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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月的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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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月的一个故事-董尧
第一节 被洗劫后的家
宋亚丽跟随着父母亲被遣送回原籍,像在梦幻中一般,已经度过了半年的岁月。
那一天,万里无云,蓝湛湛的天空,显得又高阔、又清爽。没有风,树梢儿摇都不摇,像铁铸的一般。太阳温柔地从东方升起来,慢悠悠地移到南方;又从南方,慢悠悠地转向西方。当它快要沉落到西边那峰峦起伏的山后边去的时候,山后边飘来几片淡淡的云彩,把它接去了。那轻纱般的云层,顷刻间镶上了金色的边角,沸腾着向天空蔓延。眨眼问,蓝天便被大片大片的灰云涂抹得灰暗起来。亚丽从学校回到家,把书包放下,就忙着去喂鸡。那只小鸡,张开美丽的翅膀,咕咕咯咯地争抢着朝她跑妻:亚丽把在路上采来的野草籽揉出来,撒给它们;它们孥频地点着头,啄吞着,亚丽又找了一把扫帚,呼呼啦盂竺妻扫地,又把扫好的尘土倒进粪池。当她要去抱柴禾做晚饭时,忽然抬头看看天。那暗淡的、布满天空的云朵。使她心中一惊:哟,要下雨了她疾忙转回屋重,拿一张破席片,把那个比她身材高一尺的柴垛蒙上,又找两块半头砖压好,这才走进锅屋。
爸爸晃着虚弱的身体从屋里走出来,用低沉而亲呢的声音,说道:亚丽呀,别忙活了,等妈妈回来再做饭吧。晚饭迟点吃,有什么要紧
亚丽转身出来,走到爸爸身边,搀扶着爸爸,说;爸爸,你又起来干什么?你还是躺着休息吧一一爸爸的胃病又发作了,已经三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了,中午爸爸还晕倒过一次呢。
爸爸指着一条低矮的长凳子对亚丽说:亚丽,你过来,把你的书包也拿来,让爸爸看看你的作业
爸爸,你别动脑筋了。这几天你不是一直喊着头疼吗?亚丽拉着爸爸坐下,紧紧地偎在爸爸身边,爸爸,你看我的毛刷子又散乱了,你给我梳梳头吧!
爸爸望着亚丽灵闪闪的眼睛,点点头。好,你去把梳子找来!
亚丽拿来梳子,便坐在爸爸的腿上。爸爸微笑着,为她梳头。
一只像缎子一样黑的小猫,耷拉着一条后腿,一瘸一拐地来到亚丽面前,扬起前爪,轻轻地抓挠她的衣服。亚丽把手伸给它。小猫温顺地伸过头,用舌头轻轻地舔着她的手心,亚丽把它抱进怀里,捧起小猫的圆脸,瞅着它明晶的、像弹丸一般的眼睛,亲呢地说。狸狸,你想
我了吗?
小黑猫轻轻地咪了一声,朝亚丽的胸脯扑过去。亚丽用热乎乎的腮,去亲亲地吻它。
--亚丽和狸狸是最亲密的朋友她们还住在城里的时候,有一天,她和同学在山林子里捉迷藏,忽然发现松树旁有只小黑猫。它团在树干边,只有拳头那么大。亚丽走蓟它身旁,小黑猫仰仰脸,轻轻地咪了一声,又艰难地睁了睁眼睛。亚丽蹲下身来,抚摸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低声说。小黑猫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家呢?妈妈呢?小黑猫又用低微的声音,咪了一声。并且同时艰难地挺了挺身子。亚丽双手捧起了小黑猫,捧到腮边,亲着它毛蓬蓬的耳朵说。小黑猫呀你家也出事了?爸爸也是黑帮,挂上大大的牌子游街去了?多可怜呀!我送你回家好吗?小黑猫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亚丽的下巴。一会儿,它又抬起头,用亮晶晶的小眼睛瞅着亚丽,张着小嘴想叫,可是已经叫不出声了。亚丽把它紧紧地贴在胸脯上,说:你没有家了,也没有妈妈了?你跟我去好不好呀?
小黑猫终于又咪了一声。
亚丽把小黑猫抱回家,一口一口地嚼馒头喂它,晚上,就把它搂在怀里睡觉。还给它起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狸狸不几天,小黑猫便精神起来。它可以在小凳子上跳上跳下,还会自己跳上床,自己啃馒头片,有一天,它还捉到一只小老鼠呢亚丽高兴极了,她把它抱在怀里,不住口地夸赞:狸狸能,狸狸真能从那时候起,亚丽跟狸狸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后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深入发展了,许多人被接二连三地抄了家。一天,一群拿着木棍的人闯进了亚丽的家:翻箱倒柜,砸盆摔碗。一刹时,把个小小而干净的家糟踏得狼藉不堪。亚丽知道爸爸最心爱的东西是他的书橱,便挺身站在书橱前,紧紧地贴住书橱的门扇。狸狸站在她身边,面朝外靠着书橱的一条腿。
一个青蛙眼睛的家伙走过来,用雪白的柳条棍指着亚丽说:滚开,滚开亚丽把双手张开靠着橱门,瞪起眼问道;干啥?你要干什么?
干啥?青蛙眼说,检查要看看里边有没有电台亚丽急促地说;什么电台?里边全是爸爸的书青蛙眼用柳条棍把亚丽推到一旁,骂道:书,书尽他娘黑货。通通烧说着,一把把书橱拉开。
亚丽并不示弱,她挺挺胸脯冲上前去,用尽全身力气,把青蛙眼推了一个趔趄。随后扑向书橱,大声说:不许动爸爸的书橱。不许动
青蛙眼定了定神,望着亚丽愤怒的小脸,有点胆怯了。呆了半天,才把巴掌一扬,朝着亚丽打去:狗崽子,你胆子不小,造起造反派的反了滚
亚丽挨了一巴掌,头撞到书橱壁上,发出咚地一声响她猛转身,像被激怒了的一头小狮子,朝着青蛙眼扑了,过去。
青蛙眼狗急了,正想飞起脚来,把亚丽踢出门外。猛然间,觉得脚脖子疼,转脸一看,那只小黑猫正咬住他的脚脖子不放。他哎呀一声,抬起脚来:妈的,黑帮家里的猫也反动透顶。去你娘的一脚把小黑猫踢了三尺远。狸狸落地的时候,发出哇地一声尖叫,躺在那里不动了亚丽急忙奔向狸狸。可是,她的小狸狸,已经断了一条后腿,只剩下抽抽丝丝的一点气息了。亚丽痛心地哭起来。从那以后,亚丽便一天三餐嚼着馒头喂,夜夜搂着狸狸睡。狸狸虽然活下来了,可是,它的那条后腿再也接不上了。亚丽全家被遣送回乡的时候,爸爸对亚丽说亚丽,把狸狸送给邻居吧。往后咱们无法养活它啦
亚丽说:爸爸,不怕。不管到什么地方,我还是一天三顿嚼馒头喂它
爸爸痛苦地摇摇头。
妈妈对亚丽说:好孩子,把狸狸给别人吧!你不是很喜欢它吗,你得爱惜它的小生命呀!
亚丽心里一惊:难道到乡下连猫也喂不起了吗!她说:妈妈,我要带着狸狸。哪怕我饿着肚子,每天少吃一顿饭,也得喂饱狸狸说着,她紧紧地把狸狸搂在怀里。亚丽终于把狸狸带到原籍来了。
爸爸给亚丽梳着头,亚丽抚摸着狸狸。
爸爸给亚丽扎好毛刷子。亚丽放下狸狸,急忙走进锅屋帮助妈妈做晚饭。
一个满腮黑胡子的老头走进亚丽的家。他尴尬地笑笑,说:宋玉,大队治安委员要我对你说一声,叫你晚上到南大场去开会。
爸爸问道:开什么会?
老头说:不清楚,听说是公社来人开的。吃了饭你早点去,还要点名。
爸爸没有作声,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满面怒气。
晚饭后,亚丽拉着爸爸的手指,高一脚、低一脚朝南大场走去。
天空漆黑,风从树梢上吹过,发出吱牛牛的响声;几只狗在村边打架,发出汪汪的嚎叫声。亚丽觉得头顶冒凉气,心也急急地蹦跳着,她紧紧地偎着爸爸,爸爸用胳臂把她揽在腋下。
南大场,是一片空旷的打麦场,离村予有一百多米。大场四边,有几堆黑魃魑的柴草垛,靠路的一边,有四五棵像小砂缸一样粗的柳树。黑暗中,只见婆娑的树梢,灰蒙蒙地影着半拉天。大树底下有几个黑影,从那一闪一闪的星火光亮中,可以猜得出那是坐着的人。大家谁都不说话,各自沉默着。
爸爸在一个土台子上坐下,把亚丽揽进怀里。亚丽觉得这里冷气飕飕,四面黑洞洞的夜空里,好像有许多看不见身影的东西在睁着红红绿绿的眼睛看着她。她从来不曾经历过这样恐怖的夜晚,如果不是坐在爸爸怀里,她准会被吓得大声地哭起来。她把身子朝爸爸靠得更紧了。爸爸以为亚丽冷呢,忙从脖子上解下围巾,裹在巫丽头一,然后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一个人影朝爸爸身边靠来,伸出脑袋瞅瞅爸爸,然后咳地长叹一声,又把身子移过去。后来,那个黑影递给爸爸一支香烟,爸爸对他点点头,低声说:谢谢亚丽立即浮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好人坏人?香烟有没有毒?她猛可地转过身来,从爸爸手里夺过香烟,捏得粉碎,而后,狠狠地朝着地面扔去。
爸爸轻轻地按一下亚丽的头,把她搂在怀里。
正在亚丽心神不安的时候,只听得一个人粗声粗气地大叫了一声:宋玉,宋玉来了没有?
爸爸应了一声:来啦!
那人朝爸爸身边走近两步,撇着怪腔调,说:宋玉,你记住,以后不许乱说乱动,不能随便外出,走亲戚串朋友得先请假,批准了才许去,还有,以后每十天要汇报一次思想改造情况......
爸爸一声不响,只粗粗地喘着气。
那人又把嗓门提高一些,说;宋玉,你听到没有?爸爸还像平时跟人谈工作一样地说;这要看什么问题。比如说吧,对革命有利的话,不能不说;看到有人千坏事了,不是动不动,而且要坚决地抵制......
还没等爸爸把话说完,那人气急败坏地咋呼起来:甜你说什么?你是什么身份?你是五类分子!是专政对象我们对你是管制,你得老实二点
爸爸冷笑了一声,说:我倒希望你把我的话如实地向上级反映反映到越高级的地方越好,最好能到中央。你想怎么样?那人说,你的案子是铁案,永远也别想翻天!
爸爸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高委员,我知道你是奉命这样干的。不过,对什么人专政,你很明白。我的问题和我的出身成份一样,是急待澄清的问题。很希望高委员能做做工作......
本来,亚丽认为公社来的,一定是一位理论水平很高一要比爸爸高得多--,革命性最强的人,说出的话必定会使爸爸心悦诚服。现在,原来说话的还是那个造反派头头高月生。她马上想起了第一次见高月生的情景:遣送他们回原籍的那一天,就是这个高月生--喧胖胖的高个子,穿一件褪成灰白色的军上衣,戴一顶半旧的军帽,帽上还钉一枚红五星。他围着汽车团团打转,笑脸朝着押送爸爸的杠子队。好像那些人一个一个都是他的顶头上司。宣布爸爸罪行的大会开始了。高月生两手卡腰,站在一个胸佩群专符号的人身旁,就像戏台上大官的狗腿子,不住地点头、哈腰。今天,他竞也像个人似的,神气活现起来了。呸亚丽恨透了这种人。
爸爸拉着她的手,离开了南大场。
爸爸没有回家,却漫步朝田野走去。亚丽的心跳了。爸爸,咱们回家吧!四周黑洞洞的,我怕!、爸爸弯下腰,捧着她的小脸说;不怕,爸爸在你身边呢?
爸爸要到哪里去啊?
到爷爷坟上看看去。咱们回来以后还没去看过爷爷呢。
妈妈不是对你说过,以后再去看吗。亚丽用深沉的语调说,爸爸身体虚弱,妈妈总是惦记着,你得让她放心呀!妈妈说,现在各地的坟全平了。爷爷的坟也没有了,你就别去了。
爸爸听完亚丽的话,点点头,便挽着女儿的手,慢慢走回村里来。
当他们走到一堆乱石坎边的时候,爸爸又停下脚步,对亚丽说:亚丽,前边就是老瑞爷爷的家,我到那里也坐。你先回去对妈妈说一声,我待会就回去
亚丽知道,爸爸跟家乡人的关系,可好呢。爸爸在城里工作的时候,虽然爷爷奶奶都不在了,但他每年总要回家几次,东家、西家地看望亲邻;村上的人也常到亚丽家里一去看望他们。爸爸对老瑞爷爷格外敬重。听爸爸说,老瑞爷爷是爷爷的好朋友,哥俩年轻的时候就在同一个地主家里当长工,一当就是三十多年。爷爷累死的时候,地主连个席片也不给,还是老瑞爷爷在穷兄弟们当中求助,才给爷爷买了个薄板棺材,送老人家入的土......爸爸常常谈起这件事,总把老瑞爷爷当成亲爹看待,老瑞爷爷也常进城到亚丽家走走。
爸爸要去老瑞爷爷家坐坐,那是可以放心的。亚丽答应了爸爸,自己先回家去。
走了几步,她猛又转回身,对爸爸说。爸爸,等一会儿我来接你
爸爸说:不用了,我坐一刻就回去。你先看看书吧亚丽迟疑了一下,才哎--了一声,转身走了。妈妈一见亚丽自己回来,便惊讶地问遭:爸爸呢?亚丽抽一口气,说。爸爸到老瑞爷爷家里去了,叫我先回来告诉你一声,他一刻工夫就回来。
妈妈紧紧地皱着眉,又问:.你是从老瑞爷爷家里来的?你把爸爸送到老瑞爷爷家了?
亚丽摇摇头,瞪起了眼睛。
妈妈一边疾忙拉着她冲出屋门,一边说;傻孩子,咱们怎么商量的?你:畚了?你怎么能离开爸爸,自己回来呀!娘儿俩在漆黑的夜里,走在坑坑坎坎的路上,高一脚、低一步地奔老瑞爷爷家走去。
刚望见老瑞爷爷的屋山影,亚丽就高声喊道:老瑞爷爷,老瑞爷爷!我爸爸来了吗?
老瑞爷爷家的屋门一闪,送出一道微弱的灯光,随后老人响亮地应了一声:在这里
妈妈陡然停下脚步,挺挺胸,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亚丽也觉得肩上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
老瑞爷爷六十六岁了,解放战争期间就跟着地下党闹革命;土地改革的时候,当了农民协会会长,斗地主司勇敢啦,村里的地主都又恨他,又怕他。老瑞爷爷自身的经历就是一本血泪账,地主压榨农民的恶劣手段,老瑞爷爷最清楚。土改结束的时候,工作队送给老瑞爷爷一面奖旗,上面写着土改英雄四个大宇。许多年以后,提起这四个字,黄河滩上的人还都翘大拇指。
土改分配的时候,老瑞爷爷把没收地主的浮财全都分给了穷爷们,他只要了地主的三间看场草屋,就是现在他住的这个家。如今,这三间屋上的屋草已经成了灰色的泥饼饼,檐毛已经脱光,连那个薄薄的木板门也朽烂一光,被孝,木棍扎成的透风门所代替。土改英雄不仅一贫如洗,连呼吸也要受到管制了。
亚丽领着妈妈急急忙忙来到老瑞爷爷的木棍外,轻轻地推开门扇,看见爸爸正坐在老瑞爷爷对面,吸着老爷爷的旱烟袋。她的小脸蛋这才露出笑容。
老瑞爷爷仰起脸,问;亚丽,妈妈也来啦?亚丽点点头。
老瑞爷爷说:领你妈妈到里间屋去吧,你奶奶在屋里。话没落音,老瑞奶奶已经从屋里走出来,拉着妈妈的衣服,进到屋里。
亚丽自己拉个小板凳,坐在里外间当中的房门边,理理蓬乱的短发,舒坦坦地喘息一阵,心里安静了。可是,她却又不时地向左边转脸看看妈妈和奶奶,又向右边看看爸爸和老瑞爷爷。
屋里,暗淡的煤油灯光,像一幅大灰纱蒙向四壁。屋内的物件,只能影影绰绰地看清。多么清贫的一个家呀外间,冲着当门,摆一层薄薄的麦草,外边拦一根碗口粗的木棍;草上一张烂去边沿的芦席,席上一条破旧的被子,那便是老爷爷的地铺,地铺外边,有一张方方的旧案板,那是老夫妻俩切莱、做饼用的;墙边,放两捆半干拉湿的茅草,是他们的烧柴。老瑞奶奶和妈妈坐的里间,靠墙一张小床,有两条腿是砖块顶替的,床前两只半人高的草囤,从草囤腰身的大窟窿看去,那里边是空空的;囤上横拴着一条绳,绳上倒挂着老两口几件破旧的衣服。
笼瑞爷爷家的粮食、柴草呢?亚丽的头脑里,立即闪映出这个问题。
爸爸过去经常谈到老瑞爷爷,说他是农村的工作模范,农业合作化的带头人,家乡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长,多次到县里、省里参加农业先进单位代表会。爸爸还说,老瑞爷爷得的奖状,要比亚丽得的三好学生奖状多十倍还不止。然而,最使亚丽印象深刻、也是最使她对老瑞爷爷崇拜的,是老人曾经以人民公社带头人的身份,到过北京见过毛主席!不过,这些美好的事情和亚丽眼前所见的事实,相距是那么遥远。报纸上天天宣传的形势大好,农业连续十年大丰收,这难道是真的吗?
亚丽把脸又转向老瑞爷爷,老人那灰白的鬓发,雨露风霜留给老人脸上的纵横皱纹,那斜纹布上衣上一个连着一个的补丁;脚上的那双露了脚趾的旧军用鞋......两侧补满了鸳鸯花,前头还露出两个脚趾......亚丽那小小的心灵糊涂了一
老瑞爷爷跟爸爸的谈话并不热烈,除了时不时地交换一下眼色外,好像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情要谈,到一起来,仅仅是为了过过烟瘾。你瞧,老瑞爷爷把烟叶罐放在煤油灯旁,装满烟锅递给爸爸,爸爸抽完了,又装满烟锅还给老瑞爷爷。递来还去,各人面前早聚成小馒头似的一堆烟灰。
亚丽站起身来,向妈妈身边走去。
老瑞奶奶正和妈妈紧挨着肩坐着,说一句,叹两声,咬着牙齿咒骂,拉着褂襟子擦见亚丽进来了,忙拉到怀中,又抚头发又捧腮,好一阵,才擦着泪眼说:这不是做恶梦吗,咋着也不会想到你妈当初过的日子,如今会临到孩子身上可怜呀,孩子
妈妈也拿出手绢擦泪。
亚丽忙说:咱们走吧,天不早了
老瑞奶奶揉揉眼,换了一种坚强的气说丽她妈,听我的话,挺着腰板走路。老天没有黑到底的,总有天亮的时候说罢,她急急忙忙从床头边一个瓦罐里拿出几
只鸡蛋,朝妈妈怀里塞去。一边塞,一边说:拿着,东西不算什么,也是老婶的一片心意。一早一晚地贴补她爸爸点,生就的弱身子......她又揉起眼来。
妈妈推辞着说:婶,你和瑞叔都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吃不到俺的东西,还总是想着俺。这鸡蛋算我给老叔的,你快收起来吧
亚丽也插话说:奶奶,我们家有鸡蛋。这些留着给爷爷吃吧
老瑞奶奶揉着眼,望着亚丽说:小乖乖,你们家里连只扁毛雀儿也没有,哪来的鸡蛋呀?快拿着吧。再推呀让的,奶奶我就生气了。老瑞奶奶不容分说,把鸡蛋又塞进亚丽怀里,这边转身又去瓦罐里拿。
妈妈侧过身,紧紧地拉住老瑞奶奶的手!
亚丽怀揣着鸡蛋,小胸脯又激烈地蹦跳起来。她来到农村虽然时间很短,农村的面目已经给了她很深很深的印象。穷,确实是穷。她亲眼看见,东邻西舍的婶婶大娘,都是拿着鸡蛋去换煤油、换食盐。有一家婶婶患着很重的肺病,身体虚弱得站立不住,那一天却拿着五只鸡蛋,让亚丽捎去为她换盐。
然而,她也发现,这些最穷最穷的人,大多是最有深厚情谊的人。她抱住老瑞奶奶给的几只鸡蛋,觉得每一只都有千斤重,是天下最贵重、最有意义的礼物。
爸爸也站起来了,说。亚丽,咱们回去吧,天不早了老瑞奶奶送亚丽母女俩出来,还对妈妈说:丽她妈,好好地照顾她爸爸。我知道他,从小就多病多灾,身子差得很。我常说他托生错了人家,穷命长个富身子,哪能经得这几年折腾!
妈妈点点头,笑笑。
夜更寂静了,屋外的空气冷冰冰。
老瑞奶奶从头上拿下黑色的羊肚手巾,蒙在妈妈头上。老瑞爷爷在爸爸身边低声地对他说:大玉,得顶住呀只要旁人不整死咱,咱就自己不死!死啥,跟日本鬼子拼,拼死了值得,跟国民党反动派拼,拼死了也值得!如今不能轻生,实在不得已,就跟他们拼,绝不自死
爸爸点着头,说:大叔,我能顶得住。毛主席叫百家争鸣,争鸣不会有罪。有一天,我的事会弄明白的。听着爸爸跟老瑞爷爷的对话,亚丽心里很高兴。她拉着妈妈的胳臂,翘脚把嘴巴对着妈妈的耳朵,低声问:妈妈,你听见爸爸的话了吗? 听见了妈抚着她的头,说一家人离开了老瑞爷爷的家,绕着一条道奔家里走去。刚到一个汪塘边,忽然发现前面有两个小小而暗暗的火光,一明一灭。亚丽紧紧地靠在妈妈身边,胆怯地低声说。妈妈,前面......
妈妈也看见了光亮,她却装做没看见,说;哪里有什么光?我咋没看见呀!
闪出光亮的地方突然送来一声猫叫:眯--
亚丽抽了二口气,笑了:是狸狸!马上喊着狸狸,狸狸,我在这儿狸狸猛扑过来。亚丽把老瑞奶奶给的鸡蛋交给妈妈,躬身把它抱起来,不住地说:狸狸,咱们好好地生活下去,好好地......
第二节 小哥哥
生活虽然十分艰难,日子却还是一天一天地过来了。不觉间,又到了杏花飘落的时候。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东风吹动着柳枝,柳枝轻轻地舞动着,偷偷地吐着嫩嫩的绿芽;那新芽先是毛茸茸的团团,渐渐地变成了尖尖的新叶,几天前还是铁枝儿一般的高高低低的树木,几阵风后,便都穿上了绿衣。
地面上,冒出一片一片绿生生的草芽;朝阳的地方,蒲公英已经开出金黄灿灿的花朵,银银菜也摇着紫色的小铃铛,向人们起舞,富富苗花也开得水灵灵的,像一只只小喇叭。
一群一群的燕子,翘着剪刀般的尾巴,闪电般地在树林间钻来飞去!
这几天,亚丽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忙忙碌碌地干着家里的事情。等妈妈起来的时候,她早已把院子扫好。妈妈看见她脸蛋儿还红扑扑、汗津津的,便心疼地说;亚丽,你又忙活什么呀?
妈妈,你再睡会嘛!家里的事我能干好的
昨天夜里,忽然落了一场毛毛细雨,地面上湿漉漉的。早晨起来,亚丽找了一把铁锨,就忙着去挖屋门前的一片空地。她一边挖,一边想种上一片菠菜,种上一片白菜,再种几棵凤仙花--凤仙花真喜人呢,长长的阔叶,婆娑的棵棵,碧绿碧绿的叶层间,开满着红的、白的或红白相间的花朵,真美大姐姐最爱风仙花。往天,凤仙花盛开的时候,大姐姐就拣那大朵的采下来,捣成花泥,包在指甲上。一夜之间,指甲便变成了红艳艳的。伸出手来,活像几只红蝴蝶!亚丽还想在小小菜园边种上几棵菊花--爸爸最爱菊花。在城里时:每年秋天,爸爸的办公室里,家中的窗台上,爸爸的书橱上,总是放满大盆小盆的、五颜六色的菊花。爸爸还常常请朋友们来看呢一想到菊花,亚丽沉默了。到哪儿去移菊花呢?啊还是种上两棵美人蕉吧,那是妈妈最喜爱的花。美人蕉真威武、真漂亮:大大的长叶子,一片一片碧绿得像一张张席片,花儿一串一串,每一朵都比拳头还大,红得像火苗,精神极了......妈妈从屋里出来,看见亚丽在挖地,忙对她说:亚丽,你怎么挖起地来了?
妈妈,亚丽说,你看这场春雨多好呀!古诗上说: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落雨了,把地挖起来,种上菜、种上花。我正想着,再种两棵你最喜爱的美人蕉妈妈,这样到了夏天,咱们这院子里便会花红叶绿的一片片了......
妈妈摇摇头说:傻丫头,你只会美美地想。你忘了,这间房子还是大君奶奶借给咱们住的呢。房前屋后的地是大君奶奶的呀挖地前怎么不对大君奶奶说一声呀?大君奶奶不种菜吗?
亚丽愣住了,她木果呆地站在那里--是啊,他们还没有自己的房子,还没有立足的地方呀遣送他们回乡之前,一个佩戴着红艳艳领章帽徽的人来到他们家,倒背着手,挺着胸脯对爸爸说:宋玉,领导上决定把你送回老家去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和改造。不过,我们对你还是仁至义尽的。在你的原籍,我们已经同当地革命委员会共同努力,为你盖了房子。你虽然已经成了人民的敌人,我们还是要给你一个安逸的、舒适的家。这是我们的传统政策,再顽固的敌人,俘虏了就不杀头,就给出路。不给出路不是无产阶级的政策嘛!我们历来如此,说话算话。可是,当遣送他们的大汽车开到这个偏僻乡村的南大场上,谁也不知遭哪里是亚丽家的房子。因为谁也没有为他们准备。那个庄严的人说出的美丽动听的话,原来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骗局!气得老瑞爷爷噘着胡子大骂;我糊涂,我真糊涂!当年土地改革的时候,我为啥不分给宋玉几间房子呢?啊,啊?我哪里想到......后来,只好借大君奶奶的这一间旧锅屋住下来。
亚丽想了一下,便放下铁锨对妈妈说:妈妈,我去对大君奶奶说一声,问她这片地上种菜不种菜?说着,转身朝外跑去。
妈妈对着亚丽的背影,大声地嘱咐:亚丽呀,给奶奶好说,人家要种,咱一定给人家。
亚丽来到大君奶奶家,大君奶奶正放鸡窝,一群鸡姑满院子飞。大君奶奶一看见亚丽,忙问道:丽呀,你起得这么早妈妈做饭啦?
大君奶奶像老瑞奶奶一样,慈祥、可亲。她问着话,早把怀里的柴禾放下,来到亚丽面前。亚丽点点头,说:奶奶,有一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不,不是商量,是要向您赔个礼。
大君奶奶心里一愣,惊疑地问:丽丽,你这是说哪里话?你们一家人来到家,奶奶几宿合不上眼,总觉着该拉巴你们一把。咳,啥法子,两手攥空拳,只得心里难过说着,老奶奶拉起褂襟子,擦了一下眼睛。
亚丽说:奶奶,是这样。怪我粗心大意,早晨起来,我一看下雨了,就想在屋前种点菜,种点花,找了把铁锨就把屋前的地挖了。妈妈起来就吵我,叫我来给奶奶赔个礼。奶奶,那片地您种菜吧,我给您挖好了。莱长出来,我给您看鸡,您吃几棵我摘几棵给您送来。
大君奶奶擦着泪花,笑了:傻孩子,咋尽说外气话呀虽然是你家姓宋俺姓王,咱还不是多个姓的一家人,啥时候分过你的、俺的?回去对妈妈说,就说奶奶说了:屋给你们了,地也全归你们了,爱种啥就种啥,种啥就自己收啥千万不要外气。
亚丽还是说。不,奶奶,您的日子也不好,还是您种22菜吧。
大君奶奶双手拍一下系在腰间的围裙,说;丽丽,再说旁的,我就生气了。走,我去对你妈妈说,看她倍不信得住我!
亚丽十分感动,她一连声地说。谢谢奶奶,谢谢奶奶
亚丽一阵风似的跳着往回跑。她觉得今天的风变得特别柔和,空气变得分外蜜甜。
在跑过一片树林间空地时,她发现一棵新出土的杏树苗。杏苗秆儿麦秸似的,紫红紫红,两片嫩叶,金黄生生,显得十分旺盛亚丽围着杏树苗转了一圈,随后蹲下身去,用一个尖尖的瓦片,挖去四周的土层,把手插进根底,轻轻地把杏树苗捧在手里--她要移回家去,栽在小菜园里。
亚丽双手捧着杏树苗,脚步放轻,好像是抱着个熟睡的娃娃,生怕把它惊醒似的。
妈妈在门口迎着亚丽,问清了情况,十分感动地说。大君奶奶待我们太好了她帮助亚丽一边栽杏树,一边说:亚丽,小杏树的生命力最强,不问是山坡还是河滩,也不问土质厚薄,它都能成活生长,并且会很快地长大,开花、结果。一个人也应当这样,不问在什么环境下,都应是坚强者
妈妈不愧是一个教师,她常常利用星星点点的事情,启发孩子们懂得深刻的道理。亚丽想着妈妈的话,再看看新栽下地的小杏树,问妈妈说:妈妈,这棵小杏树,几年可以结杏子呀?
四年妈妈说,你忘了一句谚语啦,桃三年,杏四年,李子栽上就还钱。到你十六岁的时候,这棵小杏树就会结出金黄金黄的杏子了
一说金黄金黄的杏子,亚丽口里就涌出一股酸水。
她找了几块烂砖头,把杏树苗圈起来,又在上边覆盖一张纸头。当她转身要干别的事情的时候,狸狸跑来了。狸狸嘴里叼着一个什么东西,昂着头,望着亚丽。亚丽仔细一看,是一只雏燕,蜡黄的嘴角。短短的翅膀,两只小爪子还在一蹬一蹬地跳动。亚丽急忙蹲下身,对狸狸说:狸狸,你干什么啦?你去捉小燕子了?多该打呀!快放下,不许你伤害它。放下
狸狸把小嘴一张,那只雏燕落在地上,还靠扑楞扑楞扇翅膀呢。亚丽把小燕子捧在手里,头呀,脚呀,翅膀呀,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发现小燕子身上没有伤口,知道狸狸没有伤害它,便对狸狸点头笑笑,说:好狸狸,你没有做坏事,去吧。狸狸舔着嘴唇,晃晃脑袋,欢快地眯了一声,坐在亚丽面前。
亚丽找点馍馍,在嘴里嚼嚼,一粒一团的填进小燕子的嘴里。小燕子挺着脖子,吞了下去。亚丽一边喂,一边问:小燕子,你的花衣服怎么还不穿起来呢?妈妈还没有给你做,是吗?你怎么不跟着妈妈一道玩,自己跳出来干啥?幸亏碰到了我的狸狸,要是碰到戴袖章的野猫,准会把你给吞了,多危险呀!
她捧着小燕子,一下子想起了小哥哥亚虎--那是最爱玩鸟的孩子--,急忙跑进屋里,笑嘻嘻地对亚虎说:小哥哥,燕子,燕子!你看,多美丽的小燕子呀!?
坐在木板上的小哥哥,正呆呆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听见亚丽说话,仰起脸,张着嘴,傻傻地微笑。他笑得是那样的天真,眉角挂上花,眼睛眯成线,薄薄的嘴皮纠成一个小菱角,鼻子尖儿还一翘一翘的呢!就像往天他才从足球场上下来,而且又射中了球门一样......可是,小哥哥这个表情,已经一年多不变了,不管家庭经历着什么风雨,不管爸爸妈妈遭受着什么痛苦,他都是这样地嘻嘻微笑着!望着小哥哥这副神气,亚丽果呆地叹声气,难过地哭了。她转身出了屋,坐在小菜园边,轻轻地擦着眼泪......小哥哥亚虎,比亚丽大两岁,已经十五岁了。他身个儿已经齐了爸爸的额头,并且是个大力士。没有害病之前,他可以挑一担水走一百米不歇气,独自一个人就能拉二百块煤饼;在学校里,他是长跑健将,足球队的主力,又是连续五年的三好学生。
在运动初期,爸爸被揪斗的时候,他常对爸爸说:爸爸,别怕,拿出写书的本事,跟他们辩,驳倒他们我们全家都支持你。
爸爸被关进牛棚之后,小哥哥天天去送饭。见到看守的人不在场,他便小声对爸爸说;爸爸,跑跑出去跟他们斗,不能光任他们摆弄就是跑不出去,顶多抓回来,到那时,我还天天给你送饭。
爸爸说:逃避不是斗争的方式.现在到处都乱哄哄的,逃出去又能怎么样?
亚虎想了想说:对,要斗爸爸,你写大字报,或者给党中央写信。我有办法送出去,叫他们知道咱不是好惹的
爸爸正在写材料的时候,小哥哥突然患了重病:头疼,发热,恶心,脸蛋烧得像个苹果。可是,他一声不响,从不告诉妈妈。那时候,爸爸已经失去了自由,妈妈的日子也挺难过,天天要去参加一个什么学习班,天天逼着她跟爸爸划清界限,揭发爸爸。妈妈不揭发,他们就对妈妈施加压力,不许妈妈回家吃饭,早上五点钟就得到学习班报到,晚上九点钟才许回家。妈妈每天深夜回来,已经精疲力尽了,还得忙着为小兄妹俩做第二天吃的馍馍,哪里还有精力呀、小哥哥看到妈妈累得那个样子,心里不知有多么难过,哪里还肯把自己的病告诉妈妈呢一天中午,小哥哥放了学,就忙着把炉门打开,自己做饭--他是家中的小老大,要操持家务,要做饭给妹妹吃--。他先坐上水,又忙着去切咸菜。菜刀刚拿在手里,觉得头脑胀,眼昏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亚丽回家一看,惊呆了:啊!小哥哥怎么啦?她去拉小哥哥,拉也拉不动。她要喊人,可是喊谁呢?爸爸被抓走了,妈妈还在学习班里,哪里还有人呢?她守着小哥26
哥,叫呀,哭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邻居一位老奶奶来了,一摸小哥哥的额头,热得烫手。老奶奶忙小声说:亚丽,快去找妈妈吧,小哥哥的病不轻呀!烧出疯来,可不是玩的。
找妈妈?亚丽早想着去找妈妈了。可是,妈妈在哪儿呢?亚丽又哭了。
老奶奶惊恐地低声对亚丽说:妈妈被关在直属粮库里。快去吧!
直属粮库,那不是盛粮食的地方吗?怎么又变成监狱。了呢?亚丽顾不得想那么多,匆忙走出家,奔直属粮库走去。
粮库的大门口,站着四个拿白柳棍的人,正用下流话在相互逗骂着。亚丽不理睬他们,径直往门里闯去。
一个家伙伸出棍子拦住亚丽,说:干什么,往哪去?
进去找我妈妈亚丽瞪着眼说。
一个家伙阴阳怪气地说。这里除了牛鬼蛇神,根本就没有人。哪有你妈妈?
亚丽急了,冲着那人说:这里没有人,你们是什么?你们也是牛鬼蛇神吗?
那人扬起巴掌,朝亚丽打去。只听得啪一声,亚丽的脑袋撞到一扇铁门上。她不顾疼痛,还是大声地说:我要找妈妈,小哥哥昏过去了,我要找妈妈带小哥哥去看病
拿柳棍的人连眼皮也不翻,嘻嘻哈哈地说:那是你们家欠医院的债了,还上不就行了吗
你们为什么不讲理,为什么不许妈妈给小哥哥看病?亚丽哭叫起来。
拿柳棍的往后一缩身子,呼呼啦啦把个大铁门关得严严实实。亚丽再哭,也没有用了。
亚丽离开直属粮库,又匆匆忙忙朝一家医院跑去......一个戴大口罩的医生听亚丽说了一遍小哥哥的病情,问:人呢?领来我看看。
亚丽说:小哥哥躺在家里昏过去了,叫你家大人送来呀,
矗家里没有大人。亚丽哭了,靠爸爸被抓走了,妈妈进了学习班,不让出来。求求您吧,医生叔叔,请您到俺家给小哥哥看看吧!
你家在哪里?爸爸叫什么?
当亚丽把真情实况通通告诉了那位戴大口罩的医生以磊,那医生的脸立刻变得铁青。他摇着头,用低沉的声调说:好孩子,你回去吧,我不能到你们家里去!就是你把你的小哥哥背来,我也不敢给他看。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看呢?亚丽急了。 咳--医生只摇头,瞅瞅身边无人,才说:我是被监督劳动的,他们不准我那样做!
亚丽拖着沉重的脚步,流着擦不干的眼泪,转回家来。小哥哥已经呕得水饭满地,他的头和胸都沾满了污物,还在就地翻身、打滚。亚丽只有守在小哥哥身边哭,用手巾一下一下地给他擦着沾在身上的呕吐物......
太阳落山了,屋里昏黑起来。从早晨到夜晚,亚丽只喝了一碗稀饭可是现在她一点也不觉得饿,小哥哥的病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然而她又无能为力。她只在漆黑黑的屋里守着小哥哥哭。
九点以后,妈妈终于回来了!
妈妈一看见小哥哥,背起来就往医院跑......但是,晚了。小哥哥虽然保住了生命,他那天真、活泼的神态,却再也不见了。他只会仰着脸,对任何东西都嘻嘻的傻笑--亚丽坐在园边长嘘短叹。妈妈还以为她病了呢,忙走过来摸摸她的额头,说:怎么啦,亚丽,你不舒服吗?亚丽说:妈妈,我很好i你做好饭了吗?咱们吃饭吧!
妈妈点着头说:做好了,叫爸爸吃饭
亚丽喊来爸爸之后,便找了一只纸盒子,把小燕子放进盒子里,送到自己床头,并且告诉狸狸:不许惹小燕子呀,狸狸,你记住!
狸狸扬着头,咪了一声。
第三节 爸爸又被押走了
入春了,老天变得闹人起来,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一会儿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虽说春雨贵似油,可天天下也不行呀天天下雨,咋着下田干活呀!
今天,老天又把脸阴起来了。
中午,亚丽回到家,正要找水桶去井台挑水,老瑞奶奶来了。 亚丽,妈妈在家吗?老瑞奶奶笑嘻嘻地问。
在家。亚丽转身喊:妈妈,奶奶来了
妈妈听到亚丽的喊声,急忙从屋里走出来,对老瑞奶奶说:奶奶,快屋里坐。
老瑞奶奶张开褂襟子,一边朝妈妈笑着,一边说:丽她妈,这是头炕鸡,好喂。有功夫的话,今年说不准还能下蛋呢一家亲戚给的,送给你家吧。
妈妈又惊又喜,把身子俯在老瑞奶奶胸前,伸手轻抚着毛茸茸的小鸡,说:哟,多好的小东西呀!婶,您自己喂吧,以后有卖的,我再买几只好了。
老瑞奶奶假装生气地说:买?再买到啥时候了?再说,晚炕的鸡,到明年春天也保不准能不能下蛋。我没什么东西帮你们,添几只小鸡也是个指望。丽她妈,千万别嫌少,只算老婶的一点心意吧。
妈妈接过小鸡,轻轻地擦擦眼,强笑着说:婶,您总像婆婆一样惦记着俺。俺总收您的东西,真不好意思。妈妈好久不笑了,她虽然含着盈眶的泪花,可笑得还是双眉舒展,恰似两钩弯月,是那么好看。 亚丽走到妈妈身边,望着老瑞奶奶送给的五只小鸡,也喜欢得直咧着嘴笑。
金黄生生的小东西,一个个毛茸茸的,像金丝一样的绒毛,像有人刚刚撒上一把金色的花粉;小尖嘴,小爪子,都是金灿灿黄颜色。不知是因为冷呢,还是对这个世界陌生,小东西摇动着毛团团的身子,相互挤靠着,发出尖尖的唧,唧声。亚丽从妈妈的手里接过小鸡,轻轻地捧着,吐一点唾沫在唇边,抵到小鸡嘴上。小东西仰起脑袋,把蜡黄的小嘴巴伸到亚丽的唇边,颤颤巍巍地叼起来。 妈妈一边请老瑞奶奶进屋坐,一边说:婶,您瞧,俺亚丽就是喜小动物。鸡呀,猫呀,鱼呀,一见面就亲得了不得。 老瑞奶奶笑了,说:人喜欢这小东西,这小东西就会跟人亲。世上大凡有头有脚的东西,差不多都长着一颗心,都懂得个好坏对错。现在有些人动不动就拿着柳条棍朝人头上打,骂人家八辈子祖宗。他们连猫狗都不如,简直不是人。那些无事生非,编造坏话害人的人,老天早晚准饶不了他们
妈妈笑着说;婶,您这话只能咱娘们说,叫批判队听到了,又要找气生啦
我不怕他们那些坏种!老瑞奶奶愤愤地说,庄稼人血一滴、汗一滴,顶着风、淋着雨,收粮食给他们吃。他们吃着农民种的粮食,拿着公家的钱。他们不种田,不做工,你不叫他们骂人,叫他们干啥?如今的社会,除了有人种田,有人织布,有人做生意买卖,还得有人骂人,有人害人。骂倒了别人,害苦了别人,他们就会升官,就会发财...·唉好人难当呀
妈妈收敛了笑容,轻轻地摇着头,不敢再跟老瑞奶奶接话。
亚丽逗了阵子小鸡,看到奶奶和妈妈沉默起来,便故意找话说:奶奶,您说这五只小鸡是公鸡,还是母鸡?母鸡,母鸡,都是母鸡老瑞奶奶自信地说。这些年,母鸡成了咱农民的聚宝盆,火柴、食盐、点灯油、人情礼节,全得出在它身上。咱不学会了挑母鸡的本领,能行吗?喂的尽是公鸡,长大了怎么办?咱吃又舍不得吃卖又不值几个钱。不是白搭工夫费粮食吗
亚丽惊奇地问:奶奶,小鸡出壳儿,全是一样茸团团的,您怎么知道哪个会下蛋?
老瑞奶奶说:捏着小鸡的小嘴一吊,伸着腿的,是公鸡;缩着腿的,就是母鸡。 一老瑞奶奶说得那样认真、有趣,使得母女俩学到了一个新的知识,不禁都高兴的笑了起来。
亚丽想起来了还要去挑水,赶忙放好了小鸡,然后对老瑞奶奶说:奶奶,你别走呀,回头我还得向你请教喂小鸡的本领呢
水井在村子中间,是一个半人高的土台子,东西两边有两棵高高的白杨树井口大约一米见方,是由四块大石板扣着的井筒很深,绿森森的。亚丽第一次跟着同学们上土台子看井,望着黑洞洞的井筒,只见深深的井底映着一片盆口大的蓝天。那片蓝天远极了,深极了!亚丽的心里顷刻慌了起来,她觉得自己似乎要栽到井底去,赶紧转身离开了井台。
后来,亚丽却不得不担趁了水柄,到这个使她心慌的井台上来挑水她怎么能不挑水呢?人不能不吃水,没有自来水,吃水就得到井上去挑。谁去挑呢?小哥哥过去是家中的大力士,司是,现在他除了傻笑,什么都不知道妈妈有严重的心脏病,不用说要她提水挑水了,就是站在井台上往下亨看,也要心跳半天。爸爸更不行,他在战争年代负过重伤,在和平年代患过重病,做过两次胸腔手术,加上精神的折磨,他的体质已经弱不禁风了。有一天,爸爸一定要去挑水,两只水桶刚提上来,就晕倒在井台上,几乎栽到井里去。幸亏被老瑞爷爷看见了,急忙跑过来,一边扶着爸爸,气一边埋怨说:这不是拼命吗,你这身子骨怎么能挑水呀爸爸坐在井台上直喘,只好对着老瑞爷爷苦笑。老瑞爷爷把水送到家里,爸爸还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亚丽和妈妈两人搀扶着,才把爸爸扶到床上。老瑞爷爷站在门外生气地说:往后,你们谁也不许上井台,吃水的事我包下了爸爸摇着头说:不能,大叔,你老人家是多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能叫你供我们一家人吃水呢
老瑞爷爷说:我怎么不能?我总不能看着你们一家人活活地被干巴死
亚丽从床边站起身来说:老爷爷,你放心吧,吃水的事我包下了。满桶水担不动,我就担半桶。半桶半桶地挑,也能挑哆吃的
从那以后,亚丽便挑着水桶上了井台。
亚丽第一天走上井台,放下扁担,把水桶挂在那条一丈多长的井绳上,然后往井筒里送下去。
说也奇怪,水桶放下井底之后,亚丽学着大人的样子,把长绳左右摇摆,然后往井底一松。虽然井下也发出了通通的响声,但水桶却摇摇晃晃地浮在水面上,连半桶水也没打进。
她又重新把桶提起来左右摇晃......可是,那只水桶像个不倒翁,怎么也不肯倒下身去。她摇呀,松呀,急得满头大汗,可桶里还是装不进一点水。路过这里的人们看见了,便帮她把桶翻倒,把水提上来。可是,今天村中寂静
得连个人影也看不到,这可怎么办呢?
亚丽站在井台上,俯着身子,两只手拉着井绳,又是摇,又是晃,额角上流汗了,那桶里的水却还是装不满。后来,她索性坐在井台上,把井绳放在身下,因为恨自己的无能而伤心地抽泣起来。
狸狸这时瘸着腿来了。它围着井台转一圈,便咬着井绳的一端嬉戏起来。玩了一阵,大约看到了小主人在那里伤心流泪,它才停止了自己的游戏,轻轻地爬到亚丽的怀里,用小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亚丽的手。
一个来挑水的叔叔看见亚丽在哭,便放下扁担,拾起井绳说:亚丽,翻不倒楠了是不是?来,我给你提。亚丽放下狸狸,站起身,匆忙走上去,说:不,不要叔叔提,你教给我翻桶的方法就行了。你今天帮我提了,明天我还不会提
叔叔望着她那着急的小脸,笑了:好孩子,你说得对。来,我教你怎么翻。
叔叔拉开架式,把着亚丽的手,左一摇,右一晃,然后往下一丢,只听通的一声,水桶沉下去了,叔叔用手一带劲,满满的一桶水便露出了水面。亚丽高兴得咧嘴笑了,对叔叔说:我会啦,我会啦!
一桶水提上来了,亚丽又放下第桶。可是,不管她怎么摇晃,水桶还是不倒。亚丽气得又要流泪。
叔叔看着亚丽那焦急的样子,想了半天,说:亚丽,来,把桶提卜来,我教给你一个土办法,保险能提到水。
亚丽把桶提上来,叔叔我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块,用绳子系在水桶的一个耳朵上,然后,又把桶放下井。这次,一下也不用摇晃,水桶就满了。亚丽高兴得叫起来;满了,满了简直比在学校里考了一百分还开心。她担着水桶走到家门口,把水桶一放,老远就喊叫起来。妈妈,妈妈!
妈妈从屋里走出来,问:矗什么事呀?看把你高兴的!亚丽跑上去,抱着姆妈的脖子,又跳又亲,边笑边说:好、好消息,好消息!
妈妈说:什么消息,快点说出来,才能让人家高兴呀!
妈妈,亚丽放开妈妈,说,我会翻桶啦,挑水再不用别人帮忙了--
妈妈说:你的进步很快,妈妈祝贺你!
不,妈妈!亚丽说,是一位叔叔告诉我的一个土办法。多好呀,又省劲,又简单--
亚丽把系石头提水的办法说了一遍。
妈妈听了很高兴,她舒展开眉头,笑着,又去捧着亚丽的小脸蛋,认真地说:生活就是一本丰富的教科书,有心人在任何地方都能学到知识的。
亚丽笑着点点头。
狸狸在她们母女之间,拉着一条后腿,欢喜得昧咪地叫着。
笛笛--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亚丽和妈妈同时大吃一惊,这个偏僻的村庄,地穷路窄,哪来的汽车呀?她们马上想到可能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在那个时候,意外的事情多得很,人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不知什么人给你罗织一个罪名,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什么身份的人,就会把你绑架走了。
亚丽急忙跑出门来,只见一辆蒙着帆布棚子的大汽车,已经停到门外。车上跳下来的人,胸前都佩着白底儿蓝字的群专符号,手中都拿着白色木棒,亚丽一看就知道,这是到她家来的。爸爸又要被迫害了。
高月生这时从驾驶室里钻出来,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指着亚丽家的房子,说:到了。就是这间房子。请首长下车!
从驾驶室里又跳下一个矮个儿,他胸脯挺着,脑袋仰着,一双老鼠眼睛动都不动,站在车下,手朝屁股后一背,对高月生说道:把他叫出来!
高月生把脸转过来,对着屋里大声叫道:宋玉,宋玉,你出来
亚丽冲上去,瞪着两眼问道。啥事?爸爸不在家。高月生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没你小孩子的事。快去叫宋玉!
爸爸出来了,妈妈也出来了。
爸爸站在门旁,朝汽车一瞥,只冷冷地一笑。妈妈问道:你们有事吗?
车上下来的那个小个子,操着半土半洋的腔调,说:宋玉还有严重的问题没有交待清楚,我们要把他押回去。押回去......妈妈惊慌了。
亚丽早已涨红了脸膛,她急走两步,站在爸爸身前,说:你们还要押走爸爸?别想!爸爸是你们送下乡的。事情没交待清,你们为什么送?现在,我们不属你管了,不许你押人
小个子被驳得一时没了词儿,急了,他抡起手中的木棒,朝亚丽打过去。
爸爸挺身过去,扬手拦住那小个子举在空中的木棒,大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要对这个小小的孩子行凶吗?你们太无法无天了说着,他用力把那根木棒推出老远。那小个子没有准备,抓着木棒朝前一个趔趄,几乎栽倒在地上。亚丽心里真高兴,她真想一声好月生却急坏了。他没想到爸爸会对群专也敢反对他觉得这是丢了他这个造反派的脸,便两眼一瞪,气势汹汹走到爸爸面前,语无伦次地说:宋玉,你想干啥?你的罪不轻你写黑文章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新首长,你反动透顶你觉得把你送到这个乡旮旯里就没事了?不,我们新首长不放心,前儿晚上新首长在大礼堂说了话,说是对你不能一送算数,不能心慈手软,还得抓回你去......
小个子群专虽然被爸爸顶撞了一下,想有个人来为他解围,可是,高月生这番话,却反而使他很生气。首长不放心,这是保密的话,你咋能全说来?还把人民大会堂说成大礼堂,真笨蛋他没有把话说出来,只瞪了高月生一眼,转身对爸爸说;宋玉,走吧。上车
亚丽冲上去说:爸爸,走!我也去。看他们能怎么样?一个群专拿棍子一拦说:你去,你哪去?走开,走爸爸把亚丽拉到身边,抚摸着她的毛刷子,又用手绢为她擦了擦泪水。然后,弯下腰语重心长地说:亚丽,你不能离开妈妈,咱们还应该保卫好这个家。家里少不了你,妈妈少不了你。你要照顾好小哥哥,还要做好自己的功课。记住了吗?
亚丽紧紧拉住爸爸的衣服,抽噎着说:爸爸,你不能去,你不能去啊!他们太狠毒了。
爸爸叹着气,摇着头。而后,拍拍身上的泥土,挺挺胸脯,来到妈妈身边,轻轻地掸去妈妈肩上的尘土,用手为妈妈理理鬓角散乱的头发,声音低沉地说:淑苹,我要走了。我走了之后,家里会更困难,你的担子更重了。我知道,再重的担子你也能挑起!可是,你的身体太弱了,我怕你倒下。爸爸揉了一下眼睛,收住话语,深情地紧紧拉着妈妈的手......
妈妈没有说话,只见她把身子缓缓地朝爸爸偎依了过去,把脸微微地仰起来,凝视着爸爸,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爸爸说。但是,半天,她才强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坚强地说:你放心好了,自己多保重,要相信党。在亚丽的记忆中,妈妈总是这样和爸爸紧紧相依。爸爸工作回来晚了,妈妈备好晚点,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吃下去;爸爸晚上写文章,妈妈总是不声不响地把点心放在他写字台旁边,然后泡一杯茶,自己坐在一旁备课或织毛衣;在横扫一切的恐怖日子里,妈妈更是和爸爸形影不离:爸爸被揪斗的时候,妈妈便站在离爸爸最近的地方,直等到爸爸被拉下台,妈妈便紧靠着他,搀扶着他并肩走回家。爸爸被拉去看大字报,妈妈便紧紧跟在爸爸身边。为了保护爸爸,妈妈丢开了工作,以致她任教的学校以她自动离职、与反革命划不清界线为理由,公开宣布开除妈妈的教籍。妈妈眼皮都不眨一眨,依然整天陪伴在爸爸身边。在遣送爸爸下乡之前,有个教育界的新头头,假惺惺地找到妈妈,对她说:汪淑苹,你最后表个态度吧。要是公开发表一个声明,表示和宋玉脱离关系,我们可以考虑恢复你的教籍。当然啦,有了教籍,其他问题也就好说了。你看怎么样?
妈妈冷笑笑,说:我和宋玉共同组织了家庭,我们都爱护这个家庭,忠于各自对家庭承担的责任。我坚信他是无辜的。作为他的妻子,我们将永远患难与共
就那样,妈妈跟着爸爸也被无辜地送回了原籍......
爸爸叹了一声气,又对妈妈说:苹,要把腰杆挺起来,勇敢地向前走
妈妈点点头。
爸爸又说。你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补养的药物是吃不起了,每天要坚持锻炼。锻炼不止,必会有益
妈妈还是点点头--忍不住的泪水顺着眼角滚滚下流,一滴一滴滴在爸爸的手背上。
爸爸把脸转过来,对亚丽说:亚丽,爸爸要走了,跟妈妈到屋里去,把爸爸的衣服拣几件拿来。
妈妈含着热泪,领着亚丽转回屋里,默默地拉开那个破旧的小衣橱的门:已经几年没添制衣服了,母女俩只好在旧衣服中找出几件。包好以后,妈妈又转身走到书橱边。往天,每逢爸爸外出,妈妈总是按照爸爸当时的需要和出发时间的长短,给爸爸找出他要带的书,可是,这一次带什么书呢?妈妈对着空荡荡的书橱,发起呆来·过去排得满满的书橱,如今只剩下四卷毛选和十几本马恩列斯的著作了;那些被造反派们称作封资修的书,早被几次抄家扫荡得千干净净。妈妈轻轻叹了口气,抽出三大厚本叫做《资本论》的书,顺手又包进了衣服包。
十几年来,因为爸爸胃肠不好,他的每日三餐,都是妈妈亲手调理。爸爸自从做了胃切除,纳量小了,要多餐,妈妈总是千方百计,保证每餐饭让爸爸吃得合口,适胃,哪怕再忙,为爸爸准备饮食的事,也从不误时,从不马虎。现在,生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妈妈虽然想给爸爸带点吃的,然而,那个盛饭菜的小橱子,早已四壁空空了。妈妈心酸地抽一口气,只把早几天老瑞奶奶给的几只鸡蛋拿出来,用一片花布包上,对亚丽说:丽丽,走,咱们给爸爸去送行
亚丽跟着妈妈来到爸爸身边,仰起小脸,望着爸爸。妈妈把一小包衣服递给爸爸的时候,没有抬头,只把身子紧靠着爸爸,说:玉,这些年,我没有离开过你,虽然对你没有照料好,总算尽了我一点心。你的体质很差,现在又要离开家了,我再也没有办法尽心了。心里很难过,觉得对不起你。以后,生活上只有自己多注意了。妈妈泣不成声了,她擦了半天眼泪,但哪里擦得干啊!妈妈这时抬起头,望着爸爸又说:你在生活上是个粗心人,从不知道关心自己。往后......
爸爸此刻反而十分镇静,他打开包袱,看看衣服和书,仿佛像收下一份贵重的礼品。我赶紧把手里的花布包递给爸爸,当他发现那是几只鸡蛋的时候,爸爸的手颤抖起来。风雨飘摇之中,这点东西就算是家珍了,一家人谁也合不得吃一只,留着以防万一。前天,爸爸昏倒的时候,也正是妈妈心脏病突然发作、体弱懒饭的时候。妈妈冲一碗鸡蛋茶给爸爸,爸爸又推给妈妈!推来推去,还是两个人一起喝下去的。妈妈还假喝了几口空气。爸爸批评她说:我可发现你会弄虚作假了。现在,爸爸捧着小包裹,心情十分激动地对妈妈说。淑苹,咱们在一起二十多年了,我从没照料过你。而你处处都关怀着我。现在,我要离开家了,离开你和孩子了,这点小小的东西,算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今后的日子会更困难,你的压力会更大,你的身体会更差,等到生活过不下去的时候,就把它拿出米·虽然不能增加多少营养,却可以给你一点战胜困难的爸爸拉着妈妈,妈妈拉着爸爸,紧紧地、紧紧地。亚丽从来没见过爸爸和妈妈这样动情过,是亲呢呢还是悲伤?爸爸把亚丽搂在怀里,用长满黑胡楂子的嘴亲了亲她的额头,又亲亲她的两腮。亚丽哭得更伤心了。她一边哭,一边想。得对爸爸说几句安慰的话呀!爸爸又要到一个不。
第四节 妈妈病了
爸爸被押走两天了,这个孤零零的小家庭显得格外冷清,连狸狸也没精打采地天天躺在门旁边。爸爸在家时做的一顿中午饭,已经热了五次。除了被小哥哥吃去一部分以=外--小哥哥是给多少都吃得下去的--妈妈和亚丽都没有吃。妈妈默默地做着应该做的事情,事情做完了,便默默地坐在屋里,守着小哥哥唉声叹气,亚丽每天两次到两里路外的村子里去上学,放学回来,便去拾掇院子,收拾房间,做完一件事又去做一件事。她要用不停的劳动去改变家庭的冷清,去排除心中的悲伤。
今天,亚丽没有上傍晚的最后一节课,就请假赶回家来。她觉得有许多许多挺重要挺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离开学校她就往家跑。可是,当她跑进屋里把书包放下的时候,她又说不清究竟要干些什么?她默默地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天空。
这两天亚丽的心情总是这样:在家里,她觉得应该赶快到学校,学校里有许多作业等着她做,到学校,她又觉气得应该赶快回家去,家里有许多事情要她办。昨天吃过中午饭后,锅碗都没有刷洗,她便匆匆地去学校。但是一直到学校里上完了第二节课,她脑子里竟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记住......
亚丽在屋里徘徊着,狸狸拉着一条后腿,一瘸一瘸地朝她走来。走到亚丽跟前,它蹲下身,仰起头,对着亚丽一声连着一声地咪咪叫。那声音低哑、凄惨。亚丽把它抱起来,心里不住地跳动:呵哟这两天竞忘记了喂狸狸了。狸狸一定饿坏了抱着狸狸,又想到了小燕子和小鸡。亚丽锁起眉头,自恨自愧地说:亚丽呀,你怎么这样粗心呢?心里一糊涂,把它们全忘了!你自己不吃,你也株连了它们。多冤枉呀!亚丽先到菜厨里找一块剩馍,一手抱着狸狸,一手去拉小鸡盒子,又忙着去找燕子。然后,她一口一口地嚼馍。她嚼一口,分三下里给狸狸、小鸡和燕子。
狸狸真是太饿了,它吃得最快,小脑袋几摇晃,分的馍就吃光了,五只小鸡由于争食,它们吃得也很快;唯独小燕子:小燕子已经不愿意张嘴了,绿豆粒一般的小眼睛,只能无力地闪动,两只小爪子也挺不起来了。亚丽捧起它,把它的小嘴掰开,一星点一星点地给它填食。小燕子也挺着脖儿,很艰难很艰难地吞咽着......
天又黑下来了,小屋里已经昏黑得看不见东西。妈妈把饭又热好了,把煤油灯点亮,然后把亚丽叫到跟前,说:丽丽,你过来,妈妈想跟你商量件事。
亚丽走到妈妈身边,望着妈妈的脸,说:靠妈妈,我还小,不会干家里的活。有什么活没干好,或者什么事惹你生气了,你只管说。我一定不会给妈妈肇嘴。
妈妈摇着头,又揉眼了。亚丽的话刚出口,妈妈的两行泪花,像断了线的珠儿,一串一串地滚到衣衫上。她抱起亚丽,紧紧地搂着女儿的脖子,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女儿才只有十一二岁呀!生活过早地把她推到大人的岗位上。在这个家庭中,大人应该干的活,她全干了。就像一部只能载重五吨的汽车,已经装载了十吨、十五吨的重量了!妈妈心里清清楚楚,怎能不体谅自己的孩子而孩子又是那样真诚地请妈妈批评。妈妈的心怎么能不辛酸?妈妈努力压制自己的感情,强作欢笑地说:亚丽,家里的活你干得很好妈妈很满意。你是妈妈最好最好的孩子。有你在妈妈身边,妈妈就觉得热火,对什么事情都增加勇气和信心,再大的困难也觉得有希望!你没有一件事使妈妈不高兴。妈妈要跟你商量的事是:咱们娘儿俩从今天晚上起,开展吃饭比赛。每一顿都比赛,看谁吃得多!你说好不好?
亚丽瞪着呆痴的眼睛,想了阵子,明白了。她转身抱住妈妈的脖子说:妈妈,好比赛。从今晚起,咱们顿顿饭比赛!
妈妈去拿碗、拿筷子,亚丽去端馍盘。娘儿俩面对面地坐下来。然而,两人谁都不抬头,谁都不愿意让谁看见自己的面庞。这一顿饭,她们足足吃了一个多钟头。吃完,妈妈又去照顾小哥哥。
妈妈喂饱了小哥哥,安排他睡下,又对亚丽说:亚丽,我听说明儿大早,有一辆拖拉机到城里去拉运东西,我想跟他们到城里看看爸爸。你自己在家里行吗?
行。亚丽说,有拖拉机去城里,不要花路费了。妈妈,让我也去吧,我真想念爸爸呢?
妈妈说:本来我也想带你去,可是不行。你去了,谁照顾小哥哥呢?再说,你还得上学,家里还有狸狸,小鸡和燕子,你去了怎么办呢?还是我自己去吧!
亚丽抿着嘴,低下了头。
妈妈说:来,咱们一起收拾一下,看看该给爸爸带点什么?
在暗淡的灯光下,娘儿俩怀着沉郁郁的心情,在这个飘摇的小屋中,翻着使她们心寒的物件......
淮北的春天,变化无常,三天两头地阴晴不定。一大早,亚丽推开门,便见云彩厚实实地压着屋顶,从地面到天空,一片灰蒙蒙。空气十分闷人。微风吹着树梢,树梢摇晃着。夜里准是飘洒过细雨了,大地还湿漉漉的呢。
妈妈也走到院子里,仰面看看天空,两滴雨点儿落到睑上,她心里一惊:下雨了,今天不能进城了?等到家家都推开大门的时候,浓浓的云彩渐渐地变成深灰色,淡灰色,并且出现了片片的白絮,后来太阳把第一道光芒,偷偷地送过云层,洒到地面上。一阵尖尖的喇叭响,进城的拖拉机要出发了。妈妈匆匆忙忙离开家。亚丽尾随着,为妈妈送行。
快到拖拉机跟前时,亚丽对妈妈说:妈妈,见到爸爸的时候,请你对爸爸说,我很想他。我一定好好学习。考试以后,我一定告诉爸爸一个最好的消息让爸爸高兴!妈妈说:好。见了爸爸之后,我还要告诉他,家里活你干得很好,妈妈很满意!
妈妈上了拖拉机,朝女儿点点头说:回去吧,亚丽,照顾好小哥哥。
妈妈走了。亚丽觉得心里又热乎,又空荡。许多天不见爸爸了,妈妈一定会带回关于爸爸的消息,家中少了妈妈,像是一座房子少了顶梁柱。
亚丽心神不定地把饭做好,端到小哥哥面前,轻轻地把小哥哥扶起来,对他说:小哥哥,妈妈去看爸爸了,说不定妈妈会同爸爸一道回来呢你高兴吗?
小哥哥微笑着,嘴唇儿动了动,像是听懂了。可是,他那呆板的表情,又令亚丽叹气--小哥哥的体质还是那样健壮,圆圆的脸蛋呈现着苹果般的润色;宽宽的额头,垂着两绺墨一般的黑发;高高的鼻尖儿,天真地翘着,像是对任何东西都那样无所畏惧似的。那个欢快的脸膛,多么俊秀,多么精神呀!唉,灾难为什么偏要落到他的头上呢假若小哥哥不变呆,该多好啊!
吃完饭,亚丽看着小哥哥,小哥哥还是欢乐地笑着。她心里又难过起来。她低声对小哥哥说:小哥哥,你知道咱们的家到了什么地步了吗?你不是劝爸爸跟他们斗争劝爸爸跑吗,现在,爸爸又被他们抓走了妈妈去看爸爸了,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你起来吧,你还像往常进幼儿园那样,拉着我的手过马路......亚丽的泪水一滴一滴滴落在胸前。
亚虎呆呆痴痴的微笑着,妹妹那泪水,为什么一滴一滴的总是无休无止,他一星一点儿不知道,没有丝毫反应。
亚丽收拾好碗筷,扶着小哥哥走出屋外,说:小哥哥,今天天气暖和,你在院里坐坐吧。你自己走走也行,锻炼锻炼身体。等你的病好了,好再去踢球。
小哥哥傻笑着,呆呆地站在屋门前。那魁伟的身躯,像一个粗壮的树干,立在屋前,纹丝不动。他的两眼直直地望着自己举在胸前的手。那手,机械地、慢腾腾地翻过来,又合上合上了,再翻过来。脑袋偏着,两腿挺立......狸狸过来了,它扑到亚虎身上,舔他的裤管,舔他的脚面,摇着头,拖着那只瘸腿围着亚虎欢跳,还不停地咪咪叫。
亚丽把家里的东西都收拾好,又从屋里拿出小哥哥的板凳,扶着小哥哥在屋门旁坐下,说:小哥哥,你坐下,看着家吧,狸狸跟你做伴儿,我上学去了。
小哥哥木呆呆地坐在板凳上。
亚丽走出家门,忽然发现门外的柴草堆没有了--那是去年秋后,她和妈妈一起,早早晚晚在柳树林里扫的落叶,除了当时烧火之外,还积蓄了比亚丽的身个高半尺的一小垛。现在,这一小垛树叶烧完了,以后用什么烧火做饭呀?她怨恨自己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难道什么事情都需要妈妈提醒吗?她皱起了眉头,想呀,想呀!最后决定从今天傍晚起,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就回家扫落叶,晚上再扫一会儿,扫完落叶再复习功课。
一整天,扫落叶的事把她的头脑都搅痛了。傍晚,她对老师说:老师,我们家里有事,想请假。老师点点头,亚丽就飞也似的往家里跑去。
回到家,她找着那把小竹扫帚,挎上柳条儿篮子,兴冲冲地奔柳树林走去。
村外,一条又宽又长的大道旁,长满了两排杨柳树。那是大跃进年代毁了农田修成的,说是公路修好之后,天天都有成队成队的汽车,在公路上对开。可是,直到今天,谁也没有见到汽车的影子。后来,一些胆子大的人们,便在路基的一侧,开垦起废地来了。现在,这条笔直的大道上,像集市上的菜摊一样。大片小片,方方圆圆地种着各种蔬菜。那郁郁葱葱的茂盛景象,却也十分气派。
亚丽望着夹道的杨柳,听着从杨柳林带传来的哗哗啦啦的响声,心情一阵高兴。她想:多么大的树林呀!轻风吹过,一定是叶落盖地了--
她又想起跟妈妈扫落叶的日子:妈妈拿扫帚,亚丽挎篮子妈妈把箍面上那青黄搀杂、轻轻起舞的叶儿,聚成大大小小的馒头堆,亚丽便一堆一堆的往篮子里装。篮子装满了,她就歪歪坠坠地送到妈妈指定的地点,聚成大堆。等到大地昏黑的时候,那个大堆足有亚丽的身个儿那么高。妈妈转回村子,借来平板车,俩再装车运回家去。......爸爸老了,妈妈的身体不好,再也不能让妈妈到柳林来了。以后,我自己扫落叶,自己拉平板车运。亚丽边走边这么想。
来到树林之中,她瞪着眼睛一打量,地面上,除了青青的麦苗和嫩绿的草芽,一片树叶也没有。她再抬头望望那随风摇摆的枝叶,忽然明白了:现在正是春天,树叶儿还都年轻力壮,不到衰老脱落的时候呢?唉,我是不懂,还是忘了呢?
她挎着篮子,扛着扫帚,快快地往回转去。亚丽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已经回来了。
一妈妈累了,坐在床沿上。散乱的头发,垂在鬓边遮着半个前额,尘土厚厚地覆盖着上衣,裤角上沾满了泥巴。亚丽把妈妈的乱发轻轻地理了一理,又拿了条干毛巾拂去她背上的尘土。然后,她给妈妈打来一盆水,说:妈妈,你洗洗脸吧,我去做点饭你吃说着,便去引火。
亚丽没有敢问妈妈什么话。从妈妈那忧郁的神情里,
她感到一定不会有什么好消息。在那种时候,不幸的事情太多,谁能预测到呢?一个家庭,一个人,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大祸就会突然从天而降。何况像爸爸这样被中央 点着名的人物。她一边烧火,一边云里雾里地在思索......钣做好了,她端到妈妈身边,说:妈妈,吃饭吧!
妈妈问:你们吃了吗?
没有。等你呢?亚丽答。
妈妈起身端碗的时候,亚丽发现给爸爸带去的包裹鼓鼓囊囊地又带回来了,连捆包裹的绳子都没有松解过。她的心顿时悬起来了,手里的饭碗也端不住,喉管里像塞了什么,鼻腔里一酸,泪珠从鼻凹中往下流去。
亚丽怕妈妈看见,忙把饭碗放下,走出屋来。
屋外已经通天地黑了,乌云还在滚滚沸沸,树梢上刮过来的风更猛了,枝条发出吱吱牛牛的哨响;有线广播的大喇叭里,正转播着什么地方的批斗大会实况,那男女问杂的、尖尖的口号声,打倒和砸烂的愤怒叫骂声,跟空中的乌云一样,翻腾汹涌。这云滚,这喧闹,简直要把这个十二岁的女孩子闷死了。
妈妈走过来,轻抚着亚丽的头,说:丽丽,你忘了,咿们娘儿俩还在比赛呢!走,咱们去吃饭!
亚丽扑到妈妈怀里,凄惨地喊了一声:妈妈--午夜之后,妈妈点上煤油灯,坐起来。
亚丽以为妈妈要看看小哥哥呢一因为小哥哥爱翻身,常常把衣服和被子翻到床下--忙爬起来说:妈妈,你睡吧,我给小哥哥盖衣服去。
妈妈摇摇头,慢慢地披件上衣,刚要下床,随即扑通一声,栽倒在床前。那盏的煤油灯被扑灭了,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亚丽惊讶地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她没有顾上穿。
第五节 高贵的礼物
妈妈吃了三服中药,病情不见好转。早上,妈妈挣扎着说:亚丽,你搀扶我一下,我想到院子里站站。
亚丽说;妈妈,院子里有风,你还是别出去吧!
不怕,早晨空气新鲜,呼吸点新鲜空气也是好的。亚丽扶着妈妈,慢步从屋里走出.来。
妈妈的体质很虚弱,走动走动就发喘。
亚丽握着妈妈的那只手,只觉得皮松骨硬,冰冰凉,妈妈的脸庞消瘦了,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颧骨高高地凸起,下巴尖尖地垂下,连两条浓浓的眉毛都变得又细、又长、又暗淡了;虽只几天,头上也增加了许多银丝。她只有四十二岁,却已衰老得像个五六十岁的龙钟老人了。走出屋子,妈妈仰面看看天,笑着说:万物都蓬蓬勃。 勃地复苏了,几天工夫,树叶儿也稠密了。她转身对女儿说:丽丽,你的小菜园该茂盛了吧!白菜、菠菜大概都出芽了。噢凤仙花也该有几片真叶了吧?你大姐姐说,风仙花三天就可以出芽......,妈妈停住了话,深深地抽了一口气。
亚丽扶着妈妈来到小菜园边。菜园里,一片新芽。有的尖尖朝天;有的圆圆像伞;有的刚刚顶着土层,张开一张张小小的瓦片。凤仙花长出真叶了,嫩生生的叶芽,坐在细柔柔的茎上,真精神!妈妈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它们一下,新叶片便跳起舞来。妈妈笑了,笑得消瘦的眼角漾出了好看的鱼尾纹。笑着笑着,两滴泪水忽然默默地顺着妈妈的面颊滚落下来。亚丽,拣两棵最大的凤仙花给姐姐留着,亚玮最爱这种花......妈妈说着抬起手擦了一下眼角。姐姐亚玮离家已经三年了,亚丽清楚地记得三年前的那些往事。
那是爸爸被关进牛棚的第三天,高中二年级的姐姐,突然两天没有回家。妈妈带着亚丽到学校去找她。
学校里冷冷清清,走道两旁用芦席搭的大字报棚,也因为师生们到外地串联而冷落了。席棚上残留的大字报,多半少头无尾,或者中间脱落。留在学校里的,除了牛字号的老师,便是可以教育的黑崽子,另外,就是负责看管驯化这些人的棍子队。
妈妈带着亚丽找了许多房间,都找不见姐姐。看到的却是经过战争摧残而破烂不堪的教室,桌子东倒西歪,尘土、纸屑遍地,活像一个炮火刚刚止息的战场。
从一个偏僻的屋子里,传来了骂人的声音。娘儿俩匆匆赶了过去。
门关着,窗户也用草苫子堵着,只听得有人大声训斥:宋亚玮,你别以为你是学校的高才生,又做过团的工作,没什么了不起!不向造反派靠拢,我们照样把你扔到百分之五里边去!今晚,市里派领导人来了,看看你的态度。嗯!你说说吧!
啊?母女俩同时惊讶起来;原来姐姐也被关押起来了。她们朝窗下挤去,只听得姐姐声音宏亮地说:我爸爸没有罪!爸爸是按照毛主席百家争鸣,的方针写文章的。那篇文章是我抄的。我认为是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的。爸爸愿意就这个问题辩论下去,直到分清哪是真理,哪是谬误为止。要我表态,我声明:我支持爸爸!
反了,反了!黑帮的子女没有一个可以改造的。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把这个黑五类崽子分配到最遥远的地方去!
果然,第二天姐姐就被批准参加一个什么兵团,并且被偷偷地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临走前,连给爸爸说声再见都不允许......
三年了,妈妈说,三寸长的一张纸条也不见,不知姐姐在什么地方,怎么生活?
妈妈流泪的时候,老瑞爷爷来了。
老瑞爷爷天天到这个小院子里来,他默默地进来,默.默地走动,然后又默默地靠在门旁吸烟。他一天比一天苍老,背更驼了,眼窝更深,烟瘾也更大了。
亚丽,给老爷爷搬个板凳来。妈妈说。
押往后的日子再难,也得上学读书。不读书怎么行呢?一个没有文化的人,凭什么对国家、对人民作贡献呢正想着,老会计又关切地对亚丽说:孩子,我替你家想了个办法,就是苦点,不知行不行?
只要能挣到工分,再苦我也不怕。亚丽说。
那就好。老会计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样吧,你天天早早晚晚去拾粪、割青草,交给队星,我给你记工分。
好好,亚丽高兴地说,我一定这样做
那天以后,哑丽天天天不亮就起床,学着大人的样子,房前屋后去拾野粪放学之后,又拿起镰刀到村外去割青草。
起初,妈妈还以为学校里功课正常了,亚丽作业多了。后来,她听别的孩子说,功课比以前少,心里便一惊:啊孩子天天在外边干什么呢?
一天中午,村里的人家都已经吃完中午饭了,亚丽还没有回来。妈妈不知出了什么事,不安地离开家,到村外去寻找女儿。
天空晴朗朗的,太阳像个大火盆,蒸得大地流油。妈姆走过大道上的树行,走进禾苗丛生的田野,正是心急如零静时候,忽然发现亚丽在一片坟头间蠕动。妈妈一边急走,一边大声喊:亚丽,亚丽呀!你在干什么呀?
亚丽听到妈妈喊她,忙站起身来,顺着妈妈的喊声定神智了看,便大步朝妈妈跑过去。 一
拓妈妈,你来千什么呀?亚丽拉着妈妈的衣服,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妈妈反问。
亚丽低下头,吞吞吐吐地把老会计要她割青草换工分的事说一遍,然后仰起脸,说:妈妈,老会计是个好人,他说的办法真好
这件事为啥要瞒着妈妈?妈妈生气了,嗔着女儿。妈妈,我不是瞒你。我是怕......
怕什么?
怕你知道了,也争着干。亚丽说,妈妈,你身体不好,经不起这样的风吹日晒......
妈妈不声不响地拉过女儿的手,朝手心一看,红扑扑的掌心,鼓起了一串串自泡泡,有的已经被擦烂了,往外冒着淡淡的血水;血水粘着泥巴,变成了黑褐色。妈妈抖着手,惊叫起来:啊?这......这......
亚丽抽回手,低下头,天真地说:妈妈,这怕啥呢。你不是说,天大的困难也压不倒咱们吗!我割点草,多挣点工分,年底决分的时候,就可以少欠点帐。说不定还会分到几个钱呢?
妈妈听着女儿这人小心大的话,两行热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她抚摸着女儿的脸蛋,悲痛地说:亚丽,好孩子,你是妈妈最知心的人!咱们好好生活下去,一定要把爸爸的问题弄清楚夜深了,母女俩还在商谈着今后的路,突然,门外有人轻轻地敲门。
谁呀?亚丽问道。
亚丽,妈妈睡了吗?门外有人应。是老瑞奶奶!亚丽对妈妈说。
她急忙起身去把门打开,妈妈跟着迎上去,亲亲地喊了声:婶婶
老瑞奶奶说:后边还有一个呢?
妈妈走出屋子,迎上去说:是大君婶!快进屋里来!两位老人进了屋,亚丽忙着又拉凳,义倒水,一声一声喊奶奶
大君奶奶问:丽丽妈,。这两天好些了吗?妈妈说:好多了,请大婶放心。
天天说来看你,白天白天忙,晚上晚上忙,急得我呀,千冒大汗......大君奶奶说着把个深蓝色的褂子大襟张开,亚丽,快找个物件,把这些东西拾拾
啥东西呀?亚丽爽直地问道。
老瑞奶奶说:庄稼人能有啥东西?还不是一点心意!亚丽朝大君奶奶怀里一看,惊叫起来:鸡蛋!这么多鸡蛋
妈妈笑着推辞说:大婶,你老人家身子骨也不好,留着早早晚晚补补吧。我这身子不是挺好吗,可不能收大婶的东西。
大君奶奶是个直性子人,喜欢开门见山。她说:丽丽妈,这不是我一家的,不问东西多少,都是众乡亲的心意,咋能不收呢?
啊?--妈妈和亚丽都感动地望着两位老人!
老瑞奶奶揉着风泪眼说:收下,得收下!这些天,丽她妈病在床上,村上的人没急轻了。偏偏是那个高委员、矮委员像个贪吃的狗一样,东头窜到西头,南家溜到北家,谢吊似地不停步。大家不敢来瞧你,就把东西送到我家,有的送到大君婶子家。筑都是土掩脖子的人了,不怕他。要不是你老叔骂我不策略,我真想打着锣鼓、放着鞭炮送来呢!让那些拿棍棒闹革命的人看看咱的人缘老瑞奶奶说话的时候,不住地擦着眼角的泪花。
亚丽被这两位老人普通而又动人的话语惊呆了。她愣愣地瞪着双眼,心里的血好像在急速奔腾涌流。啊多么好的乡亲,多么深的情意啊!她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庄稼人,没有文化知识,说话也不文雅,可是,她们的心为什么这样好呢?
她把身子靠近老瑞奶奶和大君奶奶,动情地问道:奶奶,你们不怕吗?不怕连累?
怕什么!老瑞奶奶说,不是你爷爷拉着我的后腿,我早就跟高月生那号人拼了。他高月生算什么东西?穿两天军装,回家就不认得六亲了,连他亲爹都不认。拔他爹的黄瓜秧子,还说是割他爹的尾巴!他爹有啥尾巴?是驴尾巴,还是狗尾巴?他爹有个驴尾巴,她娘得有个驴肚子。驴肚子养出来的就是驴驹子老瑞奶奶说高兴了,仰着脸,嘿嘿哈哈地笑个不止。
院于中间,把燕子往空中放去。
小燕子张开翅膀,像出弦的利箭飞向天空。
亚丽留恋地仰着脸,望着小燕子飞去的方向。眨眼间,小燕子又飞回来了,落在亚丽的手上,频频地点着头,用紫红色的小胸脯,轻揉着亚丽的手面。后来,它扬起脑袋,望着亚丽的小脸,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是分别多年的好朋友一样亲呢!亚丽抚了抚它轻柔的黑色脊背,说。小燕子,你去吧,你看我们家里多困难。你找个欢乐的地方去吧!她又把小燕子放向天空,小燕子高高地飞去了......照料好妈妈,亚丽没有吃早饭,就背着书包去上学。她书包里,除了书本之外,还有狸狸!
出了村,她就把狸狸捧出来,抱在怀里,托在腮边,亲亲地吻她。学校前边,有一个综合商店,店里有个食堂。亚丽绕过学校院墙,来到食堂侧面,这时,一股扑鼻的肉香,从小窗子里飘散出来。亚丽深怀感情地抚摸着狸狸说。狸狸,原谅我吧!不是我狠心把你丢开,咱们相亲相爱三年多了,我怎么能丢开你呢?可是你看我们的家,多困难呀妈妈病了,爸爸走了,家里连烧柴也没有了,山芋干子面也只剩下一点点了。往后日子怎么过?我都不知道。这几天,看你饿的,叫都叫不出声了。狸狸,这里的生活会比家星好,我看过了,你就待在这里吧!说着,亚丽把狸狸放进小食堂的窗洞。
狸狸想是没弄明白什么意思,竟乖乖地跳进食堂。
一刻工夫~一碗蘑菇汤便做好了,亚丽双手捧到妈妈芝片,像最肥的鸡脯这汤都变成银灰色了,多鲜:说着,把碗伸到妈妈面前。妈妈搭嘴喝了一口,一股清新的香气立刻钻进肺腑。妈妈笑了,丽丽,你尝尝,真是鲜卜
妈妈,我不要喝,我不喜欢它的这种味道!你快喝吧。亚丽端着汤碗站在妈妈跟前,说得那样认真。妈妈不由一阵心酸,眼泪差一点没有滴到汤碗里。
老瑞爷爷的关节炎又发作了,两天没有起床。躺在床上两天,简直像过一个月。他一天三遍派老伴到亚丽家去看看。老瑞奶奶对他说我不是去了吗一天三次四次地去,你忘了,还是糊涂了矿瑞爷爷笑了心里总是放不下!
今天天很暖和,晚上,老瑞爷爷觉得腿不疼了,他挣扎着爬起来,要去亚丽家看看。刚出门,就碰上了生产队长文大川。
大川说:老瑞叔,你腿病犯了?又要到哪里去?老瑞爷爷说:想去办点正事。
大川走到老瑞爷爷身边,低声说:老叔,听说上级来了个调查组,调查你乱打机井,浪费劳力金钱的事。还说是为一个什么重要的会议用的。说不定要找你呢?
老瑞爷爷一听,肺都气炸了。他大声说:调查吧,我正希望他们查清楚呢!我打井怎么样?水稻第一年单产就是一千斤!有什么浪费?把我当走资派打倒了,抽水机拉到河套里逮鱼,两台电动机烧坏了一对,机井不能用怪我?我得去找调查组瓶,整整一宿未合眼。从那以后,他的灵魂就掉在这个旧房子中了。妈妈病了,老瑞爷爷偷偷地请来医生为了给妈妈拿药,把一只下蛋的鸡卖了。
老瑞爷爷特别惦记亚虎。他不信亚虎呆。靠那样一个健壮、活泼、勇敢的孩子,怎么会呆痴呢?老瑞爷爷清楚地记得,他最后一次离开城里的时候,是亚虎把他送上火车的。临走时,亚虎拉着他的手说。爷爷,回去不能投降呀要斗,要斗到底实在不行,你还到我们家来。......
赶到亚丽家,老瑞爷爷先去看亚虎。他坐在亚虎床边上,抚摸着亚虎的头,亲切地对他说。亚虎,你还认得爷爷吧?爷爷在这里。
亚虎痴痴地笑着,毫无反应.
眼泪从老瑞爷爷那布满皱纹的脸颊上流下来,他也无心去擦。他呆呆地站在亚虎床前,自言自语地说。老瑞呀老瑞你从解放前就跟着党冲呀、闯呀也算得上老革命了。你还是个共产党员呢你为什么看着自己的人受害就不吱声?难道你只会睡大觉,只会闷头喝酒、叹气?你就不能豁出去并能怎么样?至多杀掉二斤半,黄土埋上这把老骨头就算是那样,你也是个硬骨头,总比这样活着心安他目光滞板,泪水纵横。
亚丽给老爷爷倒了一碗热水,妈妈站在老爷爷身边,说老叔,你的身子骨也不好,别总是把孩子放在心上了。虎子呆了,也省心,免得惹祸,他自己也不会发愁了。再说,老叔要是也病倒了,咱这两个家更作难......。
第六节 在集市上
几阵西风,风流了半年的树叶儿都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一簇簇、一团团在地上滚动,田野里,空旷了,一眼能望儿里远,几头耕田的牲口,在慢悠悠地晃动,喊牛的号子和鞭声,显得有气无力。
秋深了,粮归仓,草入垛,该是庄稼人喜庆丰收的时;候了。但是,在那飞沙走石的黄河故道上,有什么丰收可庆呢!除了树权间架着黑黝黝的山芋藤以外,麦场上连个穰垛也没有。昨天,会计公布了全年的决分帐,许多人家辛苦了一年,还要欠队里的。还有什么可喜呢?者愁眉苦脸。
亚丽家是重点亏空户。帐目上说她家欠了队里二十七元钱。会计郑重宣布;凡五类,贫子家属所欠的工分钱,务必于三日内交上来。否则,一律不分口粮。
妈妈犯愁了,亚丽,氐能不愁?莫说是二十七元,就是二元七角,二角七分,亚丽家中也每不出来呀母女俩默默地面对面坐着发愁,一夜也没合眼。
东天边发白的时候,亚丽背着粪筐,匆匆忙忙地走出家。妈妈以为她又去拾野粪呢,原来亚丽想起了南河坡上的几棵野菜。她一边走,一边想千万别叫旁人挖了去,这几棵莱足够给妈妈做一碗咸汤还好,她来到南河坡,野菜还在那里。她匆匆挖回家,就忙着去为妈妈做汤。妈妈一夜未合眼,精神萎靡。她心里愁呀二十七元钱到哪里去弄呢?三天交不出,口粮就不给了。没有粮吃怎么行呢?
家虽然还不到一贫如洗的地步,可也确实没有值钱的东西了。早些年,爸爸妈妈两个人的工资要养活全家六口人,还要养活在农村的爷爷奶奶,已经不算富裕;再加上爸爸喜欢读书,有少许余钱,大多用在购买书籍资料上。多少年来;新式家具几乎一件不曾添置,文化大革命已经几年了,只拿几个生活费,吃饭都紧紧巴巴,哪还有多余的零钱早晨,亚丽走后,妈妈便来到几件旧家具旁,看看箱子,箱板早已裂缝变型,有几处还被老鼠咬了几个洞看看橱,橱的四只脚掉了三只,全用砖头垫着,要不然早就倒下来了......咳,没有值钱的物件了妈妈正叹息的时候,亚丽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野菜汤走了进来。 妈妈,你快尝尝,这菜真新鲜妈妈接过碗,强作笑颜地对亚丽点点头,说:老远我就闻着清香了。凉凉吧,妈妈一定全喝下。她把碗放一旁,拉着亚丽坐在身边,给她理着乱发,对她说;亚丽,妈妈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好吗?
的事。早晨,亚丽出村的时候,就听得高月生在大喇叭里高喊,要黑五类家属去交钱。还说:我们对阶级敌人是亚丽望着妈妈的脸,好久好久,才轻声地说:妈妈,有什么事,你只管说,我还能不听你的。
妈妈闪了闪深沉沉的眸子,说:我想把东西变卖一点,先还上口粮钱。什么东西值钱呢?想来想去,只有爸爸的书橱了。你瞧,爸爸的书,早被人家抄的抄了,烧的烧了,留个空空的书橱还有啥用呢?
卖书橱亚丽吃了一惊。心想:书橱怎么能卖呢?书橱是爸爸最心爱的东西呀!她转脸看看妈妈,妈妈的面色是那么阴沉。亚丽忙说:妈妈,汤好了,你快喝了吧。那爸爸的书橱,确实可以算是亚丽家中目前最新、最值钱爸爸半生中从不主张家庭建设,他总是保持着战争年代的作风。但一本三十元、五十元的工具书他舍得买,可是,一件衣服、一件用具,他却从不往心上放。妈妈见他的书籍、资料到处堆放,早就想给他买个书橱:我下决心了,少吃俭用,也得省几个钱给你买个书橱!
爸爸却摇着头说:把书放进壁橱吧,不是一样吗?后来,亚丽出生了。亚丽过周岁生日的时候,老瑞奶奶从乡下来到城里,抱起只会呀呀叫的小亚丽,乐哈哈地说:好个富态孩子,一定会比你妈妈过的日子好。你妈妈从小就没有娘,你也没有姥姥。乡下习惯,孩子周岁,姥姥给个退毛衫。这件事我办了,我就是姥姥。说着,拿出红布包包,塞到亚丽衣兜里。
那时候,乡下的生活很艰苦呀!老瑞奶奶的钱,是一个鸡蛋、一个鸡蛋攒起来的,这耍多少鸡蛋呀!妈妈对老瑞奶奶说。婶,你的心意俺领了。这几年,日子过得这个样,俺帮你很少,你这钱,俺可不能收。
老瑞奶奶生气了:这话咋说?要是你娘还活着,给孩子·退毛衫,你也不收?
妈妈看到老瑞奶奶一片真心,只好收下。
后来,妈妈拿着这钱拉着爸爸一起走进一家家具店。爸爸明白了,他反过来又拉着妈妈说:走,快给孩子去买退毛衫
妈妈真是个好妈妈,她很体贴爸爸。平时,家里再困难,妈妈在拿到工资以后,都首先问爸爸要买什么书;爸爸深夜读书,妈妈总是坐在旁边陪着他。时间晚了,她便给爸爸做点他爱吃的稀粥。爸爸吃夜餐,妈妈便小心翼翼地帮爸爸收拾书。把爸爸读过的书,有条不紊地放好。妈妈常唠叨要有一个书橱该多好妈妈拉住爸爸的衣服,说:玉,咱们对不起孩子这一次吧,还是先买书橱。
爸爸摇着头,笑着说:算了,算了,以后再说吧。妈妈这次铁了心,毫不犹豫地走上去,一边掏钱,一边对营业员说:小妹妹,我们要那个书橱。
就这样,妈妈终于把书橱买来了。回到家的时候,爸爸含着热泪,第一次把妈妈抱起来,亲亲地吻她......
亚丽避开妈妈,含着两行眼泪走到爸爸的书橱前,眼泪止不住像小溪似的往外直流。那紫红色的小橱子,它跟爸爸多密切呀:爸爸把它放在床头上,一进家便首先去看看它,取书的时候才把橱门上的锁打开;橱内四层空档,分门别类地放着爸爸的书籍。爸爸对小书橱熟悉得像自己的指头那样。有一次,爸爸看一本书,他把钥匙给亚丽,说:丽丽,到书橱第三档中,把左边第五本书给我拿来。亚丽说:什么书呀?爸爸说那是一本《全唐诗·韩愈集》。亚丽数着档,把书拿出来,果然是《韩愈集》。抄家的时候,爸爸的书籍大多被毁坏了,书橱的三条腿也被砸断了。爸爸心疼地亲自动手,精心地把那三条腿补上,还专门买了同样颜色的漆漆好。遣送回原籍的时候,能变卖的东西全卖了,爸爸就是不舍得卖这只书橱。他对的川字。她紧握拳头,狠狠地打着自己的脑门,一遍一她过七周岁生日的那一天,妈妈给她织的一件大红毛线衣亚丽偷偷地拿出毛衣,奔杨镇集走去。她低着头,逢到对面有人走过来,她便急忙把头偏过去。
亚丽怀中抱着蓝花布包着的红色毛线衣,竞像她刚刚从谁家偷出来,人家正在后面追赶一样,走三步转到左腋下,走两步又移到右腋下放到腋下不放心,抱在胸前怕太露。就这样,反反复复,好不容易才走近了杨镇集。亚丽虽然十二岁了,可她从没有到市上卖过东西,就连农村集市,她还是第一次来。
靠毛线衣怎么卖呀?是像大街上卖炒米花的老太那样,高声喊叫呢?还是像小商店的营业员,把货物放着等客人家来买呢?离集市越近,她的心情越不安。
杨镇集是一个东西漫长的镇子,一条街道把它分成南北两片。临街北,是国营商店,一律双层楼房,是这个集市上出类拔萃的现代建筑i楼房对面,有一家由供销合作社开办的饭店,还有一家烟酒铺,一个食品收购站。除了这些坐地商之外,杨镇是比较冷睛的,房屋也大都破旧不堪。革命委员会和造反总司令部有规定:农村集市贸易是属于资本主义的尾巴,应该取缔。其实,就是不取缔,谁也没有货物上市,自留田种茄子、辣椒也得按人头定棵数,自己吃都不够,哪有剩余;生产队集体,瓜桃梨枣是不准种植了,青菜萝卜也只许自产自吃,上市就要受到制裁。因而,这条东西长二华里的街道,就是逢集,也冷冷清清。
亚丽走进街里,望着清冷的情景,心想。难道今天不杨镇集上摆出了一件耀人眼的大红毛线衣,简直像天外飞来一只美丽的鸟,把赶集的男男女女都惊动了。他们议论着,宣传着,相互拥挤着,赶来观看。
靠嗬,真漂亮,像五月的石榴花!这可是杨镇集上的稀罕物!
哟,这么贵重的东西,肯定不是咱黄河滩上的,谁穿得起?
搿是卖的吗?我的娘哟,干几百个劳动日能买这么一件呢?
人们由议论毛线衣,到议论卖毛线衣的小姑娘瘩还是个小姑娘呢!看她穿着那么破,这毛衣说不一定......
看人家小姑娘墨黑黑的头发,兴许不是庄户人呢?这么好的毛衣,卖了多可惜呀!
亚丽越怕人,人越往这里挤。她恨不得地上能出来个洞,她马上钻进去。她恨自己了,恨自己不该来卖毛衣,靠要是请老瑞奶奶,或者大君奶奶给卖多好啊她想卷起毛衣走开,但是,又想:人们正议论毛衣的来处不明,我要是马上走了,大家不更怀疑吗?哎,这可真把她难为坏了!
亚丽在学校里是个小闯将,在任何问题上她都大大方 方,三年级时就敢在全校师生面前演讲,大字报围攻爸爸 的时候,她勇敢地站出来跟人辩论,押爸爸的杠子队她敢 当面顶他们......那是多么大的事情呀她从来没有畏惧过。
为什么现在她竟连头也不敢抬了呢?
人群里,挤过来一位老汉。他手里挎着一个柳条篮子,篮子里放着两段绳头,一把麦草。老人披着件破棉袄,戴顶灰白色的解放帽,腰里扎根草绳。他挤到人群中间,朝地面上一打量,是一件红艳趋的毛衣,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老汉心里想;这是一件好东西,谁家闺女穿起来,都会添三分颜色
当老汉转眼打量卖毛线衣的小姑娘时,他心里一惊。小姑娘虽然把头低低地垂着,可是,她上身穿的一件方格布褂子却是那么眼熟。
老汉拨开人群,挤到亚丽身边,把腰弯下去,朝着她脸上一看,啊--他惊叫了一声!老人呆愣片刻,伸手拿起毛衣,用力把亚丽拉起来。
亚丽正难为得头脑发懵,忽然见有人拿她的毛衣,又拉她,她还以为是市场管理委员会的管理员来抓东西呢!一一她早就听人说过,杨镇集上有个姓朱的市场管理员,小个子,猴子脸,手里拿着根半截子的枣木棍,夏天戴顶洋草帽,冬天穿件二大衣,在杨镇集上一走动,连小孩都吓得直哭!大家送给他个外号叫二鬼子。因为他的行动就跟当年下乡抓鸡牵羊的伪军一样凶。他在杨镇集上拿东西,比拿他自己家的还随便。他前脚拿了走,你后脚跟了去,他就猴子脸一板,说:充公啦,正准备罚你款呢?--亚丽想:弗是二鬼子,他一定眼馋,要把毛衣给吞了。于是,她便猛地拉住自己的毛衣,大声说;你不能拿我的毛衣,
我妈妈病了,我家还得买口粮......
老汉没等她说完,难过地说:走吧,孩子!
亚丽惊讶地抬头一看,原来拉她的是老瑞爷爷。她愣住了,圆瞪着双眸,不知说什么好。好一阵,才猛扑向爷爷怀里,大叫一声:爷爷--!便呜呜地哭起来。
老瑞爷爷拉着亚丽,匆匆忙忙来到集头的僻静处,拿出手巾,一边给亚丽擦眼泪,一边说;孩子,你怎么想着卖毛衣呀?
亚丽只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瑞爷爷给亚丽擦着泪,他自己的泪水也止不住滚滚地夺眶而出。老人心想一。一个为革命拼死拼活几十年的人,到头来,身子不由自主,下落无明处,家里无粮米,大人患了病,孩子连毛衣也卖了,这算啥呀?想着想着,老汉憋不住大叫一声;好人坏人哪一年才能分清楚呀?
稍稍平静下来,老瑞爷爷攘揉眼,说:孩子,毛衣咱不卖了,留着。有一天,咱得穿上它到大城市里逛逛去呢?快,快收起来。
亚丽说:爷爷,那口粮,:粮......老瑞爷爷说:不怕,咱有钱!
亚丽摇摇头,泪水又止不住滚滚而下。
给老瑞爷爷从腰里拿出一卷人民币,塞给亚丽。亚丽哪里肯接受她哽咽着说:爷爷,你家也没有钱呀
有,我家有办法老瑞爷爷说。
第七节 钱
艰难的岁月,随着阴阴雨雨的天气,一天一天地朝前过着。亚丽又长了一岁,她已经十三岁了。
苦日子不仅会改变人的性格,连人的模样也改变了。亚丽变了,变成了黑黑的面皮,长长的脸蛋,两只圆圆的眼睛虽然还是灵闪闪的,但却陷入深深的眼窝中去了,脑后的毛刷子也不见了,变成了一头披散的短短的黑发,她的身个也比一年前高了半头,从城里穿来的衣服,都不合体了,妈妈已经给她接过两次,还是裤短、褂瘦!哎,困难的日子啥时候才能到头呀?
妈妈的病时好时坏,最近一段时间,又增加了心跳的症状。心跳身子抖,跳抖厉害的时候,连木床都跟着摇晃。
好心的乡亲们说,该给妈妈去看病!亚丽要带领妈妈去医院,妈妈只摇头。别看了。看啥?没多大病
哪里是没多大病,是手中没钱
妈妈病发了,她把亚丽喊到身边,让亚丽给她增加衣服,有时候,她还喊着让亚丽压在她身上,压紧点儿。亚丽只用双手按住妈妈的被子。
生活已经到了最艰难的地步。他们一家快半年不见油了,连山芋叶梗也都成了主食......这一些,似乎都没有多大关系,黄河滩上的大多数农民都那么苦。别人能苦过去,亚丽娘也能苦过去。不是已经苦过一年了吗?
亚丽一家最难熬的是爸爸的事。爸爸到底在哪儿呢?他的问题怎么样了?那些棍子队会把他怎样折腾呢?
老瑞爷爷已经三番五次跟妈妈商量,要陪着妈妈上北京去告状。他说:丽她妈,咱不能总听这些人摆布,大玉冤枉呀!百家争鸣,提:毛主席的号召,有根有据,普天下的人都知道。他老人家不是还在吗,争鸣的人为啥又治罪呢?他老人家的号召还算数不算数?
亚丽站在一旁,也对妈妈说:妈妈,上北京去!难道说,普天底下就没有讲理的地方吗?毛主席一定不知道这些事知道了一定会管的。
妈妈只微笑着,但她还是轻轻地、而且是痛苦地摇摇头。
这些天,有不少杂乱的消息传到农村:有令人兴奋的好消息,也有令人忧心的坏消息。其中有条消息说有许多许多人到北京去告状,接待站门口等着接待的人,比大火车站的人还多。
妈妈,告状的人多,就是冤枉事多。毛主席知道以后,能不管不问吗?
1%亚丽突然失踪了她是早晨出去的,午饭没有回来吃,深夜不见人影。妈妈着急了,拖着病弱的身子,东寻西找,坑坑洼洼,井台塘边都走遍了,哪里都没有亚丽的影儿。老瑞奶奶陪着妈妈整整掉了一夜眼泪。
第二天傍晚,亚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
妈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她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中,怨道:亚丽,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咋不对妈妈说一声呢。
亚丽看着惊悸未消的妈妈,吞吞吐吐地说:妈妈,昨天,有一辆拖拉机进城,我就跟着看爸爸去了,没来得及告诉你。
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把妈妈吓死了!以后再到什么地方去,千万告诉妈妈一声。
亚丽点点头。
妈妈又问;见着爸爸了?亚丽摇摇头。
妈妈说:他们不会让你见的。听说最近又抓了不少人,说是清查一个什么阴谋集团。你是小孩子家,千万不要自己到处去跑了。
亚丽又点点头。
妈妈本来还想问一些别的话,当她看到女儿那疲惫的样子,心里着实疼得慌。她把床拉拉,对女儿说:亚丽,你去睡一会吧,一定累了。
亚丽软瘫瘫地躺到床上,再也动弹不了,直到深夜,
譬鼍糍篇篇茹。司睛里电飞起了无数亮晶晶的小星星,呼吸也发生了困难。妈妈又在发抖了,先是胸脯跳,慢慢地上身抖,眨眼间全身抖动。她站不住了,不知不觉地坐在床边......
五十元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系在她早已残破的心上,使这个心地善良的母亲无暇思考解决当前多么巨大的急难,而是万分惊悸地去想钱是哪儿来的?会不会是去卖了血?
妈妈毕竟是妈妈,识女之心,莫如母,她绝对相信这钱来路光明正大。可是,让一个十几岁还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去卖血,那真比从她身上剜去一块肉还叫她心痛。在逆境中,女儿自觉承担的压力太巨大了。她感到自己太对不起孩子,而身子又不争气。她望着亚丽熟睡的小脸,泪珠大滴大滴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屋子里十分静谧,唯有亚丽的鼻息和她身边狸狸轻微的呼噜。妈妈心里翻江倒海。像乱麻一般,砍不断,理更乱。 妈妈熄了灯,她的心头阵阵发疼,两手抱住胸脯,走出屋来。
夜真静。星星闪闪烁烁,天空成了瓦蓝色。银河从东北方向直刺向西南。草丛、墙舞的虫子,又在高高低低奏起欢乐的乐曲;村中,不时地传来一两声犬吠......
亚丽入了惊恐的梦乡不,那是她千真万确的经历,是她得来五十元钱的真实的梦--
上午,亚丽刚到学校后边的柳树林里,看见那里坐着两个中年妇女,正淡论着艰苦的日子。微风吹乱她们的灰我能翥筹:穿黑衣的妇女惊讶了。你家也过不去了?你?穿黑衣的妇女惊讶了。你家也过不去了?
至条路走了!医生叔叔,你答应吧
医生看着她这么执拗,说话又懂得情理,便和蔼地问遭。你爸爸呢?爸爸为什么不来?
一提到爸爸,亚丽心里更难过了。她抿着嘴,痛苦地摇摇头。
医生以为爸爸不在了,同情地点点头,又说: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个小哥哥亚丽说,妈妈长期患病小哥哥怎么不来?
小哥哥--亚丽用眼角看医生一眼,说:矗叔叔,我就是为小哥哥和妈妈来的呀她把家庭情况和就要断粮的事,说了一遍,说完就捂着脸哭了。
医生沉默了,他扶了扶眼镜,摇晃一下脑袋,慢慢地拿下那个大口罩,把脸转向亚丽。
亚丽惊了一跳;原来是一位满面皱纹的老爷爷
老爷爷把亚丽拉到房间里,给她拍去身上的尘土,为她理理乱发,问道:孩子,父母都被斗了?
亚丽点点头说:一家人全遣送到老家了。
老医生叹口气,摇摇头,便不再往下问。他慢腾腾把手插进衣袋里,摸了阵予,拿出一卷人民币和粮票,递给亚丽。说:孩子,我身上只有这些了,你拿去吧!我也是在难中,拿不出钱来。
亚丽心里一惊:从来不认识这个老爷爷,怎么能收人家的钱呢!她双手把钱推给老医生,说:老爷爷,谢谢你,我不食甚收你的钱。医院要买俺的血呢,我就卖血,不买俺就走......说着,转过身去,她不愿意让这位善良的老人再看见她的。
老医生惊讶了,皱着眉说:孩子,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觉得你们一家太可怜了,太苦了。要说打救你们,我也实在没有这个力量,现在我也是自身难保。咱们都在困难中,这几个钱还是一位不知名的病人前天塞给我的,我没舍得花,今儿才拿出来给你.老爷爷说着,叹声气,摇摇头。
亚丽看着老医生苍老的面孔,觉得那么熟悉,但又陌生。她明白,这老人一定和老瑞爷爷一样,是好人亚丽说:老爷爷,我领你的情,你是个好人!可是,你的钱我不要。爸爸常说:自己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能忘了想着别人;也得设法拉别人一把。俺的困难,还是俺自己想办法吧!
这钱不要?老医生惊讶地问。亚丽点点头。
老医生望着眼前这个乳气未消的小女孩,望着她坚定、固执的表情,心里一阵酸疼,暗暗地想:有多少家庭很·革命,的孩子,从小就学会训人,骂人,胎毛未干,就流流气气!像这样的小女孩,就遭到这样的困难,还有人要骂他们是·狗崽予是......咳!老医生闭着气,抖着手,含着热泪,拿出一张检查表,问了姓名,草草地填上常规项目,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交给了亚丽。
亚丽拿着检查证,像捧着一颗象征希望的心,来到输血窗口,躺在一个台子床上,把衣袖卷起来......
亚丽拿着卖血得来的五十元钱,跟着两位大婶,昏沉沉地往回走。
杠子队来了,那些人龇牙咧嘴,扬起杠子把亚丽打倒在地,从她怀里把五十元人民币抢走了。一边走,一边狂笑看:钱!钱!嘿嘿哈哈,钱,钱我的亲爹呀!千真万确的是钱
亚丽被打得口鼻流血,她爬起身来,急急忙忙地追上去,大声喊道:还我的钱,还我的钱!那是我卖了鲜血换来的钱呀!你们还我的钱
这刺耳的喊声,震破了小屋深夜的寂静,像沉雷一样轰击着妈妈的头顶,一句句像银针一般扎进妈妈的心窝。妈妈匆匆忙忙抱住亚丽,一声连一声地叫:丽丽,丽丽亚丽被妈妈摇醒了,还以为是杠子队抱她呢?仍然大声地喊着:钱,还我的钱!还我的钱!
妈妈哭了。妈妈说。孩子,你的钱没丢,在这儿,在这儿......
亚丽抬头望望妈妈的脸,凄惨地笑了。只要钱没被抢走,她心里就得到了无穷的安慰。
第八节 离开了学校
再有一学期,亚丽就要升入中学了。她常常扪心自问:怎么进中学啊?拿什么成绩到中学去?她翻开书本,一页一页地查看,一学期过去三分之二了,只讲了三课;剩下的时间还能讲几课?她问过老师,老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到学期终了,课就完了。书本一收,都升级!亚丽噘起小嘴,叹了一口气。
自从转学到原籍,亚丽还是和她在城里学校时一样,不管社会上的风浪多么大,她总是正儿八经地做自己的作业,读自己的书,老师不对她进行考核,她就把作业交给妈妈,璃妈处境再艰难,对于亚丽的作业总是仔细批阅,并且给她提出思考题目,要求她定期完成。
有一天,亚丽正在座位上低头认真读书,老师走进来宣布,一位首长,来学校作报告。孩子们一窝蜂地拥出教室,亚丽走在最后,来到操场,朝前边一看,顿时冷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大首长呢,原来是高月生她转身就想回教室去。
元元拉了她一下,低声对她说:亚丽,你别走呀!看要猴还得二分钱呢。咱们瞧瞧高委员来玩什么猴?
一个孩子从人群里伸出头来,做个鬼脸,说:高委员又馋了,是来挖鸡腚眼子,摸羊圈的
亚丽心里一动:过去只听同学们说高月生在学校出了不少洋相,这次得亲眼见识见识。
高月生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的主任,全公社的中小学都归他管。一到学校,他就要讲话,一讲话,还要卖弄本领。他还给学校规定:五个孩子养一只羊,一个班养十只鸡。他在学校讲完话,不是宰羊,就是杀鸡,最起码也得吃鸡蛋。所以孩予们说他挖鸡腚眼子、摸羊圈来了。
高月生站在土台子上,对孩子们先咳嗽一声,然后才讲话:
革命的同学们!他顿了顿,满以为孩子们会鼓掌。可是,他一连停顿了好几拍,孩子们还是只管瞪着眼,没有反应。他不高兴了,瞪着老鼠眼瞅孩子们一阵,说:我告诉你们个特大的顶好消息。你们注意听着,别吓掉了魂!我们国家出了一个最大最大的学问家,叫张铁生,考上大学啦!我们中央首长还发贺电表扬他呢!你们说他考多少分?一个孩子笑了,高月生冲着他把眼一瞪:你笑啥?你这个孩羔予出身准有问题。你为啥对新生事物这么仇视?嗯,你们家里一定有五类分子他转脸对老师说:你查查,把这个学生的情况告诉我那孩子跳起来了,大声说;高主任,你不要查了,我姐夫是新任的公社革委会孙主任,我叫勇勇,是全公社造反派的高参谋,。我到这里来玩的,还没有向学校报名。你说的张铁生,三个月前我就知道了,考个大零蛋这算什么新闻呀
高月生被这个孩子当面一顶撞,又急又气又没有办法。他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大声说道:你,你怎么?你姐夫是主任又怎么样?要不是哥们保他,他能当上!
孩子们哄笑了。队伍里乱了营,有的孩子拍巴掌,有的孩子吹口哨,叽哩呱啦,像鸭子炸群。
高月生一看讲不下去了,攥起拳头,喷着唾沫星子,大声咋呼起来:你们反了,反了!我决定,从今天起,二十天不上课,通通拉到黄河套里去扒鱼塘,啥时候累憨了啥时候回来。谁也不许带书本说罢,他气急败坏地走了。
高月生是走了,那个停课二十天的决定得执行。否则,又得来抓阶级敌人了
高月生要真走了,就好了。他不走,坐在办公室里等吃饭。这可急坏了管食堂的老师,东一头,西一脚,连棵生葱也买不到。最后决定领着高主任到五里外的饭店去过饭时。高月生毕竟是经过场面的,有点儿身份,他摆着手,说:算啦,算啦自家人嘛,家常便饭,有啥吃啥亚丽不相信,一个普通干部随意说一句话,学校就真会停课二十天。然而,在那个年代,像这种事情多得如牛毛。屎是亚丽的视野太小,耳朵也闭塞罢了。高月生吃足了鸡蛋,走了。学校革命领导小组组长就通知学生:每人准备一星期干粮,二十五斤烧柴,去挖河。缺席的以自动退学论处
亚丽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家,坐在床上愣愣地发呆。怎么办?
夜深了,淡淡的月光洒在这寂静的庭院上。妈妈望见女儿在发呆,便说:亚丽累了吧,你去睡吧,天不早了。妈,我不累
又病啦?妈走过来,用手试试她的额头,又问:你怎么啦?
亚丽仰起脸,对妈妈说:妈,我不是好好的吗
妈妈是个细心人,她的眼睛像个灵敏的雷达。过去妈妈在学校里教书的时候,她从孩子们的眼神就可以判断出他在想什么,何况自己的女儿呢?妈妈在亚丽身边坐下,慢条斯理地说:丽丽,妈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替妈妈分担了很多忧愁,妈也知道,生活把你压得不轻。一旦妈妈身体好了,妈就不让你千那么多事了......
妈妈,你别说这样的话了。亚丽转脸对妈妈说,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说,不知你能不能同意?
妈妈望望女儿,深邃的眼睛闪了闪,没有回答。
亚丽又说:妈,你能答应吗?我只向你要求这一件事,我想你一定会答应。
妈妈低声问道:什么事呀?
亚丽说:妈,我想退学!妈妈惊讶地问道:为什么?
退学有许多好处,不退学也没有多少好处。
妈妈不安地站起身来,然后又坐在女儿身边,拉着女儿的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女儿从来不耽误一节课,不少做一道习题,生怕学业不好,生怕失去了上学的机会。现在,为什么突然提出退学?她虽然年龄小,但任何事情都想得比较周全。心里没把握的事,绝不说出口什么原因促使女儿作出这样的决定呢?妈妈想了很久,最后说:是不是学校有人又骂你了?别放在心上。谁骂就让他去骂吧。有一天,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那些骂咱反革命的话,通通贴不到咱身上。谁是反革命,就是骂谁的
亚丽摇摇头。妈妈心里一沉,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不是想着以后当发明家,当科学家吗!你有多长的童年呢?一个人的童年如果耽误过去了,说不定就误了一生。你千万不能被眼前的乱哄哄迷了眼睛。有一天,还得凭着真实的本领去建设咱们的国家,去建设我们的好生活。妈妈满以为自己的话能够打动女儿的心,会帮助女儿解开思想疙瘩,女儿会高高兴兴地收回自己的打算。可是,当妈妈转脸瞅瞅亚丽的时候,那张沉默的小脸蛋,依然是愁眉不展,毫不动情。妈妈着急了,忙问道。
亚丽,妈妈的话是骗你吗?你要认真地想想呀
亚丽说:妈,你说的话我全明白。是真话,是实话妈妈说:那好吧,听妈妈的话,好好地到学校里去读书。
亚丽仍然固执地摇摇头,说:妈,还是不上学吧!妈妈生气了,她咳了一声说:丽丽呀,到底为了什么呀?。
亚丽见妈妈生气了,忙拉着妈妈的手,说:妈,你别生气。有许多事我想不通。学校就是学校,学生就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们学校不是那样,谁爱读书,谁挨骂
妈妈说:能是那样的吗?前两年毛主席还谫:学生以学为主,呢!哪有在学校里读书挨骂的道理?
亚丽说:妈,你离开学校的时间长了,不知道学校的变化。现在韵学校是以劳动为主。今天排着队到这个生产队劳动,明天排着队到那个生产队劳动。一天忙到晚,腿痛腰酸,哪还有精神去读书!
妈妈说:劳动也是应该的嘛!
谁说不应该呀亚丽说,你看,现在又决定了,叫我们放下书包,到黄河套里去劳动二十天!
十天?书还读不读呀?妈妈惊讶地问。亚丽说:气人的事还多着呢?
啥事呀?
啥事?亚丽说,有个张铁生,交白卷考上了大学,还说他是英雄。
那算什么英雄!妈妈不屑地说。
你不信吗?妈妈。亚丽说,起先我也不信,后来,听见广播里说了,才相信。
咳--妈妈叹声气,把头轻轻地摇几摇。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亚丽对妈妈说:高月生早宣布过了,他说:黑崽子一律不推荐。,妈,要是毕业了,叫人家撵出来,还不如自己退了好呢?
妈妈的心凉了,头脑也冷静了:是啊,升学不凭成绩,不凭分了,要靠推荐;推荐也得以阶级斗争为纲妈妈皱着眉头,不说话了。
有什么好说呢?她刚刚对女儿讲的一番道理,如今也都玄了起来。靠推荐这个词,像长跑道上增设的一堵墙,而且是被某个权威看守着的,要么到此为止,要么得恩准跳跃自己想飞越,就是你成绩再优,也只能望洋兴叹妈妈走出屋来,悬着心,叹着气,抬头望着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天空汇集了一层浓浓的云彩。月亮不见了,唯有风更加猖獗!它裹着黄河滩上的尘沙,毛毛雨般地洒在屋顶,洒在妈妈身上,呛得她喘不出气,睁不开眼。她转身走回屋里,一声不晌就躺到床上睡了。亚丽收拾好屋里屋外的东西,正想去睡觉,一只大狗追着一只猫跑进院子。猫尖叫了一声,爬上大树,狗还在树下睥哼。吓得架上的鸡咕咕叽叽地乱叫!亚丽心里一惊,她以为是狸狸呢,急忙跑到树下,大喊:狸狸,狸狸狸狸在屋里蹲着,一听亚丽呼唤,忙跑出来,扑向亚丽。亚丽一看狸狸来了,这才把它抱起,转回屋里去。亚丽点着煤油灯,拉一条被子给妈妈盖上,又把小哥哥的衣服盖好,这才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当她一伸手拿起书包的时候,心里立即涌出一股酸楚的滋味她拍拍书包上的尘土,怀着依依惜别的心情,从书包里拿出书本,一本一本地查看着,那些书本,练习簿,千干净净,平平整整,像新买的一样。亚丽读过的书,都保存得平整干净。这是她向爸爸学来的习惯,爸爸常常对他说:书是人的好老师,好朋友,一定要爱护它,保持它的清洁、美观,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现在,亚丽要和这些整洁的书籍告别了,她怎么能不留恋呢!她翻开练习本,看看上午在劳动之余做的作业,一题一题,全都写得工工整整。她还没有送给老师批阅呢!妈妈也没有看呀,今天也不必拿给妈妈看了。最后一本是语文,当亚丽拿起语文课本时,她又舍不得丢开了,因为她刚刚读完《囚歌》这一课的课文,其中有些句子她还不十分理解,她用铅笔划出了记号.想回来问妈妈。那几句是: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她拿着书,想再去请教妈妈。最后一次,以后再不问书上的事了。可是,她没有抬脚,她不愿去打搅妈妈了。还问什么呢,不明白的问题太多了,妈妈解释不清啊!亚丽刚要把书装进书包,手又猛的停住了:问题在头脑里不解决多不舒服呀再问妈妈一次吧,只问这一次了。她拿着书,趁着暗淡的灯光,站在妈妈床前。只见妈妈闭着眼睛,两行泪水直往下流,泪水把妈妈腮下的枕巾都湿透了。亚丽呆了,她痴痴地望着妈妈--
屋子里寂静极了,一股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煤油灯头闪了几闪,灭了。屋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亚丽摸黑找到书包,把课本放进去,她呆呆地坐下来,紧紧地抱着书包,眼角里流出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到书包上,把崭新崭新的书本也泅湿了......
妈妈猛然坐起来。她点着了灯,挺挺胸脯,爽朗地说:亚丽,把书包拿过来,拿出作业本子,订一个长久的自学计划。从今晚起,咱们的家庭学校正式开课!
亚丽起先呆住了但她很快便回过神来,擦干泪水,拿出了练习簿......
第九节 一场好大的雪
离春节还有五天,忽然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世界全白了:从山坡到平原,从城镇到村庄,白茫茫、亮晶晶,把那五颜六色、腌腌媵媵的东西,全盖没了。
亚丽早晨起来,拿把扫帚,呼呼啦啦地扫起院子来。院子扫干净了,她又走出来,去扫村中的街道。
乡村的雪世界真美,亚丽还是第一次看见呢?她见过几场大雪,那都是城市:高高低低的房顶,大大小小的街巷,一夜间都变成白的,像一个巨大的象牙雕刻。而今,当她举目远眺,那无边无际的绿色麦苗不见了,杨柳树溶化在白色的烟雾中;道路没有了;村中那坑坑坎坎的地方,也全填平了。到处都白银一般,洁洁净净!亚丽扶着扫帚,陷入了沉思:要是能有一场洗刷人间痛苦的大雪该多好!到那时,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变得洁洁净净,不再用柳棍子打人,没有群专,大家见了面亲亲热热,欢天喜地,再也不见批斗会,听不到打倒、砸烂,的口号,人人都好好学习,认真办事,那该多好呀!她长出了一口气,
又摇摇头,暗自笑骂自己:嗨,你想些啥?怪不得爸爸批评你幼稚,妈妈说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真幼稚,不懂事。世界就是世界,社会就是社会,人就是人,人是有头脑的,有头脑就想争名争利,不斗怎么行呢!斗吧,斗吧!看能斗到几时?亚丽朝手上哈了口气,抡起大扫帚,又呼啦呼啦地扫起来。从她家到井台去的路,很快被她扫出一条笔直的行道。
大雪只是早晨停了片刻,乌蒙蒙的云朵滚动翻卷着,太阳罩着乌蒙蒙的面纱在东南天边一闪,又被厚云吞没了。不久,大雪又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亚丽里里外外忙完了,拉只小板凳坐在屋当门,望着纷纷飘落的雪花,眼睛一闪一闪地又沉思起来,慢慢地,那眉头便皱成了小团团......
落了大雪,生产队的农活全部停下来了。人们缩在自己的房子里发闷不闷又能去干什么呢?这里的人大多会做木工手艺。往年,冬闲了就拿起斧锯,做个板凳,做个案子,收拾个风箱,还有的会编席,打芦花鞋,编蒲包。黄河故道里有的是芦苇和蒲草。老天落了雪,家家都可以在屋里搞点副业。现在不行,这些都成了邪门歪道,取缔的取缔,当尾巴割的当尾巴割就是分给你的二斤自留棉,也只许你套棉袄,套被子,纺线织布也不行。因而,村村户户,在大雪天,只有缩在自己家里,吃饱了等饿!亚丽家可等不起。等,谁给工分呢?不像高月生:旱涝保收。到决分了,得标他一个比强劳力还强的工分数。
亚丽家不光没人给,还要从汗水换的工分中,拿出百贫之十,作为赎罪费。别看工分不值钱,没有它是不行的。这一年来,亚丽天天早上早起拾野粪交给队里,赚的工分足足抵一个整劳动力。现在,大地被雪盖起来了,野粪到哪里去拾呢?她还对飞扬的雪花怀着欣喜的心情,现在,她却对它怨恨起来......
望着门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妈妈的心分外焦急,她坐在床上,一遍一遍地念叨:落雪了,天更冷啦。爸爸的棉衣很薄,棉鞋也破旧了,只那么一条薄薄的被子,能暖和吗?
亚丽听着,心里像有一把刀在绞......
入秋以后,妈妈已经两次进城去给爸爸送棉衣。可是,往哪里送呢?蹲牢也有个牢房呀爸爸秘密关押,当然是关押在秘密地方。妈妈找了十五个办公室,他们的答复是一样的:这里没有这个人妈妈迷惑了;这不是办公的地方吗?办公的地方怎么都不知道关押人的事?难道机关里除了有人办公,还有人秘密设牢房,整人?想到这里,妈妈害怕了:这样的地方,要是有人被整死了,连尸首也无法收傍晚的时候,妈妈忽然看见一个胸挂蓝字群专符号的人,她以为这一下准可以找到丈夫的下落了,便急忙走上去,控制着心里的冲动,问道。同志,有一个人你可知道现在在哪儿?
群专哭丧着脸,对妈妈上上下下打量一阵,然后又把脸仰上天,说;谁?
妈妈说:宋玉,原来文化局的
拓群专把眼一立棱,说:知道,知道,反革命妈妈立即怒从心起--要是平时,她准要跟他辩论几句。现在不行,她要打听丈夫的下落,好给他送棉衣。只要能把衣服送到丈夫手里,挨几句骂也只好忍着。--她忍辱地想着,说:我想给他送点衣服群专稍微改变了青肿的面容,用一副偷食的老鼠眼,盯着妈妈的脸庞,阴阳怪气地说:人嘛,倒是闻名,下落可说不清楚......
妈妈见他那副流氓相,转过身去,匆匆地走开了。棉衣还是没有送到爸爸的身边。......
--下雪了,天更冷了,妈妈能不心焦亚丽站在妈妈身旁,对她说:妈,雪停了,我去给爸爸送棉衣。我可以在城里一家一户地去要饭。一边要,一边打听爸爸的下落。什么时候找着爸爸,把棉衣送到他手里,我再回来。妈摇着头说:你还当城里像往年那样安安静静?不是了,乱得很呢!你一个小孩子家,到那种地方,怎么能行再说,他们藏爸爸的地方,也不是轻易能打听到的。
亚丽为难地说:那怎么办呢?总不能让爸爸受冻呀!妈妈说:天晴以后,还是我去吧。亚丽,妈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妈,有啥事,你说吧。
妈妈刚要开口,生产队长刘大川披着一身雪花走进来妈妈的脸色顿时紧张起来,以为又有什么不幸的消息呢?因为刘队长不常到这个家庭来。
亚丽急忙搬了一只小凳,说:队长叔,请坐。大队长问:亚丽,家里有事吗?
啊?--妈妈惊愕地站起来,家里,家里有什么事呀?
队长说:嫂子,不是别的意思。我想安排亚丽去干点活。你家的工分少,要是再加上雪隔、雨挡的,更不够吃,不多劳点怎么办呢?
听队长一说,娘儿俩心里轻松了。
妈妈苦笑着说:大川兄弟,你别见怪,这两年的日子,叫人过得心惊胆寒,睡梦里都觉得会出事。
大说:嫂子,你是有文化的人,得想开点儿。我说句不入词的话,这年头儿,只要绳子不捆在脖子上,就得往好处想,往好处过,哪里天黑哪里住。全中国都砸巴烂了,我看毛主席他老人家也不一定能睡得安稳。他又对亚丽说:亚丽,你跟我到保管室去拣棉种。不是多为难的活,只要把秕的、劣的种子拣出就行。走吧。
妈妈心里十分感激。在大家都争活千的时候,队长能安排亚丽去拣棉种,当然是照顾。妈妈要跟亚丽商量的事,暂时放下不提,对亚丽说:亚丽,跟大i叔去iit翌,好好地拣,一粒种子一棵苗,当紧用意点!
亚丽点点头,跟着大叔去了......
傍黑,雪小了,闷了一天的孩子走到屋外,玩起雷来。
亚丽从保管室回到家里,坐到妈妈身边就滔舀不绝地说t妈,真叫人高兴!这样的活,一分不给,我也愿意天天去干。
哟,有这么高兴的事?妈妈也被感染了∞陕说说,让妈妈也高兴高兴。
拣棉种的婶婶、大娘,不光帮我拣,教我认识好棉种,还都叫我对妈妈说,千万把心眼放宽,好好养身子。一个老奶奶说:亚丽,让妈妈多到各家走走,别只管闷在家里。闷坏了身子,往后回城里就没法教孩子了,还有个大娘说:俺早想去劝劝你妈,总是手里寒,不好意思上门。叫你妈到俺家去,俺也说几句话暖暖她的心,妈,还有些婶婶说得才好呢?
靠怎么样说?妈闪闪眉,问。
她们咬牙切齿地骂高月生,说他是驴肚子养的,有一天会撞火车。你说喜不喜人?
妈妈苦笑着,叹着气,摇着头说:高月生就是撞火车,又有什么用,那号人太多了。再说,他们也不过是一群巴儿狗。起作用的还不是他们......
那是谁?亚丽不理解,瞪着眼睛问。
妈妈只轻轻地摇头,并不回答--虑么回答得明白呢?屋里沉默了。
亚丽怕妈妈又陷入痛苦的思索,忙对妈妈说:妈,早上你不是说有事要跟我商量吗?什么事呀?
妈妈站起来,从床头拿过一个花布小包裹,放在亚丽面前,一边打开,一边说:妈觉得你会同意。所以,没等你回来,我就先剪了。你瞧......
亚丽朝包裹里一打量,心里一惊:一块崭新的藏青毛料,已被妈妈剪裁开了。妈,你怎么把这块料子剪开了?要做衣服。妈妈说,给爸爸做一件棉袄!
这......亚丽愣住了。她皱起眉头,忽然想起了一件欢乐的往事--
妈妈给爸爸买了书橱之后,爸爸心里激动得长久长久地不安。他总是想着,要办一件最有纪念意义的事情,来回敬妈妈。有一天,爸爸收到一笔文学奖金,他拿回来对妈妈说:靠淑苹,这是第一次获得文学奖,奖金就不交给家里了,我想自己处理它妈妈笑了:看你说的什么话!该用的,你只管用。不够了,我再给你添。
我想这样,爸爸说,咱们结婚二十多年了,日子总是不宽裕,也怪我粗心,对你体贴不够,从来没有给你买过一件衣服。这份奖金我作主,给你买块衣料,虽然礼不重,也算我一点心意。
哟!妈妈羞涩的脸都有点儿红了。她说:攀亲戚呢,还是送彩礼?俺可不要。再说,眼角上皱纹都一大把了,还穿什么料子服?说真的,穿出去,身子还不自在呢?依我看,你还是买几本想买的书吧!
买书再说买书的。爸爸执拗地说,这一次呀,我一定要行使独立自主,权妈妈也执拗地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半边天也得行使半边权
爸爸拉着妈妈上了大街。可是,竟闹了一场大笑话:爸爸要进百货商店,妈妈就拼命地往外拉;妈妈要进新华书店,爸爸又拼命地扯。一个往东拉,一个往西扯,惹得行路人一个一个停住脚,瞪着眼睛猜问:这一男一女是干啥呀?怎么也不吵,也不骂,只管拉扯。
亿睛是一对哑巴吧?要不,为啥不说话呢?
最后总算爸爸胜利,衣料是买来了,可是,妈妈就是不做。爸爸催她做,她就说:有一天,我用我的奖金给你买一件同样的衣料,咱们再一起做.后来,一切都乱了,妈妈再也拿不到奖金了......
妈,亚丽沉思了半天,说,矗这件衣料还是你自己做衣。要不,爸爸准不愿意穿。
爸爸会穿的。因为爸爸了解妈妈的心以亚丽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她说不出来了,她望着妈妈消瘦的面容,只觉得一股酸溜溜的气体往上泛。泛到她喉头,泛到她鼻尖,热乎乎的泪水又流出来。她转过身,背着妈妈飞快地把泪水擦去。
妈妈把包裹展开,又把煤油灯移近点,铺开衣片,拿出钟线。
不知是光线太暗,还是妈妈的眼睛花了,她拿着线头,半天竟穿不进针眼,她又迎着灯头,眯起眼,还是穿不进。
亚丽,你来帮妈妈把针纫上。妈妈说,真的老了,眼也不顶用了。亚丽接着线,一下就穿到针眼里去了。昨能不老,这样愁。
矗小孩子,说起大人话来。妈妈给女儿送去了一个非嗔非怒的目光。不是真的吗?亚丽正经地说,爸爸就说过,千愁万愁人自老。咱过的啥日子,别说妈妈,连我都老了妈妈一阵心酸。十二三岁的孩子,本应是在幸福中
欢度自己的童年,可现在,几乎一半的年龄却是混乱和愁苦中度过的,那创痛会轻?那伤疤会小?妈妈本来想说几句暖心肠的话,安慰安慰女儿。但是,能说什么呢?女儿早已用行动表明,她什么都懂!亚丽,你先睡吧。我想赶着今夜把棉袄做好,明早再到城里去一趟。
妈,我不困,我陪着你给爸爸做棉袄妈妈望望女儿,没作声,低下头做起针线。灯光轻柔地闪动着,把妈妈巨大的身影映在墙上。
亚丽坐在床边,双手捧着腮,目不转睛地望着妈妈飞针走线--往天,她只见过妈妈谆谆地教育孩子,耐心地批改作业和细致地照顾爸爸,她只听爸爸说过,妈妈会做一手好针线,可从来不曾见过。现在,看着妈妈轻巧熟练地一针一针为爸爸赶制冬衣,她知道妈妈做出的活一定是极好极好的。我要跟妈妈学针线活,下决心,学得像妈妈一样熟练!
屋门一闪,进来一个满身白雪的人。辱亚丽眼尖,一抬头便惊讶叫起来:老瑞爷爷来啦!妈妈丢下手里的针线,站起来给老瑞爷爷拉板凳,亚丽拿毛巾给老爷爷甩打身上的雪。
瑞叔,下这么大的雪你又来了。妈妈说。
想虎子,老瑞爷爷说,自从虎子来到家以后,我心上总压着块石头。咳,......
爷爷,小哥哥不是很好吗亚丽说,我端灯你瞧瞧,他睡得可香呢?说着,把灯举到亚虎床前。
老爷爷没有看。他拿出旱烟袋,把铜头锅儿插进荷包,一边挖着烟叶,一边说:亚虎是个好孩子呀!亚丽的身子可弱倒了件件事,莉得人心疼呀老爷爷长叹起气来。亚丽知道老瑞爷爷说的是她卖血的事。为这件事,妈妈流的泪水要比她卖的血液还多,可不能再勾起妈妈心底的创伤了。亚丽挺起身,做了个伸拳、挺胸的动作,笑着说:爷爷,您瞧,我的身体不是挺好吗,挑一担水,路上不用歇就到家了。
老瑞爷爷苦笑着说:矗好好,爷爷巴望着你们一家人都身强力壮呢?
妈妈跟老瑞爷爷说阵子家常话,发现老瑞爷爷总是闷闷地垂着头吸烟。便问:瑞叔,有什么事吗?
老瑞爷爷把烟锅朝地面上靠啪啪地磕磕,长叹了一口气,说:丽她妈,我是来对你说一声的:明儿我就到区里参加学习班。说是要改造改造老脑筋。
人都快整死了,有个好脑筋啥用?妈妈愤愤地说,靠学多长?
不知道。老瑞爷爷说,什么学习班不学习班,还不是拘到一起都看起来,免得你乱说乱动,妈妈和亚丽都不说话了。有什么好说的呢?人身就是那么缺少安全,有各种各样的名堂,会随时随地使你失去自由。说话有啥用?神圣的法律都黯然失色了,何况人?老爷爷闷坐一阵子,站起身告辞了。临走,他依依不舍地对妈妈说:丽她妈,心要宽,要看好虎子。我对你婶说了,她会常来看你。他把脸转向亚丽,抚着她的头,想说什么。但是,一大阵也说不出来。转身的时候,才说。爷爷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妈妈只顾揉眼,连句送行话也没有说出来,亚丽望着走进雪地的身影,急匆匆地追出来,喊了声:爷爷雪又下大了,屋顶发出沙沙啦啦的响声;雪花从门缝飞进来,在门里垒出一条细小的山梁。亚丽觉得,送雪花进屋的风,格外寒冷。冷得她不时地把脖子往衣领里缩。她忙从床上拉条被子,轻轻地披在妈妈身上,然后转身走进用芦席搭起的灶房,趁着雪的反光,朝锅里放瓢水,她要给妈妈做夜餐。往天,爸爸夜间读书或者写稿的时候,妈妈总是不声不响地给爸爸做夜餐。现在,家中还有几只鸡蛋,她要给妈妈冲一碗滚烫滚烫的鸡蛋茶!
亚丽抓起穰草,填进灶洞,划着火柴朝上引。火苗燃起了,欢跳着舔向锅底,一股暖气直扑她的前胸。
当亚丽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茶端到妈妈面前时,妈妈。
第十节 姐姐回来了
雪停了。满天浓云都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地面上自得耀人眼花;天空像张起一块无边的士林布,太阳显得分外精神。在屋里闷了几天的孩子,终于冲出家门,跑进雪地,把毡帽的护耳掀开,挥动着冻红的小手,有的在欢笑着堆雪人,有的在呼喊着打雪仗......
亚丽起床之后,先忙着把院子打扫干净,然后走进锅屋,去做早饭。
妈妈一夜没合眼;终于把爸爸的棉袄做好了。她知道亚丽在锅屋做饭,就拿了一条褪成灰色的方巾,给女儿裹在头上,说:亚丽,天冷了,今天就别去干什么了。我给爸爸去送棉衣,晚上就回来。
亚丽说:妈,这一趟一定把棉衣送到爸爸手里,爸爸的身体这么弱,落了大雪,没有厚棉衣怎么过冬呢?妈妈点点头。
亚丽又说:爸爸走了一年多啦,有什么事弄不清呢?妈妈,见了他们你就问问,为什么关爸爸这么久?向他们要人,你同爸爸一起回来--妈妈笑着,摇摇头。
亚丽说;妈,落雪了,没有活干,吃过早饭,我到车站去送你吧。你看雪这么厚,路都看不清了,你的身体又弱,怎么走呀!
妈妈望了望女儿,说:丽丽,妈自己去吧,路不远,哪就迷了。
亚丽一刻也不愿离开妈妈。要不是为爸爸送棉衣,她才不同意妈妈出门呢。亚丽说:"妈,到火车站的路虽然不远,可要经过三条河,要翻两遭堤呢,黄河南堤几丈高,雪深路陡,摔倒了怎么办?摔伤了手脚怎么办?
妈妈不吱声了,她知道女儿的性子。是个小牛筋,认准的事情什么话也劝止不住她,只好点头同意。
妈拿出一个花手巾包包,递给亚丽。说:亚丽,大君奶奶不舒服,昨天落了一场雪,怕又不能起床了。你把这包鸡蛋送去,就说妈妈等着进城,回来再去看她。
亚丽答应着,匆匆忙忙走出去。
早饭后,妈妈把小哥哥安置好,母女俩就出了村。
茫茫的雪地,平展得像宽阔的银湖,映着阳光,耀得人眼睛难睁。亚丽搀扶着妈妈,凭着模糊的记忆,艰难地朝前走去;身后,留下一双双深深的脚印。走了大约顿饭工夫,看到大堤了。她高兴地说:铂,再有二里路,便到车站了。
妈妈问:你怎么知道还有二里路?
矗知道。亚丽本来想告诉妈妈,那天到城里卖血时,是两位大婶告诉她的。但是,她又不敢那么说。自从妈妈知道卖血的事,心里一直难过。这事已经成了妈妈最不愿听闻的伤心事。所以,亚丽话到了嘴头,又收回去,忙改口说:小时候跟爸爸回家探亲,是爸爸告诉我的。
妈妈望望亚丽被雪景和冷风吹红了的脸蛋,心里明明知道女儿说得不是真话,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亚丽跟着妈妈来到大堤前,抬头一看,好一条漂亮的长龙:漫长的龙身,从西北方向蜿蜒伸来,又曲曲弯弯的朝东南方向飞去,堤身比地面高五六米。几棵干枯的树木挺立在寒风中,像长龙身上冒出来的大刺亚丽从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壮丽的雪景,她高兴地说:妈妈,你看多像一条长龙!你知道长龙的头在哪儿吗?
妈笑着说:长龙的头自然是在大海里矗它的尾巴呢?亚丽又问。
尾巴?妈妈想了想,说:远啦。在遥远遥远的巴颜喀拉山上。那里终年不断的积雪,还有许多涌泉。融雪和泉水顺着长龙的身子往下流呀,流呀!也是终年不断。亚丽说:妈,我知道啦,知道啦!我在飞机上看到过的,高高的巴颜喀拉山,绵延不断,山顶像盖着一条厚厚的棉被;从那一条条崎岖的山沟里,流出一道一道的河流,汇成一条大大的河,朝东方奔跑,直入大海。可不就是它?有多少道弯弯曲曲呀!
妈妈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坐过飞机啦?亚丽笑着说:前天夜里做了一个梦,跟着爸爸坐飞机到北京,见着毛主席了。毛主席问清了爸爸的事情,提起式笔就写了四个大字。妈妈,你猜是什么字?
什么字?彻底平反!势妈叹声气,说: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梦呀!
能有梦,就离真事不远。亚丽坚定地说,说不定明天后天就平反!
妈妈抿上嘴,只微笑笑。亚丽扶着妈妈,踏着雪层,一步一步往堤顶攀登。堤坡陡,雪层厚,脚踏上去,踏不实便往下滑。亚丽先一步一步走在前边,而后用力把妈妈往上拉;堤坡上留下一个一个深深的雪洞。快到堤顶的时候,亚丽一脚踏空,粕扑通跌进了一个雪窝,连半截棉袄也没在雪里。她张着两手,还笑呢!
妈妈忙伸出手,紧紧地拉着她。说:决,快往上爬亚丽说:妈妈,我的腿在雪里,抬不动呀!
妈妈用力往上拉,拉不动,累得坐在雪地上直喘气。亚丽说:妈,你松开手,我自己爬!
她两手趴在雪里,用力往上挺身子,连扒带爬,终于跳出雪窝;红扑扑的额角上,早又冒出了涔涔的汗水。黄河故道,高高地悬在大地上,河身比堤外高好几米。亚丽站在堤顶,看看堤外茫茫的雪原,仿佛有一种置身长城的感觉。可是,这时她没有心情欣赏这壮丽的雪景,拉着妈妈的胳臂,又一小步一小步地往下滑去......
亚丽扶着妈妈在堤下正寻找去火车站的道路时,对面过来一个粗大身个、穿件黑色旧大衣、戴顶旧毡帽的人,旧毡帽垂下两扇护耳,脸上遮一个大口罩,趔趔趄趄地朝大堤走来。那人来到亚丽跟前,停住脚步,上下打量一阵,瓮声瓮气地问:到哪去?
亚丽认出了来人,挺着胸回答说:管你什么事什么!那人一愣,管我啥事?我就得问问你·亚丽没好气地说:你问怎么样?到.城里给爸爸送衣服!
高月生又荣升了,现在是公社的治安保卫委员。昨晚不知在什么人家中喝醉了,今早才回家。他脱去大口罩,一股熏天的酒气,令人发呕;由于酒精的作用,他那虚胖的脸上,红一片,紫一片,胸前的衣襟上,还残留着一片一片呕吐物的痕迹,两只眼球像泼上了红汞水--显然,他的酒还没醒呢?他瞪着血红的眼,说。进城?请假了吗?
妈妈说:给队长说了。
队长算个屁高月生说,你们是五类,得向我请假。
谁是五类?亚丽冲上去,大声说,靠你才是五类,呢!你说我们是五类,有什么凭证?
高月生朝后退一步,尚未定神,却一脚踩进一个雪窝里,身子一斜,跌了下去。亚丽双手捂着嘴巴,嘿嘿地笑起来。
高月生在雪窝里手脚同时扒拉着,折腾半天,才总算爬了出来。
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高月生心底还有一点儿人性,他抖了抖身上的雪,鸣呜噜噜地对妈妈说:丽她娘,我实对你说吧:论......论理,我也对老宋......宋的问题不大相信。他能是反革命?--他蹲下身,抓一把雪填到口里,继续说:说心里话,龟孙想管他!不......不,我就得管。我得下死心地管!那......那为啥呢?咳......他朝地上一蹲,双手捂脸,呜呜、嗯嗯地哭起来。
亚丽和妈妈都惊呆了,一时竟不知所措。
妈妈又动了恻隐之心。她拉起高月生,劝他说:你的酒还没醒,赶快回去睡一觉吧。
丽她娘,高月生望着妈妈和亚丽,忏悔似的说:你知道,我高月生也是贫农,是五尺汉子,是当过人民解放军的!军装不给穿了,连个小干部也不给当,合理吗?有些龟孙比我差多了,凭着裤腰带就可以当书记,我咋不行?我高月生没有姑娘、没有姐姐妹妹,拉不上裤腰带关系。我高月生能造反!--嘻嘻,造反照祥有官做。我这不是,入了党,当了委员了嘛!嘻嘻,呕呕!一股臭酸酒菜味,随着他的话音喷出来。跟着扑通一声,高月生又趴倒了。他伏在雪地上,像一条死狗,动也不动了。
妈妈还要拉他。亚丽赶上前去,拉住妈妈的手,愤恨地说:妈妈,走!别可怜这种人,为了有官做,连良心也不要了。啥东西?
亚丽,妈说,他能说出来,不是很好嘛我看......妈妈,咱们走,等酒醒了,他会自己回去的。亚丽拉着妈妈,一边继续朝前走,一边说:他醒酒以后,说不定不让咱走呢。
天早就黑下来了,妈妈还没有回来。
晚饭,亚丽喂饱了小哥哥,又给狸狸盛了半碗饭,便将锅盖盖好,等妈妈。她默默地坐着,灯也没点,静听着,的动静。
狸狸吃饱了肚子,走到亚丽脚旁,跳上了亚丽的膝头,趴在她腿上,咕噜咕噜地念着经。
亚丽心里火烧火燎的,她担心妈妈不要在路上出什么事。妈妈身体不好,天又冷,要是昏倒在外面,天这么晚了,谁来救她呀!她越想越害怕,把狸狸放到地上,便走到街上去看看。整个村庄没有一点动静。她又走到村口,站了半天,雪地上也没出现妈妈的影子。
回到家里,亚丽急得简直要哭出来了。要是妈妈有个三长两短,这日子怎么过呀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大约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妈妈终于回来了。
推门声一响,亚丽便迎上去。趁着雪的反光,她见妈妈没有带回包裹,便高兴地跳起来:妈妈,见着爸爸了?妈妈摇摇头。
包裹呢?转给爸爸了。
爸爸有信了,爸爸有信了亚丽高兴地在妈妈面前?跳个不停。
棉衣是被人收下了,只是答应帮助打听打听,找着了,就转给他。比前两次杳无信息要好。
可是,妈妈没有高兴。亚丽手舞足蹈的时候,妈妈心里却酸楚楚的。
这次进城,她听到许多使她心颤的消息。有些人被逼,自杀了,有些人因为顽抗,被打死了,有些人,长期死活不明。听说,一个排水的阴沟里,就发现三具无法辨认的尸体,一天之中就有五人跳楼......妈妈不敢把这些消息告诉亚丽。因为她年纪太小,经不起这些骇人听闻消息的打击。所以,她只淡淡地一笑,说:爸爸有了棉衣,冬天就不用再受冻了。咱们可以放心啦!
亚丽高兴一阵,才想起还没点灯。灯点上以后,她从妈妈的眼神中,发现了一些意外......
亚丽没有去追问妈妈,她怕给妈妈增添愁肠。便悄悄。
从床头上抱起狸狸,亲亲地搂在怀里。
妈妈,你吃点东西吧。吃了快些休息。
好,是饿了。鹅妈在小桌边坐下,亚丽放下狸狸,去锅屋端来饭菜,给妈妈盛好,送到妈妈面前。妈妈边吃边问:亚丽,高月生来过吗?
没有来。
嗯。妈妈不作声了。
妈妈,亚丽问,高月生长的是什么心,这么坏?高月生的心也是有血有肉的。妈妈说,只是被官、名、利迷住了。
这样的人真该枪毙妈妈摇摇头:杀不得。为啥?
太多了!妈妈冷冷地一笑,又说:再说,杀绝了这种人,就不是花花世界了。
正吃着饭,老瑞奶奶轻轻地推开门,进来了。她朝妈妈身边一坐,便问:丽她妈,见着她爸了?
妈妈答道:有人把衣服收下了,说是可以转给他。?咳--!老瑞奶奶深深地叹了一声气,就去揉她的风泪眼。
妈妈忙又问她:婶,瑞叔在学习班里有消息吗?
有,有。老瑞奶奶说,傍晚还捎信来,要家里给他送老烟叶。旁的都不用担心他,就怕他性子直,认死理,谁也治不服他。身子是要受点罪。
学习班里也有高月生这样的人?亚丽惊讶地问。
哪里也少不了。老瑞奶奶说,这号人要是绝了种,天底下可不就太平了。千万不能绝。一妈妈把饭放下,然后把早晨高月生在雪地里说的话,一五一十学个清楚,告诉了老瑞奶奶,最后笑着说:婶,按理说,也不能全怪这些人。中国的官太少了,要是人人都有个官做.也许会好的。
那也不行,老瑞奶奶满有经验地说,有了公社官,还想升县官;升到县里了,还想到省里,还想当皇上。普天下只能有一个皇上,那不还得斗,还得争妈妈和亚丽都不吱声了,她们觉得老瑞奶奶的话说得有理。屋子里,出现了片时的寂静。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三人同时把脸转过去,惊恐地望着门口。
大君奶奶推门进来了。她乐哈哈地说:你们快来看,看谁来了?
门闪处,出现一个人影。
妈妈急走两步,问谁呀!
黑影朝妈妈奔过来。到近前,张开双手,扑到妈妈身上:妈妈!妈妈拓你,你......?妈妈惊恐地把那人推开,而后,趁着微弱的灯光,朝来人打量。好一阵,才扑过去,大声喊着:啊,亚玮,玮玮我的玮玮妈妈和亚玮拥抱着,痛哭起来。亚丽呆了:她痴痴地站着,双目呆呆地望着--她,曾经做过许多美好的梦但是,醒了之后,只留下湿衣的泪水。矗难道又是梦?又是美好的梦?
丽呀老瑞奶奶和大君奶奶一起说:怎么傻了?姐姐来了,怎么不认识了?
亚丽扑过去,也不知是抱着姐姐还是抱着妈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第十一节 除 夕
大``学"生:小..说 网
春节,在我们中国人心里,是个多么重大的节日呀黄河滩上的人家虽然贫寒,家家户户也都忙着办年。几天来,妈妈的精神很好,姐姐虽然是偷着回家来的,能来到家也是这个风雨飘摇家庭的一件大喜事。妈妈移动着盛弱的身体,一刻不停,她锁了长久的眉头,这时展开了。早晨起来,她还对着镜子把蓬乱的长发剪削剪削,又换了一件深蓝卡其的旧上衣。妈妈对亚丽说;丽呀!今年咱家算是双喜临门。爸爸的棉衣送去了,姐姐也回家来了。要好好地过个年亚丽说:妈妈,是不是把帕盼储蓄瓶动一下?你看姐姐身上穿的......
妈妈坚定地摇摇头;馏不那是为去北京上访准备的钱。现在挪用了,你姐姐也不会同意的。你没看见,昨天晚上蛆姐述把省吃俭用攒的几块钱放进瓶里。
讼那过年怎么办呢?
螂过年?妈妈坦然地笑了,拓我准备好了,姐姐一定会亚丽不再作声,低下了头一亚丽心里很清楚:妈妈准备了什么呢?前天,妈妈叫她去磨面,磨的是山芋干加上少量的玉米和红高粱。这种五花粉比起灰溜溜的山芋干面,也算得上好东西了。妈妈还把贽在瓦罐里的几斤小麦拿出来,对亚丽说:磨点细面吧,除夕吃一顿白面饺子,剩下的给姐姐做干粮,路上吃.主食算是有了,妈妈又泡了一盆秋天晒的干菜,买了几分钱的大葱;生产队长大川叔以他的名义在队里赊了二斤肉送过来9这就是妈妈说的准备好了的全部年货。能有这点儿准备,也算不错了。可是,姐姐在家呀姐姐离家几年了,一直过着阴沉沉的生活,好容易回家来了,这不使她心寒吗?
亚丽,妈妈唤她,面和好了。你把姐姐喊起来,咱们一起包饺子吧!
姐姐昨儿又熬了一个通宵,把爸爸的一件日子给亚虎改好。姐姐回家三四天了,天天都在熬夜。只有白天,在妈妈的催促下,才躺一刻。上午,她又给妈妈补了一双袜子,直到午饭之后,才疲惫地睡下。亚丽伏在妈妈耳边,低声说;妈妈,让姐姐好好地睡一觉吧,她太累了矗不,我不累姐姐从屋里走出来,一边帮妈妈端面盆,一边说;在家里没干活,咋能累着呢。
姐姐9你还是睡一会儿吧099亚丽说,我会包饺子,我还能包花边的饺子呢,又快,又好。不信,晚上你检查。
姐姐眯着眼,对她说:丽丽,你才该好好地休息呢?一年到头,家务都靠你顶着。过年了,你该好好休息休息了最后,还是娘儿仨一起动手,才结束了这场争论......姐姐离家四年了,她和走的时候相比,个子并未长高,只是消瘦多了。眼睛虽然还是往天那样大,但却深深地陷在眼窝儿里,腮上的笑窝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变化最大的地方,还是姐姐的眼睛。亚丽记得,姐姐的眼睛可精神了,一转动,一忽闪,就会有一个故事出来。可而今,那眼睛呆滞了,深沉了,眼球的背后好像藏着成千上万的问题,等待答案。姐姐才二十二岁,面容就显得苍老了,黑红的眉宇边,隐约呈现出鱼尾纹。那双手,纤细的柔软和肌肉的丰润都不见了,而今变得十指粗壮,手背有筋了。劳动量大,人的手指会变粗。这是爸爸说的。望着姐姐粗壮的手,亚丽心情沉重地说;姐姐,沉重的劳动,一定把你累苦了不姐姐摇摇头,微笑着对妈妈和亚丽说,最苦的,还是精神折磨。黑崽子要一天三请罪要把自己的爸爸妈妈当活靶子打。我就不千对!姐姐!亚丽说,就是不能跟着他们的指挥棒转
姐姐叹声气,说;政治上搞不倒你,他们便变本加厉的在肉体上搞垮你。
你不能逃跑吗?
往哪里跑全中国都一样。朝外国跑吗?不用说没有条件出境,就是有,我也不忍心离开爸爸妈妈和养育我的土地。
......几天来,妈妈和亚丽谁也不曾问过姐姐这几年来的生活,她们觉得不必问,姐姐也不主动讲。亚丽觉得有许多话要跟姐姐说,但又不知说什么,怎么说。每天从早到晚,她像影子似的和姐姐形影不离。姐姐怕妈妈伤心,也不愿多问家中的事。直到前天午后,亚丽趁着姐姐午睡刚醒,才把家事一五一十对姐姐说了个明白。她一边说,一边流泪,姐姐一边听,也一边流泪。有时姐姐拿手绢为亚丽擦泪;有时亚丽拿手绢给姐姐擦泪。后来,姐妹俩抱着脖颈,哭倒在床上。妈妈强打精神对她们说哭有什么用!要坚强起来。爸爸不是说过吗。中华民族,是勤劳、勇敢的民族,任何内部的、外来的压迫和侵略都不能接受!压迫人民的人,总有一天会被人民打倒等到那些压迫人民的人都倒了,天就会晴起来,鸟还会唱歌,花还是香的亚丽和姐姐都听话地点着头,不再哭了。
四年来,亚玮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爸爸,想念妈妈和弟弟妹妹,连做梦都想着跟他们团聚。她没有料到,竟有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她从遥远的边疆到妈妈身边--
那一天,一个监管人员找着她。铁青着脸膛对她说宋亚玮,有一个任务考验你一下,需要你护送一个重病号网内地治疗。你只要把她交给她的家属就行了。还可以有五六天时间回你家中看看。不过。你必须老老实实,保证按时返回。能做到吗?
亚玮知道,这是一个不好完成的任务。所谓重病号,那不过是病情垂危的代名词罢了。说不定刚刚起程.人便停止了呼吸。这漫长的旅途,要比爬雪山、过草地还艰苦十分。不过。不问这次任务多么艰巨.却可以给她提供一次圆家的机会.再难再苦,亚玮也在所不辞。当她饱受旅途颠簸赶回生养她的那个城市时,她的家、她的童年记忆,一切都成了泡影。
公事办完之后.她冒着纷飞的大雪,走访了十几家亲友,才算查清了家的去向,找到了母亲和弟弟妹妹的下落。家庭遭遇,虽然在她想象之中,但是,当她看见瘦弱的妈妈,痴呆的弟弟和幼小而已经承担了繁重家务的妹妹。她悲痛得几乎晕倒在地。几天来,她忘了白昼黑夜。她想用自己最大的努力,给这个严重创伤的家庭一点安慰。昨天午夜.她在被窝里对亚丽说:丽丽,再有三天姐姐就要走了。姐姐知道你和妈妈心里都难过,姐姐也难过。但又不能不走。你能听姐姐的话,这两天不流泪吗?
亚丽闪着眼睛。不知怎么回答。
要是心里受不了就哭。千万剐在妈妈面前哭。行吗亚丽点点头。
亚玮一边擀着饺子皮,一边对妹妹说:
拈丽丽,妈妈会把饺子包成许多小动物。记得我七岁过生日的时候。妈妈包了一大群十二属相,把老鼠包得比牛还大。我说:妈妈.你包错了,老鼠应该是最小最小的动物!,妈妈却说:一不错,不错!俺玮玮是属鼠的,妈妈希望俺这只小老鼠比牛还壮,比虎还勇,比马还大爸爸在一旁说:可不能光形象比牛大。还得气壮如牛,胆大如牛成为一头拉革命车的老黄牛,咱们今天再叫妈妈显显手艺吧。叫妈再包一群十二属相。
妈妈亚丽高兴了,接着姐姐的话题说:你包一只最大最大的马吧!爸爸是属马的,有一天,爸爸这匹骏马一定会跨进奔腾的马群,凌空飞起来好好妈妈笑了,我要卖卖老,在我女儿面前显显身手妈妈拿一片饺子皮,裹着馅儿包个马身.又在一端捏出马头。再拿一片饺子皮捏出四只马蹄,然后朝马身上一贴,一匹跃跃欲奔的骏马,果然出现在桌面上。
靠马。马亚玮高兴地喊道.丽丽快看,一匹多有精神的大自马!
矗噢呕!亚丽也高兴得喊了起来,爸爸的大白马,大,自马要奔腾了要飞上天了一傍晚,老瑞奶奶叫孙子,元元给爷爷送去一狗头罐饺子,心虽觉得轻松了些--老夫老妻几十年,挎着篮子乞讨都不曾分离过。没想劐,黄土快埋到脖子了竟不能团团圆圆过个新年。她皎着牙齿,把高月生骂了一天一宿。早晨起来,一边骂,一边自言自语:得给老头子包顿他最喜吃的饺子,暖和他的心?忙活了半天,饺子送去了.心里才安生。--老人坐下不久,便又皱起眉头:哎哟,差点儿忘了那可怜的娘儿几个是怎么准备的呀?能吃上饺子吗?这几天,老瑞奶奶每到天黑就到亚丽家来.陪着妈妈和亚玮她们坐到深夜。老瑞奶奶是位饱经世态炎凉的人了。当年也曾领着妇女姐妹斗过地主、分过田地,心腔里宽着呢。她对这娘儿几又说古,又谈今,劝一阵,骂一通,总想宽她们的心。昨儿深夜,她还对她们说:丽她妈。不是我说旬宽心的话,我实信。这日月准不长久嗣身、闹革命.就是闹个好日月。哪能闹来闹去,闹得自己斗起自己来了?咱不做犯法害民的事。怕啥?再说,就算老天爷把死羽紧不睁,咱也不怕。大不了挎着篮子查门鼻!生成得要饭的命.还怕苦?早两年生活好一点。就当要饭找着好门了。好门要过去,咱还苦熬咱的,有啥大不了......老瑞奶奶想:光是大处开导了,过年的事怎么样?竟忘了细盘问。
老人拍拍衣襟上的灰尘,正要动身,大君奶奶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一照面,就问。老嫂,要出门?
嗯。老瑞奶奶答说,又问大君奶奶:你家年办好了?
有啥好不好.人家过。咱也过。隔不到年这一边。明儿大初一,咱都添一岁大君奶奶又问;啥急事?这么晚了还出去。
心放不下。老瑞奶奶给大君奶奶找个板凳,说,去看看亚丽娘儿几个。
托我也想着这件事,才来找你。过年过节了,总惦记着她娘儿几个。
老瑞奶奶笑了;好唼,好瞍!咱结伴去吧。走哟!大君奶奶嗔着脸说.要是这样去,俺就不来邀你这个老妇代,了。新年大节。人家大闺女从千里外回到家。咱空着胳膊、攥着拳上门,像啥样呀?实对你说吧·俺也是受了大家娘儿们、姊妹们的托,才来找你商量商量,看看办点啥。虽说都过穷日月,没多有少.没好有孬总得表表娘、姊妹们韵心大君奶奶说完,老瑞奶奶高兴地说:不是你想得周全,我竟忘得一千二净。好好,就在我家商量
于是。大君奶奶把一群妇道人请来,七嘴八舌议商开了。
多么可贵的阶级情意呀!东家一把菜,西家四两肉·南家半条鱼,北家一碗面,等到天空出星星的时候,饺子、馍馍、菜,满满的一馍筐就在老瑞奶奶家做成了。大家选了老瑞和大君两位老奶奶当代表.到亚丽家里和她们一起吃年饭。
除夕的夜晚,天空分外晴朗,没有风,星星像钉在青石板的铜钉,眨着眼,望着人间。在口号声震天的岁月·能有这样一个静谧的夜晚.人们也觉得是莫大的幸福了,何况又是除夕两位老奶奶端着饭菜,兴冲冲地向亚丽家走去。在离。亚丽家还有十步的地方,突然发现有个黑影在墙边蠕动。瞅着那不停、不走、摇摇晃晃的高大身影,老瑞奶奶拉拉大君奶奶的衣襟,低声说:人!
大君奶奶回道:亡魂!
老瑞奶奶眼神好,细瞅瞅,觉得很像高月生。立时心里大怒:是洋鬼子个孬种这么晚了.他千啥?大君奶奶说,靠又馋啦?
他馋?老瑞奶奶说,不是他是惦记,着这娘儿几个,怕她们日子过安生了。
咱不饶他。走,骂他一顿。老瑞奶奶拉拉衣襟盖好怀里的馍筐,一边大步流星地朝前急走,一边说:那是谁呀?大年夜里还不回家,串达啥?
高月生听见人喊,本来想躲开。一听老瑞奶奶这话说得明明白白。又觉得不能躲开了。他朝前迎上来,说:我,我您干啥哩?
大君奶奶说:是高委员?俺跟你一样,嘴馋了。看看谁家有好吃的,也去香香嘴。
高月生知道深更半夜跟这两个老婆子纠缠没好处,便顺水推舟说:哎、哎!是是,真馋了馋了说着就想溜走。
高月生,老瑞奶奶可不饶人,走上去拉住他,说:你到底要把咱这个庄子领到哪里去?三百六十多天才有一个大年夜。邀一夜你也不叫旁人安生。你串达个啥呀?实对你说吧.俺也不想安生过了.趁着年夜,咱热闹热闹,你半夜三更想干啥?今儿要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我一定要把全庄妇女吆喝起来,得跟你辩论辩论!
高月生怀揣鬼,也知道老瑞奶奶在妇女中的威望。这老婆子真的一横心.骂我个狗血喷头,说不定再联络一帮人告我一状.弄得屎样臭,不上算这么想着,便着急想溜。老婶,你们老娘该串谁家就串谁家,我不管您,您也别管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他把大衣襟一拉,就想走。
老瑞奶奶哪里肯算,她把馍筐递给大君奶奶,一把拉住高月生的袖子。说你不能走,你得说清楚,你在这里转游个啥?高月生看走不开了,要超了威风:我干啥?我在执行
任务!我要对全庄人民进行治安保卫谁敢破坏我的工作,我就治他的罪
高委员,你治罪吧!大君奶奶说,正愁着儿女不养老呢!你把俺送个地方,俺吃饭也不用愁了!
老瑞奶奶气往上冲,嗓门也高了:你高月生的罪还轻,今儿给张三捏个罪,明儿给李四编个假,为了有个官当,连你爹的尾巴你都割了。三更半夜你也扪心问问自己,你干了多少昧着良心的事?老天爷睁眼的时候,也不会饶你你先治治你自己的罪吧!说不定有一天,不用发动群众,连你爹也会上台斗你......
老瑞奶奶骂得爽快利索,句句见血。高月生听得头皮打皱。耍英雄,她们不怕,辩驳,又没有话可说。他又恼又急,半天才说:老祖宗,老祖奶奶,别骂了行不行。难道我是天王老爷?宋玉的反革命是我说了算的?老奶奶,我算老几?今后......咳,你不能光骂我呀!
高月生说着,把身子转到老瑞奶奶身后,像漏了网的鱼,吱溜就不见影子了。
两位老奶奶走进亚丽家,正赶上这一家人为马的事大笑。
老瑞奶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笑问道;哟,哈喜事,看把一家人乐成这个样子?
亚丽母女一看老瑞奶奶和大君奶奶进来了,忙都站起来,让坐。妈妈说;婶,你瞧,闺女们叫我包十二属相饺子。我捏得不像,惹得她们笑个不停。
这事别瞒我。老瑞奶奶一边朝桌面上看,一边说:你的手艺我知道;捏啥像啥!你忘啦,在地主家干活那年,挖块泥捏了个地主像,还叫他跪下。那模样和鬼地主不差分毫。地主看见以后气疯啦,一巴掌打得你iz吐鲜血!你瑞叔心疼得流了一宿泪老奶奶笑哈哈地又去揉眼睛。大君奶奶放下馍筐,端出饺子,馍馍和菜来,说:丽她妈,俺老姐妹是几十户人家的代表,咱热热闹闹过个年。该说就说,该笑就笑,哪怕明儿快刀把头割了去,今儿也得乐到心窝
还有俺玮玮,远道来的,听说过了初一就要走。大伙见你来了,心里高兴;听说要走,又难过,表表心,连迎力n送,俺亚丽是个好孩子,奶奶给你块肉吃来,咱过年。
第十二节 春天的忧伤
初三,是姐姐要离家的最后一天了。昨夜一个通宵,她们娘儿仨谁也没合眼,不过,谁都很少开口。
姐姐把煤油灯拨亮,把亚丽揽在怀里,拿把旧木梳,默默地为妹妹梳头。轻轻地,一下一下,像姐姐的性格一样,慢悠悠地。姐姐想对亚丽说些知心话。多难得的机会呀,多艰难的生活呀!说几旬鼓励话,也是姐妹的常情。可是,姐姐张不开。鼓励妹妹什么呢?让她好好照顾妈妈?活生生的事实早已令姐姐坚信,妹妹对妈妈的照顾,已到无微不至的地步。再说不是多余的么鼓励妹妹勇敢地生活下去吗?妹妹承担的重量已经超过成年的常人了,怎么能忍心再给她增加分量呢?
姐姐把亚丽的头梳好,把自己头上的铁卡卡、橡皮筋,还有当年爸爸送给她的一对塑料水晶球--那时候还是最新产品,她一直当成珍宝藏在身边。这次回家,再也找不到可作纪念的东西了,才把它戴上--像插在自己头上一样,金都插在妹妹头上。亚丽转过脸,对姐姐说:姐姐,全给我了?姐姐点点头。
另昏你呢?
姐姐对亚丽微笑笑,用手拾起妹妹头上换下来的卡卡、绳绳。
姐姐,亚丽说,那对水晶球你带上吧,是爸爸给你的。剩下的,我全要。
丽丽,姐姐对亚丽说,爸爸的东西,代表爸爸的心。爸爸的心对我、对你都是热的。姐姐留给你,是该留的。懂吗?
亚丽懂事地点点头名她从姐姐怀里站起来,默默地想:姐姐要走了,给姐姐点什么呢?她想呀,想呀终于想起19件没有卖出去的毛衣。她用一片旧布包好,拿列姐姐面前,说:姐姐,我想把这件毛衣给你。
啊?姐姐摇着头说;不,不行。那是你生日的礼物。是爸爸妈妈的一片心呀不,爸爸妈妈的心意,我都领过了。这是另一件,是老瑞爷爷用三只鸡给换的那一件。姐姐,老人家的心咱得知道,还是你带着好。
姐姐故意说:丽丽,你的毛衣小,姐姐穿不下。
不小。亚丽说,是照着成人身个结的。就是小,还可以拆了再结,不够的话,也可以结成背心。总之,姐姐你得收下。
姐姐接过毛衣,像捧着一颗火热的心,紧紧地抱在怀中。
妈妈一直不停地走进走出。她一声不响,拿起一件东西,又放下;又拿一件,再放下。
妈妈,你坐下歇会儿吧。亚玮说,我有事对你说。妈妈没有坐,她立在一旁,擦着泪水,说:亚玮,妈也不知你缺什么?妈手里也实在什么都没有。只有难过、伤心,觉得对不起你。
妈妈,姐姐说,你说我还缺什么?往天,最缺的是勇气。回家这一趟,看到了你,看到了小丽,看到了你们战胜困难的真情实况,又看到了乡亲们对咱的支持和帮助,我的勇气就足了。今后,不管困难有多么大,我都能克服。妈妈,你相信吧,这比什么礼物都贵重!
粥妈知道亚玮的心胸开阔,便默默地接受了她的意见,没再说什么。
初三这一天,亚玮整天在各个邻居家告别,午饭是在老瑞奶奶家吃的。老瑞奶奶把尚未喂成个的小鸡杀了一只。吃饭的时候,又来了几家婶婶和奶奶。亚玮回到家,已是傍晚了。她本来想认真地为弟弟亚虎收拾点什么,可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又匆匆地走出去。
亚玮轻轻地推开生产队长刘大川的屋门,见队长正看一个文件,便轻轻地喊一声:大川叔大川抬头一看,忙站起来,一边拉板凳,一边说:亚玮,快坐下,坐下。
大川叔,亚玮没有坐,她只点点头,说,有件事,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崔亚玮,你坐下。刘大川把板凳朝她身边推推,说,你想说的话,我知道。你不用说了。大叔虽然比你爸小十几岁,可咱们也是三代人的邻居了。你回来,大叔本该去看望你,大叔没有去,因为大叔我是生产队长,不能去,去了反而不好。我可以对你说。只要我队长能挡住的风,大叔决不让它刮到你们家里去。咳,大叔的身影太小了,亚玮呀,你也得体谅我一二呀
亚玮扑通跪倒在大川跟前,流着泪,说:叔,能有你这句话,我就是永远不能回来,也放心了。
大川忙弯腰把亚丽拉起来,心里七上八下,就地转了几个圈子,从桌洞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包,走到亚玮身边,说:大侄女,叔知道你脚前脚后要走了,没啥东西送行,这是我准备了二年的一点钱和粮票,打算在万不得已时逃跑用的。你把叔看成亲人呢,就接过去,要觉得叔只是一般的过路人,你也别勉强。日子都在难中,算礼也轻得可怜,权当一点心意吧大川的话还没说完,亚玮早伏倒在他身上,泣不成声了......
时间总是那么不留情鸡啼叮,东方鱼肚白了,红红的太阳又从东方地平线上无忧无虑地!卜起来。
昨日的午饭改作晚饭了。
昨日的晚饭又改作今天的早饭。妈妈和亚丽送亚玮出门的时候,那费了心机和努力备办的饭菜。依然原样未动。
这一天,太阳只升起半竿子高,就被乌云接去了。天,灰蒙蒙地,又阴了。
那阴沉沉的气氛,笼罩着黄河故道上这个小小的村庄人们目送亚玮走上出村的小道,望着那紧靠在一起缓缓走去的娘儿仨......
姐姐走后,这个小小的家庭,仿佛变得窒息起来,叹息、沉默、忧伤交替着致人昏醉。
半月以后,亚丽忽然把自己藏存的书籍又拿出来,掸去蒙在面上的尘沙,放到太阳光下,一本一本地展开,让它们承受着春光的洗礼!
妈妈过来了。她今天被女儿的行动给振奋了,脸上鼷出了微笑。
亚丽,妈妈的声音也响亮了,我想到学校里再给你订一套课本,在家里你还是要坚持自学。
妈妈,我正想跟你商量呢!亚丽偎到妈妈身边,说,姐姐那天夜里就鼓励我读书。她对我说小丽,你在妈妈身边,条件好一些,一定要挤时间读书。文化是没有角了,谁有文化就打倒谁。咱们不想别的,有了文化,要把爸爸的冤枉事全写出来,留给后人,让后人知道,这场革命是什么样的革命?妈蚂,你能当我的老师吗矿
妈妈认真地点点头。然后说。矗亚丽,你在家,我出去一趟备哪去?亚丽问。
听说老瑞爷爷昨天回来了,我去看看他。
据说是因为春天来了,要抓革命、促生产,县以下办的学习班,暂时都解散,让大家回家去促生产,老瑞爷爷才获特赦。
老瑞爷爷在学习班,前后经过十二场批斗。要他交待的唯一反党事实,就是说他付破坏大炼钢铁。直到斗了他七场,他才想起了有这么回事一
大炼钢铁那阵子,他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那是要亲自挂帅,老少一起开赴钢铁基地的。可是,他却只把十五岁以下、六十岁以上的人带去了。这事被领导发觉,他受到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造反派问他为什么这样对抗?老瑞轻描淡写地说:因为时间没赶巧,大炼钢铁和秋收大忙弄到一起了。铁得炼,庄稼更得收。
他这回答被认为是狡辩,不老实,后五场便给他加温了,如今,他的左腿还红肿着......
造孽呀,老了老了,又落得吃苦受罪老瑞奶奶一边给老伴用温水洗肿腿,一边唠叨。
妈妈正巧在这时走进来,看见这情景,心痛地问老瑞爷爷:瑞叔,伤重不重?
没事。老瑞爷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跟着又荧心地说;矗丽她妈,我正要去找你,听说玮玮回来了一遂可是咱家的大喜事,咱玮玮在那边生活好不好,身子怎么样一妈妈坐在老瑞爷爷对面,把亚玮的情况告诉了老人,说的尽是些宽心的话。她不忍心让老人操心太多......
亚丽正在翻晒书籍,生产队长刘大川来了。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问亚丽:亚丽,你娘呢?
到老瑞爷爷家里去了。
我对你说一件事。生产队交给你一个任务:村头上这块地,被鸡糟蹋得很厉害,你天天在田头看鸡吧。不让鸡吃庄稼,你要比鸡起得早,鸡宿了你才能离开地头。现在看青苗,以后看桃花,再后就看桃子,给你固定工分。行吗?只要队里分派,我一定好好千。亚丽迟疑一下,又说;我跟妈妈商量一下,行吗?
不用商量了。队长说,这是队里定的,你明天就去看麦。
亚丽有固定的事情干了.妈妈的心也放宽了。虽然还是忧忧伤伤地惦记着爸爸和姐姐,但比起过去,日子过得算比较平稳了。天天晚上吃过晚饭,妈妈就教亚丽一点新功课。这是她的唯一的一点精神寄托。
麦子收获了。
桃树也由开花、生叶、结果到果子渐渐长大了。
生活能像过去的这几个月一样,亚丽就满足了。累点她不怕。
然而,日子怎么会平静?日子平静了,不是有人就没。有事做,就要失业了吗生产队仅存的一行桃树,果实累累,坠得树枝都快碰到了地面。夜间刮了一阵大风,一些桃子被摇了下来。亚丽挎着柳条篮子,钻进婆娑铺地的桃树下,一个一个拣起来,放进篮内。和她一起看桃子的小女孩对她说:丽丽姐,落地的桃子别拾了,咱们还是到树下乘凉去i里,真热呢!
亚丽说:tt你先去歇歇吧,就这几棵树,我拣完了就去。
亚丽钻在桃树下,一边拾,一边想:能有这么几棵桃树,可真不容易呀!每个桃子,都是老瑞爷爷的一颗心。这么多桃子被风摇落,多么可惜
亚丽把落地桃子拣完了,来到地头大树下,发现那个小女孩又在吃一只最大最好的桃子。亚丽责备她说:搿小妹妹,你怎么又上树摘桃子了?
小女孩从地下拿起两只,一边递给亚丽,一边说:亚丽姐,我给你留了两个呢!一
亚丽说:我不吃
多傻呀小姑娘说,谁看桃不拣最好的吃呢!亚丽说:小妹妹,咱们队几十户人家,只咱俩看桃。要是咱只管这样吃,那怎么行呢?你想想:看桃的吃桃,看棉花的往家带棉花,看麦子往家拿麦子,保管粮食的保管员把东西随便拿回自己家,那成什么样子呢!
小女孩直瞪眼,她瞅着亚丽说;亚丽姐,我以后不再吃了。这次我已经摘卞来了,怎么办呢?
亚丽想了想,说:描这样吧你已经吃的一只,你就吃了吧;剩下的两只放到篮子里,送给队长,让队长分给各家
小女孩点点头,把摘下的另外两只桃子全放进篮子。亚丽挎起篮子向村里走去。走出不远,那小女孩追上来,说:亚丽姐,这几天,我一共吃了七个桃子。你对队长说,就少给我们家七只吧。
亚丽放下篮子,抱着小女孩的脖子,高兴地说:小妹妹,你进步真快!然后又嘱咐小女孩;你好好看着,啊,小妹妹。凭谁来,都不许摘一只!我把桃送到队里就回.来。
嗯小女孩答应着,你走吧,亚丽姐,我一定看好
黄河滩上桃林少了,矗物以稀为贵,许多人的目光都盯住这一行桃子,就连那个靠割资本主义尾巴最凶的高月生,也常常骑着车子围着桃园转。
中午,亚丽冈到桃园中间,忽然发现桃行一头有个人影。她心里一惊有人偷桃!可是,她又想谁能在大白天偷桃呢?她冲着桃行大叫一声:那是谁呀?干啥的?她一边叫,一边匆匆忙忙地朝那人走去。
到跟前一看,原来是高月生。他正拿着个塑料袋在边摘边装。亚丽一见,上去夺下他的塑料袋,大声问。谁叫你摘桃的高月生一看是亚丽,便笑着撒了个谎说:亚丽!县里来了几位首长,听说你们的桃子很好,想尝尝!我,我已经向刘队长说过了。刘队长叫我摘的。
亚丽说:文队长叫你来摘桃子,他怎么不来?高月生说:他?他忙呀,他说他不来了。
档你胡说!亚丽瞪着眼,我刚刚还见着刘队长的。他怎么没有说你摘桃子的事你放下,不能摘。
高月生一看软的不行,把脸一变,吼着说{这桃子是贫下中农的,你黑崽子能怎么样?你敢不叫我摘桃!我就敢!亚丽把值的袋子一提,拉着他的衣服,说走,咱们见队长去,问清楚了你再摘!
高月生一看亚丽强硬起来,心里发虚,要是真到村里去,就不好办了,村里还有个犟老头子老瑞,要是被他撞上,一定更没有好果子吃。便一边摸自行车,一边说;键走走,我这就去找队长。
亚丽还以为他真的骑上车子去见队长呢,谁知高月生车子一蹬,飞快地朝公社窜去,那个塑料袋子也不要了。亚丽瞪着眼,望着高月生飞去的影子,狠狠地骂道s孬种亚丽把塑料袋和桃子交给队长,队长表扬她说:亚丽,你真勇敢,做得好!往后,凭什么人到桃园,你只管顶,天大的事我承担谁知,当天晚上就出了事:
高月生跑到生产队找着刘大川,把桌子拍得矗遭通响,大声地说霜我问你,你们生产队里还有没有人?嗯,贫下中农都干什么去了?
刘大川心平气和地说:有。上百人口的生产队,能没有人吗?
有人怎么叫反革命子弟看桃?说这话的时候,亚丽正挎着篮子来到办公室门外,心里想:你高月生偷桃的事还没有处理呢,来咋呼个啥?我得听听。亚丽把篮子放下,又走到窗子底下,屏着气,听下去。
只听得高月生说:你是几十户人家的当家人,为什么不照顾影响呢?你们队里没有造反派,没有贫下中农?为什么偏偏叫个五类分子的子弟去看桃?嗯,你这是什么立场,什么态度?
队长说:这也能归到立场、态度上去?我没想这么多。我只想着派谁去合适,谁能看得最牢稳,我就派谁去。
你,你......高月生急了,瞪着眼,一本正经地说。你脑子里阶级斗争这根弦,就是拉不紧。在阶级社会里,任何事情都属阶级斗钒就是山上的石头块、田里的杂草,路旁的树,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一个生产队长,怎么能光拉车不看路呢?不看路你把群众领到什么地方去?领到资本主义社会去?你得好好学习,提高认识。要从脚下起,立即把那个小崽子换下来。
队长说:往哪换?亚丽看桃是全体社员推选的,换她得经大家同意。我不能随意换。
你为什么?高月生愤怒地瞪着眼,吼着说,你这是借口,是对抗公社,是无政府主义。你要立即给我换了她!
刘大川对高月生偷桃的事还没消气,哪里吃他这一手。便说:高委员,人民公社三级所有,队是基础。我们有自主权。农活安排谁,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安排定了,我们就不轻易改变。有意见你对革委会提,革委会今天宣布撤我的职,我马上就不干!只要我干,我就得当家......
你反了?你目无组织......高月生又挺着脖子叫起来。亚丽大吃一惊:原来还是因为我看桃的事!我看桃有什么错?就是不让你摘
亚丽挎着篮子,大踏步走进办公室,把篮子往队长面前一放:队长,我不看桃了,我去干别的吧!干什么都行。队长问:为什么不看桃了?
亚丽说;我看桃有人不放心,不光不放心,还碍着人家不得手偷。我不干了
高月生明知是说他的,把眼一瞪,肉一横,说:你这个小黑秧子,放什么臭屁什么碍事、不得手?
亚丽把脸转过来,冲着他说;你说话干净点,我们家三岁的孩子骂人,爸爸都说他是坏蛋,是大坏蛋你是大干部,你能偷桃吗?你不能干那样损害贫下中农利益的丢人事。你别心惊,我是说偷桃子的人的......
你,你......高月生涨得满面通红,大吼道:不准你进桃园,你立即滚出桃园亚丽也顶上去说:你不是我们队的人,你没有权决定!亚丽又转身对队长说:队长,你批准圯,我不看桃了队长脸一绷,说:不,这桃还得你看!
亚丽头一昂说:好!我去看桃。我保证,以后不管什么样的人,想摘走一个桃子,都是做梦说罢,抬步朝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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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节 一个医生地主妈妈的病又发作了
姐姐返回边疆之后,妈妈的病好了半年,后来又犯了。
现在,她的身体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弱得经不住风吹,三天两头不吃东西,起不来床。前天晚上到今天下午,她的眼泡浮肿了,脚也肿了,连话也懒得说。亚丽喂小哥哥吃过晚饭,来到妈妈跟前,说:妈妈,我再做一点鸡蛋汤给你喝吧?妈摇摇头,说:不想吃,心里闷得很。
亚丽说:目才老瑞奶奶送一点酱油来。说是新鲜的好酱油。我做一点汤,你少吃一点吧!
妈妈叹了一声气,说:你少做一点。我也觉着应该吃点东西,不吃东西怎么行呢!
亚丽听见妈妈想吃东西了,心里很高兴。忙从瓦罐里拿出鸡蛋,又拿着老瑞奶奶给的酱油,到锅屋去了。
爸爸被押走两年多了,什么消息也得不到。
噩丽比两年前长高了一头,脸膛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
她每天起早贪黑,千完队里的活就忙家里。她们那间借住的房子,早已被她修整得变了样:墙壁用红土刷了一遍,房顶的烟尘也被扫除了,还在墙上贴了几张年画,在床上面张了一片纸棚,房子外边,用烂砖头砌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土台子,可以供一家三口人围着吃饭;院墙外边,还挖了一个半人深的肥塘。亚丽每天劳动之余,就去汪塘,路边扫垩土,刮草皮,把垩池填得满满的。每月出一次肥,就相当一个人全月的劳动工分。在锅屋旁边,她又用玉米秸搭了一个小小的茅棚。那是个多么好的储藏问呀,它储藏了亚丽扫回来的落叶,还住得下她们家的五只母鸡--就是老瑞奶奶送给的五只小鸡长大的。老瑞奶奶的经验可真丰富,五只鸡真的全是母鸡,早已生蛋了呢!
亚丽每天都想着爸爸,她常常偷着流泪。一年来,她虽然离开了学校,可是,她并没有离开书本,只要有点儿空隙,她就抱起书本学习。她对妈妈说:妈妈,咱们家的事我全能操理了;你身体不好,只管好好休息。你的精神好的时候,就帮我复习一下功课。她还说:妈妈,我听人家说,数学这门课很重要,我想重点学学数学,你看行吗?妈妈挺高兴,说:行,妈一定帮助你
鸡蛋汤做好了,亚丽用一只小碗盛出来,端到妈妈身边,放在小凳子上,说:妈妈,我扶你坐起来吧,你喝一点。妈妈叹声气,说:亚丽,我觉着肚子有点胀。你把灯端来,看看是不是又肿了?
亚丽端过煤油灯,拉开被子的一角,仔细一看,她吓了一大跳:可不是肿了,妈妈的胸脯下边,鼓胀胀,亮晶晶。亚丽用手指按了按,便陷下去一个坑坑。妈妈,你快吃点汤吧。吃了之后,我找个平车,拉你去医院看看妈妈摇摇头,说:不用去了。我这个病,咱们医院里没有人能治好
亚丽说:妈妈,不是说这个医院里,有几个大本领的医生吗?他们一定可以看好你的病!
妈妈又叹了口气:有本领的医生是有,都靠边站了,还天天挨斗。谁还敢看病呢!
亚丽不说话了,她抿起小嘴,愤愤地想:医生也靠边了?往后连三岁的孩子也靠边站。都靠边,把大片大片的场地都让给高月生这号人,等他们死了,就给他们埋个大大的坟头,让那些靠边的人都唾他们,骂他们
亚丽把妈妈轻轻地扶着坐下,在妈妈身后垫了条被子,又去端汤。妈妈理理垂在而上的乱发,接过了亚丽端来的汤碗。她把嘴搭在碗边上,轻轻地喝了一小9,含在口内,久久地咽不下去。汤苦呀苦得像黄连。含在嘴里,喉头还往外冒酸水,冒得妈妈要呕吐了。好一阵工夫,妈妈把碗递给亚丽,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说:靠我不想喝苦得很。你喝了吧,我还是躺下。
亚丽放下汤碗,扶着妈妈躺下,给妈妈盖好。她背过身去,两行泪水立刻涌出眼眶,心里阵阵发痛:靠妈妈的病
不轻啊!
冬天的夜晚,风从河滩上吹来,裹着阵阵寒冷,日久无雪,黄沙浮起,漫天遮地。飞沙落在窗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啦啦的响声小哥哥已经入睡了。他睡熟就发出雷一般的鼾声。微微的灯光射在小哥哥脸上。由于营养不足,小哥哥瘦了,脸色也不太好。亚丽把小哥哥露在外面的脚用被子裹好,又把狸狸放在小哥哥脚头,然后,呆坐在妈妈身边,愁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亚丽呆坐了一阵,忽然想起邻村的一位老中医,忙对妈妈说;妈妈,后村不是有一位姓刘的老中医吗,大家都说他的本领大。请刘医生给你看看不好吗?
刘医生?妈妈摇摇头。
亚丽说的刘医生,是个破落地主,现在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论本领,当地人都说是一把抓的神仙,还能写会画。=十几岁时,就能写怀素那样的狂草;他画的画,连中国最有名的国画大师齐白石都拍手称赞。这位刘医生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名重一方的中医。刘医生从小就读了大量的医书,脉理非常精通。这人性情豪放,不入官场。旧社会,当地的绥靖公署专员、县长都请他出去做官,他不千。解放后,人民政府也曾邀请他到社会上来,他也婉言谢绝了,说:我老了,无所作为了。别给政府添麻烦啦我一定做一个奉公守法的公民,自食其力。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因为他是地主成分,也被戴上高帽子,挂上大牌子,游街串村示众。可是,这位医生从不办坏事,虽然有很高的医术,但不开业;只是为亲邻们解个急,救个难,很得乡亲们的尊敬。有些人逢年过节的时候,忘不了他,便送点小小的礼品给他。他多半不收!就为这,造反派批斗他时说:就凭你那点臭本领,到处骗人,向人索要礼物,过着不劳而食的生活你有时候还吃点心,吸好烟哪个贫下中农的生活比得上你?不光是批斗,还给他下了一条命令,说:从今以后,不许你给任何人看病。只能在家里老老实实的劳动
可是,每当这些造反派队长、司令和他们的上级病了,还一定要他去看病。老人生气地说:你们斗我,说不许我再给人看病了。现在又叫我给你们看!到底要把我怎么样呢?他下了狠心:不看,一律不看!
刘医生不看病了,那些人更恼火。高月生的娘有病,刘医生不给看,高月生就说:老地主,今后我见你给任何一个人看病,葳得斗你八天八夜
妈妈知道刘医生的处境困难,虽然几次想请他看看,都不好意思去请。妈妈说:亚丽,刘医生的处境很困难,咱们不能请他呀!刘医生来给妈妈看病,高月生真的斗他八天八夜,七十多岁的人了,咱心里怎么能过得去呢!孩子,咱们不能请他呀!
亚丽也知道这位医生的情况。现在,妈妈提出不能去请这位老人,亚丽完全理解妈妈的心意,她和妈妈的心总是相通的。可是,妈妈现在病成这个样子,到底该怎么办?难道看着妈妈......亚丽左右为难了。她曾听人说,刘医生是个仗义勇为、助人为乐的人;虽然,从早年决心不入官场,可是对乡亲邻里,却是人缘极好要是把家中的情况和妈妈的病情对他说了,说不定他会来呢!亚丽下了决心:去,我去请他
亚丽抬起腿来要出门,她忽然想起爸爸说过,办任何一件事,自己虽然有十分利,但会给别人带来_分害,自己就应该毫不犹豫的舍弃自己的十分利,去免除别人的一势害亚丽停住了脚步,默默地坐回到妈妈身边。
夜深了,刮起了风。屋外,大树上残存的叶子,撞击着,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邻居的大公鸡,高高的嗓门鸣了一声:喔--告诉人们起更了;狸狸在小哥哥脚下,靠眯咪眯的叫两声,随后轻轻地跳下来。亚丽知道它饿了,便摸着黑,拿一块山芋面馍递给它。狸狸咬着,在一边吃起来。亚丽想睡,又不能睡。妈妈身上肿了,肿得发亮。要是爸爸在家,准会拉着车子送妈妈进医院要是小哥哥神经正常,不问路有多远,他都会背着妈妈去看病,要是姐姐......她后悔,后悔她不应该让姐姐再走。要是姐姐不走,她会有办法给妈妈看病
姐姐临离家那一天,还拉着亚丽的手,含着热泪说:小妹,只有你自己在妈妈身边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妈妈姐姐委托你在妈妈面前多费心
日后有一天,姐姐回来了,万一见不到妈妈,又知道是我不敢请医生耽误的。姐姐要问我:小妹呀,妈妈这么58疼你,吃到口里的东西都会吐给你i我临走那样重托你,你怎么全忘了?难道你心里就没有妈妈吗?难道你就不能跑那两里路吗?万一那位老爷爷可怜你,他来了,妈妈不是得救了吗?你为啥就不想想疼妈妈呢......
亚丽不再想了,她站起身,对妈说:我到后村上去一趟,就是那位刘爷爷不愿意来,我也得去见见他。
妈妈理解亚丽的心,她知道自己的小女儿会想得很多,哪怕再困难,也不怕。妈妈说:孩子,一定要去,你就去一趟吧。多跟刘爷爷说好话,千万不能勉强人家,不能来呢,也别说躁话。你去pf,
亚丽刚出门,妈妈又把她叫回来,问:天不是很黑吗?你敢走黑路?是不是找老瑞爷爷陪你去?
亚丽本来想着能有个人陪她去更好。可是,她对妈说:妈妈,我不怕,还是我自己去好。人去多了,刘爷爷更不会来
走出门,对面吹来一股风,呜--带着哨音从她身上飞过。一股尘土洒到她脸上。她闭了闭眼,轻轻地吹吹面前的尘沙,走出村去。
刘医生住在一个大汪塘的北边沿,趁着一条深深的沟豁搭起的矮土墙,用麦草盖的屋顶。薄薄的桐木板钉的门,还露着大大小小的缝子,像小洞一样的窗户,是用柴革堵上的。亚丽来到小门外,没敢进去。趁着门缝往里一看,只见刘爷爷正戴着老花镜,伏在枣核大的煤油灯火下看书。他看一会儿把书本合上,待一会儿又掀开有时,他又把眼镜拿下来,用手背揉眼窝......
亚丽想推门进去,可她又不敢推:老爷爷有这么一点安静的时刻还看书,俺为啥给他添这样的麻烦呢?她想走回去,可又拾不起腿。只有这一线希望了,只要回头,就、等于看着妈妈的病恶化,看着妈妈......
她在小木一时靠近木门,想推门进去,一时又想离开,回家去。她进进退退,走走站站。由于心情不安,脚步不稳,走路有振动,惊动了刘医生。他合上书本,警惕地问:谁呀?进来吧!
亚丽站在屋外,猛然问心跳动得十分厉害,该怎么对老爷爷说呢?进去吗?......她进退两难,站在原地呆了起来--
刘医生把桐木门拉开,趁着暗淡的灯光,看见站着一个小女孩。便问:你是谁呀?到这里有事吗?
亚丽一听这位老人的口气很亲切,便壮着胆子,径自走进屋里。她朝老爷爷床边一站,便说:老爷爷,我妈妈,我妈妈......话说不下去,两手捂着脸,咽咽凄凄地哭起来。刘医生是个精明人,他一看亚丽这么悲伤,就猜着了七八分,便安慰她说。你到我这里来,是有事。有什么事,你只管说,说出来,我知道了,有力呢,就帮一把,无力呢,你再另想门路。老这样哭,咋着办呀?
亚丽止住哭泣,噙着泪把妈妈的情况叙说了一遍。然后抱歉地说:老爷爷,俺不该来请您。俺知道您有难处。可是,老爷爷,我妈妈的病实在太重了,医院又治不了。她用手背揉了揉快要流出眼眶的泪水,又说:矗我妈妈说,俺不能使您为难。您能去就去,不能去就不去。这样,......我也算对得起妈妈了说着,又忍不住哭起来刘老医生皱着宽阔的眉头,把大大的眼睛眯起来,默。默地听着。好久好久,眼皮都没眨一眨。他抿着嘴,嘴角儿还微微有点儿翕动。从门缝里吹来一股夜风,把煤油灯头吹得摇摇晃晃,那用柴草堵着的窗洞,发出哗啦啦的轻轻响声亚丽的心被风吹凉了,她觉得没有希望了--叫这样的老人再上台挨斗,她也于心不忍......她站起身来,说:老爷爷,俺走啦,您别为难了说着,她移动脚步,就往外走。仿佛她只是来传个消息,话说完了,该走了。刘医生站起身来,叹声气:咳--然后轻轻地问;孩子,你在哪儿住呀?爸爸是谁?
亚丽噘起嘴,说:爸爸被人押走两年了。老医生吃惊了。你们家是被遣送回来的?亚丽点点头。
爸爸叫宋玉?亚丽又点点头。刘医生的眉头立刻皱得更紧了,他那大大的眼睛,完
全拢合起来,连呼吸似乎也停止了--老医生的思想乱了。他一生中,以他的医术救活过许多人。过去了,他通通忘却了!他不开药铺,不卖药,看病后只给人开一张处方,从来也不向谁讨什么报酬,人们凭着自己的心意,也曾酬谢过他。既然不许他看病,他也就回避看病这事了。看病有罪,那就不看吧,老人倒也清静了这半年多。今晚突然出现了一个反革命的子女,而且又是找他看病;不仅看,还得上门。他不能不犯思索·看病已是十恶不赦了,给反革命家属看病,那当然更是罪上加罪,非下十八层地狱不可了。......老医生在小草屋里打起圈子。他历来是不问政治的,国民党的绥靖专员给他个秘书主任职位,他不要,竞卖了土地去买了两只大鹰和三只猎犬,去打野兔子,国民党县长的女儿结婚,把两架礼盒送上门,想要他一张陪嫁的中堂草书。礼物前门进,他竟从后门溜了出去,七天不进家。解放之后,他宁可天天背上粪筐拾野粪,也不愿拿政府给他的统战工资他很怕政治,不愿和政治有牵连。现在,这个病人怎么办?去,还是不去?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以至于亚丽什么时候离开他的家,他自己表了什么态度没有,他通通都不知道!
大约是三更天光景,老医生来到亚丽的草屋门外,轻轻地敲敲那扇薄板门:通,通通坐在妈妈床边上的亚丽,心乱如麻,听见敲门声,不在意地问道:谁呀?
亚丽从老医生家里出来,头懵眼花,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回家。她伏在妈妈床边,一句话说不出,只呜呜咽咽的啼哭。妈妈对她说:别哭啦,孩子。咱要体谅人家的难处。你没想想,爸爸上台挨斗,咱们一家人什么心情,老医生年龄这么大了,人家也有儿有女,人家能不心疼妈妈,亚丽说,我不是为这个哭,我只是哭自己没有本领,不能办事。要是爸爸在家,要是姐姐在家,要是小哥哥不病,他们谁都会带你去看病。我,我多没有用呀!我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姐姐,我更对不起你亚丽伏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妈妈觉得还是孩子哭哭好,要不,憋在肚子里,说不定会憋出什么病来。哭了好一阵,她才把亚丽劝住了。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亚丽点着煤油灯,轻轻地拉开门,一个高大身材的人站在面前。她惊叫了起来:啊--!
老医生没有说话,顺着亚丽拉开的门扇,轻捷地走进屋里来。他自己搬个凳子坐下,亚丽才认出是老医生。她惊讶地扑上去,好像救星从天而降,跪在老人的跟前,仰着脸说s老爷爷,太谢谢你了
老医生把她拉起来,向她摇摇手,示意她在一边坐下。亚丽坐在妈妈身边,不知该做什么,连倒水也忘了。
妈妈也认出了刘医生。她想坐起来,可用了几次力,就是坐不起。她艰难地抬抬头,说:丽呀,给老爷爷倒碗开水
亚丽忙站起身,去拿水瓶。老医生拉住她,说;我不喝水。还是先看看病吧!
亚丽望着老医生,只觉得心里热乎乎,有许多感激的话要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一直望着老医生,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
老医生对妈妈说:你们家的情况,我听人说过;你的病,我也听人说过。我学了点治病的知识,算不得什么医生。我原想凭我的一一点医术,救死扶伤,就算是我的赎罪吧。咳,没想到,现在看病也得挨斗。
妈妈说:不该给您老人家添麻烦。孩子觉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她不愿意让她妈妈这样死去......
老医生沉默着不再说话。他把凳子朝妈妈床边拉了拉,把妈妈身边的被子拉平;妈妈把手伸出来,老医生开始诊脉。
亚丽站在医生身后,心情平静下来,她觉得妈妈得救了:只要妈妈的病能看好,再大的困难我也不怕妈妈能守着我,我天天外出要饭,也能把妈妈照顾好亚丽想到妈妈,又想到老医生:这么大年纪的人,三更半夜上门看病,又冒着这么大风险,怎么感谢他呢?她长叹了一声气:家里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东西了,用什么感谢老医生呢?亚丽想呀,看呀最后终于想到了她们家的小金库--那个盛鸡蛋的瓦罐子。她轻轻走过去,蹲下身,揭开扣在瓦罐上面的瓦片,把手伸进去摸摸,心里一惊:糟糕,前天送给大君奶奶几个,没有几个了她拿过一条毛巾铺在地上,从瓦罐里一个一个把鸡蛋拿出来。通通拿完了,只有九只。亚丽难为情地抽了一口冷气:九只,这算什么礼呀
她把鸡蛋包好,轻轻地放在小桌上。
老医生诊完了脉,戴上老花镜,挥笔开了一张处方。老医生对妈妈说照这个方子先吃三剂吧。吃完了,我再给你调调方子。他把处方叠好,放在妈妈身边,又说。身体过虚了,要想法补补。
老医生转过脸对亚丽说:孩子,妈妈服药期间,不要惹她生气。记住啊亚丽点点头。
老医生站起身,要走了。亚丽急忙拿过手巾包,很难为情地说靠老爷爷,我们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只有这九只鸡蛋了。算不得礼物,请老爷爷带回家做碗鸡蛋茶喝吧!
妈妈笑着,点点头。
老医生把鸡蛋接到手里,微笑着,点点头说:好好好,你是个好孩子你这心意比什么都贵重。我收下,我收下老医生转过脸来,对妈妈说:你的孩子送给我谢礼,我不客气,收下了。收下您的礼,看病的事算办完了。咱们是老邻居了,我早就应该来瞧看你,也是手里寒,伸不出手来呀今天算是借花献佛,表表老世交的心意,你把我这九只鸡蛋收下吧!
啊?--哎哟妈妈不知说什么好,只管频频点头。
老医生放下鸡蛋,站起身,猛然发现了爸爸的书橱。老人对着书橱,默默地沉思起来。
亚丽还以为他想要什么书看呢。便说:矗老爷爷,爸爸的书,抄家时全部抄去烧了。剩下的只有几本了。您要看哟?
老爷爷笑笑,谫。我?我倒真想找点能改造思想的书读读。想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不过......他摇摇头说:你爸爸的胎骨本来是极好的,念书念坏了。他都能念坏,我不是更不行了吗?所以我也不看r
亚丽没有再说话。她本来要动手给老医生找书,经老人这么一说,她把手又轻轻地放了下来。
老医生要走了。亚丽开开门,准备送他一段路。老人摆摆手,阻止了她。他走到门口,又回到床边,低声对妈妈说:这个处方,你要找张纸重新誊写一下。我的字药店里的人都认得。高委屎有安排,我的处方不许给抓药亚丽拿着那张处方,又发起呆来:老爷爷,这药要多少钱呀?
啊?刘医生停住脚,愣在门口,半天也没回答出亚丽的问题......
第十四节 妈妈呀,妈妈!
亚丽在门后用砖头支起一个砂锅,给妈妈煎着刚刚取来的药。妈妈今天的心情很好。昨夜刘医生走后,娘俩便说了阵子感激的话,妈妈心里很舒服,便入睡了,一觉睡到太阳老高。亚丽临去取药时,还给妈妈烧了半碗鸡蛋汤。妈妈没嫌苦,几乎全喝下去了。亚丽一边煎药,一边对妈妈说:妈妈,这三服药吃下去,你的病就好了。等你能走动的时候,咱娘儿俩一道进城去看爸爸,然后再去北京。路费不够,走到哪里饿了,就在哪里要点吃。妈妈,要饭的时候我不叫你上门,你在村头上等着就行了。
妈妈说:等妈身体好了,我自己上北京。往天,我总是惦记着你和小哥哥,你们小的小,憨的憨,丢在家里放不下心。现在不惦记你们了,你什么都能干,我就可以放心去了。
在这个小家庭中,见爸爸,上北京,已经成为他们最迫切,最重大,也是最寄托希望的事情。他们坚信,爸爸的问题党中央、毛主席不知道。是一些人歪曲了毛主席的教导,强加给爸爸的。只要爸爸的事能反映到北京去,党中央、毛主席肯定会给爸爸平反......
亚丽把药煎好,扶着妈妈吃下去,对妈妈说:妈妈,你好好地睡一觉,三两天就会健康起来。
妈妈微笑着,点点头。说:刘老先生是个好医生,疑难的症状,他都能看好。咳,这样的人要是都能用起来,会给人民造多大的福呀
亚丽问;妈妈,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些有真本领的人,一个一个都打倒?剩几个不倒的,也不许干正经事。就像刘爷爷,为什么不叫他上医院去看病呢?
咳--妈妈又叹气了,这不是咱能说清楚的事。咱不说它吧,快收收东西,休息吧!
亚丽给妈妈拽好衣服,自己在暗淡的灯光下,又忙着去收拾东西。一边忙,一边想:药吃下去,妈妈这场大病就好了。妈妈一生可受尽了苦,千万不能再受苦了i爸爸讲过妈妈的身世:姥姥家是什么地方?姓什么?连妈妈自己也说不清楚。抗战胜利头年,妈妈十四岁,她已经有过四个家了。那一年,她又被卖给了一家姓钱的地主家,专管伺候地主。有一天,天下着鹅毛大雪,地上的冰雪搅和在一起,又湿又滑。妈妈脚上只穿一双单鞋,冻烂化脓的伤口处,脓血水顺着烂布洞往外流。她走过的路上,个个脚印都有血迹,疼得妈妈直咬牙。在走道上,妈妈一滑,栽倒在雪地上了,把碗碟全部摔碎。老地主拿着拐杖跳出来,迎头便打。三杖五杖,把妈妈打昏在地上,头上几处流血,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爷爷当时在这个地主家里当长工,见到这情形,气得两眼发红,攥着拳头就要闯上去跟地主拼!和爷爷在一起扛长工的老瑞爷爷拉住他的衣服说:老宋哥,不能硬拼呀得先设法救救孩子
老哥俩闷着满肚子怒火,把妈妈抱起来。为了掩人耳目,爷爷故意大声叫着0咳哟!人断气了。
老地主怕声张出去,遭人责骂。忙用棍子指着爷爷说:混帐,叫什么?死了拉出去,丢到南山沟喂狼
老哥俩托的托,抱的抱,把妈妈抱出地主大院。出了门,爷爷对老瑞爷爷说;兄弟,孩子心窝里还跳,不能在外久待,得找个地方暖暖。老瑞爷爷说:除了咱们的家,哪里也不保险
爷爷背起妈妈,就转到自己家里。奶奶一见,便解开衣襟,把妈妈抱在怀里,硬是用热身子把妈妈暖活。
妈妈睁眼一看,是躺在奶奶的怀里。一切都明白了。就哭着说:娘呀,我可有亲娘了
爷爷含着泪水说:孩子,这就是你的家。往后,要死咱一块死,有一个馍馍咱掰开吃奶奶也说:矗我一生养了仨儿俩闺女,如今只剩下一个儿子了。你就是我的闺女,跟着我苦吧!
为了不让地主知道妈妈还活着,奶奶把妈妈关在屋里,两三年不让她出门。后来,老瑞爷爷保媒,妈妈和爸爸结了婚。婚后就一同到了山东老根据地,参加了革命妈妈最爱劳动,不光是家里的事她干得利利索索,在学校里,妈妈一进办公室就打扫擦抹,看到同学们打扫卫生,她就去帮助干。近两年,为爸爸的遭遇担忧受惊,再加上大女儿不在身边,子呆痴,重重乌云,座座山头压着她,她能挺起腰来吗?
爸爸被押走的第二年,从春天起,妈妈身上就肿胀了,她还是强打精神去干活。那年春天,县里组织大兵团作战,去开挖废黄河。本来像妈妈那样的病人是可以不去的。但是,妈妈最先报了名。亚丽劝不住。妈妈到黄河工地后,被分去做饭,每天四更起床,里外的地方去担水。有一次,刮着呼呼的北风,地面上滴水成冰。妈妈挑着一担水,从塘边往回走,半路上昏倒了,两桶水翻到她身上,眨眼全结了冰。有人告诉生产队领工的干部,干部把她从路上领回工棚,让几位小姑娘给她换衣服。当小姑娘们把妈妈的冰衣服换下之后,发现妈妈的腹部早已肿得发出亮光。一个小姑娘大叫道:哎哟!身上肿成这样子了,还能干活?大伙把她送家,一连三天都没能起床。亚丽问她。,妈妈,你为什么上工地?你不去,他们能怎么样,总不会吃了人?
妈妈含着泪水说:傻孩子,他们看着我病成这个样子,是不一定让我去。可是,大伙都出河工去了,工分全在河工上记。我不去出河工,咱家没有工分,往后怎么分粮食呀?你不记得第一年了,几乎要逼死人命。
亚丽这才明白:生活的担子已经压得妈妈连死活都无法顾了她伏在妈妈怀里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想;我一定帮助妈妈分担这副挑子亚丽睡在妈妈身边,想着妈妈的身世,怎么也睡不着觉。她想再理理自己的自学功课。可是,她太累了,今天她为妈妈取药,整整跑了四个药房,才把药配齐,跑的路足足有五十华里。她起不来了。她疲倦地躺在床上。
通通,通通门外,忽然有人敲门。谁呢?亚丽心中一惊。她坐起来,问。是谁呀?
我,开开门。门外一声闷沉沉地回答。
亚丽忙戈火柴,点着灯6一手端灯,一手去开门。门一开,借着灯光,亚丽看清楚了,原来是老医生刘爷爷。她感动地说:刘爷爷,这么晚了,您怎么来啦?
刘医生说。晚了好。晚了才保险呢,没有人盯梢,谁也看不见说着,他就伸手去掏自己的衣袋。
妈妈睡觉很惊醒,一忻老医生来了,忙睁开眼。说老人家,深更半夜,您又这么大年纪,看把您麻烦的刘医生问:药吃了吗?
妈妈立刻回答:吃了,刚刚吃了。
刘医生说。吃了就好好休息吧!你睡觉吧,我跟丫头说说话。
说着话,他从两个衣袋里拿出两个小包包,朝床上一放,说:丫头,这一包是我自己配制的药,以后就不用花钱买了,还有一包,是一点黄豆。别人送给我的,我没吃。
你每天抓一把,用温水泡泡。泡胖了,再砸碎,给妈妈烧点稀粥。吃完了这些豆子,妈妈身上的肿胀也就好了。黄豆妈妈和亚丽同时惊讶地喊了起来黄河滩上早已不许种黄豆了。说黄豆是低产作物,影响粮食过纲要。在山芋干面是主要粮食的黄河滩上,黄豆跟金豆子一样金贵。队里有几年不种黄豆了,社员当然没有黄豆吃。国家粮库储存的一点黄豆,也只能凭着医院的证明,还须经领导批准,给缺奶的婴儿或浮肿病人每人才供应两斤。像亚丽家这样的人家,那是绝对享受不到这样的优厚待遇的。
老医生对亚丽说:这里还有一点点白糖,你千万别嫌少。妈妈嘴苦时,你就放点。这都是小事,你们可别见外。,我也只是想,要救人,就救活虫俩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顾落泪。
老医生把这几件事交代完了,站起身说:我走啦,趁着没人知道。说着,便抽身走出门去。亚丽急忙出来送行,只见昏黑的夜空,迷迷茫茫,老人那高大的身影,已没入黑暗中瞧不见了。
回到屋里,娘儿俩激动一阵子,欢喜一阵子,流一阵子泪......亚丽拿一只碗,忙着抓把黄豆放进去,放点冷水,又加了点热水,说:妈妈,现在就泡上,明早黄豆就胖了。我煎好三汁药,就给你做豆汁妈妈笑着说。好好,我看看你的手艺怎么样。
第二天一大早,亚丽爬起来,先给妈妈煎好药,把药倒在碗里又去砸豆子,想着做一碗酽酽的豆汁给妈妈喝!门外忽然走进两令人来。一个是生产队长刘大川,后边是高月生。
高月生一进门便冲着亚丽说:小家伙,你娘呢?
亚丽一见高月生,就红了眼,她头也不抬,眼皮也不翻.说:病啦。多些天不能起床,谁不知道。
刘大川说:我说病啦,不假吧!
高月生用鼻子哼一声,冲着妈妈的床说:病也不行明天省里的首长来检查,吃过早饭拿一把锨,到西河头修公路,中午不能回来吃饭。叫家里人送去亚丽大声说:修什么路?妈妈病得连床也不能下,哪有力气干活没有力气?高月生瞪着眼说:这是赎罪劳动,是劳改.你病不病我不管,不去不行他要报复偷桃不成的事了。
妈妈一听说劳改,早已气得浑身发抖,她在床上呻吟着说:我有什么罪?我赎的什么罪?
高月生说:你不是宋玉的老婆吗?宋玉不在家,他有罪你就得替。
亚丽说:谁有罪你找谁,沾连不着妈妈。我们就不去
不去不行高月生跳起来了,这种劳动,今后要定期去,就得沾连着你们。宋玉当干部怎么不带别人进城享福?你们现在想划也划不清了。不去,我就派人来抓妈妈气得呼吸困难了,头也疼起来,她说;毛主席没有这条政策,人民政府也没有这条法律。没有说丈夫有罪,妻子也有罪高月生发疯了,他喷着唾沫星子说:毛主席没有,我有!人民政府没有,我有!我有的你就得执行
妈妈不知从哪来的劲头,她翻身跳下床来,对着高月生理直气壮地说:靠你这样做是违法乱纪。你没有权力派我劳改。
高月生说:什么是法,什么是纪?你知道个屁!法全是人写的。法家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法家在历史上都是造反派。你以为我不能定法?我已经定了许多法.看谁敢不执行!
妈妈说:你的土法是错误的。终有一天要受到清算的!
高月生奸笑一声,说:有一天?你别做梦了。今天你就得去赎罪劳动,我看你敢不去
妈妈看他耍起无赖,气得通身发抖,满脸汗水,呼吸都十分困难。亚丽跳过来,替妈妈轻轻地捶着背,两眼恨恨地瞅着高月生。她真想跟他拼了。可是,妈妈已经气成这样子,再跟他拼,妈妈不是更气吗?就是拼出理来,气病了妈妈也不值得。何况高月生又是个不讲理的人!她忍着怒气,对高月生说你走吧,等会儿我替妈妈去!高月生斜着眼打量亚丽一阵子,说:不行。你还不到十八周岁。年龄够了,少不了你一份。今天还摊不着你亚丽跳起来,说:人都病得这样了,你一定要逼死她吗
高月生说:谁逼死她?死了也沾不着我什么事亚丽说:要去我去。不让我去,我们就抗了。妈妈就是不能去!该什么罪,你尽管治罪好了
刘大川队长这时插上来说s高委员,人家病成这个样子了,真不能劳动。别让她去啦哪里就在乎她一个人高月生气嘘嘘地呆一阵子说:小家伙,只许你替这一次,下次还得你娘去说罢,迈着大大的步子走了。
亚丽瞪着他的背影,狠狠地骂道:坏蛋怎么也不一跟头把他摔死妈妈的药已经冰凉了。亚丽又热了热,端到妈妈面前,说:妈妈,别生气,吃药吧!
妈妈摇着头说:不吃了,心里这阵子憋得慌。吃了要吐,别把药糟蹋了。
亚丽说:我做点豆汁你喝吧?
妈又摇摇头说。等你晚上回来再吃吧。
亚丽找一把铁锨,来到妈妈面前,说:妈妈,你别跟那个不是人的东西呕气。他算啥,气坏了身体不值。我下午就回来了,你好好休息吧!
妈妈拉住亚丽的手,只管叹气,两颗豆粒般地泪珠流出眼角。她说亚丽,中午我请人给你捎饭去。
亚丽忙说。妈,你别找人了。我早饭吃的多,晚上回来再吃就行了。
髂行吗?妈妈问。
行,妈妈亚丽说,你只管好好休息吧!
亚丽走后,妈妈凄凄楚楚地哭起来。她想着亚丽,想着这个最小的孩子跟着家庭受的不幸连累,妈妈又想到爸爸,内心就更增加了一番酸疼;自从高月生在雪地上啃了雪屑和在桃园里没有吃成桃,他就在村上造谣言,说宋玉回不来了,十有八九已经死了。妈妈不相信,她认为高月生是胡说八道。后来,从城里来的人也说,不明不白,不知身份的人死了很多,不通知家庭,连尸首也没人收。
这些天,妈妈的心情很沉重,病情也很重,她做了很多恶梦:前天夜里,妈妈刚闭上眼睛,就梦着爸爸回来了。爸爸披着一件血衣,遍体鳞伤,他走到妈妈身边,直流泪。妈妈拉着他的手,哭叫着说:玉,玉呀你吃尽苦头了,你怎么该受这个罪呀;咱们不再分开了,咱们这样过下去吧只要能过几年安稳日子,再苦也不怕,爸爸不说话,他丢下妈妈,披着血衣走了。妈妈大叫一声;玉呀就惊醒了......
亚丽身子虽然在工地上劳动,心却在惦记着家里生病的妈妈。妈妈刚才被高月生一气,这时,她感到呼吸困难,口张开半天不能合,眼前傅阵发黑,飞起许多金色的星星。幸好,老瑞奶奶和大君奶奶来了,他们扶着妈妈,说呀劝呀妈妈只点头,半天才应一声。老瑞奶奶急得直喊:这怎么得了,快进医院吧!
妈妈摇摇头,指指碗里的药。
大君奶奶说:药凉了,我去温温。
老瑞奶奶看着妈妈嘴皮发青,眼睛发呆。忙扶她躺一f,再掀开胸襟看看,妈妈的胸脯鼓出个大疙瘩,硬得像石块一般,手触触,热辣辣地。老瑞奶奶又拉拉妈妈的手,妈妈的手却冰一样的凉--
原来,妈妈是拼出所有的气力跟高月生争辩的。一气一激,她那虚弱的身体哪里受得了大君奶奶热好了药,妈妈已经不省人事。老人端看药,弯腰喊着:付丽她妈,你醒醒,你把药吃下吧!可得吃药呀为你的一个憨儿子,你得‰为你的一个苦女儿,你得吃。你不能撇下他们呀
老瑞奶奶拉起衣襟擦着泪,说:孩子呀--二十多年前老瑞奶奶就这样叫--千万别朝短处想。再难,还能比死在雪地上难吗?孩子,咱一步一个血印都走过来了,怎么不能再走下去。过了阴天有晴天,翻过陡坡有平地。你有个三长两短,这小兄妹俩可怎么过呀?......
妈妈的心稍为平静一点,缓了过来。她望着两位老人,含着泪,微微地笑笑,声音低微微地说:婶,我不会死。我们家已经冤死一个了,我还能再冤死么?再说......,妈的泪水又涌出来,她心里又阵疼了,她紧紧闭着两眼,艰难地伸出手,一手拉着大君奶奶,一手拉着老瑞奶奶,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婶,我求求您,求......求......求您,求您高看一眼我两个无用的孩子,两个可怜的孩子......
老瑞奶奶对大君奶奶说;嫂子,你看着丽她妈,我去叫亚丽。高月生不叫她来,我就跟他拼了老瑞奶奶大步小步朝修公路的地方跑去。望看人影她就喊:亚丽亚丽呀!亚丽呀!来到近前,她一把拉住亚丽:走,快走,快回家!
老人不管有没有人拦,便说:亚丽是我拉走的,烦哪一位告诉高委员一声,他怪罪怪我要治罪我就豁上了,看能塌天吧!
亚丽来到妈妈床前的时候,妈妈的脸已经铁青,眼睛紧紧地闭着,连哼也哼不出声了。亚丽大声地喊着:妈妈,妈妈!我来了,我来了。妈妈!亚丽叫你呢,妈妈妈妈艰难地睁睁眼。只一睁,又紧紧地合上,紧紧地皱着眉......
亚丽把满是泪水的腮帮贴在妈妈脸上,轻轻地说:崔妈妈,妈妈呀!你不是说病好了要进城、要上北京吗?你不是说还要给小哥哥剪剪头吗?妈妈,你说你要看我长大成人,我今年才十三岁呀!妈妈呀,咱们这个家少不了你,我和小哥哥都离不开你妈妈--妈妈--
妈妈已经停止呼吸,心脏再不跳动了,眼睛永远也不睁开了......
第十五节 爸爸回来了
杏花又开了。婆娑的枝头,一片粉红。
杏花一年一度地开着,粉红色的花团,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远远地看上去,像朵朵彩云,汇成波涛翻滚的海洋。每年杏花开的时候,亚丽总是分外想念爸爸。爸爸就是在杏花开的时候被带走的。亚丽望着粉红色的杏花,含着晶莹的泪水,凝望着爸爸走去的路。她已经度过三个杏花盛开的季节,却没有盼到爸爸回来今年,亚丽更加悲痛,因为妈妈也和她永别了。
傍晚,天边涌起一脉殷红殷红的云霞,从黄河故道遥远的东方吹来阵阵轻风。亚丽站在门外大道上,默默地望着远方--
安葬了妈妈之后,亚丽变得沉默多了。她每天不声不响地去劳动,不声不响地料理着小哥哥的生活,从杏花现蕾起,她又不声不响地对着杏树沉思她的眼睛深深地陷下去了,那滞呆的眼神,充满着悲痛。妈妈病故的最初日子,亚丽每天三次离家,哭三次三次回家,又哭三次。
在田间劳动时,不管在什么方向,不问距离多远,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朝着妈妈的坟头张望。望着望着,泪水便从腮边滚滚地流下!这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做梦都没有梦到她的家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不相信生活会这样的逼人;她怎么能相信呢?在我们这样的国家,在我们这样文明、进步的社会,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亚丽不相信她那美好的理想会成为泡影可是,眼下这种括生生的现实,却千真万确地落在这个家庭,落在这个小女孩的身上在亚丽确切地相信这些都是事实的时候,她悲观了,绝望了--有一次,亚丽把她的书籍统统找出来,把小哥哥的书籍,玩具、科学箱--小哥哥搞了好多科学实验,他的很多宝贝都装在这个小箱子里--统统都收拾出来,朝一个破旧的水泥袋子里装。装好了,她把它深深地塞进床底,塞进再也看不到的地方。当她从床底下缩回身子的时候,她觉得面前飞起许多星星,一堵灰黑色的大云朵朝她扑来,围裹了她,卷得她站立不住,昏倒了。这个小女孩像深夜中一支残烛,那莹莹的火苗,被风吹着,摇晃着熄灭了,天地间都漆一般的黑了。
她们的院子变得十分寂静了。在送妈妈入土的时候,把鸡杀给帮忙的人们吃了只有狸狸和新买来的五只小鸡还表示着一点生气。然而,狸狸也不咪咪了,它和亚丽一样,总爱默默地躺在僻静的角落里。
在妈妈病逝的最初日子,村里的人们对这个不幸的家庭,发出强烈的同情,惋惜他们的悲惨遭遇,猜测他们的未来生活怎么过......但是,不多久,这些议论也沉默下来,好像被一种什么药物麻醉了。
晚饭之后,亚丽请来一位叔叔给小哥哥理发。
小哥哥的头发有两三个月没理了,长得那么长,把鬓角都遮了起来。现在天气渐渐热了,小哥哥虽然不出门,亚丽还是觉得应该给他理理发。她拉一条小凳子,扶着小哥哥坐下,对他说:小哥哥,你别动啊,让叔叔给你理理头发。
小哥哥望着亚丽,微微地笑;又望着叔叔,也微微地笑着。
叔叔在暗淡的灯光下,把小哥哥的长发给剪了个净光。亚丽端了水盆,扶着小哥哥,为他洗头!
这时,高月生进来了。
亚丽一看到他,眼都气红了。她顾不得先给小哥哥擦头,就把那一盆污水端起来,狠狠地瞅了高月生一眼,用力泼了出去。水花裹着尘土,四溅开来。高月生忙着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一股水花,正溅在他的裤管上。他瞪起眼,不过,亚丽早已把脸转过去,他想瞪她一眼都不能了。自从妈妈死后,高月生再也没进过亚丽的家。今天,这个丧门星上门来,他的肚子里不知又怀着什么鬼胎?亚丽扶着小哥哥,让他坐在床边上,说道:小哥哥,给你洗洗头,干净了吧!咱们家里也干净了。再有不予不净的东西到咱们家来,就叫咱们狸狸咬死它说着,她又抱起狸狸,对狸狸说;狸狸,好好地看着门,别叫那些不干不净的东四迓采。
高月生明知亚丽是指着和尚骂秃驴的,他挺了几挺脖子,还是把话吞了进去。他转脸对亚丽说:亚丽,通知你一个好消息,准备一张床吧,你爸爸明天就回来了啊!--亚丽惊讶地以为自己听错了,以警惕和怀疑的目光,望着高月生,望着这个从来不说好话的瘟神。高月生耸了耸肩,说:刚才我接到电话,上级首长明天送你爸爸回家好好准备一下吧,准备准备,好好照顾他一下。说完,转身走了。
亚丽望着走出去的高月生,心里忐忐忑忑:喔真的吗?爸爸真的要回来了?爸爸还活着?啊,爸爸--
四年了,爸爸的形象在亚丽幼小的心灵上,只剩下悲伤和痛苦了。往天,妈妈还在的时候,他们每每怀念起爸爸,便默默地相依流渭,有时候,她实在痛苦极了,便伏在妈妈怀里,痛痛快快地哭,哭个够。妈妈不在了,无人相依了,再痛苦,只有偷偷地哭。后来,她每天晚上摸到妈妈坟上,伏在那个新湿的土疙瘩上,痛痛地哭。那只是哭呀,妈妈再也不能劝慰她,不能爱抚她了在妈妈病逝第一百天的前一天,大清早,老瑞奶奶来。亚丽扶着奶奶坐下,说:"奶奶,大清早你又来了,你总是忘不了我们两个人。现在,我们没有困难,请奶奶放心老瑞奶奶只管揉眼,两行泪水揉也揉不干--
黄河滩上,有个旧风俗,爹娘死后的第一百天,儿女们只都要送行。从这一天起,父母就要正式离开家乡远去了。现在,不兴烧纸钱,子女们便到父母坟上添一层新土,算是给父母换个新居。亚丽是不懂这些迷信事的。老瑞奶奶告诉了她。奶奶还说:亚丽呀,这也算是对妈妈的一点孝心和一种祭奠。你带着小哥哥到妈妈坟上去看看吧!给妈妈添几锨新土。
给妈妈送行,用什么送行呀?亚丽想了半天,对老瑞奶奶说:奶奶,我们家里太穷了,给妈妈送行也没有礼物。妈妈生前最爱吃小米绿豆稀粥,明天做一碗给妈妈带去行吗?
老瑞奶奶揉着眼泪说;绗,行妈妈能不知道你们困难吗?妈妈会体谅的明几,多给妈妈的坟头加锨新土,也就行了。
第二天,也就是妈妈病逝的第一百天。亚丽早晨起来,到井台挑了一担最清洁的水,把保存了许久的一点小米、绿豆淘净,给妈妈做稀粥。稀粥做好了,她洗了两只大白瓷碗,把稀粥盛上,放在竹篮子里。又用一张洁白的纸头蒙上。这才走到小哥哥床边,把小哥哥扶起,把黑纱系好,又把供在妈妈遗像上的小白花给小哥哥拿了一朵,挂在胸前。她一边扶着小哥哥,一边说:小哥哥,今天是妈妈逝世一百天。妈要远去了,要离开家了咱们给妈妈送行去,去向妈妈告别......说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一串地往下流--她已经哭一整夜,眼泡已经红肿了。她看看小哥哥,小哥哥和往常一样,对着她微微地笑。
一切都准备好了,亚丽扛着铁锨,挎着粥篮,搀扶着小哥哥,离开了家,缓慢地,一步一步向妈妈的坟地走去。这一天,天是那样的阴沉:乌云从东天边铺向西天边,像海浪似的滚动着,云层压着屋顶,压着杨柳树的树梢;一只雄鹰在云层下盘旋,它一时停翅悬空,勾起头来窥视着大地,一时直向上冲,钻入云层不见了站在各自夕的人们,手里端着饭碗,吃不下去了,孩子们不嬉笑了,老年人闷起头,他们对这两个小兄妹寄予了多大的同情啊可是,除了同情,他们还能有什么呢?
亚丽兄妹俩来到妈妈坟地,呆痴痴地站下来。小哥哥仰着脸看看天,微笑着;亚丽沉默了一会儿,才从篮子里端出稀粥。当她把粥捧在手里的时候,她悲痛地放声大哭。妈妈,妈妈可怜的妈妈呀!
老瑞爷爷来了,他身后跟着老瑞奶奶和大君奶奶。
老瑞爷爷扛一把铁锨,来到妈妈坟边,一声不响地挖起土来。一锨一锨,围着妈妈的坟头,添着新土。
老瑞奶奶扶着小哥哥跪在妈妈坟前,大君奶奶去篮子里端出那另一碗小米绿豆粥,把两碗粥并排放在坟前。老瑞奶奶抽泣着说:丽她妈,你两个孩子都来了,他们来为你送行孩子们的心意你知道,他们太苦了。苦呀
老瑞奶奶这么一说,亚丽哭得更痛了:矗妈妈,妈妈呀我们不能离开你呀,你也不能离开我们......
村里的乡亲三三两两地都来了,他们沉默着,含着泪水,轻轻地抓一把新土,覆在妈妈坟上。老瑞奶奶劝亚丽一阵子,大君奶奶也劝亚丽一阵子。孩子年纪小,哭坏了身子可不得了。
老瑞爷爷也老泪纵横。他轻轻拍着土层说:我......我咳丽她妈呀,老叔对不住你,你是死在咱黄河滩上的你是死在我面前的咱们都是共产党员呀我看着你死,我......我没有办法老瑞爷爷抬起胳膊,用袖子去擦拭眼泪。
妈妈的坟上添了一层新土,老瑞爷爷用锨,人们用手,把那层新土拍得平平展展。老瑞奶奶把亚丽兄妹俩的白花拿下来,轻轻地放在妈妈的坟前,又把两碗粥朝前放放,这才领着小兄妹俩离开坟地。老瑞爷爷走得最迟。他蹲在坟边,拿出旱烟袋,满满地装上一锅烟叶,用拇指狠狠地按实了,却不点火。他的泪水扑簌簌地止不住往下掉。后来,他把烟袋和火柴一起插进腰里,拿起锨,立起身来,对着坟头说:靠丽她妈,当年在地主家里再苦,老叔只要见了你,都不觉苦。从雪地里救你,我和你公公打算拼两条老命换你一条命。你年轻呀,比我们有用。我们死了算啥?孩子,苦日子咱过来了没想到,我这自发的人竟给你黑发人坟头添土......老瑞爷爷再也说不下去了......
爸爸要回来的消息太突然了。亚丽虽然做梦都想念爸爸,一旦爸爸真的要回来,她高兴,她悔恨,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亚丽默默地坐着,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不会是做梦吧?爸爸真的还活着?爸爸明天就要回家?她静静地想着,看看小哥哥,又看看自己的手。她把手伸到口里--她听人讲过,做梦咬自己的指头,是不疼的--轻轻地咬一下,+ 疼真的,不是梦,不是梦!她匆匆忙忙把小哥哥安排躺下,给小哥哥把衣服盖好,乘着朦胧的月色,独自一个人,朝妈妈的坟地跑去。
一年多来,她总是这样:每当心情痛苦或者有心思的时候,她就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个人跑到妈妈坟前,把心里话向妈妈哭诉。虽然妈妈再也不能回答她一句话,再也不能替她排解一点儿困难,她仍然那样做。通往妈妈坟地的一条小道,留下了亚丽多少足迹啊!数不清了。
亚丽来到妈妈坟边,悄悄地站下来,默默地望着那个馒头型的小坟头。月光淡淡地洒在坟头上,几株干枯的草苗,被微风吹得摇摇晃晃。她望着坟头,想着妈妈两行晶莹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滚滚地流下来。她跪下身,对着妈妈的坟头说:妈妈,妈妈呀!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喜讯,我来告诉你:妈妈,明天,就是明天,明天爸爸就要回到家里来了。真的!真的要回来了妈妈呀!妈妈,我亲爱的好妈妈,爸爸一回来,我们就不是孤儿了!妈妈,我一定照顾好爸爸,不惹他生气。妈妈呀,你要是能和我们一块儿迎接这个日子该多么好!
亚丽又哭了。她伏在妈姆的坟头上,伏在妈妈的脸庞上,呜呜呜地哭起来--
夜很静。微风吹动枯草,枯草瑟瑟作响;微风吹动坟前小柳树的枝条,枝条轻轻起舞!那棵比拳头粗一点的柳树,是葬妈妈的时候亚丽亲手栽下的。栽柳树的时候,她哭着说:妈妈,你几年都在病中,几年都把心绞在我们兄妹身上。妈妈,你睡在这里吧;我栽一棵柳树代我陪伴你。我记得你最喜欢翠柳。妈妈,你好好睡吧......从那以后,她看着柳树发新芽,看着柳树长新枝条,看着柳树叶儿第一次黄落,现在又看着柳枝喷绿。她的所有悲痛,这棵柳树看得最真切!
老瑞奶奶不知怎么也来了。这个走路艰难的老奶奶,从春到夏,从秋到冬,整整陪着这两个孩子度过了一年有余的日月。这时,老奶奶弯腰拉起亚丽,说:靠孩子,别只管哭了,夜凉,赶快回家,给爸爸收拾床铺吧!也该把你和虎予收拾一下,爸爸见了高兴。
老人把亚丽送回家,才放心地走回自己家去。
亚丽点着煤油灯,揉去泪水,心里想s为爸爸准备什么呢?她想起来了:爸爸最喜欢的,是他的书橱。先把爸爸的书橱收拾一下。
爸爸的书橱已经冷落几年了。妈妈活着的时候,不去整理它,妈妈见了它就难过。那一次,妈妈要卖书橱,后来她对亚丽说:妈其实是舍不得卖的,可又怕见它。卖了,看不到它,也就免得伤心了亚丽想:幸亏当时没有卖。要是卖了,爸爸回来见不着他的书橱,该多伤心呀她端着灯,把书橱上面蒙着的旧报纸揭去,用一条千
毛巾掸去橱面上的尘土。书橱虽然旧了,但样子还没变:层层木板还是那么平整,玻璃门档也完好无缺。亚丽把小灯放在方桌头上,去舀来一盆清水,把一条旧毛巾浸透,从书橱的顶端起,仔仔细细地擦拭起来。当擦门扇的时候,她发现一扇上被虫蛀一个黄豆大小的圆洞。她吃了一惊,忙找了块薄木板,拿把菜刀,伏在灯下刻削起来。她一面削,一面不时地对着洞洞打量;比着圆洞刻削好了木片,她又小心翼翼地塞进洞中。真巧,木片补进去,把小洞塞得严严实实。虽然颜色不一样,门扇总算完整了。亚丽看着心里十分高兴。爸爸的书已经极少了:她记事的时候,爸爸有许多书,小书橱都塞得满满的。第一次抄家时,几个戴红袖章的人翻箱倒柜,最后用车拖走了上千册的书,第二次抄家,罗把余下的书弄走了,最后剩下的,便是四卷宝书和几部马、恩、列、斯的著作。亚丽把仅有的这些书一本一本地拿出来,掸去页面上的尘土,照着爸爸放书的规矩放在书档里。书太少,档面上空空的。亚丽又把书分开来,封面朝外,斜靠在橱里,每档上都放几本。把书橱收拾好,亚丽站在一旁打量一阵子,心里很高兴。她想:爸爸来家,准会先去看他的书橱,爸爸一定会高兴的。
亚丽是爸爸最心爱的孩子,掌上的明珠。当年,爸爸一天被斗到晚,身体十分疲惫的时候,他仍把亚丽揽在怀中,亲亲昵呢,忘了烦恼;姐姐被强逼去边疆,爸爸的处境虽然十分困难,他仍然坚持为亚丽梳头扎蝴蝶结。现在,已经四年不见爸爸了。亚丽知道,自己虽然瘦了,但总得让爸爸见了高兴。她从妈妈的旧条箱里拿出自己的一件旧衣服。衣服虽然不合体了,可是却洗得千千净净i又拿出收藏几年的一个桃型镜子--几年都无心照镜子了,愁眉苦脸,泪痕斑斑,有什么好看的呢?--明天要见爸爸,今天亚丽决定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理理自己的乱发,整整自己的面容,让爸爸高兴高兴。
趁着灯光,亚丽对着镜子一瞧,心里一惊:啊!自己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清瘦的脸膛,土黄的面色,连眼睛也变小了亚丽放下镜子,又把狸狸抱起来,抚摸看狸猩身上的黑毛,说:狸狸,你高兴吗,我爸爸明天就回来了。爸爸是喜欢你的,爸爸知道咱们患难在一起,苦日子没难倒咱,爸爸会更喜欢你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四处的雄鸡啼声此起彼伏。
亚丽整整忙了一夜。天亮之后,又忙着为爸爸收拾床铺。她从柴草垛上抽出两抱最柔软的柴草,垫在木板床上;又把自己床上唯一的一条席子揭下来,给爸爸铺上;然后再在席子上铺一条破旧的棉胎。爸爸一定被折腾得虚弱多了,要让爸爸好好地休息休息!
床铺铺好,亚丽又去准备食物。妈妈病逝以后,她又养了五只小鸡,已经积攒了十多元卖鸡蛋的钱,还存了一小罐鸡蛋。她把藏在暗处的瓦罐搬出来,等爸爸回来了,再杀两只鸡,好好地给爸爸补养补养身体太阳出来了,天空还是云彩片片。可是,亚丽觉得这是一年多来从没有过的好天气,空气是那么新鲜,阳光是那么温暖!她抬头看看杨柳树,觉得杨柳树在一夜之间,新芽就变成嫩绿的新叶了,显得生机蓬勃。亚丽没有去做早饭,她想等到爸爸回来了,和爸爸一起吃今天的第一次饭。那怕中午再吃,也要等爸爸回来。
亚丽走出家,站在村边土台上,朝押走爸爸的那条路眺望。
天空,瓦蓝瓦蓝,几片棉絮一样的云朵,随风滚动。云朵滚到亚丽头顶,她身边便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阴影;云朵飞去了,暖洋洋的阳光又洒向大地。
太阳东南晌了,在公路遥远的一端,扬起了一股尘土,黄澄澄的,像一片薄云。渐渐地,从尘土飞扬处,传来汽车喇叭的鸣声。亚丽的心跳加快了,爸爸,爸爸!是送爸爸的汽车......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尘土浮动的方向。
一辆蒙着绿色帆布的卡车,在亚丽身边开了过去,车后尘土弥漫。亚丽追着尘雾,回进村中。
汽车在她家门外停住了,亚丽的泪水也流出来:爸爸真的回来了!爸爸,爸爸回来了
她来到汽车旁,那里已经站满了男男女女。她顾不得和别人打招呼,急急地寻找爸爸。她发现,在矮小的房子前,坐着一个人,头发蓬乱,脸膛清瘦,胳腮胡子像草荒一般,两只红肿的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窝里,全身的衣衫已经破烂不堪。
爸爸,是爸爸?亚丽揉揉泪眼,仔细地打量一下:是爸爸,是爸爸她张开双臂,朝爸爸猛扑过去,大叫二声。爸爸,爸爸呀
她扑到爸爸怀里。她要把这几年里的辛酸、苦难,都倾诉给爸爸听......
第十六节 黎明,奔向北京
天晴了,万里无云,碧蓝碧蓝。
送爸爸的汽车开走了。人们潮水般围拢过来,拥挤看,伸长着脖子,翘高着脚板,对这父女俩的不幸遭遇,投过来一种同情和关切的目光。他们不善于用语言来表达感情,但从那一双双火热的眼睛里,父女俩充分感受到了这一点。
宋玉扬超双手,微笑着频频点头,表示对乡亲们的谢意
老瑞爷爷蹲在墙角边,闷着头一个劲地吸着旱烟,一锅未尽,磕掉。又装一锅。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仿佛根本就没有看见。爸爸一手抚摸着亚丽,一手表示着谢意,声音和昔日一样宏亮地说:大家都放心吧,放心吧!我挺好的,挺好的。只是这娘几个在村上,给大伙增添了许多麻烦,我得谢谢大家。谢谢了人们不忍心看这个不幸家庭中的不幸父女,他们低着头,转回身,热泪满眶地离去了,然而,又觉得不应该离去,觉得还应该给父女一点什么,哪怕就是几句贴心的话也好,可是又觉得无济予事。
亚丽扶着爸爸走进家里,让爸爸坐在那新铺好的床铺上,好好休息休息。然后,她正要去给爸爸打水洗洗脸时,老瑞奶奶匆匆走进来,拉住她,问:亚丽,给爸爸准备饭了?
亚丽摇摇头。
你去弄洗脸水吧。老瑞奶奶说,我家去做饭。奶奶,你拿点东西去吧。
拿啥呀?老瑞奶奶说,你只管去烧开水,等着我奶奶,怎么能总是连累你呢?
你说啥?奶奶不高兴了。去问问你爹,咱两三代人可曾分过家?
咱后三代人还不分家亚丽说。这就对了老瑞奶奶走了.
老瑞爷爷是最早赶到爸爸身边来的,他蹲在离爸爸最近的地方,人都走了,他跟着爸爸回到家里来,还是蹲在离爸爸最近的地方。老瑞爷爷铁青着脸,闷不作声,只管一袋接一袋地吸烟。荷包吸空了,他把烟袋空空弛含在口里,还是咂巴着双唇,一下一下地吸。
叔爸爸不忍心让极端的痛苦折腾这个喝着黄连汤水过来的人,故意平静地问:这几年,你身予骨还好?嗯老瑞爷爷只瓮声瓮气地回答一个字。
吃饭还好吗?嗯
能睡着?嗯
关节......爸爸的话还没说完,老瑞爷爷早巳嗯了出来。爸爸不再说下去了。屋子里静默下来。
不一会儿,老瑞奶奶用面筐筐端来白花花的一筐鸡蛋。筐筐放在桌上,她一把抓起三只,走进了灶屋,半顿饭工夫,便端出一碗滚沸着热气的蛋茶。大玉,你回家了,就得把头抬起来,把身子养好,可不能只顾流泪要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日子不是更难,更苦给,把这碗蛋茶先喝下去。这是大婶给你冲的,我看着你喝下去。喝老瑞奶奶放下蛋茶,站在一旁,又说:我叫元元去打酒了,今儿晚上咱好好地庆贺庆贺,喝个醉
老瑞爷爷把烟袋掖到腰窝里,站起身来,只说一句:我回头再来。便走了。
午后,爸爸坐在地铺上,默默地听着亚丽诉说这几年苦难的历程,诉说妈妈和妈妈的死......她,小心灵又重新经历了那令人心酸的岁月,她几次被悲伤击昏了,双手捂着流满泪痕的脸,诉说不时地中断。
爸爸很平静,除了双眸分外呆痴以外,没有泪水,眉宇间也不显悲伤。他紧紧地搂住女儿,不时地为她擦泪--家中的所有变化,仿佛他早已明白!每当女儿中断了话语的时候,他便重复着一句呆板的话;好了,好了。爸爸不是回来了么!小哥哥和你都比往日长高了。咱得像老瑞奶奶说的那样,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对于妈妈的死,亚丽并没有说得太详细。她知道爸爸对妈妈的感情,她怕对爸爸刺激太重。然而,亚丽毕竟是个孩子,艰难的生活毕竟是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她还缺乏高度的克制能力呀她哭了,放声地哭了,扑倒在爸爸温暖的怀抱里......
爸爸流泪了。从他那深陷的双眼里,晶莹的泪水在盈盈外溢,缓缓地下流,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爸爸不揉它,不擦抹,任它外溢,任它滴落。紧闭着的嘴唇,微微在嗡动,拳头握得紧紧的......
爸爸捧起女儿消瘦的脸蛋,注视了半天,而后,心情颇为轻松地说:亚丽,你还是应该高兴的。三年前,爸爸有个估计;妈妈的死,是预料中的。她那个身体,她那个好强的性格,这种日子怎盔蘸得下去呢!一年也不行。她竟过了两三年小哥哥我不担心他,谁给点东西,都可以活他的命。姐姐和你,也都经不起生活的强压至于我,我只坚持一条,不自绝。但我也估计,他们会下毒手。孩子,咱们这一家人,如今竞活下来四个,这不是不幸中的万幸嘛爸爸,亚丽收住泪水,说:瞧你这身体......
这比死,还是太轻太轻了爸爸说。
亚丽被振奋了。爸爸的胸襟真开阔爸爸的声音还是那么响亮亚丽搂着爸爸说:爸爸,n自们到北京告状去吧!爸爸摇摇头,淡淡地一笑。爸爸,去吧!我储了钱,咱们有路费。亚丽揉揉眼,说,路费不够也不怕。咱们只要去,一定可以到北京的爸爸还是摇摇头。
亚丽沉默了。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愿意去告状,难道就这样认了吗?......
亚丽觉得爸爸一定是太累了,她要爸爸到床上去休息一下。爸爸笑笑,点点头。但是,他却没有动弹,他的泪痕斑斑的双眼,微微闭起,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家,对予爸爸该是熟悉的i但又该是陌生的。爸爸一去三四年,让他好好地看看这个家吧!家会对所有的家庭成员都有安慰的!今天,特别是这样。亚丽这样想着,便不声不响地离开爸爸,向那个破烂的锅屋走去。
丽丽。爸爸在叫她。
亚丽转过身,问:爸爸,你要什么?
爸爸向她轻轻地招招手。亚丽来到爸爸身边。爸爸问,丽丽,我想问你,咱的两件东西不知还有没有?
啥东西?爸爸。亚丽问。
我的那方旧砚台还有没有?笔呢?爸爸问。
--爸爸有一方六角旧砚,虽然不是珍贵之物,可常在爸爸身边。爸爸外出时,便由妈妈精心保存起来。爸爸写文章写累时,就叫亚丽或者小哥哥为他磨墨。一边磨,爸爸一边给他们讲历史故事或讲《山海经》。亚丽和小哥哥都把磨墨当作一种享受。墨磨好了,爸爸就铺开纸,不是画一片残荷,就是画一束幽兰,有时候还抹几株墨竹。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爸爸不画兰了,先是天天画荷,后来又天天画竹。爸爸的画画得不好,常常画完之后便填到废纸篓里。妈妈劝他去拜一位名师,爸爸说:现在不拜。因为现在工作忙,同时还有许多文章要写。一心不可二用,若三用更会一事无成可是挨批斗时,爸爸竟然真的去拜一位国幽大家为师,并且坚持天天画。妈妈这时反而劝他说:瞧你画的,不是荷就是竹。要叫造反派看见,又该批你是t资产阶级情调了。爸爸笑着说:批就批吧,画我还是要画的,并且下决心要画好!妈妈说:算了吧,画好了有什么用!名声高,摔得重......爸爸叹声气.摇摇头,说:中国人,多么需要荷一样的入污泥而不染,又多么需要竹一般地高风亮节呀从那以后,妈妈再也不劝他,并且还常常去为爸爸磨墨,为爸爸洗砚、洗笔。
难道爸爸又要画荷、画竹?亚丽望望爸爸,说:爸爸,你休息吧,晚天我给你找砚和笔。
爸爸有急用。爸爸说得很坚定。亚丽心里激动了:难道爸爸要写状子,要给中央写信,给毛主席写信?想到这里,她对爸爸说;好,我就去拿爸爸的笔和砚是妈妈给封存起来的,为了防止被别人查抄砸坏或扔掉,妈妈把它放在小哥哥的百宝箱底下。亚丽搬出那只小箱子,自然又勾起了一阵辛酸。当她把砚、墨、笔全找出来时,对爸爸说;爸爸,你休息吧。我去先慨,回头就磨墨。墨磨好了,我再叫你。
太阳朝西山顶靠近的时候,漫天张起了灰纱。夜要早降临了。
房子里的光芒渐退,昏暗从角落里汇拢过来。亚丽磨着墨,不时地把目光投向爸爸,生怕在不注意的一瞬间,爸爸又被什么人绑架了去--她觉得那是很可能的,因为人被绑架是极其寻常的事。
爸爸没有去休息,他只沉默地坐了片刻,便立起身来。他的目光在昏暗的房子里缓缓地扫视着,像是要认真地看看这个陌生的新居。
亚丽明白了爸爸的心思,她丢下手中的墨,找着火柴,点上那只油灯。枣核般的火苗,驱散了昏暗,四壁清晰地展现在爸爸面前。她把小灯朝高处放下,亮度似乎又增强了许多。灯放下,她朝爸爸看了曼。那仍然呆滞的目光,仿佛把爸爸引向了遥远遥远的地方......她忙低下头,她怕自己的泪水再给爸爸增添忧伤。
爸爸的目光没有去审视那空空的四壁。迟疑片刻,他走到他破烂堆似的、伴随他度过三个春夏秋冬的那个行李卷--回家快一天了,他没有去动它,还是亚丽把它从院子里抱回屋里来的。这时,爸爸弯下腰去,把行李卷朝亮光处移了移,然后慢腾腾地去解绳。
亚丽的目光像被一块强磁铁吸引了过去。
--在她的记忆中,爸爸有无数次离家又还家:开会、学习、旅游、体验生活,三五天,或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每次回来,爸爸总是先把亚丽叫到面前,一边开提包,一边神秘地问:丽丽,猜猜看。爸爸为你带什么东西来了?亚丽眨眨眼,摇摇头,调皮地说:是最好最好的东西果然,当爸爸的提包打开以后,亚丽总会有最喜欢、或最新颖的礼物到手。上小学的时候,妈妈对亚丽说:丽丽,对爸爸表个态度吧,上学就是大孩子了,要一心学习。以后不要爸爸再捎东西了。亚丽听妈妈的话,对爸爸这样说了。可是,爸爸每次外出,仍然给她带点稀罕东西,有时候还偷偷地塞到她小书包里呢!
现在,现在是什么情况?爸爸是从地狱一样的地方回来的,能有什么呢!亚丽想不看那些伤心的物品。可是不行,那些物品都成什么样子了,爸爸是怎样凭着它们度过这漫长岁月的?当她的目光投向那个破烂的行李卷时,爸爸已经从裹在被子里的衣物中拿出一件棉袄,正抖动着手捧在胸前。啊?那不是妈妈用她唯一的一件料子布给爸爸做的么!两年了,还是那么新亚丽走上去,从爸爸手里接过棉袄,趁着灯光仔细打量,她发现还是和当初一样,没有一点污迹。
爸爸,这件棉袄你没有穿?她问。
爸爸点点头,说:丽丽,知道这件衣服料子的来历么?
亚丽说:知道。
爸爸对不起你妈妈。妈妈一生无时不在关怀和体贴爸爸,可我......爸爸伤心的垂下头。
爸爸。现在别想这些了。等到你的问题平反了,咱们,再好好地说。
爸爸从亚丽手中接过衣服,说:丽丽,你去磨墨吧。亚丽转过身去,捏起那只蜡烛头似的黑墨,轻盈地在砚中继续磨起来。
爸爸把棉袄打开来,对着灯光,轻轻地抚摸,仔细地观看,好像是刚刚从妈妈手中接过来;又好像是在商店柜上挑拣。他看得十分认真。然后,又轻轻地放在床上,用手摊平,依原样儿叠好,双手捧着,来到书橱前。
爸爸怔住了,他的眉头紧紧锁起来--爸爸回家之后,还没有认真地看他的书橱呢。亚丽想:爸爸大概想起了他许多心爱的书,想起了买书橱时和妈妈的拉扯想起了......啊,爸爸把棉袄放在床上,匆匆去看那书橱的腿了。一股酸流涌向亚丽心头。她想起了书橱被造反派砸断三条腿的情景,又想起妈妈是怎样把断腿接上的情景......那天晚上,大约也是这个时刻,爸爸挨批斗回来,第一件事就去看他被砸断腿的书橱。当他看见那断了的三条腿被妈妈接得和原样毫无差异的时候,爸爸哭了。他对妈妈说;淑苹,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这样做对我鼓舞再大了!今天,显然爸爸又回到当初那激动的时刻,他抚摸着那三条断而复合的书橱腿,沉默着,垂下头,抽泣起来。
亚丽放下手中正磨着的墨,走到爸爸身边,搀扶着爸爸,说:爸爸,你别伤心。墨快瘩好了,你静静心好写平反报告。
爸爸抬起头,用衣袖揉揉泪花,站起身来。片刻,他又去捧那件棉袄。仍然捧副书橱前,拉开底边小橱门,用袖子掸了掸积下的尘灰,然后又找一片旧报纸铺上,这才把棉袄轻轻地放进去。本来已经放平了,他还用手扑了扑。爸爸把书橱门紧紧地关好之后,转脸问亚丽:墨磨好了?
亚丽说:磨好了。
要磨得浓浓的。这是千百年都永存的文字呀
亚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转身要为爸爸去找纸。爸爸说:不用了,我已经有纸,ti说着,爸爸又去翻他的破烂行李卷。最后,从撕烂的被头一端的棉胎里,拿出一个白色的纱巾--亚丽认得它,那是妈妈一生中唯一用过的纱巾,是妈妈用它为爸爸包衣服带走的。没想到,爸爸还那么精心地藏存着。
爸爸,写在这上面?对!
那......她想说,那是妈妈心爱的......爸爸明白
爸爸把纱巾铺开,摊平,用两只碗压住纱巾的两只上角,这才拿起笔,像平时写文章一样,眉头微皱,双目有神,沉思了片刻。然后,他把笔在砚池中浸饱,又在边沿上掭了掭,便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最近一个很长的时问内,亚丽把告状的事儿当成家中最大最大的事;爸爸回来了,更增加了她的勇气。她要看看,爸爸是怎样写申诉书的--这是妈妈告诉她的名词,说申诉书就是旧书上说的状子--她知道爸爸一提起笔来,一定会像小河流水一般,哗哗啦啦,一行一行,转瞬之间,就会写出来。
往天,爸爸写字时,亚丽就常常拉个高凳儿,放在爸爸桌边,爬上去,伏在爸爸桌子角上,两只小手把下巴一托,默默地看爸爸写文章。现在,她不用搬凳子了,她早已经长大,站在爸爸的旁边,就可以看到爸爸所写的一切了。亚丽站在桌边,抬眼一看,爸爸微闭着双眼,两行泪水正夺眶而出,滴落在桌上。爸爸,爸爸,你怎么了?当她的目光转向爸爸面前那片纱巾上时,她的心也酸起来:清白的纱巾上,爸爸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八个字:
悼念我敬爱的淑苹
啊!爸爸是在为妈妈写祭文。亚丽又伤心、又高兴s是该给妈妈写祭文妈妈是个好妈妈,是个苦妈妈,是个最值得敬仰的妈妈,该给妈妈写一篇长长的文章,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都向她鞠躬亚丽多么希望爸爸能够像往天写文章一样,笔不停歇,唰唰唰唰,一口气就写满纱巾可是,爸爸却一直处于痛苦的沉默之中,除了那两行涌流不停的泪水之外,他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亚丽明白爸爸的心情,又似还没有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她仅仅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呀她有失去母爱的悲痛,她有被生活戏弄的忧伤,她有爱憎、分明的纯情。可是,她没有爸爸对妈妈那种几十年相依为命、冷暖与共的水乳厚意!此时此刻的爸爸,悲痛、怀念、忧伤,把所有的文思都冲击得一干二净了!即使那八个字,也不是写,而是随悲伤和泪水滚出来的......
爸爸的泪水流了许久,亚丽默默地望着爸爸许久;亚丽没有再对爸爸说什么,爸爸也没有看一眼女儿小屋里,只有昏沉、暗淡的灯光,还在有气无力地闪闪烁烁、明明灭灭。狸狸过来了,它轻轻地走到亚丽身旁,轻轻地跳上小板凳,而后又轻轻的跳到爸爸面前的桌上,在那片洁白的纱巾边移动几步,拣一片空档的地方,默默将身子伏下,那两只时明时灭的小眼睛,时不时地朝爸爸打量着--它离开他久了,和他大约陌生了;然而,它仿佛又并没有忘记他。从他踏进这个院子的第一步起,它就影子一般地追随在他左右。现在,它又和他同样陷入了悲伤和沉默......爸爸放下笔,站起身来,用衣襟擦去泪痕,然后对女儿说:亚丽,你陪爸爸出去一趟行吗?
到哪儿去呀?亚丽拉着爸爸的手问。去看看妈妈。
亚丽点点头。
一、爸爸弯下身去,拍拍裤管上的灰尘,然后直起身把上衣扯扯,又将蓬乱的头发捋捋......那动作和神态,简直像是要去参加一次隆重的集会,或者去接待一个十分尊敬的宾客。而后说:亚丽,把纱巾带着,咱们走纱巾?亚丽说,你还没写完哪!
已经写完了。爸爸说,妈妈会明白的。
日落了,黄河故道上尘沙弥漫了一天,这时反而寂寞、静谧起来。几只出外觅食的乌鸦,扑打着长阔的翅膀,从高旷的天空飞来,寻找着它的巢,大道上,几头消瘦的牛驴,拉着农具朝村中走来,各家家院的鸡婆、羊崽,也都懒洋洋地朝自己家中走去。淡淡的炊烟,从不同的房顶上朝空旷的天空飘浮......唯独亚丽,她依偎在爸爸身旁,和爸爸一道,迈着沉重地脚步走出家,走出村,走向荒野那片静悄悄的坟地。洁白的纱巾,在亚丽手中轻轻地拂动,映着落日的余辉,它显得分外洁白晚上,老瑞奶奶端着菜,老瑞爷爷提着酒来了。爸爸经过休息,精神多了。老瑞奶奶又去邀来了大君奶奶,他们使围着家里唯一的一张方桌坐下,喝起酒来。
老瑞爷爷还是很沉默,一盅一盅地只顾喝酒,老瑞奶奶今天的话特别多,滔滔不绝地诉说了妈妈受的终生苦,又说起了亚丽这几年受的窝囊罪。她边说边骂,仿佛爸爸是一位上天派来调查情况的钦差大臣,只要把一切对他说明白了,天大的冤枉都能昭雪老瑞爷爷不阻拦她,也不帮腔。似乎他来就是为了跟爸爸面对面地喝几盅酒。
爸爸不激动,也不伤感。好像老瑞奶奶不是说他不幸的一家,而是在讲一些年代,地点都不可信的山海经。他只是偶尔端起酒盅,对老瑞奶奶微微一笑最不安的,应该是亚丽了。爷爷奶奶进门的时候,她就猜想:今晚一定要商量一个顶好顶好的办法,一定把告状的事商量好。说不定明儿一大早,老瑞爷爷就会离开家,然而,眼前的事实,却有些使亚丽扫兴和不解:
老瑞奶奶的话说完了,瓶里的酒也被爸爸和老瑞爷爷喝了一大半,小屋子里渐渐地寂静下来。她望望老瑞爷爷,老瑞爷爷还是默默地守着酒盅;她看看爸爸,爸爸还是不嗔不怒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还没有想好意见吧?多大的事呀,总得仔细想想。
起风了。轻风裹着细小的尘沙,从门缝、从窗洞朝屋里飞,碰在窗纸上的就进不来了,但发出阵阵轻微的沙沙声,惹得狸狸不安起来,以为老鼠要出来觅食呢!它从床下轻轻地走出来,瘸着一条腿,在桌凳边停停,在亚丽脚边伸了个懒腰,然后朝旮旯里走去。枣核似的煤油灯头,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投映在四壁上的身影,也跟着摇晃起来。
亚丽,走,咱娘儿俩到我家去。老瑞奶奶是个坐不住、不爱沉默的人,她一边起身,一边拉亚丽。给他们拾掇点菜来,让他们好好喝i喝个痛快!
亚丽看看爸爸,爸爸点点头。亚丽跟着老瑞奶奶走了。屋里,只剩下老瑞爷爷和爸爸了。爸爸满满地斟一盅酒,双手捧着,说;瑞叔,你喝的不少了,再喝这一盅吧。几年没喝了。
老瑞爷爷接过酒盅,一仰脸,喝尽了,顺手也倒了满满一盅,但是,他没有给爸爸。只原地放在面前,摸了摸灰白的短须,说:大玉,昨天的事,都过去了,抹不掉,忘不了。咱爷俩的酒也都差不离了,老叔想问你一句话。下一步棋怎么走?
爸爸微笑笑,反问了一句:瑞叔,这一场运动,你受的害也不轻,筋骨是不是伤了?元气怎么样?
老瑞爷爷把脖子一挺,朝爸爸瞪了瞪眼。但是,没有说话,只把酒盅端起来,又饮了个底朝天。
老叔,我就要你这个老劲不减!爸爸兴奋了,他把身子朝前移了移,压低了声音说:瑞叔,你的党龄比我长,你的经历比我多,我所以顽强的保住这条命,并不完全是为了自己。我要看看这场运动怎么个结局,我要用我的笔,把这段血淋淋的历史写下来,让我们的子孙后代看看,这是一场什么样的t革命古人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看这些家伙最后必然要被人民起来把他们打倒,恢复我们党的真正面貌。说得对,孩予老瑞爷爷又端起盅,你有文化,比老叔想得远。世上总是好人多,坏人少,毛主席他老人家总有一天会处置这些共产党的败类的。咱们等吧!......
皿丽回来的时候,老瑞爷爷和爸爸又都恢复了平静。直到瓶里的酒都喝完了,老瑞爷爷要走了,那反常的平静还没有鼯冻。亚丽拉着老瑞爷爷的衣襟,焦急而又低沉地问。爷爷,你走?
嗯!老瑞爷爷点点头。
上北京告状的事你们商量了么?老人摇摇头。
爷爷,亚丽更着急了:难道爸爸的冤枉就这样算了吗?
亚丽!老瑞爷爷不紧不慢地说,你看爸爸的身体多虚弱。如今,顶当紧顶当紧的事,是照管好爸爸,让他的身体强壮起来没有人祝咱永远健康咱们自己保自己永远健康......
说罢,老瑞爷爷就走了。亚丽呆愣在那里,直到爸爸叫她......
不知不觉问,日子一天一天地朝前走去。爸爸回家快半个月了,因为身体虚弱,他几次想去参加劳动,都被亚丽阻止了,老瑞爷爷和大川队长也不同意。高月生大概接到了什么指示,也没来催逼过。家中又恢复了妈妈死后那样的平静。老瑞爷爷常来,但从不提起亚丽最关心的告状的事。难道就这样安静下去吗?爸爸再不提他的问题了,甘心接受了?我们这个家就永远这样下去了?深更半夜时,亚丽躺在床上常常这样想。
但一想到爸爸那被折磨得十分虚弱的身体,亚丽心里忽然又埋怨起自己来亚丽呀你知道爸爸是那么虚弱,不能远出,告状的事,你为啥不能承担呢?难道说要爸爸交待你,要爸爸提着耳朵对你说了你才去吗?你看不见爸爸日ie夜夜地沉默吗?爸爸心里难过呀要是爸爸能出远门,他早到北京去了亚丽长长地出了f气,又在心里嘱咐自己:亚丽呀你不能犹豫了,你都十四岁了,算半个大人了,得拿主意呀
两天来,亚丽把爸爸和小哥哥的衣服、被子全部洗了一遍。她的腰累酸了,手麻木了。晚上,身体一沾床边,就立刻想躺下,睡上两天两夜。
但是不能,她知道自己的责任。这天,她端着煤油灯,先给爸爸盖好衣服,又去给小哥哥盖衣服。她发现小哥哥的衬衣不能再穿了,小得下摆刚刚只能遮住腰部。该给小哥哥做一件衬衣了!
可是,用什么做呢?亚丽想到了妈妈的那一件白衬衣。这件衬衣,在妈妈病逝百天的时候,亚丽曾剪下两只袖子,扎了两朵白花。剪下的袖,如今还没有缝起呢?亚丽从旧箱子里找出那件衬衣,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缝起来。一边缝,一边又想着上北京的事--
皿丽坚信,只要能到北京,把爸爸的事情对毛主席说了,毛主席一定会生气,会挥起大笔写出给爸爸彻底平反四个大字。她坚信毛主席是英明、伟大的这个小女孩出生的时候,我们新生的人民共和国已经度过她十二周岁的生日,当小亚丽懂得事情的时候,我们国家正是欣欣向荣、莺歌燕舞的年月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人民的领袖毛主席,人民心中多么崇敬他呀!亚丽矗咿咿呀呀学话的时候,她会唱的第一支歌就是《东方红》。她在他们小屋子里唱,在院子里唱,跟妈妈逛公园的时候唱,跟爸爸上剧场的路上也唱,一天唱到晚。有一次,她在爸爸的办公室里唱,爸爸正跟一个叔叔谈工作,爸爸向她摇了摇手。亚丽把脸转过去,还是高高的嗓门唱: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呀),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那位跟爸爸谈工作的叔叔笑了。他夸奖说:简直像小百灵鸟啊!然后又说;小百灵,你先休息一会儿,等我们谈完工作再唱给我们听,好不好?
亚丽不唱了,她站在爸爸身后,一直噘着小嘴,两眼还偷偷地盯住叔叔。后来,叔叔谈完工作走了,还扬手跟亚丽说:再见亚丽理都不理他,只向他噘噘嘴,还瞪了他一眼,翘了一下鼻子
叔叔走后,亚丽对爸爸说:爸爸,那个叔叔是坏蛋爸爸惊讶地问:是吗?你怎么知道这位叔叔是坏蛋?亚丽说:他不叫唱《东方红》!不爱唱《东方红》的人都是坏蛋!
爸爸笑了,直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
从那以后,亚丽就不再搭理那位叔叔,过了很久,直到背着书包上学了,见了那位叔叔还噘嘴呢!
亚丽把衣服缝补好,放在小哥哥床头。心里略略松快了一些。然后,她觉得该做的事情还多。要离开家了,丢下体弱的爸爸,丢下神经失常的小哥哥,怎么放心呢!他们的吃呀,穿呀,用呀,谁来照顾呢?亚丽又犯愁了,她觉得爸爸和小哥哥都离不开她。
这些年,生活迫使这个正是佩戴红领巾的女孩子,常常要考虑比她年龄大两倍的人考虑的问题。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让生活逼死吧!
亚丽想到了老瑞奶奶、老瑞爷爷,她觉得只有这两位老人最知心,最能帮助她了。可是,他们要是不同意我去北京怎么办呢?对,得瞒着爷爷、奶奶她把灯吹灭,悄悄地躺到床上。
在静悄悄的深夜里,亚丽独自把门关上,从缸里端出山芋干粉,悄悄地做着远行的干粮。她足足蒸了十斤面的黑馍馍。然后,找出一只旧旅行袋,把黑馍馍装好又将脚上的鞋子换一双稍微好一点的,把妈妈留给她的一件旧夹袄穿上--亚丽有妈妈那样高了,妈妈留给她的夹袄,她穿上很合身。她换衣服的时候,忽然想起衣兜里还有五元钱。那是姐姐临走时留给妈妈的,姐姐流着泪说:妈妈,这是我出差领的茶水钱,留给你吧。你贴补贴补身子,也算女儿一点心意
亚丽捧着姐姐的钱,她又哭了。她把钱轻轻地掖在爸爸身下。
为了不惊动爸爸和小哥哥,亚丽在黑蒙蒙的黎明,就收拾好了东西。她站在爸爸床前,泪水滚滚,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爸爸说。可是,说什么昵?亚丽咬咬牙,把旅行袋往肩上一背,走出了家。
黎明前,天空还是暗暗的,稀落的星星在闪光。亚丽出了村,才忽然想到:上北京去的路还不认识。
她愣了片刻,清爽了:火车通往北京。北京在北边,沿着火车道朝北走,准可以走到。
她匆忙来到铁路边,望着那黑亮笔直的两条铁轨。铁轨的一端,是从遥远的地方过来的铁轨的另一端,又伸向遥远的地方去。那前边遥远的地方,便是北京
亚丽抖擞了一下精神,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天亮了,她也走累了。当她刚刚停下脚步想休息片刻时,她身后传来眯--,的一声轻叫。啊?狸狸跟来了。挚回头一看,狸狸拉着一条折断的腿,一瘸一瘸地追随在她身后走来亚丽抱起狸狸,紧紧地抱住它,亲亲地吻着朝霞缤纷晨光明媚。亚丽在铁道旁缓缓地走着。那身影渐渐地缩小着.缩小着,终于看不见了......
尾 声
一九七六年十月,四人帮垮台了。
久阴以后的晴天,令人感到特别舒畅
黄河故道上的飞沙敛息了;高月生也夹起了尾巴,溜得不见人影了。
第二年,即一九七七年七月,中国共产党举行了十届三中全会,人们奔走相告:邓小平同志恢复职务了转年,又召开了意义重大的十一届三中全会。
大约又经过了两年。一天,黄河故道上,突然出现了一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它绕过村庄,朝着一座坟茔驶去。
早已站在坟茔旁边等候的,是新任公社党委书记老瑞爷爷。他白发更多了,衣着依然朴素,精神也更抖擞。迎到汽车前,便爽朗地说:亚丽,亚丽呀!快让爷爷看看。亚丽从车里跳出来,扑向老人,紧紧搂着老人的脖子,笑嘻嘻地叫一声:爷爷......泪水已滚滚地涌出眼眶,顺着面颊流下来。
矗哎呀呀,这怎么啦!老瑞爷爷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的泪水早流干了呢!如今已经快成了大学生了。咱们该高兴才是哎,虎子呢?
亚丽笑着揉揉眼,转身拉过一个身材魁伟的青年人,说;小哥哥,你看这是谁?
亚虎腼腆地瞅瞅老瑞爷爷,眨眨眼,仿佛在寻思久远地回忆。他记不起来了,只是羞涩地笑笑。
不认识了?亚丽说,这是老瑞爷爷呀!
爷爷亚虎喊了一声,向老瑞爷爷伸过双手。
爸爸笑着对老瑞爷爷说:等着虎子出院,晚来了几天。原说把车子开进村,亚丽却把车子带到这里来了。也好别怨亚丽,老瑞爷爷说,那是我指挥的。无论你升了什么官,都不能忘了埋在地下的战友和亲人
爸爸像个小学生,只是点头。
亚丽从车里捧出一个用鲜花精制的花圈,领看小哥哥走到坟前,对他说:小哥哥,妈妈就长眠在这里......亚虎望望那馒头型的坟头,望望那粗壮的柳树,从妹妹手中接过花圈,端端正正地放在妈妈墓前。
妈妈,妈妈!......亚虎呼喊看,一边跪了下去。
爸爸也肃立在妈妈坟前,深沉地说:淑苹,除了玮玮学习脱不开身,我把虎子和小丽都带来看你了。你没能和我们一起活着看到今天,这是我最大的遗憾!你若地下有知,多为我们党和我们的国家祝福吧!孩子们你放心,我你也不用挂念。你一生操劳太多,好好安息吧!玮玮放了假,她也会来看你的。说完,他掏出了手帕,擦去了正从眼眶里涌出的大颗大颗的泪珠。
老瑞爷爷站在他们身后,沉默好久,才说:亚丽,把虎子拉起来吧。你们来这一趟,妈妈也就放心了。走,咱们回村,大伙准备欢迎你们呢!
爸爸叫司机先把车子开回村,便和老瑞爷爷、亚虎,亚丽一道,朝村中走去。
虎子的病好了,老瑞爷爷说,得找点事做做。已经在学校里报名了,继续读几年书。爸爸说。老瑞爷爷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亚玮呢?
姐姐考进了南京大学,因为功课紧,要不这趟也会一块儿来的。亚丽说。
村中,一群男女老少,潮水般地拥过来,来迎接这个度尽了苦难年月的一家三日......
一九八一年元月十五日初稿一九八五年六月十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