠便不说什么了。三个月后,他们终于挪到了一个叫兰州的大城镇。这个城镇人烟稀少,像是乱世里的一个歇脚点,却也不平静。这已是陕西的西面,卞德仁问人,这叫不叫西边了?人回答不是最西,说往西还大着呢。卞德仁说:西边比这安全吧?人说:没去过,听说比兰州这儿更荒凉,去那儿,都没有公路呢。卞德仁看着翠翠已经变黑、发红而有些干糙的脸蛋,松口气说:这就到了,不用再走了,我挣了钱,就给你买抹脸膏,你的脸色又会变白变嫩了。
他们叫花子一样地出现在兰州的街头上,他们打听着哪里有低廉的房屋出租;他们身上除了那块刻了等号的银元外,只有几张纸币了,卞德仁合计了一下,这些纸币,只够他们维持一天,最多两天的住宿,还要不吃不喝。他想,吃喝他暂时可以出去讨要,住一定要住进屋里,他们一路上已经露宿街头无数日了,该到头了。到了兰州,是要在这儿立家的,兰州也就好像是家了,有家就无论如何也不能住在街头了,这头是不能开的,不然或许就成了将来的预兆了;兰州是头,也是尾,牵好了头,就有好尾。卞德仁以此为动力,马不停蹄地四处寻找劳力活计:擦皮鞋,到黄河码头替人扛大包,帮人抬棺材、埋棺材,抬死人、埋死人,替人担水送水,他捡来一破木板,用锯条锯成四方块,擦净上面的污垢,向房东借了笔和墨,把能想到的可干的活儿,写在了木板上。没活儿的时候,他就双手举着木板在胸前,站在最热闹的街边,等着活儿来找他。他的活儿是没间断的,他和翠翠的生计就断不了了。他们省吃俭用,渐渐还有了些余钱。翠翠每天在用抹脸膏,脸蛋渐渐在变向白润。他们对外人说:他们是兄妹。
这么散打散弄地过了近两年,卞德仁居然干出了名,他奔劳的能力和身子的强健,被人一传十地传了开来。一大户人家看上了他,特意叫管家招来了卞德仁。这家人姓匡,是做水烟生意的。卞德仁来匡家是给他们做人力车夫的,原来的人力车夫已经过了三十岁,被辞了。这是份难得的差事,匡家每月给他的工钱比他单干时的月平均数要多出四五块钱,而且,还管他吃住。更主要的是,在卞德仁看来,他进了人家做事,比起以前的游散奔劳是大进一步的,是向安稳靠了,感觉上也是有点入成了兰州这块地界的人了。
吃住在匡家,他就不能回到他和翠翠的“家”了,搁着翠翠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就向匡家主人讲了这心思。匡家大老婆问了翠翠的年龄,说她去给做饭的老妈子做个下手吧,那儿早该添个人手了。卞德仁并不希望翠翠伺候人,他想他能养活她就够了,但又想,翠翠也不小了,学着干点活儿也是应该,对她将来嫁人家是有好处的,便答应了。匡家自然以为卞德仁和翠翠是亲兄妹,就说他妹子就住卞德仁那个屋。卞德仁住的是匡家放破烂的屋,屋里的地方快被破烂堆满了,空余的空间只够放了个单人床。卞德仁想,他和翠翠咋住呢,毕竟他和翠翠不是亲兄妹,住得紧,咋能方便哪。亲兄妹倒真是没什么的,穷人家的孩子,不论男女,一家人挤在一张床上是常事。虽然他和翠翠在外面也是同住一间房,但两人各睡各的床板,中间是拉了块深色的花布隔着呢。想是想,嘴里却不能说出来。应着只好说行,行。翠翠来到后,卞德仁红着脸说:你和哥“打老通”睡吧。翠翠小孩一样欢快地说:哥就可以给我焐脚啦!卞德仁脸烧到脖子根处,想:看我都想啥呢!回头也化为欢快,想,这是腊月,正是可以给翠翠焐脚的时候。
来到匡家几个月后,翠翠干活很伶俐,加上她长相俊俏,匡家大老婆对她很是待见。她清闲时,经常地,把翠翠在厨房的时间给拽过来一些,换成陪她说话或者给她捶背。厨房的老妈子是没有理由不高兴的,使唤的权力本来就在主人家的手里。去过几次后,翠翠就害怕去了,因为在那儿,她是时常能够碰到大太太的二儿子。那二儿子是个单腿,据说断掉的那条腿是六年前被闯入匡家的盗匪砍掉的。断腿半个肉团似的吊着,穿在上面的裤子,大半截空荡着,就打了个结,像是那肉团上挂了个布袋。单腿的他,日间,双臂下架着双拐,蹦来蹦去地走动,没有什么障碍的。翠翠怕他并不是因他是个单腿,而是他盯她的眼神,直勾勾的,有点要狠劲地将她吃到他肚里似的。这瘸儿子并不爱说话,所以有什么,劲全使在眼睛上了,而他的眼睛,鼓鼓的,金鱼眼样子的。不好看,还不柔寸。他并没有对翠翠使坏,翠翠也不觉得他坏,就是怕看他的眼睛。有点小孩没有见过鬼,却怕鬼一样的心理;本能俱来的。如果翠翠不来大太太的屋,她是很难见到他的,他没有缘由去厨房,厨房也没什么好去的,没他坐的地方,他架着拐杖支撑着,多累啊。在大太太的屋里,他可以将拐杖扔到一旁,舒舒服服靠在圈椅里,盯翠翠盯个够。
翠翠怕那瘸儿子还没有怕够,事情却更“恶”了一步。这一天,大太太叫来翠翠说:你别再到厨房了,去伺候二少爷吧,他已经辞掉了原来的丫头。翠翠打了个颤,却只能点头说“是”。真正伺候起瘸二少爷,使翠翠感到自己真遇到“鬼”了。瘸二少爷每天脱光上身,叫翠翠给他捶脊梁,还要用劲捶,翠翠捶得胳膊都酸了,他还不叫她歇手。翠翠实在捶不动了,他就翻过身,拽上翠翠的手,把着她继续给他捶前胸。他的眼睛更是肆无忌惮地盯着翠翠,不时龇着牙,“嘿嘿”笑出声,他的一颗门牙还是撅翘的,獠牙一般,每当看到他的那副样子,翠翠就觉得他是“鬼”。如果不是他的手上也没劲了,他一直都不会歇手的。翠翠想给德仁哥说,怕他沉不住气,找了东家,他们就会被赶出去的。这年月,他们能有个安生的活计,多不容易啊。但是,渐渐的,翠翠也适应了瘸二少爷对她“单调”的精神刺激,开始麻木了。再见二少爷也是没了紧张。没紧张了几天,二少爷却猝死了,清晨佣人喊他吃饭时发现的。医生也没检查出是啥病,说可能是胸口那儿有病。翠翠听了这话,浑身冰凉,想他的胸病一定是给捶出来的。
翠翠和卞德仁“打老通”打了一年,自自然然他们都习惯了。有一天凌晨,翠翠觉得肚子翻滚般地阵痛,她本能地呻吟着,隐隐约约还觉得大腿内侧有些黏糊。卞德仁朦胧中听到,起身点亮煤油灯,摇醒了她,翠翠抱着肚子,说肚子疼,说着翻了个身。卞德仁看到:床上和翠翠衬裤的屁股位置上,洇着大团血迹。他吓坏了,惊恐地抱起翠翠说:血,你流血了,翠翠,你咋了?说着眼里滚出大颗的泪。他以为来了灾。翠翠也惊恐地哭了起来,说: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卞德仁拼命摇头说:死不了,死不了,我这就带你看病去。说着急忙下地,给翠翠披上外褂,抱上她就出了屋,出了屋就喊:老爷、大太太,翠翠身子流血了!翠翠身子流血了!
大太太披衣出来,问了情况后,扑哧笑出声,叫卞德仁放下翠翠,说:翠翠啥事没有,只不过她长成姑娘了,不是女娃了。
这一年翠翠实岁十五,有了月经。大太太说他们都不是娃了,住在一起就不好了。叫卞德仁去到存烟叶的仓库住,翠翠住放破烂的屋。卞德仁和翠翠虽然都没明白是咋回事,却隐约感觉他们要分要离的时候快到了。大太太的那句“长成姑娘”叫卞德仁惊颤,他想长成姑娘就是快要嫁人的时候了,一阵心酸。他已经不想和翠翠分开了。不分又能怎样呢?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和翠翠住一起了,过了一年,见翠翠的个头不知不觉已经蹿高了一截。站在卞德仁跟前,快赶上了他。有一天,大太太找来卞德仁,说翠翠不小了,该考虑嫁人了。卞德仁低着头,说翠翠得嫁个好人家。大太太说当然,她长得俊,不愁找不上好人家。接上,就说她已经把翠翠介绍给了一户商人家的儿子,那人家有几个店铺,是有钱人,说过两天就带儿子来见见翠翠。卞德仁闷着声说:见见吧。
过了几天,商人果然带着他那儿子来了。那儿子长得不怎么样,眼睛小并且勾拉着,嘴巴又瘪又长;他一副涣散傲慢的样子,对翠翠不以为然。翠翠坐在那儿,羞涩地勾着头,只看自己的脚尖。商人问翠翠一句,翠翠就回答一句。临了,商人和老爷、大太太使了个眼色,说让儿子和翠翠单独聊会儿,和不和再说。人走了,屋里只剩了翠翠和那儿子。商人儿子也不说话,起身站到翠翠身前,盯了她一会儿,说:我看你有个酒窝,笑笑,再给我看看。翠翠勉强笑了笑,商人儿子伸手拧了一把翠翠的脸,翠翠吓得叫了声“哎哟”。
商人儿子开心地乐了起来,一把又抱住翠翠,嬉笑说:让我亲亲你的酒窝。说完不由分说将嘴巴贴在翠翠的脸上。
翠翠吓得左躲右闪,说:你这干啥,你这干啥!
商人儿子说:我娶了你,想干啥就干啥!
翠翠紧张地说:还没娶哩!还没娶哩!
商人儿子不管不顾,更加肆无忌惮,把翠翠拽进怀里,一只手解开翠翠褂子领口的盘扣,顺着脖颈伸进手,摸抓到了翠翠的乳房,她的乳房饱满、柔嫩,那蹂躏叫她疼痛。她叫着躲着。商人儿子见她挣扎得厉害,把她一把推到地上,蔑视说:你是啥嘛,还不让人稀罕!说罢,悻悻走出屋。
这事,翠翠向谁也没敢说。她想这事她咋能讲出口呢。她是不敢想以后了,心里想认命走吧。
命还是靠向了翠翠。第二天,商人气鼓鼓地来到匡家,说,他们请人算出翠翠是个克人的命,他怨怼匡家,瞒了实情。匡家老爷和大太太也是一惊,说:我们知道的话,早就撵她走了。这么就想到了儿子的死,大太太悔恨莫及地念叨说:早知道,给他们算个命就好了。
当天,匡家像赶扫帚星一样将卞德仁和翠翠赶了出来,连当月的工钱都没有付,翻脸不认人了。
卞德仁和翠翠茫然地坐在马路牙子上,都没有埋怨匡家,都说他们对他俩够好的,在前两年闹干旱的时候,他们没有挨饿,没有啃草根、树皮,够享受了。反倒觉得他们真有点对不起匡家,说着扯出了翠翠克人的话。这种话,自从他们在一起,卞德仁从没提过,觉得提了是揭翠翠的短似的。这次,卞德仁觉得有点对不住匡家,说那瘸少爷,人不坏不恶的,他咋会受克呢?
翠翠低头说:他不好的,你没看见呢。
卞德仁说:你看见了?
翠翠点点头。卞德仁问看见他坏什么了?翠翠摇头说:不说了,反正看见了,她不会说谎的。又说,他是叫我怕,不是坏,我心里头从没想叫他死。
卞德仁问:你娘说你爹是你克死的,他坏吗?
翠翠点头,说:坏得很呢,整天骂我娘,打我娘,还拿我娘给人做工挣来的钱去赌钱。为了叫我娘挣钱,还逼我娘去和别人家的男人睡觉,我现在才知道,那是叫我娘卖身子呢。我娘好可怜啊!说着伤心地啜泣起来。
卞德仁搂上翠翠,什么话也说不出。
翠翠靠进卞德仁的怀中,说:哥,你再别叫我嫁人了,我只跟着哥,只有哥是最好的人。
卞德仁叹口气说:你哪能一辈子跟着我,我毕竟是哥啊!嫁个好人家比跟着我过的日子好,我是想叫你过上好日子。
翠翠擦了把泪,说:哥说的好人家不就是指的那些有钱人吗?有钱人咋就好呢,他们是当东西买我呢,想叫我啥样就啥样。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慢慢地,讲出了那天商人儿子对她做的举动。
卞德仁紧咬着嘴唇,眼圈也红了。说:你一辈子就跟着我!其实,我心里也是这么想过哩!
侯翠翠说:没有女娃,就把“银”字(1)
留给下代女子吧1958年7月的一日凌晨,侯翠翠在人民医院,剖腹产下一男婴。婴孩的性别叫卞德仁、侯翠翠皱起了眉头,他们面面相觑,无奈地说:咋又是个男娃!四十四岁的侯翠翠,怀孕、生产是个意外。自从1949年,三十五岁的侯翠翠生下老四后,就一直没有再怀过孕,他们以为他们再不会增加孩子了。他们夫妻不懂得避孕,那个年代的人,平民百姓多数是不会避孕的。避孕的方法就是不过性生活;过了,就顾不上了,顺其自然,怀了就生。一直生到不怀了。生育在那个年代是自然、自由的;贫富怎样,该生就生,生出一串的孩子,发愁的发愁,欢喜的欢喜。
生下的这个男娃,在卞家是第五个孩子。五个孩子在那生育自由的年代是算不上多的。建国后,计划生育前的那些自由生育的年代,为中国成为人口大国积累了雄厚的基础。建国前的生育虽也自由,但那时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医疗落后而不成体系,加上平民百姓生活困苦,生育出的婴孩成活率降低,他们命如草芥,除去伴有不可抗拒而无助的难产外,幼嫩的生命时常会在饥、灾、病、战中失去。父母们对这样离世的亲生骨肉,见惯后生出的麻木,使眼泪都化为了干涩,眼神中充满命就如此,听天由命的无奈与悲叹;孩子的死就像出生一样被看成了是自然,这也是那个非常时期的自然现象。走过战乱贫困年代的夫妻,哪一家没有过婴孩夭折的经历?卞德仁、侯翠翠同样有过这种“自然”的遭际。不然的话,他们是将有七个孩子的,而那两个离世的都是女娃。没有女娃,叫他们想来就心痛。说起这样的事,话就要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说起。
离开匡家以后,他们租了低廉的民房,想着像以前一样生活。但什么都回不到以前了,想想,以前已是三年前了。现在,翠翠长成姑娘了,卞德仁都过了二十岁,在那年代,男子二十就该立了。卞德仁不想再去做散工了,觉得那不再是他这个年龄干的,他这个年龄该寻个久长的活计,让翠翠靠起他来才感安稳。他也安稳。他寻找了几天,终于找了个在医院做杂工的活儿。翠翠说她也出去找份活儿吧,卞德仁说他一个人就能养活她,不用了。翠翠说,我都这么大了,还白吃饭,觉得难受啊。卞德仁说,她这样不做工的女人多着呢。翠翠说,人家那是带孩子了,在屋里也有事做。我这样白闲着,像个废人了。卞德仁说:以后,咱们也会有孩子。说罢,脸火辣辣地。翠翠也有些羞,低下头,不说话。自从他们那次许下了一辈子在一起的承诺后,一直也没有什么跨越,表面上,还是以前兄妹的样子。睡觉还是分床睡的,他们已经习惯了那种兄妹般的依存关系,换一种角色,他们都还没有习惯,也是不会似的。他们进不来,也出不去,有点手足无措。唯一有所改变的是,翠翠叫卞德仁,从哥改口为德仁哥了。但是,翠翠并没有像媳妇般地盘起头发,她的那条长辫子还是挂在纤细的后背。没有长辈教授、提醒他们,这个细节他们居然忘了;没有仪式,他们也就忘了形式。这样,他们过去了大半年。
转机是在民国十八年,农历腊月的一个晚上。这天,风雪交加,天气异常寒冷。屋里虽然点了火盆,但隔不住他们房子四面的漏风,风是从房顶四处开裂的缝隙蹿进来的。强烈的冷气一层层吹消了柴火的热流。这屋里还是不够热。翠翠守着火盆,加紧地添着柴火。柴火的燃烧有些疯狂,火焰的力量比平日加倍地吞噬着柴火。翠翠一心一意,不停地添着柴火,她想,多冷的天,德仁哥一定是冷坏了,她要把屋子烧得热乎乎的,让德仁哥一进屋,身子骨就会暖和过来。她已经忘了去控制火焰的力量和柴火的用量。天黑彻底的时候,卞德仁回来了,他是真的冷坏了,手是紫红色的,脸是紫红色的,鼻孔处淌出的清涕好像冻结了,像贴了块玻璃碴儿。一进屋,他就不顾一切地蹲在了火盆前,迫切地向火焰张着手,手指头僵硬着,冻得一时伸不直了。手缓过来了,他开始将手上的热气一次一次传到脸上。逐渐,他有点暖和过来了。这时,火焰完成了任务似的,放慢了燃烧的力量,翠翠想继续推进它的力量,但是,没有柴火了。她孩子一般呜呜哭起来。卞德仁搂住她说,不要紧,已经不冷了。
吃罢饭,两个人像以往一样,拉上中间的红布帘,各上了各的床。火盆里的火逐步灭彻底了,像黑夜一样,沉入了宁静。宁静中,他们听到,从屋顶四面缝隙挤进来的冷风相互争抢叽叫着,它们疯狂地吮吸着屋里的余热,温度在一点一点降低;卞德仁和翠翠的身子在一步一步蜷缩。
翠翠忍不住地说:德仁哥,我冷。
卞德仁说:睡着就好了,小时听我娘说,雪后的太阳好。明天一早,太阳就出来了。太阳出来,我就去买柴火,你就可以在家好好地把身子暖和过来。
翠翠听话地嗯了声。
片刻,她又说:德仁哥,我冷,冷得睡不着。
卞德仁屏住气,没有出声。他在想,他应该去搂上翠翠睡,他也想去搂上她睡,但是,他羞涩,有点没有勇气,这碍在他们以前打下的那“兄妹”关系。
他还在犹豫时,翠翠已经抱着被窝,颤抖地站到了他床前。
他不由多想,拿过翠翠怀中的被窝,一把将翠翠拉进怀中。
翠翠紧紧贴着他,说:德仁哥,不冷了。
卞德仁喘着气说:盖两个被子咋会冷啊!
翠翠轻呼着气说:两个人的热加在了一起,咋不热啊!
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脸贴脸地抱在一起过。现在,他们相互吸到了对方的气息。这气息燃烧了他们,给了他们跨越的力量。触摸着翠翠光嫩的肌肤,卞德仁身体的隐秘部位被巨大的激情支撑起来,他迫不及待地扒下翠翠的短裤,还没有来得及深入,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神经兴致就来临了,他长长呻吟一声。
这一晚,卞德仁懂得了怎样需要女人。他和翠翠的关系就彻底转变了。
卞德仁对翠翠说:我对不起你,是应该用轿子抬你来的。
翠翠笑着说:从我的床上到你的床上,我两步就走来了,轿子来了,还没有地方搁呢。
卞德仁笑笑,眼睛里却洇了泪,他把翠翠搂得紧紧的,心里酸酸的。
这天之后,翠翠就将长发盘了起来。四邻的人见翠翠转眼就变了个媳妇,有些惊奇。故意说:你是怕我们吃喜,半夜偷着坐轿子过来的吧。
翠翠也不紧张,笑着说:我是想坐,可我们屋里搁不下轿子哪。
邻居们哄哄笑笑,也不较真下去了,他们的特殊情况大家多少知道一点。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他们自然地也不会再过分惊讶、议论。过后,卞德仁还是买了糖果、花生、瓜子、红枣,给四邻的各家分发。每一家人都免不了说一句:早生贵子啊!有过这种形式,卞德仁心里头才觉得是有点对得住翠翠了。
邻居们以为,翠翠很快就会挺起肚子,半年多过去了,翠翠依然腰身纤细,人家以为她是那种不爱“显身”的,还直羡慕她身子长得好。但是,偶然,有人见她上茅房时是来了月经的,就觉得奇怪了,背后议论、猜测起来。那年代的人,见女人不怀孩子,只会觉得问题是出在女人的身上。一天,有人找机会,将做工回来还没有进家门的卞德仁拉到一旁,劝他说:赶紧带翠翠去看郎中,早治早抱上娃吧。卞德仁低着头,“嗯”一声,就匆匆走了。好像那是见不得人的事,很不好意思与别人多讲。其实,他心里头就是有不好意思对别人讲的“情况”,那问题不是出在翠翠身上,是出在他身上。想起来,他就恨自己无能,心里烦恼得很。
自从他和翠翠“跨越”了后,每一次,卞德仁过于兴奋,都是只挨上翠翠,还来不及进到翠翠的身体中,或者刚刚触了她那隐秘部位的娇嫩边缘,他就控制不住了那神经兴致的到来,让翠翠的大腿内侧黏糊了起来。那时,他心里说:等会儿再来吧。可是,很快他就困乏了,他白天做了一天的工,他是太累了。一觉,他就睡到了起床的点。起床后,吃块干菜饼,就忙着去医院上工了。起初,翠翠不明白也不习惯这样的结果,次数多了,她隐约就懂了那是不由德仁哥的,那些是会叫德仁哥沉醉的。他喜欢的,她就心甘情愿地接受习惯了。她以为这就是男人对女人的需求。还以为这样也就能够怀孕呢。没人对她教授过生理常识,她根本不懂得月经和怀孕的关系,以为自己可能已经怀了娃呢。
卞德仁每天晚上和翠翠抱上后,他心里就提醒自己要忍住,忍住,可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后,他就昏沉中提醒自己别睡着了,一会儿还要做呢,但是,不由自主地他就睡着了。
听了邻居的好心劝说,卞德仁私下里去瞧了郎中,向郎中讲了情况。
郎中说:这倒不算病,你这样年轻的,第一次都会控制不住,第一次不行,就等第二次吧。
卞德仁说:我太累,第一次过罢,就睡了,一睡就到天亮了。起来要去上工,就做不成了。
郎中说:做工也是为了将来养娃嘛。为了怀娃,你要忍啊!这年月,除了有钱人,谁不是累死累活地挣钱奔命。没有娃,就是断了命呢,命接不上,你就没奔头儿,还累着挣钱做啥?
卞德仁连连点头说是,用力说他一定能学会忍住。
卞德仁的“忍”,说到头是怀娃的信念支撑出来的。五月这一天的晚上,卞德仁没有像以往那样很快地就有了沉醉,他的隐秘部位坚挺地顶在翠翠隐秘部位的边缘,兴致没有如期而至。他沿着一种本能需要的引领,一点一点向里探进,每深入一步,他的激情被掀起一层,令他激动颤抖,当他的全部深入进去,他沉醉地哼了声“哎哟”;而翠翠,感到一种隐隐的疼痛相随而来,她也“哎哟”一声。她不懂得这里面对于她的乐趣,她也在忍,为了德仁哥,也是为了人生生理阶段的必然打破,这一刻,她似乎懂得了“进入”的意义。打破的目的,献给了繁育的目的,那目的是信念,是必然,是理所应当的人生,是不能浪费的人生,是人生的人生,人生的生命;没有它,就是没有人生;没有生命,是行尸走肉了。这一晚上,在他们住了半年后,他们才播种下了他们的孩子。
翠翠的肚子一天天显露出来,他们的喜悦和盼望也就一天天地加强。每晚,卞德仁轻抚着翠翠鼓胀的肚子,望着屋顶,眼睛放出光,总要欣慰地做一番感叹。感叹最多的是说他一个孤儿,要有后代了,做梦一样啊!那时,翠翠幸福地说:我也是哪,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呢!之后,他们就对这将要出生的孩子进行想象和期望。卞德仁说孩子长得不要像他,像翠翠那更美呢。翠翠说男娃像你好,厚厚实实的。卞德仁问翠翠想要女娃还是男娃,翠翠说男娃女娃她都想,反问德仁哥呢?卞德仁说他和她一样。翠翠又说,以后还会生,一定男娃女娃都会有。卞德仁说:那是。然后他们又扯远了,说是女娃将来嫁就嫁像她爹这样善心的;是男娃娶就娶像他娘这样又俊又好的。闲的远的扯罢,他们才说到了最紧要的话题,就是孩子叫啥名。这分两个方向走,一个是给男娃的,一个是对女娃的。说了几个都是不合意,听着没来意。他们要起个有来意、有出处的名,要留下纪念的。纪念沿着他们的经历、磨难开始了。
想着,卞德仁兴奋地说:女娃的名字有了,叫银翠!“银”字是代表我买你的那块银元呢,翠就是取下了一个你的“翠”字。这来意多好!
翠翠露出笑,说:名好听,又有来意,好啊。
卞德仁眨巴了下眼睛,想到说:“银”和女人的“阴”同音,更相配呢!
翠翠不住点头称是。临了,问:那,是男娃叫啥呢?
卞德仁想了想,又是一机灵,说:女娃带“银”,男娃就带“金”,金银相列,多好哪!想了下说:“金”字配啥都好,第一个男娃就配锁吧。叫“金锁”。
翠翠说:好是好,就是没来意了。
卞德仁说:咋没来意,“金”是从“银”里引来的,这就是来意哪。
翠翠忙点头说:是,是,我脑子笨,不会转弯呢。
临了,卞德仁和翠翠敲定,以后他们生的女娃都带个“银”字,男娃都带个“金”字。翠翠说:好,以后的名就好起了。
憧憬之外,为将来的孩子,他们还要做些实际的准备。翠翠没有丝毫的经验,她就去请教邻居的大嫂、大婶、大妈。在她们的指点下,她将不穿的破旧褂子,用剪刀裁出不同的布块,能做小孩衣服的留下做衣服,做尿布的做尿布,做鞋褙的做鞋褙。同时,她也就学会了做衣服、糊鞋褙。做的衣服、糊的鞋褙,大小好些都是够三四岁小孩子用的。翠翠说:大点不吃亏,早晚用得上。
民国二十年的初春,还不满十八岁的侯翠翠在自己屋中,痛苦而顺利地生出了一个女婴,取名“卞银翠”。只从孩子那圆圆的眼睛,双双的眼皮上,卞德仁就知道孩子是像了她娘。他喜悦和感激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滴到了翠翠和孩子的脸上;孩子哭,他在笑。但是,翠翠却怎么都出不来奶水,孩子委屈的哭声日日不息,卞德仁也再露不出了笑脸。听了邻人的,他买来了能下奶水的猪蹄,炖了一锅又一锅,翠翠喝了一碗又一碗,她的乳头,卞德仁吸了一口又一口,还是不见那白色的乳汁。郎中说,还是她生育年龄小影响的。只好,他们又去求助于邻居的大嫂、大婶、大妈。大嫂、大婶、大妈不是都有奶水的,有的,她们还要哺育自己的孩子。但是,她们是尽自己的力,能给银翠分上一口,就分上一口。吃不上的时候,翠翠就给她喂白面糊糊,玉米面糊糊,糊糊里面加了撵碎的熟鸡蛋黄和白糖,银翠吃得很满足,也就不哭着要吃奶了。鸡蛋和白糖很贵,是卞德仁和翠翠平日里根本舍不得买上吃的,为了孩子,就舍得了。邻居们说:这么花舍着给银翠吃,也还是不如吃亲娘的奶水呢。翠翠叹口气,无奈地说:只能这么了。
有了孩子,他们的花销就显紧了。卞德仁就想多挣一些钱,他每天下了工又去四处走动,想寻找些散活儿干。每天回到家,天已黑了。回到家,他能替换翠翠抱孩子一会儿,就替换一会儿。翠翠尽量叫他歇着,说:你做了一天的工,好生歇着吧。他就说:你在家抱娃也不轻省哪,我不累。虽这么说,可上了床,他就浑身软得动不了,连抱一下翠翠的劲儿和欲望都没有了,没一会儿就起了鼾声。为孩子为家辛劳,他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孩子驮着他们的未来呢。
五月的一天,卞德仁看到路边布告上招人去东边建飞机场,每月给的工钱比他在医院要多一点,而且是管吃住的,就报了名。东边虽说离家远一点,但毕竟还在一个城,翠翠想,丈夫还是经常能回来看看的,就同意了卞德仁去。谁曾想,建工队将他们干活儿的人当牛马一样使,中间没有假日,直到春节才放了两天假,卞德仁才回家见了分别了七个多月的翠翠和孩子。一岁的银翠已经能够咿呀叫爹和娘了。那样子长开出来,越发像翠翠了,卞德仁喜欢得不得了。这次一聚,播种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娃。等来年的春节再回来,第二个娃已经两个月大了。而两岁的银翠能跑能蹦能说了,她忽闪着大眼睛,看着卞德仁,时不时甜甜地叫一声“爹”,一点也不羞涩。卞德仁抱着她,问她为啥不怕他?她露出和翠翠一样的小酒窝,指着翠翠,奶声奶气地说:娘教的,娘说你好,你就好。卞德仁喜欢得不得了。
第二个娃是男娃,名就叫他们以前起好的“金锁”。卞金锁的样儿九成长得像了卞德仁,男娃气十足,虎头虎脑的。卞德仁看金锁像看到了自己的小时候,激动得不得了。他对翠翠感慨说:有儿有女,老天爷对咱不薄啊!我是啥嘛,老天爷这么待我,真是福分哩!翠翠笑说:是你“人好”的应报哪。
由于侯翠翠生过金锁的身子还没恢复彻底,他们的两天相聚没有房事。年中的时候,工地破天荒地放了两天假,卞德仁辛苦地奔回家,与妻儿团圆了一天。这一天,又播下了第三个孩子的种。等春节卞德仁回来的时候,翠翠的肚子已经挺大了。看着翠翠挺着大肚子带着两个孩子,不易得很。卞德仁就决定辞掉飞机场那边的工,守在妻儿跟前,好有个照应。他在西北旱码头附近找了份搬运工的活儿。为了回家方便,他们在西北旱码头附近租了间房子,家搬到了那儿。穷人家,没有什么东西,家搬起来容易得很。
其实,侯翠翠带着银翠和金锁,是比卞德仁想象得轻省一些。银翠三岁,却是个小大人似的,懂事、乖巧,不仅让翠翠省心,还能够帮上她的忙,有时是能顶一把手的:翠翠将一岁半的金锁放到床上,银翠就可以看好他了;她会帮娘端水端饭,拿这拿那,择菜、洗菜,有时看着娘累了,说要为她捶捶背,展开小胳膊,握的小拳头在翠翠的背上,噼里啪啦地捶了起来,还真叫翠翠身子有些了舒展。她白天给娘捶,晚上就给爹捶,还说:爹,我长大了,去帮你做工,你在家歇着。每次卞德仁和侯翠翠听到她懂事的细语甜言,感慨地说:我们前辈子造了啥福,生了个这么好的娃!
但是,他们却不能看到银翠长大了。生下老三卞金利后的四个月,在民国二十三年的秋天,银翠因为肺炎而夭折。那一天,翠翠的哭是撕心裂肺的,声音飘荡在医院的上空,凄楚、悲绝、荒痛。她捶胸顿足地说:银翠啊,娘给你缝的衣服,做的鞋子,你还没穿完哪!
第二年开春,侯翠翠又怀上了第四个孩子。翠翠肚子里的第四个孩子寄托着他们对银翠的思念和盼望,盼望的,也是梦想的。然而,厄运再一次来临,在翠翠怀胎七个月的时候,却赶上了一场灾难,一日,日本的飞机向旱码头一带投下了几枚炸弹。侯翠翠和卞德仁、孩子们是幸运了,没有丢命,没有被炸残疾。但是,她流产了,她被送进医院时,昏迷不醒。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经瘪了下去。医生说,她流产了,孩子出来的时候,已经死了。她怔怔地问,是女娃还是男娃?大夫说:是女孩。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声音穿透了整个医院。这之后的几天,侯翠翠心痛得麻木了,每天总是呆愣愣的一副神情,卞德仁就安慰她说:是她的命硬保了全家,他们已经是万幸了。腹中的娃没有来到世上,就等于没活过,去就去了吧。他们好好的,有日子,他们就一定还会怀上女娃的。
伤痛之后,他们离开了伤痛之地。离开了码头,卞德仁只得重谋生路。一时找不到“稳定”活计,他就去干散活儿,之后,修铁路要人,他就去修铁路了。
那次的流产,对侯翠翠的身体和心灵的伤害都是巨大的。她和卞德仁三年多没有房事。当心灵和身体逐步恢复后,他们才恢复了久违的“私”生活。但是,过了两年,也没见翠翠怀孕。他们以为是翠翠的身体因为那次流产“毁”了受孕功能,就想,后面生不生也罢,有两个儿子也够了。但是,在1945年,翠翠三十岁的时候,她怀孕了。对那失去的两个女儿的期望,化在了这肚里一个孩子的身上,他们多么希望怀的是个女娃,和银翠一模一样的女娃。是女娃,也叫银翠。生下来,不是,是男娃。好在,这男娃长得像了翠翠,也就很像银翠。总算对他们有了点安慰。但平静下来,他们想,男娃长得漂亮了就女子化了,为了让这漂亮的男娃“男”劲足一些,他们给他取名“卞金武”。
生罢金武,抗战胜利了,想想日子过得多长了?他们以为他们可能不会再怀孩子了。结果翠翠又怀了,他们盼望女娃的心又被调度了起来。生了,还是个男娃。他们无奈得没说的了。孩子是在建立新中国后的一个月生的,日子倒不错,他们就给孩子取名“卞金国”。这次之后,侯翠翠就上了四十岁,他们就想,他们是真的不可能再怀孩子了。盼女娃的心也就彻底地死了。谈不上遗憾,他们心里却空落得很,没有女娃,他们的心像被什么带去了一部分。但是,他们却相互安慰。
卞德仁说:这是命叫我好好待你呢,不然,女儿像你,我就分心待你哩。
侯翠翠说:女娃家,早晚要出嫁,接不上你的劲呢。男娃是个天,男娃多了,就能替换你了,不叫你一个人挣钱受累啊。
说罢,侯翠翠叹口气,说:看来,这代是阴弱,没有女娃,就把“银”字留给下代女子吧。卞德仁点点头,露出笑容说:想得好,这叫我想的“银”字没白想哪!
后来,卞德仁被政府安排进毛纺厂做锅炉工,鉴于他在兰州待了二十多年,又参加过建机场、修铁路,对兰州建设做了贡献,破格转正他为正式工,接着给他和侯翠翠、四个孩子都上了户口,他们这才成了兰州的正式居民。毛纺厂给卞德仁分了房子,房子是平房,除去厨房只有两间,每一间只有八九平方米大,他和翠翠住一间,孩子们住一间,四个男娃,全都睡一张床上。卞德仁和翠翠打趣说:多亏了都是男娃,要不,娃们睡觉都不好安置呢。
当他们不再提想女娃的时候,快到了更年期的侯翠翠奇迹般地又怀孕了,他们忘了房子够不够住,管它够不够住,那想女娃的心再次浮出水面,他们想,轮也该轮到生个女娃了吧。却不是。
护士说:虽然他们孩子生得多,但四十四岁的女人能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他们应该感到光荣。卞德仁、侯翠翠便给孩子起名“卞金荣”。在他们心里,光荣的意义还有另一种层面,就是他们是独独地走到一起,在日移月动的转向中,在艰难困苦的跋涉中,他们活着,身边围绕了五个生命,蓦然回首,仿佛那是老天爷赐予的,不是他们生的,他们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与荣耀。如果那两个女儿再活下,他们是何等地完满啊!
第一篇 卞金锁:我只做了生两个女儿的准备(1)
卞金锁不仅长得像父亲卞德仁,心地也像。看他,有时就觉得他是他父亲的影子。而实际上,他生活的流程就像是尾随着他父亲的影子走来的。不是必然,却够上巧合。
由于只卞德仁一个人在外挣钱,家里生活负担沉重。卞金锁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十三岁便开始在外面做活儿挣钱。他在街边给人擦过皮鞋,卖过绑腿带,卖过报纸,在饭馆给人做过跑堂等等。不到十八岁,已经做过了十几种的工。他和父亲卞德仁看着是两代,却轮回着和父亲一样的辛劳。只不过父亲那么大时,没有爹娘和兄妹,奔着是为他自个儿;他有爹娘和弟弟们,是为家。
陇海铁路建成后,铁路上招人,十九岁的卞金锁进了铁路局,做了巡道工。一年后,有一天他巡道回来,寻回家了一个年轻女子。
那天,卞金锁巡罢他的那段道轨后,开始向回走。除了道轨和杂草,四周没有人烟,他拎着工具,自己给自己鼓精神头地哼唱着《东方红》。远处出现了个人影,他停止了哼唱,等着与人影走近。这种荒凉的地方,见个人影,无聊就变成了瞬间的有聊和乐趣。走近,人影是个扎着两条长辫子,瘦削的年轻女子。见到对面的卞金锁,她勾下头,立即抬脚跳到了铁轨的另一侧,怕他什么似的。卞金锁惊奇,想:一个女子家家的,跑到这么个地方做啥呢。他本能地回过头,又看了女子一眼。女子孤零零的背影叫他觉得更加蹊跷,他知道,她走下去,离最近的有人烟的地方,也得有二十几里路呢。中间还要经过几个山洞。山洞里可有些叫人慌张,她的胆子咋那么大呢?接着,他又寻思:她要为了省钱,可以走大路,为什么偏走这偏僻的铁道旁呢?他琢磨着,突然打了个机灵,想:这女子备不住是个台湾的特务,想要给铁路放炸药的。这么想,他浑身有了力量,反身尾随上那女子。他要不惊扰她,等她行动的时候,抓她个正着。
女子一心一意走自个儿的,根本不朝后回头。卞金锁嘲笑她,想:还是特务呢,警惕性还不如我高哩。凭经验,卞金锁知道要有火车开来了,他的眼睛紧紧地盯住女子,看她的一举一动,虽然她是两手空空,但他想她将炸药没准儿是藏在了身上。远远地,传来了火车长鸣,火车头,好像是从迷雾中伸了出来。只见,那女子迈进了铁轨中,昂着头,一动不动。火车头越来越清晰起来,女子的姿态却未有改变。卞金锁突地明白,这是要出人命啊!他扔下工具,用劲地跑向女子,上前,拽住女子的胳膊,就往外拉,女子没有准备,轻而易举就被拽出了铁轨。出了轨道,女子明白过来,徒劳地挣脱着,喊:放开我,我要死!我要死!卞金锁不说一句话,钳子一样紧地抓着她,由不得她。火车呼啸着开过来,女子就要“赶”这火车的,挣脱得更厉害;卞金锁拽得也更紧。火车开去了。女子失望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女子叫王香萍,十九岁。寻短见的原因是被人骗了,这场骗提起来不仅是伤心,更主要的是没有脸面。
王香萍原来在一个旅馆做服务员,是临时工。半个月前她被旅馆开除了,理由是她的生活作风有问题。这事说起来是和之前住在旅馆的一个西安来的男性年轻人有关。男青年姓付,旅馆的人就叫他付同志。付同志在旅馆住了五天。他没有登记单位,说是才从大学毕业,还没有安排单位,来兰州是受他父母旨意寻一个多年未有联系的亲戚的。他每天早出晚归。付同志住的是单间,每天回来,就要叫服务员拿钥匙给他开门。那一阵,正好是王香萍值晚班,每天她就给付同志开门。付同志长得谈不上帅气,但有一副文雅的气质,对人彬彬有礼的。付同志健谈,每一次都和王香萍聊几句。这样,王香萍对他算熟悉了。
第四次回来,付同志大方地邀王香萍在他的房间坐会儿,坐会儿当中他就搂住了王香萍,王香萍对他有好感,没有拒绝,付同志说要和她“好”;王香萍喜欢他,心里欢喜;再之后,付同志就要了她。初次的失去让她觉得有一种说不出什么滋味的委屈,轻轻地啜泣起来,羞涩没有了。她有了底气地说:我是你的了,你带我走!
付同志搂上她说:放心,办完事,你就跟上我一起走,回西安,见我父母。
王香萍信了付同志。她想她就有亲人了。因为在兰州,她孤单一族,没有一个亲人。说起来,就要说到她的身世背景。她原籍在河南,父母是郑州一个小戏班子的戏子,她生在戏班,长在戏班。她四岁那年,国民党为了阻止日军南下,炸开了花园口的黄河大堤,戏班被洪水“冲垮”,人亡人散。在这场洪灾中,她失去了父亲,母亲带上她,随着漂流的灾民人群,茫然地向西边挪去。最后,她们母女一路要饭要到了兰州。比起那些病死饿死在途中的人,她们是万幸的。她母亲常说,灾难中活下来的人是能加寿的。但是,母亲却折寿了。两年前,才到四十岁的母亲患病去世了。母亲没有再嫁,就撇下了十七岁的王香萍。她母亲临终前,说:好在,你是要到嫁人的年龄了。有好人,就嫁给他,要会看好人哩!王香萍点着头,哭着说:娘,你放心,我不小了,会看人呢。但是,她却看走了眼。
付同志走后的第二天,王香萍接班的时候,换班的服务员告诉她,付同志上午已经退了房,走了。王香萍愣怔了,头顶蹿上了一股凉气。平静下来,她照着付同志登记的地址,给他寄去了封信。在等待付同志音信的时候,她被旅馆开除了,理由就是有人看见过她深夜去了付同志的房间。她没有狡辩,想真是祸不单行啊。此时她更在乎的是能够等到付同志的回信。
她不在旅馆做了,却每天上午和下午来到旅馆门口,等送信的。一个多星期过去,信是等到了,却是退信,上面盖的戳是“查无此人”。她绝望地想,她是没法儿、没脸活下去了。她退了租下的房子,决定一死了之。
听了王香萍的事,卞金锁心里咯噔得厉害,感慨这女子不幸的时候,真情实意暗自替她忧愁,想:她以后可咋办,咋嫁人哪!他怕王香萍看出他的想法,伤了她,就装得对那发生的事平常一般,说:你是被骗的,谁也不保一生不会上坏人的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不会遭遇了。
王香萍没有说话,低着头,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吧嗒”一颗眼泪落在了她的手上。
卞金锁知道,得绕开对那事的话,不然她的心就老搁在那伤疤上。他笑着说:去我家吧,我娘喜欢女娃,又没女娃,你去了,我娘一定会认你做女娃。
王香萍更低下了头,低声说:认我这个女娃,丢人哪!
卞金锁说:你看你,把我娘想歪了。你是上当的,又不是自做的,我娘咋会低看你?我娘也是受过苦,明白世道的人,她明理明事,不会想歪你的。
王香萍还是低着头,没有表态。
卞金锁说:走吧。说着走出一步,然后期待地等着她。
王香萍抬起头,迟疑一下,缓缓地迈出了步子。
王香萍的到来,给卞家带来了住的难题。卞德仁夫妇就地取材,从他们住的屋,将两个摞在一起放衣被、衣物的木箱子抬到了孩子们住的屋,沿着那张睡着五个孩子的大床的床头处,靠墙边,他们齐齐地垫了一层砖头,砖头上再铺一层报纸,然后将两个木箱并列并紧放上,作为一张床了。卞德仁说:我瘦,就睡那儿。男人们的这间屋是拥挤不堪,寸步难行了;而侯翠翠和王香萍住的屋正好相反,走着、用着、睡着,都是松快的。卞德仁开玩笑说:这是卞家对妇女尊重。
王香萍住在卞家的起初,心理还总是被“骗”的阴影纠缠,不爱说话,不笑,略显嫩气的脸上透出一股沉沉的气样,整天像跟谁赌气似的。就连四岁的卞金国不停地缠着跟她玩,她都提不起劲。侯翠翠自有一套。她从不开导王香萍,却什么事上都叫她掺和进来,做饭的时候什么都要问问她,好像她自个儿啥也不会似的;从鸡窝里收的鸡蛋,是大是小看得一清二楚的,却小孩子似的叫王香萍说说那鸡蛋大不大,小不小;裁衣服的时候,明明主意早拿了,还要叫王香萍帮着参考式样,就等她定夺似的。总之,吃什么,用什么,穿什么,干什么都要“请教”一下她。不知不觉,就把王香萍带进“生活”了,她逐步活泛开了。有时,王香萍独自干活儿的时候,嘴里还会哼唱豫剧,一副愉快心情的样子。唱豫剧的天赋是她在戏班的父母生来给予的。过了半年,王香萍的心情完全回过来了,她就想去工作,替家里挣钱。她已经把这儿当家了。卞德仁夫妇想,应该给她上了户口,然后再去找工作,就能是正式工了。卞德仁说他和王香萍是表侄关系;王香萍父母双亡,上下没有姊妹弟兄,只他一个亲人。王香萍的户口就落进了卞家。他们真成了一家人。王香萍叫卞德仁夫妇为干爸干妈。再后,就进了毛纺厂的纺纱车间做学徒。
卞金锁从来没有想过要娶王香萍,卞德仁夫妻更没有想过叫香萍变为自己的儿媳妇。但是,事情你不想,却就来,一切就该这样的。
王香萍长得算不上漂亮,眼睛虽是双眼皮,却不是大眼睛,看着显平常,但她端庄清秀,再配上她一副天生的挺立身段,整个人看起来也是惹眼的。尤其,在一次厂里的联欢晚会上,她代表车间,上台高唱了豫剧《花木兰》后,她字正腔圆的演唱叫人大吃一惊。她一下成了厂里的名人。知道她没结婚、没对象,热心说媒者纷纷替她操心起来。隔三差五地就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介绍的对象都说是好条件。这里面不是大学毕业的技术员,就是在单位当干部的,家庭条件也都是中上等,那时的家庭条件好,一般是指家庭出身好,家里孩子少的,父母是双职工,家里没有什么负担的。
王香萍不管那人条件有多好,她在乎的是人一定要好,这好里面,主要是依见的自己那经历过的“千古恨”。她想人好的一定会谅解她的那一次“失足”,像卞家人一样。每个媒人自然都是说自个儿介绍的那人品是没问题的。但是,到了跟前就全是问题了,见过的一个个人都是嫌弃她过去的“失足”,王香萍心灰意冷,就坚决地再不见了。逐渐地,她又像刚来到卞家时那样不爱说话了。
私下里,侯翠翠和卞德仁夫妻很为王香萍的个人问题操心,他们也觉得她的“特殊”情况是个大阻碍,说起来也不怪那些人嫌弃挑剔,说哪个男人不在乎女人身子哪。他们沉默一阵,突然就想,儿子卞金锁如果不嫌她的话,就叫卞金锁娶了她吧。有了这个想法,他们就私下找来儿子谈了。他们原以为儿子多少会有点犹豫,没想到儿子直点头说愿意,说他心里其实一直喜欢王香萍呢,他是怕王香萍看不上他哪。又说如果他能娶了王香萍,他一定要百倍地对她好。父母见儿子如此胸怀开阔,如此情愿,就决定向王香萍“说媒”了。
王香萍流出泪,说:你们这是第二次救我啊!她此时的心里,没有什么爱情的追求,只是一种顺世的归托,这归托是活下去的命的根,也是命的叶;她便坚定。
为了卞金锁和王香萍的婚房,他们在院子中盖了一间小屋。房子盖好后,卞德仁夫妻给屋里支了张木板床,请木匠做了两个木箱子,套了两床新棉被,就算为卞金锁和王香萍置办了个家。随后,婚日选在五月月底的星期天,请来了几个邻居和卞金锁、王香萍的师傅、工友,散发些喜糖、瓜子、花生,叫卞金锁和王香萍对着毛主席像三鞠躬,对父母三鞠躬,再对来宾三鞠躬,笑笑闹闹一阵,来宾散去,这婚就算结罢了。入洞房就是他们自个儿的事了。
卞金锁和王香萍像平日一家人时那样,先后洗罢脸,先后进屋。只不过,这次进的屋变了,之前他们进的不在同一个屋,进各自住的屋,这一次,他们要进同一个屋,睡一张床了。他们都有些不适应,洗罢脸后,他们都是先走向了原来的屋,到了门前才意识到走错屋了。
王香萍先洗罢的脸,先回的屋。她脱下外衣、外裤,犹豫地不知该不该再脱下去了,那时候的女子,不带胸罩,她的乳头透过背心,印得清清楚楚的。她体验过男女之事,按理是该脱干净衣服的,但她怕叫卞金锁觉得她是太放得开了,看不起她。想了想,还是穿着背心和衬裤躺下了,想:看金锁的吧,他叫脱再脱吧。卞金锁进来后,有点不知所措,愣了一会儿,把灯拉灭了,蒙蒙的月光中,王香萍盯着卞金锁的人影,看着他脱下了外衣、外裤,然后穿着衬裤、背心上了床。王香萍是有意识地铺开了一条被子,一条被子占满了床。卞金锁就揭开被子,躺了进来。他进来,王香萍就有意识地紧挨上了他。卞金锁接触了她的身体,本能地搂上了她。他不说话,像是屏住了呼吸,隔着衣服,手颤抖地上下摸着王香萍,动作有些机械地,却并不触及她的关键部位,好像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弄。他只这么来回摸着。他这样,反倒摩擦出了王香萍的欲望,她抓起他的手,将他的手塞进了她的背心里,叫他触到她的肌肤上。卞金锁禁不住,用劲搂了下她,然后,放开手,扫荡一般,大弧度地在她的身子上“划拉”着,“划拉”到乳房,他的手停住了,他被这里吸引进来,找到了刺激。同时,王香萍也被刺激了。后面就没什么不可以跨越的了。
这一夜,激动的卞金锁像他的父亲一样,将种子播在了外面。他提醒自己过会儿再说,但也像他父亲一样难克疲惫,很快就进入了睡眠,一睡到天亮。身边的王香萍并不像当年的侯翠翠,一无所知,她知道他是没有完成任务。
卞金锁是比他父亲有条件调整的。单位给他放三天的婚假,他第一夜累,第二夜就有了劲,那“忍”被劲头托着,化为了力量,力量一沉到底,便是卸下了任务,是他的,也是王香萍的;快活为他们自己,又不是的。卞金锁更是比他父亲大有进步的,结婚后的三个月,王香萍的肚子就挺立了起来。他们像他们的父辈一样,对肚子里的孩子充满憧憬。闲下来的时间,话题三言两语就围上了“孩子”。王香萍问卞金锁,他喜欢男娃,还是女娃?卞金锁说:男娃、女娃都喜欢,他希望将来他们有四个孩子,两男和两女,正平衡。王香萍说:不会那么巧劲。又问,他希望第一胎是男还是女?卞金锁没犹豫地说“女”。王香萍问他为什么?他说:接他父母一直想有个女娃的想愿,并说只要第一胎生了女娃,心就放下了,后面全是男娃都不在乎了。王香萍笑着说:没保,第一个是儿子,后面的就全是女娃了。卞金锁笑着说:那样,也好,只是让人要着急一年两载了。
说到小孩的名字,卞金锁说女娃名字中间自然要用父母口传的“银”字,他想好了,是女娃,就叫“卞银花”。王香萍高兴地说,“花”听着可好啊,她想了好多字,都没这字眼好。问他是咋想到的?卞金锁得意地说,他天天巡道,看着道旁的各色花朵,就想女娃就该像这些花朵般朴素、大方、香气、好看。又说有第二个女娃了,就叫“卞银朵”。王香萍逗他说:那第三个女娃叫啥?
卞金锁正着脸,摇摇头,说:我私下看过江湖老中医,他说,我和我爹哪儿都像,气血也就像,我也是难得女娃。我爹有过两个女娃,我也最多有两个女娃。我只做了生两个女儿的准备,只想了两个名:花和朵。
王香萍点点头,说:女子早晚要出嫁,早晚是泼出去的水,要多了也是白搭。又问如果是男娃的话,叫啥?
卞金锁说:中间用“铁”字。后面叫啥,不太好配,还没想好,到时叫上父母再一起想。
王香萍思忖着说:“铁”字倒是个男娃的样儿,只是不太好听,换个字吧。
卞金锁摇头,说:就用“铁”字,是有意义哩,“铁”代表他工作的铁路、铁道,还有,它在“金、银、铜、铁”中,顺上了父母起名的路了。
王香萍听他这么说,在理,点了头,不说什么了。
孩子在第二年的夏天出世了。是个女娃。这令卞金锁和他的父母十分喜兴,小孩叫“卞银花”,又正好出生在开花的夏季,是天意了,觉得老天爷对他们真是恩厚。侯翠翠说:好啊,这“银”字又用上了。虽然银花长得并不像银翠,没有银翠的大眼睛,但奶奶抱着,仿佛是在二十多年前,抱着银翠似的,把这女娃当了自己生的,她自己没有女娃,现在不觉得遗憾了。
但是,一年半后,在卞家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在王香萍怀孕四个月后,侯翠翠也意外地怀孕了。周围四邻说,女人大龄生孩子不好啊,生不好会生出半傻子娃呢,好心地劝侯翠翠做掉吧。侯翠翠不想做,她怕怀的是女娃,是女娃,是个傻子,她也要。卞德仁和她想法一样,也希望有个他们自己的女娃,说:留下,生下。随着时间推移,到了来年的三月,王香萍要临产了,而侯翠翠的肚子也已经挺立了起来,这样,卞家的三个女人,两个大女人和一个近两岁的小女人卞银花,都要由男人来照顾了。1958年的这一年,卞家的小院中,女人的呻吟声和幼儿卞银花的哭啼声是此起彼伏的,男人们是忙成一团了。
王香萍在四月分娩,又生了个女儿“卞银朵”;而卞德仁夫妻,还是没有盼来自己的女娃,七月,他们有了老五“卞金荣”。未来,卞银花、卞银朵姐妹,要叫比她们岁数小的卞金荣叔叔了。
卞金锁觉得自己是比他的父亲幸福的,说想有两个女儿,就有了两个女儿。了却了生两个女儿的心愿,卞金锁就开始盼望着儿子了。生罢银朵,坐完月子,养好身体,王香萍恢复了和卞金锁的性生活。
和他的父辈一样,卞金锁和王香萍的性生活本能、单调,每一次走的都是机械、程序化的道路,千篇一律的,这之外的体验、情景,他们没有扒开一丝的缝隙,更不会顺着缝隙巡弋、拓展;那里面的乐趣究竟有多远多深,他们不能够想象;没有任何外在的介质打开他们的眼界,他们的想象能力只能局限于眼前的状态和水准。他们是实打实的劳动者,没有时间和精力专注于此。他们无知于此,却知足于此;他们没有享受到乐趣,却很满足。因为,为了人生,为了生命,他们完成了必然的程序,没有另类。其实,说来他们的这种体验不仅仅是单调,更是贫乏的。他们怀上一个孩子后,为了孩子他们甘心情愿禁止体验,一禁就是一年多,也和他的父辈一样,他们不去避孕,不讲避孕,为了儿子,就更不避孕了。
他们没有几次就又不能了,王香萍开始了呕吐,他们自然都期待着这次能是个儿子,却不是,还是个女娃。有点始料不及的。小孩的名字要和花朵连上,说花朵就是长在草上的,就叫了“卞银草”。卞金锁并不沮丧,说有的是机会,看下一个吧。生下卞银草后半年,卞金锁的单位分给了他一处房子,在铁路边上的铁路家属区,也是平房。那房子、院落是和父母家的大小相当,从拥挤中脱离,他们觉得自己的家是多么大啊。卞金锁高兴地说:这房子,养他七八个孩子都够了。王香萍说:哪能啊,有了儿子,那你不得像爸一样去睡箱子了。卞金锁说:不睡箱子,给儿子在院中盖个小房。他这么说着,就这么做了准备。他们依然不避孕,指望快些再怀上孩子吧。
想怀孕,有时倒不容易了。他们时间不对,总是阴错阳差地,过了两年,王香萍才怀上。妻子怀了孕后,每天卞金锁就从各处的工地上,捡来些人家不用的砖瓦,点点滴滴堆在了门口。就等着儿子出生后动工了。想:这次肯定是儿子了。王香萍也想,换了地方,精气不一样了,肚里的生命也会换换吧。这时,正是饥馑年景,王香萍经常对肚子里的孩子缺乏生的力量,她时常叹气说:再是个女娃,怎么,也不能再生了,养着难啊!卞金锁顺着点下头,说:好。
1961年的11月,王香萍生下了第四个孩子,还是女娃。但这个女娃是漂亮的,眼睛圆圆的,眼皮双双的,还有个小酒窝,样子不像父来不像母,是出乎他们意料的。女娃是像奶奶的。奶奶侯翠翠抱着女娃,激动得禁不住地眼泪往下流,眼里哭着,脸上笑着。
爷爷卞德仁也是一脸的激动,对着女娃大声感慨道:你是银翠的再世哟!
母亲王香萍说:那,名就叫银翠吧。
奶奶却摇头说:银翠去了,她是来的,走的不在一条道上,就不能叫一个名了。起个别的名吧。
他们还是围着花、朵、草的范畴来给孩子起名,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合适的。只得从四邻请来一位上过大学的铁路工程师。工程师琢磨了一会儿,说:花草就要长得茂盛,叫卞银薿吧,“薿”就是茂盛之意。他们听了都说好。
虽然小银薿来得叫卞金锁夫妻欢喜,欢喜过罢,平静下来,抛去女儿的可人,仅对性别,他们又有几分好笑,针对四个女儿,好像他们总是没有猜对谜语一样。他们自己跟自己较真,不提以前不再想生的话,决定接着猜谜语了。日子过得艰难困苦都能忍,没有传宗接代的儿子,是忍不下来的。
俗话讲,女人生儿子,阴阳互补养人,生女子阴上阴,伤人。生过老四卞银薿,这话就应验了。好像积累了王香萍生四个女儿的侵蚀力量,她的身子坐罢月子没有多久,先后出现了妇科的各种炎症,治好了这个,那个又来了,她每天泡进了药罐子中,从他们的家里蒸腾出的中药气流,弥散开来,飘进了左右四邻的院中。她喝时要呕吐,四邻们闻着也要呕吐。病是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治好了,病虽好了,人好像精气并没有恢复过来,整天的头晕、腰酸、乏力,身子是软绵绵、轻飘飘的,强努着上了班,下班的时间,就没有了一丝多余的气力,生活全部靠了卞金锁。只要身子没病,卞金锁再累也得扛了。这种状况下,他们是不可能,也没精力同房的。这种情形,是和1937年的侯翠翠流产掉女娃之后有点相似的,事出不是一因,却是一种状况。
卞金锁疼爱老婆,下了决心对老婆说:这身子再不能怀娃了,要不遭罪死你了。
卞金利说:我孩子的名字都用两个字(1)
从小老二卞金利和卞金锁长得十分相像,但是,他们有一处地方是不同的,就是卞金利有一处像了母亲,他有一个酒窝。本来是一个憨厚稳性的外貌,有了这么一个酒窝,使他看起来有了几分随和。这酒窝之下的性情也是于父亲、兄长大不相同。
卞金利的性格一直以来就与哥哥不同。他从小就不“老实”,没叫大人安生过。在没有老五前,他在四个孩子中是最叫人不省心的。他爱玩,爱打架,爱出风头,爱显示,爱逞能,胆大,敢冒险。
随着年长,卞金利对调皮捣蛋似的小玩闹没有多少热情劲头了,有点向“沉稳”转变。但是,初中刚上了一年,他就被学校勒令退学了。起因是他带领同学去工地偷铁锤,说要卖了钱捐给朝鲜战场。结合他之前想参军打仗,曾经扒过一次开赴朝鲜战场的军车之事,学校勒令他退学,老师说,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扒车、偷公共财物,学校是要不得这样的学生了。本来是要开除的,考虑到他的将来,才没有那么做。父母对学校叫卞金利退学没有任何异议,学校不叫他退学,他们也是打算供他读完初中,就叫他自动退学的,那时,只父亲和长子卞金锁养活全家六口(这时卞金荣还没有出生),生活实在困窘,家里是供不起他继续读高中的。卞金利年龄不够正式工,就到面粉厂干了份临时工。
在面粉厂干了一年,卞金利觉得枯燥无味,说不想干,就不去了,父母也强迫不了他,问他想干什么,再去给他找个他想干的。卞金利一副有主见的样子说,他自己去找。说罢,连着几天只见他出去,也没见他找到工作。突然,有一天,他出去,再没见回来,父母和老大卞金锁四处找遍问遍,也没人说知道他,见过他。父母以为他一定被坏人打劫或杀害了,全家人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谁知,几天后,收到了他从西安寄来的信,说他想在西安那大城市闯闯,闯出来了,把全家都接过来。家里人从悲转到喜,想只要人活着,就好,随他折腾吧,反正他早晚都得独立。他没有给家里留下地址,说家里不必给他回信,他会常给他们写信的。家里急是急,却无能为力,只能被动地等着他主动带来的音讯。一年后,卞金利不声响地回来了,身上只有不到两块钱。说钱是边挣边花了,接着惭愧地低着头说,西安排外,正式工不给外地人,他待那儿就没有意思了。父母倒高兴,说他们还不希望他在那儿落脚呢,一家人待在一起,互相能有个照应,多好。他回来了没几天,赶上建筑公司大招工,卞金利就去了,成为了建筑工人。
卞金锁结罢婚后,卞德仁、侯翠翠没事时,躺在被窝里,就叽咕起卞金利的婚事来。虽然卞金利还没有对象,但他们想,他和卞金锁只差了一岁半,他人又活泛,对象一定说来就来,婚说结就结了。他们未雨绸缪操心的是,卞金利结婚了,怎么住?几经思议,说他们这屋就给卞金利做新房,他出来住,腾出了他原来睡的地儿,那地儿卞德仁就去住;侯翠翠可以住箱子,卞金武、卞金国都岁数不大,当妈的和他们在一屋住不碍事。这么计划,反倒觉得住房是好安顿的。这么想了,没事时,把他们屋里的衣物、杂什就倒腾倒腾,能腾出来就腾出来,要将腾出的柜子、箱子重新粉漆一遍,算给卞金利备置的结婚家什了。
但意外的是家里又添了个男娃卞金荣,计划就给打乱了,搂着个婴孩是睡不了箱子的。心里就希望卞金利晚个一二年再娶媳妇,等卞金荣大一点,叫他跟上大人睡大床,又可以按原来计划的走了,住又是可以安顿了。这么想,把话却没对卞金利讲出来,怕卞金利找上了,女方因为这个再跟儿子吹了。“万一”的准备也做了,如果儿子这一两年内领回了媳妇,就委屈小不点卞金荣睡集体大床,当妈的多勤着点护看他吧,凑合着怎么都能过来。卞金利这边倒是争气的,卞金荣都过了两岁,也没见他找过对象。不久,卞金锁分了房子,他全家搬出去,房子地儿腾出了,当妈的高兴又着急地对卞金利说:你结婚是有地方了,快找个对象吧。卞金利点下头,笑着说:想找个媳妇容易得很,说找就找来了。当妈的以为他说找就是能找来了。可是,一天一月地过去,过了一年两年,卞金利还是没有对象,这时,他快二十八岁了,当爹妈的着急了。他们开始四处托人说媒,卞金利说要去天水施工,等回来再说。
正式工作后,卞金利不是没有谈过对象,谈过的还不少,好几个的。但是,他从没向家里提起过,也就不会带进家门了。那些对象,有他自个儿结识的,有工友介绍的。说起来,那些都是不能叫对象的,他和她们每一个,都是交往的很短暂,来往时间最长的也不过两个月。这里面的原因就是不合适。不合适里面,相互有份,有他挑人家的,有人家挑他的。人家给他介绍的,到头,都是他没看上。介绍给他的,都是在大招工的这几年,从农村涌进来的,虽然有了城市户口,却还是“土”,他嫌的不是人身上气息的土,气息上他比人家也强不了多少。主要是长相上,他见的,个个都是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脸形不圆、不方,菱形式的,还高颧骨、翘牙床,那嘴一闭,撅得老高,叫人老是想到那满牙满嘴里的食物;还有身子,横的没形,上身又平得像搓板,没长乳房似的,见那种样子的人,想美都美不起来。那样子,就是配了双大眼睛,高鼻梁也是不如不看的。天仙式的女人他不敢奢望,他希望他找的女人,至少五官是端庄的、清秀的,女人的柔气要足,身子要有女人身子的样儿,叫男人看上有想头。他觉得自己天生是会看女人的。几个不成,张三李四的都责劝他,说他不过是个整天穿得像叫花子的建筑工,能找上个对象就不错了,有啥资格挑?他气着说:我不要,是留着给你的!人家说他不懂好人心,再不给他介绍了。他油着腔调连连说:谢谢,谢谢的。
也有卞金利自己看上过的女人,有三个,都是建筑公司本系统里的。有两个,是跟他一拨招工进来的。一个是本地人,一个是农村来的。农村来的那女子身段像嫂子王香萍当年那样挺秀,又比王香萍长得漂亮,更胜一筹了。虽然她没文化,不会唱戏,这些对卞金利是不重要的,他就在乎长相。他穷追不舍了几次,最终,那女子说不要再约她了,他们不合适。问她怎么不合适?那女子说不出,只说: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没多久,他明白了原因,那女子和工程处的一个技术员好上了。是看不上他,嫌他“土”了。另一个本地女子,是个铆工。她相貌就是端庄过得去的那种,但她的胸挺立凸现,他爱看,更想摸一把。就是因为女工那胸,他才对女工穷追不舍的。在相互交往考察阶段,每次分手后,他都因为自己没敢撒开胆去摸一把女工的胸而后悔,然后他就提醒自己下一次来胆量。第五次见面的时候,他终于上手了。那天傍晚,他们躲在一棵老槐树下交流,清暗的月光下,女工的胸部撑着青蓝色弧线的月影,他禁不住去捧月影。女工的惊和羞相交,说:你咋这样!他情绪上来,就停不下来了,搂住女工,手摸上,嘴唇也贴到了女工的脸上。女工强烈地挣脱,愤怒地骂他一句:下流!他扫兴地说:你太正经了,咱们是处对象,你怕啥呀。接着嬉笑说:现在不下流,早晚也得下流啊。女工虎着脸说了句:不要脸!你是个流氓!然后大步走开。他被女工骂得有点不知所措,愣过之后,也没了劲头去追赶女工。过后,女工是不可能再理他了。第三个是卫生所的小护士,从卫生学校毕业分配来的。人长得小巧玲珑,柔柔细细的,不漂亮也还有几分可爱。卞金利追她,是半戏弄半认真的,成不成都无所谓。可小护士,人小气高,才不把他当回事。根本不给他机会。他知道小护士是看不上他个工人。心里就发誓,将来他一定要改变身份,给她们看看。怎么变,还不知道。就是一股气儿,是跑是留在他了。
没有一个谈到正点上,卞金利是不好领进家门的。他心里其实也有点急。急的不是为结婚,是他想要女人。他奔二十八岁了,还没有要过女人,他觉得丢人和对不住自己。
过了半年,这个愿望终于在天水实现了。
建筑队去天水施工,是建一座两层高的小学教学楼。计划工期三个月。他们住在工地,吃在工地;住的是临时架起来的工棚,吃的是在现场现做出的热乎饭。做饭的人是在当地临时招来的。做饭的是三个女人,她们是农村人,家都在城市外围的农村,所以,她们也是住在工地,住临时工棚。她们住的工棚也是“厨房”。做饭的三个女人中有两个女人是结了婚,有孩子的,另一个未婚。未婚的叫秦秋凤,二十二岁。
秦秋凤长得很结实,却不是那种看着圆润、松懈,虚塌塌的肥胖。她骨头宽,身板厚,胸丰满,肉紧密,身子看上去硬劲、有力量。这样的身段,与肤色却有点不相匹配。她的肤色是白润的,胳膊手腕是白的,脖子是白的,脸上星星点点黑芝麻大小的痣斑被白底肤色映衬得十分明目。她不漂亮,也被这白换回了些姿色。她怎么白,怎么壮,卞金利并没有兴趣,甚至也没有注意。她隆起的胸部和撅凸的屁股总能使他兴致勃勃。正面是胸,背面是屁股,一见她,眼球就在这两处位置上换来换去地浮想联翩。秦秋凤不爱讲话,内向的,和她的身板又是不相应的。卞金利对她有胆想,就不怕了。刚到了几天,他就对秦秋凤动了手脚。第一次,是趁人都出去了,秦秋凤来收拾吃过的碗筷。卞金利趁她弯身撅着屁股,就手上去抓了一把。秦秋凤回头红着脸说:你干啥嘛!
卞金利见她没脾气,来劲地又摸了把,笑说:你这屁股大,看着就想摸。那你变小,就不摸了。
秦秋凤鼓起嘴,生气的样子,火却出不来,只看着卞金利,用眼睛跟他论理。进来了人,她抱上碗筷,趁机走了。自己给自己解围,下台阶似的。
发现了秦秋凤的软脾气,卞金利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三次不仅动了秦秋凤的屁股,还碰了她的胸。每一次,秦秋凤的反应只会像第一次,拿着眼睛斥说他,拿他没有办法似的。她的眼睛没有什么力量,卞金利一点也不怕。尤其,一见来人,她出溜地就走开了,像她亏了心似的。卞金利知道那是她羞得很,她怕人知道,是要她的面子;她要面子,怎么也就不想让人知道了;越是她怕,卞金利就越是不怕。胆量使他的欲望步步升级,他已经不满足蜻蜓点水似的感觉了,胆量延伸到头,就是沉到底的欲望。欲望就是他男人施展的力量,叫他抬得起头,对得起自己了。实践的可能性令他坐卧不宁,有了目的,脑子就全都搁了上去,集中了注意力,什么想不到?
卞金利是从女人临睡前的解手儿找到了方案。“解手”像洗脸、刷牙一样是她们临睡前必做的一道程序,是最后一道程序。他们的工地处,接了自来水管道,没有茅房,离他们最近的茅房,也要走十几分钟的路,“方便”起来不方便。起初时他们白天都是辛苦地去茅房了,晚上则去与工地只有一墙之隔的田地里解决。田地是郊外农民们的地,隔着的墙是土墙,他们很容易地将墙掏开了个洞,钻出墙洞就可以“方便”了。这时,正值临夏,田地里播种的各类蔬菜正是长势旺盛,能长高的,都长高了。墙洞临着的是一片豆角地。男人们比女人们省事,不用猫进豆角架的深处,只需在墙后,站直着面向田地就解决了。慢慢他们越来越懒,先是男人们带头在白天就爬出墙洞去“方便”,接着女人们也学了,女人们其实只有做饭的三个人。田地中、土墙边理所应当地成了他们盛不满的尿水桶。每当掀起微风,渗下的臊气,会破土而出,越过土墙,阵阵漂浮进工地。他们闻惯不怪。他们也有规矩,“解大手”他们就咬牙也去茅房的。谈不上为农民田地的周边环境考虑,就算是为了他们的嗅觉吧。为了避免起夜,在漆黑中恐惧,女人们尽量临睡前解手一趟,必须为“解手”而“解手”的。男人们大胆,就无所谓了。“解手”是隐私,互相要隐秘。所以女人们去时从不结伴,都是自个去自个的,一个回来了另一个再去。
发现了女人的这个规律,一天晚上,卞金利就等待着秦秋凤去“解手”。秦秋凤是三个女人中第二个去的。她一钻进墙洞,卞金利就跟进了。秦秋凤进了豆角架的深处,卞金利就藏在豆角架外边处等。秦秋凤出来,他立马从背后拦腰抱住了她,同时,他用左手捂住了她的嘴,说了自己是谁。他把她重又拖进深处,放开捂嘴的手,喘着气说:别怕,我就想亲亲你。说罢,手按在秦秋凤鼓鼓的胸部上。秦秋凤惊恐却不敢出声,她的软弱又显示了出来。
卞金利掌握她已得心应手。他撩开她的衬衫,对她丰满的双乳过瘾似的抚摸和亲吻连绵不断,秦秋凤感觉的神经被调弄出来,身子身不由己地颤抖起来,禁不住发出呻吟。这呻吟叫卞金利知道他的劲是用对了。他就越发有劲了。随着激动,他沉到底的力量接了上来,他将自己坚硬的隐秘部位亮了出来,一把掳下了秦秋凤的裤子,他想马上他就能要女人了。正在此时,另一女人来解手,卞金利立即停止了动作,秦秋凤借机提上裤子离去。
打了一次基础,卞金利第二天趁没人在场时,对秦秋凤说晚上他还去找她,叫她“解手”轮到最后去吧,省得他们又被“打扰”。秦秋凤羞涩得没有吱声,没有表态。到了晚上,卞金利看到秦秋凤真是最后一个去的。她去了后,他就去了。这一次,秦秋凤没有一点反抗,全顺着卞金利的来。最后,躺在地埂上,卞金利要了秦秋凤。他不顾一切使足了力气,得到了最大的快乐。
要了第一次,就会要第二次。慢慢他还知道了节省时机,来一次不只做一次,可以做两次,甚至三次。连着他们会面了六次,卞金利疯狂地要了秦秋凤十几次后,他就要不动了。每天要干活儿的,他的身子超负荷支撑着,要崩溃、分裂、散架了,这就想:要女人是快乐,也痛苦哪。快乐的时候不顾痛苦,痛苦的时候想不起快乐了。每天的重体力劳动使他负伤的身子骨没有机会恢复,痛苦使他的欲望又沉到了最底。他希望的是工程快点结束,他好回家歇养歇养;至于秦秋凤,谁想要她就要吧,他是不想跟她有什么关联了。他能做的,就是想着临走时,给她留下三十块钱。他从没想过娶她,也不想娶她,她一个农村的户口,他不要这。他不怕她会缠他,她根本就不会缠他,他就和她交往几次,他已经看透了她的软儿。至于她的以后,他想,女人被人要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喜欢她的男人照样会要她,哥哥卞金锁不就是要了失过身的王香萍吗?他想着,工地的活儿还有半个来月就结束了。
但是秦秋凤的呕吐吓坏了他。他见她呕吐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咋傻得没有想到那事。他不是过来人,却是看着过来人过来的人,从嫂子那儿,他懂得了呕吐意味着什么。她的呕吐不仅是他看明白了,和秦秋凤一起做饭的那两个结过婚的女人也明白着,私下里他就听她们议论过,多亏她们是农村人,来这儿是为挣钱,便不敢张扬惹事,不然,她们可能就把这声张了。他们心中都明白,只有秦秋凤傻着。卞金利想,他不能叫别人知道了他和秦秋凤的那事,知道了,他会被开除的。他应该把秦秋凤骗着离开工地,等工地完工,他去给她留些钱,他该回兰州的回兰州,后面就不管了,他和她都由着老天爷的命吧。她没事,他就没事了。他在想怎么“骗”的时候,秦秋凤就先来找他了,出乎他意外,她是明白的,她有个生过孩子的姐姐,她懂她呕吐是怎么回事,她找卞金利说的时候,已经去过医院做了检查。说罢,她木呆呆地看着他,等他拿主意。片刻,卞金利说得空,他带她私底下找个游医,把孩子给做了,做了,不就没事了。又加上说到他走时,他给她留上四十块钱。由于秦秋凤怀了孕,他就决定给她多留十块钱了。这样,他是把在天水挣的钱,几乎都要给了秦秋凤。他觉得自己这样做了后,就没什么对不住她了。情况是他没有想到的,秦秋凤“哇”的一声就哭了,说她怀了他的娃,就是他的人了;他不要她,她就没法儿活了,没法儿活她就不活了!他瞪着不大的眼,哑口了。在这个传统意识主流的年代,没有可行的方案、方式,只有一条道路:领上秦秋凤一起回家了。
回到兰州后,父母只叹口气,责备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即筹备起婚礼,他们要在秦秋凤肚子还没有“显”出来之前给儿子的婚事办了。卞金利做梦一样地就和秦秋凤成了家。看着秦秋凤的肚子转眼就大了起来,卞金利悲哀地想:孩子得上农村户口了,当一段农民了。他觉得他们的孩子生得特殊,小孩的名字也该特殊对待,就对父母说:我孩子的名字都用两个字,女儿“银”字就不用了。父母觉得区分开来也好,对他们的孩子也是一种来意的纪念了。
不管娃是男是女,每天,卞金利搬上字典,开始寻找特殊的字,特殊的字,就是少见的字,这才能显出他们孩子来历的“特殊”。特殊的字除了特殊,他还要那字意要好。临了,他的本上是记录了上百个特殊的字,适合男娃女娃用的各占了一半,是分开记的,依着生出的是男是女再选了。
二十九岁过了,卞金利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他起名叫“卞烺”。事隔两年,他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娃,起名叫“卞玥”。三年后,他有了第三个孩子,也是第二个儿子,起名“卞谞”。
卞金武说:行,行,我和你结婚(1)
长得像漂亮母亲侯翠翠的三儿子卞金武,没有因为他取了个带“武”字的名,人就跟着英武了起来。从小,他的性格就与他的脸相相符,充满小姑娘的腼腆之气:调皮捣蛋他没有,胆小忸怩他常是。他人像小姑娘,说话声音也是小姑娘似的柔声细气,不去见人,听声就以为是个小姑娘在说话呢。提到这个茬儿,邻居们就说:“发育”了就好了,到时声音自然就变得像个男娃了。发育期到了,他的声音果然有所转变,声带加宽了似的,过去的几层音叠在了一起,有点粗气了,不是小姑娘似的声腔儿了。他变,别的男孩子们也变。别人是在别人的基础上变,他在他的基础上变;这样,他还是比不过人家。同样是“发育”后的男声,他的声带又显窄了,出来的声音又算细了柔了。而人呢,一天天长大了,却依旧含蓄、内向、羞怯、怕事,依然不是男孩子的性格。
邻居又向卞德仁夫妻开玩笑说:老天爷是给你们送个女娃呢!
卞德仁夫妻也玩笑似的答:是啊,都是虎生生的男娃,没意思哪!
这话说是玩笑,其实是给外人装出的一副不在乎。私下里,夫妻二人窃叹窃愁,想:这个女娃似的金武,将来娶媳妇是困难啊!谁曾想,卞金武最终却是五个儿子中最早结婚的。刚过二十岁的点,就娶上了媳妇。
1963年卞金武高中毕业后,进了建筑安装公司做学徒,学的是油工。三年后转正为正式工。刚刚转正两个月,他就带回家一个对象,说是要和她马上结婚。对象叫叶秀珠,二十二岁,比卞金武大两岁,是两年前跟着上海支边队伍过来的,在钳工班。家里人惊奇,之前他从没提过叶秀珠,家人更没见过人,怎么就立即到了结婚的地步?他的工友也觉得奇怪,叶秀珠是他们认识的,眼看着他和叶秀珠根本没有谈过恋爱啊。对外人,卞金武不做解释,他不爱说话的面目,正好是派上了用场。别人知道他的风格,三脚都踹不出一个屁的,指望套他是没有用的,只好把那蹊跷当个乐趣,没事猜猜玩。对父母,他不说怎么回事是不行的,父母不会放过感到的奇怪,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背后兴许是隐藏了致命的秘密,更何况那叶秀珠还是从上海过来的,啥背景的谁知道哪!父母说,他不交代清楚情况,就不同意他们结婚。卞金武咬了牙,低下头说:她怀孕了。父母听了,惊得更呆了,想:这个儿子心面不一啊,十几年了,他们居然没有看出一点来。更为震惊的是,小小年纪就敢做那事,比他的哥哥卞金利还胆大啊!而他们哪里知道,儿子说“怀孕”两个字时,嘴上是痉挛的,心里是流泪的,他身上仿佛是被扒掉了一层皮的。
叶秀珠是上海建筑技术学校钳工专业毕业的。人长得有几分姿色,她爱美爱干净,身上头上脸上,一副净落的样子,即使干了活儿,过后,马上就把自己休整如初。平日,她身上揣了小镜子和手绢,没事时她习惯拿出镜子对着脸照照,一边照一边用手绢擦擦这儿,抹抹那儿的,好像那些地方有些不干净了。她总是留着跟其他姑娘不一样的发式,没有扎两条麻花辫,而是扎了两根飘散的“马尾巴”,干活时,她就将两个“马尾巴”绑在一起,有种别致的风味,这在那个打扮单一的年代,她是有点独领风骚了。男人爱看她,也爱看她背后的“马尾巴”。在安装公司,叶秀珠是大名鼎鼎的洋气人。
卞金武和叶秀珠虽在一个公司,因为不在一个班,没有在一起干过活儿,所以他们仅是相互知道,认识都谈不上。叶秀珠有名,卞金武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也对她“熟悉”。而他的名字,要不是他们在一起干活,叶秀珠一直是叫不出的。
卞金武学徒结束一个星期,他在的油工班和叶秀珠在的钳工班同时被安排到一座建好的办公楼进行后期的油漆、安装工作。这是他和叶秀珠第一次集在一起干活。在一起干活,也没什么,你干你的活,我干我的活,互不牵扯。有时是你在一层楼,我在二层楼,还看不见的。叶秀珠是一般男人见到她,都爱多看她几眼的。卞金武对她也有些好奇,见她也想多看,但真迎面见了她,头就垂了下来,根本不敢向她直视,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但隔得远点,他眼睛不由自主也爱向她瞅了。叶秀珠是一道风景,能看就看了。每次刻意看叶秀珠的时候,看到她的都是在举着小镜子朝着脸上照,这情景积累在脑中,就定格为一种镜头,叶秀珠和照镜子成为了不分不舍的,必须合二为一的形象。偶尔会就着她那形象,联想起另一个问题,想:叶秀珠怎么是那么有闲情哪?
他留意叶秀珠,叶秀珠对他好像是没有一点注意和兴趣。叶秀珠是个爱说的人,有时碰巧她经过卞金武干活儿的地儿,会顺便地和在干活儿的几个工友或者打个招呼,或者搭讪一番,跟这个说上一两句,和那个聊几句;还有,在吃饭时间,叶秀珠也会对油工班的人,热情地向这个打个招呼,向那个说上话。每次打过招呼,说过话的,就是没有卞金武。她不跟卞金武打招呼、说话,卞金武自然不好意思主动殷勤,只是埋头干他的活儿,吃他的饭。他面上也没什么难为情,他是工友中年龄最小的,叶秀珠不把他当回事,他觉得也是合情理的。但是,过了一个星期,叶秀珠就和他主动打了招呼,之后,他就加入了叶秀珠打招呼的人的行列,叶秀珠不仅跟他招呼,还跟他说话,而且,还是第一个向他招呼,对他说话的。他有点手足无措,每次只会用劲地点头,或者只会惜字如金地说“是”、“唉”、“噢”等一个字,真是不会说话了的。叶秀珠叫卞金武“卞师傅”,不像叫其他工友,是叫他“小卞”。卞金武是工人中的小字辈,本身就没到成为“师傅”的地步,还不是师傅,当然就不能叫师傅了。叶秀珠对他的称谓,还叫他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的还在后面。一天下午临近下班,卞金武背对着窗户正在安装窗台上的最后一块玻璃,房内就他一人。身后传来叶秀珠柔细的声音,叫他一声“卞师傅”。她的声音带着上海音,一听就知道的。卞金武回过头,叶秀珠嘴巴开花地一笑,搭讪一句:快忙完了吧?卞金武憨憨一笑,“嗯”了声。不知说什么,继续干着他的活儿。叶秀珠不说什么了,只看着他忙,好像她专门来看他干活的。卞金武像是被人考核似的,这点活儿干得比平日紧张,心里有点哆哆嗦嗦的。活儿干完了,叶秀珠还没走开。卞金武面向她,也不好意思走开,看眼叶秀珠,“嘿”地笑笑,低头搓起自己粗糙的双手来。
叶秀珠回头看看,见没有人进来,低声说:卞师傅,我想对你讲个事,我们晚一点走,好吗?
卞金武想都没想似的,马上殷勤地点了头,说了声“好”。
叶秀珠笑说:那,你就在这等我,我还没忙完,忙完,我就来找你。
卞金武又是马上点了头,说句“好”。
叶秀珠很高兴地走开了。走到门口,回头又叮嘱说,他可一定要等她来的。
卞金武点着头,连声“唉”。
叶秀珠走后,卞金武心中忐忑,想:叶秀珠找他能说啥事呢?想来一定是叶秀珠要求他办事,一般,人一说要有事说,就是说给你听,叫你解决的。又想,他没本事没能力没活泛的,能帮她办什么事呢,她怎么这么高看自己哪。想着,心里就不自信地胆怯起来;紧张着,又有点受器重一般的荣耀感觉。两种感觉,使他想逃,又舍不得逃开。他老老实实地等着、等着,他没有手表,不知道是几点了,下班的时间早就过了,人都走光了,叶秀珠还没有来。这是晚秋季节,太阳早已落到底了,天色在暗下来,黑下来,空荡的毛坯房子内,黑黝黝的,阴气弥溢。四周的寂静,使胆小的卞金武身上有点发抖。觉得房子外面四角都隐藏了险恶,他想走,也是没有迈出这间屋的勇气,此时,似乎这间屋是上了保险套,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待在这里。房内还没有接电灯,他只能承受黑暗。他恐慌的弦绷得几乎是麻木了。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跟着颤抖地问了句:谁?“卞师傅,是我。”传来叶秀珠的声音,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伴随着一束金黄色的光照,叶秀珠走了进来,她是打了手电的。
叶秀珠一边走一边笑着说:卞师傅,实在对不起,叫你久等了。我还想,你可能走了吧。
卞金武腼腆地一笑,说:哪会。你是才干完活儿?
叶秀珠摇下头,说:哪能,我是临时有个事,出去了一趟,不能及时回来,也没有办法告诉你。我想,你要是走的话,我也不会埋怨你啦。
卞金武尴尬地笑笑,说:多等会儿,没啥。说罢,也不知再说什么,不好盯着叶秀珠看,头就低了下去。
叶秀珠从花布挎包中掏出一块烤饼,烤饼上垫了包点心的黄麻纸。递给卞金武,说:这是我给你买的,晚饭时间都过了,你垫一口吧。
卞金武不好意思地说:你吃吧,我手脏呢。
叶秀珠说:我已经吃了一个。饼上包了纸,拿那纸垫着,隔开手就不脏了。
卞金武“唉”了声,就接上了。心里是受宠若惊的。
叶秀珠说:我的事,咱们边走边说吧。正好你先把饼吃了。
卞金武说“唉”,就跟着叶秀珠向外走,嘴上跟着嚼起烤饼,他是真饿了。这时,他不再有一丝恐惧的感觉,就觉得自个那会儿,在梦中似的。真奇怪。
走出大楼,叶秀珠推上她的自行车,走了几步,想了想,停住脚,把自行车重又支住。对卞金武说:外面一会儿就是街道了,咱们就在这里说吧。卞金武说“唉”。他仍是不好意思盯着叶秀珠,眼睛就盯上了自行车的车座。
叶秀珠盯着他问:卞师傅,你今年是二十几了?
卞金武抬头,看着叶秀珠笑笑说:九月二十七日才过的二十岁的生日。
叶秀珠吃惊地说:你才二十呀,我还以为你二十过了两三年呢。
卞金武“嘿”地笑笑,不说什么。
叶秀珠又问:你没对象吧?
卞金武说没有,心里就知道叶秀珠找他啥事了。想自己刚转正,还不着急。又想,看不出叶秀珠还是个热情人,还会想到为他操心。心里受宠若惊倍加。心里明白,他却没有勇气表现出来,只等着叶秀珠说。
叶秀珠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你愿意吗?
卞金武没有犹豫地点点头,说:愿意。
叶秀珠笑笑,说:如果是我,你愿意吗?
卞金武吃惊地说:你还没对象?
叶秀珠大方地说:没有。我觉得你人老实,靠得住。我一个人在兰州,举目无亲,找就要找个像你这样老实本分的。
——!卞金武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怦怦”地跳。
叶秀珠正色问:你是不愿意?
卞金武忙摇头说:没有,没有。我不配你呀!
叶秀珠又露出笑容,说:我愿意配你,你就会愿意?
卞金武像是脑子没有转过弯,痴呆呆地点了下头。
好了,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对了。叶秀珠说罢,表情是释然透底的。
卞金武这才想起,问叶秀珠是多大?叶秀珠说比他大两岁。卞金武一惊,有点茫然不知所措,想他是不想找大他这么多的女人啊!叶秀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解释说:老话讲,女大男是要抱金砖的。卞金武勉强笑笑,说“是”。
与叶秀珠分手后,一路上,卞金武脑子恍恍惚惚的,他想他这就有对象了,怎么都不像是真实的,觉得叶秀珠既像天上掉下的馅饼,又像是飞下来的石头,叫他想吃,又怕被砸着;遥望着她叫他爱慕,她靠近他了,又叫他诚惶诚恐。她是啥人啊,他是真的琢磨不清,看不透的。又想,琢磨久了自然就清了。那就先琢磨着吧。琢磨不清前,他是不想对家人说的,说了也是说不清。
他没有想到,他是没有琢磨的时间。第二天,当他以对象的心态大胆地想走近叶秀珠,往琢磨的基础上打时,叶秀珠反倒躲他似的,招呼他一声,就借口哪儿有活儿,她得快去了。一去就再难见踪影。再碰到她,她像对其他工友一样地客气一番,就不再多说,一本正经的样子,与昨天和他说话时放松的姿态,判若两人。下班后,他想她会找他,或者他去找她,而她骑上自行车就走了,一溜烟地,好像她去约别人,赶晚了时间似的,急得很。他想,她不想叫他琢磨,他琢磨不琢磨也罢,不琢磨也就不好往下走了,不走他是无所谓的。后面的日子,心里虽还在有点波荡,样子上就一如既往了。叶秀珠那边,也是以往的姿态。她不转变,他也不急。
过了两天,钳工班完成了他们的活儿,先撤走了。撤走前,卞金武也没见叶秀珠来找过他。他们走得无声无息。卞金武就想,叶秀珠那天是心血来潮,和他开了个玩笑吧。是玩笑,他也不怨她。和他开玩笑,比和他动真的,其实叫他心里还有些松快呢。对他开玩笑是看得起他;动真的叫他难以适从,他的窝囊暴露出来,反倒再叫她看不起了。钳工班撤走三天后,他们油工班也撤走了。
回到原来的公司没两天。有一天下班,卞金武正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叶秀珠骑着自行车追上,到他跟前,她跳下自行车,看看四下,说有急事和他商量,他们去一个僻静的地方吧。他说“好”。他们想了想,觉得附近有一个小学校,学生早就放学了,校园里安静,待着方便些,他们就去了小学校。
学校的大门没有人看管,进去容易。校门内两旁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他们也顾不得有兴趣看,这个闹革命的年代,到处都是大字报,看着就像是必然存在的景物一般,也就见惯不奇了;对于他们这样不关心政治运动的平庸工人,谁会关注这些。他们来到操场角落的一个泥砌的乒乓球台前,叶秀珠将自行车支住,身子靠着乒乓球台。她看着卞金武,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低着头,抠起指甲来,害羞似的。倒是卞金武先说了话,问她和他商量什么事?叶秀珠没有立即回答,沉默片刻,抬头,看卞金武一眼,眼睛看着别处,说:和你商量,咱们结婚的事。卞金武惊得不知说什么,他想这是不是玩笑,就是玩笑,他都开不起啊。叶秀珠见卞金武呆得不说话,她像是已经放松过来,勉强挤出笑容,问:你愿意不?
卞金武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我还小,我,结婚太早,家里人就不会同意。
叶秀珠穷追不舍地说:二十岁,法律上都允许结婚了。你到底愿意不?
卞金武紧张地说:我,没琢磨,没准备,得和父母商量,得听父母的。他的心里此时是受煎熬的,他恨不能立即逃离开来,他觉得“结婚”此时就是一块要砸下来的石头,他根本承受不起。叶秀珠他哪能把握得了啊,把握不了,他就只会冒虚汗,虚汗会叫他虚脱,虚脱就啥也成不了了,废人一个了;他找,应该找一个不叫他出虚汗的女子。
保护自己是来了力量,过后无论叶秀珠怎么再追论下去,卞金武只绕着一个理由说,就是:他得听“父母”“家人”的。叶秀珠也不依不饶,叫他这就去问,这两天就要给她回话。行了的话,他们这就准备结婚。卞金武惊得浑身的肉像在跳动,是比那天他独自待在空黑楼里还要叫他心跳。他点头说“是,是”。
回到家,卞金武根本不敢说出这事,叶秀珠这人,家里听都没听说过,见更没见过,人还不知咋样,突然就要结婚,谁家会同意啊。他以为叶秀珠会像那次提做他对象一样,说一说就又会没影了。他侥幸地想,不当回事也罢。
没想到第二天,叶秀珠下班后又跟上他,说找他说事。卞金武知道她要说什么,心里发抖,却没勇气说“不”。他们又来到小学校里,来到乒乓球台前。叶秀珠问他向家人说了他们要结婚的事了吗?他吞吞吐吐说忘了。叶秀珠嘲笑地说,这事他怎么还会忘。卞金武不吱声。叶秀珠盯着他,沉吟说,不管怎么,咱们这星期就结婚,什么准备都没有也要结!卞金武的脑袋“嗡”的一声,浑身毛骨悚然。叶秀珠目光犀利,看着他,等他回答。
半天,卞金武颤巍巍地说:为啥?
叶秀珠平静地说:因为,我怀孕了。
卞金武“啊”地惊叫一声,忙说:你没结婚,咋会?我可还没跟你结婚哪!
看卞金武的单纯无知,叶秀珠突地掠过一丝愧疚,原来,她是想将他做半个傻子耍的、用的、讹的。她悲叹一声,说:是我跟别的男人的。
卞金武震惊,嘴巴张着,说不出话。原来在心底的迷惑撕开了,这下卞金武倒平静了。刹那间也是懂了怀孕的事,他疑惑地说:你,咋不去找那男的?
叶秀珠垂下头,说:他有老婆,又不离婚。
听她这么讲,卞金武立即想到“破鞋”,叶秀珠原来是个“破鞋”!这个字眼是肮脏、不要脸、流氓的代名词,触及便身不由己排斥、愤怒、鄙夷,还会激起巨大抗斥的力量。卞金武顺着力量,来了自信、胆量,他坚决地拒绝了叶秀珠的请求。叶秀珠对他的表现有点惊讶,很快,她就亮出了另一招,她说,他要不与她结婚,她就说肚里的孩子是他的。在卞金武木呆呆的不知怎么办时,叶秀珠跟着又加一句:我这么说出去,你肯定会被当作流氓典型批判死,而我,也好不了哪儿去,咱们总要绑在一起。既然如此,咱们就往好的绑吧。
卞金武悲叹一声: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啊!说着几乎要流出泪了。
叶秀珠叹口气说:你人老实,这个时候,我只敢找你这样老实的人啊。
卞金武已经没有胆量说“不”了,对叶秀珠,他有怕,也有了同情。他对大嫂子的事多少也知道一点,觉得大嫂子和叶秀珠是一样经历了,只不过叶秀珠肚里有了孩子。她怀了孩子,应该说是比嫂子王香萍更加可怜的,更要同情的。卞金武问叶秀珠,那男人是谁,叶秀珠并不告诉他,只说是在一个公司的,那人对她好,她就上了当,开始也不知道他有家。再就不想多提了,说提了她就伤心,卞金武信了,便不刺激她的痛处,说:你想找我,为啥那几天又躲着我?叶秀珠说是怕别人知道呀,不然那些人肯定会拆散他们的,因为,他是老实人,而她是比他大,又是上海来的,和他性情不一,别人会说他把持不了她,将来要受她的罪的,肯定会挑拨他离开她。他们结婚了,别人是想管都管不了的。接着叶秀珠又补充道,她也想找个老实的好人,她看他就是。
说罢,她期盼地看着卞金武,软软地说:卞师傅,行吗?
卞金武心里翻江倒海的,不知怎样回答。
叶秀珠一下跪了下来,抱住卞金武的腿,乞求说:卞师傅,你是一个好人,权当救我命了,不然我就只有死了。说着眼泪哗啦流出。
卞金武的心被叶秀珠的话和泪拽得软软的,忙说:行,行,我和你结婚。
卞金武如果不对母亲说叶秀珠已经怀孕的话,母亲即使同意他们结婚,也要叫他们再等个把月或者更长时间,以便他和他们都对叶秀珠多加了解,还可以为婚礼充分准备。所以,卞金武只有对父母说实话,讲假情了。既然如此,只能像为二儿子卞金利那样赶时间办婚礼了。二儿子卞金利一家半年前单位给他分了房子,已经搬出,那腾出的旧房子就给卞金武做新房了。为了赶时间,房子都顾不得粉刷一新的;拾掇拾掇就算好了。私下,母亲和父亲感叹,说他们的父亲当年在男女之事上天生木讷,是多么无知,二儿子和三儿子怎么就天生懂得呢,谁教会给他们的啊!同时,联想到三个儿子的结婚,大儿子娶了失过身的,后面的两儿子做了如出一辙的事,多少叫他们的心里有一些怨意。
结婚后,叶秀珠表现得很殷勤,他们与父母住在一起,在家时,叶秀珠都是尽量争着干活。她干活麻利,人讲究卫生爱干净,把屋子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四处洁净的,这一点,比起卞金武上面的两个嫂子来,都是强得过的。她还能经常地给他们做些上海菜,那些饭菜叫他们觉得也是最好的味道,叫卞金武和家人吃得十分得口。生活方面的能力,叶秀珠是叫卞金武和家人满意的。实际上,除去叶秀珠婚前有过丢人的事外,卞金武觉得自己并不配叶秀珠。慢慢就将叶秀珠的“黑背景”,用她的好给抹消了,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抱屈了。有时还觉得自己能娶上叶秀珠都是运气,他想,就自己这样没脾气的性格,还没有本事,如果没有遇上叶秀珠,哪个女子会看上他呢?如果叶秀珠没有那“事”发生,找的肯定不是自己,人家洋气又灵活的,嫁的男人,肯定是比自己强八倍十倍的。
由于叶秀珠怀了孕,结婚后,卞金武和叶秀珠虽然睡在一张床上,却没有性事的。这是第一天叶秀珠和卞金武躺在一张床后,叶秀珠先声明的。卞金武年轻,没有体验过欲望,不懂欲望,也没有欲望,连连答应。他想,这有什么呢,叫自己去碰叶秀珠,他还没有勇气呢。但每天晚上躺在叶秀珠身边,他心里总会涌起一阵悲凉,他想叶秀珠肚子里的孩子,要是自己的就好了。想到这个,他就盼望叶秀珠快些生了那孩子,过后,好去怀他的孩子。
老天爷好像是向着卞金武。叶秀珠怀孕七个月时的一天,外面下了雪,在单位上班时,她去上厕所,从厕所出来回车间的路上,不小心踩到了冰雪,脚下一滑,人一屁股就跌到了地上,十分用力的。这一摔,就将孩子摔流产了。流掉的是个男婴。卞金武心疼叶秀珠是心疼,但孩子流掉并没有悲伤,看身旁母亲伤心地抹眼睛,他就不停地劝着,恨不得说出实情的。叶秀珠也没有过分难过,想这孩子本来就是不属于卞家人的,也是该没有。
流产后,叶秀珠养了两个月的身子后,就与卞金武有了性事。这方面,是叶秀珠引导教会的。两个月后,就怀上了卞金武的孩子,第二年,即1968年8月,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名字是在孩子生出后才开始琢磨的。二哥卞金利对卞金武说,他们的情况相似,老婆都是未婚先孕,他女儿的名字也不要用“银”字了,也用两个字的名,做个特殊纪念吧。卞金武这时表现得很有主意,也有点得意,对哥哥卞金利说,他和他还是不一样,情况特殊的那孩子已经流了,就没有特殊意义了。他女孩的名就按父母口传的,要带“银”字。卞金利拿来他起名时存下的字单,叶秀珠挑了“瓛”字,说“瓛”字听着就好听。大家觉得也是,就给小孩起名“卞银瓛”。
叶秀珠毕竟从大城市来的,思想开化。生了卞银瓛后,她就不想再要孩子了,觉得养多孩子累人又花钱,大人的辛劳要搭上大半辈子的,对自己是残酷的;自己也是人生,人生就该多享受些。卞金武说还没儿子哪。叶秀珠说儿子又不是算来的,要碰的,有人碰了十几次都碰不上,那么碰下去冤不冤?说着就举出了卞金锁的例子,说她怎么也不会那么等的。养一群的孩子,把人累成半死不说,吃喝都难,大人小孩都受罪,何苦呢!又说,你们家已经够好了,一群的儿子,传宗接代有的是机会。
认准了只要一个孩子的理,无论卞金武再怎么劝下去,叶秀珠就是说不要。卞金武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他只有一个孩子。但说不过叶秀珠,只好就默认了。
叶秀珠采取的避孕措施就是叫卞金武带安全套。结果卞金武带上它就疲软,安全套只得扔到了一边。叶秀珠会算日期,性事时,碰上是“危险”的日子,她就一再提醒卞金武到时排到体外。而卞金武行动笨拙,根本不会控制到体外,遇到这时,叶秀珠就用力将他搡开,他人就离开了叶秀珠的身子。每次就觉得叶秀珠对他太“残忍”。他不高兴,叶秀珠也生气,完事后都要光着下身在地上蹲一阵,说要将流进去的那部分蹲出来。蹲过之后,也要担心是否安全了。还好,一段日子过去,叶秀珠并没有怀孕。她就以为这么避孕也是可以的。
靠着卞金武不地道不完全的体外高潮,以及叶秀珠的蹲地补救,他们安全地度过了两年。叶秀珠以为这种方法完全可靠了。每一次过后就完全不再担忧了。但是安全三年多后,她还是怀孕了。她不高兴,卞金武高兴。他们只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孩,要说做掉,是说不过去的,叶秀珠只有把孩子生下来了。生下卞银瓛的时隔五年,叶秀珠生了第二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对女孩,卞金武虽是有些遗憾,却也欢喜,毕竟有了两个孩子。女孩取名“卞银玉”。
生过卞银玉,叶秀珠吸取教训,觉得不是采取科学的避孕怎么都不是最安全的,她是坚决地不想再出现意外,生第三个孩子了。想来想去,她觉得最好的方法,是叫卞金武去医院做结扎。卞金武很听她的话,就去医院做了结扎。过后,哥哥卞金利嘲笑他说:结扎了你不成了太监?卞金武憨笑说:又没割命根子,怎么是太监?啥也不影响,好着呢。
卞金国说:运气是我坚持出来的(1)
建国后出生的四儿子卞金国,当时在父母看来,他生的点好,是个好兆头,将来孩子的运气一定不错。
与上面的三个兄长比,卞金国显得“袖珍”,他又瘦又小,自小便是。他五岁时赶不上人家三岁的个儿,七岁时看着像五岁。这也有点原因,母亲怀他时年龄大了,当时身体状况不好,人的气血不旺,使他在娘胎中没有能够充分吸收养分。母亲年龄大,奶水也不足,使他出生后没有母乳喂养,加上当时条件又跟不上营养,他便天生身体素质不好,生下来就弱不禁风,免疫力非同正常,头疼脑热、拉稀呕吐他是经常的。这样,他就更难长“大”了。长不大,身体又不好,一个男娃家的,看着比女娃还娇弱,不经风吹雨打的。
卞金国除了没有酒窝,长得大体像了母亲,和三哥卞金武形象接近,样子也是清俊。同时也和卞金武一样不爱说话。但他不爱说,是不想说,是内敛;他说了,就不怕,张嘴大大气气的,一字一句吐得清清亮亮,不含糊的口气。不像卞金武不爱说是羞涩说,一张口脸就红,难为情的样子。身体柔弱的卞金国,性格上并不柔弱。他要喜欢的事,不叫他做,他还做;他不喜欢的事,叫他做,他也不做。
除了瘦小,卞金国与他的哥哥们还有个巨大的不同,就是他聪明,喜欢学习、看书。他的哥哥们自小都是对学习不敏感的,学习一般;私底下,有书也都没兴趣看。而卞金国与他们正相反,任何时间,只要见到书,不管是什么书,他都喜欢翻看,看得懂,看不懂,都有兴致,好像就喜欢认上面的字似的。拿起书,就放不下。他爱学习,也学得好。他反应和领悟的能力是极快的,不仅比过自己的哥哥们,在班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学习好,他却留了两次级,这还是他体质差造成的。
上小学三年级时,他患了严重的过敏性紫癜,住院治疗了三个多月。出院后,身体并没有彻底恢复,医生建议说应该在家好好休息,调养一段时间,不然,随时就又复发了。这样他就休学了一个学期。复学时只能留级。上初中一年级时,他得了一场急性肺炎,由于他自身免疫力低下,由急性迁延到慢性,在医院治疗了三个多月才出院,耽误了大半个学期的功课,老师就建议他留级,省得他往后跟不上进度。他听了老师的,想:紧凑地学,将来考大学时就难了。留级使他高中毕业时,年龄比同拨人大了两岁左右。本来倒没什么,但是他赶的点不巧,那两次留级,叫他在高中毕业时,没有赶上文化大革命前的最后一次高考,却赶上了上山下乡的号召,成为了第一批插队的知青。1967年,他和同学被安排到甘南插队落户。他想上大学的梦破灭了。
他的体质干农活是承受不了的,插队一年,他的身体就受不了了。每次干罢农活,他便面色苍白,头晕心慌,耳鸣眼花,气短,没有食欲。有一次,在劳动当中,还晕倒了。醒来后,送他到县医院检查,说他有较重的缺铁性贫血。鉴于他的身体状况,村支书特意开会讨论,结果是将他调到养猪场去喂猪。这样觉得是比在太阳底下担肥、施肥、翻地、锄草、收割那样的劳动轻省些,并且,分配给他喂的猪也比别人少十头,另外每个月特补给他一斤甘红枣,用来补血。起初,看来是有些见效,他的身体比以前实力增大了,吃饭比以前也能多吃了,面色虽说还是没有红晕,但人的样子有一些精气了,能有精力听人说笑,或者与人说笑了。不像以前,回到房间就躺在床上,没有精神,说笑不起来,一副乏力疲苦的样子。
好转了半年,情况又回到了从前,他人整天又是蔫蔫的,人家都说他再去医院瞧一瞧吧,看看血色素是不是又降低了。他说等着去。还没去,有一天,他人就晕倒在了猪圈里,给猪拌的食撒在了他的脸前,别人看到的时候,只看到他的下半截身子,上身被六七头猪围拢着,哼哼哧哧地争吃着他身旁的猪食。他的脸被猪们来来回回地拱着,身上也被粘满秽物的猪蹄蹭来蹭去,人是脏得要命了。知青们不太愿意进去抬他,打发不怕脏的两个当地村民将他抬了出来,擦干净了他的脸和身上的秽物后,将他送到了地段医院。说来还是缺铁性贫血所致。村支书想,看来他的身子骨在农村这样的条件是不适宜的,他这样待下去,他的身体就毁了。于是就向插队大队支书反映了情况,大队支书也觉得身体重要,他适合不了农村的劳动,就叫他回城吧,城里的劳动品种万千,活儿有轻有重,总有一种适合他,他总不会沦落为废人,照样能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于是,他病退回城。知青们觉得他是因祸得福了,有些羡慕他的。
回到兰州后,正赶上卞金国的父亲要退休,父亲高兴地说,你就接我的班吧,烧锅炉比喂猪要轻省得多,你是完全可以担当的。卞金国对烧锅炉没有一点兴趣,觉得那里面没有技术可学可挖,单调枯燥,就不想去。父亲担忧的是儿子的身体,不想让他成为体力工人,身子骨永远养不回来了,影响一生健康的。父亲知道他倔,动了脑子迎合他的趣向说,烧锅炉有闲时间,你爱看书,可以看书啊。这句话果真奏效,卞金国说:行。他说行,人家单位说不行,病退书上清楚地记录了他的情况,单位领导说,烧锅炉虽然不是累活,但对他是有危险的,万一哪天他晕在了锅炉前,不幸的话一头栽到锅炉上,人被烤焦了怎么办,责任谁来负?这样一提醒,倒吓着了父亲,对儿子说:还是去干别的工作吧。之后,卞金国带着病退证明,开始到处去找工作。炼油厂、玻璃厂、化工厂、配件厂、制桶厂、食品厂、肉联厂等等,他去了十几家工厂,那些厂子不是嫌他体弱,就是嫌他瘦小,说工人就该有力量,没有力量是做不了工人的。他是无言可辩了。一时找不上工作,他就暂时待在了家里。这是工人阶级占主导的年代,做不成工人,他想起来就郁闷。不知道自己将来咋办,整天郁郁寡欢,有书也都不愿意看了。家里人也为他的工作担忧,心里急,嘴上却安慰他说,正好在家他可以好好调养调养身子,只要他强壮了,不愁没单位要。
家里人的话,鼓动了他,他想他不只靠养,还要练,才能强壮起来。于是他每天清晨五点半起床,跑步到三公里处的他以前的中学母校校内,从单杠、双杠上开始下功夫。上学时,他的弱牵出他的懒,他是能不碰就不碰这些耗劲耗气的器械的。锻炼计划有了,他觉得自己浑身有劲,烦恼不想了。锻炼虽然叫他气喘吁吁,但他把“强壮”列进了他的心目中,他就要坚持实施了。锻炼了刚两天,他正兴致高昂的时候,一天,大哥卞金锁特意中午跑来,兴高采烈地说,七里河区的一个印刷厂在招排版工人,叫他去试一试吧,排版工人又不用力气,他适合呀!他一听,二话不说,吃罢午饭就去上七里河区了。果然,人家不凭高大力量看人,看的是认字能力和手上是否具有灵活气,两点他全是占了优势。他看书看得多,识字是比一般人多的;他重体力劳动少,手是细嫩的,看着就有几分灵巧劲。他便顺利地进入了印刷厂。上了班,他的锻炼依旧。是成习惯了,不练浑身就难受。
排字这种活儿,坐着干,只靠手上的技巧,不费体力的,卞金国十分适合。在排版车间,他的师傅是名叫裘丽的女工。裘丽年龄比他只小两个月,却在印刷厂工作了三年多。说起来,裘丽和他当年是同届入学的学生,裘丽没有留过级,正常时间高中毕业,没有赶上文化大革命。但是她没有抓住机会,考上大学。她想上大学,打算复读一年再考。“文化大革命”刚一来临,她的父亲上过大学,有先见之明,感觉那闹腾的局势对人是有百害而无一益,果断地叫她退了学,退学理由是谎称她有肝炎,特意托人到医院开了证明。退学后,父母叫她先老老实实在家蹲着吧,过后是继续上学,还是去工作,看看形式发展再说。高考制度取消了,还去上什么学,她就只有去上班了,便躲过了插队。印刷厂是托人进去的,进去前又托原来的医生,再开了份证明,证明她的肝炎病已经治好。本来就没病,开起这个证明来,医生的腰杆挺得直直的,没有一丝后顾之忧。
裘丽过了一米七的高挑个儿,身材挺拔,人长得秀气端庄,整体窈窕抢眼。卞金国跟她学徒,有骄傲有自卑,站在她旁边,不及裘丽高,心里有点悲凉的。他把动力“转嫁”到工作中,想在业务上显示能力,增加他的自信。在裘丽面前,他尽力地释放他的聪敏,他的聪敏是真聪敏,利用上来,就见了结果。跟着学了一个多月,他就能独自操练排版了,虽然速度还及不上裘丽。他就加紧操练,半年内,他排版的速度居然超过了裘丽。裘丽带出这样一个手脑厉害的徒弟,也很骄傲,总是不由会向人夸赞起他。卞金国的得意、骄傲一点点积累进心,自卑就一点点被挤向了边缘,就等着出去了。学徒工比正式工分配的活儿要少,他排版的速度赶上了裘丽,每天分配他排版的量,他便早早地就能够完成任务。闲下来,他也不闲,总是殷勤地去帮裘丽排字,裘丽也不客气,一副师傅理应接受的架势,把自己剩下的那部分活儿,一半分配给他。他快,字排完后,就又向裘丽要活儿。裘丽就再分给他一点。这样做,周而复始,天天如此,配合默契的。后来,卞金国干完自己的活儿后,索性就将裘丽剩下的活儿全部接了过来,裘丽就闲着了,只看他独自忙吧,像监工似的。裘丽的活儿,他噼里啪啦一会儿工夫就能干完。周围的其他工人见他闲下来,就求他帮忙,他不拒绝,帮着干就干了,没有一点觉得吃亏。卞金国越干越是得心应手,他手上的反应速度之快叫周围的工人们惊异和叹服。工人们奉承他说,如果有比赛排字的,他一定在全国都能拿第一了。
他排字的能力叫工人们说起来,就算到他自身的条件上了,这样自然而然地就抵消了他自身体格的不足,工友们就把他作为是条件好的人,他香饽饽一样被看好,张三李四的都愿意为他操个人问题的心。于是,隔三差五地就有人为他介绍对象。他们给他介绍对象,对女方说他是条件好的。说是这么说,给他介绍的对象,不论长相如何,个头都是不到一米六的,他是一米六七身高,每个介绍人就说,女方个头配他正好。他们越是那么说,他就越逆反,就是不想找低个头的;他觉得他们其实是对他有偏见,他接受了他们介绍过来的对象,就等于是接受了他们的偏见。偏见是歧视,也是不平等的条约。
如果不是工友们想着给他介绍对象,他还从来没有想过个人问题,他觉得二十一岁年龄还小,应该过两年再考虑。既然别人将这种事提了出来,他的脑子才跟着转起这个问题来。对这种问题,他脑子反应的速度像手上排字那样快的,马上就有了自己的主见。不想找低个头的,除了逆反的自尊心外,还有他对未来想象的描绘,他想,他是小个头,老婆也是小个头,他们的孩子将来肯定是小个头,不论孩子是男是女,他都不希望他们是小个头。虽然他是小个头,但是他从来没有觉得无所谓。他越是个头低,他就越想改变。自身改变是不可能了,他早就把希望寄托在将来的后代上;后代要改变,至少父母之中一人应该是高个头的,他喜欢看书,看过的书多,知道的知识也多,他懂得遗传的重要。这遗传的任务,他就只有交到了将来他要娶的老婆身上了。不是到了找不上的地步,对低个头的对象,他是决不妥协的。
问题转到了对象的标准上,他的参照物十分好找,那就是近在眼前的师傅裘丽。在他眼中,师傅的长相和身段是女性的完美代表,除此之外,她不内不外,张弛有度的性格也是适宜,内外统一的。对她,原来在心中就总是默默赞叹的。赞叹是赞叹,他还没有想过自己的个人问题,也就没有过“非分”之想。现在,问题提了出来,师傅成为了标准。沿着这标准,去看别人,看一个,没有一个,他失望的同时,又点亮了希望,他和师傅熟,知道她没有对象。师傅就是希望,希望在眼前,为什么不去努力争取呢?他没有盲目行动,而是在心中设置了应付措施:应付白眼,应付讽刺,应付拒绝。他脑子不简单,明白师傅平时和他不错的关系,并不代表她马上就可以接受他,不但不接受,或许还会翻脸。他做的准备是长期的,无论开始遇到什么结果,他都不会轻易罢休,接着再来,不行,再来,往复循环,只要裘丽没有对象,他就一直追她到底。这些勇气与经验,到头还是他从看过的书中记述的某些爱情故事中汲取的情绪记忆,虽说书中提供的事实总是有些超越生活的浪漫,但他想什么都不可能是完全的凭空想象,基点还是在生活中,是生活给出的一种真理了,具有普遍意义和实际运用价值的。真理是:坚持就能胜利。
卞金国心里有力量,到了实际中,自卑并没有完全出去,落实到实施多少有点颤抖。他本来打算找机会当面向裘丽表达,鼓了半天的劲,勇气也到不了位,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好在没有就此放弃想法,他采取了间接的方式,给裘丽写了封追求信。信中,他赞美了裘丽的美丽和她的好气质,说她是令他爱慕、崇拜已久的。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用词,都是悉心琢磨的,要用得有文化,有韵味,有光彩,叫裘丽读来有些惊叹的。他是利用上班中,人的注意力都在埋头工作当口,把信放到了师傅的排字板上。师傅也在工作,看到他的手放下的信,本能地抬头看他一眼,说了句“谢谢”,她以为是他从收发室替她取回的信。她和个别上了大学后留在外地的同学,一直保持有联系。
卞金国接上她的话,低声说:不用谢,信是我写的。
裘丽立即拿起信封看,确定无疑,便疑惑地盯着卞金国,问:为什么给我写信?是对我不满,向我提意见,嫌帮我干活了?说着,她的脸色先不满起来。
卞金国笑笑。低头看着排字板说:不是。你看了就知道。回家再看吧。
裘丽挑衅地说:我想现在就看呢?
卞金国说:回家看,比在这儿看好,回家看吧。说罢,深沉地坐回座位,低头干起活儿来。一副不由分说的样子。
裘丽拿着信封,看着,揣度着,想了想,最终没有拆开,将信放进了挂在桌角上的黄色帆布挎包中。
卞金国看着在集中注意力干活,眼睛其实快速地播射来余光,见信进了裘丽的挎包中,心里不由欢快起来,像是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等待是难挨的,一晚上,卞金国脑子不能歇息,总是不由自主猜测着裘丽看信后的种种反应,没一个是接受的表示,都是拒绝,拒绝的程度有高有低,她的表情变化万千,给他面子,是不动声色的;不给他面子,冷嘲、热讽、斥责、谩骂,基点还是缘于他的低个头,总的结论是他没有自知之明。想着,他会出一身的冷汗。三哥卞金武,单位给他分了房子,一家人去年搬了出去,家里的房子越来越宽敞,他自己住了一间屋。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便不会打扰影响别人,怎么折腾都是自由。他睡不着,就起来,坐着想,想主意,想对付拒绝的方案。其实他现在想到的,之前就想了,之前想是想了,没有落实到操作,他想他必须拿出一个系统的方案,一个一个地设计,他能想到的每一个假设上,他都要给出一个相应的回答,要回答得铿锵有力,句句有理。他不信,功夫能负他有心人。他想着,就开了灯,拿来纸和笔,设计起方案。不知不觉,他精神抖擞地写下了十几页的方案,他想,他是准备充足了;再失败,他就认了。
第二天上班,卞金国忐忑不安地等到了裘丽来,她面无表情,已经是一种不满的反应了。卞金国想,她可能会在适当时机向他发泄,她发泄的,一定是在他设想中的,他有准备,倒期待着回答她的机会。而裘丽自始至终都是面色冷漠,一本正经地板着脸,看都不看他,除了有工作要交代,迫不得已地向他说句话,她是绝不跟他说话了,一改以往的松弛,声色严肃的。跟他说话。也是眼睛看都不看他。利用自己的活儿干完了的时机,卞金国对裘丽说,他来帮她干吧。裘丽翻下眼皮,冷冰冰地说句“不用”。当着工友,他没勇气主动问她什么,他摸不着她的想法,也不能拿出准备好的方案交给她,拿出哪一个,对她现在的状况,都是驴唇不对马嘴的。原来再想得好,真到了跟前,就跟想的时候感觉不一样了,自卑不由抬头,他一时没了主意。有其他工友笑嘻嘻地请他帮忙排字,他像裘丽一样表情冷漠地拒绝了。
他呆坐了一会儿,起身来到他们检字的字库房。他想到那儿散心,他想得周全,去外面,难免被人看到,会说他工作散漫。到字库房待着,工友或车间主任看到,只能以为他在检字。他来到最里间的字架排,这里的字都是繁笔用字,极少用的,一般就少有人来这儿检字。他走到顶头,靠着窗户,面向字架,双臂交盘,进入平静思索的状态。开始是有点麻木,不知如何,慢慢地,就理出了一些头绪。他知道,师傅不予理睬他的反常行为,就是对他不满,看不上他,他觉得这是正常的,他想,如果师傅能顺利接受他,那才叫不正常,说明她是不骄傲自己的条件,有条件而不骄傲,说明她有不自信的地方,那地方是缺陷、弱点,别人看不到,她自己明白的。真有缺陷和弱点了,就轮到他该考虑考虑了。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缺陷和弱点,只是缺一点个头上的优势,其他还有什么,他想了想,是体质有点弱,这和个头相连,其实是一体的。其实,进印刷厂前,他发誓的锻炼计划,一年多来一直没有中断,他的体质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除了还有点贫血,身体没有其他的毛病,抵抗力在加强,一年多了也没有感冒发烧过,和他以前比,是奇迹了。另外,他长得不差,聪敏的能力有目共睹,师傅配他也不跌份的。越想,他的自信越强烈,力量重建。他刹那间有了更大胆的主意,每天下班后跟上师傅,陪她走到家;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他就死气白赖地跟着。
卞金国想得好,到了跟前又不是那么回事。裘丽是骑自行车上班,这是他没有考虑到的。而他家离厂子远,每天是乘公共汽车上下班的。根据这种情况,他想他可以跟裘丽走一段路,然后再骑上她的自行车带上她,还是可以陪她到家。只要她接受他的殷勤,他们就会像是处对象的,时间久了,假的也会变成真。
当天,在裘丽要骑上车的时候,他喊住她,裘丽停是停下了,却冷冰冰地问句“啥事?”他鼓起劲说,他陪她回家,想和她聊聊。裘丽白他一眼,甩出话:和你,没什么好聊的。说罢,用劲起了几步,跳上了自行车,快速骑去。得到拒绝,卞金国有准备,就把希望放在了下次。接下来了几次,裘丽一如既往是那样的态度,每次他只能望着裘丽的背影发会儿呆。他有点气馁了,连着两天没有坚持。那两天中,他一会儿来劲,一会儿没劲的,想来想去,想到所有的失败例子中,很多其实都是因为没有持之以恒的结果。于是,又坚定了坚持下去的决心。再后,情况有了点转机。
一天,裘丽停下来后,没有像以往,甩过一句拒绝的话后径自就走,说的话也不再是那么果断强硬,却不避讳地反问他:你觉得咱们合适吗?
卞金国想了想说:合适不是说出来的,是处出来的。你和我没相处,下什么结论都不真实。
裘丽听他说出来的话有理、自信、有个性,跟着也就不能马上说出生硬的语句。她没说话,推上自行车走起来,给卞金国留出了机会。
一时,卞金国紧张得倒不会说了,裘丽也不问他什么,淡漠着表情走着。
卞金国想到说:我骑你的车带上你走吧。
裘丽嗤笑似的样子说:你带得动吗?
卞金国挺了挺腰,说:你看我带得动带不动。
裘丽将自行车交给了卞金国。卞金国接上,起步骑上,挺着胸,向裘丽歪下脑袋说:上车。
裘丽有点担惊,问了句:你行吗?
卞金国甩了下头,说:没问题!摔着你,你就不要再理我,我就不姓卞!
裘丽打赌般地说了句“好”,毫不犹豫地用劲跳上后座。自行车晃了一下,很快就稳定了,卞金国劲头十足地蹬着脚蹬,一阵风似的奔跑起来。
这一天就拉开了他们交往的大幕。进一步的交往,卞金国的坚强性格,聪明好学,知识丰富,逐一地展示出来,裘丽也在心中对他有了赞叹。日积月累,就接受了他。接触到裘丽的家,才知道裘丽背后有些不为人知的情况。她的父母在“文化大革命”的后期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河西走廊劳动去了。本来她的家庭条件是非常好的,父亲原是水利厅的副局级干部,母亲在教育局工作。她还有一个上过大学的哥哥,人却分到了青海。她现在的家,是一间窄小的旧平房,原来她家是住楼房,有三室的。一人在兰州,裘丽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不敢轻易地接触外人,她条件好,给她介绍对象的人很多,她不问条件,全部拒绝。拒绝卞金国,不是因为他的个头,她家里的现状,反倒是她不自信的。告诉了卞金国实情后,卞金国没有犹豫地说,他不嫌也不怕,在他眼中,她就是最好的。他心里想,只要不是裘丽个人有问题,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
卞金国对裘丽说,她父母不在身边,他一定会好好待她。裘丽听了,很是感动。之后,卞金国每次就索性送裘丽进了家门。裘丽留他吃饭,他也不客气,挽起袖子,叫裘丽坐着休息,他来做饭,裘丽要帮他,他不让,把她当公主一样摆在一边。那时,他有一种大男人似的承担感和成就感,裘丽同时产生了小鸟依人般的幸福,一步一步地离不开他了。
他们有条件待在一起,却没有胆量做出越界之举,他们规矩得连手都不敢相碰。传统的规则,是他们做人的人生信条;他们是有“文化”的人,他们发自内心地懂得相互的尊重,尊重是他们的体面和风度,不能走入离经叛道的路上,使自己跌了人格。接触了一年多,他们还是清纯如初。唯有相吸的眼神,和相互关爱的举止划分了他们不同于一般的同志关系;他们的跨越只有在他们的婚后,他们遵循得坦然、安然。也叫卞金国父母为他们日后的婚礼,操持得坦然、安然。
卞金国转正定级后,他就和裘丽举行了婚礼。他们的新家就在卞金国的父母家。第二年(1974年)夏天,裘丽生了一个漂亮的儿子,起名“卞小宇”。
喜欢漂亮女人的哥哥卞金利,不管裘丽的家庭问题,只羡慕裘丽的形象,说卞金国是有桃花运的。
卞金国笑着说:桃花运也不是瞎撞的,运气是我坚持出来的。如果你当年能再坚持些日子,不图一时欲望,备不住也会交到好运。
卞金利瞪他一眼,说:屁话,你才多大,那时我都二十八岁了,还是光棍,咋坚持啊?
卞金国说:坚持是种能力,有这种能力,熬多大岁数都是行的。
卞金利还是不服,卞金国照顾哥哥的感受,也不和他争了,让着任了他说。
粉碎“四人帮”后,裘丽的父母平了反,恢复了原来的级别,单位重新分给了他们房子,房子是新楼房,三室一厅的,比原来裘丽父亲在位时的还要大,说是这算对他们的一种补偿了。裘丽父母说他们住大房子太浪费,叫裘丽和卞金国搬来住吧,卞金国和裘丽抱着孩子卞小宇,就整个家地搬了过去。
背后有人议论说卞金国等于是给女方做倒插门了。卞德仁夫妻也不在乎,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孩子有更好的生活条件。塞别人的话对他们来说十分好说,他们得意地说,他们有五个儿子哪,让给别人一个还嫌多呢!
对于了解卞金国的人,几乎对他都是羡慕的,他们见到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说他有福,运气好啊。卞金国也总是一句话:运气是我坚持出来的。
卞金国的好运还在后面,1977年,在知道了恢复高考后,他紧追紧学了两个多月后,参加了高考,之后,顺利地被兰州大学录取。第二年,妻子裘丽也考进了西北师范大学。他们夫妻都报考了在兰州本地上大学,是一举两得的考虑,他们不仅可以经常照顾到孩子卞小宇,还能够夫妻常相聚。
虽然他们都是大龄大学生,却依然叫别人羡慕十分的。因为好日子在后面呢。
卞金荣说:我不想和他们一样(1)
意外出生的老小卞金荣,由于和兄长们年龄相差巨大,小时,父母和兄长们都是让着他。兄长们让他的同时,也是不和他玩,他们与他悬殊的年龄相差,叫他们与他没得说,没得玩。
卞金荣除了没有父亲的腮帮子鼓,其他都是父亲长相的翻版。他与家里的所有人有一处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的脑袋后面长了两个“旋”,别人都是一个“旋”。都说头上有两个“旋”的人“坏”,父母认为卞金荣的皮闹就是天生的。
对卞金荣,父母有些发愁,想他们和这小儿子的岁数相差得太大了,卞金荣一天天地长大了,他们就一天天地朝老的长了,他们老了,就更管不住他了。他们算了算,卞金荣上小学时,他们就奔六十了,已经算是老人了,等他到了初中、高中,他们就更老了,管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或许他们还活不到他上初中、高中呢。他们活得在乎,是要看到每一个孩子的长大成人,一个都不能少的。他们愁的是,卞金荣将来到了学校,一定是更不安生的,他咋整哪?但是,后来的情形比他们想象得好,上学之后,卞金荣不仅没有“坏案”记录,而且,在他初中、高中的每一阶段,他都做了一件“光彩”的事,被学校宣扬成为典型的。在学校,他是顺顺当当的,一直到了高中毕业。
初中的光彩,是在初二的上半学期。一天下午,他和两个同学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边走,边玩着抬轿子的游戏。游戏很简单,就是三人通过猜包斥,谁是最后的赢家,谁就坐上“轿子”被抬着走五十步,轿子是他们用双手搭出的一个“座椅”。 路过玻璃厂厂门口时,正是他们停下来猜包斥的时候。他们正嚷笑着猜得兴头上,突然从厂里面蹿出一条豺狗,一边嗷叫,一边扑向其中一个同学,同学倒地,豺狗咬着同学的屁股,同学屁股上的裤子被狗嘴撕开。同学吓得连叫带哭。另一个同学见状,撒腿便跑,狗又扑倒了他,咬住他的大腿不放。卞金荣一咬牙,上前狠狠地踹了一脚豺狗,豺狗立即向他扑来。他不怕,张着嘴,呼着气,气势汹汹地不停用双脚轮流踢踹豺狗,双手本能地也跟着挥舞着。没几下,豺狗咬住了他的一只脚,他踉跄倒地。他想甩掉狗嘴,甩着,就甩掉了布鞋,狗又咬住了他的袜子。他甩不掉狗嘴,也感觉不到疼痛,顺手摸到一个核桃大的石头,他握紧石头,对准狗的左眼,用力掷去。只听得豺狗一声尖锐的惨叫,松开口,在地上打起滚来。豺狗是疼坏了。厂里出来了人,一看,豺狗的眼睛被打瞎了。厂里是没有任何理由叫卞金荣赔狗眼的。他们不追究,卞金荣的学校倒不依不饶,叫玻璃厂给三个学生道歉,给学校道歉。玻璃厂理亏,就向学校写了封道歉信。事情过后,学校公开表扬了卞金荣的“勇敢”,称他为新时期的小武松。这个表彰让卞金荣感到光荣。
上高中时,林彪提出备战备荒,防止美帝国主义的侵略,号召全民练兵。这时,学生都要有支红缨枪,每天要练红缨枪。卞金荣对这号召激情豪迈。父亲为卞金荣做的红缨枪,他并不满意,觉得那红缨枪枪尖厚墩墩的,不够尖锐,怎么能够刺杀敌人呢?父亲笑着说,真要去打仗,红缨枪哪能用,打豺狼都能把枪杆给打断了。卞金荣一本正经地批评父亲的态度不对,说他政治思想有问题。父亲不屑跟他争,知道他是年轻的激情作祟,就让他燃烧一阵吧,就说,谁家的红缨枪都是那样厚的枪尖,枪尖尖锐了,就不正常了,也就不叫红缨枪了,是刺刀了。他不赞成,却也没再说,因为父亲说的的确是事实。但他心里决心要与众不同,私下里,就把红缨枪的枪尖用刀子又削薄了一圈,尤其是多削了尖部。然后,他重又涂上了银色油漆。油漆是父亲剩下没有倒掉的。他想这尖枪尖一定能够派上用场,刺杀几个美帝国主义侵略者的。他幼稚地以为,不久自己的国家可能就会和美帝国主义干起仗来。果然,没过多久,枪尖使用了,却不是对美帝国主义者,对的是他的同学。那个同学是自找,当着他的面宣扬说,红缨枪哪能抗击过人家美帝国主义的大炮和飞机啊!和卞金荣父亲之前的论调相似,上次,他就压抑了反击,这次,他是不能再压抑了。上次是父亲,父亲老糊涂了,还有情可原,轮到活力四射的青年人,他就无法忍受了。他听罢,举起红缨枪,就刺向了同学的大腿,同学的伤处立即涌出了鲜血,卞金荣得意地说:看这枪厉害不,看你还敢胡说!过后,老师没有处分他,并且说他虽然行为上过激,而内容上是可以肯定的;同时也批评了那个同学,说他消极的言语实际上暴露出了他胆小的内心,是个危险的信号。总的衡量,老师其实还是肯定了卞金荣的。这其实又是他光彩的一笔了。
卞金荣在学校的那两段经历,最后是被记在了档案里。综合这几件事,学校老师给他的评价是:敢于说,敢于行动,具有大无畏的革命勇敢主义精神。弄来弄去,本来是五个孩子中最“坏”的,却成了在学校受表彰最多的。光荣地高中毕业后,卞金荣和一些同学被分配到河西走廊插队。
戈壁边缘,景象单调,人心平寂;生活单一,趣味乏味。第一年是正常地过去了。第二年,生理已经成熟的男女同学按捺不住枯寂,纷纷“谈恋爱”来打发这单寂的日子。“谈恋爱”一时成为知青群体的流行物,人人不甘落后,像赶集一样紧赶着这股风潮,生怕晚了,集就散了。很快,很多人都锁定了目标,与“对象”单独约会是一件比什么都能够让人提起精神的事。劳动之余“恋爱者”们有了充实的内容,农村原野宽阔,他们一对一对地散向四面各个角落,角落里藏着唯有他们能够感受到的饱满精神。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搭上了这班车,毕竟男女份额不是一对一地对等,即使对等,又不是抢购,抢到东西是目的,认运气,抢到什么就是什么,甘心接受;人有感知,不喜欢、不上眼的,捏在一起,反倒是痛苦了。因此,男女知青都会有剩下的“光棍”,这里面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没人要的”,一种是“不要人的”;前者是被人挑剩下的,后者是挑了没合适的。
知青中,男生人数是女生的一倍,男生剩的自然就比女生多得多。男的剩了,就不足为奇。卞金荣也在被剩下之行列。他的情况属于后者“不要人的”。他有点逆反心理,不愿意随大溜,喜欢特立独行,他有意避开这一窝蜂,根本就没参与进来,给同学的姿态是他没有一个看上的。他以自己在这个时候凸显出了独特和骄傲而得意。女生虽是稀为贵,但是也还是剩下了三个,据说都是“没人要的”。那三人,一个是个大胖子,一个长得丑,另一个是外形没毛病,性格有问题,据说脾气又暴又烈,谁对她稍有不尊,她叉着腰,瞪圆眼,会把惹她的人,骂得狗血喷头;要是谁敢和她对骂,她骂冲动了,都敢上手打人,你打得过她,她就赖上你,天不怕,地不怕,一副不要命的架势,纠缠你到底,直到你做了让步;你不让步,她永远是决不会先做让步的。三个没人要的女生,不知不觉中,成为了焦点,说起她们,知青们都会提起精神。她们,是可娱乐的。
有一天,吃罢晚饭,卞金荣和一帮男知青“光棍”们聚在一屋,一边玩牌,一边开心地议论起那三个没人要的女生来。说过胖子,说过丑女,就说到了不丑不胖的烈女。“烈女”叫全婵,女性味十足的名字。说到她的烈,就说这样的女子真是可怕啊。卞金荣不以为然地说,怕她的男生也不像个男的,是男的,怕她呢,他就不信。其实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真见识过全婵的厉害。其中一个姓于的知青突然想起什么,兴致勃勃地说:那咱们真操实练一把,检验一下她是真老虎,还是纸老虎?卞金荣问:怎么试?
于知青翻了下眼,使坏的样子说:就是惹她,碰她。
卞金荣又问怎么个惹法、碰法?
于知青说:最厉害的招儿就是去睡她。想了想,摇头说:肯定没人敢做。
卞金荣毫不犹豫地说:我要敢呢?
于知青“啪”地一只手拍在桌上,大声说:我请你喝酒、吃猪头肉!
“啪”地卞金荣伸手用力地拍在于知青的手上,说:一言为定!
他们下的赌只限在三天之内有效,过期不算。并且说,只要卞金荣约好了人,他们不仅为他腾空一间屋子,还要为他站岗放哨,除了他和全婵不能过夜(过夜的话,他们就没地儿睡觉了),他们睡几个小时都可以。卞金荣说“好!”
全婵和卞金荣一直没有同班过,相互知道却从来没有说过话。插队期间又不在一个组,卞金荣在农耕组,全婵在饲养组,两人平时很少照面,所以卞金荣对全婵可以说一点也不了解。在卞金荣的印象中,全婵看着内向,并没有见过旁人说她的“烈”劲。现在,他根本不管不怕全婵有多厉害,他想的就是和她一定要睡上,“睡”不是真睡觉,是要全婵身体的意思。他一定要赌赢。
卞金荣约全婵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派同学给全婵递了个字条,上面只是简单的几句话,说请她来某处,他找她有事。某处就是他们要给他腾空的屋子,上面有门号。卞金荣约全婵的时间在下午五点,刚好是下工的时间,不耽误劳动。他是提前了五分钟收工,洗了把脸后匆匆来到屋中等待。他靠到床上的时候,有些心跳,他还没有睡过女人,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行不行。对于男女性事,他其实是似懂非懂的,懂是偷看过哥哥卞金国的关于这方面的教导书籍;不懂是没有实践过,总是有些不自信,怕做得笨手笨脚的,有点现眼。想了会儿,他就不想了,反正知道怎么弄,弄了就算,管他像回事不像回事的;弄了就成,就是他赌赢了,关键是“赢”!
等了二十多分钟,全婵才来。全婵一进来,卞金荣就把屋门插上了闩。全婵挺着胸,不满地瞪着眼说:这插门是啥意思嘛!从她不论的样子,卞金荣心想,她是不一般。卞金荣没解释闩门的理由,全婵好像也只是说说,没接着追究。看全婵瘦瘦的身板,卞金荣心里有数地想,他是弄得了她的。他殷勤地招呼全婵坐下,给她沏了茶水,拿了炒熟的白瓜子,叫她喝茶、嗑瓜子。全婵也不客气,抓了把瓜子就嗑了起来,嗑着,含糊地说了句:你说,啥事。卞金荣笑笑说,待会儿说。全婵不问了,只嗑她的瓜子。卞金荣盯着全婵,越看她越是好看的,她除了皮肤黑一些,眼睛大,鼻子挺,眉毛弯,脸形接近瓜子脸,嘴唇薄是薄些,却是个小嘴,和她人整体的精瘦是相配套的。只是她整体看上去,就是稍显硬气,僵气,缺少了些女人该有的柔和。看着,卞金荣找出了成因,问题是出在全婵的眼睛上。她的眼睛凹凹的,很深邃,眼球又黑又亮,看人的时候,眼神中透出一种尖利,有一种说打说骂就能来的劲头。
卞金荣琢磨着,越加不怕她,他想能睡了她,就等于是制了她一次,她既然不一般,“制”上她才叫本事。想着,他就准备上手了,他坐到全婵的身边,全婵白了他一眼,象征性地挪了下屁股,以显示和他该是授受不亲的。卞金荣坐到她身旁,浑身神经不自主地就亢奋起来,已经不是原来要“赢”的力量在起作用了。全婵坐的是床边,卞金荣一把就将全婵按倒在床,全婵手上的瓜子撒了一地。卞金荣亲她的嘴、摸她的胸。出乎卞金荣意想的是,全婵不喊不挣扎的,卞金荣就想她真是只纸老虎。亲着、摸着,卞金荣就冲动了起来,他激动地扒开全婵的裤子,又扒掉自己的一条裤腿,他挺立的隐秘部位迫不及待地挨上了全婵的隐秘部位,刚一触及,他就停止了动作,紧紧地抱紧全婵,粗重地哼了两声。过后,他起身,全婵呆望着屋顶,一动不动,她的上衣掀开着,露出了肚皮;她的裤子掉在小腿处,下身裸露着。卞金荣穿好裤子,被全婵的身体吸引,情不自禁地俯身去抚摸她的身体。
全婵这才有了脾气,不客气地推开他,咬牙说:你找我就是这事?
卞金荣没吱声。
全婵质问:为啥要对我耍流氓!
卞金荣笑着说:你这话说得就难听了,我不喜欢你,咋会叫你,不叫别人?
全婵噌地坐起,把上身衣服拽了下来,盖住上身。她盯着卞金荣,力量十足地说:好,你说的你喜欢我,咱们就是对象了。说罢腾地起身,一边提着裤子,一边恨恨地唠叨说:咱们都这样了,就要有小孩了,你想跑,没门!
卞金荣扑哧笑出声,说:我都没进去,咋会有小孩呢?
全婵手一挥,梗着脖子,说:你骗谁,不生孩子我不姓全!我倒着走,不缠你,不怨你,咱们啥事没发生,各走各的路!
卞金荣说:好,你说的,不反悔?
全婵说:不反悔!怀孕我懂,十月怀胎,十个月后就知道了,十个月后,咱们是分是留再决定。
卞金荣又哼哧一笑,说:用不了,一个月就能知道。
全婵说:你想耍赖,没门,十个月,一天都不能少!
卞金荣见她无知,也不和她争了,想反正没事,等一个月是等,等十个月也是等,没什么难的。就答应了。全婵走的时候几乎是欢快的。
这段插曲成就了卞金荣后来的婚姻。他不想娶全婵也得娶了。后来,当然十个月后,全婵并没有怀孕,但她又出尔反尔,又说她的初次给了卞金荣,他不要她,她就死,死之前先要告他犯强奸,她不活,他也别想活好。这很像当年哥哥卞金利要了秦秋凤后的情形一样。但是,卞金荣是比哥哥冤枉多了,哥哥是实打实地占了秦秋凤的身子,秦秋凤还怀了孕的。他这苦是有口难辩的。
卞金荣不解的是,全婵为什么那么情愿缠上自己?这个谜底是在他们结婚前才解开的。原来,全婵在中学时就迷恋上了有“勇敢”之名的卞金荣,卞金荣与同学的赌注,是歪打正着地成全了全婵的心愿了。而全婵,也没有传说中的“烈”,“烈”是因为高中时,她和班上的一个男生争吵时,双方情绪激烈,实打实地互相动了手,之后,就被扩大化了。
卞金荣并没有因为答应了娶全婵就早早地和她结婚。他对全婵说他不想早结婚,五年后再结。他拖着,是故意叫全婵熬得提心吊胆些,是想补自己做冤大头的一些平衡回来的。另外还抱幻想,拖得长了,没准儿全婵熬不住,就逃了;或者,找个时机,他哪天逃脱了算。
回城后,卞金荣运气不错,被分配到了税务局。在当时,进事业单位,是找工作的人梦寐以求的。但卞金荣不以为然,干了一年,就不想干了。收税叫他开了眼界,他对刚刚出现的个体户感起了兴趣。他看到个体户挣的钱比他们上班的要多,又自由,与自己天天守时地上班下班相比,个体户不受束缚的生活叫他向往,他没有想长远,想只要能干个体,他只要永远干着,不歇息,饿不着他,干个体怕什么。他要干个体的决定,受到父母和兄长们的极力反对,说工作是大路,个体是边路,没大路了才会走边路,谁会像他这么傻,不走大路走边路。去看看周围的人,哪有一个人敢这么做啊!
卞金荣振振有词地说:我不想和他们一样。大路上都是人的,有好东西,也早被人捡了;边路上没人去,容易拾到宝贝呢。
家人七嘴八舌地和他辩,他回回有词有理的。最后他辩得口干舌燥,没耐烦了,起身说:我不叫你们谁养活的,各管各的事,我的事,你们管不着。说罢走了。过了几天,真就把工作辞了。家人没了辙,怨气只能一点点消下去了。
在卞金荣干个体的事上,有一个人是支持他的,就是全婵。她不是为顺从卞金荣而做作出来的形式,她从内心和卞金荣一样的观点,一说,就说到了卞金荣的心里。讨论起干个体的前景,他们越说越有话,卞金荣才发现,他和全婵居然有很多地方能投合的。回城后,全婵被分配到了化纤厂。虽然她和卞金荣约定了五年后结婚,但他们两个根本不像“一对”,一个月顶多见上一两次面,每次还都是全婵约卞金荣的。每次见面,卞金荣是不碰全婵身子的,他是应付的心理,就不能有真行为了。现在,全婵对他的支持,叫他突然间有了点喜欢全婵的感觉。之后,跑着忙个体的准备中,他时不时地就叫上了全婵,两个人一唱一和地,互相都有力量。
两个月后,卞金荣在长途汽车站附近开了个牛肉面馆,生意兴隆。两个月后,全婵也辞了工作,参与了进来。卞金荣对全婵说,他们明年就结婚。全婵问:不等五年了?卞金荣笑说:等不及了。
第二篇 卞德仁说:日子过得真快哟(1)
1978年,老小卞金荣结束了三年的插队生活,回到城里时,父亲卞德仁是六十九岁,母亲侯翠翠是六十四岁。这时,孙女卞银花生的孩子也快两岁了,他们有了重孙女。这本是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但是,他们对这个唯一还在身边的孩子,像看护孩童似的,继续为他操着絮叨、精细、劳作的心。爹妈是没成家的儿子的唯一依赖,爹妈操儿子的心,天经地义,义不容辞,理所应该,甘心情愿的,这是人类家族与生俱来恪守的生命规则,不是强加,是代代相传的人性本能,没有本能,人性就缺失了;不要缺失人性,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坚定。无论孩子多大了,在爹妈的眼里,永远就是孩子,爹妈为孩子操心,任劳、心安、理得。
卞金荣开了牛肉面馆后,就不住在家里了,牛肉面馆离父母家比较远,为了方便照顾生意,他就在牛肉面馆的那条街上租了个小间平房,有时间了,就回父母家里看一看,待上一会儿或者一个晚上就走,像来串门和住旅馆似的。父母是希望他住在家里的,五个儿子,四个儿子都有自己的家了,他们希望有个儿子能和他们住在一起,住一天是一天;他们老了,怕寂寞。卞金荣抚慰他们说,早晚他也要结婚的,他们就当他也结婚了吧。母亲心酸地叹口气,看着父亲落寞地说:唉,他也快离开咱们了。当卞金荣结婚后,卞德仁、侯翠翠为孩子们操的心就彻底宣告结束了。为儿子操劳到他们进入自己的新家,是他们做父母的抚养子女的最终目的,就像翅膀长硬了的小鸟,必须要放飞一样。可到了点,他们心里怪矛盾的,又有点不希望是这样,宁愿继续为儿子操劳下去。五个儿子都有了自己的家,后面的日子,该是孩子们为他们的家、他们的孩子操劳了;他们可以看、护、爱那些隔代的后辈们,就是不能“管”,若他们管了,是喧宾夺主和越俎代庖了。他们是该歇息等着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了。这个时候是他们生命的尾声,也是生命的秋天,收获了,也是要收场了。不为儿子操劳了,父母轻松了却也是失落的。
单位分给卞德仁的平房,他们住进来的时候是刚刚建盖的,到现在,已经快三十年了,墙面、砖瓦、地面、门窗、灶台,各处无不透着旧态、陈色,即使将它们重新粉刷,重新抹净,也不足以使它们焕然一新,岁月的痕迹不是积淀在上面,而是长在了上面,清除是清除不掉的。就像人已承载了无数时间后,表面上再做何种整容,身体的各个部位也是不能返老还童了。这个平房,是他们生命的田园,他们的孩子是种子,他们的种子在这里成长、开花、结果,果实熟透了,他们就将熟透的果实撒了出去,果实上该播种新的种子了。每一个孩子就是一个品种,他们开的花,结的果各不相同,适合播撒到哪儿,就播撒到哪儿了。孩子们的种子上又会开新花、结新果,开的什么花,结的什么果,他们只能是隔岸观火;再往后,一代一代继续地播种、开花、结果,他们就连隔岸观火都不能了,他们就走向了落叶归根,埋在了黄土下。生命这样轮回,周而复始。从这个平房,五个儿子都已经走了出去,剩下了他们两个老夫妻,这个院子,从过去的拥挤、吵闹,归于了宽敞、清静。
清静下来,他们才有时间回忆了,回忆不知不觉中占据了他们最多的时间,成了他们最有兴趣的爱好。有时,卞德仁和侯翠翠单独待在房间的时候,说起他们的过去,他们总是有种恍惚,觉得他们现在就是他们的过去,中间生育、养育了五个儿子,又看着儿子们娶妻生子,那过程好像是一眨眼的,一下就跳到了现在,甚至觉得他们是昨天才从侯马赶过来的。那个时候,卞德仁就不由感叹一句:日子过得真快哟!侯翠翠就跟上一句,是哪,我想起你买我的事,就像在昨天呢。他们对过去有着深刻的记忆,却同时又像个失忆者,忽略了过程,想的时候,只能闪现出一个过去时;过去到现在,被压缩得没有了时间的过程,过程仿佛停留在了空间,没有走时间的轨道,他们于是一步就跨了过来。时间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啊。平静下来,细细地,慢慢地,他们望着彼此脸上爬满的大小不一的皱纹,才会回到了过去的过程上,回味着,又发觉过程其实是漫长的,其间事件的点点滴滴数说起来,可能到了他们离开这个世上的那一天,都数说不完;发生的过程有多长,他们就将述说多长,说起来,就浓缩不了了,只嫌少不嫌多的。他们的大半生都过去了,剩下的就是一段小半生了,用小半生去讲大半生的事,怎么能说得过来呢?更何况那小半生的终止符说来就来了,不容你准备的。这么一看,过去是那么悠远,岁月人生是如此的悠长。
说起来,侯翠翠掐指算起,她的名字“侯翠翠”从什么时候再没有“用”过了?“用”就是别人张口叫起来的。卞德仁想想说,好像是从她生了第一个孩子银翠后开始的。他改口叫她“孩子她娘”了。侯翠翠叹口气,苦笑着说:我的名字不用了,我自己都要忘了啊。卞德仁顺着,半玩笑半安慰她说:你再没叫过我“哥”,我也忘了我是比你大了。自从侯翠翠和卞德仁有了第一个孩子卞银翠后,他们之间的称呼不由自主地改换了“孩子他娘”、“孩子他爹”了。解放前孩子们叫他们“爹娘”,解放后就叫“爸妈”了,他们之间称呼也就变为“孩子他爸”、“孩子他妈”了。利落的时候,去掉“孩子”,只叫“他爹、他爸”和“他娘、他妈”。后来他们又有了孙儿,在孙儿们面前,他们有时又叫了“他爷爷”、“他奶奶”,也是不由自主的。怎么换口,他们之间是再没有相互指名道姓了。好在卞德仁有单位的,他的名字在单位还是被人叫来叫去,不叫他名,也称他姓的,从“小卞”到“卞师傅”、“老卞”的,总之,“卞”姓不离口的。而侯翠翠,从她“嫁”给了卞德仁,外人就叫她“卞家的”,后来,岁月长着,她的称呼变换和增加着,叫她“卞嫂”、“卞婶”、“卞姨”、“卞大妈”、“卞奶奶”的都有,怎么变都没有人叫过她的姓,呼过她的名,这怨不得别人,她没有单位,一个家庭妇女,外人又有几个知道她的名和姓呢?想起自己的名字,侯翠翠总是不由得就想起卞德仁和她在一起,还叫她名字的当年。那时,她“翠翠”的名字被人叫起来,是多么的理所当然和唯一啊。她“嫁”了后,生了孩子后,就变了;那当年提起来,似近似远的。
想起当年,侯翠翠母亲交代他们两人“有命就好好活吧”的话,卞德仁就问侯翠翠,说:你说,咱们这辈子活得好不好?
侯翠翠想想,反问他:你说呢?
卞德仁眉头微微皱起,认真地思索起来,片刻,说:娘说的好,是个啥好?
侯翠翠想了想,说:不偷、不摸、不抢、不恶,不图大富大贵,能够不愁吃、喝、穿、用,本本分分的,老老实实的,勤勤快快的,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地活一辈子,就是一生的福分。这不是我娘说的,是我想的。其实,娘想的活好,说起来也是这些,她活着时,常念叨的也是这样的理。
卞德仁点点头,说人都是这样想的理。他欣慰地出口气,说他们是做到了。
侯翠翠说,也有没做到的时候,他们可是饿过肚子,缺过吃喝,孩子夭折、流产的不顺经历。卞德仁说,那是条件没到,年代逼的,不是他们没有尽力,他们只要是朝着“活好”的目标去奔的,就对得住自己了,也没什么遗憾了。只要想着“活好”,总会活好的。看,应该是看到头来的时候,到头来,总归他们是好的。孩子们没偷没抢没恶别人的,家人都是顺顺当当了,这已经够好了,他是很满足了。侯翠翠说,她也是满足的。
说起来,卞德仁说应该是借了翠翠的光,侯翠翠说她不上班挣钱,没少拖累他,哪给他带来过什么的“光”。卞德仁说她的“克人”,是能扶持意善诚实者,这就是“光”。侯翠翠说那也是得力于他的好,他要不好,他们啥结果真难说了。卞德仁笑着说,那就是我该死,早死了。侯翠翠也笑了,说她自个儿就不信她有那么大的本事,当年,她娘叫人那么写,其实是想吓跑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她娘跟写告文的人说时就那么说的。卞德仁说你不也克死了你的坏爹吗?侯翠翠说那是他自作报应的。接着她沉吟说:娘人好,不也该得病的得病了,那是谁克的呢?卞德仁说,那是你爹把她折磨的。
侯翠翠感叹一声,说:人是跟啥人,有啥命;对付了,咋都好,不对付,怎么都不好。“克”是相互的。好人克坏人,坏人也害好人哪。
卞德仁说:两个好人在一起了,就是好上帮好了。他们两个就是这样的。
算起来,他们在一起,从兄妹到夫妻,走了近六十个年头了。这中间,他们没有红过脸,拌过嘴,相互关心,相互体谅,相互任劳,为生活、为家,协和一心,配合默契的,他们按照命运生活,也在改变着生活;命运不济的,他们补上,补上了多少的不顺,他们就有了多少的顺利。这是他们互相协调的力量所成就的。他们辛劳地养了五个儿子,儿子们给了他们个孙儿满堂,他们制造的这个家族是他们创下的大业,这是令人最为满意的事了;每一个孩子的身上都有他们的脉血,孩子们其实是接过了他们生命的接力棒,接过了他们的接力棒,其实他们的生命就是结束了,他们后面的人生,就是富裕的生命了。
说过去说得多了,卞德仁、侯翠翠就想,他们这么容易去回忆,是不是他们就要离去了?要离去的人才总是愿意回忆的。说着,他们就算起了他们的身子骨,从内到外,他们的身子还能挺立在世上多少个春秋冬夏?他们觉得他们已是“古来稀”的这个岁数,往后计算日子已经不能拿年分段了,得用季;再往后,就用月,用日了。算起来,他们的身子骨并没有大毛病,都是些小病小痛,侯翠翠的肩背部有骨质增生,卞德仁的前列腺有点肿大,血压有点高,有时他们会便秘,这些都是到了岁数该有的,这些不是控制生命的根本要害;没有大病,是他们的幸运,他们也是比好多老人幸运的。排除意外,按照这样的身体状况,他们想,他们还是可以生活一段的,一段有多长,看命了;他们是踩着生命步伐而生活了,生活像他们现在的生命一样,也是富裕出来的。
富裕着,也是该坐享其成的清闲了。清闲之下,他们是要看着他们后辈们的生活了。生活是个大舞台,在上面表演的人群都该是生龙活虎的,他们老了,跳不动,跑不动了,只能走个龙套,做个看客了。他们已经把表演的经验交给了儿子们,儿子们再把经验传授于他们的孩子,一代一代地,无止尽了。他们对儿子们传授的生活本质也是“有命好好活”,他们说的“活好”,是他们理解的“平淡、本分、安稳”的生活哲理,这是他们活着的最高目标,也是对后辈们的最大指望;他们不指望他们有大起,说有大起了,就有大落。当年,他们没有兄妹,他们独自地执行着他们的理解,专一而单一;后来,他们有了五个儿子,十个手指不能一般齐,儿子们怎么理解的,就怎么生活了;儿子们的孩子们再怎么想的,又是他们的生活了。怎么想,就走出了不同的路;走什么路,他们都会有他们的各自道理。生活,他们看不到了,儿子们就接上了;儿子们之后,就是孙儿们了;一代一代地,永远下去。他们的精血也永远地流动在其中,这就是他们的家族;家族的人在,他们其实就是活着的。
卞银花说:孩子姓卞,才叫四世同堂(1)
从卞德仁这代算起,他的孙儿们就是家族的第三代了。卞金锁是第二代的老大,他孩子的老大,女儿卞银花,就成为了第三代的老大。
卞银花当的这个老大,比父亲统领的范围要大得多,她有三个妹妹和一群的堂弟堂妹。在如此“庞大”的队伍中做老大,她的这个老大当得有力量,有气势,她是称得起来的“大姐大”。她长得像父亲,为她女性的位置上又平添了些男气,使“老大”更显威力了。
与老实憨厚,不爱管人管事,摆老大架势的父亲比起来,卞银花似乎天生就是做老大的料。她自小就养成了心甘情愿,不遗余力地付出老大力量的习性。她六七岁的时候,她时时处处地就在三个妹妹面前体现出了老大的风范。她在她们面前,管她们让她们护她们。她们中间谁做错事了,她就立着小脸,叉着小腰,小大人似的点说起来;吃好东西的时候,她不抢,先分给她们、让着她们吃;她们中间谁欺负谁了,她就姐姐的样子站了出来,谁错说谁,谁弱护谁的。即使在小她两岁的叔叔卞金荣面前,表现出来的架势也是十足的姐姐架势。卞金荣再淘,再皮,她对他也敢管敢教。有意思的是,卞银花以姐姐的口气喊叫“叔叔”时,“叔叔”听起来已经不是称谓了,好像就是个名字。她管谁说谁养出了习惯,弟妹们服从、依赖她也成了习惯,在她这一代人中,她老大的地位、威信不知不觉中就树立了起来,心里是有了强烈的责任感的。她喜欢被抬举,被依赖,喜欢担当重任。
老大卞银花在学习上并没有给弟妹们树立好榜样。她天生不爱学习,学习也就不好。她上小学三年级时,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对卞银花来说,倒是觉得她是赶上了好时候,她稀里糊涂地小学就毕业了。升入初中后,不爱学习的卞银花在父母面前就嚷嚷着要退学。这是“知识无用”的时代,学习不学习无所谓的。家里一群的孩子,省出一个孩子上学,等于给家里省了笔开销,却添了个人手,父母欣然同意了她退学。
在家里,卞银花承担了做饭、收拾屋子的任务,这些都是她早就学会了的劳动,对她不成问题。整天在家的,她忙完了这,又忙那,像个专职的主妇,沉入本该成人做的事务中,她小小年纪的脸上,现出了一副成人的脸色。这种气质日积月累,成为了一种永远先于同龄人的推进。
一年后,父母给卞银花找了份卖冰棍的临时工,让她去挣钱贴补家里。卖了两个夏天的冰棍,第三年临夏,准备又去卖冰棍的时候,一天,母亲王香萍单位的一个同事主动找上门,说市糖业烟酒公司正在要人,说她可以走后门,叫卞银花进去,母亲惊喜地说能进去就太好了!母亲以为那同事是吹牛说说而已,没想到真就把事办成了。卞银花十分顺利地就进了糖业烟酒公司。进去后,她被安排在公司所属的门市部做营业员,三年学徒后,她就可以转正为正式工。参加工作得如此顺利,母亲说她真是有福气之人。
过了两个月,母亲就不再说她有福气了。原来,单位同事的帮忙不是白帮的,是要搭一个对象给女儿的。其实一切不是那同事帮的忙,同事只是个中间人,执行任务者,本质上操动出劲用力的,是幕后另有其人。幕后的人是生产科的周科长。周科长经常下车间,与职工熟悉,对职工王香萍的大女儿卞银花从小就很能干的传闻有所耳闻。一天下班,偶然在街头他见到了正卖冰棍的卞银花,他自己并没见过卞银花,是身边的职工指说的。职工认识卞银花,向她打了招呼。科长跟着也搭讪地说了两句。卞银花给他的印象是长相端正,身体结实,面貌上不像十七岁,像过了二十岁。她懂礼貌,能说会道,是成熟、大方的,一接触就觉得她是个能干又会做事的姑娘。
见识了卞银花之后,科长就动了想要卞银花做儿媳妇的想法。说心里话,在他内心,卞银花再能干,她文化低,他并不欣赏。他想他的儿子要是条件好的话,他并不会打卞银花的主意。
周科长有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是老大,已经二十五岁了,还没有对象。父母对于儿子没有对象,十分在意,也是十分担心。父母担心的不是二十五岁本身,二十五岁这个年龄还没有对象,大是大了点,也不算反常。父母是担心儿子的将来,还能不能找上对象。儿子自身的条件有点与众不同,母亲怀他两个月的时候,年轻无知,并不知道怀孕,患感冒时,正常地吃了些感冒药,等知道怀孕的时候,都是过了三个月,吃感冒药的事在意也是晚了。心里只有乞求老天爷保佑肚子里的孩子了。父母商量,不论孩子是男是女,名字都叫“周大有”,意思希望孩子有正常孩子都该有的智慧、健康。儿子生出,表面上看着没有什么问题,他们还兴奋了一阵,等孩子到了该走路、说话的时候,问题出来了,才发现他发育是迟钝的,该走路的时候,他不会走,该说话的时候,他说不出话,与他同岁的孩子相比,人家该跑了,他才学走路,人家该上小学了,他才开始学说话。虽然发育迟了,父母并没有过分难过,反倒觉得有一些庆幸,因为,儿子脑子反应慢是慢点,却没有按他们原来的最坏设想,成了傻子。说话晚,他就上学晚,十岁才上学。上了学,他智商的落后又充分地暴露出来,学习成绩永远是班里的最差。小学毕业,由于学习成绩太差,他没有升入初中,在家待着了。待在家,他没有白待,帮着父母看妹妹了,父母觉得看孩子对他也是一种能力锻炼。在家看了六年的孩子,等到最小的妹妹也上学了,他待在家的期限也到了,父母就给他寻了份在粮库看大门的工作,他这就参加了工作。
卞银花说:孩子姓卞,那才叫四世同堂(2)
智力弱,行为的形态中总是难免迟笨,走路时,周大有的头总是向前伸着,跟个出头乌龟似的,还时不时地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委琐的样子,懂的人,一看就能看出他是有点智力障碍的。周大有一直以来就是一副木讷的气质、木讷的做派,加上他说话晚造成的卷舌(大舌头),对他自身的条件是“雪上加霜”了。他这样的人,哪个女子会看上他?父母怎能不为他发愁。
周科长看上了卞银花,自然就帮了卞银花。他觉得卞银花配儿子可能而且合适,认为卞银花既然自小不爱学习,智力比儿子也强不了多少;面貌上,卞银花面貌一般,儿子面貌也一般,也是相当的。卞银花的能干,是他最为欣赏的,儿子那样的人,只有找上这样的人,日后的生活才能被打理出一丝滋味。过家就要过得有点样,找个一无是处的,不如不找了。周科长很用心,设计的是他帮过卞银花再提这事,为的就是把握性十足,她卞银花已经吃了他的,嘴就短了,想拒绝就难了。
单位同事做中间人做到底了,她向王香萍说了这个媒,周大有的背景她也说清楚了。王香萍听后,当即拒绝了,说的时候是婉转的,找了充分的理由,说卞银花还不到十八岁,谈恋爱太早。同事说女的十八岁就是法定结婚的年龄,十七岁谈恋爱哪还嫌早啊,谈恋爱是谈,需要时间的,谈着,时间就到结婚的年龄了。王香萍还是说不行,同事就拐弯抹角地把吃人家嘴短的道理提了出来。王香萍心里生气,想科长用这样的圈套,卑鄙了。她忍住火,却直言说,他们能把工作收回去,就收回去吧,怎么的,她也是不能委屈自己女儿的。同事又说也不算委屈,人嘛,图一头也好,周科长毕竟是个官,家里条件总还算好。王香萍生气地说:不稀罕!同事见她倔强,也是无可奈何,就不劝了。同事走后,王香萍就决定把女儿吃人家的去吐出来。叫女儿扔了工作,重新再找。当她找到女儿,一五一十地说出实情后,以为女儿会听她的。没想到女儿非但不听,还说她想见见那周大有,说老实呆板的人好,能听她的,她喜欢她能管住的人。母亲说,人是有点傻呢。女儿不以为然地说,傻了还能去工作?是笨罢了,笨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笨了他才好管住嘛。老大的地位和从小为家出力的资历,使卞银花在父母面前能够平起平坐,敢说敢犟的,她只要想的,父母说服不了,就依她了。母亲心里想,她见了人也许就失望了。
卞银花见过周大有后,没有一点失望,反倒是有几分满意,说是比她想的还好,说他知道给人开门让进,沏茶添水的,一点也不笨,只不过他害羞胆小,行为上拘谨一些,看着就呆,加上他嘴笨,“大舌头”的,给人的印象就是“傻”了。母亲淡漠地说:不笨,咋连初中都考不上。卞银花笑着说:那是他和我一样,不爱学嘛。母亲知道再怎么说,卞银花都有话堵住自己的嘴,也就不说了。后来,想着也想通了,想女儿是嫁出去的,嫁得不好,于卞家也无大碍的。周大有将来是跟女儿过,又不是跟她过,女儿乐意、满意,都是女儿的事,随她吧;再说,她后面还有三个妹妹,她嫁得不好,三个妹妹还可以补上来这种遗憾的。
父母不干涉了,卞银花就正式和周大有谈起恋爱了。越谈,卞银花对周大有越加满意,她满意的只是周大有在她面前的言听计从,她说什么,周大有都是赞同的姿态,问他什么,他就说卞银花觉得是咋的,他就觉得是咋的。老大出身的卞银花非常满意他的无理由无原则的屈从,这些也是她最在乎和希望的,能叫比她大八岁的男人服她管,那是比管住弟妹们更加得意满足的。每次和周大有约罢会,她的心情都是十分愉快的,这愉快来自周大有对她的百依百顺。约会是间断性的,而她希望那种愉快心情连续起来,便在心里盼望她和周大有早点结婚了;她过早担当大人们执行的义务使她在心理上早就成熟了,她急切地想成为真正的“大人”,梦想挥舞起她大人的手臂,统领一块完全属于她的天地,洒脱而自如的。有了对象周大有,大人的家就要有了,想起来,她就十分的激动、兴奋。十八岁刚过,卞银花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结婚。这合了周大有父母的心,他们为儿子操心的接力棒,交给了能干的卞银花,放心了。
卞银花和周大有结合在一起,却很长时间没有“结合”。每天晚上,他们躺在一起,各盖各的被子,仰望着天花板,平静地等待进入睡眠。等待中,他们打发时间地说些话,说也是卞银花主说,周大有听和答。卞银花说的话没边没缘,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有家里的,她门市部的,街头的;她自己见到的,听人说的,她想问的等等,都有。每次,卞银花说不上几句,她就听到了周大有的呼噜声。她兴致浓的时候,就摇醒他,强迫他听。周大有木愣愣地眨巴下眼睛,说,我听着呢,听着呢,卞银花就接上了说,不久,周大有又接上睡了。这样往返几次,卞银花也会说累了,累了就睡了,一睡,就睡到了大天亮。懒得起床,也得起床去上班了。即使到了周日休息,睡足后,都一本正经地起床、穿衣、吃早饭、干家务。他们和周大有的父母住在一起,家里的屋子多,人多,活儿就多。与一家人在一起,忙忙叨叨就把一天时间打发过去了,到了睡觉的点,卞银花和周大有又和往日一样地上床,谁也不碰谁地等待睡着了。躺在一起,周大有不敢去碰卞银花,好像想不起来碰,对那淡漠的,他“欲望”这方面的发育是和他走路、说话一样比别人迟缓的,其实是时候还没到呢。而卞银花,女性禁锢“欲望”的传统位置,使她根本没有希望周大有会有碰她的心理,觉得他们两个躺在一起睡觉,是夫妻间必须履行的互相陪伴的仪式,他们躺在一起,是为执行仪式而仪式的。没有人教授他们“欲望”,他们谁也不能产生欲望,谁也不能带动起谁了。
在卞银花想统领的天地里,孩子占着重要的一席,她想当了妈妈,那时她才叫真正做了“大人”的。她对生理一窍不通,只是心理上急切地盼望她快些有个孩子吧。她单纯地以为,只要男人与女人一结婚,就会有孩子了;“结婚”的形式,是产生孩子的根本。但是,结婚半年多了,她的肚子也没有大起来,再不懂生理,她也知道肚子没大,就是离生孩子还远呢。禁不住,她就向母亲提起了这方面的疑问。只问了个边缘,母亲就知道了怎么回事,惊奇过罢,心里叹口气说,周大有连这事都不会,看来是真傻啊!母亲一咬牙,甩去脸面,给女儿好好地上了堂生理课。卞银花听得既惊又羞,怔怔地说:这样做,羞死人了。
母亲冷着脸,把对周大有的失望借机又发泄了出来,生气地说:怕羞就别要孩子,你不懂,他一个大男人的,啥也不懂,你找的不是个傻子是啥嘛!
卞银花和周大有结婚后,毕竟在一起生活着,对周大有也是有了点感情,听母亲骂他,卞银花有些不高兴,不由得就护起周大有来,说他肯定不傻,是他胆小,不敢的。母亲嘲笑地说,这种事,哪能是胆大胆小决定的,也许他是不行的。
卞银花问:“不行”是什么意思?
母亲说就是阳痿。接着又是一通的生理知识。末了,母亲脸上倒转来一丝和意,说周大有要真是阳痿的话,他们就可以离婚,走哪儿,理都是支持她的。
卞银花可不想和听她话的周大有离婚,保证地说,他肯定不是阳痿。
过三个月看,再不怀,我说了算,你就离婚!母亲说着,脸上掠过旁观者似的笑,要看她笑话似的。
卞银花毫不犹豫地说“好!”心里想,她懂了,还怕什么,周大有不会,她来教他,三个月时间,够他们摸索了,肯定没问题。
“懂”了性事,就像掌握了一项实用技能,卞银花迫不及待地想要实际操作一把,勇气来了,“困难”是想不到了。当天晚上,卞银花按照母亲的指点,就要摸索了。要周大有碰她,她就要先碰周大有,到了跟前她之前鼓起的不怕劲头又消失了。她攥紧拳头,屏住气,默默地给自己鼓劲。“要孩子”的梦想是最大的力量,也是唯一的选择。卞银花借着力量,一下就窜进了周大有的被窝,她抱住周大有,说:你快叫我有个孩子。她的脸贴在周大有的后脊梁上,声音不能完全出来,说出的话有点闷,听起来是怯怯的。周大有转过来身,眼睛闪出亮光,他伸出手也抱住了卞银花,咧嘴兴奋地说:我也想要孩子哪。说着,兴致勃勃地展开双手,不停地抚摩着老婆的后背,他手上的力量粗糙、机械,卞银花觉得他是在用他的巴掌搓她的。卞银花按照母亲指导的,将周大有的手拉进了她的衬衫里,叫他碰到了自己的乳房。周大有本能地揉搓起来,兴奋地“嗯啊”呼出了声,话跟不上趟地说:我,我是早就想摸你,怕你不叫哪!卞银花被他摸得有了点感觉,紧紧地贴住了周大有。到了这份上,恍然知道了属于夫妻的事会叫人气血翻涌、忘乎所以的,想羞涩都找不到缝隙了。卞银花走到下一步,手摸到了周大有的隐秘部位,那里是像母亲说的该是坚硬的。她刚一摸上,周大有就用手按在了她的手上,凝固起了身体,一动不动了。瞬间卞银花感到了一股液体从上面喷涌出来,热乎乎,黏稀稀地沾满了她一手。她觉得恶心,有点想吐的感觉。第一次的性事,以周大有的早泄而告终。
第二天,母亲就迫不及待地询问起来他们昨夜的情况,女儿详细地描述了。母亲听了,就用了“早泄”,卞银花就懂了那个词意。母亲通情达理地说:他不阳痿就行。可能是第一次,周大有紧张了,后面就会好了。于是,女儿期待着后面的结果,母亲等着女儿带来的消息。第二次依然如此,第三次依然如此,事不过三,女儿不高兴,母亲不耐烦了。母亲下了个结论,说周大有是“早泄”病,要去医院看看了,看不好,就和他离婚。卞银花陪着丈夫去了医院,医生在三个小时之内,给周大有做了两次“实验”,周大有第一次控制不住,第二次也是控制不住,控制不住的时间上几乎没有区别,医生断定了他是“早泄”。说这病不是不可救药,通过中医进行调治,是可以彻底治好的。卞银花听罢,放了心,心里却遗憾,早要孩子是不成了。
治了近一年,周大有的“早泄”病有所好转。好了,他和卞银花在床上这才过上了真正的“夫妻生活”。还没有摸索到自如的状态,周大有便在生疏、磕绊的流程中,在卞银花的体内播撒了种子。
日子走着,卞银花的肚子一天天显露出来,她挺立着肚子,内心外表充满了要做“妈妈”的骄傲。她的骄傲也是家族的骄傲,因为她生下了孩子,他们卞家就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是四世同堂了,这是一个多么光荣的阶段啊!掰着手指头算吧,爷爷奶奶家的周围,父母家的周围,公公婆婆家的周围,几个叔叔家的周围,有没有一家人是四世同堂的?每当卞银花想到这些的时候,扭转家族格局的骄傲更是赛过了做“妈妈”的骄傲。逐渐,“孩子”和“四世同堂”成为了一个概念。琢磨着,惦念着,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孩子是不姓“卞”的,这样的话,四世同堂有点不够纯正了;孩子姓卞,那才叫正宗的“四世同堂”!这是遗憾了。遗憾过罢,她灵机一动,想这其实是一个很好解决的问题,叫孩子姓“卞”就可以了。想到了,她就一定要做到。她想,“老大”就该有这样的能力,做到了,她所起的先锋、表率、决定的力量,在长辈们、弟妹们的面前有多么的荣耀。
周大有的父母自然不会支持她的想法,说他们卞家是个大家族,她下面还有堂弟的,将来姓卞的重孙一定有的;而他们周家不同,就这一个儿子,生的孩子姓外姓了,后面是女娃的,叫孩子姓“周”,就没有机会了,这就等于断了香火一样。卞银花理由充足地说:我下面的堂弟还小,等他们生孩子的时候,至少十几年后了,十几年后,我爷爷奶奶快九十岁了,他们能不能健在很难说了;我的孩子能随母姓,你家的女儿将来也可以叫她们的孩子姓周嘛。公公婆婆说:一般人家不会答应哪。卞银花说有本事,就能叫人家答应。周家父母还是摇头。说了几个轮回,公公婆婆都是不让步。卞银花急了,立起了脸,就着周大有本人开刀起来,说她要不嫁他,谁会跟他,没人跟他,他哪会有孩子;他能有孩子就不错了,早就该知足了。公公婆婆受不了这话,也立着脸说话,说当年提结婚可是她卞银花主动提的。这么一说,话题就越说越离谱了,相互挖苦、伤害的话语不断。临了,卞银花火气地提出了离婚,说这个时候离婚,孩子肯定是判给她了,判给了她,她可以自自由由地叫孩子姓“卞”了。接着挖苦说:周大有再找个吧,他也可以自自由由生个姓周的孩子了。公公婆婆嘴上说不怕,心里真是担心的。在这过程中,周大有低着头,一声不吱,认命判决似的。他们冷战了几天,周大有的父母让步了,他们想通了,觉得孙子姓啥,也得叫他们爷爷奶奶,这就够了。卞银花如愿了。
孩子是个女孩,出生在粉碎“四人帮”后的一个月,便起名“卞欢”。卞欢百天后,为纪念卞家“四世同堂”,卞家人上下左右,一个不落地在一起,拍了张七寸的“全家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从老到小,从里到外,二十多口人的。卞银花抱着女儿卞欢,嘴咧开了花,她笑的劲头是超过了所有人的。
两年后,他们又生了个儿子,随着“欢”,给孩子起名“卞呼”。这之后,国家实行了计划生育政策,规定城市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卞银花得意地说自己的命可真好,有儿有女的。生长着,两个孩子没有一个出现周大有小时候出现的发育迟钝的情形,这是真该叫他们“欢呼”起来的了。卞银花暗下决心,她要好好地为自己的这个家出力,她要当“大拿”,就要拿得起。
卞银朵说:只要是份工作,干什么都成(1)
比卞银花小两岁的老二卞银朵,从小身体是发育不良的。一直以来,她比同龄的女孩看着都是明显的瘦弱、矮小,身子骨比别人小一号,窄一圈的,风要吹倒的样子;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她都是如此。她的五官与身体的发育不良相辅相成,所有的位置都是正常之下的缩小化了;不仅仅是缩小,还是变了异走了遗传的形的。她像父亲的单眼皮眼睛,是比父亲的眼睛看着要小的,典型的小眼睛模样;她像母亲的薄嘴唇,看着比母亲的嘴唇更薄更小的,合拢嘴,就看不到上下红唇了,看着只是一条缝的;她的鼻子短,耳朵小,额头窄而平,又谁都不像了。搭配起来,她整体给人的感觉不是精致玲珑的,而是一副鼠头鼠脑,小里小气的样子,叫人看不上眼,看不入眼的。
卞银朵虽然发育不良,却不像当年同样发育不良的叔叔卞金国那样多病多疾,相反,她在四个孩子中,得病是最少的,她再蔫再弱再柔再没力气再无精打采,就是不得病;她再长得小,吃饭却不比别人差,该吃能吃的,吃了也还是比别人慢长慢补的。父母就觉得纳闷,想她真是命不好啊,身体本质不差的,咋就长不好呢?仔细想想,怀她都是正常的,怎么会生出一个“不良”的秧子?后来,有号称懂得的人说,肯定是怀她的时候,母亲缺过一阵钙的。母亲也就信了,想钙是藏在体内,不显山露水的,缺不缺没法感觉发现,只是叹息卞银朵运气不济,总觉得对不住女儿似的。会唱戏的母亲是在乎美的,在她看来,女孩子的外貌不好,是最大的不幸了。对卞银朵不中看的样子,别人嫌,父母是不嫌的,用偏袒来弥补内疚了。从小,卞银朵就享受起父母对她的宠爱,不知不觉中,她看似柔蔫的性格中,多出了一份任性的秉性,她怕苦怕累怕脏挑食,不是公主却做公主,样子与做派搭配得不伦不类。
她养成的惰性、娇性,到了外面也是时不时就暴露了出来,总希望别人把她当公主。在家有人护,在外就没人护了。长的样子不招人待见,又不可爱,在院里,顽童们不喜欢她,大人们也不喜欢她,玩的时候,谁也不愿意和她凑在一起,人人都争着远离她;在学校,老师们不喜欢她,同学们也不喜欢她,老师对她说话,不由得就沉起了脸,同学对她说话,要么爱答不理的,要么是训斥的口吻,放学后,没人愿意同她搭伴走。内外不一致的待遇,使她的性格变得越发不平衡,走向了恶性循环。她把在家的任性,越发使了出去,她也就越发得到了别人的“歧视”;越是得到别人的“歧视”,她就越发地寻找弥补似的在家里任性。
卞银朵刚入小学时,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小学的五年间,学习是副项,开展各种政治需要的活动是学生的主要项目,拉练、挖防空洞、到农村劳动、上街宣传毛主席语录、写大小字报、游行等等,活动不断,学生在外面待的时间比在教室待的时间多。室外的活动中,卞银朵的弱小突出,被排挤得也就更加厉害,同学看不上她插手,也就不叫她插手,她要插手,就被同学呵斥到了一边。经常是她站在人堆中,一副呆呆的样子。在学校得不到同学老师的护从,她就觉得在学校很没有趣味,小学一毕业,她就不想上学了。父母并不赞同她退学,倒不是觉得学习有多么的重要,是想她要退学了,年龄小又不能去找工作,不工作,她待在家,怎么也要分配些家务给她,她瘦小单薄的,干活对她是有点困难的;她在学校多待几年,总是能得到锻炼,她一边上着学,一边长着身体,等身体长得“结实”些,再退学也不晚。父母心里是为她盘算好了,等她长到了十六岁,上罢高中一年级,就退学,她的年龄既长起来了,又可以避开了上山下乡去劳动,一举两得的。父母的这些良苦用心说来还是对她的偏心了。卞银朵不领父母的情,只想着眼前,反说父母偏心姐姐卞银花,姐姐说不想上学了,就不上了,她不想上,为什么就不能呢?父母就解释出来了,卞银朵就说她宁可在家干活,也不去上学。还一套一套地说,她学着干活,是最好的身体锻炼了。父母看她确实不想上学,也就算了。
真待在家,卞银朵一点家务都不做,理由是她干不动。父母偏袒她,也就罢了。但觉得她总是不学无术地待在家也不是个事,卞银花有了正式工作后,父母就叫卞银朵接上卖冰棍的活儿,想叫她先锻炼几年,到十六岁,就给她找份正式工。但是,卞银朵不想卖冰棍,说她站在街上,遇见同学,磨不开面子。父母说,早锻炼对你将来有好处。卞银朵哼哼唧唧地还是说不去。到了,是大姐卞银花的一顿上火的发挥,叫她不得不去了。
卖冰棍卖了几天,她就哼哼唧唧地说她受不了太阳晒,每天她被晒得头晕目眩,恶心要呕吐。她这么说,样子上也是表现出来了,每天推着卖冰棍车回来,脚下灌了铅似的,步子抬不起来,脚板搓着地面,蹭着步,蹒跚欲倒的样子。进了家门,首先就倒在了床上,蜷缩成一团,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叫她吃饭,说恶心,吃不进去。看她那副不堪重负的柔弱样子,父母想,她毕竟体格赶不上老大,这样下去,是叫她身板受不了的,到时,别真把她的身体折腾出了毛病。父母说服了老大卞银花,就不叫她卖冰棍了。问她想做什么,她却说做什么都累,她是做不了的,她想重新去上学。并说,父母以前想的是对的,她得在学校再耗上几年,她长得有力气了才能干活的。这样,她重又进了学校,从初一上起。由于她年龄和应届生相差了至少两岁,有代沟的,就很难和同学说得来话。好在,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卞银草与她同校,比她高一年级,她上下学还能有个伴了。她老生跟不上了新生学习的节奏,初中她在班里一直是下游生,初中毕业,她没有考上高中。回家待业了。
这时她十七岁,是该工作了。找工作的心是父母和参加工作的老大卞银花为她操的,他们撒网式的收集招工信息,有后门就走后门。很快,父亲单位的人把卞银朵介绍到了肉联厂。她去了,厂子给她分配到了分割车间,她干了半个多月就受不了了,说是闻不惯鲜淋淋的生肉味,还有整天地她的手上、身上弄得油腻腻的,叫她吃饭都没了胃口。她就坚决不干了。父母通融了她。过后不久,二叔、三婶、大姐单位的人都给她介绍了几个工作,有电工、铆工、公共汽车售票员,负责招电工、铆工的人,见了她,嫌她弱小,说她看着就是不能干活的样,淘汰了她;公共汽车售票员,虽然轻省,但人家也不要她,说她不到一米五的身高,离他们要求的一米六零,差得太远。她这才感到自己的条件多么局限,要叫人家来选她的。悲哀过罢,就把怨撒给了父母,母亲只有叹口气说,生啥样不是我们决定的,老天爷给的;你不缺胳膊少腿少眼的,也没什么不幸。
一个月后,邻居给她介绍到了一个零配件加工厂,她进了车床车间。车间里整天车割声鸣,她用棉花团塞住了双耳,也是声声尖叫袭入耳膜。她怨声不断,不用向谁说,她时不时就自言自语地唠叨起来,祥林嫂一样的。带她的师傅听不惯她的唠叨,就严厉地堵上了她的嘴。不再唠叨了,她却因为一个工人被车断了手指头而吓得放弃了工作,她直咂吧嘴说她看见那血哪,都快晕死过去了,要换成了自己,吓也得吓死了。说起来,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家里人想车工也是有危险,她胆小,弄不好,也许哪天真会车断了她的手,她不干也好。过了几天,母亲问她想不想去她在的毛纺厂,她摇头说,不想去,她看过母亲她们干活,说她们一直站着工作,又要倒班的,她的身子骨肯定是受不了的。老大卞银花见她总有挑剔的理由,火冒三丈地说:你的身子是身子,我们就是铁打的了,别人能干,你就能干!你懒你挑,只图轻省就待在家里吧,早晚你要尝到苦头,不饿死也得闲死!卞银朵就委屈地吧嗒落起泪来,唧唧喏喏地又老一套地说:谁叫我生得弱,生得没你们身子好啊!卞银花挖苦她说:你身子弱咋不得病哪!吃好的你吃在前面,干活你就跑到了后面,光吃不拉的,小心真得病啊!卞银朵一边啜泣一边哼叨着还口,卞银花自然是不依不饶。两人一弱一强地争吵着。最后被母亲劝开了。卞银花气鼓鼓地说,她是决不会帮她找工作了,她那德行,不够丢她人的。卞银花说到做到,果真不管她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好像人们知道了卞银朵的经历,加上她自身的有限条件,没有人再给她带来工作的信息。一晃,就过了一年多。过了二十岁的,没有工作,怎么都是丢人的。卞银朵心里也是急得要命。她催父母,父母就求别人。熟悉卞银朵的人,表面答应,背后就不管了;不熟悉她的,与她聊着,总要客气地问她想干什么工作。卞银朵不假思索地脱口就说:只要是份工作,干什么都成。这个时候的回答,是真没有犹豫了。她想犹豫也不敢了,怕耽误机会的。几个月后,还是自家人这边给她帮上了忙,在税务局工作的五叔卞金荣托同事,把她介绍进了环卫局。环卫局的人见她也是嫌她矮瘦,有点不想要她,心里想的嘴上没有说出来,这是缘于卞金荣那同事的路子硬,环卫局不想要也得要。临了,同事还特意交代环卫局的人说,她身子单薄,能安排她坐办公室就更好了,环卫局的人点头说“好,好”。卞银朵听五叔同事那么讲,心里兴奋得很,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但是,真分到了岗位,她却是被分配到了清洁组,她成了扫马路的清洁工。她想不通,觉得五叔同事说的话就是个决定,环卫局的人这样安排她就是没有执行决定,办公室就该有她一席之地的,想多了,还怀疑是别人背后使了坏,她坐办公室的位置是被别人的阴谋夺去的。她气不过,就去找了接受她进来的那人。人家对她客客气气,直说办公室满员,没有空位置,有位置的话,就安插她了。说是这么说,心里嘲笑,想她是什么嘛,想得美哪!她见人家客气,就又上了台阶,说能不能给她换到比扫马路轻松些的岗位。人家忍着不耐烦说:其实哪儿都不轻松,按理哪儿都是人满的,她能进清洁组都是硬生生地插进来的。她也就说不出什么了。
卞银朵干活儿是划阶段的,她扫上十几步的路,就开始喊累,说累,就坐到了马路牙子上,说要歇一歇,倒口气再干。歇罢,她接上干,又是扫上十几步,就又说累了,坐下再歇会儿。不知不觉中,歇和扫就有规律地、周而复始地交替起来了。其实她也没有真就累到了那种程度,就是怕苦,想偷懒多图点轻闲罢了。起初,同事见她喊累,觉得她瘦小,想她可能真是累了,理解同情她,她歇会儿就歇会儿吧,他们多干了也不计较。后来,发现她是能吃不能干的。她吃罢了自己带的早饭,别人的,只要让她,她就不客气地要吃几口,几个人让她,她就能吃几个人的,别人吃惊她的胃口的同时,感到了她身上好吃懒做的毛病,开始反感她,看不起她。她再歇息的时候,人家就不客气了,嘲笑说:没那么严重吧,你吃的东西比我们一点不少,我们不累,你怎么就累?
卞银朵叉着自己的腰,说:你掐掐,我身上才有几斤肉?
同事努了一下嘴,鄙视地说:你光吃不长的,活该!
卞银朵细着嗓子喊:我活该?你才活该!你强壮你就多干吧!
同事大骂:你个懒虫,你是剥削阶级,你剥削别人的劳动,早晚要被打倒!
卞银朵翻眼,还一句:你才被打倒!
同事看她难看的样子,嗤笑说:贱样!
你才贱样!卞银朵再还一句。
同事再说,她就再还,还的话都是学着同事的舌,人家说怎么怎么,她就说你才怎么怎么!同事不收骂,她也不收嘴,这样就没完没了,同事再气再躁,也不能伸手打她,到了,被她的“厚脸皮”和贱劲,耗得没有了兴趣,不和她一般见识了。卞银朵得意地认为自己是赢了,过后就更不怕他们说她了,依然按照自己的“习惯”干活儿。
同事见她惰性不改,他们懒得说她,却要治她的。他们想了个办法,每次提前划出了每个人的清扫范围,每块范围,面积大小相当,说这样劳动就公平了。他们为了叫卞银朵说不出什么,每次就先让她选,她想清扫哪块,就去清扫哪块。卞银朵知道他们这是为整她而自行定下的规矩,但人家执行起来没有不公平,她也就说不出什么。左右衡量后,她就挑了块自以为是最小面积的范围。这样子,卞银朵照样是干干歇歇的,到了,别人早就干完了,坐下可以好好休息聊天了,她还没清扫到一半;到了下班的时间,她还没干完,嘴里就骂同事们心坏。干着,她才发现这样更好,她可以跳跃似的清扫,既能少出很多的力,又干得不比别人慢。这样应付,每次她清扫的地段自然不如人家清扫得干净,不合格却没人管,她心里是乐了。但是,没乐几天,组长就找她谈话,说同事反映她劳动态度不够端正,她偷懒和应付差事的做法都提到了,然后批评了她。又说社会主义实行按劳分配的原则,以后组里就要正式执行分配原则了,他们每个人将被重新分配出几块固定的劳动区域,随时有人去检查,偷懒和应付差事,都是不行的,要扣奖金甚至工资的。屡教不改,就开除。卞银朵一听,傻眼了。心里喊:要累死人的。
过了不久,就像组长所说的,清洁工每人被分配了清扫地段,实行了承包制。这一下,卞银朵想省劲也是不敢省了。她再不想干,也得完成每天的任务,还要完成得好。这么干是干,她却还是节奏比别人慢,比别人磨叽;别人都下班了,她还在干。好在,她也是能把活儿干完的,干完之后,也没有累死她。没有累死,也没有累趴下,她该吃的吃,该喝的喝。
学会了好好干活,卞银朵惰性的毛病刚改了些,就被一个叫黑子的人又给惯了出来。“黑子”是个外号,人姓董,男性,是和卞银朵一个单位的,在绿化组。黑子长得黑瘦,便得了外号“黑子”。清洁组实行了承包制,绿化组也实行了承包制。绿化组的工人是负责养护街道旁的树木和花草的。黑子被分配的地段中,有一段树木是在卞银朵所分的一块路段中。有一次,黑子到那儿给树木喷药,喷罢药,他坐在马路牙子上想歇会儿,看到卞银朵握着扫把扫过来,就和卞银朵打了招呼,搭讪起来。他们一个单位的,虽不熟悉,却是认识。说着,黑子殷勤地要帮卞银朵清扫,卞银朵没有客气,将扫把递给了他。黑子一气儿就帮她扫完了那段路。卞银朵高兴地说,他要老能帮她干就好了。黑子认真地说:好,有空,我就帮你干。他那么说,也就那么做了,掌握了卞银朵所分配的几块路段,他有时间就找到卞银朵干活的路段,搭句话后,就帮卞银朵干起活儿来,一干,就扫完了那段路。卞银朵也不多想什么,回回都不客气。后来,黑子帮她帮得越来越勤了,几乎天天都要来帮她的。卞银朵的依赖性也是与日俱增,成了习惯。再后来,她知道黑子为什么情愿帮她,是看上她了。
卞银朵虽然觉得黑子能干,对她又好,却是看不上他。觉得他黑,他矮,他样子不好,地位不高。黑子个头一米六五,小眼睛,塌鼻子,相貌一般。卞银朵虽然外貌更一般,个头更加低,但她却梦想要找个各方面都要看着好的;她是清洁工,却是看不上清洁工。黑子小学毕业,比她文化低,这又叫她看不上。黑子见她心气挺高,就很有自知之明地不追她了。不追她了,也就不帮她了。卞银朵不习惯地熬了几天,就主动找到了黑子,说她再考虑考虑。黑子见有希望,帮她的劲又来了。比原来劲头更足了,有时,一天要帮她两次的。看他瘦瘦矮矮的,干起活儿来,麻利有劲的。卞银朵看他能干的样子,心里就想:这也是一头啊,能图上,也不错,将来,家里她是可以省劲了。黑子的能干是她考虑的原因之一,之外,其实主要的还是她自个的心里是知道分寸的,从小到大,无论学校还是单位,在外她不招人喜欢,她早有自知之明,她想,恐怕这辈子她都不会再遇见第二个像黑子这么喜欢她的人了。
半年后,卞银朵嫁给了黑子。黑子比她大四岁,他十六岁进环卫局工作,属于“老”职工了,结婚前,他有资格分到了一套新的一居室的楼房,有自己的新房,在当时算是非常好的条件了。家人就说卞银朵是懒人有懒福。父母叮嘱她,有了自己的家,可要学会勤劳持家啊。她“嗯嗯”应着,得意地想,有黑子哪,这辈子她得省多少心啊。
婚后第二年夏天(1980年),卞银朵生了个男孩,取名“董安凡”。名字是爷爷奶奶起的,意思是要安于平凡的生活。
卞银草说:他不像你们以为的那样(1)
老三卞银草是六个孩子中唯一长得最像母亲的。眉眼、鼻子、嘴巴、耳朵,都像,长成少女时,她瘦瘦的,高高的,端庄清秀,就更像了,父亲常说,看到她的样子,就像看到了她妈妈年轻的时候。卞银草听到父亲这话,只是腼腆地一笑,说:我可不会唱豫剧呀。父亲就跟上说:是啊,你怎么不会唱戏呢?戏是学的,小的时候,卞银草常被母亲教着唱豫剧,教她学会唱豫剧,母亲并没有什么功用目的,只是觉得她长相像自己,想她也会唱豫剧了,就更像自己了,那样,心里多慰藉哪。但是,卞银草没有这方面的灵气和天赋,一唱就跑调,是个左嗓子,怎么教都没用了。所以,她像母亲,只是外形像罢了。
都说家里的老三闹上天,这话在卞银草身上没有一点灵验,自小,卞银草不爱说话,性格内向安静,老实乖巧。与一群孩子在一起,她没有多少玩性似的,多数时间是别人玩,她在看,观赏者一样的;有好笑的她就笑,有哭闹的她就跟着皱眉头。她内向却并不羞答柔弱,有点像小时候的四叔卞金国,不爱说话是内敛,一旦开口说了,并不羞涩,大大方方的姿态。她还爱学习爱看书,也是像了小时候的四叔。爱学习,就能学习好,一直以来,她在班里的学习都是名列前茅的。学习好,使她身上不由出来了一种自信的气质,自信起来,就逐步现出了骄傲,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她在班里,总是挺胸抬头,高人一等的姿态。她的骄傲是孤立的,没有人去欣赏,在那“读书无用”的年代,同学们根本不佩服学习好,把她的骄傲根本不放在眼里,反倒认为她是“书呆子”,瞧不起她。她的内向性格又使她不爱与同学们打成一片,总是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样,在学校她几乎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在学校与同学有距离,在家里却相反,她跟谁的关系都好,她内静安稳,不惹事不招事不爱管事的,也就不惹人不招人不爱管人了,这样的做派谁的心意都能合,她自然地成了每个人都想团结的力量。她不偏不倚,跟谁都是一样的好,从不向着谁护着谁。不是她在做老好人,是她天性对人和人的争斗缺乏兴趣和敏感。
1976年这一年,卞银草就要高中毕业了。毕业后要去农村插队,这是谁都知道的。很多同学谈起未来的插队,都是兴奋的劲头,一脸向往的样子。而卞银草没有那样的热情,心里还有些想不通,她爱看书,就爱思索,她想他们将来都是要回城当工人的,去农村学会了种地,对当工人用不上的,插队怎么能是好事?一天,她把想的,用铅笔写进了笔记本里。之所以用铅笔写,是想什么时候还要擦掉的。当时是在课间,一些同学又说起插队话题时,她坐在一旁,跟着同学的思路,又想到了这个问题,就顺手用铅笔,在手下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一句话:农民那么多了,要我们插队干什么!插队没意思,我不喜欢插队!这么写着,其实是她心里在和同学对话了。写完后,有一个女同学叫她,她顺手就合上了笔记本,起身去了那女同学的座位。没想到,她的笔记本被一个同学顺手翻了看,看到了她对插队“看法”的记录,那同学很有觉悟地就把笔记本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觉得卞银草有思想问题,为此召集了班会,对她的消极思想进行了一场总结,会上,很多同学都发言对她的思想一顿批评,过后,班主任不仅叫她写了检查,还将此事报到了教务处,学校又在广播中向全校通报,并宣布给予卞银草口头警告处分。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卞银草为此病了三天。之后,她跟着同学们乘火车坐汽车的下乡到了陇南,开始了插队生活。
插队的日子里,她更是不爱说话了,同学们“害”了她,她心里谈不上对他们恨,她早就认识到了自己就是犯了错误的,只是觉得同学们不应该那么对她,他们对她缺少情分,她就对他们更加没有感情,就更加排斥他们了;如果说以前在学校,她是无意识的,这时就是有意识的了。插队的日子,她整天地不苟言笑,心事重重的样子,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连爱看的书也不看了,业余时间,她不与大家说笑,又不看书的,只能独自地发呆。她发呆不是真发呆,脑子是在不停地旋转着,旋转的都是和未来相连的。联系到未来,她就想,她犯的“错误”和学校的处分,一定都是记进了档案里,将来她到了哪儿,都会为此影响她形象的;原来,她还指望以后能够被推荐上大学,做梦吧。每次想到这些,她就闭上眼睛,从眼角里,落出两行泪水,觉得她一辈子就要毁灭了似的。这样的状态她持续了一年多,中间有几个理解她的同学开导过她几次,还是无济于事。但是,发生的一次意外却叫她转变了。
陇南这一带是山区,田地在山间,山间之间是山路,山路陡峭,过山路总要小心的,遇到雨雪天气,山路就更危险了。那一天,雨来得突然,天气预告没有预见的,如果有预见,知青们就不去山上上工了。那是规定的。下午三点,当知青们在田间地头锄草时,天空还是晴空万里。可是不一会儿就乌云遮日了,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闷雷声,大家知道要下雨了,迅速地跳出田地,纷纷小跑着要下山回到驻地去。雨是说来就来,他们刚走到山道上,雨就哗啦地下了起来。像脸盆泼似的,瞬间,地面就小河似的夹杂着泥土流淌起来。这样的雨水很容易造成泥石流,走到山路的知青们急忙又撤了回来,大家聚集在地头,任雨水淋,任脚下成泥浆。雨来得急来得猛,也停得快停得净,十几分钟后,雨就戛然而止。雨停了,田间地头都是雨水,是没法再干活儿了。知青们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山路“回家”。走到半中腰,路就被堵死了,前面发生了泥石流。泥石之浆堆得像个小山峰。大家回撤,想到了另一条路。那条路是小道,要爬一段山坡,走一段山路,再下一段山坡,就能接上大路了,接上的大路,是早就过了泥石流的位置,快到驻地了。山坡是一目了然的,看着没塌陷,就可以上的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先上,因为危险的是上面的山路,山路临着山壁,怕是徒有样子,没有人试探,谁知踩上去会不会塌方,一旦塌方,那样人会就势跟着滚下山,要命的。大家七嘴八舌说着危险和后果,说谁第一个上,就等于是探路了。说来论去,就是没人站出来说先上。一直没有吱声的卞银草决定去上,她想:死有什么可怕的!她此时的不怕死,不是以什么光荣高尚的信念作为支柱,她是以自己一直以来的郁闷心境作底,对死不怕,不以为然的,她想,如果她死了,她对未来的失落也算解脱了。卞银草没说什么,就来到了坡上,有人问:你上啊。卞银草“喔”了声。头都没回。又有人喊:注意安全!卞银草还是不回头。到了上面,山路是好的。卞银草本想不管不顾,走自己的,但还是软下心,对下面的人群喊了声“能走”。于是,她打头,沿着小路,接上了大路,回到了驻地。
过后,卞银草立即被知青们颂赞起来,声势浩大的。说她是英雄,是楷模,说她高尚、无私,具有舍己为人的大无畏的勇敢精神等等,他们的赞扬声通过信件传向组织,从下到上,都传到了。其中,她的很多同学都向她做了检讨,说起过去批评她的事,都是一脸的惭愧,说他们的眼睛真是不够亮,为什么当年没有看到她身上潜藏的还有更高的精神哪,要是看到了,他们也就会原谅了她那只是口头上犯的一点小错误了。同学们不掩饰不吝惜的真诚肯定和忏悔,叫她感动和顿然醒悟,她明白了,不是同学对她不讲情义,是她自己做到没做到的问题,她有什么理由再对同学怨怼下去!同时她也对此次得到的赞誉倍感羞愧,觉得那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跟她的心灵没有任何关系。这样,她就暗下决心,要对得起同学,就要不计前嫌,“改头换面”,打起精神了。要名副其实。之后,卞银草换了个人似的,跟同学们接近起来,亲近起来,性格变得开朗了。半年后,她幸运地与其他九个知青被上面审批通过,在她那拨知青中第一批返城了。她知道,这种结果,是与同学们的赞誉分不开的。这赞誉也一定被记录在案,她也就不再对她未来有什么担忧了。
回城后,卞银草被分配进了食品厂,她先是在冷冻车间做冰棍,后又被调进糕点车间做糕点。分配她到哪儿干,她都是没有怨言;在哪儿干,她都是干得兢兢业业,工作积极的。虽然对做工人没有偏见,但是高考制度恢复后,她想上大学的心气被提了起来,利用余暇,她抓紧时间地补起了文化课。再次学习起来,她才发现,自己是难以接上上学时期的学习劲头和感觉了,两年多的不摸书本,叫她也找不到了学习的灵气,怎么强迫自己用劲,也是找不回上学时期自己具有的聪敏思维了。就像人到成年,找不回了少年的感觉一样。虽然她感到了前景不妙,但她还是坚持学到了高考。传说高考的题不难,她想也许她能歪打正着蒙上吧。但是高考过后,她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上榜,虽有准备,却还是伤感了几天。伤感过罢,她决定塌下心来当好工人,然后寻个好对象,结婚,生子,把自己的梦想寄托给将来的孩子,叫孩子替她实现吧。孩子是希望,她也就把希望放在了对象上。
卞银草虽然不像母亲会唱戏,但是她有挺拔的身段,端庄清秀的外貌和内秀的气质,怎么都是属于有条件的人,尤其在工人堆中,她就更显突出了。她二十岁了,正是该谈恋爱的好时节;她没有对象,这是一个好机会,没有对象的男青年是不会放过追求她的时机的。其实从她刚进厂,就有人追求过她,她那会儿准备参加高考,想都不想那人怎样,找借口就婉言拒绝了,心里也是考虑都不考虑那事,想早着呢。塌下心在食品厂干下去了,个人问题该考虑就考虑,她想。对追她的人,她开始认真地对待。一眼看不上的,她就婉言谢绝了赴约,给对方一点机会都不留的,这类人都是外貌太不上眼;觉得可以观察的,她就赴约,加深了解对方。了解后感觉不到位的,也就不需要再了解了。如此下来,半年多来,在厂里追她的几个人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与她第二次约会的机会。她看不上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就是觉得她与他们没有可以谈得来的,这谈是和她的喜欢、品位、向往、希望、爱好、性情相辅相成,到不了一起,是没法交流下去的,交流不下去还谈什么呢?其实,她明白在厂里,是找不出几个人能和她交流下去的,她内心的喜欢、品位、向往、希望、爱好都是要有文化有素质的,与庸俗、平常、无聊相对立,厂里的工人,有谁会像她一样不入俗套呢?那样的人,她没有见到,也没有听到,今后也将难于一遇的。她想,既然她已经做了工人,工人中又难有“好人”,她就不该再找工人了。这样,无论本厂的还是外厂的,工人就不在她的考虑之内了。
这样挑剔,她是不担心没有机会的。因为,她的条件摆在那儿,愿意给她介绍对象的人远比追她的人要多,要踊跃。介绍人的范围很大,有本厂的,父母的同事,叔叔们的同事,大姐的同事,还有邻居们。介绍人是各行各业,介绍过来的对象也是各行各业的都有。由于她已明确了不找工人的态度,介绍过来的人,条件基本上都是“可以”的,有教师、医生、军人、技术员、干部等等,半年内她就见了十几个。但是,见过之后,她就感觉失望了。才感到,条件听着好,见了面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那些人听着工作体面,真见面了,素质该不行的还不行,素质好点的,外形上又太不好,有个头过矮的,皮肤过黑的,面貌不过眼的。对于外貌上,年轻女子哪个多少没有一点虚荣心,更何况她是有着姣好颜容的?这样下来,见过的人要么是外貌行了素质就不行,素质行的外貌又不行,最差的就是两者都不行了。这之外,也有两者结合得可以的,但又是与她性情差距巨大,难有共识。这样也是没用的。她想,人要想找个意中人真是难哪。失望归失望,她还得将希望寄托在介绍人的身上,不靠介绍人,她自己到哪里去寻找机会呢?她想,百里能挑一个精华,她不奢望精华,只是看着合适的,是用不着百里挑一的,那么,再见下去,一定就能挑到她满意的。
她在介绍来的人中还没有挑到合适的,自己却认识了个满意之人。事情很偶然,那天,市卫生局的人来厂里检查卫生,检查卫生不是检查厂子表面的卫生,是检查各车间生产、制作食品的每个程序中,是否做到了“卫生”,检查也是等于监察了。检查到糕点车间,身为当班班长的卞银草就陪同检查人员监察每道制作工序,并在一旁做着解说。在卫生局的工作人员中,有一个留着斜分头,长相俊朗的男青年,总爱盯着卞银草看,他的眼神深邃有力,冷不丁卞银草目光与他相遇,不由自主就移开了眼神,他的目视赤裸裸地,卞银草是不好意思了。这个男青年只是听和记录,没有发问过一句话,看来他只是个干事。因此,整个过程,他和卞银草没有说过一句话。在糕点车间的检查结束时,男青年有意地走在了检查队伍的最后,然后停下脚,回过头,想起什么似的,朝正目送他们的卞银草跟前走来,他从手中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递向卞银草,嘴角挑动一笑,说:小卞,这是我的电话,我们也算认识了,以后可以常联系。
卞银草一惊,有点不知所措,脑子中什么也没想,下级对上级似的,急忙服从地接过了字条,说了句“好”。
男青年也领导似的挥了下手,说:回去吧。说罢,转身走了。
卞银草看手中的字条,上面留的是男青年的名字和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男青年的名字叫高国强。“高国强”,卞银草嘴里念叨了三遍,记住了。回车间的路上,卞银草联想起高国强看她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他的用心。高国强英俊有素质,卞银草不由心跳,心跳是欢喜的。
卞银草对高国强有期待,却没有勇气给他打电话,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子,哪有这个方面的“胆”啊。她不打电话,心里是急的,每一天她都被高国强吊着胃口,过去一天,强似一天;她盼望高国强能来找她,她知道高国强只要有找她的心,他就一定能找她。那天高国强没有要她厂里的电话号码应该不是问题,他们卫生局那里一定有她厂里的电话,他说查就查到了。高国强没有辜负她的期待,果然,一个星期后就打来了电话,电话打到了传达室,传达室通过广播喇叭传达了她。去接电话的一路上,她是小跑的,心中猜想,十有八九是高国强打来的。家里人,没有特殊的事是不会打电话的,因为他们知道她从车间到传达室接个电话是多么的麻烦,而高国强就不同了,不这么麻烦,他们联系起来就更麻烦了。电话中,高国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约她周末去看电影,她自然是欣然同意。有了这个约会,她兴奋地想她原来的猜测是没有错了。她几乎是像儿童一样,蹦跳着回到了车间,同事看着,就知道她是有了喜事。问她喜在何处?她小孩似的欢快地摇头说:保密!保密!
约会前,卞银草精心地打扮了一番,穿了她最喜欢的红毛衣,最喜欢的雪青色夹克外套,头上的两个“毛刷刷”上扎了绿色的蝴蝶结。一双她要穿的黑色的系襻布鞋,她在院门口拍了又拍,要拍掉上面的灰尘变为崭新似的;脸上虽然没涂脂抹粉,却把脸好好地洗了一遍。穿戴整齐,她光洁清净的,人整体看着清丽显眼。父母知道她的这个约会,跟她一样脸上印满了愉快,欣慰地目送她出门,期待着她有好结果。
卞银草和高国强约在离电影院还有一站地的光华百货大楼门前见面。卞银草到的时候,高国强已经到了。他推着一辆看着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上身穿了件银灰色夹克,脚下穿了双擦得锃亮的皮鞋,看上去一副好经济条件作底的样子,加上他良好的外形,人站在那儿,整体抢眼,卞银草很容易地就看到了他。朝他走去的时候,卞银草心怦怦有些跳,激动又紧张,她想高国强的条件是多么的好,她配得上他吗?
来到高国强的跟前,她显出几分羞涩,不敢看高国强似的,低着头说了句:你来得早哪。
高国强看一眼腕上的手表,笑着说:你是提前了五分钟,我又在你前面了,看来,咱们是心往一块用了。
听他这么说,卞银草羞赧,却少去了几分紧张。
高国强上下打量卞银草,定睛看着她说:你今天可真美丽,和那天穿着工作服的样子,都不像了。
听高国强用“美丽”这个词,卞银草自信得几乎不紧张了,她问:我穿工作服,难看?
“哪会?你人好看,怎么也不会难看,穿啥有啥味道,各不一样,各有各的看头;要不然,那天你穿着工作服我咋也喜欢看呢?”高国强说得自如放松的,好像和卞银草熟悉得很。
卞银草倒又紧张了,心里高兴他这么说,却不知随什么话,她原来见过那么多介绍来的“对象”,还没有遇见过像高国强这么大方开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她是喜欢这样会说话,讲用词的人,张嘴就有说的理,怨不得她原来没有看上过一个介绍来的,那些人拙嘴笨舌,装模作样,想说说不出来,是肚子里没有“水”啊。高国强说得有词有意,是他头脑发达聪明,这就是素质。
正想着,高国强更大方地轻轻拉了她一把,说了句“走吧”。
上了马路,高国强说带上卞银草走,然后他骑上凤凰车,放慢速度等卞银草上车,卞银草不含糊地跳上坐到了后座上。高国强加速向电影院骑去。卞银草此时的心情像吹在脸上的春风,舒爽,清澈,暖意,飘洒,美好啊。
这天晚上,他们看的电影是《伤逝》,这部电影的整个情绪是压抑、伤情的,但卞银草从中却找到了兴奋点,她才发现,高国强长得是像男主人公涓生的,如果他的脸盘再宽一些,那就像死了;像涓生其实就是像演员王心刚了,王心刚是公认的美男子哪,越想就叫人越满意。她是彻底看上高国强了;高国强愿意与她处下去,她就与他处到底了。看着电影,她没有随着主人公的悲抑情绪走,却兴奋地思绪着她和高国强的未来。电影散罢,高国强提出他们再走走,聊聊,他们就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散步起来,走哪是哪,边走边聊,互相的成长过程、家庭背景,互相的知道了;互相想了解的,该了解的,互相的大概都了解了。临了,高国强殷勤地送卞银草到了家门口,临走前,又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卞银草欣然点头。他们是相互满意的。
高国强比卞银草大六岁,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他的父母是玻璃厂的工人,弟妹四人,他排行老大。1970年,他初中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卫生局,由于他表现好,一年后,就被推荐上了大学。在大学,他学的是中文专业,毕业后重回卫生局,做了局长的秘书。他积极向上,几年来一心一意扑在了工作上,他给自己立规矩:要晚婚晚育,既专心工作了,又响应了国家的号召,也是一举两得了。不然,他是不会这么晚才谈恋爱的。他说的,卞银草全都信。卞银草又兴奋的是,高国强人优秀,家庭又与自己门当户对,这样建造起来的基础,是踏实牢靠的。
按照父母提议的,与高国强第二次见面,她就将他带到了家。高国强说去就去,什么也没买,空了手就去了。母亲见了高国强心里不禁跳了一下,虽然他明摆着是像演员王心刚,但母亲觉得他能说会道的劲还像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当年骗她的付同志。这一感觉,叫母亲心跳心慌,再看高国强时,眼睛就直向他心里捅,弄得高国强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神了。父母特意准备了好饭招待了高国强,高国强没有客气,留下吃了。当中,他脸面上殷勤,行为上就相反了,坐在沙发上,翻看着小说,只等着卞银草与她的父母忙着安排饭菜,不说一句帮忙的话;吃罢,也是一抹嘴,坐回了沙发,看着卞银草和她的父母收拾“残局”,还是不说一句帮忙的话。
高国强走后,母亲就对女儿说,高国强看着对她上心,其实是不把她当回事的,说着举出了他没有买东西,行动不“殷勤”的例子,卞银草说母亲有点俗了。母亲说我并不是图他买东西,图他干活,我是从那里头看到了他不在乎你的心。卞银草说,一回生,二回熟,高国强是第一次来家,行动生,表现也就生,是正常的。母亲说那就看往后吧。高国强再来卞银草家,又是什么没买,什么不做,母亲就着又说了。卞银草反倒说行动殷勤的人,是虚伪了,“假殷勤”才叫人容易上当。父亲也跟着反驳说:喜欢一个人,做假不了的;不喜欢一个人,也是做假不了的。怎么争,卞银草都是为高国强开脱。
高国强第三次来卞银草家,是一个月后,说是他才从上海出差回来,母亲一听,再见高国强还是没有“行为”,就私下问女儿,高国强从上海给她买什么礼物了?女儿说什么也没有。母亲沉着脸没说什么,等高国强走后,又是对高国强一肚子的不满看法。卞银草说:他不像你们以为的那样,他是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谁搞那俗气的一套东西。卞银草坚持认为,父母以“表现”看人的说法,其实就是想追求物质,她觉得父母才是庸俗的。父母说:是跟你过,我们图个什么?我们怕他不是真喜欢你哪。卞银草不含糊地说:不图,就别管了。他不喜欢我,找我干吗,我又有什么可图的吗?这句话堵住了父母的嘴,他们想:是啊,高国强图女儿什么呢?要说是长相,高国强长得也好啊。
后来,卞银草就尽量不把高国强往家里领。一个多月后,卞银草突然就说要和高国强结婚。母亲惊异地说:你们这才来往了几次哪,再观察观察吧。卞银草低头说,没时间观察了,她怀孕了。父母无奈,只有备制嫁妆了。这情形是和当年自己的父母赶着为卞金利筹备婚礼一样了,卞金锁感慨说:真是啥都有轮回呀。高国强没有单独的房子,和他父母住。他住的那屋就是他和卞银草的新房了。高国强娶卞银草娶得很容易,几乎没有添置新的家什,只是把他住的屋打扫了一遍,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罢了。高国强很会说,说等将来单位给他分了房子,那才是真的新房,新房里的一切都会是新的。卞银草听他说得有诗意又在理的,直顺着他。
匆匆地结罢婚,卞银草得了场病,发烧感冒的,就吃了药。病好了后,肚子里的孩子是不能要了,便做了流产,为此卞银草伤心了好几天,她想:做掉的孩子不知有多聪明和可爱呢。半年后,她又怀孕了。怀到四个月的时候,卞银草又得了一场重感冒,卞银草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强撑着不打针不吃药。她人整天昏晕无力,鼻子不通,眼睛流泪,身子、脑袋好像都不是自己支控的,时而沉重,时而飘忽,难受的滋味恨不得闭上眼再不要醒过来。母亲看她痛苦的样子,就说吃药吧,好了,就再去做掉孩子吧。卞银草坚决地摇头说不行,她舍不得,而且说,怕做了再影响了以后的怀孕。母亲心中叹气,想这个女儿命真苦,倒霉的事怎么都叫她赶上了。丈夫高国强不高兴地说,她不吃药打针,她身上带病毒的,也会对孩子有影响,他可不想养个傻孩子。卞银草还是坚持,用赌气的口气说:如果生出来是个傻子,她养,还跟他离婚,不拖累他。高国强竟然认真地说:你说的,不反悔?卞银草的胸口不由得发闷,却用力地说:我说的!不反悔!
卞银薿说:命运是被爹妈给的这张脸改变(1)
除了小儿子卞金荣的孩子没有带过,其他四个儿子的孩子,卞德仁夫妻几乎或多或少的都带过、看过他们。那些与他们隔代的孩子们在他们老两口的面前是比在他们爹妈面前要撒娇的,爷爷奶奶也是比孩子们的爹妈要惯、要宠他们的。“隔代亲”在爷爷奶奶与孙儿们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对待每个孙儿,卞德仁夫妻原则上是要做到不偏不倚,心里也是这样认定的。但是,有了孙女卞银薿后,他们不由得就有了偏心。他们见着小孙女卞银薿,从心里到行为,就偏爱起她来;他们从其他每个孙儿的身上,像揩油一样揩走了一点爱意,把那爱意堆放在小银薿的身上,使他们的爱意在小银薿的身上,呈现得厚厚的,叫人一眼就看了出来。
爷爷奶奶偏心小银薿的缘由简单、单纯,就是因为她长得像了奶奶侯翠翠;像了奶奶,也是像了三岁就夭折了的女儿卞银翠;看到她,他们就想起了当年的小银翠。而小银薿不仅是样子像银翠,神态、动作、表现,也都像,她像银翠一样,嘴甜、懂事、有眼色,不论是谁,问她好吗,她都一视同仁地咧出小酒窝甜甜细细地说声“好”,然后忽闪着大眼睛盯着她说“好”的那人看,童眸里透出了真切,没有丝毫伪装的欢喜劲,叫谁都是享受不了,忍不住就要搂上她,恨不得把她亲吻进肚子里。在大人们给她分了好吃的东西后,她接上后,又递向了大人,一定要叫大人先吃一口,她才吃;大人们装模作样地咬上一口,她见没有咬,就不罢休,大人只好忍心地咬上一小口吧,心里却像咬了一口的蜜。她天生是有眼色的,见哪儿有她能插手的地方,她就插手过来了:见大人下床,她就立即把大人的鞋放到了大人的脚底下;见谁咳嗽了,她跑上前,伸出小手,噼里啪啦地就替大人捶起了后背;大人喊着别人要拿啥东西,她听到了,立即跑在了别人的前面,能拿动的,就替别人去拿了;姊妹们在一起玩,玩罢之后,只有她知道把玩过的东西物归原处。看着她那样的像银翠,爷爷奶奶怎么也是撒不了对她的偏爱了。父母来接孩子了,爷爷奶奶可以叫父母接走其他的孩子,就是不想叫她走,她就留下了,陪着爷爷奶奶打发时光,叫他们开心、舒心。这样,她幼时跟着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时间,都是超过了父母的。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当着她是小银翠了,梦境一样地轮回到了过去时光,爷爷奶奶身上又有了当父母的劲头。
她和爷爷奶奶的融和是天生的,爷爷奶奶偏爱她,她也偏爱爷爷奶奶。假如有一屋子的人,她手里有好吃的,她会第一个跑到爷爷奶奶面前,叫爷爷奶奶先吃一口;父母来接她,爷爷奶奶喜欢她留下来,她自己也是口口声声说想待在爷爷奶奶家;回到父母那里,她会时不时地就说想爷爷奶奶了;父母单位分点东西了,她就说给爷爷奶奶吧,或者父母家里做点好吃的了,她就说叫爷爷奶奶来吃吧,父母自然就会有话把她的意思哄回去。上学后,虽然她和爷爷奶奶待得时间少了,但是她并没有因此就淡化了对爷爷奶奶的感情,反而那感情被维系得越来越浓,见一次爷爷奶奶,她就会像过节一样欢喜。
卞金锁夫妻认为,女儿和她爷爷奶奶的特殊感情是一种本能,女儿长相像了她的奶奶,各方面又像了当年的银翠,他们生的这个女儿,其实是轮回去了,好像是替他们的父母生的了。轮回去的,叫别人夸赞起女儿的美好来,总是说:这银薿没有一点地方像你们两口子啊。他们听着,笑容过罢,不免就有些落意。女儿毕竟是他们亲生,他们还是希望在女儿的身上看到有他们生身父母的一丝秉性,叫他们说来想来感到骄傲的时候,也会有种慰藉。在卞银薿上小学后,他们得到了那种慰藉,卞银薿继承了母亲身上的一处最大的灵感,就是她能唱豫剧。她的这一特长逐步彰显出来后,熟悉的外人,再说起她来,就会说她还有个地方像了她母亲的,母亲王香萍听着,心里欣慰得很。
其实母亲从来没有教过卞银薿唱豫剧。一直以来,母亲把自己会唱豫剧的特长只做个爱好而已,她从没打算要将这爱好作为技艺传授给子女,叫他们中的谁将来去向这方面发展;她不是专业团体、专业演唱的人,在这方面也就没有专门指望。老三卞银草长得像她,她才起了教卞银草唱豫剧的心思,想卞银草要会唱豫剧了,那样可以更像自己了,完全是一种无足轻重的愿望罢了。卞银草五六岁的时候,母亲没事就教她唱豫剧,但是,卞银草不爱唱、唱不会的,母亲教了一阵就不教了,还是自己爱好着吧,像原来一样,想唱就唱给自己或者丈夫了。母亲没有想到,她在教卞银草的时候,小卞银草两岁的妹妹卞银薿,在一旁听着,是入迷的,在心里就跟着学了起来,她只出口型,不出声,她懂事地想,妈妈教的是姐姐,她出声了就是捣乱了。小孩子的记忆是惊人的,没几次,卞银薿就把一些唱词记得牢牢的了。偶尔,再听到母亲哼唱的时候,她就在一边也蚊子般的小声跟着哼哼起来,母亲的声音盖住了她,没人能够听到她的声音,她不敢放声,是觉得自己偷着学唱是不听话了。上学后,卞银薿一次偶然的哼唱,被近旁的几个同学听到,同学们觉得豫剧腔调古怪好玩,哄笑一片,立即,全班同学都知道了她会唱豫剧,时不时就有同学要听她唱豫剧,不叫同学失望,她说唱就唱。她给同学们唱的豫剧只有两段,一个是《花木兰》中的《木兰从军》的唱段,一个是《穆桂英挂帅》中《出征》的唱段,她听母亲来回唱的就是这两段,她也就只会唱这两段了。但只这两段,在那文艺单调的年代,对同学们说来是丰富新奇的,他们百听不厌。起初时,她唱得还有些矜持,只唱,没有动作。后来唱得多了,放得开了,一边唱她手上还跟着有了动作,花架子是跟着母亲学着摆出来的。越唱越自如后,她动作中的花架子摆得不仅自如流畅,还时不时加进了自己的动作,完全是一段生动的表演了。
母亲第一次听到她唱已经是她上小学三年级了,也是她在同学们面前唱过无数次了,所以母亲第一次见到她的“表演”就是生动娴熟的,叫母亲“震惊”不小。那天,母亲下班,正巧碰到她,又恰巧她在兴致勃勃地给同学演唱《木兰从军》,听罢她的唱,母亲惊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喊住了她,放下自行车,激动得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她。卞银薿不明白地想,妈妈为什么会这么激动呢?同时又高兴地想:她在家也是可以放开地唱了。过后妈妈问她:为什么不唱给我听呢?她说:你不教我,就以为不让我学呢。母亲笑着叹口气,说:妈不知道你爱唱能唱啊。之后,母亲教她唱的段子更多了,《拷红》《打金枝》《花枪缘》等等的,在家没事的时候,母亲就和女儿来段表演对手唱,你唱莺莺,我唱红娘的,家人是免费地享受了一出“戏”。家里为此欢声笑语的。粉碎“四人帮”后,《白蛇传》的故事得到平反,母亲又教卞银薿唱会了《断桥》片段。唱得再多,再怎么会唱,母亲和女儿都是把唱豫剧当做爱好罢了,她们该怎样生活还得怎样生活,不会因为唱了豫剧就要去改变生活;豫剧是改变不了她们生活的,只能丰富生活,能丰富一下生活,她们就很满足了,也觉得很幸福。
1977年,卞银薿十六岁了,这一年她上高一。长成少女的卞银薿出落得亭亭玉立,小时候漂亮的脸蛋继续延伸、发展,成为了俏丽,在衣着灰色的年代,在几乎是统一穿着朴素、单调色彩服装的同学中、人群中,卞银薿俊俏的形象也不会逃过人的视线,谁看到她一眼,就会感到眼前一亮,像看到了鲜艳的花朵;她矗立在中心,被人赏识、指点,经得起考验,姿态落落大方的,这使她出色的姿容上更是平添了几分力度,好上加好的。拿到后来说,那就是“气质”。在学校,卞银薿的漂亮是有名的,学生之间、老师之间,传下来,谁都知道了。这一年,因为她突出的漂亮,她被一个电影摄制组选进剧组,演了一个角色。
摄制组是从西安来的,拍摄的故事发生在旧兰州,就来兰州拍了。剧中有一个卖艺少女的角色。少女的戏不多,只有五六场,无需专业演员,所以剧组是在拍摄中临时去选的饰演少女者。因为是少女的角色,年龄要小,选择范围就圈定在了各个中学中。来到卞银薿所在的中学,是导演来的第三所中学了,前两所学校,自然是没有选到合适人选。导演一找到学校,学校就首当其冲地推荐了卞银薿。导演一见卞银薿,非常满意,当即拍板定了她。卞银薿去拍电影的事,不仅在学校被传得沸沸扬扬,还吸引来了记者,她上了报纸,报纸上登了她的照片,照片上,她清纯、美丽、大方,一时,她多少有了点名气。因为她,省话剧团特意派人来到剧组,看她拍戏。话剧团的人来看她拍戏是有目的的,当时,话剧团正准备招收一批学员,她的事一上报纸,话剧团就注意上了她,看她是否具有演员的素质。卞银薿既然能有唱豫剧的灵气,她在文艺上的灵气其实就有了,表演的灵气就不会缺少了。她的戏不多,一个星期就拍完了。戏拍得很顺,卞银薿赢得了导演的肯定,还说她是块做演员的料。话剧团的人也肯定了她,考察结果,她就被话剧团提前圈定进来了。
卞银薿并不知道话剧团的决定,拍罢电影,继续回到了学校上学。一个月后,话剧团正式找到了她,向她正式发出了“录取”的通知。有文艺天赋的卞银薿自然是喜出望外的,对父母一讲,父母也是惊喜,想不到女儿轻而易举地就将成为专业演员;她的三个姐姐也都是又高兴又羡慕的,说她的命好啊,父母给她的一张脸就改变了她的人生。原来在卞银薿的心里,她以为自己的未来也是像姐姐们一样,上完学,就要四处去找工作了,将来的工作无非就是当工人了。所以,姐姐们那么说,她的心里是承认的。在家人的眼中,演员是搞艺术的职业,艺术是离他们这样普通的人家非常地遥远,艺术高高在上,令他们难以触及的;艺术也好像是与世隔绝,上面蒙了层厚厚的神圣面纱,令他们敬而远之,没有资格接触得到。现在,卞银薿就要成演员了,叫他们觉得是做梦般的,也是倍感荣耀的。为了庆祝卞银薿的这一命运转折,卞家上下,除了老四卞金国和妻子裘丽有事脱不开身,没有来,其他人都到齐了,又像去年照四世同堂的“全家福”一样,近二十多口的人聚到了一起,在卞银薿家的院子里,吃了个“庆贺餐”。院子里支了两张大桌子,桌子是父亲卞金锁从单位食堂特意借来的。两张大桌子往院子一放,不大的院子就被占满了,人坐到桌前,院子就被填满,卞家像过节一样,充满谈笑,喜气洋洋的。这一幕,深深地印在了卞银薿的脑中,她骄傲而感动。就想她将来站在舞台上要好好地表演,献给家族的人!
六月中旬,卞银薿进入了话剧团。学员的身份就像工厂的学徒工一样,学徒期满,才能转正。学员的学期是两年。学员期间,学员们以学为主,经常集中上课,学习声乐、形体、台词、表演,之外就以观摩剧团的演员排戏、演戏为辅,学员上台去演的机会很少,演也是去跑龙套,演个甲乙丙丁什么的。在排演的剧目中,演主角的主要演员很受剧组上下的抬举,人人对他们照应殷勤,毕恭毕敬,演配角或跑龙套的演员,就无人问津无人关注的,两者相比,一边是“热闹”,一边是“凄凉”;有些演员都是五十岁左右的岁数了,还在演配角、跑龙套,受人冷脸。学员们接触一阵,都明白了演员的饭吃起来并不都一样,没信心时叹口气,有信心时就信誓旦旦地,都说将来要当主角,不当主角就不做演员了。卞银薿想起家人为她当演员而设的“庆贺餐”的那一幕,也是动力十足,决心要为家争光,好好地学,想家人想的演员其实就是演主角的演员了,她也一定要当主演。决心有了,好像就是实现的基础了,心中有数似的,预感的只是成功,将来就是明朗的,每天迈的步伐是欢快的。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学员们入了“演员”的行列,有资格上台正儿八经地演戏了。这是他们早就期待的。团里每上一部新剧目,团领导就像公榜一样先要宣布出参加演出的演员名单,那个时刻是演员们最为紧张的时候,那个时候,每个演员心里都盼着自己先进入名单吧,进入名单了又盼望着能分到一个主要的角色;分不到主要的角色,就希望分到一个主要的配角了,依次类推,他们的希望步步降低。站在最底层,他们就等待着向上爬的时机了。每一个新演员都难脱这种“期待”、“等待”的窠臼,有耐心没耐心都得熬着。在这一过程中,能找到“路”的人,就走了捷径,没“路”的人只有路一条,就是“等”!等机会,等运气。有路的人,他们的路就是他们与团领导能够搭上一条不同寻常的关系,得到领导的照顾了。他们或是靠着同行的父辈与领导的关系,打通领导;或是靠他们自己,以他们出色的“接触”能力,能够接触上领导,走近领导,接近领导,和领导越来越熟,越来越亲。领导只要点头了,他们出演角色的愿望就实现了,角色就是他们的了。单靠“等”的,要等的是机会、运气,就是等到一个非你莫属的主要角色了,那角色的一切就是你身上的一切;或者主演生病,发生了意外,角色给谁,谁就上了,像接到了一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样。否则,剧团有台柱子在的,同拨的演员水平难相上下,谁演不行呢?
进入了演员的竞争中,卞银薿自然地适应了,原来的期待值也不知不觉淡化了。在“路”的方面,卞银薿没有也不会,她的盼望也只有等了。她的好形象在剧团都是数得上的,但是,每次给她分配的都是跑龙套的角色。她心里总是说:慢慢来吧。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了,四年了,她还在跑龙套。起初时,剧团发的演出票,她都上心地为家人要上好几张,家人去了,看她跑龙套也很新鲜有兴致的,起初一两次,家人还安慰她不要着急,也是说慢慢来吧,哪个演员不是从跑龙套开始的?后来,看多了她跑龙套,就觉得索然了。一次,母亲忍不住用埋怨剧团的口气说:跑龙套没什么戏的,就不该叫演员演,演员在台上没有戏演的,就是白费了。卞银薿听着,很心酸。以后再有演出了,她就一张票都不要了,家人懂得她的心情,也就不说想去看的话了,本身没有卞银薿什么戏的,他们更没兴致看了。
在与卞银薿一拨的演员中,有三个演员都演过两三次主要配角和主角了,算是出来了。其中女演员有两个。她们论形象自然是比不过卞银薿,她们的戏也不比卞银薿强到哪儿,她们的受器重,主要还是因为她们有“路”,一个是有家庭背景,其母亲是文化厅的干部;另一个是靠的男朋友的路,那男朋友的父亲是剧团的副团长。有这样的强路子,她们不出来,反倒多怪了。剧团的人都心态平衡地能够接受这样的现实,怨只怨自己没有路子了。卞银薿也同样能够接受这种现象,虽内心有些不服气,却不想和她们比,比是比不了的。但是,有一次她就忍不住了,去找了领导。那天,在新剧目的排练现场,演女主角的演员因为跑龙套的卞银薿不小心踩了她一脚,就给卞银薿上起课来,说她做了四年的演员,还跑不准位,这辈子就跑龙套吧。那个女演员就是母亲在文化厅的。卞银薿受不了的不是她的说教,而是她的做派,她和卞银薿差不多大,又是一拨的学员,摆出的资格却是像她的老前辈一样。卞银薿把眼泪转化为力量,排练罢,就去找了团长,借着劲,把心里的不服,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团长倒心平气和,却只说老好话。说到卞银薿总跑龙套的原因,团长一本正经地解释安慰她说,话剧是不以形象论优势的,是要看实力;而实力的评判,不是自我感觉的,是导演说了算,他们领导是决不干涉导演工作的。卞银薿知道团长是勉强应付的话,但她并不想“揭发”什么或较真到底,揭发了较真了,不但没有结果,还会增加她的“各色”,对她没有益处。
卞银薿赌气地问了个毫无关联的问题,说:形象不重要,当初你们为什么要招我进来呢?
团长见她委屈的样子,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是看中你会演电影,你有表演天赋吗?
卞银薿抓着团长的话,自嘲地说:我天天跑龙套,哪儿有表演天赋!
“慢慢来,慢慢来,年轻人,机会多着呢。”说着,团长摆摆手,安慰的意思。
卞银薿知道团长只会说官话,再说下去也不会改变什么,扫兴地走了。
后来,情况倒是有了些改变,在之后的一部剧里,卞银薿首次演了一个有十多场戏的配角。她想办法弄了二十几张票,给了家族的人。卞家能来的人都来了,他们坐在台下,将卞银薿当明星一样欣赏。
卞银薿和家人都以为,配角宣告了她跑龙套的时代已经结束,今后她将转运了。却并非如此,演完配角之后的一部剧里,卞银薿又跑了龙套。再接着,也只演了个有几场戏的小配角。这样,一年又过去了。是倒退也好,不长进也罢,卞银薿已经无所谓了,无所谓是她没有刻意去争取的心罢了,并不是不在乎,说起这事,或者想起来,心里就十分地不舒服,觉得这样下去,真还不如不做演员了,徒有其表的,无聊。她做了演员后,逐渐地学会了穿戴,穿戴得与众不同;同时,通过表演的训练,演员堆里的熏染,使她不自觉地修炼出了一种超脱的气质,就像大众看艺术似的,她在人们的眼中,高高在上的。加上她本来具有的出色外貌,走在人群中,有如是万绿丛中的一点红了。尤其,她走进自己家住的那片院里时,几乎都认识了她的院里人,望着她的身后,议论纷纷,来来去去地他们的嘴里吐出的无外乎都是赞叹羡慕之词,赞叹羡慕地无外乎就是她出类拔萃的外表,不一般的气质和她演员的职业。每当那个时候,卞银薿总会情不自禁地骄傲得意,久而久之,她习惯了人们的叹羡,不再当回事,不当回事是觉得理所应当之后的不以为然,其实是更当回事的。但是,一年一年地她在表演上没有起色,再经过人们的身旁,她没有了一点骄傲,反倒有种自嘲的心态,想:她“一无所有”的,有什么好羡慕呢?人再漂亮,顶什么用呢?
依据剧团里演员发展的规律,一个演员在五年内没有奠定进入主演的行列,以后转机的机会就很少了。卞银薿已经过了五年。她以为,自己可能就像一些“混”不出来的老演员一样,一辈子就做“龙套”演员了。真那样了,她就只有认命了,就当她做的不是演员的工作吧。想得多了,心态倒平和了。在她不再在乎的时候,她却得到了一次命运转机的机会。1986年的开春,她被北京的一个导演看中,被借到北京,参加一部电影的拍摄,她在剧中饰演女主角。导演选她纯属意外。一天,导演无意中翻了一期《新舞台》杂志,那期杂志上正好登了卞银薿剧团的一部剧,而那部剧正好是卞银薿参加的唯一一次戏最多的,就是有她十几场戏的剧。剧中主演和配角都有介绍,介绍时附带了演员的生活照片,导演那时正在四处挑选影片中的女主演,女主演要求年轻、漂亮、气质好,看到卞银薿的那张生活照片,导演眼前一亮,觉得卞银薿正是他要的形象。第二天,导演亲自奔往兰州,到了剧团,见了卞银薿,见后,觉得是比照片还要好,当即就定了卞银薿,并与剧团签了借用卞银薿的合同书。
电影拍罢,倒也没有什么,卞银薿回到剧团,该怎样又怎样,一如既往的。但是电影全面上映后,女主演卞银薿引起了观众的极大注意和兴致,报纸、杂志上不断有观众的来信,对她评论纷纷,兴趣盎然。观众不仅对她美丽的外貌和独特的气质充满赞誉,并且肯定了她的演技;赞誉不是主要目的,观众们是想要揭开她陌生而神秘的面纱。记者闻风而动,充当了揭开面纱的角色。瞬间,卞银薿出名了,成为了明星。一年后,卞银薿调入了北京的一家艺术剧团,落户北京。认识不认识她的人,对她的经历,都是咂嘴叹羡。无比羡慕她的,是她话剧团的往日同行们了。她出名了,话剧团不由得跟着沾了些名誉上的光,有的报道采访到了剧团的领导,领导就一而再地提到当年剧团如何慧眼招进卞银薿的事,都是夸张化了,说的时候,骄傲十分的;而私底下,十分后悔没有重用过卞银薿,心里担心卞银薿会记恨呢。而恰恰相反,说起过去,卞银薿对剧团是感谢和感激的,说如果不是剧团给了她那次演出的机会,她也就没有了被导演看中的机会。剧团的领导听了,得意的同时,心里有些问心有愧,发自内心地夸赞说,卞银薿会做人啊。
虽然卞银薿感谢兰州的剧团为她人生转折铺垫了机会,但她心里始终认为,自己的命运转变的根本是父母生的、给的,所以每次记者采访卞银薿,她总是要说一句:我的命运是被爹妈给的这张脸改变的。这句话成了她的口头禅,观众耳熟能详了。她故事的典型也被这句话概括了;这句话是她故事的开始,也是结尾。这句话,被观众记得牢牢的,当他们觉得生活索然无味之时,说起明星卞银薿,就感慨一句,爹妈为什么不生我一张那样的脸啊。
卞金利说:三个孩子,你可管好了(1)
生了老三卞谞后,卞金利不再与秦秋凤同房。秦秋凤属于发胖的体型,生罢一次孩子,她的身体就胖了一圈,生过第三个孩子后,她的体重已经过了一百四十斤,她只有一米六的身高,配了这样的体重,身子粗壮浑圆的,像是冲了气一样的;喂过孩子的双乳失去了原来的柔韧饱满,变成了松懈塌瘪。这样的身子是难以激发出有审美意识的卞金利的欲望了,再加上卞金利工作疲劳,更是难以有那种情趣了。秦秋凤以为是他不行了,惋惜地说:看来,咱们只能是三个娃了。卞金利随着秦秋凤的话说,他就是怕同房了,秦秋凤再怀上了孩子,他们不能再要孩子了。这也是他的真心话。秦秋凤说他们才有三个孩子,再生上一两个的也不算多,怀就怀了,不怕。卞金利没好气地说,他们儿女齐全的,再多孩子就是遭罪了,孩子都是农村户口,连个定粮都没有,他都发愁以后咋养活呢。秦秋凤说叫孩子回她天水的农村老家,吃粮就能解决了。卞金利吊着脸说那不行,怎么也得叫孩子待在城里。回到农村,那孩子可真成农民了。提到这,卞金利的心里总要重重地叹口气,已经不是后悔、悔恨自己了,他是愁,愁的是自己的那三个是农村户口孩子的将来。
从娶进怀了孩子的秦秋凤后,卞金利就无奈地在心里为孩子盘算起将来了。他知道要想改变孩子们将来的“农民”身份,只有两条道路,一个是把老婆的户口转进兰州,一个就是将来孩子们能够去上大学,谁上了大学,谁的户口就解决了,这是要靠孩子自己了。娶进秦秋凤那会儿,户籍管理对农转非的限制十分严格,这条道路,卞金利基本上是不做指望了。他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自己的身上,想孩子的将来只有靠他们自己改变自己了。有高考的时候,他是这么想,“文化大革命”高考制度取消后,他还是那么想,想不论孩子在哪儿,只要表现好,也是能够有机会被推荐去上工农兵大学的;高考制度恢复后,自主权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他就更是那么想了。只要有改变的可能,想起来,心里也就有底似的,一时就会释然了。
要孩子将来有出息,就要对孩子严加管教,从第一个孩子学会了走路,卞金利就开始对孩子训斥起来。后面的孩子也是一视同仁,孩子越大,他的训斥也就越厉害,孩子犟嘴了不行,有点儿哭闹也不行,连尿床了都不行,他觉得不行,绷着脸就对孩子斥骂起来,一律地说孩子那是恶习。孩子不理解,也得绷住委屈的泪,不然,他就骂孩子娇气,惯出毛病了。在他发火的时候,孩子望着他,一副胆小如鼠的样子。经常地对孩子厉害,他在孩子们的面前本能地难以摆出笑脸,从小,三个孩子都是怕他的。
老二卞玥上小学前,三个孩子都是秦秋凤在家带的,这之前,秦秋凤从来也没有去工作过,是全职的家庭妇女了。孩子由秦秋凤带,卞金利既放心,又担忧的,放心的是秦秋凤人是十分能干,家里孩子她倒都是能够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利落的,对孩子生活上的照顾安顿是不会有问题的;担忧的是,秦秋凤一来大字不识,二来性情蔫柔,孩子她教不了又管不了,怕她带出的孩子,不仅智力方面受了影响,还滋养出了坏毛病,将来成了没出息的样儿,是没法改变他们的身份了。他要每天在家,每天地都能见到孩子们,他心理上也会放心一些,那样他下班回家后,就是他补上教育的时候了。虽然他自己的文化水平有限,才是个初中水平,他觉得以自己的现有水平,给孩子打个基础是没问题的;等到他文化能力不及的时候,他还可以起个监督、督促的作用,只要有他监管了孩子,他心理上总觉得放心了。问题是他们建筑工人,经常要随着施工队伍出外施工,一去就是几个月不回家,一年中,有一半时间他都是在兰州以外过的,那半年他不在家的时间,就觉得孩子是放任自流了,长此以往,孩子们累积的毛病,一旦成型了,补上管教怕都来不及了。这种担心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是从老大卞烺到了上学的年龄时,才有了考虑。孩子没上学前,觉得还小,没文化的老婆能管好孩子的生活也罢,但孩子一旦上学了就不同了,他觉得孩子上学后,才真正进入了成长阶段,成长阶段是关键,是最该严厉管教的时候,这个时候,他是更该把好关的。卞金利为了能够有更多的机会管上孩子,他还专门找了他所在的施工处的处长,希望他往后只跟在兰州施工的队伍,出外的活儿就不要派他了。这种自私的请求,是做梦了,谁也不会答应他的。想换其他的工种,更是不可能的。
工作改变不了,卞金利该出外还得出外。出外期间,三个孩子的管教,他就只能不抱希望也得寄希望于老婆身上了。每次要出发前,他都要把自己想到的管教原则,不厌其烦地对老婆千叮咛万嘱咐,说来说去,就是“不要惯他们坏毛病,叫他们学习的时候像个学习的样子,他们不听话了就给他们厉害的脸色”等几条,唠叨前,卞金利总是绷着脸先要说一句:三个孩子,你可要管好了。老婆就像个听话的孩子,对卞金利的每句话,都是一边“嗯”着,一边顺势地点点头。交代尽了,走出门的时候,卞金利用命令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开始的话:三个孩子,你可管好了。这句话其实也是在平日里,每天他去上班前,临出门时必说的,是口头禅了。秦秋凤听得都感到麻木了,却也是扎进了心,不想当回事,也得当回事了。
不在家的时间,孩子管得怎么样,卞金利回来后,总要检测一番。他的检测方法很简单,学习上,检查一遍老大卞烺完成过的数学、语文的作业,有小测验或者赶上有期中、期末的考试,看看他的学习成绩和老师的评语,没什么问题,就感到满意了。除了学习,也看三个孩子有没有养出来坏毛病,比如犟嘴、撒谎、挑食、任性等。发现一点儿问题,也是平日里孩子就有的毛病,他就立着脸,扩大化地说:是不是我不在家,你们就无法无天了!这句话也是一句口头禅,他每次这么说的时候,一旁的秦秋凤就和孩子一起低下了头,觉得自己有过错似的。事实上,卞金利在家和他从外面回来,孩子的表现相差无几,没有多少区别的。这种事实,他嘴上不说,心里是承认的。几次如此,孩子交给老婆,他也就慢慢地放心了。
其实秦秋凤在家管三个孩子并没有用多大的劲,三个孩子说起来都是好管的。在三个孩子中,老大长得像母亲,老二老三像父亲,但性子上正相反,老二老三两个孩子偏向了妈,老大卞烺偏向了爸。虽说卞金利小时候调皮,但他的父母都是好脾气,管他不是很严厉,他的性子就展开了撒,调皮就凸显出来了。而卞烺是从小看着父亲厉害的脸色长大的,本性多少被压了些,当着父亲不敢闹,当着母亲的时候,闹起来也就有点儿生疏似的,没有连贯性,畅通性,劲就不是很大,母亲用点儿劲就能压住了。这个方面能管住,对于卞烺的学习,是更好管了,卞烺天生聪明爱学,学习对他没有一点问题,这也是给母亲省劲了。另两个孩子卞玥和卞谞,性子温和安静,不爱闹不爱吵,就更好管了。只是女孩子卞玥爱撒点儿娇,爱哭,那个时候,母亲的管就是哄了,哄哄就好了。卞玥很知道看眼色,有父亲在,她的娇性自然地会收住一些。孩子们基本上乖巧和听话,叫卞金利有些欣慰,但并没有淡化了他操心孩子将来的那份心。
随着三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孩子们的吃、穿、用,跟着人一样地向上涨,经济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一家四口,靠卞金利一个人挣钱养活,他是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卞玥上了学后,卞金利就给老婆找了份临时工,还是干她当年做饭的老本行,这一次不是去工地上做,是到建筑分公司的食堂蒸馒头。这样,五岁的老三卞谞在上班前就被送到爷爷奶奶那儿,下班后再接回来。在食堂干,中午正是忙的时候,就不能回家了,上学的卞烺和卞玥的午饭就由卞金利赶回家给他们做,遇上卞金利出外,秦秋凤就事先备好饭菜,叫卞烺和卞玥回家自己热热吃了。卞烺和卞玥从小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
即使秦秋凤能够挣些钱,也不能改变他们生活困难的现状。那年月,许多吃穿用物资是要持票购买的,以卞金利一个人分发的票据所购买的物资,用在一家人的身上,是匮乏紧缺的。用的,怎么都能将就解决,人家使一年的物品,他们省着点儿用,用两年了,也就能够拉平与人家的差距。但是在吃上,就不能省着不吃了。一家五口,四个人没有定粮定油,每个月只靠卞金利一个人的定粮定油怎能生活?这就靠全家上下帮着接济了,大哥卞金锁家里都是女孩,说女孩家吃得少,从每个女孩身上就能扣下来些粮,便每个月接济了他们十斤面;三弟卞金武家也都是女孩,也是每月接济他们六七斤面;结婚不久的四弟卞金国,每个月接济他们五斤面;五弟卞金荣没有插队前,粮户关系跟着父母,父母说他们岁数大,吃得少,每个月也给他们送来五六斤的面;侄女卞银花结婚后,也是每个月送来几斤面。面粉有粗粮和细粮,细粮占的比例略多一些。除了面粉,有时还会有些大米、小米、高粱米和菜油。
秦秋凤的天水老家那边,也是尽力帮助。秦秋凤有一个哥、一个姐和三个妹妹,家里的劳力不好,地也不多,每年的收成上交罢余下的,也是仅够维持自家的需要,但是,他们也是省吃一点儿,再向公社里讨要些,向村里多收成的人家拼凑些,打了麦子后,就叫秦秋凤的哥哥给他们背过来一百斤的麦子,卞金利家再将麦子拿到粮站兑换成面粉,一百斤麦子能够换来八十斤面粉。到了秋天,秦秋凤沾着卞金锁在铁路局的便利,免票乘车,特意去老家背回二十多斤新磨的玉米面和十几斤高粱米。这样,一年中,秦秋凤的家里能够资助他们一百斤左右的粮食,平均下来,每个月等于给他们接济了十斤左右的粮。这样七凑八凑的,每个月他们能接受到三十多斤的面类,两三斤的米类,一两斤的菜油。即使这样也远远不能满足需要。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胃口大,吃得多,每个月别人接济的那些米面和卞金利的定粮加到一块,要想每天每人吃足量的话,就只够吃半个月的。不够吃,他们就只有压缩着用量吃了。那时,每个人,每顿饭,总是吃得半饱的。吃不饱,又没有油水,每个孩子都是瘦条条的,爱发胖的秦秋凤也不再发胖,也是瘦了下来,身上的肉像乳房一样,变得松懈了,在卞金利看来,她的身体比胖着还要难受,对他更加没有吸引力了。
其实秦秋凤在食堂干活,是有机会给家里添些粮的。她可以偷些面粉、大米和馒头的,连班上的人都是经常提醒她偷,说你家粮食那么紧张,拿点儿公家的没什么,要谁谁都会拿的。秦秋凤笑笑,摇头说,被人抓上多丢人。班上人就说,怕啥?谁会翻你的包哪。秦秋凤又是一笑,说:安排好了,家里也够吃。秦秋凤不偷并不是不敢,是她不愿那么做,觉得做了是缺德了。她不仅不偷着拿,也不像别人去偷着吃,也是觉得那么做缺德了,她认准人就该本本分分的。看着别人敢拿敢偷吃的,她就有点儿替公家心疼担忧,想公家的粮也是有定量哪!忍不住,有时她就流露出了态度,别人当她面啥也不说,还会笑笑,不在意的样子,但到了背后,几个人叽咕起来,就觉得她是危险人物,弄不好会出卖了他们,他们得先下手为强。于是,他们猪八戒倒打一耙,向头目反映,说秦秋凤有偷吃的恶习,并一再请求头目不要说他们反映的,也不要说出来,若抓不住证据,秦秋凤到时不承认不说,还会大闹一通,不好收场了;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个借口,叫她走人就是了。头目信以为真,找了个食堂人手过多的理由,叫她走了。那时,秦秋凤在食堂只干了三个月。后来,卞金利又在建筑系统的一个中学给她找了份打扫卫生的工作。
对卞金利全家来说,七十年代初期到八十年代初期是他们的“困难”期,他们全家过了有十年的困难日子。困难时期的大半时间,他们全家人吃不饱,吃不上油水,吃粗咽素的;改善生活,是攒在全年的各个节假日了,这是极小半时间了。在那困难的日子,秦秋凤是家里生活上的大拿,她没有文化,却极尽计划和安排之能事,能叫不足的粮油细水长流,虽说顿顿吃不饱,却是顿顿有吃食,没有断顿的时候。她会想尽了办法去变换花样地吃,叫家人的口味不觉单调。这天吃米饭,第二天就吃稀粥,稀粥是大米、小米、高粱米、玉米面来回交替的;吃一天馒头,再吃一天窝头;吃一次捞面,就吃一次汤面;捞面、汤面或是擀面或是拉面的,交替变换。为了省钱省粮,秦秋凤下了班,不是去菜市场,就是跑到离学校不远的一个郊区菜地,到菜市场是为了捡回些剩菜剩叶的;到菜地是为了采些荠菜、苋菜、蒲公英、车前草等一些能吃的野菜,或是从农民锄出的草中捡出些顺草锄下来的菜。如果赶上某个菜种收获的时候,那也是她最为收获的时候了,她可以在农民没有清理干净的菜地上,仔细地清理出满满一网兜的菜来。那些菜的种类因季节不同而变换花样。晚春是土豆,夏天有茄子、黄瓜、豆角、西红柿、蒜薹、胡萝卜、油菜等,秋天是韭菜花,冬天是萝卜、大白菜。冬天的萝卜是比其他的菜要弄得多得多,每年到那时,卞金利没有出外施工的话,下了班就去菜地迎接秦秋凤,他们会从地里找出许多农民漏拔的萝卜,会从一堆堆的萝卜缨中拣出许多整个的、半个的、有虫眼的、歪相的萝卜来,到了,萝卜会装满一个面袋子大的编织袋来,加上一网兜的白菜和萝卜缨子,他们用破旧的自行车驮着,一人推,一人扶的,吃力却兴致勃勃地满载而归。卞金利出外的话,秦秋凤一个人做了,只要捆好绑好了,费点儿劲也是满载而回。孩子们,她是能不用就不用,叫他们留着劲好好学习。一年下来,家里的菜基本上是很少买了,省出的钱去买些不凭票的食物或日用品。秦秋凤的能干勤劳,能省会过,叫卞金利看来想来的时候,就想他娶的这个老婆是值了。
在那个时期,他们吃的最有油性的东西,是后来进了食品厂的卞银草从食品厂带回来的肉油渣滓。肉油渣滓是食品厂用猪肥膘炼猪油后的渣滓,是不要的,就低价一毛钱一斤出售给职工了。生活过得去的职工一般不要。每次卞银草都要,她是为二叔卞金利家要的。肉油渣滓一般人都不爱吃,但卞金利家缺油水,三个孩子见肉油渣滓,都当肉一样地爱吃,每次卞银草拿过来,他们都是兴奋地每人抓一把,捧在手里,三下五除二地就能吃完了,满嘴嚼出油,也不觉得腻。母亲秦秋凤很会利用肉油渣滓,她先叫孩子们干吃一次过把油瘾就限制他们吃了,这样其实也是预防了孩子吃拉了肚子。之后,她将肉油渣滓当肉当油使,每次炒菜,就向菜里放一把剁碎了的肉油渣滓,使菜出了些油性,是吃荤的感觉了。
困难时期,三个孩子在学校是比以往更自卑的。三个孩子所在的学校,不管是小学还是中学,都是建筑系统的学校,同学们的家长之间,多数都是熟悉认识的,所以他们的家庭生活状况,家长清楚,同学也就清楚了。他们本来的农民身份,再加上困难的生活,在同学眼中,他们就是弱势群体,弱势就像弱智似的,要比人低了一等。尤其是后来母亲秦秋凤做清洁工去的那个中学,正是卞烺在的中学,很多同学势利眼,即使他们的父母是工人,却要看不起卞烺的母亲,觉得卞烺的妈妈给学校打扫卫生,就是伺候他们,比他们低一等的。再后来,又知道他母亲整天地去捡菜叶子、挖野菜的,就更在心里有些嘲笑了。卞烺心里虽然也有时会自卑,但外向的他也倔强,敢显露厉害的脸色,同学当着他的面是不敢明显露出歧视的,都是软中附带的,叫他说不出,又能感到的。卞烺在心里是咬牙要出人头地,在学习上就格外用劲。这样,在班里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在前几名。学习好,叫他彻底自信起来了。随后比卞烺小两级的妹妹卞玥跟着来到了那个中学,哥哥所感受到的氛围,卞玥同样能够感受。卞玥性格内向,不但比不上哥哥厉害、坚强,心理还有些脆弱,不敢往同学堆里凑,怕被嘲弄。课间她都是一个人待着,孤零零的。觉得委屈的时候,还会默默掉眼泪。好在,上下学由哥哥陪着进出教室,一时也会有种被人撑腰、保护的感觉,也会瞬间产生自信。卞烺自然知道妹妹的心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就给妹妹鼓劲,把他的坚强传授给妹妹。久而久之,卞玥受到感染,逐步有了哥哥的劲头,不是在厉害上,而是将注意力用在了学习上,对同学们的态度也就减少了在意。卞玥的学习也是越来越好,成绩从一般上升了起来,最后,入围了班里尖子生的行列。同学们倒是要常常主动围着她,向她请教学习上的问题,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比别人低什么了。
老三卞谞比起上面的哥姐来,情况要好。他考中学的时候,正是兄长卞烺高中毕业面临高考的点,高考前一个月,母亲辞掉了学校的工作,带着卞烺回到户口所在地天水农村老家去参加高考。这之后,卞金利不叫老婆做临时工了,说是从此以后,后面的两个孩子都要进入学习的关键时期,她在家好好地安排好家里的生活,叫孩子吃穿无虑,专心学习吧。所以,卞谞上了中学,是没有见过母亲在学校打扫卫生的样子,他这里自然也就没有感受过哥姐体会过的另一种自卑。但是,他学习反倒是不如小学时了,学的难度增大一层,他的学习成绩就往下滑坡一层,在班里排在了倒数几名。父亲气、急,训斥了无数次还是不见改观。那种时候,他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一直以来,他在学校都是一副老实相,不惹事,不捣蛋,上课也能专心听讲,说起来还是个听话的学生,却为什么学习步步紧退呢?老师和家长一起分析原因,讨论来讨论去,最终根源是他自身智力不够发达造成的,这叫父亲有点儿想不通,怀他生他跟卞烺卞玥一样,没有节外生枝,怎么他就是“弱智”了?父亲不想承认,也是没有辙,只能干发愁了。卞谞上初中三年级时,堂姐卞银薿成了明星。同学们也将他看做明星似的,整天地围着他,好奇地问关于卞银薿的这和那的,他没有一点儿虚荣自豪的心,还是一副原来的表情,平淡、木讷、不苟言笑的,同学、老师、家长,更加肯定了他的脑子的确是“与众不同”的。不久中考了,中考后,按分数,他没有升入高中。父亲不甘心,咬牙说:重来,给我再考!但是,又上一年,卞谞还是没有考上高中,父亲气得说:你回农村当农民吧。说是这么说,父母心中有盘算,想卞金利再工作两年就学大哥卞金锁,想办法提前“病”退,叫卞谞来接班,他的路就算给他铺垫好了。在家待了半个多月,父亲给卞谞找了份临时工,让他先混着。
除了卞谞让人感到头疼外,从卞烺高考后,家里各方面其实都在逐步好转,应该说,家里的转机就是从那一年开始的。首先,卞烺顺利地考进了本地的商业学院。紧接着,有了敞开销售的高价粮油、鸡鸭鱼肉。卞金利鼓动秦秋凤,吃上尽量放开,不要太抠缩,要补上以前的吃不饱、吃不好。秦秋凤会计划安排节省的,家里的生活改善了,却也没有在钱上显出过分拮据。他们的困难期算是结束了。两年后,女儿卞玥也考上本地的师范大学。与此同时,有一个叫他们高兴万分的政策出台了,说女方是农村户口的家属,如果子女不接父亲的班,女方户口可以农专非。卞金利立即就申请了。几个月后,秦秋凤的户口进了兰州,未婚的卞谞就跟着转过来了,他往后接不接班无所谓了。卞金利得意地感慨道:真是赶得急不如赶得巧啊!为此,卞金利兴奋地来了和秦秋凤性事的兴致,故作幽默地说,变成了城市人,老婆就是另一个人了,他得尝个新哪。而此时秦秋凤已经濒临更年期,对性事兴致全无,过罢,两个人都是感到一些痛苦。这事过去,谁都无所谓,床上的事,在他们生活中,已经不是事了;他们主要的事,就是他们今后的日子。日子要往好的奔。
之后,在卞金利这边出现了一个变化,他原来的车间副主任辞职组建了一支包工队,卞金利和他关系好,就也辞职跟他出来干了。他辞职,谁都是有点儿不赞同,但卞金利一点儿也不动摇,像五弟卞金荣一样的理论,觉得自由干才是更能有发展的。在包工队,卞金利是副队长。包工队自负盈亏,只要做好,挣的钱大家分了,卞金利当副队长的,比一般人要分得多。第一个月,卞金利就拿到了比他原来工资高半倍的工资,他的干劲更加十足,对秦秋凤说,你就等着看以后的好吧。之后的事实也是如此,他向秦秋凤交的钱是一个月比一个月多了。一切顺心如意的,卞金利一心扑在了工作上,他想的就是要挣更多的钱,叫家里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他今后的希望就是将来叫儿子娶上个好媳妇,女儿嫁个好男人了。他和秦秋凤老了,该享孩子们的清福了。
包工队的活儿经常在外地,卞金利也就经常地出外了。出外前,他还是习以为常地要对秦秋凤说一句:三个孩子,你可管好了。再说这句话的时候,身心轻松,真是口头禅了,他这时所说的“管”,只是纯粹指的生活上的了。这其实是他根本不用操心的。
卞金武说:两个女儿都是像了她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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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金武的两个女儿,非常有意思,幼年的时候她们长得看着像母亲,长着长着,就又像父亲了。像父亲长相当然是好,父亲长得好,她们就漂亮。看着她们长大的人就说:这俩闺女可真会长啊。院里的人,称她们为“两朵金花”。
卞银瓛、卞银玉她们虽然长得像父亲,父亲又是像了奶奶侯翠翠,堂姐卞银薿也是像了奶奶侯翠翠,但是,她们与小时候的堂姐,样子上看起来却是很不相像的,漂亮得也是截然不同,她们是她们,堂姐是堂姐,不说的话,外人是看不出来她们和堂姐出自一个家族,像了一个人的;说开之后,仔细再看,才发现,她们的眉目之间是十分相近的。其实她们和堂姐的根本区别在于气质与神态,这是与生俱来的精神,她们看着外在的有所不同,实际是她们精神的不同。精神渗进眉目之中,也是能够改变形态、形式、内容的,使那本来相似的眉目,呈现出了根本不同的气色。说来,卞银薿的美丽,是从外渗进骨子里,又从骨子里流淌到外了,内外相辅相挈,表里如一,美丽丰富饱满;而卞银瓛和卞银玉的漂亮,只在外表,没有透进骨子中,少了从里回旋出的力量,显得枯燥、单调和直白。以外补内,外面的眉目就多少变化了,不知不觉就是和堂姐不同的另一种形象了。
卞银瓛、卞银玉与卞银薿的内在不同是天生的,她们没有卞银薿天生的懂事、乖巧。她们长相像父亲,父亲的蔫性子却没有一点儿被继承。她们从小都是爱说爱闹,敢喊敢叫的,两个人在一起,玩开了,疯闹起来,比男孩子还要起劲,喊叫起来,尖尖的嗓门叫父母的耳膜很受刺激。卞银瓛比卞银玉大近五岁,但是等卞银玉长大会走路会跑后,卞银瓛就不再将自己当姐姐,将妹妹当妹妹了,她开始处处与妹妹平起平坐,有妹妹的,就该有她的,不能容忍妹妹有特殊照顾和待遇的。妹妹更是不甘示弱,绝不接受姐姐穿过的旧衣服,一定要跟姐姐一样穿新的。这方面的事,父亲管得少,偶尔参与个一两次,就给她们极度的平衡,一点儿也不敢怠慢的。母亲拿事,管事,总会有几分声势,在吃上有时不由得就对小女儿有些偏心,大女儿不干的话,她就说教一通;小女儿不穿姐姐穿剩的衣服,她也不会就答应了小女儿的请求,也是甩出正色讲一通道理。母亲讲是讲了,女儿们该抵触还是抵触,她们知道将气撒给母亲没用,就相互撒了,互相以唇齿相讥,吵累说累了,两个人互相冷战上一两个小时,之后,和好如初,嘻嘻哈哈又玩得来劲了。不为她们自己,她们也经常会为一些小事争吵起来,吵了起来,她们都是要强的,尖嗓子互不相让,谁都想压下谁的。父母不在跟前的话,她们吵得肆无忌惮,有时,吵得邻居们不安,不得不出来制止。父母在的话,自然在她们吵起之初就会制止她们的,父亲制不住,母亲能够制止住,她们表面上不吵了,私底下也得吵到底争到底;到底,总能决出个胜负来,一般,都是由姐姐卞银瓛来收场的。收场其实就是谁先住嘴,谁先住嘴就是谁失败了,这样一检验,到头来,姐姐是吵不过妹妹的。
卞银瓛和卞银玉能吵爱争的性子,在父亲卞金武看来,是谁都不像的,在他眼中,老婆叶秀珠总体也是安稳的性格,会说却不是能争的。他就觉得纳闷,女儿们天生的怎么就成了假小子般的,惋惜地想,白生得漂亮了。他这么想,四邻的人也这么说,说这两朵金花,一吵起来的时候,像花上长了刺,影响“美观”了。后来,卞银瓛、卞银玉的外婆从上海来,住了一段日子。见识了两个外孙女的“皮”后,外婆操着生硬的上海腔的普通话说:没有事的,她们的妈妈小时候就是那个样子,大了自然就好了。外婆那么说,母亲叶秀珠却有些不高兴,唠叨说自己才不是那样的,谁知道两个女儿像了谁?外婆没有看出来女儿的自尊,坚定地说:就是像你小时候嘛,我是你的妈,还会记错吗?叶秀珠翻了下眼,无趣地说:像妈也是应该的。
其实两个女儿像妈的地方多了,她们爱穿漂亮的衣服,爱干净,爱美,爱照镜子,爱吃上海口味的食物、菜肴,这些习性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跟着母亲学来的。只要是母亲的习惯,她们都跟着养成了。这些讲究的习性,在叶秀珠看来,都是好习惯,觉得像了自己是好事,就十分认可。卞金武日常不讲究吃、穿、用,老婆叶秀珠看不惯,爱说他、纠正他,但他总是“屡教不改”,不改,叶秀珠就总要对他屡教。唠叨卞金武,是他们家庭生活中的一项不可缺少的内容,几乎每天必有。卞金武习惯了,那种时候,他钩着脑袋,老老实实地听着,从不会还口。可以说,卞银瓛和卞银玉是在母亲唠叨父亲的声音中先后长大的,长大了,她们鹦鹉学舌,学着母亲,也养出了数落父亲的毛病。她们说的时候,父亲就会笑着,温温地说一句:你们这两个孩子,怎么能说大人呢。或者是:你们这两个孩子,怎么没大没小呢。他的话和态度对姐妹俩不会起任何作用,反倒就着他的话,会对他更加“攻击”,学着母亲常有的口气说他那么大人了,怎么就老不长记性?她们也很“势利”,父亲一贯蔫软的样子,被母亲经常地说是“不像个男人”,她们隐约中,就知道父亲是个“没意思”的人,她们从小就养成了对父亲的另眼相看。在家里,她们喜欢围着母亲转,当母亲的跟屁虫,颂扬母亲,讨好母亲,父亲就被她们冷落在一边了;父亲要是跟她们说句话,她们的眼睛从来不会好好地看着父亲,不是翻着,就是斜着,一副不把父亲放在眼里的样子;母亲使得动她们,父亲是绝对使不动她们的。在她们尖声吵闹的时候,母亲说上一句就能管事,父亲说上十句,却跟没说一样。假如一家人上街,她们都不愿意挨着缺乏力度的父亲走,更不叫父亲领着走,她们喜欢贴在洋气而具有风采的母亲身边,即使母亲不在跟前,她们也不和父亲并排走,她们两个手牵手,甩开父亲,要么走在父亲的前面,要么跟在他的后面。父亲也习惯了,背着手,努力做出长辈持重的姿态。在对待父亲和母亲的态度上,她们总是团结一致,从来没有过分歧。
女儿骨子里的东西都是像了母亲,有人再向卞金武说女儿长得像了他时,他就纠正说:两个女儿都是像了她妈。说的口气低沉的,有一些失望似的。
虽说卞银瓛和卞银玉在一起常会有吵有争,争吵之外,她们更多的是配合默契的玩闹。从卞银玉两岁多的时候,姐姐卞银瓛就把妹妹当个玩具娃娃一样,没事就摆弄起她来,要么把着妹妹的小胳膊小腿教她瞎跳瞎蹦;要么用五音不全的嗓子教妹妹唱几句她学会的儿歌或者她从收音机里没学全的歌曲片段;要么用围巾、枕巾、手绢、头绳、家长的裤腰带、父亲的大沿檐帽,照着一些连环画上的角色形象,把妹妹打扮成各种样子,有英雄,有老太太,有老头,有军人,还有敌人、坏人,她看着妹妹千奇百怪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等卞银玉逐渐长大,她也上学了,她就不再把妹妹当做玩具了,做罢作业,就和妹妹一起玩些过家家的游戏,谁当什么都是她出主意,过家家之外也常在院子里玩藏猫猫,谁被找到后,就放声尖叫。没事时,她们都是难以安静待着的,总要不停地去找玩的东西。她们在一起,分分秒秒都是充满兴致兴趣,玩不够;就是晚上,躺进了被窝里,她们也不会老实安静下来,更不会马上入睡,她们唧唧喳喳地要说上好一阵的话,假如被母亲听到,或母亲过来,她们就暂时假装闭上眼,母亲一旦不说了,或者走了,她们就用被子盖上头,压低声音,继续说笑。直到说困乏了,她们的小屋才算跟着黑夜沉入宁静。等卞银玉也上学了,她们两个在一起的日子更加紧密了,虽是她们一个在小学,一个在中学,但上下学都是互相搭伴。她们所在的小学和中学是相临的,放学后,都是卞银玉等着,等着姐姐卞银瓛来。她们都不愿跟着各自的同学搭伴,觉得怎么都不如她们姐妹俩在一起说笑开心。她们自小在一起玩惯的。她们越在一起,越缠得紧了。
卞银玉上小学二年级时,一天,下班回来的母亲叶秀珠兴奋地带回来了两个好消息,一是她原来的上海技校升级为中专,她们那拨人,学历也将会升为中专了;二是他们上海来的,可以将一个子女落户回上海。说完这两个好消息,叶秀珠激动地感慨道:老天爷还是长眼哪!我们支边没有白支啊。一旁的卞金武嘴咧开了,殷勤附和的样子,笑着连说“好啊,好啊”的。卞银瓛、卞银玉对母亲的学历升为中专并没有多少的兴趣,对她们中的一员可以回上海十分欢呼,日常听母亲唠叨起上海的好来,不知听到了多少;即使不用母亲说,上海“大城市”、“繁华”的概念从小就深入心里了;之前,她们去过两次上海,上海的繁华、热闹也是有过印象的。她们当然也是觉得上海好。在她们心目中,上海可望不可即,离她们似近又远的,她们是靠边的地位,完全进不去,又远离不了的;让她们进去的话,她们都是想待在里面,不想出来的;在兰州,她们觉得她们是上海人,到了上海,就又觉得不是了。她们当然是羡慕地地道道的上海人,更梦想做地地道道的上海人。欢呼过罢,她们才想到了她们中只能有一个人进上海,另一个人还得老老实实地待在兰州。她们面面相觑。
卞银瓛问妹妹:你想去吗?
卞银玉回答:当然。
卞银瓛不甘心地说:我也想去。
卞银玉想了想,找到解决方法似的,瞪开大眼说:咱们猜包斥,谁赢了,谁去!
卞银瓛伸出右手,说:好。但马上又收了回去。她歪起头,想了想,说:要连着赢三把才算,赢一把、两把都不行。
卞银玉点点头,伸出手,用劲地说:现在就猜!
两个人说猜就猜了起来。猜起来,她们“猜包斥”的叫声一步步提高,每猜一次,两人都是瞪圆眼睛盯着对方的出手,看是“剪子”、“拳头”还是“布”的,猜了十几把,也没有分出胜负,不是你赢一把,我赢两把,就是我赢两把,你赢一把的,谁也没有连赢三把。她们继续猜着,喊叫声越发上升。母亲心情好,看了一会儿她们猜包斥,见她们没完了,才笑着摆了下手,说:不用猜了,谁赢也没用。你们谁去上海,是由我们大人定的,怎么能听你们的呢!卞银瓛和卞银玉戛然住手,同时对母亲喊:“我去!”“我去!”母亲心情好,一脸的笑容,随口说:好,好,想去都去。她们信以为真,“啊”地欢呼起来。母亲欣慰地望着她们,舒心的样子。
平静下来,对转哪个女儿回上海的问题,叶秀珠和卞金武、公公婆婆、上海的家人和卞金武的几个兄弟都商量了一番,结果都是说叫小的卞银玉转回去更好一些,因为年龄小,适应快。这点也是叶秀珠的想法,所以,就确定了卞银玉回上海。结果宣布后,两个女儿的争劲又显了出来,卞银玉高兴得连连蹦高,而卞银瓛气得直跺脚,而后,钻进她们姐妹的屋,趴在床上,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说父母偏心眼!母亲好劝了她一阵,她这才罢休。不闹是不闹了,之后的一段日子,妹妹惹她了似的,从来不去主动答理妹妹。卞银玉也像欠姐姐什么似的,总是主动向她献殷勤。矜持了一阵,卞银瓛不平衡的劲头就过去了,彻底认了妹妹将来回上海的事实;再想的时候,掠过心头的是她们将来分处两地的伤心了。想:妹妹走了,她将多么孤单啊!
半年后,过罢二年级下半学期的假期,卞银玉赶在开学前,跟着从上海前来接她的舅舅离开了兰州,去上海了。她的户口关系之前已经转回了上海,她从小学三年级起要到上海上了,今后,她就正式是上海人了。临走前,卞银瓛和卞银玉大人似的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在场的父母和爷爷奶奶都被感动了,想姐妹就是姐妹,平时再怎么争闹,最终见亲情啊。
卞银玉走后,起初卞银瓛还有些不适应孤独的滋味,一时变得沉默寡言了,这是她会说话以来从未有过的安静样子了。她觉得孤独,就常常带同学来家里玩,后来,她固定了一个和她最好的女同学做朋友,两个人越来越亲密,每天放学,不是卞银瓛带着那同学来家,就是她去那同学家,两个人一起做完作业,再一起玩一会儿。慢慢地,她就很少想起在上海的妹妹了,即使看到妹妹的来信,她看罢就罢,也勾引不起她想念的感觉了。也不像最初,她争着要给妹妹写回信;父母回信,问她有什么要向妹妹说的,她干脆地摇摇头说“没有”。父母就说,这孩子忘情也快呀。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她转变了,在上海的妹妹跟着也转变了,不再亲笔给父母、姐姐写信了,都是舅舅替写了。信中,舅舅说卞银玉适应得快呀,和班上的同学说笑自如的,还交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她们姐妹俩的这种适应过程,只用了不到两个月。
再之后,卞银瓛不仅习惯了“独子”的滋味,还喜欢上了做“独子”。她一个人在父母身边,她得到了唯一的爱护、关照和对待,父母有什么要给孩子的好玩、好吃、好穿、好用之物都给了她,不像以前,要和妹妹共同分享,有时甚至要争吵着说谁多了少了的,总是难有尽兴满足过的时候;而她独享起来丰足、得意、过瘾、尽情、自由、欢喜,轻而易举就能满意了。
与此同时,在上海的卞银玉也是“独”疯了,原来说好的她每个假期就回兰州,与父母、姐姐团聚,可是第一个假期,又是寒假,赶了过年的,她都不愿意回来,舅舅在信中无奈地说,这孩子说没在上海过过年,就只闹着要在上海过年了。母亲觉得卞银玉新鲜上海的年,也有道理,就不强迫,回信说那就随她吧。到了第二个假期的暑假,舅舅来信又说,卞银玉这孩子说暑假要和同学参加班级组织的一些社会劳动,她是转来的新生,不能落在别人后面,一定也要参加。母亲觉得女儿积极表现,也是好事,不回就不回了。到了第三个假期,又是一个寒假过年的点,母亲也是十分想卞银玉了,就写信说叫她这个假期,这个年一定得回兰州了。而舅舅回信说,卞银玉那孩子还是嚷嚷着不想回兰州,说要跟同学去很多老师家拜年的。叶秀珠气了,向卞金武叨叨说:这没良心的孩子,忘父母忘得快呀,父母都没老师重要!卞金武劝慰她说,别想多了,小孩子嘛,心小就想不到了。卞银瓛撇嘴嗤笑说:不回来才好,谁稀罕她回来啊。母亲生气地对向卞银瓛说:你妹妹你也不想,你也够没良心的了。卞银瓛不在乎地保持着她脸上的表情。卞银玉舅舅的性格像卞金武,叶秀珠知道卞银玉真闹起来,她舅舅是管不住的。想了想,叶秀珠给上海去信,赌气地说,这次卞银玉不回来,她就不养她了,不给她寄钱了,谁愿意养她就养吧,没人养她,就让她喝西北风吧。这一招很灵验,卞银玉的舅舅来信说,卞银玉聪明,小小年纪就懂得钱的厉害,一说就同意回兰州过年了。一个星期后,卞银玉跟着舅舅回来了。一年多没有见过父母、姐姐的卞银玉,见到父母、姐姐,没有惊喜,自然熟悉的样子,除了她动不动就要说上几句上海话外,其他的样子就像她根本没有离开过兰州的家;她进进出出,说说笑笑,随便得很。母亲心里感叹,这孩子心大啊。姐姐卞银瓛倒是显出几分矜持,还是由妹妹给拉把开了。放开了待在一起,卞银瓛和卞银玉又是像以前那样能嬉笑到一块儿了。母亲就说:毕竟有一起长大的根基,不用费劲,就回过去了。等卞银玉走后,卞银瓛又回到了“独”的状态,转化适应得很快。
再往后,卞银瓛和卞银玉就更是适应了她们彼此“独”和“聚”的来回转换,两个人都是不聚不想,聚了高兴的;说起来是姐妹,不见的时候,对人都想不起来提的,心中没有彼此似的。
单独跟着父母,和过去一样,卞银瓛只爱围着母亲转,母亲也是喜欢经常走哪儿带上她。卞银瓛一天天长高长大,不改漂亮模样。大了,她就更加学着打扮、穿衣、梳头了,不像小时候,只会模仿,大了,她不仅会学,还会自己创造,有时,梳出的发式,衣服色彩的搭配,叫母亲看了也会称赞一番。八十年代初中期,流行起跳交谊舞,职工家属院、文化馆、街道办事处等处,都开设了简易舞厅,吃罢晚饭,活跃的人们,都是成群结队地拥进各个舞厅,去充实业余的生活。懂得享受生活的叶秀珠自然不会落后,她几乎天天都去下舞池。卞银瓛也想天天随上母亲去,但是,母亲毕竟有点儿文化,也是重视她学习的,更何况那时卞银瓛都是高中生了,学习不敢耽误的。叶秀珠带也带她,却只一星期带她去一次,只在周六,说周末也是该放松一下的。
卞银瓛跳舞有灵气,慢三、快三、慢四、快四的都是一学就会,后来还向个别会跳探戈舞的人学会了跳探戈,能踢踏几步。她学会了,就拿到了学校。学校不闭塞,社会上流行跳的交谊舞,在学校也是热门话题。聊起这,卞银瓛很起劲,不时就得意地把自己学会的舞步呈现了出来,渐渐地,同学们就知道她是个能“舞”的人了,很多女生都是非常想向她学的。卞银瓛很热情,有学的就教。她就以“舞”闻名在年级中了。到了高三,老师制止了她的舞,叫她再不要在班里传播“舞”了,说等考上大学,你去大学里好好舞吧。
1986年高考后,卞银瓛考进了陕西的一个师范专科学校,学的是英语专业。在外语系,她长得漂亮,被称作“系花”,不久,她的舞技就广为人知,她又成了有名的“舞手”。“系花”加“舞手”,使她得天独厚,追求她的人是少不了的。
第三篇 叶秀珠说:怪我吗?怪你(1)
有了跳舞的爱好后,每天下班回来,家里的晚饭都是由卞金武做了。叶秀珠也一改以前挑剔的口味,卞金武做什么,做的味道合口不合口,她也顾不上说了,她的劲头都用在了奔赴舞场上。卞金武做饭的时候,她就扎在正屋,对着镜子洗脸、化妆、换衣服,衣服都是要从里换到外的。换衣服前,端来一盆温热的水,脱下来衣服后,她要用毛巾将身体擦上一遍。在单位上班多少都是要干活,即使没有干过什么活儿,在单位四处流动着尘埃的环境中,她觉得身体里也是吸进了尘埃,怎么也要将表面擦擦的。换好衣服,化罢妆,等丈夫做好饭,随便地扒上几口,她精神头十足地出发到舞场去了。
叶秀珠去舞场,是被住在一个院里干临时工的女青年带起来的。女青年的丈夫和叶秀珠一个车间。女青年长得不算漂亮,却是十分地好穿好打扮,她穿的衣服总是鲜艳夺目,脸上浓妆重彩的。据说她们挣的钱,一半都是叫女青年买穿买用了,吃上他们十分将就。虽然女青年的打扮在叶秀珠看来有些俗气,但她们一样地爱收拾,也算是有共识了,女青年到车间找丈夫或在院里碰上叶秀珠,她们说上话,就说起了穿衣打扮的心得,两个人就算能聊了。一天,再碰上女青年的时候,女青年是去舞场,说起来,女青年就撺掇叶秀珠回头也去吧,叶秀珠就说“行”,下次就跟着女青年一起去了。慢三、慢四,她在上海上技校时就会跳,这几年在单位的联欢会上,她偶尔也跳过,所以,初去舞场,她并不生疏。被人带上跳几次,舞步就更娴熟了。在舞场,她的风姿引人注目,很多人喜欢与她跳舞,有男有女,被人围着,总会获得荣耀感和愉快感。去跳了半个多月,她就上瘾了,一天都不想落掉的。去舞场跳舞,在她是最充实的事。不知不觉间,她成为了舞场上的老舞客,也是雷打不动的固定舞客;她从平房跳到了他们搬进了楼房,从女儿卞银瓛上高中时,跳到了卞银瓛去上大学。
卞银瓛上大学后,家里就剩了叶秀珠和丈夫卞金武,单独和性情乏味的丈夫待在一起,叶秀珠觉得十分无聊,去舞场就是她最佳和唯一的兴致了。舞场离家里不远,骑自行车十分钟就到了,去很方便。每次去舞场的路上,叶秀珠的精神都是十分的振奋,白天上班的疲劳一扫而光。她一走,家里就剩了卞金武一人,卞金武收拾、洗罢碗筷,就打开了18英寸的电视机,坐在沙发上,先是认真地看“新闻联播”,然后注意天气预报,之后就找一些他可看的节目,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他是边看边等叶秀珠了。舞场开放两个小时,十九点开始,二十一点结束。一般,叶秀珠在二十一点半左右就回来了。假如二十二点钟,叶秀珠还没回来,他就自己收拾着睡了。他不用担心什么,因为叶秀珠回来晚过,说是去某某“舞友”家里坐了会儿。叶秀珠在跳舞当中认识了很多“舞友”,男女皆有。她与这些舞友,在舞中相伴,舞外就成了朋友。随着熟悉程度的增加,可以相互信任地来往了;她今天去这家坐,明天去那家看看的,越来越是常有的事了。除了叶秀珠去别人家,她有时也会带人上家来,来的人自然都是女同志,曾经有过两次,叶秀珠带来的女同志,和她聊得起劲,聊晚了,索性就住在了她家里。为此,卞金武去了女儿卞银瓛的屋睡,双人床让给了老婆和那女同志。
这一天,叶秀珠又是到了二十二点还没有回来,卞金武又是先睡了。半夜,他醒过来要起夜,起来后发现自己的旁边是空的,叶秀珠还没有回来!他一激灵,立即拧开床头灯,从枕头底下摸出手表,一看,都快到凌晨一点了。老婆可是从来没有这么晚还不回来的。老婆每次回来晚了,第二天,他一问老婆,老婆回来的点都是没有超过二十三点。他每天都会在零点左右起一次夜,睡之前老婆没有回来,他起夜时就见老婆躺在了身边。现在,他担心又焦虑的。上罢卫生间,他连忙穿起了衣服,拿上手电,出门了。他忐忑不安地想,老婆是不是出了事啊,被车撞了,还是遇上坏人,遭打、遭抢了?还是出了什么其他意外?路上,他心跳得厉害。他脑子一片乱,也没有个条理的思路,麻木地向舞场去了。一路上,他左看右望的,期望能看到老婆的身影。到了舞场,也没有看到老婆。舞场是在区电影院内的一个文化活动室,电影院是在一条服装街上,这里没有路灯,已是一片漆黑。手电筒发出的一团黄色光束,跟着他人鬼火似的跳跃着。卞金武有些打寒战,但老婆的重要给了他胆量,他所走之处都用手电照了个遍,幻想能够发现老婆。他走到了文化活动室门前,也没有找到老婆。他心里冰凉而恐惧默默在心里喊着:老婆,你在哪里啊!木讷了一阵,他脑子一转,突然想到,老婆可能是去谁的家里,聊晚了,就住那儿了;人家来他们家住过,老婆同样也会住到人家嘛。这样一想,有些释然,抬步向回走了。“结果”给他了情绪,他幽默地想:自己是出来梦游了一趟。
第二天凌晨,不到六点,叶秀珠就回来了。果然说是住在一个女舞友家了。卞金武一边起床穿衣,一边笑着说:我猜到了,以后再晚了,就住人家吧,省得路上不安全,出个啥问题。说着,就扯出了他昨天晚上的胡思乱想和“荒唐”举动来。叶秀珠在换着工作服,淡漠地说:你瞎想那么多,是想咒死我吧。卞金武忙说:哪儿能,我是担忧。说着,讨好地笑笑,接上说:下次,我决不胡想了;你那么好,老天爷都会保佑的。叶秀珠看着丈夫的憨态,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说:快起床吧,我去弄早餐。说罢转身去了。叶秀珠很少主动去弄早餐,卞金武受宠若惊地“唉,唉”两声,加快了起床的动作。他的心情是好透了。
这天是周末,吃罢晚饭,叶秀珠又像以往那样要去舞场了。走到门口,她不看着卞金武,看着门说,她晚上可能又不回来了,明天是星期天,她也许会在人家待的时间长一些,叫卞金武午饭不要做她的那份了。卞金武“唉”了声,跟着说了句,能回来就回来吧。口气中有些哀求似的。他心里当然希望老婆周末能在家陪着他过的。叶秀珠犹豫地“嗯”了声,声音很小地说:我尽量吧。最终,这个周末叶秀珠还是在别人家过的。这个晚上,过了二十二点,见老婆没有回来,卞金武没有像以往,起身准备睡了,他关了电视,坐在沙发上,眼睛有些呆滞;屋里一片平静,他感到自己是极其的孤独。他多么希望听到老婆上楼的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他想,要是老婆回来了,他一定要放开自己,用劲地抱一抱老婆,他都多久没有抱过老婆了?这个夜晚,他的思绪纷杂,像世界要走到了末日似的,叫他难以控制想象。他又想,老婆这时一定是正和舞友聊得高兴呢。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落寞地想:一家人过的是两种生活啊。
叶秀珠不但没有回来吃中午饭,晚饭都没有回来吃,她回来的时候已是跳完了舞。回来后,解释说星期天在那舞友家,舞友又约来了几个舞友,大家聚在一起,吃喝玩又切磋舞技的,时间就不知不觉过得很快,直接就一起去舞场了。她说的时候,眼睛从不去看卞金武,眼光游离到四周。卞金武一边听,一边“噢”着,明白又理解的样子,没有一点儿埋怨的意思。卞金武想,之前跳了三年的舞,老婆也没有在哪个舞友家里住过,现在,老婆已经连着两个晚上,一个白天都没在家过,是破天荒了,后面应该是很少再去人家过夜了。他越这么想,情况却越是反着来,叶秀珠是隔上一天,就不回来了,这天说去张三家,另一天就说去李四家。到了周末,更是不回来了,又说周日要去某个舞友家聚会,中间就不回来了,他们直接一起去跳舞了,跳完舞就回来。这中间,卞金武当然也会有过疑问,说又没什么要紧的事,聊上一会儿就回来,不用老是要住在人家。叶秀珠依然眼睛不看他,口气却是耐心的,说:回家也是睡觉了,干不了什么事的,睡觉在哪儿睡都是一样,睡在舞友家,总是有聊的话,想说话,怎么能说完呢。回家睡到床上,我想跟你说会儿话,你听不了几句,就睡死了。我躺在你身边也是多余的。情况是事实,躺进床上,卞金武很难有其他的兴致,他的神经总是身不由己地就投进了休眠,很快就能进入梦乡。卞金武说不出来话,心想,老婆的话是要反着理解的,她那么说,是老婆嫌他多余了。他就是这么个人,老婆又是和他性情那么不同的人,谁也怨不得谁,谁也就不能管谁了。他低声说:我只是说说,不管你。
卞金武不“管”了,过了几天,叶秀珠反倒又像以前那样,每天回来睡了。而且,她每天下班回来,表现殷勤,会主动伸把手帮着丈夫做饭。卞金武想老婆是又回到从前了,心里乐滋滋的。有一天,叶秀珠又带回来了个女同志。卞金武给她们让地儿,自己到女儿卞银瓛的屋睡去了。半中间起夜,他听到大屋里老婆和女客人的开心笑声。他好奇,门在床边,他随手就拉开了门。大屋就在旁边,屋里说话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女客人带着笑声说:你是把我当常科长了吧?
叶秀珠说:没有。
女客人还带着笑声,说:没有,咋抱住了我?
睡吧,睡吧。叶秀珠说,故意回避的口气。
女客人嘿嘿笑着说:你刚才还说,想常科长想得都睡不着呢,这会儿不想了?
叶秀珠叹口气,说:他得一个月后才能回来,我都不知道怎么熬呢!
听到这儿,卞金武脑子“嗡”了起来,怎么回事就知道了。他呆呆地坐着,尿都憋了回去。他关上门,睁眼盯着黑暗一片的屋,困意全无。他想思考些什么,脑子却全是空白。这一夜,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
第二天,卞金武想找个机会去向老婆摊开了问题问,可是,一见老婆啥事都没有的样子,他就没有勇气去打破那种状态了。他在心里提醒自己,今天不行,明天问吧,怎么也要问个清楚的。但是,几天过去,他还是没有胆量去问,一天拖过一天,他问的气势是越来越减弱了,心里却是越来越恐慌,他知道,一个月过去,那个叫“常科长”的人就回来了,他回来,老婆的人和心就要飞走了。叶秀珠这段日子表现极其好,除了勤快,还殷勤,对卞金武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好,基本上不管他不说他了,总是对他温和可亲的。卞金武就想,老婆这是心里有愧啊。想起来,他就沮丧、无助,每天郁郁寡欢的。叶秀珠看出他的情绪,关心地问他怎么了?他总是软绵绵地摇下头,摆下手,说“没事”,样子像病了似的。
过了段时间,一天,叶秀珠临出门前又说:晚上不回来了。卞金武的脑袋又“嗡”了起来,他知道,那个“常科长”回来了。望着老婆风姿绰约的身影一级一级地走下楼梯,他真想大喊一声:站住!并且冲在老婆身前,挡住老婆的去路。但是,他此刻,却是唇齿发麻,腿脚发软,什么都做不成,做不到的。后面的日子,依然是老婆处于主动,晚上想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卞金武的压抑积累得是不能再积累了,他想一定要有个解决了。他沉着气,用了两个晚上,好好地想了想,想的是应该怎么去揭开这事。想来想去,他想还是不能直接问的,没有证据,老婆肯定不会承认。他决定去跟踪,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抓到证据,老婆想赖也赖不掉。再怎么解决,到时再说了。
又一个周末到了,叶秀珠又说晚上不回来后,卞金武就跟上她了。在他意料之中,老婆没有奔向舞场。他跟得很成功,一直看到老婆进了一栋家属楼,进了哪个单元哪层楼哪个门。他想,那个人家一定就是常科长家了。之后,向人打听,正是。他心酸的同时也是决心果断,一定要有所获!他记牢了地址,返身回家,他要睡好了觉,第二天清晨再来“接”老婆。但是,他根本无法睡个好觉,一想到老婆正和别的男人在欢欣,他的心都快撕碎了。他又一次地失眠了。第二天天还没亮,卞金武就向常科长家出发了。在楼下等到了天亮,他就上楼去等了,他坐在常科长家门前的楼梯上,等到底了;等老婆出来!上下楼梯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绕开他,从他的身边迈腿走过,以奇怪的眼神看他一眼。当他抱头昏昏欲睡的时候,常科长家的门响了,他“噌”地就站了起来。叶秀珠衣冠整齐地从里面迈出,身后站了一个结实的中年男人。叶秀珠看到卞金武,惊呆了,一时不知所措。
卞金武压制住紧张感,平淡地说:我早就知道是咋回事了,咱们回家说吧。叶秀珠望了眼身后的常科长,说:你进去吧。常科长也看明白了,敢作敢当地对卞金武说:进我家里说吧。卞金武做出不屑的态度,没有答理常科长,对叶秀珠说了句“走”,便扭身下了楼。
叶秀珠给常科长使了个眼色,叫他进屋,摇头低声说:没事的,你放心。
常科长叉着腰,给叶秀珠撑腰的样子,说:有事,告诉我。叶秀珠点点头,转身下楼了。
回到家,叶秀珠该承认的都承认了。常科长的单位在轴承厂,半年前,叶秀珠和他在跳舞中相识。认识后,他们谈得来,不由就好了起来。常科长比叶秀珠大一岁,去年离了婚,他有一个儿子,判给了他,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家里就他自己住,所以和叶秀珠好了后,叶秀珠去他那儿住很方便。
卞金武听罢,沉吟片刻,说:你们想结婚?叶秀珠说,常科长有那意思,可她没有。卞金武问为什么?叶秀珠说,常科长是有脾气的人,她不喜欢跟那样性格的人过日子。
卞金武问:不喜欢,为啥还要来往?
叶秀珠沉吟片刻说:怪我吗?怪你!你做那事不行,他行,我喜欢。
卞金武目瞪口呆半天,鼓足气说:你,你下贱哪!
叶秀珠也跟着起了气,激动地说:我,我下贱什么了?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我是人,又不是仙,你行的时候,我跟过人吗?再说,跟你有那事的时候,你也算不上行,我都将就了;你不行了,还得让我奉陪,这不公平!我这把年纪了,还能有几年享受的风光啊!
卞金武又是目瞪口呆了。事实是这样,他觉得自己在那方面是有些对不起老婆的。
卞金武的“不行”已经有两年多了。之前,就是“行”,也算不上太行。他在这方面似乎天生笨拙,他不老不胖的,行动起这方面的事来,木讷、迟钝的,就像一个天生缺乏节奏感的人,抻起胳膊、腿来去跳舞,没有一点儿灵性的。每次,都要由叶秀珠带动着他。带动的精力耗去了享受的感觉,这么多年来,想想,几乎没有过尽兴的。到了前两年,卞金武干脆就不行了,再怎么带动,他那关键的部位都是立不起来了。卞金武想去看医生,叶秀珠没好气地说:你这方面天生就弱,看了也没用,是病早就犯了。卞金武想想也是,再没想过去看。那时他才四十岁。他不行了,欲望就更小了,到后面,几乎没有欲望了。每当和叶秀珠一起躺下,他身体疲软,精神疲软,直奔着去睡觉了。
常科长虽然比卞金武大三岁,可他身体强健,精力充沛,对性事天生开窍。他勾引上叶秀珠,是轻而易举的。一次,散了舞会后,他请叶秀珠去他家里坐会儿,叶秀珠没有多想,就去了。在他家里,没坐几分钟,他就对叶秀珠动起了手脚。叶秀珠起初是正色回绝,但常科长会做懂做,敢纠缠的,他对叶秀珠爱抚百般,叶秀珠的防线顿时溃散。进入到深层,叶秀珠激动得只知道呼天喊地了。这样,她就被常科长俘获了。
沉默许久,卞金武问老婆,说:你打算咋样?
叶秀珠反问:你怎么打算?
卞金武叹口气,说:随你!你说离婚就离婚。说罢钩下脑袋,他有愧似的。
叶秀珠看着丈夫老实委屈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轻声说:你别的都好,我不会和你离婚的。卞金武听老婆夸了他,抬头,更加老实的样子,说:那你还和常科长来往不来往了?
叶秀珠低下头,沉默了。
卞金武又觉得老婆可怜了,他真想去抱住老婆,可他手脚僵硬,难以做出动作。他想,老婆不说话,可能就是认错了,他应该给她台阶下,决心不再提这事了。
连着一个多星期,叶秀珠再没去过舞场,下班后就回到了家,做饭、洗衣服、擦地,干得积极。卞金武也是争着干,在叶秀珠面前一如既往地听话,叶秀珠说什么就是什么。两个人配合融洽的。一天,叶秀珠说她又想去跳舞了,卞金武忙应和说:你想去就去吧,也该去跳跳了,再不去跳,脚就生了。叶秀珠感激地说:我会按时回来的。卞金武又说:想去谁家坐一会儿,就坐一会儿吧,别太晚了,不然不安全哪。叶秀珠乖乖地点了下头。
之后,叶秀珠就恢复了跳舞的热情,不过不是每天去了,是隔天去一次。
一天,叶秀珠去跳舞后,卞金武收拾罢碗筷,听到楼下有吵架的,就关了电视,下楼看热闹去了。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碰到了一个经常和叶秀珠一起去跳舞的中年女人,她一听叶秀珠去跳舞了,吃惊地说,舞场昨天有通知,今天停电,不开的。卞金武脑子立即“嗡”了,他顿时有了预感,抛下看热闹,骑上自行车就出去了。他来到轴承厂家属院,来到常科长家所住的那栋楼前,在常科长家所在的单元门口,他看到了叶秀珠骑的自行车。一切就明白了。他愣了半天,最后转身走了。他想,就当老婆来常科长这儿“跳舞”了吧,她已经“跳”上了,就让她“跳”吧,她总有“跳”累的那一天。当着叶秀珠,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纠缠了东西似的,难受得要命。他想他得夺回老婆。
要夺回老婆,他就要重振“雄风”。私底下,他去了医院,结果令他惊诧和失望。原来,他关键部位的“疲软”,是十多年前做结扎所致,大夫说做了结扎手术的,十年后,那部位就会逐步萎缩。不但恢复不过来,只能更加“疲软”。这件事叫卞金武十分想不通,委屈、抱怨得要翻天,他想彻底地向人发泄出来。当天,他没有回家,去了当年带他的已经退休了的师傅家。坐下没一会儿,就放声大哭起来,啥话都向师傅说了出来。师傅吸着烟,沉默良久,说出了一个卞金武不知道的秘密。说人做事不是偶然的,当年叶秀珠结婚前,就听人说,她和钳工班班长有不正常的关系,要不,她怎么能少干活儿呢。又说本来他是想劝他不要和叶秀珠结婚的,但谁知道他们直接就订了婚,再就不能拆了。说完,师傅拍了下自己的嘴巴,后悔地说:看我说啥呢!你们都结婚二十多年了,啥也别提了。卞金武恍然大悟,倒也没有多少惊诧,心里喊自己可真是个冤大头哪。师傅吸烟沉思。片刻说:人各有性,也不能都怪小叶。既然到了这份儿上,说啥也没用了。她非圣贤,你不中用了,她受诱惑也在情理之中,她既然不是抛家去的,就权当没有那事吧。按理,她还能跟着你过日子,就算不错了。卞金武面无表情,沉默着。思想翻滚了半天,按照师傅说的,想通了。
想“通”后,卞金武对老婆去“跳舞”也就习以为常了。老婆装得像没事一样,他就配合得好,完全一副心态正常的样子。他们的日子是正常的,甚至比以前要温馨,因为老婆是殷勤、温和的,逐渐地,他心理上就觉得一切都是正常的,眼前的是好,背后看不见的就看不见了。日子平静地过着。过着,女儿卞银瓛就大学毕业了。父亲担心的是不能叫女儿知道了她妈的事,就提醒老婆说,她出去干什么,尽量不要领上卞银瓛了。
大学毕业的女儿已经今非昔比,她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根本没有往日跟随母亲的兴趣了。当她一天比一天精神头儿十足,疯狂活跃的时候,母亲却逐步地在收敛行动,她去“跳舞”越来越少了。卞金武问她为什么?她有点儿没精神头儿地说,觉得没意思了,不爱跳了。后来,她就不去跳了;整天,有些郁闷烦心的。卞金武同情地说:你是想再去“跳舞”吧?老婆没劲地摇摇头说:没兴趣了。卞金武高兴地想:啥事都是有个够啊,看来,老婆是彻底“跳”够了。
其实,叶秀珠不是“跳”够了,是她没有再“跳”的兴致了。三个月前她绝经了,她进入了更年期。她的精气由不得地就“冷”了下来。她在更年期里是安静的,安静得没有了丝毫的肉体欲念。有时,她一个人的时候,想起她不久前的欲望,就像是很久远的事,还有点似真似假的,恍惚十分。她失落地想:人生再怎么都是一场戏啊,过去再享受,回头也是一场空荡荡的感觉。
秦秋凤说:只要不跟我离婚,我不管你(1)
卞金武和二哥卞金利都是建筑系统的,他们两家住得近,走动的机会就多一些。在卞金武身体关键部位不行的时候,比他大近十岁的二哥卞金利依然“雄风”健在。弟弟卞金武和老婆的私生活,卞金利偶然问过,知道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知道表层,不知深层的。他就对卞金武嬉笑说:我那会儿说,结扎了你就成了太监吧?卞金武摇头说,跟结扎没关系,我天生就是那个类型。卞金利就说,没病的,哪儿有天生不行的,那是你尝女人尝得时候早了,劲头也就收得早了。接着,夸说起自己的强健来,说是他要女人要得晚,他的劲就收得晚。接着,卞金利提醒弟弟说,小心叶秀珠出外越轨哪,她是有姿色的女人,跟自己的老婆秦秋凤截然不同,她可不一定就能熬住寂寞。卞金武就说没问题,自己是相信老婆的。后来,真叫卞金利说中了,但卞金武是决不会说给二哥的;他知道,说给二哥,他会向着叶秀珠说的。二哥的私生活,卞金武知道他早就不和嫂子秦秋凤同房了,就问二哥不和嫂子有那事了,怎么就知道自己还行呢?卞金利诡秘地一笑,眯着眼说:那劲不使在老婆身上,难道就不能使给别的女人了?卞金武就知道二哥是怎么回事了。后来,卞金武想,二哥和自己的老婆一样,而他和嫂子秦秋凤处境相同;真是邪性哪!
卞金利在外面找女人,是从他进了包工队之后,受队长影响的。卞金利和包工队长好,私底下无话不谈,自己的私生活,队长就知道了。队长说:你老不做,恐怕会阳痿的。卞金利瞥下眼,几分神秘地说:阳痿不了,和老婆没兴趣做,我自己还是能有兴趣做的。队长明白他是自慰,就说那多憋屈哪。说着,队长就得意又有兴致地把自己找女人的一些经验和快乐传达给了卞金利。卞金利很羡慕队长勾引女人的本事,说女人在他跟前怎么乖顺,他不怕她们缠上他,找事呀。他说起“缠”,就想起了当年他不得不娶秦秋凤的事。队长说,只要不叫她们怀上孕,她们没胆量缠的,缠了,又没凭没据,说出去丢的是她们女人的脸,男人怕啥呢?又说,他找女人,也不是瞎找,找不熟不认识不了解的,那就容易惹出事,万一女人家那边是有背景和地位的,弄不好就把自己整进去了。他一般都是找内部的,他利用自己的队长“位置”,就能叫女人心甘情愿地相从了。队长说,队里的女人,你有看上的,就尽管去上手。卞金利嘿嘿一笑,说,不管是谁,都跟过你吧。队长不以为然地瞪了眼,说:这有什么,又不是你家里头的女人,在乎她啥!卞金利嘿地又笑一声,说他看看吧。队长来劲地向他推荐了两个女人,一个是焊接工,一个是材料保管员。这两个女工,焊接工结了婚,没有孩子;保管员离了婚,生过孩子。卞金利首当其冲地选择了没有生过孩子的焊接女工。
焊接女工身子丰满,高胸翘臀,很像当年的秦秋凤。卞金利对女工有了那种心思后,对过去回忆了一番,想起来好像很近的,可到了眼前,才发现自己已是找不到了行动起来的感觉和冲动,才感到过去都是多远的事了,那时年轻,难克服欲望。现在身体上难有反应的,要不要也没有多大吸引力了,于是就打了退堂鼓。心中叹气说,真是老了啊。队长知道后,说他近五十的人了,再不抓紧时间,过上几年,他那功能就将彻底退下了,这一辈子他就彻底告别那美事了;有时机他不用,亏死了。队长这样再一摇车,他就又动摇了。按照队长说的,卞金利利用中午午休时间,把焊接女工约了出来。这时他们正在盖一栋居民楼,楼盖到了第三层。在一层,他们施工队收拾出了几间房作为临时住所,其中一间做了包工队长的临时办公室,这间房,支了破旧的桌椅和两张硬木板床,床是队长和卞金利的,供他们睡觉休息。这间房是唯一安了门的,里面有门闩,外面没门锁。为了给卞金利腾地,队长就到处溜达去了,他还特意叮嘱卞金利,一定要插好门。说只要插好门,谁都不会来打搅的,别人都明白得很。这点卞金利知道,以前队长在里面插了门,他和队里的人就都知道队长是在里面与女人有“事”说呢。
焊接女工进房后,卞金利马上就插上了门。女工好像也明白卞金利的意图,一点儿也不紧张,自动地坐到床边,看着卞金利说了句找我有事?卞金利坐到女工身旁,盯着女工,挤出笑意,伸手就抓住了女工放在腿上的手,抓上女工的手,他就立即来了冲动的情绪,把女工往怀里一拉,手就顺着女工的脖颈急火火地伸进了里面,在她的乳房上揉摸起来。女工十分配合,老实地靠在卞金利的怀中,还一边解开工作服的扣子,说了声:叫我脱下外套,工作服脏呢。卞金利应声“唉”,松开女工,女工就将工作服脱了下来。卞金利看着女工隆起的胸部,冲动地就把女工按倒在床,手就急火火地去解女工的裤腰带。女工又是配合着跟着他的手一起去解。卞金利再激动,关键部位却有些半疲软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享受他久违了的进入感觉,他部位的不争气却难以使它达到目的,只有控制不住地在外面匆匆完成了他最终的发泄,令他有些扫兴的,他想:他是老了,也觉得在女工面前丢脸了。女工穿起衣裤,一脸的无所谓,似乎还有些欢快,像是她占到了什么便宜。
卞金利看着女工,想她那么听话,是该表示点儿谢意的。他摸摸裤兜,从一把散钱中挑出两张整十元的钱,递给女工,说:去买点儿啥吧。
女工接住钱,不解地问:你想要啥呢?
卞金利摆下手,说:给你的,你想买啥就买啥。
女工这才明白,二十块钱是卞金利给她的。她一脸惊喜,忙“噢”了声,说:知道了。女工走出房间时,脸上的欢快,更加倍了的。
过后,队长自然感兴趣地问出了卞金利和女工的经过。队长先安慰卞金利说没关系,“枪”是越擦越亮的,男人身上的“枪”,只要常擦就亮了。又说起卞金利给女工二十块钱的事,队长说卞金利根本没有这个必要,那钱去外面找个漂亮的妞睡一觉都够了,就他队里的女工,从了他,他没有给她们任何好处的,就那,她们都是满意得很。卞金利笑笑说,给了就给了,他不在乎那点儿钱。心里却想,这队长是抠缩了点儿。
虽然第一次不行,但却调动出了卞金利要女人的兴趣,这里面也是有点儿要和自己较劲的意思,他不服自己的年龄,非要比试胜利的。尤其,队长比他还大两岁,队长能够做成的,他更该行的。他要和焊接女工重来一次。队长劝他说该换个口味了。卞金利说,他和焊接女工上次没做成功,重来就跟新的一样,而且,他就喜欢焊接女工刚刚好的丰满劲,再胖再瘦的就不喜欢了。队长说随你吧,临了提醒他不要烧得再给女工钱了,钱多了给他。卞金利答应着,心里却说,我高兴给就给了,你是管不着的。
过了几天,卞金利又去找了焊接女工,女工对副队长十分殷勤,卞金利一点到那意思,她就明白了。之后,按照卞金利交代的时间,准时地再次来到了队长“办公室”。果然,这一次比上一次有进步,虽然是费了点劲,好在能进去了,甩开心地尝到了滋味。有了上次副队长给钱的经历,女工本能地就又有了期望,穿衣裤时,故意磨蹭着,还不时偷瞥卞金利一眼,观察他有没有还会给她钱的意思。卞金利手伸进裤兜后,女工立即低下头,装作啥也没看见的样子。卞金利真的又是掏出了一把零钱,像上次一样,从中挑了挑,取出两张,不过,这次他挑出了一张十元,一张五元的,他不是抠,是整钱就这些了。他将十五元钱递向女工,又是说:去买点啥吧。这次,女工接上钱,说了声“好”,就揣进了衣兜,一脸的高兴。过后,队长问起他是否又给女工钱了。卞金利说没有,他觉得队长的抠缩是有点无聊了。他想男人要女人就是消费女人,就该付钱的,要不然,就是在赖账了,哪儿像个男人做的事。卞金利不在意他给女工的这几个钱,给了女工,向老婆少交点就行了,他想没有那几个钱,日子也穷不到哪儿去,有那几个钱,日子也富不到哪儿;钱花到该花的地方,就要舍得的。
队长的花心是没边儿的,只要队里有新来的女人,不管是做小工、大工,还是各种不干体力活儿的诸如保管员等各种“员”位置的,有他看上的,他想上手,就去上手。来包工队的人,本身都是条件有局限,一般都是没有正式单位的,小工多是周边农村招来的,大工(技术工)和各类“员”多数是没有正式单位的,个别有一些是有单位来兼职挣外快的。他们身份不同,却都是要“巴结”队长的,没单位的不想被开掉;兼职的,希望安稳地兼职下去,就靠队长能够多通融了。包工队人事关系简单,人说走就走,说开人就开,说招人就能招来人。所以队里的人今天来一个,明天走一个,常有的事。来来往往的人中,女工再少也总是有的,所以,队长对新进来的女工都是兴趣十足。人和人不一样,不是每个女人都能轻易依从他的。不依的,下场自然就是走人。依过的,队长一般就没有兴趣了,即使暂时没有女人,他也不再回头去找依过他的女人,宁可空着,他感觉的神经末梢只接受新鲜的。他说他要女人就像吃蔬菜,只吃新鲜的。队长的好色秉性,队里的人都是知道的,看不惯,却无法无力说得的。
卞金利和队长相反,他喜欢找的女人,一阵是固定的,这样他才能固定上感觉。自从找过了焊接女工,女工就和他有了一阵规律、固定的往来。
队长对依过他的女人不但没有放出好处,之后反倒有些冷冰冰的。那些女人,本以为从过队长,适时就会得到点儿关照,后来发现,是没指望的,心里后悔得很,想早知如此,不该从他的,即使被开了,也没什么的;而那样轻易地从了,就是白白地卖了回身子一样。她们憋气,也只能沉默了。但是,这中间有一个女工例外,之后就找到了队长。这名女工是一个月前招进来做饭的。女工家在农村,二十四岁,还没结婚。女工脸蛋有些日晒风吹的红晕,农民的样子。样子虽像农民,脸上各部位长得都是标致的。队长见她当天就拿下了她。之后,队长和女工都是该干吗就干吗的。一个多月后,女工苦着脸找到队长,说她怀孕了。队长一听,沉着脸说,去医院做了不就没事了。女工憋着泪说她以后就嫁不出去了。队长觉得女工是来讹他的,见她那劲儿就烦了,说你不承认谁会知道?不做你就等挺着大肚子宣扬吧,到时我可是不承认。女工又怯生生地说,她没钱去做。队长不耐烦地说:做人流用不了几个钱,你的工资不是钱吗!女工说钱都寄给家里了。队长用命令的口气说:没钱借去,我也没钱!说完甩身就走了。女工不知所措,愣了一会儿,开始抹眼泪。过了一会儿,卞金利进来,女工怕被看出,转身就要走。卞金利喊住她,说事情他知道了,回头他陪她去医院。女工含着泪,点了点头,轻声问什么时候。卞金利想了想说,后天上午吧。其实队长只是让卞金利把女工哄着去解决问题,并没叫卞金利陪女工去医院,卞金利觉得队长做得有点儿绝情,就自告奋勇了。后来到了医院,卞金利替女工出了手术费,还给了女工二十块钱,叫她去买些营养品吃,补补身子。女工以为是队长的意思,心里有了点儿暖意。
这件事之后的一个星期,队长这边就出了意外。在陇南地区有一个工程招标会,队长自己前往了。队长所乘坐的长途客车,在宕昌县盘山行驶时,与迎面一辆装满当归、黄芪、红芪药材的大货车相撞,好在客车没有跌下山,只是车头严重被毁。司机受重伤,副驾驶位置坐的人却当场毙命,那人就是队长。其实,整个车上,只死了队长一人。过后大家私底下议论,就说是报应来了,躲不过去的。
队长的死,给了卞金利一个转机,卞金利接手了包工队。卞金利劲头十足,他要好好地大干一场。卞金利在跟着队长干时,就留心学习,对管理包工队里的套路早就一清二楚,对关系到他们包工队生存的挣钱套路更是了如指掌。他爱动脑筋,做事大气、灵活,想得开,看得远,善于寻找机会,和人交往很受待见,和开发商接触一次,就会赢得开发商对他的好感。他不像原来的队长,贪心过大,投标时总是高报造价,结果一些本来该拿下的工程,就被别人抢了去。他的原则是,只要是他们看中的工程,一定要赢得投标。赢得投标的策略就是要在投标资金上和完成工程时间上绝对压倒其他投标者。他要么把投标资金一降再降,直到没有了对手;要么以比其他投标者工期短为优势而胜利。看似他是以“让”取胜,其实之前各种情况都是点点滴滴算计、设计过的,只不过到头,他们是搬出了自己的最底线。一般工程队是不愿以最底线拿到工程的,怕是天有不测,将来超过了底线,不仅挣不到钱,还会赔钱。卞金利不怕,他想事在人为,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只要奔的是挣钱,脑子用劲地使在那上面,怎么也不会失利的。
卞金利在节约成本上虽然和其他施工方没有什么区别,但他在每一项上的成本,也是尽量控制到最底线。在节约的成本中,建筑材料的成本是最大的一块,这全靠采购员的本领了。为此,卞金利换了原来的采购员,他招来的采购员,不仅能说会道,更会与人打交道,办事处事能力强而灵活,社交上很会花钱,钱都能使在刀刃上,别的施工方拿不下的材料价格,那采购员想方设法也要拿下,他所购得的建筑材料,价格大多数都是厂家的最底线了。一个工程,所需的材料是大批量的,一点一滴的看着不多,汇集到一起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样就能节约出了多少的成本哪。另外的一小块是在用工上的成本节约。这方面,卞金利给小工、大工的日工钱与其他施工单位相差无几,只是,卞金利出台了一项奖惩政策,每个工人每天都有定额,完成定额的奖励,没有完成定额的罚款,奖多少,罚多少,都是按照一定的比例决定的,比例是以日定额量的百分比划分为五段,一段就为20%。奖罚数额一样,跟着百分比走;每一段是一块钱。有了奖罚政策,没有人敢偷懒,谁也不愿受罚,都是争先恐后地干想多拿奖金的。这样,他们就能提前完成工程。提前完成工程,开发商会给予施工方一定的奖励,这是写进合同中的。开发商奖励给包工队的,远远大于卞金利给工人的奖金,那些富余的钱就是包工队的净赚。这两大方面的成本节约成功了,钱一定就是能赚上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卞金利包工方面的经验越来越丰富,能力是越来越强了,钱就越赚越多了。钱多了,他就将包工队向更大扩展,包工队大了,接受的工程也是越来越大。这样层层增进,环环提升的,他的包工队逐渐有了名。实力有了,卞金利就将包工队改换了门面,成立了“金利建筑工程公司”,在九十年代初期的兰州,这是少有的私人建筑公司。公司像沿海发达城市的公司一样,在宾馆租了几间客房作为公司的日常办公室,体面到家的。他的公司购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是他卞金利总经理的专车;有钱了,他身上的穿戴也逐步地改头换面了,从内到外,从上到下,他都是穿了名牌:像金利来、鳄鱼牌子的。他更喜欢金利来牌子的,因为“金利”是他的名字,听着近亲合意的。有派头了,他人看着仿佛是比从前年轻精神了,五十多岁的人,看着像四十多岁。
他春风得意,家里也是一切顺利,大儿子卞烺1986年毕业分配到了银行,是好单位不说,他聪明会来事的,五年的工夫,他就升到副处级了,另外,他还娶了个漂亮的媳妇,真是连连得福啊。女儿卞玥两年前毕业,分进了博物馆,也是份好工作了。虽然老三卞谞没什么出息,在工厂做工人,好在他年龄还小,将来找机会给他重新安排吧。想起孩子和自己的出息,卞金利就想,这一切是跟他娶的这个老婆有关系的,假如他找的是一个敢管他的老婆,当年他可能就不敢辞职去包工队了,可能至今还在骑着自行车平庸地上下班,哪儿会有那股闯劲哪。
有钱了,卞金利消费女人的资本更足了。他再忙再累,也需要女人,说来就来了。他那方面的能力被经常地锻炼,反倒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了。他的“品位”也随着品得多而越来越高了。包工队里的女人他早已是看不上,不找了。他的感觉被锻炼了出来,不像起初,只需要固定的感觉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得和先前的队长一样,感觉的神经梢更向往接受新鲜的刺激了。他找的女人或是朋友特意介绍来的,自然都是年轻漂亮的;或是他在工作中认识的,对方一般都是开发商单位的职员,她们多数都是有姿有色的。不管怎么来的,他有兴趣,看上了,一起与那女士吃顿晚饭后,他们就顺理成章地能够过一夜。过后,他就送那女子一件事先准备好的礼物,礼物价值都在几百块钱左右,女子拿上礼物,都是一脸的满意。他已经不再直接给女人钱了,他觉得送礼物才上档次。如果有女人拒绝他的请客吃饭,他就知道人家那边是不想和他做戏的,他也不坚持。反正他缺不着女人,怕什么。跟过一个女人,他一般就不约第二次了,除非他对谁感觉太好。经常倒是过后的女人总是主动给他打电话,还想与他约会,他打发了,多数就不再打搅他了。个别的,会缠他一阵,经不住缠,他就约了第二次。第二次,那女人变得很随便,想叫他花钱,说出口,是直截了当的。他知道女人愿意跟他缠就是因为他有钱,他花就花了,要不然,人家缠他什么呢?明白这些,想到这些时,卞金利经常就会有悲凉心情,他想,他不过是拿钱买来的快乐,要是有一个女人能爱上他,那才是他的真本事。他这辈子,还没有被哪个女人爱过,包括自己的老婆。老婆只是一个嫁啥随啥的认命人,嫁谁她都是那样。爱是什么滋味呢?反正拿钱是买不来的,他这辈子恐怕是尝不到了。
卞金利和女人睡觉,都是在宾馆。他说不回家就不回了,老婆秦秋凤根本不追问的。她不追问,心里是早就明白的。她想丈夫本来就花心,他有条件花了,自然就会花了。只要他不影响到家庭,她是不会管他的。她不管,女儿却看不惯了,总是在母亲面前叨叨,说她哪儿有老婆的尊严,该管父亲就管,怕他什么,不然,哪天,父亲要是提出了离婚,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她连动脑筋想想的机会都没有了。女儿态度不满,两个儿子却是不管不问不在意的。女儿的提示,叫秦秋凤心里打鼓,她是怕丈夫离婚的,她这五十多岁的女人了,又没文化,离婚了谁会要她呢?更主要的是,离婚掉价呀,她娘家人就会瞧不起她。想得多了,她终于在孩子们都去上班了,而卞金利在家的时候,问了起来。问的时候,话说得磕磕绊绊的,胆怯似的。卞金利毫不避讳地承认了他在外面找女人的事。过后,看着秦秋凤,故意问:你咋想的?秦秋凤低着头说:你只要不跟我离婚,我不管你。卞金利自嘲地一笑,说:你管也管不了我。你别管了,我也不和你离婚,你就放心吧。那些女人看上的是我的钱,我怎么能要她们呢?再说,我现在的劲不过是“回光返照”的劲,落下去早晚的事,我“花”也“花”不了多长时间。说罢,卞金利拿上他的皮包,就走了,一副交代完公务的样子。秦秋凤心里是一块石头落地了,她想,只要不离婚就好。
全婵说:一个孩子太少(1)
全婵和卞金荣结婚一年多后,全婵生了个儿子,取名“卞梦飞”。卞金荣的父母岁数大,难有精力带得动孩子了,他们就将儿子卞梦飞交给了全婵的父母带。孩子有人带了,全婵和卞金荣就专心去经营他们的牛肉面馆了。
卞金荣的牛肉面馆,连同厨房,面积只有二十三四平方米,紧紧凑凑摆了八张桌椅。面馆虽小,但它的位置临近长途汽车站,又在市中心,所以开业以来,一直生意红火;吃饭时间座位满员后,很多人就捧着碗面,蹲在面馆的门口,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外表大大气气的卞金荣,似乎天生是块做生意的料,他很会精打细算。按照他的牛肉面馆的规模和生意繁忙程度,应该是有五个佣工才合适的。但卞金荣只招了三个佣工,两个负责和面、拉面,另一个打杂。短出的两个位置,就由他和全婵补上了。这样,他们就等于每个月省出了两份工钱,一个佣工每月的工钱在四五十元左右,他们一个月也就省出了近一百元的钱。一百元在八十年代初期比一个干部的月工资都要高些,不少的。他们心往一块儿想,劲往一块儿使,就是他们宁可辛苦死,也要多多挣钱;钱是为自己挣,动力就是无穷的。他们补上那两个位置,就使他们每天忙上加忙了,少有闲下来的时间。在面馆营业的时间,他们是有分工的,全婵主要负责收钱开票,卞金荣是什么都干,哪儿忙不过来,他就插手在哪儿,收拾桌子、洗碗、切菜、给客人盛汤添作料的,他既是老板,也是杂工。忙过晚餐,他们也是不能清闲,还要忙着烤第二天的发面饼,客人吃面一般都是习惯搭一块烤饼吃的,那样才觉得吃得充足,烤饼是家家牛肉面馆都必有的。烤饼不在三个佣工的工作范畴,叫佣工干就要加钱了;钱是省给自己的,他们辛苦些在所不惜。每天,等他们烤完烧饼,都是过了夜里十二点。两个人就都住在了牛肉面馆旁边租来的小平房。第二天一清早,还想多睡的他们不得不赶紧起来,打起精神去经营他们的牛肉面馆。
卞金荣和全婵从结婚后,就是每天这样忙过来的。他们没有时间柔情蜜意,更没有精力相互煽情,他们没有什么心动波澜的情火燃烧,不需要磨合,就直接进入到了协作状态,他们在一起为协作而协作,协作一心的过程中他们相互之间最为满意;他们是夫妻,更是相依相辅的好合作伙伴。每天躺下的时候,他们都是浑身疲累的,床上的事,他们的心情都是有点儿有一搭无一搭的,来了,就直奔主题。这方面永远是卞金荣在主动,他需要的时候,眼睛并没有放光,反倒是闭着眼睛,蒙混过关到沉醉了事,过后,他疲劳得说睡就睡着了,睡得深沉;而全婵恰恰相反,身子下面被那事刺激得疼痛烧灼,原来的困意全消,她睁大眼睛痛苦地盯着屋顶,她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把这事当美事呢?她再痛苦,也得忍,为了怀孩子,更是为了卞金荣理所应当的需要;有那事,他们才像夫妻,她是妻子,就甘心承受吧。儿子“卞梦飞”就是在这种痛苦中孕育起来的。卞金荣对床上的事,也不是每次都要,他不要的时候,全婵是高兴了。那个时候,他们就把力气集中到了谈话中,他们的话题就是算计他们的生意,先总结一下,他们是比昨天挣多了,还是挣少了;然后是发现问题说问题,没有问题就想发展,琢磨着应当进一步去赚更多的钱。说到赚钱上,他们的眼睛都会放光,对他们的生意是充满期望的。他们的生意要发展前进,就得一步一步地向大了做。
生了卞梦飞后不久,他们就将生意扩大了一些。扩大不是在门面上,是在项目上。只卖牛肉拉面让他们觉得有些单一了。他们在早餐上,增加了油条、豆浆、小笼包子、大米粥;中午和晚上,增加了几种冷盘小菜,有煮五香花生米、拌海带丝、拌土豆丝、五香牛肉、酸辣白菜等,主食上增加了西红柿鸡蛋打卤面。项目上扩大了,他们就又招进了两名佣工。但卞金荣和全婵繁忙的程度并没有减轻,全婵依然主要负责开票收钱,卞金荣还是一边监督着,一边顶一个人似的充当着杂工的角色。生意扩大了,钱自然赚得就比以前多了。刨去成本和一切该刨去的开销,他们平均每个月能够净挣三四百元左右,相当于挣了四五个人的工资。
钱越是挣得多,他们越是舍不得花,这是辛苦钱,花起来就像放他们的心血了。他们对自己都是很节俭的,吃上好办,牛肉面馆做的,他们就跟着吃了,久吃口味单调,他们也从不额外花一分钱去买其他食物改善口味的。改善口味只在偶尔回到双方的父母家。在穿上用上,他们比一般的双职工还要节省,只要有衣服穿有衣服换,他们都不买新的,他们的衣服是换季不换年,前年的同一个季节,他们穿的是哪些衣服,去年、今年的这个季节就还是穿的哪些衣服;即使过年,他们也不是年年穿新衣服的,而是两年才更新一次。他们的心理很平衡,说他们在牛肉面馆要干活,又不是做展览,穿得好了,反倒是糟践了衣服。他们用的日用品,牙刷、牙膏、毛巾、肥皂、香皂等等,都是同类产品中价钱最低的,并且他们都是使用到了极限,牙刷要用到刷毛全部翻倒;用剩的香皂头、肥皂头,他们不会扔掉,积攒到一起,再捏成一团,成为一块肥皂用。可以说他们挣的钱除了花给父母,花给孩子些,极少花在他们自己的身上。他们节约的程度与前辈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么节俭,他们就能存下来钱了。他们有计划地想,每个月至少要保证存上三百块钱。他们这么兢兢业业地积攒金钱,不是为攒而攒,他们是有目标的。他们想将钱攒到一定数目,他们就要真正地扩大生意了,面馆要改成餐馆,不仅是项目上的扩,门面更要扩。他们设想,比现在面馆的使用面积,要扩大一倍多,至少能够摆出二十张桌椅的。到时,他们就要重新选择地段重新租赁门面了,地段还是要在市中心。他们拼命地攒钱,就是为了用在那一天的。
一年年,他们矢志不渝地积攒着挣到手的钱,三年后,他们就攒下了一万五千多块钱。加上之前他们存的三千多块钱,他们觉得这钱是够用来周转扩大门面的了。
“选场”的事是由卞金荣担当的。为此,卞金荣每天都要出去寻找合适的“门面”,他们又雇了个小工,顶替卞金荣原来杂工的位置了。卞金荣出去看,有时是有目标的,是事先在报纸上查看到的招租广告;没有目标的,就是按照心中目标去找了。看了找了两个多星期,也没有看上、找上合适的门面,要么是地段不好,说是在市中心,去了一看,不在临街,是在巷子深处的;要么门面面积大小不合心意,过小过大的都有,就是没有他们想要的面积;有稍微感到合适的,租金又过高了,以他们现有的实力,是负担不起的。没有找上合适饭馆的门面,卞金荣却看上了一家正要转租的服装店。他无意中经过这家门市时,看到它的门上贴了一张出租小广告,看上面的价钱,卞金荣算了算,是比他们预算租赁餐馆的价钱要便宜些,而服装店所在的地段,是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区,是再好不过的位置了。卞金荣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的兴奋,他以他生意人的眼光看,这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他不抓住的话,马上就会被其他人抢走的!当即,卞金荣就决定了租赁这个服装店。很快,他又起了疑惑,想这么好的店,为什么老板轻易地就放弃租赁了呢?也许这里面是有一些藏在暗地里“背气”的原因吧,他们做生意的,很讲“迷信”的东西,“吉利”与“晦气”是被看作“走运”和“不走运”的关键。卞金荣找到老板,想了解个究竟。老板看起来有喜事似的,满脸的兴奋,他操着上海口音,说他要回上海了,上海有更好的事等着他呢。一旁的服务员,笑着接话说:老板回上海继承遗产,要当更大的老板了。老板笑着对卞金荣说,这个位置生意好做啊,你是够有福的,这个广告才贴出来不到半个小时,不信,你摸摸,那上面的糨糊还没有干透呢。不然,被更多人看到,和你争的人就有了。卞金荣真的就摸了一下,果然上面还有些潮乎乎的感觉。卞金荣兴奋之极,说他是租定了这个店。随后,卞金荣立即就赶到服装店辖地的市场管理局,办了登记。由于要等上海商人撤租的手续办完才能给卞金荣办租赁手续,正式经营上服装店要在两三个月后。
租赁服装店的事和全婵一说,全婵更是兴奋,开玩笑说开服装店比牛肉面馆好,他们的身上不会再整天地飘满牛肉面汤的味了;并且,他们穿上也能讲究了。卞金荣却说,服装店要开,牛肉面馆也要继续开,并且还要将面馆变餐馆的愿望进行到底。全婵说能多种经营当然好,不过,只他们两个能忙得过来吗?卞金荣说:你管服装,我管牛肉面馆。全婵说:好,那就比比咱们谁能干。卞金荣笑着说:你干得再好,还是要把钱投到我将来的餐馆的。全婵说:投就投,那有什么,餐馆是你的,也是我的,总归是咱们的。卞金荣开玩笑说,那不见得,万一咱们哪天离婚了,可就得分个清楚了。全婵嘴用劲一咬,举起手,做出向卞金荣脖子砍出的动作,说了句“敢”,也是玩笑的举动了。
定下了全婵去经营服装店,又轮到全婵整天地不来牛肉面馆了。卞金荣叫她从此就进入到开服装店的准备当中,要去观察、学习、总结。观察是观察市面上的服装兴起的是什么款式,学习人家怎么经营服装店,回头总结出一套她自己经营的方案,到时,好干得得心应手。全婵在外面转悠了几天,就说心中有数了,要回到牛肉面馆帮忙。卞金荣觉得只在别人的服装店浮皮潦草地观察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叫全婵应该去一个服装店实际干干,身临其境更好些。全婵说没有那个必要,谁家开个服装店都要这样去学,开起来自然慢慢就通了,有那劲,我还是留着在面馆多干一天吧。卞金荣说先干了肯定和不干的效果不一样,干过后,就能得出切实经验,这能避免少走弯路,肯定会比别人干得更有成果的。全婵听丈夫的话就去了一家服装店,给人家免费当了一个月的服务员。不免费,人家没人要她干的。一个月实践下来,全婵大有收获,学到了上货和卖货的技巧,这之中包括怎么与批发商合作,怎么给服装定价,怎么与顾客砍价,什么情况就削价,什么时候价格要居高不下,等等,这里面都有一番奥妙讲究所在,其实是一种市场规律。如果不身临其境,一些情况是无法设想得到的。从服装店出来,全婵就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服装店了。
营业执照办下来之后,卞金荣陪全婵去服装批发市场进了第一批服装后,服装店的事宜,一切就交给了全婵,临了卞金荣叮嘱老婆说,可不能将他们辛苦投放的钱打了水漂。
全婵像个男人一样,用力拍了下胸脯,说:你就看好吧。
干起来,全婵原来去人家服装店实践的经验就用上了,省去了一些摸索的时间,一开始就上了道,是一步并了两步的能力和速度,自然就会有所获得的。越是有获得,越是不知足。为自己挣钱,全婵的灵感来得充分十足,不在原来设想当中的,到了跟前,活泛的策略临机因势就来,比如本来是标价卖八十元的裤子,见顾客穿得得体,喜欢,立即就改口报价为一百元,说原来的八十元标价是另一种样式的,那种卖完了还没有来得及换标签。顾客信以为真,就以一百元为基础往下砍价了。砍来砍去,全婵这边挣到的自然是比预想的要挣得多了。这样做了几次后,全婵来了个新措施,索性就取消了价格标签,到时,根据顾客的喜爱和穿着的合适程度,现场定价了。取消价钱标签恐怕是她独家一份的做法,而这个方式是一个极好的技巧,如果服装看着好,见标价贵的话,顾客也就不试穿了。没有标价,顾客看着好,想试试,就顺口问了价钱,全婵这边会笑眯眯地说:先试吧,合适了,价钱好商量。顾客也就不好继续问了,只认认真真地试穿起来了。只要能试上,服装卖出的机会就多了。不合适,什么也就不说了,合适的话,就不由得动了要买的心,会认真地与全婵围着价钱周旋起来。怎么着,全婵都是能把价钱先往高叫,尽量往高的叫。她很会看人行事,因人起价。看顾客像个不在乎花钱的或是爱穿衣打扮的,起价就向高了说;看顾客是节省的却又对试穿的服装爱恋不舍的,起价就说低一些。为挣钱,全婵的嘴巴跟着脑子一起越变越灵活,她说得有激情,见真情的,牵起顾客的手就能走起来,你说,她能赚不到顾客的钱吗?
卞金荣是月月、年年看到了老婆的“好”了。服装没有固定的价格,挣起来是无底洞,不像面馆,每碗面每个烧饼每个小菜等都是固定定价,每个月挣到的钱基本都是不相上下的。全婵能叫敢要价的,这使她服装店每个月净赚到的钱都是比面馆多一倍、两倍的。挣得再多,也都是存在了家里的一张存折上,不分功劳的。存折上的钱是比以前涨得速度快了许多,三年后,他们就有了三万多的积蓄。卞金荣就准备将面馆变餐馆了,而且比原来设想的再大些也没关系,因为,钱是够了。
最后,卞金荣真是租了一个比原来设想中大半倍的门面,门面在市中心的一条餐饮街上。这条街叫餐饮街,并不是一条街上都是餐饮馆。这条街不过集中了本市最有名的几个餐馆,有国营、私营、集体的,无论什么形式,那些餐馆或有气派或有年头了。它们并不是各个挨着的,中间夹杂了一些门市部或体育、服装、日杂专卖店。卞金荣租赁的门面,原来是一家集体企业,以经营包子、饺子、面条、黏团子为主的小吃店,在这条街上的餐馆中属于“贫民阶层”,但它的价格却不是贫民阶层的价格,比同类小吃店里的饺子、包子、面条、黏团子,价钱都要贵些,贵也是为养这个门面的。但老百姓不买它的账,吃这样的小吃就到更便宜的小吃店吃了。这家餐馆开了一年,就亏得经营不下去了。他们的失败提醒了卞金荣,他原来打算扩大了门面后,去经营川菜,接手后,主意就变了。他想,来这条街上餐馆吃饭的人,吃什么口味就到这里有名气的相应口味的餐馆了,他新来的,谁会认他的牌子啊;再说他也比不过人家早就扎下根基位置的。他要经营,就要经营与这里餐馆风格不一样,还要比他们便宜的饭菜,那样才会与他们有一争。照着这个思路,他立即就有了个惊喜的策划,他要开一个大众风味大众价格的餐馆,餐馆的所有菜肴都是人们日常熟悉的口味,是在日常的基础上加工得再好吃些的,那样的话,一定会有人缘。
卞金荣给餐馆取名“合众菜馆”。“合众”顾名思义,就是要迎合大众的。他招聘的厨师,方法独特,并不要求其一定要有专业厨师考级证书,只要他能做出十道拿手的大众菜肴就行。考核办法是现做现品尝的,品尝是由卞金荣全权感觉了。经过选拔,他聘了四个厨师,他们每个人拿手的十道好菜,就被编列进菜谱。凉菜单列,与一般餐馆的大同小异;一般精于热炒的师傅,自然也会调拌凉菜的。无论凉菜与热菜,价钱都比同类餐馆偏低。为了叫顾客熟知菜价,卞金荣叫小工买来红布,裁剪出四十个一尺长的条幅,然后请人用毛笔在每个条幅上写出一种热菜的名称和价钱,再将条幅密密匝匝地悬挂在餐馆门前的玻璃窗户上,这是一个绝妙的创意。一排排菜谱“彩旗”,引人注目,透过窗户,招徕着过路人,令他们不由得就驻足下来。那菜名叫人垂涎,那低价位,叫正空腹的人没有犹豫,不含糊地就走进了“合众”。满意的味道,叫他们迈出“合众”的门之后,不禁交口赞扬。之后,他们想念,想来就来了。不仅如此,他们心甘情愿地为“合众”四处宣扬,“合众”的顾客就源源不断了。“合众”的口碑就像接力棒一样被层层地传诵了下来。这样,仅开业了两个多月,每天来合众菜馆吃饭的人已是络绎不绝了。后来,卞银薿成了明星,卞金荣的一个做记者的朋友,把卞金荣和卞银薿的叔侄关系写到了报纸上,合众菜馆就更闻名了。逐渐地,人们说起来的时候,已经不称合众菜馆了,只叫“合众”,像呼唤人的小名似的熟悉、亲近。饭馆的名气大,那么,赚的钱是滚滚而来的。
仅半年,“合众”的兴隆和规模就早已经超过了全婵经营的服装店,之后,卞金荣给老婆的服装店投资,服装店也是改换了更大的门面。他们夫妻的生意可谓是“比翼齐飞”。
卞金荣越做越有胃口,两年后,他对“合众”做了大动作,先是在房顶加盖出了一层楼面,扩大了一倍的门面;之后将馆内原来的简装修,改成了精装修。餐馆的外观面貌提升上来后,内部也跟着作了相应的调整,在原来经营大众菜肴的基础上,增添了三十多种粤菜,将来的海鲜要正宗的,打算从广州空运过来。对粤菜厨师要求很高,都是要有一级以上证书的。另外,对服务员也有了高要求,要长相端庄,身高要在一米六二之上,不符合要求的就被辞掉了;还有,在门前要有迎宾小姐,迎宾小姐要求身材修长,人要漂亮,要让路人眼前一亮的。改造后的“合众”也不再叫“菜馆”,改叫大气张显的“酒楼”了。此时的“合众酒楼”是集大众与精品于一身的,顾客群扩大了,生意自然更加红火。
“合众”改头换面了,老板卞金荣也在摇身转变,他讲穿讲用的,浑身从里到外都是要穿名牌的。穿名牌只是有钱人在外观上的改变,而这个时代有钱人改变的标志,是身边要有个“小蜜”。这种“时髦”,卞金荣在心里也是蠢蠢欲动,很向往的。他不是要为有而有,故意要跟上趟,他是从心底里想要有的。他和老婆全婵本来就没有过柔情蜜意的感觉,这几年忙着操劳生意,老婆没有那方面的激情,他对老婆也是没有多少冲动,过去的年头,他已经很亏了。生意做好做稳当了,他有时间有条件地,为什么不补受呢?想了,他就把这种心思留意了起来。他不想随便去找,跟全婵就是随便出来的,忒没意思了。既然找他就要找一个能喜欢起来的,不仅是外形漂亮,还要气质好、性格好,女性味十足的,能够拨动起他激情的。否则,他决不去凑合;他已经凑合了一个老婆,“蜜”是再不能凑合的。“蜜”就该是发自心底使自己感到亲密、甜蜜的人。很快,卞金荣就兴奋地留意上了一个女子。女子是“合众”招来的迎宾小姐史红玲。
史红玲比卞金荣小一轮,是职业高中司仪专业毕业的,家不在兰州,是武都人。武都临近四川,那里空气湿润,是能滋润人的皮肤的。生在武都、长于武都的史红玲便皮肤白皙细嫩,而且,她亭亭玉立,眉目清秀,五官标致,在来应聘迎宾小姐的年轻女子人群中,她美丽的样子最为抢眼。卞金荣见她第一眼就被吸引了,看着她就不想移开目光。史红玲被录用是自然的。当史红玲穿上开衩的旗袍时,她微微鼓起的胸,紧翘的臀部,修长白皙的双腿,不时就吸引了卞金荣的眼球,他觉得史红玲不卑不亢的气质和整体的劲头很像侄女卞银薿。他对侄女卞银薿极为欣赏,他还觉得是少有人能与卞银薿相比的。所以史红玲像极了卞银薿,他看她就有种非常欣赏的感觉;望着史红玲,他就躁动不安的,一时就溜了神。他想他一定要上史红玲,不然他会疯掉的。虽然他没有出轨的经验,但他有胆量的,也没有什么犹豫害怕的。他这时的想要,是和当年插队时要全婵时大不一样的心理,那时是为好胜去的,对人没感觉;现在他是冲人去,浑身亢奋十分的。在一天下班后,他就带走了史红玲。
迎宾小姐下班,都是在最后没有客人的时候了,那个时候,一般都是过了二十二点。史红玲换好便服走出餐馆,早已等在门口的卞金荣迎了上去,说带她去个地方,有事和她谈。史红玲想这么晚老板找她谈什么事呢,却没多问,顺从地点了头。
卞金荣带史红玲去的是马路对面的西河饭店,进了一间客房。一进客房,史红玲不由得呈现出了一丝胆怯。卞金荣看她那样子,心里更加喜欢她,断定她是一个规矩的女子。要是个不规矩的女子,趁机巴不得向他身上靠呢,好缠上向他要钱。
坐定后,卞金荣给史红玲递上一杯茶水,看着她,什么也不说。
史红玲被看得不好意思,只好低下头,并轻声问了句:卞经理,你有什么事?
卞金荣起身,坐到史红玲旁边,眼睛放光,他一把抱住史红玲,紧紧地揽着她,喘息说:我喜欢你!想要你!就是这事。
史红玲吓得只想挣脱,哀求似的说:不行!不行!挣脱的劲却是用不上的。
卞金荣不管不顾,反而将她压倒在床上。他压住她,觉得轻而易举。他怜爱地看着史红玲,温柔地说:别怕,别怕,你不愿意,我不会做的。
史红玲愣愣地盯着卞金荣,想,这是平时管理她们严格的老板吗?他这样安抚,叫她真没什么好怕的。她还想,卞经理所说的“做”,就是碰碰她吧,他碰碰她,说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他已经说了不做,她就不怕了。他有老板的姿态,是能够说到做到的。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卞金荣,脑子不知道再怎么想了。
卞金荣欣赏地看着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她的额头,她的眉毛、眼睛、耳朵、嘴唇。
这种温柔无法拒绝,史红玲被爱抚得有些飘然,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像个要昏昏欲睡的婴儿。朦胧中,她感到,手是换了湿润的嘴唇,滋润她的额头、眉毛、眼睛、耳朵,最后停留在了她的嘴唇上。同时,抚摸的手透过衣衫钻进了她的身体,流连忘返。然后,又是嘴唇移了过来。一切做得是那么温情脉脉,叫人沉醉。史红玲的情绪被卞金荣牵起来了。一切就按照卞金荣决定的发生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卞金荣和史红玲的暧昧关系就发展了起来。卞金荣不能再叫史红玲做劳累的迎宾小姐了,将她安排做了领班。每天过来过去地见到史红玲,他依然眼神舍不得离开的,眼里不时就出现了他们在一起时的画面,意志就云飘神飞了。为了克制,也是为了能更加多更加自由地和史红玲在一起,卞金荣给史红玲租了套两居室的楼房,省得她总是住在本地姑姑家里了。同时,也叫史红玲不要工作了,整天就在“家”等着和他在一起吧,史红玲情愿,专一地做了他的“蜜”。卞金荣第一次沉醉于他真正喜欢的女人当中,便激情浓烈,感觉透心透骨,他想对他来说,是在经历爱情了。真情实意地喜欢一个人,情义也就绵深的,丝丝缕缕地叫人能够感觉到。起初史红玲陷在卞金荣制造的柔情旋涡中,是有点儿身不由己似的;逐渐地,就跟上了卞金荣的感觉;再后来,就依恋上了。她和卞金荣合上拍,两个人就到了如胶似漆的程度。
正当他们私底下打得火热的时候,有一天,全婵给卞金荣打来传呼,说晚上她要和他睡,他晚上早些回来。卞金荣觉得奇怪,他和全婵已经很久没有睡在一起了,他们各忙各的生意,忙罢,回到家里,也是各睡各的。全婵对性事本来就冷,卞金荣找她,她能躲就躲的,不找她,她就觉得她是过了一个舒坦的晚上。后来,全婵为了躲那事,还特意将双人床换成了两张单人床,像宾馆一样各立一边,他们各睡一张床。卞金荣没脾气,依着她了。有时,卞金荣憋不住,就上了全婵的床,半强迫地和全婵做了那事,过后全婵总是一边痛苦地哼唧一边埋怨着卞金荣没出息、没意志;而卞金荣,高潮虽过,却觉得浑身反倒有几分没有达到兴致的不自在,对全婵不但没同情,反而十分怨厌。有了史红玲,卞金荣自然是再也不会骚扰全婵了。全婵也不怀疑什么,觉得是自己没兴趣,带得卞金荣就没兴趣了,心中还得意自己改变了丈夫。有了史红玲,卞金荣晚上很少回家住,都以全婵性冷淡为借口,说为了尽量躲着和她在一屋睡觉,就回父母家了。那时,父母家里没有电话,全婵想确定也是没法确定的。而她根本不想怀疑什么,忙了一天,她巴不得自己能睡个安稳觉。有了史红玲,卞金荣心里倒要感谢老婆全婵的“性冷淡”了。
全婵传呼上的话,叫卞金荣首先想到的是全婵一定知道了他外面有“情”的事。他定了定神,心情平静,想:全婵那样的性冷淡,知道了也是没有说教他理由的。他还想,如果全婵对他纠缠不休,不依不饶,他就更不客气,与她公开分居;再严重的话,离婚也是不怕的。
卞金荣按照全婵说的,二十一点多钟就回家了。他们的家,是他们租的楼房,他们两个没有单位的,没人给他们分房子,以前是在父母家,后来他们租房子独立了出来。回到家,全婵已经洗漱完毕,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正在看电视。见到卞金荣,全婵一脸的高兴,问卞金荣吃了没吃?卞金荣说吃了,全婵就叫他去洗脸冲澡,她有事,要到床上再说。卞金荣见全婵的样子,觉得倒有好事似的,就想,全婵骨子里藏的什么招呢?不管什么招,他都不怕。洗漱完毕,卞金荣上了他的床,靠着床头,不看全婵,说有什么事她说吧。全婵笑了声,说了句没啥事,然后看着天花板,样子上有些不好意思的。
卞金荣盯着全婵,真觉得她是有些奇怪了,问:你说你有事,我才早回来的。
全婵看着卞金荣,笑笑说:你坐过来,我说。
卞金荣没犹豫就坐到了全婵的床上。
全婵搂住卞金荣的脖子,羞涩地说:我们今天做吧。
卞金荣更感到蹊跷,不解地问:你不是不喜欢吗?
全婵说:一个孩子太少,我想再要个孩子。接着又说,他们有餐馆有服装业的,有条件养孩子不说,将来他们再发展大了,等他们老了,多个孩子,好继承他们的事业哪。
卞金荣见全婵一脸的认真,心里是松了一口气,面上不动声色。他摇摇头说:一个孩子一样可以继承,够了。
全婵说:多一个孩子多一条路,要是一个孩子做了别的,多个孩子就可以补上了。说着,她就躺了下来,将睡衣衣带解开,跟着,脱下了内裤,看着卞金荣说:来吧。我找医生算好的日子,今天正合适。
卞金荣看着全婵干瘦的身体和略黑的皮肤,不仅没有丝毫欲望,还有一些厌恶。
全婵伸手进卞金荣的内裤,粗重地摸了一把,扑哧笑出声,说:你不行啦!
卞金荣反应自然地,笑着说:是被你改变的。
全婵得意地说:好,这样我放心。然后笑着说:不过,今天晚上一定要恢复过来。
卞金荣也摸了把全婵的私处,调侃说:你也一样没有反应,急什么。
全婵闭上眼睛,双手抱着头后枕,说:我一直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了孩子,我要忍痛,为了孩子,你得恢复。说罢,用胳膊肘捣了下丈夫的大腿,睁开眼,看着卞金荣,命令说:快!来吧!
卞金荣想,有两个孩子是比一个孩子好,他们有条件罚得起养得起的,全婵想要就满足她吧。于是,他趴到了全婵的身上,找不到感觉,他就闭上眼,尽力将全婵想象成史红玲。想象成功,他就行了。
在卞金荣和全婵的儿子卞梦飞十一岁的时候,他们的第二个孩子诞生了。是女孩。卞金荣没有沿用“银”字,继续顺了“梦”字,给孩子起名“卞梦佳”。
王香萍说:这仨女儿,都不是省油的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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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具有传统意识的王香萍看来,是这个道理。除了在北京的四女儿卞银薿外,在身边的另外三个女儿相继嫁了人之后,她就觉得女儿们是做了人家的人,越往后,女儿们的心也都是越要搁在她们自己的家、人家的家了,她管不上女儿们多少,女儿们也不再依赖她多少,她们的心她是可以少操些了。日子过着,却不是这样。
最先出现问题的是老三卞银草,结婚不到三年就离了婚。但并不是因为当年卞银草怀孕感冒没有吃药打针坚持生了孩子的原因。孩子是在1983年的春天出生的,是男孩,很健康。孩子取名“高翾”。
卞银草和高国强婚后的生活,不像卞银草原来想的,浪漫和谐,志同道合,相互关爱。婚前高国强没有陪卞银草转过街,婚后也是不陪,家里要买什么,卞银草说咱们一起去吧,高国强就推说有书要看或有报告要写,叫卞银草独自孤单单地去了。久了,卞银草也就习惯了。让卞银草不能接受的是,高国强从来不把工资交给她,婚前卞银草的母亲曾正式提过这个话题,说是谁持家谁管钱。婚后,卞银草持家,高国强却说各管各的钱。卞银草的工资没有高国强的高,买菜购物又都是卞银草的事,她的钱自然是不够的,她想,一家人的,先花谁的都是一样,所以卞银草就先紧着花自己的工资,花完了,她才向高国强要,要的时候,高国强都是问得仔细,算罢大约要花多少钱,就给卞银草多少,多数时候给的钱数短少好不容易多给点,也多不出两三块钱。卞银草要是给高国强买个什么,高国强不说什么;可她给自己买了,高国强就要说些“要节约”、“讲朴素”的话;要是朝高国强要钱买个什么,高国强就问得细了,一定要确定卞银草的确是需要买了,不买没有穿的、用的了,他才不说什么,否则,他就觉得卞银草是奢侈和浪费,不支持的。这方面的分歧不在表面,是印在了卞银草的心里,当时或者想起来的时候,心里只能叹口气,想,她摊上了个“葛朗台”。又想,高国强那样把持钱,也是好事,省下了钱,总归是省给了家里,一家的,用也是一起的,无妨了。她就是这样,有不满,总是不由得朝另一面去想,这面不好,那面就是好的,想到了,就得到了安慰,永远的,是自己在安慰自己。
婚后,在卞银草面前,高国强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他像一个司令员对一个小兵似的,对卞银草说话,都是上课、命令的口气,里外方面都要指挥着卞银草做事。起初卞银草以他有文化,信服他,就甘心把自己的自尊压了下来,高国强说什么是什么,他指东不往西,就按他要求的做了。她外面不与高国强争论,常被他指挥着,自尊的心理总会有些抵触,积累下去,就滋生了厌烦的情绪,想唱反调就唱了反调,这样,两人不免就会有争执,虽说不是大吵大闹,都是柔中见硬的,两人却越来越面和心不和了。
另外,婚后,家里的家务都是卞银草一人操持,高国强像一个公子似的,卞银草对他照顾、呵护得面面俱到。每天早上,她比高国强要早起一个小时准备早餐,下午下班后,一进家门,她就扎进厨房,忙着做晚饭。高国强不管是早回来,还是晚回来,只是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手里要么捧本书,要么举份报纸,优哉地,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从来不会想着去帮卞银草搭把手。无论早餐还是晚饭,饭做好后,卞银草都是要将饭菜盛好、摆好,只等着高国强慢条斯理地入座;吃罢,高国强也是一抹嘴,一抬屁股,就走了,残局依然是卞银草独自收拾。高国强的姿态,其实就是婚前在卞银草家里做客时的延续,母亲王香萍看不惯,卞银草看得惯;婚后,没有母亲的眼光,卞银草的勤劳是更加没有犹豫的。
最初,卞银草通融高国强是心甘情愿的,她想他是干部,有他养成的做派和习惯,又觉得他是有文化的人,劳动自然就不是他的本分。她都是能够理解的。尤其,高国强捧着报纸和书看时,他身上文化的气息叫她喜欢,更使她辛劳得没有怨言。她想他混得好,就是他们这个家好。高国强好像知道卞银草的心理,也总是说他多腾出时间学习、看书、看报,都是为了工作,他要跟上趟,就要多知道东西,知道的越多,越对他的工作有利,他工作好了,就会升上去。说起这些的时候,卞银草就会笑着说句:好啊,你就努力吧,我支持你。卞银草发自内心的支持一直坚持到了她身怀六甲之后。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卞银草的肚子已经挺了起来,行动已经有些不方便。在单位,周围的职工都是知道要照顾她,能叫她少干点活儿就少干点。而回到家,高国强却当她啥事都没有似的,依然是原来的姿态。卞银草挺着肚子干家务,同一件活儿,用的劲是过去的两倍,耗的气是过去的三倍,所以每次干完一个活儿,她浑身上下软弱,总想躺在床上,好好地缓一缓。她干不动时,高国强虽也有接她劲的时候,却还是难叫她彻底闲着,时不时就喊来卞银草,给他打下手,干着干着,高国强就退了下去。卞银草也会不满,叨叨他说,他不会心疼人。高国强强词夺理说,她多干,其实是对她好。干活就是运动,多运动有助于将来的分娩。这样的理由,每次高国强都是少不了强调的;强调来强调去,无非就是要说明怀孕干点活儿是没问题的。每次卞银草听了,心里又酸又悲,再想起她怀孕四个月感冒时,高国强怕她生个傻孩子那想逃避的心理,就想,还是母亲看得准,他高国强是不在乎她啊。又想,他不在乎她其实就是不爱她,不爱她为什么还要和她结婚呢?想起来有点冲动,她想问,却没问,她心里看透了,嘴上尽量不流露,是为了稳定情绪,不要影响到肚子里孩子的健康。不问,她就尽量装着没有过心理反应,但看穿了高国强的心,她就有了不再通融高国强的力量和理由。从那之后,她决定不再迁就高国强了。借着怀孕身子一天天吃力,家务她尽量不去干了,高国强说不出什么,只得干。
生出孩子高翾后,在月子期间,卞银草更是看透了高国强。那时候,卞银草需要吃好喝好,补养身子,除了家族的人送来一些补养品外,高国强及其家人没有给卞银草买过任何额外的营养食物,还是按平常对待,该喝粥喝粥,该吃馒头面条的就吃馒头面条,他吃什么就叫卞银草吃什么,只是,每天卞银草能够多吃到一个荷包蛋。就那样,他还嫌卞银草搞那个特殊化没有必要,说就中国人讲究多,外国人哪有坐月子一说,相信科学的话,月子里的身体其实和平常没有多少区别的。而家族人送来的补品被他放到一边,说不要动了,将来送人省得买了。他的理论和行为,卞银草听得看得伤心。不仅如此,他还指望卞银草月子期间再次承包家务,卞银草不能全干,多少也就力所能及地干了。对高国强又一次地失望,叫卞银草往后不再通融他的想法更加坚定了下来。
月子中的一天,她不客气地就向高国强正式摊牌,说家务他们该平均分工,有了孩子,只她一个人干,她是力不从心的。高国强也说不出来不干的理由,脸上露着惊异和不高兴的神气说了句“可以”。但是,真到时候,高国强原来养出来的习惯,不时就跟了出来。卞银草不客气地想叫他来干就把他喊了过来。高国强过来干,不情愿,脸就沉着,卞银草也和他较劲,不像原来,遇到这种情况,总会找时机化解僵持。两人谁都不示弱,气氛凝结着冰冷。这种场面,几乎每天上演,久而久之,他们在一起时的脸上凝固了冷漠的表情。
冰凉蔓延,渗入进了他们生活的各处,夫妻间最亲密的生活,他们也是冷淡了下来,相互的,谁对谁都是没有兴趣了。孩子本来该是维系他们感情的纽带,却成了他们的分隔锁;卞银草借着搂了孩子睡觉,不希望高国强靠近她,高国强也借着卞银草搂了孩子,与她有意拉开一条空当,背对着卞银草,蜷缩着。后来,高国强特意在小屋,也是他们的饭厅支起了个单人床,不用说,每天晚上,他自然地去了小屋睡。即使不到睡觉的点,他吃罢晚饭,就靠在单人床上,一本正经地看起他的书、报纸来,卞银草不找他做事,他就一直是高高挂起的姿态,家、孩子、老婆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似的。冷漠淡然叫他们相互越来越不融,越来越排斥,在一起完全是个样子了。这种局面,卞银草从心底希望改变的,她想一家人过日子就得像个一家人的样子,否则住在一个屋檐下有什么意义啊!她痛苦,就常常思考着他们的问题,她怎么也想不通高国强为什么不在乎她,想着想着,她时不时就联想起她和高国强婚前相识、交往的一些细节,想来想去,没有想出一个高国强爱她的形式和表示,那时,她喜欢高国强,心理上就觉得他怎么做都是叫她认可欢喜的,现在一想,他过去与现在的表现其实是相互呼应的,根本就不存在“转变”的概念。
这样,卞银草就更加想不通,想高国强不在乎她为什么要追她娶她。她是有自尊的人,她容不得虚伪的形式!她要追究的心理一天强似一天,最终,在一天晚上,哄了孩子睡着后,她来到小屋,正经地说开了这个疑问。她原以为高国强会不承认,没想到他顺着卞银草的问话就点了点头,说他的确没有真喜欢过她。卞银草气得声音都有些颤抖,质问说不喜欢她,他干吗找她?高国强自嘲地一笑说:他年龄大了,没办法熬下去了。说罢,嘴角咧出得意之色。卞银草本能地骂了句“无耻”。高国强被刺激得更加肆无忌惮,甩下脸说:以前和我谈的都是干部子女,个个比你强,你说你哪儿值得我喜欢?卞银草听着,血冲头顶,有点要晕眩,镇定下来,她咬着牙用力地说:我要和你离婚!高国强冷笑说:好啊,离吧。卞银草瞪着眼,愤怒地说:好,等着吧!
卞银草离婚的意愿很坚定,她独自承受,独自解决,没有向家人透露出丝毫信息。高国强依然撑着他的架势,没有向卞银草低头,离婚就进行下去了。孩子高翾在哺乳期,自然就判给了母亲,判高国强每月付给孩子生活费二十元,卞银草心里咬牙,她不稀罕,没有他高国强的钱,她照样能够养大孩子。判决说房子还该有卞银草的,一人一半,怎么住,是他们的事了,卞银草根本就没打算要,她要回自己的父母家里住。卞银草说到做到,揣着绿皮子的离婚证书,抱着不到一岁的孩子回到了父母家。她对父母说:还是你们当年看得对。
父母却盯着离婚证书,目瞪口呆。平静下来,父亲叹口气说:高国强那样,离就离了吧。
母亲现实地对女儿说:带个孩子的,离了婚对你不好啊。
卞银草不在乎地挑了下嘴角说:离开他,我要活得更好。
母亲说:带了孩子,你将来都不好再婚了。
卞银草不高兴地说:那我就一个人过。
母亲也不高兴地说:说得容易!
卞银草不吱声。母亲叹口气,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哪!
卞银草鼓着嘴,半天说:如果你们觉得我住回来多余,我可以搬出去住。她想,父母可能是嫌弃她离婚了。
母亲知道女儿是误解了自己,赌气地说:出去住,以后就别叫我妈了!
卞银草知道自己错解了母亲,说错了话,不吱声了。
母亲给她台阶,也不吱声。离婚的话题,以沉默结束。一切也就从新开始了。
几天后,卞银草到派出所申请为儿子高翾更改姓氏,几个星期后,儿子就叫了“卞翾”。离婚后的第二个月,高国强主动上门,交了三个月孩子的抚养费,过期后,没有再来交付过。他不来,卞银草也不追要,她本来就抱着孩子不要高国强养的态度,自然不在乎的。高国强人就彻底地从卞银草这里消失了。回头一想,卞银草觉得自己的婚姻好像是一场梦,只是身边的儿子才叫她觉得她已非昔日的独身者了。
带了孩子,就像母亲说的,对她再婚是不利的。她说是不在乎一个人过,心里其实是希望能再有个自己的家,她总不能一辈子跟着父母住,跟着父母过。离婚后,很多人替卞银草操心,为她介绍过不少的对象,不成的,少数是她看不上,多数都是嫌她带了孩子,都说离婚没什么,带个孩子就麻烦,尤其她带的是个儿子,说得长远,觉得儿子血性强,不好调教,记恨记怨的,要不得;有的说不反对她带孩子,却说假如他们成了家,希望孩子不要跟着他们过,平常把孩子放到爷爷奶奶那儿吧,她一星期偶尔接上一两回的就是了。说来说去也是嫌弃孩子的。这些人里自身条件好和不好的都有。理由归结到儿子身上,卞银草一点也没有后悔要了儿子,反而说就是人再好,或者对她再好,要是对儿子卞翾有偏见,她也不稀罕。她这样明确的立场,见了介绍来的人首先就表达了出来,有的人就退场了。有人劝她说不要嘴上总把儿子提到首位,她应该想着先把人的心抓住,先不叫人跑了再说。卞银草就说跑就跑吧,她宁可要儿子,也不要丈夫。别人就觉得她这样的条件和姿态是难以被人接受的,给她介绍的人就越来越少了。这种局面,叫母亲想来,感觉似乎轮回到了自己年轻时候被人介绍对象时所遇到的尴尬境地,就想,她能顺利渡过难关,女儿也能渡过难关的。
但是,卞银草不像母亲当年那么幸运遇到了父亲。几年过去,父母的家从平房搬到了楼房,她还是没有遇到过合适的人。个性强的她,没有合适的,决不会将就;她找人的标准,外部条件可以降低,内部条件是绝对不能凑合的,这里面除了能够和她合得来,儿子卞翾受重视依然被放在了首位。她条件“苛刻”,就难找了。没有再婚,她就带着孩子,跟着父母过下去,哪天是头,没目标,她淡漠,不急。而父母比她着急,说她是大似一天,就难找一天的,她总是找不上,再急也是没辙了。时间长了,父母就像女儿一样,对她是不是再婚看得淡漠、习惯了。
但是,有一天,卞银草领回家了一个憨厚端正的小伙子。小伙子姓甘,卞银草叫他小甘,说小甘比她小四岁,是他们单位的工人。小甘原来在农村,是六年前接父亲班进厂的,由于他家是农村人,兄弟姐妹多,经济条件不好,对象也不好找,二十六岁了还没谈上女朋友。找卞银草是他主动,他说他看上卞银草的正是她爱孩子的心。说她爱孩子的心有多大,爱人的心就有多大。他的话,让卞银草感动,就与他交往了。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卞银草发现他虽是农村来的,却爱学习爱看书,人不平庸的,与他就能有聊的;另外,小甘心胸大气宽广善良,卞银草也是欣赏的,就不顾他家庭条件,决定和他好了。其实在她心里,觉得自己结过婚,有孩子的,是小甘条件比她好。父母见了小甘,觉得他人是好,配女儿本是有余的,但他的家庭条件不好,又觉得女儿跟他委屈了。对他们的事,有点进退难定。女儿口口声声地不在乎,他们也就不说什么了。
小甘原来住单位的单身宿舍楼,与几个人住一个房间。单位为了照顾他和卞银草,给他们调整出了一间宿舍,作为他们的婚房。对于还盖不起楼房、职工还住平房的食品厂来说,能有结婚住房就算可以了。卞银草是二婚,她就不想举行婚礼,对小甘来说,不举行婚礼是省钱了,他也举办不起的。两人心想到了一块儿,就决定不办婚礼,只是买些糖果、瓜子,散发给亲朋好友同事,表示个意思了。他们的新家是简朴的,屋里的家具用品几乎都是卞银草家族的人送上拼凑的。母亲心酸地想,这个女儿跟谁都是受穷吃苦,可真是个吃“草”的命啊;早知这样,当初真不该给她起名用“草”字了。想这局面也是无法改观了,女儿认命,她当妈的也只有认了。
卞银草搬出了家,又像以前,周末和节假日才过来看望父母。
省下了对卞银草的操心刚刚一年,大女儿卞银花这边又出了事。卞银花因为利用职务之便偷拿单位的东西,被单位除了名。落了个没工作的下场,并且由于和丈夫周大有父母不和,带着两个上初中的孩子卞欢和卞呼回到娘家来住了。家里一下就喧嚣了起来。
有了两个孩子后,卞银花如愿地在家里做“老大”、当大拿,这是她以前所期望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她能干的本事尽力地施展着。她样样不甘落后,争当第一,做的饭要做得最香,收拾屋子要收拾得最好,织的毛衣要最漂亮,等等的“最”的标准,就是要得到家人、家族的人及同事、周围邻居们上上下下认可称赞的。一切都是跟体力有关,她自小锻炼出来的,是不怕苦累的,闲着的话,她反倒会觉得浑身痒痒得不自在。在家的时间,除了睡觉之外,她没活儿也要找活儿干,家里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
随着时间推移,卞银花看到:叔叔卞金利、婶婶叶秀珠、叔叔卞金国、卞金荣们自身都在向更好转变,他们的家里的生活也更好了;而她的妹妹卞银草嫁给了干部(那时卞银草还没有离婚),卞银朵懒人有懒福的,嫁了能干的黑子,卞银薿当了演员,好前景明摆着了。后来,堂弟妹中卞烺、卞玥、卞银,相继考上了大学,卞银玉回到上海,将来前景也是一片美好,他们未来的家肯定都会向好的发展。卞银花后悔自己当年不爱学习,但已经没有用了,她虽没读多少书,但她是“老大”,就不能落后,她的“能”的标准也就不能只满足在家里逞了。她动着脑筋要在工作上变化,她不能总是做站柜台的营业员了。她想凭她自己的本事,去打通领导,使她“上升”上去,上升的目标她并不明确,只是比她现在的位置好就行,领导看着办吧。她灵活地想,糖业烟酒公司不缺烟酒、糖果,她就买了水果、茶叶和两丈纯毛面料去了趟领导家。那领导是公公以前调她进来就托过的,她也只能找这个她“认识”的领导,好搭话。但她不想再靠公公,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本领,所以事先她谁都没告诉。那领导快六十了,没两年就要退了。卞银花在领导面前故显殷勤随意的,领导和她说着说着,也随意起来,伸手试探地摸了她屁股和胸脯,卞银花已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对领导摸她一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卞银花装着害羞,心里还有些欢喜的,这实际上是领导会替她办事的信号。她心里一点也不害怕领导会不会咋样她,不会更好,会了她也不怕不羞,丈夫半傻子一样的,他只能被她牵着走。另外,看领导的岁数,她估计他心有余,也是力不足,没多少力量对她做出过分的行为。像卞银花猜测的一样,领导始终没有过分的行为,只是多摸了她几把屁股和胸脯罢了。
半个月后,卞银花如愿被调走,当了仓库保管员。有时,那领导没事时,假装顺道仓库,就见见卞银花,也是摸摸她罢了。那时,卞银花配合着,无所谓的。
仓库保管员是个既轻松又可以占点公家便宜的位置,搁谁都抢着要去的。卞银花凭自己的“本事”进去了,得意得很。坐在这个位置上,她本能地就近水楼台先得月,时不时就从仓库里拿些烟酒糖果的带回家。起初,拿的量少,只给自己家里,后来,拿得胆子大了,都是成箱成袋地往外拿了。但带回家还是一点点装进包里带出厂的。比如,她打算拿一箱酒,一袋五斤包装的糖果,一箱香烟,她就把它们拆开了拿,每天装一瓶酒,装一斤糖果或一条香烟,十天时间就拿完了;想拿了,就再这么办。连续不断的话,那能拿多少呢?卞银花不是每天拿,却是月月都要成箱成袋拿的。她拿回去的东西,是分给了家族的人,哪家都有份。说的时候当然是说她分的。她时不时的分东西,叫家族的人,说起来的时候,就夸赞了她的单位好,单位的好好像就是她的好,她得意洋洋。尤其,逢年过节,家族的人聚在一起,喝的酒,吃的糖,抽的烟,都是她出的,她那时感觉她在家族中的位置有多么举足轻重啊,也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当年老大的地位。不然的话,她没多少本事的,谁会去羡慕她哪。她拿回来的东西源源不断,消费的速度赶不上增加的速度,她自己家里过剩,家族的每家也都过剩;过剩了,她家及家族的每家送人都是绰绰有余的。这里面,她给开餐馆的五叔卞金荣拿的最多了,卞金荣几乎都派用在了餐馆。卞银花在五叔面前,有了贡献似的,高兴起来,就不叫五叔了,叫金荣。卞金荣无所谓地笑着说:你本来就比我大嘛。
卞银花拿的那些物品,不需要做什么手脚,想拿就悄悄地拿就是了。拿就是偷了。她的胆量,来源于她的观察。仓库的货物堆积如山,虽说有账目记录,但是货物盘点是疏忽的。工作人员只知道清点表面数量。盘点都是提前通知,到时卞银花把她拿了东西的空箱子再放进其中充数就是了。各种货物是今天进,明天出的,任何品种都不会空缺,她拿空了的箱子也就总是能够在中间周转。值得她注意的是,她一定要记清楚她掏空的箱子放置在何处。她好应变各种情况,挪“货”自如,万一提货时,被工人发现,就了不得了。
但是,最终卞银花还是事情败露在她最放心的盘点上。那天,是该着的。她的一个空箱子放在了第二层,盘点人员在清点时站到了那空箱子前,不是刻意,是无意中和人说话,就站下了,那工作人员多动症似的,说着话,手跟着点打节奏似的拍起了那空箱子,一拍,就发现了问题,箱子空洞的声音使他提高了警惕,马上就叫人取下箱子看个究竟,看后,一切暴露。接下来,工作人员检查了一圈摞在外围的箱子,卞银花留下的空箱子都是摞在外围,是为了取拿方便。结果是装烟装酒的空箱子,一共有二十三个。卞银花在事实面前是不得不承认了。后来厂领导特意叫人用两天时间仔细盘点了仓库,结果又查出九袋糖果的亏缺,糖果是五市斤包装为一袋。这亏缺的自然也是卞银花所为,查出来了,她就得承认了。这时,她已经做了两年的保管员。她原来找的领导已经退休,在单位是没人替她说话了。但是,处置卞银花时,单位还是从轻处理了,没有以贪污定论,没有在全厂公开宣布,只在内部传达了处理决定。他们是看在她有个做明星的妹妹卞银薿的分上。这对她公开说,又说:我们留的面子,其实是给卞银薿留的,也是给观众留的。卞银花流泪,不是感动的,是觉得对不起妹妹的光彩了。
单位处置结果是:除名,罚款一万元。小范围传达,就不声张地执行了。一万元钱掏空了她两千多块钱的积蓄,剩下的数目是两个有点钱的叔叔卞金利和卞金荣自告奋勇解囊的。
出事后,卞银花没有工作了就呆在家里,住在一起的公公婆婆心里瞧不起她,外表也就能够流露出来。卞银花自尊心受不了,加上觉得公公婆婆在关键时候也没帮她什么,心里也气,就和他们顶上了,相互对立着。僵持了几天,卞银花觉得这样住在一起太别扭,就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娘家。她没有和周大有离婚的打算,想自己重新有模有样的时候再回婆家。
父母和家族的人,对她是宽容的,没有什么埋怨,看她以往老大要强能干风火的样子,一下变得沮丧自卑了,反倒对她有些同情,为她难过。不多说她,就是默默表示这心意了。卞银花感觉得到,心里都要哭了。
在家待了一个多月,卞银花去她该叫婶婶的全婵那里帮着卖服装了。未来她打算,也只能去做个体户了,具体干什么,还没有想好。想着先干一天是一天,攒些钱再说吧。在娘家住的时间,丈夫周大有一到周日,就来看卞银花和孩子,每次来都提些点心、香肠、水果的,并每次都请求卞银花回他们的家住吧,说他父母已经不埋怨她了。卞银花坚定说“不”,她不回去并非是赌气,是她自己心里要强,不想做一个抬不起头说话的人。父母也是希望她回她的家,她就不高兴地说,如果是他们当爹妈的嫌她多余了,她就走。这话像卞银草那年说的话,父母听了自然也是不高兴,母亲说:你要这样想,就别叫我妈了!卞银花低声说:你是妈,我才愿意跟着你。母亲看她委屈的样子,无奈地叹口气说:你是嫁出去的人,老住我这儿哪是个事。卞银花就说,周大有早晚会分房子的,等他分了房子,她就走。
住在父母这儿,卞银花给全婵看服装店,中午不回家,晚上又回得晚,两个孩子卞欢、卞呼就交给父母看管照顾了。父母自己清闲的时间少了,也不抱怨,想,谁叫孩子是姓卞呢。一年后,周大有分了房子,卞银花这才带着孩子搬出去了。父母舒了口气。
过了半年,卞银花又有事找上父母,说是要借些钱,她自己要开一个小卖铺,说公公婆婆出一部分,她这儿出一部分,她这儿是没钱了,就靠父母了。本来她是想朝有钱的叔叔卞金利和卞金荣借,但想他们已经帮过自己,自己还欠着他们的,再不好张口了。父母理解,把他们仅有的七千块钱积蓄都取了出来,交给卞银花的时候,叹口气说:养你们四个孩子,你们大了又排着队地结婚,没有存下多少钱,多少就它了。卞银花心里发酸,想她这老大,该为父母做贡献的,结果总是给父母添累。心里也发誓,好好干,再报答吧。
卞银花开了小卖铺后,就算安稳了下来。父母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些。生活也就平静了。
平静了两年多,又不平静了。二女儿卞银朵和丈夫黑子双双下岗,他们的生活就困难了。黑子向他的父母伸手求助,卞银朵自然就朝她的父母伸手了。
卞银朵和黑子是环卫公司第一批为数不多的下岗人员。他们两个,都是条件到了,不得不下的;没有人比他们两个更符合下岗条件的。
卞银朵一直以来就是工作不积极,怕吃苦,爱偷懒的。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初期,环卫公司还没有实行改革承包,她混着干活,也就混过了一天又一天,她只要不旷工,工资照拿,奖金照发的。当妹妹卞银薿成了明星后,她成天地得意洋洋,身上揣着妹妹的照片,见人就炫耀起来。单位里上上下下,惊异她和卞银薿截然不同的形象气质的同时,对她自然地有了些好脸色,原来看不起看不上她眼的人也都见她就露了笑脸,他们的殷勤,是卞银朵进环卫公司以来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她跟着“牛”起来,干活的时候,索性不干了,坐着、呆着都不怕的,同事们不像以往,想说就说她了,看在明星卞银薿的分上,他们给她面子,让着她了。卞银朵挥舞上这种优势,就舍不得放了下来,想靠这“优势”撑腰到底了。但是,同事们新鲜了一阵,也就变奇为淡了,她的“优势”逐渐丧失,地位又恢复到了从前,同事们该说她斥她也是一如从前;卞银朵的态度也是一如从前,能强就强两句,要么就当耳旁风。改正她是改不过来的。
九二年夏日的一天,卞银朵下班的路上,看到一个气功学会在街边宣传一种叫“天灵功”的气功并同时招纳天灵功学员。宣传者口若悬河地讲着天灵功的神奇,嘴角都起了白沫。卞银朵抻着细长的脖子听得专心致志,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她对气功健身不感兴趣,兴奋的是练气功后能够达到成仙似神的状态,会尝到灵魂出窍、上天入地的感觉。她想,成仙似神的状态,一定就不是自己生来的委琐的面貌了;能灵魂出窍、上天入地,那她气质就非同寻常了。她越想越激动,当场交了一百元的入会费,入会了。之后,每天下班她按时去听课,课后就投入修炼。她渴望修炼出自己期待的景象,就练得勤勤恳恳,一丝不苟。练着练着,就走火入魔了,连她的“好吃”都想不起了顾及。人是越练越瘦,还没成仙态,反倒成骷髅态了。样子比之前还难看。她业余时间练不够,就在上班时间练。别人在干活,她却闭着眼睛,双手托在胸前,运气、念词的。同事说不动她,就告了领导,领导找她谈话,并严厉地警告了她,她在单位就收敛了些,但整天脑子里就想着修炼成功,六神无主,活儿还是不好好地干,即使干着活儿,脑子都是走神的,扫着地眼睛不看地,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像前方要发生什么事似的。后来,天灵功被查处,宣布是骗人的,卞银朵痛哭一场,好长一段时间才回过神。
卞银朵在单位不好好干活,在家里也是全靠丈夫黑子伺候的。黑子也无怨无悔,觉得老婆依靠他,是把他当男子汉看的。他的精瘦矮小的形象,在外历来被人看不起,觉得他不像男人,卞银朵跟了他,他只有在卞银朵面前才能施展他男人的力量,从一开始这情形就下来了。起初有劲头,年复一年下来,他身子就吃不消了。但惯出卞银朵的依赖病是难以收敛的,家里的事,他干不动时,卞银朵也不干,说卞银朵他是说不动,也不敢说的,他没有威武的脾气;看不过眼,他不想逞能也得逞下去。一天一月地下来,他的身体整天地休息不过来,体能总是提前被透支,人变得像个小老头一样的苍老,慢慢地,他整天浑身没劲的,在单位干活的劲头想提也是提不起来,能懒就懒上了,积累下来,就进入了“懒人”的行列。不仅如此,他体质下降,免疫力降低,头疼脑热便频繁出现,在他们的组里,他报销药费最多,请假最多。
九四年下半年,环卫公司改革,实行了承包制度,每个部门的承包人,可以自由用人选人,卞银朵和黑子所在的组,承包人不客气地精减了他们;其他的组,对他们的情况早有耳闻,加上他们又从没在那里待过的,人家是不会要他们的。他们就率先下岗了。下岗后,他们每月领到的生活费微不足道,不够维持他们的基本生活,更何况还要养孩子。他们没有其他能力其他本领的,还没有志气,只能向他们各自的父母伸手求助了。
卞金锁夫妇之前存的钱给了卞银花开杂货店,靠他们的工资和在北京的卞银薿偶尔寄来的钱,在两年间只存了四千多块钱,有了卞银朵这一出,他们今后是不能再存钱了。本来他们想好好地安排一下他们的经济,给往后的退休生活作个安排,他们的安排就是将来用他们自己的钱,力所能及地去到没去过的地方走走看看。看来暂时不能为自己想了。他们夫妻商量,每个月接济卞银朵二百块钱。女儿再是嫁出去的人,也是姓卞,与他们永远也脱不了干系的。
想起这三个嫁出去的女儿,个个没有消停,没叫人省心过。说起来,王香萍就会叹口气,对丈夫卞金锁说:这仨女儿,都不是省油的灯。卞金锁就点点头,又摇摇头,承认和无奈都有了。说起这三个没叫他们消停的女儿,说来说去,根源是她们没有嫁好。高国强对卞银草好一些,卞银草就不会离婚;周大有有点头脑,能干些,卞银花不会总是想逞能,去拿单位的东西,把这当本事了;有黑子的帮助,卞银朵也许会渐渐改变懒惰的性子,他们互相督促进取,哪会下岗。她们已经定型了,重来转变不可能了,他们便把期望搁在了远在北京,是演员的四女儿卞银薿的身上。在他们夫妻看来,卞银薿是他们制造出的一个奇迹,那三个女儿的运气、精气加在一起也敌不过卞银薿一个人;卞银薿将来的日子一定也是比她们都要美好。
卞银薿说:我心里永远有他(1)
从卞银薿当了演员后,父母就想,这个女儿是不愁好男人追的,她可能早早地就能过上她的小日子,而且生活过得好。但是,在兰州的剧团时,卞银薿没有结婚;调到了北京,一年年地也没有结婚,过去与她同龄的中学同学,生的孩子都是在活蹦乱跳了。
正像母亲想的,卞银薿是不愁没人追的。她刚进剧团三个月,剧团的一个年轻美工就开始追求她。美工没有上过正规院校,他父亲是剧团的老美工师,他是子承父业,初中毕业当了三年工人后,因为是剧团子弟,被招进剧团。他比卞银薿大六岁,卞银薿进来的时候,他也就刚刚转正。美工借说卞银薿的脸形长得好,动不动就请卞银薿帮忙,给他做速写或素描模特,说是为了打扎实业务基础。卞银薿善良单纯,相信他的话,每次都不拒绝的。第四次的时候,卞银薿坐正,以往一样等着美工“画”,美工却上前抱住她,要摸她亲她的,卞银薿自然是吓坏了,挣脱开就跑了。之后,卞银薿尽量回避面对美工,有美工在,她能躲就躲。她心里谈不上恨,只有种怕,觉得他总要侵犯她似的。一天,美工找到卞银薿,递给她一张叠得像病假条的条子就走了,低头默默无声的。卞银薿看他背影,一下再没了怕,还觉得他有些可怜。趁没人时,她展开字条,上面是简短的几行话。首先,美工对自己那天的不恭行为向卞银薿诚恳地道了歉,其次,向卞银薿表达了喜欢,说要和她谈朋友。卞银薿看后有点蒙,她对美工没有任何感觉,更谈不上喜欢。冷静下来,她给美工回了字条,说她还小,不想谈朋友。美工不甘心,又给她递来字条,问她多大想谈,他可以等她。卞银薿鼓足勇气,给美工的字条上写:你找别人吧,我不会和你谈朋友。美工并没有罢休,亲自找到卞银薿,非要问个为什么。卞银薿就有些厌烦,冷着脸说:你再这样,我就告领导了。这句话很起作用,美工再没纠缠。
过后两个月,卞银薿和一个与她一同进来的男学员白亚明谈了朋友。白亚明比卞银薿大一岁,是高中毕业后考进话剧团的。他的家庭和卞银薿一样没有文艺背景,父母也是普通工人。他身材挺拔,面貌白净英俊,嗓音脆亮,那个时代,他这样的“奶油小生”是最吃香的,他便顺利地被剧团录取。在剧团那拨学员中,乃至全剧团的演员中,卞银薿和白亚明被分别公认为是女演员中最漂亮的和男演员中最英俊的,他们被称为金童玉女。他们被人这么夸赞,彼此不由得有了连心的感觉,相互欣赏,相互认同。越来越熟悉后,一到剧团,他们就经常挨在一起做伴,他们在一起相处、说话比和其他任何人都要感到和谐,合意。后来,在一次和卞银薿回家的路上,白亚明提出了要和卞银薿谈“朋友”的愿望。卞银薿心里愿意,嘴上却有点犹豫,因为剧团有规定,学员期间不准谈恋爱。白亚明笑着说他们可以私下里谈,不要叫人知道就行了。说着,两个大眼睛转动了一圈,给卞银薿鼓劲似的。卞银薿点了头。
其实他们谈了朋友后,表面上没有什么区别的,区别的是在他们各自的心里,他们相互的牵挂锁在了对方的身上,是不能再容有别人加进来了。
他们转正后,就公开了关系。剧团上下、家人上下,说起他们,不禁羡慕、骄傲。他们自己却并不得意,他们希望他们将来各自都能成为台柱子,那时,他们才会觉得他们是真正的光荣。他们在一起规矩、朴实,没有人们以他们的外貌联想出的那样不同一般:会有浪漫举动,万种柔情,窃窃爱语。他们像生活中平常的年轻恋爱者一样,没有花哨的形式,来往单纯,彼此在乎、关心对方在心里在眼中,含蓄而不张扬的。他们在一起很少说起他们相互的爱恋,谈起他们的情,他们的话题多数是离不开剧团方面的,谈剧目谈演员谈导演谈排练花絮,说来说去,总要说到他们自己,他们就互相鼓励,都会以欣赏夸赞的口气断定对方过不了多久,也会在舞台上唱主角的。说得多了,两个人就定了目标,说等他们都演上了主角,他们就结婚。但是,一年又一年过去,卞银薿没有演上主演,白亚明也没有演过主演,话剧是在舞台上表演的,离观众那么远,漂亮、英俊在舞台上是不扎眼的,每个演员化上浓烈的舞台妆,就看不出谁比谁有形象优势了,一样的。所以没有背景的他们,靠形象是靠不住;靠水平,靠不上,没有有力度的角色给你演,哪来的展现机会?没有展现机会,也是没有锻炼机会,恶性循环的。后来,卞银薿上了一个配角,以为有转机了,结果又是一如往前;而白亚明一直都是跑龙套。拖着,他们原来的期望就淡然了,他们把心思用在了他们的恋爱上。
不像以前,他们在一起规矩老实本分,他们懒得再谈跟剧团有关的事,把时间都给了他们自己。他们成天地热衷于他们自己的相处,以此来相互安慰,相互支持;他们像做游戏一样,感兴趣地向深层行进,他们拥抱、抚摸、接吻,激情澎湃,他们生理的防线不攻自破。这样跨越后,他们的来往比以前充实了许多,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就总是显得分秒必争,日子是太好过了,也是太好打发了。他们是再不想演主演的事了,他们的心思搁在了他们自己未来的小日子上了,说的是等剧团给他们分得了宿舍,他们就结婚。他们所说的宿舍就是剧团的一个老筒子楼,剧团房子紧张,能在筒子楼给他们分出一间房来就不错了。说起这样微不足道的希望,他们就笑,说外人总是羡慕他们演员,他们演员的生活条件比其他单位的人只差不强的,他们有什么好羡慕的呢?再一说,又说不是所有的演员生活都差,是他们这样没发展的演员才沦落如此,一说,就沉默了,觉得是太有愧于家人、外人对他们的羡慕了。这种场面,有契机就出现了,不以他们意志为转移的。他们是演员,怎么也是摆脱不了他们处于平庸位置的压力。
卞银薿很幸运,1986年被北京的导演看中,演了电影的女主角,后来出名了。白亚明跟着一同骄傲的时候,心里也有点自卑,经常就对卞银薿半开玩笑说,他是配不上她了。卞银薿每次都安慰他说,我还是我,不会变的。剧团为了对卞银薿的出名有所表示,给她分了间宿舍,说是她和白亚明共同的。再后来,有北京的剧团要卞银薿,考虑到白亚明,卞银薿还不想调走。白亚明却极力支持她去北京,说北京是文化中心,是搞文艺的大舞台,一定得去!卞银薿问他们将来怎么办,总不能两地分居吧。白亚明就说:你站稳了,想办法调我吧。卞银薿点头,说“好”。他们商议,等白亚明调到北京,他们就结婚。但是,卞银薿调到北京半年后,过年回兰州探亲时,却与白亚明提出了分手。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卞银薿回兰州的时间没有事先告诉白亚明,是想给他一个突然惊喜。回到家的第二天上午,卞银薿就带着一些北京特产,来到了白亚明家,想快过年了,剧团没戏排,白亚明一定不会待在剧团的宿舍。结果,白亚明的父母说他一直住在剧团,很少住家里。卞银薿还觉得白亚明奇怪,没事一个人住在宿舍,不感到无聊吗?她放下东西,就急着去找白亚明了。她和白亚明有半年多没有见面了,她自然想他。进了宿舍楼,每层的楼道都是空落落的,没人待的样子。卞银薿一时还涌上了对白亚明的心疼,想他没她在身边,是多么的孤寂;兰州的剧团与北京的剧团相比,又是多么的淡然。来到他们的门前,只见房门紧闭,上面贴了张新近上映的电影海报。卞银薿本能地从背包中拿出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照镜子时,她听到门内传来女人沉醉的喘息声,卞银薿一下就呆住了,她想是自己走错门了吗,看门牌号码,没有错。她呆着,不知怎么办。屋里没有声音了,她也冷静了下来。她想了想,没有敲门,她不想看到里面人的难堪形态,给他们留些面子吧。但她一定要明白情形。她来到顶头,身子靠上暖气,从包中取出一支香烟,点燃吸了起来。她的眼睛一直不离那宿舍的门,那宿舍离她的位置也就只有三个门的距离,看清楚没问题。她想这曾经是她进进出出的地方,也是她的宿舍,现在,她却被关在门外,有些滑稽。她吸第五支香烟的时候,屋门开了。一男一女穿戴整齐地走出,男的是白亚明,女的也是剧团的演员,卞银薿自然认识,她们是同一拨招进来的,但那女演员是有背景的,就是曾经教育过卞银薿的,她有个在文化厅当干部的妈妈。白亚明一边锁门,一边问女演员他们去吃什么?女演员说:重庆火锅。他们转身要走,卞银薿叫住了白亚明。白亚明和女演员愣住了。很快,女演员反应机敏,故作没事的样子,说不打扰你们,你们聊吧。卞银薿不想和她有什么纠缠,随她去了。
白亚明倒坦然,承认了。说他和女演员那样,一是为了演戏事业,说女演员的妈妈已经当上了文化厅的副厅长,二是解决了他个人的生理需要,一举两得了。卞银薿骂他无耻,他却说,卞银薿假正经,他就不信她在北京半年多的时间都是洁身自律,况且她有名有貌,不知周围围了多少男人呢。又说,即使她出了格,他也不在乎,他能理解;他能理解她,她就该理解他。接着又说,他为了事业上进,也是为了他和卞银薿的将来,他能多上主演,将来调北京也好调。他的论调,卞银薿听得几乎气晕了,但她不想和他辩驳,她看明白了一个人的内心,什么都不需要再说了,这已经不是人偶然犯的错误的问题,这样的心她是没有能力改变过来的,也是无法接受的。和白亚明分手,卞银薿是几乎没有犹豫的。
卞银薿调到北京后,接触的人自然比在兰州多得多,范围也要广。除了文艺圈子之外,也认识了许多各业人士,都是在她参加的各种活动、聚会中相识的,那些人都非同一般,有头有脸,不是各单位的领导,就是公司的老总。就像白亚明猜测的,她周围的确是围了很多男人,那些男人中,没有结婚没有女朋友的是少数,多数有家有女朋友了。他们无论对卞银薿有怎样的想法,卞银薿心中有数,她有男朋友的,决不能与谁扯进情感中,这一分寸,她心中坚定,也便把握有度。一些对她有偷色想法的男人,被她拒绝后,就不再跟她联系了。个别也有真心追求她的,文艺圈子和之外的都有,无论对方条件多好,她都直言相告,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是不会考虑的。围她的男人虽多,她却没有与谁有过非同一般关系的来往。
与白亚明分手回到北京后,卞银薿是调整了一段时间,状态才回到了往常。毕竟,她和白亚明恋爱了八年多,不是一步就能忘彻底的。卞银薿有名,个人感情有点风吹草动,就被人知道了。知道她成了单身,追求她的人就跟了上来,没有间断的。追的人多,合意的却不多,不是外貌上的问题,外貌上卞银薿并不过于要求,她二十七岁的人了,已经过了倾心“白马王子”的年龄,要说白亚明就是“白马王子”的样子,可徒有其表,也是贫乏苍白无聊的。她要的是和她投缘的,成熟、稳健、正直、善良、重感情、有学识、有主意、有男人气魄胸怀的男子汉。说起来追她的人都是有身份有职位有事业有文化有来头的,可接触起来,少有能合意的,稍微合意点的,再深入接触,就不合意了;不合意,就根本谈不上合适了。那些人,并不是他们不好或者有什么“毛病”,是她和他们实在没有交融汇合的节拍,不是你快我慢,就是我慢你快的,总是反着来,合不上点的。这就是缘分,她与他们缺少缘分。交往得多了,见得多了,感觉多了,是越挑就越会挑了;会挑了,就越难以将就的。有朋友劝卞银薿说,缘分是千年修炼成的,人轮回几生几世都不见得能遇上个有缘者,更何况一生了;缘分是讲出来的,说说罢了,其实它虚无缥缈,根本抓不到的。卞银薿摇摇头说:没那么玄妙,缘分就是和谐合适,简单得很。她一定要等到一个和她有缘分的人,她相信她会找到。
1990年春节前,卞银薿和以前一样,她要回兰州过年。回去前,她要采购丰厚的礼物,送给家人及家族的亲人,家人是每人有份,家族的人,是每家有份。这是她调入北京过的第三个春节,第一个春节,她回去了,买了很多的东西,分给了家人和家族的亲人,另外白亚明家也有份;第二个春节,她有演出,没有回去;第三次回去,当然还要表示心意的,这不是出于应付,是她真心实意要表达的。
那一天,卞银薿是在北京百货大楼一楼选购物品,那时是下午两点左右的时间,不是星期天,来闲转的人不多,多数都是外地来京旅游的人。卞银薿怕被人认出来,戴了茶色平光眼镜。大楼内有供暖,温暖舒适,卞银薿进来不久,就脱掉了黄色的羽绒服,她斜肩背了一个黑色的皮包,就将羽绒服搭在了挎包上,使她看起来潇洒自如的。她的长发高高地盘了起来,身姿越加挺立,人整体不想招眼却更加招眼了。卞银薿只转自己的,眼睛不看周围,而周围的人总是不断有人要朝她望上几眼。卞银薿不看人,转着的时候,不小心就踩着了一个人的脚。踩到后,她受惊吓一般,身子夸张地抖了一下,眼睛就只能看着那人了。那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士,他身材高大,穿了一件大翻领的灰色风衣。卞银薿忙笑着赔不是。男士也露出笑,连说两个没关系。男士样子很英气,眼神诚恳而有力量。他说完并没有从卞银薿身上移开目光,看着她,要等卞银薿再说点什么似的。卞银薿礼貌地抿嘴笑了一下,酒窝深深地印了出来,随后,就将目光移开,转向了售货台内的货物,继续自己的浏览,然后,自然地走开。而那男士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卞银薿的背影,直到看不到了为止。
转完一楼,卞银薿上了二楼,她想给爷爷奶奶和父母分别选购一件合适的羊毛衫。转着,看着,就与刚才的男子又打了个照面,两人相视不由得友好地一笑,自然地各转各的了。她心里说:可真巧。买上了羊毛衫,卞银薿又上三楼给三个姐姐每人买了一条羊毛围巾,到四楼给三个姐夫每人买了一顶男士帽子,然后提着东西,下到一楼,去买食品。买了几斤虾酥糖和巧克力,又买了几盒茯苓饼和两只烤鸭。买了这么多东西,她的两只手就拎得满满的,她还想买也不能买了。穿上羽绒服,拎上东西她就朝外走了。走到门口,又与她踩过脚的那男士撞上,两人又是友好一笑,随即各走各的。卞银薿心里说:怎么又是这么巧!男士随在卞银薿身侧略微偏后的位置,目不转睛地看着卞银薿,卞银薿以余光感到,就尽量做出一副目不斜视、庄重沉稳的样子,并且加快了脚步。她此时怕男士认出了她,叫她签名什么的,她提满东西的这副样子给人签名,是有点狼狈的。男士却跟上了她的脚步,并伸出一只手,大方地说:我来帮你提一些,你去哪儿,我送你。卞银薿礼貌地看一眼男士,勉强一笑,望着前方摇头说不用,她自己行。男士仍伸着手,说:没关系。卞银薿站下,看着男士,笑着说:我就在路边打个车,也方便。谢谢。男士还是伸着手,说:我这儿有车,更方便。卞银薿有点犹豫,男士跟上说:是不放心我?卞银薿摇摇头。男士手又伸近了一步,诚恳地说了句“来吧”,卞银薿是盛情难却了,将一只手的袋子交给了男士,说了句“谢谢”。
男士的车像是单位的车,车上有司机。这样,卞银薿心中是更加放心了。坐进车内,卞银薿告诉了司机她住的位置后就不说话了。坐在副驾驶位置的男士也是默默无言。卞银薿就想看来他是没有认出自己,并且只是诚心帮她忙的,心里就对他很有好感。到了地方,卞银薿下车,男士也下车,他将手中一张名片递给了卞银薿,卞银薿腾不开手,男士顺手接过她右手提的东西,卞银薿右手接过名片,看名片,知道了男士的身份。他叫南洋,在经济贸易部外务司工作,是个公务员。卞银薿说了句“谢谢”,将名片装进自己的包中,又从包中摸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她已经没有任何犹豫的了,想人家如此坦诚,自己还有什么可掩饰的啊。南洋接过名片,并没有像卞银薿想的那样会一脸惊奇,只是有一些恍然,他看着卞银薿说:你原来是个演员,不过看着就像。卞银薿这才知道,人家根本是不知道她“卞银薿”的,觉得自己原来有点自作多情。其实她出名在1987年,从1988年至今,没有契机给她的名声再加燃料,使名声扩大,声势加大,她原来的名气就逐步退居到了二线,是在淡漠中维持罢了。有人不知道她,也是很正常的。南洋客气地要送卞银薿回宿舍,卞银薿婉言谢绝,南洋就不送了。他目送卞银薿进了大门,她一拐弯,看不见了,他才上车。
在卞银薿准备回兰州的前一天,南洋给她打来电话,说要请她吃饭。卞银薿时间紧张,就谢绝了。南洋又说要送她,卞银薿觉得与他刚刚认识,不好意思,也谢绝了。电话那边,南洋的声音充满遗憾和无奈,轻声说:怎么这么不巧呢,怨我,早些天约你就好了。接下来说:那,你回来我们再见。话说完也不想挂电话,还有话要说似的,沉默在那边。他的沉默使卞银薿感到了一种预感,使她的心微微波动、跳跃。一刹那,她进入了南洋的感觉,拨起一丝涟漪。挂了电话后,卞银薿的心就被南洋拽去了一部分,停留了片刻,她回过神来,心中涌上了一股喜悦。人还没回兰州,她就盼望着自己早回北京吧。有一种期待在等着她。
正月十五过完,卞银薿就回到了北京。比预期的早了一个星期。路上,她就想,也许又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但是回到北京的当天,卞银薿就接到了南洋的电话。卞银薿宿舍并没有装电话,电话在宿舍楼层的传达室。传达师傅对卞银薿开玩笑说,你再不回来,我们的电话就要被你男朋友打爆了。卞银薿笑笑说,他不是我男朋友。传达师傅摇摇头,笑说:有男朋友有啥不好意思的。卞银薿笑笑并不作解释。南洋那边第一句话就说,他从大年初七上班起,就每天早晚给她打两个电话,现在终于听到她的声音了。卞银薿积累的盼望与南洋的急切不谋而合,这种感应的默契就足以使她内心激动。电话中南洋轻声说:我们今天见面。卞银薿轻声回答:好。
见面约在了下午五点半,地点在有名的“阿福”粤菜馆。卞银薿准点到达时,南洋已经到了。南洋站在门口等待卞银薿,他上身穿了一件棕色的皮夹克,比那次他穿风衣,看起来更显高大,也凸显出了他宽阔的身板。卞银薿看他就想,他是比好多男演员要潇洒英俊、有气质的,他从事的不是演艺工作,使他的身上具有了卞银薿不熟悉的更加丰富的味道,他是独特而深远的。对南洋,卞银薿什么都没有了解,就开始欣赏他了。而对她,南洋也是同样感觉。坐下来后,南洋对她的欣赏,话里就表达了出来。他说他看她第一眼,就被她抓住了心。他们认识了,他就无法忘记她了。他这样表达,卞银薿知道她之前的猜测、愿望是真的了;他们要进入到她想象的程度是有可能的,那个可能,她有些期盼和向往。然而,一切只是刚刚开始,没有到结果的时候,她只能把冲动的心情搁在心里;她便以沉默的微笑与南洋对话。
南洋不难为她,转移了话锋,说卞银薿成名那年,他在英国学习,遗憾地不“知道”她是明星。要是那时他知道了她,一定是她的崇拜者。卞银薿笑笑说:演员有什么好崇拜的。南洋说:我不崇拜演员,我崇拜你。他坚定地看着卞银薿,有些动情地说:我相信,我们有一种相通,与生俱来的,说不清,道不明,却实实在在联系的。说着,还是拐到了令卞银薿沉默的话上。但在卞银薿的心里,已经十分激动,南洋的感觉就是她所向往的期望,他们又一次地不谋而合,是他们多大的缘分啊。对南洋,她已经埋下了一股情义。转开话,南洋笑笑,叫卞银薿猜猜他的年龄,卞银薿也笑笑,反叫他先猜猜她年龄有多大?南洋笑说:女人年龄该保密,你们演员就更该如此了。卞银薿说:对你,早晚要知道。说罢,脸有些烧,觉得自己把话说得有些露骨了。南洋点点头说“是”。他猜卞银薿是二十八岁。卞银薿惊奇地说他猜得可真准。南洋看着卞银薿,一脸认真地说,他不是猜的,他是从一份七年前的《新舞台》杂志上对她的介绍中知道的。他说认识她后,他刻意去图书馆查了很多文艺舞台影视方面的报纸杂志,就是想看关于她的,但只有那么早的《新舞台》上记载了她的出生年份。卞银薿听了,有些心动,想他真是一开始就在乎了她的。
卞银薿笑笑说了声“怪不得”。然后,看着南洋,默想了一下,说:你比我大一两岁吧。
南洋抿嘴一笑,说:我有那么小吗?
卞银薿问:那你多大?她脸上平静,好像南洋说多大,有多大,她都会有准备,不惊奇。
南洋竖起展开的右手,说:我比你大五岁。
卞银薿真的没有惊奇,笑着说:其实你是看着有了,我没想那么猜测。平静之下,她心里咯噔一下,不是为南洋的年龄,而是想到了一个巧合,爷爷就是比奶奶大五岁的。
南洋问卞银薿为什么没有说出她真实的猜测呢?
卞银薿笑笑,摇摇头,说:不知道。她其实是知道自己的,她想,如果南洋是三十多了,那是一个敏感的阶段,是早该有女朋友甚至妻子了的,她不想知道,不希望他是这种情况;她也想过,要是那样的话,他可能不会那么上心地给她打电话了。
南洋好像随了她的心事,不再接着说了。
之后,他们都想尽力去说些别的话题,但是,都是没有兴趣。他们互相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社会位置,之内的琐碎点滴,是不足以去絮叨的;谈天说地,在他们这里,不由得就会显得不合时宜,有些勉强了。他们相互感触的状态,使他们只能进入他们两个封闭的独立空间,彼此面对,姿态唯一,思路唯一,却又不能放开,把想的说出来,他们便在沉寂中互相感受,感受尽在不言中。
吃饭的过程中,有人给南洋打来传呼,南洋就去用餐馆的电话回了电话,坐回座位,卞银薿问南洋有事?南洋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了句“不急”,脸上却带了点心思的样子。片刻,卞银薿懂事地主动说要走,南洋点点头。喊来服务员埋单。卞银薿争着要付,被南洋拦了回去,并郑重地说:下次,再不准这样,这样,是骂我一样了。卞银薿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从餐馆出来,南洋打了辆出租车,要先送卞银薿回去。坐在车里,南洋是沉默的,卞银薿总想说点什么,见南洋沉默,她就跟着沉默了。她日常就是一个性格内敛的人,与人交往上,她总是站在被动的位置上。
到了地方,卞银薿下车,南洋也跟着下来。他轻声对卞银薿说:我看着你回去。卞银薿像个听话的孩子点点头,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南洋叫住卞银薿,然后走上前,看着她,有话要说的样子。卞银薿等着他说,看着他。南洋望着她,嘴唇翕动了一下,有话却收回去的样子。突然,他张开双臂抱住了卞银薿。卞银薿闭上眼睛,以为他要向她表达什么了。但是,到南洋放开她的时候,他只对她说了句“再见”。卞银薿隐隐感到,南洋对她是有种“举棋不定”的心思,不能把握,不能决定的;为什么,她不知道,却能感到那绝不是他个人的意志,仿佛有什么力量操纵着他的。同时她也感到,在南洋的内心,他在试图超越。
卞银薿回了声“再见”,转身默默地走了。南洋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的身影。
走着,卞银薿真想回头去迎接南洋深情不舍的目光。这个时刻,她凭着感觉,已经喜欢上了这个深沉、稳重、不动声色却情义深重的男人。
接下来的日子,卞银薿都在想念南洋这个男人。她每天清晨睁开眼睛,第一个要想的能想的,是南洋;想到南洋,就想南洋一定要给她电话了。他曾经每天打来电话找她,现在就更会了。但是,一天天过去,一天天没有南洋的电话。一晃,就半个多月过去了。卞银薿盼望的心有些憔悴了。她以为他们可能就此结束了,原因她根本不愿想,不去想,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开始。她一边以为着,一边盼望着,盼望的支点,是在餐馆南洋不叫她付款时说的“下次”,他说了“下次”,就是他想有下次。她想他那么说了,就是他想做到的;总是没有他打来的电话,她又以为不会有电话了。整天,卞银薿就在矛盾中纠合、分裂;却怎么都难以扯断。她实在等不下去了,便决定改变她被动的位置,去主动联系南洋,这样,有一天,她就呼了南洋,心里忐忑不安的。忐忑的是,南洋不会是有了其他的意外吧。
南洋很快就来了电话。电话中,南洋的话说得有些磕绊,他说,他很想给她打电话,就是有些忙。这话是谈不上有说服力的理由,但是,卞银薿点着头说她知道。南洋犹豫着说回头他有时间再约她见面,到时他再给她打电话。卞银薿几乎有些失望的,她从南洋的语气中已经感到了一丝不对的味道,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很伤心。挂了电话,她就想,原来的希望是梦一场了。当她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走出传达室时,电话铃响,传达师傅举着电话叫回来了她。她以为是别人打来的,还不想接。电话却是南洋的,南洋一改前面电话中低沉、徘徊的语气,他坚定地说:我们今天就见面!卞银薿顺着他的状态,本能地说了句“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似的,后面也是不问什么,听南洋的,答应南洋的。挂了电话之后,卞银薿心里忽然涌上一种感动,南洋如此地感应到她心情,因她而决断,这是他的感应,也是他的迷恋,他们的缘分又回来了。禁不住,她的眼眶湿润了。
他们见面又是共进晚餐。他们像上次一样,不说其他的话题,只是互相看,互相笑,互相让着吃;眼神互相流连。这样持续了一阵,南洋打破沉醉,问了一个卞银薿不想听到的问题。南洋说:我三十三岁了,你想没想过我会是有婚姻的?
卞银薿感到有事降临,心有些怦怦地跳。她头侧向了旁边,不看南洋,说:你想说什么,说吧。
南洋伸手握住卞银薿搭在桌子上的一只手,目光坚定地说:我订了婚,但我爱上了你!
卞银薿不惊奇不惊喜,一切都在意料中。她是有点茫然不知所措的。
南洋紧握着她的手说:给我时间,一切最终会走向明朗!我在内心已经抉择了无数次,我已经决定了,一切就不是问题了。我们开始吧。
卞银薿流出了眼泪,激动、感动、伤怀、无奈、失望、遗憾都有。她无法表态。
她没有表态,南洋没有追问。直到起身走,卞银薿都没有给南洋一个回答。他们彼此沉默着。谁都不知道话应该怎么去说。气氛凝固、矜持。
像上次一样,南洋打了辆出租车先送卞银薿回去,到了地方,又是卞银薿下车,南洋跟着下来。不同的是南洋付了车钱,叫出租车走了。
两人面对,卞银薿先说了再见。南洋恳求地看着卞银薿,说:你还没有回答我。
卞银薿低下头,轻声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然后抬头看着南洋,说:给我时间,我想想。南洋点了下头,说:好,我等着。卞银薿又说了再见,转身走了。
走出几步,南洋又叫住了卞银薿,像上次一样,上前,拥住了她。接着,去吻她,深深地,并深情地说了一句“我爱你”。平静下来,卞银薿轻轻地从南洋怀中挣脱出,再次说了“再见”。南洋无奈地点了下头。卞银薿转身走了。南洋又是以目光相送。他的目光依然深情不舍。
卞银薿的步伐缓慢、迟疑,突然,她停了下来,回过身,迎接着南洋的目光,片刻,走到南洋身前,扑进了他的怀中。南洋紧紧地抱住了她。卞银薿闭上眼,用劲地咬出四个字:去我那儿!南洋用力地抱了她一下,说:好!
这个夜晚,卞银薿和南洋跨越了一切,用心用情地联系在了一起。他们入情入意,感动、激情,忘乎所以;他们是不能分开了。黑夜沉入了宁静,他们的心融入了永恒。
也是在这个夜晚,卞银薿知道了南洋的故事。
南洋的未婚妻叫丹娜,是某歌舞团的歌唱演员。丹娜的父母是高干。南洋是山东人,1979年从工厂考进了本地的大学,他学的是经济专业,毕业分配到了市政府经改办。他工作努力,聪明好学,表现优秀,在单位是被重视的青年骨干。1985年,他在北京参加的一个全国经济改革的会议上,认识了丹娜的父亲,丹娜的父亲当时是作为领导来出席会议的。会后的餐桌上,丹娜的父亲特意来到南洋那桌儿,与他们那桌人聊了片刻,尤其问了南洋一些个人的情况,南洋当时没有结婚,没有女朋友。会后,有人找到南洋,说要给他介绍一个对象,就是丹娜。原来是丹娜的父亲看上了他,觉得他既有外貌,又聪敏,大有培养发展前景的。来人说如果他们合适,他不久就能被调进北京。南洋说合适他就谈。于是见了丹娜。丹娜比他小六岁,音乐学院毕业,刚刚分进歌舞团。她人长得小巧清秀,爱说爱笑,南洋谈不上对她一见钟情,却也不反感,就说同意接触。南洋回到山东之后,他们的接触就以书信和电话往来了。南洋虽然学的是经济专业,但他有文采,书信言谈中用词出语不凡的,叫丹娜一开始就迷上了他那浪漫的气息,中间,丹娜特意去了两次山东,与南洋进一步有了接触。南洋举止大气,悟事懂事,待人温存,加上他有学识长相俊朗,丹娜很快就爱上了他。南洋对丹娜,谈不上有爱,却也没有对立成分,加上他年龄也不小了,是父母、家人规劝他最有力的理由了,本身,丹娜的条件摆在那儿,人家是不差他什么的。他就接受了和丹娜的恋爱。很快,他就被调进了北京,调到了经济贸易部。不久,就和丹娜订了婚,领了结婚证,但婚礼拖后举行。当年没有举行婚礼,是丹娜父母另有考虑,是想先叫南洋专心打下坚实的事业基础。为了南洋有更大的发展资本,进了经贸部半年后,南洋就被公派去了英国留学。去年才学成归来。他和丹娜的婚礼,是定在今年的五一节举行。离现在还有两个月。
遇到卞银薿,对南洋来说是个意外收获。他说他的身份虽然是公务员,可他骨子里是向往浪漫和完美的,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如果不是这样,他是不会拖到二十八岁还在打独身,给了丹娜机会。他说第一次与卞银薿相见之后,心情就无法平静了,他每天都是坐卧不宁的。卞银薿的形象总是在他脑中萦绕、缠绵,他对她的欣赏是本能是感性,是无法解释的。他想,他是对卞银薿一见钟情了。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和体验,也是难得的。他无法平静,无法控制,才极度地想见卞银薿第二面。他原本想见她第二面,是为了抑制他的感性,叫他能够理性一些,但是,适得其反,他是更加割舍不下了。现实的压力,叫他抉择得身心俱疲,他要崩溃,要退缩,但是卞银薿的寻呼使他坚定了感觉,他想他们的心灵是相通在一起,能够相互感应的。他不能失去机会,是无法再犹豫了。
南洋没有犹豫,很快就向丹娜提出了离婚,坦陈了自己。这个变故对丹娜打击是巨大的。她先是痛哭,再是闹骂,最后又归于平静。平静下来,她执意地要知道要见到丈夫深恋上的人,说是要见见那到底是什么人,魅力那么大,如果是像丈夫说的那么动人,她认了,成全他们。南洋自然不能叫她知道卞银薿。丹娜就说那就不离婚。南洋说,我对你没爱情、没感情,其实在你面前就是个空躯壳了,你陪着一个空躯壳过下去是对你的毁灭,你还年轻,趁年轻,你有的是重新寻找爱情的机会。丹娜听了又是痛哭大吵一场,说南洋想轻松离婚是做梦。南洋坚定地想,丹娜不离,他也要坚持离下去,哪怕,他要耗到他们两年不同房的时间,等到无条件的“自动”离。最终,丹娜在她父母的劝说下同意了离婚。她的父母知道后,先是对南洋一顿痛责,责备之后,对女儿说,他这样风流的人,也是不能要的,“出轨”是早晚的。丹娜同意离婚后,怨怼父母说:成也你们,败也你们!父母叹口气说:这是命里安排的,没办法。
离婚前,丹娜的父母先是收回了送给南洋的好处。一天,单位领导找他谈话,说他们这里人员需要精减,他自己联系单位调出去吧。南洋想了想,说:不需要麻烦,我这就辞职。他说到做到,马上就写了辞职报告。自然很快就被批准了。从此,他就不捧金饭碗了。
对南洋的辞职,卞银薿没有遗憾、担忧,她相信凭南洋的学识和能力,他在某个领域立足不成问题。她安慰南洋,有她在,他就踏心吧,他何时找到工作,她都不在乎。南洋像个孩子似的,乖乖地嗯了声。而他心里是急切盼望着他四面联系的朋友给他早些带来有合适工作的消息,他一个大男人的,当然不能整天地待在家里。同时,他就像卞银薿相信他的能力一样是自信的,他不为未来忧虑。他和卞银薿商量,等他工作稳定下来,他们就结婚。半个多月后,南洋就有了工作,去了一家股票交易所,在管理高层任职。他就忙了起来。
离婚后,原来的房子自然归了丹娜。南洋就住到了卞银薿那儿。卞银薿的房子是剧团分给她的一居室,不大却很温馨,成了南洋的新家。似乎是老天爷的有意安排,南洋没有工作的那半个多月,也叫卞银薿清闲了下来,那一段,卞银薿的剧团没有排练演出安排,也没有影视剧组来找她拍摄。他们可以专心一意地待在一起,这成全了他们两个经历波折、考验的情人,也是给了他们充分考验他们情感是否可靠的时间。
他们是经得起考验的。他们彼此通融,甘心谦让;他们吃能吃到一起,说能说到一起,笑能笑到一起,感受能感受到一起,心疼能心疼到一起,关怀能关怀到一起;他们的感觉、感受、爱好、秉性是那么的相似;他们和谐、快乐。那是一段令他们沉醉、忘情的日子。他们一起上街购物,一起做饭一起吃,一起收拾屋子,一起看电视,一起说笑,几乎形影不离。做事间,谈笑间,只要他们目光凝视到一起,他们就忍不住要紧紧拥抱,深深亲吻;只要身体接触在一起,他们就控制不住,激情随时点燃,彼此投入、沉迷,一心一意,燃烧的力量坚硬、绵长;他们对感情有着相同的向往与依赖,他们的每一次都是一种感觉,一种感受,却又是百感不厌,永远像新鲜的体验,令他们沉入、惊喜、动情。那个时候,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他们的心灵和身体是真正的合二为一了。
那一段时间,他们的爱恋,他们的情感,被紧紧地锁住了,向将来,向永远。
之后的日子,他们难有那么一段连续在一起的时间了。他们开始了各自的工作,忙了起来。
南洋去股票交易所上班后的一个星期,卞银薿被借到了一个电影剧组,饰演女主角。电影的拍摄外景地在广西,卞银薿一去就是三个多月。卞银薿与南洋分开的日子,对他们是难挨的,他们彼此思念连心,就以频繁的电话去寄托。等到再次相聚,他们又是炽恋相依。这种场面,之后的日子,他们循环往复,枝枝节节都不变的。
他们在一起后,一切都是相辅顺利的,他们齐头并进。一年后,一家美国的公司公开招聘驻中国的业务总监,南洋以自己出色的表现被公司录用,公司给了他优厚的待遇:给他配了手机;月薪是他在股票交易所的两倍之多;分给了他一套公寓住房,位置是在有名的外国人居住的公寓区,那儿环境幽雅,设施齐全,这样,他和卞银薿就有了两个家,轮流欢聚。公司出钱,叫他学会了开车,他取得驾驶执照后,公司给他配了一辆白色的捷达轿车,他成了北京当时少有的开轿车上班的人。而卞银薿,因和南洋在一起时主演的电影,上映后掀起反响,她作为主演自然跟着起来声势,这是她继1987年成名后演艺事业上的又一次高峰了。他们的转折、发展,令人叹羡,人们称道起来,玄妙地解释为是他们完美、合适、相爱组合的应当,天意、命该的。
按照他们原来的约定,他们是该结婚了。但是,他们好的发展势头,也给他们增加了忙碌的势头。卞银薿片约不断,活动不断;南洋事务不断,应酬不断,他们都是行不由衷,身不由己,他们两个在一起享受的时间都是寸金般的,结婚的时间就是腾不出来,他们的婚期就一拖再拖。1993年春,卞银薿怀孕了,他们繁忙,又没有结婚,就做掉了孩子。
他们的感情始终如一,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少,他们就越加珍视他们的感情;他们的感情专一不二,目中无他,他们的世界只能放得下他们两个,他们彼此不约而同。他们的感情是火,火势大小有时,火种却是永不熄灭的。
1994年冬,圣诞节前夕,南洋如往年一样,要回美国公司总部述职。以往的时候,不巧合,卞银薿都有戏缠身,没有去机场送过南洋。但是,这一次这一天,她是清闲的,她当然要去送南洋。已经考了驾照的卞银薿开着南洋的白色捷达,送南洋去机场。到了机场,她与南洋手拉着手,陪着他办完了一项又一项的手续,最后,南洋要安检进入候机厅。他们看了看表,觉得还有些时间,他们就想再多待在一起一会儿。卞银薿靠进南洋的怀中,南洋拥着她,时不时,他们会轻轻地相吻一下,然后默默地看着对方,静静地享受他们相互散发出的丝丝爱意。到了时间,南洋进了安检口,卞银薿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
卞银薿万万没有想到,在机场她看着南洋的最后背影,竟然是南洋在她眼前的最后一眼。南洋去美国一个星期后,出了意外,他在美国境内所乘坐的一架内线航班,飞机在起飞不久失控坠毁,机上无一人生还。卞银薿听到这个消息,当即晕倒。
南洋的离世,对卞银薿的打击是致命的,她什么也做不下去了,已经拍了一半的电视剧,她中途退出。待在家里,整天她呆滞滞的,眼泪一遍遍地流,流不尽似的。她没有跟着南洋的家人和南洋公司的人,去机场迎接南洋的骨灰。她不想相信事实,看到事实;她要将事实,虚幻了再虚幻,化为虚无。她幻想归幻想,现实在眼前,又是摆脱不了的。屋子里的每一角落都留下了南洋曾经的身影,南洋过去和她在一起的点滴景象,让她忍不住地想念、怀念、思念,想起来她心痛得要撕裂、粉碎,尤其想起她去年做掉的孩子,她就后悔得要崩溃。她想不通,老天爷为什么要变脸,给了她南洋,又收了回去;给了她幸福欢乐,又叫她空欢喜一场。曾经说她和南洋是天意组合的人,还是说,是天意,说老天爷也有嫉妒的心,她和南洋好得叫老天爷嫉妒了。卞银薿痴痴地说:不公平,为什么只叫南洋走,应该是我陪着南洋一起走。听的人,咂了下嘴,却还是羡慕的。
南洋离世的阴影,过了两年,卞银薿才有所摆脱,那时,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在那两年中,她是拒绝任何男人的追求和任何人给她介绍对象的。摆脱并不是忘却,当她试着接受新的追求者的时候,每每,她不由得总要想起南洋,以南洋的外形、气质、谈吐、微笑、话语、动作作了参照,这样,是难有能取代南洋的男人了。同事朋友就劝她说,是不能对比的,人和人没有一样的。卞银薿茫然地说:我心里永远有他,我无法磨灭。
侯翠翠说:银元留给谁(1)
南洋出事后,家人并没有将消息告诉卞德仁夫妻,怕他们上了八十的年纪,受不了。但奶奶侯翠翠和孙女卞银薿是连心的。南洋出了事后,侯翠翠整天心事重重,突然有一天,她从卫生间出来,精神恍惚,不注意就跌了一跤,发生了脑溢血。送进医院,命是保住了,却落了个下身瘫痪。家人也没有将奶奶瘫痪的消息立即告诉卞银薿,想她正沉浸在南洋去世的痛苦中,不能再给她增加伤痛了。清醒后的侯翠翠,预感似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道,孙女卞银薿在北京一切可好?卞金锁夫妻忍着心痛,勉强带出笑容,说:好着呢。侯翠翠就平静了。
出了院,侯翠翠就只能整天地躺在家中的床上了。早几年,儿子们觉得父母岁数大了,给他们的家中请了专职保姆,保姆就住在家里,卞德仁夫妻随用随叫了。那时,他们夫妻觉得他们的身子骨没什么病的,他们能自己干的,就自己干了,比如洗个碗,擦个桌子的,做饭时,还经常闲不住,跟着保姆一起干,给保姆打个下手什么的;他们也没什么特殊需要保姆伺候的,保姆伺候他们,其实是轻省的。现在,侯翠翠躺在了床上,保姆是比以前要使用得频繁多了,忙碌多了,她除了要做日常的家务外,还要伺候侯翠翠,为她按摩、翻身,喂她吃喝,给她端屎端尿。卞德仁没有精力、兴致再去做任何活儿了,他把精力、劲头都用在了陪伴侯翠翠的身上,陪她说话,陪她看电视,给她抓痒痒,给她安抚,寸步都不想离开的;只陪着她,就是十分地付出精力了。儿孙们,是有空就来看看侯翠翠,偶尔替换一下卞德仁。他们待的时间怎么也少,大部分的时间,屋里只有卞德仁、侯翠翠和保姆。保姆是个局外人,只是机械、本职地做着她分内的事,有些缺少感情色彩的。而卞德仁和侯翠翠是一体的,谁也不能离开谁;卞德仁陪着侯翠翠,是分出去了他的生命的。
卞德仁和侯翠翠的家已经不是过去的平房了,十年前,平房要拆迁,单位给卞德仁分了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两居室楼房,他们就从住了三十五年的平房中搬出。搬出时,他们是舍不得的,住在平房,他们感到平和、惬意、开阔、自由,而楼房是狭隘封闭的,叫他们总有几分压抑。压抑之外是失落,搬出平房是意味着他们前大半生的一段历史结束了,结束了一段,另一段的结束就不远了;他们有准备,却又不想准备的。现在,侯翠翠倒在了床上,他们要结束的预感是越来越强烈了。
侯翠翠躺在床上,生活就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每个星期天,都会有哪个儿子辈或孙子辈的一家人来卞德仁的家里看望卞德仁老夫妻,他们的儿子多,孙儿多,不是这个要来,就是那个会来,每个星期天都不会空下,总会有人来。他们是平民的家族,没有繁文缛节、条条框框的规矩,有的是随意自然,对儿孙们,他们从来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儿孙们,谁想来,就来,谁不来,他们也不在意。有人来了,他们就高高兴兴地招待,不摆长辈的架势。来看他们是儿孙们自觉养成的规律。形成了规律,他们也就按规律办事。一到星期六,他们老两口,就像过节一样地兴高采烈,拿上布兜子,散步似的来到菜市场,买些好菜好肉好鱼好鸡的,为的是迎接儿孙们的到来;儿孙们,他们是当客人一样招待的。到了第二天,他们购买的菜肉就派上了用场,他们或者是儿孙们掌勺,饭桌上就摆满了菜肴,然后,他们坐了一桌,热热闹闹地吃了起来。有时,还会是几家的人碰到了一块。住平房的时候,他们有一个够坐十几个人的大桌子,赶在夏天,只要不是刮风下雨,就在院子中间摆开了,大太阳也不怕,桌子的顶上,有葡萄架子遮蔽,阳光挤出缝隙,点点滴滴地撒在桌子上的,像是一种装饰了。坐在这样自如悠然的环境中聚餐,每个人的情绪都是爽意的。搬到了楼房后,原来的那张大桌子没有地方摆了,来的人多的话,他们就出去吃了。出去吃,账是由儿孙们集资结算的,他们要出,孩子们自然不肯,说什么也要拦了回去。除了星期天,到了大的节日,春节、国庆、元旦、五一的,那么他们全家族的四世同堂就要到齐了聚一次,他们叫“大聚会”。住平房的时候,大聚会的地点,是在长辈卞德仁的家中,就在院子里或者分两间屋子地摆两桌,上下近三十口人在一起吃饭,像一个小规模的宴席了,都是一个家族的人,互相自然、熟悉、亲切、自如,想怎么说怎么闹,不忌讳的,热闹非常。搬到了楼房后,卞德仁的家里是没有地方摆出两大桌子了,大聚会就改在了餐馆,费用是儿子们集资掏,谁有钱谁就多掏点;后来,卞金荣开了合众餐馆,聚会就固定到了“合众”。不管在哪儿聚,不管是大聚还是小聚,那种时候,侯翠翠总是闲不下来专心吃自己的,她会时不时地站起来给这个夹一块肉,给那个添一块鱼的,生怕孩子们吃不好;或者,看到谁碗里的饭少了,就要去给他再添些,呈现的永远的是长辈的姿态,母性的关怀。
现在,侯翠翠躺在了床上,那样聚餐的景象是不可能再有了。少了她坐在中间,大家到了一起,不自觉地就不坐到一起要吃饭了。长辈侯翠翠躺在床上,他们是不忍心坐在一边吃他们的,叫她看着。到了家中,都不坐在一起吃饭了,去外面的大聚会恐怕就要取消了。这样一种景象的消失,对于卞德仁夫妻来说,就是他们的时代要结束了。那聚会,其实是围绕着他们的,他们是一棵大树,孩子们是树上分出的枝杈,他们还能围倚在这棵大树上,是这棵树还在挺立着;大树倒下了,那些枝杈就会从大树上分离开去,各个安生起来,各个地成为了大树。看似他们独立出去了,其实有一条血脉牵着他们的,他们之间永远是亲人。
一想起这样的结果不远了,他们不免就要谈到“后事”。“后事”不是针对他们中哪一个的,是他们两个算在一起的。虽然,他们去离,一定是有个先后,但是,他们总是把他们看成一体的,从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天就是这样看了。在他们看来,他们中的一个去了,另一个也就等于去了,活着,也是活着一个躯壳了。就是一直以来的这种合二为一的信念,才叫他们步步紧跟,谁也没有拉开谁的步伐,意外地过早撒手离开谁。他们的感应互相拥有,互相流动,一个人的,就是另一个人的;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身上的能量就会薄弱、枯竭。因此,他们商定,谁先去了的日子,他们就把后事全部交代清楚。
其实他们对“后事”是早有准备的,从前几年就开始准备了。那时,侯翠翠七十五岁,卞德仁八十岁。他们首先准备的是他们的寿衣,他们是自己悄悄准备的,没有叫儿孙们知道。因为,要是儿孙们知道了,是不会叫他们“过早”准备的。之前有一次在大聚会中,他们提了提,儿孙们都是一片反对,说那样不吉利,没有的就要变成有的了,大家因他们的联想,都有些伤感,一时气氛有些低沉。过后他们不再在儿孙面前提及此事,是不想影响他们心情的。但他们心里清楚,准备是太该当的了。比起很多上了岁数的人,他们的准备都是算晚了的。只有他们这样上了岁数的人知道,到了这样的点,纵然表面上身体没有任何疾病,也是不能确保什么的,他们体内的个个“部件”,老成了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它工作不动,说停就停了,不会留有预期的。他们提前准备了,省得到了跟前,叫儿孙们为他们手忙脚乱的。
寿衣准备了,其他的后事,是可以慢条斯理地进行了。那些后事不是像寿衣那样,实打实地要先得做成样子。那些后事,是靠他们的一句话,一个决定,说什么样,做什么决定,到时就能出来的。离去是有个过程的,到时宣布到时就能来得及。那些后事,数来数去,就是在两个方面,一个是他们对后辈们的叮嘱,就是遗言;然后是他们的遗产分配。这两个方面,其实是他们更早就有所准备了,没事的时候,说起他们的岁月,自然地就说到了没有他们的将来。他们将来不在了,他们对后辈们还是惦念的。他们是独头,没有受过多少言传身教的指领,他们只是凭着他们走过来的生活经验的积累在悟醒;他们是普普通通的平民,没有多少文化,也就没有高深的理论去讲;他们是平民的家族,也就没有期望后辈们个个能够繁花似锦,只希望他们个个能够过好日子。他们希望后辈们个个安分守己,生活得顺心如意,平平安安,个个家庭美满幸福;后辈们之间,能够团结互助。他们的愿望是朴素简单的,这其实也是他们一直以来所信奉的“好好活着”的标准,他们年复一年的生活中不知是说过了多少遍,后辈们听了还是当作了耳旁风,他们是鞭长莫及的,儿子们早就长大起来,早就各有不同、各有定性的,现在,儿子们都是“老人”了,他们听他们的,可能都是像听小孩的话了,不以为然的。他们积累生活经验的年月与现在的年月有多大的不同?在现在的年月,他们的道理或许已经成了个古董,放在那里,可看不可用了。但是他们要尽长辈的义务,只能是叮咛到死了。说起这些,卞德仁就会想起当年鳏夫说的“活法万样,一辈子都活不过来”的话,他想他和侯翠翠一辈子遵循着他们的理解活着,是始终如一的活法了;别说是一辈子,就是几辈子,一个人也不会有万样活法的。琢磨了下去,恍然明白,鳏夫说的活法万样,其实是后代们的不同活法了,代代相传,代代不同,就有了形形色色的活法。
另外,他们还有一个对他们自己的愿望,就是等到他们都离去了之后,希望儿子们给他们买一块墓地,把他们的骨灰合葬到一起。他们要相爱永世,相依永世。
他们的遗产,说起来微不足道,只是他们的住房和手里有的一点积蓄。这些没有什么难以处理的。他们早就商定,等到了宣布的跟前,谁需要就给谁,他们不搞平均主义。宣布的时间,就是原来商定好的,谁先离去的日子。
之外,还有一个要遗留的,不算遗产却比遗产还要重要的,那就是卞德仁当年买侯翠翠时的那块刻了等号的银元。这块银元被他们视为“传家宝”,将来交给谁,他们一直是犹豫未决。说起银元,每次侯翠翠都是有点犯难地问一遍卞德仁,银元留给谁?而卞德仁也是没有主意,说,这个往后再好好琢磨。这个琢磨,是到现在也没有琢磨出来的。按理,传家宝是该留给长子的,但是,他们觉得,他们的银元是代表了他们相爱相依的历史,是他们相爱的见证,相爱的信物。既然跟“相爱”紧密相连,它就该留给有好“相爱”的人,这点上,只要是够“标准”的,他们就打破传统,不按长次,五个儿子给谁都行。但是,他们数了数,算了算,是至今还没有意识到有谁有过像他们一样“相爱”程度的。大儿子卞金锁,虽然和媳妇王香萍是一直好好生活的,但他们到一起不是他们自己“相爱”走到一起的,是父母的撮合和王香萍无奈结合的,他们知道,那种男女刻骨铭心的相爱,大儿子是没有感受过的,银元给他,他也是难以体味清楚的;二儿子卞金利和三儿子卞金武都是草率结合,更是挨不上边了;四儿子卞金国是用了劲才找上裘丽的,若不是裘丽当时处境不好,结局也难说,他们也就算不上是“相爱”的结果;五儿子卞金荣从谈对象起,样子上就是淡漠的,他和全婵一定也没什么“相爱”的心。他们衡量再三,给谁都违背了他们冀望的初衷,他们想,如果到时还不能决定,就交代儿子们,把银元跟着他们一起埋在他们的坟墓里。
另外,在后事之外,他们还有一个最大的牵挂,就是牵挂远在北京的孙女卞银薿,他们对卞银薿生来的偏心,至今没有改变过的。尤其卞银薿一年年地没有结婚,使他们牵挂得更厉害了。他们想象不出来身为名演员的卞银薿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但在他们看来,只要到了岁数没有结婚,个人再风光,日子也是黯然的;即使卞银薿有南洋,只要不结婚,他们就觉得她是孤独的。他们对卞银薿的希望是唯一的,就是希望她和南洋早些结婚吧。这个愿望,早就表达过了,卞银薿已经放在心中了,他们也算能平静的,这,他们就只等着看到结局了。
身后事了了,卞德仁和侯翠翠感到一身轻松,每天就剩下了打发时间。他们的话是越来越少了,觉得说多了话会耗去他们剩下不多的精气似的;他们喜欢静静地感受时间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同时,也是在用心感受着、珍惜着对方彼此存在的日子。他们的心里已经进入了他们在世的倒计时,心慌也平静,心慌的是舍不得,平静的是离去是人生必然的。
侯翠翠原来以为自己是熬不过年的,没想到,过着过着就不知不觉快要到春节了。到了春节,他们最为牵挂的孙女卞银薿就回来了。卞银薿对奶奶的感情也是深厚的,见奶奶瘫痪了,握着奶奶的手,伤心得眼泪就连串地掉了下来。奶奶样子上尽量做出开朗,安慰孙女说,人老了自然的,没什么。卞银薿就小孩子的腔调,说:不,不,奶奶不该这样的。
卞银薿回来前,卞金锁夫妻就对父母说,就向卞银薿说母亲是刚刚瘫痪的,因为他们怕影响卞银薿工作,一开始就对她撒了谎的。侯翠翠卞德仁就说知道了,还说儿子儿媳想得对,安排得周到,他们也不想叫卞银薿挂念奶奶而影响工作的。南洋的事瞒了爷爷奶奶,卞银薿是早就知道的,所以见了爷爷奶奶,当然当作南洋还在的。奶奶就问,为什么南洋没有跟着一起来?卞银薿做了心理准备,就说南洋去美国工作了。奶奶叹口气说:过年,还要工作啊!卞银薿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奶奶心疼地说:你是想他了?卞银薿点头说是。奶奶又叹口气,说:我也想他呢!卞银薿更是抑制不住,扑进奶奶的怀里,就恸哭了起来。奶奶爱怜地伸出颤抖、褶皱的双手,微弱无力地安抚着孙女,轻轻念叨说:你是太喜欢他了,奶奶也是很喜欢他呢,他从美国回来,奶奶就叫他快些娶了你吧。说着,侯翠翠垂老松懈的双眼皮眯缝到了一起,一滴泪水从眼角处流了下来。
奶奶是真喜欢南洋的,卞银薿和南洋谈了朋友后,经历了三个春节,一个春节,是卞银薿跟着南洋回山东过的,另外两个春节都是南洋跟着卞银薿来兰州过的。奶奶见南洋,是一见就喜欢得很,长得好是一方面,南洋举止、谈吐、做派,奶奶都是十分看得上眼,不仅是奶奶,还有爷爷、父母及家族的所有人,见过南洋,都说他是出色的,卞银薿与他是天造的一对。
卞银薿回来后,晚上的时间,爷爷就把位置让给了卞银薿,卞银薿是要在兰州有限的日子多跟着奶奶在一起的。入夜,卞银薿躺在身边,奶奶禁不住总要说起南洋,说起南洋在兰州时的点点滴滴,都是好,令她想念的。说起来,奶奶用提醒的口气,说:银薿啊,南洋难得哪,你可不要轻易地和他分了。奶奶这样提醒,总是想起了当年卞银薿提出的和白亚明分手的事。卞银薿就心痛地说:怎么会呢,我一辈子都爱不够他啊。只要说到南洋,卞银薿总是控制不住心伤,眼泪就跟着流了出来。那种时候,她能背着奶奶,就背着了,背不住,奶奶安慰的话永远就是“你是想他了”!卞银薿也就只说“是”。
有一天夜里,卞银薿做梦梦见了南洋,就在梦中连连呼唤南洋的名字,奶奶惊醒,没有叫醒她,一瞬间感到了孙女和南洋是相爱深刻的。之后,她突然就想,银元象征的意义是多么符合孙女和南洋啊,留给孙女是再合适不过了。第二天,侯翠翠就把想法说给了卞德仁,问这样做是否妥当?卞德仁连连同意,说既然他们原来就想打破传统,不讲长次的,再进一步打破,跨代留传也没有什么不妥;只要是“卞”姓的人,男女都是一样的。这样,他们就决定了,将来,银元留给孙女卞银薿了。
春节过罢,卞银薿起程回北京了。临走前,奶奶一再交代,说南洋从美国一回来,他们就结婚吧,要不然,她恐怕就等不到了。卞银薿强装笑颜,安慰奶奶说,南洋就要回来了,奶奶一定能等到。奶奶听了,张开嘴笑了,露出了残缺不全的牙齿,像刚刚长牙的孩子似的。卞银薿看着,心酸得要命。心中呐喊:我拿什么献给奶奶啊!卞银薿想,奶奶至少还能再过一个春节的。
但是,过了半年,侯翠翠就因为心力衰竭而去世了。当时,卞银薿正在参加一部电视剧的拍摄,父母怕影响了她拍摄,就暂时瞒着她了。
侯翠翠去世的那天,是在正午。之前,她呼吸微弱,昏迷不醒,儿孙们围了上来后,卞德仁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侯翠翠眼皮微微地波动了几下,旋即睁了开来,竟然是明亮的,这是回光返照的一刻。她似乎看到的是,卞银薿和南洋站在了她的面前,她不禁笑了,又露出了残缺不全的牙齿,酒窝贴着骨头地印了出来。然后,她收住了笑,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她怎么没有看到丈夫卞德仁呢?她突然想起来了,她的德仁哥此时正在赶往来接她走的路上,哦,她得赶紧回到鳏夫的窝棚中,等着德仁哥。她的眼睛缓缓地合上了。她的身体轻飘飘的,被风缓缓地托起,随风而去。她感到身体越来越轻,沿着倒转的时空,她一点点地在向过去嬗变。她是孩子们的曾祖母;她是孩子们的奶奶;她是孩子们的妈妈;她是没有坐轿子就睡到了德仁哥身边的媳妇;她是整天叫卞德仁为哥的妹妹。最后,她回到了鳏夫漆黑的窝棚中,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那个用一块银元买了她,她刚刚叫哥的卞德仁来接她走,去寻他们的生路。四周一片漆黑与宁静,她想:哥没来,那就先安安静静睡着吧。她踏实地睡去了,沉入漆黑与宁静之中;沉沉的,像月亮一样,安详、平静。
侯翠翠走了后,卞德仁每天都是精神恍惚的,做什么都是木讷讷的。他想吃东西,看到冰箱里有什么,像个小孩似的拿出来就要吃;他要做什么,也不叫保姆,径自就弄了起来,接水会流出一地,拿碗拿筷,手不灵,摔了碗,掉了筷子的,总是弄得一团糟。他还经常记忆错乱,会在保姆炒好的菜里再倒酱油和撒盐;在开水壶里,接上凉水就要往暖水瓶里灌;他会每天给阳台上的各盆花草浇上好几遍的水,叫好好的花草,一盆盆地沤死。他不这么弄,他就是无所适从的,坐着,站着,眼睛不知看什么,双手不知怎么放。他的身体有一半跟了侯翠翠去,剩下的一半充当整个身子的作用,自然就不顶用了。
没过两个月,卞德仁就躺下了。躺了几天,就心力衰竭了。在他合上眼的那一刻,他是感到他在用尽力量地在黑夜中奔跑,跑向鳏夫的窝棚,去找正等着他的翠翠了。他想,翠翠一定是等急了。
他领着翠翠,跳出了一个大幕,走向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他们走了,身后的大幕就合了起来。大幕再打开,在台上的人都是后辈们了。生活是一幕一幕地接着开始了,主角是一辈又一辈地轮换着登场了。
第四篇 卞烺说:谁不为钱(1)
卞烺从长相到身材,都是像了母亲秦秋凤的。上大学时的卞烺,身材高大、宽厚,虽说身上没长多少肉,但他大骨骼的,也是属于壮实的一类。但是,他却长了一双短小圆润的手,与壮实的身板并不相配。即使是小个子的男性,也很少会有那样一双小手。男性在外观形态上,高矮胖瘦不等,但一双骨节宽厚呈现一定硬度的手,是他们与女性最有直观区别的标记。手上的骨节就是整体性别差距的典型代表。卞烺的手与男性特征大相径庭,他的手掌手指圆润饱满,像是他仅有的肉,都是长到了他的手上;他的手,看起来还像是一个丰满女性该有的手形。他展开双手,手背处,指掌骨的交合处会因为肉面的丰满,而埋住骨头,骨头之上,印出来的是一排的小旋涡,柔软滑润的样子。这样的手,人人见了都会说,他将是坐享其福的命。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卞烺都是以为然,当回事,自信地说:一定会。
卞烺的自信并不是借势他长了双“福手”,自我陶醉的。在他看来,那双手不过是在他自信的砝码上加上的戏谑和调侃罢了。他相信的是他自己将来的能够做到。他自尊、要强,不甘落人之后,中学时,他就做到了,成功了;到了大学,身上的能量跟着从低到高地长了起来,力量就拓展了。趣味、方向都是跟着升了级别,“学习好”已经不是为学而学,为自己争口气了,是为用而学的,学得好是将来有用。他的考虑是从一迈进大学校门时就已经深思熟虑的。他的目标是好几项,有:要拿最高的奖学金;争取到“领袖”的位置,做个全面人才;毕业能被分配到最好的单位。他有咬牙的力量和超越自己的壮志,他觉得这些没什么难以实现的。
他还想到了中学时根本不会想,也想不到的一个选择,他给自己立规矩,在大学,他决不去谈女朋友。大学生恋爱,在1982年左右,其实还是不被广泛接受的,概念大于形式的。概念是概念,却是现实化的,大学本来就意味着成熟成人,进入那种领域,是自然趋向,没有刻意的宣扬,该按自然发展的,自然就存在了,身边,周围,写进书本、报纸的故事中,不乏的,谁的耳朵中没有接受过那种传送呢?接受过的,卞烺就在入校门之前进入了自己的思维,过早地。中学生的男女授受不亲的阶段只不过刚刚过去。
卞烺的不在大学谈恋爱,不仅仅是他立志的范畴,他对自己的这一规定,是和另外的一个规定,要拿最高的奖学金,出自同一个缘由,那就是,他考虑到的是自己的家庭状况。虽说他考上大学这年,有了敞开的供应,家里的艰难生活时期算是过去了,但毕竟是父亲一个人挣钱养活着四口人,他家里的生活水平,与很多人家比,还是算低的。他要强,不想比别人低,他想,在大学他拿到最高的奖学金,便可以通过自己改变自己的生活水平;立志在大学不找女朋友,便是出于生活水平上的考虑,他要节省钱。在他看来,谈恋爱,是男性就要付出实际物质的,这种概念不需要教授和实践,是生下来就能接受到的信息,生活中,环境中,故事中,电影中,那是天生就具有的领会反应的积累。卞烺要强,他想他要恋爱,就要做得有派头,不能将就凑合猥琐,那是降低他人格的。
卞烺以先于同学的准备,设计成熟的心态走进了大学校门。他有志气,就能按照自己的设定,一丝不苟地进行下去。他学习极其用力,一步一步就上去了。大学一年级的第一个学期下来,他凭成绩,就被评定进了一等奖学金的行列,第二学期依然,二年级时依然,三年级时依然。那些奖学金,平均每个月为家里省出了十块钱,是父亲卞金利月工资的六分之一了。伴随着用功学习,他不忘制定全面发展的计划,各个方面都是尽力想到去表现突出,刻意时时提醒着自己。一开始他就行动了起来,他劳动积极,踊跃参加班级的各项活动,各个方面争取表现出色,这些行动,是任务似的去完成,他就能坚持。开学半个月后的选举中,他就被选上了班长。他以身作则,继续出色表现,到了二年级时,他就当上了系学生会干部;继续努力下去,三年级时,他就当上了系学生会主席和校学生会干部。班里的同学,一年级时,就有人谈了恋爱,不公开,却是人所共知的。到了二年级、三年级时,那股人流是节节增加的。
卞烺并不羡慕,除了因为要坚定执行心中制定的计划外,还由于在他的眼中,没有哪个女同学能够吊住他的眼球。他和父亲一样,天生看女性就有一些“高”眼光,超越基本审美的。卞烺在相对于父亲更进一步的时代,他的要求也是比父亲要高标准一些的。要说,他们文科学校,每个班的女生都是占了一半数量的,按照概率,哪个班里怎么也会有一两个美女的。但别人说是好看的女生,卞烺却觉得一般,他心中的美女,是不单纯看一张脸蛋的,是要从整体观摩。脸蛋要和身材皮肤相形并肩,脸蛋好,身材皮肤就该好,皮肤要白皙细嫩,身材亭亭玉立的;脸蛋和身材还要和气质韵味是一体,看后要叫人有回味和流连在心中。尤其,他有一个做了演员的堂姐卞银薿,更加拓展了他的欣赏角度,并且树立了样本。堂姐近乎完美的美丽有目共睹,她的出类拔萃是无可争议的。卞烺没有将美女的标准向堂姐去看齐,谁能跟堂姐相比呢?比不了,却是要在感觉上靠上点的。上了三年的大学,在他眼中至少还没有看到过一个女生的形象有一点具备他想的样子。别人看着漂亮的,在他眼中具有太多的不足。
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班里和其他系里的所谓好点的女生,都是名花有主了,卞烺对那些花不当花,心里便没有一点遗憾,被看成花的,他都看不上,剩下一般的,更不会让他动心思。他高兴地想,这正成全了他自己的想法呢。再熬一年,他就毕业了,他想等他以后去了好单位,愿意找他的好女子有的是,到时,他再好好地挑选吧。他看上的对象一定要在各个方面超过他在学校见过的所有女生。在学校他要善始善终,一成不变;他的改变,要等到毕业以后了。想得挺好,他却没有坚持到底,偶然,他结识了一名艺校的年轻女舞蹈老师,就不由得起了恋爱的心思。那时离毕业还有两个月。
卞烺上的是商业学院。商业学院距离艺术学校很近,之间步行十分钟的事。艺术学校校园很小,门面像一个小学校,校内没有什么景致可言。于是,艺术学校的学生,经常地喜欢来到商业学院散步。商业学院校园的景象虽然与省内的其他大学相比,是差了一截的,但毕竟这里有成片的树木,有花园,有亭子,有草坪,有运动场地,有运动器械,还有座椅,可以聊天散心。在他们学校所坐落的这个地段,位置是“偏僻”的,说起来,只有商业学院是有景象的地方。周边,没有公园,没有商业街道。有个不具备拍故事片资质的电影厂,却是小得无趣。剩下的,在道路两旁,只有零星的几个索然无味的小工厂小店铺了。
四月中旬的一天下午,阳光明媚,卞烺夹着书本,正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地看会儿书。在中心花园向里走的路上,迎面碰上两个年轻的女青年。两个女青年都是梳着盘发,额头溜光的,她们身材挺立,脖子纤长,气质非同寻常。但是,她们长相有差距,一个高个儿显眼,一个平常。卞烺猜就猜到了她们是艺术学校的学生。他多看了她们两眼,心里却是一片平常。他与她们刚刚擦身而过,其中一个女学生回身追上他,礼貌地问他,他们学校哪里有电话可打?问他的女生是长得显眼高个头的那个,她的眼皮很双,两个外眼角有些向上挑,有点丹凤眼的意思。卞烺几乎没有犹豫地就说了句“我带你去”。女生“哎”了一声,就跟上卞烺走了。路上,他们互不说话,却彼此有兴趣似的,不是女生看卞烺一眼,就是卞烺看女生一眼,偶然,两个人就对看上了,那时,他们就笑笑,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好像他们是熟悉的。卞烺大方地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问女生是艺术学校学舞蹈的吧。女生点点头,却说她不是学生,是教师。身边长相平常的女生接话说,她是高个女生的学生。卞烺有点惊奇,说:你们看着是差不多大的。教师说,她只比学生大三岁,是去年毕业才留校做教师的。卞烺“哦”了声,不说什么了,心里想,好年轻的老师,她可能还不到十八岁吧。他知道,艺术学校是中专,那里的学生都是没有上过高中的,与高考录取的院校相比,同届学生的年龄至少要小两三岁。
卞烺是将她们带到了女生宿舍楼的一楼传达室,他以做主的姿态,对传达师傅做了交代,师傅点了头,将电话从窗口递了出来。完成了任务,卞烺就要走,出于感谢和礼貌,年轻女教师热情地说,五一节她们学校有个对外汇报演出,他想看吗?看的话,可在“五一”前三天去找她,她可以送他几张票的,到时,他可以带家人或朋友去看。卞烺没有犹豫地说“好啊”,接着就道了声谢谢。年轻女教师向传达师傅要来纸笔,写上了电话和名字,交给了卞烺。并问了卞烺的名字,却没有要他的电话,卞烺也没有主动给她留,他想人家是没事找他的,就没有那个必要了。他是个骄傲的人,认识一个漂亮女子,他没有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女教师叫蒋倩。
当时那么不以为然,过后,卞烺的心情就不一样了。有时,他经常地就会想起蒋倩的形象来,想起她,就不由得和班里或其他班里的一些被称作是“花”的女生比起来,一比,自己学校的“花儿”们是差远了,仅从身材上就没法比的,蒋倩站在那儿,像一棵笔直的白杨树,挺拔高傲的;他们学校的女生,似乎学习学得不负重压,各个身子疲软无力的,带着一股萎靡收缩之态。在学习的素质上,他并不把他们大学的学习看得有什么了不起,他觉得从事文艺的人在素质上与高考上来的人,文化素质上是不能放在一块儿比的,各有长短,不分高低的,之外的气质当然是搞文艺的人占领了风头,其实堂姐卞银薿已经打开了他欣赏女性美丽的思路,怎么看,从事文艺的女性整体都是超越寻常的。比下来,蒋倩那边就带动起了卞烺的精神劲头。欣赏的劲头。
想和蒋倩交往下去,卞烺自然去艺术学校向蒋倩要了五一节的演出票。拿到票后,卞烺并没有就走,热情地要请蒋倩吃饭,这是之前设计好的。蒋倩没拒绝。卞烺身上没多少钱,便借花献佛,带她去叔叔卞金荣开的牛肉面馆吃拉面,这也是之前设计好的。他想,叔叔的面馆生意已经扩大,不同于一般的面馆,除了面,还有很多小菜,请她去那儿吃面,是说得上体面的。
聊天中,卞烺才知道蒋倩的家不在兰州,父母兄妹都在天水。卞烺说他妈妈的老家也在天水,蒋倩听了,就说他们也算是老乡了,有些兴奋的样子。他们不由得有些自来熟了。接着,又知道,蒋倩其实没他想的那么小,已经快二十岁了,她学舞蹈晚,考进艺校时年龄比别人大。由于她个头蹿得快,长得高,不适合做跳舞演员,所以毕业就留校做了教师,不然她也许会分到歌舞团的。说起这些,蒋倩无奈地叹口气,说她并不喜欢当教师;艺校的位置又是这么偏僻,待这儿挺没意思的。卞烺安慰她说,将来有机会再往外调吧。蒋倩苦笑说她一没门路,二没人的,往哪儿调呢。卞烺就说,总会有机会的。蒋倩自嘲说但愿吧。然后又知足地说,好在她留在了兰州,没有回天水,已经不错了。卞烺笑笑说,要是你分到了其他地方,咱们也不会认识了。蒋倩睁大眼,活泼地说,是啊。玩笑的样子。
这次之后,他们就算正式认识了。蒋倩没有男朋友,卞烺就想追求她。蒋倩漂亮,有气质,他喜欢。
但是,蒋倩那边有些矜持。一天,当卞烺约出蒋倩,说出心里话时,蒋倩先是惊奇不小,之后,以“他们不合适”就打住了卞烺的话。过后,卞烺琢磨,是觉得蒋倩看不上他。蒋倩搞文艺,人又漂亮,有些骄傲他能理解,但是,他遭拒绝他就不能接受。他有能力,有劲头,他觉得自己配得上蒋倩;他要强,不甘失败,也就不甘心。
再一天,又一次,他向蒋倩再次表达了愿望。蒋倩还是那句话:他们不合适。
卞烺做了思想准备,不由分说,说:没什么不合适。口气固执坚决。
蒋倩抬头看他一眼,眼神疑惑,她想卞烺是奇怪的,也是自以为是的。她不想和他纠缠,就说了“再见”。
卞烺没听到蒋倩的话似的,一字一句陈述道:我要做的事就一定能够做到,你跟我好,我就对你好。我将来肯定能够发展好。我有这个能力。
卞烺自信的姿态和承诺叫蒋倩对他有了些倾向,她喜欢有自信敢承诺的男子,像个男人,有种威武和力量,跟那样的人在一起,有种踏实的感觉。她独自在兰州,心里很需要有人疼被人护。其实,她心底是不太喜欢搞文艺的男性,多数人是半阴半阳,柔弱无力的。但她又想,她并不了解卞烺,也不能只凭表面。但是不了解,怎么知道呢?蒋倩看着卞烺,说:我们互相不了解。
卞烺马上接上话,干脆地说:我们可以先交往,先了解。
卞烺的干脆叫蒋倩有点跟不上节奏似的,她漠然地点点头。然后道了别,转身就走了,像是快速逃脱尴尬境地似的。她想,她并不着急,今后卞烺想怎样和她交往,她跟着走就是了。好就成,不好就退。
蒋倩没有答应卞烺,并不是瞧不起他,是她心底浪漫,期望有一见钟情的感觉才会心起涟漪。她对卞烺,从结识起,始终没有什么特殊感觉。再说,她对卞烺一点了解都没有。
蒋倩同意了交往,对卞烺来说就是成功了,他能把握自己,也能把握蒋倩。
为了和蒋倩交往不显得委琐,卞烺在心中刻意计划了自己的经济开销,他要节省出钱留做和蒋倩在一起时消费。在蒋倩面前,他要彰显大气的。他的计划和他制定的自我约束规则一样,他要严格执行。这个方面的约束,听起来简单,执行起来痛苦的。他要在人基本需要的“吃”上节制,每顿饭,卞烺要吃素,要少吃,要保证比以前每天省出至少七八毛钱的饭钱来。他和蒋倩离得近,一星期要见两三次面,见面后,他总是要请蒋倩吃食堂或去外面面馆吃碗牛肉拉面,省出的钱基本就够用了。他的开荤是和蒋倩在一起时的事了,那时,他就尽管大口吃喝,自己吃得爽,也是大气的显示。这样,他就是背后委屈胃口,迎面补上了;也是属于饥一顿,饱一顿的循环了。蒋倩是挣工资的,有时去外面吃,也会主动要付钱,但卞烺逞强,根本不让她付的,蒋倩也就罢了。卞烺的豪爽,的确给蒋倩留下了好印象。在其他方面,卞烺学习的优秀和学生干部的领导派头及组织办事能力,蒋倩都感觉到了,她就越来越觉得卞烺是一个出色的人。她浪漫也实际,她能联系实际联想到将来,她想卞烺将来走向社会也会是一个能力强的人。对卞烺越来越看好,就动心地喜欢上他了。他们正式地确定了恋爱关系。
确定了恋爱关系,卞烺就要毕业了。卞烺沉得住气,他要等毕业分配之后,再带蒋倩去家里见父母,要给父母一个双喜临门的。毕业分配下来,卞烺被分到了工商银行兰州分行。在要人单位中,这是列在头几位的好单位了,要知道,他无依无靠,完全是凭的自己的优秀表现获得的,他满意、得意。
卞烺如愿地带着“双喜”进了家门。父母的喜悦是在双喜上加倍的。蒋倩是个大活人,他们就把喜悦都呈现给了她。他们把无限的笑容、殷勤给了蒋倩。蒋倩一边吃着西瓜,卞烺母亲坐在她身边,不停地给她扇着扇子,像一个女佣似的,不敢怠慢。弄得蒋倩十分不好意思,不住客气,就有点坐不住的样子了。蒋倩吃罢,卞烺父亲立即递上了擦手的毛巾。父亲看着蒋倩,心里美得要命,想儿子本事可真大,他普普通通的模样,叫蒋倩这漂亮的女子看上了。偶尔,心里还奇怪地有点吃醋似的酸味。当天,母亲出去买来了鸡、鱼、猪肉及新鲜蔬菜,父母一起下厨房,做了一顿平日里见不到的丰盛午餐。饭间,母亲不停地扯出她和蒋倩的老家天水,把蒋倩和她拽得更加近乎了。并讨好地说,蒋倩尽管叫家人来兰州吧,没地方住,住她这里。蒋倩就客气地连连说好,心里想,您的家地方也不大嘛。
卞烺没正式上班前,蒋倩没有课,有时间就来到卞烺家了,有时还住了下来,蒋倩就住到卞玥的屋,正度暑假的卞玥就和母亲住,父亲就和卞烺住。总之,在卞烺家,只要蒋倩来了,点点滴滴上,全家人都是围着蒋倩安排的,当她是一家人,又当客人的。蒋倩人大气不矜持,来到卞烺家,经常有礼貌地要帮着家里干点什么活儿,卞烺家人,包括卞烺,谁都不会叫她干的,在他们眼中,她是娇贵的,就该惯着的。待在卞烺家,满是温暖,蒋倩觉得很幸福。
对蒋倩,父母觉得很满意,就商量着想叫儿子和蒋倩早点结婚,他们怕谈得时间长了,万一蒋倩哪天看不上了儿子,说分就分了。他们商量着,先在自己的家里腾出一间屋作为他们的婚房,暂时凑合,等卞烺分了房子再搬走。父母就把想法说给了卞烺。卞烺出乎意料地不愿意,他很有主意地说,至少等一年后他转正了,成了一名正式的国家干部再说,有了自己的身份,才有资格当丈夫。同时也很自信,说蒋倩他把握得住,叫她跑她也不会跑的。父亲笑着说:你能熬得住就行。卞烺不解,说:有什么可熬的?父亲问:你们没有过那事?儿子更是不解,说什么事?父亲恍然,知道儿子和蒋倩并没有越轨,没有了,他就不能说下去了。就摆摆手,说:没那事就没事了。再一说,是提醒一样,卞烺立即就明白了。他没有表现出来自己的明白,自自然然地走开了。父亲望着儿子的背影,想八十年代年轻人和他年轻时代的人是差不多的,二十年了,人的思想变化不大啊。又想,儿子才二十二岁,也许是没到开化的点。
卞烺的确从来没有对蒋倩有过手脚动作,这里面,有保守,有传统,更有他的意志、尊严和抑制力。这个时代,开放了,却不能说是已经走入了开化的时代,怎么也是比二十多年前他父亲年轻的时代要进步多了,电影电视中男女接吻搂抱的镜头处处皆有,年轻人早就可以放开接受,新奇效仿了。新鲜的事物是刺激每个人神经的,卞烺同样想过要去效仿。美丽的女性是那么美好,她鲜艳地摆在眼前,想去接近、触动的欲望是用不着电视电影教的,电影电视的镜头中,只不过教会了他们表现手法,是否需要表现都在自己了。这是看每个人的内心有多大的力量推动了。卞烺每次和蒋倩在一起,他想把她吃进肚子里的愿望都有,他想他不能无条件去吃她的,他得以付出代价交换,他才觉得理所应当,他的腰杆才能挺直。这是他自己给自己划定的标准,一切基础是他的强势心理决定的。这方面的强势心理和他在学习等其他方面对自己的高标准严要求是一样的,是他的人格是他的尊严。上学期间他和蒋倩的交往,他即使能够勉强撑起男性的架势,在他看来,那点靠他牙缝里省出的架势,还没有达到他触动蒋倩身体的资本。所以,父亲提到结婚的事,他看来,更是没有资本的。他心目中的资本,是属于体现他个人能力的。靠着他自己,能够给予蒋倩安靠、快乐,就是了。
卞烺分配到分行,却并不在分行上班,分行又把他安排进了下面的一个支行。卞烺并无怨言,觉得自己是新人,到低一层先锻炼也是应该的,他想,他好好干,上去是早晚的事。上班后,卞烺对父母说,他有蒋倩,他的工资就不给他们交了。在他看来每个月蜻蜓点水地给父母一点钱,作用不大,没有多大意义。要孝敬,就要先把自己的将来安排好,自己日子好了,将来父母跟着他,也是好日子,能给父母一个享受的晚年,才是最根本的孝敬。
父母同意了他的提议。母亲说:你即使交给我们,我们也是替你存下,将来给你办婚礼了。接着提醒道:你自己也要省下存些,日子长,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卞烺点头说知道,又说,从此以后,他是不会再花父母一分钱了,包括他将来结婚,他也不会叫父母出一分钱的。父亲不屑地说他不要说大话,他挣的那点钱,不吃不喝,攒上十年,才够办一个婚礼的,他等得住吗?卞烺说,他等得起,但绝对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父亲认真地说,等什么等,该办就办,他没钱,父母自然给他置办了。卞烺也是认真,说他说到做到,要是他们出钱,那婚他就不结了。父亲说:好,看你本事吧。口气中有点嘲讽,过后,根本不把儿子的话当回事。
卞烺实习期间工资将近一百块钱,对刚走出校门的学生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有了这钱,卞烺和蒋倩在一起很自傲,和蒋倩一起逛街、看电影,总是不停地问蒋倩想要什么。蒋倩这个二十出头的女青年,还有些孩子气的,她的消费需求也是孩子一样的,没有大需求,所以一上街,蒋倩的消费水平无非是喜欢吃些凉皮、炒面、羊肉串等一些小吃,买上一些瓜子、糖果、沙枣及一些小袋干果,还喜欢一些摊位上的小玩意,诸如头花、画片、小工艺品,这些是花不了几个钱的。上街一次,他们吃足小吃,买些零食、小玩意的,也就顶多花去十多块钱。就这样,蒋倩已经满足得声色活跃。每一次,回去的路上,卞烺的头昂得高高的,蒋倩仿佛是他养大的一个孩子一样,他为他的负担而骄傲。要是赶上没几天就要发工资,而他手里还剩一些钱,他就要把它全部花掉,随蒋倩选择去买了,够买件衣服就买件衣服,够买条裤子或鞋的,就买裤子和鞋了,给蒋倩花钱,他不觉得浪费。
这样付出了,卞烺心里就有了触动蒋倩的意思,他根本不需要准备,心里的力量是水到渠成的。蒋倩是和他呼应的,他怎样,她都情愿。他们实践了接吻搂抱;接吻搂抱了几次,就刺激了他们更加深入的激情。这方面,卞烺凭着本能和一点课外书本上的知识,一摸索就懂得了。蒋倩有独立的宿舍,他们的条件很好。卞烺很幸运,在他们起初的几次,都没有赶上蒋倩的危险日期。过后的日子中他们一片安然。当他们明白了要避危险的时候,卞烺已经从书上猛补“常识”,懂得了。他领悟生理方面知识的能力超强,书本结合实践,一琢磨就透了。避孕方式多得是,他们怎样都可有选择。私下不为人知的生活尽管放开。
卞烺对和蒋倩在一起的体验是强烈喜欢的,他这才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的需求是多么的热烈。他对蒋倩的激情有多高,就对蒋倩付出他物质能力的热情有多高;蒋倩没有逼着他那样做,完全是他自己愿意。但是,他表现习惯了,蒋倩就跟着进入了,没有的话反倒不习惯了。这是有一次在卞烺忘了带钱包的路上体现出来的。当时蒋倩想吃炒凉粉,卞烺说钱包忘带了。蒋倩虽没有不高兴,却开玩笑说,怎么月票没忘?卞烺从这句话中,就知道,蒋倩已经习惯依赖他了。他没有不高兴,反而有点沾沾自喜,觉得他是完全掌握蒋倩了。
卞烺舍得为蒋倩付出,他花起钱来是大方的,他没有听母亲的,每个月有意识地存上些钱,他月月都是把工资花得精光。他有他的计划,在实习期,工资低就不存了,他花工资,不花奖金,每个月的奖金就存起来了。他们银行是油水足的单位,奖金高。只是他们实习生的奖金才是正式工的一半。他觉得已经不错了,有些单位,实习生还不发奖金呢。他想实习期一眨眼就过去了。他还想转正后工资高了,他就既存奖金,也要存工资了,那样的话,用不了几年,凭他存下的钱,是可以实现自己置办将来小家的承诺了。反正他和蒋倩已经过上了夫妻生活,形式上的事早晚无妨。
计划的实现比卞烺想得提前了,只过了八个月,单位就给他提前转正了,这是他表现良好获得的。转正后,他的月工资比转正前多出了八十多块钱,他就决定每个月存五十块钱的工资,加上每个月五十块钱左右的奖金,他每个月就能存上一百块钱了,算算,是不少的。转正了,一切就上了正轨,他在与蒋倩热恋的时候,也不忘给自己未来制定目标,他一定要像在学校时那样,要努力发展,刻苦钻研,积极工作,积极表现,要争取成为骨干,成为先进。要一步步向上升,进入领导层。他雄心壮志,长远目标就是去当行长,先是支行的,再是分行的。当总行长就先不考虑了,那是遥远的,等眼前的目标实现了再说吧。
除了要在工作中做得出色,卞烺还提醒自己要和同事搞好人际关系,这方面他是不弱的,有父亲遗传下来的灵活性格和他在大学里做干部团结同学的经验,他不需要刻意琢磨,到跟前就灵活处理事情了。他有意志按照自己的计划做,像大学时一样,表现突出是容易的了。但是,表现突出并不等于就能升上去。单位比大学要复杂很多,不同位置的不同利益分配,人与人之间就有争夺,人人跟他一样想要向上发展,竞争激烈。人们表面温和谦虚,背后都想把对方比下去的,而领导握有决定的权力,所以领导的态度是最为至关重要的。
卞烺对待领导的主要策略不是靠溜须拍马,阿谀奉承,送礼送物。他是投其所好,把领导最本质的、最喜好的、最热衷的,给挖掘了出来,然后有的放矢。他的观察能力和感觉能力超越寻常,与领导接触几次,他就感受到了领导心灵。他们的领导好虚荣,好跳舞。卞烺赶的时间好,他刚转正堂姐卞银薿就出名了。他第一时间就送给了领导一张有卞银薿签名的彩色剧照,领导很高兴,见人就提起,一份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他还经常地请领导去跳舞,一去,就带上蒋倩,大气地叫蒋倩陪着领导跳个够,有蒋倩这样专业又年轻靓丽的美女陪同,领导自然觉得十分尽兴。之后,想跳舞了,不由得就想到了叫上卞烺,卞烺知道领导所想,蒋倩是忘不掉带的。蒋倩的心已经贴上了卞烺,心里即使不想陪他的领导跳,为了卞烺也是没有怨言的;卞烺发展好了就是他们的将来好了。再怎么样,对领导也得有物质付出。卞烺给领导赠送礼物,与别人不同。他想,给领导送礼物的人多了,那些礼物无非就是烟酒茶叶,滋养补品,手表腰带领带或工艺品的,领导有了那么多,用不过来,也是闲着。要送,他就送实惠的,能派上用场的。他就给领导送衣服、裤子或皮鞋的,尺码自然他都是了解过的。他送,都是找的节日契机,只要觉得必要,他不吝惜,身上没钱,就动用存折了。领导把他送的衣服穿在身上,时时有温暖。
卞烺对领导的入心,领导自然感受至深,对他格外欣赏。一年后,卞烺就有了职位。卞烺所在的部门是信贷部,卞烺当上了副主任。有了职务,私下就有了油水,卞烺不回避,觉得应当。他的油水来自申请贷款的客户,他们不论是团体,还是个体,都是深谙规则,申请之前要送礼,获得申请还要送,后者自然比前者要礼重,是感谢了。送礼是和请客配套的,请客的时候顺手的。这是一个私下行为,自然不会被同事看到。看不到,同事各个都是心知肚明,人人都觉得是本该,所以谁不是羡慕有特殊权力职位的人?不然,坐在比别人劳神又担责的位置上,多么不值当。谁会是为图辛苦而要晋升呢?这些道理不需要见识体验,是遗留下来的,似乎找不到源头。
那些礼品,除了烟酒,最多的是由皮带、皮钱包和领带配套装成的礼品盒,这也是那个时候最时兴的礼品,牌子也是当时最流行的金利来和鳄鱼牌子的。知道卞烺正在恋爱,还有送情侣表的,都是深圳生产的石英表,看着漂亮,其实是价钱不高,但在当时时髦。之外,会有一些工艺品。如果是企业,生产的又是一些人们日常吃住行的商品,他们就会送一些自己厂子生产的物品,都是吃得上用得上的,是实用的。卞烺把他和蒋倩能用的,就放到了蒋倩的宿舍,等于是他们的家一样。蒋倩看到礼品,每次都会露出欢喜,觉得卞烺有本事,她找他是找对了。卞烺把他和蒋倩用不上或不喜欢的礼品就给了父母,那时,正是父亲的创业阶段,卞烺送给父亲的礼品,父亲很多用来求人办事送出去了,省去了不少钱。礼品体现了卞烺的能力,他为此得意,接受起来更是来者不拒。
起初,卞烺接受礼品是接受,还是照章办事的。后来,就不照章办事了。不合贷款标准的他也给贷了。他的“违规”是以客户的更大回报为前提的。客户的回报以金钱代替了物品,金钱可以购买任何所需,是实际需要的。他开这个先河是在他当了副主任的一年多后,1989年的时候。之前,也是有过不合借贷条件的客户给他过“回报金钱”的暗示,那时,卞烺觉得他刚刚上来,要谨慎些的,不敢违规,也是没有违规的经验,不熟悉,不敢尝试。后来,随着对工作的熟悉,他发觉将违规的变做不违规,很容易处理。他可以替申请方瞒掉删掉改掉不合要求的条件,根据具体情况,灵活悉心处理,就能做得无误,主任和行长自然就会签字。他这样用劲,动力来自客户事先的预支,这样的事,客户做得大方,一次就拿出了上千块钱,少则是他一年的工资,多则是他两三年的工资,十分有诱惑力。他喜欢钱,他需要钱来实现他强势的气质,给蒋倩看,给父母、家人、家族的人、同学、朋友看。他接受那钱,接受得理直气壮,心里安慰自己说:人活着一切要靠钱,谁不为钱?一笔笔现金的入账使他欢喜;诱惑,连接不断了。
这样下去,卞烺更是愿意接受不合条件的客户,为他们办事,添补漏洞,他做起手脚来越来越游刃有余。与此同时,他以物质的资本,大方大气地维护着与领导和同事的关系,送他们礼物,请他们吃饭,在这方面,他是单位中表现最热情的人物。他父亲包工头的身份和他没有结婚没有负担的现状,谁也不会怀疑他的大方支出有什么问题。他的人缘好,就成了重点的培养对象。两年后,他连升两级,直接调进了分行,当了分行的信贷部副主任。别人羡慕他,他却不满足,他已经厌烦了“副”职,他要到“正”位。
在卞烺调进分行后一个月,蒋倩也如愿调离了她不喜欢的艺校,调进了歌舞团的编导部门。这是卞烺托人办的,五年中,他认识了各行各业的人,人人各有神通,通达歌舞团的人也就有了。他这样有本事,蒋倩不仅更加喜欢他,还依赖佩服他。蒋倩调进歌舞团之后,他们就结婚了。房子是银行一年前就分给他的。他履行自己的承诺,坚决不要父母的一分钱,自己置备了所有设置,电视机、音响、录像机、洗衣机、电冰箱,家具、被褥等等,品牌都是当时最好的;还在友谊饭店置办了二十桌的高级酒席。他的出手,令父母惊异,银行的油水之大有点超出了他们所想。父亲是在外界开创事业的,见多识广,隐约中觉得儿子的实力一定和他吃回扣有关,却不以为怎么不好,这个年头,流行的就是吃回扣,正常的。但感慨的是儿子混上的位置,的确是他自己的本事了,想着,欣慰无比。
婚后一个月,蒋倩的肚子就已经凸了出来,其实是怀孕三个多月了。在婚前就怀上的。卞烺和父母都是希望生儿子,他们性急,希望知道结果,在蒋倩怀孕到六个月的时候,卞烺托人,走后门在医院给蒋倩做了В超,是男婴。他们一片欢喜。但很快,他们就叹气一片,一天,蒋倩没摔没跌的,就流产了。卞烺和父母担心蒋倩有习惯性流产倾向。检查后,医生说,是蒋倩有些甲状腺功能低下造成的,将来补一些甲状腺素就能有所改善。按医生说的,蒋倩调养了半年多时间,一年后,又怀孕了,六个月后再做В超,是个女孩,他们都不想要,想给做掉,但考虑蒋倩的身体条件,不敢轻易做手术,女孩就女孩吧。1993年,孩子出生,起名“卞果儿”,名字是卞烺起的。“果”就意味着“成果”和“果实”,加了“儿”字,是偏心儿子的心理了。有了卞果儿不久,卞烺就升到了主任的位置,他有些得意,想这是他英明地用了“果”字的结果,觉得自己有些“神奇”,非同一般。
生罢孩子后,卞烺和蒋倩的性生活与过去画了一道界限,他们不仅越来越少,还没有了过去的激情和兴奋,他们互相都是。卞烺对蒋倩生理上的感觉不同了;而蒋倩除了生理上和卞烺一样没有了被满足的吸引力,还有心理上的原因,她带孩子,注意力不够用,精力不足,心里就有些排斥了。他们该是怎样的夫妻,还是怎样的夫妻,没有因为“性生活”就改变了他们的生活局面。卞烺看着没事,蒋倩更没事。都是本能地适应了这种自然的转变,表情、心情平静。蒋倩想,谁家的夫妻生活一定都是这样,早晚要从激昂回落到淡然,就像人自然就能适应成长,到了成年自然地就没有了少年的脾性一样。她接受得宁静,以为卞烺也是这样。
但是后来的情形证明,卞烺跟她是不一样的,和她在一起失去了乐趣,卞烺就越来越热衷于外面的生活。他是主任,被人请是常有的事。以前,这种事也是常有的,有时他还会带上蒋倩一起赴约。蒋倩怀孕后,他就再没有带过她了。那倒没什么不正常,怀孕显了肚子和生过孩子,女人的情况和位置都不同以往了,自然就不能像一身轻的时候,活动自由。根本的变化是,卞烺开始经常地不回家了。蒋倩是一个非常明白的人,她知道怎么回事。她动情的时候,也在动脑子,她知道,靠闹靠管是没有用的,卞烺身强力壮,又是性欲强烈的人,控制是控制不了他有外遇的。她是能理解卞烺的本能。她害怕的是卞烺因此再找到一份真情,会与她离婚。卞烺她是在意的,他能干有能力,有他,他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她已经依赖住他了,想不依赖是办不到的。再说,离了婚的话,她生过孩子的,优势是不如卞烺的。找了个机会,蒋倩以弱者的姿态,向卞烺吐出了质疑和心里话。卞烺也坦然,该承认就承认了,一不做二不休的样子,随后像父亲卞金利对母亲秦秋凤一样,对蒋倩说他决不会和她离婚,而且说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无人替代,对外面的人,他不过是为“需要”罢了,那种需要,其实是像尝试吃一种口味的菜肴一样,吃罢就不想了。也是有点像吸大烟,吸一口,舒坦了就罢了。并说蒋倩现在在他心中像水,有点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淡然,但却是生活中离不了的。蒋倩听了,有些心酸,却没有失望,卞烺的坦然、理由和保证是叫她说不出什么的。他的意志她是扭转不了的,说了也是白说。末了,叹口气罢了。她想跟卞烺这样有扩张能力的人,只有愚蠢的女人才会与他闹下去,弄得自讨苦吃。她骨子里的性情其实是跟她的婆婆一样的,她们天生不具备把握男人的气力。没有谁教授她们,拦着她们,到了那种点上,情不自禁地就心甘情愿地认下了。这是一种相配的宿命,偏偏地,她们找的男人也是情不自禁地在她们跟前肆无忌惮了。
蒋倩即使有一时的不平衡,很快就会平衡了。因为有卞烺,他们家里的钱是与日俱增的。卞烺对她的好一如既往,“好”就是给她不断地花钱。家里的钱叫她随便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她就不客气了,进到商场,花起钱来像流水,都是花给了自己穿、用、戴上的。喜欢的东西都能买得起,人心情欢悦中是什么烦恼都能抛到九霄云外的。这其实是女人抽大烟的时候了。为此她专门购买了两个大衣橱,里面她一年四季的衣服不知不觉中有了上百套;她还购买了鞋柜,里面也有了近百双的鞋子。化妆品、首饰更是琳琅满目。她个人用品是丰富的,放在整个家中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家中摆放的物品不断更新增加,更新增加的都是向价值昂贵走的。他们有了檀香木、红木的家具,意大利的真皮沙发,睡上了几万块钱的床,有了架近二十万元的高级钢琴,还增添了不少货真价实的古董,和各种高档次艺术珍品,家里是越来越上品位,向富贵发展了。最叫蒋倩满意的是,卞烺给她的父母在雁滩花园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并将里面设施配备齐全,她的父母已经退休,就从天水移居了过来。另外,卞烺还在深圳买了一套高级公寓,说那是他们和家族人的度假村。算一算,卞烺做了主任还不到三年。蒋倩知道卞烺的雄厚实力背后一定是有他职务的关系,但是她是不管那么多的,当今社会哪个有权力的官不是在为自己谋利益呢?但她也有担心,总想知底,就偶尔会问卞烺。卞烺一脸的坦然,对她只说是与别人合伙做生意挣的,他来的钱基本上没有问题,叫蒋倩尽管放心。蒋倩虽然没有听过见过卞烺与人做生意的丝毫苗头,却也再不问了。只看卞烺没有犹豫的姿态,是真是假她都不再“害怕”。她太了解卞烺了,他说的就是能达到的。
卞烺不但没事,几个月后,他又升了,升到了副行长的位置。蒋倩从此心是彻底放开了。对卞烺她是越来越佩服和爱恋。卞烺偶然放纵一下他的生活趣味,蒋倩再不会感到一丝别扭,她想卞烺给她的超越丰衣足食的生活,与卞烺的那点小“出格”比算得了什么?她随时感到的生活富足和快乐才是永恒的重要。但是,她放开的快乐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卞烺就出事了。
所有的雄厚物质背后的经济基础,全部来自卞烺的受贿和贪污。所有的贪污都是卞烺通过做的各种手脚达到的。问题是被新接任的主任发现的,并向纪检组做了汇报。进一步检查,问题就查了出来。再进一步,卞烺自任支行的副主任以来的一些受贿行为也被调查了出来。接下来是隔离审查,批捕,移交检察院。经查,卞烺利用职务之便共贪污、受贿,折合人民币千万余元。
卞烺明白自己的罪行是死罪,但他不想死,他也怕死;他留恋生活,他想有命就有活好的机会,有机会他还会抓住的,像他能够抓住一切的机会一样。但是这种失败他是要避开了,再活他就要开辟另一种活法了。至少是不能再走冒险的道路了。这个时候他体会出了生命高于一切的常理,钱、权力、豪华、风光、享受,不过是生命的寄生物罢了。他恳求父亲说:我没有用过你的钱,现在,要用你的钱了,用你的钱救你儿子的命吧。父亲见要强的儿子说出了如此发软的话,悲凉地叹口气说:你不说,我也要那么做。你这一次,可是顶上几辈子的相求了。
父亲卞金利为了救卞烺,拿出了公司和个人账上所有的钱,共计六百多万元。另外卞烺的叔叔卞金荣也解囊出五十万元,加上没收卞烺的个人财产三百多万元,基本补齐了卞烺的贪污款。这样补救的措施,起了积极的作用,法院便考虑了量刑。一审宣判,卞烺被判死刑缓期执行。命保住了,就无需上诉了。
这一年是2000年,是龙年,卞烺的本命年。
卞玥说:我已经不相信男人了(1)
卞烺被判了刑,他的生活是落下了幕,定了格局。这种结果,令父母悲叹。在他们看来,社会生活和他们个人生活表面上再改变,社会再怎么发展,都不能动摇他们最根本最本质最终结的要求和希望,进入传统。传统是主流,他们希望的传统,就是他们家庭生活的最终理想,要全家圆满。他们和孩子一起生活的时候要圆满;孩子成了家,他们的家也该是圆满的;照着走下去,承上启下,都要圆满的,圆满是活着和过日子的终极目标。现在,儿子卞烺已经退出了圆满,再叹息都是无法挽回了。少了一个圆满,期待后面的孩子能圆满,希望就给了卞玥和卞谞。
卞玥懂事,报考师范大学,是为家里的经济条件考虑的。师范大学免收学杂费,还有高于其他院校的生活补助费等优惠条件,对卞玥都是诱惑,她心疼父母养他们三个孩子的辛勤劳苦,就想回报他们,她想,父母能够供她上到大学,她已经非常知足了,为父母着想是本该的。这方面与哥哥相比,就显出了她女孩子的心细心软与算计。她觉得她为父母节省了钱,就是孝敬了父母,她的心里有一些自豪。其实,以她内向不善于表达的性格,是不适合上师范院校的。师范大学培养学生,是以将来做教师为主,卞玥是不适合做教师的。她没有口才,不善言辞;她矜持,羞涩,像母亲,她脸色立不起来。没有脸色,将来怎么管教得住学生呢?这些,卞玥填报志愿前都没有考虑过。她只考虑着怎样为父母节约金钱,做出她能做的贡献。父母这方面没有丝毫经验,一窍不通,以为学什么就能成什么。她报师范大学,就叫她报了。
培养教师的师范大学的确有他们的特殊培养手段。学校的学生,都有试讲课,是专门锻炼学生上台讲课的。这里面讲授了作为教师在台上要保持怎样的行为、语言、姿态和讲课的技巧,这不是讲讲而已,是学习和实践相结合的,还要模拟演练,每个学生都要“上台”表现。那种时候,卞玥就非常紧张,还没有轮到她上场,手心里已经烧热,快要渗出汗了。到了“讲台”上,她站在那里,腿骨发软,真是想要一头栽倒了事,叫所有的在场人员看不到她吧;她发出的声音微弱无力,还有些颤抖,叫同学老师们听得既费劲又发麻;她经常话语续断、磕巴,一句话,被分成了两半甚至几半说,扭曲了话语的原意;她的脸色会因为紧张而烧得通红,两个略微鼓胀的腮帮子,扩大了显示程度,叫人的注意力不自觉地就留意到了她的脸上。她的拙劣表现,每一次都是上一次的翻版,没有因为增加了锻炼,就有所改进。因此,试讲成绩,她总是不能合格。毕业了,她没有被分配进学校当老师,她上的是历史系,就被分到了博物馆。
与哥哥卞烺在学校的活跃突出相比,卞玥在大学的四年几乎是平静无闻的,她的各个方面都很平淡:学习、长相、性格。她不像哥哥卞烺,对将来有目标,学习用劲,积极表现。卞玥对将来的预期是,大学毕业就很好了,就没必要拼死拼活地再去争取什么了。所以学习的劲头比不上了中学时期,中学是有考大学的目标推动,不用功就淘汰了。她的长相是平淡的,女孩子长了个父亲样子的面容,不生动不美丽,别人对她的样子没有惊喜、惊叹和注目,她的表情便是寻常安稳的。她性格的矜持羞涩,造就了她对什么都没有过分、过多的激情和热情,是什么,怎么了,她都不大惊小怪,一惊一乍的。假如是同学们在惊声欢呼的时候,她不过就是抿嘴笑一笑而已,不以为然的样子;她吃到再香的食物也只是淡然地点点头,不会像有些同学大叫“好吃”,表情跟着就夸张了起来。
她这样看什么都淡然,带动不起来的,她和同学们的关系也就淡然了。她不亲近同学,同学也不亲近她,她和每个同学没有矛盾没有隔阂,没有和谁冲突过,与他们保持着淡然的感情,男女都一样。她不生动,没有同学欣赏注意她,在集体中,她的表面形式看着独立于一旁,其实她的内心没有拒绝的态度,同学怎样,她只跟着走,乖巧似的,也就不会得罪人。她只和一个女生关系算是近乎一层,她们一个宿舍,性情投缘,就经常地挨在一起。她们两个在一起,好像是一个人似的,她们脾性相同,不爱说话,表情内敛,她们的互相靠近,就是缘于她们相同的淡然气质。
和哥哥卞烺一样,大学的三年间,卞玥没有谈过男朋友,但不谈的原因与哥哥截然不同,哥哥是进入大学校门前就想好的,自己制定了“不谈”的计划,后来也是眼光高,没有看上的。卞玥不同,上大学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进入大学,她看到了“恋爱”景象,当时心里有一些触动,很快又觉得那些跟自己有点无关联,好像自己不需要恋爱一样。她的生活该怎样就怎样,一步一步走吧,反正年龄还算小,没有必要着急。她不考虑“恋爱”问题,心思自然不在那上面,看所有的男生心灵单纯,像中学时候一样,不抱任何美妙幻想的。她不想,自然没有期待哪个男生向她射来丘比特之箭,也不幻想。她各方面的平淡,以及她的淡然姿态,也没有吊引起哪个男生想她的情怀。就这样三年过去了。三年里,同级同系的女生不知不觉一大半有了男朋友。有的男朋友数不清,没有男朋友的女生屈指可数。这个时候,她又有了触动,虽然她内心并没有真正向往,她个别独立着,但她觉得,就像她站在试讲台上,抹不开面子。难堪了。
四年级上半学期开学不久,就有一个男生追求起卞玥来。这和堂姐卞银薿的出名紧密相连。卞银薿没有出名前,就有一些同学知道了卞玥有个做演员的堂姐。卞玥自己从来没有说明过,是她那个要好的同学陪她去话剧团找过一次卞银薿。那个同学见过卞银薿后,为卞银薿的漂亮和与卞玥的差距有些惊奇,就私下里跟其他同学提起了。职业演员在学生看来有些新鲜,加上卞银薿被那个同学说得漂亮异常,有时就成了话题,一传下来,全班同学都知道了。卞玥表面和心里都是淡然的,堂姐和她是一个家族的人,常见常看的,堂姐对她从来没有什么新奇感的,对堂姐她便始终不新鲜。她天生淡然的性情,新奇新鲜的对她都不会过于刺激,更不会因此动声色了。卞银薿出名后,同学们议论得沸沸扬扬,传得厉害,全系都知道了卞银薿是卞玥的堂姐,卞玥就被人广泛认识了。就这样,一个与卞玥同级同系不同班的男生慕名来到卞玥身边,主动和卞玥交往起来。男生长得好,皮肤白,瘦高。男生自称他是个影迷,非常喜欢卞银薿主演的电影和卞银薿,说卞玥是卞银薿的堂妹,他就对卞玥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卞玥以为他是看上了自己,是来追求她的,心里一阵欢喜,想她就要加入有男朋友的女生行列了。
男生隔三差五就约卞玥出来一次,像谈朋友一样,他们散步,聊天,有时,他还像男朋友似的,给卞玥买零食吃。几次之后,男生提出,作为影迷,他想要亲眼见见卞银薿。卞玥没有犹豫就同意了。见了卞银薿,男生如愿地得到了卞银薿的签名照片。末了,他还要了卞银薿所在剧团的电话。半个月后的一天,卞银薿给卞玥打来电话,用质问的口气问卞玥,那个男生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卞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快是了。她口气不肯定,是想男生还没有正式向她表达过什么。卞银薿生气地说了一件叫卞玥感到震惊的事,说那男生给她打电话,想叫她给他介绍一个演员女朋友。她埋怨说卞玥看上的是什么人啊。卞玥被惊得哑口无言。过后,她严肃地找到男生质问,男生一脸无所谓,笑着问她,说:咱们什么都不是,你没有权利管我吧。卞玥气,却又说不出理由,便小孩似的甩出气话,说:找演员你想得美,我姐才不会给你介绍呢。说完,就转身走了,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没想到,男生在后面以牙还牙地说:就你长那样,谁会找你!卞玥停下,扭头看男生,像母亲的脾性一样,想要厉害却拿不出厉害的气度。男生翻了下眼,就走了。卞玥眼里裹了一圈的泪。
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卞玥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外貌来。之前,她好像从来没有留心过自己的长相。她长得是什么样?闭上眼睛好好地想一想,形象一片模糊。她可以清晰地浮现出父母的样子,哥哥的样子,弟弟的样子,堂姐卞银薿美丽的样子,还有家族中许多人的样子以及个别同学的样子。不仅是样子,许多人的仪态、习惯动作,她都能随着样子就连接了起来。她心细,怎么就没有重视过自己的样子呢?她站在镜子跟前,仔细地端详起自己来。在她脸上最突出的是两个有点鼓的腮帮子,永远像是生气了的脸色。这是典型的标记,爷爷传下来的。可是,它长在家族中男人的脸上,看着正常自然的,甚至更增加了男人的力度。但长在女人的脸上,刻板、木讷、生硬、粗糙,还有些乡土味的,没有一点可取的味道。然后,是她的眼睛,单眼皮的眼睛,冷漠麻木的样子,没有和悦与亲善,与她的内心多么的不配合;她的鼻子,不算塌却也不高挺,本分传统普遍的样子;她的嘴唇,又薄又小,看着机动灵活的样子,却是拙嘴笨舌的,另外,与她宽厚的脸盘有些不搭调;还有皮肤,一个女孩子的,肤色没有随了妈的白,是典型的黄皮肤,给不生动的五官又增加了暗淡;额头,是她唯一说得过去的地方,宽宽的,显得有智商的样子,就这样,今后不管她梳什么发式,额头上不要搭上发帘,永远地露出鲜亮的额头,弥补拙劣的。
只是额头不能弥补她的失落,再看看身材,不到一米六的身高,体形偏胖,这是遗传了母亲,却又不完全是。她没有母亲的宽厚的骨头架子,能够把肉支撑起来,使肉显得紧密。她的骨头架子没有像谁的长得小而窄,骨头支撑不住肉,肉就显得虚软多余,像要虚脱;这样也罢,她偏偏又像了母亲,是爱长肉的体形,身上的肉掐起来厚厚的一层;从镜子中看,腰没有腰身,脖子缩着,看不到脖子的;大腿将中间笔直的裤线绷得没有了丝毫的印记;她凸起的胸部和臀部,叫人看到想到的只能是体积,而不是性感,更别谈什么美感了。想起堂姐卞银薿亭亭玉立的身姿,一比,自己是没有身材的。这样细细观察后,她忽然就有了悲凉感,想她够不幸的,好的地方她没有继承,不好的地方都叫她继承了。
好好地“认识”了自己一番后,对自己有了定位,卞玥从过去的无所谓,猛然就有了强烈的自卑感觉——她以前没有过的。而且,从此扎入她内心,时不时,就会浮现出来,影响她的思绪。
带着新的心理,卞玥走上了工作岗位。博物馆清静如世外桃源,分配到这里工作,卞玥很满意。这里人少,事少,没有压力,没有什么要竞争的。这是地方的博物馆,馆内没有什么奇珍极品,如果没有特别举办的展览,靠博物馆自己馆藏的普通文物、物品,每天来博物馆参观的人十分稀少。来的,多数都是因为学习工作需要而来参观的,散布开来,是三三两两的。通常,博物馆馆内馆外清静寥然,这里没有大张声势的业务流通,没有轰轰烈烈的生产环境,没有忙忙碌碌的工作气氛,外表萧条,内部平静;灰色显旧的楼身矗立在城市中,就像本身的职能性质一样,只是被人展览的,也像是不紧不慢在养尊处优的。待在这样的单位,卞玥接触和看到的人都是少量的,生活面也是窄小的。她封闭在这里,情绪跟着忽视了外界,一时淡然了自己的“自卑”感,常是自娱自满的。不想将来,只看现在的。
她不想,别人替她想了。一天天过去,每一天重复着上一天工作、生活的形式,环环延续的,转眼卞玥就转正了,进入了正式干部的编制。她这时二十三岁。没有对象,她操心,却是无奈的。博物馆工作人员少,与外界流动接触打交道的机会又少,单位给卞玥提供不了多少结识新人的机会。“老人”中,大多数男性在她进来时就有了他们的生活定局,有家的有家,有女朋友的有女朋友了。屈指可数的两个男性单身,她也没有那么幸运地与他们中的谁互相有些兴趣感觉,大家只适合做着一本正经的同事。上班意味着进入了成熟和成人,该要稳定了。稳定是两个层面的,工作和个人的生活。个人生活不是个人的,是要上升到一个家庭的。这是永远的传统。卞玥想她还在独身,就是她生活的不稳定。她内心考虑是考虑,并不急,好在年龄是能等下去的。等下来,都是别人给她的关心。这中间,有单位的同事,家人,家族的人,还有邻居。他们前后相继,热情为她寻找机会,提供机会。经常地,卞玥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本该休息的日子,却忙了起来;她忙着是去见大家给她介绍的对象。
起初,卞玥兴致很高,见一个之前,心里都是充满了想象和希望。见到她如意的,对对方自然抱了期待;不满意的,也没有扫兴,她选择的主动给她增加了自信,觉得这中间是有余地的。这余地是一种内心要防止万一的准备,到了这种事上,她开始的心理,原来的不自信自然而然就冒了出来,那不如意的男性,就给她补上了自信,她想那些她一眼没相中的,其实是给了她掌握、回头的机会,只要她愿意。那些男性是额外的备份,叫她踏实。但是,接触着,根本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不如意是接踵而来的。一年来,她第一面感到如意的,人家都是不给她见第二面的机会;她不如意的,她想给人家机会,人家却不稀罕,很多都是回绝了,其实也是对她不满意。个别有了第二次见面,过后又是“不合适”的答案。来来去去的无结果,没有一个是她说了算。原因只在两方面,她的长相和性格。有人在乎其一,有人两者都在乎。这样,她自卑的心理层层加进,有些要无地自容的。
大家给她介绍的,首先考虑的都是与她文化相配,其实是文凭的相配,相配的却配不上了,大家自然就降低了标准,一些大专或中专毕业的,就圈了进来。这样的确有了些效果,那些男性冲着卞玥比他们条件“高”,就显示出了谦虚,似乎是针对文化或文凭方面的,看着却像是针对卞玥整个的人。有好感,就能接触下去。接触下去,对卞玥来说又有了余地。此来彼去的,就锁住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自学行政管理专业毕业,在单位任团委干事。他人的样子各方面都是一般,没有突出和特别的地方,可能因为是做组织工作的,嘴巴挺能说,和卞玥在一起,卞玥不说,他能说,场面没有冷过场。还可能因为是做组织工作的,很会照顾人的情绪,抓住人的心理,对人殷勤热情,每次见面,都要给卞玥买小吃小喝的,叫卞玥手上有了东西拿,样子上显出了放松随意。在见的这拨人中,他是给卞玥印象最深最好的。她担心她有意,人家又无意了,她是被这样的规律弄紧张了。结果出乎她意料,这人约了她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的时候,就对卞玥说了句:我们就是朋友了。这句话,感动了卞玥好一阵,时不时就要想起,回味陶醉的。之后再见面,满心欢跃和骄傲,自己是真正有了男朋友的。但是,以后,这人一见面,对卞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是来向她说再见的,他们不合适。卞玥一下就呆住了,半天,才有些颤抖地问了句为什么?这人沉吟片刻,坦然地说,他遇到了一个更加合适的。卞玥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了。过后,介绍人对卞玥说,那人遇到的也是别人给他介绍的,说是人长得挺漂亮,那人一见就喜欢上了,女方也不反感他,两人就交往上了。卞玥沉着脸说,他那样是脚踩两只船,没有道德。介绍人安慰她说:既然如此,他就是不可取,早看清也是好事。卞玥点点头,心里却受到很大打击。
这次之后,卞玥决定不再想男朋友的事了,这方面她已经没有了自信心。将来如何,爱怎么样怎么样,随便,是赌气,也是灰心到底了;是茫然和麻木交合在一起的心情。有了拒绝的态度,她自卑的心理上有了自负的架势,这种架势是被生拉硬拽出来的,就有些不讲理的味道,叫人一说,就是怪癖的一种了。再有人向她提介绍对象的话,她问都不问,就吊起脸说不见。如果介绍人热心,继续数说男方各方面的好处,想要打动她,她就会产生逆反心理,不管介绍人是男是女,年轻老少,还是自己的家人、亲朋,她便嘲讽地丢一句:那么好,留给你了!一句话,就把人家的嘴堵死了。如果有耐心再劝下去,她就会说“死也不见”的绝话。别人就真是没脾气了。她二十六岁多的人,再怎么样,父母也是为她个人问题着急的。她想怎么样,自然不能依了她,但又不能去强迫,怕她逆反,走得更极端,脾气变得更古怪。
这个时候,父亲卞金利正忙着筹建自己的建筑公司,回家少,管卞玥是顾不上的,有时间了,就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一问,说一说,没有太上心。卞玥的事,就全是母亲操着心。她说不动卞玥,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介绍来的男方,只要她听着条件过得去,就自作主张,叫介绍人直接带到家里,给女儿一个出其不意,叫她直接面对,没准儿,哪一个就上了感觉,自然就接受了。这一招儿,卞玥马上就有了对付办法,对来者不但没有态度,还扭身就进了自己的屋,并反锁上了门,再叫也不开。母亲以为她在里面气得够戗,怕给她火上浇油,给来人难堪,只好打发来人走了。其实,在卞玥当时的心里,是有一些得意和快乐的,觉得这回是轮到她骄傲了,自我欣赏起刹那间的这种自信来。这样摆脱,是一种上瘾,总是没有犹豫的,几次之后,母亲也就放弃了这种“强迫”方式。要是单位的人直接给她介绍,她推脱起来更是容易。这样,打过交道的介绍人经历了“失败”,自然就没有了热情;长期以来,失败的很多了,介绍人是越来越少。介绍的人少,卞玥又倔上了劲,加上她同学和朋友少以及工作性质的封闭,她是没有一点可以跳出环境了。日子过起来很快,眼见的,她年龄就奔向了三十。没有对象,又不爱交朋友,除了单位就是回家的,卞玥的性格越来越与人难相融,有些向孤僻发展了。母亲急得要命,见人就求人给她说个媒。
这个时候的卞玥,早已不是学校时期淡然安静的性格,她不爱说话依然,却独霸而有些暴躁,她不爱说话,也不爱听别人说,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想的总是与人不同,爱起逆反的劲头。越孤独越自我,恶性循环的。她的孤独和性情上的躁动,使她“火力”大,原本光滑的额头上起了一片粉刺,像出了风疹似的,她便更加烦躁。单位同事背后身前开玩笑说,是阴阳不平衡的结果。这话她听得多了,表面不在乎,心里更是一片失落郁闷,她对自己的状况有些绝望。她渴望改变,却觉得没有办法了。除了母亲,哥哥卞烺也为她操心。以前,卞烺以眼光来划分标准的,接受的都是硬件只比卞玥强,不比她差的,他利用工作上认识的人多,时不时地给她介绍对象,结果人家见了卞玥,没有一个乐意谈下去的。现在,卞玥的年龄本来就没有优势了,卞烺就很现实地要从低于卞玥条件的人中选了。他以另一个起点撒开网,立即就有了好几个候选人。卞烺自信自己了解妹妹,知道什么人能够适合妹妹。他选中了一个叫方红军的人。
方红军是卞烺的一个客户的弟弟,在印刷厂工作,中专学历,与卞玥同年生,比卞玥大两个月。说是一年前,被女朋友背叛了,就没有再找上对象。方红军中等个头,体瘦,脸长,皮肤略黑,眼睛不大不小,鼻子直挺,整体一副标准长相。他的嘴唇厚厚的,看起来不能说的样子,本来也是不能说的。卞烺对妹妹说,这个人很老实,脾气温存,不势利不虚荣,待人诚恳,如果他们能成,他一定会对卞玥好。另外,他不是一个平庸的人,还求上进,据说,正在自学企业管理和法律专业。卞玥相信哥哥的话,就见了方红军。一见,两个人的脾性是相似的,说一句话,互相能投合到一块,互相都感到有种相融,就续下了交往。接触起来,其他的方面,方红军也像哥哥说的,卞玥越来越接受了他。方红军对卞玥也是十分接受。他们老大不小的,见了六七次,就把关系确定了下来。此时,事业蒸腾的父亲卞金利,自觉有资本地对方红军说,只要他好好地对卞玥,他们好好地过,将来他们经济上有什么需要,他都可以包可以管,并说,结婚的话,方红军家那边,象征性地出点“小头”就行了,大头,由他们女方这边出。这些话,在订婚的那一天,卞金利又当着方红军的父母重复了一遍。方红军弟兄六个,没有姊妹,方红军排行老四,他们儿子娶媳妇是排着队的,每一个儿子的婚事对父母都是一次重负,卞金利这么说,自然令方家父母心怀喜悦和感动。客气着,嘴上咧开了花,对着儿子直说要好好对卞玥的话。卞玥就觉得,自己将来的幸福好像是父亲说和的,买来的。心里的高兴上,留了点遗憾。
和卞烺相反,卞玥的婚礼全靠父母操办了。一切都是男婚女嫁的场面,但买单的是卞玥的父母,酒席是在四星级的西河饭店办的,不能说奢侈,也是豪华的。新房中的彩电、冰箱、音响、家具、皮沙发等大件东西也都是父母出的,方红军家那边只是象征性地管了点零碎而已。到了跟前,看到方红军和他父母家人殷勤备至的样子,卞玥没有了原来的遗憾,反倒有一种骄傲。
热闹散尽,洞房之夜令卞玥惊奇和痛苦,方红军根本不再和她交流,他对那种事欲望强烈,驾轻就熟,而她单纯无知,没有需要,应付之中没有尝到其中的快乐。一切完成,她却痛苦不堪。方红军搂住她说真没想到她是第一次。卞玥惊奇地张大口说,你难道不是?方红军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嘴角咧出一丝笑容说:他也是的话,他们今天就傻了。神态中透出骄傲。卞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说什么,都不合适,心里却隐约有种反胃的滋味。之后的日子,一到那种事上,她就要忍不住去想方红军和她的不一样,不平等,想起来,她就痉挛,不但依然没有欲望,还会恐惧。那时,她就像一个要打针的小孩子。恐惧归恐惧,却为了他们夫妻的理所应当,她就要应付下去。这样,其实是方红军掌握着她呢。方红军懂得女性生理规律,就没叫卞玥马上怀孕。他说等他企业管理和法律专业的自学考试完成后再要。孩子是给他们方家生的,他不急,卞玥和父母更没有急的理由。
他们的小日子过着,与其他家庭一样的节奏、方式、目的,一切就是为生活,家庭的生活。卞玥依然要应付夜晚的夫妻生活,她想,这既然是生活的职责之一,就要履行。她虽然没有体会到中间的乐趣,却想这是她应该做到位的,就像一个不喜欢自己工作的人,却不能怠慢工作似的。她还想,人们总是说男女不一样,可能最大的区别就是在这上面了。想想,觉得自己一定与其他女人感受相同。
一年后,方红军的两个专业的自学考试相继结束,他顺利地取得了两个专业的毕业证书。他还是不想要孩子,说他还有个打算,想干个体,想叫卞玥的父亲经济上给予支持,他想开一个印装公司。卞玥支持他,说他要开了公司,她就辞职跟着一起干,她已经在博物馆呆腻了,方红军爽快地说好。他们这样互相的迎合,令卞玥欢喜,想着一起开公司,是一种新生活了,立即就把想法告诉了父亲,以为父亲会履行婚前承诺,在经济上慷慨解囊。但父亲说开印装公司不是小投入,他们公司的很多钱没有收回来,资金周转紧张,说过上两年再说吧。他们心里装着计划,就等着了。
在接着的日子中,方红军对卞玥渐渐少了性生活的要求。少了应付,卞玥觉得是更好了。只是,偶尔她操心地问方红军,他不想要孩子吗?方红军说不急,要不要他都无所谓,他们兄弟六个,他方家后代只多不缺的。没有孩子,他们的日子越来越平静。但是,后来出现了一个叫卞玥无法平静的事。
那天是星期二,方红军轮休,没有去上班。卞玥坐公交车去单位上班的一路上,感到头晕,下车时浑身无力,偶尔会打一个寒战,有些怕凉。她想自己要感冒了,却并不以为然。到了单位待了没两个小时,感冒症状出来了,打喷嚏、流清涕、流眼泪、鼻塞,过了中午,人整个就晕头转向了。领导看她难受的样儿,就叫她回家休息。她就回家了。到了家门口,知道方红军在家,她也没有敲门,掏出钥匙自己开门。这是她长期养成的习惯,只要自己带了钥匙,不管屋内有人与否,她都是自己用钥匙开门,是不想麻烦屋内人的。但是这天她却打不开门,她知道那是里面反锁了。她并没有多想,就敲门。敲了半天,方红军才来开门。方红军问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神色有点紧张的样子。卞玥说了句感冒了,还是没有多留意,换了鞋,径自就进了正屋(也是厅)。一进正屋,她眼前一惊,立即没有了晕沉沉的感觉,她看到在沙发上坐着一个身条清瘦,面相秀气的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头的披肩长发,好像有些潮湿刚刚洗过似的。没等卞玥张口,方红军主动介绍起女孩,说是他的同事,去年从印刷学校毕业分配来的。女孩不自在地笑了笑。卞玥沉下脸,方红军忙解释,说女孩来是给他还书的。卞玥心里想:还书不会上班还吗?她不高兴,脸色阴沉,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去到组合柜子的抽屉里找药去了。她心里的不舒服,是一种本能的嫉妒反应,却没有深想许多。女孩借机走了。
但是去过卫生间后,她就不得不深想了。卫生间有一股刚刚沐浴过遗留下来的潮暖气息和浴液、洗发液的香气,显然是有人刚在这里洗了澡的;不仅如此,她还看到了散落在地板上、梳子上的几缕长发。那长发她一根根拉直,头发都是过了一尺长的,她留了一年多的短发,这头发当然不是她的。一个女孩子莫名其妙地在一个男同事的家里洗澡?这不荒唐吗?关系若不是非同一般,怎么会这样随便!再联想方红军在性生活上越来越对她没需求,一切是更明了了。她不再发木、头晕,脑子蹿上一股火热,她要追究!
方红军没有料到出现“马脚”,被卞玥问了个措手不及,狡辩是本能的,却前言不搭后语,最终,只得承认了。说是一时冲动,就犯了错误。卞玥根本不信他是一时的冲动,说他一时的话,人家怎么也能是一时,他们肯定是早就好起来的。方红军不置可否,一副不怕卞玥的样子,问卞玥想怎么样?卞玥失望地说了句“没劲”,片刻说:离婚!方红军说软话,说他再不了,还不成吗?然后是一句一句的请她原谅的话。卞玥不吱声了。她原来就在意方红军婚前的经历,这事更叫她腻味了;即使他们婚姻形式存在,她心理上也不会跳过去的。她想,怎么过下去呀!但毕竟是夫妻一场,心一软,想:将就吧。
但是,过着日子,卞玥是将就不了的。方红军的出轨总是萦绕在她脑中,她想他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有欲望,他有需求,她从来没有拒绝,都是为他应付了,他还有什么不满的?因为他爱新奇,要刺激,那么,他这样的体验一旦打开,是不会停止的,今后还会有问题;还有,要是爱她的话,他也不会去体验。联想起来,她就想到了父亲和哥哥。自己没有结婚前,在她看来,父亲和哥哥的“出轨”,是他们属于一类人,跟别的男人不关联,她并没有过多感触,只是希望自己找的不要是这样的男人。她还想,父亲和哥哥是凭借他们的“实力”,有资格出轨的时候才出的轨,而母亲和嫂子靠着他们,因此不计较,但方红军凭什么呢?他不但没有实力,还指望着父亲给他开公司,等于是他靠着她了,这样,只能说明了他根本就不爱她这个人。她为什么不叫人爱呢?她又联想起在大学“追求”过她的男生的本性,以及接触形形色色介绍来的“对象”的经历,她心里再起悲凉,他想男人除了喜欢刺激,都是喜欢漂亮女人的。想下去,爱情也是要在女方美貌的前提下才能得以实现的。摆在眼前的实例有:爷爷当年就是因为奶奶的好看,才不顾一切地买下了她;堂姐卞银薿也是因为美貌才被南洋冲破一切去爱上的。所以在《简爱》中会有那样的名句流传:“假如上帝赐予了我美貌和金钱,我会叫你难以离开我,就像我难以离开你。”还有,江山和美人会比在一起,可想女人美丽多么重要。她不美丽,这辈子是难有爱情了。男人是不会把爱献给一个面貌平庸或丑陋的女人的。她是看透了!她想,她是婚姻生活的一个牺牲品,承担着牺牲的任务;她不为那样的男人牺牲,也不要承受虚伪!她决定离婚。
卞玥没有跟家里任何人商量,私下起草了离婚协议,她怕被父母所劝,想离婚后再公开。她叫方红军签字,方红军不想离也不会签,极力争取挽回。卞玥说她是离定了,给他半年的时间考虑,半年后他再不签,她就起诉。之后,两个人以矜持的状态就耗了起来。同住不同房。但是五个月后,卞烺被抓,家里人的情绪都转向了卞烺,卞玥不想为家里忙中添乱,就把离婚的事先搁下不提了。卞烺被判刑后,卞玥考虑到父母,有些不想离婚了,但几个月后,方红军主动提出了同意离婚。卞玥看透了他,知道他是靠不上父亲给他开公司了,自己对他没有可取之处了,他还留恋什么呢?她没犹豫地与他离了。
过后,卞玥对母亲说:我这辈子再不嫁人了,我已经不相信男人了。母亲说,她把人看得死了,其实男人不都是她想的那样。卞玥淡然地说反正她没碰上过,反问母亲,她碰到过吗?故意又问:父亲是吗?哥哥是吗?母亲愣了一会儿,说:生活的大方向是过日子,其他都是生活的作料,不是主要的。卞玥说:拾破烂的愿意跟我过,我就找个拾破烂的吧。母亲不高兴地说:啥话!卞玥说:跟个不爱自己的人,跟找个拾破烂的没有区别。母亲叹口气说:你没碰上,不等于就一辈子碰不上了。卞玥淡漠地说,她是不相信她能碰上了,她可能已经没有了那个命。母亲替女儿一阵心酸。
过后父亲为女儿感慨,他想自己找了那么多的女人,自己的女儿,却没有被一个男人爱过,命运有些作弄人了。
卞谞说:既然不能适应社会,那就淘汰(1)
“谞”是才智的意思,而卞谞不但没才没智,还有点弱智,这点是早就显示出来的,父母早已接受了。他们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大出息,能一步一步安稳地、正常地生活下去就行了。
想是这么想,到了适当的时候,高要求的父亲还是不由得要对他有一些希望。起初,父亲本来是想等卞谞满了十八岁,尽快给他找到一份正式工作,叫他稳定下来,稳步混吧。卞谞落户进城时刚刚十六岁,当时,父亲就迫不及待地想立即给他找份正式工的工作,但好多用人单位招收的正式工要求年龄在十八岁以上,所以联系来联系去,卞谞也没有进到哪个单位,父亲就暂时放弃了,索性等他到了十八岁再说。卞谞就先干着临时工了。到了十八岁,父亲原来的想法就变了,他想卞谞的初中学历是太低了,他预见地想,将来社会上,会越来越注重学历,以卞谞这样的学历,只能在最底层混,这是丢他的人,也不忍看儿子“吃苦”,怎么也要再补上一个学历,好让儿子将来在单位能有立足之地,不至于显得窝囊;人要没有位置,就等于没有自尊一样,那会是很窝囊的。要补学历,就先不考虑找工作了。
通过卞烺商学院的老师,给卞谞联系到了商业学校的财会走读班。按要求,卞谞没有上过高中,是不够格的,但走读班不包分配,又是自费,要求自然也就能够留有余地,规则说放松也就能放松的。人可以放松进来,却和正式考进来的学生一样,毕业后能够得到一张中专毕业证书。财会是热门,哪个单位都少不了,有了财会文凭,工作不仅好找,选择的余地还很宽大,将来要找就找一个各方面都好的单位。进了好单位,卞谞就有了一个不错的前景。
父亲的设计再好,却是一厢情愿的。进财会班走读了半个学期后,老师就请来父亲,要叫卞谞退学。老师先没有说理由,将卞谞的期中考试成绩单递给了父亲,上面七八门的课,卞谞不仅没有一门课及格,还都是超低的不及格分数。分数最高的是语文,也只考了不到五十分,其他的功课,都是二十到四十分不等。看罢,父亲的脸当时就烧了起来,像是他考的,羞愧得要命。不用说就知道人家老师为什么要叫儿子退学了。老师见家长一脸明白的样子,态度平和地补充说:商校建校以来,没有一个学生有过这样差的成绩,卞谞是破纪录了。这已经不是他学得好坏的问题,是他根本学不了的。原来以为卞谞只是底子薄,经过这半学期的了解和检验,才知道他是智力跟不上,再学下去也是白搭。如果像收他进来一样放松给他毕业,将来他到了岗位,也是胜任不了工作的,到时不仅给他个人尴尬难堪,还会影响到学校的声誉。说得父亲无地自容,不用人家再多说,父亲就点头同意了退学,心凉地想:这个儿子是不可救药了,将来凭他自己,他能混到什么程度,就叫他混到什么程度吧。原来还想,拿下了中专文凭,过后再叫他自学个大专呢,那简直是白日梦了。无话可说的时候,老师补充说,不如叫卞谞去上他们学校增开的烹饪班,烹饪永远都是热门,有了这一技之长,什么时候都能用得上的。父亲眼睛又是一亮,问了情况后,就说下一期的班就叫卞谞上。
烹饪专业是商业学校额外开设的专业,和学校的其他专业不同,它不是中专,属于专业技术类,学成只颁发职业证书,学制是一年,也是自费的。不自费的话,就对进来的学生有一定要求了,卞谞又是不够格的。父亲想,叫卞谞取得中专文凭等于是跳级了,他既然不具备那样的实力和能力,不如踏踏实实地叫他学门技术来得实际和实用。卞谞退学后,又回到了原来的临时工岗位,边干边等着入学下一期的烹饪班。第二年,卞谞进了烹饪班。
入学前,父母再三交代卞谞一定要好好地学,再不能半途而废了。卞谞连连点头说他会好好学的,心里也给自己鼓劲,说要学好啊。他也是从心里想用劲学好,给父母争口气的。但是,学了起来,就不像自己立誓那样简单,心思跟不上。一开始,从最基本的砧板(刀工)练起,卞谞就落在了最后,回回演练他都是排在末尾,别人的双手有如神助一般,要多灵活就有多灵活,手和刀配合得默契,手起刀落,手有多急,刀就有多快;手有多细,刀就有多准。土豆、胡萝卜转眼就能在他们的刀下,成为缕缕如麻细丝;其他实物,也是形状如一,规律整齐的。而卞谞,手握上了刀,就立即节奏混乱,操作混乱不堪,一通忙活下来,不但速度落后,案板上被他切割的实物,大小、长短、粗细,混杂一起,凌乱无序,成为了一堆无用的次品。别人几次就能掌握的技巧,到了他这儿,怎么也掌握不了,他的一点点的进步,只不过是他练习次数积累的一点本能的提高,难以上升到本质的飞跃。每一次的落后,积累到最后,他就被别人落出了十分长的距离;别人是不相上下的一队,他是独立一头的另类。砧板技术如此,到了“红案”的学习也是如此,煎、炒、烹、炸技术,没有一样他能略有优势,还是样样落在最后。每次学习下来,他的成绩可想而知。在他这期班里,他的成绩自然排在了最末,依然显著地独立一头。到最后,他连最低的三级烹饪证书都是考不过关。老师给他的评语是,不适合做厨师。
老师虽然这么讲,却考虑到卞谞一年的自费学习,以及将来的前途,到了,还是给他颁发了烹饪三级证书。明知是老师通融的结果,卞谞心中还是充满了骄傲和欢乐,对他来说,他学习完成了,他是学习到了东西的,证书是对他水平的证明,是见证,这是比没有过关而被认可还要值得他兴奋的。为此,他有了动力,像进烹饪班起初时一样,有了要使出去的劲头,他想,要在生活中争气,努力发挥所学所用,绝不叫人看出来他其实是没有考过关的。他没有将实际情况告诉父母家人,父母家人以为他是顺利毕业的,心里满意,行动积极,便四处张罗为他联系合适的单位。他们觉得卞谞是有了证的,就该适当地挑选单位。他们理想的想法,希望他能进宾馆饭店,或者国营的大酒楼。这方面主要是靠了卞烺,他在银行,接触认识各个行当的人多,他把事情一铺出去,很快就有了结果,可选择的单位有了好几家。从效益和待遇上考虑,父亲和哥哥为卞谞选定了去胜利饭店。卞谞自己始终没有主意,只听他们的安排,他们说叫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假如他们要叫他上天,他上不去也是会连连相应的。是他听话的表示,也是无能的体现。他把一切想得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简单,只要他在里面能够摆上架势,就可以了。
胜利饭店是家国有的老饭店,各方面安稳有保障,算是好单位了。卞谞进去之后,被安排进了中餐厅。他是新来的,自然先从最基本的砧板做起。但是,他只干了一天,就被厨师长大训了一通,他手下的活儿慢活儿糙,厨师长自然不能入眼。厨师长是四川人,脾气急,他操着四川口音,抓上一把卞谞切出的横七竖八、薄厚不一、长短不齐的蔬菜,高声斥责,说这哪里像是一个学过烹饪专业的厨师干出来的活儿,跟不会切菜的人切得有什么两样!真是见鬼了!厨师长越说越气,恨不得要把手里的菜扔到卞谞的脸上。没有扔到卞谞的脸上,他也气得把那些菜掀到了地上,叫别人重新来切。之后也是再不叫卞谞切了,叫他去做择菜、洗菜、刷碟子洗碗这样给人打下手的杂工干的活儿了。整天上班,卞谞的手不是湿腻腻的,就是脏乎乎的。他沉默着,没有怨言。他想的是,叫他做什么,他就去做吧;他做的活儿不好,挨骂挨训,也是应该的。他的心里,是准备无限度地承受一切的。
打了一年的下手,第二年,按理,他本该尝试做红案了,“红案”就是上厨,上厨就是掌勺。厨师长说他砧板还没有过关,接着练刀工吧。卞谞小心翼翼,为了切好菜,就放慢了速度。看他手下蜗牛般的动作,厨师长惊叹得都有点没脾气了,这显然是一会儿半会儿扭转不过来的。想他刀工不好,也能拿到烹饪证书,可能是他红案有优势,就叫他试着先做几把红案。第一次上手,厨师长就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做。叫他做的那道菜很普通,是木樨肉,但卞谞紧张得有点六神无主,他的眼睛翻上向左右转动,用力想了想,嘴上跟着念叨了点什么,才操作起来,原来是酝酿呢。厨师长心里嗤笑,想他怎么会比便秘还要费劲。做了起来,又叫厨师长开了眼界,一个正规考出来的厨子,动作迟钝,下手迟疑的,连基础的单手翻锅本领都做不好,居然能把菜翻到了火里。当时气得长叹,过后,厨师长谅解地想,也许是他在场让卞谞紧张了。就给了卞谞下一次的实践机会。在不营业的时段,给他分配了几道最容易操作的热菜。厨师长没有打算叫那些热菜上桌,不亲眼盯着他做,却是要掐时间和品尝的。结果是他做的每一道菜,都比预计的时间长出好几分钟,并且,每道菜味不足,还炒得过烂,这是最忌讳的。其实不是卞谞将菜炒得烂,是他动作慢给耽搁烂的。再给了他一次“考核”机会,味道勉强凑合,菜还是做烂了,依然是烂在了他的慢动作上。一个正规的厨子,动作跟不上趟儿,还谈什么呢?厨师长向上反映了情况,说他这里是不能要卞谞了。要他是浪费了岗位。人事处权衡一阵,想卞谞学的就是烹饪,餐厅的活儿他干不了,就更没有其他位置给他了,没他的位置,就叫他调单位吧。于是单位通知了他,并说不调的话,就辞了他。
卞谞没有将这些告诉父母,悄无声息地混着每一天,心中也不害怕。他还像孩子,想着他不理这茬儿,就没事,能得过且过的。他不告诉父母,是不想依赖他们,总叫他们安排。不想叫他们安排,他却安排不了自己,到了,胜利饭店说到做到,真就辞了他。没有了工作,他这才向父母交代了。他没有如实地反映情况,他也有他的面子,撒谎说是餐厅人多,裁员了。他幼稚的谎言很快就被哥哥卞烺戳破,哥哥向当初托的人彻底了解了情况。哥哥生气地说,他这么笨,真够丢人的,他的事他是再不想管了。哥哥不管父母还得管,卞谞手脚健全的,父母不会去白养活他一个大活人的,他还得去自立。父母思来想去,想到一个好主意,叫卞谞去他叔叔卞金荣新近扩张的合众酒楼去做,在那儿锻炼成熟后,再给他找单位,就实际多了。这样,卞谞就去了合众酒楼。但是,在“合众”的后厨干了两个月,卞金荣叫卞谞去干茶童了。卞金荣的私人餐馆,人员配备上是比国营的要求还高,在后厨,卞谞做哪项都是不够格的,反倒显得碍手碍脚的。卞金荣就对卞金利摇头说:卞谞根本不是做厨师的料。
卞谞根本不是做厨师的料,是做什么的料呢?“料”提醒了父亲,想人只要不傻(在他的眼中,卞谞的弱智够不上傻,只是有点笨罢了),一定都是有适合的位置的,无论是在脑力上还是在体力上。父亲想,叫他工作,岗位一定要适合他的,不然,他还会被淘汰下去。他究竟适合去做什么工作呢?想来想去,想到了自己,想卞谞是他的儿子,身上一定有与自己一样的适应力,这样一想,茅塞顿开,叫卞谞到他的包工队实践吧,没准儿,他在建筑方面是一块料呢。这种想法一旦出现,父亲的期待就变成了幻想。父亲是高起点的,竟然拿来很多预算方面的书籍,叫卞谞自学。卞谞捧着书的痛苦是无处告白的,他平静的装模作样的外表下,胃里却在一股一股地翻起苦水。一段日子后,父亲考了卞谞最基本的东西,卞谞是一问三不知,连点边儿都沾不上。父亲极为失望。过后,他原谅了儿子,想还是先从低起点做起吧。
没有受过专业培训,叫卞谞去施工是不可能的。父亲就叫他跟着采购员跑材料,想这既能学到东西,又能培养他的灵活性。谁知,跟着采购员跑了半年多,他对采购的技巧,砍价的技巧,与人打交道的技巧,还是反应平常,算不来账说不来货的,问采购员是怎么回事,人家说,他只跟着跑,只看他谈,从来也不好奇询问的,刻意地给他讲讲,他总是老实倾听的样子,只会点头哼哈的,以为他是心中有数,哪里知道他其实是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一窍不通。父亲质问卞谞到底脑子在哪儿,整天想什么呢?卞谞说什么也没想,他听不懂,觉得里面的东西太复杂,脑子就用不进去。父亲只能失望地叹口气,不再对他抱有什么指望了。叫他去像那些不是“料”的人一样去靠体力劳动、服务,维持自己活着了。最终,还是说不再管他事的哥哥卞烺帮卞谞找到了工作,在区邮政局做了邮递员。这个工作要的是心细稳当,不急不躁,又不需要用脑子,简单易做,卞谞适合,他做下来,能胜任的。他的工作总算锁定了。
卞谞安稳了工作,接下来就是希望他能安稳地找个媳妇,安稳地生活下去了。要是往安稳上靠,卞谞的心态和做派是最能达到标准的。他没脾气没个性没幻想不要强不奢侈的,只要找到与他脾性相匹配的媳妇,他未来小家庭的生活状态一定是最为典型的宁静、安稳;是喧嚣之外的一片宁静。说起来那是不会叫人过多操心的。父母想,叫蔫柔内向的卞谞主动努力是不太可能的,像为他找工作一样,他找对象的事,家人是免不了为他忙活的。这时,卞谞二十三岁,从来没有谈过对象。
家人把他个人的问题向外一铺开,踊跃热心的人不少。他们依照卞谞的条件,给他介绍来了一个个对象。其实按照他自身的条件,人愚讷,又是个初中毕业生,是没有人想为他做媒的,这是件出力不讨好的事。人们热心,其实是冲了卞谞有个开公司的父亲,另外还有个能力强的哥哥,家庭条件算在他身上了。巧合的是,这个时候卞玥也没有对象,家里那段时间,总是有人先后领来陌生的青年男女。男的是为卞玥,女的是为卞谞。那个时候的卞玥正是见多了后极端失望,已经提不起兴致的时候。而卞谞相反,新鲜有兴致的,他对来者一律俯首帖耳,每要见一个,还会心跳激动半天。在他心里,他根本没有标准,觉得只要人家看上他的,他就满意;他把谈对象结婚看成是一种必须完成的程序,就像他上学和工作一样,没有的话,跟人家不一样,就不是生活了;是什么,他没想过,他想的就是要和人家一样。他从小就没有要求,没有见识和水平,他不会也不懂得去选择,他只会乖巧地被人选择,听任别人的安排。这根筋,不是谁教的,好像是生来就是的。他在他的位置上,没有一点感到不自尊。
当卞谞见了起来,他的眼界就被打开了,他有了对比,有了偏向。甲没有特别之处,过后就忘了个干净,没留下印象;乙是瓜子脸,眼睛大,是好看的,他眼前会经常地摇晃她的面孔;丙的声音是清亮的,他能在耳边经常回荡,联想到风铃的。这跟原来想的不一样,以为都是差不多,看来是有区别的。有了区别,他就盼望能被他想起来的女子选择,他想得简单,谁先选了就是谁了——先来后到嘛。但是,事与愿违,每次对他有选择倾向的都是他没有留下印象的,到了那份上,他心里虽会有一些失落,却不能左右他行动的。他是被上赶着走的命,怎么都是要追别人的尾巴的。他没有满心欢喜地追别人的尾巴,还要看别人的脸色,人家叫他停他就得停住。他追一个,就叫他停住一个。努力了半天,他跟姐姐卞玥起初时的情况如出一辙,总是被人剔除在外。但过后的态度截然不同,卞玥从此反应冷漠,卞谞依然不失望。
如果说卞玥是因相貌和性格不被接受的话,卞谞就是整个人了,他的木讷和初中学历早就摆在那里,他的相貌像父亲,本来就平平,却长了一副瘦条身子,怎么吃也没长上去肉;瘦倒也罢了,他还是个水蛇腰,有点驼背,感觉像是从小经历过严重的缺钙,看起来是受过磨难,一直贫微相偕的;样子不好,再平添进来愚讷无知,可想是怎样的一副状态了。在他身上,没有深沉内敛,他是一杯白开水,一眼就能望透的,外观感觉如此,接触了更觉如此,他不会说,不会献殷勤,不会看人脸色行事,不懂人心的,哪个女子会看上他呢?即使有家庭实力的招牌,人家也会心中衡量,他的家是三个孩子,他最没出息笨拙的,物质上父母能给他遗留多少呢?说到继承事业,更是轮不到他了。人家都清楚,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谁不想陪着一个与自己情致相投,心意相合,灵巧活动的人生活呢?卞谞是个另类,他连普通人正常的谈吐和气质都没有,与人总是搭不上格调的,常态的人谁能与他匹配上呢?
卞谞不失望,该见还是见下去的,时间在消磨中过得很快,一年一年地就闪过去了。回头却还是没有谈定一个。没有谈定一个,别人又都介绍到了,认识新人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时间跟着继续向后面日子走去。像当年的卞玥一样,二十九岁了,卞谞还是个独身;也像是卞玥的翻版了。忙碌的父亲急了,想用他的钱给卞谞买上一个媳妇,再有介绍新人的,父亲就把条件直接摆了出来。他所说的“买”,是叫女方嫁来分文不出,并且他会给女方一个五万元的红包。他以为女人喜欢钱,他这样做能够立竿见影,却是适得其反的,他的条件,使人觉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的愚蠢。那些女子一听这样,增加了对卞谞的猜想,她们就想卞谞一定不仅仅是笨拙木讷的问题,可能背后还隐藏了不可告人的短处,像发育不全,不能生育,没有性功能,看不见的残疾,致命的疾病隐患,等等。这是一个穷不死,饿不死,生活向富裕走的时代,走生活正常轨道的人,谁也不会把钱看得比人生重要,人生是无价的,谁会为了五万块钱,就去出卖了自己一生的命运呢?父亲开出的这个条件,倒吓跑了人。
接下来不久,卞烺出事了,卞谞的婚姻之事,就不是事了,家人忧虑忙活的重点都集中到了卞烺这儿。没人照顾卞谞的事,他是没有本事创造奇迹的。卞烺被宣判之后,一切没有完全恢复到位。父亲四处奔波忙着贷款借债,强打精神地忙于打理自己的公司;接着卞玥凑热闹似的跟着离了婚,家里的氛围凝固麻木得像进入了一种悲剧年份似的。在这种气氛中,卞谞的婚姻之事谁都是难以有心情去想的。“婚姻”是个喜剧的概念,与当时不合情调。
过了两年,家里的生活才逐渐步入到了正常的轨道。每个人的心里又开始装上了卞谞的事。
但是,卞谞却是等不及的。2003年,在卞谞三十四岁生日那天,清晨母亲发现躺在床上的卞谞身体冰凉,已经死去。母亲当时是吓呆了。身边床头柜上放了一个空安眠药瓶。显然他是吃了一瓶子的安眠药自尽的。安眠药瓶子下面,压了张字条,是卞谞的遗书了。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大小不等,上面写道:“我没才没能,没有女人爱。社会是由家庭组成的,我三十四岁了,还没有自己的家庭,我就是没有进入社会。既然不能适应社会,那就淘汰吧!父母不要为我悲伤,我是死日回到了生日上,就当没有生我吧。”
母亲伤心是难免的,父亲不仅没有表现出伤心,似乎流露出的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好像卞谞选择的死亡是逃避了一场考试似的;而卞玥的表情是复杂变化的,起初一阵伤心,擦干眼泪后,冷冷地说:看样子他不笨嘛,竟然选择生日去死。口气中是怨恨,怨恨卞谞给家里又制造了一出悲剧。狱中的卞烺和父亲一样没有伤心,但他是嘲笑的,说:就为那点愿望死!父亲就说:他也就那点儿愿望。
婳婳说:娘,俺给你打手机,恁咋不接呢(1)
婳婳姓曲,叫曲婳婳,是卞银和曲建新的孩子。曲建新是卞银的丈夫,在兰州财政局工作。本来卞银大专毕业后是可以留在西安的,她也以为自己将来就是西安人了,兰州将只在探亲的时候回去看看的。卞银能够毕业回到兰州,嫁给曲建新,是有段故事可说的。一切要从卞银的大学生活说起。
卞银进入大学没有半学期,就成为了外语系的风云人物。她人漂亮,性情又不甘静默,爱显示又活跃的,她高中时期的舞蹈才能,到了活跃的大学生活中,给了她充分展示的机会,真应了高中老师的那句“去大学好好舞吧”的话。每到周末,学校的某个角落是少不了舞会的,无论是哪个系哪个班级举办的,看到那样的海报,卞银的心就先要禁不住地舞动了起来。当她打扮鲜亮地出现在舞场,仅她的出众相貌就能够调引来众多目光;当她舞动起来,她娴熟的舞技,灵巧跃动的舞姿,柔韧的身段,更是点亮了在场同学们的眼眸,只是通过一两次的舞会,很多人就知道了她,知道了她是外语系86级英语班的。有的曲里拐弯地知道了她的名字,有的虽叫不出她的名字却知道她。
她不仅跳交谊舞拿手,对其他形式的舞蹈也具有天赋。入校不久,她就被选进了学校的舞蹈队,并且在一次舞蹈表演中,她独立跳了段新疆舞蹈《阿娜古丽的欢乐》,使她更加广为人知。之后,大家知道了她,谈论她,她却不认识大家。不久,她就有了一个代名词:外语系的系花。不认识她却知道她的学生,就叫她“外语系的系花”。如果在食堂打饭,在校园里或在某节大课上,看见了她,一些同学,眼睛总要朝她望去,有时,会不由自主地说:瞧,那就是外语系的系花。
系花卞银不仅漂亮,舞姿出众,而且站在试讲台上也别有风采。与同样读师范的堂姐卞玥正相反,她有胆量,跃动之性天然而来,是场面她都禁不住要充分展示自己的,她有自信和胆量,拿出来就是炫耀的本钱。试讲台对于她来说不是讲课的,是舞台,上了去,就要尽情地表演,要赢得掌声的。有了信念、目标,人的机动灵活本能即来。每每上了讲台,卞银就进入了表演境界,投入、忘我、激情、煽情,把一堂普通的演讲,融入了个人艺术化的色彩,虽然有些夸张,却给人带来了一种超越现实的感觉,使在座的老师同学像看演出一样地享受,记住了她的声情并茂。其实她的英语发音,她表述问题的能力都是一般化的,但表现的风头不同一般,“风头”总是叫人印象深刻,禁不住要口耳相传的。这样一来,她讲台上的风姿与她的舞姿是一样有了名气。
1987年,堂姐卞银薿成名,这更给卞银带来名气。她不像卞玥、卞谞,在这方面,没有沾边的心理,她一点也不收敛因此而来的得意、自豪,她在自己本来就有的骄傲之上,再加上了一层荣耀的砝码,叫同学们羡慕得嫉妒。大家记住了卞银薿的名字,卞银的名字便被脱口叫出,那个通常而平庸化的代名词就被具体的“卞银”取代了。她实实在在地扬名了。她的骄傲怒放在心中,清高在脸上,出言在清脆的音调中。
漂亮的卞银,从她入校不久,追求她的男生就不断。她有了名气,追求她的人就更多了;哪个年级哪个系的都有。胆子大的去直接面对她倾诉;含蓄的就通过投递情书或递送字条了。卞银却是目中无人的,骄傲是一方面,主要在进师专之前她就在心中给自己立了绝不和本校同学谈恋爱的规矩,无论对方有多么的出色。她不像堂兄卞烺,是为了学习好。她是势利的,她压根就看不上自己上的这个专科学校,她要找就找一个本科以上学历的;不仅对方学历高,人的外形、气质、家庭,各方面都要好。
卞银的这种见解,不是谁教授的,自从她有了隐约的“爱情”概念后,她就是这么梦想的。她的概念在初中就朦朦胧胧有了。她受自小对“白马王子”幻想的影响,在她想象中的白马王子,除了有模糊的英俊外,还要和王室、宫殿联系在一起,是离不开富贵豪华的;自小,她就深深地有了这样的印象,她对之向往迷惑。如果把“白马王子”放进贫穷的环境中,她是连想都不敢想的。贫穷总是叫她想起干苦活儿的工人和种地的农民,那样的形象又总是和黑黑的皮肤联系在一起,不洁净并粗糙,那怎么行?白马王子又是和美丽公主要相提并论的。她自小就和妹妹被院里的人叫“花”了,心理优势早就培养起来的,把自己与白马王子联系在一起,是她这样的女孩子有意识的坚定梦想,难以摧毁的。长大以后,虽不再超越现实无边际地幻想白马王子了,但那种基本元素是在概念中奠定了基础的。卞银要找的,就是实际生活中的白马王子。
入校前,卞银想象还受局限,她没有想着在学校时去实现她的梦想,她上的又不是本科学校,怎么实现呢?她想的是等毕业后,一旦参加了工作,以她出众的条件,想给她介绍对象的人一定多如牛毛,到时她把要求提出来,好好选择吧。她非常自信。
但入了学,大学环境放开了她的眼界。她看到,他们学校的舞会,还有其他大学的舞会,各学校学生可以随便入内参加。这种传统哪一年起不知道,也不重要。反正对卞银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乐事,可以一边跳舞,一边结识外校的学生。希望遇到一个白马王子的心理就产生了。
大学二年级的上半学期,在学校举办的国庆舞会上,卞银就遇到了一个叫她上心的外校男生。男生叫易宁,是交通大学电子工程系四年级的学生。易宁能来师专参加舞会,就是冲着要见识一眼卞银来的。易宁有个同学的同学在师专,是补习考进去的,所以就比易宁他们低一级,在师专上三年级。一次,那同学来交大串门,与同学在食堂吃饭的闲聊中,提到了电影,进而提到了自己学校的卞银是明星卞银薿的堂妹,随口就说了卞银在他的学校也是个出色的人物。易宁和他们坐在一张饭桌,顺耳就听到了。他表面没动声色,内心却想要去见识甚至认识卞银的。易宁在他们电子工程系号称“帅才”,长得帅,学习成绩也优秀。年轻的才子对佳人倾心,是天经地义的。
师专举办的国庆舞会,是个大好时机,易宁就带上几个同学来参加舞会了。舞会没有开始,他就看到了卞银。他没见过卞银,自然认不出卞银。但对着卞银,旁边的学生就指点了起来,易宁听到,就知道谁是卞银了。一望,高高绾起头发,颇有舞蹈演员姿态的卞银,形象果然靓丽。他有意识地转移到了离卞银不远的位置,眼睛从此随着卞银移动来移动去了。舞曲奏响,有男生捷足先登地上前邀请卞银跳舞,卞银微笑,与对方进入场地,熟练的手搭肩游动在舞池的中心,跳跃的五彩灯影使她的面貌五光十色地变化着,朦胧旖旎。易宁看卞银跳罢一曲,又跳罢两曲,三曲还没结束,他就做了要去邀请卞银跳的准备。卞银刚走出舞池,易宁就迎了上去。他上前对卞银先说了句“你好”,然后就邀请卞银与他共跳下一曲。卞银打量易宁,马上就断定他是外校来的,本校的男舞手及有勇气邀请她跳舞的男生,她几乎都熟悉。易宁大方地伸出右手,与卞银相握,做了自我介绍。卞银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就闪出了光亮。他们有好感地先认识了,之后,就有了往来。
易宁没有女朋友,第三次来往,他就表白了追求卞银的心迹。卞银没有犹豫地就接受了。易宁的个人情况摆在眼前,符合卞银心目中的标准。他的家庭情况,在来往中也知道了一二。易宁,家在西安,父母都是大学毕业,一个是副局级干部,一个是大学的副教授,他姐弟两个,姐姐刚刚研究生毕业,已经工作,他家庭的情况和生活条件可谓优越。这样好的条件,易宁当然是有过女朋友的。卞银是赶得巧,易宁是在上学期才和女朋友分手的,女朋友与他同校不同系,分手理由很简单,就是合不到一起了。
卞银和易宁好起来,再到周末她就不去跳舞了,易宁把她引入了另一个空间,他们自由的空间,她学会了与恋人躲在角落深处的亲密,学会了享受与恋人的卿卿我我,这种吸引乐趣虽是寂静无声,感应的热烈却是其他形式无与伦比的。那舞场上的热闹是虚浮的,戛然能终止,转瞬即逝;这种体验,刻骨铭心,印进头脑,想忘都忘不掉的。一点点新奇深入,由不得他们控制,他们就进入了最深层。但是,深层之后,易宁的脸就沉入了淡漠。他是没有看到卞银有“红”。那初次是在易宁家里的一处多余闲房,那里有简单的家具和床。要体验之前,易宁给卞银的身子下面垫了块淡绿色的枕巾,过后,却是没有他们以为会看到的情形,枕巾上依然都是绿色,只是多了些褶皱。易宁怀疑,卞银无奈而又委屈地抽泣起来。说她之前连跟别的男的接吻都没有过,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易宁似信非信,沉默片刻,故作大气地说,他不是传统,只是心里有一点别扭,因为他是太在乎她,太爱她了。卞银低着头,说知道,却再不知怎样解释了。她虽然是的确没有过的,事实却给了她难堪,她真是冤大头。
易宁表面上没事了,卞银心里却一直耿耿于怀自己的不争气。她以为自己身体不正常有毛病,便去看了医生。医生了解了她的一些情况后,笑着说,是她跳舞练功给扯“破”的,属于非常正常、自然、常见的现象。一听,卞银高兴透顶,再见易宁的时候,解释罢,双腿“嚓”地就在地板上劈开了一个竖叉。易宁没有新反应,只是说他是相信卞银的,她没必要这么用心解释。说罢,淡然一笑。卞银看他不在意的样子,还真觉得自己做得多余了。这样,那个事是彻底过去了。两个人接着好好相爱了。
一年后,易宁毕业,分到了一个研究院。参加了工作,他和卞银依然保持着周末约会的习惯。每次,他们单独欢聚一阵后,卞银就跟着易宁去了他家,易宁的父母对漂亮活跃的卞银早就满意了,喜欢她,就对她招待热情,每次她来都会做上一桌的好饭好菜招待。卞银很会来事,每次到易宁家,都是主动申请干活帮忙的,其实心里是不乐意劳动的,她不想劳动叫她柔软的双手变粗糙,弄脏了整洁的衣服。她嘴上的殷勤,叫易宁父母喜欢,喜欢她,就不忍叫她干,是应了卞银的真心。虽然还没有订婚,和易宁及他家人的相处,其实胜似一家人了。
为了早做准备,卞银三年级的第二个学期开学不久,易宁的父母就已经把她以后的工作单位在西安联系好了。广播电台,是一个非常好的单位了。卞银喜悦地想,自己的未来生活将让多少同学羡慕死的。单位刚刚敲定,易宁这边又有了个好消息,他要被单位派到美国学习三个月。当时看来这是个好事,回头看却不是这样了。后来的一些变故,就是在易宁不在的那三个月里引发的。
易宁去美国后,卞银的周末依然要去易宁家过,成为一家人已经是定局了,其实就是回自己家了。按照规律行事了一个月,之后,卞银就很少去易宁家过周末了。周末,她有了新的安排。一次,她在西北大学的舞会上,认识了艺术系一个年轻英俊的美术教师。教师姓东,卞银叫他东老师。东老师主动邀请卞银跳了一曲舞后,就将她约出舞场,到校外的一家咖啡馆就座。卞银能随他走,完全是因为东老师有帅气的模样和风流倜傥的气质。当时没有往多了想,只是愿意结识东老师这样搞艺术的人,拓宽人际关系而已。但是,东老师却意不在此,当天分手之时,就拥抱了卞银,并且吻了她。没有被强迫,一切是自然的,当时东老师将卞银送到了公共汽车站,他深情望着她,轻声柔和地说:你太美了,我无法控制要接近你的心。这是一句近似台词的表达,卞银不由得被打动,还没有作出反应,东老师就紧紧抱住了她,接着就吻了她。卞银不由得就被东老师引进了他制造的情境中,进去之后,品味出了美好,东老师是献给了她一首舒缓浪漫的轻音乐。过后,就让她回味了。回味伴随上了内疚,想自己有易宁的,怎么能那样呢?
内疚还在持续,东老师就在周末来找卞银了。那时,卞银正准备去易宁家。东老师说要请她去看日本电影《w的悲剧》,票已经买好了。东老师一来到卞银面前,她就没有拒绝的勇气了,还是被他吸引,这是比与易宁的父母待在一起要有兴趣和提精神的。当晚,看罢电影,东老师又请卞银去他们第一次坐过的咖啡厅小坐了一会儿,东老师总是以深情的目光和柔和的语调冲击着卞银的心,使她欣赏接受,不由得打消内疚,情愿地随着他的感觉走。走下去,她就从咖啡厅跟他走进了他的宿舍。接下来,她是走不了了,扑到了东老师的怀中,一直到天亮的。那个夜晚是什么样的夜晚呢?想起来,就叫卞银迷醉了。那是极尽温柔的旋涡,她沉湎得浑身柔弱无力,脑子是跟了身体走的;那个夜晚,让卞银深刻明白了何谓“诱惑”。尝到了滋味,就难以抵制了。他们彼此都是这样的。
他们是尝滋味的,彼此就不谈爱,不谈情,谁都不去触及。东老师他先拉开的网,他不去说,是应了卞银的心,更不想说的。她理智或者功利地明白,她是绝不能轻易离开易宁的。东老师是外地人,独身在西安,他再会浪漫再会温柔,现实中的位置是无法与易宁相比的。她的想法现实,却又不肯放弃尝到的新鲜滋味,她想,易宁回来她就放弃吧。她便与现实周旋起来。她周末少去易宁家,总是以毕业前的功课繁忙作为理由。她经常地不去易宁家,易宁的父母就惦记自己孩子一样地关心她;想她了,就来学校看她,给她装了一兜子好吃的和一保温瓶的好菜,但来了三次,他们一次都没有碰上过她在,就把东西交给了她同宿舍的同学,麻烦人家转交给她。过后,打电话问她,她脑子转得蛮快,每一次她都有她的解释,听起来都是合理的,一次说碰巧去买卫生巾了,顺道就转了街;一次说刚刚看完书,头晕就去跟同学散步了;一次说其实是她在图书馆,同学不知道,以为她出去了的。易宁的父母没有多想,每次都信以为真了。但是,有一次,易宁的父母派了易宁的姐姐去学校看她,易宁的姐姐是和男朋友一起去的,在快到学校的路上,他们看到了马路对面公共汽车站牌下的卞银和东老师,两人有说有笑,东老师搂着卞银,当众还吻了她的脸。易宁的姐姐和男朋友面面相觑,他们都是明眼人,不需要再问什么了。
易宁家人很沉得住气,继续听卞银撒谎下去。毕业分配之际,易宁从美国回来后,父母、姐姐就把这个事讲明了,自然叫易宁断绝和卞银的关系。易宁联想到卞银初次的没有“红”,摇了摇头,就痛下了和卞银断交的决心。卞银面对易宁的步步逼问,怎么也是无法自圆其说的。
与易宁断交了,原来联系好的毕业分配单位就没有了。那时,学生分配基本结束,分配是双向选择,卞银既然不在了分配范畴,学校就没有给她分配单位。但要人的单位还是有的,不是西安周边县城的学校,就是一些小城市的学校,要的是英语教师。卞银自然不会去。她病急乱投医地找到东老师,用豁出去地口气说,他把她留在西安,她就嫁给他。东老师却给了她一个震惊的回答,说他是有女朋友的,人在日本,他最多不超过两年也就走了。卞银气是气,却用有些赖上的口气说,是你把我害成了这样的,你总得为我补偿些,你一定要为我在西安找到一份好工作!东老师摆道理似的轻言慢声地说:第一,咱们的事是两厢情愿,你这样说就太无聊了,你又不是小孩,是我骗来的,你是成人,该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吧;第二,我西安一无背景二无人际关系的,而且我们做艺术的人不善于搞庸俗的勾当,我是帮不上你忙的。说罢,念台词似的说了句“对不起”,听着真诚,卞银却恶心得要吐了。她想不实用的英俊男人也会叫人倒胃口的。
靠自己去跑,也没有找到合适单位。卞银心灰得就想回兰州了。想兰州比西安也差不了哪儿去,回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实际情况她自然不能如实向父母倒出,她的谎撒得简单干脆,她倒打一耙地说是易宁去了美国变心的。惭愧也是像舞场的热闹,转瞬即逝的。她想,回了兰州,就得找个很好的单位了。
想着谁能帮上她找工作的忙,卞银从自己的通讯录中看到了一个叫曲建新的人名,她的眼睛一亮。曲建新是个男青年,既不是她的同学,也不是她的朋友,是她高中同学的同事,她只见过曲建新一面。那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同学和曲建新出差到西安,就顺道到学校看望了她,曲建新就跟着了。曲建新的整体样子回想起来模糊朦胧。但有一个关键之处她是不用劲就能想起来的,曲建新是干部子弟,他在单位也是个小官。他单位是财政局,她有他单位的电话,直接给曲建新打电话好了。
接到卞银的电话,曲建新显得很惊喜,卞银刚说出她是有事求他,曲建新那边不问何事就直说没问题,没问题的,马上又说,他请客,他们见面谈,好像是他求着卞银似的。曲建新的殷勤,出乎卞银的意料,却很快不以为然了,男士对她殷勤惯了,她早习惯了,便欣然接受了曲建新的请客。
卞银和曲建新约在了一家川菜馆见面。曲建新先到的,卞银忘了曲建新的长相,进到饭馆,四外寻望,曲建新就主动迎了上来。曲建新穿了件短袖白衬衫,腰身塞进了裤腰中,裤腰上系着鳄鱼牌皮带,他个头中等,人不胖,脸却有些圆润,有一双大眼睛,有点像过去的明星毛永明的长相。整体一副中规中矩,厚道克己的气质。他的长相是出乎卞银意想的,是比她“印象”中的要好。在卞银看来,曲建新的脸,是有点官相的;不算俊朗,却看上去顺眼的。落座后,曲建新点的都是好菜,贵菜,卞银客气了一下。曲建新笑着说:我能与你吃饭深感荣幸。
没吃上两口,曲建新急着知道卞银的相求之事,卞银也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她想问曲建新的父母是哪个单位的干部,好在内心先做一个衡量,却没好意思立即问。她没问,曲建新主动就报了出来,说他父亲是市政府的办公室主任,给她联系个好单位绝对不成问题,并问卞银喜欢去哪儿?卞银回答得聪明,说你们觉得是个好单位就行。她想,以曲建新和他父亲的见识,眼光是比自己只高不低的。曲建新点点头,说“没问题”。卞银欣喜,连说谢谢,想她是找对人了,也是再不必委托其他人了。
她是真的找对了人,不到一个星期,曲建新就给了她消息,说给她联系到了审计学校,自然去做英语教师。在审计学校那样的中专学校,英语仅是装模作样的摆设,英语老师是比在中学轻省许多的,应付差事就行了,而待遇又比中学高,混工资很容易的。这些是她在师专时就知道的,对于他们这些未来以当老师为主的人,自然学生们早就了解透了哪儿的老师好做。不出力又讨好的事情,谁不愿意干呢?至少卞银是喜欢的,这样,她将有富余时间享受她个人的生活。她喜欢自己的生活丰富多彩。
一个星期后,卞银就办完了自己的手续。她赶的是暑假的点,上班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了。在这清闲之中,她和曲建新闪电般地确定了恋爱关系。之前,卞银根本没有想到她会和曲建新谈恋爱。自然就是曲建新追求的卞银。曲建新对卞银说他是第一次见她就有点迷恋她的,但知道没有可能,该干吗干吗了。但这一年多也没有遇到合适的。老天爷真是长眼,叫卞银来到了他眼前,他感叹说:看来他们是有缘的。
认识曲建新后,卞银觉得他人是好,朴实、稳重、热心,那好是像所有事物一样,本能地感到,机械地就印在了脑子中,却没有进入到心中,叫她有过丝毫的动心。曲建新谈不上英俊,浑身的现实主义气息,朴素、规矩、务实的姿态,缺少浪漫的气质和洒脱的风度,只是普通人罢了,怎么也入不了“白马王子”之流的。除了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她还以为曲建新是有女朋友或者结过婚的;更以为曲建新是比她大了五六岁呢。一问才知,比她只大两岁。看着是比实际年龄“老”一些的。曲建新是财政学校毕业的,学历中专,和她心目中最为基本的“大本”标准相去甚远。即使曲建新正在自学,自学后无非拿个大专文凭,还是属于不够理想的。曲建新向卞银表达时倒是没有不自信,这是叫卞银感到他身上唯一有点味道的地方。要说够格的,是他的家庭条件和他的单位了。综合衡量,卞银觉得曲建新是内合格,外不合格,一半对一半了。但想到“外”合格的东老师,她就想实用比华丽要实在得多;加上找单位开的眼界,叫她也是懂得了务实。“内”就比“外”重要了。曲建新应该是多半可取的。
即使有了倾向,选择不选择曲建新卞银还是头疼了一番,她既不想放弃曲建新的“内”,又有点排斥他的“外”,她梦想的是还能够找到一个像易宁那样全面的人。她想要是跟了曲建新,再碰到一个更好的怎么办?不跟曲建新,再碰不到比他好的又怎么办?很快她就轻松解脱了,她想,谈恋爱,又不是结婚,要是结婚就不好脱身了,她先与曲建新谈着,遇到更好的,找理由就分手。这样,她就接受了曲建新的追求。
她有对象了,是不能公开叫人再给她介绍男朋友的,靠自己了,卞银就抱着目的,经常穿梭于其他大学或者社会上的舞会了。跳来舞去,遇到了能说笑到一起的人不少,就是没有够条件往“对象”上处的,综合起来,是现实的条件都比不上曲建新。卞银是想通了,现实条件比外在的条件要重要得多,有父母给孩子铺路开路,孩子的前景就有了。想想,生活中,比曲建新的家庭条件好的人能有几个呢?即使有,再加上本人的好外在条件,二十多岁的人,哪能留着单身呢,早就被人抢走了。想来,像易宁当时是巧合,曲建新现在也是巧合的。寻思过罢,卞银对曲建新满意了。她想,就他吧,挺好。
心里彻底接受了曲建新,就有了爱他的心情,爱了他,就想和他亲近。卞银是有过男女体验的,身边有了个“爱人”,心中的情绪就有点按捺不住。而曲建新这方面反应得迟钝、保守,跟她在一起,总是规规矩矩的。她知道不是曲建新木讷,他遵循的是大众的常道,而她和易宁其实是开放的先锋了。那放开的感觉总是比规矩令人兴奋想念。曲建新守旧,她就牵引他改变吧。卞银的胆子放开了,一个迷恋她的男子还怕什么呢?跨越之后,曲建新对卞银的没有“红”,也是一脸迷惑。卞银心里早有准备,挺着腰说了原来对易宁解释过的理由,并又是“嚓”地就势双腿劈开了一个笔直的竖叉。曲建新看罢惊奇地瞪大眼,连连点头说:怪不得呢,肉都快给裂开了,更何况那里只是一层薄膜呢。卞银看着曲建新诚实的样子,掠过一丝感动,想曲建新可真单纯啊,却没有内疚,她想她又不是有了他后背叛的。
1991年,曲建新拿到自学考试的大专文凭后不久,他和卞银就结婚了。曲建新家那边给卞银买了几身贵重的套装和相应的几双真皮鞋子;送给卞银的戒指和项链分别是镶了红宝石和蓝宝石的;卞银穿的婚纱裙不是租借的,是花了上千块钱专门定做的,成为了卞银永久的收藏,这对女人是最大的满足虚荣了。曲建新是独子,家里把婚礼办得很隆重,在西河饭店办了二十多桌酒席,从电视台请来了摄像师拍了婚礼的录像带,还请歌舞团表演了歌舞。他们的新房,装修得很漂亮,在当时属于高档次的;家具电器一应俱全,也都是当时最好的牌子。父母是为曲建新的婚事倾注了所有的积蓄,另有亲戚的支援,因为曲建新的父亲是个官,所以每位来宾给的份钱数目高于普通人家婚礼的几倍,也是给这隆重的婚礼打了点经济的基础。他们如此舍得铺张,也是证明对卞银的注重。婚礼上,卞银倍感满足。
婚后的生活,卞银是幸福的。她能说会道,活跃机灵,她不用实际付出,就能深得公公婆婆的待见,能和公公婆婆相处好,本身就是难得的和悦了。在丈夫这边,她也非常受宠,她想吃什么想要穿用什么,曲建新从不拦着,满足她的需要。日子过得舒服,卞银是知足的。卞银和曲建新都不急着要孩子,想着过两年再要。但是,第二年,曲建新被单位委派到商学院进修本科,这是好事。在兰州上学,对他们夫妻的日子没有多少影响。只是,为了不影响曲建新的学业,他们决定拖后要孩子,等曲建新毕业后再要。1996年,曲建新顺利毕业,不久卞银就怀了孩子。第二年夏天,卞银生了他们的孩子。是女孩,大眼睛,可爱、漂亮的。他们给孩子取名“曲婳婳”。
望着婳婳,卞银心里想,这是她的孩子吗?她是有点新鲜,有点新奇。婳婳一岁两岁,卞银是用了点心陪着她过的,养她看她护她想她都是一股的诚心,与别的母亲相同的,那副当妈的样子,柔意、爱怜。婳婳三岁能走能跑能蹦,进了幼儿园的时候,卞银似乎完成了任务似的,对婳婳开始疏忽。婳婳是被父母接去了还是去了公公婆婆家,她都是放松了,她该干吗干吗,不会因为有个婳婳就分了她的心。即使在自己的家,家里请了保姆,孩子交给保姆,她也是放松的。
进入了二十一世纪的社会是越来越开放了,时尚事物是月月更新,日日增加的。卞银是不甘于落后、守旧、守寂寞的人,追逐潮流和热闹是她的风范,是她的本质,否则,她的人生就失去了一大半的意义。她一定要跟上社会的节奏和步伐,不能掉队的。生孩子、养孩子只是她人生的一个片段,而追求变换的生活方式是她永远的需要。她喜欢上网,喜欢进入聊天室,与素不相识的各色人物聊得畅快淋漓,跟玩一场游戏一样快乐;她经常与同学朋友发电子邮件,互诉衷肠与心情;她学会了开车,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上车;她去美甲,定期去美容院享受足底按摩,为面部做防皱美白护理;酒吧里的聚会,只要有朋友请,她一定不能少了,什么事都没有,只为聚在这时髦奢侈的场所,在素不相识的人们面前展示自己的用心装扮和靓丽的姿容,她的心就有说不出的亢奋;还有穿戴、吃喝,她样样都要跟上节拍,跟上发展。眼前的家庭生活,味道程序一成不变,她怎能安分地局限在其中?
这样把时间给了自己,就少了时间和孩子在一起。有保姆,她是不怕孩子没人管没人看的。还有曲建新,他除了工作上的应酬,基本上喜欢围着家里转的,对家很用心。家里有他们,她可以放心地去忙活自己的生活。还有,曲建新对她偏爱,便胸怀宽容、大度,她是有太自由的放松空间。
事和物是由人定格规范的,再新鲜的事和物都比不上与新鲜的人打交道来得吸引、质感。婳婳六岁的时候,网络上越发地繁华热闹,各种交友网站层出不穷,那背后隐匿的各类人物,神秘、新奇、新鲜,卞银充满了参与的激情,她兴趣十足地以各种不同的网名出现在不同的交友网站上,然后,就结交了形形色色的网友。认识那些网友有什么用呢?用处谈不上,是能给她生活情趣的,那每个不相识的网友就是一个世界,那世界五颜六色,很有意思;有意思就有乐趣,乐趣是无法解释的。
卞银结识的网友越来越多,她像筛沙子一样,筛掉了没意思的,留下了有意思的,凭借的是第六感觉。留下的有意思的,都是男士,因为和异性交往总是比同性有意思的。有意思在哪儿?是异性的相吸和通融。见面后,去掉了其貌不扬和不能投合的男士,留下了顺眼又顺心的男士,和他们成了朋友就一回又一回地约下去了。这之中,大她的、小她的都有。和他们在一起,她就进入了一种角色,超越了现实生活,没有束缚没有忧患,忘掉所有,只是自我的;是真正的一身轻松,一身放开的,这样,就有了不顾一切尝试新鲜的念头和向往。能够精神相通待在一起的男女,他们彼此新鲜,进而有了向往,就是他们要相融到一起去体验滋味了。像当年她和东老师一样,为尝滋味去的。在卞银看来,这种体验是和人生该要尝试酸甜苦辣滋味一样的需要,不然,人生到头,单一枯燥,死而有憾的。
有了含糊不清的向往和隐约的目的,卞银就不再坦然,与网友的约会,对曲建新不能直说,说是去当家庭教师了。她教英语,被人请去当家庭教师不是新鲜事。卞银去当“家庭教师”,都是周六或周日。家庭授课,一般都是在两三个小时,所以卞银是早上走的,家里就等着她回来吃午饭;她下午走的,就等她回来吃晚饭。每次卞银出门也是这么答应的。可是每次,卞银都不能在她承诺的时间回来,那时,曲建新一念叨起来,机灵的婳婳就马上打妈妈的手机,想问她怎么还没有到家呀?但每一次,电话一拨通,婳婳半天也听不到声音,就对爸爸说,电话没人接。曲建新想卞银怎么会不接电话呢?就重拨了一遍,结果是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就对婳婳说,妈妈的手机是不在服务区。曲建新说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在意,电话不在服务区是常有事。婳婳却撅起嘴说,不,是妈妈故意不接电话。曲建新想婳婳小孩子,分辨不出电话的提示音,也不多解释,想她小孩子的性子,根本不会过后当回事的。
其实,电话不会总是那么凑巧地不在服务区,是卞银在开机状态下将电话的电池卸下,就会得到那样的反应。这个技巧不是什么绝密,却鲜有懂得的人。有懂得的人,就会传人知道,卞银接触人多,见多识广的,什么不知道呢。她将电话弄成不在服务区,是一个两边不得罪的事,这边不打断了她在专心扮演的角色;那边叫丈夫没有丝毫多想。
婳婳对妈妈总是不接她电话的事,当面不当回事,是记在了脑子里的。一天课间,喜欢她的音乐老师随便地问婳婳,她最不喜欢什么?婳婳想了想,就说最不喜欢妈妈不接她的电话,然后就讲了情况。音乐老师逗婳婳,笑着说,下次,你就质问你妈妈,说:娘,俺给你打手机,恁咋不接呢?音乐老师籍贯河南,后面“质问”的话,故意用了河南话,并且脸上跟着露出了夸张的生气表情,都是为了逗趣效果的。婳婳学着老师的腔调,小声重复了一遍,腔调味道十足,老师说她可真聪明。以为她就是学着玩的。
起初婳婳是觉得好玩的,没事就把这句话当成自娱的项目,默默地念叨一遍两遍的,被同学听到,笑得活蹦乱跳,自己觉得掌握了一项表演似的,得意欢喜,越发爱表演的。表演多了,她摸索出了更多的表演形式,除了原来的愤怒型,她又创造了温柔型、微笑型、伤心型,每表演一种,样子都要投入心情上的,每个表情惟妙惟肖。同学们知道了她有这个本事,没事就想看就想寻开心的,婳婳不含糊,叫来就来。婳婳越表演越上瘾,回到家,还经常对着家里的落地镜自我娱乐地表演起来,因为是说妈妈的,婳婳自然不敢在妈妈在的时候表演,爸爸和保姆是不怕的。爸爸看到了,笑的同时,拉她过来,认真地问婳婳,她真要去问妈妈的话,会选择哪个表情呢?婳婳想了想,说:是愤怒和伤心的。爸爸却说,她不应该生气和伤心,妈妈是忙正事,又不是玩去了;她应该用温柔和微笑的口气问妈妈。婳婳点点头,说知道了。
再一个星期六,妈妈一如以前,又出去当“家庭教师”了,婳婳等妈妈回来等不及,又拨了妈妈的手机,妈妈手机依然是“没人接”。婳婳就问爸爸,说等妈妈回来,她能不能问妈妈:“娘,俺给你打手机,恁咋不接呢?”她问爸爸时,其实是将要问妈妈的话当成了要做的一个游戏。爸爸说当然可以,特意提醒婳婳要使用温柔和微笑的表情。婳婳连连点头说知道。
卞银回来后,婳婳跑到妈妈跟前,叫了声“妈妈”后,就笑眯眯地用河南话表演似的问妈妈:娘,俺给你打手机,恁咋不接呢?
卞银先是一愣,然后被逗得扑哧笑出了声,问婳婳是谁教她的?婳婳说音乐老师。卞银夸赞女儿模仿力挺强。婳婳被夸,来了劲头,蹦着跳着说她会四种表演方式呢,问妈妈想不想看?卞银心不在焉地应付女儿说想啊。婳婳对着妈妈,站笔直了,然后说第一个是愤怒型的,说罢便对着妈妈,叉着小腰,脸上鼓出怒色,用河南话生气地大声质问:娘,俺给你打手机,恁咋不接呢?卞银看着女儿逼真的表演,哈哈笑起来。接下来,婳婳劲头十足地依次表演了微笑型的,伤心型的,温柔型的。
卞银看后,慢慢收住了笑容,她问婳婳,老师为什么要教她说这样一句话?
婳婳撅起小嘴,委屈地说,因为妈妈总是不接她的电话。接着就把她每次给妈妈打电话的情形说了出来。卞银心有愧疚,却哄着婳婳说,妈妈的电话是不在服务区,要能接通,妈妈是不会不接你电话的。婳婳小声嘟哝,说怎么每次都不在服务区呢?
卞银不回答什么,却问婳婳每次她生气了吗?
婳婳老实地点点头说生气了。
卞银问婳婳那她为什么问妈妈的时候没生气呢?
婳婳说是爸爸不叫的,说妈妈是去忙正事,就不能跟妈妈生气。
卞银内心掠过了一丝像当年曲建新单纯地相信了她是“初次”时的感动,但却有了内疚的。那种感觉又是很快地过去了,她想:自己虽然忙的不是正事,却没有想着背离家背离家人的,只不过是为自己生活多增添了一些色彩,没什么。
卞银玉说:我的名字从此叫“卞米”(1)
从小和卞银性情相似的妹妹卞银玉,到了上海生活后,她的情况怎样呢?
卞银玉的上海亲人只有外婆和舅舅一家。卞银玉的外公在卞银玉落户进上海前就因为癌症去世。卞银玉的舅舅比姐姐叶秀珠小近十岁,是69届初中毕业生,没有上过高中,去江西农村插了三年的队,因病返城,进了一个儿童玩具工厂工作。工厂没有能力给他分配住房,他就像以前一样和父母住在一起。他们的家是在号称“贫民区”的闸北区,房子就是街边“石库门”似的阁楼房,上下层的面积总共不到十五平方米。只有卞银玉的舅舅和外公外婆时,他们和周围的住家比较,居住得还算宽敞,很多人家都是五六口、六七口人挤在一个阁楼住。后来卞银玉的舅舅娶了老婆,只不过她舅舅原来的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住得也不算拥挤。卞银玉的外公去世后,他们又回到了三个人居住,回到了“宽敞”。不久卞银玉的舅妈生了个男孩,她的表弟。起初两年,表弟小,跟着父母就能住。但表弟长到会说话能看事的年龄就不好再跟父母住了,凑合着先跟着外婆住了。住得也还过得去。表弟长到四岁,就不叫他和外婆住了,给他单独立了个小单人床,并且在他和外婆之间拉了块花布帘。上下楼都住了两个人,还算是能将就。卞银玉加入进来后,就显拥挤了。他们重新安排了住的格局。原来是外婆和表弟住楼下,卞银玉来后就叫外婆带着表弟和她住到了楼上。因为楼上高低空间有限,木制地板隔层承重有限,所以家具和多数家什都是放在了楼下,楼上相对宽敞。在楼上,卞银玉和外婆的床并到了一起,等于是住在了一张床上,每晚睡觉前,她们与卞银玉的表弟之间拉上了一个深灰色的厚布帘。看着不算拥挤,却是有点别扭不方便的。
卞银玉初来上海住到这样矮小阴暗的阁楼,虽不习惯,却觉得好奇新鲜,非但不觉得苦,还感觉好玩有趣。临街是置身在热闹当中,心情热闹就欢快;每天脱了鞋子在阁楼的木楼梯上爬上爬下的,是像游戏一样有趣味的事;阁楼低矮,向上一跳,头就快顶到了天花板,觉得自己像巨人似的;阁楼阴暗,有点像童话中神秘的迷宫的味道,她和同学或者表弟置身其中玩耍,是与外隔绝一样的自由。后来,见新不奇了,对住阁楼习以为常,没什么不好的感觉,也没什么好的感觉。卞银玉所在的小学,是闸北区的一所小学,她的同学几乎都是住在闸北区的,闸北区的人,很多人家都是住这样的阁楼房子,同学之间谁也不会瞧不起谁。
到上海的起初几年,卞银玉还小,有些高兴过头,新鲜上海,喜欢上海,上海的店铺密集,车水马龙,人流穿涌,在她小学生的眼中,是气势和热闹,是最大的繁华,繁华是骄傲和光荣的。她把上海的光荣与骄傲,带到了兰州,兰州与上海一比,显得多么的冷清、偏僻和土气啊!每一次回到兰州,她总要滔滔不绝地向姐姐和邻里孩子炫耀起上海的方方面面,那些满处新旧相间的楼群,繁华地段中密集的商业场景,外滩的壮阔,豫园的摊点,遍街的大小店铺,五花八门的风味小吃,布满街旁的阁楼人家,犄角旮旯的凌乱,窄小拥杂的弄堂,以及日日都能目睹到的像旗帜一样飘扬在各个阁楼人家的件件衣物,在她口中,一律地被颂扬成一类的繁华,不分主次高低贵贱的。她的眼中也是这么看的,所有的一切组合在一起,就是集会,那就像是人头攒动组合成的盛会,有热闹足够,管他是由何等人色组成。说起来,卞银玉以自己能够站在热闹中间而得意十分。她不以住在“贫民区”的闸北区为耻,也不以住阁楼为贱。在她眼中,闸北区、阁楼群,是上海的另一种繁华。
在初中三年级以前,卞银玉基本没有理想的。理想就是将来要当什么要干什么。她觉得未来还是挺遥远的事,到了跟前再说。但是,随着兰州的堂姐卞银薿的出名,在同学们对她百般的逢迎中,她就树立了理想,也要像堂姐那样做演员,成明星,叫人羡慕。与此同时,她懂得了虚荣,背后有了忧愁,每当卞银玉下了公共汽车,一步一步迈近外婆的阁楼家,那周边的贫微,外婆家的贫乏,都会叫她在学校得意的心情刹那间跌入扫兴。她就想:这哪里是明星的亲戚家啊!这哪里是产生明星的地方啊!失落也是种动力,她就越加强烈了理想。
当演员成明星的理想一确立,卞银玉的脑子时不时就沉入了对未来的遐想,上课不上课都影响不到她的。在脑中,她会幻想出很多角色,任由她扮演,经常是一进入幻想,思维就难以收住了,天马行空的。影响了听课,她并不在乎,还想,反正将来要去当演员的,她现在的想象是在为做演员打基础的。经常地幻想,影响学习是在所难免的。考试检阅,她的学习成绩明显下降了。她还是不在乎,她缠着舅舅,说写信不要告诉妈妈。舅舅是个和父亲有点像的蔫性子人,禁不住卞银玉的哀求娇告,没有气势地对卞银玉正经地说,不告诉可以,你可一定要努力追赶,不然高中考不上,想瞒都不能再瞒的。卞银玉不屑地说,放心,考高中对她还是小菜一碟的,绝对不成问题。
不成问题却最终成了问题,中考卞银玉以三分之差落榜。这个结果叫她目瞪口呆,她没有谴责自己,却是有些愤恨的,恨的是分数线,觉得自己真冤枉,仅仅才差了三分。这种事实是不得不公开给兰州的父母了。母亲的来信中也是充满了愤恨,恨她的不争气,围绕着她将来的前景担忧,说她连个高中都考不上,将来她怎么能应付高考?要是知道她这么不求上进,当初还不如叫姐姐卞银回上海呢。顺着就夸了一通卞银,说卞银活跃能活跃,学也能学的,比她是强多了;要是换成了卞银到上海,兴许还能考上重点大学呢,说卞银玉是白浪费了上海比兰州更好的教学质量。那时卞银已经是大专二年级了。
母亲的谴责,刺激了卞银玉,她心里用劲,她把争气的砝码全部压在了做演员成明星的路上。她朦胧地记得在她四岁那年,全家族的人为堂姐当上演员而特意吃的“庆贺餐”。当演员是荣耀的事,就在那时被记忆了下来。当上演员,她再好好地给母亲显示吧。她给刚刚调到北京的堂姐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把自己的殷切愿望倒了出来,期待堂姐马上能够帮她实现愿望。她从小就懂得走后门的重要,简单地想,只要堂姐肯帮她,她就能够轻松地当上演员。还欢喜地幻想,当了演员,她就不用上学了;学习是累的,是苦的。
堂姐很快就回信了。但卞银玉的欢快也是很快就落了下来。堂姐信中说,现在不像以前,各剧团电影厂很少自行公开招演员了,演员一般都是各艺术院校毕业分配进来的,当演员的途径只有去考艺术院校的表演系,她要报考,也要等到高中毕业才行。又说,时间还早,她先好好学习吧。她真喜欢表演并具备做演员条件的话,到时,她会考虑帮她。当演员也要考试,还要等到高中毕业,卞银玉有些心凉,但很快就过去了,理想不改,就想那就好好补习,明年一定要考上高中,等到高中毕业后就去考演员。
卞银玉的复读不在原来的中学,她自己要求换的,没有别的原因,觉得面子上有些掉价。她就像舅舅的指挥棒,叫舅舅好好地奔忙了一阵,总算是联系上了一个较好的又离家不太远的中学。卞银玉的脑子是不笨的,去掉了私心杂念,劲儿用在学习上,成绩也就上去了,到不了拔尖,却能够排在中上游的。高中是顺利地考上了。高中一年级和高中二年级,卞银玉玩也玩,学也学,还不太想未来的,到了高三,文理一分班,未来就不远了,卞银玉演员的梦也不远了。这个时候,她想她该先了解了解表演系的。就近,她就去了上海戏剧学院,还没进校门,她就明显地感觉到这里进出的学生气质都是非同一般,骄傲、洒脱、自信的;他们的穿戴也是不同正常人群的规范,鲜明特色,各具风格,中间经常就有非常靓丽的女生和帅气的男生闪现,抓人眼球,更是人群中少有的了。她想,这里真是集人群面貌精粹的地方,就像艺术非同寻常一样的。她要做这里成员的愿望更加强烈。她背后有明星的堂姐以及自己生来面貌的自信,一点不怵地像问路似的,向校园中的学生询问起来表演系招考的情况。聊起来,她总要扯出堂姐卞银薿来,一下就拉近了同人家的距离,他们摆下傲气的架子,当她是朋友一样地态度诚恳,耐心细致。轻而易举,她就了解透了情况。对于专业考试,虽然各项她还一样都没有基础,却是不怕的,她有胆量与活泛,她相信她临阵磨枪就能掌握的;掌握不好,还有堂姐帮忙的。因为在与人家的聊天中,有同学就轻易地说了“你有明星卞银薿的,还怕什么”这样的话,一听就能听出弦外之音了。又叫她欣喜的是,对于文化课,艺术院校录取的分数线比一般院校偏低,那是最不用担心考虑的。
高三上半学期的寒假,卞银玉把想法和准备的情况都写信告诉了堂姐卞银薿,就看她是怎样的建议与安排了。“安排”就是给她走后门。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堂姐给她回信居然说她是不能帮她的,卞银薿的不帮,是有充足理由的,就是卞银玉的身高只有一米六一,不够表演系女生要求一米六五以上的报考标准。另外在去年,她们的堂弟卞小宇就通过她的辅导和帮忙,考到了电影学院的表演系(这是后话),但好在卞小宇自身条件出色,叫人说不出什么;而卞银玉的身高毕竟不符合报考条件,硬将她“帮”进去,叫人家会有十足的议论理由的。她劝卞银玉放弃吧,并说演员是个竞争残酷的职业,并不是像她想的那样风光,成名的人毕竟是少数。她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读个好专业,其实前景是比做演员要大的。
堂姐的态度令卞银玉失望而怨恨,她觉得一切都不是理由,是堂姐心里根本不想帮她的。归结起来,是自己过早扎根上海,与堂姐关系疏远造成的。想到年龄小她一岁半的卞小宇,却高中毕业在她前面一年,她又有点恨自己,要是自己当初不复读的话,就和卞小宇同一年高中毕业,他们还有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她还恨自己的身高,兰州的姐姐卞银高中毕业时就长到了一米六九,她怎么就长不高了呢?想一想,她就想到了是她在上海生活的原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方人普遍矮小,她的身高一定是上海水土给改变的。她有些后悔做上海人了。
既然不能得到堂姐的帮助,卞银玉也就失去了报考的勇气,身高不够,她又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她是没自信去碰运气的。这件事倒刺激了她,她有志气地想,不做演员,她同样也要出人头地;在哪个方面,没有方向,觉得前景广大无边,信手就能够抓来的。眼前是先要考好高考。
高考卞银玉并没有考好,她的分数,刚刚够第二批本科的录取线,分数线只是一个最底限,是给那些冷门学校冷门专业准备的,一般的学校,录取的标准,都是远远高于分数线。卞银玉不可能填报冷门学校冷门专业,结果她报的志愿,没有一个被录取。只有去上大专了。本来卞银玉是不想上大专的,她想她来到了一切都比兰州要好的上海,无论怎样,也得超过姐姐。不上大专就得补习一年。她也不想补习,本来补习过一次,她就大于同届学生的年龄了,再补习,就成为同届学生中名副其实的大龄青年了,“大龄”总是有点和“笨拙”相联系的。这些不过是非本质的理由,主要的还是,她已经腻烦了没自主权的中学生活,想早些独立自由起来,向着出人头地的目标发展。
在大学,虽然卞银玉长得也漂亮,却不像姐姐卞银那样,在学校被人称为“系花”,在上海这样的城市,学校中不乏南方水土养育出来的清秀面孔,她在其中,就不显山露水了。这并不是主要原因,主要的是卞银玉没有姐姐的风姿,身高不如姐姐高挑,就是一个劣势了,又没有“舞”性,没有姐姐“舞”出来的高傲的气质。不要小看跳舞,它是能够调度出浑身的气质来,日积月累,气势就凝聚到了脸上,就非同一般了。除此,她的活跃和姐姐还有些不同,卞银总是带有表演气质,精炼出来的感觉,叫人看起来会有一种吸引;卞银玉却是生活化而显些琐碎粗糙,本色却缺乏吸引力的。她没有姐姐的突出和“火”,就没有和姐姐一样地被抬举,在学校的三年,她活跃该活跃,和同学玩是玩,闹也闹的,却不属风流人物,平平常常地度过。
卞银玉学的专业是文秘,是新兴的实用热门专业。卞银玉报这个专业,当时没有多想,只是想着尽量挑好专业填报。学了这个专业,她就有了方向,毕业后,去大公司,给大老板做秘书,在她心目中,秘书是老板权利的发布和执行者,自然地位在上。其实她的愿望,也是大多数女同学的愿望。
毕业分配是双向选择。为了有个好去处,很多同学在毕业前,就开始忙活起来联系单位了。卞银玉的舅舅没有地位,在这方面的能量小得可怜,卞银玉就自己跑着联系了。她上门联系的都是大公司,是自己通过报纸的广告或从上海市的电话登记簿中查找挑选出来的。上门后,才发现,有些公司能称为大,有些公司就不是想象中的门面了。自然是像样的才能考虑。她漂亮,嘴能说,不久就被几个大公司看好,卞银玉选择了一家合资的贸易公司。公司在四星级的写字楼,这个年代,这样的公司实力是货真价实的。
公司气派,老板面貌却是正相反,五十多岁的男性,精瘦矮小,皮肤黑里透红,汗毛孔粗大,脸颊、下巴上有星星点点痤疮留下的凹疤,看着腻味;老板讲口音浓重的沪语,若与外地客户交谈,普通话也是夹杂了一口沪调;笑时,脸颊额头便会生出条条鲜明的褶纹。给这样形象不入目的人当秘书,曾经做过演员梦的卞银玉是难以提起精神的。这倒是小事,令她作呕的是,老板不经意间总是要摸她一把,挨她一下的,没有大胆的动作,明确的目的,却是小便宜不断占的。卞银玉忍不下去,私下她联系了另一家单位,说要调走。老板却不放,卞银玉就辞了职。
一个月后,卞银玉就找到了工作,同学介绍的,去了一家名字叫《时代生活》的杂志社。《时代生活》是综合类的大型月刊,刚刚创刊不久,其内容庞杂广泛,涉及文化、艺术、影视、体育、科学、商业、金融、法律等领域。卞银玉去不是做秘书,是做影视版块的编辑。之所以叫她在影视版块,是因为她有个做明星的堂姐卞银薿,觉得这对联络采访到影视明星便利。不然她恐怕是进不来的,这里都是要求相关专业本科以上学历和有相关工作经验的。卞银玉没有编辑工作的经验,只有现学现用了。卞银玉对编辑工作新鲜,也有兴趣尝试,还想凭借自己的努力,慢慢在杂志社立足。
但是工作下来,很多东西根本不像卞银玉想的那么容易。杂志社有的是人才,专业好的,还有积累遗留的关系沉淀,年头沉淀,有这些资本的人排着队的都使用不过来,哪里能够轮得到她被抬举?上海是一个功利务实的城市,城市的人也是功利务实的,他们使有用之人,提能力强之人,你有多大的能量,他就给你分配多大的使用利用的空间和位置;他们很吝啬,不会白白地给你多余出一点的报酬。一是一,二是二,绝不含糊的。卞银玉的资本其实是堂姐卞银薿的,她不过是能够近水楼台罢了,之外她还有什么呢?她就是一个工具,只会被使用,不会被器重。她整天的就是执行任务,完成任务;再执行,再完成,永远循环着,千篇一律,单调乏味,在这里难以有跳跃的迹象和征兆。这不是努力能解决的问题,是能量加码的事。能量是要另外积聚的,哪里那么好超越现在的水平呢?这样,她的郁闷随处随地地积淀了起来。
杂志社临着黄浦江,透过窗户,从背后遮蔽的楼群的缝隙,可以看到黄浦江的一个角落,轮渡“呜呜”的汽笛声时起时落,角落背后的开阔,开发的浦东是叫人能够浮想联翩的。这个大都市的新兴繁荣广大似乎正在无边延伸。每次站在窗前这样感觉的时候,卞银玉就想自己扩大的时机将在何时呢?
杂志社在南市区北面,从闸北区到杂志社,其实空间距离是一段较近的路程,但其间要穿过繁华的西藏路、南京路,经过的路线多是在闹市地段,因此每天卞银玉上下班往返的路途时间就要两个多小时左右。日复一日,人每天摇晃在公交车中,眼睛在繁华的景象中穿行,看着一路上密密匝匝、汹涌如潮的人流,车里拥挤着各色人等,他们庸倦、麻木、冷色,卞银玉就打不起来精神,她想自己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平庸多么的大众化,她觉得自己十分贫乏。思绪翻涌,联想到自己还是住在这个繁盛城市的一个小得可怜的阁楼之中,她对前景的憧憬就像阴暗的阁楼一样,曙光渺茫。她想,出人头地的景象何时来临呢?
卞银玉想的出人头地是像她每天看到的一座座拔地而起的辉煌大厦一样,耀眼而醒目。年复一年地上班,叫她看见了现实,不像以前,只是一种朦胧的想象。她想,仅仅做一个编辑,是离她想的出人头地远了去的。即使在杂志社站稳位置提升了上去,那也是不能叫出人头地的。除非是她当了社长,还算有点靠谱,那样是熬到死也是十分渺茫的事。她要想实现期望,是要走一种既可能又见效的道路。出人头地其实就是做得人上人,无非体现在地位、荣誉和金钱方面罢了。她背景不足,能力不够,慢慢发展是没有可能的。荣誉是要用辛苦、成果、辉煌换来的,前两者她是达不到那样本事的;至于后者,如果是像堂姐卞银薿一样是演员,有出名的机会,就能辉煌起来的,这方面她也没有了可能性,就不能指望了。她现在唯一指望的就是走金钱的道路了。
这是市场经济,钱一天比一天地成为了身份的标志,地位的象征,有钱的荣耀放在那里。挣钱是自由的,她要去挣钱。为了挣钱,卞银玉选择了去一家医药公司做了医药代表。医药代表能挣高额提成,是听说的。卞银玉想,以她的能说会道的能力,在这方面应该是可有一试的。
医药公司在虹口区,本来是离闸北区卞银玉外婆的家很近,一趟公交车坐几站就能到的。但好像是故意作弄卞银玉似的,她去医药公司一个多月后,外婆的家就作为拆迁户,搬到了浦东六里桥一带的居民新村。迁入宽敞的新居自然是好,只是苦了卞银玉,依然是每天来回要花两个多小时的时间。
卞银玉每天乘坐的公交车,要跨过南浦大桥,沿着中山路,经过绵延在黄浦江上的外滩,看得见那里的高楼耸立,黄浦江的波光粼粼,岸边的绿树成荫,成对的恋爱男女和成簇的人堆。如果天黑了,那就是满目灯影辉映下的一个五彩斑驳而绚烂多姿的大世界上的豪华舞台了。总之,繁华与盛大是每天在眼前挥不去的场景;站在这个场景中,你只要有感受,那要努力用心争取与华丽都市相匹配的劲头是情不自禁的。
上海这个城市是能够培养虚荣心的。她拥有的物质是一片汪洋,沉浸在这片汪洋之中,你是看不到出口,找不到进口的。你只有在这里渺茫地荡漾,从这头到那头,永远不会重复到一个位置上;重复是过去,一去就不复返了。金钱是粒粒沙砾,投入进这片海域多少,都会是个无影无踪。
做医药代表的确是有丰厚利润的,卞银玉干得劲头十足,最高的时候,她一个月能够挣到将近两万多块钱,赶上高级白领了!在上海人人都是讲虚荣的,你的能力有多大,你就讲多大;能力是要呈现,叫人看到的。招来的羡慕与赞扬是最终目的,心理因此平衡。有钱了,卞银玉的护肤用品、化妆用品,品牌逐步更新,用上了高级的进口品牌;身上穿上了高档的服装;肩上挎上了品牌不凡的真皮坤包;脖颈、手指、耳朵上,戴白金镶钻的首饰;衣服上喷洒地道的名牌法国香水。这些装扮,除了工作需要,给朋友同事同学展示,叫他们羡慕嫉妒才是最终目的。另外,交际生活是不能少的。在与朋友们的聚会中,要去吃上档次的中餐,享受地道的西餐,去名声响亮的酒吧消遣。只要是她们这群时尚青年时兴的消费享受,卞银玉是要尽量走在最前沿跟上步伐的。做这样的女士,手头是要准备一笔交际费用的。上海这个城市的男人,看着对女人讲话柔软,在请女士的客上,也和他们的声音一样没有力度,是和他们男女平等的思想挂钩的。所以,在一个没有做你老公的上海男人面前,你是不要指望理所应当男人埋单的。埋单要轮流的,轮到女士埋单,男人不客气,女士也不含糊;这是上海女士的风范,也是上海男人的风度。
看看吧,一切都是多么地需要钱,这不过是武装个人需要的最基本的,要是向上提升,那诱惑是要震撼心灵的。期望的就是富贵荣华了,只要是在物质的汪洋中,想到拥有什么都是不为过的。奢望的,能得到,那才是人上人的生活了。往深里触摸,卞银玉才发现,自己离梦想还有无限的遥远,医药代表所能挣到的钱,不过是在维持自己表面的“温饱”罢了。这样下去前景并不大,她得想着另辟一条途径了。她是聪明的,不会扔了工作,专门去想去找的。她一边继续做着医药代表,一边俟机而出。
不久,卞银玉以前在《时代生活》杂志社的一个女同事,因为出了一本小说而迅速成名。那个女青年比卞银玉进杂志社早几个月,比卞银玉小半岁,也不是学中文出身的。她在文化版块,和卞银玉一样,不过一个最普通的编辑罢了。卞银玉跳槽走的时候,那女青年还在杂志社兢兢业业工作着。这才不到两年的工夫啊,她就出名了,真是令人不敢相信。书上女青年没有用真名,取了笔名“阴阴”,但有她的照片与简介,卞银玉想都不想就知道是她了。书的名字叫《镜子天花板》,是描写私生活的,因为镜子天花板是在卧室,床上的事,无论是独自的还是男女一起的,全部被镜子天花板一览无余了。这是吸引人的情景,本该是窥视才能得到的,既然大门敞开了,谁不愿意去尽情欣赏呢?本来从书里看到的明明是一个赤裸的性爱臆想及其他的呈现场景,怎么也难以琢磨出其他内涵的,报纸和网络上却迎来了四面宣传的声音,那些不知是否为真正评论家的议论者,用“男权、女权、压抑、挣扎、潜意识、痛苦、呐喊、迷茫、释放、颠覆、觉醒”等词语给小说高调地标榜了。《镜子天花板》上场得堂而皇之,而且热卖。
读者在受到了感官刺激后,平静下来,也许有不甘落伍的人会认真地寻找一下那些深刻的概念,进行探讨,深刻是一种时尚,你即使看到的是一杯白开水,也一定要琢磨起来,要深刻地思索,要说出是色盲人才能有的想象与猜测,要说白开水是五颜六色的;那才能证明,你的思索与探讨能力是多么的宽广。这样,是你的高明,也是你的高深。但卞银玉是不屑的,她知道这里面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是一种为有市场而设计的商业行为和炒作手段罢了,她在杂志社工作了三年多,对这样的东西是心知肚明的。而且,在上海这个城市,为了实现期待的虚荣,人的胆量是没有底线的,早在女青年之前,已经排着队地涌现了几个出奇制胜的年轻女作者,她们为敞开她们自己生活的内秘和本真的愿望而书写,大胆而豪爽,引来一片哗然。“哗然”和“掌声”的作用其实是一样的,都是能引起轰动效应的;这是个资讯时代,轰动就意味着滚滚而来的金钱。末了,那些女作者,她们和出版商,都是名利双收了。她们或专业出身或业余练笔出身;或是土生土长在上海,或是根在外地,后来落脚到上海,反正她们是从上海起飞的,就都称作是上海出来的了。这不知是她们在借上海的光,还是她们为上海增了光。不管怎么样,以前卞银玉知道她们,心里却没有起任何波澜,她与她们互不相干,她们的成功对她的影响是遥远的。但身边出来了这样一位,就不一样了,这刺激了她,提示了她。“阴阴”能做到,她也能做到。她学过文秘,练的是文字;她做过编辑,整天打交道的是文字,码文字是不成问题的。她眼前一亮。
上阵前,卞银玉好好地研究了一番自己成功的可能性,在她身上,首先有两个最有利用价值的点,一是她有个明星堂姐;二是她有一张比那些出来的女作者们好看几倍的面孔,两者都是多好的炒作点啊!好“点”,也提醒了她不利的点,那就是她的名字。“银玉”组合起来是一个平俗的名字,她一定要起一个另类感觉的名字放进书中。换就要换得彻底,不能以笔名替代的。她觉得笔名好像是另一个人了,倘若她出名了,自己享受起来不够过瘾。要出名就要出得完全是自己。她想起的名字,除了要独特,还要具有“符号性”的记忆感。绞尽脑汁地选用了无数组的搭配,最终却是天天吃的“米饭”给了她灵感,她选中了“卞米”。这个名字,简洁、鲜明、独特,读起来、看起来都是别具一格,却又容易记忆的。她说改就改,找了人,花了钱,很快就去派出所改成了。卞米的舅舅并不欣赏“卞米”这个名字,说容易叫人说成“便秘”的。卞米嘲笑舅舅不懂欣赏,也没文化,“便秘”其实不是念便秘(biàn mì),是念便秘(biàn bì)。
改了名字后,卞米立即兴奋地通知了兰州的家人和上海所有有来往的同学、朋友,她张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你们一个重要消息,我的名字从此叫“卞米”!大家问她为什么要改名字?卞米用夸张的口气说:因为,一个新的时代就要来临了!再追问下去,卞米就神秘了,说:等着往后看吧。
准备了硬件,就要考虑软件方面了。接着卞米又用心地研究了图书市场。刨去名家,写畅销小说的都是年轻的作者,尤其以女作者居多。书中所写内容受欢迎的无非是两种,一种是写身体的,要有私生活的描写,阴阴的《镜子天花板》就是典型;一种写心灵的,只要好好倒出自己心灵的真实感受就行,千叨叨万叨叨的都是写自己所想所忧所恋所求,要让读者与你达成心灵感应的。这种书写是不需要精彩的故事情节和主题精神的,只要尽情地表达下去,想哪儿说哪儿,支离破碎、断枝残叶的都没有关系;这方面看似不讲技巧,却要有讲究的,一定要利用上当代最时尚的元素,吃、喝、穿、用、戴、玩,观念、品格、品位等,一个都不能少的;还要深刻,人的精神世界离常态越远越好。卞米热衷于俗世生活,不会达到那样的精神境界;她也没有好好地想过心灵的东西,所以她是不能写心灵的,只有走身体写作的道路。但卞米是要开辟一种新的展现方式的,是换汤不换药的,里面一定要加进新鲜的东西,能抓人眼球的。
没有费多大的劲,她就有了个主意。她要写性爱心情。她可以从各类研究探讨性爱方面的图书上找元素,再以自己的感觉想象去加工成像在说自己的文字,这是绝对能够吸引别人兴趣的东西;不仅如此,她要再大胆,找来摄影公司的人,亲自拍一些和书中内容相匹配的照片,照片上的她要暴露得开一些,身体是要做到欲裸未裸的朦胧效果,表情要进入各种渴望“情欲”的状态。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更厉害的是她还需要有男性配合“表演”的,这方面好办,她出钱请来个英俊的男模特就是了。这个投资是值得的。这个创意令她得意兴奋,她想,这应该将是给读者独一无二的新奇刺激了。书名应该叫《性爱写真》。
卞米自己的性爱是怎样的呢?应该说有了情爱才会有性爱,所以就要拐回到情爱上,情爱不完全是爱情,却是包括爱情的。大学毕业以来,要说爱情,卞米是没有的,因为,她还从来没有和哪个男朋友两厢情愿地相爱过。都是一厢情愿或两厢无意,却也要凑合将就着走一段,根据形势的发展,因情而定。他们总的是奔情而去,奔情交往,也是能称作情爱的,姑且也能称之为恋爱吧。卞米上大学以来不乏恋爱,在她的恋爱中,都是她或对方,一方情愿促成的,将就着或为打发孤独,或为尝试,或为试验,或为寻找,或几种心理都有的。当时抱的想法就是顺其自然,发展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但往往最后的结果,将就哪方或应付哪方,总是有一方不能进入“情境”或者满意,就分手了。这样的体验,卞米经历了七八场。每一次,大家都是要走入最深入的检测的,所以都会放开。这不仅是一种潮流和时髦的行为,也是当代恋爱中非常实用的考察手段,卞米当然不会落伍的。到了她准备身体写作的时候,她依然是只有性爱而没有过爱情的。没有爱人约束,她怕什么呢,尽管放开胆量好了。只要有性爱,有没有爱情无所谓,是不妨碍她写性爱的。
写作用了四个月的时间,文字不到十万字;拍照片是花了三千多块钱,其中请男模特花了一千五百元,照了两卷胶卷。照片多数是达到了她的要求。卞米挑出了三十张满意的,其中有十二张是她和男模特“演”出的暧昧姿态。当她把书稿和照片交到出版商的手中并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时,出版商的眼睛立即放出了光芒,笑着咧开嘴说:这书准能热卖。卞米喜悦地想,她的新时代就要来了。
三个月后,卞米的《性爱写真》就出版了。为吸引读者,书的封面上端,写了一行醒目的提示:一个美女的性爱经历——明星卞银薿的堂妹卞米,真诚向你说性爱。书印得还算精致,有她艳情的照片和精心挑选的文字,加上卞米是明星卞银薿的堂妹,读者是太有兴趣去看看卞米有过怎样的性爱遭际了。书一上市,果然热卖。一个月的时间就卖了十多万册。卞米和书商立即就赚了一把。他们都指望再赚把大钱。但是不久相应的主管部门,以内容不健康为由给《性爱写真》下了禁卖令。越禁越火,结果遍地是盗版。钱赚不到卞米的口袋里,她是无所谓的,因为她欢喜的是她已经大名鼎鼎了,这是一个巨大的无形资产,它是今后产生源源不断有形资产的广阔平台。
堂姐卞银薿对卞米利用她的名声炒作深切愤怒,电话中不仅叱责了卞米的行为,也批判了她的写作,说那是令人作呕的垃圾。并说今后卞米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再打着她的旗号,她就采取法律手段。卞米表面诚恳地说下不为例了,心里不仅埋怨堂姐的古板,也对堂姐有了不屑,想堂姐是名人,她也是名人了,她和堂姐已经是一条水平线上的人了,在她眼中堂姐没什么了不起了。她无所谓地想,反正她已经出名了,堂姐的光是用不着了,今后不提她也罢。
名利双收是立竿见影的。不久,一个意大利书商找到卞米,以四十万人民币的价钱买下了《性爱写真》的意大利文版权。意大利书商很欣赏卞米作为东方女性,却敢于冲破古老“性观念”的解放精神。他说卞米应该去西方国家生活一段,那样将会提高她,更加上升一个层次。今后她会有更大超越的。不用意大利书商提醒,卞米也早就想出国看看的。在这个开放的时代,不走出国门,是极度落伍的。现在,她有钱了,出去的时候到了。她有了写作的经验,她想等出国回来后,她可以写一个遭遇老外的性爱故事,这样的故事,想要发生体验,还不容易吗?有体验了,她就记日记似的把过程真实地记录下来,过后,不用费劲地稍稍地加工一下文字,就能出手了,多简单省事啊!只要她写出来,指望出她书的出版商一定不少,那她就又能在图书市场上大赚一把了。赚钱的事,她今后是不愁的,因为她是有名的卞米。
另外,出了国后,她还可以去见识一下已经在法国生活的堂弟卞小宇,他们是一个家族的人,彼此都算是出类拔萃的人,熟悉起来,将来是可以互相衬托的。因为这个曾经走在她前面一年,考进了电影学院表演系的大帅哥,对卞米来说几乎是陌生的。
卞小宇说:卞银薿是我姐(1)
卞小宇和卞米陌生,并不是因为卞米从小学三年级就离开了兰州,落户到上海的缘故。主要是,自小卞小宇就和父亲卞金国家族的人少有接触亲近的,这不是他有什么性格缺陷,是他的父母有意识限制的。
自从老四卞金国“落户”进妻子裘丽的父母家后,他的心好像也搬了过去,很少回到亲生父母家。他像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成了一件偶然的事。这样做,不是谁逼他的,是他自己情不自禁的。和岳父岳母成为一体的家,是一个和在父母家那里截然不同氛围的环境,父母家的简朴、平俗、单调,到处都是世俗生活的气息;岳父岳母的家清雅、深厚、丰富,有一种超越世俗的含蓄;更主要的是,他是一个爱看书爱谈论知识的人,父亲只认识一些基本的文字,母亲是文盲,父母对他能讲的就是一些世俗的婆婆妈妈的事,他不感兴趣,就与他们没什么好谈的。和岳父岳母在一起,情况就大不一样,他们有知识有文化,与他们在一起,有说有笑,并能丰富自己,开阔眼界,聊起来就没够的,这是一种愉快的感觉,进入后,忘本是身不由己的。忘本是一种虚荣,并不是绝情,他想父母需要他的时候,他就出现,履行孝道职责;不需要的时候,象征性地去一下,浪费时间和精力,既不实在也不实用,没有必要的。他还想,自己有三个哥哥,他们都是按世俗的规范走,有事没事的常去看父母,自己就更没有必要非要凑那种无意义的热闹了。在这点上,妻子裘丽与他是呼应的。起初,裘丽会时不时地问他何时回去看他的爸妈,卞金国就说没什么事就不回去了,裘丽就说:也是。一副响应支持的态度。慢慢地,她就不问了。
卞金国带着妻子裘丽回父母家的频率是从两个星期回一次,逐步变成了三个星期回一次,一个月回一次,两个月回一次,一年之中,回去的次数都是数得着的。一年之后,1977年的冬天,卞金国考进了兰州大学。第二年夏天,裘丽又考到了西北师范大学,他们没时间回去的理由就更充分了,没有特殊的事和需要,他们几乎是一个学期过去后,才在假期里抽个空儿,回去看看了。除去节假日,中间的日子,他们回去是越来越少了,到了卞金国和裘丽相继毕业,有了新的工作岗位后,他们就只在节假日回去了。
除了春节、国庆、元旦这样的大节日外,卞金国带着妻子裘丽回父母家时,很少带上儿子卞小宇的,一是卞小宇晕车,带他有点不方便,二是怕父母舍不得卞小宇,要挽留他住下,一住就耽误了卞小宇的幼儿园生活。卞小宇的外公外婆有文化,懂得学前教育,卞小宇刚刚跟着父母搬来不久,他们就叫卞小宇上了幼儿园,是卞小宇外公所在的单位水利厅内部的幼儿园。幼儿园有老师,会对不同年龄段的幼儿进行不同程度的识字和数字加减的教育。在当时,这样实行幼儿教育的幼儿园是很少见的。对卞金国这样自小爱学习的人和裘丽那样在文化家庭长大的人来说,小孩子的教育是该放到最前沿的,那世俗的儿童的玩闹都是一种无谓的耽误和浪费。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卞金国的父母和兄弟们,对他们的冷漠情感,有不满却没理由公开责备的,既然人是另立门户出去了,过日子,各想各的,谁好干涉别人呢?
父母的有意限制,使卞小宇对爷爷奶奶那边,本能地就走向了陌生。他与爷爷奶奶亲密相间的日子是在他两岁前了,那是个记忆薄弱的年龄,不给它一层层地加码延续的力量,断层是必然的。去爷爷奶奶家少了,他对那里的人、事、物,亲密感逐步微弱了下去;再往后,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在他重新建筑的记忆里,去爷爷奶奶家,每次就是他去那里串个门,和去别人家串门没有多少区别的。他在那里就是个客人。对爷爷奶奶感情如此,家族的其他成员就更是了。因为,他见到他们的机会是比爷爷奶奶还少的。爷爷奶奶那儿是学龄前的孩子们的幼儿园,而卞小宇有了另外的幼儿园,爷爷奶奶的“幼儿园”在他两岁后是不再去了。爷爷奶奶那儿也是家族人聚合感情的平台,卞小宇没有在那“台”上,他是不会与家族的谁留下感情积淀的。而在学龄前,正是他打记忆基础的关键时刻。对家族中每个人的记忆,在他的脑子中是遥远朦胧的;家族的人,想起他来也是有种似有似无的感觉。
卞金国毕业后分配到了自动化研究院,裘丽毕业留校做了老师。他们夫妻成了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加上外公外婆又是大学毕业的,卞小宇就是名副其实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孩子了。做了知识分子的卞金国和裘丽,越来越依恋自己这边带有知识氛围的家庭生活和他们的事业,他们保守自己的状态,远离庸常的世态,与外人他们没有来往的兴趣,与卞家的人,更少了融合的闲情。他们是比以前还要更少地与亲戚走动了。仿佛他们是生活在外地或外界。卞金国的父母及兄弟们,对他们的“习惯”早就习惯了。习惯也是无形的隔阂;隔阂叫他们之间没有亲人的随便,倒像客人般的客气。
卞小宇的外婆是搞教育的,她觉得早教育能够更大地开发孩子的智商,便主张卞小宇六岁去上学。那时上学的年龄规定为八岁,为了早上学,外公托人,就把卞小宇的年龄改大了两岁。1980年9月,差两个月六岁的卞小宇上了小学一年级。在班里,他的实际年龄最小,但样子却是和同学看着差不多大。这主要是身高给平衡的,他的身高不仅不低于班里的一般同学,还是在高个儿队伍中的。这和父亲卞金国小时候在班里年龄最大,而身高却是最低,正好是相反的。这个结果,令卞金国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当年为后代考虑而坚定不懈地追求高个儿而美丽的裘丽,是多么的英明。
卞小宇不仅个头长得高,而且五官长得好,像父像母的地方都有。卞金国和裘丽长得都好,孩子漂亮是自然之中的。在卞小宇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堂姐卞银薿一夜之间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见过卞小宇的单位同事就向卞金国和裘丽说:儿子长得那么好,将来也去做演员吧。不论人家是玩笑或认真,卞金国和裘丽则呈现出认真反对的姿态,他们不觉得演员有什么,甚至是看不起演员的。演员职业在他们的眼中,只是一种表面的浮华,缺少文化和内涵;并且,觉得那既然是一个名利场,竞争强烈残酷,人便会不择手段,人在那种氛围中,容易扭曲品格。还有,演艺圈离婚现象居多,说明了他们私人生活态度的随意,这是给大众的印象,也是给他们的印象。他们看重的人生,除了要有知识,要有能力,还要生活态度严谨。在对待做演员的问题上,这样的观点早就存在了。早在1977年,卞银薿被招进话剧团成了演员后,他们就和卞家的其他人态度不同。他们觉得家族人上下的欢欣完全是一种平民的短见和虚荣,他们为此还找了借口,没有去参加那个“庆贺餐”。
堂姐卞银薿是演员,在卞小宇的脑海中那只是模糊的存在。他知道这点,不是父母告诉的,是他五岁的时候,为庆祝爷爷七十大寿,全家族的人设了“大聚餐”,这种庆祝,父母不去是说不过去的,他自然也就跟着去了。吃饭中,大家话题说到堂姐的演出,他才知道是哪个堂姐做了演员。“演员”职业特殊,他感到新奇,就对人记得有些牢,不像对其他的几个也上班了的堂姐,他都分不清谁是谁,更搞不清她们的职业了。堂姐卞银薿的样子也十分好记,她是很好看的。在小孩子卞小宇的眼中,堂姐好看的程度是像“仙女”的。从那时起,他的心里就对卞银薿堂姐印象深刻起来。卞小宇性格像父母,偏于内向,表面上他没动声色,概念是深藏在内心了。但是,一年中,他最多能见到一两次堂姐的面,感情是淡漠的。
自小有家庭教育的底蕴和自身的聪明,小学以来,卞小宇都是全年级的尖子生。初中时,他就考进了重点中学师大附中。他上初中二年级时,堂姐卞银薿成名。对卞小宇来说这个消息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信息。因为平时他一点不知道堂姐卞银薿的点滴消息。与堂姐接触少是一个方面,父母在他跟前也是从来不提关于堂姐的事的。偶然提过一次,还是交代他不要在同学面前提他有个做演员的堂姐,说是那样影响不好。卞小宇不明白,为什么有个做演员的堂姐就影响不好了呢?有疑问,他也没问,隐约地埋在心里了。他是听父母话的孩子,无论是在小学,还是上了师大附中,卞小宇从来没有对同学提起过他有一个长得十分好看的演员堂姐。卞银薿出名的消息,是卞小宇在学校的报刊栏上看到的。无论是兰州的报纸还是外地的报纸,都有报道,兰州的报纸,多数是放到了头版位置,是骄傲的显示了。每个报道上都附了堂姐的特写照片。看着照片上美丽无比的堂姐,卞小宇的心情是复杂的,得意是一瞬间的,更多的是失落,想堂姐跟他多么的陌生啊!他表现默然,没有对任何同学主动炫耀。不是因为从前父母的叮嘱,而是“陌生”叫他没有资格。之后,卞银薿调到了北京,卞小宇对这个明星堂姐心理上更加陌生了。
1990年的大年初一,卞小宇一如往年,跟着父母去爷爷奶奶家拜年。也是他一年中难得地去一趟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不在家,接待他们的是从北京回来过年的堂姐卞银薿。堂姐说爷爷奶奶是去院里爷爷的老同事家了,一会儿就回来。卞小宇父母坐下来,就与卞银薿没话找话地聊了起来。卞小宇父母不喜欢演艺界,却装着关注地问起堂姐演艺方面的事。一旁的卞小宇,文静地坐在那儿,只看他们说,一句话也插不上。堂姐很会照顾他,不时问问他在学校的情况。他却有些生涩似的,表情显得不自然。堂姐是明星,他的心里其实是跟普通观众一样的,因为欣喜而紧张的。卞小宇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堂姐,第一次听堂姐说了那么多的话。以前的印象和媒体宣传中的印象在他的脑中都是隐约不明晰的,是概念化的。眼前的堂姐,身材修长,面貌秀媚,神情温婉,姿态有朝气,待人和悦,含蓄又大气,气质与众不同。望着堂姐,卞小宇心里震撼,他是一个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已经到了懂得审美的阶段。这时他眼中的堂姐,上下内外,组合得和谐完美,美丽是无人能比的;同时,堂姐的形象,具体地深印进了他的脑海中。
这一次和堂姐卞银薿的接触,卞小宇的记忆是深刻的。他不知为什么,时不时就要想起堂姐,想起堂姐,心里总是禁不住会涌上幸福和骄傲。一切是在心里的,心里的承受总有一定的局限,承受不起,他就禁不住要表达出来了。他开始热衷于和同学聊电影,聊演员;聊的目的是要最终说到演员卞银薿的;说出来时,他自然是以最喜欢与夸赞的姿态。他能把心愿散播出来,有种为堂姐做了贡献似的荣幸。他唯一的欣赏给了卞银薿,同学就会开玩笑地说,都是姓“卞”,一家人吹捧一家人,很正常。他便笑笑,默不作声,不说是,也不否认,同学自然不会多想什么。而卞小宇心里得意地说:我们就是一家人,卞银薿是我姐。可他知道,说出来同学们也不会相信的。反正,骄傲是他的,埋在心底,谁也动摇不了的。
卞小宇对堂姐卞银薿藏在心底的倾慕越来越强烈,堂姐成了他的精神偶像。在这样的积累反复中,堂姐是演员的符号,刻骨铭心,他就迷恋上了演员的职业;一瞬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像堂姐一样,成为演员。当他无所顾忌地向父母说出了愿望时,父母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他们先是说出了一堆对演艺圈有偏见的话,然后说演员根本不是正经职业,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家庭是绝对不允许他走那样的道路的。他们的语气中,充满了对演员职业的轻视。卞小宇不爱听父母的话,不由得把对堂姐卞银薿的欣赏倒了出来,以此驳回父母的偏激观点。父母更有了说服他的理由,把卞银薿与白亚明分手的事,改编地说成了是卞银薿调到了北京就变心的,说明了那个圈子的人都是多么的功利性。卞小宇坚定地说,什么人看都看得出来,他才不相信堂姐能是那样薄情的人,里面肯定是另有隐情。父母当他幼稚,不跟他过多辩解,就正言厉色甩下一句话,他要去做了演员,就别回这个家了。卞小宇哑口,他想他再说下去都是没有用的。父母对他的希望是远大的,首先是考清华或考北大,然后考研,出国留学,日后成为一个实力超群的人才。
但卞小宇的愿望没有因此收了回去。他是90年代的高中生,自信,自尊,有了主见,是难以动摇的。他想,父母反对,那他就背着来吧,等将来愿望实现了,父母态度怎样,他根本不在乎。他们学校有过考上艺术院校的学生,他闻多识广,是懂得报考艺术院校程序的。他私下向电影学院索取了1991年的招生简章。专业考试的一切知道了,他就私底下自己悄然地做了准备,朗诵、唱歌、舞蹈(形体)、小品,这些项目,在学校里的文艺活动中,他都参与过表演,没觉得有什么难的。他更加自信的,是他的形象,他有表演系要求的标准身高,有英俊的脸庞。另外,还有堂姐卞银薿,那是一个很有力量的后盾,叫他对成功坚信。只是去北京参加专业考试,所需要的路费和假期,是他要动一番脑子的,因为解决这些问题一定不能叫父母知道。父母一旦知道,他的梦想就“死”定了。
卞小宇把希望寄托在了父亲家族的亲人那边。相对于母亲家只有外公外婆,那里有一个庞大的亲属团,供他可选择的余地是宽泛的,他想找个合适帮他的人是不愁的,难办的是他从小与他们的疏离感觉,需要叫他鼓足勇气抹开面子。只要来了劲头,什么不能做到呢?卞小宇想了想,选择了去找开餐馆的五叔卞金荣帮忙。这两年,家族一年一度的“大聚餐”都是在五叔的餐馆,他对五叔有了些印象,感觉他是豪爽大气之人,对他信任。果然,五叔听了后,满口就答应了。尤其是,越是听他说了父母对演员和堂姐的偏见,五叔就越是支持,并且极度赞美堂姐的好。他的表现,又给卞小宇鼓足了力量。
卞小宇说要借五百块钱,五叔大气地给了他一千元,还说他不要提还的事,开玩笑说等于是给卞小宇的投资了,等卞小宇将来也成了明星,再十倍还他吧。并且又拍了胸脯说,若卞小宇考上了电影学院,他父母不支持的话,他出钱供他上。卞小宇听了,心里很受感动,想他的亲人是多么好,顿时对父母长期有意疏离他们的清高态度有了怨艾;同时,也是有后盾似的,心中冲劲十足。之后,请假的事自然也被五叔包了。他们达成的共识就是等卞小宇前脚上了火车,五叔后脚就以卞小宇亲人的名义到学校给卞小宇补上请假,请事假还是病假,都是好办。总之的大前提,是不能叫卞小宇父母知道的。
一切安排妥当,在离专业考试还有五天的时间,卞小宇起程去北京了。去北京前,他从大伯卞金锁那儿要来了堂姐卞银薿的地址,给她去了信,告诉了堂姐他就要去北京考电影学院。堂姐很快给他回了信,说她会帮助他,并叫他最好提前两三天来,她好替他辅导一下他的专业,说他形象再好,她再托人,卞小宇的专业考试也要差不多。去北京的一路上,卞小宇的心情是激动和紧张的,他想他就要见到他的偶像堂姐了;并且又要近距离地与她接触。时不时,他就要心跳起来。
见到堂姐卞银薿时就不像一路上的心情了,顿然进入了平静。因为来火车站接他的不是只有堂姐,她的身边还有一个高大英气的男人。男人叫南洋,是堂姐去年结交的男朋友,之前他不知道,也没听说。不知为什么,突然出现的这个南洋,令卞小宇心里有些落寞,还有些自卑,虽然他比南洋个头矮不了多少,站在南洋跟前,不由得就没有了自己似的。南洋有一种气质的力度,他知道在他稚嫩的身上是无法拥有的。
卞小宇住在了堂姐的家里,堂姐的房子是一居室,卞小宇便被安排在门厅住。床是堂姐特意借来的一个折叠钢丝单人床。从始至终,南洋都跟着。卞小宇想他可能晚上就走了,他希望南洋走得越早越好,好叫他和堂姐单独在一起,他宁愿感受紧张,感受心跳。南洋不但不走,反而住在了堂姐这里。这叫卞小宇有些别扭和难受,他知道自己是没有理由难受的,可心里就是有一些不是滋味,不以他意志为转移的。那个夜晚,他没有路途的疲惫,很晚都没有睡着。他的脑子有些不听使唤,总是禁不住去遐想与他一门之隔的里屋,躺在床上的堂姐和南洋。他们都是太出色了,他们紧密地在一起,是叫人无法不去羡慕和联想的。他们之间会有多么美好呢?他的单纯经历叫他还不能充分发挥想象,他能想的无非是一些模糊的表面图景,那些就足以使他心里再次升起了难受,觉得南洋是一个插进来的外来者,占有了堂姐的一席之地。这么想,他就想起了自己与堂姐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又叫他平静了,堂姐的个人生活是与他不能有关系的。他有些释然地要昏昏欲睡了。朦胧中,传来了两声呼唤“银薿”的叫声,是男人粗重而喘息的声音,接着,是女人轻微的答应和喘息的声音。卞小宇一时以为是自己在做梦,而后,恍然知道那是屋内南洋与堂姐的声音。这声音叫他回味了一夜,之后,他再也没有睡意。里屋,却再也没有了动静。
第二天清晨吃早饭时,卞小宇无精打采的脸色,就被卞银薿看了出来,他低着头承认了自己一夜没睡,不敢正视南洋和堂姐。卞银薿和南洋面面相觑,传递眼神,就有了判断。那天后,南洋来是来,当着卞小宇,再没有留下过夜,说是回自己宿舍了。卞小宇每天躺下,心情平静,不久就睡着了。
卞银薿连着给卞小宇辅导了三天。卞小宇表演方面的悟性和感受力很好,另外他的形象表现力也好,动作有节奏感,这些出乎卞银薿意料的,她高兴地对卞小宇说,她即使不托人,凭借他自身的内外条件,也都够被录取的格了。说是这么说,卞银薿还是在电影学院托了人,以确保万无一失。毕竟表演系招的人少,考的人多,竞争十分激烈。最终,卞小宇自然顺利通过了专业考试。招考老师对卞银薿说,卞小宇的确是块做演员的料。卞小宇直到走,也没有对堂姐讲出他是背着父母出来考试的,他不想叫堂姐操心。
回到兰州后,卞小宇的父母自然知道了一切。但卞小宇主意坚定,对父母说,不叫他上电影学院,他就什么大学都不去上。父母怎么气也是没用了,只能像以前说的那样对卞小宇撒气地说,既然他目中无父母,他以后不要回这个家了。卞小宇不在乎地说“好”,一脸说到就能做到的样子。父母倒害怕了,过后主动与卞小宇做了和解。局面不能扭转,表面他们只能认了,心里却是不断叹气的。他们不明白,儿子自小就与卞银薿生疏,怎么就能想到去考电影学院呢?他们以为是卞银薿怂恿的,心中十分埋怨卞银薿。他们哪里知道,就是他们有意制造的生疏,才叫儿子对卞银薿有了似亲不亲,似近不近的好奇与吸引,执意投入进去的。他们更加想不到的是,这种影响只是表层,更深远的还在后面呢。
在北京上了学,卞小宇也是很少能见到堂姐的,首先堂姐经常地去外地拍影视,即使偶尔一段时间在家,她总要和南洋在一起,他就不愿意插在其中了。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南洋和堂姐在一起,他心里总是有种难受的滋味,情绪会立即低落起来。这种滋味是越积累越厉害的。他不想加强,就只有逃避,要眼不见为净。这种奇怪的感觉,其实是由另一种感觉造成的。在他的定位里,堂姐卞银薿是有两个位置的。对外,他会毫不犹豫地对人讲“卞银薿是我姐”,他觉得给外人呈现出那种“姐弟”关系,是一种依靠,会叫他有一种幸福;在他的内心,却又不把卞银薿当姐看的,那个“姐”不是大小关系,是亲属构建的关系,这是一直以来没有连接起来的自然惯性,概念的给予,是叫他难以从心底接受的。他叫卞银薿为姐,只是他认可的大小关系。无论怎样界定他与堂姐的关系,在他心中,堂姐在他心中的魅力是不变的;他看堂姐也是最美丽的。堂姐的男朋友南洋,是叫他羡慕又嫉妒的,他想,南洋拥有了堂姐,是多么幸福啊!他憋劲地想,他将来找也要找一个像堂姐一样能吸引住他的女朋友。他要求的不是样子,他想样子上没有人能像堂姐的,指望是放在气质上的。堂姐在他的眼中,气质绝好,她昂扬而和婉,大气而细微,乐观而多情,骄傲而和善,坚持而通融,总之,她身上散发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在表演系,卞小宇是有名声的。首先他是借了堂姐名气的光。他很有运气,入学的时候,正赶上卞银薿再次“成名”的高峰,当时卞银薿是被谈论最多的演员,卞小宇自然就时常被学校的同学带着说了出来;其二,卞小宇帅气的形象在电影学院也是数一数二的,加上他内向而不张扬的性格,使他显得深沉,深沉是一种被追捧的气质,他就更加突出;其三,卞小宇不是徒有外表的,由于他文化课有功底,他考进电影学院时,高考分数达到了五百多分,这样高的分数在艺术院校学生中罕见,他便被同学传呼为“才子”。他优秀,自然就博得了许多女生的青睐,除了有表演系的,还有其他系的;同届和不同届的都有。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像堂姐的气质,他都没有选择。但是,他二年级时,在一次学校舞会中,他却发现了一个样子像堂姐的女生。女生不是他们学校的,是戏剧学院导演系的新生。女生姓西,叫西茜,很西化的一个名字。西茜长得洋气,外形整体像卞银薿,但细看面容是不能比卞银薿的。眼皮不如卞银薿的双,是内双的那种;鼻子不如卞银薿的挺;嘴唇不像卞银薿的丰润,是一个薄嘴唇;脖子也没有卞银薿的纤长。但她的一头长发和身材都是像卞银薿的,更主要的是她举手投足的姿态很像卞银薿,很有节奏和分寸的感觉。如果只看背影和远景的西茜,卞小宇觉得那就是堂姐。只要有一方面像了堂姐,在卞小宇心中就都像了堂姐,在他的心里就像找到了依靠和安宁。他在心理上很快就靠近了西茜。卞小宇的名声,西茜是耳闻的,与这样的男生接触,谁都会上来好感。卞小宇有主动性,西茜是欢悦接受的。不久,他们就好了起来。
艺术院校的学生是开放的先锋,好起来了,像谈恋爱的所有男女同学一样,他们放得开,该有什么亲密的接触,就自然接触了。条件是从宿舍里没有其他人在场的缝隙里挤出来的。这个时候卞小宇实际年龄只有十八岁,西茜和他同岁,比他只小不到十天。这种体验,对他们都是先行,新奇刺激,一时就沉入了进去。沉入进去,卞小宇就暂时不去想堂姐了,只想他和西茜的时光了。再看西茜的时候,就觉得那只是他的西茜了,不再掺杂堂姐的因素。只是,他明白了当年他来北京考试的晚上,为什么南洋会在半夜里呼唤“银薿”了。那是一种幸福时刻,堂姐有,他也有了。他们是各自的,便顾不上站到对方的立场上多加设想了。他一切开始朝着正常方向发展下来,向着正常方向行进。但是,南洋的去世,打断了进程。
卞小宇得到消息的那天,已经是南洋离世的第五天了。是卞银薿亲自打电话告诉他的。电话中,堂姐说着,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卞小宇立即觉得自己是堂姐的擎天柱一般,放下电话,就直奔向堂姐的家。他一进门,卞银薿无限伤悲地叫了声“小宇”后,就控制不住地将头靠到了他的肩膀上,一副当他是寄托的样子。卞银薿闭着双眼,一句话不说,眼泪默默地流了出来,洇到了卞小宇银色的羽绒服的肩膀上。
卞银薿穿了一身黑色的紧身衣裤,她的腰身纤细,肩膀纤弱;有些凌乱的一头长发泻在肩头。伤痛使她的脸色没有红晕,被黑色衣裤衬托得十分苍白。在卞小宇的眼中,堂姐此时是一个受伤的天使,柔弱孤痛。卞小宇高大地挺立在她面前,感到浑身力量强大。他的怜意爱意油然涌起,不顾一切地伸出双臂紧紧地搂住了堂姐。卞银薿像委屈的孩子找到了亲人依靠,失声痛哭起来。卞小宇紧紧地搂着堂姐,喃喃说:有我呢。他的声音被卞银薿尽情发泄的痛哭声音遮盖,卞银薿什么也没有听到。
放了寒假,卞小宇并没有立即起程回兰州,他要和堂姐一起回。卞银薿想消磨时间,多缓冲一下她心伤的情绪,好以“好”的姿态面对家人。卞小宇就随着堂姐的日子走了。走之前的日子,他就住到了堂姐的家里,天天陪着她了。那段时间,卞小宇学会了干家务,买菜,做简单的饭菜,他殷勤情愿,卞银薿是不拦着的,她浑身有种大病初愈的无力,是没力气做什么的。看着卞小宇努力周到照顾她的样子,她的心里十分感慨,说:这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啊。卞小宇随着堂姐的时间回的兰州,也随着她的时间回的北京。在没有开学的日子,他就依然日日陪在堂姐的身边了。卞银薿感觉,卞小宇像自己的亲弟弟似的。
有了卞小宇的陪伴,减少了一个人的注意力集中,应该说是缩短了卞银薿摆脱痛心的时间。卞小宇开学之后,卞银薿基本恢复了工作状态,开始接拍“戏”了。不管去哪儿拍,到了哪儿,卞银薿都会给卞小宇打一个电话,当他是和她过日子的一家人了。而卞小宇时不时就要把电话打到剧组,无话也要找话地与堂姐说上两三句,最后总是一句“多保重”,口气像卞银薿的长辈。有过一段卞小宇的陪伴照顾,卞银薿也当他是一个成熟的小大人了,答应得口气有些乖巧。她与堂弟的亲情维系得是越加深厚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几个月后,卞小宇就毕业了。由于卞小宇形象好,专业好,毕业分配留到了北京,进了电影制片厂的演员剧团,成了专业演员。从此,卞小宇的日子也像堂姐卞银薿一样,忙了起来,总是有“戏”上。90年代中期,是电视剧开始广泛生产的时期,卞小宇和卞银薿总是片约不断,他们不是你去了此地的剧组,就是我上了外地的戏;或者是你闲的时候,我上了戏,我闲的时候,你在上戏。总之,碰不到一起清闲的时间。彼此都有牵挂,电话打是常打,就是见不到面。一晃,将近两年了,他们才有了相聚的机会。
这时的卞小宇不过也才二十二岁,样子上却有很深的沧桑感,这大概是在外拍戏,风吹日晒出来的。并且,他做演员,积极健身炼体,与过去相比,他的身板宽厚了许多。他的人中和下巴上,一圈的青色的胡子楂儿印,显得男性气十足。他看起来已经不像二十二岁的样子。而在卞小宇的眼中,堂姐的风姿,美丽依然;她的眼神比过去多了几分忧郁,反而给她增加了更深的韵味。
他们见面是在卞银薿的家,在聊过了一堆的各种话题后,卞小宇沉吟地问堂姐结交了新的男朋友了吗?卞银薿脸色一下沉了下来,呈现出伤心的表情,摇摇头说,她压根就没考虑过。卞小宇知道堂姐为什么不,是心里还在想着南洋。他的心划过一丝像以前见到堂姐和南洋在一起时的难受滋味。他沉默了,不知该说什么话,低下头凝思。卞银薿强作轻松,反问堂弟找了女朋友吗?卞小宇摇摇头说,他也压根没考虑过。卞银薿不解,问他为什么?卞小宇说,跟堂姐一样,为一个人。卞银薿笑着说,是为西茜?卞小宇摇摇头,盯着堂姐,重重地出口气,说以后再告诉她。说到这个话题,叫他们都是沉郁的,气氛有些尴尬。卞银薿是姐,强作欢颜地打破了沉寂,又无话找话地说了些闲话,他们就出去吃晚饭了。
从餐馆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是纯粹的晚上了。卞银薿望了眼高大的卞小宇,停下脚,说:你不要送我了,打个车,你早点回去休息吧。“回去”的地方是指卞小宇的宿舍。她是有意这样说的,她想卞小宇已经不是以前的毛孩子了,她不希望卞小宇再住到她的家里,那样会有些不方便和别扭的。
卞小宇却摇摇头,说:回去也是一个人,没意思,我住你的家里。
卞银薿欲言又止,理解似的点点头,轻声说了句“好吧”。回去的一路上,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夜色中,总是有一种预示,有事要发生似的。
一开始是正常的。他们坐在正屋,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偶尔地聊上两句闲话。天花板上开着十足明亮的灯。银白色的灯光,照得房间四角通亮,像在白天似的。卞银薿自己看电视的时候,不开这样亮的灯,她更喜欢光线幽暗的感觉。卞小宇在,开亮了灯,会自在和坦然。这种感觉,是不由自主的。
变化是在他们要收拾着休息的空当。当时,卞银薿在卫生间盥洗,当她埋头洗完脸,一抬头,从镜子中看到了卞小宇。卞小宇站在她的身后,凝神看着她,专一投入。卞银薿的心微微一颤,有惊吓有惊疑,这很像过去南洋的身影;而卞小宇不该以这样的神色对她。卞银薿很快调整了状态,对着镜子中的卞小宇轻轻一笑,低声说了句:你吓了我一跳。说着向脸上涂搽起护肤品,没事的样子。
卞小宇不改神色地盯着卞银薿,她的脸,光润洁净,秀色撩人。卞小宇深深地说:你真美!银薿。
卞银薿的心嘣地一跳,卞小宇叫她“银薿”,真的吓着了她。平时卞小宇都是叫她姐的,这一定是一个异常的信号。她尽量装着没有感觉到的样子,沉着气更正说:我是姐,叫我姐。
卞小宇一脸深情地说:不,你是我的银薿。这句话说得像念台词一样动情,果断。
卞银薿惊诧得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了,她转过身,凝视着卞小宇,不敢相信的神情,喃喃说: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能开这样的玩笑!她的话有些语无伦次,声音有点颤抖。
卞小宇没有回答,却突然将卞银薿搂进了怀中,十分用力的。
卞银薿没有挣脱,她是有点麻木无力的。她只轻声颤抖地说:放开我,小宇!口气是坚定的。
卞小宇搂她更紧,坚定地说:不!他闭上双眼,沉迷的样子。
卞银薿也闭上双眼,尽力平静了一下自己,像哄孩子似的说:这样不对,我是你姐,知道吗?
卞小宇摇摇头,说:姐弟相恋的人有的是。
卞银薿立即睁开眼,彻底明白什么似的,用力从卞小宇怀中挣脱出来,看着卞小宇,严肃起来。她出了一口气,尽量平定自己情绪的样子。默思片刻,她语重心长地说:首先,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连国家的法律都禁止这样的关系发展,这个利害关系你不明白吗?
卞小宇痴痴地看着卞银薿,摇了下头,说:从小,你在我心里是陌生的,我对你没有那个“姐”的概念,也不存在那种感觉。
卞银薿说,可这是事实!
卞小宇低声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想永远陪伴在你身边。
卞银薿拍了下卞小宇的肩膀,有意用一种戏谑的口气说:那也不合适,我比你大十三岁,你陪着我,太亏了。
卞小宇用孩子似的任性口气说:不,是十一岁!
卞银薿说:那是你改过的年龄,不算数的。
卞小宇说:我上学早,心理年龄早就到了。
卞银薿苦笑说:那也大得多!然后果断地说:以后不要再提这样的话了!咱们是该各有各的生活的!说着岔开话,催促卞小宇洗脸刷牙准备休息吧。说罢,卞银薿就走开了。
卞小宇愣愣地站在那儿,无奈而渴望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轻声地说了句:不!
有了这样一出,他们再在一起,不能近不能远,彼此都是感到别扭的。卞银薿就对卞小宇说,你回你的宿舍住吧。卞小宇说不,他就要跟卞银薿待着。卞银薿想,他毕竟小,不能太伤害他的自尊心,让他一点点悟吧。也就不再说催他走的话了。但和卞小宇在一起,怎么也不能达到从前那样的自然状态了。
好在,两天后,有个剧组要卞小宇第二天去试戏。卞小宇再住一个晚上就要走了。卞银薿松了口气地想,卞小宇走了后,她就好采取办法了,就是今后找理由不再见他,要“强迫”他离开自己的视野。
这个晚上,从他们一起吃晚饭,看电视,盥洗,到各进自己的屋,各上自己的床准备入睡,气氛虽有些沉抑,还算正常,中间没有“意外”情绪介入。躺在床上,卞银薿想:好了,从现在起,一切就会慢慢过去了。想着,她也有几分失落,为她那决定从此不见卞小宇的决定。她和卞小宇毕竟处出了深厚的亲情。在翻江倒海的失意中,她昏昏入睡。不知什么时候,她隐约感到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她以为是在做梦,却又感觉真切,在迷糊中她睁开了眼。蒙眬中,她看到卞小宇和衣坐在床边。本能地,她一激灵,坐了起来。
卞小宇像哄孩子,对卞银薿说:躺下,别感冒了。说着轻按卞银薿躺了下来。
黑夜宁静,人心平静。卞银薿躺下,极其平和地问几点了?卞小宇说四点多了。这是冬日,离天亮还有一个多小时。卞银薿也不问什么,关心地对卞小宇说再去睡会儿吧。卞小宇摇摇头,说他睡不着。沉吟着说:他就想再多看卞银薿几眼,他有种预感,好像出了这个门,以后,他就很难再见到卞银薿了。其实在黑暗中,他也看不清卞银薿面容的。卞银薿想卞小宇就要走了,她不能对他太“残酷”了,卞小宇想看她,就叫他看吧。她什么也没说,与卞小宇沉默对应着。
卞银薿并没有彻底清醒,逐步有些昏沉,就闭上了眼。
卞小宇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摩挲起卞银薿的脸。
卞银薿隐约中静静地感受着。南洋已经两年没有抚摸过她了,这抚摸,叫她感觉熟悉,又有些陌生。
深夜中,人的意识混乱、迷茫,意志会脆弱,会变异,还会丧失。卞银薿涌起了一种需要,她浑身无力,不能抑制,任由发展。卞小宇的手从卞银薿的脸上,移到了她的身体上,又一点点地透过睡衣穿透进她的肌肤,然后覆盖在她圆润的乳房上。卞银薿心跳加速,喘息急促。卞小宇控制不住冲动,伏身在卞银薿耳边动情地叫了声“银薿”,卞银薿喘息地“嗯”了一声,卞小宇便激情地吻住了她。卞银薿的嘴唇柔润冰凉。卞小宇激动地想,这就是他从小就开始迷恋的美丽的堂姐啊,他有点不敢相信这一切。
卞小宇的吻带有欣赏性,温柔舒缓。他一点点地,从卞银薿的嘴唇,吻到了她的脖颈,胸口,乳房。
卞银薿的浑身就要燃烧了,燃烧得她神情恍惚。
卞小宇一边吻,一边喘息地说:银薿,我们可以不结婚,不生孩子,就能永远地在一起。
这句话是陌生的话,南洋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也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那是怎么回事呢?卞银薿睁开了迷惑的双眼,黑暗的房间变成了灰暗,屋内的东西都显出了形体。原来天亮了。透过落地窗帘的缝隙,她看到了外面的空气是灰白色的。眼前的人是卞小宇!这个曾经在她眼皮底下掠过的一个孩童。竟然!她惊诧地一把推开了卞小宇,大吼一声:滚!滚开!
卞小宇被卞银薿突然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然后他流出了眼泪,委屈地说:我就这么让你讨厌?
看到卞小宇的眼泪,卞银薿的心一下软了下来。卞小宇伏在她的床边。她伸手从床头柜的纸巾盒中,抽出几张纸巾,轻轻地给卞小宇拭去泪水。同时,她的眼圈也红了。
卞小宇不知是委屈还是感动,头窝进床上,号啕大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大声说:我为了和你在一起,离开了西茜,你怎么能不要我呢!他的嘴捂在床上,声音闷闷的。
卞银薿怜爱地抚摸着卞小宇浓密的黑发,眼泪落了下来。她深深地说:是我们不能这样啊!
卞小宇不说话,闷头抽噎。卞银薿一脸茫然,也不说什么了。
片刻,卞小宇屏住了哭,抬头,看着卞银薿说:我知道,我是不该的,我们也不能的,可我控制不住。他的脸上被眼泪涂得有些“花”。
卞银薿心疼地用纸巾给他轻轻地擦了下脸,勉强笑着,说:知道就好。
卞小宇没有回答,用力呼出了一口气。静默片刻,他站起来,默默地转身走开了。
卞银薿靠着床头,脑袋有些沉重,天亮前的一切,好像是梦。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想:梦过去了。
门厅,开亮了灯,传来窸窣的声音,卞银薿知道,那是卞小宇在收拾他的东西。她想起床,像以前一样,以姐姐的姿态,去给他侍弄早餐。可她浑身无力,而且她也感到,那热情在今天是不合时宜的。今天,他们需要的是彼此沉默。而这种沉默,其实在彼此心中,是比以往更加有数的时候。
门厅的灯拉灭了。卞小宇穿戴整齐地站在卞银薿的卧室门旁,单肩背上了他的军绿色的双肩大背包,生气勃勃要旅行的样子。卞银薿看着卞小宇,想他多年轻,多好的年龄啊!卞小宇凝视着卞银薿,低声而用力地说:我走了。卞银薿点点头,欲言又止。她深深喘了口气,轻声说:走吧。卞小宇深沉地说了句“多保重”,转身就走了。之后,传来了防盗门“咣”地关上的声音。卞银薿的眼泪夺眶而出。
之后,卞银薿和卞小宇没有再见过面,也不再打电话。在演艺圈,消息是灵通的,他们各忙什么彼此都是知道的。一年后,卞小宇在圈里圈外已经有些名气了,事业前景很好。但是,在1999年卞小宇干得正好的时候,他却突然去了法国。临走前,他给卞银薿留了一封信,说西茜在法国,他去找西茜了。他与西茜在一起,宁可默默无闻。他说他不想在国内过着表面浮华的生活,因为他的心灵一直是孤独无助的。有了西茜,会好一些。在信的最后,他说,西茜是有些像卞银薿的。卞银薿是第一次听到卞小宇这么提到西茜,但她没有感到惊奇,反而有些预料中似的;虽然她不觉得西茜像自己。
第五篇 卞欢说:你就不该生我们(1)
卞小宇离开北京去法国不久,外甥女卞欢从兰州来到了北京,卞银薿在北京又有了亲人相陪。卞欢不像卞小宇当初,上学在北京,工作在北京。卞欢是特意到北京来闯荡的,便投靠了四姨卞银薿。
卞欢来北京闯荡,自身是没有任何资本和条件的,她要学历没有学历,要专业技术职称没有专业技术职称。还有,要漂亮没有漂亮。唯一还算合适的是,她二十三岁,作为出来闯荡的年龄,不大不小,既不是在幼稚期内,也还在起步打基础的范畴。当然,她来北京闯荡不会是因为自己有个合适的年龄。年龄只能是个最基础的基础,自身各个方面的素质条件都是比年龄重要得多。卞欢来北京,与其说是来闯荡,不如说是为逃避。逃避的是她的家和她的父母。她是厌烦透了兰州的那个家。说起这些,就要回头去说。
卞欢长得像父亲周大有,性格更多地像母亲卞银花,有点喜欢逞能,自作主张的劲。但一个时代一个生长环境,卞欢作为第四代的老大,没有母亲做老大的劲头和“责任”感。她自生下来,就有能干、喜欢当“大拿”的母亲顶着,下面也就只有一个弟弟,她便没有做什么统领位置的感觉。她小时候,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还在上班,她是在幼儿园中长大的,所以,就没有给她管教弟弟甚至表弟们的机会。她想当老大,也是没有人来给她助阵的。她成长的年代,一般家庭,家里最多两个孩子,父母辛苦些就照顾过来孩子和家了,孩子是真正被养大的,所以卞欢这代孩子小时候,一般都没有为家里做过什么家务劳动。
卞欢上学以来,学习成绩一直一般,脑子不够聪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自己也不是爱学习肯用功的。卞银花开始经营杂货店的那年,卞欢初中毕业。但是她没有考上高中。她和母亲卞银花一样是好胜不甘落后的,但那种要强只为面子,上不了心,即使上了心,又是心有余而力不够了。没有考上高中,她把抱怨放在了母亲那儿,说是因为母亲被单位开除后,自己心理上受到了严重影响,整天胡思乱想,不能集中注意力学习;后来母亲又和爷爷奶奶闹翻,带着她和弟弟卞呼回到了姥姥、姥爷家住,那样一折腾,是给她本来学习不好的状态上又似雪上加了霜的。说起来卞欢有一套一套的理由和理论。
母亲还是有点内疚的,却不承认都是自己的罪过,就说:你以前的学习不也是一般般嘛。卞欢提高嗓门说:我再学得一般,不至于考不上高中吧。而且,到了中考,谁都会比平时用劲学的,别的同学都是成绩会高于以往,我是恰恰低于以往了!这不是被影响的是什么!母亲气得挥了下手,说:好,好,是我的罪过!我死了就称你心意了,是不是!卞欢一听母亲这么说,觉得母亲是更加不讲理了,便更腻烦,叨叨了句“爱死不死”,就转身走了。
对于卞欢这样出生在70年代中后期,成长在80年代中后期的孩子,如果家长没有在他们面前习惯摆出一张严厉的面孔,或者有一套切实的教育手段,在成长期内,那些孩子会沿着自己的脾性任意发展下去的。因为,那是有点向讲个性的时代方向发展的时期,孩子的先见、感知、想法是能跑在最前沿的。卞银花自小虽是一路上以“统领”在她之下的人的姿态走过来的,却少有严厉的面孔,因为她统领的力度是放在了为人付出她的能力和能干上,她呈现的习惯反倒更多的是对人的照料、照顾的周全。这其实是一种对别人变向的通融和养惯了。对别人,她只有关怀加指挥的习惯,没有呵斥的秉性;至于切实的教育手段,她文化不高,不爱读书看报的,就更是无处积累了。她不能,她那有些木讷的丈夫更是指望不上有所作为的。因此,卞欢自小对父母没有一点敬畏,想强嘴,就强了;顶撞父母,她养成了习性。
卞欢以前的顶撞就像小孩子耍赖一样,卞银花基本都不当回事。但卞欢这次的“爱死不死”的话,刺痛了卞银花,伤心劲一下就涌了上来,她想女儿是多么不在乎她,多么没有良心哪,她是白白养活伺候她长大了!她是养了一个白眼狼!她没有忍耐作罢,而是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追女儿进屋。到了女儿跟前她就涌上的全是怒气了。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卞欢,高声质问:你是不是希望你妈死了才好!卞欢一看母亲把她的一句随意的口头禅当真了,多少有了点心虚,不看母亲,自言自语似的说:是你自己喊死了活了的,怪我吗?母亲喊:你把罪过推给我,不就是想气死我嘛!卞欢翻了个白眼说:我没有!母亲虎着脸说:你有!卞欢对母亲小孩子一样地跟她较真十分厌烦,说:有没有怎么了?这句话又了不得了,母亲上前一步,指着卞欢的鼻子尖,咬牙切齿地说:我白生你、养你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掐死你好了!卞欢抻长脖子对母亲示威,说:掐,你掐死我吧!母亲被逼上了尴尬的位置,瞪了半天眼,只得自己解嘲,愤愤地说了句“生你干什么”,转身就走了。卞欢冷嘲地一笑,跟上一句:你就不该生我!声音不大,话语也不算过激,母亲没有再跟她较真儿下去,一场争吵,就算收场了。这个争吵,是卞欢和母亲最“正式”的一次争吵了,她们说出了最伤人的话,也是潜意识的心里话。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这个争吵表面看着过去了,其实在她们的心里埋下了最深的裂痕,有契机,裂痕随时就会扩大。
中考前卞欢没有做去上职业高中的思想准备。也没有做考不上的准备,但既然落榜了,她就想再复读一年,再考吧。她还是想上高中。她知道即使她上了高中,以她的实力发展下去,将来去考大学,也是前景渺茫的,但她想拼一拼,或者有点幻想,自己上了高中可能会聪明起来,能用功起来,高考出现奇迹。是想“蒙”运气的心理。她这么在乎上高中,考大学,完全是一种无奈,不得不为自己的前程而为之。学习对她其实是一件痛苦的事,但她偏偏还有点心高和不甘落后的劲。
一年的复读中,卞欢学习是努力了点,却不见长进,成绩跟以前差不了多少。这是脑子的问题,怎么也是开发不出更多的聪灵来。她等着中考的来临,完全是抱着去撞运气的心理了。她心中有数,不得不做了去上职业高中的准备。中考下来,她果真没有考上高中。对于卞欢的二次中考落榜,母亲卞银花没有丝毫替女儿惋惜,她是了解女儿有几斤几两的,有这个心理准备。之外她是有一些得意的,因为她倒要看看卞欢还会找什么理由埋怨。她心里对一年前女儿的抱怨耿耿于怀,她要强的心,在这样的问题上是不想输的。得知消息的当时,母亲就忍不住说了句:这次考试,可没人影响你。母亲的话,卞欢一听就听出味道了。落榜本来就叫她心里难受,母亲不但不安慰她,还这样给她尴尬,她就来了气,说:总归还是你影响的!母亲气了,说:怎么又是我?里里外外有什么事影响你学习了?卞欢一时哑口。正当母亲得意自己问住了她时,卞欢冷笑说:哼,我的脑子笨,也是你生的!母亲沉着脸说:不是我生你,你能在这个世界上吗!卞欢又哑口了,半天才想到了回复的话,低声赌气地说:不在世上活也比在了好。母亲冷笑,嘲讽地说:想死容易得很,没有人拦着你!这句话堵住了卞欢的嘴,她不是服气了那话,是没法应对,她可是喜欢活着的。母亲见女儿不吱声,得意地起身走了。卞欢看着母亲的背影,十分厌烦的,想谁家有这样二百五的妈啊!在她的眼中,母亲已经越来越没有叫她信服的力量了。她平庸,没见识和知识。
没有考上高中,卞欢只好去上了职高,她选的是三年制的财会专业。这一年,恰逢卞欢的弟弟卞呼小学毕业,卞呼也不顺利,没有升入初中。
卞呼自小是一个好玩好动的孩子,看着一点都不笨不木讷的。但在学习上,比姐姐卞欢更差更不爱学的。从上小学一年级以来,不管大小考试,每次他的各科分数都是在班里最低,而且是超常的低。他一二年级的时候,语文、数学还勉强能考个及格;三年级以后,成绩逐步向更差了走,偶尔语文还能考及格,数学却是回回都考不及格,每一年都是靠最后的补考勉强升学。补考近乎是开卷考试了,就是一个象征性的考试,怎么都能及格的,一年年,卞呼也就能混过去了。但到了小学毕业的升学考试,卞呼是蒙混不过去了,他语文、数学两门加起来都不足六十分,只有继续留在了六年级。留了一级,卞呼的学习丝毫没有长进,再到升学考试,又是两门都不及格,分数在全年级垫底。很少有连着两年还升不上初中的学生,最后老师劝家长,叫卞呼退学吧,说看卞呼的情况,再学下去,也不会有进展的。不用老师多说,卞呼自己也说学不进去了。母亲卞银花管事,想起自己当年也是不爱学习,想强迫下去也是没用,就给卞呼退了学。
这时的卞呼,只有十四岁,上班上不了,去上一些技能学校,也不够格,只有先待家里了。母亲起早贪黑忙乎着杂货店,顾不上管他,大白天的都不在家,父亲要去上班,姐姐卞欢又在读职高,除了星期天,白天时,家里就只有卞呼自己了。一个人待在家里的卞呼自由得要命,他不是没完没了地换着电视频道地看电视,就是玩电子游戏;饿了就翻腾吃的,有什么就吃什么,瓜子皮、糖果皮、水果皮经常被他弄得一地也不清扫。困了,他不是倒在沙发上,就是爬上床,鞋也不脱地就呼呼大睡起来。他在家里,屋里总是被他折腾得乱七八糟的。屋里待不住,他就跑到楼下,看院里上岁数的老头们下象棋。或者像一个无处可去的流浪孩儿一样,在院里四角,东看看,西瞄瞄的,总想寻到乐趣。有时,他还会凑进那些没上学的小孩子们中间,参与他们的游戏玩项,玩两下,他就感到无聊了。待在家里一段时间,卞呼觉得无趣,后来就经常地跑到母亲的杂货店,在那儿打发时间了。中间偶尔不自觉地还帮母亲卖了几回东西。母亲灵机一动,才想到卞呼可以帮她一把的。从此,卞呼就在杂货店干着了,等于是有事做了。这不是儿子的长远之计,卞银花想,离十八岁还有些时间,到时再为卞呼想出路,也不晚。他们家族中,有能力帮忙的人多的是。
在家族的人中,有能力办事的人的确有的是。1995年卞欢职高毕业,在分行当信贷部副主任的卞烺轻而易举就给卞欢联系上了一个好单位,她去了省物资管理局下面所属的一个公司,在财务部任出纳。公司里的人,多数都是有“背景”的人,背景就是家庭成员是主管或在上级单位任个一官半职的。公司里的职员便都虚荣,进来一个新人,他们对其背后少不了猜测,当面少不了变相询问的。卞欢的背景其实是大有说头的,是广大的。她有名演员的四姨卞银薿,有银行信贷部的副主任表舅卞烺,有开合众酒楼和开建筑公司的大爷卞金荣和卞金利,表姨卞银的公公在市政府做官,还有知识分子的大爷卞金国(即使卞金国一家与家族人少有来往,但卞欢对外不由自主就要当卞金国是亲人说的)。同事对卞欢眼花缭乱的“背景”,刮目相看了一阵后,突然脑子醒悟到了一个关键,卞欢怎么没有说她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呢?在他们的眼中,嫡亲再牛,也抵不上亲生父母位置的重要。只有亲生父母的位置才是最重要的身份。卞欢回复他们时抖了一个激灵,她说自己的父母是做生意的。同事明白后,想卞欢家里肯定是有钱的。
但看卞欢的吃和穿,并不像家里有钱的样子。卞欢经常带饭吃,穿的衣服低档,一看就是从服装摊上买来的便宜货。起初,卞欢还没有意识到同事对她的定位和怀疑,闲聊多了,就叫她明白了。明白了后,她不动声色地尽量去转变,先是午饭不再带着吃了,跟着同事去外面吃。然后伸手向母亲要几百块钱,执意要去商场买一身好衣服。开始卞银花不同意,说有衣服穿,又没穿破衣服的,要那么虚荣!但卞欢哭闹着把公司人的势利眼讲了出来,卞银花争强好胜的性子上来,就给了卞欢三百块钱,卞欢如愿买了身正规牌子的套装。只有一身好衣服不能总是穿着不换吧,卞欢就想从自己牙缝里省些钱买穿买用。
卞欢一个月工资四百来块钱,每月卞欢固定留一百块钱生活费,其余就要交给母亲,包括奖金。这是工作前就讲好的。当时,要求是母亲提出来的,理由是他们这些年轻人没有节制,不懂节约,钱要是都放给了卞欢,恐怕她会月月精光。做妈的为她存,是一种强行限制她胡乱花钱的措施,也是为她日后存嫁妆呢。卞欢觉得母亲讲得好听,其实是变相向她收取“抚养费”;她虽然不情愿,但也说不出来不交的话,本来向父母交钱也是天经地义的。这样,她一个月的零花钱有一百块钱。这个数其实仅够维持卞欢的基本开销:午饭和零花。午饭看着是同事们浩浩荡荡地一起去吃,到跟前一般都是各付各的账。除非谁有什么好事,慷慨地请大家客了。有时大家还会向卞欢开玩笑,说她家有钱,她请客吧。那个时候,卞欢不应允不拒绝,表情很尴尬,脸上发热。午饭看起来是吃得简单,要么是一碗拉面,要么是一份凉皮子或炒粉、炒面,有时附带几串羊肉串。看着花不了多少钱,但是架不住天天要花,假如一顿午饭花去三块钱,二十五天,就会花去七十五元。剩下的二十五元钱,稍稍买点零食和其他所需,转眼就会花个底儿朝天的,哪还能省得出钱。这样,卞欢就向母亲申请,每个月要给她多留些生活费。母亲开始不同意,说叫她带饭吃。卞欢就说她那样就是“各色”了,将来没人愿意搭理她的。母亲衡量一下觉得也是,就同意每个月多给她五十块钱。
多了五十块钱,对卞欢来说每个月就能节余出三四十块钱。省着,她又觉得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要省出十个月才够买一身好服装,有点效率太低了。她总是想着怎么能多快好省。几经思考,她想出了一个妙主意,每天中午她可以谎称去四大爷卞金国家吃午饭,这样自己可以私下不买午饭吃了。卞金国的家在自动化研究院的家属区,那离她的公司很近的,步行十五分钟就到了,公司的同事多数知道这个位置,她这样讲很具可信度。而实际上,卞金国少与家族人来往,卞欢和他们更是疏远的,自然是不可能跑到卞金国大爷家。她借口这样做,实际上她是去了附近商场打发了一圈时间。这样,她每天中午就要向外溜达。午饭不吃是受不了的,她早做了准备,上午从家里来时,在背包里悄悄装了自己家蒸的馒头或烙的烤饼。溜达的时候就吃了。这样卞欢的确省出了很多钱,两个月就用省出的二百多块钱,给自己又买了身衣服。收获实打实的,“溜达”就坚持了下来。逐步“溜达”养成了习惯,不做反倒少了什么的。又过了两个月,卞欢给自己又买了双皮鞋。她算了算,这样下来,给自己添置穿用还是能应付的。有了好衣服穿,卞欢在同事面前,心理上就跟着同事们的感觉走了,当做自己的家庭条件也是不错的,有点沾沾自喜的劲头。
什么都怕时间长了。“溜达”了近一年,卞欢就烦了。她觉得自己可怜可悲,她想谁家的女孩子像她呀,买个穿的还得靠自己从牙缝里挤。琢磨起她的处境,她把怨恨都推给了母亲。抱怨母亲找了个没智商的父亲,生了她和卞呼两个智商不高的孩子;父母没本事没文化,没有给他们做孩子的提供一个良好的物质基础和教育环境,假如她上了大学,毕业后就能去更好的单位,工资起点就比现在高得多,也不至于像现在那么寒酸。她还腻烦母亲的抠门,还有那种想叫子女回报的小市民意识。
卞欢越来越感到不知足的时候,母亲对她同样越来越不满。一开始发现卞欢给自己买了衣服,她就问卞欢哪儿来的钱?卞欢说是自己省的。卞银花自然不能完全相信,怀疑卞欢隐瞒了奖金。卞欢当然说绝对没有,本身她也没有。既然表舅卞烺认识她公司的人,她即使想瞒也是瞒不了的。卞银花不相信,嘴上不说,脸上却带了明显的不满。卞欢心里更是不满。随后再发现新添置的衣物,母亲更加确信无疑卞欢是隐瞒了的,卞欢当然不干,要为自己辩解。卞银花没有“证据”,不与卞欢争下去,却说既然卞欢的生活费绰绰有余,那就还按以前,每月只给卞欢留一百元。卞欢当然不干,说她工作了,穿点好衣服怎么了?母亲说她是奢侈,讲究也要看实际情况。家里开杂货店时借的她爷爷奶奶家和她姥姥姥爷家的钱还欠着,还有他们的住房也要用钱买,她不替家里分忧,只顾自己,太不懂事了!卞欢不以为然地说靠省她那点钱能起多大作用?她不能为此就穿得寒酸十足,丢了自尊吧;又说还不是卞银花她惹的事,不然就不会有借钱开杂货店这样的事了,那样能省出多少钱呢。卞银花骂卞欢心冷心硬,良心叫狗吃了!卞欢还嘴说母亲没本事,没本事的人才会挑剔别人!这句话刺激了卞银花,她说她自小就是个能干的人,谁都说她能干,什么叫本事呢!卞欢说能干点活儿不叫本事,真正有本事的是有权有钱有知识,越是能干活儿,其实越证明她没本事。卞银花气得说:你妈没本事也把你们生了养了!卞欢更找到了话题,说:你就不该生我们!找个半傻子的人就把我和卞呼生了下来,害得我们没出息,活得都没有尊严!这句话着实激怒了卞银花,指着卞欢大喊:滚!滚!没尊严就去死吧,黄河没有盖!这是在杂货店里,有顾客在场。卞欢自尊心受不了,站起身愤愤地嚷嚷着说:死有什么大不了的!说着就快步而出。卞银花毕竟害怕出事,扭身就追了出去。追上卞欢,拽住她的胳膊就大骂:你是想把你妈气死哪!卞欢不顾形象,大哭着冲卞银花嚷:就知道从自己的孩子身上索取,你配当妈吗!你配当妈吗!卞银花伤心气愤委屈一拥而上,眼泪也滚了出来,叉着腰指着卞欢质问: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养大,为爹妈为家里尽点义务你也是应该的!嫌你妈不好,你去找好的啊!卞欢一脸泪水地瞪着母亲,愤怒却说不出话。周围围了一圈的人。
事情平息后,卞银花赌气也是憋了股志气,说从此不再要卞欢的一分钱,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没她的钱家里生活照样可以过。卞欢心里得意,没有内疚。她从心底嫌弃母亲卞银花没知识,贫乏,浅薄,庸俗,这种念头一冒出来,就情不自禁地要和家周围那些家庭环境好的人家相比,一比各方面都是自己的父母排在最低。怨气就越积越多。所以不给母亲交钱,她觉得是母亲理所应当为孩子补偿的。
卞欢手里有了钱,也学会了每个月存一些。钱是奇怪的东西,自己只要掌控起来,本能地就有了积攒的欲望,似乎积攒比使用更加实惠似的。除了积攒,卞欢的钱花用起来都是给自己花了,从来不给家里,更不会给父母和弟弟花。她的情形,还像是她学生时代分文没有的时候。母亲这边,对卞欢的穿用根本不管的,家里的饭,她吃就吃了。看似对卞欢死心了,心里还是时时要叹一阵气的。想起来的时候,就酸心。卞欢是个“白眼狼”,已经是扎根定位的,从内心后悔生了她。她们母女互相厌烦,随着时间推移,已经从表面进入了骨头,即使不吵架,两个人在一块说什么、做什么都会不自主顶上一股相对立的劲,产生巨大的抵触。
这种局面是残酷和压抑的,定型的,是无法缓解的。卞欢觉得待在这样的家里跟没待一样,还不如不待了。她就想索性离开家远远的,换一个环境生活。她反正没有对象,人是自由的,手里还有点积蓄,出门是有“条件”的。她想到了去北京,因为北京有四姨卞银薿。她不是要依赖四姨,而是希望自己在北京有个关照,毕竟她是第一次离开兰州,出门去外地。
道琼斯说:你去看看,我家有多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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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琼斯是一个人自封的名字。道琼斯的真实姓名叫董安凡,卞银朵的儿子。
父母瘦小,董安凡便瘦小,自小就是,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生性好动好玩好说,跟父母谁都不太像的。这之中,他的好说是更加突出的,从小,他的话多,是在家里家外都有名的。在家里,对父母,他认为什么新鲜的事都会滔滔不绝地搬出来,说起来难以停住;和院子里的小朋友们玩,只有他的嘴巴是闲不住的,看到什么说什么,一说还会扯远了。在学校,课间同学扎堆在一起,他的话最多,说什么话题,他都是积极抢着说,绝不落后的。其实他好说的背后,不是他有多么强的表达欲望,是他天性喜欢说话罢了,喜欢说,就能说,本来是平淡无味的一句话,一个事,到了他嘴里,就能形象百出。他爱说,嘴也甜,家里来的客,不管是生人,还是熟人,他都会主动地上前打招呼,很甜地“叫人”,并跟着话就来了。
爱说的孩子一般都是爱吹牛的。因为要不停地说,他们就没话找话,没事找事说,之中除了会重复说(啰嗦)外,不由自主地会编进很多无中生有的故事,说起来,就有了灵感,故事会被无边际地扩大、抬举。董安凡也不例外。说人说事,中间添油加醋是经常的。董安凡最爱向同学提的,是母亲“卞”姓家族中那些有成就的人。董安凡不像表姐卞欢,说起那些有了“地位”的亲戚时,躲着不提自己的父母;董安凡恰恰喜欢搬出父母来一起说,说的时候就不自觉地吹嘘了父母,说的意思是想说父母也是不一般的。比如,他说四姨卞银薿时,就说自己的母亲长得和四姨差不多的;提到老板大爷卞金荣,他会说自己的父亲也是差点去开了餐馆,只不过父亲更喜欢他的工作,最终放弃了。同学就会问,他的父母是干什么的,吹劲上来,董安凡信口就说,他父母都是单位的大干部,很好的工作。吹嘘父母的意识并不是会说会吹牛时就有的,是他上了几年的小学后自然养出来的。那时,他懂得了虚荣。虚荣是环境给予的,不需要人来教授。概念清楚了,虚荣心就有了。
孩子的吹牛是本能,不是用心酝酿的设计,它是一种当时需要的“口瘾”和“心瘾”,过罢瘾就过了,回头去找说过的话,就找不回来原来的本色了;话就说成了另一种临场的发挥。这也是他们说的时候不想后果的。所有的话吹罢之后自然是经不起检验的。董安凡吹归吹,只要同学去过他的家里,见过他的父母,同学就知道他是吹牛了。他面对同学的质疑很从容,辩解也是张口就来,比如会说母亲样子长得好是以前,不好看是后来变化的;见过父母穿了印有“清洁”字样的工作服,董安凡会说父母单位的干部也要经常参加劳动,干部没有工作服,自然就会穿工人的工作服。他们是小学生的脑子,脑子都简单,他吹得离谱,同学们信得也离谱。最终,还是会半信半疑了他嘴上说的。
他既然吹牛父母是干部,就要像个干部子女的样子。像干部子女的最明显标志应该体现在穿得好和手里有比别人多的零花钱上;穿得好,零花钱多,就意味着做干部父母的工资高,工资高,家庭条件自然要比普通人家好。懂了虚荣的董安凡就是这样想的。他的虚荣没有受到父母的批评,尤其是母亲卞银朵,还高兴他对同学的吹嘘。儿子能把她说成大干部,卞银朵心里就有了种自以为真是的感觉。她再平凡,也是心气不一般的人,本来她从小心理上就是个低不就的人,高不成那是没办法的事。儿子的虚荣也是她的虚荣。父亲黑子心里是不支持儿子的“胡说”,自己和卞银朵,样子上看都看得出来是干什么工作的人,觉得儿子那么跟人“吹”,是叫他没有脸抬头的。但是,他害怕老婆,卞银朵怎么表现,他表面上没有直接的顺应,也只能以沉默表示顺应了。
卞银朵支持儿子的虚荣,付诸行动。在给董安凡花钱上,她是不犹豫的,儿子说穿什么样的衣服、裤子、鞋子在同学中是属于上乘的,她就给儿子买什么样的;儿子说手里有多少零花钱才像个干部子女,她就给儿子多少零花钱。除了要大方地给儿子花,卞银朵自己本来就是个喜欢吃好,穿好,不懂节俭持家的人。这样,她和丈夫黑子本来工资就不高,这样“大方”地花钱,每个月她和黑子的工资和奖金都被花空,再没有存过一分钱。有时,都熬不到发工资,钱就被花没了,就只好从过去存下来的存款中“贴补”。那些存款也就只有几千块钱,其中有一千多块钱是儿子每年得到的压岁钱。黑子操心想未来,对卞银朵说这样大手大脚地生活是危险的,将来拿什么供儿子上大学呢?卞银朵就说还早,等儿子到了高三的时候,他们再好好存钱,一年随随便便就能把儿子一年的花费存出来了。黑子说她想得容易。卞银朵就说不行了朝我爸我妈和你爸你妈要。说着就举出了几个同事的父母总是为儿女贴补的例子,说花父母的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还没有等到董安凡上高中,卞银朵和黑子就提前向他们各自的父母伸手要钱了。1994年,卞银朵和黑子先后下岗。他们的突然下岗令董安凡的干部子女身份没有办法维持下去了。这一年他上初中二年级。父母下岗后,母亲卞银朵对儿子不客气地说,今后一分钱零花钱也不能给他了,他在家能吃饱喝足就不错了。董安凡说他这样的话,就会被同学识破身份的。卞银朵像换了个人似的,破口大骂道:呸!你爸你妈现在都没有饭吃了,你还当个狗屁干部子女!董安凡瞬间就感到了家里经济情况的严重性了。之前他还以为只是稍微下降了点罢了。没有了零花钱,董安凡也会说,他对同学吹牛说,他已经吃腻了玩腻了,对买什么都没有兴趣了,所以,他就不需要手里有零花钱了。
卞银朵和黑子下岗后,他们每人每月只能领到一百元的生活补贴。卞银朵的父母每月给女儿贴补二百元,黑子的母亲是家庭妇女,没有收入,他父亲是退休工人,退休金才有五百多块钱,就只能从牙缝里省出一百元给儿子贴补。卞银朵不平衡也不能奈何,婆家的情况摆在那里的,骂只能骂自己找了个没本事的丈夫了。他们没有一技之长,再找工作是难的,因为有父母的贴补,他们找工作的心也不迫切,有点慢条斯理的。没有工作,他们就在家,一天天晃悠过去了。
一家三口,每个月有五百元的生活费,比原来卞银朵和黑子的基本收入只少了三百多块钱。按理,省着点花是够的。可卞银朵依然不省,想吃什么了,还是去买,绝不委屈自己的一张嘴巴的。每个月都是入不敷出。然后,又是动存折上的钱。存折上的钱越来越少的时候,他们真正要用大钱的时候来了。一年后,单位的住房实行了商品化,他们的住房在规定时间内,要买下来的,否则就得给人家腾房子走人。他们的房钱是一万二千多元。这数目不算大,但对他们就是一笔大数字。他们的存折上,这时只有不到三千块钱,那九千块钱就要借了。黑子家那边的亲戚都是吃死工资的,指望不上他去借的。借的任务就落在卞银朵身上了,这样也叫她在黑子面前越发牛气的。卞银朵家族这边不乏有钱的人家,钱是好借的。但亲兄弟都要明算账,她就是向谁借,也是借,早晚还得还。“债”是叫人郁闷的。
卞银朵向五叔卞金荣借了一万块钱。交了一万二千元的房钱后,家里的存折上只剩了一千多块钱,等于只有儿子董安凡的压岁钱了。有了债,存折上又快没了钱,卞银朵和黑子不得不急切地要去找份工作了。卞银朵先找到了工作,在一家澡堂卖澡票。黑子瘦小,作为男性,身体条件太差,连卞银朵的二叔卞金利都不看在亲戚的面子上要他,外面的公司更是不会要他的。没办法,五叔卞金荣以同情的姿态叫黑子去他的合众酒楼,作为茶童先干着了。他们有工作干了,他们父母的“贴补”也就撤了回去。虽然他们当临时工的钱比不上正式工拿的多,但卞银朵和黑子每个月都有原单位的生活补贴,这样弥补下来也就和以前的经济状况差得不多了。差不多,却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花钱,得尽量节俭着用,他们有一万块钱的债呢!而且,儿子董安凡已经上了高中。上了高中,给学校交完了学杂费,他们存折上的钱基本干净了。他们真得老老实实再存出些钱了。
一想到存钱,卞银朵就觉得痛苦,她想,他们挣的那点钱本来才够维持正常的开销,再勒紧裤腰带,他们的日子过得该有多窝囊!黑子就劝她,说谁家过日子钱不都是一点点省出来的。卞银朵听他这么说倒更加牢骚满腹了,怨自己嫁了他才沦落到如此地步的,倒霉透顶!黑子也不像以往,反对的心声放在了心里,他说:不找我,你就能找上好的了?虽然他声音听得平和,但卞银朵接受不了他的还嘴,破口大骂起来:滚,你现在就滚!你和你们家都是一副穷酸命,我稀罕你是王八蛋!我们卞家有本事的人多了,谁都会高看我们卞家的!我找个好的给你看!她的声音喊起来尖细,很刺耳。黑子见卞银朵厉害的架势,立即就吓退缩了,低头再不敢多说一句话。卞银朵这么骂出来之后,骄傲的同时,心理上也有了依赖。她想,既然卞家的人与自己是一体,她依靠着也没什么不妥;五叔有钱,她何苦急着给他还钱呢?她不但不急着还,需要的时候还会去借的;如果儿子将来考上了大学,没钱,她就去朝家族中有钱的人借,家族中有钱的人好几个呢,尤其是关系最近的妹妹卞银薿,她独身一人,挣钱多,又没什么压力,更主要是妹妹心眼好,好说话,她只要肯写信张口,妹妹一定会慷慨解囊。家族中有那么多有钱的人,她还怕什么呢?反正她是借,她没钱,他们又不缺钱的,谁也不会不借给她的;先借了再说。她没钱,谁也不会逼她还的。
想到他们有钱,卞银朵心里长叹一声,觉得自己和他们的生活简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她心酸,想得多,想着心理就不平衡起来。她觉得自己生活到这步,还不是自己生来自身条件不好造成的,弄得才没有好命,他们有好命,这已经是不公平了;血脉相连,他们为她补助生活也是为她拉近平等、消除不公,帮助她是他们应当的,甚至是责任和义务;人家社会上,互不相识的人还要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呢;一个家族的人,放在那儿,不用白不用。她嗤笑自己之前还曾认真地想过“亲兄弟明算账”。那不过是针对条件相当的人家而言的,像她这样,与他们别家生活有着巨大的差距,她哪里有“账”和他们对等地算啊,她没有要求和他们比,只求个温饱,她已经够可以了。这样想通后,卞银朵找到了生活出路似的,思想轻松起来。
卞银朵想着要依靠家族的有钱人时,儿子董安凡也是动起了这样的脑子,而且走在了母亲的前面。董安凡的嘴巴爱说,脑子就不笨,高中顺利考上了,还是一所地区的重点高中。高中的同学绝大多数是以前不认识的新人。上了高中的董安凡,并没有磨去小学初中的吹牛习性,他对同学依然说自己的父母是干部,这个时候的胆子更大,索性在填个人情况的表格上都敢那么写。他想,吹牛不犯法,谁也管不着。既然把牛吹出去了,他就要像个干部子弟的样子,在穿上,他过去买的好衣服和品牌运动鞋过时的过时,小的小,他现在穿的都是母亲给他从地摊上买的廉价的冒牌货,他想他的“寒酸”是蒙混不了几天同学的眼睛的。90年代中期的高中生,已经有了穿用品牌的意识,同学们攀比的心理和识别假货的能力同样厉害。
家里没钱,他就找到了表舅卞烺。之所以去找表舅,一是觉得他在银行是官,看表舅家里的摆设就像有钱人;二是因为表舅年轻,好说话;三是表舅的银行离他所在的学校很近。董安凡动了脑筋,是在自己快要到生日的时候去找的卞烺。那天,他是利用中午回家吃饭的时间去找的卞烺。他嘴能说,就敢说,见表舅后嬉皮笑脸地说,他就要过生日了,表舅人好,表舅人大方,他想表舅一定会给他送生日礼物的;表舅要是送了他生日礼物,他会高兴死的。卞烺笑着拍打了一下他的脑袋,说:你小子就会拣好听的说。卞烺的确大方,带他去外面吃了顿好饭,还给了他一百元零花钱。问他想要什么礼物,董安凡说想要一身运动服和一双运动鞋。说着装着可怜的样子说,他穿的衣服和鞋都是母亲从地摊上买的,同学们都嘲笑他呢。他这样说其实是想提醒表舅给他买好品牌的。卞烺同情地说:那怎么行,活人不能叫人瞧不起。然后大气地挥了下手说:放心,你要什么牌子的,表舅就给你买什么牌子的。董安凡一听,心里乐开了花。直说表舅真好,表舅大方。
当天下午董安凡放学,卞烺就打电话叫来妻子蒋倩,带着董安凡去了百货大楼。卞烺说他有工作应酬,就不跟着去了。运动服和运动鞋,蒋倩给董安凡买了最好的牌子——阿迪达斯,花了近一千元。董安凡兴奋得不得了。嘴上直讨好表舅妈,说在他眼中,表舅妈是最漂亮的人。蒋倩问比他那卞银薿姨妈呢?董安凡说当然她比卞银薿姨妈漂亮啦!蒋倩知道这是孩子对她的讨好,但心里还是高兴,挺喜欢董安凡的。
有了阿迪达斯牌的服装和鞋,足够叫董安凡在班里抬一阵子的头。这一次撺掇表舅花钱的成功,叫董安凡去花亲人的钱有了更大的信心。他想,他需要什么好东西或是需要零花钱是有渠道了。后来,他就去做了。他分别去合众酒楼和建筑公司找过大爷卞金荣和卞金利,去审计学校找过表姨卞银。他去找的,当然都是有钱和条件好的亲人;一般条件和不行的他是不会去找的。比如像大姨卞银花,三姨卞银草,他根本不会去动向他们要钱的脑筋的;也指望不上。他去找的每个人,都没有叫他失望,他只要把话拐着说出来了,他们心领神会,也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就会给他钱。两个大爷给了他一百元,表姨给了他五十元。董安凡去找他们都是利用了他的嘴会说,他不直接说目的,找的借口都是一样的,说是想他们了。然后他的嘴巴动起来,说起学校的这事那事,说着总要说同学们都有什么,他没有,父母没钱给他买。或者是,他的同学好,人家老是给他花钱,他觉得自己都掉价。有钱的人都是不甘心掉价的事,大人们听了小孩的话,自然就会主动给他钱,叫他去抬得起头。他们给他钱是给,却都会交代他一句,叫他不要乱花,也不要养成乱花钱的习惯。他们的交代,叫他感觉到,他们是不支持学生手里有零花钱的。他想他可能只能向他们要这一次了。而接着家里意外不断,在澡堂干了近一年,母亲卞银朵就不干了,自己辞了职。之后父亲黑子骑自行车去买菜的路上,把腰摔折了。一时也不能工作了。
卞银朵主动辞职是因为和一个男顾客吵架。顾客给她一张很破的两元钱,卞银朵嫌钱破,不收,那顾客横,破口就骂了起来。卞银朵不示弱,跟他对骂。顾客脾气大,冲进屋很使劲地推了卞银朵一把。卞银朵受不了,疯了一样地拿出了拼命的架势,顾客也不论,两个人的吼骂声要冲破屋顶,都是极尽难听的词语。这次吵架,叫卞银朵受不了,赌气不干了。新工作还没找到,两个月后的一天,丈夫黑子骑自行车下坡时,为了躲闪汽车,车轱辘顶到了路边的牙子上,车倒人翻。由于车速太快,人摔得厉害,滚了好几滚,折了左右两根肋骨。这样重的伤,至少要养几个月。而且,好了后,多少会留下后遗症,是给本来就没优势的身子骨雪上加霜了。黑子的医疗费花了一万多块钱,是卞金荣主动掏的,说黑子是他的员工,他有这个责任。不但掏了医药费,卞金荣又拿出了五千元,说是给卞银朵一家暂时生活的。过后,家族的人陆陆续续都给他们“捐”来了钱,在北京的卞银薿也汇来了五千元。卞银朵手里一下就有了两万多块钱,她从来没有把持过的数目,让她喜出望外。但母亲王香萍交代女儿一定要省着花,精打细算,钱要大手大脚地花起来,跟流水一样快的,眨眼就会没有的。卞银朵连连答应。
卞银朵没有听母亲的,像开荤一样,放开了花,买了很多她想吃的、穿的,也大方地给儿子买了衣服,给了零花钱。董安凡接上了他的炫耀劲,在同学面前扬扬得意,面子十足。黑子卧在床上,卞银朵自然就不去工作了;两个月后,黑子能下地自己照顾自己了,卞银朵还是不想去找工作。理由简单,就是不想工作,想清闲地呆在家里,舒服地享受。黑子管不了她,随她了,只是希望自己的腰好彻底,好去找工作。但他的腰是不能好彻底了,左肋骨的周围皮肤总是红肿,去医院复查,才知道,骨头没有对接好,有些错位。重新打断骨头重新对接是不太可能的,只能认了。这不属于医疗事故,对于个人只能算倒霉吧。医生说,黑子的这种情况,他将来只能干点轻省的活儿,还不能站长时间的,要经常休息。卞银朵一听这种情况,号啕大哭了一场,喊,她真是找了一个废人哪!黑子真诚地说:要不,咱们就离了吧,你好再找个好的。卞银朵戛然止泣,又骂黑子嫌弃她了。黑子就不吱声了,心里知道卞银朵家里家外是离不了他的。
黑子的这种情况连卞金荣的酒楼也不能去干了,外面还有哪儿能要他呢?于是,一家三口,就暂时靠家族“捐”来的那些钱和卞银朵、黑子的每个月共两百多元的生活补助费生活了。他们真的成了坐吃山空的角色,过了半年多,原来的两万多块钱,就只剩了八千多块。八千块钱,在卞银朵眼中还是多的,她没有压力,还想,花完了再向家族的人借,反正他们的情况摆在那里,他们理所应当地得到同情、帮助。卞银朵不忧愁,还倒清闲地找到了消遣的事,学会了玩麻将。是跟着院里的一些家庭妇女学会的。那些人经常地在院里见到她,知道了她的清闲,就怂恿她加入她们的队伍,为的是人多牌气盛嘛。她们玩麻将是实打实要赢钱的,卞银朵学会了之后,第一次上桌,就赢了二百多块钱,一下就勾起了她的瘾,便没犹豫地“正式”加入了进来。再玩了几次,她就输多赢少了。但卞银朵越输越想赢,玩得更上瘾。
牌友是一星期聚两次,在星期一和星期四的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选这样的时间,就是为了不打扰别人,别人也不影响她们,因为,那个时间,各家的人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去了。打牌是要赢钱的,也不能天天打,一星期两次,适可而止。她们虽然玩得不大,赢输最多也就是三四百块钱,但对于她们这些普通收入的牌友来说,赢得起,是输不起的。所以多数牌友是一星期只参与其中一次,甚至一次中只玩到一半。卞银朵则不,一开始就次次都参加,每次从头玩到尾。卞银朵越想赢,却越输,一个月下来,她玩了八盘,输了六盘,竟输了一千六百元。卞银朵不服,越发玩了下来。再三个多月下来,手里所剩的几千块钱,就被她折腾得精光了。其中多半是被她打牌输掉的。
家里没钱了,她就立即向家族的亲人“借”。她急切地借钱,不是生活第一,是为了尽快再去上桌打牌的,就像她1992年迷恋“天灵功”时的状态。和儿子一样,她只针对有实力的家族成员。她像讨债似的,开始上门一个一个地去讨要,理直气壮的。同时给北京的妹妹卞银薿也去了求助信。对谁,她找的借口都是原来的钱一部分买了国库券,剩下的节俭着也是快花没了。她嘴很会说,说生活上他们是能将就过去的,关键是儿子上高三了,总是不停地要交这费那费的,他们不能耽误了儿子的读书。每个人听了她的,也信了她的,给了她钱。卞金利、卞金荣、卞烺给了她两千元,卞银家给了一千元。他们给她钱时都会同情地说:不要提借的话,她再有困难,尽管说。卞银朵听得又感激又欣喜。接着,北京的妹妹卞银薿也汇来了五千元钱。卞银朵就想还是她猜测得对,妹妹是最近最亲最大方的。
卞银朵打着儿子的旗号借到了钱,但是儿子果然需要钱了,她却不给儿子用。董安凡说学校要求交纳高三全年的补课费、额外的学习资料费、补课加餐费,共一千元。卞银朵一听,摆手就说没钱,叫儿子不要参加补课,不要额外的学习资料,不就行了。儿子嬉笑着说,那肯定不行,学生又不是无组织无纪律的散兵游勇,一切行动都要听指挥。卞银朵却沉着脸说:不交!这是乱收费。儿子也不笑了,说,不交这个钱,他索性就不上学了。卞银朵却说:你的学杂费都交过了,不上白不上。儿子瞪了眼母亲说:反正,不交不成,你看着办吧。说罢,昂着头走了。他想母亲肯定会给他钱的。卞银朵现在是惜钱如金,她想她的钱来得不容易,一千元钱够她玩好几次牌的;她更觉得一千元就是学校的乱收费,她是绝不会交这种钱的。卞银朵不拿钱,却也不想落个“赖”名声,她要以理讨巧。她要亲自找到儿子的班主任,倒出自己的家庭状况,目的就是叫老师给儿子免掉那一千元,她不信学校不讲人情。没想到,她那一去,带出了很多意外。
卞银朵去学校,对儿子的打击是巨大的。这有两个方面。第一,母亲暴露了他的身份,同学们立即就以嘲笑的姿态口口相传开了;第二,见了班主任,卞银朵才知道,学校要求交纳的是六百元,不是一千元。这样,就知道董安凡撒了谎。老师叫来董安凡一问,是他想借机多要四百元,留着做零花钱。这样,好虚荣好吹嘘的董安凡在同学们面前是不好抬起头了。
没过几天,董安凡就离家出走了。出走前,他做了充足的准备,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撬开了母亲放了钱的大衣柜,偷走了三千元钱。然后还留了字条,说是去外闯荡,他要挣钱,当了大款再回来。去哪儿,干什么,都没说。卞银朵追悔莫及,哭了一场后,也就罢了,念叨说:反正没死,早晚也要滚蛋。说是不在乎,还是求到了公安局,看能不能想办法把孩子找回来。但董安凡没有申办过身份证,就不好办了。
董安凡一走就再没有了消息,他没有再给家里写过一封信,打过一个电话。直到三年后,2001年10月的一天,北京的卞银薿打来了一个电话,带来了一个令卞银朵惊喜而遗憾的消息,卞银薿说她找到了董安凡,人却在北京西城区的一个拘留所里,被刑事拘留。关在拘留所里的“董安凡”,名字登记的却叫道琼斯。他的身份证上就是这个名字,身份证是假造的。
“道琼斯”的名字是董安凡坐在离家远行的火车上时想出来的。“董安凡”这个名字他早就厌烦了,不新不锐不好听,他更不想“安于平凡”!他要重新起步,名字就要焕然一新,换就要换得有气势。“道琼斯”是在电视里经常听到的一个词,他只知道“道琼斯”是美国的工业股票指数,其他知识虽然不知道,但在他看来,“道琼斯”就是美国的象征,美国又是富裕的象征,他向往富裕,名字叫“道琼斯”很对味。而且当今社会,名字“英语化”是流行趋势,很时髦,叫人看得起的。
道琼斯到的地方是广州,广州的繁荣是自小就深入在脑海中的,兰州这里的服装生意人都是从广州进货,包括他的大妈全婵也是,广州的繁华不知听大妈说起过多少遍了。虽说从小他没有出过兰州,但他有一张会说的嘴,不知就问,走哪儿都不怕的。董安凡到了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办假证件的小贩,办了假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就叫“道琼斯”。其实,百家姓中是没有“道”姓的,但贩子不知,董安凡不知,普通人又有几个知道呢?谁也不会为了一个姓,去翻看字典。
有了“身份证”,道琼斯进入了他的新生活。他从广州转战到了北京。在广州,他做过人寿保险业务员、化妆品的传销员,给广告公司拉过广告,都是奔着能挣大钱去的,结果无法遂愿,还折腾得身无分文。接触人多了,他才听说,北京才是有钱人最集中最多的地方,那里外人(外地人、外国人)云集,城市广大无边,是比任何城市都要有机遇的。钱也好挣。他原来以为,北京是政治中心,严肃而朴素的。两年后,道琼斯就来到了北京,寻找挣大钱的机会。虽然北京有四姨卞银薿,但他不能投靠四姨,投靠了四姨,就等于自投了回兰州家里的罗网。他还一事无成,无脸回家,更不想回去。既然出来了,就要一搏到底。
道琼斯不找卞银薿,卞银薿却找到了他。卞银薿是无意中在北京电视台的节目上看到了他,道琼斯是作为诈骗犯罪嫌疑人的形象出现的。电视上,道琼斯闭口不说自己来自哪里,真实姓名,记者问他为什么要诈骗?他就说:你去看看我家有多穷。问他穷到什么地步?道琼斯说:我们家是靠借钱生活。再问家在哪儿,道琼斯又不说了。就是由于道琼斯坚守自己身份的特殊之处,他才上的电视。记者没有权利追查到底,问问罢了。卞银薿惊异,想姐姐卞银朵真的穷到逼董安凡出来诈骗的程度了吗?
很快卞银薿就查到了道琼斯所在的拘留所,并立即见到了道琼斯。有卞银薿来,道琼斯的身份就全部查清楚了。卞银薿也就知道了外甥董安凡是做了什么,构成了诈骗。
原来,董安凡通过网上婚介,结识女青年,假借开公司的名义向女青年骗取钱财。他身份证的名字是道琼斯,对结识的女青年他当然就报自己叫道琼斯了。为了显示坦诚,他每次见到人,都会亮一下自己的身份证。到了北京,自然他的身份证就变成了北京的。这一招叫之后一个个能“看”上道琼斯的女青年,首先就对他的身份确信无疑。接着也就相信了道琼斯编造的一堆故事。他没有例外地向每个女青年吹嘘说,他十六岁就去国外留学了。他的父母在国外开公司,家里有的是钱。但他在国外受到的熏陶,使他独立的意识很强,他不想也不依赖父母,他要靠个人的能力,闯出完全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他这样有独立意识的年轻人,在当今讲个性的年代,是不足为奇并被欣赏的。他的嘴巴充分地体现了他的自信姿态,他是令人相信的。并且和女青年在一起,他出手大方,姿态不委琐。女青年就更加相信了他是一个能有出息的人。他和每个女青年在一起时花的钱,都是来自对上一个女青年的诈骗,一个就接上了一个。第一次时,就先自己预支了。那些女青年,纵然看不上道琼斯瘦小的模样,也会看上他的背景和前景。虽然他口口声声说不靠父母,但父母挣下的家业,早晚还不是属于他?
道琼斯很有一套,每次向女青年借钱,他都说只是差了一点,那一点,不过就是五万块钱左右,这是动脑筋想出来的。他想,这数目在21世纪的城市人眼中不算多,即使女青年拿不出,家里也能给凑齐了的。他若狮子大开口,吓住了人家不说,反而对他疑心重重,或许他一分钱都难以骗到。因为他毕竟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毕竟家里有钱,经济基础应该多少有一些的。他借的小数目,的确是叫她们不惊奇的,想他有大头,缺点小头是正常的。另外,她们都见过道琼斯的身份证,根本不会想到“骗”字上。那些相信他的女青年,从设想将来的可能性出发,认定这也是个表现自己的机会,借给他钱不过是小事一桩。而且,道琼斯也把话说到了前面,倘若他们谈不成,他就立即分文不少地还钱。道琼斯拿到钱后,绝不像很多骗子那样,马上失踪。他知道,失踪就意味着离通缉和落网不远了。为了达到目标,他就把他的角色好好地演下去,只不过他同时应付的人多,除了累点,其他都是好安排的。他有一张能编造、能说出好听言语的嘴巴,什么都能逢迎上,拢住那些女青年是小菜一碟。
他成功了一次又一次,他越来越有了自信。目标就近了。
道琼斯的目标是,他要骗到五十万。道琼斯骗到的钱,应付那些女青年花的,只是小数,大数他就吃了喝了穿了装进腰包了。装进腰包的钱等于是他存了起来。因为他的身份证是假造的,银行存款一年多前就已实行实名制,他就无法办理存折和atm卡。他的腰包就是他的旅行包。他想,等他攒到了五十万,他背上满满一个旅行包的钱就打道回府,回兰州。回到兰州,他办上正式的身份证,然后用那钱注册一个公司。公司做什么,还没有想好,到时根据市场情况而定,但一定是正当经营的。这就是“洗钱”了。“洗钱”这个词,提起来,他觉得自己很酷,那不像是他这样没根没底、没靠没依,才二十一岁,这样瘦小个子的人能够独立具备的本领。到时,家族的人该是怎样地对他刮目相看!父母撑不起的门面他要撑起来了!从他这代,生活将被改变。
但是道琼斯是无法如愿了。刚刚行骗了半年,他就被逮进了拘留所。向公安局报案的是两名和他正交往着的女青年。寸的是,那两名女青年是好朋友,她们私下不约而同地上网去找男朋友,结果都瞄上了道琼斯,私下便分别与道琼斯交往起来。结果,她们见面,说起自己的个人发展近况,都有些得意地提到了很有前景的道琼斯。说出了道琼斯,她们心里不约而同地惊诧,进而怀疑。于是报了案。道琼斯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抓住了。这时,他的旅行包里攒了还不到一万块钱,离他的目标差了几十倍。
卞翾说:我将来一定要让妈妈享福(1)
比姐姐卞银花、卞银朵家庭生活水平好不到哪儿去的妹妹卞银草,却有一个叫她引以为荣的孩子。儿子卞翾从小就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孩子,不论是在学习上还是在其他方面。
卞翾长得多半像了亲生父亲高国强,方脸,宽额头,大眼,大耳朵,鼻子挺,唇角分明,标准的五官。小孩子时的他,不是很爱笑,常常闭着嘴巴,看人看事,总是以一双明亮的眼睛传达出表情。看到他的眼睛,你会对他心中有数;他也是对你心中有数的样子。他看着不仅是一股子的俊气,还有几分严正劲。那股严正劲,也是他兢兢业业的做派,反映在他小孩子的身上,是听大人的话,不胡闹,不撒娇,不任性,是服从的气质。这不是靠棍棒子调教出来的畏惧与服从。他不到一岁父母就离了婚,他跟着母亲一天天地成长,母亲卞银草疼他,爱他,哪里对他厉害过?卞银草没有暴脾气,也不是一个娇惯孩子的母亲,她只尽她母亲该做的一切职责而已。卞翾的秉性根底,有母亲卞银草天性的沉稳安静,更有他与生俱来的发扬拓展,他从小就没有其他男孩子的顽皮、捣乱、折腾,他安稳,却不木讷冷漠,该说就说,该动就动。他有眼色,懂眼色,不做大人不希望、不高兴看到的事;他有判断,会判断,靠他灵敏的观察,日积月累地掌握了大人的心思,大人的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他就能够知道,大人是有苦还是有喜;他就不会再给大人的苦上加苦,喜上破坏的。
经常,他还想为大人驱赶忧愁,分担辛劳的。比如大人伤心或生气的时候,他不会像其他的孩子那样只会眨巴着眼睛发愣,他会上前不断地劝大人不要生气,不要伤心,他小孩子的嘴,说出来的话童真稚嫩,大人是无法忍心叫他失望的;还比如,看着大人干活,他会主动把大人杯子里凉好的茶水或白开水端到大人的跟前;看大人干活疲惫,说了要帮着干的话无用,他就会转向了另一个方面,为大人捶背,替大人跑腿拿东西递东西,那懂事的样子,很像卞银薿小时候。在卞银草没有和小甘结婚前,卞银草带着卞翾住在父母那里,卞金锁、王香萍夫妻,对外孙卞翾的喜欢偏心,就像卞德仁、侯翠翠老两口当年对小时候的卞银薿一样。他们总是说,这个孩子是生对了,要对了,尤其是,改成“卞”姓是改对了。
卞翾不仅是一个乖巧的孩子,更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的聪明是天赋,是高智商,从他幼儿时就充分体现出来了。他一岁多,母亲开始教他识字时,他就表现出来了不同寻常的接受力,一个字教他识过一遍,他就能够记住了,虽然他说不出,却是能够识别的,比如母亲说哪个字是“大”,他就能从一堆的字中找到“大”,小手指向了那儿。谁见了都说这个孩子真是聪明。越往后才是越显聪明的,当他两岁会说话了,教过他的字,他就能够口齿不灵地念了出来。他记得快,母亲就教得快、教得多,教他多少,他就能念出多少。他不仅能学,还爱学。只要从哪儿看到了他认识的字,比如电视上打的字幕和街头的布告、横幅什么的,他指着那字张口就念;看到报纸和书,他抱上,找他认识的字念;同时还会有兴趣地向大人询问不认识的一些字,问着,就又记下了许多新字。到了三岁半的时候,卞翾已经能认两千多个字了,报纸上的一篇文章基本能够读了下来,即使他并不理解文章的意思。
孩子卞翾对文字敏感,也对数字敏感,他不到三岁,就学会了简单的加减乘除。与同年龄段的孩子比,这是超常的智能。母亲卞银草想起来,有时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想,她怀儿子时可是患过感冒啊!有人就说:这才叫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另有人就说,卞银草当年坚持保住了卞翾这孩子,也是她该得到的回报,命里注定的。母亲骄傲地盼望着孩子快快长大吧。
卞翾的聪明天赋始终如一,不但从婴儿时期到上幼儿园,而且到了上小学,他各方面的接受力、理解力都是远远胜过同龄的孩子,正常的学习是不能满足他需要的。于是,在他小学三年级后,他便直接升入了五年级。他聪明也好学,这样跳了一级,他的学习依然是名列前茅。
如果说有完美的话,那么卞翾就是了。他是一个典型的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孩子,他学习好又乖巧,是学生的优秀典型和代表,他便被老师任命为班长;他小孩子的严正气质,在同学们中间,具有一种力量,叫同学信赖他。他严正也温和,他不会因为学习出色或者是班长,就变得与同学疏远,自以为是,特立独行。他虽不算十分活跃,却从不冷漠,他和同学该玩玩,该说说;在同学面前,他知道尺度,不沾沾自喜,恃强欺弱,嘲笑嘲弄同学,也不和同学大声争吵;他正直,看到同学的不文明行为,他会上前制止;他有积极性,劳动积极,做好事积极,帮助同学积极,各方面表现积极,起到了一个班干部的表率作用。另外,他的绘画、音乐、体育,成绩也出色。他拔尖,他先进,年年他会赢得很多的“小红花”。他这样优秀的学生,小学毕业,不用参加考试,便被保送进了一所省重点中学。
卞翾的出类拔萃是被大人们经常谈论的,他们说他超常的聪明是父母给的,卞银草和高国强都是有头脑爱学习的人,生下这样一个孩子是自然的;而卞翾的品格是叫他们更加羡慕和赞叹的,他们感叹说:怎么会有这样天生优秀的孩子呢。说来说去,是卞银草教子有方的结果。他们见到卞银草总是要向她讨教教育孩子的秘诀,卞银草就说她哪里有什么秘诀,她就是尽了母亲应尽的爱,尽了大人应尽的职责罢了。
卞银草对孩子的爱,体现在生活上,是她绝对用心的关爱,丝毫都不马虎的。妈妈的爱,孩子是很小就感受到了,离婚后的妈妈,家里家外,时时处处将他放在第一位,他从朦胧依稀,到懂得明白——妈妈爱他有多深。他也就有了对妈妈的爱有多深。卞银草的教育是简单的,除了按照阶段,尽她懂得的给孩子教文化、教知识外,她教给孩子的一切行为规范都是教科书上的常规要求,没有另类。但她不是死板灌输的,处处联系生活,比如正直,比如善良,比如自私,无论是在电视中、广播中,还是在街头,在家族成员中,有故事有行为,她立即拿来现用了。儿子听起来印象深刻。卞银草与其他的家长最大的不同是,无论儿子多大,她从不把孩子当孩子,在儿子面前,她永远都是跟儿子吐心里话,说真话;儿子听得懂听不懂,是感到了妈妈的那颗真心的。妈妈的话,就是分量十足的,潜移默化给了孩子充分的信服感,从小到大。那么,按照妈妈要求的做人,一切就是用心。并且,不断地成长着。
卞翾的顺利成长也和他的家分不开。卞银草和小甘结婚时,卞翾上小学一年级。小甘的到来,其实是来给卞银草添一把手的。小甘正直、善良、朴实,和卞银草相投相应,心气一致。他爱卞翾的心是比卞银草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为了卞翾,他放弃了要自己的孩子,说卞翾是卞银草的唯一,也是他的唯一。他和卞银草对孩子卞翾的爱心配合默契。他们的工资不高,却节衣缩食,省出的钱,都是为了卞翾。只要卞翾喜欢的课外书籍,他们都是支持购买;为了使卞翾全面发展,他们给他报了绘画班、歌唱班。因为卞翾在长身体,他们常常束缚自己的胃口,饮食简单,咸菜和白菜炖豆腐是他们日日的口味;而给卞翾就要另开小灶,鸡、鸭、鱼、蛋、牛奶,日常是不能少了的,绝不能使孩子营养亏损。他们自己一年买不上一件衣服,却总是舍得给卞翾买穿买用,叫他亮相体面。他们接送卞翾上下学,无论风吹日晒雨淋,从不耽搁,从不误点。他们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只有一间的住房,他们用胶合板,把房间隔出了两半,一半给卞翾做了小屋,那屋里有卞翾的床,卞翾的写字台,卞翾的小书架,卞翾心爱的汽车模型,使卞翾感到他是和多数同学一样,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的。卞翾是超常的学生,他常常有超额的学习任务,他的学习时间长,那种时候,为了不去影响孩子的注意力,他们可以不开电视,不说话,安静无声而枯燥地待在他们自己窄小的“屋”里。总之,为了孩子,他们可以舍得一切,牺牲一切,为孩子的需要而付出。这个家,是叫卞翾满足而幸福的,他顺利而优秀地成长,从小学到初中。
在重点初中,卞翾依然出众,学习成绩优秀是不用说的。除此之外,他还经常参加各种比赛,英语的、数学的、作文的,等等,无论是本市本省,还是全国范围的,每次他都不会空手而归,能够赢得奖状和奖金回来。奖金被卞银草认认真真地存了起来,高兴地说,将来给卞翾留着上大学了。初中二年级读完,卞翾便跳级加保送地直接升进了高中。高中是进了全省唯一的一所实验中学,自然也是省重点中学。实验中学是寄宿制,卞翾就从家里搬到了学校。他今后一星期只在周末回来一次了。
卞翾不住在家里了,卞银草和小甘表面的操劳缓冲了,他们可以自由放开地享受一下他们两个人的生活。别的不说,卞翾住在家里的时候,他们夜里几乎是不敢做亲近的事,顶多拉拉手而已;再深了怕弄出动静。弄出动静,他们不好意思是小事,主要是怕对儿子造成“不好”的影响,叫儿子胡想胡琢磨了。仔细想来,小甘和卞银草结婚七年多来,他们的性生活屈指可数,都是利用偶尔一次卞翾住到了他姥姥家的机会,而那样的机会少之又少,只是在节假日;平时的周末几乎都没有的,因为只有在节假日,孩子卞翾才能有真正全天的休息,日常的周日,他要去上绘画班,歌唱班,他们接送孩子,孩子就跟着他们了。说起这些,卞银草觉得对不住小甘,说委屈他了。小甘一点也不遗憾,笑呵呵地说,苦尽甘来,他们现在等于已经熬出来了,上罢高中,卞翾紧接着就去上大学了,此后都是他们的时间,他们享受美好生活的机会多的是。卞银草笑着开玩笑说:美好生活远着呢,我们还要用劲地为卞翾存钱,供他上大学。说起这个,卞银草又感慨地感谢起小甘了,说小甘找了她,真是来奉献的。食品厂效益一般,工资奖金低,如果一直是靠她一个人养孩子,真是艰难的。她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小甘依然笑呵呵的,也开玩笑说:我摊上了卞翾这样的神童,是接了块天上落下来的馅饼一样。卞翾一定是个能有大出息的孩子,他成了气候,我才是沾了大光的。卞银草说:那是你该得的回报。心里也想,将来真要给小甘好好回报的。
但是小甘是不能等到将来了,三个月后,小甘就病逝了。小甘因为急性的粒细胞白血病引发的颅内出血而致命。从发病到死亡,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的。医生说像小甘这样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从发病到死亡是少见的,一般病人怎么也是要有个一年两年过程的。人们就说,小甘是不想连累卞银草,给她减轻经济负担,不然那住院费、治疗费和营养费就是多么巨大的数目呀。另外“快走”,是小甘不叫卞银草为了照顾他,而去过多消耗精力。说是这么说,最终感慨的还是卞银草的命苦。卞银草却并不自怜,感慨小甘才是真正命苦,想小甘跟了她以来,一直就是只在奉献,什么福也没有享过;他才不到三十五岁,日子本来还长得很哪!她心里只乞求小甘来世享受吧。
小甘从住院到去世虽然短暂,也花掉了四万多块钱。说是省了很多的钱,那只是相对于病人,相对于正常的生活,就算是一笔庞大的开销了。食品厂效益不好,只报销了五千元,那三万多元是家族人合伙出的,叔叔卞金利和卞金荣出大头,办丧事的钱是家族的成员和单位的个别职工捐的,而卞银草这里,存折上的钱被花得所剩不多,只有不到两千块钱了。卞银草心里咬牙,想自己从新开始,再怎么吃苦,她都不怕,依然要叫儿子一切顺顺当当的,儿子需要的任何正当费用是绝不能少了的。
接下来的生活,节省花钱是卞银草时时刻刻的惦记,丝毫不松懈的恪守,她的苦换来的是儿子卞翾在学校与同学一样正常的学习生活,这是她得到的最好慰藉,一种不辱使命的心安。这样过着,她的生活苦是苦点,却还算能够平稳度过。但是过了半年,这种平稳就被打破了。食品厂连年亏损,外债积压,发不出来工资了。但生产照旧,工人照常上班。卞银草一时没法,用到了存折上的钱,因为儿子上了高中,时不时有各种费用需要支出,存折上的两千多块钱很快就用完了。没办法,她只有求助到了家族的人,她像二姐卞银朵一样,靠“借”钱维持。但她借是真借,想一旦厂里补发了工资,她就立即归还那钱的。其实,她手里还有儿子卞翾十几年来的压岁钱和卞翾在各种竞赛中获得的各种奖金,加起来,也有将近四千块钱。但她界限分明,儿子的钱是儿子的,她绝对不能动用的。
卞银草的现状,是绝不和儿子卞翾说的,卞翾偶然从家族中的人口中听到了,就问妈妈不发工资,家里生活上的钱哪来的呢?卞银草就对儿子撒谎说,他尽管放心,妈妈钱上是有储备的。儿子不懂不了解,半信半疑,但通过观察,妈妈穿衣上的朴素、吃喝上的清淡,买菜买日用品时对钱的在意,也能衡量出来妈妈显然是在“吃苦”。他想他将来挣钱了,一定要好好报答妈妈。他便常常对妈妈说:我将来一定要让妈妈享福。卞银草听了,感动而不以为然,对卞翾说:妈妈养你不是为了享什么福,只要你好,就是给妈妈的最大福分了。卞翾依然说:我好,妈妈就会好。孝敬妈妈是应该的。听了,卞银草只有感动了。
卞银草想厂子发不出工资可能是暂时的,总不会叫他们空着肚子一直上班下去。她心里像所有职工一样,急切却无奈,只能等着结果了。七个月后,厂子是有结果了,却被另一家食品公司收购了。而厂里的职工,人家是不要的,人家要重组,重新开张,另打旗帜,要新鲜血液。他们要的是专门学过西式面点和新式糕点制作技术的工人,像卞银草他们这些只会传统面点,只有传统制作手艺的糕点工人是过时了。因为生活在变,人们的口味在变,新式的永远是能领先占领市场的。这是市场经济的时代。
这个打击只是开始,紧接着,人家要拆掉卞银草所住的宿舍楼,要在原地建筑一个现代化的生产车间。他们只给住这儿的职工,每人发很少的贴补,就把他们“撵”走了。卞银草措手不及,只有先搬到了父母那里。住房和工作刹那间的失去叫卞银草一时没有了主张。她对轰然来临的打击,没有感到痛,却是满脑子的蒙。回过神后,她有悲凉,却也恢复了理智。她决定自立门户,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卞银草决定开一个糕点屋。但她在制作工艺上要吸纳新经验,要中西结合制作糕点。为此,她特意去上了教授西式面点制作的培训班。之后,就积极投入到了筹措开业的事宜当中。前期的成本投入是向银行贷款的。2000年6月,卞银草的糕点屋就要开业了,此时,恰逢儿子卞翾通过了教育部的保送生综合能力的测试,即将十七岁的卞翾将作为保送生去上清华。儿子的未来广阔,妈妈的未来也广阔。卞银草想,有谁还会说她命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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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梦飞说:我已经是成人了,我谁也不跟(1)
家族里,在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出生的这一拨人中,卞梦飞的年龄最小,但他的辈分最大,规矩上,卞欢、卞呼、董安凡、卞翾都是要叫卞梦飞为表叔的。但他们生在城市,长在开放的时期,从他们懂事起,他们只认年龄的大小,谁也不会去叫比他们小或差不多大的卞梦飞为长辈,是直呼“卞梦飞”的。要是偶尔碰上长辈纠正说,该叫表叔,他们捂上嘴就乐,或吐一下舌头,带着嘲弄和不屑,根本不把长辈的话当话。孩子们的轻视态度叫长辈觉得自己老旧,也就说一句罢了。卞梦飞和他的“晚辈”一样,不懂得不遵从辈分关系,他答应得明朗干脆。孩子们习惯了,家长们跟着习惯,不会在这种问题上纠缠的。这种辈分的使用,只在长辈向外人介绍时说说罢了,徒有虚名的。
在成长的年月,卞梦飞的生活像他的辈分一样独立一处,和他们走的不是一条线。区别地方有几个方面。首先,卞梦飞的父母在身边,他却算不上在父母身边长大的。父母卞金荣和全婵是个体户,他生下来时,正赶上他父母的牛肉面馆要扩张,父母整天忙在面馆,吃住在面馆,他那时是难得感受到父母关爱的。他被姥姥带着,偶尔,母亲回来一个晚上,就匆匆地搂上他睡一个晚上。那主要是母亲为了给他哺乳。他一岁半后,就彻底断了母乳,以奶粉或牛奶代替了。不需要母乳,母亲就很少来看他,父亲卞金荣就更是了。他三岁时,父母又开了服装店,父母各管一摊,就更加忙碌了。父母没有自己的住房,住他们租的平房,位置自然要离他们的门脸近,却是离卞梦飞姥姥家远了。父母忙的是早起晚归,日常又离不开人的活儿,他们为省时间和体力,平常住在他们租的房子,很难抽出时间回去看他,更别说亲自照料他了。父母干的是个体,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反倒在星期天和节假日更忙。父母没有时间去看他,倒是姥姥要抽时间领着他去饭馆、服装店看父母呢。他上小学一年级时,父亲刚刚开了合众酒楼,正是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父母把他的学杂费、生活费交给姥姥那边,他就上他的学好了,接送他上下学的任务也就全是姥姥和姥爷的事了。多亏他的姥姥和姥爷刚刚六十出头,接送孩子还能跑得动,不然他就成了父母巨大的难题。请保姆父母是不放心的,万一是人贩子的一伙,结果可想而知。
父亲的合众酒楼十分红火,家里越来越有钱。但是父母还是没有他们自己的房子(因为这时候还没有商品房销售),依然靠租房子居住,只不过从平房换成了楼房。父亲有钱,卞梦飞小学三年级时,给他转学进入了一个寄宿制的重点小学,父母对他操心少,却更加放心了。他上小学四年级时,父母又生了一个妹妹卞梦佳,妹妹的幼儿生活,基本在重复着他的过去。只不过生活条件上有了更大的飞跃,妹妹有保姆伺候,省了姥姥姥爷的劲;妹妹睡高档的婴儿床,坐高级的婴儿车,喝进口的奶粉,有很多高档的玩具和布娃娃,以及其他许多他小时候没有享用过的好东西。
生活上的优越是卞梦飞和他们的第二个区别。在他上小学一年级时,父母手里已经有了不少积蓄,他们不能经常地陪在他身边,用对他好弥补,“好”就是给他买好的穿,买好的用,叫他吃好,喝好,还会给他些零花钱。多数钱是交给了卞梦飞的姥姥,叮嘱她安排的。老人都是认真的人,子女的钱,叫给外孙子花,就给外孙子花了。一直以来,卞梦飞在同学当中,从穿衣戴帽、学习用具,到带吃带喝、零花消费,以及后来他在寄宿小学的生活标准,都是最气派的。他还有很多同学没有的旱冰鞋、随身听,在学校的课余时间,他常常耳朵上听着流行歌曲,嘴里嚼着口香糖,脚下自如地滑着旱冰,他自由得意的样子,是操场上的一道令同学羡慕的风景。同学们都很羡慕他,要是哪个同学向自己的父母提要求的话,都是以卞梦飞为例子的。家族中,除了卞翾,董安凡、卞欢和卞呼都是十分羡慕他的,想他们的父母也那么有钱该有多好。
在别人想来,卞梦飞生活优越,他一定有娇惯的毛病,并且骄傲,是不知道努力学习的。其实不然。生活上的优越并没有叫卞梦飞感到自己处处有优势,因为从小父母陪他少,接送他上学更少,他心里其实倒是有点羡慕其他同学的。父母给他的一切“好”,他根本不当回事,父母的弥补心理他是明白的,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羡慕的。他还觉得这是外人都能看得出来的,所以,他恰恰觉得自己有不如同学的地方。他便学习用劲,以显示自己不比别人差什么。他的学习还好。
父母在卞梦飞的心里,不像父母,他们更像他的亲戚,既能亲近随意,又有距离。他对父母,没有害怕,也不能不尊重,有一种本能的礼貌成分在要求似的。父母对他没有“宠”,他在父母面前也没有“娇”;他听从父母的理由就是,父母是他的大人,小孩对大人天然就该服从。因此,他的性格是两面性的,和同学玩起来,属于能调闹起来的,是父亲小时候的性格;但在父母跟前,不由得有些安静,是那种不够熟悉的刻意收敛。而父亲和母亲在他的眼中,也不像夫妻,他们也像是亲戚关系,碰到一起客客气气却亲近随意都讲分寸的样子。最主要的是,父母的卧室是放了两张单人床的,从他记事起他看到的就是那个样子。而别人家的父母,都是一张双人床。小孩子的他隐隐约约觉得父母之间是有些不同于别人家父母的事的,那“事”是什么,他无法想象。到了他小学六年级时,一次意外的发现,叫他就有了猜测的方向。
那天下午放学,卞梦飞不想吃学校的晚饭,想出去吃肉夹馍和烤羊肉串,他大方地说请客,就拉上了两个同学陪他一起去。刚走出学校所在的巷子口,他看见了父亲卞金荣,父亲正从马路对面停的一辆桑塔纳出租车上下来,紧接着,又从车上出来了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漂亮的女人。父亲的一只手拉着漂亮女人的手,一只手上提着印着商场名称的塑料袋,袋子鼓鼓的。他们朝马路这边走来,卞梦飞立即将头藏在了同学身后。却不时扭头看一眼父亲和那个女人。父亲和女人进了巷子后,卞梦飞对同学说,他不想去吃了,他们想去他们去吧。说罢,扭身就向回跑去。他跑进巷子,保持一段距离地跟在父亲的身后。父亲和漂亮女人依然拉着手,亲密的样子。他知道父亲是来学校给他送零食的,父母这样做已经好几次了,有一次是母亲全婵来的,卞梦飞想,母亲来的时候,会不会身边跟了个别的男人呢?这种联想,是不由得就产生了,完全是按照了以此类推的思维模式。
到了校门口,女人留在了门口,父亲独自进了学校,卞梦飞知道,这是父亲不想让他见到女人。走到校门口,卞梦飞刻意回头好好地看了看女人。女人很漂亮,也很友好,朝他笑了笑。卞梦飞抿了下嘴,想笑却没有笑出来,是自己刻意控制住的。他是不能跟这样一个能拉父亲的手的女人笑的,父亲的手应该是只能由母亲来拉的,他想。见到父亲,父亲一如既往地拍拍他的肩,叮嘱了他要吃好学好睡好,就走了。父亲走后,卞梦飞就想,父亲和女人会上哪儿去呢?他无法想象,却能感觉,那一定是一个不被人知的地方,就像父亲不能让他知道这女人一样。好在,父亲和母亲像他的亲戚,他对父亲怎么样,母亲怎么样,是不会过于上心的,更不会去说去问。心里有数,却不会像装自己事一样地装在心上。这事再装进心上,是三年后了。
三年后,1998年的夏天,卞梦飞顺利地升入了高中。卞梦飞上初中二年级时,父亲卞金荣购买了兰州的第一批商品住房,房子很大,三室一厅。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家人也是彻底地住在了一起。有了自己的家,卞梦飞又大了,上学不再需要大人接送。升入中学后,他就不再去上寄宿学校,才像所有同学一样,每天回家住回家吃,过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家里请了保姆,妹妹有人带,家务、饭菜有人做。保姆是下岗的女工,知根底,一切都放心。全婵每天都能按时回家,时间比较固定,基本在八点左右,因为时装店七点关门。而卞金荣的酒楼关门时间不固定,总是很晚的,所以,卞金荣有时回来,有时就不回来,住到他的办公室。卞金荣的办公室,装修得很像宾馆的套房,气派体面,内住人,外办公。他的这个习惯,妻子全婵早就习惯了。而儿子卞梦飞起初对父亲今天回家,明天不回家有点怪异的感觉,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父亲也是早出晚归的,经常,卞梦飞躺在床上是只听父亲声不见人影的,有时他清晨起来,只听母亲说父亲回来过了,那是他睡觉的时间,什么也不知道。父亲给他的印象不仅像一个旅客,更像一个幽灵。这样,他逐步熟悉了母亲,对父亲反倒越来越陌生。熟悉了母亲,母亲像所有他以为的母亲一样,会频繁地对他嘘寒问暖,叮嘱细节,叨唠事件,关心他的生活,关注他的学习。他像大多数个性强烈的孩子一样,不喜欢母亲的所谓爱他的琐碎行为,却是喜欢母亲这样做派的,觉得这就是个母亲的样子。逐步地,对母亲不再感觉像亲戚;但父亲连个亲戚都不像了。就是这样,他自然会加深对母亲的感情。父亲的这个样子,卞梦飞也没多想,一天天过去,慢慢也习惯了。只不过对父亲的感情是没办法能够提升上去的;却也没有再往下降低,永远就是带点麻木的。一年后,卞梦飞就参加了中考。
中考后暑假的一天,临近黄昏,卞梦飞和几个同学从游戏厅里玩罢游戏,玩的兴致还浓,卞梦飞便提出请客,请同学去新开的陇盛小吃街吃小吃。同学们自然兴高采烈。他们乘坐了两站公车到了陇盛小吃街。他们的规矩是一种小吃只买一份,每人分着吃,这样可以品尝很多品种。所以他们到了哪个摊点是不落座的,吃罢一个摊点就转悠到另一个摊点。转悠的当中,一个同学,拍了下卞梦飞,指着对面一个摊点的座位说:那不是你爸吗?卞梦飞带这个同学去父亲的酒楼找过父亲,所以同学认识卞金荣。卞梦飞顺着看过去,果然看到了父亲。天还没黑,人看得清楚。父亲和一个年轻的漂亮女人相对而坐,侧对着他们。父亲没有吃,吸着香烟,笑看着对面的漂亮女人吃,他们时不时地说些什么。女人一头长发,头顶别着一个太阳镜。同学没有见过卞梦飞的母亲,以为卞金荣对面的女人是卞梦飞的妈妈,惊叹说:你妈真年轻真漂亮!卞梦飞推了一把同学,不高兴地说:去,去,那是你妈!卞梦飞锁了下眉头,又立即舒展开,从裤兜里摸出三十元钱,递给其中一个同学,说他们去接着吃吧,他要找父亲有事。同学拿上卞梦飞的钱,高兴地接着去吃小吃了。卞梦飞怕父亲看到自己,特意绕到父亲的后背,正好面对了父亲对面的女人。卞梦飞觉得女人很面熟,用劲地想了想,就想起了他小学六年级上寄宿学校时,就是这个女人与父亲手拉手去学校看他的。想起过去,他恍然,感到父亲与女人是有一种隐情的。他突然涌上一种憎恨,对父亲和对女人都有。想父亲在家里总是匆匆来去,什么时候他这样慢条斯理地在家里呆过啊!他嫉恨女人能够享受父亲给她的时间。他咬了下嘴唇,决心一定要搞明白父亲和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决定跟踪父亲。
卞梦飞机灵,不能傻等,他在相临的摊点坐下,要了几串羊肉串,一边吃一边等了。他觉得自己很酷,像个私人侦探。女人真是令人憎恨,她吃得那么慢,父亲那么有耐心和精力地等着她。天又暗了一圈,都快黑了,父亲和女人这才起身走去。父亲和女人又是手拉着手,很亲密的样子。卞梦飞咬着嘴唇,心里聚集了愤怒,真想用石子掷向他们,让他们的后脑勺上鼓出一个大包,叫他们出尽洋相。
卞梦飞跟踪得很成功,也很有收获。父亲和女人买了一个西瓜后,进了小吃街后面那条街上的陇盛花园,进了距离大门很近的一号楼,进了三单元,上了三楼,进了303房间。女人拿出钥匙开的房门,毋庸置疑这是女人的家。卞梦飞心里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似的,一时不知怎么想了。过后,一种巨大的委屈涌上心头,仿佛他是被父亲抛弃在这儿的。他的眼睛水汪汪的,然后落下了泪。他擦了眼泪,下了台阶。他站在楼下,望着303房间亮着灯的窗户,嘴鼓了起来,较劲的样子。他要等父亲出来,讨个说法!天上撒满了星星,他数得有点不耐烦了,再看303窗户的时候,灯已经拉灭了。他想窗户又不是只这一扇,楼背后的,他是没法知道是哪扇的。他看腕上的手表,已经二十二点多了。他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地叫,他没有力气等下去了。他边向外走,边较劲地想,看父亲晚上几点回家吧,看他怎么对母亲说!他即使睡着了听不到,到时第二天他可以问母亲。要是父亲对母亲说的不对,他就将实话告诉母亲。他愤恨地想,怪不得父亲晚上回家像个幽灵呢!
结果是卞梦飞回家刚吃几口饭,就什么都知道了。母亲对父亲有事说,给父亲打了电话,顺嘴就问了父亲晚上回来不?父亲说不回来,住酒楼的办公室。见母亲挂了电话,卞梦飞也扔下了筷子,忍不住地就说了实情,不但说了实情,还告诉了母亲父亲现在的详细位置。母亲惊诧地呆了半天。什么没说,扭身就走了。很快,母亲脱下了睡衣,换上了便衣。只对卞梦飞说早点睡觉,便火急火燎地走了。卞梦飞不用猜就知道母亲去干什么了。他一点没有担忧紧张,没想过因此会发生怎样出他意料的事,心里倒有一种得意,想父亲就要改变了,他功不可没。
卞梦飞没有想到,他的“告密”,不但没有使父亲改变,反而引发了父亲和母亲彻底的分离。那一天的事是一个导火索。好在,他过了中考,不然也许会影响他的中考发挥的。
那天,全婵上门找丈夫,是自讨苦吃的。她在陇盛花园的一号楼,三单元,303房间,看到丈夫的绝情脸色,听到了丈夫坦诚爱那漂亮女人的表白。丈夫和那漂亮女人好起来的历史,竟然有四年了!她想破口大骂,却没有骂出一句合适的脏话;和年轻的漂亮女人一比,她是那么地显老显丑,她看着气势十足,其实心里很是自卑;她“老”了,过去的泼劲没有了,想好好地撒泼羞辱他们一番,却浑身没有力量,不能做到;她老了,卞金荣却要离开她了,她想不通!她的心是无助的,本来具有坚强品质的她,竟然落下了脆弱的泪。
那天,卞金荣也想不通,他想:全婵怎么知道他的事?尤其怎么知道了陇盛花园呢?他觉得那个晚上可能是他人生最狼狈的一个晚上了。他想,同样是暴露,自己坦白和被这样找上门来,性质是有天壤之别的。被抓到,是一种耻辱。他望着蜷缩在沙发中,他爱的那个漂亮女人,看她目光呆滞,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卞金荣想:她的心境一定是比自己还要糟糕透顶的,或许感到绝望。
全婵走后,已经是深夜了。卞金荣和漂亮女人一时陷入静默。深夜的寂静中,空气麻木冷漠,他们身陷其中,感觉不到自己存在似的。
卞金荣爱的女人是史红玲。从四年前到现在,卞金荣和史红玲相好如初,而且史红玲早已从内心爱上了卞金荣;对卞金荣,她难以割舍。走到这种份儿上,是他们一步一步相扶走过来的。起初,史红玲是被卞金荣带着走的,她对卞金荣的依从出自对卞金荣的欣赏,卞金荣男人气十足的样子,他老板镇得住、立得住的气度,他大刀阔斧的气质和他在她面前不自觉呈现的温柔,使她欣赏,便跟着喜欢。喜欢却并没有上升到爱的,爱是多么深情才能沉浸到的境界啊。更何况卞金荣是个有家庭的人,出力去越那样一道屏障,是走一种弯路了。而卞金荣和史红玲几乎是一样的心态,他喜欢这样一个美丽美好的女子,本能是无法控制的。他只需要这个女子能给他一段快乐的生活就满足了;他能做到的,就是他们好的时候,他要对得起她,对她好一些就是了;他根本没有打算叫这个女子渗入进他已经安置稳当了的家庭生活。这样,卞金荣和史红玲不约而同地凭着感性,不管青红皂白地感受下去了。
除了感官的相互欣赏,他们暂时保持的坦然关系,相互还有心理资本作底的。那就是史红玲的正值青春,年龄浪费得起;卞金荣经济有底气,负得起“良心”。他们都以为他们互相新鲜一阵,就会索然了,然后继续各自走各自的路,互不影响。局面却不是想的如此简单,他们越好一天,就越加喜欢一层;他们越来越熟悉,就越来越欣赏。感觉在原来的基础上是层层加码的。他们心里默契,就一切默契;默契就是最大的愉快,令他们时刻留恋向往。他们互相都不愿意轻易地舍弃对方。好上了一年多,他们终于互相说出了“爱”字。爱是令人迷恋沉入的,爱叫他们义无反顾,依然不管青红皂白的。
史红玲不是一个没想法没头脑的人,她有追求,不希望自己总是被卞金荣养着。她希望有个自己喜欢的事做。她喜欢小孩,能歌善舞,她的理想是做一名优秀的幼儿园教师。但她中考没有考上幼儿师范,理想就没能实现。卞金荣投其所好,积极支持。他们好了两年后,他便出钱叫史红玲去师范专科学校进修了幼儿教育专业,学制两年。他说史红玲学成毕业后,先去到一个规范的幼儿园工作上一年,积累一些实践经验后,他就给史红玲投资,开一所高级幼儿园,幼儿园全权归史红玲所有,到时,她就好好地干她喜欢的事吧。史红玲欢喜地说“好”,觉得卞金荣对她真好,真的爱她。
在卞金荣的朋友看来,史红玲无非是卞金荣的“情儿”,卞金荣像很多有钱的商人一样,不过是在拿钱买享受罢了。当卞金荣爱上史红玲后,有朋友嬉笑着说到这样的话题时,卞金荣会毫不避讳,脸色严肃地说出他对史红玲真实的感情。朋友不屑,不但不羡慕,还会好心地劝说他“悬崖勒马”吧,不要因此毁了自己创下的大业。还说,女人没有不爱钱的,史红玲爱上的不过是卞金荣的钱罢了。卞金荣不在意地说,史红玲爱他的钱,就是爱他的人;他没钱,就是个没本事的孬人,史红玲那样漂亮的女子,爱个孬人,不是有毛病吗?接着解释说,爱钱不等于图钱,史红玲跟他绝对不是图他钱去的。朋友们自然不信他的话,说他做的跟人不一样,好坏走着看吧。卞金荣不屑地笑笑说,他这个人,就喜欢做跟人不一样的事,自小就是。
卞金荣坚信史红玲不是图钱的女人,不是嘴上卖弄出来的,是他通过与史红玲日积月累的观察、感觉从而判断到的。他们一开始好,史红玲就从不向他要钱要物,他主动给她钱给她物,那是他的事。而且,每次史红玲接受他的钱和物,脸上总会掠过一丝难为情,无奈似的。史红玲的无奈就是她已经什么都不做了,只能接受卞金荣的“养”了;他若问史红玲想要什么,史红玲总是摇摇头说没什么需要的,很客气的样子;史红玲还从来不问他有多少钱,也不关心他每个月挣到了多少钱。一个人可以伪装十天个把月的,伪装一年多的时间就难了。就算那些都是伪装的,但有一次,史红玲的一次行为就叫他对史红玲的判断确信无疑了。那次,因为史红玲和她的一个来兰州出差的高中时期的男同学吃了一顿晚饭,回来晚了一些,卞金荣有些醋意和怀疑,两人闹了别扭。史红玲委屈,之后,不声不响地消失了。直到半个月后,有朋友在西河饭店的大堂服务台见到了她,才知道她是自食其力去了。如果不是卞金荣的及时上门补救,他和史红玲恐怕就没有了下文。这件事叫卞金荣对史红玲更加刮目相看;如果史红玲是图他钱的人,她就不会悄无声息地走,怎么也会找理由向他索要一笔钱的。史红玲的品性始终没变的,过去四年了,依然如此。这样好的女子,卞金荣只能是越来越爱。他爱史红玲是真诚的,用心的。正是感到了卞金荣对自己的一片真爱,史红玲越发地不能离开卞金荣。他们跟着日子走,日子拖他们一天,他们就过一天,还是不管青红皂白的。
现在,全婵已经找上了门,知道了他们的全部事情。他们不得不面对他们总是回避的问题了。
在寂静的深夜中,他们彼此倒出了真心话。寂静中,话语说出来是掷地有声的。
卞金荣说,他爱史红玲,却从来没有想过娶她。他有两个孩子,他不想他完整的家破裂。
史红玲平静地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卞金荣娶她,只要她爱他,她情愿身份不明地跟随卞金荣一生。
史红玲的话叫卞金荣惭愧。他想,他爱史红玲,为什么要叫史红玲身份不明地跟他一辈子呢?已经到了这步,再与全婵虚伪地过下去,岂不滑稽?
卞金荣有了决定,全婵那边也有了准备。她是绝对不答应离婚的。即使卞金荣在她心中已经没有了位置,她宁可站着茅坑不拉屎,也绝不把位置让给了那婊子,看她好受!
父母关系的崩溃,叫卞梦飞异常地恨,恨父亲,恨那个住陇盛花园的女人!他对父亲感情再淡漠,也是不希望父母离婚的。他守的不是父亲,是他中学生的面子。父母离异的学生是容易叫人背后指点,议论纷纷的;即使没说坏话,却不会有一句好话的;另外,他没有了父亲,等于比别人矮了半个头。他恨,就要报复起来。父亲已经和母亲公开分居了,无事不回家,是不好报复他的。他想到的就是去报复那夺走父亲的女人。他想,父亲一定经常去陇盛花园住,报复了那个女人,也许就等于报复了父亲,一举两得!
卞梦飞一个刚初中毕业的学生,能有的报复手段很初级的。他买了一箱红烧牛肉方便面和一瓶白胡椒粉。他把每袋方便面里面的油酱包取了出来,一袋一袋拆开,统一挤到了一个塑料袋中;然后带着一塑料袋的油酱包和胡椒粉直奔陇盛花园。在史红玲住的门前。他趁楼道里没人,把那些油酱涂到了防盗门的锁把及其四周的位置,然后上面撒上了一层胡椒粉,他知道这种低级的小儿科方法是起不到惩治作用的,他想学美国电影《独自在家》里那个聪明的少年,去折腾出各种令人叫绝的惩治手法,只是到了现实中,才发现,那些都是臆想和杜撰,夸张出来的,事实上难以办到。他的目的是要在心理上给女人和父亲一个重击,叫他们大倒胃口,吃不下去饭!成功地涂抹罢后,卞梦飞想,他三天后,就带着一包狗屎来,让他们再摸一手的狗屎,闻一鼻子的狗屎味。再过后,他恶劣的程度要加强了,他要用牙签塞住门锁孔,看他们怎么进门吧。他说到做到,三天后,他带着狗屎再来到那房门前,不禁一惊,糊在防盗门上的一层油酱和胡椒粉,依然如故,尤其是门锁和锁把手上,没丝毫被人碰过的样子。他正纳闷,隔壁的邻居探出头来,告诉他,303的人已经搬走了。房子暂时没人住。卞梦飞一听,心里有种被击败的感觉,灰心丧气的,真想把袋子里装的狗屎全部糊到那门上。他对父亲更加咬牙切齿。
报复不成,但报复的心劲是留住了。他见父亲绝不跟他打招呼,不跟他说话,给他冷脸色看。有一天,父亲回家拿东西,见他正在写作业,上前拍了下他的头,讨好他似的,微笑地问他,要是父母离婚了,他愿意跟谁?他白了父亲一眼,说跟母亲!父亲也不生气,依然温和地说:跟我吧,儿子就该跟爸过。他愤怒地瞪了眼父亲,坚决地说了句“不”!父亲依然没有生气,叹了口气,摇了下头,无奈地走了。卞梦飞看父亲失落的样子,心里很欢快,觉得这是一次成功的报复了。之后母亲回来,他讨好地对母亲讲了这事。母亲流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夸他有良心。但很快否认说,父亲想离婚是做梦了,她才不会轻易地成全了父亲和那个坏女人呢!卞梦飞应和母亲说:就是,就不跟他离,看他怎么办!
之后,卞梦飞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母亲把她和父亲屋里原来的两张单人床,卖给了收旧家具的,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崭新的双人床。卞梦飞觉得奇怪,感觉母亲和父亲要同居似的。他问母亲,母亲诡秘地一笑,说这是为了叫父亲离不成婚的必要准备。卞梦飞自然是无法明白的,母亲也不会对他解释。那间屋子,日常母亲不在都要锁起来,说是不能叫父亲看到她换了床;还叮嘱卞梦飞,不要对父亲透露了她换床的事。而且有人问的话,就说一直都是双人床。卞梦飞自然向着母亲,满口答应。
全婵说到做到。两年了,每一次卞金荣接到法院的传票,都是满怀希望而去,失望而归,全婵坚持,那婚是离不了的。不说他们有没有爱情什么的,卞金荣本来有一个最有力的理由,就是和全婵不同房三年了。别说三年,四年都过半了。他们的终止符就是在1994年,全婵为了再要个孩子而主动应付的。之后至今,就再没有过了。但全婵为了不离婚,坚决否认,谎说在她发现卞金荣有外遇分居前,和卞金荣的同房一直就没断。卞金荣气愤,说她胡扯,说他们多少年来都是分床睡觉的,正常的,哪个夫妻会分床睡啊!全婵反咬说卞金荣才是撒谎,不信,他们可以去家里考察,去问儿子卞梦飞。她说得理直气壮,没有丝毫犹疑的状态,惊得卞金荣无言以对,他知道,这个女人做了手脚。他被动了。
最充分的离婚条件不能充分使用。靠其他的理由,对全婵更是有利了。好在,时间可以重新弥补充分的条件,大不了就是再拖两年罢了。卞金荣想等拖够了时间,再来离吧。
全婵拖着不离,除了有嫉妒、要报复、要惩罚的心理外,主要的是还对卞金荣抱有希望,指望他有一天能回心转意。她不想离开卞金荣。一切行为归根结底,就是为的这个理由。她离不开卞金荣不是怕自己找不上人了,她有钱,找上个男人还不容易?她是看上卞金荣才跟上他的,跟上看上的人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日子,她怎么能轻易舍弃呢?再想起他们创业一起吃苦的年月,那是怎样的感情纪念啊。她想,她拖着,也许就把卞金荣冲动的劲头给消磨了。卞金荣是个有义气的人,他静下来想想,想起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二十年的日子,想起她跟他吃的苦,她对他的好,他们共同的干劲,他不会无动于衷的;他私下琢磨着,也许,心就回来了。她等着。每当夜深她沉浸在这样的幻想的时候,她总是被自己的绵绵思绪所打动。
等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两年过去了,全婵也没有等到卞金荣的回心转意。她知道,再等下去,卞金荣要的那个充分理由的时间就到了。她有些心慌,她不能被动地靠等,她要抹下自尊,得主动地争取才行。全婵决定要把自己的思绪好好地向卞金荣表达出来。在一天深夜,她就把卞金荣约回了家,她要和他促膝长谈一夜。她想深夜是能够叫人平心静气的时间,人心容易被打动。而且深夜,孩子和保姆都睡了。
全婵没有想到的是,她没有打动丈夫,却打动了儿子卞梦飞。为此,儿子改变了原来的偏心方向,不仅支持父母离婚,还理解了卞金荣。
那天,全婵和卞金荣的长谈被卞梦飞全部听到了。那天,卞梦飞睡得早,半中间起夜后,就有些清醒,正在辗转要睡着的时候,听到了防盗门响,进而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他一激灵。想父亲大半夜地来干什么呢?他怕父亲是来跟母亲吵架的,害怕母亲吃亏,立即来了精神头。因为以前就有过,父亲只要回家,碰上母亲,他们免不了就要大吵一通。吵得厉害的时候,他看父亲的火气,总想动手打母亲似的。
这天晚上,奇怪的是父亲和母亲讲话平和。虽然没有激烈刺激,卞梦飞还是饶有兴致地听了起来。为了听得更清楚,他把屋门开了条小缝。卞金荣和全婵讲道理似的,各自摆着各自的心情和想法。一切谈话都是围绕着他们的生活前景。他们的话语虽然充满了真情实意,却是一把温柔的刀,不给对方点头的。他们互相摆过去,说现在。这样,卞梦飞就知道了他们有过的许多故事,尤其,父母怎么结合的原委,听得一清二楚,记得也一清二楚。虽然有些东西他不能彻底理解,但印象还是有了。他开学就上高三了,他们高中生找“女朋友”都不是什么新奇的事;从网上,他也“见多识广”,爱情的故事看到了不少,他是懂“爱”的。而且,在他班里,就有他喜欢的女生,也有他不喜欢的女生。他想,他要结婚,当然要娶一个他喜欢的女生。尽管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喜欢母亲还是娶了她,但他想父亲有真心喜欢的女人了,他应该去喜欢的。想起夜里听到的,父亲说起自己很少和母亲睡觉的“委屈”,卞梦飞还可怜起父亲来。恍然知道,他自小看到父母屋子里的两张床,原来是母亲的安排,就像她与父亲分居后,又安排了一张双人床一样。她突然觉得母亲有些小人的,和她风风火火的劲头不相吻合。
第二天,卞梦飞就把自己的转向表现了出来。母亲“下班”回来后,还没有换上拖鞋,他就站在母亲眼前,一脸严肃地说:我希望你和卞金荣早些离婚!直呼父亲的大名,是父母分居后,卞梦飞自觉养成的习惯。他想父亲既然不当自己是这个家的成员,就当他是一个外人了。母亲很吃惊他的变化,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了三个字:应当的。然后转身就走了,一副少年深沉之气。母亲再追问什么,他就像明星给记者摆谱一样,随母亲问,就是不理睬。大不了找着要学习了的借口,就把母亲的话打住了。
没有因为卞梦飞的希望,父母就早些离婚了。又过去了一年,2001年的8月,卞梦飞盼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卞金荣也熬到了那个具有充分离婚理由的时间。在法院宣布前,卞金荣和全婵分别问了两个孩子,父母离婚后,他们愿意跟谁?女儿卞梦佳基本上是母亲守着长大的,自然毫不犹豫地要跟母亲;卞梦飞回答得有点意外,他说:我已经是成人了,我谁也不跟。这时,他刚刚十八岁过了一个月。
在法院,卞梦飞也是这个态度。法院果真就没有判卞梦飞归谁,只说在卞梦飞经济没有独立前,对卞梦飞的经济支持的责任和义务,父母相等。父母以为卞梦飞是恨他们离婚的抵触态度,卞梦飞的一句话就打消了他们的多虑。卞梦飞说:父母离婚,他不会离父母。他永远是父母的孩子。父母听了很感动。
卞梦飞考上的是北京的大学。离婚后,卞金荣给侄女卞银薿打电话,拜托她在北京关照一下卞梦飞。
卞银薿说:他们都是我的孩子(1)
除了要关照卞梦飞,在北京还有好几个孩子需要卞银薿关照。卞欢、卞翾、董安凡和卞烺的女儿卞果儿。提到卞果儿,是要说说的。卞果儿叫卞银薿为表姑。
2000年卞烺被判刑时,卞果儿正上小学一年级。卞烺被判了死缓后,为了不拖累妻子蒋倩,卞烺主动提出了离婚,同时请求蒋倩把女儿卞果儿留给他。蒋倩舍不得,按理她完全有理由要走卞果儿。但她对卞烺有感情,可怜卞烺,想他已经一无所有了,而自己还可以重来,就同意了。从此卞果儿跟着爷爷奶奶过,蒋倩也会经常来看女儿。卞烺的事,卞果儿的老师知道,老师知道,就传到了个别家长的耳朵里,家长又传给了孩子,孩子又口口相传,逐渐地,全班同学都知道了。这样,卞果儿很自卑,本来性格活泼的她,变得沉默少语,跟同学谁都不爱说不爱玩了,喜欢孤独地待着,即使同学没有公开看不起她。
爷爷卞金利怕孙女因此性格扭曲,他的孩子已经一个个地人生失败,这个孙女是他的后代,是他的宝,是希望,他一定要让她健康成长。想来想去,认为把卞果儿送到外地上学是唯一的良策,在兰州,卞果儿转到哪所学校,都要面对老师家访和开家长会的尴尬,即使自家相瞒,她特殊的状态也会被老师同学上下猜测的,那样其实跟知道实情没有什么两样。在外地,同学老师见不到卞果儿的家长,是完全正常的,只要卞果儿自己不说父亲的事,谁也不会知道她的背景。想到的地方,只有北京,因为北京有侄女卞银薿,而且卞银薿恰恰是出色的,卞果儿跟在她的身边成长,心理影响一定会从自卑转向自信;自信是一种良性发展的必要条件。想是想,却有点犹豫和不好意思,觉得卞银薿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怎好给她增添麻烦,虽然钱上他不会去靠卞银薿。试探着求到卞银薿的时候,卞银薿真诚地对二叔卞金利说,一家人就不要再说两家的话了。卞金利感动的同时,就决定了把卞果儿送到北京去上学。
既然卞金利下决心要好好培养孙女卞果儿,卞果儿到了北京,安排她上的是一流的私立寄宿学校。私立寄宿学校的学费很贵,因为卞烺的事,家里的经济早已不如从前,卞果儿入学要给学校交纳十万元赞助费,还是卞金利变卖了他的收藏品,一个明朝的黄花梨官帽椅换来的。卞果儿到了北京后,已经过了七十岁的卞金利,拖着不再硬朗的身子,强打精神,开始重振公司。他悲凉地想:他养完儿女,养孙女,等孙女长大成人的时候,他恐怕已经入了黄土。他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享受天伦之乐了。如果有下辈子,他的人生,一定要好好琢磨着走了。他想的琢磨,其实是自己每迈出一步的后果。他想,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娶的女人了。因为女人要给他生后代,后代是他和女人共同的造就;不同的女人就会有不同的造就。同时,他的气质秉性也会跟着得到不同的造就。有句话说得好:有什么样的婚姻,就有什么样的生活。只可惜,他明白这种道理是在二十一世纪了。他感慨:人生,不要多,有两辈子就够了。第一辈子做摸索。
作为名演员,卞银薿很忙,片约不断,一年中她有一半的时间不在北京,说起来照顾卞果儿的时间是有限的。好在,卞果儿上的是私立寄宿学校。照顾卞果儿的时间有限,对其他几个在北京的孩子们的关照时间也有限。但卞银薿只要在北京,在她有限的余暇里,她都会对每个孩子关照到。她对那些孩子,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假如给他们买吃买用买穿,人人有份,从不厚此薄彼。在周末或节假日,她还会尽量抽时间与他们欢聚一堂。
卞银薿参加拍的戏多,钱挣得也就多。从市场经济开始,演员的酬金标准年年上涨,并且有了所谓的“明星价”,明星酬金是不菲的,已经远远高于计划经济时代的标准。卞银薿是名演员,自然挣得是“明星价”。有钱了,卞银薿买了套三室二厅的大房子,有了自己的轿车。她孤身一个人,买三居室的房子,是有些奢侈的,但她考虑的不是自己,她想到的是父母、姐妹、弟弟及家族中的所有亲戚,他们来北京,就有了住的地方。再长远的话,父母愿意,就跟着她在北京落脚吧。
孩子们陆续来到了北京,卞银薿的大房子就派上用场了。外甥女卞欢来到北京时,卞银薿是刚刚住上大房子,卞欢来的是时候,就住到了卞银薿的家。后来卞欢即使有了工作,哪个单位也不会管她外地人的住,她就始终住在了四姨卞银薿的家。她有房门钥匙,四姨的家就像她的家一样。接下来是卞翾、卞果儿、卞梦飞排着队地来到北京上学,虽说他们住学校,但在周末节假日的时间,赶上卞银薿在北京的话,她宁可放弃一些不必要的聚会,也要陪陪那些孩子。她会开车去到学校把一个一个的孩子接上,接到她家里,和他们欢聚上一两天。她或带他们出去转街,或出去游玩,或仅仅出去吃顿好饭,不管怎样,他们总要从这个房子进出。那时节,卞银薿的家门,出是一帮的人,进是一帮的人,人气十足;待在屋子里的时候,她的大房子中,填满了他们的欢笑、热闹,人气旺盛。不管什么时候,她夹在孩子们中间,有朝气有活力,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最大的孩子。
董安凡从拘留所出来后,悔改的决心坚定,但他不想回兰州了,决心学了一技之长后,在北京找份工作,在北京既能挣到比兰州高很多的钱,又能提高素质。他的父母为他拿不了什么主意,说随他便。卞银薿赞同董安凡在北京闯荡,但交代董安凡先回兰州看看他的父母再来。董安凡点头表示愿意。卞银薿给他买了火车票,给了他些钱,他就先回兰州看了趟父母。半个月后,董安凡返回北京,加入了卞家在北京的孩子群的行列。卞银薿出钱,董安凡去上了一所大学举办的装饰装潢设计班。董安凡上的培训班不管吃住,董安凡暂时就和卞欢一样,有四姨卞银薿房子的钥匙,当自己家一样。
孩子们和卞银薿的关系是有趣的,卞果儿叫卞银薿为表姑,卞欢、卞翾、董安凡叫卞银薿是四姨,年龄小于卞欢、卞翾、董安凡的卞梦飞却叫卞银薿为堂姐。这体现了他们家族的繁盛。不管他们是叫卞银薿姐也好,姑也好,姨也好,在卞银薿心里这些孩子都是她的孩子,她对他们一视同仁地关怀看待。虽然她对外人说起来,也会细细解说,说这个是大姐的孩子,那个是叔叔的孩子,等等,但最后总要强调一句:他们都是我的孩子。人家打量她风采朝气的样子,故意用夸张的口气说:你哪像孩子的妈啊,当姐还差不多。卞银薿做出得意的样子说:像不像,事实摆在那儿呢!人家就会跟上开玩笑说:好嘛,你即使不结婚,不生孩子,将来也会有儿孙满堂了。卞银薿笑着说:是啊。脸上露出了欣慰。她欣慰的不是自己,是她的家族,家族的繁盛,给了她依托。
虽然卞银薿和孩子们的聚会少,但她与孩子们是专一的聚会,待起来是真正的亲近;她与他们好好地一次相聚,就弥补了他们出生以来,她与他们的较少接触。她当上演员的时候,卞欢才只有一岁,董安凡、卞翾、卞梦飞都还没有出生,90年代出生的卞果儿就更别提了。在他们刚刚长到记事的时候,卞银薿已经调到了北京。她一年一次后来甚至两三年才回一次兰州的难得时机,使她只是匆匆见他们一面,她顾不上来,也没有充裕的时间去和他们接触;她什么时候也没有充分了解过他们中的哪一个;和他们偶然有机会的“说笑”,也完全是表层的意思,该当的礼仪了。她对他们的了解只是她所说的,是从他们的家长嘴中偶尔听说的,就是一个大概而已。她知道的是:卞欢的学习一般,总是有牢骚;董安凡的好说和机灵;卞翾的聪明过人、懂事和好学;卞梦飞是最笼统的,什么都是还可以,综合发展平衡似的;卞果儿是比他们都要小至少十岁的,还在成长,就不说了。和他们有了亲身的接触,卞银薿知道了孩子们心灵深处的向往、迷惑和志向。那一切都是和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家紧密相连。
卞银薿既然是他们的长辈,总要有的放矢地给他们讲点什么。但她从不刻板地去讲,是因情而来的。卞欢和董安凡羡慕她,说他们的妈妈各方面要是也像四姨这样出色该有多好。卞银薿笑着对他们讲,我是你们的妈妈,生的也不是你们了。然后她会对他们讲,不要抱怨父母,抱怨出生。父母给了你生命,那是你最大的幸运和幸福;不然,你怎么会有看世界的机会,怎么会有喜怒和哀乐,怎么知道贫苦与富贵,怎么会有抱怨与羡慕。所以,子女一定要永远怀抱感谢父母的心。父母那里是子女的根;任何时候,根是不能忘的。孩子也会说,父母也该有责任,有伟大,卞银薿就说:父母只要尽了抚养之力,就是伟大;只要供给了你读书,给了你自由发展,就是责任。怎样发展,是在自己,不是在父母。要懂得父母,要知道感谢;这是生生不息的信念和传承。卞欢和董安凡的流露是不止一次的,这样的话,卞银薿也就说了不止一次。这也是观念的灌输了,累计起来,卞欢和董安凡不由得就会有触动,是要琢磨起来了。话虽是说给卞欢和董安凡的,卞翾、卞梦飞和卞果儿也会听到,但卞银薿知道,卞翾是靠他的天生也好,靠他的自悟性也好,他已经不需要提醒,他反而是树立典型的,就像他的聪明一样,只会使人对他感慨赞叹的;卞梦飞既然上大学前已经理解了父母的离婚,他有父母离婚,他不会离父母的话,他的思维日趋成熟是必然的;卞果儿还小,成长刚刚开始,她给卞果儿打开的思维也是刚刚开始,卞果儿是跟着她的,她不会叫卞果儿从她的眼皮底下走向失望。
卞银薿的对“生命”的认识,正是她思索的结果。她独立在北京,没有结婚,没有家庭,工作之外,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充分。独处使人容易沉浸思想。对生命的思考,她是常常进行的。想到生命,卞银薿总是首先想到了她的爷爷和奶奶,她总会情不自禁地拿出爷爷奶奶留给她的传家宝,那块当年爷爷用来买奶奶的刻了等号的银元。银元已经氧化,色泽变黄变暗了,而那两条“等号”,依然散发着刀尖一样的锋芒,看着它,仿佛望见了青年时的爷爷,浑身充满了像刀尖一样的锋芒力量。就是他的坚定,孕育出了他们这样一个家族。他们家族中,人人生活不同,人人遇到了怎样的生活啊!再有感叹,再有失落,再有悲苦,他们也会继续催发生命的进程,扩大家族,扩大生命,不敢怠慢生活的。爷爷和奶奶,是他们这个家族的根;银元就是他们家族的历史见证。家族的人是一家人,她怎能不爱家族人的孩子们?
卞银薿对生命的思考不是因为她有什么不顺或不幸,恰恰是起源在她个人拥有了很多的美好。她的美好,时常会感动自己,感动之后是感激。她的感激深远,是无尽的。她想,一个生命的诞生,是一环套一环的偶然。那里面是错综复杂的网,哪个线条偏离了方向,都会是生出了另一个结果。每个诞生的生命是多么的有幸!假如爷爷没有偷到银元,没有能够“买”下奶奶;父亲巡道没有跟踪母亲,没有救下母亲,等等,爷爷和奶奶,父亲和母亲,他们怎能有之后的相遇到相守?这个世上将不会有他们这些各色人等的后辈们存在了。琢磨下来,那会有数不清的环环相连,生命是多么的偶然,又多么的强大!这样感激生命的时候,也要感激那偶然;那偶然是每个人的福气和幸运。回过头来,这福气和幸运总归是父母给的,怎么能不感谢父母呢?感激也是环环相连,人人相对,代代相传的。
卞银薿的感激是更深切的。除了父母,还有对奶奶的,没有奶奶,她怎能有一张奶奶那样美丽的面孔?她经常地庆幸自己的天生丽质;天生丽质,使她成为了演员,出了名,享受了超越普通人的生活。这里面不仅仅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演员的生活使她的生活丰富繁华,她既有现实中的人生,又能体味到戏中的人生。现实中某个人生的片段还没有登场,戏中就让她事先品味了。其实应该说,她的人生是在戏中的人生之后发展起来的;这也是物质和精神齐头并进的。她有戏中人生的先行,她现实的人生走得便坚定无悔。这样,她其实是有两辈子一样了,只不过,不分一前一后,是交融相错、轮流登台的。戏是浓缩了生活的精华,生活是精华的缔造和延伸;戏是轮廓,生活是细节,生活就是框在戏中行走的。戏比天大,生活就是无限大。这使她既能超越现实,又不能完全超越;她塌实在现实中,又借鉴戏中的经验,两个舞台,却能相辅相成;戏中张扬了,生活中就该内敛了。她生活来自的经验广泛,便有了更广泛的体验。经验是她生命里的丰厚物质,叫她生活得明明白白。她常常有一种被修炼过的感觉,深入进生活,无论是富贵还是贫贱,幸福还是苦难,酸甜苦辣还是悲喜欢盛,完美还是缺憾,她似乎随时都能平静进去,又随时能够淡然而出。姐弟们与他相比,少了多少生活呢?她真是幸福万分。生命是至高无上的,只要有了感激生命的心,心就像戏一样,比天还大。看得远,望得深,还有什么不能逾越,还能有什么成为抱怨呢?
卞银薿了解了孩子们,孩子们也了解了卞银薿。过去的年头,他们和卞银薿有限的见面当中,只是感到她外形的美丽,对她的评价是从家族很多人的口中听到的,就像卞银薿评价他们是从大人们口中听到的一样。他们听到的对卞银薿的评价只是一个字,好。他们感觉卞银薿匆匆忙忙,除了大人们说的,那就是他们感受到的表面现象了。她温和、热情,对谁都是态度和蔼;她大方,每次见面都会送给他们礼物,经常还有大人们的份;她勤劳,无论见到她是在她的爷爷奶奶家,还是在她的父母家,回回碰上,回回她都有活儿在干,不是在做饭,就是在洗碗、拖地、擦桌子、洗衣服,一脸的愉快,仿佛劳动是很快乐的事。有时,还会看到她十分起劲地为她的爷爷奶奶捶背、按摩,她的爷爷奶奶一脸的快意。他们见过家族的亲人,很多人都有过与父母或兄弟姐妹的争吵辩论,却从来没有碰到过她与家人中的谁红过脸,吵过嘴,哪怕是争论。现在,他们都到了她的身边,对她的感觉更深更多了。她有点时间,尽量想着给了他们,使他们学习之外的时间过得愉快。每次聚会,她总是想着法儿地让他们吃好喝好玩好;她关心他们的学习,关心他们的生活,参与的时候,付出的爱心,比他们的父母有过之而无不及。父母之外的人,有谁对他们有过如此热心的照顾?他们对她的评价,就是过去大人们对她的评价,依然只有一个字,好。她的工作,他们并不了解,但他们心里想,她人这么好,怪不得她能出名呢。
除了卞银薿带给孩子们的感触,孩子们之间也是互相有了比较和感触。卞翾越加感到了自己妈妈的伟大,是绝不松懈努力的。卞梦飞觉得自己的父母虽然离婚了,他的生活方面却依然比大家优越许多,他是不能辜负自己现有的优良的物质生活基础的。卞欢逐步有了惭愧。受四姨的“教育”,她来北京几个月后,就把自己存下来的钱全部寄给了母亲,说是给家里还账,买房子贴补的;之后给母亲的电话中说,今后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去一些钱;再之后,就说家里有什么需要,尽管给她打电话;说得长远些,还会说,将来她在北京能够立足安家的话,母亲就把杂货店搬到北京吧。卞欢的话语,说得一次比一次温暖,母亲卞银花都不知道怎样接她的话了。母女自然而然地就跨越了隔阂。卞银花骄傲地想,女儿是没有白生的。卞欢的话让她努力地工作、生活。董安凡不甘落后,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十年规划表,目标分了初级阶段、中级阶段、高级阶段。初级阶段打工作的基础,要让自己在业务上立得住,走哪儿都不怕的;中级阶段是稳定,核心是工作、工资和女朋友;高级阶段是结果,他成了家,有房子有车,日子奔小康。
了解了卞银薿,孩子们也会纳闷:卞银薿这样各方面都好的人,为什么不结婚呢?卞银薿和南洋恋爱的年份,除了卞果儿还没有出生,其他孩子当时至少都上了小学,他们对南洋的记忆还是清楚的。虽然南洋只跟着卞银薿在春节来过两次兰州,但南洋给他们的印象是深刻的,感觉也当成卞银薿和南洋就是一家子了,心里根深蒂固地记住了南洋这个人。南洋离世的起初两年,卞银薿再一个人回兰州,他们都还有些不习惯。慢慢习惯了,见到的卞银薿一直就是一个人回来了。一年一年地过去,始终不变。看着她还年轻的样子,其实是比他们的妈妈小不了几岁的。现在,他们这些在卞银薿眼中的孩子都是青年了,站在卞银薿面前,卞梦飞和卞翾的个头长得比她还要高的。可她却没有结婚,没有孩子。
他们接触了卞银薿,知道追求她的人是从来不少的,因为仅是他们在场的时候,就经常会碰上有男人给她打来不是谈工作的电话。他们是二十一世纪的青年,见识多,开化早,反应敏感、迅速,从她说话的口气中就能听出对方是对她有追求意思的。她对人家说话也温和,没有一点反感,却就是不能接受人家。她偶尔也有接受过的,还带来叫他们见过。他们见过的有三个了,那三个人各个特点分明:一个是大学里的著名教授,儒雅而健谈;一个是演员,长得好而洒脱;一个是股份公司的董事长,干练的样子。他们气质不同,却都是成熟稳重的姿态,他们是普通人中的佼佼者。他们见了这些孩子,有热情有殷勤,令他们这些孩子喜欢,给他们下的结论也是“好”。可他们这些孩子说好没用,每个男人,与卞银薿交往了一段时间就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了。交往时间最长的是大学教授,有快一年;另外两个都没有超过半年。他们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便是:不合适。这结果都是卞银薿决定的,是从年龄最小的卞果儿的追问中知道的。卞果儿童言无忌,想问就问了。卞银薿是认真的人,不把卞果儿当孩童哄的,她虽然用了点对小孩子说话的腔调,话语口气中是真实的味道。她解释的“不合适”就是不能去喜欢,这不喜欢,就像卞果儿她小孩子不喜欢做的事就不肯去做一样的道理。卞果儿立即明白了,就不再追问下去了。他们就想,她人好,就不该太挑剔的;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他们的疑问是放在了心里,没有谁好意思直接去问。毕竟他们在她跟前是小辈,他们再开化,礼貌还是要有的。他们的想法,又被童言无忌的卞果儿说了出来。她问表姑,什么样的叔叔她才喜欢呢?这句话好像问住了表姑,她想了想说:等表姑找到了喜欢的叔叔,你就知道表姑喜欢什么样的了;表姑见到了,才能知道。卞果儿听得有点糊涂,卞银薿就给她打了个比方,说她喜欢什么样的玩具或故事,一定是她见过了听到了才会喜欢,没有看到过、听到过,她怎么能知道喜欢呢?卞果儿似乎立即明白了,频频地点头。
卞银薿有过刻骨铭心的南洋,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但南洋早已离去,卞果儿又不知道南洋,向卞果儿提南洋是没有用的,而且提起来会令她重回伤痛。近十年了,南洋在她心里依然占据着位置。但随着时间的逝去,她有了适应,有了调整,有了理智,已不像起初的两三年那样过于沉浸在过去,不能解脱,不能自拔。她想,她好好地生活,也许是对南洋最好的告慰;南洋爱她,绝对不希望看到她精神无依地生活下去。那样其实是她对生命的亵渎了。
在个人问题上,卞银薿早在几年前,就抱了重新开始的念头。重新开始却不是将就凑合的,依然要和她“投缘”,要符合她心目中男人的“标准”,标准依然是过去制定的。这种状态,仿佛就是她当年和白亚明分手后,结识南洋前的。只不过回头一想,她已“老”了许多年,心中装下了一段令她怀念的爱情,留下了一个“南洋”的名字。但她是不如那么多年前幸运,很快就遇到了南洋的。她不仅没有很快地遇到,而且一年年地过去,她谈了不少,多数却都是浮光掠影的,无法再深入地进行下去。有时,她会想,那是她的问题还是别人的问题?她仔细地琢磨细节,琢磨过后,她就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不是她有“南洋”的心理作用,最终还是无缘无感觉的结果。这中间,也有她产生好感,向深层迈进的。这样的很少,屈指可数。这些年来,她正式交往的男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在1998年,一个是在2001年。前一个是导演,处的时间长一些,有两年。说是两年,他们各自繁忙的,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加起来不过只有半年。两年后他们就分手了。这个导演,除了卞欢,其他孩子还没有来北京,都没有见过。后一个是孩子们见过的大学教授,处了不到一年就分手了。她与他们分手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不再投缘了。卞银薿想,人和人的缘分也是有长有短的。不论缘分长短,好在她和他们都很谨慎,没有轻易地迈进婚姻,说分就分了。至于大学教授后面交往了不到半年的演员和董事长,那半年只能算是接触的阶段,谈不上什么的。
一直没有结婚,卞银薿自己的心中是平静的,着急的是父母。他们总是提醒她不要条件太高,人看着好就行了。卞银薿只是淡淡地说,有合适的,她当然不会放弃。并不跟父母再解释很多。她知道父母是站不到她的角度去想问题,理解不了她生活的“挑剔”,恰恰是对生活认真负责的态度。但她是可以站到父母的角度理解他们的。他们没有“戏比天大”的生活,没有广博的知识和眼光,他们便侠义,也便纯朴,他们有他们的生活道理、生活目标和生活的满足,他们因此专一于他们的精神境界,没有丝毫的杂念,信仰坚定,难以动摇。那是一种从内心安于本分、恪守成规的品质,也是一种兢兢业业生活的态度。这样的长辈同样是值得她尊敬的。她没有理由以“戏比天大”的生活,去纠正父母;她也不会因为要尊重父母,就改变了自己的意识。卞银薿想,她绝不会为婚姻而结婚;如果她将就了婚姻,就是在敷衍生活。只要她的生命在,她就要等下去,等的是爱,能与她有共同声音的爱人;没有,她宁可独身一辈子。但她内心绝对不希望自己独身一生,再无奈,她也盼望,她也期待。她想,这么大的世界上,这么多的人群,一定会有一个她盼望的男人在某个角落静静地等候着,等待她的到来,改变她的生活。
2004年的新年,一个叫海新诗的男人改变了卞银薿的生活。他娶了卞银薿。
卞银薿和海新诗相识在去三亚的飞机上。他们谈不上一见钟情,却是一见如故的。
2005年的8月,在妇产医院,卞银薿剖腹产下了一名男婴,取名“海洋”。孩子健康、漂亮。卞银薿有说不出的感动与感激。感动的是,生活再次赐予了她幸福;感激的依然是生命,那绵延与偶然的力量!这时,卞银薿四十四岁,和奶奶侯翠翠当年生卞金荣时一样的岁数。这不仅仅是一种巧合,更是生命轮回的象征。
2004年6月1日至2005年3月1日
2005年8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