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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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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恩-张恨水
第一回 幻想拾遗金逐尘大道 传神在阿堵后客空廊
民国二十一年,眨眨眼已经到了。在这二十一年中,发生了多少事情,其中有些竟是最可痛、最可耻、最无奈何的!可是到了今年,看看中国自身,却还不见得有什么良好办法。稍微有点血气的人,都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闷。这种苦闷,若要解除,便是不管生死,拿着刀枪,找着仇人拼个你死我活。其次一个办法,就是抱着得乐且乐的宗旨,找些娱乐,自己麻醉自己,把这苦闷忘了。照说,自然是第一个办法是对的,然而打破苦闷的人,却是十有八九,都试行的是第二个办法。上天似乎也很明白这一点,到了三月,便将烂漫的春光,送到了人间,让大家陶醉到春光里去,让你们去忘了耻辱,忘了祖国,忘了民族。
我是寄居北平的人,这个印象,便是北平的春光所给予我的。这是四月中旬,满街的路树,正发着嫩绿色的细芽,告诉行人春来了。你若是顺着东西长安街的马路,一直向中央走,到了天安门外市民花圃里,你便可以看到左边平地堆起一片红色,是榆叶梅,右边一片黄色,是迎春花。其间杂以点缀的叶子,真个如锦绣铺地一般。加上绿亮黄瓦的高楼之下,是双耸玉阙,四绕红墙,画师也画不出这伟大美丽的景致来。西边广场上,便是中央公园的大门,红男绿女,嘻嘻哈哈,流水似的进去。满园的春色,自然关不住,有股清香,由天外飘来,便是园里开着堆雪一般的丁香花,散出香气来了。门外停的各种车子,一辆挤着一辆,占了十几亩的地位,车夫沾着主人的光,也各在踏脚板上,看着路边花圃的春色。绿树荫里,卖茶的、卖油条烧饼的、卖豆汁的、各种小车大担的小贩,又要沾车夫的光,都团聚着一群人吃喝。只听到人声哄哄,闹成一片,这哪里像是天灾人祸、内忧外患国度里的情形?春天,真是把人麻醉了!但是,这也不过就北平城里一角而言。另一个地方,却有人对了这春天,加倍地叫着没奈何的。这是宣武门内,一个偏僻胡同里。两旁人家,大半是窄小的门楼;有两处大些的门楼,大半都破旧了。胡同里遥遥有一种小锣声,是捏糖人儿的小贩,由隔巷敲来的,这才打破了这寂寞的空气。胡同里并不见有什么人影,只是那白粉矮墙上,东边伸出一束丁香花,在嫩绿的树叶中,捧出一丛丛的瑞雪。西边屋角,伸出一丛柳条,被轻微的东风摇撼着,好像是向对面的丁香花点头,好像是说,我们又在冷巷中会面了。
在柳树之下,却是个会馆,院落不算小,不过年久失修罢了。当前清的时候,全国文人都要到北京来会试,各地方人为了免除士人的旅费负担起见,各建设一所至二三所会馆,容留文人与留京的寒吏。改革以后,学生代替了老相公,找差事的人,代替了候补官,各会馆里依然住着各地方的人。近十年来,北平市面日穷,住会馆的旅客,更是变了一种形象,现在提出一个人作代表。这人姓洪名士毅,曾在中学毕业,来北平升学未能,谋职业不得,就住在会馆里等机会。他住的屋子倒不窄小,只是器具很少,靠两条窄板凳,支了三块薄板,那便是床,床上一条军用毯,好几处是粗线绽着破缝,四周都露出下面垫的稻草廉子来。毯子上并无多物,只一床薄薄的蓝布被,中间还有盘子大几块新的,原来是大补钉。靠窗一张四方桌子,上面铺了报纸,倒有一副笔砚,堆着一二十本残破的书。桌子边两个小方凳子而外,就并无其他木器了。墙角落里,一个旧藤篮子,里面放了些瓶罐碗碟之类。屋子里这样的空洞,越是嫌着屋子宽大。洪士毅坐在桌子边,手上端了一本破去封面的《千家诗》哼着“无花无酒过清明”,但是当他哼到这句诗的时候,已经在这本诗上消磨了不少的时候,现在有些口渴了。桌上也有把旧茶壶,只是破了壶嘴子,不轻易泡茶。因为没有钱买茶叶,不过是每日早上盛一壶白开水。这开水由早上放到中午,当然也就凉了。他将裂了两条缝的茶杯,要倒上一杯,然而只提了壶柄,壶嘴子咕嘟几声并滴不出水来。望了窗子外的太阳,这时正当天中,将阶沿下的屋影和阳光画了一道黑白界线,更表现出这天气是十分的晴明了。
这个日子,白天时间正长着,耳朵里听到隔壁人家的时钟,当当敲了两下,分明还是正午,若到七点多钟天黑,还有五六小时,坐在屋子里,如何过去?手上拿的这本《干家诗》至少念过三千遍,几乎可以倒背得过来,不拿书在手上,也可以念,又何必拿着书本?于是他离开了屋子,走到院子里来散步,却听到东边厢房里,有抹洗牙牌的声音。这是那屋子里黄毓亭干的事,他曾做过县承审员法院书记官一类的事情,现时在北平会馆里赋闲三年多了,除了写信和一般认识几面的人借钱与找事而外,便是在屋子里起牙牌数。这个时候,大概是闲得无聊,又在向三十二张牙牌找出路了。
西边厢房里,一排三间房门。都是倒锁着的,这是住的一班学生,也许已经上课去了。然而在这上面一间屋子里,也是唏哩哗啦,有打麻雀牌之声,走过去看时,正是那三个学生,和本房的主人一处要钱。洪士毅在门外一伸头,那主人起身笑道:“你接着打四圈吗?”洪士毅道:“我早上还是刘先生给了三个冷馒头,吃了一饱,哪有钱打牌?”他道:“哪个又有钱打牌?我们是打五十个铜子一底,还带赊帐。长天日子,一点事没有,无聊得很。”
士毅微微一笑,自走回房去。对房门住着的,便是送馒头给士毅吃的刘先生,他也住闲有一年多,不过朋友还不少,常常可以得点小接济,真无可奈何,也能找出一两件衣服来当。他现时无路可走了,很想做医生,在旧书摊子上,收了许多医书回来看。这时,端了一本《伤寒论》,躺在一张破藤椅子上哼着,大概是表示他静心读书的原故,找了一支佛香,斜插在砚台的眼孔里,在这冷静静的屋子里,倒又添了一些冷静的意味。士毅走到人家房门口,觉得人家比较是有些事做的人,自己也不愿去打搅,就退回自己屋子来。然而刚一坐下,看看屋子外的晶晶白日,就发愁起来。这样好的晴天,不找一点事情做,就是闷坐在屋子里,消磨光阴,昨天如此,今天又如此,明天也不能不如此,这如何得了?早饭和午饭,总算用那三个馒头敷衍过去了,晚上这餐饭从何而出?却是不可得知。闷坐在家里,也不能闯出什么道理来,不如到大街上去走走,也许可以找点出路。
如此想着,于是将房门反扣了,走出会馆,任脚所之的走去。心里并不曾有什么目的地,只是向前走着,不知不觉,到了最热闹的前门大街。看那两边店铺里,各商家做着生意,路边各小摊子上,货物之外,也堆着许多钢子和铜子票,心里便想着,偌大的北平城,各人都有法子挣钱糊口,我就为什么找不出点办法来呢?再看路上坐汽车坐人力车的人,是各像很忙,不必说了。就是在便道上走的人,来的一直前来,去的一直前去,各人都必有所为而出门,决不能像我在大街上走着,到哪里去也可以,其实也不必到哪里去。一路行来,低头想着,忽然看到电线杆下,有一块雪白的圆洋钱,心中大喜一阵,连忙弯腰捡了起来。然而当他拾到手里时,已发觉了错误,原来是糖果瓶子上的锡纸封皮。所喜还没人看到,就把这锡封皮由大襟下揣着,漏下地去。于是他连着发生了第二个感想,大街之上这么些个人来往,难道就没有人丢皮夹子和丢洋钱钞票的?走路的人,都不大留心地面上,地上虽然有人丢了东西,是不容易发觉的。我且一路留心走着看看,设若有人丢了皮夹子,让我捡到,不想多,只要有十块八块钱,我就可以拿去做小本经营,一切都有办法了。如此想了,心中大喜,立刻就向地面注意起来。料着越是热闹街上,越有他人失落皮夹子的机会,所以只管在热闹的道路上走。但是经过了几条街,并不曾有人丢皮夹子。心里有点转悔,天下哪有这巧的事?当我要捡皮夹子的时候,就有人丢皮夹子。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我何必发那个傻?
今天大概走的路不少,两条腿已有些酸痛,还是回去打晚饭的主意罢。于是无精打采的,一步一步走回家去。他的目光,正射着一家糕饼店的玻璃窗子上,里面大玻璃盘子里盛着一大方淡黄色的鸡蛋糕,上面乳油与玫瑰糖葡萄干之类,堆着很好看的花样:假使晚餐……腿下不留神,却让坚硬的东西碰了一下。回头看时,是一家银号门口,停了一辆笨重的骡车,几个壮年汉子,正搬着长圆的纸包,向车篷子里塞。不用说,这是银号里搬运现洋钱。这一车子洋钱,大概不少,我何须多?只要拿一封,我做盘缠回家也好,做小生意的本钱也好……那搬运洋钱的壮汉,见这人蓬了一头头发,穿着一件灰布长衫,染着许多黑点,扛了两只肩膀,呆头呆脑向车上望着,便向他瞪着眼睛。士毅哪里敢等他吆喝出来?掉转身赶快就走了。一口气走回会馆去,太阳已经下了山,院子里渐形昏暗。一个挑煤油担子的,歇在院子中间,向士毅苦笑道:“洪先生,你今天……”士毅道:“不用问,我今天中饭都没有吃,哪里有钱还帐?”说着,打开房门,将窗户台上一盏小煤油灯捧了出来,向他道:“今天再打三个大子的,过一天有钱,还清你的帐。”他道:“你今天不给钱,我不赊煤油给你了。”士毅道:“你还要钱不要钱?”煤油贩道:“洪先生,我们一个做小本生意的,受得了这样拖累吗?你这话,也说过多次了,我想你还钱,总是赊给你,不想越赊越多,越多你是越不还,让我怎么办?我的爹!”院子里还有几个买煤油的,都笑了起来。有的道:“你赊给他三大枚罢。你不赊给他,他该你八九吊,都不还了,你岂不是为小失大?”那卖煤油的皱了眉,向着洪士毅,道:“得!我再拿三大枚,去赶我那笔帐。”士毅将捧灯的手向怀里缩着,摇头道:“你不用赊了,我黑了就睡觉,用不着点灯,免得又多欠你三大枚。”煤油贩道:“这样说,你是存心要赖我。”大家又笑起来。士毅倒不怕人家笑,心里只觉得太对不住煤油贩,捧了灯自回房去了。
天渐渐的黑,黑得看不见一切,士毅只躺在床上,耳朵里听到同会馆的人,陆续在屋子里吃饭,放出筷子碗相碰声来。有人在院子里喊道:“老洪!不在家吗?怎么没点灯?”这是学生唐友梅的声音。士毅叹了一口气道:“煤油赊不动了。”唐友梅道:“那末,你吃了晚饭吗?”他轻轻地答应了“没有”两个字。唐友梅道:“我不知道,早知道,就让你在一块儿吃了。我剩了还有一碗饭,只怕是不够。”洪士毅在屋子里躺着,没作声。唐友梅道:“够是不够,问问别人还有多没有?”士毅听他如此说,分明是诚心请的,跳出屋来问道:“还有饭疙疤没有?用点水一煮,也就是两大碗了。”唐友梅道:“有的,连饭带疙疤用水一煮,准够你吃一饱的了。”洪士毅便由他黑暗的房中,走到灯光下来,向唐友梅拱了拱手道:“真多谢你,要不是你这些剩的,今天晚上,无论怎样,也来不及想法子,只好饿一餐了。”唐友梅受了人家这一阵感谢,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在桌子底下,把那支盖了破盖的小铁锅拿了出来。连饭和锅,一齐捧着交给了他,他就把锅拿到厨房里来。揭开锅盖,看时,里面煮的饭,只有些锅底,而且焦蝴了大半边。有一只碗,装了小半碗老菠菜,将菜倒在饭里,加上一瓢凉水,放到煤灶上煮开了,将菜和饭用铁勺一搅,在共用的饭橱里,找了一遍,找到半边破盐罐,倒还有些盐渣,在锅里舀了一瓢饭汤,倒在罐子里,涮了几转,依然倒进锅去。约摸有半点钟,锅里喷出来的水蒸气,带着香气,甚是好闻,肚子万忍不住了,盛了一碗水饭,对着炉灶就吃起来。这饭虽因为烧饿了,有些苦味,可是吃到嘴里,并不让他停留,就吞咽下去。饭是热的,厨房里也是热的,站着把那小锅饭,一口气吃完,浑身大汗直流。他放下碗来,叹了一口长气道:“这又算混过了一天。”于是回房睡觉去了。不过次日清早醒来,又添了他许多不快,只听到唐友梅对同住的人道:“老洪不得了,昨晚上不是我留点剩饭给他吃,就要饿一晚上,真是太苦。”另一个人道:“这样的苦,何必还在北平住着?老早的回家去吃老米饭不好吗?在北平住着,无非也是拖累同乡。”士毅觉得吃人家一碗剩饭,还不免受人家这些闲话,从今以后,再也不找同乡了。在床上躺着想了一阵,用手连连槌了几下床,自己跳起来道:“好!从今天起,我去找出路去。”
起床之后,自己到厨房里去舀了一盆冷水洗脸,背了两手,在院子里来回踱着。心想,到外面去找出路,找什么路子呢?除非是满街捡皮夹子。可是满街捡皮夹子,昨天已经失败了,哪有这样巧的事?正在这里出神,却听到南屋子里,有人念道:昨日下午四时许,有刘尚义者,在前门外鲜鱼口路行,拾得皮夹一只,中有钞票五十元,毛票八角,三百元汇票一张,名片数张。刘正欲报告警察,有一老人抱头大哭而来,问之,遗失皮夹。当询夹中何物,老人对答与皮夹中之物相同。刘即与老人同赴警区,将物点交。老人留下汇票,赠刘钞票五十元,刘拒绝不收。此真拾金不昧之君子也。
洪士毅听得清清楚楚,便问道:“老黄,你念什么?”屋子里人道:“无聊得很,墙上贴有一张旧报,我念着混时间。这样的好事情,我们怎样就遇不着呢?”士毅且不答话,心里可就想着,如此看来,路上拾皮夹子,并非绝对不可能的事,今天我再到街上去撞撞看。慢说五十元,就是捡到五块钱,这个月的生活问题,我也就算解决了。如此看来,还是趁着这个机会的容易,他也不再行踌躇,一直就上鲜鱼口来。似乎鲜鱼口的大道上放了一只皮夹子,在那里等着他一般。及至到了鲜鱼口,只见车水马龙挨肩叠背的行人,都抢着来,抢着去,何曾有什么人落下皮夹子来?他在十字街口的人行便道上,先站了许久,随后又沿着店铺屋檐下走去。不知不觉的,将一条五里路的横街走完,直走到崇文门大街,何曾看到路上有人丢下的皮夹子?心想,天桥是平民俱乐部,大概不少平民找职业的机会,于是绕着大弯子走到天桥来。但是天桥的平民虽多,吃的吃,玩的玩,做买卖的做买卖,绝对没有什么机会。自己经过各种摊子,都远远的走着。有家小饭铺,门口一只大锅,煮了百十来个煎的荷包蛋,酱油卤煮着,香气四沸,锅边一个藤簸箕,堆了许多碗口大的白雪馒头。一个胖掌柜,用铁铲子铲着荷包蛋,在锅里翻个儿,他口里唱着道:“吃啦!大个儿鸡蛋,五大枚,真贱!”说着时,他眼睛望了洪士毅,似问你不来吃吗?士毅咽了一口吐沫,掉转身躯走了。而且这个时候,却见两名巡士,用绳子拴了个穿黑长衫的人迎面而来,口里还骂道:“你在天桥转来转去三天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士毅想着,分明是个同命人,更不敢在天桥久留,低了头赶快走开。
他是上午出来的,既不曾吃喝,又走了许多路,实在困乏。无精打采地走着,一阵锣鼓声,传入他的耳鼓,正是到了一家戏馆前。他忽然一个新思想,连带着发生出来,在娱乐场中的人,银钱总是松的,虽不会丢皮夹子,大概落几个铜子儿到地下来,绝对是不能免的。那末,我到里面去装着寻人,顺便拾几枚铜子回来,也可以买个冷馒头吃了。如此想着,举步就向戏馆子里走来。北平旧戏馆的习气,观客不用先买票,尽管找好了座位,自己坐下,然后有一种人,叫着看座儿的,自来和你收钱。洪士毅倒也很知道这规矩,所以坦然地向里走。可是当他到了里面,早见乌压压的楼上和池座,坐满了人。池座后面冲门口,堆了一群站着的人。这种人叫听蹭戏的,就是当戏馆子最后两出戏上场的时候,看座人门禁松了,便站在这里,不花钱听好戏。若说他,他就要看座的给找座位。这时当然找不着,真找着了,他说位子不好,可以溜走。这种人已成了名词,自是无法免除。洪士毅这时走来,也就成了听蹭戏的。不过他的目的,并不在戏台上,只是注意地下,那里有落下的铜子没有?这里是座位的最后面,当然是看不见的。他于是东张西望,装成寻人的样子,向东廊下走来。事情禁不住他绝对用心,在最后一排上,有个空座位,在扶手板上,正放着一叠铜子,并无人注意。心里想着,最好冒充那个看客,就在那空椅子上坐下。假使坐下了,可以大大方方的,把那一小叠铜子,攫为己有。如此想着,回头四周看了看,觉得观客的眼光,都注射在戏台上,并没有望到自己身上来的。胆大了许多,便向那空位子上走来。那空位子,正是第一把椅子,并不需要请别人让坐,自己一侧身子,就可坐下去。然而正当他身子向前移了一移的时候,哄天哄地一声响,原来是台上的戏子卖力唱了两句,台下的观容齐齐地叫了一声好。士毅倒吓了一跳,莫不是人家喝骂我?身子赶快向后退着。及至自己明白过来,加了一层胆怯,就不敢再去坐了。不过自己虽不上前去坐,但是那一小叠铜子,看过了之后,始终不能放过它,遥遥地站着,只把眼光注视在上面。不过自己心虚,恐怕老注视着那铜子,又为旁人察觉,因之低了头,只管去看地下。注视了许久,却看到附近椅子脚下,有个纸包,那纸包里破了个窟窿,露出一个面包来。他肚里正自饿着,看了那面包之后,肚子里更是不受用,只要一弯腰,那面包就可以捡到手里,于是将脚移了一移,待要把面包捡起来。但是要想得面包的心事,终于胜不过害臊的心事,身子已蹲下去,眼睛还不住向四周观望。恰是有位看座的,口里嚷了起来道:“道口上站不住人,诸位让开点。”他的手,离着那面包,还有二三尺路,但是要缩回来,人家也会知道的。于是生了个急智,只当要整理袜子,用手摸了几下。好在看座儿的并不注意,然后才抬起身来,向后退了几步,依然挤到听蹭戏的一块儿去。不过他那双眼睛,还是遥遥地看到那空位子上去。心里可就想着,只要散了戏,大家一窝蜂的走开,就可以抢步上前,把那叠铜子拿过来。只是他越盼散戏,这戏台上的戏子,唱得格外起劲。待要到别地方去绕个弯子再来,又怕就在那时散戏,机会又丢了。满戏馆子的人,都在高兴看戏,只有他反过来,恨不得立刻戏就完了。两只脚极力地踏着地,地若是沙质的,真可以踏下两个窟窿会。这个原因,固然是为了着急,也是为了要忍住肚子里的饿虫。同时身上的大汗,如雨般地下来,头脑都有些发晕了。这种难受之处,心中当然是不可以言语形容。但是在看到那椅脚面包之后,又发现了那里还有几个铜子,若是扶板上的铜子捡不着,地下几个铜子,总是可以捡来的,那也可以买点东西吃了。忍着罢,再过一小时就好了。在他这样十分着急的时候,也就向戏台上看看。好容易熬到看客纷纷离座,都向外走,秩序纷乱起来。趁了这个机会,连忙就向人丛中挤了进去。但是他向里挤,观客们却向外拥,待他到了不受挤的所在,回头看时,满池座人快要散光了。也有人很注意他,散了戏都向外走,怎么他单独向里走呢?他也怕人注意此层,于是装出找人的样子,四周看看,也向外走,只是脚步走得非常之慢。到了那个放铜子的位置边,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铜子竟放在扶手板上,没人拿走。这廊子里的人都走空了,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这些钱,可以大大方方揣到袋里来的了,于是走上前,便去拿那铜子。岂知天下真有那样无巧不巧的事?当他伸手去拿的时候,不先不后,桌子底下却伸出一只手来,把铜子拿去。低头看时,一个人拿了扫帚,弯腰扫地,顺便将钱拿去。不用说,他是这戏馆子里人,无法可以和他计较的。这笔钱拿不到,记得那椅子下,还有几个铜子,一包面包,倒可以小补一下,便低头走过去。然而那边地上已扫得精光,分明是这个扫地的抢了先了;椅子外面,有条大毛狗,嘴里衔了一大块面包,坐了抬着头,向人只管摇尾子。他看见了,恨不得一脚把狗踢个半死。可是看客虽走了,楼上楼下,正还有戏馆里人在收拾椅凳,自己如踢了狗,又怕会惹下什么祸,抬着肩膀,摇了几摇头。几个收拾椅凳的人,见这位观客,独留没走,都注意着他。他向地下望着,自言自语地道:“倒霉!把皮夹子丢了,哪里去找呢?没有没有!”一面向地上张望着,一面向外走,这才把难关逃脱出来了。
第二回 踯躅泥中谋生怜弱息 徘徊门外对景叹青春
那个洪士毅满街想拾皮夹子,未得结果,倒向旁人撒谎说是他丢了皮夹子。他那样撒谎,逃出戏馆子之后,心里又愧又恨,自己这样一个男子汉,什么挣钱的本领没有,只想捡现成的便宜,可是今天在戏馆子里坐包厢听戏的人,未见他的本领就能高过于我?你看他们吃饱了无可消遣,就以听戏来消磨光阴,我想在椅子下面捡两块不要的面包吃,都会让狗抢了去,这个不平的世界,真该一脚把它踢翻过来。
一人气愤愤地走回会馆,在床上躺着。可是生气尽管生气,肚皮里一点东西不曾吃下去,饿得很是难受,天色已晚,想出去找人借个十吊八吊,恐怕也不可能。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屋子外有人问道:“士毅,你又在发牢骚吗?”士毅听那声音,正是刘朗山先生,自己常得人的好处,今天没法,本又想向他找些吃的,只是不好开口。现在他既是问起来了,倒是一个机会,便答道:“唉!我哪敢发牢骚?不过我叹息我这人太无用,五尺之躯,竟是常常为吃饱发生了问题。”刘朗山道:“你不要发愁,到我屋子里来坐坐,我们在一处吃晚饭。”士毅道:“我老吃刘先生的,真是不过意。”他口里说着话,人可是走了出来。刘郎山道:“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无非多添一双筷子,没关系,没关系。”他说着话,已向屋子里走去。
士毅跟到他屋子里,桌上已点了一盏煤油灯,灯光下正摞着两本木版刻的医书。旁边一张旧茶几上,放有两只菜碗,一大碗白菜煮豆腐,又是一碗酱萝卜,碗边下放了两个大冷馒头,立刻觉得口里馋涎饱满,咕嘟一声,吞了下去。刘朗山道:“大概你是很饿了,你可以先把那两个馒头吃了,我还煮了饭,回头我们再吃饭。”士毅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将桌上那本医书拿到手上,随便翻了两翻,答道:“等一会儿,我们一同吃吧。”刘朗山将桌子上的笔砚纸件,归拢着放到一边,将两碗菜放到桌上,便将两个馒头塞到他面前来,笑道:“你吃吧。你知道我的脾气,我是不虚让的。”说着,又拿了一双筷子,递到他面前。士毅胃里,差不多要饿得冒出火来,现在馒头、菜都在面前,怎能还忍住不吃?先且不扶筷子,只将馒头拿到手上,转着看了一遍。朗山道:“你实在不必客气,先吃好了。一个人最怕是饱人不知饿人饥,你看我,可是一个能帮助朋友的人?也就无非是知道你的境遇太坏罢了。”士毅听到人家如此说了,再要虚谦,便是无味,于是将馒头送到嘴里,咬了一口。可怜这口里今天还不曾有固体东西送进去,于今吃起来,也来不及分辨这是什么味,马上就吞了下去。一个馒头吞下之后,这胃里似乎有种特别的感觉,可是也形容不出是舒服还是充实?似乎那向上燃烧的胃火,降低了好些。这个馒头,既是吃了,那放在桌上的一个,当然也不必再搁置了。朗山道:“怎么饭还没有端来?我去看看。”他口里说着,人就走了出去。这屋子里,便只剩了洪士毅一个人,对了桌上两碗菜。虽然没有尝到菜是什么味,但是白菜煮豆腐那股清香,可不住地向鼻子里送来,情不自禁地扶起筷子,就夹了一块豆腐送到口里去。在吃过冷硬且淡的馒头之后,吃了这有油盐的菜,非常之好吃;吃了一下,又伸筷子去夹第二下,只是怕主人翁会来,赶忙将嘴里的菜吞咽下去,就按住了筷子不动。
不多一会,朗山端了一瓦钵子饭来了,只看那盖子缝里,热气向外乱喷,那种白米饭的香味,直钻到人家鼻子眼里去。虽是已经吃了两个馒头,肚子里有点东西了,可是闻到这种香气,更引起胃欲。只见刘朗山将钵子盖一掀,看到里面松松的半钵饭,其白如雪,恨不得将瓦钵端了过来,一人独吞下去,现在瓦钵子在刘朗山手里,争夺不得,便望了饭笑道:“这饭两个人吃,怕是不够吧?”朗山点着头道:“我本来打算煮一餐饭作两餐吃的,怎样会不够?”于是在床底下网篮里取出两只饭碗,盛了饭放在桌上。他因自己一双筷子被士毅占了,由网篮里找到桌子抽屉里,更由桌子抽屉里,找到书堆里,为了一双筷子,找了许久的工夫。士毅在人家主人翁未曾来吃的时候,又不便先吃,只好瞪了两只眼睛,望着这一大碗白米饭发呆,好容易把筷子找来,才开始吃饭,士毅便是不吃菜,这饭爬到口里去,也就香甜可口,三下两下,把一碗饭就吃了下去。及至吃着只剩碗底下一层饭粒的时候,看看刘朗山还有大半碗不曾吃下去,未免太占先了,只得将筷子挑了饭粒,两粒三粒地向嘴里送去。郎山将自己一碗饭吃完,才看到他碗里也没有了,便道:“你就够了吗?可以再盛点。”士毅本是要抢先盛饭的,等着人家说了这句,倒反是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我差不多了,给你留着吧。”朗山道:“我哪吃得了许多?你还来半碗吧。”士毅手里拿着碗踌躇着,自己问自己道:“再来半碗,好吗?就来半碗吧。”于是用锅铲子在饭钵子里铲出两铲饭来。但是在饭碗里按了两按,使得只像小半碗的样子。偷眼看着刘朗山,人家倒是不曾留心。
将饥荒了一天的肚子充实起来,也不知是何缘故,就有了精神。帮着刘朗山收去碗筷,泡了一壶茶,就在灯下闲谈。他叹了一口气道:“今天幸得刘先生救我一把,度过了这个难关,明天我早早地起来,可以饱了肚子去另想法子了。”朗山道:“当然,你今天晚饭没着,明天一早,那里就有早饭吃?不过到了明天早上再去寻早饭吃,那不觉得迟了吗?”士毅道:“我这一个多月以来,总是吃一餐想一餐的法子,哪有预先想了法子管几餐的能力?”朗山道:“这的确是个困难问题,一个人吃上餐愁着下餐,吃下餐又愁着上餐,哪里能腾出工夫去找事业?若说明天这两餐饭的话,我倒有法可以给你找一条路子,只是我不便开口。”士毅道:“这是笑话了。你给我想法子,又不是你要我给你想法子?为什么不便开口呢?”朗山道:“这自然有个原因的,我说出来了,去不去在乎你,你可不要说是我侮辱你。我今天下午到慈善救济会去,那里有个老门房病了,打算请两天假休息休息,一时找不着替工,和我商量,要我们这长班介绍一个人。假使你愿去的话,不必告诉长班了,你就拿了我一张名片去。那会里是供膳宿的,你要去了,除得了替工的报酬而外,还可以解决几天的伙食问题。就是一层,这门房两个字不大受听。”士毅道:“事到于今,还管什么名字好听不好听?就是当听差,我也愿意干。”朗山道:“你只管去,会馆里我替你保守秘密。”士毅道:“也无须吧?穷到这种样子,我还能爱惜名誉吗?”朗山道:“你只不过受一时之屈,难道你一辈子都是这样潦倒?这个时候不爱惜羽毛,将来也许会受累的。”士毅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时谈了一会,觉得明天有了吃饭的所在了,心放宽了,自去睡觉。朗山拿了一张名片交给他,上面只写明是同乡洪君,并不提他的名字。士毅将名片揣到身上的时候,脸上也就情不自禁地发烧了一阵。朗山看到,也暗暗的为他叫了几声屈。
到了次日清晨,士毅用凉水洗了把脸,拿了刘朗山给的那张名片,就到慈善救济会来。这救济会的老门房,今天是更觉感到不适,士毅递了名片给他,他一看士毅,并不是个油腔滑调的人,倒也很乐意,就引了他到办公室去,和几位办公先生见了一见,声明找了个替工来。士毅对这种引见,当然是引为一种侮辱,在迫不得已之下,只好是不作声。出来之后,老门房将应办之事,交代了一遍,自回家休息去了。凡是慈善机关,要认真办起事来,也许比邮政局收发信件还忙。可是要不认真呢,也许像疯人院门口一样,不大有人光顾。所以土毅在这里守着门房,除每天收下几封信,递一两回见访的名片而外,简直是坐在这里等饭吃。替了两天工以后,肚子饱了,当到夕阳西下,看看没有什么人的时候,也就走出门来闲望。
在这大门外,向东一拐弯的地方,有一片大空常空场的尽头,乃是一个临时的秽土堆。这秽土是打扫夫由住户人家搬运出来的,那里面什么脏东西都有,大部分却是煤渣。不必到前面去,就可以闻到一种臭味。这虽说是个临时土堆,大概堆积的日子也不少,已经有一二丈高了,在那土堆上,有一群半大男女,各人挽着个破篮子,或跪或蹲,用手在土里爬弄,不住地捡了小件东百,向篮子里扔进去。士毅常听到人说,北平有一种人,叫捡煤核儿的,就是到煤渣堆里,将那烧不尽的煤球,敲去外层煤灰,将那烧不透的煤球核心,带回家去烧火。这是一种极无办法的穷人一线生路,大概这都是捡煤核的。这种工作,却也没有看过,自己和这种人也隔了壁,何不上前看看?于是背了两手,慢慢走到秽土堆边来。那土堆大半是赭色的煤灰,可是红的白的纸片,绿的青的菜叶,腥的虾子壳,臭的肉骨头,以至于毛蓬蓬的死猫死耗子,都和煤灰卷在一处。那些捡煤核的人,并不觉得什么脏,脚踏着煤渣土块乱滚,常常滑着摔半个跟头,各人的眼睛如闪电一般只随着爬土的手,在脏东西里乱转。这里面除了两个老妇人,便是半大男女孩子,其间有个小姑娘,在土里不知寻出了一块什么东西,正待向篮子里放下,忽然有个男孩子走过来,夺过去,就向篮子里一掷,那小姑娘叫起来道:“你为什么抢我的?”便伸手到他篮子里去抢。两人都是半蹲着身子的,那男孩子站起身来,抓了姑娘的手,向外一摔,在她胸前一推,这姑娘正是站在斜坡上,站立不稳,人随着松土,带了篮子,滚球也似地滚将下来。在堆土上一群男女,哄然一声,大笑起来。这姑娘倒也不怕痛,一个翻身站了起来,指着那男孩子骂道:“小牛子,你有父母养,没有父母管,你这个活不了的,天快收你了。”说着说着,她“哇”的一声哭着,两行眼泪一同落了下来。
士毅看这姑娘时,也不过十六七岁,一身蓝布衣裤,都变成了半黑色,蓬着一条辫子,连那颈脖子上,完全让煤灰沾成一片,前额也不知是梳留海发,也不知短头发披了下来,将脸掩着大半边。蓝褂于的袖头很短,伸出两只染遍了黑迹的手胳臂,手理着脸上的乱发,又指着那男孩子骂一句。她原提的篮子,现在倒覆在地上,所有捡的东西,都泼翻了。那土堆上的人,除了那两个老妇人而外,其余的人,都向着她嘻嘻哈哈的笑。士毅看了,很有些不服,便瞪了眼向那土堆上的男女孩子们道:“你们怎么这些个人欺侮她一个人?”那些土堆上的男女孩子,便停止了工作,向他望着。那个抢东西的小牛子,也瞪了眼答道:“你管得着吗?”士毅道:“我为什么管不着?天下事天下人管。”说了这话,用手卷了袖子,就挤上前去,看看脚踏到土堆边下,那个小牛子,放下手提篮子,跳下土堆来,身子一侧,半昂着头,歪了脖子,瞪了眼道:“你是大个儿怎么着?打算动手吗?”说了这话,就用两双手一叉腰,一步一步地向前横挤了过来。士毅正待伸手打他时,那个小姑娘却抢了过来,横拦着道:“这位先生,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于是又用手推那个男孩子道:“你不屈心吗?你抢了人家的东西,还要和劝架的人发狠。”土堆上两个老年妇人,也站起身来道:“小牛子,你这孩子,也太难一点,成天和人打架,告诉你妈,回头不掺你才怪呢。”
正说到这里,却有两辆秽土车子拉了秽土来倒。凡是新拉到的秽土,刚从人家家里出来,这里面当然是比较有东西可找,因之在场的人,大家一拥而上。那个小牛子要去寻找新的东西,也就丢了士毅,抢到那土车边去,不管好歹,大家便是一阵抢。有一个年老的妇人,抢不上前,手提篮子,站在一边等候,只望着那群抢的人发呆。士毅和那老妇人相距不远,便问道:“一车子秽土,倒像一车子洋钱一样,大家抢得这样的厉害。”老妇人道:“我们可不就当着洋钱来抢吗?”士毅道:“你们一天能捡多少煤核?”老妇人道:“什么东西我们不要,不一定捡煤核。”士毅道:“烂纸片布片儿你们也要,那有什么用处?”老妇人道:“怎么没有用呢?纸片儿还能卖好几个铜子一斤呢,布片儿那就更值钱了。捡到了肉骨头,洗洗刷刷干净了,也可以卖钱。有时候,我们真许捡着大洋钱呢。捡到铜子儿,那可是常事呀!”士毅道:“原来你们还抱着这样一个大希望,新来的车子,为什么大家这样的抢?”老妇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明白?大家都指望着这里面有大洋钱捡呢。”说着话,那一大车子秽土,似乎都已寻找干净,那个小姑娘手挽了篮子,低头走了过来。她走路的时候,不住地用脚去踢拨地面上的浮土。看她的篮子里时,已是空空的,没有一点东西,因问她道:“你这篮里一点东西没有,还不赶快去寻找吗?”她将手上的篮子向空中一抛,然后又用手接着,口里笑道:“那活该了。拼了今天晚上不吃饭吧,我不捡了。你瞧我的,我明天一早就来。”士毅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什么事不好干,为什么干这样脏的事情呢?”那小姑娘道:“你叫我干什么?我什么也不会干呀。我们家不买煤球,就靠我捡,我要不捡,就没有煤笼火,吃不成饭了。”士毅道:“你今天是个空篮子,回去怎么交代呢?”那姑娘道:“挨一顿完了。”她说着话,慢慢地在煤灰的路上走着,现出极可怜的样子。士毅一想,我说穷,挨饿而已。像这位小姑娘,挨饿之外,还是这样的污秽不堪,可见人生混两餐饭吃,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天色黄昏,秽土堆上的人,慢慢散去,他一人站在广场中,不免呆住了。也不知站了多久,忽然一低头,看见自己一个人影子,倒在地上。抬头一看,原来自己身边,有一根电灯杆,上面一盏电灯,正自亮着。电灯上层,明星点点,在黑暗的空中,时候是不早了,于是信步回到救济会的门房里去。过了两天,那个老门房,依然不曾回来,自己当然很愿意把这替工干下去。而且混了许多日子,办事的几位先生,也很是熟识,比之从前一点攀援没有,也好得多,所以在吃饱了饭,喝足了茶之后,心里很坦然的,坐在门房里,将几张小报无意地翻着看看。这一天是个大风天,办事的先生们,都不曾来,更闲着无事,感到无聊。走了出来,恰碰到那个小姑娘提了篮子,经门口走过去。她看到了,先笑问道:“先生,你住在这儿吗?”士毅道:“我不住在这里,我在这里办公。这样大的风,你还出来捡煤核吗?”那姑娘道:“可不是?家里没有得烧的,我不出来怎么办?”士毅道:“你家里难道还等着捡煤核回去笼火吗?那要是下雨呢?”姑娘道:“除非是大雨,要是下小雨,我还得出来呢。”士毅陪着她说话,不知不觉地就跟到了那空场上来。那姑娘今天算是梳了一梳辫子,可是额头前面的覆发,依然是很蓬乱,被风一吹,吹得满脸纷披,那一双漆黑的眼珠,被风吹得也是半闭着,拥出很长的睫毛来,虽然她脸上弄得满脸黑灰,可是在这一点上,依然可以看出她是个聪明女郎。她见士毅只管望了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低头一笑。在这一笑之间,也发现了她的牙齿,倒也很整洁的。真不相信一个捡煤核的妞儿,有这样一口好牙齿呢。士毅只管这样打量,那姑娘却不理会。
今天大风,煤渣堆上,并没有第二个人,只是这姑娘一人在这里捡煤核。她见士毅老站着,便道:“我们是没法了,这样大的风,你站在这儿看着有什么意思呢?”说话时,果然有一阵旋风突起,将那土堆上的煤灰,刮得起了一阵黑雾,把人整个儿的卷到烟尘里去。及至风息了,烟尘过去了,士毅低头一看身上,简直到处灰尘,身上几乎像加了一件灰纱织的大褂子一般,觉得不便再在这里,就拍着灰转身走回慈善会去。可是他吹了这一身尘土,不但不懊丧,心里竟得到了一种安慰起来。他心里想着,在中学里读书的时候,看到书上报上的爱情作品,就为之陶醉,也总想照着书上,找一个女子,来安慰苦闷的人生。但是一个中学的学生,经济学问,都不够女子羡慕的,始终得不着一个女友。毕业而后,到了北平来,终年为了两餐饭困斗,穷到这个样子,哪里去找女朋友去?现在所遇到的捡煤核的姑娘,虽然是穿得破烂,终日在灰土里,可是她并不怎么下流,不免去和她交交朋友吧。我这样一个穿得干干净净的,总比那些捡煤核的男孩、推土车的粗工人强得多,她当然是不会拒绝的。而且这种女子,她也不会知道什么叫交朋友;哪个男子和她说话,她也不在乎。我假使和她混得熟了,劝她不要干这个,在家里光做一个女红姑娘,也要比这样干净得多了。
他一个人这样坐在门房里想,身靠了桌子,双手捧了头,只管望着壁上。那壁上正悬了一张面粉公司的时装美女画,自己对了那红是红白是白的美人脸想着,天下事,各人找各人的配对,才子配佳人,蠢妇就配俗子;我虽不是什么才子,总也是个斯文人,要找女人,也要找美女画上这样的人,怎能够那样无聊,去找一个捡煤核的女郎呢?和那种捡煤核的女郎去谈爱情,岂不是笑话吗?还不如对了这美女画看看,倒可以心里干净、眼里干净呢。吃了三天饱饭,我就想到男女问题上去,人心真是无足的呀,算了吧,不要提到这上面去了。自己对着美女画打了个哈哈,也就不再想了。窗子外的风,带着飞沙,呼呼又瑟瑟地作响,在一阵幻想之后,增加了自己无限的苦闷。躺在用木板搭的一张铺上,伸了一个懒腰,就随手向枕头下掏索着。不料这随手一掏,却掏出了一本新式装订的书,翻着两页书看时,却是一部描写男女爱情生活的小说。书里描写爱情的地方,却是异常地热烈,看个手不释卷,整整地看了一晚上。
到了次日,天色已清朗,自己不住地向门外探望,看看那位女郎可来经过?但是看不着那女郎,可是看着青年的男女,一对一对的过去。原来这附近,正有几个学校,欢天喜地的活泼青年们,整对的沉醉在青春爱情里呢。抬头看看,这大门外正有两堵矮墙,围着人家的一个花园,那垂着绿绿的杨柳,和成球的榆叶梅红花,在人家墙头上伸出来,表示那春色满园关不住的情景。还有那金黄色的迎春花,有一个小黄枝,在一丛柳丝中斜伸着,点缀得春光如画。自己在大门外徘徊了许久,看看天上的太阳,正暖烘烘的,向地面上散着日光,在阳光里吹着微微的东风,将那掌大的蝴蝶,由墙头上吹来,复又折转回去。只看它那种依依不舍那个花枝的情形,这样好的青春,只是在穷愁孤独里过去,这人生太无意味了。也不知是何原故,却重重叹了一口气。在这时候,有个穿淡蓝绸西式褂子的女生,露出两只雪藕似的手臂,手提了个网球拍子,笑嘻嘻地过去,只看她胸面前系衣领的那根红带子,飘摇不定,觉得青春少女是多么活泼可爱?但是那位带洋气味的小姐,已经发现他在偷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而且偏过头去,在地上吐了一下口沫。这不用说,那位姑娘是讨厌他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看她。自己不由得忿恨起来,心想,你穿着浅蓝的衣服,飘着鲜红的领带,不是要人家看的吗?穷人就这样的不值钱?她送给别人看,就不让我穷人看。其实你不过穿的衣服好一点。难道就是个天仙,满身长了针刺,一看就扎我们的眼光不成?他于是回想过来,一个男子,如果要得着一个女子,还是向下面去看看的好。这样说来,那个捡煤核的女郎,究竟是自己唯一的对象了。
如此想着,回头看看慈善会里,似乎没有什么事,依然就向那堆着煤渣的空场子里走来。只走到一半,便遇到那个姑娘迎面而来,她不是往日那样蹦蹦跳跳的样子,手挽了个空篮,低头走着,另一只手,却不住地去揉擦她的眼睛。士毅叫道:“这位姑娘,你这是怎么啦?”那姑娘抬起头来,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她原不曾看到身边有什么人,及至抬头,见是士毅,才微笑着道:“又碰见你了。”士毅道:“你又提了个空篮子回来,有谁欺负你来着吗?”那姑娘道:“还是那个小牛子,尽欺侮人。”士毅道:“你没有捡煤核回去,你妈不会骂你吗?”姑娘道:“那也没法子呀。”士毅道:“我帮你一个忙,给你几个铜子儿,你去买点煤球带回去,你干不干?”姑娘笑着,眯了眼睛望他道:“我为什么不干?”士毅听说,就在身上掏出一小截铜子,塞到手上。她一手捂了嘴,一手将空篮子伸着,让士毅将铜子扔到里面去。士毅不能一定把铜子塞到她手上,只好将铜子哗啷一声,向篮丢下去。在铜子落到篮子里一声响时,她就跟着一笑,然后向士毅道:“谢谢你呀。”士毅道:“假使你让人家欺侮着,这点小事,我总可以帮你的忙。”那姑娘道:“你贵姓呀?”士毅道:“我姓洪,我老在这救济会待着的。”姑娘道:“呵!你是这里的门房呀?”士毅脸色沉了一沉,微笑摇头道:“我不是在这里做事,不过暂时在这里借住罢了。你贵姓呢?”姑娘笑道:“我们这种人,还叫贵姓啦?别让人家笑话了。”士毅见她驳了这人贵字,不知她是不肯说姓什么呢,还是不在意?只好悄悄地在后跟着,不知不觉过了空场,绕了两个弯,走进一个冷落的小胡同来。那小姑娘忽然掉转身来,站住了脚,向他道:“嘿!你别跟了。”士毅又让这姑娘拦住,算是碰了第二个钉子,也就只好废然而返了。
第三回 一念狂痴追驰篷面女 三朝饱暖留恋窃钩人
世人饮食之欲、男女之欲,本来不因为贫富有什么区别,但是饮食男女这四个字,却因各人的环境,有缓急之分。洪士毅现在的饮食问题,比较得是重要一点,所以他在碰了两个钉子以后,也就不再想追逐那个捡煤核的女郎。过了两天,那个老门房已经回来销假,士毅也就要歇工回去,临走的时候,老门房要他进去辞一辞各位先生。士毅本打算不去,转念一想,认识认识这里的先生们,究竟也是一条路子,假使这老门房有一天不干了,自己便有候补实授的希望呀。
如此想着,便和老门房进到办公的地方,和各位先生们招呼一声,说是要走了。其间有个曹老先生,说是士毅一笔字写得很好,问他念过多少年书?士毅叹口气道:“不瞒老先生说,我还是个中学毕业生啦。穷得无路可走,只得给你们这位老工友替上几天工,暂饱几天肚子,有一线生机,我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呀!”曹先生手摸了胡子,连点几下头道:“穷途落魄,念书人倒也是常事,我们这里倒差了个录事,两个月还没有补上,你愿干不愿干?若是愿干,一月可拿十块钱的薪水,不过是吃你自己的,比当门房好不了多少,只是名义好听一点罢了。”老门房不等士毅答应,便接着道:“谢谢曹老先生吧。他老人家是这里的总干事,差不多的事情,用不着问会长,他就作主办了,你谢谢老先生吧!”士毅本来就没什么不愿意,经不得老门房再三再四地催着道谢,只好向老先生连连拱了几下手道:“多谢先生了。我几时来上工呢?”曹老先生道:“我们这里的事情,并无所谓,明天来上工可以,过了十天八天来也可以。”老门房又插嘴道:“就是明天吧,他反正没有什么事情,让他来就得了,老先生你看看怎么样?”曹老先生微笑着点头,只管摸胡子。士毅觉得事情已经妥当了,很高兴地就告辞而去。到了次日,一早的便来就职。往日由会馆里到慈善会来,都是悄悄地出门,心里只怕同乡猜着,依然没有饭吃,是满街找饭碗去了。
今天出门,却走到院子里高声叫道:“刘先生,我上工去了,等我回来一块儿吃午饭吧。”他那声音正是表示不到满街去找饭碗了。事情大小,那都不去管它,只是有个很合身份的职业,很足以安慰自己了。他自己替自己宣扬着,也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快活,走到街上,只看那太阳光照在地上是雪白的,便觉得今天天气,也格外可爱。大开着步子,到了慈善会,见过了曹总干事之后,便在公事房的下方一间小屋子里去办事。其实这里是窄狭,而又阴暗的,可是士毅坐在这里,便觉得海阔天空,到了一个极乐世界,抄写了几张文件,也写得很流利的,没有一个错字。虽然这不过十块钱一个月的薪水,可是在他看来,这无异乎政客运动大选,自己当选了大总统,心满意足,这地位已经没有法子再向前进了。
这样的工作了一个星期,应该休息一天,会馆里许多青年职员,一早就走了。几个候差的人,也各个出去,全会馆竟剩自己一个人。现在已不是从前,用不着满街去找皮夹子,也不能带了钱满街去花费!自己便懒得出去。在屋子里写了两张字,又躺在床上翻了几页旧书,又搬出一副残废的竹片牙牌来,在桌上抹洗了多次,总是感觉得无味。直挨到五点多钟,会馆有人回来了,找着他们谈些闲话,才把时间混过去。往日整日清闲,也无所谓。现在不过有了十几天的工作,偶然休息一天,便感觉得清闲的时候,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事情才好。这个星期日子,算是过去了,到了第二个星期日子,早早的打算,自己可以风雅一点,花五分洋钱,买张公园门票进去玩玩。自己一个人,很快地吃过了午饭,匆匆地就跑到公园里来。到了公园以后,绕了半个圈子,就在露椅上坐下,自己说是风雅也好,自己说是孤寂也好,决没有人了解,觉得太无意味。看看游园的人,男男女女,总是成双作对,欢天喜地的。这种地方,一个孤零的人,越是显得无聊了。但是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一件灰色的竹布大褂子,洗得成了半白色,胸面前和后身的下摆,都破了两个大窟窿,打两个极大的补钉,摸摸耳鬓下的头发桩子,大概长得有七八分长,自己虽看不到自己的面孔,可是摸摸下巴颏,胡桩子如倒翻毛刷一般,很是扎人。心想,这种样子,还能和现代女人同伴游园,那未免成了笑话。看看自己这种身份,当然还只有找那捡煤核女郎的资格,虽是碰过她两个钉子,然而和她说话,她是答应的,给她钱,她也接受的,当然她还是可以接近的一个异性。这有什么踌躇?慢慢去和她交朋友得了。
他心里如此想着,那位姑娘,是不能离开捡煤核的生活的,到了秽土堆边,自然可以遇着她,所以径直行来,并不考量,以为一到那里,彼此就见面了。可是天下事,往往会和意见相左,那煤堆散乱着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就是不看见那姑娘,本待问人,又怕露出了马脚,自己徘徊了一阵,不曾看人,那秽土堆上的人,倒都张望着自己,心里一想,不要是看破了我的意思吧?于是一转身待要走去,可是正要走去,土堆上的人,忽然哄然大笑起来。自己并不是向来的路上回去,这样向前走,一定是越走越远。然而很怕他们就是笑着自己,再要掉转身,恐怕人家更要疑心,只得也就顺了方向走去,在胡同里绕了个极大的弯子,才走上回途。正好在拐角上,遇到了那打那个姑娘的男孩子,便向他点点头道:“你不去捡煤核?”孩子道:“今天有子儿,不干。”士毅前后看了看,并没有人,才道:“原来你们不是天天干的。那天和你打架的姑娘,她不来了,也是有子儿了吗?”男孩子道:“谁知道呀?”说着,在黄黑的面孔当中,张口露出白牙来,向他笑道:“你打听她干什么?你喜欢她呀。可是那丫头挺不是个东西,谁也斗她不过。”士毅瞪了眼道;“你胡说!”男孩子听说,撒腿就跑,跑了一截路,见士毅并不追赶,向他招着手道:“她到铁路上捡煤块子去了,他妈的,总有一天会让火车轧死。”士毅道:“她捡我一样东西去了,我得向她追回来。”那男孩听说是向那姑娘追回东西来,他倒喜欢了,便道:“她就在顺治门外西城根一带,你去找她吧,准找得着。”士毅道:“她叫什么名字?我怎么叫她呀?”男孩子道:“我们叫她大青椒,你别那么叫她,叫她小南子得了。她姓常,她爹是个残疾,她妈厉害着啦,你别闹到她家里去。要不,怎么会叫她大青椒呢?”士毅也懒得老听他的话,道声劳驾,径直就出顺治门来。
靠着城根,正是平汉铁路的初段,一边是城墙,一边是濠河,夹着城濠,都是十几丈的高大垂杨。这个日子,柳条挂了长绿的穗子,在东风里摆来摆去,柳树的浅荫,正掩映着双轨之间的一条铁路,士毅踏了路上的枕木,一步一步地走着向前,远远的见柳荫上河边下,有七八个人席地而坐,走近来看,其间有老妇,也有女孩,也有男孩,却是没有壮年人。也是一个人挽了个破篮子,一身的污浊衣服,当然,这都是捡煤核的同志,但是其间并没有小南在内,自己既不便去问人,只好再沿着铁路走。约有半里之遥,却看到了,她站在路基上,很随便地捡了鹅卵石子,只管向护城河里抛去。河里有十几只白鸭子,被石头打着,有时由东游泳到西,有时又由西游泳到东。
土毅走到离她十几步路的地方,背了两手在后面,只管望了她微笑。她偶然掉转身来,看到了他,笑道:“咦!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她手上拿了一个大鹅卵石,要扔不扔的,手半抬着,又放了下来。士毅道:“你怎么又是一个人一事?难道说那些人也欺侮你吗!”小南向士毅周身上下看了一遍,问道:“你怎么知道?”士毅道:“我看到许多捡煤核的人,都坐在那里谈话,只有你一个人走得这样远远的,所以我猜你和他们又是不大相投。”小南将手上那个石头放在地上,用脚拨了几拨,低了头笑道:“可不是吗?我和他们真说不到一处,一点儿事,不是骂起来,就是打起来,我干不过他们,我就躲开他们了。”士毅伸了头向她的破篮子里看了看,竟又是个空篮子,因笑问道:“怎么回事?你这里面,又没有煤块,今天回去怎么交数?”小南道:“我今天交了一篮子煤回去了,现在没事。”士毅道:“现在时候还早,你怎么拾得这样快?”小南依然用脚踢着石块,一使劲把脚下这块石头踢到河里去,又跳了一跳,笑道:“我在煤厂子里偷的。”士毅慢慢走到她身边,正色道:“这种事情,做不得呀。”小南捡着篮子挽在手臂上,笑道:“大家都偷,要什么紧?”说着,跳了几跳,就要向进城的路上走。士毅道:“你到哪里去?小南。”她已经走了好几步了,听了这语,突然将身子一转,望了他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士毅看看她的样子,虽然是很惊讶,却并不见得她有见怪的意味,便慢吞吞地答道:“是你的同伴告诉我的,我不能说吗?”小南道:“你叫得了,没关系。可是他们要告诉你我别的什么名字,你别信他们的。”士毅陪着她走了几步,问道:“你回家去吗?”小南道:“空手回去,我妈又要揍我了,我到煤厂子门口等着去,再偷一块就行了。”说着话时,到了一家大煤厂的门口,这里有一行轨道,直通到厂子里去,有一辆车皮,半截停在墙里,半截停在墙外,车皮上堆着如山的大煤块。
小南走到了这里,突然一跑,跑着到了煤厂的墙根下,然后贴了墙,慢慢地跨着大步向前走,望着士毅就连连摇了几下手。士毅这才明白,她一个人溜开了同伴,原来是想偷煤。正待转身要走,只见墙的缺口里,一个周身漆黑,分不出五官来的煤厂工人,手里拿了条根子,直跳出来,口里喊道:“你这臭娘养的,我揍你姥姥。”说着,举起了棍子,向小南当头劈来。小南身子一闪,撒腿就跑。那工人道:“我早就在这里候着你了,你是偷得了劲,偷了又想偷,我打断你妈的狗腿。”骂着时,已追得相近,小南跑得慌张,不曾防备脚下,脚被铁轨绊着,一个跟头向前一栽,摔在铁轨上。士毅怕那工人再用棍子打下来,便招了手喝道:“人摔倒了,别动手,打死人得偿命啦。”那个工人就拿了棍子,站在一边,望了小南发呆。小南趴在地上,许久作声不得。士毅走上前,蹲在地上问道;“嘿!你怎么样了?”小南的眼泪水,抛沙似地向下流着,呜呜咽咽哭了。那工人拖了棍子,笑着只管耸肩膀,一面走,一面说道:“这叫活该了。”他怕出了什么乱子,悄悄地走了。小南坐在枕木上,用手背揉着眼睛,哭道:“你这死不了的东西,总有一天,让火车轧死。”她另一只手,可是指住了煤厂子,咬了牙齿发急。士毅忽听到有些哄通作响,喊道:“火车来了,快闪闪吧。”
小南听说,两手撑了枕木,正待爬起来,不料两膝盖一阵奇痛,两手支持不住,人又向下一趴。士毅听到那狂风暴雨又打雷的声音,汹涌前来,看看树头上,已经冒出了黑烟,时间是万不容犹豫的了,拖了小南一只胳膊在怀里,将她倒装一夹,夹到路基边。只在这一刹那间,火车头已到了身边,也来不及走了,抱了头就地一滚,滚到路基下面去。这一下子,不但是把小南吓得魂飞天外,就是士毅自己,也心里砰砰乱跳,那身上的汗,一阵阵直涌出来。直等火车飞奔过去了,士毅才站起来向小南道:“你看看,你大意一点不要紧,差一点,我这条命也送在你手里。”
小南坐在地上,虽然是眼泪没有干,可是她倒向着士毅笑了。士毅道:“你看看你的膝盖碰伤了没有?衣裳上湿了那一大块,是不是血迹?”小南低头看看,裤子的膝盖上,殷红了两个大圈圈,用手去拉裤子时,裤子沾着了肉,竟有些拉不开,摇摇头道:“我走不动了。”士毅道:“这个地方不容易找车子,你坐在一边等等,我去给你雇辆车吧。”小南坐在地上,向他摇摇手道:“你别雇车了,你把雇车的钱借给我就得了。”士毅道:“你走得动吗?”小南道:“你瞧瞧,我那个篮子,让火车轧了,捡不着煤还不要紧,连篮子都丢了,我妈会放过我吗?你借钱我去买个篮子,让我对付着走回去吧。先生,你做好事,你就做到底。”士毅觉得她说得怪可怜的,便道:“买篮子也要不了几个钱,你只管坐车,篮子我还给你买。”小南缓缓地站了起来,牵了自己的破衣襟道:“你不瞧瞧这个,我要坐在车上,不让人家笑掉牙吗?”说着话时,一步一颠走了几步,然后才伸直腰来。士毅道:“你若是怕回家挨骂的话,我送你回家去,你看行不行?”小南站着,向他瞅了一眼,笑道:“行倒是行,你可别说以前就认识我,只说今天才碰着我的。”士毅本想问一句,那为什么?笑了一笑,又没有向下问了。只是向她点了几点头,表示这件事可以办到。于是跟着在她后面,也慢慢地走着,自己那只手可插在衣袋里,捏了一把铜子票在手上,想拿出来,望了望小南的脸,想了一想,仍然又把铜子票放下了。看看快要到城门口,由人少的地方,到了人多的地方了。士毅站定了脚,向她笑道:“一个篮子要多少钱才买得到?”小南道:“我真要你的钱吗。那倒怪不好意思的,你送我到家,给我妈说一声也就完了。”她口里如此说着,眼光可就射到他插进衣袋的那只手上。士毅也不能计算袋里是多少钱了,一把掏了出来,就递给她道:“你拿去买篮子去。”小南低了头,手上虽接了他的钱,眼光可不敢直接和人家的眼光相碰,口里道:“我又要花你的钱。”她赶快就掉转身去了。
士毅见她有些害臊的神气,就觉得不便和她说话,可是不开口说话这个情形,又怪有趣的,跟着在她后面走了一截街,又转了两个胡同,始终是默然的,几次想和她说话,只是被无端的咳嗽声打断了。她几次也好像有话说,停住了脚,只一顿,她依然走了。后来走到一个更冷静些的胡同,她终于停止了,回转头来向他道:“你不要送了吧,我有钱回去就好哄我妈。我仔细想了想,你还是不和我家人见面的好。”士毅对她这话,当然有些奇怪:说得好好的,让我送她回家,为什么又变卦了?这倒是不能勉强,她说了仔细想想不能让我去,那或者另有原故,便站住了脚道:“我就不送了,你明天还到铁道上去吗?”小南道:“我哪有那么爱去?你借给我这些钱,我们家可以过两天的了。改日见吧。”她说毕,掉头就带跑步的走了。这时,却有一个推车卖烤白薯的走了过来,士毅见那卖白薯的,只管向自己望着,也就只好走了开去。
回到会馆来,看看日影东偏,算是混过了大半天。可是衣袋里一把铜子票,很慷慨的全数送给人了,这餐晚饭,未免没有着落,只得撒了个谎,说是钱丢了,向长班借了一毛钱,买了几个窝头吃。长班已经知道他有了工作,不但借钱给他,自己家里吃的一碟酸腌菜,也分一大半给他。士毅在一盏淡黄色的煤油灯下,左手拿了冷窝头,右手拿了筷子夹酸腌菜吃,心里可就想着白天那件事,觉得小南这姑娘也不完全不懂事,她不让我到她家里去,这便有些意思。想着想着,不觉吃了三个窝头,肚子便饱了。这一晚上,就做了一晚的零碎梦,有时把日里的事,重演一幕,有时把心里的希望,实现了出来。
到了次日早上,应该是九点钟上工的,七点多钟出门了,大宽转地绕着道,走到昨天分手的那个胡同前后,绕了几处,凡是极贫穷的人家门口,都不免重加注意。但是并不曾遇到小南,跑到两腿发酸,看看太阳高照,只得到会里去工作。不过心里这样想着,她把手上的钱花完了,一定会到铁道上去的,过了两三天,就可以再去找她了。她虽是有些害臊,然而她肯接我的钱,又肯明说出来偷煤块,我多给她一些钱花,她一定可以听我的指挥。如此想着,心里似乎有了许多安慰,也就加增了许多幻想。下午回家的时候,在老门房那里借了几毛钱,预备今明天的伙食。
在街上走着,心里想到,假使我讨了一房家眷,住在会馆里,洗衣煮饭,一切事都有人做,虽然多一口人吃饭,有十块钱一个月,也许够了。他如此默念着走着,忽然有人道:“嘿!你刚出来呀。”回头看时,只见小南空了两手在身后紧紧地跟着。她一见人,眼珠转了两转,低了头微笑过来。士毅看了她,也不知是何原故,立刻心上连跳了几下,问道:“你还没有买好篮子吗?”小南道:“我不是来捡煤核,我昨天回去,对我妈实说了,我妈说你是个好人,让我来谢谢你。”士毅道:“你妈知道我在这里做事情吗?”小南摇摇头道:“不知道。不过她说应该谢谢你,所以我自个儿就来谢谢你了。”士毅道:“这也值不得谢。你妈都不见怪你,为什么昨天你不让送你到家呢?”小南道:“这也用得着问吗?一个大姑娘,带个大爷们回去,那多么寒碜?”士毅道:“原来如此,我怕你不愿意和我交朋友呢?”小南笑道:“什么交朋友?你干么和我交朋友哇?”士毅道:“你穷,我也不阔,为什么不能交朋友?”小南道:“不是那么说?没有男女交朋友的。”士毅道:“怎么没有?现在大街上走着。那一对一对的,不都是朋友吗?”小南道:“那怎能比得?”她说了这句,看着士毅的脸道:“你住在哪儿?我还不知道哇。”士毅笑道:“你不问我,我告诉你有什么意思呢?我天天到这里来写字,住在湖南会馆,你若有什么事要找我,尽管来找我,不要紧的。你今天要钱花吗?”小南站着不走,用一只脚在地上涂抹着,不答。士毅便将借了的钱,分一半出来,塞在她手上。她伸手来接的时候,士毅却和她的热手心碰了一下。未免站着,向她脸上呆看着,不知所云。小南抬起头来,笑道:“你老看我做什么?”士毅道:“不是呀!年轻轻儿的人,都爱个好儿,为什么你就闹得这个样子,蓬头散发,满脸漆黑呢?”小南道:“捡煤核的姑娘,好得了吗?”士毅道:“你不捡煤核,干别的行不行?”小南道:“我什么也不会,干什么呢?”士毅看了她许久,却点着头叹了一口气道:“很好一个人,一点不想好。”小南倒也不见怪他这话,微微一笑地去了。
不过,士毅口里虽这样劝她,心里可又有一种别的见解,一个捡煤核的女郎,有什么向上的能力?只要给她几个小钱花,什么事情也可以办到。自己无非因没有接近过异性,所以想和她接近。为了要接近她,当然希望她没有什么高尚的思想,只要她贪我几个小钱得了。再说,她不过偷人两块煤,算不了有伤人格。这年头偷卖祖国的,多着呢,谁不比我阔呀?有道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我为什么想不开?他如此想着,不但不惋惜她,而且只管高兴起来。这个姑娘,果然也就如他所料,到了次日他下工的时候,她又在路上等着。士毅是不必踌躇的了,就给了她一毛钱。这一毛钱,是预备自己做晚饭吃的,只好牺牲了。到了第三天,士毅却掉了个枪花,向她道:“这几天我还没有发薪水,礼拜的那一天,我有钱,我带你玩去。我还要买布给你做衣服呢。这两天我每天给你十个铜子买东西吃,每天你在这里候着我就是了。这几天你不来,礼拜那天,我就不带你去。”小南听说礼拜多给她钱,就答应了。到了礼拜六这天,士毅和那曹老先生求情,说是要先支一月的工钱,制点衣袜,居然得着了。
他几年来,没有在身上揣过十块钱,现在突然囊橐丰满起来,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一到了下工的钟头,便立刻走出大门来,心里预算着,见了小南之后,立刻就上街去买东西、洗澡、理发,买一件大褂,晚饭到小饭馆子里去。不!买一斤肉回去,自己红烧着来吃。回回由水果店门口,看了那红红绿绿的鲜果,又放出一种清香。那点心店里的装潢,多么美丽?酱肘店里的熏卤鸡鸭,多么肥腻?往日由门口经过,不免吞下几口馋涎,今天都该尝尝了。想着得意,低了头只管向前跑,忽然自己的衣服被人拉住,回头看时,小南站在身后笑道:“你跑什么?人站在这儿,你也不看见啦?”士毅道:“我已经发了薪了,明天可足玩一气,一早你就在铁道上等着我,好不好?要不,今天我们找个地方去玩也好。”小南指着人家墙上的淡黄日光,道:“什么时候了?回去晚了,我妈会骂我的。”士毅数了十个铜子,交到她手上,笑道:“好!你回去吧,你明天准能去吗?”小南低了头,却答复不出来。士毅道:“白天出来玩玩耍什么紧?你捡煤核儿时候,不也是成天在外面吗”小南道:“我怕碰到人。”说的这话,声音非常之低微,几乎听不到。士毅道:“老早的去,一定没有人的。”士毅口里说着话,眼光不住地向路上两头看着,以免有人来往听到。小南似乎看到了他这种情形,便走得开开的,才回头看着道:“得啦,我们明天见吧。”士毅听了她的话,既不便追求她,让她就这样走了,似乎又有什么事,未曾交代一般,又在她身后,紧跟了大半截胡同,看看她要出口了,才喊道:“你别忘了呀。”小南回转身来,将头点了两点,然后出口去了。
这时,士毅身上揣了十块钱在身上,就满街跑起来,要想买衣服,怕花钱多了。要买点心水果吃,又想还是吃饭要紧,要想到小馆子里,又想不如买了东西回家去做。跑了两条街,一样东西也不曾买得成功,倒跑得周身是汗。不过身上虽很受累,心里却异常的愉快,看到街上的事事物物,仿佛都格外有生机,那大放盘的衣店里,门楼上放了无线电播音机,围着许多人听,向来不曾留意的,现在也站在人丛里听了片刻。看见店家电灯都亮起来了,这才回会馆来,以便赶着做了晚饭吃,好去洗澡剃头,明天在见异性者之前,可以焕然一新了。可是当他到了家中,摸钱去买东西的时候,那十张一元的钞票,并不在衣袋里,竟不知何时,全部失落了。这不但一个月的食用无着,预备着明天所花的钱,也落个空。这一个极大的失望,将他周身的精力,全变成冷汗,由毛孔里排泄出来。
第四回 携手作清谈渐兴妄念 濯污惊绝艳忽动枯弹
这时,士毅在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都没有钱,他就在破椅子上,用手托了头,前前后后,想着这钱是在哪里丢的?想了许久,记起来了。记得听广播无线电的时候,自己怕钱票失落,曾在衣袋里将钞票取出,向袜子筒里塞了进去。这一段动作,记得清清楚楚,决计不会错的,赶快弯腰一摸袜子筒,不由得哈哈笑起来,这里可不是那十元钞票,做了一小叠子,紧贴了肉吗?手里拿了钞票,想起刚才那一阵慌乱,真未免可笑。当时匆匆地买了一些现成的面食吃了,就赶到前门夜市,花了一块多钱,买了一件半新旧的灰布大褂,又跑到小理发馆去,理了一回发,然后很高兴地回去了。这一晚睡得更是神魂颠倒,做了几十个片断小梦,所梦见的,都是和那小南姑娘在一处。
到了次日起来,天色明亮未久,太阳还不曾照到院子里,士毅立刻就忙着用冷水洗过脸,漱过口,就向顺治门外的墙根铁道走来。可是当他走到铁道上的时候,那东边起来的太阳,还只高高照到柳树梢上,带了鸡子黄色,不用说,天气还早着啦。士毅走到小南上次偷煤的地方一看,她并不在那里,料着她还不曾来,向铁路两边看了看,依然还是向走去的路上走回。走了一截路,并不见她来,心想,莫非她早夹了,已经走上前方去了吧?如此想着,他转身依然向前走。这回走得很远,直等快走到西便门了,还是没有看到她,这可决定她没有来,二次又走回去。这样来来去去的,约摸走了一小时有余,并不见小南,两只脚有些累了,待要坐下来吧,铁路上有人经过,看到这情形,必要疑惑,为什么这样一个穿长衣服的人,一大早就在这里坐着呢?待要依然走,真有点累。一个人只管这样徘徊着,忽然靠树看看水,忽然在铁路上又走着数那枕木,忽然又在人行路上,来去踱着小步,始终是不见人来。自己没有表,这地方一边是城濠,一边是城墙,也找不着一个地方去看钟,再看看树上的太阳,已不是金黄色,只觉热气射人。那末,可知是时候不早了,这样一个蓬首垢面的毛丫头,倒也如此摆架子,待不去理会她,又怕她果来了。心里烦躁起来,便想到女人总是不能犯她的,你若犯她,就不免受她的胁制。高兴而来,变成了苦闷,由苦闷又变成了怨恨了。
然而所幸那小南为了他许着许多好处,毕竟是来了,在铁路的远远处,手臂上挽了个破篮子,低了头跨着枕木,一步一步走来。士毅本着一肚皮牢骚,想见着她说她两句的,可是等她走到身边以后,她忽然一笑低头,低声道:“你早来啦?”他无论有什么大脾气,这时也泄漏不出来了,只得也就向着她笑道:“我可不是早来了吗?来得可就早了,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小南低着头,默想了一会,才笑道:“这还晚了吗?”士毅笑道:“晚是不晚,可是也不早。”这句话刚刚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太矛盾了,既是不晚,何又不早呢?这句话要加以解释,恐怕更会引起人家的误会,而且这件事,实在也无法可以解释,便只得和她笑了一笑,把这事遮掩过去。她对于这些话似乎不以为意,依然低了头,在一边站着。士毅两手背在身后,轻轻咳嗽了两声,向她笑道:“你今天出来得这样子早,你妈没有问你吗?”她摇了摇头。士毅又没有话说了,抬头想了一想,才道:“我们顺着铁路走一走吧。回头我带你逛天桥会,买一些东西送你。”小南道:“顺着铁道往哪儿走哇?”士毅道:“反正我们不能站在这儿说话,现在逛天桥,又嫌早一点,我们不顺着铁道溜达溜达吗?”小南也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低了头不作声。士毅心里砰砰地跳了一阵,手伸到衣袋里去,摸着他带的钱。他本来是些一元的钞票,他昨晚在灵机一动之下,就把钞票换了两块现洋在身上,这时握了一块银元在巴掌心里,便掏了出来。见小南背了身子低着头的,就把这洋钱一伸,想递给她。但不知是何缘故,这手竟有些抖颤起来。于是复把这洋钱收起,又揣到衣袋里去。但是将银洋刚刚放下,看了小南那样默默无言的样子,觉得老如此站着不动,决不是办法,于是又把银洋掏了出来,先捏在手里,向她笑道:“你今天不短钱用吗?”她先是默然,后又答道:“我哪天也短钱用呢。”士毅道:“啰!这一块钱,给你去买双袜子穿。”她突然听到一块钱三个字,似乎吃了一惊,便掉转身来,向士教望着。见他果然拿了一块钱在手,即时无话可说,却道:“你干吗给我这些钱啦?”士毅真不料给她一块钱,她会受宠若惊,那手就不抖颤了,将银元递到她手里,笑道:“这不算多,回头我还要给你钱呢,你和我走吧。”
小南将一块钱捏在手心里,便移起脚步来。士毅和她并排走着,静默了许久,不知道要和她说句什么才好?久之久之,才笑道:“你不乐意和我交朋友吗?”她将头一扭,笑了。士毅一看这样子,她不是不懂风情的孩子,便道:“我们一路走着,若是有人问我们的话……”小南笑道:“我晓得,我会说你是我哥哥。”这哥哥两个字,送到士毅耳朵里来,不由得周身紧缩了一阵,笑道:“这就好极了。你不是很聪明吗?”小南道:“这年头儿,谁也不傻呀?”士毅一直向前走,渐渐走到无人之处,便挤着和她并排走,又道:“我替你提了这篮子吧。”于是把篮子接了过来,一手接了篮子,一手便握了她的手。
那小南姑娘,虽是将手缩了一缩,但是并不怎样的用力,所以这手,始终是让人家紧紧地握着。她无所谓,不过是低了头,依然缓缓走路而已,可是士毅只感到周身热血奔流,自己已不知道是到了什么环境里面。想了一些时候,才想到她的家庭问题,可以作谈话资料,便问道:“你父亲干什么的?”小南道:“他也是个先生呢,因为他眼睛坏了,我们就穷下来。”士毅道:“他有多大年纪哩?”小南道:“他四十九岁了。”士毅道:“三十多岁才生你啦?你母亲多大岁数哩?”小南道:“我妈可年岁小,今年还只三十四岁呢。”士毅道:“你父亲当然是个可怜的人了,你母亲呢?”小南道:“我妈为人也很直爽的,就是嘴直,有些人不大喜欢她。”士毅道:“若是我见着你妈,她怎样对待我呢?”小南道:“你别说和我出来玩过,那就不要紧。”士毅将她的手紧紧捏了两把,笑道:“为什么呢?”小南把手一缩,把手摔开了,笑着扭了脖子道:“你是存心还是怎么着?这又什么不明白的?”士毅知道她是不会有拒绝的表示的。胆子更大了,就扶了她的肩膀,慢慢地走着道:“你能天天和我出来玩吗?”小南道:“行啦。我有什么不成?可是你要天天办公的,哪有工夫陪我玩呢?”士毅用手摸着她的头发,笑道:“你这个很好的孩子,为什么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糟到这种样子哩?”小南道:“像我们这种人,配梳头,配洗脸吗?一转身就全身黑。”士毅道:“你难道愿意一辈子捡煤核吗?”小南道:“谁是那样贱骨头,愿意一辈子捡煤核?”士毅道:“我也知道你不能那样傻。可是你弄得身上这样乱七八糟的,除了我,那里还有那种人和你交朋友?”小南点了点头道:“你这人是很好的。”士毅道:“你知道很好就得了。可是你要和我交朋友,你必得听我的话,第一,别和那些捡煤核的野小子在一处。第二,你得把身上弄干净一点。自然我总会天天给你钱花,让你去买些应用的东西。”小南道:“你在那个慈善会里,一个月能挣多少工钱呢?”这个问题,逼着士毅却无法子答复,说多了不像,说少了,又怕小南听了不高兴,想了一想,便反问她一句道:“你看我一个月应该挣多少钱哩?”小南低了头一步一步地走着,突然一抬头道:“我看你总也挣个十块二十块的吧?”士毅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道:“对了。”于是二人又悄悄地向着西便门走去。士毅道:“你家里一个月要花多少钱?”小南道:“没有准,多挣钱,多用,少挣钱少用。”士毅道:“若是一个月,你家有我挣的这些钱,你家够用的吗?”小南道:“那自然够用的了。”士毅道:“那末,你家有我这样一个挣钱的人,你家里就好了。”小南望了他微微一笑。士毅笑道:“这样吧,我到你家去,给你妈作干儿子,那末,你家就有一个养家活口的人了。”小南道:“我们家哪配呀?”士毅嘻嘻地笑道:“为什么不配?只要你答应,你家就算办通了一半了。”小南将身子一闪道:“仔细人来了,别动手动脚的。”士毅道:“你说的,咱们是兄妹相称,人瞧见了也不要紧呀。”小南道:“嘿!说着说着,快到便门了,你带我到哪儿去呀?”士毅道:“出便门去玩玩吧,咱们只当是逛公园。回头我们雇洋车上天桥去吧。”小南道:“可别走远了。走远了,我有点害怕。”士毅道:“没关系。有我在一处走着,走到天边也不要紧,你饿了吗?前面有家油条烧饼铺,咱们买点儿吃的,你看好不好?”小南笑着点了点头。
说着话,走开铁路,就向便门的一条小街上来。这里有烧饼店,有生熟猪肉店,有油盐小杂货店。于是买了十二个烧饼,十二根油条。又到猪肉店里,买了两包盒子菜。所谓盒子菜者,乃是猪肉店里,将酱肉酱肘子,以及酱肚卤肝的屑末并拢在一处,用一张荷叶包着,固定了是十个子一包,或二十个子一包,虽然是不大卫生,然而在吃不起肉的穷人,借着这个机会,总可以大大的尝些肉味了。士毅自己拿了油条烧饼,这荷叶包是用绳子挂着的,就付与小南提着。小南提了那两包盒子菜,虽然是不曾吃到口,然而闻到这种酱肉的气味,已经让她肚子里的馋虫,向上鼓动,不由她不跟着士毅走了。士毅带她走出了便门,就向乡下走来。
这个时候,田地虽是不曾长上青来,可是有一大部分的树林,都有了嫩绿的树叶子了。在暖和的太阳下面,照着平原大地上,有了这满带着生机的树林,令人望着,心里说不出来的有那分高兴。走了有一里路之遥,士毅看着,前后并无行人,路的南边,有半倒的废庙,便向庙后指道:“我们先到庙后把东西吃了再走吧。”小南并不驳回,就跟着他一直向庙后走来。庙的后身,有片高土基,二人走到土基上,找了两块青砖放在地当中,将油条烧饼盒子菜,全放在青砖上,然后邀着小南席地而坐。自己先拿一个烧饼斜面披开,将一根油条,夹在烧饼中间,递到小南手上,笑道:“你先吃这个。”小南不曾吃到口,先闻着那股子芝麻香油味儿,咕嘟一声,便咽了一次口沫。不过当了人家,张开大嘴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因之半侧了身子,背着人家咀嚼。不到两三分钟的工夫,就把一个烧饼吃了下去。士毅真是能体贴人家,当她吃完了背转身来的时候,他已经在一个烧饼里面,灌着满满的盒子菜,又递到她手上去。她低头笑道:“你尽让我,你自己不吃吗?”士毅道:“我为什么不吃?我给你预备好了,我再吃呀。你看我这个朋友不错吧?”小南笑着点点头,只管微笑。
士毅看了四周没有一个人,就靠了她坐着,将她一只手拉到怀里来,笑道:“小妹妹,你知道我很爱你吗?”小南自有生以来,不曾听过人和她说出这种话,十六岁的孩子,听了这种话,又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知是何缘故,她周身的肌肉,在这一句话之后,一齐抖颤起来。自己虽依然还在吃烧饼已经不是吃烧饼那样觉得烧饼格外的好吃,现在却是很平常的了。士毅虽是个男子,也是心里砰砰乱跳,在那句话说过之后,他一样的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静默之中,无事可干,只是陪着人家吃烧饼而已。把烧饼油条盒子菜都吃完了,依然不敢把心中要说的话说了,只管向小南望着,小南是将背朝着他,他就可以看到小南的后颈窝,这可有点扫人的兴头,只见在脖子上的黑泥,几乎成了一层灰漆,便向她道:“你转过脸来,我给样东西你瞧瞧。”说着,在身上一掏,掏出一个白毛巾包来。小南一回头看到,便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士毅笑道:“我特意为你买的呀。”于是将毛巾包子打了开来,小南看时,乃是一块胰子,一把小骨梳。小南道:“你把这东西送我吗?”士毅站起来,用手向东边的坏墙根一指,笑道:“那里有一道河,我带你到那里去洗个脸去。”小南道:“干吗洗脸?”士毅道:“嘿!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为什么不爱好?你一定很好看的,我要看你洗了脸之后,是个什么样子?”小南抿嘴笑道:“好不了。别看!”士毅道:“去洗脸吧。洗了脸之后,我给你做好衣服穿。走吧!”
说着,挽了小南一只胳膀,就要她起来。她本来也无可无不可,经他用力一拉,更是不能不动,于是随着他又向城墙边走来。这里约有半里路之遥,在城墙之外,有一道城壕,这外城的城壕,并没有人家家里的沟水流去,很是清亮。士毅扶着她,慢慢走到壕边上来,笑道:“你到水边下去,我给你开一个光。”小南道:“你真要我洗脸吗?”他如此说着,再也不客气将她拖着,就拖到城壕边来。自已先蹲下去,拉着她也蹲下来。她到了这时,已失却抵抗的能力,一来是一个女孩子,跟着一个壮年男子,到了野外来,如何敢得罪他?二来也觉士毅这个人待人很好。于是蹲下来笑道:“我这样大的人,难道脸都不会洗吗?”于是接过手巾,浸在流水里面,搓了几把。士毅道:“不行,还是我来吧。”于是替她先卷着两只袖子,露出一只溜圆的手臂来。然后一手按了她的脖子,一手将湿的毛巾,在她脸上搽抹起来。先搽抹过一遍,再用胰子在手上擦了一层,就由她的脸上洗到耳朵边下,由耳朵边下,再洗到后颈窝里。小南笑得只是将身子缩着一团,连道:“你别动手,我怕咯支,你叫我洗那里,我就洗那里得了。”士毅因她极力闪躲着,自己蹲在地上,侧了身子,实在也是费劲得很,就站在她身后道:“你再洗洗头发。”她果然就低了头,用手巾打湿了水,自在头上淋洗下去。洗了一擦胰子,擦了胰子又洗。士毅道:“行了。我来给你梳梳,你自己洗洗脸,洗洗手胳臂。”说着,捡起那把小梳子,在她身后,慢慢梳了起来。她带等着他梳头,将她的脸和手,洗过了无数回。
士毅在她身后,已经看到她的后颈脖子,洁白异常,她有时抬起头来,那两只手胳臂,也是像嫩藕似的。头发梳清了,又沾了水,由白的脖子一衬托,也是很乌亮,士毅笑道:“怎么样?你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吗?来,你掉转身来,我给你梳一梳前头的覆发。”她听说,真个站了起来,将脸对着他,眼珠一转,向他微微一笑。士毅突然和她面对面之后,不由得发了愣,她笑着,他却说不出话来。手上的梳子,落下地去,也不知道。许久,才失声道:“哎呀!你有这样美呀?”原来她洗过脸之后,露出她整个的鹅蛋脸来,又白又嫩,刚刚是有点害臊,两颊更是红起两个圆圆的晕来。白里透红,非常的好看。士毅原来就觉得她一双眼睛不错,现时在一度洗过脸之后,那一双眼睛更是乌亮圆活。而且她向人一转,且又露着白牙一笑,实在是媚极了。真不料一个捡煤核的女郎,有这样漂亮的脸子,真是把一块美玉藏埋在污泥里面了。小南看他向着自己发愣,便道:“你干吗呀?不认得我吗?”士毅道:“这样一来,我真不认得你了。你……你……”小南道:“我什么?”士毅道:“你可惜了。”于是拉着她一只手臂,反复看了两看,又送到鼻子尖上,闻了几下,情不自禁的,突然两手将小南一搂。小南藏躲不了,就将头藏到他怀里去。士毅浑身的血管又紧张起来,紧紧地将她搂抱着,低了头,就要向她脖子上去闻着。在她这一低头之间,见她衣服的领圈,湿了一大块,于是慢慢地给她卷着领子。在这时,发现了她衣领之下,套了一根细的线辫在脖子上,两个指头一钳,提出线来,那线并不短,最下端,却有一样黄色的东西。士毅不搂着她了,将那黄色的东西,托在手上一看,原来是个铜质制的x字,因问她道:“你身上悬了这样一个东西,是做什么的?”小南抢着,依然向自己衣领子里塞了下去。笑道:“铜东西,戴着怪寒碜的,我不让人看见。”士毅道:“既是怕寒碜,为什么戴着?”小南道:“那是我爸爸给我戴的,不让我搁下。”士毅道:“你爸爸让你戴这个做什么?”小南道:“我爸爸是个居士。”士毅呀了一声道:“你也懂得居士两个字?你爸爸吃斋吗?”小南道:“对的,我爸爸吃斋,我妈可是老和他捣乱,有了钱也买肉骨头回来吃,我爸爸没法,只好饿一餐。”士毅道:“这样说,你爸爸信佛信得厉害!”小南道:“可不是?老在家里打坐。他真有个耐性,穷得两三餐没饭吃,他也不在乎。”士毅听了这话,有些感动了,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因望着她的脸,许久许久才道:“你也信佛吗?”小南道:“我不大懂这个,可是我爸爸说,信佛有好处,老让我念阿弥陀佛。”士毅道:“你念过吗?”小南道:“我念什么呀?老念着佛,佛也不给我饭吃。”士毅道:“你爸爸信佛,我爸爸也信佛。我自小就没有娘,是我爸爸把我带大的。他常对我说,为人不光是靠本事混饭吃。还要靠良心混饭吃。有本事没良心,吃饱了饭,也是不舒服。有良心没本事,吃不饱饭,心里总是坦然的。他又说人心是无足的,只有善良的人可以心足。我想你的父亲为人,真如我的父亲一样呀。我父亲死的时候,在他手腕上解下一串佛珠给我,他说,没给我留家私,家私是没有的。俗言说得好:儿子好似我,留钱做什么?儿子坏似我,留钱做什么?所以把这串佛珠给你,镇镇你的心,你要起了什么不好的念头,你就看看这串佛珠,记起我的话来。你记着,一个人怎么样没有本领,也可以卖力吃饭,就是良心要紧。没良心,穷了会出乱子,有了钱,更会出乱子。你的父亲,不像别的父亲,是又当爹,又当妈的,你要记得我的话,你就要做一个善良的人。他说完就死了。我以前也很信佛,这两年穷得我恨极了,父亲给我的佛珠,我收起来了,父亲告诉我的话,也忘记了。现在你提起来,他那样穷,还信佛,不做坏事,真是个好人,他年将半百,就是你这样一个姑娘,我不能骗你,我不能害你。你父亲和我父亲,同是善良的人。我二十多岁的人,花一两块钱,骗你这样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我也对不住我父亲。”
小南听了他这话,却莫名其妙,只是怔怔地望了他。他道:“你不知道以前我年轻的时候,我就常常受人的欺侮,我觉得,我父亲太没有用了。一个人穷了,不过是少吃少喝,不干人家什么事,为什么人家要欺侮我?现在我听你说这话,我想起你穷你的,不干我什么事,为什么我要欺侮你呢?小妹妹,我实在不是真爱你,现在看你生得这样漂亮,有些真爱你了。我爱你,不能害你,假使我有那个能力,可以娶你的话,一定托人出来做媒,好好地办起这件事。你年轻,懂得我这话吗?”小南掀起一只衣襟角,将牙齿咬着,好久,微笑道:“我怎么不懂?”士毅道:“你懂就好了,可不可以引我去看看你妈和你爸爸呢?”小南道:“我妈的脾气不大好,我不敢说。可是我爸爸人挺和气,怎么都可以的。我爸叫常有德,有子儿,就喜欢上小茶馆。因为他的眼睛看不见,只有上小茶馆听听书,还是个乐子。你这人不坏,我乐意你和我父亲交个朋友。”士毅将水里的毛巾捞了起来,拧着擦了一把脸,立刻清醒了许多,觉得刚才那样搂抱着人家,未免太鲁莽一点,望望她的手脸,又看看她的头发,静默了些时间,才道:“小南,我送你回家去吧。”小南道:“你不是要带我去逛天桥去吗?”士毅道:“不要逛吧。有逛的钱,我可以多给你几个。让你去做点小生意买卖。”小南道:“我一个姑娘,能做什么买卖?”士毅道:“为什么不能做?你能捡煤核,就能做买卖。据我想,你可以贩些报去叫卖,也可以贩些糖子儿卖。以前我看到一个坏了眼睛的人,让儿子牵着,在街上卖花生。”小南道:“你这话,也跟别人劝我父亲一样,让他去算命。我父亲说,算命的人是江湖,不骗人不行,他是个诚实的人,不能说瞎话。”土毅道:“这样说,你父亲更是好人了。他说他不能骗人,那是做不要本钱的买卖。现在做小生意,是将本生利,有什么关系?你回去可以和你父亲谈谈,假使你父亲愿意交我这样一个朋友的话,我就可以帮他的忙。”小南道:“我怎么好意思和他说呀?”说着,她又红了脸。士毅看她脸上像春海棠一样,实在可爱,想伸手去扶她,又停止了。还是弯腰将地上的胰子和梳子捡了起来,还是把那湿手巾包上,笑道:“我们可以走了。”说着,他首先由城壕里登了岸。小南笑着跟了上来,向他道:“你把我洗得这样干干净净的,回去了,我妈问起来,我怎么说?”士毅道:“这是怪话了?难道你妈,非要你脏得像鬼一样就不行吗?”小南道:“我一向都脏惯了,洗干净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见人。”士毅叹了口气道:“社会上真有这样矛盾的事情。假使你怕脸干净,倒有人家笑话,你就可以把脸再搽脏来得了。”小南见士毅叹了一口气,便笑道:“既是你不愿意我那样,我就干净着回去,我就说是今天逛了什刹海,在那里洗的。”土毅道:“我愿意怎样,你就肯怎样吗?”小南又低下头去。
士毅在她一低头,或者一发笑的时候,总不免向她呆看下去。但是在这个时候,也每每联想到她胸面前悬的那个№字。无论如何,自己父子,都曾一度做过好人,不能对于这样一个知识幼稚的女子,用什么手腕去蹂躏她。所以在发一会呆之后,又转念过来,爱她是一个事,骗她是一件事。这时,她发愣之后,小南倒先开了口,便道:“你不是说送我回去的吗?还有什么话要说呢?”士毅道:“没有话说了,我送你回去吧。”于是和她并排而走,向进西便门的大道走来。二人差不多走到西便门了,走到人家土院墙下,士毅回头看看春天的郊野,在阳光下,生气是那样勃发,便又掉转身来。小南笑道:“你这人是怎么啦?走走路,老会停着的。”士毅向她笑道:“这样好的天气,跑回家去又没事,在铺上躺着,也怪可惜的,我很想在城外还玩一会子。”小南道:“玩一会子,就玩一会子吧,回去晚了,挨两句骂,也没有什么。”
士毅抬头一看,上墙里一棵桃花,在日光下,正开得灿烂,忽然一阵风来,将桃花吹落一大片,漫散到墙外地下,于是他又得了一个新的感想了。
第五回 去垢见佳儿转疑丽色 好施夸善土初警贪心
这一阵飞花,飘飘荡荡,落地无声,却打动了士毅一腔心事。心里想着,这些娇艳的鲜花,在树上长着的时候,那是多么好看!但是经过这阵微微的风吹过之后,就坠落到水里泥里,甚至于厕所里,风是无知的,不去管它,若是一个人,用这样恶毒的手腕去对付这棵花,那不显得太残酷了吗?一个人对于一棵花,还不能太残酷了,何况是对付一个人呢?现在小南子总还算是不曾沾染一点尘土的鲜花,假使自己逞一时的兽欲,花了极少数的钱,把人家害了,那比把一树花摇落到水里泥里去,更是恶毒,因为只要树在,花虽谢了,明年还可以再开,人若是被人糟蹋了,就不能算是洁白无瑕了。求爱是无关系的,然而自己对于这女子,并不是求爱,乃是欺骗呀。
小南见他向后面看着,只是不住地发呆,便道:“你还不想回城去吗?望些什么?”士毅道:“我倒不望什么?我想今天这西便门外的地方,很可作为我们的纪念,也许将来有第二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想想今日的事,一定是十分有趣味,所以我望一会儿,好牢牢地记在心里。”小南道:“你还打算第二次到这里来啦?这地方有什么意思?”士毅道:“既然没意思,今天你为什么来着?”小南道:“你有那样的好意带着我来,我不能不来呀!我不是花你的钱来着吗?”小南不过是两句平常的话,士毅听到,犹如尖针在胸窝连连扎了几下,同时还脸上一红,便道;“以后你不要这样想了,难道我送你几个钱花,我就可以随便的强迫你陪着我玩吗?你这样说了,我倒更不能不早早地送你回去了。”说毕,掉转身来,慢慢地就向西便门的大路上走。小南跟在他后面,显出十分踌躇的样子,觉得自己不该说那话,已经引起士毅的不高兴,第二次再要向人家要钱,恐怕人家都不肯了。
士毅偶然一回头,见她那样很不自在的神气,便问道:“怎么样?你怕回去要挨骂吗?”小南将上牙咬了下嘴唇皮,微摇了摇头。士毅道:“那为什么你有很不乐意的样子呢?”小南低了头道:“你不是说带我玩一天的吗?这会子你就送我回去,我怕是你有些不高兴我了。”士毅道:“不是不是,我以前是想带你玩一天,后来我看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不能害了你,所以我又要早早地送你回去了。”小南道:“那末,以后我们在什么地方相会呢?”士毅背了手,只管慢慢地走着,低了头望着地下,一路想着心事,忽然一顿脚道:“我有了主意了。我天天到慈善会去办公,或者由慈善会回家的时候,我总可以由你大门口经过,你只陪我走一截路,有话可以对我说,我有钱,也就可以给你花。”小南道:“你挣多少工钱呢?能天天给钱我花吗?”士毅道:“我挣钱虽是不多,可是每天够你花的几个钱总不为难的。可是有一层,以后,你要把身上弄得干干净净的,不许再捡煤核。你家里为了没有煤烧火,所以要你去捡煤核,我天天给你钱买煤球,你就不应当再捡煤核了。”小南道:“我也没有那样贱骨头?有你给我钱,我还捡煤核做什么?”
士毅听她说来说去,都不离这个钱,瞧她那鹅蛋的脸儿,漆黑的眼珠子,是个绝顶的聪明相,倒不料她的思想,却是这样的龌龊,因向她道:“也不光在钱上,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帮你的忙呀。”她对于这句话,似乎不理会,只是跟在身边走着,慢慢地走着,进了西便门,又在顺治门外的西城根铁道上走路了。士毅道:“你以为这世界上只有钱好吗?”小南笑道:“你这不是傻话?世界上不是钱好,还有什么比钱再好的呢?”士毅笑道:“哦!世界上只有钱是好东西,可是据我想,世界上尽有比钱还可宝贵的东西哩。现在你不明白,将来慢慢的你就会明白了。”小南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比钱贵的东西,还有金钢钻啦。”士毅笑着摇了摇头道:“了不得,你都知道金钢钻比钱贵,可是我说比钱贵的东西,不是吃的不是穿的,也不是用的,也不是一切可以用金银钱财去买得到的。”小南道:“哟!那是什么东西呢?”士毅道:“现在和你说,恐怕你不会明白,再过个三年五载,你就明白了。”
小南低了头只管想着,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她不说话,士毅也不说话,静默着向顺治门口走来。士毅觉得再不说话,就到了热闹街市上,把说话的机会耽误过去了,因之站定了脚,低低地道:“嘿!你不要走,我还有两句话对你说呢。”小南听说,掉转身来向他望着,问道:“你说的话,老是要人家想。要是像先前的话,我可不爱听。”士毅道:“这回的话,用不着你猜,我说明了,你就懂得我是什么意思了。我说的是……”口里这样说着,两手把衣襟抄着抱在怀里,将脚板在铁道的枕木上敲拍着,放出那沉吟的样子来。小南皱了眉道:“我说你的话,说出来很费劲不是?”士毅笑道:“不是我说起来费劲,我怕你嫌我罗嗦。我的话,就是我实在喜欢你,希望你不要以为我今天没有陪着你玩的高兴,你以后就不和我交朋友了。我天天和你见面,准给你钱。钱算得了什么?挣得来,花得了!就是彼此的人心,这是越交越深的,你不要在钱那上头想。”小南笑着将身子一扭道:“真贫,说来说去,还是这两句话。”士毅笑道:“不是我贫,我怕你把话忘了,就是那样说,我们明天上午见面了。八九点钟的时候,我会从你家大门口经过的。”小南本想再说他一句贫,可是手抚着衣袋碰到了士毅给的那块现洋,心里想着,可别得罪人家了,人家老是肯给钱花,若是得罪了他,他以后就不给钱我花了,那不是自己塞死一条光明大路吗?因之把要说的话,突然忍了下去,只向士毅微微一笑。
士毅认为她对于自己的话,已经同意了,便笑道:“我们现在要进城了,我知道你在路上怕碰到了人,不肯言语的,不如趁了这个时候,你就先告诉我。”小南摇着头道:“我没有什么话说,反正天天见面,有事还来不及说吗?”士毅听了天天见面这句话,心中大喜,笑道:“对了,从今天以后,我们总要过得像自己兄妹一样才好哩。”小南将肩膀一抬,缩了脖子道:“什么?”说毕,回过头来,向士毅抿嘴一笑。士毅看得这种笑,她似乎不解所谓,又似乎解得这有言外之意,有些害臊。便悄悄地在她身后紧跟着,由城里走上大街,由大街走进小胡同。绕了几个弯,不觉到了上次小南不要他跟随的所在,于是停住了脚,向她笑道:“到了这里了,我还能跟着你走吗?”小南也停了脚,向他面着站定,将一个食指的指甲缝,用门牙咬着,转了眼珠子,不住地带着笑容,士毅道:“因为上次我走到这里,你就像很害怕似的,所以我今天不必你说,我先后退了。”小南连转了几下眼珠子,突然将身子一转,笑道:“明天见吧。”
她口里说着,两条腿跑得很快,已经转过了一个弯了。她到这里,就定了定神,挨着人家的墙脚,慢慢向家里走,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一脚向里一踏,忽然想起自己脸上擦洗得很干净了,母亲若要问起来,自己用什么话来对答?因之立刻将脚一缩,待要退到胡同里来。恰是她母亲余氏由屋子里走到院子里来了,要退走也是来不及,只得走上前来。余氏果然哟了一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今天你把脸擦得这样子干净?”小南知道怎样抵赖,也不能说脸上原来是干净,便道:“我这脸,就该脏一辈子,不准洗干净来的吗?”余氏道:“干净是许干净,可是你不在家里洗,怎么到外面去洗呢?我不问别的,我要问问你,在什么地方洗的?”小南低了头,悄悄地走到院子里,一只手伸到衣袋里去,捏住士毅给的那一块钱。一手扶着墙壁,只管向屋子里走。
他们虽是穷家,倒也是独门独院,大门口一堵乱砖砌的墙,倒是缺了几个口子,缺得最大的地方,却用了一块破芦席抵祝院子里犄角上,满堆了破桌子烂板凳以及碎藤篓子断门板之类。这院子里就喂养了三只鸡,那鸡在这些家具上,拉满了屎尿,土掩着,太阳晒着,结了一层很厚的壳。上面只有两间屋子,里面这间,有一张大炕,就把这屋子占了十停的八九停。自然全放的是些破烂的东西。外面这间屋子,就无所不有了。小南的父亲,在墙上贴了一张佛像。佛像上挂了两块一尺宽长的板子,上面放了几本残破的佛经,裂口的木鱼,一根粗线,穿了十来个佛珠子。小南的母亲在佛像的上面,也供了她所谓的佛爷,乃是南纸铺里买来的三张木印神襆,有门神,有灶神,有骑着黑虎的财神爷。有一张红纸条儿,写了天地父母师神位。这下面一张破长桌,桌面是什么颜色的,已经看不出来,除了三条裂缝而外,便是灰土,桌子上乱放了一些瓶钵坛罐。桌子下面,便是小南的成绩展览所,煤核报纸布片,堆了两三尺高。桌子对过,两个炉子。一个破炉子,放了砧板菜刀和面笊子。一个笼着的炉子,有个无盖的洋铁筒子,压在火苗上烧水。屋子里这已够乱的了,而且还有一条板凳,一堆青砖,搭了一块门板的睡铺。铺上正躺着个瞎子,他就是小南的父亲了。这时听到余氏在喝骂小南的时候,把怨恨夫人的气,一古脑儿通了出来,就坐起来,用脚连连打着床板道:“嘿!你这是怎么管女儿的法子?女儿把脸洗得干干净净,这正是好事,你怎么倒骂起她来了?”余氏道:“你知道什么?这年头儿,人的心眼儿坏着啦,这么大丫头,可保不住有人打她的主意,好好的儿把脸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很是奇怪,我就怕她有什么不好的事。”常居士道:“据你这样说,洗脸梳头,还得挑一个日子吗?”余氏道:“日子是不用得挑,可是为什么今天突然洗起脸来?”常居士道:“她除非这一辈子不洗脸,若是要洗脸的话,总有个第一次,这个第一次,在你眼里看来,就是突然洗起来,就该奇怪了。你说吧,她读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洗脸呢?”这几句话,倒钉得余氏没有什么话可说。她也觉得自己女儿开始洗起脸来,这不算得什么稀奇的事,瞧着小南手扶了墙,一步一步地挨着走,吓得怪可怜的样子,自己也就不能再让她难堪了。于是默然无言的,正要向屋子里走,忽然当的一声,听到有一种洋钱落地的声音。这可奇怪了,这样穷的人家,哪里会有这种声音发生出来?于是一缩脚回转身来,看这钱声何来?却见小南弯了腰,手上正拾着一块大洋呢。便三步一跑,两步一蹦地,跑到小南身边,隔了两三尺路,就劈面伸过手去,将洋钱抢到手里来。捏在手心里,看到洋钱又白又亮。而且还是热热的,好像是放在怀里很久的钱,便瞪了大眼睛向小南道:“哈哈!你这贱丫头,我说怎么着?你是有了毛病不是?你说这是上了谁的当?你要不实说出来,我今天要打死你。”她右手将钱揣到衣袋里去,左手连连将小南推了几推。放好了钱,抽出右手来,远远地横伸了个大巴掌,就要有打她的样子,小南吓得向后连连倒退了两步,那脸上简直如鲜血灌了一般。余氏一看到这种样子,更是有些疑心,就左手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右手不分轻重向她脸上拍拍地连打了几个耳刮子。小南被打得满脸麻木,身子便向下一挫,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余氏那由她挫下去?伸手将她的衣领,一把揪住,又把她提了起来,喊道:“贱丫头,你说,这块钱是谁给你的?你又怎么了?”她说着话,身子似乎也有些发抖,然后放了她,回转头来,看到地上有一块大青砖,就坐到青砖上,两只脚连连在地上跌着道:“这不活气死人吗?这不活气死人吗?”
那位失了明的常居士坐在铺板上,多少听得有些明白,只是静静听着,没有作声,到了这时,也就昂了头向屋子外面问道:“这丫头会做出这种事来,这是要问个详细,不能轻易放过她。”小南蹲在地上,两只手捧了脸,也是只管哭。余氏对她呆望了一会,咬着手轻轻地道:“贱货!你还哭些什么?非要闹得街坊全知道了不行吗?你跟我到屋子里去,照实对我说。你要不对我说实话,我要抽断你的脊梁骨。”说着,又拖着小南向屋子里走。小南是十六岁的姑娘了,当然也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便哭着道:“我没有做什么坏事,你要问就只管问。”于是跌跌撞撞地被她母亲揪到屋子里边来。到了屋子里,余氏两手将她一推,推得她大半截身子都伏在炕沿上。余氏顿着脚道:“我恨不得这一下子就把你摔死来,你这丢脸的臭丫头。”常居士在外面屋子里,也叫着道:“这是要重重地打,问她这钱是由哪里来的?这事不管,那还了得?”
小南听了爹妈都如此说了,料着是躲不了一顿打的,便跌着脚道:“打什么?反正我也没有做什么坏事?人家是慈善会里的人做好事,这钱我为什么不要呢?”余氏道:“你胡说!做好事的人,也不能整块大洋给你。再说,做好事就做好事,为什么要你洗干净脸来才给钱呢?”小南道:“脸是我自己洗的,干人家什么事?”余氏走上前,两手抱了小南的头,将鼻子尖在她头发上一阵乱嗅,嗅过了,依然将她一推道:“你这死丫头,还要犟嘴,你这头发上,还有许多香胰子味,这是自己洗的头发吗?你说,你得了人家多少钱?你全拿出来。告诉我,那人是谁?我要找他去。你若说了一个字是假的,我打不死你!”小南道:“你不要胡猜,我实在没有什么坏事。他是在慈善会里做事的先生,看到我捡煤核老是挨人家的打,他怪可怜我的,就问我家有什么人?怎么这样大姑娘出来拉煤核呢?我说,我父亲双目不明,我又没有哥哥弟弟,没有法子,才干这个。他又问我父亲干什么的?我说是念书的人,现在还念佛呢。他听说就高兴了。他说,他也是信佛的人,还要来拜访我爹啦。他就给我一块钱,让我交给爹做小生意买卖,你若不信,我们可以一块儿去问。”
余氏听了这话,想了一想道:“他凭什么要你洗脸呢?”小南道:“这也是人家劝我的。他说,人穷志不穷,家穷水不穷,一个人穷了,为什么脸也不洗?他给我一小块胰子,让我自己在他们金鱼缸里舀了一盆水,在他们大门洞子里洗了个脸。我做的事都告诉你了,这也不犯什么大法吧?那块钱不是给你的,你别拿着。”余氏听了这话,把那块钱更捏得紧紧的了。便道:“哼!你这些话,也许是胡诌的!世上不会有这样的好人?”小南道:“你不信,我也没有法子,你可以到那慈善会去打听打听,有没有一个姓洪的?”
余氏看女儿这样斩钉截铁地说着,不像是撒谎,这就把责罚她的态度改变了,因在脸上带了一点笑的意思,很从容地低着声音向她道:“只要你没有什么错处,那我也就不骂你了。可是这个人要做好事的话,决不能给你一块钱就算了,一定还有给你的钱,你实说,他给了你多少钱?你拿出来了,你就什么事都没有。”小南道:“他倒是说了,将来可以帮我们一些忙,可是今天他实在只给了我一块钱,你不信,搜我身上。”说着,两手将衣的底襟向上一抄,把一身的白肉都露了出来。常居士在屋子那边听到这些话,就喊起来道:“嘿!你这也未免太笑话了?你先是风火雷炮的,只管追问她做了什么事,现在那件事还没有问到彻底,你又对她要钱,你这是教导女儿的法子吗?”余氏听了这话,由里面屋子里,就向外面屋子里一冲,挺着胸道:“女儿是我生出来的,我爱怎样教导她,就怎样教导她,你管不着!有人做好事给钱,我为什么不要?难道钱还烫手吗?你有本事,你出门去算命,占个卦,挣几个钱来养活你的闺女。现在你还靠着我娘儿俩来养活你,你有什么话可说?”
常居士是个极懦弱的人,平常就不敢和余氏谈什么激昂的话,今天余氏骂姑娘的时候,气焰非常之凶,这个时候若是和她顶上几句,可就怕她生气,只得默然无语。余氏向他将嘴一撇,微微笑着,依然走到里面屋子里来,于是拉住了小南的手,又低声问她道:“据你说,这个人是个好人,他干什么事的?”小南道:“我也有些闹不清了,好像是写字先生。”余氏道:“你曾用过人家的钱,连人家是干什么的,你都不知道?”小南道:“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人家是做好事的,又不是我的什么亲戚朋友,我管他是什么张三李四?”余氏道:“你知道他在慈善会一个月拿多少薪水呢?”小南道:“人家做好事的,我怎能问人家一月挣多少钱呢?”余氏道:“这样也不知道,那样也不知道,你这孩子,白得了这样一个好机会了。他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你总知道,你看他究竟阔是不阔呢?”小南道:“衣服可穿得不阔,不过是一件灰布大褂罢了。”余氏道:“穿灰布大褂的人,能做好事,这话我简直不相信。”常居士又忍不住了,便道:“你这话真是不通,难道穿灰布大褂的人就不配做好事吗?”余氏道:“我们这边说话,你不用管。”小南道:“我看那个人,也不过在那里混小事的,挣不了多少钱。不过他就是挣不了多少钱,反正也比我们阔得多。他每天早上八九点钟,总会由这条胡同里,走过去的。碰巧你要是在大门口遇见了他,我就指给你看。”余氏道:“这样说,你并不是今天才认识他,你已经认识他好多天了。这几天,你老说捡着东西卖了钱了,我看那钱不是卖东西的,全是那人给的,对也不对?”
小南坐在炕沿上,将身子半倒半伏着,只管用一个食指,去剥那炕上的破芦席。余氏道:“你说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小南道:“可不是吗?天天总给我几十个铜子,他说,捡煤核儿又脏,又和野孩子在一处,大姑娘不应干这个,所以天天给我铜子回来交帐,让我别捡煤核。”余氏想了一想道:“照说,这个人是好人,说出来的话,也很受听。可是捡煤核的大姑娘,多着啦。他怎么就单单说你一个人可怜呢?”小南道:“不就是为了有人打我吗?”余氏道:“天天都是给你三四十个铜子,为什么今天给你一块钱呢?这是为了你洗脸的原故吗?”小南道:“他给我钱和洗脸有什么相干?也就是他听到我说,我父亲是个信佛的人,这倒很对了他那股子劲,所以多给了几个钱。”常居士在那边屋子里道:“这样看起来,这个人简直是好人,他明天要走过大门过身的话,你可以把他引进来,我要问问他的话。”小南看到母亲的态度,早是变好了,不过是要钱而已。现在父亲所说的话,也不见得有什么恶意,真要把人家引到家里来的话,大概也未尝不可以。便道:“他也说来着,要见见我们家人呢。”常居士又道:“小南妈,你听见吗?小南这些话,若都是真的,这个人就不见得怎样坏。你想,他要有什么坏心眼,还敢上咱们家来吗?”余氏道:“这年头儿,真是那句话,善财难舍,他老是肯这样帮咱们的忙,总是好人,他真愿意来,我倒要瞧瞧是怎样一个人?”
话说到这里,总算把盘问小南的一阵狂风暴雨,完全揭了开去。小南胆子大了些,说话更是能圆转自如,余氏问来问去,反正都不离开钱的一个问题,结果,已经知道小南用了人家三四块钱了。这三四块钱,在余氏眼里看来,的确是一种很大的收获,不过这姓洪的是怎样一个人?假使自己家里,老有这样一个人还帮着,那可以相信不至于每天两顿窝头都发生问题。如此想来,不觉得姑娘有什么不对。就是姑娘把脸洗干净了,把头发梳清楚了,似乎那也是为人应当做的事,不见有什么形迹可疑了。在小南身上掏出来的那一块现大洋,她原是在衣袋放着,放了许久,自己有些不放心,怕是由口袋漏出去了,她还是由袋里掏了出来,看了一看,于是在炕头上破木箱子里,找出一只厚底袜子来,将银元放在里面,然后将短袜子一卷,用一根麻绳再为捆上。她心里可就想着,假使得了这样一个人,老送给我们大洋钱,有一天这大洋钱就要装满袜筒子了,这岂不是一桩大喜事?手里捏住了,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将起来。
常居士在那边听到,就问她笑些什么?余氏道:“你管我笑些什么?反正我不笑你就是了。”说着,将那袜筒子向破箱子里一扔,赶紧地把箱子盖盖上,再把一些市卷子纸卷子,破坛儿罐儿,一齐向上堆着。常居士在那边用鼻子一哼道:“我也知道,你是把那块钱收起来了。你收起那块钱,打算你一个人用,那可是不行。我吃了这多天的窝头,你就不能买几斤白面,让大家吃一顿吗?”余氏道:“你这真是瞎子见钱眼也开,刚听到我有一块钱放到箱子里去,你就想吃白面了。你有那个命,你还不瞎你那双狗眼呢?你多念几声佛吧,好让他渡你上西天去,若是要我养活你,你就委屈点吧。”常居士是常常受她这种侮辱的,假使自己要和她抵抗的话,她就会用那种手腕,做好了饭,不送来吃。这也只好由她去,万一到了饿得难受的时候,不愁她不把那一块钱拿出来买吃的,有了这个退一步的想法,这次让余氏骂着,又不作声了。小南见父母都不管了,这倒落得干净了脸子,找了街坊的姑娘去玩儿去。应该很担心的一天,她依然保持了她那处女的贞操,平安地度过。
他们这样的穷人家,晚上爱惜灯油,睡得很早。因为晚上睡得早,因之早晨也就起得早,当那金黄色的太阳,照着屋脊时,余氏已是提一大筐子破纸片,在院子里清理。因为今天应该向造纸厂去出卖破纸,这破纸堆里,有什么好一些的东西,就应当留了下来。把一大筐子破纸,都理清出来了,小南还在炕上睡着,便走进里屋来,双手提了小南两只胳臂,将她拉了起来,口里乱叫道:“丫头,你还不起来?什么时候了?你说的那个人,这时候他大概快来了,你不到门口去等着他吗?”小南将身子向下赖着,闭了眼睛道:“早着啦,天还没亮,就把人家拉起来。”她挣脱了余氏的手,倒了下去,一个翻身向着里边,口里道:“别闹别闹,让我还睡一会儿。”余氏拉了她一只脚,就向炕下拖道:“谁和你闹?你将来会把吃两顿饭的事都忘记了呢?你不是说那个人今天早上,会从咱们家门口过吗?你怎么不到门口去等着他?”小南虽然是躺下的,可是快要把她拖下炕来,也明白,一个翻身坐起来,鼓了嘴道:“昨天你那样子打我骂我,好像我作贼似的。现在听说人家能帮忙,给咱们钱,瞧在钱上,你就乐了,恨不得我一把就把那个财神爷抬了进来,你们好靠人家发财。”余氏道:“你瞧,这臭丫头说话,倒议论起老娘的不是来?难道昨天没有打你,今天你倒有些骨头作痒?”说着,两手又将她推了一推。余氏太用了一点劲,推得小南身上向着炕上一趴,嘴唇鼻子和炕碰了个正着。
小南被娘一推,倒真是清醒了,走到外面屋子,向天上看了看,见太阳斜照在墙上,便道:“我说是瞎忙吗?还有两个钟头,他才能来,我们这老早就去欢迎人家,到哪儿欢迎去?”余氏道:“咱们家没有钟,你准知道那钟点吗?”小南道:“天天都是太阳到窗户那儿他才会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余氏道:“这样子说,敢情你天天在大门口等着他,这样说起来,不是他找你,倒是你找他。”小南觉得自己说话漏了缝,把脸涨得绯红。余氏倒不怪她,却道:“既是你认识他,那就更好办,你可以把话实说了,请他到咱们家来坐坐。我这是好意,说我爱钱就算我爱钱吧。”说了这话,拉了小南的手,就向大门外拖。穷的小户人家,无所谓洗脸漱口,小南让母亲硬拖着到了大门外,也只得在大门外站着,手在地上拾了一块白灰,在人家的黑粉墙涂着许多圈圈。自己站在墙根下,画了几个圈圈,又跳上几跳,由东画到西,几乎把一方人家的墙都画遍了。这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人道:“这么大姑娘,还这样到处乱涂。”
小南这时的心思,在想着洪士毅,虽是手在墙上涂抹着,然而她的心里,觉得此人该来了,今天他来了,我说我母亲欢迎他,他岂不要大大欢喜一阵?所以心里在姓洪的身上,旁的感觉,她都以为在姓洪的身上。这是忽听得有人说了一句这大姑娘,还这样乱涂,这多少有些玩笑的意味在内,旁人是不会如此说话,因之依然在墙上涂着字,口里道:“你管得着吗?我爱怎么样子涂,就怎么样子涂。”那人道:“这是我的墙,我为什么管不着?我不但管得着,我也许要你擦了去呢。”这一套话,在小南听着,不应该是士毅说的了,而且话音也不对,回过头一看,这倒不由大吃一惊。原来这人穿了米色的薄呢西服,胸面前飘出葡萄点子的花绸领带来。雪白的瓜子脸,并没有戴帽子,头发梳得光而又亮。这个人自己认得他,乃是前面那条胡同的柳三爷。他会弹外国琴,又会唱外国歌。这是他家的后墙,由他后墙的窗户里,常放出叮咚叮咚的声音来。有时好像有女孩子在他家里唱曲,唱得怪好听的。今天他是穿得特别的漂亮,一看之后,倒不免一愣。小南一愣,还不算什么,那个柳三爷,看到她今天的相貌,也不免大吃一惊,向后退了一步,注视着她道:“喝!你不是捡煤核的常小南子吗?”小南道:“是我呀,怎么着?你找我家去吧。”柳三爷两眼注视着她,由她脸上,注视到她的手臂上,由她的手臂上,又注视着她的大腿,不觉连连摇着头道:“奇怪!真是奇怪!”小南向他瞪了眼道:“什么奇怪?在你墙上画了几个圈圈,给你擦掉去也就得了。”柳三爷眉飞色舞的,只管笑起来,他似乎得着一个意外的发现,依然连说奇怪奇怪!在他这奇怪声中,给小南开了一条生命之路,她将来会知道世界上什么是悲哀与烦恼了。
第六回 觑面增疑酸寒玷善相 果腹成病危困见交情
小南子正在等洪士毅的时候,不料来了这样一个柳三爷,他别的表示没有,倒一连说了几声奇怪,把她也愣住了,退后一步,对着他道:“什么事奇怪?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柳三爷道:“你身上并没有带着什么东西?只是你这人像变西洋戏法儿似的,有点会变,不是我仔细看你,不是听你说出话来,我都不认得你了。”小南子点点头道:“对了,我昨天洗过了脸,脸上没有煤灰了,这就算是奇怪吗?”柳三爷且不答复她的话,只管向她周身上下打量,打量了许久,就微笑道:“这个样子,你是不打算捡煤核儿的了?”小南虽然觉得这个人说话有些啰嗦,然而看人家漂漂亮亮的,斯斯文文的,不好意思向人家板着面孔,只得淡淡地答道:“为什么不捡煤核?难道我们发了财吗?”柳三爷道:“并不是说你发了财,你既是怕脏,也许就不愿意捡煤核了。我是随便猜着的,你别生气。”说时,嘻嘻地向她笑了,又道:“假使你不捡煤核,好好儿的一个姑娘,哪能够就没有事做?”
小南不知他的命意何在?正待向下追问他一句的时候,她母亲余氏走出来了。她看见小南和一位穿西服的青年先生在说话,她却不认识这是街坊柳三爷,以为这就是天天向小南施舍铜子的洪先生,便笑着迎上前,和他深深地点了一个头道:“你刚来,你好哇?我们家里去坐坐吧。”柳三爷听了她的话,也是莫名其妙,只有小南懂了她的用意,乃是接错了财神了,便笑道:“喝!你弄错了,这是咱们街坊柳先生。”说着,用嘴向黑粉墙上一努,便道:“这就是他家里。”余氏有了这样一个错处,很有点难为情,就笑道:“真该打,家门口街坊,会不认识。我不像我们姑娘,本胡同前后左右,我是不大去的,所以街坊,我都短见。”柳三爷估量着,她也是认错了人,便笑道:“没关系,借了这个机会,大家认识认识,也是好的。”
他如此说着,再看看余氏的身上,一件蓝布夹袄,和身体并不相贴,犹如在上半截罩了个大软罩子一般。衣襟上不但是斑斑点点,弄了许多脏,而且打着补丁的所在,大半又脱了线缝,身上拖一片,挂一片,实在不成个样子。头上的头发,乱得像焦草一样,上面还洒了许多灰尘,也不知道她脑后梳髻没有?只觉那一团焦草,在头上蓬起来一寸多高,两边脸上,都披下两络头发,披到嘴边,鼻子眼里,两行青水鼻涕,沾着嘴角上的口水,流成一片。额角前面的覆发,将眼睛遮住了大半边,那副形相,实在是难看。一个艺术家,往往是很注重美感的,她那个样子,实在是令人站在了美感的反面,因之向她点了个头,就径自走开了。
余氏望了柳三爷,直等看不见他的后影了,才向小南道:“你瞧这个人有点邪门,先是和你很客气的样子,可是一看到了我,他就搭下了脸子来,倒好像和我生气似的。”小南道:“他为什么和你生气?不过是有钱的人,瞧不起没钱的人罢了。”余氏道:“你也不是有钱的人,为什么他和你就那么客气呢?”小南子对于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法子答复。只得微笑着道:“那我哪儿知道哇?”说毕,掉转身去,在地上捡了一块白石灰片,又去黑粉墙上涂着字了。余氏站在这里,也不知道再说什么话好?本当告诉她让她不要使出小孩的样子来,然而现在正要利用着她,可又不能得罪她,只管靠了门站着,呆望着自己的姑娘。
小南在黑墙上继续地画着,偶然一回头,看到柳三爷又把两只手插在西服裤子袋里,一步一停地又走了过来。小南以为他是捉自己画墙来了,吓得连忙向旁边一闪,笑道:“你别那个样子,回头我在家里找一把大苕帚给你在墙上擦一擦,也就完了。”柳三爷笑道:“你爱怎样画就怎样画,我也不捉你了。不过你只能画今天一回,明天我把墙全部粉刷干净了,你可不能再画。”小南道:“要是像这样好说话,我就不画,咱们做个好街坊。”她是一句无心的话,不料柳三爷听了这话,倒引为是个绝好的机会,就笑着向她道:“可不是?咱们应该做个好街坊,我家里有弹的,有唱的,你若不怕生,可以到我们那儿去玩玩。”余氏在一边,看到自己姑娘,和这样一个漂亮人在一处说话,这当然可认为是一件很荣幸的事,便眉飞色舞地迎上前去,大有和人家搭话之意。柳三爷一看,这不是自己所能堪的事,身子一缩,又转过背去走了。余氏将嘴一撇道:“你这小子不开眼,你和我姑娘说话,不和我说话,你不知道我是她的娘吗?没有我哪里会有她呢?”小南道:“人家是有面子的人,你怎么开口就说人家小子?”余氏笑道:“他反正不是姑娘,说他小子,有什么要紧?”小南道:“要是照你这样子说话,想众人帮忙,那真是和尚看嫁妆,盼哪辈子。”
她正如此说着,有个行路的人,由一条横胡同里穿出来,听了这话,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身子忙向后一缩。小南眼快,已经看清楚了那人是洪士毅,立刻跑着迎上前去窜到那条胡同里,向前招着手叫道:“洪先生,洪先生,我们家就在这里,你往哪儿走哇?”士毅在胡同拐角处,先听到余氏骂人,还不以为意,后来看到小南拦着余氏,不许骂人,料定余氏就是她的母亲。第二个感想继续地来,以为这不要就是骂我吧?因之他不但不敢向前走过去,而且很想退回原路,由别个地方向慈善会去。这时小南跑过来相叫,只得站住了脚,点着头道:“府上就住在这里吗?”小南道:“拐过弯去,就是我家,我父亲母亲全知道了,要请你到我家去谈谈。”士毅道:“和你站在一处的那个人……”小南点头道:“对了,那就是我妈。”士毅心里揣想着,她的父母,当然和她差不多,也是衣衫褴褛,身上很脏的,却料不到余氏除了那个脏字而外,脸上还挂有一脸的凶相,这样一个妇人,却是不惹她也罢,便笑道:“我空着两只手,怎好到你家去呢?”小南道:“那要什么紧?你又不是一个妇道?你若是个妇道,就应该手上带了纸包的东西到人家去。”如此说着,士毅不免有点踌躇,怕是不答应她的话,未免又失了个机会。
那余氏见姑娘迎上前去,早知有故,也跟了上来,听见小南大声叫着洪先生,当然这个人,就是施钱给小南的慈善大家了,这也就免不得抢上前来。可是当将洪士毅仔细看清楚之后,她就大大的失望。心里想着,那样赋性慷慨的人,一定是个长衫马褂,绸衣服穿得水泼不上的人。现在看士毅穿件灰衣大褂,也只好有三四成新,头上戴的草帽子,除了焦黄之外,而且还搽抹了许多黑灰。人看去年纪倒不大,虽是瘦一点,却也是个有精神的样子。但是余氏的心目中,只是有个活财神爷光临,于今所接到的,并非活财神,乃是个毫无生气的穷小子,原来一肚子计划,打算借这个帮手发财,现在看起来,那竟是梦想。因之在看到士毅之后,突然地站立定了,不免向着他发呆。士毅见她两绺头发披到嘴角来,不时用手摸了那散头,将乌眼珠子望了人,只管团团转着,不知道她是生气?也不知道她是发呆?小南看到双方都有惊奇的样子,这事未免有点僵,就介绍着道:“洪先生,你过来,我给你引见引见,这是我母亲,她还要请你到我们家坐坐去啦。”士毅听了这话,就拱拱手道:“老伯母,你何必那样客气呢?”余氏听到他叫了一声老伯母,这是生平所不轻易听到的一种声音,不由得心里一阵欢喜,露着牙笑了起来,才开口道:“我们丫头回来说,你老给她钱,这实在多谢得很,我们穷得简直没法儿说出那种样子来,得你这些好处,我们怎样报答你呢?”士毅虽是不大愿意她那副样子,然而已经有了小南介绍在先,当然不便在她当面轻慢了她的母亲,只好拱拱手道:“你说穷,我也不是有钱的人,帮一点小忙,那很算不了一回什么事,你何必挂齿?”他口里如此说着,这时回忆余氏相见时候之一愣,那不用说,她正是看到自己衣服破旧,不像个有钱施舍的人,于今有说有笑,这是两句恭维话,恭维得来的,很是不自然,便又作了两个揖道:“这个时候,我还有点公事,不能抽开身来。下午我办完了公,一定来拜访老伯和伯母。而且这个时候,空了两只手,实在也不便去。”余氏先听说他不去,心里觉得这人也是个不识抬举的。后来他谈到下午再来,这时空手不便,分明是回头他要带东西来,乐得受他一笔见面礼,何必这时强留他?就向他笑道:“你真有公事,我们也不敢打搅,你就请便,可是你不许撒谎,下午一定得来,别让我们老盼望着。”士毅点着头道:“我决不能撒谎,还要向老伯请教呢。”说着,供了拱手,竟自掉转身走了。
余氏站着望他走远了,才向小南摇着头道:“这话要不是你说的,我简直有点不相信,这样的一个人,他倒有钱施舍。”小南道:“一个人做好事不做好事,不在乎有钱没有钱,你不信,往后你看他是不是一个慷慨的人?”余氏也不和她辩驳,三脚两步就跑了回去,在院子里就伸着两手,大开大合的,鼓了巴掌道:“这是哪里说起?这么样一个人,会肯做好事,有做好事的钱,自己不会买一件漂亮些的衣服穿吗?”常居士坐在铺上道:“你总是胡说,让人家街坊听到,说是我们不开眼。”余氏道:“什么不开眼?这年头儿,钱是人的胆,衣是人的毛,没钱有衣服,还可以虎人一阵,有钱没衣服,那人就透着小气。”常居士昂了头,将那双不见光亮的眼珠翻了一阵,骂道:“凭你这几句话,就是要饭的命,一个人有了钱,就该胡吃胡穿的吗?有钱不花,拿出来做好事,那才是菩萨心肠呢。”余氏听了这话,由院子里向屋子里,打得屋门扑通乱响。常居士一听,知道来势不善,不敢再撩拨她了,便向她连连摇着手道:“别闹别闹,犯不上为了别人的豆子,炒炸了自己的锅,你说有钱该穿衣服,就算你有理得了。”余氏道:“这不结了?瞧你这块贱骨头。”常居士心里这倒有些后悔。早知道那个姓洪的,不是怎样一个有钱的人,就不该让他到家里来,回头人家来了,当面讪笑人家一阵,那多难为情?可是他如此想着,事实有大不然的,到了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大门扑扑的两声响,接着有人问道:“劳驾,这里是姓常的家吗?”只这一句,却听到余氏先答应了一声:“找谁?”她就迎出去了。
这个来敲门的,正是洪士毅来了,他两手都哆哩哆嗦地提了好些个纸包,余氏一见,没口子地答应道:“是这儿,是这儿,洪先生你请进来坐吧,我们这儿,可是脏得很啦。你来了就来了吧,干吗还带上这些个东西呀?这真是不敢当了。”洪士毅笑道:“我也不敢带那些浮华东西,都是用得上的。”他如此说着,已经走进屋子,不觉得身子转了两转,觉得手上这些纸包,不知道应该放在什么地方的好?余氏再也不能客气,两手接了包的东西,就向里面屋子里送。其间有个大蒲包,破了一个窟窿,现出里面是碗口大一个的吊炉烧饼。这些个发面的烧饼,就可以快快活活地吃两天,这也要算是宗意外之财了。常居士虽是双目不明,但是其余的官感,是很灵敏的,他已经知道有人到了屋子里,而且一阵纸包蒲包搓挪之声,仿佛是有东西送来,已经拿进里面屋子去了。便拱拱手道:“多谢多谢,兄弟是个残疾,恕我不恭。”士毅站在破炉烂桌子当中,转着身子,却不知道向哪里去安顿好?只是呆站着。还是小南看到人家为难的情形,由院子里搬了个破方凳进来,搁在他身边。常居士听了那一下响,又拱拱手道:“请坐请坐!我们这里,实在挤窄得很,真是对不祝小南,你去买盒烟卷来,带了茶壶去,到小茶馆里,带一壶水回来。”士毅连忙止住道:“不用,不用,我以后不免常常来讨教,若是这样客气,以后我就不敢来了。”余氏将东西拿到里面屋子去以后,急急忙忙,就把那些包裹打开,看看里面是些什么东西?一看之后,乃是熟的烧饼,生的面粉,此外还有烧肉酱菜之类,心里这就想着,我们家今天要过年了。她听到外面屋子有沏茶买烟卷之声,便觉多事。后来士毅推说,这就觉得很对,跑了出来道:“咱们家什么东西都是脏的,人家那敢进口?咱们就别虚让了。”常居士摸索着,两腿伸下地来,便有让坐之意。余氏靠了里边屋子的门站住,向里屋子看看,然后又向人放出勉强的笑容来。
小南一会儿跑到院子外,一会儿又跑到院子里,你只看他全家三口人,都闹成了那手足无所措的样子,不但是他家不安,就是作客的人,看到了这种样子,也是安贴不起来,自己突然地到一个生朋友家来,本来也就穷于辞令,人家家里,再要闹得鸡犬不宁,自己也就实在无话可说。因站起来向常居士拱拱手道:“老先生,今天我暂时告退,过两天我再来请教。我听令爱说,老先生的佛学很好,我是极相信这种学问的,难得有了这样老前辈,我是非常之愿意领教的。”常居士听了,笑得满脸都打起皱纹来,拱手道:“老贤弟,我家境是这样不好,双目又失明了,若不是一点佛学安慰了我,我这人还活得了吗?这种心事,简直找不着人来谈,老贤弟若是不嫌弃肯来研究研究,那比送我什么东西也受用。请你哪一天上午来,我家里人都出去了,可以细心地研究研究。要不然,这胡同口上的德盛茶馆,无聊得很的时候我也去坐坐的,哪天我沏壶清茶恭候。”士毅自想身世,很是可怜,再看这老头子,更是可怜,便答应了他,星期日准来奉看,于是向余氏深深地鞠着躬,出门而去。
小南将他送到大门外,笑道:“你瞧我父亲是个好人吧?”士毅道:“刚才我有两句话,想和你父亲说,可是初见面,我又不便说。”小南红了脸道:“你可别瞎说。”士毅道:“你猜我说什么话?是你想不到的事情,也是我想不到的事情。刚才我在会里听到个消息,他们办的慈善工厂,要收一班女生,这里分着打毛绳,做衣服,扎绢花,许多细工。只要是有会里人介绍进去,可以不要铺保,你若愿意进去学的话,每天可以吃他两餐饭,而且还可穿会里制服。早去晚归,算是会里养活你了。你愿干不愿干呢?”小南道:“有工钱没工钱呢?”士毅想了一想道:“初去的人,大概是没有工钱的。不过你要添补鞋袜的话,钱依然是我的,你看好不好?”小南道:“若是你能把我妈也找了去,就剩我爹一个,那就好养活,一定可以去。”士毅道:“我一定设法子去进行,我看你家也太可怜了,不能不想法子的。”小南笑道:“你有那样好的心眼,那还说什么?我妈一定喜欢你的,我就等你的回信了。”士毅听了她这话,自然高高兴兴而去。
小南走回家来,只见余氏左手拿了个火烧饼,右手两个指头,夹了一根酱萝卜,靠了门在那里左右相互的,各咬一口。直至把烧饼酱菜吃完了,她还将两个指头送到嘴里去吮了几下。小南笑道:“我妈也不知道饿过多少年,露出这一副馋像来?”余氏将手一扬道:“我大耳巴子??你,你敢说老娘?不馋怎么着?从前要吃没得吃,于今有了吃的,该望着不吃吗?”小南道:“你也做出一点干净样子来。”余氏不等她说完,就呸了她一声道:“你妈的活见鬼。你才洗干净了一天的脸,你就嫌我脏了。”小南道:“不是那样说,那洪先生刚才对我说,愿意给你找一件事。”余氏道:“真的,他有这样好心眼。”她口里说着这样要紧的问题,然而她忘不了那烧饼和酱菜。这时她又到屋子里去,拿出两个烧饼,几根酱菜来。她老远地递一个烧饼给小南道:“你不吃一个?”小南道:“干么白口吃了它?不留着当饭吗?”常居士在铺上搭腔了,便道:“你也太难一点,还不如你闺女,我听到拿了好几回了。”余氏脚下,正有一个破洋铁筒。她掀起一只脚,犹如足球虎将踢足球,嘭的一声,把那个洋铁筒踢到院子里,由大门直钻到胡同里去。口里可就说道:“我爱吃,我偏要吃,你管得着吗?丫头,你说,那个姓洪的小子,要给我找什么事?”说着,把左手所拿到的酱菜,将两个烧饼夹着,就送到嘴里,咬了个大缺口,嘴里虽是咀嚼着,还咕哝着道:“若是让我当老妈子,我可不干。”小南道:“人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并不是开来人儿店的,为什么介绍你去当老妈?”余氏又咬了一口烧饼道:“只要少做事,多挣钱,当老妈我也干。还有一层,我得带了你去。让我丢下这样一个大姑娘不管,我可不放心。”常居士道:“你瞧她说话,一口沙糖一口屎……”余氏喝道:“你少说话!我娘儿俩说话,这又有你的什么事?你说了我好几回了,你别让我发了脾气,那可不是好惹的。”常居士听了这话,就不敢作声了。小南道:“你问了我几遍,不等我答话,你又和爸爸去胡捣乱,你究竟要听不要听?”她说话时,看到母亲吃烧饼吃得很香,也不觉得伸了手。余氏道:“你真是个贱骨头,给你吃,你不吃,不给你吃,你又讨着要吃了,你自己去拿吧。”小南走到屋子里,只见满炕散了纸包,似乎所有可吃的东西,都让母亲尝遍了。那个蒲包,是装着发面烧饼的,这时一看,那样一大包,只剩有四个和一些碎芝麻了。小南不觉失惊道:“好的,全吃完了。妈!你吃了多少个?”余氏道:“是我一个人吃的吗?我分给你爸爸五个了,他一定收起来了。”小南道:“要吃大家吃。”于是将三个烧饼揣在衣袋里,手上捏着一个,一路吃了出来。余氏见她的衣袋,鼓了起来,便瞪了眼道:“你全拿来了吧?”说着,拖了小南的衣襟,正待伸手来搜她的烧饼,常居士道:“不过几个烧饼,值得那样闹?小南说人家替你找事的话,你倒还没有问出来。”小南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吃着烧饼,就把士毅的话说了。常居士道:“那好极了,慈善会里办的事,没有错的,你们都去。你们两个人有了饭碗,我一个人就不必怎样发愁了。”小南道:“他说了,明天来回咱们的信,大概事情有个八成儿行。”说时,吃完了手上那个烧饼,又到袋里去拿出一个烧饼来,继续吃着。
余氏也有个八成饱了,就不再夺她的,只是酱菜吃得多了,口里非常之渴。他们家里,除了冬天偎炉子取暖,炉子边放下一壶水而外,由春末以至深秋,差不多都不泡茶喝。这时口渴起来,非找水喝不可,就拿了一只粗碗,到冷水缸里,舀上一碗水来,站在缸边,就是咕嘟一声。无奈口里也是咸过了分了,这一碗凉水下去,竟是不大生效力,好在凉水这样东西,缸里是很富足的,一手扶了缸沿,一手伸碗下去舀水,又接连喝了两碗。水缸就放在外面屋子里的,当她一碗一碗的水,舀起来向下喝的时候,常居士听得清清楚楚,便拦着她道:“这个日子,天气还是很凉的,你干么拼命地喝凉水?可仔细闹起病来。”余氏道:“我喝我的水,与你什么相干?”说着话,又舀起一碗来喝下去,小南笑道:“我也渴了,让我也喝一碗吧。”余氏舀了一碗凉水,顺手就递给了小南,笑道:“喝吧,肚子里烧得难过,非让凉水泼上一泼不可!”小南接过那碗凉水碗正待向下喝,常居士坐在床铺上,发了急了,咬了牙道:“小南,你不要喝,你闹肚子,我可不给你治病!”小南用嘴呷了一口凉水,觉得实在有点浸牙,便将那碗水向地上一泼。将碗送到屋子里桌上放下,靠了门,向余氏微笑着。余氏道:“你笑什么?”小南道:“我笑你吃饱了喝足了,可别闹肚子呀!”余氏待要答应她一句什么话,只听到肚子里叽咕一声响,两手按了肚皮,人向地上一蹲,笑道:“糟了,说闹肚子可别真闹了!我活动活动去,出一点儿汗,肚子就没事了。”说毕,她就走出门去。小南倒是心中有些愉快,就走进屋子去,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纸包,收收捡捡,有点疲倦了,就摸到炕上去躺着。躺了不大一会儿,只听到余氏在院子里就嚷起来道:“了不得,了不得,真闹肚子。”说着话时,她已经嚷着到屋角的厕所里去了。一会儿她走进屋子来,就一屁股坐在炕上,两手捧了肚皮上的衣服,皱了眉,带着苦笑道:“人穷罢了,吃顿发面烧饼的福气都没有,你看真闹起肚子来了,这可……”说了这句话,又向外跑。自这时起,她就这样不住地向厕所里来去,由下午到晚上,差不多跑了一二十趟,到了最后,她跑也跑不动了,就让小南搬了院子里一个破痰盂进来,自己就坐在痰盂上,两手扶了炕沿,半坐半睡。由初晚又闹到半夜,实在精疲力尽,就是伏在炕沿上,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子,只好和着衣服,就在炕上躺下。到了最后,虽是明知道忍耐不住,也下能下炕。常居士是个失明的人,自己也照应不了自己。小南年岁又轻,那里能够伺候病人?只闹到深夜,便是余氏一个人,去深尝那凉水在肚肠里面恶作剧的滋味。
到了次日早上,余氏睡在炕上,连翻身的劲儿都没有了。小南醒过来,倒吓了一跳,她那张扁如南瓜的腮帮子,已经瘦得成了尖下巴颏,两个眼睛眶子,落下去两个坑,把那两个颧骨,更显得高突起来。那眼珠白的所在,成了灰色,黑的所在,又成了白色,简直一点光也没有。小南哎呀了一声道:“妈!你怎么这个样子啊?”余氏哼着道:“我要死了,你给我……找个大……夫,哼!”小南看了这样子,说不出话来,哇的一声哭了。常居士在隔壁屋子里,只知道余氏腹泻不止,可不知道她闹得有多么沉重?这时听了她娘儿的声音,才觉得有些不妙,便摸索着走下床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我是个残疾,可吃不住什么变故呀!”他扶着壁子走进屋来,先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虽是他习于和不良好的空气能加抵抗的,到了这时,也不由得将身子向后一缩。常居士道:“我们家哪有钱请大夫呢?这不是要命吗?”小南道:“我倒想起了一个法子,那位洪先生,他不是每天早上要由这里上慈善会去吗?我在胡同口上等着,还是请他想点法子吧。”常居士道:“你这一说,我倒记起一件事来了。他们和任何什么慈善机关,都是相通的。你妈病到这个样子,非上医院不可的!请那洪先生在会里设个法子,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吧。事不宜迟,你快些到胡同口上去等着,宁可早一点,多等人家一会,别让人家过去了,错过了这个机会。”
小南看到母亲那种情形,本也有些惊慌,听了父亲的话,匆匆忙忙,就跑向胡同口去等着。果然,不到半小时的时候,土毅就由那条路上走了过来。他远远地放下笑容,便想报告他所得的好消息。小南跑着迎上前去,扯了他的衣襟道:“求你救救我妈吧,她要死了。”士毅听了这话,自不免吓了一跳,望着她道:“你说怎么着?”小南道:“我妈昨天吃饱了东西,喝多了凉水,闹了一天一宿的肚子,现在快要死了。”士毅听了这话,心想,这岂不是我送东西给人吃,把人害了?于是跟着小南,就跑到常家去。常居士正靠了屋子门,在那里发呆,听到一阵脚步杂沓声,知道是小南把人找来了,便拱拱手道:“洪先生,又要麻烦你了,我内人她没有福气,吃了一餐饱饭,就病得要死了。”士毅答应着他的话,说是瞧瞧看。及至走到里面屋子里,却见余氏躺在炕上,瘦成了个骷髅骨,吓得向后一退,退到外面屋子来。常居士这时已是掉转身来,深深地向士毅作了两个揖。士毅忙道:“老先生,这不成问题,我们慈善会里,有附属医院,找两个人把老太太抬去就得了。”常居士道:“嗐!我看不见走路,怎么找人去?我那女孩子,又不懂事,让她去找谁?”士毅站在他们院子里呆了一呆,便道:“请你等一等,我有法子。”说毕,他就出门去了。也不过二十分钟的工夫,他带了两个壮人带了杠子铺板绳索,一同进来,对常居士道:“老先生,你放心,事情都交给我了。我既遇到了这事,当然不能置之不顾,刚才我已经向会里干事,打过了电话,说是我一个姑母,病得很重,请了半天假,可以让我亲自送到医院里去的。现在请了两个人,把你们老太太抬到医院里去。”常居士道:“哎呀!我真不知道要怎样谢谢你了?”他们说着话时,那两个壮人,已经把铺板绳索,在院子里放好,将余氏抬了出来,放在铺板上。常居士闪在屋门的一边,听到抬人的脚步履乱声,听到绳索拴套声,听到余氏的呻吟声,微昂了头,在他失明的两只眼睛里掉下两行眼泪来,小南站在常居士的身边,只是发呆。士毅看到人家这种情况,也不觉凄然,便道:“老先生,你放心,事情都交给我了。好在这又用不着花什么钱。”常居士道:“不能那样说呀!我们这种穷人,谁肯向这门里看一眼呀?阿弥陀佛,你一定有善报。”士毅道:“人生在世上,要朋友做什么,不就为的是患难相助,疾病相扶持吗?”常居士手摸了小南的头,轻轻拍了她两下道:“孩子,你和洪先生磕……磕……磕个头,恕我不能谢他了。”小南听说,真个走向前来,对士毅跪了下去。士毅连忙用手扶起她道:“千万不可这样,姑娘,我们是平辈啊!”又道:“老先生,你这样岂不是令我难受?”
他们说话时,余氏躺在铺板上,睁眼望着,只见常居士的眼泪,如抛沙一般下来。于是抬起一只手,向小南指指,又向常居士指指。士毅道:“对了,姑娘,你在家陪着令尊,他心里很难受,别让他一人在家里,那更伤心了。”余氏躺在板上,对他这话,似乎很表示同情,就微微点了头。那两个抬铺板的人,也和他们难受,有个道:“走吧,病人很沉重,耽误不得了。”于是将一根粗杠穿了挂套的绳索,将铺板吊在下面,抬了起来。常家只有一床百孔千疮的被单,已经脏了,不能拿出来,只拿了两个麻布口袋,盖在余氏身上而已。人抬出去了,士毅又安慰了常氏父女两句,就跟着出去。常居士点点头道:“好朋友,好朋友。”说着,望空连作两个揖。可是小南不懂什么是感激,却哇的一声哭了。
第七回 勉力经营奔忙犹自慰 积劳困顿辛苦为谁甜
过了两个钟头之后,洪士毅手里提了两个纸包,匆匆忙忙地又跑到常家来。一进大门,就见小南坐在屋檐的台阶石上,两手撑了头,十分颓丧的样子。她听到门口有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到士毅,就抢上前迎着他道:“我妈的病,怎么样?不要紧吗?”常居士本也是直挺挺的,躺在屋子里铺板上,听了小南问话,也是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昂着头向外问道:“洪先生来了吗?她……她没有什么危险吗?”士毅顿了一顿道:“光是肚泻,原不要紧的,但是据医生检查,大便里面已经有痢症了。这个样子,恐怕不是三天五天可以治好的。”小南听说,又哭起来了。常居士等不及了,自己就摸索着走到外边来,皱了眉道:“我心刚定一点,你又要哭了。事到于今,只好听天由命了。幸是遇到洪先生帮忙,才能够把她抬到医院里去。要不然,还不是望着她躺在家里等死吗?”士毅道:“这样说,倒是我的不好,没有我送那些烧饼来,不会有这事。”常居士拱拱手道:“罪过罪过,要照这样子说,柴米油盐店,都可以关门,因为吃下去,保不定人要生病的,况且他的病,明明白白,是喝凉水而得。我虽是眼睛瞎了,心里却还明白,难道我们这样的穷人,还不愿意人家多多的帮助吗?”士毅将带来的两包东西,悄悄地塞到常居士手上,笑道:“老先生,我想府上少了个当家的人,一定没人做饭,我送你们一些现成的东西吃吧。”常居士手上捧了两个纸包,捏了几捏,仿佛是面包之类,就拱了拱手道:“我真说不上要怎样报答你的了?”土毅道:“老先生,这些话,都不必说,你是知道的。今天下午,我是要到会里办公去的,不能抽身,医院下午还可以去看一趟的,你爷儿俩随便那个人去一个吧。你要知道,一个人到了医院里,是非常之盼望亲人去看的。”说时,用手伸着拍了拍常居士的手,表示一种深恳的安慰,然后向小南点了个头道:“再会了。”他缓缓地走出大门,小南却在后面跟了出来。
士毅不曾知道身后有人相送,只管向前走着。小南直把他送到胡同口,禁不住了,才说道:“你明天来呀!”士毅猛然回转身来,见她眼圈儿红红的,呆了一呆,便道:“小南,我很觉以往的事,对你不住,你父亲是柔懦可怜的人,你母亲也是一无……也是一个本分可怜的人,你父亲要你下跪,你怎么真跪下来?我的心都让你给跪碎了,以后不必这样。你知道,我不是有力量搭救人的人,以前都是为了你,可是到了现在,我不搭救你家人,我觉得良心上过不去了,你放心吧。”小南道“你以前并没有什么事得罪我呀?”士毅道:“有的,你是不知道。但是过去的事,也就不必提了。”小南不知道他真正的命意所在,只得含糊点着头,自走回去了。
士毅一人向会里走,便默想着与常家人经过的事情,觉得小南这孩子,犹是一片天真,只是没有受过教育,又得了捡煤核伙伴的熏陶,她除了要钱去买吃喝而外,不知其他,可是当她母亲病了,她天良发现了,也和其他受了教育的姑娘一样呀!那余氏躺在铺板上一副瘦骨,那常居士两只瞎眼里流出来的眼泪,回想起来,都是极惨的事情,令人不能不帮忙,但是自己的原意,绝对不如此呀!一个月的薪水,预先支来了,原想在极枯燥、极穷困的环境中,得些异性的安慰,现在所得到的,却是凄惨。那十块钱经这两天的浪费,差不多都花光了,这一个月的衣食住问题,却又到何处找款子来填补?自己实在是错误了,很不容易地得了这慈善会一种职务,安安分分地过去好了,何必又要想什么异性的调剂?可是,自己是二十八岁的人了,青春几乎是要完全过去,人生所谓爱情,所谓家庭,都在穷困里面消磨过去了。自己这还不该想法子补一点青春之乐吗?再想到小南子那苹果一样的两颊,肥藕似的手臂,堆云似的乌发,处处可以令人爱慕,假如有这样一个娇小的爱妻,人生的痛苦,就可以减少了一半。求爱的人,都不是像我这一样的去追逐吗?我这不算什么欺骗,也没有对她父母不起。我和她父亲交朋友是一件事,和她去求爱,那又是一件事。想到这里,把爱惜那十块钱的意思,完全都抛弃了。不但是抛弃了,而且觉得自己还可以想法子去奋斗,找些钱来,打进这爱情之门去。爱情是非金钱不可的,这不一定对于小南是适用这种手腕的。他一想之后,把意思决定了,到了会里办公室里,办起事来,并不颓丧,更觉得是精神奋发。
他在慈善会里,所做的是抄写文件的职务,他的能耐,最容易表现着给人看到。这天下午他把所抄写的文件,送到干事先生那里去,他接着一看,翻了一翻道:“你今天上午,不是请了假的吗?”士毅道:“是的,我请了几点钟假的,但是我不愿为了私事误了公事。假使我下次有不得已还要请假的时候,我也好开口一点。”干事道:“你这字写得很干净,说话倒也老实,我荐举你一件小事,奖励奖励你吧。现在会里借了一部道藏书来,有好几百本,正分着找人去写,可以让你也抄写一份,每千字报酬你一角钱,笔墨纸张,都是会里的。假使你每日能抄写三四千字,每月可以多收十来块钱,对你不是很有补救的事吗?而且这种报酬,为了体谅寒士起见,可以每日交稿,每日拿钱,你能不能再卖一些苦力呢?”士毅听了这话,犹如挖到了一所金窖,大喜欲狂。于是连连向那千事作了几个揖道:“果然有这样的好事,你先生就栽培我大了。哪天开始呢?”那干事道:“你哪天开始都可以,我现在就拿一份抄本纸笔给你,假如你明天有稿子交回来,你明天就可以领钱了。”他说着,果然将东西拿来,一齐交给他。士毅正在为难,怕是断了经济的接济,做梦想不到,就是今天有了一笔新收入,可以列入预算。
他捧了那些纸笔,走回会馆去,饭也来不及吃,茶也来不及喝,立刻就伏在桌上,开始抄写起来。直到天色昏黑,窗子里都看不见了,这才想起还不曾吃晚饭,一面拿钱叫长班买了些烧饼油条来吃,一面点着油灯继续地向下写。每写到了一千字,心里想着,这又可以得一角钱,便觉得兴奋起来,自己也不知道写到什么时候,只数一数那可誊写三百二十个字一张的稿纸,竟有十几张之多,大概为时不少了。白天在慈善会里,本就加工赶造,闹了一下午,回家之后,又是这样继续地抄写,这虽不必用什么脑力,然而誊经卷,抄文件,都是要写正楷的,却又粗心不得,写到这个时候,眼睛有些发胀,头也有些昏晕,在一盏淡黄色的煤油灯光下,实在支持不住了。这才把这些纸笔稿件收拾起来,登床睡觉。心里有事,老早的就醒了,下床之后,首先就把誊的道藏书看了一看,见质量那样丰富,心中甚是高兴,也等不及洗脸,先就坐到桌子边来,写了半页字。写了半页之后,因为并不吃力,索性再写半页,这才开始向厨房里舀水来漱洗。这会馆里的人,起床分作三班,第一班是用功的学生,第二班是有些事务的人,第三班才是不读书的学生,和那些无职业的汉子。这个时候,连那第一班应当起床的学生,都不曾起来,实在早得很。于是漱洗之后,又誊写起来。直等抬起头来,看着窗户上半截的日影,这是每日往慈善会去服务的时候了,于是收了笔墨,向慈善会来。
他在路上想着,每日到会之前,可以写一千字,正午回来的时候,也可以写几百字,到了下午下工的时候,便可充量地发挥本能,竭力誊写起来,大概能写二千以上的字。那末,每日总可以写四千字到五千字,每月当可以增加十二元到十五元的收入,要接济常家的用度,这也就不能算少了,一头高兴,立刻就先跑到常家去看看,他爷儿俩现时在干什么?不料到了那里,却是大门紧闭的,用手连拍了几下,听到小南的声音;在门里很严重地问道:“谁?干什么的?”士毅说了姓名,她才打开门来,皱着眉道:“一早起来,我爹就到医院里去了。剩我一个人在家里,怪害怕的。”士毅道:“那有什么害怕?青天白日的,也没有人到这种地方来行抢吧?”小南道:“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家里没人,胡同里也没人,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害怕极了。”士毅道:“这样早,你父亲一个人到医院里去做什么?”小南道:“你不知道他是一个残疾吗?他又舍不得花钱雇车,要自个儿问路问了去。”士毅道:“呀!双目不明,叫他向哪里去问路?”小南道:“我就是这样害怕了,他那样慢慢地问路,慢慢地走着,就是问到了那里,也要半上午了。家里总有些破破烂烂的东西,总得有人在家里看家,我又不能跟了他去。我急着我妈,我又愁着我爹,我只得关起门来哭。”士毅走到院子里,向她笑道:“你真是个孩子,你家有了这样不幸的事情,你应该自己把自己当个成人的姑娘,在家帮着你父亲,到医院去安慰你母亲。”小南道:“我也是这样说呀!昨天去看我妈,我妈却不会说话了。到了今天,我爹怎么着也得去,说是和我妈见一面去,你想,我忍心拦住他吗?”说时,用手揉擦着自己的眼睛,几乎又要哭了出来。士毅道:“这真是不幸得很。我在工厂里,也给你妈找了一个事了,她把这个机会失掉,未免可惜!”小南道:“你给我妈找得了什么事?”士毅道:“工厂里有许多女工人,开饭的时候,和送茶水的时候,都少不得要人帮忙,我就给你妈在厨房里找了一个打杂……”小南连连摇着手道:“你快别说这话。我妈说了,要她去当老妈子伺候人,她可不干,你想,他肯伺候工厂里的女工人吗?”士毅一番好意,不料却碰了人家这样一个大钉子,只得笑道:“你现在很有向上的志气了,以后不去捡煤核,不去偷人家的煤块了吗?”小南道:“你若帮着我有饭吃,有衣穿,我为什么不做好人?可是我家这样一来,真糟了糕了,我要在家里照应我爹,不能出去了。我妈以前常讨些粗活做,每天总也找个十枚二十枚的,买些杂合面吃,现在我妈又病了,怎么办呢?”说着,又哭了起来。士毅安慰着她道:“你别哭。告诉你吧,我现在找了一份意外的工作,每天给人家抄字,能抄几毛钱,这个钱,除了我自己拿一点零用外,每天都给你家。”小南道:“这样说起来,你在那慈善会里,敢情一个月挣不了多少呀?”士毅犹豫了一阵子,向她笑道:“你看我这个样子,能挣多少钱一个月呢?不过我对你说句实心眼儿的话,我非常愿意帮你的忙,我虽挣钱不多,总比你们的境遇好些。”小南道:“那末,你一个月,能挣五块六块的吗?”士毅道:“那倒不止,一月可以挣十一二块钱,倘若每天能写五毛钱字呢,一个月又能多挣十四五块钱。”小南昂着头沉算了一阵,点点头道:“十二块,又加十五块,一个月能挣二十六七块钱了,那不算少,我家一个月要有这么多钱进门,有皇帝娘娘,我也不做了。”
士毅先听到她嫌自己挣钱少,心里十分的惭愧。现在她又认为二十六块钱,是赛过富有天下的数目,心里倒安慰了许多,便笑道:“你的希望不过如此,那有什么难处?不久的时候,你有了事,你母亲也有了事,我又帮你的忙,你家不就有这些个收入吗?”小南将他的话,细想了一想,觉得不错,不禁又有些笑容了。士毅踌躇了一会子道:“怎么办呢?我到了办公的时候了。我在这里陪着你是不行,我不陪你,又怕你一个人太寂寞。”小南道:“你还是去吧,你要是把事情丢了,我们指望的是谁呀?”这样一句话,在旁人听了,不能有什么感觉,然而士毅听到,便深感这里面有一种很贴己的表示,就握住了小南一只手,摇撼了一阵,笑道:“好!我为了你这一句话,我要去奋斗。你不要害怕,把大门关上就是了。到了下午,我办完了公,一定就来看你。”小南携着他的手,送到大门口。恰是巧不过,那个柳三爷带了四五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由这儿过去,把小南臊得脸上通红,连忙向院子里面一缩,把大门关闭了。
士毅现在仿佛添上了一重责任了,在慈善会里办公的时候,便会想到常家这三个可怜虫怎么得了?假使自己做了他家的姑爷,他们那个家庭,就是自己的了,自己有了这样一个家庭,是悲呢?是喜呢?是苦恼呢?是快乐呢?自己一个人做起事来,却不免老是沉沉地涉想,一想起来,当然做事情就不能专心了,他誊写一张八行,连笔误带落字,竟错了三处之多,自己写完了校对一番,要涂改挖补,都有些不可能,只得重写了。不料重写一张之后,依然有两处错误,这未免太心不在焉了。就想着,不可如此,非把心事镇定了不可!于是就来写第三张。当他写第三张八行时,自己极端地矜持着,几乎是每一个字的一横一直,都用全副精神贯注在上面,八行是写完了,然而精神用过度了,脑筋竟有些胀得痛。于是伏在桌上,要休息一会。当他正将头枕在手胳臂上的时候,却听到总干事在隔壁屋子里咳嗽声。他想,全科的人,都说自己是个勤敏的职员,怎么可以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睡起觉来?如此想着,立刻又振作精神坐了起来。好容易把上午的公事熬过去了。
一出了办公室,心里可就想着,小南一人在家里,必定是二十四分的寂寞,于是匆匆地跑上大街,买了十几个馒头,又是酱肘子咸鸭蛋,用两条旧的干净毛巾包着,跑到常家来。远远地就看到小南靠了大门框站着,只管向胡同口上望着。士毅老远地将手巾包举了起来,嚷道:“你等久了吧?给你带吃的来了。”小南伸手接了东西,脸上有了一点笑容,便道:“你跟我们买的吃的,还有呢,就是我爹还不回来,我真有些着急。”士毅道:“这里到医院,路不算少。你想呀!他一个双目不明的人,慢慢地摸索着来去,当然不能立刻就回来。馒头是热的,你先吃上一点,我也没有吃午饭呢。”小南家外边那个屋子,并无所谓桌椅,只是乱放了些破烂东西,士毅走进来看了看,简直没有可以坐着进食的地方,只得搬了个稍微整齐的方凳子,放到院子里,把两包吃物透开,由手巾铺了方凳面,食物放在手巾上,和小南坐在台阶石上,就开始吃了起来。小南左手拿了个热馒头,右手两个指头,箝了几块酱肘子,咬一口馒头,吃一块酱肘子,非常之有味的样子。士毅笑道:“你觉吃得好吗?”小南道:“怎么不好呢?一个月我们也难得吃一回白面,现时吃着馒头,又吃着酱肘子,还有个不好吃的吗?”士毅道:“既是你说好呢,这些酱肘子,我就全让给你吃。”小南吃着吃着,这两道眉峰,慢慢地又紧凑起来。士毅道:“你又为什么发愁?”小南道:“我倒在这里吃得很好,也许我妈病更重了,也许我爹撞上人了。”士毅突然站起来道:“免得你不放心,我替你到医院里去跑一趟吧。”小南道:“那就劳驾了。不过你去了,还要回来给我一个信儿。”
士毅手上拿了一个馒头,就走了出来。他这餐午饭,是一毛五馒头,一毛钱酱肘子,五分钱的咸鸭蛋,已经耗费不少了,无论如何,今天也不能再有什么耗费,不但不敢坐人力车,连一截电车也不敢搭坐,只凭了两只脚,快快地跑到那慈善医院去,到医院一问,不错,是有个瞎子来看病,但是在这医院门口,让人力车撞伤了腿,医院里给他敷了药,替他雇车,让他回去了。士毅听说,这个可怜的瞎先生,真是祸不单行,也不知道他的伤势如何?应当去看看才好。于是依然转回身来,再到常家来。
这回到了常家又是一番景象了,只在门口,便听到一种呻吟之声,大门是半掩着,一阵阵的黑烟,还带着臭味,向门外奔腾。士毅推门进去,只见院子里摆了炉子,炉口里乱塞些零碎木片和纸壳子,而且炉口四周,支了三块小石头,上面顶着个瓦壶,这正是他们在烧水喝。小南站在阶沿石上,不住地用手揉擦眼睛,似乎被烟熏了。士毅道:“怎么样?老先生撞得不厉害吗?”常居士这就在屋子答言道:“哎呀!老弟,真是对不住,老远的路,要你跑来跑去。我没有什么伤,就是大腿上擦掉一块皮。时候不早了,你去办公吧,我们这里,没有什么事了。”士毅身上没有表,抬头看看日影子,也知道是时候不早,安慰了常居士两句,掉转身就向外走。可是当他走出大门的时候,小南又由后面追了出来,走到身边,低声道:“明天务必还请你来一趟。假如我父亲要到医院里去看我妈的话,非坐车不成……”士毅用手指着她的肩膀道:“不要紧,我明天会给你父亲送车钱来,你好好地安慰他吧。”
他嘱咐完了,于是又开始跑着,向慈善会而来。然而他无论跑得多快,时间是不会等人的,当他跑到会里以后,已经迟到一小时以外了,所幸干事还不曾发觉,自己就勉强镇定着,把公事办完。心里想着,不必再到常家去了,这应当快回会馆去,抄写稿件起来。于是再不踌躇,一直走向会馆去,又像昨天一样,静心静意地抄写道藏经卷。而且自计算着,今天耗费了四五毛钱,非写四五千字不可!如此,就可以支付两抵了。当然,这种事是可以拿时间和力量去办到的,到了晚上十二点钟,也就抄写了五千字。次日早晨起来,补写了几百字,合成一万,就带到慈善会交卷。果然,在散值的时候,领到一块钱抄写费。他在抄写的时候,当然是感到痛苦,然而现在得着了钱,便又想到这是一种很大的安慰。再也不能忍耐了,就到常家来探望小南,小南一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就跑着迎了出来,皱了眉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爹好几次要走了,我给他雇车来着,来去要七毛钱,我们哪里拿得出呢?”士毅顿了一顿,突然地在衣袋里一掏,掏出那块钱来,就塞到小南手上,笑道:“这一块钱都给你了。除了七毛钱,剩下三毛钱,你可以买东西当晚饭吃。”谈着话,一路走了进来,常居士在屋子里全听到了,便道:“阿唷!这了不得,老是花你的钱,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呢?”士毅道:“这个请你不必挂在心上,凭我的力量,这些小忙,我总可以办到的。”常居士无甚可说。小南道:“洪先生,你吃过午饭了吗?”士毅看她那样殷勤问着,大概她又想自己来作东。然而身上不曾带零钱出来,得的那一块钱抄写费,又完全交给她了。便道:“我早吃过了,你们呢?”常居士道:“多谢你送我们的面粉,我们就和着面粉,煮了一餐疙瘩吃。若不是孩子要等你来,我已经走了。你有事,请你自便吧。我这个破家,也不要什么紧,让小孩子一人看着就行了。”他说着话,向门外走。在小南手上接过那块钱,雇车上医院去了。士毅总怕小南寂寞,又在这里陪她谈了一阵,才赶回会馆去,把自己塞在墙眼里的几张铜子票拿了出来,买了几个干烧饼,在厨房里倒了一碗白开水,对付了这餐午饭,匆匆忙忙再上会里去。
自这天起,他在会里要办公,回来要写字,得了空闲,又要到常家去看看小南父女。他为了节流起见,又不肯花一个铜子坐车,只凭了两条腿加紧地跑。一个人,不是铁打的,士毅一连几天,手足并用,实在有些精神不济。到了第四天,自己几个存下的碎钱,都花光了,而且常居士家里,食物也将告荆这天想着,若是明天顾人顾己的话,大概要八毛钱,自己就当写八千字,说不得了,今天又要带夜工了。因之由慈善会出来之后,不再到常家去,下了决心,就回会馆来写字,由下午四点多钟起,写到晚上十一点多钟止,直写了个不抬头。写的时候,虽然脑筋有些胀痛,然而自己继续着鼓励自己,对于这事就不曾加以注意。及至自己将笔停止,检点检点写了多少字的时候,一阵眼睛发花,只觉天旋地转,怎么也支持不往,身体向前一栽,就伏在桌上。不料自己不休养则已,一休养之后,简直抬不起头来。究竟是写了多少字,这已不能知道,只好手摸了床铺板,和衣倒下去睡。还好,他倒下去之后,便安然入梦,等着耳朵里听到有人的说话声时,几次想要睁开眼来,都有些不能够,最后勉强睁开眼来,只见那纸窗上白色的日光,直射得眼睛睁不开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口里连连叫着糟了糟了,只是几分钟的时候,漱洗毕了,赶快地就走出会馆向慈善会而去。
今天到了会里,更是有些不同于往常,只觉得办公室里,有一种重浊的空气,向人身上压迫着,仿佛这身子束缚了许多东西,头脑上也好像顶了几十斤,说不出来身上有一种什么抑郁与苦闷,见了同事,勉强放出笑容来,怕人家看出了什么苦恼,然而这苦恼就更大了。伏在办公桌上,将那红色的直格子纸写字,那一条条的直线,都成了纵的平行线。砚台是四方端正的,看去倒成了三角形,虽是勉强提起笔来,那一支羊毫笔倒成了一支棒槌,无论怎样,也不能使用灵便了。这种情形,当然没有法子再写字了,只得放下了笔,将两手笼了抱在怀里,闭着眼睛,养了一养神。他这种情形,再也不能隐瞒着同事的了,早就有人向他道:“洪先生,你的脸色太坏,大概有点不舒服吧?”士毅站了起来,要答复人家的话,只觉屋子如轮盘似地打转,令人站立不稳,身子向后一挫,便又坐在椅子上。于是把干事曹先生惊动了,对他说:“既是身体不好,不必勉强,可以回去休息休息。若是勉强做事,把身子病倒了,那就更不合算了。”士毅站起来,扶着桌子沿,定了一定神,觉得眼花好了一些,这才离开了办公室。因为这次走开,是得了干事的同意的,心中自是泰然,并不虑到会影响自己的饭碗,今天可以把一切的问题,都抛开到一边去,回会馆去,稳稳当当,睡上一大觉。
这几天以来,为了常家的事,自己也太辛苦了。既要顾到挣钱,又要顾着看护人。以前没有慈善会的职务,也不过天天愁那两餐饭而已,现在除了两餐饭,依然有问题而外,而且时时刻刻,添着忧虑恐怖,仔细想来,与自己可说毫无关系。若说是恻隐之心,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去救人,下这样大的力量的。这样说起来,我为的是谁?不就为的小南吗?为着小南,正因为她能安慰我的枯燥生活罢了。但是在事实上说起来,她真能安慰我吗?那恐怕是一种梦幻。她的母亲,首先便嫌我衣服穿得不漂亮,不像个有钱的人。就是小南自己,似乎她以前很以为我有钱,现在才知道我是就小事的,或者也有些不满意了。这只有那个老瞎子先生,他是很感激我的。然而他在家庭里,似乎成了个赘瘤的人。我拼了命去维持他一家人,她一家人,未必对我能有彻底的谅解,何能得到什么安慰?就算能得些什么安慰,一个人拼了性命去求一点安慰,也有些乐不敌苦吧?算了吧,男女之爱,不是穷人所能有的。从此以后,自己撇开常家,住着会馆,靠那十块钱薪水,便足够维持生活。万一自己还想舒服一点,每天高兴写上一二千字,一月又可得几块钱,管每日的小菜,也许够了。他如此想着,就觉今日可以回家去大睡一场,从此以后,不必去管常家的事了,合着那句成语,真个如释重负,再不要做那傻子了。他想的时候,只管低了头走,把自己心上的抑郁,就排除到一边去。但是当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那个老门房,却迎了出来,向他拱拱手道:“洪先生,你这几天,怎么这样的忙?”士毅叹了一口气道:“嗐!不要提起。不过我也是自作孽,不可活。”老门房道:“怎么了?你捣了什么乱子了吗?”士毅道:“那倒不是,只是我多管闲事不好。”老门房道:“你说管闲事,我正问你这个啦。怎么你提的事,忽然不管了呢?”老门房如此一说,使士毅那香消极的意思,不得不打消,所谓如释重负的那个重负,倒依然要他背着呢。
第八回 厚惠乍调羮依闾以待 苦心还卖字隐几而眠
洪士毅见老门房说得那样的郑重,便问道:“我有什么事重托过你?”老门房道:“前些时,你不是要再三的对我说,有一个妇人要找事情吗?现在工厂里差了一个……”士毅摇摇头道:“不必提了。那件事情,和老妈子差不多,人家虽是穷,是有面子的人,这样的事,人家不肯干。”老门房道:“你猜着是什么事?”士毅道:“不是管女工开饭、洗碗筷子的事情吗?”老门房连连摇了头道:“不,不。这工厂里不是有糊取灯盒儿和做小孩儿衣服两样活吗?这两样,不一定是厂里人做,在家的人,只要取个保,也可以拿活去做。为了这个,工厂里特意要请几个女跑外,一个月至少也给个七块八块的,还可以在工厂里吃饭,你看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士毅摇着头道:“好是好,可是要找事的这个女人,没有造化,她现在害了病了。”老门房道:“害病也不要紧,只要你和总干事提一声儿,留一个位置暂时不发表,就是再过个十天半月,也来得及。”士毅听了这话,自己却沉吟了一会子,假使余氏这病迟个三五天好了,再养息七八上十天,也就可以上工了,这样的好事把它抛弃了,未免可惜!万一来不及,她的姑娘,也可以代表。老门房道:“洪先生你想些什么?”士毅道:“我想着,这个老太大若是病得久一点,让她姑娘先代表跑几天,也可以吗?”老门房道:“她姑娘多大岁数呢?”士毅道:“大概有十六七岁吧?”老门房听了这话,一手摸了胡子,瞪了两只大眼,向他望着。老门房其实也没有什么深意,可是士毅看到之后,立刻脸上红了起来。他不脸红,老门房却也不留意,他一红起脸来,老门房倒疑心了,想着他是一个光身汉子在北平,我是知道的,这个时候,他先要给个女太太找事,现在又要给个十六七的姑娘找事,这是怎么回事?这样一个老实人,难道还有什么隐情吗?他心里想着,手里就不住地去理他的胡子。士毅看他那神气,知道他在转念头,便道:“不成功也没有关系,我不过转受一个朋友之托。我随便的回复他就是了。”
说毕,他就向外面走去。走路的时候,他又转想到常家的事。我现在为了他家,每天多写不少的字,老把这件事背负在身上,原不是办法,可是突然地谢绝了,也让他一家人大失所望。今天有了这个消息,我正好摆脱,应当去告诉小南一声,至于她愿干不愿干,那就在乎她们,反正我自己是尽了这一番责任的了。他心里这样想着,这两只脚却自然而然的,向着到常家的这一条路上走了来。他不感到写字的痛苦,也不感到为人出力的烦闷,却只盘算小南母女答应不答应的问题。走到常家门口时,远远地看到小南在那里东张西望,看到他来了,立刻跳着迎上前来,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真把我等急了。”士毅道:“有什么事吗?”小南道:“我妈的病,已经好些了,多谢你啦。我爹说,老让你花钱,心里不过意,可是我们这穷人家,有什么法子谢你呢?我下午买了几斤切面,等着你,煮打卤面吃。我卤也做得了,水也烧开了,就等着你好下面啦,可是你老不来。”士毅口里答应着事忙,心里可就叫着惭愧,心想,我今天要是不来的话,人家烧好了水,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煮面呢。所以和朋友绝交,也当让朋友知道,免得人家有痴汉等丫头这一类的事情。他心里这样责备着自己,走到大门里去。常居士似乎是知道他来了,昂了头向屋子外叫道:“小南,是洪先生来了吧?我说不是?人家有那一番恻隐之心,还不知道你妈今天的病怎么样呢?怎能够不来?”士毅在院子里答道:“这两天事情忙一点。来,我是一定来的,就是我不来了,我也会打老先生一个招呼,免得指望着我帮忙呀。”说着这话,已经走到很窄小的那个中间屋子里去。常居士摸索着迎上前来,两手握了士毅一只手臂,然后慢慢地缩了手,握住了他的手,一手托着,一手按着,点了两点头,表示出那诚恳的样子来,却道:“洪先生,我得着你,算是一活三条命。要不然,我内人病死,我要急死,我这个丫头,前路茫茫,更是不知道要落到什么地步。小孩子说,老让你帮忙,要煮一碗面请请你。其实这买面的钱,也是洪先生的,你别管她这面是谁花钱买的,你只瞧她这样一点孝心吧。”士毅啊哟了一声道:“老先生,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折煞我了。”小南道:“屋子里没有地方坐,又脏得要命,还是请洪先生在院子里坐吧。”士毅道:“这里我已经来熟了,那里坐都行,不必和我客气。”小南不由分说,忙碌了一阵子,她将一把破烂的方凳子,放在阶沿石边。又端了一个矮凳子放在旁边,用手拍了矮凳子道:“就请这儿坐吧。”士毅也觉得他们屋子里,充满了煤臭与汗气味,到外面来坐,正合其意,笑着坐下了。常居士扶了壁,摸索着出来,也在阶沿石上坐着。屋檐下一个煤炉子上,用三块小石头,支了一口补上锯钉的大锅,烧上了一锅水,只是将一方柳条编的笼屉托子盖了,在那缝里,只管冒出热气来。小南在屋子里,端出来一只缺子口的绿瓦盆,盆上盖了一条蓝布湿手巾。掀开手巾来,中间两大碗北方人吃的面卤,乃是鸡蛋、肉丝、黄花菜、木耳、花椒、芡粉合煮的东西。碗外面,就围上了几大捆切面条。于是小南取了笊篱筷子,就在当院子下起面来。
常居士坐在阶沿石上、风由上手吹来,正好将面锅里的热气,吹到他面前,他耸了鼻子尖,不由得喝起彩来道:“香,好香!机器面比咱们土面来得香,也好吃些。”士毅道:“老先生,你大概肚子饿了,给你先盛上一碗吧?”常居士笑道:“不忙不忙,你们那一碗卤恐怕凉了,得热上一点儿吧?”小南并不答复他这一句话,取出一个大碗来,盛上了一碗面,将一个盛了酱的小蝶子,一齐送到方凳子上,将一双筷子塞到他手上,笑道:“你先吃吧。这黄酱倒是挺好的,我忘了买香油给你炸上一炸,你就这样拌着吃吧。”常居士一手接下筷子,一手探索着摸了碗道:“我怎好先吃呢?”小南道:“你吃素,我们吃荤,你先吃吧。免得闹在一处,也不干净。”常居士将脸向着士毅笑道:“我这就不恭敬了。”于是摸了黄酱碟子在手,用筷子拨了一半黄酱在白水煮的面碗里,然后筷子在面碗里一阵胡拌,低了头,稀哩唆罗,便吃起来。那一碗面何消片刻,吃了个干净。小南也不说什么,接过了面碗去,悄悄地又给他盛上一碗。接着她将两碗卤放在方凳子上,然后盛了一碗面,双手捧着,送到士毅面前。又取了一双筷子,用自己的大衣襟,擦了两擦,拐了嘴笑着送了过来。士毅笑道:“何必这样客气呢?”小南笑道:“你要说客气,我们可寒憎,瓜子不饱是人心,你别说什么口味就得啦。”
士毅吃着面,心里也就想着,像小南这样的女孩子,总是聪明人,分明是她要煮面给我吃,例说是她父亲要煮面谢我,在这种做作之下,与其说是她将人情让与父亲做,倒不如说是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果然是不好意思,这其间便是有意味的。不要说她是个捡煤核的小妞儿,她一样懂得什么叫温柔,什么叫爱情呀。心里想着,眼睛就不住地向她看了几眼。她捧了一碗面,先是对了方凳子站着吃,因为士毅老是望她,她就掉转身,朝着大门外吃了。士毅见她越发的害臊,就不再看她了,吃完了一大碗面,将碗与筷子向方凳子上一放,小南回转身来,立刻放下自己的碗,伸手将士毅的碗拿过去,便要去盛面,士毅用手按了碗道:“行了行了,我吃饱了。”小南笑道:“你嫌我们的东西做得不好吃吧?”士毅笑道:“那是笑话了。我又不是王孙公子,怕什么脏?我的量,本来就不大,这一大碗,就是勉强吃下去的。”小南道:“舀点儿面汤对卤喝吧?你不再吃一点,我的手拿不回来。”士毅听她如此说着,没有法子再可以拒绝,只得笑道:“好!我喝,就是汤,也请你给我少舀一点。”于是小南将碗拿过去,舀了大半碗热汤,亲自用汤匙将面卤舀到汤碗里来和着。士毅虽是在穷苦中,但是这一个多月来,有了事情了,每餐饭总是可以吃饱的。像这样的面汤冲咸卤喝,实在不会感到什么滋味。可是对于小南这样的人情,又不能不领受,只得勉勉强强把那一碗汤,喝下半碗去。小南看那样子,知道人家也是喝着没有味,因笑道:“洪先生,你等着吧。”士毅突然听到说等着,倒有些莫名其妙,就睁了眼向她望着。她笑道:“等我有一天发了财,我请你上馆子吃一餐。”常居士倒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因道:“人家要吃你一餐,还要等你发了财才有指望呢。你这辈子要不发财呢?”小南道:“一个人一生一世,有倒霉的日子,总也有走运的日子,你忙什么?”常居士却叹了一口气道:“一个人总要安守本分,别去胡想,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财神爷肯走了进来吗?你妈是个无知无识的妇道,我是个残疾人,你是个穷姑娘,咱们躺在家里,天上会掉下馅饼来吗?”士毅笑道:“这也难说,天下躺在家里发财的人,也多着呢?就以你姑娘而论,焉知她将来就不会发财?”小南笑道:“对了,也许我挖到一窖银子呢,我不就发了财吗?”
大家说说笑笑,把这一顿面吃了过去。士毅道:“我来了这久,忙着吃面,把一个消息,忘记告诉老先生。就是上次我说的,可以给伯母找一个事情的话,现在可以办到了。事情很好,面子上也过得去,就是在工厂送活到外面去做,人家做好了,又去取回来,事情很轻松的。除了每月八块钱而外,还可以在工厂里吃饭,合起来,也有十几块钱一个月,不是很可以轻府上一个累吗?”常居士听说,早是情不自禁地向他连连拱了几下手道:“这就好极了,就请洪先生玉成这件事吧。”士毅道:“可是有一层,伯母现在病着呢,她怎能上工呢?”常居士听说,将眉毛连连皱了几皱。士毅道:“这一层,我也想到了,可以请令爱先去,代替十天半个月。”小南听说,连忙顿着脚道:“我去我去,哪一天去?”常居士道:“人家不过是这样一个消息,成不成还不知道呢,那里就能够说定了日期?”小南一头高兴,不觉冰冷下去。那脸色也就由笑嘻嘻的,一变而绷了起来。士毅笑道:“只要姑娘愿意去,我一定努力去说,多少总有点希望。”小南不觉向他勾了一勾头道:“我这里先谢谢了。”常居士他虽不看见,他用脸朝了小南站的那一方面,似乎有点感觉,点着头道:“对了对了,多谢谢吧。”士毅吃了她亲手做的一碗面,心里已经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现在他爷儿俩这样的感谢,更教他兴奋起来,便站起来安慰着小南道:“我尽力去办,只要会里干事先生肯答应,我就磕三个头也给你把这事情说妥下来。”说着话时,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几下。小南向她微笑着,眼睛可射到瞎子父亲身上来。她顺手抬了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捏着摇撼了几下,向他微微地笑着。这个样子,她是表示了很深的感激与希望,士毅哪里还有推托的余地?因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给你办成功就是了。我不光是答应你就算了事,还有许多事要一同去办的呢。事不宜迟,我马上回去就给你办理。”士毅说了,人就向外走着。小南跟在后面,追了出来,却握住他一只手,只是嘻嘻地发出那无声的笑。士毅看她这样亲热,心里自是满意,可是急于无话来安慰她,就笑着问道:“今天你不短钱用吗?”小南道:“今天我不用钱了,你明天再把钱给我就是了。”士毅答应了一声好,高高兴兴地走回会馆去。
他有生以来,不曾经过女人对他有一种表示。今天小南这番好意,是平生第一次受着女人的恩惠,觉得这种恩惠,实在别有一种滋味,自己一个人低头走着仔细回想,总觉得小南这个人,不可以看她年轻,不可以笑她是捡煤核的,实在她也是无所不知的人。正想到得意之时,身后忽然有人叫起来道:“老洪,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士毅猛然回头一看,呵哟一声,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已经走过了会馆门口好几家门户了。叫的人却是会馆里的同乡,怎料到他如此穷困的人,会发生爱情问题?所以他随便说着,也没人注意他。然而他走到自己卧室里以后,架起两腿,在床上躺着又继续地想着下去。觉得小南这种要求,自己无论如何,应当给她办成。这样一来,自己可以少有些经济上的负担,其二,给她找了一个事,她对我的感情,要格外好些。那个时候,在友谊上我就可以到进一步的程度了。想到这里,自己加上了一笔但是,所谓进一步的程度,井不是像上次带她到西便门外去的那种举动,这是要她感觉得我这人待她不错,她不应当把我当一个父亲的朋友,应当把我当她一个知心的人,一切的情形,彼此都可以有个商量。到了那个时候,必定水到渠成,不用我有什么要求,她父母也许就会出来主张一切的了。不过这样一来,我周济帮助人家的用意,完全把假面目揭破了,不过是一种引诱的手段而已。别的还罢了,我打了一个佛学的幌子,去和那好佛的常老头子歪缠,世界上真是有佛的话,我这人就该打下十八层地狱去。我现在要做好人,只有帮他们的忙,不图他们的报酬。可是又得说回来了,我手糊口吃,自己还顾全不过来呢,为什么去帮别人的忙呢?假使我不去帮他们的忙,像小南这样的孩子,作个煤妞儿终身,未免可惜!而且她是十二分的希望我去帮她的忙。假使我不去帮她的忙,她那种失望,比受了我的引诱,还要难过万分呢。自己想来想去,始终得不着一个解决的办法。还是起来,预备了灯火,掩着房门,靠了桌子坐着。呵哟,这一下子提醒了他,桌子角上还有一本道藏书和一叠稿子纸,自己一种新加的工作,晚上回来,还不曾动手哩。本来自己想着,累了这些天很是无聊,今天可以不必写了,反正自己挣的钱,总够自己吃饭的。写字挣来的钱,都是给常家人用了,不过是为人辛苦。决计不做那傻事了,也可以养养自己几分精力。然而到了现在,这计划又该变迁了,临走的时候,小南曾说了一句,有钱明天给她用,若是明天见了面,不给她钱用,未免有点难为情。我有的是精力,便费点神,只要今天带个夜工,写个三四千字出来,明天就可以给她三四毛钱了。我的能力固然是小,可是她的希望也不大。若是做这一点事,我还要考虑,太没有出息了。这没有什么难处,不过是写。想到一个写字,自己振作起精神,立刻磨墨展纸,就写了起来。以誊写经卷而论,一小时写一千字,并不为多,但是士毅在白天,写过字,办过公,还跑过路,又以他的精神而论,也就用得可以的了。况且回得家来,又是这样的思索,实在是不能写字了。可是他觉得今天晚上,有的是空余的时间,又何必不写几个字呢?因之排除了一切的困难,他还是继续地写了下去。由晚上八点钟,写到十一点钟,也不过仅仅写了两千字。将这个到会里去领款,两角钱而已。无论如何,总得再写二千字,明天所得的钱,才拿出来不寒碜。因之趁磨墨的工夫,休息了片刻。磨完了,按着纸,又继续地写。也许是人真个有些疲倦了,写着写着,两只眼睛的眼皮,不由人作主,只管要合拢起来。自己虽然竭力地提起精神来,要把眼皮撑着,但是眼睛里所看的字,和手下所写的字,有时竟不会一样。猛然省悟过来,定睛一看,竟写了好几个小南在稿子上。心里连说糟了。所幸写错的,还仅仅是最后一张,若是以前几张都有错字,今天的工夫,算是白费了。自己也是想不开,今天既是写得太累了,今晚上可以休息,明天起个早来写,不是一样吗?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一个人做事做到累了,总是贪睡的,明天不但不能起早,也许比平常起得晚,那又怎么办呢?穷人手下又没有闹钟,可以放在床头,让它到时把人吵醒。也不像在家里的人,假使要起早的话,可以托付别个,早早地喊一声。
他正想着,一个苍蝇嗡的一声,在灯光上绕了一个圈子飞着,他自己不觉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心里想着,有了。前两天,晚上忘了关窗户,一天亮飞进几个苍蝇来,就把人吵醒了。我何不打开窗户,打开房门,大大的欢迎苍蝇进来?明天早上,它在我脸上爬着,痒得我自然会醒。苍蝇就是我的闹钟,苍蝇就是叫我起身的听差。这个法子绝妙,再也不用犹豫的了。于是门窗一起打开,吹灭了灯,安心上床去睡。到了次日天刚亮的时候,果然有几个饿苍蝇在屋子里飞着。因为睡着的人,身上是有热气的,那苍蝇就飞到人手上人脸上来嗅那热气,爬来爬去,闹得人浑身作痒。士毅朦胧中用手在脸上拨了几拨。可是苍蝇对于热气,是有一种特别嗜好的,你虽是把它竭力轰跑了,它拼命地挣扎,飞过去,又飞回来。这样的拼命交计有五六分钟之久,这个殷勤的飞仆,到底把士毅叫了起来。士毅睁开眼睛一看,呵哟!天亮了,苍蝇催我来了。于是匆匆忙忙的,披衣起床,赶快就揣着脸盆到厨房里去舀了一盆凉水来洗脸。也不知昨天是什么事大意了,却把一条旧的洗脸手巾,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找了很久,手巾没有法子找着,若是这样找下去,又要耽误不少写字的工夫,因之只把凉水在脸上浇了两下,掀起一片衣襟,将脸随便地擦抹了一把,赶快就伏到桌上来写字。写了几行,就看看窗子外头的日影。因为在会馆里住着,从来没有钟表看时间,现在已经练成了一种习惯,不必看钟表,只要看着屋檐下及墙上的日影,就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所以他的心事,老是分着两层,一方面写字,一方面注意着日影。他总算写得快的,不到半小时之久,他就写起了五百字。照这样算着,一个钟头,好写一千字了。起来得如此之早,当然好写两个钟头的字,才到慈善会去。便便宜宜的,可以在早上挣两角钱到手了。如此想着,笔在纸上,真个如蚕食叶,写得是很快。不过昨日带病睡觉,今天起来得如此之早,却并没有把病放在心上。直到写过两个钟头以后,预计的两千字,已经可以写完了,于是觉着自己的头脑,一阵比一阵的发胀。恨不得伏在桌上,立刻睡上一会儿才好。然而这最后几行字不写起来,这一角钱的报酬,今天就不能拿。再拿不到两角钱,回头到小南家去,小南伸手要钱,就没有法可以出手。想到这里,不由得自己不格外努力,于是咬着牙,低了头又誊写起来。一口气把最后一页写完了,看看窗子外的日影,也不过七点多钟,到上慈善会办公的时间,约摸还有一小时,于是将笔一抛,叹口气道:“我可写完了。”
只说完了这句,他就两手伏在桌上,头枕在手臂上,朦胧地睡去。本来他是可以上床去睡的,可是他心里也自己警戒着自己,假使睡得太舒服了,恐怕起不来了,还是伏在桌上,闭闭眼睛,稍微休息一会就算了。因之他伏在手臂上,刚刚有点意志模糊,立刻想起来道:“不要到了钟点了吧?”立刻抬起头来,睁开眼看看窗外的日影,还是先前看的那个样子,并没有什么移动。这也是自己小心过度了,这个样子,自己也许不曾睡到五分钟呢。于是自己宽慰着自己道:“时间还早着呢,好好地睡半点钟吧?”他下了这个决心,便又伏在桌上睡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将头向上一冲,叫起来道:“到了时间了,起来吧,起来吧。”果然站起来看时,太阳影子,也只是每日在床上刚醒的时候,并没有到出门的时候,然而这也就时间无多了。自己再也不敢睡,立刻将桌上的稿件收拾收拾,就出门去。他第一项工作,就是把抄的字交到干事先生手上,领了四角洋钱到手。那给钱的干事,对他脸上望望,因问道:“洪先生,你在北平是一个人呢?还是带有家眷?”士毅不知道人家的意思何在?便道:“自然就是我一个,我这种情形,还能养家眷吗?”干事道:“既然只是一个人,何必这样苦苦地工作,每天除了到会来办公而外,你总有这些字交卷,和那不工作光抄字的人,也差不多,你实在是太苦了。这几天,不但你的脸色憔悴了许多,就是你的眼睛也红了。据我看来,怕是带夜工的缘故吧?”士毅微笑道:“你猜是猜对了一半。不过我这样做苦工,也是没有法子。我虽是不养家眷,可是以前穷得没奈何,借了债不少,现在我要赶出一点钱来,把这债还一还。”干事先生道:“这样子,事就难说了,还债要紧,性命也是要紧呀。”说着,望了他,倒替他叹了一口气。士毅不便说什么,自垂着头走了。可是办公的时候,他心里就想着,干事先生说的话,性命要紧。不要这样狠命地写字吧?可是我要不这样加工赶造的话,我哪有钱帮小南的忙呢?好容易挣扎到现在,小南对我有些意思了。我忽然把以前努力的事情,一齐停止不管了,那末,交情也就从此中止了,未免可惜!干事先生说的话不要管他,我还是干我的。不见得一个人每天多写几千字,会把人写死。因之办完了公,回去吃饭的时候,怕煮饭耽误了工作,只买了几个大烧饼,一路走着,一路啃了回会馆去。
到了会馆之后,向会馆里同乡,讨了两杯热茶喝着。看了看屋檐下的太阳影子,那阳光和屋阴分界之处,黑白分明,有如刀截,笔直一条。这样子,正是太阳当顶了。往日这个时候,在慈善会里,还不曾出门,今天就回了家了,时候很早,何不赶快多写 ?主意有了,立刻把衣袖一掀,站在桌子边磨起墨来。将墨放着,就伏到桌子边,展纸伸毫来写字。他写字的时候,却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道:“老洪这几天,起早歇晚,连回来吃饭的时候,都不肯停一下,这么写字,什么事,要这样子的忙法?”又一个人道:“他在北平苦够了,大概他想积攒几个钱,预备将来没有法子的时候,好回家吧?他这个人,一钱如命,是不肯枉费一文的。”士毅听了这话,心里真不免有些惭愧,我真是一个钱不肯枉花吗?岂知我都是为了枉花,才这样的卖力呢?人生在世,大概是不会满足的,有饭吃,就想衣穿。有吃有喝了,便想一切的逍遥快乐。等着一切逍遥快乐,有些希望了,这就预备花钱。到了这时,钱总是不够花的,于是就拼命去想法子,只要能得着钱,无论出什么力量,都在所不惜。这就忙碌来了,苦恼也来了,这不但是自己如此,就是自己所看到得意或失意的人,也莫非不如此!我刚吃了几天饱饭,就贪上了女色,这不该打吗?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穷人就不该贪女色吗?想着想着,手里拿了笔,不写字,也不放下,只是悬着笔,眼望窗子外出神。许久许久,忽然哎呀了一声。
第九回 襆被易微资为人作嫁 弹琴发妙论对我生财
原来洪士毅想得正得意的时候,却忘了写字,偶然一低头,自己才发现了面前放了一张纸,没有写字呢?自己不是赶到会馆来,预备写上几百字的吗?这样一想,把写字的事忘记还不要紧,也不知是如何闹的,却在写字的纸上,滴上好几滴墨迹。抄写经卷,就要的是一个干净,有了墨迹,这种东西就不能用了。唉!白糟蹋一张纸。今天上午是不能写多少字的了,索性休息这半天,待到下午回来,再一心一意地写上两三千字吧。不必多,以后每天能写两三千字,也就不错了。这两三千字,合起来,一个月也可以收入八九块钱,自己凑着用,固然是十分富足;就是分给小南去用,并非分去自己的正当收入,她得了我这笔钱,那可了不得了。差不多她一家人的吃喝都够了。据我想来,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每天能起早,晚上十一二点钟就睡,身体既不劳累,精神也可以调和得过来。再说,无论如何痛苦,总比以前无事的时候,每天想在街上捡皮夹子的状况好得多了。如此想着,自己突然地将桌子一拍,就站了起来。口里也喊出来道:“好!我就是这个样子对付。”左右两隔壁屋子里的人,听着这话,都吓了一跳,以为这个人有了神经病,都抢着跑出来,伸头向他屋子里看着。他自己就猛然省悟起来,已把别人惊着了,于是笑道:“好大胆的耗子,青天白日,就当了人的面上桌子来找东西吃。”人家以为他骇吓耗子,就没问什么,各自走了。
土毅手扶了桌子角,晃荡了下几,觉得脑筋有些胀得痛。刚才沉思的时候,自己鼓励着自己,身上虽是有病,却是不知道。现在精神兴奋过去了,因之病相也就慢慢地露出。人的脑力毕竟有限,是不能过分支取的,不要是这样努力,真个把命都丢了。不如托长班向会里打个电话,今天告半天假吧。于是走到房门口,正待提高了嗓子,去叫会馆长班,可是他第二个感想,就跟着来了。今天若是不到会里去,可不能不到常家去一趟!昨天对人家说找工作的话,今天应该回复人家一个实的消息。可是昨天和老门房没有说定,今天又想着赶回来写字,忘了和老门房再去打听,回头常家人问来,何辞以对呢?本来这种事,都是十分穷苦的人,才去干的,自然也论不到身份,所以会里搜罗这种人才,并不向上层的先生们去征求,只是在会里工役两类人里去找,而先生们自己去介绍这种人的话,也有些嫌疑。并不曾听到同事的先生们中,有人提到这话。自己在会里做事,本来就由代理门房职务升上来的,同事中言语之间,都是爱理不理。在这一点上,可以知道人家瞧自己不起,自己不负总干事那一番提携,不可以一个录事自小,正当力争上流,怎好向会里去介绍女工?这只有重托老房门,让他去说,自己在内幕牵线也就够了。可是昨天没有给老门房一个答复,也许人家以为我不愿介绍这事了。今天再不去和他说,恐怕会让别人抢夺去了。他想到这里,无论如何,非到慈善会里去办公不可!于是坐了下来,定了一定神,手撑着桌子,托住了头,微闭了眼睛,静静地想着。他又是突然站了起来,将桌子一拍,隔壁屋子就有人问道“老洪,你屋子里又闹耗子了吗?”士毅听说,倒暗笑起来了,答道:“可不是?真没有法子。其实我们这屋子里,连人吃的都没有,哪里还有耗子的份呢?”
说着话,看看当院的太阳影子,已经是到上慈善会的时候了。既是决定了去,就不用得再犹豫什么,挣了命,立刻就走向慈善会来。首先见着了老门房,就把他拉到屋角边,低低地向他道:“我托你的事怎么样了?其实这个人,和我一点关系没有,只是我看到他们家里人可怜,不能不帮他一点忙。”老门房道:“早就说妥了,因为你没有回我的信,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敢去问人家。”士毅道:“这个女人,现在她病在医院里,让她姑娘先来替十天半个月,行不行?”老门房道:“只要上头答应了,反正有一个人给工厂办事,她娘也好,她闺女也好,那总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请你把姑娘先带来给我瞧瞧,让我瞧瞧是成不成?”士毅觉得这种办法,是没有什么可以驳回的。
当天下午办完了公,就赶到常家来报告这一件事。常居士道:“有这样好的事,那就好极了。可是一层,我这孩子身上的衣服,破烂是不必说,就是她捡煤核儿的那些成绩,身上也就脏得可观。人家不会说我们穷,倒一定要说我们脏懒。”小南也在外面搭腔道:“这个样子,我怎样能去?我非换一件衣服,我不能去。”常居士道:“你趁着今天晚上,把那件褂子,脱下来洗上一洗,晾干了,明天就穿去得了。换一件,你哪有衣裳换呢?”小南鼓了嘴,靠了门框站着,眼睛望了天,却只管不作声。士毅站在院子里向她周身看看,见她穿的一件蓝布短夹袄,前一个窟窿,后一个窟窿,有些窟窿,将白线来连缀起来,蓝黑的衣服上,露出一道一道的白线迹,非常之难看。他估量了许久,不觉点了几点头。小南眼望了他一下,撅着嘴道:“你看这个样子,怎好去见人呢?这个样子我不去。”常居士听说,在屋子里,就摸了出来,扶着小南的肩膀道:“你不要胡说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怎好不去?难道你跟我们饿到现在,还没有饿怕吗?”小南将身子一扭,依然撅了嘴道:“我不去,我不去。穿得破破烂烂地去了,人家只当是要饭的来了,别说找事,人家看到,理也不会理我一声呢。”士毅看了那个样子,就随便地答应了一句道:“实在地说,换一件衣服去也好,我去想点法子吧。”小南笑道:“你要是能给我想个法子,借一件衣服来,劳你的驾,还给我借一双鞋,一双袜子。”说时,将脚抬了起来,让士毅看。士毅见她脚上,虽然穿的一双破鞋,可是扁扁的,平平的,窄窄的,乃是不到七寸长的一双小脚。这也正和她的人一样,娇小玲珑,在可爱之处,还令人有一种可怜之意。他看了,并不答复她的话,却只是对了她的脚注意。小南放下脚来,又抬起另一只脚给他看看,笑道:“你看了,也应该替我发愁吧?你看,鞋子口上,破了这样一个大窟窿,脚趾头都露出来了。”说毕,将脚趾头在窟窿里勾了两勾,方才放下。这种举动,虽然是不大文明,可是在士毅眼里,依然觉得这是一片天真,就笑着点了点头道:“我总要给你去想法子,把东西去借了来。”小南道:“那我真感激你啦。衣服大小一点,凑合着穿,倒没有什么关系。就是鞋子大了或是小了,那都不成!你在这儿给我带个鞋样子去,好吗?”士毅道:“那就更好了。借不到,到天桥地摊子上,买也给你买一双来。”常居士听了士毅说话的所在,向他连连地摇了几下手道:“要是说买的话,那可使不得!”士毅道:“我既是答应了帮忙,我总要想法子把这件事周全起来,你尽管放心得了。老伯母的病,今天怎么样?更见好了吧?”小南道:“我今天瞧我妈去的,她听说你给她找了个事,高兴得了不得,这病更见好了。可是医院里大夫说,总得在里面休息个十天半月的才能出来。现在痢疾拉得遍数虽少些了,还是在拉,别的不说,人瘦得可说只剩一把骨头了。”士毅道:“你别焦急,你母亲十天半月好不了,这件事就让你干去。”小南道:“若是让我干的话,更要穿的好好儿的去了。”说着,就在屋子里寻出一张鞋样子交给了士毅,士毅道:“好办,好办!我在三天之内,准可以给你们一个回信。”
说毕,转身向外走。小南在他身后跟了出来,只管随了他走。士毅回过头来道:“令尊大人还没进屋去呢,你不用送我了。”小南看了他,微微一笑。停了一会,低了头不肯抽身回去。士毅道:“哦!你还有什么话说吗?”小南道:“你不是说今天还给我钱吗?”士毅笑道:“你看我真是糊涂,我特意送钱来的,把这件事倒忘了。”说着,在身边掏出四角钱来,笑道:“你先拿去用吧。若是不够,我明天再给你。”小南将四张毛票接在手中,笑道:“你何必一天一天,零零碎碎把钱给我呢?一回多给我几个,不好吗?”士毅想了一想,笑着点点头道:“好的,将来……将来总可以那样办。”小南将一个指头衔到嘴里,向他望了微笑着道:“你真跟我去买衣服鞋子吗?”士毅道:“当然是真的,难道我还能够骗你?你想,办不到也不要紧的事,我何必骗你呢?”小南道:“可是你说了,三天之后,才给我的回信。三天之后,才有回信,几天才把东西买了来呢?”士毅道:“我自然愿意办得越快越好。我不敢说三天之内准办得到,所以才说三天之后回你的信。”小南笑道:“要是那么着就好,明儿个见。”说毕,她掉转身,一跳一跳地回家去了。土毅只就加重了一层心事了,自己答应了和人家办衣裳鞋子的了,这衣裳和鞋子,就是到天桥去采办,恐怕也要两块钱,这两块钱到哪里去筹划?难道还靠写字上面来出吗?三天的工夫,无论怎样,也筹不出来两块钱,而况小南今天还嫌零零碎碎的给钱不好,要自己每天多给她几个钱呢?这怎么办?他经过了许多番的筹思,这天晚上,他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忽然之间,得了一个主意,立刻将床一拍道:“我就是这样子办。”他这样突然地叫了起来,把左右前后几间屋子里都惊醒了,隔壁屋子里住的人道:“老洪也不知道有了什么心事?睡到半夜里,会说起梦话来。”士毅这才知道把人家惊醒了,吓得不敢作声了。
到了次日清晨起来,他下得床来,将床上的被褥,一齐卷了起来,用绳子一捆,扛在肩上,就送到当铺里去。行李向柜上一抛,大声指明了要三块钱,少了不行。当铺的伙计看他这个样子,大有孤注一掷的意味。一个人不等着钱用,也不能把铺盖不要,对于这种人的要求,却也不可太拂逆了,于是就依了他的话,当了三块钱给他。士毅有了这三块钱,胆子就壮了,午饭以后,立刻跑到天桥估衣摊子上去,左挑右选的,挑了一件女旗衫回来。又拿着小南给他的鞋样子,在地摊上给她买了一双鞋。他这样一来,比有人送东西给他,还要高兴多少倍。拿了衣服鞋子,一口气就跑到常家来。小南正拿了一个毽子在院子里踢着,看到士毅手上拿了东西进来,她这一份喜欢,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她一跳上前,就拉着士毅的手道:“好极了,你给我把东西买来了吗?”士毅笑着将东西递到她手上,笑道:“你看我办事情办得错不错?”小南将叠招的一件衣服抖了开来,立刻就在身上比了一下。用脚踢起下摆看了一看,笑道:“好的,好的!”士毅道:“这样那比脱了夹袄再穿的好?”小南笑道:“要那样试试才行吗?”于是她就在当院子里将夹袄脱下,剩了里面一件破断两只袖子的旧汗衫。士毅突然地看到她穿了单薄的衣服,露出身上肌肉丰满的部分来,不由得心里跳动了两下。他就想着,这位女士的态度,真是能处处加以公开的。对于这样的女子,若是加以欺骗的手段,未免于心不忍,我想,对她若是很真诚的,那必定比以欺诈的手段去接近她,要好得多。因之他立刻得了一种安慰。这种安慰,足以奖励他当了被褥来送礼的这股勇气。就笑嘻嘻地向她道:“还有这双鞋子呢?你不要试一试吗?”说时,将手上报纸包着的一双坤鞋拿了出来,向小南照了一照。小南一面扣衣服的纽扣,一面接了鞋子,看到屋檐下有一张矮凳子,她就坐了下来,拉脱了自己的鞋子,露出一双没有底子的袜子来。她两手拿了袜子筒,只管向上兜,不料她用力过猛,唰的一声,将袜子拉过了脚背,直到腿上面来,她将一只赤脚,抬起来给士毅看道:“你看这个样子,配穿好鞋子吗?”士毅道:“这个好办,我索性去买一双袜子来送你就是了。”小南听了大喜,来不及穿鞋子,光着脚站在地上给他鞠了躬道:“那真是好极了,你就好人做到底吧。”士毅当被褥的钱,还只花去两块有零,要买线袜子的钱,身上有的是,立刻就走出大门去。常居士在屋子里听到,连忙向外面拦着道:“洪先生,你不要客气,你不要客气,小孩子她不懂什么,你不能随她的便。”士毅只说了一句不要紧,人已走远了。等他买了线袜子回来的时候,小南依然在那矮凳子上坐着,穿了旗衫,光了脚,穿了那双好的鞋子。眼巴巴地向着门外望着,正等着士毅回来呢。
士毅进门来,小南老早的就把手伸了出来,笑道:“怎么样的袜子,快拿给我看看吧。”士毅将买的一双白线袜交给了她,她接着袜子看了看,笑道:“你干么给我买白袜子?”常居士在屋子里插嘴道:“这孩子真不知好歹,人家买了东西送你,你还要挑颜色?”士毅道:“不要紧,我拿了去掉换就是了。”小南笑道:“白的颜色就好,不过不经脏,要弄得天天要洗的。”常居士道:“你真是懒人说懒话,为了懒得洗,不穿白袜子,可是穿了黑袜子,有了脏只图人家看不出,自己脚上多脏,你就管不着了。”小南将一只手提着一块破布,一只手舀了一瓢凉水,来布上浇着。浇过之后,将光脚踏在凳子上,用浇了水的布来擦着,擦过之后,又擦那只,轮流地将脚擦光,就穿起袜子来。身上都收拾停当了,然后向士毅站着,不住地整理她的衣襟。士毅笑道:“花钱不多,这样子装束就很好了。”小南抬了头,先让他看看领子,又掉转身来,让他看看后影,笑道:“这个样子好吗?”士毅道:“好的,两个人了。”小南将手摸摸胁下的纽扣道:“就是还差一条掖着的手绢。”常居士在屋子里又嚷起来道:“你这孩子真是胡闹,又打算向人家要什么东西?你再这样乱讨东西,我就急了。”士毅对屋子里连道:“不要紧,不要紧!”可是他眼望着小南,连连地点着头,那意思就是说可以可以!他说着,向常居士告辞走了出去,却向小南招招手。小南跟到大门外来,士毅悄悄地向她道:“你跟我来,我替你到洋货店里去再买上一条就是了。”小南道:“我不去!去了,我爸爸叫起来,没有人答应,他又得瞎嚷嚷一阵。”士毅道:“要不,你在门口站着,我替你去买了送来,你看好不好?”小南点着头笑道:“这倒使得!你可快些来,别让我老在这里等着。”士毅笑道:“我知道你是急性子人,我一定很快回来的。”说毕,他就飞跑地走了。
小南站在大门口,望着士毅的后影,以至于没有。她心里可就在想着,我自从懂得人情世故以后,身上穿得整整齐齐的,大概这是头一次了。今天穿了这样好的衣服了,应当在门口站着,让街坊来看上一看。于是手扶了门框,斜斜地靠了门站着。站着约摸有五分钟的工夫。前面胡同里那个柳三爷,手里提了个黑漆的长盒子,一头细,一头儿大,很像一个长柄葫芦的样子,笑嘻嘻地从大门口经过。他看见了小南,就站定了脚向她打量着。小南因为今天把衣服换了,正好让人家看看,所以柳三爷注意着她时,她不但不闪避,反而笑嘻嘻地向人家点了一点头。柳三爷笑道:“小南,你到哪里出份子去吗?今天换了这样一身新。”小南道:“你别瞧不起人,我们穿一件布衣服,都算是新鲜,你们家那些个姑娘,整年的穿绸着缎,那怎么办?”正说着,有两个姑娘走了来,约摸都有十七八岁。一个穿了粉红色的长旗衫,一个穿了黑色的长旗衫,下面一律是米色的高跟皮鞋,白丝袜子,头上的头发,如一丛马鬃似的,披到肩上。虽是穿了高跟鞋子,走路还不肯斯文,走起来,带跳带蹦着。他们见柳三爷向这里望着,也就站住了脚,笑嘻嘻地望着人。那柳三爷回过头去,对那穿黑衣的人,不知道说了两句什么,她就点点头,因走向前对小南笑道:“咱们都是街坊,到我们那里去玩玩,好不好?”小南笑道:“叫我去干么呀?”那女子笑道:“什么也不干,我们那里有好些个姑娘,大家在一处玩玩,不好吗?”
小南常是听到柳家音乐齐奏,红男绿女的进出,只恨着自己没有那个资格可以和他们在一处混。现在人家居然来过自己加入到他们一块儿去玩,这样的好机会,岂可失掉了?便笑道:“我全不认得,去跟你们玩作什么?”那黑衣女子笑道:“一回相交二回熟,不认得要什么紧?二回大家就认识了。”说着,她就伸手来拉小南的手。女孩子见了女孩子,总是亲热的,尤其是长得漂亮些的女子。因之小南被她一拉,就跟着走了。当她只转过墙角的时候,看到士毅手上拿了一条雪白的手绢,飞跑着来。她一想着,和这样漂亮的小姐们一块儿走着,若是和士毅如此衣衫褴褛的人说话,未免有些丢面子。因之只当没有看到他,很快地转到墙那边去。走着路和那两个女子说着话,才知道穿黑衣服的叫楚歌,穿红衣服的叫杨柳青,也只问过了姓名,就到了柳家了,柳三爷提了那个黑漆的长盒子,就在前面引路。转进了两个院子,首先就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靠在一个圆洞门边吃糖块。两个人脸上,都是擦了胭脂粉的,但是吃了糖块之后,那嘴角上,更加了一种黄色。那两个女孩子,看到楚杨二人带了小南进来,却不免有些诧异的样子。柳三爷将那个盒子,交给了那个大一些的姑娘,笑道:“一天到晚,你就吃不停口,又买了多少钱的糖?给一块我吃吧。”小南看她,圆圆的脸,大大的乌眼睛,弯弯的两道眉毛,只穿了一件半中半西敞领白花点子蓝灰绸袄,系了一条红领带。裤子缩在夹袄里,已看不到,只看到肉色的丝袜,罩了一条长腿。她听说柳三爷要吃糖,笑着将舌头一伸,在舌尖上顶了一块糖。柳三爷笑着,说了一句傻小子。楚歌笑道:“别闹了,柳先生今天物色得了一个同志,我来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咱们邻居常家姑娘。”于是拉了小南的手,就向那孩子指着道:“这位是柳绵绵小姐,鼎鼎大名的歌舞明星。”小南不知什么叫鼎鼎大名,更不知什么叫歌舞明星,只对了那位姑娘嘻嘻地笑了。
她正如此想着,有个穿墨绿色西装的少年,走了出来了。只看他头发梳得光光滑滑,香水几乎可以滴得下来。他那西服的领子上,系了一根黑带子,黑带子拴了一朵大花,涌到白领子外面来。他看到了小南,好像极是惊异的样子,往后一退,问柳三爷道:“这是新找来的学生吗?”柳三爷望了他微笑,叽哩咕噜,却说了一大串子外国语。那个人似乎懂得了,也就望了柳三爷微微地点着头。柳三爷向他笑着,又向着小南微笑道:“你瞧,我们这里,不比什么地方都好玩得多吗?有好些个姑娘,说着笑着,你爱个什么玩艺儿都由你来。”说着,他就在前面引路,引到正北三间屋子里来。这屋子里,四周都糊了蓝色的纸,墙上的电灯,用红纱罩着,屋子中间,也吊着几盏纱灯,他们窗户的玻璃格子,都罩上了细纱幔子,屋子里没有什么光线,白天还点电灯,屋子里带了那醉人之色。挺大一间的屋子,拆得轩敞起来,那地板擦得又光又滑。中间一架大屏风,在屏风斜角边,放了一只极大的乌木箱子。掀开了箱子盖,有许多白色的棍子,也不知是什么玩艺儿。此外有些白钢架子,小喇叭,大鼓之类,好像是乐器一类的东西。有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女孩子,穿了短衣服,都在屋子中间,蹦蹦跳跳,看到小南进来,大家一拥上前,将她围住了。柳三爷在人丛中乱摇着手道:“别闹别闹!”这一来,把小南闹得愣住了,见了人说不出话来。柳三爷向她又招招手道:“你别和他们闹,我引着你去见一见我们太太……”正说着,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走出来,她穿了黑衣服,脸上淡淡地敷了一些粉,两耳垂了两片长翠环子,走着一闪一闪。她一笑,露了满口的白牙齿,伸手携了小南的手道:“咱们是街坊,倒少见。”柳三爷就笑着介绍道:“这是我们太太。”小南在煤渣堆上,和捡煤核倒秽土的人,都敢相打相骂。在街上走起路来,真可以说是什么人也不怕。现在到了女儿国来了,倒叫她一点办法没有。柳太太似乎看出她的情形来,就向许多女孩子道:“你们出去玩一会儿,我们在这里有话说。”那几个女孩子听说,一窝蜂似地散了。柳太太指了边旁一张凳子,让她坐下,因笑道:“今天怎么有工夫到我们这里来玩玩?”小南只是一笑,并不说什么。柳太太笑道:“你别瞧我这些学生都是花蝴蝶子似的,她们初来,也像你这样,你也加入我们学校里,一块儿来玩玩好不好?”小南这就有话了,笑道:“我还念书啦?”柳太太笑道:“我们这里不用念书,只是跳舞唱歌。有一天,我在后面开窗子,听到你在家里先唱《毛毛雨》,后又唱《麻雀和小孩》,唱得好极了。”柳三爷站在一旁,微笑道:“不但如此,她很有些健康美。”小南也不知道什么叫健康美,只是看柳三爷说着,有很高兴的样子,这一定是说自己好。当时虽不能说什么,可是也就禁不住微笑着,心里想着,到了这种地方来,人家还说我长得美,我一定是长得真美,若不是长得真美,柳三爷肯夸奖我吗?柳三爷见她微笑着,以为她是愿意了,他就在那个大箱子边坐着,他手按了那箱子上的白棍子,打得咚咚的响,小南这才明白,原来那是一样乐器。他弹了两下,回转头向小南道:“你听见没有?这就是我们吃饭的家伙,你看有趣不有趣?”小南没甚可说的,抿了嘴微笑。这时,就有老妈子出来倒茶,柳太太问她道:“你把抽屉里那一盒子点心拿出来。”
老妈答应着去了,一会子工夫,她就端着一个暗绿色的纸盒子来。只看那盒子盖上,印着裸体的美人,活灵活现,就会觉得这里面的东西,一定是很精致。掀开了盒子盖,那里面还有一层透明的花纸,围了四周,那里面的点心,方的一块,圆的一块,有点心上堆了白的夹层,砌了红的花,绿的叶,更是好看。那柳太太就用两个雪白的指头箝了一块,交到她手上,笑道:“挺新鲜的,吃一块吧。”小南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手里托着,如捧了一块棉絮在手上一般。柳太太看到她只出神,以为她不好意思吃,便笑道:“你吃吧,我们这里有的是呢。”那柳三爷将十个手指头,不住地在那白棍子上弹着,口里唱喊着道:“对我生财,对我生财。”唱时,他的身子,两边不住在晃荡着。小南看到他那种情形,却不由得噗嗤笑了。柳三爷停了唱,反转脸来问道:“你笑什么?”小南更是低着头笑了,说不出原因。柳三爷笑道:“我倒明白,是不是说对我生财这四个字,你听得有些耳熟?”小南又噗嗤一声笑了。柳三爷笑道:“对这钢琴说话,应该这样,对我生财,对我生财。你想,我要不对了它,还生得了财吗?这话可说回来了,我口里唱着,那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不是说钢琴对我生财,在场的人,个个都可以对我生财。常姑娘,你信不信我的话?你若信的话,就可以对我生财。”柳太太见她将手上一块乳油蛋糕,已经吃完了,于是又夹了一块乳油蛋糕,送到她手上去。笑道:“你瞧,我们这地方,不很好玩吗?你若是愿意在我们这里当学生,吃我们的,穿我们的,每月还可以拿些零用的钱。多的时候,可以拿二三十块钱,少的时候,也可以拿八九上十块钱。”小南倒不料当学生还有这样的好处,便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道:“我这个样子也成吗?”柳三爷道:“当然成!若是不成,我会请了你来商量吗?咱们作街坊多年,谁也不能瞒谁,你家困难,我是知道的,你若在我这里当学生,就没有困难了。你不是老早就要我给你帮忙的吗?”柳太太道:“你可别瞎说,人家又什么时候要求过咱们帮忙呢?”柳三爷笑道:“怎么没有?咱们的后墙,不是对着她的大门吗?她们家在过年的时候,就在我们墙上贴着对我生财的字条呢。不是说冲着咱们家她就可以发财吗?现在咱们真冲着她让她发财,她为什么不干呢?姑娘,你把那字条贴在我后墙上不算,应当贴在我额头上。那末,你瞧见我也好,我瞧见你也好,就会生财,岂不是好?”这一说,连柳太太也跟着笑起来了。
第十回 声色互连初入众香国 贫病交迫闲参半夜钟
这个时候,叮叮当当,外面有一阵铃子响。小南正在想着,卖绒线担子的,怎么跑到人家屋子里面来摇铃子呢?那柳太太就笑着向他道:“常家姑娘,你来得巧,我们这儿开饭啦。你在我们这儿吃一回大锅饭去,好不好?”小南还不曾说话呢,那个柳绵绵姑娘,一蹦一跳地由别个屋子里跳了出来,她拉着小南的手,笑道:“去去!到我们家吃饭去。”柳太太也将两只手在她后面带推着,笑道:“我们小姐都这样殷勤,你就不用客气了。”小南听说,心里倒有些奇怪。柳三爷夫妻两个人,这样年纪轻轻的,这么倒有这样大岁数的小姐?如此想着,就向柳绵绵脸上看着,柳绵绵没有猜到她的意思,笑道:“你以为我请你吃饭是假的吗?我一定要请你去,我一定要你去。”小南被一个拉着,又被一个推着,如何躲得了?只好随着她们前去。
到了那里,却不由她吃了一惊,原来这里一共有四张桌子,男男女女一大群,就夹杂着乱坐下来。最奇怪的,就是这里的男子,完全都穿的是窄小的西服。不论年纪大小,一律是头发刷得油滑,下巴额和腮帮子刮得溜光。无论这面孔好看不好看,总觉不讨厌。柳绵绵将她拉着,就在一张男人少些的桌子上坐下。有一个年轻些的男子,就是刚才和柳三爷说外国话的。他将一个二姆指和中指,在桌上当了人脚跳着,又向前,又退后,口里叮叮当当地唱着,身子两边摇动着,眼睛斜瞅了人,好像是得意。还有一个三十上下岁数的人,偏坐着低了头看手指头,撮着嘴唇,在那里吹着,唏唏嘘嘘,好像也是在唱歌。柳绵绵于是给她介绍着,年长的是楚狂先生,楚歌姑娘的哥哥。年轻的王孙先生,是一个梵呵铃圣手。小南不知道什么是梵呵铃,更也不知道什么叫圣手,柳绵绵这样介绍着,她福至心灵的,装着摩登,对人家鞠了一个躬。然而她一双眼睛,早是注意到桌上的菜,只见五个大盘子炒菜,中间围了两个大碗,单论那两个大碗,自己是看得清楚,一个是红烧猪蹄膀,老大一块的红皮肉,盖在上面堆着。一个是口蘑鸡蛋汤,只瞧那一片一片的鸡蛋,在浓汤上面浮着,那真比自已请客吃面的汤卤,还要油重十分。单是这两个菜,自己就可以在饱后加三大碗饭,何况此外还有四个碟子,且是两荤两素,心里想着,也不知道他们家今天办什么喜事,办这些个菜。她如此想着,但是这些男女坐下来扶起筷子就吃,也没预备酒,也没有什么人出来主人,柳太太和自己倒是同席,她将筷子向菜碗里点了几点,就笑道:“姑娘,你随便请吧,我们这里是狼吞虎咽,说来说去,不会客气的。”小南看到大家都自自在在地吃着,太客气了也未免吃亏,因之也就扶起筷子来,随了大家来吃菜。那柳太太看她不能十分自由的样子,又很知道她的家境是那一幅情形,于是鱼呀肉呀,不住地夹着向她碗里送来,送到了饭碗里面的东西,她就无所用其逊谢,也就陆陆续续地吃了起来。等她把这碗饭吃过了,还有好多菜不曾吃下,都剩在空碗里,自己还不知道如何主张呢?手里这一只饭碗,业已不翼而飞,回头看时,却是那位梵呵铃圣手王孙先生接了过去了,不声不响地盛了一碗饭,送到她面前。
小南平常见了漂亮而又阔绰的人,心里就暗想着,就是给人家当一天丫头也好,这可以和阔人亲近亲近,也可以知道人家是一种什么脾气?于今倒不断有这样阔绰而又漂亮的先生给自己盛饭,而且并不用得自己去下命令,他是自甘投效的,这可见得和阔人或漂亮的人来往,也并不难,只要有这样一个接近的机会。她心里如此揣想着,把向人道谢这一个节目,失略过去了。等到自己回想过来的时候,饭碗已是摆在面前许久,这就不能向人家补那一句了。正望了人家的脸,自己有一句什么话,还不曾说出来的时候,那王孙先生却已首先了解了她的意思,伸出一只手来,向饭碗只管挥着道:“你吃饭,你吃饭。”小南只好笑了一笑,接着吃饭了,论起这桌上的菜来,凭了小南的量,真可以吃个十碗八碗,只是初次到人家来,怎好露出那些样子?所以吃过这两碗饭,看到在桌上的人,有一半放下了碗,自己也就放下碗来。这时,那柳三爷忽然站了起来,向在座的人打着招呼道:“吃过了饭,大家不要散开,要把爱的追求那两幕舞蹈重排一排。”说毕,他坐下来,向小南笑道:“常家姑娘,你在后面,天天听着我们奏乐和唱歌,可没看过我们这里的跳舞,你先别回去,在我们这里看看好吗?”小南怎好说吃了就走?而且这地方也实在好玩,多玩一会子回去,有什么不可以?因为如此,她没有作声说回去,也没有作声说不回去,向着柳三爷笑了一笑。说话之间,大家把饭吃完了,一窝蜂似的,大家都散了,那楚歌女士挽了她的手笑道:“来,你到我们那里去洗脸,好吗?”于是拉着她就向自己的屋子里走去。
小南跟着她走了两个院子,只见屋子里糊得雪亮,虽然是一张小小的铁床,那铁床铺的白色被单上面叠着绿的棉被,牵扯得一点皱纹没有,用一幅漏花的白纱单子来罩住着。尤其是那两个粉红色的枕头,简直一点黑印都没有,怎么会睡得这样干净?这真有些奇怪了,床的后墙上,有两个大脑袋的洋鬼子半身像。靠了窗户面前,摆了一张白漆的小桌子。喝!上面深绿的,淡黄的东西,一件一件的化妆品,由大小玻璃瓶子里映了出来。红的圆盒子,花的扁盒子,一阵一阵的透出香气来。那中间摆的镜子,更是微妙,一面镜子比一面大些,这样重叠着摆了一行,小南看到不觉呆了,一个人用的胭脂粉镜,如何会有这些?数一数,大概有六七十样吧?楚歌向搁了一扇小玻璃橱的地方指道:“我们这里是两人住一间房,因为我的屋子小些,所以是一个人住一间房,假使你到我们这里来,一定是住在我这里的,我们先要好要好吧。”她说着话,将橱子角上的一扇门一推。小南看着,倒吃了一惊,原来这屋子是瓷砖砌的墙,墙上伸出大厚壳面盆来。那楚歌将盆边上一个钉头子一扭,哗啦哗啦,流出水来。自来水会流到面盆里来,这真是新闻。这里还有一只大长盆,一个白瓷缸子,缸子上有两层红木盖子,却看不出来是干什么用的,那楚歌向她笑着,在缸上坐了一会。缸边有一根绳子,垂下来一个本槌子,她只一拉,哄咚一下,那瓷缸里冒出大水头来,冲洗了个干干净净。小南这才算明白了,原来是这种用法,因笑道:“你们真干净,多便当呀!”楚歌道:“那里便当,现在我们柳先生不肯烧热水,洗脸洗澡,还要老妈子打了热水来呢。”说时,果然有个老妈子提了一大壶热水来,向脸盆冲下去,而且还在手巾架上抽下一条毛手巾,轻轻地铺在水面上,又取了一个玻璃肥皂缸子放到脸盆边,然后走了。小南一想,她们真了不起,这样有人伺候着,还要说不便当,那么,只有让人来给她洗脸了。楚歌向她招了招手笑道:“你来洗脸呀!”小南想道:“人家这手巾,白的像白雪一样白,自己这个脸子向脸盆里一擦,非把人家的脸巾洗下一个黑影不可,”便笑道:“你先洗吧,我会把你的手巾洗脏了。”楚歌笑道:“没关系,别的东西没有,若就香胰子香水,我们这里有的是,洗脏了手巾,用香胰子来对付它就是了。”她说着,将澡盆边一个白漆的茶几形木柜,扯出一个抽屉来。一看抽屉里边,方的盒子,圆的盒子,有上十个,楚歌笑道:“中国的,外国的,全有,你随便地用吧。”小南看了这个样子,自己倒愣住了,不知拿起哪一块来用才好?笑着摇摇头道:“太多了。”楚歌拿了两盒香胰子,放到洗脸盆上,笑道:“用吧,用完了,你要觉得不错的话,我可以送你两块。”于是拉着小南的手,拖到洗脸盆边将她的手送到热水里去。小南虽是不想化妆,然而经过了楚歌一再的劝驾,她也就只好跟着她化妆一番了。她自己除了洗过脸之后,擦雪化膏,扑粉,抹胭脂,都是楚歌代她办理的。这一打扮之下,越发现出她那一分娟秀来,楚歌不觉拍了两下掌道:“好极了,你真长得漂亮。”说毕,又摇了两摇头道:“可惜少了两件时髦的衣服,不知道我的衣服,你能穿不能穿?我送两件给你吧。”
正说到这里,房门是咚咚的打着一阵响,楚歌打开门来,那个柳绵绵女士,跳了进来,笑道:“喝,真美。”说着,向小南瞅了一眼。楚歌道:“我的个子,比她要长一些,我的衣服,恐怕她不能穿,你送两件衣服她穿,好吗?”柳绵绵道:“有有有,我这时要排戏,等一会儿我一定给她找两件。不但是衣服,我还可以送她几双丝袜子。”楚歌就开玻璃橱的抽屉,只见里面横七竖八的五彩鞋子,真是好看。楚歌拿了一双花格面软底鞋子,送到她面前笑道:“你试试,若是能穿的话,我就把这双鞋子送你。”小南听说,将鞋子拿在手上看了一看,不肯就把鞋子穿着,只是在手上展玩着。楚歌笑道:“你为什么不穿?嫌它是旧的鞋子吗?”小南抿嘴笑着摇了两摇头。一会子工夫,柳绵绵又去捧了深蓝浅紫的一大堆丝袜来,笑道:“都是半新旧的,你尽挑吧。”小南看了这堆丝袜子,还是不好意思伸手去拿,望了只管是笑,楚歌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一捧丝袜,就向她手上塞将来,闹得小南想不收而不可得。柳绵绵笑道:“袜子有了,鞋子也有了,你穿起来吧。”她说着,复又将她拉到洗澡间,把袜子鞋子一齐送了进去,笑道:“穿上吧,别不好意思了。”哄的一声,将门朝外给她带上。小南到了此时,自是相熟得多,她就不客气的,将鞋袜换了,开了门出来,向二位小姐道着谢。柳绵绵由上向下一看,笑道:“还是不妥!她那条布裤子不合适。”说着,她将楚歌的衣橱打开,找了一条半旧短脚的绿绸夹裤,向楚歌一扬道:“你说过,嫌它短了不穿,何不作个人情呢?”拿了裤子,又把小南推到洗澡间里去。小南真个依了她的话换了,走将出来,柳绵绵笑道:“楚,她虽是很漂亮,有些像你,你认她做妹妹吧。”楚歌笑着向小南道:“你肯吗?”柳绵绵笑道:“下句话我替你说了,要是肯的话,我们鞋子衣服,就共着穿。”小南笑道:“我怎么高攀得上呀?”三个人正在说笑着,房门一推,柳三爷由门缝里伸进一个头来,笑道:“原来你们把人家关在这里呢。喝!这一打扮,更美了。常家姑娘,我们这里不坏吧?你跟着我们瞧排戏去,那才有个意思呢。”于是楚歌、柳绵绵各挽了她一只手,向屋子外拖了出来。小南在这两位小姐夹峙中,哪里摆脱得了?只好随了她们,到排戏的大厅上来。这个大厅上,所有吃饭时的那些男女,都在这里围坐着,柳三爷走到人中间,指指点点,教说他们了一顿,于是小姐们在屋子中间蹦蹦跳跳,口里还带唱着歌。柳三爷于是率了几个男的奏起音乐来。最妙的就是姑娘们合着音乐跳舞,还有男的跟在后面一同的跳起来,跳上了得劲的时候,男的和女的,女的和男的,就牵着抱着纠缠在一处,真是一屋子红男绿女,嘻嘻哈哈,大家好不快活。
小南把这些事看得呆了,回头看到日影西斜,想着这是时候不早了,父亲在家里,不知道是怎样的记挂着呢?于是抽转身来,赶快地走回家去。她走到街上,遇着两个街坊,都喝了一声道:“小南了不起,阔起来了。”小南倒不觉得人家说她阔,可以自豪,反是觉得有些寒碜,低了头,赶紧向家里一溜。常居士在屋子里听得外面院子里有脚步响,就问道:“是小南吗?”小南答应了一声。常居士哼着道:“你到哪里去了?这半天没有看见你。”小南道:“对过的柳三爷,他们家那些学生把我拉了去了。他们家真好,留我吃饭,满桌子都是好菜。我以为是他们家请客呢,原来是他们家吃饭,就是那个样子。别提了,那些学生真阔,屋子后面有洗澡房,墙都是瓷砖砌起来的。你猜怎么着,马子桶里有自来水。她们还要我当学生呢,每个月供吃供穿,还给一二十块钱零用。她们说了,还给我衣服穿呢。今天就给了好几双袜子,一双缎子鞋。你来摸摸,这不是丝袜子吗?”她说着话,向屋子里走去,就把手上捧的一捧丝袜子,送到常居士手上,让他摸着。常居士手捏了两捏,可不就是又软又滑的东西吗?便道:“你也是没有见过世面,回来就说这样一大套,有吃有喝,还要给十几块钱一个月,人家收这些女学生干作什么?还是把她教会了,望她作娘娘呢?还是家里钱多了,养活了一大群小姐在家里找乐子呢?”小南道:“做娘娘呢,现在是没有那件事,要说他家里养活一大群小姐,那可真不假,他家里那些学生,不都是大小姐的样子吗?”常居士道:“你别看了人家东西眼馋,咱们穷人家,只作穷人家的指望。有道是穷人发财,钱烧得难受。依我看,那柳家一天到晚弹着唱着,养那些女孩子在家里,他不会怀着好意。”小南道:“什么不怀好意呀?人家是开学堂。”常居士道:“开学堂的人,就能算是好人吗?我没听到说过,办学堂的人,还要整日里的弹着唱着的。”小南撅了嘴道:“我不和你说了。”说毕,一扭身子跑出屋子去了。这个时候,前面柳家,吹弹歌唱,好不热闹,她听了这种响声,心里就联想到柳家大厅里那种快乐的情形,又转念一想,要如何让父亲乐意,才能够加入到柳家那个学堂里去呢?不用说别的,只要那一句话,每月能交给我父亲十来块钱,我想我父亲也愿意了。他不是让洪士毅引荐着,要我到工厂里去当送活的吗?就近柳家是我家街坊,来去便当,我也不上工厂里去呀。
她一个人正在大门口,向柳家的后院墙出神呢,洪士毅肋下夹个纸包儿,低了头有一步没一步,又由胡同口上走着来了。他老远地看到小南站在这里,就展着双眉,向她问道:“上午我看见你和两个姑娘一路走,你给我丢了一个眼色,我就没有敢上前来,那都是谁?”小南嘴向前面院子里一努道:“就是柳家的学生。”士毅道:“哦!你说的是他家,我知道,那是个歌舞班子呀!”小南道:“不是的,不是的,人家是学堂呢。”士毅道:“你不是会唱云儿飘星儿摇吗?他们就是上台去唱这一套的。在戏馆子里唱起来,一样的卖钱,那怎么不是班子?”小南听了他这话,想起刚才柳家排戏的那一件事情,就觉得他这话有些子对,抬着眼皮想了一想道:“果然有些相像,可是他们不像戏班子里的人。”士毅对于她这些话,却不曾注意,也不知道她到柳家会耽搁了那么样子久,就笑嘻嘻的把手上这个纸包递到小南手上去,告诉她:“我仔细想了,你外面衣服有了,里面的衣服不适,也是不行。所以我今天下午,又特意跑到天桥估衣摊子上去,给你买了两件小衣来。”他说着这话,眼看了小南的颜色,以为她一定是笑嘻嘻地接着这包衣服的。不料小南听了这话,形象很是淡然,一手托着纸包,一手随便地将纸撕开了一条缝,向里面看看。见是白底子带着蓝柳条的衣服,而且那衣服还带着焦黄色,当然是旧得很可以的衣服,她情不自禁的,却说出洪士毅很不愿意听的一句话,反问着他道:“这也是旧的吗?”士毅看了他那淡淡的样子,又听到她这一句反问的话,这分明是她对于这衣服不能够表示满意,便顿了一顿道:“你打算要买新的穿吗?”小南道:“我是这样子说,有没有,没什么要紧。到里头去坐坐吗?”说着话,她夹了那个报纸包,就先向屋子里面走。士毅觉得将她周身上下一打扮,她必然是二十四分的欢喜。不料,她是淡然处之的,毫无动心于中,自己可以算是费尽了二十四分的力量,结果落得人家一只冷眼。就是刚才她招呼着进去的一句话,也不是诚意,自己又何必再跟着向前去看人家的冷眼呢?如此想着,也不作声,悄悄地就向胡同口走了去。
当他在路上走的时候,低着头只管慢慢地走。他走得来是一股勇气,可是现在走回去,不但勇气毫无,而且心里扑扑乱跳。今天那胀得生痛的脑筋,因为今日在外面匆忙中跑了一天,几乎是忘怀了,可是到了现在,是慢慢地走回去,又渐渐恢复了原状。到了会馆里,回到房里去坐着,人是清静得多了,可是痛苦也痛苦得多了,情不自禁的,扶着床躺了下去。当他躺着的时候,心里还在那里想着,稍微睡了一会子,就可以爬起来,再写千把字。然而今天的精神,是比那一天,都要颓废若干倍。头一挨着枕头,几乎是连翻身都不愿意翻了。在这种情况下,糊里糊涂的,人就睡着了。睡了一晚,身上也就烧了一晚。第二日早上,自己本待起床,然而他的手,刚刚撑着床板,待要抬头的时候,便觉得他的脑袋几十斤重,手一软,人又伏了下去。没有法子,只得继续的睡了。他闭着眼睛,在那里揣想着,自己今天是不能到慈善会去了,但不知自己这一份工作,今天要交给谁去办?自己今天这是不能到常家去的了,那小南子的零用钱,以及他父女两人的伙食,这都到哪里出呢?照说,自己必定要把钱送去,不然,人家要失望的。然而自己是每日写些字换零碎钱来用的,于今根本不曾起床,哪来的钱?就是有钱的话,又托什么人送去?同乡知道了,以为我穷病得这样,还有心力去赈济别人,也未免成了笑话了。一人在床上沉吟着,只增加了无限的烦恼。睡到了中午,没有起床,也没有人还慰问他。因为住会馆的人,都是单身汉子,无非各顾各,而且洪士毅一早就出去工作,哪天也没例外,所以大家没有注意到他。
他睡到正午的时候,长班因人都走了,在院子里扫地,却听到了洪先生的哼声,便推开门来,向里面看了看,见士毅躺在床上,身子侧着向外,脸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这倒吓了一跳,连忙跑了进来,向他问道:“洪先生,你是怎么了?”士毅皱了眉道:“我头昏。”说毕,喘了一口气。长班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摸,只觉皮肤烫手,因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得找个大夫来瞧瞧。”士毅哼着道:“病倒不要紧,只是我在会里的事,今天怕没有人替我办,你跟我打一个电话,去请一请病假吧。”长班一拍手道:“这个,我倒想起来啦,你们会里,不是有医院吗?顺便告诉会里的人的,请医院派一个大夫来给你瞧瞧就是了。”士毅在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还不觉得自己病势之重。到了此时,头只是昏沉下坠,抬不起来。心想,找个大夫来瞧瞧也好,至少可以向会里证明,自己是真害了病,便向长班点了两点头道:“那也好。”长班道:“你不吃一点什么吗?若要吃什么,我可以跟你赊去。”士毅摇了摇头道:“不必了。”说着,就闭上了眼睛。长班一看这情形,实在是不大妙。立刻打了个电话到慈善会去,将洪士毅害病的情形说了一遍。那会里的人,都念着洪士毅是个老实人,治事而且很勤敏,立刻就转电话到附属医院去,派了一个医生到馆里来诊玻医生诊察过之后,就对士毅说:“你这是脑病,大概是劳苦过甚得来的。你这个病,吃药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要得好好的休养。你躺在床上,千万不可胡思乱想,要不然,情形是很危险的。”士毅也明明知道是自己近来用脑太过,医生如此说,决不是恫吓的话,自己点头答应了。
医生去了,随后医院送了药水来,慈善会里,也送了半个月的薪水来,而且总务股还写了一封信来,叫他好好的养病,会里的工作,自有人代替,可以放心。士毅读了这信,大为感动了一番,心想,会里的人,对于我,可谓破格优待,但是我却自寻苦恼,耽误了会里的工作,这是自己对不住公事。从此以后,不要去追逐小南了,自己卖尽了气力,也得不到她一点好意的,不见她跟了几个穿好些的姑娘在一处,立刻就不大睬吗?我每次只能帮助她三角五角钱,在我是气力用尽了,她还以为我天生的小器,舍不得花钱呢。本来自己给予她的数目,也就实在不成话了,虽然是不成话,然而可逼出病来了。我以前饿着肚子,天天想法子找饭吃的时候,恐慌尽管是恐慌,并不至于逼成病来。现在有了职业,除了每天两顿饭不必发愁而外,而且可以剩些钱,添制衣帽,顺顺当当的,可以安然无事了。不料刚吃三天饱饭,自己就想了男女之爱,结果是刚刚爬到井口上来,又扛了一块大石头在肩上,这种痛苦,比落在井里头还要难受了。好吧,从此以后,我决不去想常家的事了,医生都说了,我的病危险,这不至于是客气话吧?我这条命,恐怕是牺牲在一个捡煤核的姑娘手上了。想到了这里,觉着死神已经站在面前,心里一阵难过,掉下泪来,泪由眼角上向下流着,直流到耳朵后去。他虽是这样哭着,然而并没有一个人来安慰他,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解除自己的愁闷。自己哭了一阵子,又转身想着,难道哭一阵子,就算了事了吗?我得振作精神,战胜病魔。医生说的话,一定是恐吓我的,不过让我加倍的小心,使我的病,不至于再出岔子罢了。他不许我胡思乱想,我就不胡思乱想。他最后便是警戒着自己,不要思索什么了。不过他躺在床上,无人陪他说话,又不能看书,他就不能不继续地思索着,来消磨这百无聊赖的时光。想了无数的事情以后,死的恐怕,却是去不了。最后他手摸到了胸前,想起小南胸前挂的那个№字,觉得在西便门外那悬崖勒马的那一件事,自己这个人很不错,宗教究竟不是无益的东西,能救人的心灵,为了悬崖勒马这件事,自己精神上得着一点安慰。由那№字,看起色是空的,人生又何尝不是空的?人生一千岁,也还免不了一个死,我又何必恐慌?也许真有个西天极乐世界,我死了总可以到这种地方去吧?凡是遇到人要死的时候,总是想法子躲开死神的。万一到了无法躲脱,就决不相信鬼是绝无的东西,好继续的第二个生命。士毅到了这时,也是如此,所以在万般凄惨的时候,略略得以自慰,就这样睡着了。
等他醒来,桌上已经放了一盏豆大光焰的煤油灯,大概是长班替他放下的。心里猜着,万籁俱寂,一定到了半夜,想到药水还不曾吃,后悔得很。药瓶上的方单,指明了四小时吃一次,误了这个次数,恐怕减了吃药的效力了。床面前有个方凳子,正放着药水瓶,于是出了一个笨主意,这次药水来多喝一倍,或者可以抵那功效。于是顺手摸了瓶子,拨开塞子,咕嘟咕嘟,就向嘴里倒。放下了瓶子,一看格画,却吃了三格,这又太多了,吃下去,不会生变化吗?放下了瓶子,他还是后悔,觉得自己怕死过分了,会有这种举动。正如此为难着,忽然当当当,一阵清亮的钟声,由半空里传来。记得离此不远,有个古清水寺,必是那里的钟声,听了钟声,想像着这佛烛下的和尚,是个怎样的境地。俗言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这话大有禅味,生听其自然,死也听其自然,我既然吃错了药,后悔又有何益?做到哪里是哪里得了。穷是穷到极点了,懊丧也懊丧到极点了,只是恐惧和伤心,那是缩短自己的生命。有了,这钟声告诉了我,还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吧。于是他忘了病,忘了职务,忘了常小南,静心静意地睡觉了。
第十一回 疗病有奇方借花献佛 育才夸妙手点铁成金
洪士毅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心里不由得想到,我又过了一天,寿命也就延长了一天了。这个样子,我或者不至于死,今天觉得烧退了许多,头痛也轻松了不少,大夫说,我身体很危险,一定是恐吓我的话,自己大可以不必恐惧的了。这次算给了一个极大的教训,自此以后,我要把工作做得适可而止,不再做拼命抄书的傻事了。恋爱固然是要紧,性命却更是要紧;假使没有了这条性命,又从何而恋爱呢?收起了自己这条野心,不要去想小南了。不过他如此想着,小南二字到了他的心头,就继续的存在,不肯沉没下去。转念想到,两天不到常家去,不知道常家的人念不念自己?至少小南的父亲,他会心里念着的。何以突然不见,也许是怕他怪我的,总要给他们一点消息才好。他虽然病在床上,还不住地替小南父女俩打算着。他父女俩对于他,又有些不同,常居士想着的是,洪先生这一天怎么没有来?小南今天一天,都在柳家玩耍,在柳家吃饭,还在柳家洗了个澡,拿了许多衣服回家来。她根本就来不及想到洪士毅,来之与否,更是不过问了。
这样过了两天,洪士毅不曾来,常家的伙食,却是柳三爷借给了两块钱买面买米,也就用不着为吃的问题,联想到士毅身上去。然而对于这一点,究竟有些纳闷,这位洪先生人是很热心的,何以突然不来了呢?这样的纳闷着,又过了一宿,第二日早上,得着信了,一个拉人力车的车夫,在院子里叫着道:“这是常家吗?”常居士在屋子里答道:“是的,那一位?”车夫道:“我是洪士毅的街坊,他病倒了,他托我带个口信来,告诉你们,他暂时不能起床呢。”常居士听说,赶快摸索着走到外面来,就问是什么病?车夫道:“我也说不清,大概是很重的吧?”说着,他就走了。常居士听说,不由得连连叫了几声阿弥陀佛。自己双目不明,是不能去探人家的病,姑娘是常在外面跑路的,可以让她去走一趟。于是,摸到大门外,叫了几声小南,可是任凭怎么喊,也没一点回响,大概她又去柳家了。常居士心里想着,这柳家有什么好玩?这孩子是整天的在人家家里混着。他嘴里这样唧咕着,慢慢摸回家去。
到了下午,听着街上卖羊头肉的吆唤起来。他知道天色黑了,平常必是吃晚饭的时候,卖羊头肉的才会来,现在到了这般时候,小南还没有回家来,今天要去探人家的病,可来不及了。自己坐在床上,就不住地唉声叹气。又过一些时,听到大门呀的一声响,自己正要问是小南吗?小南就叫道:“爸爸,你饿了吗?”常居士很重的声音答道:“我忘了。”小南道:“你是用这话损我吗?以为我没有给你作饭,可时候还早着呢。”常居士道:“我不是损你,我是等你气昏了。人家洪先生害病多天了,托人带了个口信来给我们。你妈病了的时候,洪先生是多卖力?人家病了还带了一个口信来,我们就不应当去看看人家吗?”小南道:“你这是错怪我了,我不在家,我怎么知道他病了呢?”常居士道:“是这话呀,你老不回来,可把我急坏了。限你明天起早,一起来就去看洪先生的病,再到你妈医院里去。你若是不去的话,我就跟你翻脸。”说时,声音是非常的重。小南本来想不要去的,但是听了父亲这样严厉的话,把她要推诿的一句话,吓得不敢说出来了。自己悄悄地做了饭父亲吃了,自去睡觉。朦胧中,听到父亲喊到:“起来吧,起来吧。”自己睁眼一看,屋子里还是漆黑的,因道:“你是怎么了?做梦吗?天还没亮就催我起来。”常居士道:“我一宿都没有睡好,只记挂着天亮,二更三更四更,我都听到了,五更没有打过去吗?”小南也不理她的父亲,翻了一个身,朝里睡了。
等她醒了过来,已经是红日满窗了。按照小南的意思,做一点东西给父亲吃,就要到柳家去。然而她一下炕来,常居士就在外面听见了,他说:“在良心上,在人情世故上,都应该去看一看洪先生的玻”小南是这样大一个姑娘了,不能这一点情形都不懂,便道:“你别啰嗦,我去就是了。可是就光着两只手去看人家的病吗?”这句话,常居士却认为有理,因道:“那是自然不可以的。前天你拿回来的钱,总还有几毛吧?你就把那个钱去买点糖果蜜枣,去看看他得了。”小南道:“统共那几个钱呢,不得留着吃饭吗?我借一点东西去送他吧。”常居士道:“什么?借一点东西送人,你打算把什么东西送人呢?”小南道:“我在医院里的时候,看到人家拿了一捧一捧的花去看病人,我想着,柳家花瓶子里,那儿放着,都插一把花在里面,和他们要一把就得了。”常居士道:“你这真是借花献佛了,人家害病了,也不知道忌嘴不忌嘴,买吃的去,也许是不相宜;找一把花去,倒是好的,你去吧。”小南道:“我得把你吃的东西做得了,那才好走。”常居士道:“你不用给我做吃的,你去吧,我还惦记你妈的病呢,等你回来,我们一块儿吃吧。”小南最是怕他父亲罗嗦,迟早总是要去的,这又何必和父亲多作计较?哄咚一声,带上了院门,就走出来了。她果然照着她的话,到柳家去借花。
当她走到柳家的时候,却见大门紧闭,那两个铜环,垂在上面,一点也不动一动,吵醒人家,恐怕人家会不高兴吧?站在大门边,只管发了呆。心想,自己是去呢,还是不去呢?人家没有起来,怎好?eur开人家的大门?但是不叫门,要送病人一束鲜花,又到哪里去找呢?她正如此踌躇着呢,那柳家的大门,却呀的一声开了。自己突然省悟到,一早在人家门口徘徊着,这不是光明正大的事,身子就向后一闪。那时,门里出来一个女仆,手里拿了一只盛满了秽土的畚箕,走到门外场子的角上,倒了下去。她急于要进门去,却没有理会到墙边还站着一个姑娘。小南向那秽土堆上看时,真有这样巧的事,那上面正放着两束残花。走向前捡起来一看,虽然花的颜色枯萎了一些,可是那叶子还是青郁郁的,还是可以拿着去送人的。这样拿去,只要有一点意思就行了,至于不大新鲜,有什么关系?他反正也不知道我是在秽土堆里捡的。她决定了主意,又在胡同口的苦水井边,向人家讨了一瓢水,将手上拿的一束花,洒了一些,然后向洪士毅的会馆走来。因为时候早,会馆里人多数未起床,里面还是静悄悄的。小南走到院子中间,就问人道:“洪士毅先生住在哪间屋子里?”士毅是不等天亮就醒了,正躺在枕上想心事,一个人不要为什么外物所迷,一为外物所迷,任何事业,都不能成功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要接近什么女子,只培植我艰苦耐劳的志趣……他正想到得意之处,忽听到外面有女子的声音问自己,这分明是小南,立刻就在床上大声的答应道:“在这屋子里,在这屋子里。”
小南走到房门口,伸头向里一看,土毅先看到她的脸,其次就看到她手上拿的一束花,便笑着呵呀一声道:“你怎么来了?请进请进!”小南挨着房门,缓缓地走了进来。走到床面前,低声问道:“你好些了吗?我爹叫我来看看你”。士毅笑着露出白牙来,点了头道:“我好多了。哟!你还买一大捧鲜花来了。”小南笑道:“我爸爸说,怕你忌嘴,不敢送你东西吃,所以送你一扎花。”士毅道:“何必花那些个钱?有买花的钱,可以买一顿饭吃了。”小南怎好说不是买的呢?只向人家微笑了一笑。士毅道:“花是多谢你送了。可是我这穷家,还没有一个插花的东西呢。”小南当她由房门口伸进头来的时候,她就觉得士毅的屋子里,太简陋了,这还是春末,在北方还需要盖着厚被,可是他所睡的,只是一床草垫子上铺了一条破被单,她哪里知道土毅床上的被褥,已经送到当铺里去,给她换了新衣服哩?他躺在那上面,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捡来的一件破旧大衣,盖了下半截。靠窗户的桌子上,虽然摆了一些破旧的书,然而也不过就只有这个。桌子边放了一张方凳子,可以坐一个人,若是来两个客,只好让一个人站着了。到了此时,小南才明白了,原来洪士毅是如此贫寒的,彼此比较起来,也就相差无几哩。小南心里头一阵奇怪,他既然是这样的穷,为什么还那样帮我的忙呢?有给我买衣服的钱,不会自己买一条被盖吗?
当她这样在打量士毅屋子的时候,士毅也在打量她的身上。几天不见,她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最显眼是她那一条毛蓬蓬的辫子,现在剪成短发,颜色黑黑的,香气勃勃的,而且烫着成了堆云形,在头发下,束了一条湖水色的丝辫,辫子头上,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儿。身上穿了粉红色的半旧长旗衫,那细小的身材,恰是合着浑身上下的轮廓,将腰细小着,将胸脯挺了起来,那种挑拨人的意味,就不用细说了。他简直看呆了,不料她几天之间就变得这样漂亮,却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得了一笔钱,陡然阔了起来。本想问她一句,这衣服是哪里来的?然而自己思忖着,却没有这样的资格,可以去质问人家的行动,只是一望就算了。等他不望的时候,小南也就省悟过来,今天穿了这样一身新,不免要引起他的注意,这可以让他知道,我常小南不是穷定了,穿不起好衣服的。如此想着,脸上不免有几分得意,故意笑嘻嘻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将一束花放在桌上,手扶了桌子沿,挂了一只脚,站在那里抖着。洪士教这就有些窘了,既没有茶给人喝,又没有东西给人吃,连坐的凳子上,还是高低不平,有许多窟窿眼,见小南用手摸了几摸,依然未肯坐下。士毅便道:“对不住,我这里坐的地方都没有,哪怎么办呢?”小南道:“你不用客气,我要走了。”说完,掉转身,就向门外走了去。士毅连说:“对不住,对不住,怠慢怠慢。”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南子已经是走远了。
士毅看了桌上那一束绿叶子中间,红的白的,拥着一丛鲜花。就由这花的颜色上,更幻想到小南的衣服与面孔上去。觉得她这种姿色,实在是自己所攀交不到的一个女子,有这样一个女子来探病,不但是精神上可以大告安慰,而且还可以向会馆里的同乡,表示一番骄傲之意,不要看着我洪某人穷,还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来看我的病呢。不过他虽如此想着,同时他又发生了一种困境,常家穷得没有饭吃,自己家成了化子窝,那里有钱给小南做衣服呢?小南突然的这样装饰起来,难道是借来的衣服不成?可是她是个捡煤核的女郎,朋友没有好朋友,亲戚没有好亲戚,她在哪里去借这些衣服,若说人家送她的,是怎样一个人送她的呢?无论如何,我必定要去打听一番,她这衣服从何而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打听出来了,又怎么样?难道还能干涉人家接受别人的东西吗?干涉不了的话,那一问起来,反倒会碰一鼻子的灰,这就犯不上了。心里想着,两眼望了桌上那一束鲜花,只管出神。他心里想着,有朋友送花来,这花还没有什么东西来插,这样的人生,未免太枯燥了。他正在这里出神,长班推着门,向里探望了一下。士毅连连向他点着头道:“进来进来!你找个瓶来,把这些花插下去。”长班笑道:“我的先生,这会馆里连饭碗还差着哩,到哪里找插花的花瓶去?”士毅道:“旧酒瓶子、旧酱油瓶子都成,你找一只,灌上一瓶水拿来,劳驾了。”先生们和长班道了劳驾,长班不能不照办,居然找了一只酒瓶灌着水拿了进来,放在桌上,将花插了下去。士毅用手招了几招道:“你拿过来,放在我床面前吧。”长班用手将花扶了几下,笑道:“这花都枯了,你还当个宝玩呢。”士毅道:“胡说!人家新买来的花,你怎么说枯了?”他将手拍着床铺板下,伸出来的一截板凳头,只管要他将花瓶放在上面。长班觉得他这人,很有些傻气,也就依了他的话,将花瓶放到板凳头上来。士毅见那一束花中,有一朵半萎的粉红玫瑰,就一伸手去折着,打算放到鼻子边来闻。手只刚刚捏着那花茎,就让那上面的木刺,毒毒地扎了一下,手指头上,立刻冒出两个鲜红的血珠子来。士毅心里忽然省悟过来,对了,花长得又香又好看,那是有刺扎人的,我们大可不必去采花呢。我为了小南,闹了一身病,她是未必对我有情,然这不和要采这玫瑰,让刺扎了一下一样吗?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她今天来看我来了,而且还送我一束花,这不表示和我亲近的吗?好了,等我病好了,我还是要继续的努力。
他如此想着,心里头似乎得了一种安慰。一痛快,病就好了许多。当然,那慈善会附属医院的医生,还是继续的来替他治玻约摸休息了一个星期之久,洪士毅的病是完全好了。在这一星期之中,小南虽然不曾来探过他的病,但是小南送来的那一束花,放在这屋子里床面前供养着,这很可以代表她了。这一束花送到这屋子里来的时候,本来就只有半成新鲜。供养过了一星期之久,这一束花,就只剩下一些绿油油的叶子。然而便是这些绿油油的叶子,已经是十分可爱的了。而且落下来的那些花瓣,士毅也半瓣不肯糟蹋,完全给它收留下来,放在枕头下面。自己病好下床了,就找了一张干净的白纸,把那些干枯瓣花叶都包了起来,然后向身上口袋里一揣。在家里勉强了休息一上午,到了下午,怎么也忍耐不住了。于是就雇了一辆车,直到常居士家来。他刚一下车,就听到小南娇滴滴的声音喊道:“等着我呀,等着我呀。”士毅向前看时,只见胡同口上,两个穿着漂亮衣服的女子在面前走着,小南在后面跑着跑着,跟了上去。看她今天穿的衣服,又变了一个样子了。上身是淡绿色的褂子,只好长平膝盖,下面露着肉色的丝袜子,紧紧地束着两条圆腿。两只袖子短短的,将手拐以外的手臂,都露了出来,自然是雪白溜回。今天的头发不烫着,平中顶一分,梳了两个小辫。左右下垂,搭在耳边,各在辫捎上扎了一个大红结花。这更显得天真烂漫,娇小玲珑。自己本想叫一声常姑娘,只见她脚上两只米色皮鞋,扑扑地在路上跑着,向前奔去。前面那个漂亮的女子,笑着向她道:“你家门口停了一辆车子,来了人吧?”小南回转身来看了一眼,并不理会,依然调转身去,和那两个女子,手牵着手地走了。虽然不知道她说的是些什么,然而看那样子,是不愿意理会自己这样衣衫褴褛的朋友的,年纪轻的人,总是要面子的,又何必说什么呢!因之喊到嘴边来了的那常姑娘三个字,他又完全忍耐下去了,站在常居士的门口呆住了。常居士盲于目,可不盲于心,他在各种响声上,知道有个客人在大门口了,就摸索了走出来问道:“是哪一位在门口?”士毅在大为扫兴之下,本来要转身回去的。可是经常居士这样一喊,他不能不答应,便道:“老先生,是洪士毅来了。”说着话,也就走了进去。
常居士站在门边,抢了握了他的手道:“身体全好了吗?”士毅道:“托福,完全好了。”常居士道:“我内人的病也好了,大概再过两三天就要出院的。拜托你给我们内人荐举的那个事,现在不知道怎样了?”士毅道:“我有这久没有到慈善会里去,也不知道怎样了?过两天我再来回你的信吧。”他说了这话,就告辞走了出来,心里可就想着,唉!你这位老先生是不曾知道,你的姑娘,现在变成了一个时髦小姐,她愿意她的娘去当工人吗?想时,便有一种细细的香气,传进他的鼻子。将鼻子耸了两耸,分辨出来,这是脂粉香味。回头一看,却是小南来了,于是伸手一摘头上的帽子,向她点了个头道:“大姑娘,忙呀?”小南笑着微微一点头道:“没事,不过在柳家玩玩罢了。你的病好了吗?”士毅道:“多谢大姑娘惦记,算是恢复原状了。”小南道:“那就好,改天见吧。”她说着话,一直向柳家走去,头也不回。士毅自然也就低着头,向别条路上走了。原来自那天小南由柳家回来以后,她睡梦中,都觉得柳家的生活是甜蜜的,她并征求父亲的同意,已经加入到她们的歌舞班子里去,当一个舞女了。在柳三爷的眼光里,觉得她的体格,她的嗓子,是全班里所找不出的一个人,而况她的面孔既好,又是一个贫家出身的人,极容易对付,所以他极力地鼓动着小南加入他们的歌舞班子,每天让她在这里吃饭,又在家里翻出许多旧衣服来,交给小南去穿。小南怎样受得这种外物的引诱?所以在这一星期之内,她是整日的在柳三爷家里忙着,常是把做饭给父亲吃的事忘了,将常居士饿上一餐。等她回来时,常居士随便质问她几句,她还可以笑嘻嘻地答复两句;若是常居士质问得太厉害了,就跳着脚来道:“你只管骂我,我还管不着给你做饭哩。”她每次说毕,就一跳两跳地跑走了。为了这个,常居士不敢骂她,只好用好言来央告她了。这天她看到洪士毅来了,并不怎样的理会,竟自到柳家院子里来。
那位招待殷勤的王孙先生,穿了一件翻领子的衬衫,两只袖子高高卷起,光着两只雪白的手臂,一手拿了一个网球拍子,一手拿了个网球,只管不住地在空中抛着。看到小南进来,就向她笑道:“我教你打网球,好不好?”小南道:“我不爱玩这个。”王孙道:“你爱玩什么呢?”小南靠了院子门站定,笑嘻嘻地向他望着。许久的时候,才说了一句道:“我什么都爱,可是我没钱,我还说什么呢?”王孙笑道:“这个好办,你要听戏呢?上公园呢?瞧电影呢?都好办,让我来做东就是了。”说着,将那个网球,交到拿拍子的手上,一只手空了出来,扶着她的肩膀,连连拍了两下,笑道:“你怎么说?你怎么说?”正在他这样调情的时候,恰好主人翁柳三爷出来了,他看到王孙那种神情,自己就表示着得意的神气,将身躯摆了两下,然后微笑着道:“小王,你看我发现了这颗明珠,怎么样?不是大可造就的一个人才吗?我以为她的造就,将来会在绵绵以上。”王孙对于他这个话,虽是很表赞同,不过他想到绵绵是三爷的干姑娘,假如说小南的色艺赛过了绵绵,那就蔑视了主人翁,因笑道:“她那里就达到那个程度?不过她富有新女性的美,差不多是一般人所未有的。”说到这里,他那拍着小南肩膀的手,依然未曾放下,而且轻轻的,将她肩膀上丰满的皮肉,捏了两下,捏得小南嘻嘻的笑着,身子向后一缩。柳三爷笑道:“小王,看你这个样子,对她很有些迷恋吧?”王孙笑道:“她对于这个,完全不解,现在谈不上,谈不上。”柳三爷笑道:“我这又要套用那时髦的论调了。你现在对于她,应该遇事指导她一番,这不像国家大事,要用多少年的时间?有三个月工夫,她就能了解一切了。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实行恋爱了。”王孙笑道:“设若基本工作完成,她不拥戴我,我又怎么办?”柳三爷道:“这就看你的手腕如何了?有道是先入为主,你既然是个负责的人,她被你教训成就了,总不能忘了你的好处,而且在现时三个月之中,你总可以算是唯一亲近的人,你不会尽你的技能,去抓住她的中心吗?”小南瞪了两只眼睛望着两人道:“你们说些什么?”柳三爷道:“我们这里的规矩,每一个小姐,都要找一个干哥哥,来做她的保护人,王先生他很愿意做你的干哥哥,不知道你肯不肯?”小南笑着将身子又是一缩。柳三爷笑道:“真的,他真愿做你的哥哥,你有这个哥哥,在家里可以教你唱歌,教你跳舞,出去可以陪你玩,可以陪你吃吃喝喝,这不比一个人好得多吗?”小南将翻领下的领带子拿在手上翻弄着,只管微微的笑着。柳三爷笑向王孙道:“你看看,你的意思,她已经是完全默认了,你就进攻吧。你这要谢谢我,我在乱草里头给你找出了这样一颗明珠,不能不说我是巨眼识英雄吧?”说着,走向前来,将王孙和小南的身躯用两只手拢了起来,让她二人挤在一处,两只手在二人身上轻轻拍了几下道:“就是这样子办吧。”说着,掉转身立刻就走了。
小南到柳家来了这久,看见男女相亲相近,什么手脚都做得出来,男女二人紧紧地站在一处,这更算不得一件事,所以她也就坦然受之。恰在这时,上面屋子里有人掀开一点门帘缝,露出半张苹果也似的面孔,在那里张望着。小南料着是人家张望自己,立刻将身子一闪,那楚狂楚歌兄妹二人,拥了出来,向他们笑着道:“为什么这样子亲热?”小南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楚狂向王孙道:“你未免进攻猛烈了点吧?”王孙笑道:“什么猛烈?这是三爷拉拢的,我没法子抵抗。”楚歌笑道:“这样的事,也落得不抵抗呀。”楚狂道:“这话可说回来了,常女士若不是遇到三爷点铁成金的妙手,真埋没了这么一生;他发现了,却让小王轻轻悄悄得去了,未免太便宜了。”王孙笑道:“说起来,这话真有些奇怪。常女士和我们做邻居,也不是今日一天,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她是一颗明珠哩?我以为她成为明珠,真是老楚那句话,得了我们三爷那一番点铁成金的妙手,安得尽天下女子,都变成明珠。我之所以和常女士在一处,这也不过是完成三爷一番成人之美的意思,什么叫得便宜?我可有些不懂。”楚狂道:“你不屈心吗?现在你已是她的干哥哥了,我们在屋子里都听见哩!我实在佩服三爷之下,就不能不说一句三爷不公心,为什么不给我们寻出一颗明珠来呢?你们来呀!要王孙请客,他新得了一个可爱的妹妹了。”说话时,他抬起一只手来,在空中招展着。同时,他也跟着那手势连连跳了几跳。这时,屋子里一阵风似的,拥出许多男女来,团团将王孙和小南围着。这样的大闹,小南到底有些不惯,把那羞得通红的一张脸,只管低到怀里去,抬不起来。可是四面都是人,叫她到哪里去躲?真把她那张面孔羞得红破了。
第十二回 终煞雌威搜衣藏蓄币 更增友好对镜为梳头
大家笑成了一团的时候,柳三爷由人群中挤了出来,向大家摇着手道:“不要闹,不要闹。你们要知道,这样和男子接近,还是她的处女作,闹得太厉害了,以后她永远不敢和异性接近,别人罢了,岂不害了小王?”如此一说,大家一阵鼓掌,也就散了。小南撅了嘴道:“没有瞧见过,这些人,都是这样给人开玩笑的,以后我不来了。”说毕,转了身子就向外跑,王孙由后面追了出来,拉着她的手道:“你到哪里去?”小南道:“我回家去呀,难道还不让我回家吗?”王孙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低声笑道:“不要生气,让我同你慢慢地说一说。你想,我们这些同事,那个不是这样的?一个人都有一个人保护,把这事看得平常和别人一样,人家说,你是我的干妹妹,你就一拍胸对人说,不错,他是我的干哥哥,我包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了。”小南瞅了一眼王孙道:“那敢情是你愿意?”王孙笑道:“并不是我要占你的便宜,要做你的老大哥。可是你仔细想想,你用不着找一个人来保护吗?别人对学校里的事,样样熟悉,还有一个人保护呢?难道你就用不着?”小南道:“我用不着,可是你为什么不找一个来保护呢?”王孙笑道:“我要的哇,我就是请你跟我当保护人,你愿意不愿意呢?”小南又笑着瞅了一眼,没有什么话可说。王孙道:“你到哪儿去?”小南道:“我回家去,难道你还能不让我回家去吗?”王孙微笑道:“你别信口胡诌了!你也看到了什么地方?这是你回家的那一条路吗?”小南看时,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出胡同口很远了,便笑道:“全是只顾跟你说话,路也走忘记了,我回去。”说着话时,她已经掉转身来了。王孙一手扶住了她的后脊梁,将她的身子一板,笑道:“你真要个回去吗?我带你去看电影吧。”小南笑道:“上次我瞧的那电影,真有意思,上面有山、有水,人的影子也会说话,那是什么缘故?”在她说这番电影好处的时候,王孙不要她再说什么,知道她是绝对愿意去看电影的了,便携了她一只手道:“赶快走吧,迟一点,我们要赶不上了。”小南笑道:“雇车去得了。”王孙笑道:“你这就不要回家了。”小南道:“你要我回家吗?好,我就去!”王孙两手将她拉着,笑道:“走吧,走吧,我说错了,跟你陪罪吧。”说着,还跟她连连点了两点头,小南日日和那班时髦女孩子在一起,已经知道了对付男子们应该取的若干态度,便偏了脸,连连地顿了脚道:“我不去,我不去。”王孙笑道:“得啦,算我说错了就是了。请你看电影不算,我还要请你上馆子去吃饭呢。”小南道:“要是像那天一样吃洋饭,用刀叉那样吃法,我可不去。”王孙用手轻拍了她的肩膀道:“以后不要说这样的外行话,人家听了会好笑的,你就说是吃西餐得了。那天我不是请你吃一餐就算了?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在我们这个歌舞团里,常常有人请吃饭,若是请去吃西餐的时候,你一个人吃不来,岂不是笑话?所以我先带你见习见习。到了那天,有人请你吃饭,你就不露怯了。”
说着说着,已经走出胡同口,就坐了车子到电影院里去了。由看电影以后至吃饭,直到晚上九点钟还不曾回家,把一个常居士饿得心火如焚,只好自己摸索着走到外面来,在胡同口买了两个烧饼吃。自己没有法子去管束这个姑娘,只气得将两只脚不住地在地面上顿着。口里还连连地骂道:“这个该死的丫头。”只听到大门响着,有脚步声走了进来,自己就高声骂道:“你个该死的丫头,也记得回家,你就死在外头好了,何必回来呢?”外边就有人回答道:“你这是怎么了?我还没有走进大门,你倒先骂了我一顿,你不愿意我回来,还是怎么着?那么,我就死在医院里得了。”说了这一大套,常居士才知道是余氏回来了,便道:“哟!你出院了,谢天谢地。”余氏战战兢兢地,摸着走进屋子来,屋子里漆漆黑,灯也不曾点着,一路走着,呼呼乱响,碰着了不少的东西。问道:“我有这些日子不在家,这个家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大约屋子里成了狗窠了。你反正是不看见,用不着点灯,难道别人也用不着点灯吗?取灯在哪里?快说出来。”说着话时,她一路踢着东西乱响,已经走到里面屋子里去了。常居士道:“你还怪我呢?我都让你的闺女把我气死了。这一程子,成天的不在家,今天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回家,把我饿得死去活来。我好容易摸到外边去,才买了几个烧饼吃。我一个瞎子,替你们守了这个破家,那还不算,你们还要我点上灯……”余氏道:“不要说那些话了。我正要问你,我们这孩子,现在是怎么样了?有一天到医院里来看我,衣服也换了,头发也剪了,搽脂抹粉,打扮得花蝴蝶子似的。我问她这为什么?她说是洪先生出钱给她买的衣服。说了这句话,她就跑了。我很疑心,恨不得立刻就回来,看看到底是怎么样了?自从那天以后,她也没有再去过,我急死了,天天要回家,医院里总是不肯放。今天我对医院里人再三地说,家里短不了人,才把我送回来了,小南这丫头,哪里去了?”常居士道:“唉!不用提了,这个孩子算废了。她告诉我说,要进歌舞班子去唱戏,我就拦着她说,这个地方去不得。你猜怎么着?她倒反说我是一个老顽固。”余氏在里面屋子里,摸摸索索地,居然把火柴找了出来,点上了一盏煤油灯,手上举得高高地,由里面屋子照到外面屋子里来,由外面屋子又照到里面屋子里,口里还喃喃地骂道:“呵!煤球滚了满地,水缸里的水也干了。这四五只碗,也不知道是哪天吃了东西的,没有洗过。呵,呵!你把水壶放到哪里去了?”余氏用灯照一处,口里就要咒骂一声,等她把屋子照遍了,已经是吵得常居士满心不耐烦。他本来想说她两句,一想到她病好刚刚回家,不要三言两语地又和她吵起来,只得忍耐住了。
余氏在各处探照了一遍,然后回屋子去,她首先诧异起来的,便是这张破炕上,却发现了一件杏黄色的女旗衫,拿起来一看,先有一阵袭人的香气,钻到鼻子里来。心里便想着,女孩子穿这漂亮,又这样香的衣服,这是干什么呢?拿了这件衣服正在出神呢,那衣袋里却有一角钞票射入眼帘,连忙掏出来看时,却是一张五元的。余氏一手捏了衣服,一手捏了钞票,只管继续地看着,口里还喃喃地自言自语道:“这孩子干什么了?不要闹出不好的事来吧?又是衣服,又是钱。”常居士在外面问道:“哪来的钱,有多少?”余氏道:“听到说钱,你的耳朵就格外灵活起来,哪里有什么钱?不要起糊涂心事了。”她说着,将那张钞票看了一看,就向身上揣了起来,常居士道:“你不要多心,我并不是问你有多少钱,就想分你一半用。我是问问这钱到底有多少?要研究这钱是哪来的?”余氏叫着道:“用不着问,没有多少钱,反正女儿不是在外面偷人得来的钱。”常居士听她说的话,是如此粗鲁,这话也就没有法子向下问了。可是他夫妻两口子这样争吵的时候,小南已是在大门口站立很久了,乃至听到母亲的话,很有些维护自己的样子,这就大了胆子,走将进来。站在房门口,笑嘻嘻地先叫了一声妈!
余氏猛然一抬头,看到她那一身鲜艳露肉的衣服,一伸手就把她头发上那个大红结花扯了下来,手上托着,送到她面前来问道:“这是你妈的什么玩意儿?我这些日子不在家,你干些什么了?你说你说!”小南逆料着母亲是不免有一番责骂的,但是自己下了一番决心,无论母亲怎样反对她,自己是进柳家的杨柳歌舞团进定了,父亲是个瞎子,他还能怎么样?母亲虽是厉害,其实能给她几个钱,她也没有什么事不能答应的。她立定了这个主意,所以余氏向她发狠,她倒并不惊慌,板住了面孔,撅了嘴,靠着门框站定,问道:“你们不是说,家里穷得不得了,要出去找饭吃吗?我这就是出去找饭吃去了,碰着你们什么事?倒要这样大惊小怪?”余氏听说一伸手,就想将一个耳巴子打了过来,然而小南早防备了这一着棋,身子向后一仰,已是躲过去一尺多路。余氏一下没有打着,倒也不要打第二下,便伸了一个萝卜粗也似的指头,指着她的脸道:“不要脸的臭丫头,叫你打扮得这样花蝴蝶儿似的出去找事吗?你去当窑子好不好!”小南道:“你别胡说人了,也不怕脏了嘴。你去看看柳三爷家里那些人,不都是穿着这样子的吗?吃人家的,穿人家的,一个月还拿人家十五块钱,什么不好?”余氏听说一个月有十五块钱,那指着小南的手指头,原来指点得很是用劲,到了这时,却情不自禁地,慢慢地和缓着,垂了手下来,睁了两只大眼睛,向着小南道:“你打算怎么样?真跟着那些人去唱戏吗?”小南道:“谁说是唱戏?这是歌舞,是一种艺术表演。”余氏道:“什么?硬说表演。”常居士在外面接嘴道:“瞎炒蛋!你和他们在一处混了几天,什么都没有学到,这倒先学到了什么艺术不艺术?”余氏道:“我早就知道了。柳家那些花蝴蝶似的女孩子,都是上台跳舞唱歌的。一个人上了台,那就是唱戏。”小南道:“你现在也知道了,我并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情吧?”余氏又站着挺起胸脯子来问道:“不是坏事,是什么好事?挣来的钱呢?难道说穿人家这样几件衣,就满台上去露脸吗?”她口说着几件衣服那几句话时,手上拉着小南的衣服,扯了几扯。这一扯不打紧,恰好把衣服上的口袋,抖了出来,这衣服的袖子,很是薄的,袋里放了一叠钞票,却看得极真。于是一把抓着小南的一只手胳膀,将她拉到身边来,口里骂道:“你倒好,身上揣着大洋钱,大把地买零星吃呢?”说着,就伸手到她衣袋里去,把那叠钞票夺了过来。小南要伸手来抢时,余氏右手拿了钱向袋里揣了下去,左胳膊横着,向外一搪。那种来势,既凶且猛,小南万万不曾提防,站立不稳之下,身子向后倒退了几步,哗嘟一声,把小桌上散的破罐破坛,一齐打倒。常居士连连叫道:“怎么还没有说到三言两语,就打起来了?”小南哇哇地哭起来道:“她抢我的钱,她抢我的钱,我身上的钱,全给她抢了去了。”
余氏拦门一站,将背朝着外,抵了小南进去的路。在袋里掏出那叠钞票就连连地点上一阵。口里就骂道:“什么了不得?全是一块钱一张的票子,一共是十张。”常居士呵哟了一声道:“哪里来的许多钱?这得问问她。若是不义之财,可要退还人家。”余氏道:“你别在那里吃灯草灰放轻巧屁了。你家里有几百万家私,说这样大话。”因掉转身来,向小南道:“钱是我拿了,你要说,这钱是怎样来的?你的话若是说得不对,我一样还是要抽你。”小南在衣服袋里掏出一条紫色印花绸手绢,揩着眼泪道:“我的钱,你全拿去了,我还说什么?反正我不是偷来的,你问什么?”余氏拉了她一只手臂,将她拖到屋子里面,咬着牙,轻轻地向她问道:“究竟是怎样来的钱?你说!”她坐在炕沿上,睁了病后两只大眼,向小南望着。小南靠了墙站定,低了头咬着一个指头,许久许久,才道:“这是王先生给我的,他说,我的衣服鞋袜,都是人家送的,这不大好,叫我随便买几尺布,做些换洗的衣眼。你全拿去了,我还做什么呢。”余氏道:“哪个王先生?他凭什么有那样好心眼,给你钱做衣服穿?”小南道:“他是杨柳歌舞团里一个乐师。”余氏道:“他是个钥匙?”小南一顿脚道:“你真是乡下人,什么也不懂!”余氏道:“你到人家里去了几天,就学了这一口洋话,我哪里懂?”小南道:“这是什么洋话?他是在歌舞团里拉梵呵铃的。索性告诉你吧,梵呵铃就是洋琴。”余氏道:“原来是个拉洋琴的,他凭什么给你许多钱呢?”小南道:“他是我干哥哥。”她说出这话以后,猛然觉得有些不大妥当,立刻一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嘴。余氏沉了脸道:“快说呢!人家哪有那样便宜的钱给你?你说你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时,她一伸手,就要去揪小南的脸蛋。小南闪了开来道:“你只管打我,你要打我,就把钱还我。干哥哥要什么紧?歌舞团里的人,一个人都有一个干哥哥的。你不信,明天我也可以把他带给你来看看,那比姓洪的要好上几百倍了。”常居士道:“洪先生为人不坏呀,人家是个仗义的君子。”小南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他别仗义了,他有仗义救人的本领,就救救自己吧。他住在会馆里,比咱们家还穷,床上连被都没有,睡着光床板。”余氏道:“喜欢人家是你,讨厌人家也是你,你说得人家那样不值钱。”小南道:“你不信,到他会馆里去看看,我这话真不委屈。人家王先生,睡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你明天瞧瞧。”余氏道:“那我是不信,我得在你身上搜搜。”
说话时,就不问三七二十一,将小南按在炕上狂搜了一阵。这一阵搜索,连脚丫子里都搜遍了。果然,没有什么可疑之点。小南掩着衣襟,坐在炕上喘气,余氏也坐在炕沿上喘气,因道:“今天我乏了,我也不说什么,到了明天,慢慢地跟你算帐。”说罢,她摸摸口袋里的钞票,就躺下了。小南看看母亲这样子,倒似乎不会和自己为难,心里也就自打着主意,明天要怎样去和王孙商量,把这难关打破。据王孙看电影的时候说,现在姑娘们做事,母亲是管不着的,母亲真要管起来,就不回家去,打官司打到衙门里去,也是姑娘有理的。那么,还怕什么?因为如此,小南也就大着胆子,安心睡觉。
到了次日清晨起来,脸也不洗,披上衣服,就到柳三爷家来。直向王孙屋子走去。原来柳家的男女团员,分两面住,女子都住在后面,可以办到一个人住两间房,男子们,却至少要是两个人住一间房子,而且是住在进门的那头一个院子里。小南站在王孙房门外,用手敲了几下门。这也是她到柳家来,新学的玩意儿。她如此敲了几下,王孙道:“是那一个?请进来罢。”小南推着门,由门缝里伸进头来看着。只见王孙躺在小铁床上,枕头堆得高高的,将头枕着,下半截身子,盖了一床白线毯,上身只穿了一件白汗衫,两手举了一张美女画报,在那里看着。他听到门声,放下报来,那漆黑的头发卷了许多云头,在头上蓬乱着。雪白长方脸,高高的鼻子,水晶似的眼睛,看了去样样都美。他笑道:“你今天来得这样早?”小南撅了嘴道:“和我妈拌嘴来着,她把我的钱,全抢去了。”王孙听说,连忙向对面铁床上努了两努嘴。那床上睡着一位方定一先生,乃是吹铜笛的,和王孙很要好。这时王孙向他床上一努,小南就知道王孙是要瞒着方定一的,伸了一伸舌头,就没有作声。王孙低声道:“你身上的钱,怎么会让你妈拿去?”小南道:“她昨天晚上由医院里回来了,看到我穿这种衣服,就搜我,我炕上还有一件衣服,里面有五块钱呢,一齐都让她拿去了。你瞧,我现在衣服里,一个铜子也没有了。”说着,走近王孙头边,坐在床沿上。手伸到袋里去,将袋翻将转来,可不是一只空袋吗?王孙伸出一只手,搂住小南的腰,偏了头来看她的口袋。对面床上的方定一,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笑道:“好哇!你们以为我睡着了吗?我可没有睡着呀。”小南将两脸羞得通红,抢着站到一边去。王孙笑道:“你这个人岂有此理,凑猛子叫了出来,也不管人家是不是会吓着一跳?”方定一穿着无袖汗衫,露了两只大胖手臂,肉只管哆嗦,笑道:“你们还说呢?也不管人家睡了没有,两个人在屋子里,就这样亲着搂着的?”说时,向小南瞟了一眼。小南听说,更是低着头不好意思呢。方定一将那只光手臂伸了出来,向王孙连连的指点着道:“你呀,你呀!密斯常初来乍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多么天真烂漫?什么也不在乎。现在可有些意思了,见人总是羞答答的,这分明是你将一个好孩子教坏了。”王孙笑道:“你可别瞎说,她的母亲正要和她为难呢,你这样一说,话传到别人耳朵里去了,倒真以为我们把人家教坏了呢。”小南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并不理会,只管抬了头去看墙上钉着的外国电影明星相片。方定一披了一件浴衣,拖着拖鞋,走上前去,一把将小南拉转过来,笑道:“为什么?生我们的气吗?”小南将手一摔,撅了嘴道:“我不跟你好了,说出话来,都是气死人的。”方定一也不再说什么了,打开桌屉来,取出一玻璃瓶子糖果,直伸到小南面前来,笑道:“请吃个罢,下午归我做东,请你去看电影。”小南道:“放下来罢,我还没有洗脸漱口呢。”方定一收回糖瓶子,一伸手在王孙脸上掏了一下,笑道:“你听见没有,这都是你教的呀。”王孙听了这话,笑嘻嘻的、自端着脸盆漱口盂出去,打了水来,放在盆架上,连香皂牙膏等等,都在一边放好了。那方定一忽匆匆忙忙将衣服穿好了,伸着五道大指头,巴掌向空中一扬,微微笑着,一点头道:“我们回头见。”说毕,他就代为带上门,竟自走了。
王孙向小南笑道:“今天为什么来得这样早?就为着到我这里来洗脸吗?”小南笑道:“我若在家里,我妈会和我吵的,所以早早地溜了出来。”王孙道:“难道你就不回去了?你若是回去,你母亲还是可以和你吵的呀!”小南对了墙上的一面镜子,两手心涂了雪花膏,只管向脸上涂抹着。王孙站在她身后,拿了一瓶头发香水,只管向她头上淋着,对着镜子里面,不住地向她笑。小南道:“为了这个,所以我来和你商量一下。你若是肯赏面子,跟着我到家里去走一转,我妈就不会和我吵了。”王孙放下香水瓶子,将自己用的黑牙梳拿来,给她梳着头发,笑道:“那为什么呢?难道你母亲还怕我不成?”小南道:“不是那样说,她在家里,也不知道我认了怎样一个干哥哥,所以她不放心。你和她一见面,让她知道你是一个漂亮的人,她以后就不会闹的了。”王孙笑道:“漂亮不漂亮,这与你母亲管你不管你,有什么相干?”小南道:“你若是相信我的话,跟我去走一趟,一定就看出来了。你若是不去,我今天回家去,我妈以后不要我来,你就不能怪我了。”王孙笑道:“你舍得丢开我,我还舍不得丢开你呢。”说着,他一只手,不觉搭在小南的肩膀上。小南笑着将身子一扭道:“别胡来了。”说着她转身一跑,就跑着藏到铁床那边去。王孙笑道:“你躲我干什么?你越躲我,我可会越追着你的呢。”说着,两手按了铁床,跳将过来,两只手将她一抱,低了头望着她的脸,正待说什么,小南吃惊的样子,叫起来道:“你听,我妈在叫我了。”王孙偏着脸听时,果然那声音叫到了大门口。小南道:“她在大门口叫着我呢,你让我出去和她说话吧。我要不理她,她真会叫到大门里来的。”王孙知道她的母亲,是个不登大雅之堂的角儿,真让她嚷到大门里面来了,惹着大家去看,这固然让小南面子上不好看,就是自己这个新任的干哥哥,脸上也有些不好看,倒赞成小南出去,将余氏拦住了,便道:“你只管去吧,我在后面跟着,你要是对付不了,我就出马。”
小南推开了王孙,自己就向大门跑去,只见余氏披着满头的散发,身上一件洗成灰白色的蓝布褂子,斜敞了大半边衣襟,张了大嘴,朝着门里,只管叫着小南不了,小南一阵风跑到大门口,顿了脚道:“我问你,你叫我干吗?家里什么东西怕臭了烂了,等着我回去吃?”余氏用手指到她脸上道:“你怎么一清早起来,睁开……啊?了不得,脸上擦得这样白。”说时,她的手指,一直要触到小南的脸上来。小南不敢和她对嚷,身子只管微微地向后退着。余氏将右手一个食指,当着敲木鱼似的,在空中击着,咬了牙正要大骂。向前一看,一个穿西服的少年出来了。那衣服是好是歹,自己分不出来,可是他那双皮鞋,擦得溜光。手指上戴了一个金戒指,那上面还有一颗亮灿灿的东西。好像听人说过,那个叫金钢钻,虽然说不到是无价之宝,然而那比什么珍珠宝贝都要值钱。这不用狐疑,这个人当然是很有钱的人。若是没有钱,怎能够戴这样贵重的宝贝呢?因之还不曾和人家说话,自己就先软了三分,那要骂人的话,自然是骂不出口的了。小南就介绍着道:“这就是团里的王先生,人家帮忙的地方,可就多着啦。”王孙笑着向余氏点了个头道:“老太,你只管放心,我们这里,小姐们多着啦。你姑娘在我们这里,一点也不受委屈。她自己除了吃的穿的都有了不算,一个月还可以拿十几块钱薪水,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再说,我们相隔的地方又很近,你家有事,你在院子里叫一声,这里也听得见,不和在家里一样吗?这样的好事,你都不让她干,你还有什么事情,找得出比这好的呢?”余氏看到这样一个漂亮人物,心里先就软化了,而况王孙又说得很是有理,没有法子可以驳倒人家的,于是就笑道:“不是那样说,这孩子一到你们这儿来着,就成天不回家。”王孙道:“我们这里的姑娘们,一大半是南方人,她们离家几千里也没事。其余的人,也都是住在这里,一个礼拜,不见得回一次家。你的姑娘一天回家好几趟,你还不放心啦?”说着话时,柳三爷也出来了,他今天一时高兴,改了穿长衣,只见他穿淡蓝色的湖绸夹袍子,恰是一点皱纹也没有,这是余氏认得的,非阔人穿不起的东西,看呆了。只听他口里问道:“怎么车子还没有来?”王孙就介绍道:“这是我们团长。”余氏向他看了一眼,张了大嘴笑道:“我认得,这是柳三爷,我们是老街坊啦。”柳三爷向她微笑着,又向小南身上一指道:“你瞧,你家姑娘这个样子,和以前是两个人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余氏还打算说什么,轰咚咚一阵汽车声,一辆汽车到了门口,柳三爷大摇大摆,走上车去。余氏站在一旁,只有欣慕的份儿,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呢?
第十三回 白眼横施碎花消积恨 憨态可掬授果续前欢
柳三爷家是有钱的人家,常家一家人都是知道的,但是在柳家与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以前,这值不得去注意。现在余氏站在大门口,看到柳三爷如此阔绰,姑娘能在这种人家来往,还有什么对自己不住的?也就大可以不必说什么了。小南看到她那发呆的样子,便道:“你回去吧,还有什么话说呢?”王孙也笑着向她道:“你只管放心,我们这里,比什么大公馆还要舒服,比什么大公馆又要自由,在这种情形之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余氏掀起一片衣襟,擦了几下嘴,笑着向王孙睁了大眼道:“真的,她一个月能挣十五块钱吗?”
王孙笑道:“这为什么冤你?你一个月到这里拿十五块钱得了。”她手上掀着的那片衣襟,由嘴上擦到额角上来,笑道:“那敢情好啊!是照阳历算呢?还是照阴历算呢?今年闰一个月,若是照阳历算,我们可要吃一个月的亏啊?”王孙听说,索性大笑起来,点着头道:“现在外面拿薪水,都是照阳历算的,吃一个月的亏,这也不是一个人的事呀!”小南天天和有钱的人在一处,现在不是把钱看得那样重的了,听了母亲的话,自也觉得有些难堪。于是两手推了余氏道:“回去罢,不要在这里废话了。回头我带些东西回来给你吃。”余氏道:“你不用给我东西吃,干折得了。应该花多少钱,你就给我多少钱得了。”小南只要母亲肯走,这也不去和她怎样的分辩,口里连连地笑应道:“好的好的,我一定会带来。”余氏一路走着,一路还滔滔不绝地说着。小南一直将她推到了胡同口,怕她会反手将人拉回家去,这才掉转身,仍走回柳家来。王孙笑道:“这就好了,打破了这个难关,以后她就不至于和你罗嗦了。”于是他一伸手扶了小南的腰,向屋子里走去,小南起初对于王孙这样亲热,本来有些不好意思。现在看看这杨柳歌舞团的人,男男女女都是这样子,自己一个人,也就不必去怎样独持异议了。这样子过了三天,她在柳家,已是混得极熟,整日的不回家去,余氏也不像以前那样来追究,由她自主了。
在这几天之中,洪士毅来过了三回。然而每次来的时候,一问起来,总是小南不在家。
这是常居士的意思,以为姑娘虽然穷得去捡煤核,也不过是普通穷人应有的常态,可是让姑娘到歌舞团里学歌舞去,这就不是正道。洪士毅是个守规矩的寒士,可不要告诉人家,免得人家见笑。他如此想着,所以在士毅面前一个字也不提。士毅无缘无故,也不能打听人家姑娘的行动,只是心里纳闷而已。但是小南和几个时髦小姐在一处走路,这是自己亲眼所见的。那天她说着,不过是在柳家玩玩。这胡同里有个办歌舞班子的柳岸,莫不是小南投到他的歌舞班子里去了?哼!这很有几分像,那天和她同道走路的女孩子,不就是歌舞班子里那一路角色吗?像小南这样的人才,让她去捡煤核,固然委屈了,然而让她到台上去卖肉体、卖大腿给人看,这也不见得高明。这话又说回来了,一个人穷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他家不找出路,就要饿死,这有什么法子呢?若真个去上歌舞班子,竖起一块艺术的招牌,面子上总还可以遮掩得过去。设若并不是上歌舞班子,比这还下一层,实在去卖人肉,这又当怎么样呢?看常老头子,说话吞吞吐吐,莫非真走入了这一条路吧?士毅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替小南毛骨悚然起来。好像小南这样做去,与他的生命都有什么大关系似的。好在柳家的所在,自己是知道的,且先到那里打听打听看,如果并不在那个班子里,小南就一定到了不高明的所在去了。他想到了惶恐之余,在小南进杨柳歌舞团一星期之久,实在是忍不住了,就鼓着十二分的勇气,前去探问。柳家是个艺术之宫,少女们是在二十之数,当然门禁是很紧的。
士毅到了门口,先向门里张望了一阵,见那朱漆大门里,映着两行绿树,阴沉沉的没有一点杂乱声音,就不便胡乱地向里面冲了进去。远远地在门口望着,见有一个西装汉子出来,就取了草帽在手,向那人点了一点头,笑道:“请问,这是杨柳歌舞团吗?”那人向士毅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身上的灰竹布褂子,变成了惨白色,那顶粗梗草帽,又是黄黝色的,此外就不必看了。当然可以知道他是个极穷的人,就瞪了眼问他道:“你打听做什么?”士毅看了他那样子,老大不高兴,心里想着,你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向你打听两句话,都不可以的吗?也就板住脸道:“我很客气地说话,不过打听一个朋友,并非歹意。”那西装人道:“谁负有向你答复的责任吗?”说罢,扭转头就去了。士毅看了这种神气,真恨得全身抖颤,然而有什么话可说呢?是自己向人家找钉子碰呀。但是自己鼓着勇气来打听小南的下落,决不能没有结果,就溜了回去。因之依然在门外远远地徘徊着,等候着第二个机会。自己本来可以冲进大门去,向门房里去打听她的,可是自己这一种衣衫,门房又未必看得起?而且又是打听一个女子,更会引起人家的疑心来,倒不如在门口老等候着的为妙了。
他如此想着,就背了两只手,不住地在路上徘徊着。果然他所预料的是已经中了,不久的时候,有一群男女,笑嘻嘻地向门外走来,其中一个穿绿色绸衣的便是小南。他们向外,自己向里,正好迎个对着。于是伸手在头上取下帽子来,向小南远远地点了一点头。小南猛然地看到他,先是突然站住,好像有个要打招呼的样子。然而她忽然又有所悟,将脸子板住,眼光一直朝前,并不理会士毅。士毅拿了帽子在手,竟是望着呆住了,那帽子不能够再戴上头去。却是身旁有一个女孩子,看见了士毅那情形,就问道:“喂,那个人是和你打招呼吗?”小南道:“他认错了人了?我不认得他。”说时,她眼角向士毅瞟了一眼,竟自走了。士毅到了这时,才知道她不是没有看见,乃是不肯理会。若是只管去招呼她,她翻转脸来,也许要加自己一个公然调戏的罪名。他的脸上,由白变到红,由红变到青,由青再转到苍白,简直要把他气昏过去了。他在这样发呆的时候,那一群男女,欢天喜地,已是走远了。士毅呆站了许久,心里好个不服。我和你虽不是多年多月的朋友,可是我为你出的气力,那就大了。不但是我和你熟,我和你一家人都熟,你怎么说是不认得我哩?你并不是那极端的旧式女子,不交男朋友的,在你那同路,就有好几个男人,对我这个男人,难道就不许交朋友吗?是了,你的朋友,都是穿漂亮西装的,我是穿破旧烂衣服的,和我点个头,说句话,就丢了你的脸,所以干脆说是不认得我,就免除这些个麻烦了。好罢,不认得我就不认得我,我们从此断绝往来就是了。这样大一点年纪的女孩子,倒有这样辣毒的手段?好了,总算我领教了。
他在这门口站了有半小时之久,自己发了呆,移动不得,因听得有人道:“这个人做什么的!老在这里站着。”回头一看,有两个人站在别个大门里,向自己望着。心想,我站在这里,大概是有些引人注意,注意的原因何在?大概是我的衣服穿得不好吧?自己吹了一口气,低了脑袋,就向会馆里走去。在路上看到了漂亮的女孩子,心里也恨了起来,觉得所有的漂亮的女子,都是蛇蝎一般心眼的,我遇到这种女子,就应该打她三拳,踢她三脚,才可以了却心头之恨。他如此想着,慢慢地走了回去。
到家以后,不知已是日落墙头,那淡黄色的斜阳,返光照着院子里,显出一种惨淡的景象。他不知道今天何以混掉了许多光阴,也不知道自己是走些什么路,就回到了会馆里了。
他只感到颓丧的意识,和模糊的事实,人是像梦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他突坐到铺着草席的床上,忽然一件恨事,涌上了心头。这床上的棉被,这床上的褥单,到哪里去了?不都为了那个捡煤核的女子!要换好的衣服,当了钱,给她卖着去了。我为她写字,写成了脑病,写成了脑病之后,却只睡这样没有被褥的空床,她虽然也曾到会馆里来看过一次病,然而她看到我屋子里的东西是这样的简陋,好像大为失望。她嫌我穷,忘了她自己穷。她嫌我是个混小事的文字苦工,她忘了她是一个偷煤块的女贼。我早知道这样,那天在西便门外,我就该痛痛快快地蹂躏一顿。什么是道德?什么是良心?什么是宗教?这全是一种装门面的假幌子。她身上曾戴着那样一个№字,可曾有一点佛教的慈悲观念?我好恨,我也好悔。那天,我为什么要保全她的贞操?我一条性命,几乎送在她手里,她不过是送了我一束花来安慰我,我要这个安慰做什么?
士毅坐在床沿上,两手抓了草席,两脚紧紧地蹬着,眼睛通红,望了窗子外的朦胧晚色。他掀开床头边的一只蓝布破枕头,露出了一个扁扁的纸包。那纸包里面,便是几十片花瓣。那是小南送来的残花,不忍抛弃,留在这里的。自己重视着人家送来的花,人家却轻视着我本人,我要这个何用?想到这里,也来不及透开那纸包,两手平中一撕,连纸与花瓣,撕了个粉碎。花瓣落在满地,他还是觉得不足以解恨,两只脚在那粉碎的花瓣上,尽量地践踏了一阵。接着用脚连连跺了几下:“现在我可以出这一口气了,我可以出这一口气了。”
这会馆里的长班,正由房门口经过,听了这话,就进来问道:“你怎么了?”士毅这才觉得自己神经错乱,把外面人惊动了,便道:“没有什么,屋子里又出了耗子了。”长班走开了,他坐在床沿上,心房里还是只管呼呼乱跳。一个人闷坐了许久,又转念一想,我这人也是多此一气,她一个捡煤核的女孩,知道什么?不过是图人家的吃,图人家的穿而已。假使我今天坐汽车住洋楼,再把她找到一处来玩,叫她对着那个穿漂亮西装的青年,不必去理会,她也就照样不会去理会的。社会上多少自命有知识的女子,结果也是免不了向有钱的人怀抱里钻了去?一个捡煤核的姑娘,你能教她会生出超人的思想来吗?这只怪我吃了三天饱饭,就不安分。我假使不是慈善会门口遇到她,也不去加以追逐,就不会生这一场病,也就不会有这一场烦恼。算来算去,总是自己的不是,既然是自己不是,就可以心里自宽自解,不必去恨小南了。在他这样转念了一番,心里头的气,似乎平静了些。可是这整个月的苦工,全为着别人白忙了,总不能一点惋惜的意思也没有。因之自这日起,在街上走着,遇到了男女两人同走,对那男子,冷眼看到,心里必定在那里慨叹着,唉!你不用美,懊丧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对那女子又想着,猜不出你对这个男子,又要用什么毒辣手腕?这只有这个忠厚无用的男子,他才会上你的当,若是我呀,就无论如何你来谄媚我,我也不会上你的当的。他的态度,既然是变到了这种样子,就除了工作以外,已经没有别的事,会搅扰他的心事。虽然是害病的时候,闹了一点亏空,好在自己是能吃苦的人,除了吃两餐粗面食而外,没有别的用途,苦了两个月,把亏空也就填补起来了。
这时已是夏去秋来的时候,慈善会里的主任先生,想起有些地方的难民,无衣无食,却是很苦,于是发起一个救济各地难民游艺联欢大会,杨柳歌舞团也答应了尽一天义务,算是这游艺大会的主要节目。士毅听了杨柳歌舞团五个字,心里头就是一动,心想,假使这会里要派我到会场里去当什么招待员纠察员的话,我一定不干,我宁可站在大门口招呼车夫,当一个义务巡警,也不要走进游艺场里去看一看那些女孩子。所以会里的职员纷纷的运动在游艺场里当一种什么职务的时候,士毅却一点也不动心,依然照常做事。那主任先生,也是个执拗的老头子,他见全部职员,只有一个洪士毅不贪图游戏会里的招待做。这个人一定是能认真办事,不贪玩耍的。于是就派他做游艺会场内招待员之一。士毅虽然是不愿意,但是自己在慈善会里办事,资格既浅,地位又低,这样体面的事,在第二个人得着,乃是主任二十四分地看得起。若是把这事辞了,那成了一句俗话,不识抬举。因为如此,就并不做什么表示,默然地把职务承认下来了。
他们的游艺会,是在北平最大的一个戏院子里举行,来客既多,招待员也不能少了,所以派出来的招待员,竟有三十名之多。而且年轻的人,又怕贪玩不能尽职,都要找老诚些的,事实所趋,就不得不到会外去找人。所以场里招待员虽多,能够里里外外,在通声气的招待员,却是没有几个。在得力的招待员之中,士毅又是一个。他今天穿了新的蓝竹布长衫,同事又送了一双旧皮鞋给他穿起。他也怕自己形象弄得太寒微了,叫化子似的,将与会里先生一种不快,因之在一早起来,就理了一回发。这次在会场里,虽然说不上华丽两个字,然而却是有履很整洁的,至少引导女宾入座,不至于引起人家一种烦厌。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话剧快要完场,歌舞快要登台,士毅心里就想着,小南是初进团去的一个女生,一定不会什么玩艺,这歌舞剧,不像老戏,要什么跑龙套,也许她不来了。他如此想着,也就没有离开会常本来事实上,也就不许他离开。他想着,万一小南来了呢,或者不免在会场上碰到,我且溜到休息室里去休息一下吧。因此也不向别人打招呼,悄悄地走到休息室里来。
在这个时候,当招待员的人,都有些疲乏了,而且料着也没什么事,有的走了,有的摘下了胸前招待员的红绸条子,也混在许多人里面听戏。真在场上做招待事务的人,现在也不过十停的一二停罢了。因之士毅虽到职员的休息室里去休息着,但是胸面前悬的那个招待员的条子,却不肯放下来。自己刚坐下来倒了一杯茶喝,却有一个茶房在门外叫到:“有人找招待员。”士毅一看这屋子里休息的职员,并没有哪个是挂着招待员的条子,既然有人叫,义不容辞的,只好走将出来了。他出门来一看,只见两个穿半中半西式衣服的女子,站在进场门口,只管徘徊着。前面那个女子,不认得。对面一个女子,穿了翻领连衣裙短衣,翻领外套着一条蓝色长领带,剪了的头发,梳了两个五寸长的小辫,垂在两耳上,一个辫子上扎了两朵大红结花。前面的头,分着两个桃子式,由额角上弯到鬓边来,越显得那面孔苹果也似。猛然一见,便觉得这女子好看。仔细一看,这不是常家姑娘小南吗?好在她是不认我做朋友的了,我又何必和她客气什么?于是板住了脸子,只当不认得她,故意四处张望着道:“哪一位找招待员?我就是的。”只说了这句,那前面一个女子便迎上前道:“是我们找招待员。我们是杨柳歌舞团的人,请你引我们到后台去吧。”士毅点着头连说可以,还不曾理会到小南头上去,小南那可就先说话了。她眼珠一转,向士毅微笑道:“洪先生,我们好久不见了呵!”士毅本来绷住了脸子,只当不认识她,想把这一个难关混了过去的,现在小南倒先行说话了,这不能再不理会人家。然而他的话还不曾答复出来,那女子倒先问道:“咦!你两个人倒认识吗?”小南笑道:“认识的,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说着,她回过头来向士毅道:“你今天是忙极了吧?”士毅道:“也没有什么忙,这会里表演,也有你一个?”小南笑道;“待一会儿我献丑,请你多捧呵!”她人是长得漂亮了,说话也是这样的彬彬有礼。士毅便笑着道:“好的,回头我一定要抽出工夫来瞻仰一番。”他这样说着,就在前面引路,把这两位女士引到了后台去。本来他们团里的人,已经来了不少,他们互相见面之下,就拥到一团说笑去了。这后台有老戏班的戏箱,又有演话剧的人进进出出,再加上这一班歌舞家,已是混乱到万分,在这种情形之下,已是没有了士毅说话的机会,他只得退出后台来。可是说也奇怪,自己最近的宗旨,是见了女士就要恨的,今天经过小南这一个浅笑,几句客气话,不知是何缘故,他把满腔子里的积恨,无形中都消失了。他想着,她对我大概还不至于十分冷淡,那天她在杨柳歌舞团门口,不肯理我,不过是为了我衣服穿得太破碎,不便招呼罢了。这不能怪她,只怪自己太不自爱了。今天我的衣服也不见好,不过稍微干净一点罢了。可是她对我很客气,虽然她说我是她父亲的朋友,可是她在朋友之上,加了一个老字,这依然是一种感情浓厚的表现。她说她也表演的,这倒是自己忽略了,怎么没有在表演的节目上,列上她的名字呢?他如此想着,立刻就找了一张节目单子来,到休息室里仔细地检查。啊!这一下子,他发现了小南是怎样一个人物了。那节目有特大的宇,印了一行道:“新进歌舞明星常青女士主演《小小画家》。节目之后,还有几行介绍文道:“常女士北平人,年十六岁,体态健美,歌喉浏亮,性情尤为活泼天真。入本团不过习艺数月,已能歌舞剧十余出。《小小画家》适合常女士个性,尤见美妙。此剧后,又由常女士演《月明之夜》中的快乐之神,亦妙作,深愿诸君加以静默地欣赏也。”土毅看到这段文之后,心里大为欣慕之余,还是奇怪起来。这真是猜想不到的事,她一个捡煤核的女郎,到了这歌舞团里去,竟一跃而为明星了。在他拿着节目单子的时候,却听到会场里一种猛烈的掌声,这或者是歌舞剧上场了。于是也就学了别人的样,将招待员的红绸条取了下来,悄悄地混到人丛中去。这时,果然是歌舞上场了。
士毅点着节目,一样一样地向下看去。看到第三节,是天鹅舞。下面注着柳绵绵、常青两女士合演。早是掌声如推墙倒壁一般,台上跳出了两个姑娘。士毅所注意的,当然只有小南。她身上穿了一条似裙子非裙子的短裤子,两条雪白溜圆的大腿,完全露在外面,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两支光手膀子,也像两支肥藕。她周身上下,都是白的,只有颈的所在,松松地围了一条红纱,头发上,束了一条红辫,两根钢丝,顶着两个小红球,那大概就是天鹅的象征了。她们两人在台上跳着舞着,处处都露出曲线美来,两人虽是不必开口唱,可是她向台下看着,老是那一种笑嘻嘻的样子。台底下的人,也不必听她的唱,只看她这种笑嘻嘻的样子,已经是醺醺欲醉了。
士毅在台下坐着,犹如也在台上唱戏一般,心里只管呯呯乱跳。不过在场的许多人鼓掌,他却沉住了气,一点也没有动作。直到这一幕天鹅舞都过去了,他直着的脖子,才弯曲下来,然后吐出了一口气。他心里想着,她实在是美,实在是天真活泼,歌舞都大有可取之点。如此想时,转念到台底下的人,几千只眼睛,哪一个不睁着灯笼似的,向她看着呢?这只有我,以前曾和她把臂荒郊,而且旁人所不能得到的,自己都可以得到,只是自己那些时候有些傻,不肯做出来罢了。他觉得这种事实,真可以自满一下,参与游艺会的人,谁也不能和我比较一下的了。他这样出神的时候,小小画家又上场了,小南穿了一套白色海军童衣,那后脑上鬈曲的长头发,红红的两个腮帮子,这都在天真活泼上,表示出一种妩媚来。
她在台上形容一个顽皮孩子,不觉其讨厌,只觉其可爱,这叫士毅那二十四分的恼她恨她,现在都要消除干净了。到了这戏演完,隔了两个节目,她又做起快乐之神来。这更美丽了,她穿了桃色的舞衣,披了白色的长纱,在那轻妙的音乐里,真个是飘飘欲仙。人家鼓掌的时候,他也就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歌舞剧完了,老剧要上场了。锣鼓一响,有许多人离座,士毅也跟着离座了。他的两只脚,并没有接着脑筋的何种命令,不知是何缘故,却偏偏会向后台走来。那些歌舞明星,一大半都换好了衣服,三三两两地要向外面走。
士毅一进门,顶头就遇到了小南,她手上提了一个精致的小藤丝络子,里面满满地装了鲜红的苹果。士毅认得,这是慈善会里慰问这些歌舞明星的水果,她大概分着这一部分了。
她老远地看到士毅,就深深地点着头道:“洪先生,多谢你捧场啊!”士毅在见面之后,正不知道要用一句什么话来夸奖人家,人家倒先客气起来了,就笑道:“我是不懂艺术的人,可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夸赞的好?”他口里虽这样说着,脸上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却低了头去看那些苹果。小南一伸手,就在里面掏出两个苹果来,塞到士毅手上道:“洪先生,请用两个吧!”士毅两手捧了两个,弯了腰笑道:“这是慰劳诸位小姐的东西,我怎好吃呢?”小南笑道,“我们是老朋友,你还客气吗?”这老朋友三个字,真叫得士毅周身舒服,如触了电一般。手里捧了两个苹果,向着小南说不出话来。小南却不像从前,说话羞人答答的。她毫不介意地向士毅道:“我爸爸很惦记你呢,没有事到我们家去坐坐呀!”士教道:“好,一定去的。”小南正还要说什么,有一个女歌舞家走将过来,手搭了她的肩膀,笑道:“我肚子饿的,快去吃饭吧!”小南点着头,笑道:“洪先生,再见再见。”说着,她就走了。
士毅一手拿了两个苹果,不觉得由后台遥遥地跟着小南的后影,一直走了出来。到了戏院子门口,大街上的汽车,在面前飞驰过来过去,这才把他惊醒着,无缘无故,怎么跑到大门口来了呢?于是他自己重坠入了情网,也不自知了。
第十四回 生死见交情挥之门外 温柔增兴趣投入怀中
这场游艺会,算是人才荟萃,办得如火如荼,直到晚上十二点钟以后,方始散会。
洪士毅办完了公事,回到会馆里去,他静静地在床上躺着,心想,这真是猜不到的一件事,捡煤核的小煤妞,现在变成歌舞明星常青女士了。今天她这几回歌舞,不知颠倒了多少众生?她真足以自豪。于今她只要点一点头,表示愿意和什么人交朋友,那就有钱、有势力了,年轻而且美貌的,都要抢着和她接近了。像我这样一个人,大概去替她提鞋子,还要嫌我手粗呢。然而她的态度却不如此,对我依然是很亲切的神气,我那天在歌舞社门口遇到她,她不理我,那也不见得是她反面无情,不过是小孩子脾气,看到我那样衣衫破烂,以为我是去羞她,所以不理我罢了。要不然,为什么今天她倒先招呼我,而且要我到她家里去呢?她说她父亲很惦记我,那是假话。其实是她惦记着,在她父亲母亲口里,多少可以讨一点口风出来。到那时候,她对我的意思,究竟是怎么样子的,就大可知道了。
他一个人横躺在床上,由前想到后,由后又想到前,总觉得自己识英雄于未遇,这一点已可自豪。再说,小南虽是成为歌舞明星了,但是她也不见得就有了爱人,只要她还是个孤独者,自己就可以去追逐,而且还要努力地去追逐。他越想越对,越对还越是爱想,在一种不经意的感觉之下,仿佛这两条腿,由脚板以上,都有些冷,立刻坐起来一看,啊哟!桌上点的那盏煤油灯,已经只成了绿豆大的那一点火焰,反是那灯心烧成了爆花,一粒一粒的像苍蝇头。窗子外鼾声大起,原来会馆的人,都已经熟睡了。士毅坐定了,手扶着头想了一想,不成问题,这自然是夜深了。自己一个人傻想,何以会想了这样久的时候,还一点不知道?又是入了迷了。不要想了,女人总是颠倒人的,睡觉吧。他有了这样一个转念,也就在那只剩一条草席的床铺上,直躺下去了。
这一天一晚,他工作得身体疲劳,同时也就思想得精神疲劳,人是真正的睡了下去,就迷糊着不晓得醒了。等他睁开眼来看时,窗户外面,已是阳光灿烂,只听那人家树上的蝉声,喳喳地叫个不停,这分明有正午的情形,自己这一觉,也就未免睡得太久了。一骨碌地坐了起来。他这一坐起来,在一切的感觉未曾恢复以前,这里首先有一样东西,射入他的眼帘,是什么呢?就是昨天小南在后台给的两个苹果,自己未曾吃,带回来了。而且带回来了,也是舍不得吃,放在桌面一叠白纸上。现在看到了苹果,就总想到了给苹果的人。昨天劳累了一天,慈善会里,今天一律给一天的假期,现在可以趁了这大半天空闲,到常家去看一看的了。于是一只手揉着眼睛,一只手开了房门,向外面望去。只见光烈的太阳,两棵树的影子,在地面上缩成了一小团,那正是日已正午的表示。这是一天的假,又牺牲半天的了。若是不愿把这半天光阴,白白地牺牲了,这个时候,就该立刻追到常居士家里去。假使遇到了小南,谈上几句,也就把半天床上所虚的光阴,足以弥补起来的了。如此想着,赶紧舀了一盆凉水洗过脸,并且用手舀着水,把头发摸湿了,在书桌子的故纸堆里,拿出一块残缺得像海棠叶子似的镜片,一把油黑的断木梳子,近着光,将头发梳摸了一阵。昨天新穿的那件竹布长衫,晚上就这样和衣躺下了,不免留下了许多皱纹,自己低头看着,觉得是不大雅观。于是脱下来看看,更觉得是不雅观。这就把长衫放在桌子上,含了几口水,向着衣服上,连连喷过几次。喷了几次之后,衣襟前后都潮润了,然后放在床上,用手摸扯得平直了,用手提了衣领,送到院子里太阳底下去晒。但是这样的做作,未免有点耽误时间,自己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门口坐着,眼睁睁地望着那件衣服,只等它干过来。他自己觉得坐的时候是很久,其实不是两分钟,也就是三分钟,他就走到太阳底下去,用手摸摸衣服,究竟是干了没有?会馆里有个同乡,由院子里经过,便笑道:“喝!老洪今天要到哪里去会女朋友吗?怎么等着衣服干?”士毅红了脸道:“我正要出去,衣服上偏是泼了水了,你想呀,我有个不焦急的吗?”他口里如此说着,可就把那件湿衣服,由绳子上取下来,不问好歹,便穿在身上。走出大门来,心里就想着,我这是弄巧成拙,为了想穿件平整的衣服去见人,结果倒是穿了一件透湿的衣服去见人。现在小南是个多见多闻的女子了,我若穿了一件湿衣服去见她,岂不让她取笑,我宁可晚一点去,不要在她面前闹笑话吧。但是她如果诚心约我的话,必然就是这个时候在家里等我,因为她知道这是下班的时间呢?那么,我就不当去得太晚了。如此想着,只好挑街道中央,阳光照得着的所在去走路,这就是因为一边走着,一边还可以晒衣服。唯其是晒衣服,在阳光底下,还慢慢地走。
走到常家时,身上也晒出了一身臭汗。突然地走进常家大门,站在阴凉所在,身上突然地感到一种舒服,反是头重脚轻,人站立不住,大有要倒下去之势,赶快地就扶住了门,定了一定神。常居士坐在他那张破布烂草席的床铺上,没有法子去消磨他的光阴,两只手拿了一串念珠,就这样轮流不息地一颗一颗地来掐着。他仿佛听到前院有了一种声音,立刻昂了头向前问道:“是哪一位来了?”士毅手扶了他们家的矮院墙,定了一定神,轻轻地哼了两声,这才慢慢地向他屋子里走去。口里便答道:“老先生,是我呀,好久不曾瞧……哎哟!”他口里只道得哎哟两字,无论如何,人已是站立不住,也不管眼前是什么地方,人就向下一蹲,坐在地上了。余氏因小南送了几包铜子回来了,自己正缩在里面小屋子炕上,轻轻悄悄地数着,五十枚一卷将它包了起来。现在听到外面这种言语,心里也自吃上一惊,立起身来,就向外跑。她跑得那样急,怀里还有一大兜铜子,她就忘了。只她一起身下床,哗啦啦一声响把铜子撒了满地。这样一来,常居士一定是听到而且明白了,遮盖也是无益,因之索性不管就走到外面屋子里来。只见洪士毅脸上白中带青,两只眼睛,紧紧地闭着。脖子支不起脑袋,直垂到胸口里去,人曲着两腿,坐在地上,脊梁靠住了门角下一只水缸。虽然水缸下还有一大摊水,他竟是不知道,衣服染湿一大片了。看那样子,人竟是昏了过去。常居士就站在他身边,半弯了腰,两只手抖颤着,四面去探索。余氏抢上去,一手将他拖开,伸手一摸士毅的鼻息,还有一进一出的气,便道:“这是中了暑了,你别乱动他,我去找两个街坊来帮一帮忙,把他先抬起来。唉!这可不是要人的命吗?怎么是这个样子巧,就到我们家中来中了暑呢?”她一面说着,一面就走着出去了。常居士这才算明白了,士毅竟是进得门来,就躺下来了。自己既不看见,要和士毅说话,他又不曾答应,急得他把一双瞽目,睁了多大,昂了头,半晌回不了原状,口里只嚷怎好?怎样?不多大一会儿,余氏引着几个街坊来了,先将士毅抬着放到常居士铺上,就有个街坊道:“赶快找一点暑药,给他灌下去,耽误久了,可真会出毛玻”余氏道:“哟!你瞧,我们这家人,哪会有那种东西呀?”又一个街坊道:“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前面这柳家,他们人多,家里准预备着十滴药水。上次我家小狗子中了暑,就是在他家讨来药水喝好的,还是到他那里去讨一点,比上大街去买,不快得多吗?”余氏听了这话,也不再有一点思量,提起脚来,就向外跑。这几位街坊,看到这屋子里,一个瞎子陪了一个病势沉重的人在这里,这个人家情势很惨,大家也就在院子里站着,没有走开。真的,不到十分钟,余氏同着小南,一齐来了。小南也不进院子,掏了一块花绸手绢,捏住了鼻子,站在了院子里,远远地望着。余氏手忙脚乱一阵,找了一只破茶碗,倒下十滴药水,就一手托了头,一手端了茶碗,向士毅嘴里灌下去。小南站在院子里,不住地顿着脚道:“这个病是会传染的,你干吗跟他那样亲热!”余氏道:“你这孩子说话,有些不讲情理。他已经病得人事不知,难道还能让他自己捧着碗不成?”小南道:“这个病是闹着玩的吗?还打算留着他在家治病吗?还不快给他们慈善会里打个电话,叫他们把他接了去吗?”常居士就插言道:“这倒是她这一句话提醒了我,他们慈善会里,有的是做好事的医院,快去打电话,让他们来人接了去吧!”小南道:“这电话让我去打得了,我可以说得厉害一点。若是让你们去打电话,那就靠不祝弄了这样一个病人在家里,真是丧气。”她说着这话,还用脚连连顿了几下,扭转身躯,就向外走了。常居士因有许多街坊在这里,觉得小南的话,未免言重一些,便叹了一口气道:“这孩子说话,真是不知道轻重?人家来看我们,那是好意,难道他还存心病倒在我们家,这样地来坑我们吗?”这里来的街坊,他们都是住在前后间壁的人,洪士毅帮常家忙的事,谁不知道?各人脸上带着一分不满意的神气,也就走了。可是街坊走了,小南又跑了回来了,她跳进院子里,看到士毅直挺挺地躺在父亲床上,心里头非常之不高兴。不但是不高兴,而且有些害怕。见余氏站在屋子里只管搓手,就招招手把她叫了出来,将她拉到大门外低声道:“你好糊涂,把一个要死的人,放在爸爸床上。他若是在爸爸床上咽了气,你打算怎样办?保不定还是一场人命官司呢,难道你就不怕这个吗?”余氏道:“哪怎么办?总不能让他老在地下躺着吧?”小南道:“我们院子里有一张藤椅子,可以把他放到椅子上,抬到胡同里墙荫下来。要是好呢,他吹吹风也许病就好了。要是不好呢,他不死在咱们家里,也免去了好些个麻烦。”余氏一想,她这话也说得有理,若是不把他抬出来,万一死在屋子里,常家就要担一分责任,真的要在常家设起灵堂来了,因道:“看那样子,街坊恐怕是不敢搬,若是叫我搬,我可搬不动。”小南道:“街上有的是位车的。花个三毛五毛的,找几个车夫,就可以把他搬了出来,那值什么?”说时,伸手到衣服袋里,就掏出一把铜子票来塞到余氏手上,跳了脚道:“快去找人罢。”
余氏被姑娘这样一催,也就没有了主意。既是有了钱在手上,这也就不必踌躇了,因之立刻在胡同口上找了两个车夫,说明了出两毛钱一个人,叫他把洪士毅放在藤椅上抬了出来。原来两个车夫,听说将病人抬到大门口来,这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大家都没有加以考量。可是走到他们家,向床上一看,见病人动也不动,还是沉重得很的样子,如何可以搬到大门外来?各人摇了摇头,就走开了。小南见这情形,忙道:“两毛钱,你们拉车要跑多远,这就只要你们由院子里抬到院子外,五分钟的工夫都不要,你们还不愿吗?”一个车夫道:“挣钱谁不乐意呀?可是你把这样一个重病的人,抬到大门口来,我知道什么意思?假使有三长两短,将来警察追究起根底来,我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小南道:“你们别瞎说了。这病人,是我父亲的朋友,一进门就躺下了。他是慈善会的人,我已经打了电话去,让他们会里派汽车来接。”车夫道:“得啦,那就让接他的人来搬吧,我们管不着。”说时,人就向外走。小南跳了脚道:“嘿!我给一块钱,你们两个人分,你看行是不行?”那两个车夫听说有一块钱,就不约而同地停了脚。一个道:“并不是我们怕钱扎了手。只因为这个人病得这样,你们还要抬了出来,我们想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余氏道:“这有什么意思呢?我们怕耽误了时候,汽车一来了,抬了他上车就走。先抬也是抬,汽车来了也是要抬,先把他抬到外面来等着那不好些吗?”车夫道:“这就对了,你总得先说出一个原因来,我们才好办呢?”于是那两个车夫,趁了士毅人事不知,将他放到藤椅子上,继之抬到大门外墙阴下放着。小南将一块现洋托在手掌心里,向车夫道:“放在这里离着我们家门口太近了,挪远些去吧。”这两个车夫,既是把病人由屋子里抬到院子外来了,何争再搬上几丈路?于是又把藤椅子搬远了一点,接着小南一块钱,自去了。由小南许了车夫一块钱起,余氏就睁了一双大眼,向小南望着,直待车夫把一块钱接过去了,余氏走近两步,指着小南脸上来,问道:“我问你,你是有钱烧得难受,还是怎么的?一定要花一块钱,要把这人挪开。你那块钱给我,我卖命也挪得出来的,你给我就不行吗?”小南道:“你干吗还是那样不开眼?无论怎么着,我一个月总也会给你十块来钱,你不就够花的了。我说我这一块钱,可花的不冤,若是他死在我们家里,那就花十块钱也下不了地呢。”说毕,她倒是一蹦一跳地走了。
余氏站在大门口,既不愿走到病人身边去,又受着良心的裁判,想到:自己若是走开了,这病人让经过的车马撞翻了,出了什么危险,自己又当怎么样子办?因之进退两难的,只管在这里呆立着。却听得常居士在屋子里面大骂道:“你们这班没良心的东西,就不怕别人道论吗?你们害病,人家给你们找医院,垫家里浇裹,公事不论怎么忙,一定也到咱们家来上两趟。他害病,你们就把他扔到胡同里去,咱们别谈什么因果报应,反正那算是迷信的了。可是街坊邻居,人家是活菩萨,他们就不道论你们吗?我不像你们那样昧着良心,我得到病人身边去坐着。”余氏轻轻地喝道:“你嚷什么?既是搬不得,刚才你为什么不拦着一点?”常居士道:“我怎么拦呀?你叫了街上两个拉车的进来,你们要把人搬出去,我不让搬出去,那车夫看到,莫名其妙,还以为我们是谋财害命呢。”
夫妻二人争吵着,却听得胡同里面,一阵汽车声响,大概是慈善会接人的汽车来了,彼此拌嘴的声音,就不必让他们听到了。余氏一脚踏出大门外,果然见一辆有红№字的汽车停在胡同中间,车上跳下一个穿白制服的人,向余氏问道:“你们这大门里面姓常吗?”余氏答应是的。那人道,刚才打电话去,说是有我们会里一个职员病在你们这里,这话是真吗?
余氏用手向胡同口上一指道:“喂!不是在那里吗?”那人道:“你们真是岂有此理,怎么把一个病人抬到胡同口上去躺着?”余氏道;“压根儿他就没有到我们家里去。”那人也不再也计较她了,自走向胡同口搬抬病人去了。余氏看得清楚,病人已是抬上汽车去了,而且看着汽车走了,这才由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回转身来远远地就向常居士一拍手道:“我的天,这可算干了一身汗,汽车把那姓洪的搬走了。”常居士也懒得和她再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闷气。余氏道:“你别唉声叹气,犯你那档子蹩扭脾气,你想,人命关天,不是闹着玩的。你若是不把他弄走,死在我们家,也能这样便便宜宜地就抬了出去吗?我没有工夫和你说这些个闲话,我还得到柳家去,给小南一个信呢。地下有百十来个铜子,你摸起来吧。”
说着,提起腿来就向柳岸家里去。这里的门房已经认得她了,乃是常青女士的母亲,便向她笑道:“大嫂子,今天你什么事这么样子忙?今天一天,来了好几遍。”余氏道:“自然有事,没有什么事,我能够一天跑几趟吗?劳你驾,请你进去说一声,把我姑娘叫了出来。”
门房让她在门口等着,自向里面通报去了。
不多一会儿工夫,门房带着小南出来了,他笑道:“喝!大嫂子,我这几天,真够跑的,把你们姑娘请出来了。”小南听到他向母亲叫大嫂子,不由得瞪了眼睛望着门房。于是向母亲大了声音道:“你们总是不争气,到这里来活现眼,一天跑几趟,有什么事?”余氏道:“你这是为什么?又跟我生这么大气。”小南道:“你瞧,天下事,就是这样子狗眼看人低。都是这里的学生,别人的家庭来了人,不是老先生,就是老太太。我们的家里来了人,就是门房的大嫂子了。”余氏这才明白了,是怪门房不该叫大嫂子。便笑道:“没关系,叫我们什么都可以。我是报你一个信,让你知道慈善会的汽车,已经来了,把他搬走了。”小南一扭身子,就向屋子里跑了去,口里嚷道:“你真是不怕麻烦,这样的小事,还要来告诉我一遍。”说着话,就向后院子里面走,那位摩登音乐家王孙先生,正站在一架葡萄荫下,左手反提了一柄四弦琴,右手拿了拉弓,只管拨了架子上的葡萄绿叶子,口里咿咿唔唔地哼着一只外国歌子。小南进来了,他就笑道:“青,你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一会子跑回家去无数趟,似乎不能毫无问题吧?”小南道:“你瞧,我父亲一个朋友,几个天也不来,来了之后,一进门就躺下了,几乎是要死。我吓了一大跳,赶紧四处打电话,找汽车把他来架走,刚才我母亲来报信,说是已经把那个人架走了,我心里这才算落下了一块石头。”王孙笑道:“是你父亲的朋友吗?恐怕不是吧?”小南是靠了他站着的,把头伸到他怀里,靠了他的胸脯子,微昂着头,转了眼珠向他笑道:“你干么那样子多心?”王孙将反提着的四弦琴顺了过来,搭在他的胸口,将琴弓也放在那只手,腾出一只手,用手摸了她的头发,轻轻地,顺顺地,将鼻子尖凑到她的头发上,微微地笑着,且不做声。这个时候,恰好他们的社长柳岸走这里经过,故意地很快走过去,然后回转身来向他们笑道:“你们真过得是很亲热啊!这不能说我以前说的那些话是谣言吧?”小南笑着正想走了开来,却被王孙一手紧紧搂着,不让她走开,柳岸拍着手笑道:“别动!就这么站着,我去拿照相盒子,给你们拍一张照片。”王孙笑道:“好的,你快去吧,我们等着啦。”柳岸抬起一支手,在帽沿边上向外轻轻一挥就走了。
小南在这个歌舞团里,天天所学的,是淫荡的歌声,肉感的舞态,同事相处,除了做那预备迷人的工作而外,便是研究一些男女之间的问题。所以她虽是一个社会上的低能儿,但是经了这歌舞团的耳濡目染,早把她练成了一个崭新思想的人物。所以这时候王孙将她搂在怀里,静等照相,她也并不以这件事为奇怪。王孙搂住了她,站在葡萄架下,有许久许久,柳岸却依然不见来。小南就扯开了王孙的手,站到一边来,笑道:“你老搂着人家,回头让他们看见,又要成为笑话了。”王孙笑道;“什么笑话,咱们团里人,谁又没有笑话?”一句话未完,后面突然有个人抢着答应了道:“我没有笑话。”原来是楚狂先生,由葡萄架里跳了出来。王孙道:“你冒冒失失的,跳将出来,不怕吓掉别人的魂?”楚狂哈哈大笑道:“刚才你太舒服了,也应该吃上这样一惊的。”王孙道:“刚才是柳三爷捉弄了我们一阵子,现在你又要捉弄我们一阵子了。”楚狂却不理会他,把脖子向前一伸,朝着小南的脸上来问她道:“你得说一句良心话,三爷把你俩冤到一处,紧紧地搂着,他能够得着什么?这是好意呢,还是恶意呢?”小南将身子一扭,撅了嘴道:“别说这个,我不知道。”楚狂就向王孙道:“老王,你可不能装傻,今天晚上,你得请我去瞧电影。”王孙笑道:“请你瞧电影,那也不要紧,为什么你说今天晚上,我就得请你呢?难道这还有个时间性吗?”楚狂向他眨了一眨眼,微笑道:“当然是有缘故的。”王孙道:“既然是有缘故的,何不说出来听听?”楚狂依然不说什么,却用嘴向小南一努,小南微?_了眼笑道:“你们别在我面前耍滑头,哼!我要告诉三爷。说你们欺侮我可怜的孩子。”楚狂笑道:“瞧这话说得多可怜啊!”他说话时,靠近了王孙站着,伸脚踢了一踢他的大腿。王孙看了楚狂那种样子,本来也就不能无疑,心想,他就是冤我今日晚上去请他看一回电影,这也是小事一桩。就让他骗了,也值不了什么。若是今天晚上有什么机会,胡乱地失了,却未免可惜!因之向小南道:“我们就请老楚一回罢。”小南歪了脖子道:“你们去,我不爱去。”王孙一手挽了她的手,一手摸了她的头发,微笑道:“好妹妹,你别这样子,老是和我生气。你若老是和我生气,就弄得我茶不思,饭不想,我不知道怎么样子是好了。”说时,把身子也就扭上两扭。
楚狂道:“你瞧,刚才密司常,说是可怜的孩子,现在老王的话,又说得这样可怜,这样看起来,你们是一对可怜的孩子。我无论怎么样子能敲竹杠,看到你们这一对可怜虫,我这竹杠也就敲不下去了。得啦,今天晚上不瞧电影了,那句话算我白说了。”王孙笑道:“为什么白说了呢?”说着,眼珠转着向楚狂一溜,微笑道:“你若是有什么打算帮我的忙,可不准半中间抽梯子呀。”楚狂向王孙看看,又向小南看看,只管微笑着,却没有说什么。小南道:“今天你们俩个人怎么回事?老是这样鬼头鬼脑的。”楚狂这才放弃了嬉皮笑脸的样子,带一点笑容,正式向她道:“你总可以心里?t然的。我这种提议,不是毫无缘由,老实告诉你,今天晚上七点钟以后……”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看,才低声道:“大家都要走的,听戏的听戏,吃馆子的吃馆子,瞧电影的瞧电影,大家回来呢,是越晚越好。这里只留下两个人……”说着,将头对了她的耳朵,喁喁地说了许多。小南笑道:“缺德,让他两个人出去不好吗?”楚狂道:“这谁不知道,就为了他俩个人老是不肯一路出去的缘故了。将来你两个人,若是也不肯出去,我们也是用这种手腕来对付的。不过你们也可以顺带公文一角,不会白帮人家的忙。”小南笑道:“别瞎说了,我们不过是朋友。”说着这话时,眼睛可向王孙身上一丢,然后扭转身躯,将头向前一躜,就跑走了。
她跑的时候,跑得头上那些头发,只管一闪一闪,楚狂笑着向王孙道:“一个人是不能指定了他是聪明,或者是愚蠢的。你看密司常,初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是怎么一种人?现在又是怎么一种角色?”王孙笑道:“这是我们三爷点化之功。”楚狂道:“这可以说是王先生陶?f之功呀!老王,”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一低,微笑着道,“你向她求过婚没有?”
王孙微微笑着,举起提琴来,向肩上一放。一面拿起琴弓子,向弦子上试了两试。楚狂一手夺过他的琴弓道:“别拉琴;我问你话了,究竟是向人家求婚了没有?”王孙笑道:“这个孩子,她天真烂漫,什么也不晓得呢,跟她说这个,那不是废话吗?我也无意于她。”楚狂点了两点头,微笑道:“好!你用这话来搪塞我,等着我的吧。”说毕,他也就走了,将他那琴弓,挂在葡萄藤上。
这时,太阳已经有些偏西,密密的葡萄叶子,遮住了阳光,藤下是绿荫荫的。王孙看了这种景致,似乎有些感触,于是取弓在手,斜靠了一根木柱上,拉了一段极婉转的谱子,小南却低了头,在架外咳嗽两声,低头走过去。王孙道:“青,哪里去?”小南并不答应。王孙又叫了一声,小南板住了脸道:“你也无意于我,我到哪里去,你管得着吗?”王孙笑道:“啊哟!这是我和老楚说着好玩的话,你倒听了去了。”小南说:“那不是废话?”说着,头也不回,就走了。王孙呆站了一会儿,却笑了起来,自言自语地道:“她也会撒娇了。”
第十五回 联袂上层楼迷离游伴 闭门过午夜甘苦情囚
女人征服男人的法子,乃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其实这些,都是假的,若是男子将她的行为看得透彻了,一切都不理会,也就完了。可是有些男子,他就喜欢这个调调儿,以为这可以现出女人的娇态,所以就有了撒娇的这个名词了。
王孙和楚狂说的一些玩话,不料全被小南听见了,她十分生气,故意在王孙面前经过,说出那些负气的话来。王孙对于她那几句话,不但是不生气,觉得原来一个人事不清的女孩子,现在居然懂得驾驭男人的法子了,这显明着,是一种进步。于是笑嘻嘻地跟着在后面叫道:“青,青!怎么啦?怎么啦?”他不叫时,小南还走得慢些,他一叫,小南就扯起两条腿飞跑,一直跑到前院东转弯,一个跨院里去。这个跨院里,中间堆了些太湖石,间杂些高低的花木,这正是个雏形的花园。他们杨柳歌舞团的人,男女之间,有什么交涉,都在这里办理。小南跑到了假山石后面,这才立定了脚,回转头来向王孙鼓了嘴,连连顿了两顿脚道:“你老是追我干吗?别理我!少理我!”她如此说着,就不跑了,手牵了石山一条爬山虎的藤,拉到手上,另一只手,却去揪那叶子,扔到地上来。王孙手里倒挽了提琴,慢慢地靠了拢来,一伸手轻轻地拍了小南的肩膀。小南抢着一扭身子,将背对了他,又一跳脚道:“过去!别在这里麻烦!”王孙还是用手拍了她的肩膀笑道:“我和老楚说的是两句玩话,你偏是听见了。到了现在,你总看得出我的态度来,你还疑心我吗?”小南依然是用背朝了他,将头摇了几摇道:“我很笨,看不出你的态度。”王孙笑道:“一个人要好起来,什么都会好起来,这就叫做福至心灵了。你看,现在人是长得花朵儿似的了,话也说得十二分的俏皮,像小鸟儿叫着,这真是打是疼、骂是爱……”小南不由得笑了,啐了一声道:“谁要听你这些废话?废话!”王孙放下了手上的琴,两只手将她的肩膀一扳,扳着她翻转身来,然后饿鹰抓小鸡似的,两手猛然的,将小南拦腰一抱,这就在她脸上不分上下高低,乱吻乱嗅一阵。虽然小南脸上表示着生气的样子,将脸乱藏乱躲,但是她的身子被王孙搂抱住了,她却不想摆开,依然让他自由的支配。王孙亲热了一阵子,看到小南有了笑容,这才放手,笑道:“你既然是把我的话听到了,以为我不向你求婚,就是没有好意。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小南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王孙的嘴,不让他把话说了出来,笑道:“你别和我说这些个,我们家里是旧家庭,一切的事情,都要听父母做主的,你别和我说这些个。”王孙道:“虽然是旧家庭,也得先征求你自己的同意呀。”小南连连跳着脚道:“别说这个,我们先说别的成不成?”王孙道:“好,就说别的吧!我们现在一块儿去看电影,这个问题,并不焦急,我们留着,慢慢地来讨论吧!”小南道:“你等着,我去烫一烫头发。”王孙笑道:“对了,应该烫一烫头发,你找谁跟你烫呢?”小南道:“我找绵绵跟我去烫。”
王孙笑道:“嘿!今天你怎么偏偏找她跟你烫发呢?你不知道,今天我们大家玩的一套戏法,就是对着她吗?我们把她一个扔在家里,只许杨叶和她做伴。看她怎么办?”小南乜斜了眼睛,向他半嗔半笑地道:“哼,你们这些男人,自己要找个女人玩玩,那还不算,又耍弄得别人也要找女人玩玩,成天无事,只跟女人起哄。老天爷真不公心,生了这些个女人,让你们去开心。”王孙笑道:“你还不懂这些个真道理呢!你若懂得这个道理,不会成天的去玩男人,来报上这一笔仇吗?哈哈,去烫头发吧。”用手向小南连连挥了几下,小南瞅了他一下,然后走了。
自然,王孙也得到自己屋子里去,梳梳头发,刷刷西服,待他收拾好了,杨柳歌舞团里的艺术家,已经是一对一对的,各自出门取娱乐去了。有的男子找不着女人,也就只好跟在人家一对之后,聊以解嘲,像楚狂就是一个。他只有看着他妹妹楚歌,与她的男友去成双作对,他自己本人,则跟在王孙后面,闻闻小南身上的香气罢了。小南现在不但是不要许多女同学送她的衣服了,就是她的社长柳岸送她几件新衣服,也不大穿。因为自从王孙默认了她的保护人以后,由头上束头发的丝辫,以至脚下的皮鞋,都归他代办了。
这是个初秋的日子,摩登的姑娘们,还穿着单的呢。小南今天穿了一件桃红色带白葡萄点子的软绸旗衫,细细的、长长的,两边的衣岔,开的是顶高,走起路来前后的衣摆翩翩然像蝴蝶翅膀一样,两只穿了极薄的肉色丝袜大腿,就完全露在外面。在这件长衣上,却挂了一件很短的白线织的短褂,而且在头上歪戴了一顶白线帽子,若是专看上半截,倒有些像一个外国水手。她走起路来,却保留了一部分她捡煤核时代的步伐,走两步,就跳一步。这种步法,是王孙和几个朋友最赞成的,以为可以现出她的活泼天真来。所以小南也记住了,把这种走法给保留了。三个人走出了大门,就碰到了余氏。她看到自己姑娘打扮得不中不西,不男不女的样子,远远地就瞪了双眼。不过她更想到自己近来所花的钱,都是王先生的,这就不敢说什么了。小南不像以前了,一来知道母亲不敢骂她,二来知道男女交朋友,现在是人生一件大事,所以她依然挽了王孙一只手,大大方方地,向母亲面前走去,并不曾有一点羞涩的样子。这倒把余氏弄僵了,便道:“你们这又该出去玩了。洪先生到医院里去了,你也该打个电话去问问。”小南一面走着,一面摇头道:“我管不着。”余氏见她毫不介意,便道:“若是人家死了呢?”小南已经走过去好些路子,回转头来一撇嘴道:“死了,活该!”于是看到胡同口上停的人力车,三人各跨上一辆,就直奔电影院去了。看过了电影,楚狂又提议吃馆子。王孙虽不知道他说的机会究竟是有无,但是有了小南在一处,提议吃馆子而不去,这毕竟是容易招怪的事,只得笑道:“我就请你吧,索性让你满意一下子,你说愿意吃哪一家?”楚狂一拍手,笑了起来道:“你说一上午的话,这一句算是问着了。我们上月宫饭店去!”王孙向他脸上望着,问道:“你开什么玩笑?毫无理由,为什么到那里去?”楚狂道:“月宫饭店的大菜,不是旅客,也一样的吃呀!再说……”说到这里,他笑嘻嘻地,向王孙说了一大串英语,再掉过头来向小南道:“密司常,你说吧,吃饭是不是应该到饭店里去?”小南笑道:“你真明白,用这种话来问我。吃饭不上饭店,还到药店里不成?”他们三个人在一条树木森森的大路上走着,这样带说带笑地行路。
这是东长安街的精华区域,也就是新式旅馆林立之处,南边的树林,让北边高大洋楼的电灯来照着,在物质文明之间,却含了一种神秘的意味在内。王孙走着路,不住对那高楼上,紫色的窗慢里,透出醉人的灯光来,有些出神。楚狂摇着他的手臂道:“到了,请客不请客?这在乎你了。”王孙望了他,微笑道:“真的。”楚狂笑骂道:“嗐,你这个大傻瓜。”王孙听他如此说,挽了小南一只手臂,就向那洋楼下的大门里进去。门上有电灯泡围绕了的匾额,正是“月宫饭店”四字,小南跟了她同团的人,也吃了不少回的西餐。她看这样子,又是吃外国饭,这倒也无所谓。然而走入这样大的饭店来,那可是第一次呢。楚狂跟着后面进来,经过了一个铜栏干围住的柜台,他就向那里面人说,要一个房间。于是有个茶房,引了他们上楼,在一排许多房间的南道里,他开了一扇房门的锁,闪出一间屋子来。
走进去,让小南先吃上一惊的,就是这屋子里像人家的住房一样,里面有桌椅衣柜。还有床,床上铺好了被褥。那茶房招待了一番茶水,自去了。小南这就忍不住问道:“这家西餐馆子,怎么这样阔,雅座里摆得这样好?”王孙只是笑,没有答言。楚狂道:“这才是真正的西餐馆子呢。”小南道:“要床做什么呢?”楚狂道:“你别露怯了,这是预备了人家喝醉了酒就躺下的。以后别问了,问了人家会笑话的。”小南自到杨柳歌舞团以来,长了不少的见识,都是起初以为很奇怪,后来就很平常的。偶然问了一两回,果然露了怯,让人家笑了。所以这次她倒信了楚狂的话,免得露怯,就不问了。她坐在一张沙发上斜对了那衣橱的镜子,只见里面一个时髦女郎,互交了两只脚坐在那里发愣呢。她这就警戒了自己道:像我以前那样穷的孩子,有了今日,哪一样不是梦想得到的?到这种好馆子里来吃西餐,像我这样时髦的小姐都不知道,那就成了笑话了,当然一切都是装着知道的好,要不然,真也对不住那个影子。她如此想着,就是遇到了什么事,也不以为怪,只道是当然。
不一会儿,有一个穿长衣的,手上拿了一本簿子,和一只小木托盆,托了笔墨进来,楚狂接了簿子,提笔在上面填写了一阵,那人自去。小南以为这是点菜的单子,却也不奇。随着王孙先掏出两张五块钱的钞票,交给了茶房,然后才叫他开三客西餐来,而且说,就在这里吃。小南这又有二不解,一是先给钱,二是说就在这里吃,好像饭馆子的雅座倒不是为吃饭而设似的,于是望了王孙的脸,似乎有些犹豫的样子。王孙笑道:“你别望,我们吃过了饭就回去。”楚狂笑道:“真的,不要再放出乡下人的样子来了,闹得人家笑话,我们大家都不好看。”小南将脚在地上点着笑道:“得啦!你们放心,我不露怯就是了。”王孙笑道:“其实也无所谓露怯,一回见识过,二回就是老内行了。”楚狂笑道:“对了,下次你两个人来,可就用不着我这萝卜干啦。”王孙对他瞟了一眼,笑道:“别胡说八道了,什么叫萝卜干?我不懂得那些。”小南虽是看到他们言语闪闪躲躲,有些不懂,但是以为他们总是闹着玩的,究竟在外面吃馆子,他们也闹不出什么手段来,一味地跟他们追问着,也显着小器,于是也就只向他们微微一笑,跟了他们在一处吃喝。把大菜吃过了,三个人围了桌子喝咖啡,南天地北,闲谈了一阵,小南道:“我又要说外行话了,难道吃过了饭,要这样坐在屋子里干耗着,才是规矩吗?”楚狂笑道:“这个房间,到明天上午十二点钟,都卖给我们了,我们干吗马上就走?”小南道:“什么?这房子到明天上午十二点都卖给我们了?”
楚狂笑道:“可不是?假使你今晚不乐意回去,在这里躺着,他们也不能多算一个钱。”说着,将嘴对了床上一努。小南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一红。王孙心里明白,今天晚上,不是揭开序幕的日子,于是向小南道:“老楚是和你说笑话的,你别信他。”楚狂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子,伸了一个懒腰,于是笑道:“我……我先走一步吧?”王孙对于他这话,只是笑着,却没有什么答复。小南听他先是那样说了,如今又这样说了,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红着脸站了起来道:“要走就大家都走!”王孙看她那样子,大概是不能随便将就的,便笑向楚狂道:“对了,要走就大家同走,要玩就大家玩一会子。”楚狂道:“这个时候,怎么能回去呢?老杨进攻的程度,不知道可到了三分之一呢?”王孙道:“那没有问题,我们还在这里干耗两个小时得了。”楚狂笑道:“我倒不是不愿干耗着,有两个朋友,我得去看看。”小南道:“别胡扯了,这个时候,到哪里去会朋友?你要去会朋友,我和小王,也一路去会朋友。”她说这话时,眼睛里带了些怒色,由楚狂脸上,看看王孙脸上来。
王孙原觉得今天的戏法,变得是最干净,若是把小南闹翻了,以后就不好办了。于是在桌子下面,伸着脚,将楚狂踢了一下。楚狂会意,笑道:“坐一坐,就坐一会吧,只是这样干耗着也不是办法,我去买一副扑克牌来玩玩,好不好?”小南道:“行,咱们一块儿去,让小王在这里等着。”王孙笑道:“同茶房找一副旧的来玩一玩得啦。”楚狂微微地向王孙摇了两摇头,那意思就是说,小南这个姑娘,真是不容易对付。果然地,照着王孙的话,在茶房那里,找了一副残旧的扑克牌,三个人伏在桌子上打,打了约摸有一个钟头,小南手中的牌,向桌子中间一摔道:“无聊得很,我不来了。”王孙抬起手臂来,看了一下表,笑道:“还不到十点钟就回去,未免早一点。平常我们在外面玩儿,怎么着也要闹到十一点钟才回家,怎么今天倒要格外地早一些回去?”小南道:“这话我倒有些不解,今天和平常有些什么不同?”楚狂道:“得啦,我的小姐,你现在是聪明人里面挑了出来的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小南也就自负现在已是二十四分聪明,楚狂这样地说了,她微微一笑,也就不要回去了。还是王孙自己觉得也无聊,发起到楼下跳舞厅去坐一会子,这才将精神兴奋了起来。于是,由他叫了茶房来写清了帐,付了钱,言明房间不要了。小南在一边看得清楚,原来这房间是另外算钱的,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于是向王、楚二人身上注意了一番。可是他们出了房间,也就减少了挤眉弄眼那些怪态了。小南当然也不能在事后追问他们过去的事,随着他们走进跳舞厅,找了一个小圆桌子坐下。
小南在杨柳歌舞团里,不分日夜,都学的是跳舞的事情,现在看一班伴舞的舞女,仅仅是让男人搂着,钻来钻去,并不像自己学的那一套,很是藐视,就轻轻地向王孙撇了两撇嘴道:“他们这种舞法,还表演给人家看啦。”王孙笑道:“他们并不表演给谁看。”小南道:“那么,他们在这里跳着是干什么呢?最奇怪的,谁也不化妆,就穿了便衣跳。”楚狂听了她完全不了解,便笑道:“这也像唱戏的玩票一样,他们对于跳舞,是玩儿票罢了。今天是他们在这里排演,练习熟了,他们就要化妆大大地跳舞一回。过两天,你可以叫老王带你再来看,那个时候,你就可以相信,人家的跳舞,和咱们是大大地不相同了。”小南道:“那么,我倒要看一个究竟。现在熬到了你们要回家的钟点没有?咱们也该回家了吧?”王孙心里了然,所谓今天的机会,已经等着了,再要继续前进,已经是不可能的。抬起手表一看,已经是十二点多钟。跳舞场里的光阴,竟是如此地容易过去,这也可以回家了。于是付了舞场里的费用,扶着小南走出饭店,一同回家去。
到了杨柳歌舞团的时候,一问开门的门房,说是全团的人出去了,都不曾回来。只有柳小姐和杨叶先生在家里,楚狂听到,就向王孙道:“你看,人家都没有回来,只有我们回来得这样的早。”王孙笑道:“也有十二点钟了,既是回家来了,不能再走了出去了,我们也犯不上打这头一炮。青,你和老楚,一块儿到我屋子里去坐坐吧。可是走路的时候,千万不要放出那样重的声音。”小南嚷起来道:“鬼头鬼脑,你们到底闹什么玩意?”王孙道:“我不是告诉了你,和老杨开玩笑吗?”小南道:“我想不到是这样开玩笑。”楚狂笑道:“你别忙,再过一个钟头,你就完全明白了。”说时,大家也不亮电灯,就摸黑走到王孙屋子里去。远远看到后进屋子的窗户,却是通亮的。小南牵着王孙的衣服,叫起来道:“你亮不亮电灯?你不亮电灯,我可害怕。”她这样一开口,就把后面的人惊动了,只听有人叫道:“是谁回来了?快来开门。再不开门,我就要自杀了。”小南听着,是柳绵绵的声音,提起脚来,就要向后面院子里跑,王孙一把将她拉住,笑喝道:“你别胡来!”小南道:“你没有听见吗?绵绵就要自杀了,你们还不打算把人家放了出来吗?”王孙笑道:“傻子!她今天是最快活的一天,为什么自杀?”小南用手一摔,脱开了王孙,终于走到后面院子里来。因为她来了,王孙、楚狂,也只好跟到后面来。小南首先将走廊下的电灯,亮着了。只见正面三间屋的门一齐关得铁紧,用手扶了扶机纽,哪里推得动?只听柳绵绵在西边自己屋里叫道:“是常青吗?”小南道:“是我呀,是谁把你关在这里的?门锁着啦,你一个人吗?”屋子里没有答应,王孙却道:“老杨,你大为得意之下吧?怎么不做声呢?”这就听到杨叶在屋子里笑道:“你们也实在岂有此理,哪有这个样子和人家开玩笑的?”楚狂道:“你是装傻不吃亏。难道事先你就一点也不知道吗?再说,你这么样子大一个人,就会很随便地让人关在屋里吗?”于是屋里人一个咒骂,一个笑着。
原来这位杨先生,在他们歌舞团里,除了担任乐师而外,并且还提任歌舞剧里的配角。
他们有一出歌舞剧叫潘金莲,就说潘氏因婚姻不自由,以一个绝色的青春女子,嫁了那个矮丑的武大。因为性的压迫,起了一种反响,作妇女解放运动,于是在恋爱自由的情况之下,结识了西门庆,这个演潘金莲的便是柳绵绵,演西门庆的是杨叶。他们在台上作戏的时候,把青年人性的需要,描摹得尽善尽美。因此两人在平常的感情也很是不错。只是柳绵绵鉴于杨叶始终不过是个乐师,每月所得的薪水,很是有限。自己预算着这一辈子,在家里必住洋楼,出去必坐汽车,杨叶的收入,只是百十元,要过那稍微舒服些的生活,多吃少做,也许不行,别说坐汽车,住洋楼了。所以在她另一种思想里面,却是不能嫁给杨叶。杨叶曾向她试探过两回口气,都碰了钉子,于是就不敢向她求婚了。他曾把这层意思,和同团的人表示着,好像是不胜遗憾,于是就由楚狂出了一个霸王硬上弓的办法,大家出去,演一出空城计,让杨叶和柳绵绵二人在家。不管他们二人的过程如何,只是给他们一种混赖,说他们已经有了关系了。
这件事已经得了团长的同意,所以大家也就跟在里面起哄。团长也并不是一定要促成这二人的婚姻,只是想把这二人都拉住,不要跑出杨柳歌舞团去,于是一个乐师,为了一个舞女,只好在这里只当乐师。一个舞女嫁了乐师,也就没有别人肯嫁给了。团长意思如此,所以大家就跟着放手去做。等柳绵绵在自己屋子里的时候,将杨叶向屋子里一推,就把门朝外锁着。同时,把屋子的窗户,也在外面用钩子钩住了,让人在里面向外推不开来。他们把卧室的门关上还不算,又把连了卧室的堂屋门,也朝外锁着了。这样一来,杨柳二人,纵然很侥幸地把卧室门打了开来,这堂屋里的门,依然将他们锁着呢。他们把这两重门锁完,大家哈哈一阵狂笑,各自走了。小南走在这封锁室门之前,对这些并不知道。她以为把柳绵绵关在家里,也不过是不让出去而已。至于把一双男女关在卧室里度过了半夜,这却是她猜想不到的。现在明白了,也觉他们这班团员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了,孤男孤女的,把两个人关在这样密的内室里,那是什么意思哩?因而向王孙笑道:“这样子闹,不怕人家难为情吗?把人家放了出来吧。”王孙摇着头道:“谁有这样大的胆,敢把一段良缘拆散了?非等团长回来,我们不敢开门呢。而且,钥匙也不在我们身上。”柳绵绵在里面叫道:“你这些话,都是瞎扯的。你!不过要等了大家回来,好证明把我们关到了什么时候罢了。”王孙笑道:“你既然明白,就在里面等着吧,反正这也不是哪一个人的罪吧?”说着,又哈哈大笑了一阵。里面的人,看了这种情形,料定是不能出来的,那也就算了。小南见里面关着的人,也并不怎么的焦急,她又何必去多什么事?因之只带了微笑,站在一边看热闹而已。
约摸有一个小时,团里的人,一对一对地走回来了,大家都聚拢着在院子里,隔了玻璃窗户,向里面起哄。后来是柳三爷自己回来了,他笑骂道:“我以为你们不过嘴里这样说着罢了,哪里真做得出来呢?我算一算,你们倒是真的关了他们八个小时之久呢。这可胡闹了,把他们放出来吧。”有了这样一句话,好几个人身上有钥匙,同时走上前去开锁,开了门后,里面的人,还不曾跑出来,外面的人,早是一阵风似的,拥了进去。柳绵绵正要出来,因房门口堵了一大堆人,只好向后退了几步,用手反扶了床栏,背靠了床柱站定,瞪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鼓起了她苹果也似的两片腮帮子。杨叶呢,背两手背在身后,微抬了穿西服的两只肩膀,站在屋子角里,不住地微笑。这两个人,都不作声,眼睁睁地看他们这班拥进房来的人,却打算怎么样?这些人既是诚心来开玩笑的,哪里还管当事的生气不生气?
早是几十双眼睛,齐齐地望了二人,劈劈拍拍鼓起掌来。人群中有人喊了起来道:“我们团长也认定了他们在屋子里面,已经工作了八小时,我们现在要问问,这八小时之间,你二位工作了些什么?请发表吧。”柳绵绵红了脸道:“这是哪位先生说的话?我倒要问上一问。”楚狂站在人面前,笑道:“密斯柳,你别生气,大家也别起哄。”说着,扭转身躯,向大家望了一望,笑道:“等我平心静气的,和密斯柳谈谈。”柳绵绵道:“你谈吧,有这样和人开玩笑的吗?”楚汪道:“反正我们大家也不贪图什么,是功是过,将来总可大白于天下。现在呢,我和你有一个要求,就是让我们来问一问老杨,我们把他关了八小时,他认为是一种委屈的事呢?还是一种得意的事呢?你别干涉他,让他直说。他若说是委屈了,自然你也委屈了。倘若他说是得意,你……”柳绵绵噗嗤一声笑了,又板了脸道:“我委屈死了,还得意啦。”楚狂道:“那么,让我来问老杨,是不是委屈?”柳绵绵望了杨叶道:“你敢说不委屈?”杨叶只是笑,不肯说。楚狂道:“密斯柳,你凭什么干涉人家说话?”
柳绵绵道:“我可以干涉他。”楚狂道:“你若是得意,你也有权干涉他,让他说是受委屈吗?”柳绵绵不加考量,哼了一声道:“我能干涉!”楚狂道:“这资格哪天有的呢?”柳绵绵道:“今天就有。”楚狂扭转身躯,向大家笑道:“大家听呀!密斯柳自己宣告,从今天起,有干涉老杨之权呀。”于是大家哄然大笑,鼓起掌来,甚至还有从中叫好的。柳绵绵说错了话,自己也只好笑了。
第十六回 昨事未忘故人羞问病 雌威远播娇女恨污名
这一场玩笑,闹得两个当事人,杨叶和柳绵绵都没有说话。家因他二人不恼了,越是鼓着巴掌叫着好,要他们宣布恋爱的经过。最后还是柳三爷自己跑下来,向大家笑道:“现在已经快两点钟了,大家若是这样的起哄,那巡逻的警察听到了,真是进来干涉,各人回房去睡觉吧。”楚狂笑道:“团长,我们都遵令回房,但不知老杨本身,要不要也回房呢?”柳岸笑道:“那是他自身的问题,你们就用不着管了。”大家哈哈一阵怪笑,蜂拥出门去了。
小南和楚歌同住一间房的,于是互相挽了手臂,搭着肩膀,走回房去。到了房里,小南就问楚歌道:“绵绵和老杨,这就算结了婚吗?”楚歌笑道:“这个我可说不清,反正经过了今天晚上这一场热闹,他们就算是夫妻了吧?”小南道:“这样看起来,人家办喜事,大请客,那都是些废话,只要请几个会起哄的朋友,大家闹上一阵子就得了。”楚歌道:“你和老王,将来就可以照着这个法子办。”小南啐了她一声道:“你不要胡说了。”楚歌笑道:“我胡说吗?我看到老王向你进攻是很猛烈的,也许不久就要……”小南已经脱了衣服钻进被里去了,跳下床来,将楚歌床上一床毯子,连头带脸,将她一齐盖住,然后按住她道:“你还说不说?你再要说,我就把你闷死。”窗户外面,忽然有个人插嘴道:“大家都睡了,你们两个人还在这里闹呢?”二人一听,这是团长的声音,大家也就只好不说什么了。
到了次日早上起来,院子里已经有好些人围着杨叶起哄,原来是要和他讨喜酒喝。这果然是楚歌的话说对了,他们已经算是结了婚了。无论小南的思想,已经有多么新,但是这样的事情,她不得不认为奇怪了。若是王孙对于自己,也照着这样子办,自己倒也无甚问题,就怕家庭通不过。自从自己加入杨柳歌舞团以来,母亲的思想也变了,以为姑娘长得这样漂亮,一定可以靠了姑娘,发上一笔财。总指望把自己大热闹一下子。虽然不能坐着四人大花轿,至少也要文明结婚,坐个花马车,同娘家争一点面子,这个样子结婚,恐怕是母亲不会答应的吧?这件事,总也算是一件新闻,且回去对母亲说一说,看她执着什么态度。年纪轻的人,总是喜欢一阵子新鲜劲儿的,心里既然有了这个念头,一刻也停留不得,立刻就跑回家去。
余氏买了几个梨,一串香蕉,正用手绢裹着。小南笑道:“要吃水果,我自己还不会掏钱去买吗?你用这个破手绢包着,送到我那里去,让人看到,也是怪小气的。”余氏道:“我买给你吃做什么?送了去,好让你扔到地上,扫我的面子吗?我碰过你几回这样的钉子,我再也不要费这番心了。我刚才向洪先生慈善会里打了个电话,打听他的病怎样。据说,病已经好得多了,可是还躺在医院里。你爸爸说,昨天把人家搬到当街去,心里实在不过意,让我买一点水果瞧瞧去。”小南绷了脸子道:“你真是喜欢管那些闲事。他病了怎么着?也不是我们害得他的。好了又怎么着?我们也不想去沾他那一份光。”常居士坐在他那铺上,昂了头道:“你这孩子说这样没良心的话,不怕因果报应吗?”小南顿了顿脚道:“你还说这样的话,我们团里的人,都说我家里又穷又腐败,老子是个吃长斋的居士。你信佛,我不信佛。你若说信佛有好处,不但咱们家穷得这样精光,你怎么还会闹个双眼不明呢。不提这话,倒也罢了,提起来了,我倒想了一件事。我脖子上挂的这个№字,我早就不要了,因为是从小就挂着的,我倒有些舍不得扔了它,你既然老拿报应这些话来吓我,我偏不挂,看会怎么样?”说时,她由衣领里提出那根细绳子,将那个许字提了起来。顺手拿起小桌子上的剪刀,将绳子剪断了。手里拿了那铜质的许字,塞到常居士手里道:“你拿去吧,这还可以换几个大钱,够你上一回茶馆子的哩。”常居士哼着道;“你这孩子,简直过得反了常了。”余氏见女儿气她丈夫,倒在一边发笑,因道:“谁叫你谈起话来,就是你那一套,什么天理良心,什么因果报应。”说着,拉了小南的手,一同走进小房里去笑道:“我瞧你回来,就是一头高兴,有什么事要说的,你说吧。”小南道:“我呕了气,现在不愿说了。”余氏道:“你不说不行。我猜,许是你们团长又给了你钱,你要告诉我,一打岔,惹出了你的脾气,你就不愿说了。”小南道:“你是财迷脑瓜,离了钱不说话。我是说,我们团里出了一档子新闻了。”余氏听说不是为钱,心里就冷淡了许多,便淡笑道:“你们那里有什么好事?不是哪个小白脸子耍上了哪个小姑娘,就是哪个小姑娘看中了哪个小白脸子。”小南道:“你说得是对了,可是你怎么着也猜不到竟有这样的新鲜。”余氏道:“究竟是怎样的新鲜呢?许是哪个小白脸子,把姑娘拐跑了吧?”小南笑道:“若是拐跑,倒又不算奇了。哪一天在报上不瞧见个三段两段的?”于是就把昨天晚上,团里演空城计,把杨柳二人拘禁成婚的一段故事,说了一遍。余氏道:“这就玩得太脱了格了。那位姑娘的娘老子,就不管这件事吗?”小南道:“她的娘老子,全在南边,她的事,全由柳三爷做主办,因为她就是我们团长的干姑娘呀!”余氏板了脸道:“干老子怎么着?也不能把干姑娘白送给旁人呀!”小南道:“这也不算是团长白送,是同事的在里面起哄罢了。”余氏道:“这是什么大事,能够随意让同事的起哄吗?我告诉你,别人这样闹着玩,我管不着,有人要和你这样起哄,那我就把命去拼了他。”小南红了脸道:“你这是什么话?那也至于吗?”余氏道:“为什么不至于?这是女儿终身大事,我是放手不得的。”常居士在外面就插嘴道:“这算你说了一句人话。”
小南听听父母的口音,那都是反对随便结婚的,她就不作声,悄悄地回团去了。常居士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这都是你们妇道人家眼皮子浅,见人家穿好的吃好的,就把姑娘送到火坑里去。我就不愿小南学什么歌舞。你还不知道回头想想吗。”余氏用手绢将水果包好,一面向外走,一面骂道:“老不死的厌物,你偏晓得这些闲事,你坐在床铺上享福倒会吩咐别人去同你忙着。”她的话没有说完,人已是走得远了。常居士摸索着,却跑到大门外来道:“你回来,我还有几句话对你说。”余氏已快出胡同口心,听到他这急促地叫唤声,只得跑了回来。站在他面前,低声道:“大门口有许多洋车夫呢,有什么鬼话,你低一点声音说。”常居士道:“你去瞧病,瞧病的那一套话,你知道说吗?”余氏骂了一声废话,也不说第二句言语,扯开脚也就走了。
洪士毅这个卧病的医院,余氏是很熟的,因为她曾在这地方,养病有一个月之久呢。她到了医院里,向号房里问明了洪士毅住的房间,就向病房走。遇到一个熟看护,向她笑道:“你不是常余氏吗?倒完全恢复健康了。”余氏道:“太好啦,想起你当日照应那番好处,我总惦记着是忘不了。”看护道:“你是来看那洪士毅先生吧?巧了,他也是我管的那号屋子。哟!你手绢包里带着什么?你不懂这里规矩,不许自由带了吃的东西进来吗?放下吧。”余氏道:“这个我知道,不过我总想在那姓洪的面前,把东西亮一亮,这也好说,我们不是空着一双手来的呀。你通融一下子吧。”女看护道:“凭你这两句话,就不是诚心待人,你放下吧。”说着,就在她手上将手绢包接了过来,交给了茶役,然后引余氏到病房里去。这虽是个三等病房,陈列了许多床铺,但是士毅睡在最前面的一张床上,所以一进门来,他就看见了。他将枕头叠得高高地,半抬了身向前面看着。他看到余氏进来,不但是脸上不带高兴的笑容,脸色一变,倒好像是很吃惊的样子。可是余氏既进门来了,决不能无故退了回去,就走到床边,向士毅低声问道:“洪先生,你今天可好些?”士毅笑道:“劳你驾来看我,我好得多了。这不过是一时的小毛病,不会死的,你们太小心了,生怕我死在你们家里,把我抬到当街放着,现在,我还没有死吧?”说着,就淡淡地一笑。
余氏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绯红一阵,向四周看时,见各病床上坐的病人,都禁不住向她透出微笑来。这个时候,自己是辩白好呢,是不辩白好呢?自己倒没了主意了,于是微笑道:“你错了,不是那么着的,等你病好了,我再对你说,你心里就明白了。”士毅道:“得啦,过了身的事,就不必提了。反正像我这样的人,交朋友不交朋友,没有什么关系。”这最后一句话,说得余氏太难堪了。依了她往日的脾气,一定是和士毅大吵一顿。可是他病了,而且还在医院里,怎能够就在这种地方大发脾气哩?她在极端无可发泄的时候,也就向士毅冷笑了一声。表示着她不甘接受的样子。约摸静止了两三分钟,她将周围病床上的人,都看了一番,就点点头笑道:“你好好地养病吧,再见了。”说毕,她就走出病房去了。有几个精神清醒些病人,知道洪士毅受了委屈的那一段事实,又不由得笑出声来。余氏走出了病房门,还听到屋子里面那种笑声呢。她一面走着,一面回转身来,指着房门骂道:“好!姓洪的小子,你这样不识抬举,等着我的吧。”她想起进门来,那一包水果,被女看护交给茶役去了,于是四处去找那茶役,找了前后三四重院子,都不见那茶房,她坐在一块沿石上,就大声骂道:“你们这还是行好的地方啦?见财起意,把我手上拿着的东西都给抢去了。”她这样的大声音,早惊动了医院里许多人,跑来围住了她,问谁人抢了她的东西。
她道:“我带来的一包水果,瞧病人的,女看护不让我拿了进去,不知道交给哪个小子拿走了。”就有人笑答道:“没有人要你的,在号房里放着呢,你去拿吧。”余氏一拍屁股,站了起来道:“那是呀,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拿回去呀?”于是放开大步,一路咚咚地响着,走到大门传达室日,将帘子一掀,把身子钻了进去,看见自己那个手绢包,还放在桌上,一把抓了过来,向助下一夹,转身就跑。茶房追了出来,喝道:“什么东西?抢了手绢包就走。”余氏掉转身来,向门口吐了几阵口沫,骂道:“呸!呸!好不要脸,这是我自己的东西,我不能拿走吗?”房门被她吐了一脸的口沫,气向上冲,也骂道:“哪里来的这个母夜叉,这样不讲理?”余氏听他说了一声母夜叉,更是气大,对准了门房,向他胸口,一头撞将过来。门房不曾提防,被她撞得仰跌出去四五尺远。余氏自己,也是站立不稳,跌了个狗吃屎,手上的那一包水果,摔出去一丈多远,梨和香蕉,撒开了满地。门口的车夫小贩,早是哈哈大笑,围成一团,余氏恼羞成怒,爬了起来,又直扑门口,打算再去打他。这就早惊动了门口两个岗警,跑了过来,将余氏揪住,喝道:“这医院是病人养病的地方,哪里容得你这老泼妇捣乱,跟我上区子里去吧。”这两个警士,不容分说,将她拖到警署去了。
她到了警署,自然也就软化了,经过了署员盘问一次,拘役了六小时,也就把她放了。
她心里想着自己是个要强的人,被警士抓去关了半天,这是很扫面子的事,只好吃了一顿闷亏,回去并不敢作声。可是这个经手案件的警士,恰好与新闻记者有些联系。到了次日,这道消息传了出来,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大登特登,大题目是没妇大闹医院门,小题目记得清楚,乃歌舞明星常青之母。偏是内容记得有些错误,说她是到医院里去探视洪士毅,洪某是捧常青最力之人。社会新闻里面,唯有明星的事情,是读者最感兴趣的,所以也就传播得很广。杨柳歌舞团的人,对这事有切己的关系,当然,大家都哄传起来。
次日早晨,小南起床之后,梳洗完了,走出房门来,第一便是老妈子见了她,抿嘴微笑,随着听差见了也微笑,女伴见了她微笑。小南先以为自己脸上有了墨迹,或者衣服上有了什么东西,可是仔细一看,都不曾有。自然,她就要去找她最靠得住的王孙干哥哥来问了。她怀着鬼胎,跑到王孙屋子里来,只见王孙板着面孔,正正端端地坐在他自已床上。她笑道:“王,你瞧,这不是怪事吗?今天早上,大家都瞧着我笑。”王孙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着道:“人家还不该笑吗?这笑话可就大了。”常青自从认识王孙以来,并不曾受他这样的藐视,今天拿了笑脸来和王孙说话,王孙竟向人报之以冷笑,这里必有重大的缘故,也就不由脸色立刻向下一沉,靠了门框站定,望了他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王孙将床被上放的几张报纸,拿起来向上一举道:“你们家又闹了笑话了。你们家闹笑话不闹笑话呢,我倒管不着,可是这报上登的话,未免太让我难堪了。”小南道:“你这话说得我好个不明白。我家不过是穷一点,有什么可笑的?你又说闹笑话不闹笑话,你管不着,那么,你怎么又说闹得你很难堪呢。”王孙绷住脸对她望了一会子,才叹了气道:“谁叫你不认得字呢?
让我来拿着报念给你听吧。”于是连大小题目在内,将那段新闻,完全念给小南听了。念完了,冷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我真想不到,你还有个捧客,不让我们知道啦,怪不得你趁着人家不注意,就向家里一溜,原来是到家里会你的爱人去啦。”小南被王孙诬赖她有爱人,她并不生气,唯有诬赖洪士毅就是她的爱人,她却受了真的侮辱,凭她现在这种人才,只有坐汽车,穿华服的人,才可以算是她的捧客。洪士毅穷得那种样子,连一件好看的长衫都没有,如何可以和她做朋友,假如认他做朋友,那么,自己也就是一个没有衣服穿的穷女孩子了。在王孙面前,露出这种穷相来,那可让自己大大地丢面子了。可是这件事已经登报了,不但是载明了自己受洪某人的捧,而且母亲是个泼妇,大闹医院,闹得全北平的人都知道了。这一番羞辱,如何可以洗刷下来呢?想到了这里,不由得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了。
王孙终日里和女孩子在一处厮混,女孩子的脾气,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无论什么事情,大凡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就是把哭来对付着。现在小南又哭起来了,当然就是把话说到她心窝里去了,让她无话可说。于是身子向后一仰,躺在床上,反手扯了枕头过来,在背后枕着,鼻子里就哼了一声道:“人心真是看不透。”小南跳了两脚道:“我已经够委屈的了,你还用这种话来气我吗?你就不仔细去想想,我出台表演以来,台下有个姓洪的人来捧我吗?”王孙转念一想,现在固然有不少人醉心于她,但是论到专捧她的看客,却还是没有,这个姓洪的,也许是她父亲的朋友。新闻记者,就是喜欢装点新闻的,大概又是他们附会成文的新闻了。小南见他坐在床上,只管沉吟着,便道:“你自己说起来是个多聪明的人,你就不把事情握一想吗?你是和我一天到晚的人,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应该知道,你想一想吧,我什么时候,同男人在一块玩过呢?若是并没有和男人在一处玩过,这个捧我的人,从哪里钻了出来呢?这报上不过登着的有人捧我,若是登着我杀人,你也就相信我真的杀人了吗?”王孙道:“当然是不能完全相信报纸上的话,可是他说得这样情况逼真,而且事情还闹到了警察那里去了。难道我能说,这完全是报上造的谣言吗?”小南道:“不错,我父亲是有个姓洪的朋友,我已经告诉过你两三次了。前天,我为了那姓洪的病倒在家里,我怕他死在家里,我还让我家里人,把他搬到当街来呢,你看,他要是我的朋友,我会这样子待他吗?”王孙这倒想起来了,果然是有这样一件事,大概报上登的这段新闻,和小南完全是不相干的。不过自己已经向她表示着生气的态度了,突然地转回,自己也有些无聊,便道:“这姓洪的事情,倒也无所谓,可是你母亲闹医院的事情,决不会假的。你一个明星的母亲,被人加上了泼妇两个字,不是很难堪吗?我和你的关系不同,才说这样的话。要不,我不也是像旁人一样,对你微笑一阵吗?其实我自己,没有什么,我在这里生闷气,也就是为了你让人家取笑着。”小南听到这里,把她本来的脾气,就发泄出来了。掀起一片衣襟揩了一揩脸上的泪痕,再也不和王孙说什么,扭转身来就跑。王孙以为她生着气呢,也就连忙在后面追着,但是她一直跑出大门,就向家里走来。
余氏因为昨日闹医院的事,是要瞒着人的,更是不能让丈夫知道,因之在家里一切都如往常,不露一点形迹。这时,正捧了小南几件小衣,放在盆里,端到阶沿下来洗。小南一脚跨进门,看到了之后,就红着脸道:“放下来,谁要你跟我洗东西?”余氏道:“一大清早跑回来,又发什么鬼风?”小南道:“姓洪的是你什么人?你要到医院里去看他,你把我脸都丢尽了。”常居士喝道:“这孩子说话,越来越不通人性。你妈到医院里看一看人的病,有什么事丢你的面子?医院是女人去不得的地方吗?你现在不过是像戏子一样,当一名舞女,有什么了不得?就是当今的大总统让你来做了,你娘老子上一次医院瞧人去,也不会失了你的官体。”小南大声叫道:“你还睡在鼓里呢?她上医院去瞧人,在医院门口大闹,让巡警逮到局里去了,今天报上登着整大段的新闻,说她是个泼妇,把我的名字也登上了,你说,我还不该急吗?”余氏听说倒不由得心里扑通跳了一下,便道:“是哪个卖报的小子,登老娘的报?回头他走我大门口过,我打死他。”常居士道:“你真是一只蠢猪,又是一条疯狗,登报不登报,和卖报的人有什么关系?新闻是报馆里登的呀。”余氏道:“那我就去找报馆。”常居士道:“你先别说那些废话了,你究竟是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事了?你告诉我,我也好有个准备呀。”余氏听说,早是放下盆了,索性坐在阶沿石上,两手一拍道:“说就说吧,反正我也不会有枪毙的罪。”于是她就把在医院里吵嚷,连说带嚷,手上连拍带比,一个字不留,完全说了出来。说完了,站起来,站到小南的身边,向了她的脸望着道:“老娘揍了人,可没有让人揍,有什么丢你的面子?”小南虽然是身价抬高了,但是看到余氏这种凶样子,很怕她动手就打,于是向后退了两步,哭丧着脸道:“你闹就闹吧,为什么说是我的娘,报上登了出来,惹得同事的都笑我。”余氏道:“他妈的,说的全不是人话,你做了皇娘,我还是国太呢,你不过做了一个跳舞的女孩子,连娘都不认了吗?随便你怎样说,派别你怎样说,你总是我肚子里面出来的,人家笑你娘,你就说,那要什么紧?破破的窑里出好货。谁取笑你,教他当面来和我谈一谈,我把他的嘴都要撕破来。”小南见她母亲瞪了一双大眼睛,说起话来,口里的白沫,四面飞溅,两只手只管向前指指点点的。小南总怕她一伸手就打了过来,只得一步一寸地向后退让着。退到了大门口时,只听身后人道:“别闹了,闹到门口来,更是让人家笑话。”
回头看时,却是王孙靠了对过的墙根站住呢。小南摇着头道:“不用说了,气死我了,报上说的,可不有一大半是真的吗?”余氏追到大门外来,向王孙点了一个头,带着淡笑道:“王先生,你们班子里,都是念书的人,说话不能不讲理,怎么叫我们丫头不认娘呢?
有道是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女儿都讨厌起娘来了,这还了得吗?这丫头一点出息没有,让人家笑不过了,倒跑到家里来议论我的不是。我说你们班子里,谁有那种本事,让他到我家里来谈谈,我不用大耳刮子量他,那才是怪事呢。”王孙笑道:“我们那里不是班子,不过是个艺术团体。”余氏道:“也不管是坛里坛外吧,反正女儿不能不认娘。我还是那句话,女儿做了皇娘,我还是国太呢。”王孙在当学生的时代,自负也是个演说家,见了什么人,也可以说几句。可是现在遇到了这位未来的岳母,絮絮叨叨地说上这样一大篇话来,他就一个字也回答不出,只是向了她发出苦笑来。小南本来要借着王孙的一些力量,和母亲来争斗一番的。现在母亲见了王孙一顿叫喊,却让王孙默然忍受,只是报之以笑容,这不由得让她的锐气,也挫下了一半去。余氏站在门边,一只脚跨在门槛里,一只脚跨在门槛外,却伸了一个食指向王孙指点了道:“我告诉你,你们是先生又怎么了?我可不听那一套。你别瞧我们穷,我们还有三斤骨头,谁要娶我的姑娘,谁就得预备了花花轿子来抬,要想模模糊糊就这样把人骗了去,那可是不能够。”她忽然转了一个话锋,将箭头子对了王孙,这叫王孙真是哭笑不得。她的话原来是十分幼稚可怜,但是她这样正正当当对你说,你怎么能够完全置之不理?只得掉转脸来向小南道:“你瞧瞧,你们老太太,乱放机关枪,流弹竟射到我身上来了。我不过是由这里过,在门口望望,与府上的事有什么相干呢?”他说着说着,把那张白面书生的面孔,可是气得像喝醉了酒一般,也不再待小南答复,就回转身子走了。
小南受了一肚子委屈而来,想多少发泄一点的,不料到家以后,委屈得更厉害。现在见王孙索性也让母亲气走了,还有什么话可说?她顿着脚,指着母亲道:“你,你……你也太难了,我真……”下面一句补充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于是乎,哇的一声,眼泪交流的,大声哭了起来。
第十七回 四壁斋空薄衣难耐冷 一丸月冷怀刃欲寻仇
余氏那样大吹大擂地说了一顿,自己觉得是很对的。反正你喜欢我的姑娘,你就得敷衍我,我说了什么,你也得受着。不料王孙竟不受她这一套,扭转身来便跑了。这一下子,倒让她脸上抹不下来。加之小南又不问好歹,站在大门口,就哇地一声哭了,这是让她手足无所措。便扯住小南一只手,向屋子里拉了进来,道:“我且问你,我什么事把你弄委屈了?
要你这样大哭大闹。”小南将手向怀里一缩,指着余氏道:“你这种样子胡闹,你不爱惜名誉,我还爱惜名誉呢。从此以后,我们母女脱离关系,谁也不管谁。我说走就走,以后我是永不回来的了。”她扭转身去,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向杨柳歌舞团走去。余氏由后面追了出来,叫道:“小南子,你往哪里去?你就是飞上天去,我也会用烟熏了你下来呢。”小南竟是不听她的叫喊声,一直跑了。
余氏本想一直追到杨柳歌舞团里去的,转念一想,她说不回来,不能真的不回来,就算真的不回来,好在由家到杨柳歌舞团只有这样三步路,自可以随时去找她去。于是眼望了小南走去,也就不追了。当她走回家来的时候,常居士首先问道:“你也太闹了,一个人穷,也要穷得有志气。你的大名,已经在报上都登出来了,这还不算,又要和你女儿大闹。你的鬼风头,出的是越来越大,那非在大门口摆下百日擂台不可了。”余氏道:“要大闹,就大闹到底,反正我不能让那小毛丫头逃出我的手掌心去。若是她都闹赢了我,以后我别做人了。死瞎子,你别多管我的闲事。”她口里说着话,手上碰了屋子里的东西,就是轰轰咚咚的一阵乱响。常居士看她那样子,大有发拚命脾气的意思,这话可就不敢接着向下说了。余氏听了报上登了她的消息,已经是不高兴,加上女儿回来,又数落了她一阵,更是忿恨,一个人尽管在家里滔滔地闹个不绝。常居士被她吵骂不过,又不敢禁止她,只得摸了一根木棍子在手,探探索索地,走了出去了。他心里想着,洪士毅这个人,总是少年老成的汉子,他起初认识我家的女孩子,或者不能说全是好意。但是自从到我家来了以后,说的话,做的事,哪一处不是公正的态度?就是以我们谈话之间,研究佛学而论,我们也不失为一个好朋友,人家到我们家来拜访,病在我们家里,我们不好好地看护人家,却也罢了,反把人家抬到当街去放了。只怪自己太柔懦了,当时却不能把这事拦祝自己的妇人,勉强去看人家的病,还闹了一场大笑话。这事若传到了洪士毅耳朵里去了,岂不是替人病上加病?再说,不管朋友的交情怎样,他是一个客边寒士,穷人应当对穷人表示同情的,他就是不认识我,不是由我家里抬了出去的,我知道了这么一番情形,为和他表示同情起见,也就可以去看看他了。好在那个慈善会附属医院,自己也是很熟识的,就半坐车子半走路地慢慢地挨到医院里去吧。他想到这里,伸手一向口袋里去摸钱时,呵!前天余氏撒落在里面屋子里地上的铜子,自己曾偷偷儿地,摸了一些揣在小衣袋里,不料现在一个都没有了,这一定自己觉睡得熟的时候,让余氏又偷了去了。这样看起来,这个女人,对于她丈夫,简直不肯失落一点便宜。我虽然是有妻有女,其实也就是无妻无女,和洪士毅是个同样的人,我不去看看他,谁还应当去看看他?想到这里,身上就是没有铜子坐人力车,这也不必去管了。凭了一张嘴,和手上一根木棍子,挨命也要挨到那慈善会的医院里去,要这样,才可以知道是用什么心眼儿去对他?在我一个人,总算是对得住自己良心的了。
他如此想着,自己鼓励着那一万分的勇气,沿路逢人就问,到医院是向哪里走?虽然路上人见他是个瞽目,一一的指点了。这样靠人指点着走路,却是非常地耗费时间,常居士是上午十点钟由家里动身的,当他居然摸索到了医院门口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他问明了这是医院以后,且不进去,就用手上的木棍子,把沿石探索得清楚了,然后蹲下身子,慢慢地坐下去。门口的巡警,看了他这种情形,倒有些奇怪,就问他道:“你这位先生,是来医病的呢,还是来看病人的呢?你来了就坐在这台阶上做什么?”常居士昂了头向他问道:“你这位是医院里的人吗?”巡警道:“我是巡警。”常居士道:“我走的这地方,有些碍事吗?不瞒你说,我很穷,又很孤单,没钱雇车子坐,也没有领着我走,由西南城到东北城,斜着穿城而过,全是问路问了来的,十几里地,走了我半条命啦。你让我先歇息一会儿,再去瞧我的朋友吧。”巡警道:“你的朋友,在这医院里吗?姓什么?”常居士道:“是洪士毅!”巡警道:“是洪士毅?昨天有个大胖娘们来瞧他,可闹出了笑话了。你姓什么?”常居士道:“我是个出家人,没有姓,因为衣服是人家施舍的,所以没有穿和尚衣服。”巡警道:“你辛辛苦苦走了来,算是白跑了。现在已经快三点钟了,到了三点钟,我们这里,是禁止探病的。”常居士听说,就站了起来,将脸朝着巡警,做出诚恳的样子来说:“你不能想法子通融一下吗?”巡警道:“这一个大医院,哪一天没有百儿八十的人来看病?迟到了都要通融一下,我们这钟点,就定得一点效力都没有了。再说,我们一个当门警的,也不敢做这个主。”常居士听了这话,脸上立刻现出踌躇的颜色来,摇摆着头叹了一口气,巡警看了他那为难的样子,因道:“你要进去看病人,就是有人通融了,也是不行的,因为管这件事的人,都下了班,谁来领你去呢?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给你要几个钱来,让你雇车回去吧。”说着,他倒扶了常居士坐下,真的去化了几张毛票来,替他雇好了一辆人力车,把他拉走。常居士随便说了一个地址,坐上车去,却再三地对巡警说。请他传个口信给洪士毅,就说有个吃素的瞎子走了来看他的病,今天不能进来,有机会还要再来呢。巡警因他如此热心待朋友,果然就找了一个确实可靠的院役,把这个消息,口传到病室里去了。
洪士毅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心里在大为感动之下,觉得常家人纵然是不好,也只有她母女两个人,至于这位常先生,却是一个诚实而又柔懦的人,而且还双目不明。对于这种人,只有向他怜惜,哪有和他计较之理?只是他的家里,却不愿去了。一个人穷了,固然是不配做爱人,也不配做友人,甚至还不配做恩人呢。将来我出了医院,约他到小茶馆去谈话吧。
他起了这个念头之后,心里对于常居士,就完全地宽恕了。他的病见好以后,所以精神还不振的原因,就是所受常家的刺激太深。现在常居士历尽艰难,步行来看他的病,这实在让他得了一种莫大的安慰。
经过了两星期之久,洪士毅安然地迁出病院了,他依然回到会馆里去住着。这已经是初秋的天气了,白天的温度,却还罢了,到了晚上,窗户外面寒风呼呼地由墙头吹过,桌上放的那盏玻璃罩煤油灯,也有闪闪下沉之势。淡黄色的灯光,映着四方的墙壁,都现出一种惨淡之色,那人的影子,映到床后的墙上,也好像清淡得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并不像什么人影。床铺板上,除了那一条草席子之外,只有一床绽上四五块补丁的大被单,在草席面上盖了。在被单上,放了两个枕头,倒也是干干净净的。唯其有两个枕头完好,更现出了这床铺的寒保因为看着床铺单薄,身上也就寒冷得只管抖战,有些坐不祝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灰布长夹袄,虽然还有一件半旧的青灰布夹马褂,却是舍不得穿。这原因很为简单,就是自己乃一个办公人员,到了办公的所在,必须套上马褂,那才现得恭正,若是在家里就把这件马褂穿着不脱下来,穿破旧了,办公的时候,就没有可以应用的了。所以无论这屋子里面,是如何的冷,士毅总也不肯把那件马褂穿上。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抖战了一会,心里想着,假使我不认识小南,不至于花费得一点积蓄没有,也不至于把床上的被褥都当光了。到了现在,坐着是衣服不够,冷。睡下去没有被褥,更冷。然而这样的人受苦,还不能得着人家正眼瞧一瞧,我这不是太冤屈了吗?心里不住地计算过去的事,身上也就一阵比一阵地冷了起来,抬头一看,那件半旧的青布马褂,正挂在墙上一个长钉子上。那墙上旧有的裱糊纸张,都成了焦黄之色,零零落落地向下垂着,配上这件马褂,那是更显得破烂。士毅这就想着,一个人穷到这般地步,还顾全什么面子?现在我冷得厉害,穿了这件马褂再说。就是将来马褂破了,也不见得慈善会办公室里不让我进去。如此想着,就把马褂取了下来,立刻穿着上这也许是心理作用,身上暖和了许多了。但在他所感到的暖和,也就是那一会儿,坐在黄昏的灯下,看过了几页书,身上又冷了起来了。这还另外有什么法子?除非是把床上那条被单也披在身上。但是那不过两幅单布拼拢起来的,那会发生什么暖气?听听这会馆里的同人,尚有不曾睡觉的,若是他们有人撞了进来,看到自己这个样子,那不成了笑话了吗?这不必去挂心。冷了,心里越怕冷,身上就越会冷的。于是自己警戒起自己,不要去想到冷了,就把平常消遣的几本《水浒传》,放在灯下来看。展开书本,正看到那五月炎天,吴用智劫生辰纲那一段,仿佛自己也在酷毒太阳底下,一座光山岗上走着。可是这种幻想的热,终久是不能维持久远的,慢慢儿的,感到两只腿凉浸浸的,这凉气一直上升,就升到脊梁上来,这就无法了,再没有什么可以兴奋一下子了。身上冷得抖颤着坐不住,且在院子里走走路,取一点暖气吧,于是开了房门,扑上院子里来。
这时,一个七分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半空里,仅仅是月亮身边有几粒亮晶晶的星光,此外便是一碧晴空,什么痕迹也没有。因为如此,所以那月光射在地面上,就更觉得活水一般,在四周泼着。人站在月光里,也就无异游泳在冷水里。月亮虽然是不要钱的东西,忍饥受寒的人,一样的没有资格去赏鉴她。士毅在周身发冷的情形下,抬头看了一看月亮,更觉得这秋夜的可怕,不免怔了一下。因为精神有了几秒钟的安定,立刻便有一种壶水沸腾的声音,传送到耳朵里面来。就立刻让他心里生了一个主意,厨房里有灶火,那总是暖和的。于是就到屋子里去,拿了一把破茶壶,一直就向厨房里跑去。
到了厨房里,看到灶口里伸出来的火焰,十分的可爱,火边一把黑铁水壶,里面沸腾着的水,正噗噗作响的,自壶盖下喷出。于是,赶快地沏上一壶开水,两手捧着,嘴吹了壶嘴,喝下去两口。第一,手捧着这热茶壶,手上就暖和多了。其次,是滚热的开水,由嗓子眼里直烫到肠胃里去,身上就有一阵热汗,向外直冲出来。说也奇怪,全身的肌肉,就不再哆嗦了。身上有了暖气,就不肯离开这厨房了。拖了一条板凳在灯边放着,手上捧了那壶开水,便慢慢地想着。唉!一个穷人,总是一个穷人,不会翻转身来的。想我在二三月里的时候,穷得将热水来充饥,现在又把热水来御寒了。我本来有了办法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醉心那个捡煤核的女孩子,以至于又落到地狱里面来。其实呢,这是我自愿的,那不去管了,但是这个捡煤核的小姐,她虽然不感激我一点恩惠,也不应当把我当一个仇人。当我在她家里害病的时候,她家里人就把我抬到街心里来。若是那个时候有汽车由那里过去,岂不把我轧死吗?假使现在真有鼓儿词上那种剑侠剑仙的话,一定会把这种人的脑袋割了来下酒喝。他坐在这厨房里,越想到自己的苦闷,越恼恨常小南的狠毒。不知道坐了多少时候,也不知道想了多少时候,厨房里是漆黑的,四顾不见什么,越是导引得人要去沉思。向外的半扇短窗户,正敞开着,见那屋檐的影子,斜伸在月光地里,似乎是夜深了。
会馆里的同乡,睡觉的更多些了,声音便沉寂下来。可是隔院子里,一种男女嬉笑的声音,却轻软地传来。不久,在细微的笑声过去以后,却接着那时髦的歌舞曲子,毛毛雨的声音,传进耳来了。乃是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只要你的心。士毅想起来了,隔院里住着两个有钱的大学生,他们常是把附近的私娟,乘黑夜叫到会馆里来伴宿。这种声音,是那私娼唱的。请问作私娼的人,她为什么来着?能够不要人的金吗?能够不要人的银吗?她唱这支曲子的时候,不知道她心里会起一种什么感想?可是这也不必去怪那私娼,她目的是为了钱,怎样能骗人家的钱,那就怎样去做。只是专门唱这种曲子的歌舞明星,她们是鼓吹纯洁甜蜜的爱情的,她们不要金不要银吗?可是据我看起来,也许要变本加厉。那个常小南,我断定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唉!我该死,当我在西便门外给她洗脸的时候,我为什么要信什么宗教,保持她的贞操?现在她淘混在那卖肉感的一群男女当中,她能保持她的贞操吗?她反正是个淫贱的孩子,算一算我受了她这些委屈,如何抵偿得了。我那回该不那么尊重她才好。那都是后话了,现在无论她怎样的下贱,也是藐视我了。我这口怨气,我怎样出?我真恨!想到了这里,不由得将脚一顿。在他这一顿脚之间,惊动了在砧板上睡的一只懒猫。那猫被这声音惊醒,直跳了起来,碰着砧板上一把菜刀,当的一声响。这刀声触动了士毅的心机,他想着,我不奈你何,难道我还不能杀你吗?你能快乐,我把你宰了,我看你能干什么?你快乐什么?我知道那杨柳歌舞团有道短院墙,我爬了进去,要杀他一个痛快。想到了这里,突然地放下了手上捧着的那把热茶壶,推开厨房门,走到院子里来站着。抬头一看那月亮,冷晶晶的,真是一块缺口冰盘。心里这样想着,这样好的月亮,也许那丫头,正让什么臭男人搂着,在哪里赏月呢?我这就去,他毫不踌躇地,提了那把菜刀在手,悄悄地走上大门口来,见大门还是半掩着的,也不拉动门扇响,侧了身子由门缝里向外走去。到了胡同里一看,果然是月华满地,由南到北,一片白光,看不见一个人影。电灯柱上几盏电灯,被月亮光盖住了,宛像几个光点,士毅满胸口都是热云沸腾,心里可就想着,手上提了这把刀,不要让街上的巡警看到了,于是避去了大街,只管在月亮下的小胡同里走着。
夜是很深了,远远地有那种小贩卖零食的声音,在空中传递了过来,只觉既沉着而又惨厉。士毅听了,心想,这也是在黑暗里奋斗的朋友。其实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凡事只求一个爽快,早了结也是了结,迟了结也是了结,那样苦苦地挣扎着做什么?我受了半年气,今天应该要发泄一下子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杀了人,决计不躲,我一直的就向区子里去自首投案,在法庭上我要侃侃而谈。心里七上八落地想着心事,脚底下也是七上八落地走着路。他弯弯曲曲走过了许多路,看看到常居士家附近了,抬头看着月亮,呆了呆,心里叫道:月亮呀月亮,你看我一个人这样做作,一定可以原谅我,我受的委屈,实在太大了。今天你照着我了,明天我关到监狱里面去了,你就照不着我了。岂但是明天?恐怕今晚我杀不到人家,人家反把我杀了,今晚下半夜,你就会照不着我了。他提起脚走来,一路本都是很快的步子,到了现在,一想到这番动作的结果,成败是不可定的,设若是提着菜刀,翻墙过去,让人家拿住了,我是一个穷人,人家不说我是小贼,也要说我是强盗,我又用什么话来分辩?越想越觉得这事情的可怕,步子就慢慢缓了下来,心里计划着,我真这样地往前做,这件事,恐怕有考量的必要吧?越是这样地沉吟着,这脚步却也越发地慢了,自己走来的时候,乃是一鼓作气,除了感到要兴奋地痛快一下之外,别的都不会去计较。这时脚步走缓了,身上那一股勇气,把热气也顺便地要带走了。人在水样的月光中走着,身上也就仿佛让冷水浸泼了一般。士毅猛然地回想到今晚因身上冷不过跑到厨房里去烤火的一幕,这就把态度又激昂起来。我为了常小南,才穷到了这番地步,我为什么不有杀她?纵然把我捉到法庭,我自然有我的一套言词可说。我走对这个地方,我依然还带了刀向家里去,我这个人也就未免太没有勇气了。走,我一定要做到,他想到了这里,把掩藏在马褂底然下的菜刀,拔了出来,在月光底下,向空中举了两举,下面两只脚,也就开起了大步子,噗笃噗笃,向前快走起来。
到杨柳歌舞团的直路,自己还不认得,只好还是到了常家门口,再由那边绕道过去的了。顺步走来,那常居士的临街矮墙,在月亮下排列着。由墙的那个缺口之处,正可以看到院子里是一种什么情形。这时,月亮仿佛是更显明些,只有偏西余氏住的那间屋子,有一线灯光,映着那纸糊的窗户格扇,似乎向外半开着。士毅想着,这个贼婆娘,其可恶不在常小南之下,我不如翻过墙去,闯进窗户去,先一刀就把她砍了。心里既然如此想着,于是侧了身子,顺着墙阴,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了去。走到那墙的尽头,是要转弯的地方了,自己站着想了一想,我去是去定了,等我先凝一凝神,然后向前一跑,不管好歹,就直冲了进去。一面想着,一面将怀里藏的刀,抽出来了,反复着看了两遍,想道:“喝!不用犹豫了,先砍了那贼婆娘,再去砍那小贼丫头,”沉思约摸了有两三分钟之久,锐气就养得十足了。正待要走,可是这古城里保存的古制,那彻夜敲梆子打锣的报更声,却遥遥地送进耳朵里来了。
这更夫的路线或者是经过常家的门首,若是正当自己爬墙的时候,又恰是那更夫巡到面前来时,那可老大不便,不如让他们过去以后,自己再来动手吧。于是走到了杨柳歌舞团的后墙,向那边周围看了一遍,果然,那远远的更梆更锣声,就慢慢地敲到身边来了。也不知是何缘故,这更声越是靠近了身边,心里也就越跳得厉害。直待那更声一直和自己顶头相遇了,看时,乃是两个极衰弱的老头子,走路时,连带着喘气,脚提不到五寸高,就是这样挨挨蹭蹭走了过去。洪士毅想着,他们做事,总是这样掩耳盗铃的。请问,这样两个衰弱的更夫,管得了什么事,假使我真要做强盗,这两个更夫,我准可以打倒。他在这里藐视那两个更夫,那两个更夫,仿佛也有些藐视他,一点也不注意这胡同里有个人,竟自走过去了。
士毅在胡同两头,又徘徊了许久,将杨柳歌舞团的短墙,也看清楚了,待用手扶着墙上的砖眼,要向里爬时,心里这就省悟过来,我错了。这里面房屋很多,我知道常小南睡在哪一间屋子里?我还是先去找那老贼婆,把常小南住的所在问清楚了,再来到这里动手。于是复又翻身转来,直奔常居士家。这回他鼓了二十四分的勇气,决不肯退缩的了。把两只油子高高地卷起,手拿着刀把颠了两颠,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就大开步子,直向常家矮墙缺口的地方走去,在缺口的地方所在,侧着身子,用耳朵对屋子里听着。微微的一种睡呼声,由窗户里送了出来。抬头一看,那轮微圆的月亮,已经斜到屋顶树梢里头去。她好像是在说,这一幕惨剧,我是不忍看的了。士毅不管一切,将身一耸,跳上了墙的缺口。虽然那墙上的碎土,不免纷纷地由上面滚了下来,却幸没有大块砖头的移动,并没有什么声响。于是匍匐了身子,将刀放在墙上,两手紧扒住墙头,身子向下一溜。下得墙来,在地面上站稳了,手提了菜刀,悄悄地走着,直贴到窗户边,用手虚探了一探,却是开的。心里想着,这可不是天凑其便?右手握好了刀,左手按好了窗上的格扇,正待将窗子一推,人就向里面钻了进去。
那墙外边忽然有人喝道;“呔!你好大胆,月亮地里,你就动起手来。你敢动,你动一动,我这里就开枪。”
士毅万不料在这样吃紧的时候,身后会有人叫了起来。回头看时,只见那墙的缺口处,站有两个穿黑服的警察,将墙半掩着身子,各自伸了手,向他比划着。月光下看不清楚他们手上拿了什么,但是随便地推想一下,就可以知道他们手里一定拿着手枪,要朝着自己放的了。心里一时乱跳,人就慌了,站在这里,哪里还移得动?那巡警就喊道:“这里面的人还不醒醒吗?你们院子里出了歹人!”这时,士毅已经醒悟了过来,就答道:“我是什么歹人?这是我朋友家里。”巡警道:“你还要胡说啦?我们老远地就看见了你,你是翻了墙头进来的。有半夜三更翻了墙头来看朋友的吗?”士毅扶了窗户的那只手,未曾敢动,提着菜刀这只手,恰是垂了下来的,将手一松,菜刀落了地上。所幸这里是土地,虽然刀有一下响,却不十分重大。这两个巡警中的一个,已是翻过墙来,一步一步,逼近身边。士毅看,果然他手上拿着手枪,巡警喝道:“你举起两只手来,我要搜搜你身上。”士毅手上,已经没有了刀,这就不用犹豫,将两支手高高地举了起来。巡警一手拿着手枪,一手掏摸他身上,在月亮下面看得亲切,见他穿长袍马褂,不觉咦了一声道:“这真奇怪了,你还是个斯文人呢?”士毅道:“我说是我朋友家里,你不相信。常老先生,常老先生,你起来开门吧,警察把我当贼了。”只这一声,屋子里便有声音答应出来。
第十八回 终受美人恩解铃堂上 重增同伴情邀酌街头
警察在月光底下捉刺客,这自然是一件很紧张的事情,屋子里头虽不完全明白屋外边究竟为了什么,但是听到警察那样大声喊叫,知道总不是什么好事。现在听到外面有熟人的喊叫声,常居士究竟是个男子,胆子要大些,就问道:“说话的是洪先生吗?”士毅道:“正是我,你快开门吧。巡警把我当了贼了。”两个巡警听他一问一答,果然是朋友的口吻,这倒有些奇怪了,便道:“你亮着灯打开门来吧。外面有两个巡警啦,不要紧的。”常居士叫道:“小南妈,你起来开开门吧,外面有巡警,不要紧的。”余氏也就早早的惊醒了,只是睡在床上,一动也动不得,便不敢作声。现在将外面说话人的声音,都听清楚了,这才逼出一句话来,问道:“巡警先生,外面有几个人?”巡警答道:“就是一个人,他说是你们家朋友,我看守住啦,不要紧的。”余氏听他如此说着,才摸索着下床,手上捧了那盏灯,抖抖颤颤的,前来开门。她只把屋门一开,伸出脚来,还打算穿出院子去开街门。不料身子刚踅了出来,就看到屋檐阴下,站着几个人影子,不由得吓了一跳,人就向后一缩。士毅早就看见了,心想,长子走到矮檐下,不低头来要低头,见了余氏,如何可以不理会?于是就叫了一声伯母。余氏听得士毅的声音,已经很清楚了,这就在门里问道:“哟!你是洪先生吗?怎么会在我家门口,让巡警逮着了呢?”士毅叹了口气道:“不要提起了。我病好了,出了医院了。我想到你二位老人家,都到医院里去看了我的病,我心里真是过不去。今天晚上,月色很好,我趁着月光,想到这里来,谢谢你二位老人家。不想走到这里,你们关了门了。我就由墙缺口的所在,翻了进来看看你二位睡着没有?不想就惹起巡警的疑心了。”他这样说得有缘有故,余氏不疑心了,就放下了灯,走出院子来,开了街门,将那个巡警也放了进来了。两个巡警押着士毅走进屋来,一看常家,是如此破烂的家庭,常居士又是一个瞎子,这要说士毅这样长袍马褂的先生,是来偷盗的,却有点不相像,也就认为自己错误了,便向士毅道:“不是我们多事,你的行动,实在也有些奇怪,怎样不会引起人家注意哩?好在这里是个贫苦之家,要不然,你纵然和这家主人翁是朋友,我们也不能放你过去。”常居士正站在他那张破烂的床铺前,笑着道:“实在的,我们这种人家,就是夜不闭户,也没有关系。这位洪先生,是我的好朋友,那决没有错,二位先生请便吧,多谢你费心。”
两个巡警看到,实在也无话可说了,于是又说了几句公事话,走了出去。其中有个巡警,在灯光下看到士毅的神色不定,总有一些疑心,于是在走出院子来的时候,复又回到窗户边去看看,究竟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没有?他顺脚走去,皮鞋踏在那把菜刀,几乎滑得他摔了一交,他低头一看,见月光射着地上,银光灿然,用手一擦,却是一把刀,这不由得他不叫了起来,因道:“慢来慢来,这地下一把刀,是哪里来的?”说着,就捡起了刀,送到屋子里面来,向余氏问道:“这一把刀,是你们家里的呢?还是……”一面说着,一面去偷看洪士毅的颜色,早见他站在屋门边,呆呆的不动,脸上却是青一阵红一阵,身上有些抖颤。巡警道:“哈!我看出来了,准是你带来的刀吧?”余氏看到这柄雪亮的刀,两手向怀里缩个不迭,口里哎呀呀的道:“这是那里说起?我们家没有这样的刀呀。了不得,我们家没有这样的刀呀。”巡警一手抓住士毅的手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跟着我走吧。”士毅道:“胡……说,我……我哪里有这样的刀?我不能跟你们走。”常居士听明白了,走向前,牵着巡警的手道:“先生,你不可以乱提人,这是我们家的刀。”巡警道:“是你们家的刀,为什么不放在屋子里,却丢在院子里地上?”常居士道:“这因为……”巡警道:“你说,这因为什么?怎么你们家妇人又说不是你们家的刀呢?”常居士道:“你别着急呀,我自然会说出个原因来。因为我女儿白天买了一把旧刀回来,放在院子里,要找磨刀石来磨,她有事,她先走了,我眼睛看不见,又不能拿进来,所以放在外面。”巡警道:“你女儿呢?”常居士道:“她在对过杨柳歌舞团。”巡警道:“这个时候,能把她找回来吗?”常居士道:“那不能够。”巡警道:“既是不能够,这个人我要带到区里去问问。你叫女儿明天到区里去对质。她若是承认这刀是她买来的,那就没事,如其不然,这件事,我们可要追究的呢。”于是向洪士毅道:“没有话说,你得和我们到区里去一趟。”士毅看这情形,大概是逃脱不了。只得硬了头皮子道:“要我去,我就去一趟。人家事主都承认了,我还有什么事吗?”两个巡警看到这件事情,总有些尴尬,不肯含糊,两个人押着士毅,就向区里面来。区官将他审问了一顿,士毅还是照以前的话,说了一遍,区官对于他这种供词,却不能表示满意,也只说了等次日常家人来作了见证,再行定夺。当晚将士毅押在拘留室里,不曾把他放走。士毅先是有些害怕,后来一想,我一口咬定这把刀不是我的,他们也没有什么反证,可以断定我是拿刀杀人。万一他们就这样断定了,好在我并不曾伤害常家人一根毫毛,总不能判我的死罪,若是判我一个周年半载的徒刑,得在牢里度过残冬,免得发愁挨饿受冻,对我也是一件好事。主意如此定了,倒也心里坦然。
到了次日上午,区官又传他到讯问室去问话。他只走到屋檐门口,早见一个时髦女郎站在屋里。这正是常小南。他一见之后,不由心里扑通跳了两下。明知道小南是自己的仇人,就是没有原因,也许她要栽自己两句。现在他父亲捏造供词,说这刀是她买的,她凭着什么,要撒这样一个谎呢?她并不用说我什么坏话,只说刀不是她买的,别事她也不知道,如此一来,就要我的命了。想到了这里,心里又扑通扑通跳了起来,自己走到问案的桌子旁,那小南竟是回过头来,半鞠着躬,向他笑道:“洪先生,你病大好了吗?”士毅笑道:“大好了。”区官向他两人望了一望道:“你们彼此认识吗?”小南道:“彼此认识的。他是我父亲的朋友。”区官道:“你相信他不会对你家有什么歹意吗?”那区官高高地临在问案的桌上,两旁站了四名巡士,十只眼睛,齐睁睁地向小南看着。士毅虽然是和她站在一旁的,到了这个时节,心房乱跳,也就少不得向她偷看了一眼。小南笑道:“区官,你看我穿得这样好,不是像个有钱的人吗?”这话对于士毅,不像是有什么好意,士毅一颗心,几乎要由腔子里跳到口里来。小南又接着道:“可是我家里,穷得和要饭的花子差不多呢,这衣服都是歌舞团里代我做的呀。”区官道:“我不问你这些个闲话,我只问你,洪士毅昨晚到你家去,不是想提刀杀人吗?不是想抢劫东西吗?”小南道:“他到我家去的时候,我不在家,我哪里知道?可是说提刀杀人,我相信是不会的,因为我父亲是个念佛的人,这位洪先生也是个念佛的人,他们平常就很说得来,何至于杀我父亲呢?若说到我家里去抢劫,我不是说了吗?我家穷得像要饭的花子一样,他到我家去,打算抢些什么呢?”士毅心里,正自扑扑跳着,心想,她和我虽无深仇大恨,已经是十分讨厌我了。到了这里,哪会说好话?可是现在一听她的言语,不但完全和自己摆脱,而且简单扼要,说得非常之有理,简直不像是一个无知识女孩子说的话,这可有些奇怪了。想到了这里,就不由得只管溜着眼珠,去偷看小南的态度。小南却是只管朝上回话,并不注意着他。区官又问道:“那末,那窗户下一把菜刀,是哪里来的呢?”小南道:“这是我在旧店摊子上买了,拿回家去的。”区官道:“为什么扔在地上?”小南道:“我拿回去,一时高兴,自己想磨,后来又怕脏,扔在阶沿石上,没有管,我就到歌舞团里去了。”区官看她答应得非常简捷,态度又很是自然,实在看不出什么破绽,便沉吟了一会子道:“没有你的事,你在那面等着。”小南退下去了,区官又把常居士传上来问话。他所说的,和小南正是一样,不容区官有什么疑心的。区官一想,这反是巡警多事,侵害人民身体自由,只得向洪士毅道:“这样说来,你虽没有犯什么罪,可是你冒夜翻墙爬进人家,也不是正常行为。这种嫌疑举动,警察当然可以干涉你。念在你是慈善机关的人,不和你为难,也不要你取保,你下去具个结,声明以后不再有这样不合的举动,就让你走了。”士毅心里明白,这总算捡着一个大便宜,还有什么话说?于是也就答应遵办,退下堂来了。
这日下午,他安然地回了会馆,自己心里默想着,昨晚上简直发了狂,为什么好好地起了杀人的心事?常老头子为人实在难得,他明知那把刀是我带了去的,他毫不犹豫,一口承认是自己家里的东西,把我开脱出来。这种心肠,在旁人看来,受了佛教的愚弄,是个无用人的思想,然而由我当事的人看着,只觉得他忠厚,只觉得他伟大。不用说,小南那些供词,都是他教着说的。可是小南这个女孩子,又骄又笨,怎么会肯如此听他的话呢?这个里面,大有原因,我必定要去问一问详细。对于常居士这种人,我要把他当个活菩萨看,以后我不能看小了那贫寒的残弃人了。今天是晚了,不能再冒夜去拜访人家了。明天必得到他家里去,向他忏悔一番。他如此想着,坐在那四壁萧然的屋子里,身靠了桌子,一手撑了头,正自发呆想着,却听到院子里有人道:“就是这边,你一直向前走,叫一声,他就出来了。”
士毅伸头由窗纸窟窿里张望了一眼,只见常居士手上拿了一根棍子,向前探索着,正自一步一步向这里走。口里啊哟了,立刻迎出房门来,叫道:“老先生,你怎么来了?快请屋子里坐。”于是伸手挽住了他一只胳膊,向屋子里引了进来,一面用很和缓的声音向他道:“我正在这里想着,明天一早,应该到府上奉看,不想老先生倒先来了。”于是把他挽进屋子来,好好地安顿他在椅子上坐着。找过了他手上的棍子,放到墙边,正要转过身去,泡一壶茶来他喝。他昂着面孔,对了房门,感触到空气流动着,便道:“洪先生,你把房门掩上来。”士毅果然掩上了房门,拿起桌上的茶壶,有一下响,常居士就向他连连摆着手道:“你不要张罗。你一个单身客,住在会馆里,也是怪不方便的。我不为了喝茶,跑到这里来。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士毅知道他虽然一点什么也看不见,然而自己脸上,也不免通红了一阵,答道:“老远地来了,怎样好茶也不喝一口呢?”常居士手摸了桌子,轻轻地拍道:“你坐下来,我和你说话。”说时,脸上还带了笑容。士毅见他那样子,既诚恳,而且又温和,实在不忍拂逆了他的意思,只得搬了一张方凳子过来,和他共隔了一个桌子角坐了。常居士新伸了手过来,按住士毅放在桌子上的手,然后将头向上伸着,低声说:“老先生,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不但以后一个字别提,连想也不必去想。我就是怕你回得家来,心里头会胡思乱想,所以特意来看看你,安慰你几句。”士毅握住了他的手道:“老先生,你真是修养有素的人……”常居士摇了两摇头道:“话是越说越烦恼的,我告诉你不必提,你就不必提了。你若是只管烦恼,岂不是辜负了我瞎子这一番来意吗?”士毅想了一想道:“好,就照了老先生的话,不去再提了。只是我心里有一件事不解,非问上一问不可。”常居士微笑道:“你是以为小南这丫头说的话可怪吗?”士毅道:“对了,我猜着是老先生告诉她这样说的,但是她怎样就肯说呢?”常居士缩回两只手来,按了自己的膝盖,昂着头叹了一口气道:“我是个瞎子,管她不了,只好由她去了。”这几句话,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士毅倒有些不解。他又继续着道:“她在那杨柳歌舞团,和一个姓王的,很是要好,看那样子,大概姓王的想讨她。我想,一个姑娘家,老是干这种露大腿的事情,哪里好得了?一年一月地闲下去,不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的?既是有人讨她,让一个男人去管着她也好,所以我也就含糊装了不知道。今天一早,我把她叫了回来,告诉她昨晚的事,要她帮我一个忙。她自然地是说些不懂事的话,我也想开了,因对她说,只要她帮我这一个忙,一切条件,我都可以承受她的。我索性说开了,就是那个姓王的要娶她,我也答应,只要她照着我的话,到区里供出来就是了。她因为我这样地答应她,还跑回歌舞团去,向别人请教了。大概有人给她出了主意,这是一个极好的主意,所以她就照方吃炒肉,把我教她的话全说了。好在区官不会多问些什么,若是把话问多了,也许会露出什么马脚来的。唉!家丑不可外传,洪先生,你就不必多问了。”
士毅听了他一番话,既是惭愧,又是感激,这就握住了常居士的手,深深地摇撼着道:“你老先生待我的这番意思,实在太厚了。作晚生的人,一贫如洗,怎样报答你这番厚恩呢?”常居士道:“笑话!我不是受过你的好处吗?我用什么报答你来着?这一层陈帐,我们都不必去提,这只合了那句文话,各行其心之所安罢了。”洪士毅道:“唉!老先生,我实在是惭愧……”常居士听了,就站起身来,两手按了桌子,向他微笑了道:“什么话你都不用说了,我们都是可怜的人,一切彼此心照吧!我的棍子呢?”洪士毅道:“老先生是摸索着来的,难道我还能让你摸索着回去吗?我去给你雇一辆人力车子来送你去吧。”他口里如此说着,手向口袋里摸时,便是雇人力车子的钱也不曾有。只得和门房停歇的熟车夫商量好,让他先拉了去,回头来取钱。其实他又何尝回头有钱?常居士去后,他将里面的小褂子脱子下来,当了几十枚铜子,把车钱开发了。
这天晚上,他更是愧恨交加,想到昨天晚上那一件事,实在不该做,若是真做出惨案来了,怎样对得住常老先生这种待人忠厚的态度呢?走到院子里,昂头一看天上,那一轮冰盘似的月亮,越发地团圆无缺了。心想到昨天晚上那件事,简直是一场恶梦,天下哪有这样茫无头绪,从容行刺的呢?这算受了一个很大的教训,从今以后,对这件事不必想了。所可恨者,为了这样一着下错了的棋子,倒让那姓王的一个小子捡了一个大便宜,这可见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句话,那是一点也不错。想到这种地方,自己不由得又悔恨起来,只管用脚在地面上顿着。这一晚上自然没有睡得好觉。因为耽误了一天,不曾到慈善会去办公,今天应当特别卖力,早一些去了。
早上起来,对那照例应吃的一套油条烧饼也不曾吃,就起身向慈善会来。当他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墙上有鲜艳夺目的广告,上面印着那绝非中国固有的四方块子图案字,引起人家的注意。那字写着杨柳歌舞团二十四日起,在维新大戏院逐日表演。另一张上面画了几个披发女子,光着手臂,光着大腿,作那跳舞之势,其中一个,便是常小南。那人像下面,有一行小字,乃是我们的小天使。心里这就想着,越是我瞧不起她,她倒越红。现在她做了小天使了,我若说她是个捡煤核的小姑娘有谁肯信?不但不肯信,恐怕还会疑心我糟踏她的名誉呢?由此看起来,什么英雄,什么伟人,什么这样的明星,那样的明星,都是受着人家的抬举,戴上一个假面具,若是有人能说出他的底细来,恐怕都是小煤妞吧。嗐!我洪士毅虽没有多大的本领,但是普通常识是有的,而且能看书,能写字。那些不会看书,不会写字的人,甚至于连自己的姓名都写不出来,他们倒偏偏是中国的大伟人,我们小百姓要受他的统治呢。想到这里,就不由得连连地摇摆着几下头。在这时,仿佛听得身后,唏唏嘘嘘,有点人类呼吸的声音。回答看时,站了有七八个人,都向墙上的广告看着。他心里这会子明白起来了,就是自己望着广告发呆,惹着走路的人,都注意起来了。人家若问起我的所以然来,我用什么话去回答人家呢?于是扭转身来,再也不加回头,径直地就走了。心里想着,这件事真是可笑,我发呆,大街上还有不知所云的人,也跟着我一块儿发呆。假使我要在那里再站十分钟,过路的人,随着那些发呆的人,又呆了下去,可以集上一大群人,这就更有趣了。
他在马路上如此想着,到了慈善会里去办事,依然排解不开,继续地想着。伏在写字桌上写字的时候,停住了笔,回到在当街的那一层情景,却不由得噗哧一笑。坐在对面桌子上一个同事叫韦蔼仁的,今天也是很闲,不住地将眼睛注意着他。等他笑过两回之后,看看屋子里没人,就走过来悄悄地问道:“老洪,今天你什么事这样地得意?老是一个人笑了起来。”士毅笑道:“并没有什么事。”韦蔼仁道:“你自己这还在笑着呢,不能没有事。你若是不说,我就给你嚷嚷起来,闹一个有福同享。”士毅恐怕他真嚷嚷起来,只得直说了。
韦蔼仁道:“是一种什么广告呢?你这样呆看。”士毅道:“是杨柳歌舞团的广告。”韦蔼仁两手一拍,笑道:“我这就明白了,前两天报上登着,说是歌舞明星常青的爱人,病在我们会里附设医院里,她母亲去看他,闹了一个小小风潮,我心里就想着,不见得是你吧?这样看起来,果然是你了,你有这样一个爱人,比做官发财还要荣耀,可喜可贺!”他口里说着,就比着两只袖子,连连地向他作揖。士毅淡淡地一笑道:“什么稀奇?一个煤……”说到这里,他心里忽然一动,何必揭破人家的黑幕呢?停顿住了。韦蔼仁听了这话,哪里肯打住?追着问道:“梅花呢?玫瑰呢?你知道她的究竟,你必须说出来。”士毅道:“你为什么追问这样一件与你无干的事情?”韦蔼仁觉他这句话,问得厉害一点,一手扶了他的书桌沿,一手搔着自己的头发,踌躇了一会子,才走回到他的位子去,笑道:“迟早我得找你打听这一件事。你哪里知道,我是一个歌舞迷呀。”士毅对于他的这种话,倒也没有加以注意,自己照常地办事。
到了下午六点钟,公事办毕,起身向外面走,走出了大门口,忽然自己的衣服,在身后被人牵头,回来一看,乃是韦蔼仁笑嘻嘻站在身后,士毅道:“你是没有忘了那歌舞明星,还要打听一个究竟吗?”蔼仁道:“是你的爱人,我何必那样不懂事,只管去打听?今天我口袋里很有几个钱,我打算请你去吃晚饭,你赏光不赏光?”士毅笑着,倒向他周身打量了一番,笑道:“你端着猪头,还怕找不出庙门来吗?怎么碰上我这里来了?”蔼仁笑道:“我好意请你,你倒拿话来俏皮我?”士毅道:“并不是我俏皮你,我向来没有请过你,怎好叨扰你呢?”蔼仁道:“你没有请过我,我也没有请过你呀。若是因为谁没有请过谁,就谁不受谁的请,这就一辈子吃不上一餐饭了。彼此要互请起来,总有一个开始的,我就来开始吧。”士毅见他的话,说得既委婉又透彻,那是请定了。这样地要请客,决不能没有作用。但是坚决不受,可会得罪他的,便笑道:“我昨天下午,穷得把小褂子都当了,早饭勉强过去,正愁今天的晚饭,不知出在何方?你今晚请我吃饭,可说是雪中送炭。我嘴里那样客气,正怕是这餐饭靠不住,现在你说实了,这真是天上掉下馅饼来,我能放过吗?”说毕,哈哈大笑起来。蔼仁回头看看,笑道:“别嚷,别嚷!离着会里大门口不远,有同事的由后面跟了来,我不能不请。”士毅道:“你既然慷慨起来了,都是同事的,又何妨再请一个呢?”蔼仁笑道:“咱们自己,吃吃喝喝,无关紧要,他们那些人,和我又没有什么交情,何必自请他吃上一顿呢?”说着,见旁边停有人力车子,说明了地点,就请士毅上车。
士毅道:“不讲一讲价钱吗?”蔼仁道:“你不用管,拉到了那里,我打发他们就是了,”士毅向他笑道:“说慷慨你就越发地慷慨了。”于是也就只好依了他的话,坐上车子去。
蔼仁的车子在前停了下来,却是北平一家有名的菜馆门口。这让土毅愕然了,哑了一声,正要说,你是在这里请客吗?可是不让他这句话说出口,韦蔼仁竟是毫不踌躇,昂然直入。走进门,向柜上道:“陈四爷来了吗?”答道:“早来了,正要打电话催请你呢。”韦蔼仁道:“怎么没有看到他的汽车呢?这可怪了。”说着话,回来向士毅点了两下头,一直就顺着楼梯向楼上去,好像他在这里却是很熟。士毅虽觉得这事很有些蹊跷,但是不免打动了他的好奇心,很想看个究竟。走上楼来,是一道长廊,沿着长廊是一排雅座房间,都垂了雪白的门帘子。在许多酒保茶博士忙着来去乱钻的时候,有一个白面少年,在那里徘徊不定。他身穿一件淡灰色哗叽长夹袍,露出下面一双古铜色西服裤脚,和一双尖头的漆光皮鞋。头发梳得光而且滑,越是显得脸皮白净。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岁的样子,两手插在夹袍子下面裤子插袋里。他猛然抬头,看到韦蔼仁,先唉了一声,做个叹息的样子,然后伸了手,连连向他点着头道:“你真是个烂污,把我等苦了。”当他伸出手来的时候,指头上露出一粒晶光闪闪的钻石戒指。韦蔼仁抢上前一步,正待解释着他所问的话。他又不容人家解释,突然地问道:“他来了没有?”蔼仁笑道:“来了,来了,这就是我那同事洪士毅。”说着,用手一指,又向士毅道:“这是陈四爷,就是我们名誉会长的四少爷。”士毅真不解,他何以会约了陈四爷来吃饭?然而认识这种人,总也是幸会,一会子工夫,他的心里,就惊喜交加起来。
第十九回 尴尬行为推恩逢纨袴 豪华声望传刺动蛾眉
那韦蔼仁见洪士毅站在陈四爷面前,有些发愣的样子,怕他会发生什么误会,因笑道:“我们四爷,人挺和气。我今天打了一个电话给四爷,给你介绍介绍,四爷很欢喜,叫我邀你来吃饭。”有了这两分钟的犹豫,士毅想起来了,这陈四爷叫陈东海,是有名爱玩的公子哥儿。他必定是听说我认识歌女,所以请我吃饭,预备让我做个皮条客人,给他拉拢拉拢。
这样看起来,这一顿饭,就也算不得什么好意了。可是他是名誉会长的儿子,却也得罪不得,他有一句话,自己那十几块钱一月的饭碗,就会打碎。于是也就勉强笑着向东海半鞠了躬道:“我怎好走来就叨扰四爷呢?”东海将头一摆说:“没关系,都是自己人。”说着,他已走进一个雅座里去,将桌上摆的一个香烟筒子,用手推了一推,向士毅道:“抽烟。
喂!老韦,你别光是蹭吃蹭喝,给我张罗张罗。”蔼仁道:“我这不是奉了四爷的命令来吃饭的吗?这又算是蹭吃蹭喝了。”东海道:“你真是那样肯听我的命令吗?好!你把痰孟子里的水,给我喝三口。”蔼仁听了,更不答话,蹲下身子,两手捧起桌子下一个痰孟子,做个要喝水的样子。东海笑骂道:“别挨骂了,放下吧,你那鬼相!”蔼仁笑道:“我就猜着四爷不会让我喝呢。”放下痰孟子,他就笑着要向士毅敬烟卷。东海皱了眉道:“就这样敬人家的烟?快洗一把手吧!”蔼仁真是肯听话,就笑着走了出去,洗着手进来了。士毅向他笑道:“我不抽烟。”东海道:“那就让他给你倒一杯茶。今天你是客,总得让他招待一下。”蔼仁果然是不推诿,立刻倒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士毅面前来。士毅正待一点头,蔼仁却笑道:“你别谢我,这是四爷的命令,你谢谢四爷吧。”士毅端了他倒的茶,怎好去谢东海?也觉他这番恭维,有点过了分量,但是他既然明说了,自己又没有那种胆量,敢去违抗四爷,只得两手捧了茶杯,做个不能鞠躬的样子,向东海笑着。东海笑道:“你别信他,他是胡拍马屁。”说时,那菜馆子里伙计,正半弯了腰,两手捧了菜单子请四爷看呢。他指指点点地,向单子上看着说了两样,然后将手一挥道:“拿去,快点地做来。”士毅在一旁冷眼地看着,觉得这位公子的脾气,很是不容易伺候,蔼仁在他身边转着,好像很得他的欢心,但是依然不断地挨骂。自己固然不会恭维,可是像这样挨骂地生活,也是受不了。这一餐饭吃过了之后,赶快就避开吧。
他正是这样地为难着,东海指着椅子道:“请坐下吧。这是吃便饭,用不着客气。”蔼仁得了这分颜色,也就两手相拦,跟着把士毅拥入了座。一会子酒菜摆上,东海伸着筷子随便在菜盘子里点了两下,作为一种请客的样子,然后就自己随便吃了起来。这就向士毅笑道:“听说你跟杨柳歌舞团的人认识,这是真的吗?”士毅道:“我有个朋友的女儿,在里面当舞女,别人我可不认识。”东海道:“你认识的,就是常青吗?”士毅道:“是的,我也是最近才晓得她叫常青,她在家里的时候,名字叫着小南。”东海道:“两个字怎么写?”士毅道:“大小的小,南北的南。”东海将筷子头蘸了酒滴,在桌上写着笑道:“这名字不大好,何不叫天晓的晓,兰花的兰呢?”蔼仁凑趣道:“要改过来也很容易,四爷可以打一把金锁片送她,在锁片上刻着晓兰两个字,她打算要这把锁片,就不能不承认这个名字。”东海道:“你这个人真是俗得厉害,只晓得金的银的就是好的。”士毅看到蔼仁又碰了钉子,只得笑笑。东海两只手将筷子分拿着,在桌沿上闲敲着笑道:“我们这话说错了,怎好拿人家的未婚妻开玩笑?”士毅笑道:“四爷猜错了。你想,像我们这样的穷书生,能够有那样阔的未婚妻吗?而且连朋友也不是,不过我和她父亲是个谈佛学的熟人罢了。”东海将筷子敲着桌子道:“你和她熟不熟呢?”蔼仁笑道:“打一个电话,可以把她请来吗?”东海将筷子头指着他道:“天下事,有这样开特别快车的吗?你这不是废话?”于是掉转脸来向士毅笑道:“实对你说,我很喜欢摩登格儿,歌舞班子里的人,最合我的条件。
但是我的脾气太急,叫我天天在台底下去捧场,打无线电,再找戏馆子里通消息,这些拖长日子的办法,我不愿干。反正她们不是不出来应酬人的,我也不省钱,该花多少,就干脆花多少,我们把那些手续省了,来个见面就握手。老洪,你瞧行不行?”士毅听着他的话,真把这歌舞团里的姑娘,看得一个大钱不值,未免侮辱女性太甚。但是,听他叫着老洪,人家真是降格相从地来拉朋友了。又不是我去将就他,他来将就我,有什么使不得?笑答道:“她们那般人,对于男女交际,本来也就无所谓。只是我和常青的父亲太要好……”说到这里,把话拖长了,不肯继续下去。蔼仁见他有推诿的意思,大为焦急。两只眼睛,只管向他望着。但是东海自己,倒真能将就,便向士毅道:“这就是你误会了。我不一定和常青交朋友,而且她年纪也太年轻,未必懂得交朋友是怎么回事,她们这里面,有个会跳拉胡舞的,那一身白肉,真好!”说着,又把筷子,在桌沿上敲了两下,表示那击节赞叹之意。蔼仁笑道:“我知道了,是那扭屁股舞,满台扭着屁股走路的那一套叫胡拉舞。”东海道:“你简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蔼仁道:“得啦,我不说了,我吃我的吧。”他说着,果然扶起筷子来,只管在菜碗里夹着吃。东海笑道:“老洪,你没有什么事吗?”士毅道:“我每晚除了到分馆办事而外,其余是一点别的事没有。”东海道:“那好,她们今晚就在维新戏院表演,吃过了饭,咱们一块儿瞧瞧去。”士毅听他所说的话,未免又更进了一步。但要不答应,无奈他是个有势力的人,与自己的饭碗,有密切关系,也不敢作声,只好笑着。不多久的时候,把这一餐饭吃过了,东海已是在身上连连掏出表来看了两回。蔼仁站起来,对衣架上挂的帽子看了一看,表示着一种要走的神气。东海道:“难道你不要瞧歌舞去吗?”蔼仁笑道:“现在已经是蹭吃蹭喝了,再要跟着一路去听大戏,好像良心上有些说不过去。”
东海道:“别害臊了,你还知道良心上说不过去吗?走吧,我们一块儿去。”蔼仁听说,就把士毅的帽子取了下来,交到他手上。士毅跟在东海身后,情不自禁地,慢慢下了楼。一出大门,东海家里的汽车,开在路头上等着呢;事实上,他家的汽车司机不得不如此这般。上了汽车,自然也就到了戏院子里了。
东海毫不犹豫,一直上楼,站在楼梯口收票的茶房,早就笑着向他鞠了躬道:“接着你的电话,就把二号包厢给你留着啦。”他受了人家的一鞠躬,昂着头一直地走入包厢去。这时候,台下乐队所在,刚刚是前奏曲开场,台上的绣幕还没有开呢。东海就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来,交给士毅道:“你到后台去,请你那位女朋友,和她的同伴说一声,就说我陈四爷请她们吃饭,请她们自己订个日子;不赏光呢,没有关系。要不然。请她们问问她们的团长,陈四爷究竟是哪一路人?大概票不了她们吧?快去,我等着你的回信呢。”士毅将名片握住在手上了,倒不住地发愣。心想,这样硬上,岂不会到后台去惹出是非来?但是糊里糊涂已经将名片拿在手上了,若是退了回去,准会惹得这位爷恼羞成怒。管他呢,为了饭碗起见,且去碰碰看。就是碰不上的话,其过也不在我,总不至于妨碍到饭碗上去的。如此想着,就唯唯地答应着,走出包厢来。走到楼梯口上,他忽然灵机一动,便向那先前打招呼的茶房,将名片扬了一下,因道:“这位四爷给了一个难题让我做,要我送这张名片到后台去,你去!”茶房笑道:“拿着陈四爷这张名片,就能值银行里一张支票,你送给人家,哪还有碰钉子的道理呢?你只管去,没事便罢,有了事,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就得了。”士毅听他所说,倒有这样的便宜,也许不会出什么乱子,姑且大着胆子,向后台冒险一回试试看。于是问明了路径,绕着路到了后台门口来。这后台的门口,开在戏馆子的内墙,门外是一个露天的长夹道,一直通到前面卖票的所在。
士毅走到夹道里,不免犹豫起来。心里想着:小南必竟是个无知识的女孩子,我和她感情丧失了,她自己也知道的。在警署里她给我圆谎,乃是有条件的,并不是和我有什么好感。这个时候,我若是拿了名片去找她,她不会知道,我是不得已而如此,一定还要疑心我这人得步进步,她给了我几分颜色,我就癫狂起来了。他心里想着,手上担着陈东海那张名片揣摩了一番,只管出神。走到了后台门旁了,他又退了回来,慢慢地低头沉思,一直走回了原路。这若是推开门进去,走进了办公室,那就是票房了。回头票房里人看到,倒以为我无钱买票,是听蹭戏的呢。本来我这样的衣服褴褛,不像是个听戏的阔人,怎能够不让人家疑心哩?我人穷志不穷,何必装成那畏缩的样子?我尽可以大着胆子,向后台闯了去。陈东海父亲在北平是个有势力的阔人,我到了后门,我就说是陈四爷叫我来的,不必找第二个人,径直地就去拜访他们,看他们用什么言语来打发我?于是他的胆子大了,直了腰杆子,就向后台门口走了去。刚要到那门口的时候,恰是有两个穿西装的人,皮鞋走得嗒嗒有声,由身边过去。他们的胸脯子,都挺得有一寸来高,颈脖子也直了起来。走到身边的时候,就恶狠狠地看了士毅一眼。士毅看那样子,好像是杨柳歌舞团的人,真个是钱是人的胆,衣是人的毛,只看他们那样子,气势雄壮极了,以这样的男子,在后台做那些女子的护身符,慢说我是个穷人,就算我是个有钱人,他们又有个不吃醋的道理吗?本来吗,一个不认识的男子,去请别的女子吃饭,这是什么用意呢?这样前去,无论如何,是碰钉子无疑了。心里如此打算着,脚步又慢慢地缓了下来。自己离后台门还有一丈多远的时候,他的脚步,已经完全停止了。他站住了,五官四肢也静止了,同时那戏院子里震天震地的鼓掌声就传到耳朵里来。心想,我来了时候不少了,给陈四爷办的事还不曾办到,他一定是要见怪的,自己太无用了,有了人为自己撑腰杆,自己连送一张名片的小事还不能干,也未免太无用了。于是又移了两步,靠了那门。这回,算是他的机会到了。
走近门口的时候,门里有个人伸头张望了一眼,同时道:“门外边有个人探头探脑,是找人的吧?”说时,就有个穿蓝布大褂,类似听差的人,走向前来,向士毅打量了一番。问道:“找谁?”士毅见他并不是阔人之流,胆子也就大了一些,于是先拿那名片出来,让他看着。那人恰也不托大,问道:“你是陈四爷的管家吗?”士毅心里想着,难道我脸上带来仆人的招牌,到了哪里,人家都说我是一个听差,这不是一件怪事吗?但是既然脸上带定了听差的招牌了,这也没有法子,只好让人家去叫吧,便微笑着道:“我倒不是听差,不过是他们老太爷手下一个办事的人罢了。”那人听了这话,又在士毅脸上看了一遍,笑道;“这位陈四爷的老太爷,不就是陈总长吗?”士毅道:“对了,他现在在包厢里坐着呢。”那人于是带了笑容道:“是拜会我们团长吗?好,我去对他说,一会儿就让他到包厢里去答拜陈四爷。”士毅一听这话音,将名片送到后台来,乃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便笑道:“劳驾,请你到后台向常青女士说一声,就说有一个姓洪的要见她有两句话说。”那人道:“你认识她吗?”士毅道:“我和她是街坊,这个陈四爷,也要拜访她呢。”那人听了这话,好像得了一件什么新闻消息似的,掉转身躯,就向里面跑去了。这时士毅心里那乱撞的小鹿,算是停止着不动了,可是望了后台的门,还不敢进去,只是背了两手,在夹道里来回地踱着。
不多大一会儿功夫,常青出来了,站在门口,笑着向士毅招了招手,连连点头,不用说,那自然是没有一点儿见拒的意思,表示着很欢迎的了。士毅走了过去,还不曾开口,她就笑道:“你是和那位陈四爷一块儿来的吗?”士毅心想,很奇怪,她一个捡煤核的姑娘,却是也认得陈四爷,便点点头道;“对了,我和陈四爷一块儿来的。我有两句话和你谈一谈。”士毅说这两句话时,嗓子眼里不免震动着,自然是觉得这话过于冒昧了。可是小南对于这事,丝毫不以为奇,可就向他点头道:“请到后台来瞧瞧吧。”她说毕,立刻就转身来,在前引路。士毅这时不但心里不是小鹿撞钟了,而且变得很高兴跟她走着。这后台的地方,人乱哄哄的,有一部分工人拖着布景片子,前冲后撞。有的歌女们,搽着满脸的胭脂粉,穿上极其单薄的衣服,在单薄的衣服上,却各加了一件大衣御凉,三四个人缩着一处,喁喁私语。还有那些穿西服的男子,在女人里面钻来钻去。士毅在后台看那些人,那些人也就不住地来看他,他只好跟在小南后面,低头走进一间屋子里面去。小南也不像以前那样无知识,走进屋门以后,顺手就把房门关了。这是一个未曾用过的化妆室,里面有两副床铺板,中间夹着一张破旧桌子。小南先坐下,指着对面的床铺板道:“有话坐着谈呀。”土毅见她如此,觉得她是更客气了,一切都没有问题,大着胆子就向她笑道:“前天在警区里,多谢你帮我的忙。”小南道:“这不算一回事,难道你还真能拿了刀子到我家去杀人吗?就是我父亲不那样告诉我,我也会那样说的,这个你就不必提了,你不是为陈四爷拿了名片到后台来的吗?他拜访谁?我们的团长,正叫我向你打听着呢。”士毅道:“他也不一定拜访谁?拜访你也可以。”小南听了这话,身子突然向上一起,好像是很惊讶的样子,问道:“什么?他拜访我?我并不认识他呀。”士毅道:“他对于你们这贵团里,四爷本来是谁也不认识,只要他请你们,你们有人出来受请,他就很乐意了。你也知道陈四爷吗?”小南道:“我哪里认识他?也是听到团里人说,他是个有名的公子哥儿。他花了七八万块钱,讨了一个女戏子,后来那女戏子不爱他,他也就不要了。”士毅道:“哦!你是这样的闻名久矣,那末,他要是愿意和你做朋友的话,你也愿意吗?”小南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她道:“哟!我哪有那么大的造化呀?”士毅道:“这是真话,我并不和你开玩笑。他说,他最喜欢摩登女郎,现在社会上最摩登的女郎,就是你们这歌舞团里的人。”小南听了这一番话,脸上就不由得飞起了红晕。但是这红晕不是害臊,乃是一种喜色,眼皮一撩,微笑道:“我们哪里能算最摩登的呀?”士毅道:“这都不用去管它,又不是我这样说你,你和我老客气也没有用。他既是那样佩服你,请你去吃一顿饭,能到不能到呢?”小南笑道:“他为什么单单地请我一个人吃饭呢?”士毅道:“他也不单是请你一个人,不过他最佩服你们团里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会跳胡拉舞的某女士,希望认识了你两个人之后,再托你两个人去转请你们同行的人。”小南道:“这样说,倒是他第一个就是要认识我了。说起来,这倒怪寒蠢的。”说到这里,她就微微地撅了嘴。不过虽是撅了嘴,脸上带的是笑容,并不是怒容。士毅道:“你赏光不赏光呢?请你回答一声,陈四爷还在包厢里等着我的回信呢。”小南听他催促着,将一个指头含在口里,将头扭了两扭,倒不免有些踌躇。士毅道:“你不能答复,就请你们团长出来答复吧。”小南道:“人家好大的面子请我吃饭,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哇?不过我总得和团长说一声。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一会就给你个回信。”说着,她就走出去了。
这个时候,他们的团长柳岸,正在后台大化妆室里,监督着这一群歌女化妆。他口里斜衔了一支烟卷,抬了腿,坐在门边一张椅子上,斜着眼望了众人。小南跑了来,远远地举着两手,就笑道:“你猜哪个人要见我,为什么事?这不是笑话吗?那个陈四爷,又不认得我,叫他来说,要请我吃饭,还让我代他转请大家。”柳绵绵正打了赤膊,上身只穿了一件似背心的东西,只胸前掩上一小块绸片,拿了带着长柄的粉扑子,在桌上大粉缸里蘸着粉,只管反伸到背后去,在肩膀上乱扑。脸还对了桌子上斜支着的一面镜子,于是将嘴一撇道:“美呀!有阔人请你呀!可是知道人家存的什么心眼吗?”小南听她说了这样尖刻的话,一时倒回答不出来一句,可是柳岸突然地站立起来道:“刚才听差拿了陈东海一张名片进来,又没有说清什么,我以为他是介绍一个人到后台来参观,也就没有理会。既是他要请我们吃饭,这倒是两好就一好的事,我正也有事要找着他呢。那个人和你怎样说?你就答应他,我们一定叨扰。”小南睃了柳绵绵一眼,然后向柳岸撅了撅嘴道:“我不管。”柳岸走向前,拍了她的肩膀笑道:“别撒娇了。你们大家不都是希望到南洋去玩一趟吗?这盘缠到哪里去弄呢?认识了他,那就可以请他帮忙了。那个人在哪里?我们一块儿去见他吧。”说时,携了小南一只手,就一同来见士毅。他虽穿了一身漂亮西服,但是对于士毅,倒很客气,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笑道:“承陈四爷和先生多捧场,我们很感激。照说,我们应当先请陈四爷才对,倒要他来先请我们。四爷赏饭吃,我们一定到。不过我们敝团人多,不敢全去叨扰,请四爷随便指定几个人就是了,我们这些孩子,都顽皮得很,将来有失仪的地方,四爷可别见怪。”士毅做梦也想不到这件事有如此的容易接洽,连陈东海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话,他都代为说了。这一点没有问题,总算大功告成。于是他和柳岸握了握手,就赶快地回到包厢里去。
陈东海因士毅去了许久,就一连抽了六七根烟卷。台上的歌舞虽然已经开始了,但是他只皱了双眼望着,而且不住地回头看着。韦蔼仁在他身后坐着,看了这种情形,知道他是急着士毅没有回来,便笑道:“洪士毅办这种事,他是不在行的,我去催他一催吧。”东海道:“你别胡捣乱了。他要是碰了钉子的话,早就该回来了,还在那里老看着人家的颜色不成?到了这时候没来,自然他还在接洽。可是,怎么不先来回我一个信呢?”说着,扔了手上大半截烟卷头,又拿了一根烟来抽着。蔼仁不敢作声,也只好学了他的样,不时地回答,向后面张望着。好容易,望得士毅来了。东海第一句就脱口而出地问道:“他们答应了吗?”士毅道:“他们完全答应了。”东海笑着立起来道:“咱们别在这里说话,免得扰乱了别人,到前面食堂里去吧。”说着话,他起身就走。洪、韦两个人,当然是跟在他后面。
到了食堂里,他就向茶房一挥手道:“要三杯咖啡,两碟点心,不用多问,我们要谈话,别打岔。”说着,坐了下来,指着桌子旁两把椅子,让洪、韦坐下,笑向士毅道;“你接洽的成绩,有这个样子好,倒出乎我意料之外。你说一说,他们怎样答复你的。”士毅看了他这番性急的神情,越是不敢拂逆了他的意思,就把接洽的经过,大致实说了。东海笑着将身子和脑袋同摆了两摆,向蔼仁一伸大拇指道:“不是吹,还是我陈四爷行,不用那些花套,给他们来个霸王硬上弓,也就成了。老韦,你的差事来了。”蔼仁道:“四爷就吩咐吧。”东海在身上掏出一元银币,当的一下响,丢在桌子上,笑道:“不能让你白跑,拿这块钱去,买二三十封请帖来,可是都要有点美术意味的,别把乡下人玩的那个红封套也买了来,四爷今天高兴,多的钱赏给你买烟卷吧。你去买,别耽搁,我等着你呢。”蔼仁拿了那块钱在手,除答应是而外,连第二个字都没有,立刻就走了。东海见柜台上放了电话机,走过去打电话。电话通了,他道:“我是陈四爷,明天下午七点钟,给我预备三桌宴席。我今天就打了电话,你得把那个大房间,给我留着,不留住可不行。”放下了电话,他就向茶房造:“你这儿有笔吗?”茶房答应了一声有,就拿了一张纸片,一枝铅笔,送到桌上来。东海拿着铅笔,向桌上一阵乱点,点得扑扑作响,望了茶房道:“你还是没有听到我打电话呢?还是没有脑子呢?你不想想,我请客要写请客帖子,能使铅笔吗?”这茶房无缘无故,碰了他这样一个大钉子,也是说不出来的一种冤枉,但是看到东海这种样子,是个阔公子的神气;不然,手上怎能带那样大的钻石戒指呢?所以虽是碰了一个钉子,却也没有什么废话可说,只得站在一边微笑着。第二个茶房见他未免受窘,就将柜台上一只木盘里的用具,两手托着,送到桌上来。于是,笔墨砚水,完全都有了。东海看了那茶房微笑道:“像你这样子,就不愁没有饭吃了。”
一言未了,韦蔼仁气呼呼地,红着脸,捧了一叠请柬跑了进来,陈东海道:“真快!怎么这一会儿工夫,你就办来?”蔼仁道:“这街口上就有家纸店,我坐了特别快的来回车,所以不多大一会子就到了。”东海笑道:“成!以后替我办事,都这样子让我称心如意,我就可以提拔你了。”他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杨柳歌舞团的节目表来,交给士毅道:“他们这节目上,开着有二三十个演员名字,除了男的而外,凡是女的,不问大小,不问姑娘,或者娘们,一个人给她一封帖子。地点是东美楼,时间是下午准七时。外加团长一张,敷衍敷衍就行了。快写,写完了,赶紧送去。”士毅替他把更困难的事都做了,这样容易的事,还有什么不能做的?于是就伏在桌上,写起请帖来。写完了,将笔一放,东海却笑着向他握了一握手道:“对不住,我先向你道歉!”士毅倒是愕然,为什么他倒向我道歉起来呢?
第二十回 明镜青灯照人愧屋漏 城狐社鼠联伴结金兰
陈东海似乎看明了他这惊愕的意思,因笑道:“让你写了请帖不算,还要你送一趟。因为明日请客,今日这帖总得送了去,耽误不得。我要是派听差送到他们家里去吧,他们恐怕要到夜深才回去……”士毅抢着道:“反正后台我已经走熟了,我去一趟就是了。”东海将请帖理齐了,一齐交到他手上,笑道:“像你这个样子痛快做事,我就很欢喜。”蔼仁道:“欢喜是欢喜,四爷总也不肯在会长面前提一提,约我们跑小腿的升升。”东海道:“你这家伙,倒会乘机而入。你已经由录事升到二等办事员了,还有什么不满意呢?人家老洪,还是个小录事呢。老洪,你这人很好,做事既勤快又老实,今天晚上,我就给你想法,给你升到办事员,每月薪水,让他们定三十块钱,你看怎么样?”士毅听了这话,不由心房扑通一跳,自从投身到社会服务以来,始终没有拿过一块钱一天的工资,只凭阔少一时欢喜,就一跳跳上来了,可见天下事难是假话,于是福至心灵的,就向他鞠了一个躬,笑道:“多谢四爷了。”说着,他也真不敢多事耽搁,拿着请帖,就向后台走去。这后台方面,已经是来熟了的,毫不踌躇的,推了门,一直就向里面走去。他由外面进去,恰有一个穿漂亮西装的少年,由里面走出来,两个人钉头一碰。他向士毅周身打量了一番,瞪着眼道:“这是后台,你找谁?”士毅有了靠身了,怕他什么?便道:“我是来会常青女士的。”那人自己报名道:“我叫王孙,她是我……我和她最接近的,她并不认识你这样一个人呀!”士毅道:“哦!你是王先生,和她最接近的,这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我是来下请客帖子的,帖子投到了也就完了,至于她肯认识我不肯认识我,我倒不管。”他说着,依然向里面走。王孙因为阻拦他不住,也只好在他后面盯着,一路走到后台来,士毅是来过一回的了,见了后台听差,就向他道:“陈四爷又差我来了,请你们柳团长出来,我还有两句话说。”这话恰是让屋子里的柳岸听到了,立刻抢了出来,随后就跟来一大群歌女。士毅向他笑道:“陈四爷说请柳先生明天带着各位小姐,到东美楼来吃晚饭。”说着,把一大叠请帖,递到柳岸手上。
那些歌女,有眼快手快的,大家就出来,口里叫道:“这是我的,那是她的,”大家就在柳岸手上乱抢。抢得太乱了,其中就不免撕破了两张,有人撅了嘴道:“这也不知道是撕了谁的了?知道哪些人他请了,哪些人他没请呢?”士毅道:“凡是贵团的女艺术家,陈四爷都请了。到了明天下午七时,请大家都去吧。”
常青在人群里挤了出来问道:“洪先生,你明天去招待吗?”王孙也不等她第二句,将她拉着向一边跑,口里还不住地叫道:“来来,我有几句话和你说。”小南虽是挣扎着,王孙却是不肯轻易放松,只管向化妆室里拉了去。士毅在一面看到,心里这就想着,这一碗醋,未免吃得太厉害了?我现在穷得穿灰布夹袄,她这种摩登女子,还会和我谈恋爱不成?
这也未免太神经过敏了?他心里如此想着,两只眼睛,对于王孙去的后影,就不免凝视了一番。柳三爷必竟是在社会上混油滑了的人,知道拉拢陈四爷的重要,得罪了陈四爷的心腹,那不是办法,况且王孙走去,那形迹也太显然了,怎好让人家下台?于是走上前,抢着和士毅握住了手,连连摇撼了几下,笑道:“一次两次地烦动你老哥,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改一天我来专请一次吧。请你回包厢和陈四爷说一声,一会儿我就过来奉看。”他口里如此谦逊着,脚步却是慢慢地向外移,引着士毅不得不跟着他走,也就不知不觉地走出后台了。及至回到包厢里以后,果然东海带着笑容在那里看戏。他回转头,向士毅微点着头,笑道:“你的事情办得好,成绩昭著。”士毅笑道:“四爷怎么知道有成绩呢?”东海笑道:“怎么没有成绩?这些小姑娘家,早得着信了,一出台,就对着我这个包厢飞眼。”士毅没有作声,只笑了一笑。不多大一会儿,柳三爷手上拿着帽子,走进包厢里来了。他见了陈东海,就是一鞠躬,东海和他握着手道:“我早认识你,好几次看过你在台上梵呵铃独奏。”柳岸笑道:“见笑得很!”东海笑道:“我非常之羡慕你的生活。你春夏秋冬,过得都是爱情生活呀。”柳岸笑道:“谈不到,不过和一班孩子们天天接近罢了。”东海道:“明天请你吃饭,你可要赏光。”柳岸笑道:“一定来的,我还要指挥他们,不能多奉陪,明天再谈吧。”于是和东海握手而别。如此一来,东海和这歌舞团的团长,发生了直接的关系了。心里一得意,脸上就不住地发生着笑容。蔼仁也借了这个机会,只管在一旁凑趣,总是说士毅会办事。
一直把歌舞看完了,东海笑向士毅道:“老洪,你说实话,你和常青有什么关系?”士毅道:“四爷不要多心,我和她实在没有一点关系,不过和她的父亲是朋友罢了。”东海道:“她家里是一种什么情形呢?”士毅道:“瞎!那就不用提了,简直穷得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她父亲是吃斋念佛的居士,她母亲的脑筋,也顽固得跟块石头一样,假使不为穷所迫,他们肯让他的女儿来做这样摩登的事业吗?”东海道:“那么,她家里人很爱钱,要钱就好办。”说到这里,就不由得笑了起来了。因向士毅道:“今天我对于全班的姑娘,都注了意了。考察的结果,只有两个人合我的意思。一个是跳胡拉舞的楚歌,一个就是常青,其余的那些人,不是脸子长得不够分数,就是身上的肌肉不够分数,这两个人要是都行,我不怕花钱。”说时,伸手一拍自己的腰。士毅和蔼仁还有什么可说的?也无非跟着他身后笑笑而已。他把话说完了,笑道:“糟糕!你瞧,我们这三块料,不是傻劲大发吗?全戏馆子里人都走光了,就是我们三个人在包厢里坐着聊天,你看这不是笑话吗?”说着,向外面走,走了几步,他回头看士毅还在身边,就道:“我本当用车子送你回去的,但是我还有点事,我给钱,你们自己去雇车子吧。”他说着,在身上掏了一下,然后分别地向士毅、蔼仁手上塞了过来。他也不等人家说什么,已经是走远了。士毅觉得手上果然是塞住了一件什么东西。低头看时,乃是一张五元钞票,因为蔼仁不曾有什么表示,自己也就只好是不说,出得戏馆子门以后,由郁塞的所在,走到空阔的地方来,空气流通,便觉得精神为之一振。听戏的人,这时自然走了一个干净,就是馆子门前那些灿烂繁多的电灯,也多数熄灭了,灯光影里,只见到三个一群、两个一双的歌女乐师,笑着走了。
士毅闪在暗地里看了一阵,蔼仁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天上初残的月亮,这时也是把清白的月华,送到大街上来铺着。士毅为了踏月,丢了大街,只是走小胡同,心里这可也就想着,人事太变幻无定了,前两天我乘着月色,我要提刀去杀小南,今天月色来见得和那天有什么分别,可是我呢?原要杀那个人,我却拉人来捧她了,我虽然不必再记仇了,然而我这人,也未免太没有志气!照着陈东海那种行为,当然是侮辱女人,叫我去给他勾引歌舞团里人,这是三姑六婆干的事,我一个堂堂男子,为什么这样下流?再说,常居士待我,那一番犯而不较的态度,真可以说是菩萨心肠,便是老子待儿子,也未必能办到这种样子,可是我倒要助纣为虐,帮了陈东海去勾引他的女儿,我这人未免太对不起人家了!再就着陈东海说吧,他请我吃饭,他叫我听戏,给我钱用,他一不是爱惜人才,二也不是可怜我落魄,无非要鼓励我替他拉皮条。拉皮条这件事,稍微有一点骨格的人,也不愿干的,我所以穷得无可奈何,满街走着想去捡皮夹,还不肯去偷人家一文,抢人家一文,为着什么?不就为着要争一点志气吗?可是到了如今,就去给人家拉皮条来维持饭碗了,这拉皮条的行为,和作强盗作贼,好得了多少呢?作穷人的人,应当要忍耐,应当要奋斗。但是,忍耐不是堕落,奋斗不是不择手段。我现在为了十几块钱的饭碗,就是在这公子哥儿的后面,去做一个最下等的皮条客人,那太不值得了,最后,就是常老头子待我,十分仁厚,他对我差不多是以德报怨。我呢,可是以怨报德。照说,他的女儿如果堕落了,我应当在一旁补救,那才是正理。现在,我倒帮了别人,引他的女儿去走上堕落之路,这是一个有志气的人,所应当做的事情吗?
他在冷静的街巷里走着,更引起了他那冷静头脑的思索,越想是自己走错了道路,非纠正过来不可!一路计算着到了会馆门口,老远地看到胡同口上,有两个人影子在那里晃荡着,突然间有个苍老的妇人声音道:“你自己也有个姐儿妹儿的,为了几个小钱,就干……”一个男子的声音,又截住了道:“别嚷别嚷!”以后唧唧哝哝,就听不清楚了。士毅走进了会馆门,随后有人跟了进来,走进门房去了,接着道:“平安这孩子,实在不听话,金铃是个好孩子,他爹粮糊涂,让她干这个。错了一回两回的,收心还收得转来。若是只管拉人下水,就把这姑娘毁了。我们得几个小钱是小,毁了人家终身是大。做长班的虽是下流,伺候人就是了,一定得把抽头卖大烟带马拉皮条全干上吗?”士毅站在院子里,把这话听了一个够。这是长班母亲说的话。这个老妇人,平常也是见钱眼开的,不料她对于儿子拉皮条的这件事却如此反对!我书读得比她多,我的心胸比她开展,我还研究佛学,人生观也比她透彻,然而我不如她,我竟是干了拉皮条这种生活了。这件事若让这老妇人知道了,她是个嘴快的人,或者教训我一顿起来,那未免是笑话了。自己悄悄地走回房去,将灯点着,想起刚才在戏馆子里那一番情形,犹如幻梦一般在眼前回旋着。再想到陈东海那一种骄傲狂放的样子,就该上前打他两个耳刮子,然而我竟在他面前唯唯喏喏,一切都听了他的指挥,若是有人在旁边看到我那种行为,不会冷笑吗?桌子上摆着一盏灯,桌下堆了一叠破书,书上压着一面应用的方镜子。将身子伸起了一点,便看到镜子里面,一个五官端正,面带忠厚的影子。于是拿起镜子来,索性仔细地看了看,那平正而浓厚的眉毛,微垂的眼皮,两个微圆的脸腮,广阔的额头……是呀,这是个忠厚之相。所以许多老年人都说我少年老成。然而我自处得怎么样?我是最无心的一个少年罢了。想到这里,放下了镜子,将手在桌上一拍!心里想着:“这面镜子,给予了我一个自新之路,从明天起,我做好人,躲开陈东海,躲开韦蔼仁。要躲开韦蔼仁比较的难,除了在同一个机关里供职以外,而且同在一个屋子里做事。想了一想,有了,那屋子是办事员的所在,并不是录事的所在。我明天到了慈善会里去,见那总干事曹老先生,就说办事有些不便,请他把我调到录事室里去,那位曹老先生,脑筋非常顽固,位分阶级这些念头,根本不能打破,我说是依然住到录事们一块儿去,他自然赞成。我决计离开他们。不但是自明日起,自今晚起,我就改过自新了。那陈东海不是给了五块钱吗?这五块钱乃是不义之财,我决计不要,明日全数捐到红十字会去,要做好人,就做干干净净的。设若这种举动把陈东海得罪了,至多也不过打破十块钱一个月的饭碗,又要什么紧?充其量也不过让我像以前固守在会馆里一样,那般挨饿,这又值得了什么?”他越想就胆子越大了,决计离开那些恶人。因为主意打定了,心里坦然,虽然还是像往日一样,屋子里行李萧条,但是紧缩着身体,在床铺上可睡得很是安定。
到了次早起来,漱洗已毕,摸摸那五元钞票,还在身上,在厨房里喝了一碗热开水,就大开步子到慈善会里来。今天大概是因为决心要做善人了,精神抖擞,步子也走得很大。不久的工夫,就到了慈善会里。这位曹总干事在民国初元的时候,也制了一辆马车。后来马车落伍了,没有人过问,然而觉得坐这个比坐人力车人道,也舒服。时间是无所谓的,不用去经济了,所以就墨守旧章,到现在依然坐着一辆绿漆的四轮马车。这一辆马车,也就无异是曹总干事的标志,有了这辆马车在门口,也就是表示着曹总干事在里面办公了。士毅很爽直地向总干事屋子走了来。一走进门,取下帽子,一个头还不曾点了一下去,曹先生已经站了起来,向他抱着拳头,微拱着手笑道:“恭喜恭喜,这可以说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了。”士毅突然听了这话,一时倒摸不着头脑,望了他只管发愣。曹先生道:“你望着我为了什么事?
不就是为了你已经升了职务,前来和我接洽的吗?”士毅摇了头道:“不,我不知道这样一件事。”曹先生道:“我说呢,你怎么会把消息知道得这样子快?今天早上,我得了一个电话,说着你办事很好,将你升为办事员,每月支三十块钱的薪水。我们这里,本来无须乎加人的,为了添你进来,会长还特意想了个法子,把这里老办事员调走一位,才空出了这一名额,让你来填上,你倒是做了一件什么有功劳的事情,引得会长这样注意,把你特别提拔起来了。”士毅心里明白,这并不是陈会长对我有什么好感,不过是陈四爷从中帮了一两句话的忙。至于有什么大功劳,这个问题那就不能研究了。想到这里,不由得红起脸来,低着声音道:“什么功劳也没有呀?”曹先生笑道:“这个暂且可以不必去研究了,本来我就觉得你这个人十分诚实,很可以提携提携,只是会里的这种职务,完全已安排停当了,并不能再加一个人进去,既是会长肯这样地为你设法,那就正合我的意思。你好好地去办事吧,不要辜负了会长栽培你这一番美意。你写字的地方,本来就是办事员的位子,你依然就在那里办事得了。”士毅预备了一大篇应当换掉的大道理,到了这时,不知是何缘故,已完全消磨干净。只有站在人家面前,唯唯称是的分儿。那老先生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吩咐他回到自己屋子办事,士毅也就无法说什么,悄然地走回原来的办公室了。蔼仁一见,站起来两手拱一揖道:“恭喜恭喜,你得的消息,比我还快呢,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土毅明知他是由陈东海那里得到的消息,人家好意周旋,决没有置之不理会之理。于是也就笑嘻嘻地,拱手相还,道是多蒙帮忙。
不一会儿,许多同事来了,都来给士毅道喜。在办事员与干事之流,无非见了面之后,作一个揖,说几句客气话而已。然而,那些录事先生来了,情形可就不同,大家都睁着眼睛在士毅周身注意着,好像在那里思想,他究竟是什么缘故,就一下子跳了上去呢?我们当录事的,尽管干了三四年,还不曾爬上去一步呢。所以他们见了面之后,口里说着恭喜,有一连道下去十几句的,那也就是心中在估计着,口里便不知不觉说着许多了。到了这时,才感觉到这办事员来得之难,自然也跟着喜欢起来。到了晚上下班的时候。有几个同事在说笑着,士毅今天升职了,必须要请大家饱餐一顿。士毅却情不过,也只好带了他们到一家小馆子里去吃喝着,原来放在他身上所要捐给红十字会里的五元钞票,这时也就不知不觉地散拆着一部分转到酒馆掌柜的手上去了。直混到晚,土毅回了家,恰是半空里刮起两阵西北风呜呜作响。士毅心里一想,今晚天气之凉,恐怕还要增加,一只光床,如何受得了?身上有的是钱,暂赁两床被来睡吧。到了明天,估计估计当的棉被,本息共有多少?设若身上所有的钱,够做这件事用的,就不必再去犹豫。从此以后,我不是每月有三十元的收入吗?像我这样清寒生活,每天哪里用得了一块钱?我稍微可以放手享受一点了,以前我是自寻苦恼要去追逐那个捡煤核的姑娘,现在我自己挣钱自己用,那是足有富余的了。心里这样一痛快,昨天所要挣立的那一种硬气,就不知道消失到什么所在去了。当时掏出钱来,吩咐长班去赁两床被。长班望着他,不由得笑起来道:“洪先生,不是我底下人多嘴,你一个月也挣个十块钱,比赋闲的时候,总要好些,怎么还闹得床上一铺一盖都没有了呢?”士毅笑道:“那是过去荒唐,闹成了这般光景,从今以后就好了,我有钱了。”说到这里,将头微微摆了两摆。因道:“你应当恭喜我,我今天升了职务了。我现在是办事员了,每月的薪水三十元呢。”长班道:“真的?那可该恭喜,你一个光人,有了这么些个钱,也就可以不至于再闹饥荒了。会馆里多住几位有差事先生,也是我们长班的福气,多少也可以沾些光呢。”说着,他一路打着哈哈出去。会馆里寄寓的人,有听到长班说话的,知道洪士毅升了职务的,也都走到他屋子里和他来谈话,探问究竟。士毅觉得这是有面子的,除了承认这是事实而外,并且说自己觉得办事也并非怎样努力,不过总是谨谨慎慎,有事就办,所以会长就很赞成了。
这一晚买了几个铜子的茶叶,泡了一壶茶,和大家谈着。到了床上,又有被盖着,这种舒服,那也就不可以言喻了。再过一日,自然是照旧到慈善会去做办事员的工作,绝对没有离开韦蔼仁的意思了。当身边没有人的时候,蔼仁就悄悄向他笑道:“喂!老洪,陈四爷帮你这样一个大忙,你也不去谢谢人家吗?”士毅红了脸道:“我怎么去谢他呢?我也不便就胡乱走到人家公馆里去呀。”蔼仁道:“难道信也不会写一封吗?”士毅道:“这个倒行。”蔼仁道:“你写好了,别由邮政局里寄,我给你送去就是了。”士毅道:“那怎样敢当?”蔼仁道:“这话不是那样讲。咱们都是饭勺上苍蝇,混吃而已,咱们是鱼帮水,水帮鱼,互相利用。”士毅见他把话都完全说明了,这也就用不着再为客气,便笑着写了一封信交给了他。
到了次日,蔼仁在办公室里和他相会。便笑着向他拱拱手道:“老洪,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不知道你肯答应不肯答应?”士毅倒莫名其妙,他有什么要紧的事相求,便笑道:“你说吧,到底有什么事求我呢?你不是说了吗?鱼帮水,水帮鱼。这还有什么问题呢?而且我的能力薄弱……”蔼仁不等他说完,连连摇着手道:“全不是那回事。我还是贯彻一句话,鱼帮水,水帮鱼,我们既然同是给四爷跑跑腿的,更要团结起来才对,我的意思,很想高攀一点,和你拜个把子,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士毅不但不愿和这种人拜把子,就是愿意的话,他所说的这种拜把子的命意,也就十分可耻。就红了脸道:“你这人说话,也不太谨慎,在这办公的所在,怎么就说起跑腿的话来?”蔼仁笑道:“这要什么紧?老实说,在这里办事的人,谁不是抱了陈家的大腿呀?”说到这里,向身后看了一看,低声道:“虽然是曹老先生在这里办事,完全是尽义务的,他也是为了要在别的所在找一份权利,把这份义务缝补起来的。我这话你爱信不信。”士毅不便怎样地驳他,只好含笑点了几点头。蔼仁笑道:“咱们不说这个了,还是说换帖这件事吧。我自己也是很明白,有一点儿攀交不上……”他慢慢地向下说着,脸上也就慢慢地庄重起来。士毅看他有些生气的神气了,连忙就阻拦了道:“你要这样说,不是见外了吗,我有今日,都是你老哥的携带,怎样反说对我攀不上的话来呢?”蔼仁笑道:“不是我说了一句揭了底的话,人家说狐群狗党这四个字,这是大有用意的。我们这里的人……”说到这里,将声音低下了几格,接着道:“谁又不是这一番情形呢?大家偷偷摸摸,都有个联络,我们何必就孤单起来呢。”士毅笑道:“你越说越不对,怎样自己骂起自己来了呢?”蔼仁道:“我敢大胆说一句,生活在这样污浊社会里的人,也没有多少人能例外。”他说到这里时,究竟不免声音高了一点,这就把隔壁屋子里一位同事邱海山惊动了。他是个近视眼,一副其大如铜钱的眼镜,紧紧地被钢丝软脚挂在耳朵上,两个高撑的颧骨,和下巴上一片麻黑的兜腮胡须的短桩子,这都可以形容他另成了一种人。加上穿一件染遍了油迹脏痕的灰夹袍,外套青中泛白,两袖油腻得成为膏药板的马褂。一见之后,就让人先有几分不快。
这位邱先生,短于视却不短于听,他在隔壁屋子里,早听到洪韦二人有拜把子的话,于是抢进这边来向二人坐的空间里,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将两只袖子,略微在鼻子上碰了两下,显出那很诚恳的样子来道:“洪先生的少年老成,韦先生的人情练达,我都是二十四分佩服的。二位要结金兰之契,彼此互助,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小弟忝在同事,也想高攀加入,未知可否?从来结义弟兄,都以桃园三义士为标准,加上小弟,共是三人,岂不大妙?”士毅对于蔼仁这种要求,还不曾有话可以推托,偏是这位先生又来毛遂自荐,这却叫他更没有办法。心想,和这种人要结拜弟兄,那真是城孤社鼠了,不过他是一个一等办事员,每月能拿五十块钱的薪水,和曹总干事非常地接近,勉强可以说是一个红人,似乎也不宜得罪他,所以也就不作声。可是这位韦先生,立刻表示出很欢喜的样子,迎上前来道:“这就好极了,邱先生贵庚呢?大概不许以小弟相称吧。”邱海山道:“痴长三十六岁了,我倒是老大哥。”说毕哈哈大笑。这样一来,换帖的成分,三人中倒有两个人赞成,自居多数。士毅为势所迫,也就无话可说了。
第二十一回 终效驰驱无言怜瞽叟 同遭冷落失恋笑王孙
过了三五天之后,邱海山洪士毅韦蔼仁三个人已经成了结义兄弟。自然是邱海山居长,士毅却居次,蔼仁不叫他洪兄或士毅了,口口声声都是二哥。这样地加倍亲热起来,士毅以为也无非是彼此拉拢,好向陈家进身的意思。论到自己的能耐,自然是不能和一兄一弟打比。而且自那天和陈东海见面之后,也就不曾再见东海的影子,他也没有叫蔼仁带什么口信来,也许他不想杨柳歌舞团的姑娘了,自己这倒落得干净。如此想着,这个办事员,也就可以坦然地坐下去了。又过了一个星期,便是会里发薪水的时候,自己预算着,不过做了半个多月的办事员,也就拿半个月的薪水罢了。可是那发钱的会计先生,交给他钱的时候,说是陈会长那边交了条子下来,从一号算起的,还笑道:“老洪,这样的事,我们这儿还少有呢。你好好地干吧,将来你还有大发迹的希望呢。”士毅也觉得陈四爷为人虽十分荒唐,对我倒这样细心,人生在世,无非是人心换人心,倒不可将人家的意思太埋没了。他如此计划着的日子,恰是陈四爷找他的时候了。下班的时候,蔼仁轻轻地拉扯着他的衣襟道:“你先别回去,我们同到会长家里去一趟。”士毅道:“我自从升了职务以后,本来也就想着到会长家里去面谢的。”蔼仁摇着手道:“你见不得会长,一见会长,他要问你如何认识他四爷的,万一露了马脚,那还了得!不瞒你说,我在陈宅跑了两年,差不多是天天来,可没有几回见着会长呢。”士毅道:“哦!原来你是天天上这儿来的,怎么不早一点带了我来呢?”
蔼仁笑道:“你忙什么?到了那程度,自然会带了你来。现在这不就带了你来了吗?”士毅也不便怎样地追问他,只好跟了他来。
到了陈家,蔼仁见了男女佣仆,含笑点了头,拐弯抹角,进了几层院落。一带红漆游廊的上房里面,早听到陈东海的声音叫着道:“进来吧,我算着你们也就该来了。”于是蔼仁在前引路,将他引到屋子里来,只见东海穿了一件白底带红条的绒睡衣,踏了一双拖鞋,站在那一架无线电收音机旁边,地板上一只篮子里面装了钉锤夹钳之类。他额头上,兀自汗涔涔的,看那样子,大概是自己在动手,修理无线电机呢。他一见士毅,就笑道:“这半个月以来,我仔细考察了一下,楚歌那孩子,知识充足一点,可是难逗。常青知识浅一点,也不大认得字,就容易应付得多了。至于说到漂亮呢,那还是常青可以多打二十分。你和常家的关系,我也明白了,你倒是没有说假话。这半个月以来,你怎么没有到她家去过一回呢?”
士毅道:“一来我没有事,二来常青的母亲和我说不大来,所以我也就懒得去了。”东海笑道:“你说她母亲不好逗,我可正打算要你去逗她呢。其实穷人家的老太太,没有什么难对付,给她几个钱,天大的事儿都完了。我认为不好说合的,还是她的父亲呢。这件事,没有法子,只好麻烦你了,老实告诉你,常青已亲口答应,愿嫁给我了。”士毅听了这话,虽明知此事与自己何干?然而心里头,还不免动了一动,因笑道:“那很好,该喝四爷的喜酒了。”东海笑道:“喝得成喜酒喝不成喜酒,这就全瞧你的了。我已经叫常青探了探她母亲的口气,只要给她三千块钱,就是叫她写一张卖身字纸,也是肯的。就是她的老子说,他不能把女儿卖给人做校我也曾用话冤他,说并不把这人讨进门,另外找房居祝我现在家里只有一个少奶奶,把她当作一子双桃就是了。这老头子偏又懂得,说是在中华民国法律之下,一子双祧这些话说不出去。而且说贫富相差得太厉害了,就是平等结亲,还怕受欺呢,何况还是卖了做小呢。他这样地说着,看将起来,这事有点不妙。我听到说,你和这老头子交情不错,谈话也谈得上,你不妨去说说看。假使这老头子能够答应的话,我就再送他一千元。俗话道:‘瞎子见钱眼也开,这个瞎子,未必也就能例外吧?’”说着,抬了肩膀笑了一笑。士毅心里想着,这可是个难题目了。站在四爷当面,只管是是地答应了一阵子。东海笑道:“真的,我不是说笑,你就照着我这话去办就是了。你今天要不要带一点钱去呢?”
士毅笑道:“银钱大事,我可不敢经手。”东海道:“今天要你去,当然不是就要你去兑身价银子,无非要你把那老头子请了出来找个小酒馆,先吃一点喝一点。这事也不能让你自己掏腰包,我得先把钱给你带了去。”士毅笑着随便答道:“这也是很小的事情,还用得着四爷先掏钱啦?”东海见他如此说着,更不能不掏钱,立刻就在身上掏出一张五元钱的钞票,塞到士毅的手上,笑道:“只要你在办事上给我竭一点力,比什么都强。你想,我还能在这几个钱上打算盘吗?”士毅想要不收那五元钞票,却是没有那种勇气。然而收了这五元钞票呢,势必给东海去作媒,这却是自己最不愿意的事。于是他手里拿了那张五元钞票在手,只管向东海望了微笑。东海道:“你还觉得钱不够吗?”士毅连说是够了够了,东海又道:“既然是够了,为什么你还站在这里发愣?”他这句话问了出来,却叫士毅没有法子可以答复,只好向着东海微微一笑。东海道:“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说这件事不见得有把握,设若把事情没有接洽成功,把我的钱花了,有些不好意思,你说是也不是?那没有关系,天下有说媒的人,包说成功的吗?你只要尽力给我说一说就是了。对于常家的消息,我是很灵通,你若是尽了力,我自然知道,决不会埋没你这一番意思的。”他对于士毅的事,实在没有猜着。不过他这两句话,却把士毅提醒,知道要偷懒也是不可能的了。他回头看时,蔼仁自把他送进这屋子以后,就不知道缩到哪里去了;面前又没有一个帮腔的,若是说错了,恼怒了四爷,还找不着人转圈呢。这也就只好委委屈屈地拿了那张钞票,一鞠躬而退。刚走到院子里,东海开了半扇门,伸出头来向他点着道:“努力吧,我晚上还等着你的回信呢?”
士毅答应着走了出来,蔼仁又从院子里钻了出来,在他一旁鼓励他一顿,说是四爷越是希望得紧的事,越是失败不得,闹得不好,他真会发狂的。士毅在今天领到了三十元薪水之后,便感到这件事很可宝贵,万万抛弃不得。这事既然是陈四爷一力促成的,千万就不能得罪陈四爷。而且给了我五块钱去请客,又约了我晚上等我的回信,这是马上非去不可的了。
管他呢,这又不是我的意思,我不过和人传话而已,我就去见常居士探探他的口气再说吧。
他若用话来怪我,我就说连你的妇人,你的女儿,都答应了,教那姓陈的怎样能丢手?有了,我就是用这种话来堵他。再说,你女儿已经做了歌女舞女,再去做人家的姨太太,你不干涉于前,何必干涉于后?再说,你那妇人厉害,你女儿也不善,你不应承,她们自己做了主嫁出去,你一个残废人,又有她们什么法子呢?
士毅为了自己的饭碗要紧,说不得了,只好想了这么样一个强硬又无奈的说法,前去冒险。当时和蔼仁告别,坐着车子,一直就奔向常居士家来。一进门之后,倒令他大吃一惊,原来是走错了人家,赶快退回大门外去看时,门楼子并没有错,门牌也没有错。仔细看时,却原来是那院子里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已经一扫而空,院子里扫干净了,墙上粉刷了,窗扇也把纸裱糊了,最妙的是院子中间还摆了几盆夹竹桃和一些西番莲的盆景,一只圆瓦缸,养了十几条粗金鱼。这虽然不值得什么,这样的人家,居然既干净又雅致起来,这不能不说是由人间变到天上了。走了进去,便是正中屋子里,已经打扫干净,把常居士那单铺拆了,正中放了两把木椅子,夹住了一张方桌,旁边随放了几张方凳,倒大有会客室的意味。自己心里想着,也许是这里另搬了一家人家来了吧?却不可大意冲了进去。于是站在房门外,轻轻地叫了两声常老先生。果然常居士在里面答应着出来,道:“是哪一位叫我?是洪先生吗?”士毅笑道:“是我呀。因为府上现在焕然一新,我怕是另有别家进来,可没有敢进门呢?”常居士由里面屋子摸索着走了出来,先叹了一口气道:“士毅兄,你以为这是我的幸运吗?嗐!我是欲死不得,求生不能!”士毅还未说什么,不料一见面之后,他就说了这样十二分伤心的话,这却叫人有话也不好说出来。可是自己还不曾顺着他的话答复出来呢,余氏早由里面小屋子叫出来道:“你这老瞎鬼,又该瞎说八道了。你生定了这要饭的命,只配在猪窝里住着,舒服不得一点子。”常居士本是摸索着向外面走出来的,这时就扭转身躯,面向着里,昂了头道:“要饭有什么要紧?不过叫人家几声老爷太太罢了,至多也不过是说这个人没有志气,做个寄生虫……”余氏抢着道:“你又该说上你那一大套了。老鬼呀,你赶快闭了你那鬼口,如若不然,你愿意讨饭,就出门讨饭去,别在家里住着。”士毅见他两人越吵越凶,这倒是自己的不是,立刻抢上前向余氏拱了两拱手,笑道:“老伯母,别生气,我带着老先生出去喝碗茶吧。”于是在屋角里拿来一根棍子,交到常居士手上,笑道:“我们走吧。”常居士道:“好,我和你出去走走,我也正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呢。”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出来。这个时候,天色有些昏黑了,阵阵的乌鸦,在红色的晚霞光里,飞了过去。电灯杆上的灯泡,已经亮了,土毅听杨柳歌舞团里的钢琴,叮咚入耳。看了那边的后墙,不免出神。只在这时,一辆油光雪亮的人力车,上下点了四盏电石灯,斜着奔了过来。车上坐着一个女郎,身上披着雪青色的斗篷,一张苹果色的脸,两只乌亮的眼珠,在乌云堆似的头发上,绕了一匝窄窄的红丝辫,左右两鬓上,插了一朵剪绸桃花,添了无限的妩媚。车子走到面前,她不用士毅注意,倒先注意了过来。彼此相距得很近了,她转着眼珠,嫣然一笑,在那红嘴唇中间,露出了那两排雪白的牙齿,真是一顾倾入城,再顾倾人国。士毅愣住了,简直说不出话来。她也不说话,用嘴向常居士一努,在斗篷里伸出一只雪白细嫩的手来,向人连连地摇晃了几下。士毅心里明白,便点了两下头。然而车子走得很快,他不曾将头点完,已飞驰过去了。他又愣了一愣,心里赞道:媚极了!艳极了!这不是在积土堆里捡煤核的常小南,外号大青椒吗!不想她出落得这一表人才。我虽然被她害苦了,实在地讲,她太美了,教人怎样地不会迷着呢?哼!这样的人才,我自己得不着,无论是什么人得着了,我都有些不服气,我为什么帮陈东海这样一个忙,把我自己所想不到的来让给他。他心里如此地发着呆想,只见一个西服少年,头上也没有戴帽子,跑了过来。他一面跑时,一面还向前昂头看着,似乎是看那辆包车。一直走到面前,士毅认出他来了,乃是自命为小南保护人的王孙。想起那天在后台受他那一番冷视,自己恨不得打他两拳,于今他倒站到自己面前来和我行礼打招呼来了。哼!我哪里那样不要脸?士毅想到这里,板住了面孔,对王孙望着,然而王孙不是以前那翩翩少年了,两腮尖削着,眼睛眶子陷下去多深,虽是在电灯下面,已经可以看出来,他已是憔悴无颜色了。他今天非常谦和了,先向士毅笑着点了一点头,然后向常居士道:“老先生,我姓王呀,你有工夫吗?我想找个地方,和你谈几句话。”常居士道:“哦!王先生,有什么事呢?这位洪先生正约会着我出去呢?”王孙顿了一顿,才道:“什么时候回家呢?”常居士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了,我还不晓得这位洪先生,要我到什么地方去呢?”士毅道:“你是吃素的,我请你到功德林去罢。”说毕,就扭转身去,意思是不屑于和王孙说话,立刻也就雇了两辆人力车来了。
到了功德林,二人找了一间雅座坐着,先要了一壶茶,斟上一杯,两手捧了,放到常居士面前。他手扶了茶杯,身子略微起了一起,就先向他道:“士毅兄,未曾叨找你之先,我有两句话要问你。今天你请我吃东西,是你自做东呢,还是有人把钱给了你,请你代为做东呢?”士毅不料未曾开口,心事就完全让人猜着了。于是勉强镇静着,笑道:“我小请老先生一顿。”常居士道:“我眼睛虽瞎了,心里可是雪亮的。你现时在慈善会里办事,你会长的四少爷,他可看上了小南,要花三千块钱买她去做二房。你是我的朋友,他一定探听出来了的,因为我不肯应成,必是叫你来劝我的吧?我很能原谅你,你捧着人家的饭碗,他要你来,你怎敢不来呢?你就是来了,我知道你也不便对我说。老弟,你别为难,你回去对他说,应成我是不会应成的,可是我女人和那闺女真要嫁姓陈的。我是个残疾,为人向来又懦弱,也没有他们的法子,可是我万念俱空,我就自己了结了。”士毅一肚子委屈,全被这位瞽目先生猜着。这还有什么话可说?念他是个孤独可怜的人,也就不忍再和他谈这些话了,便道:“老先生说得完全对,处到这个境地,大家都是没法子。”常居士两手捧了一只茶杯,默然了许久,后来就道:“士毅兄,你到我家去,不是看到我家变了一个样子吗?这件事就要了我的命。那个姓陈的小子,也太有钱。有一天,不知怎么高兴了,由我家门口经过,停留了一下,说是我家太脏,说是怕小南有回来的时候,会得上传染玻而且他有时派听差送东西到我家来,看了这破烂的情形,也不雅观。于是就给了几十块钱,让我们把屋子收拾出来。我家那女人,平常叫她打扫这屋子,她一定说是干净人不长寿,又说是越干净越穷,怎样也叫不动。现在小南拿了钱回来,两天工夫,就办得清清楚楚。你想,这把我姓常的当了什么人家了,事情就不能想,越想就越是难过。我这几天,曾想了一个笨主意,觉得街市上的罪恶,总比乡村里多。我若是带着妻女,逃出北平城这个圈子去,也就不怕他什么陈总长陈四爷了。可是我肯走,她们是不肯走的。”说着,手拍了桌子,连连叹气,士毅看了他这种为难的样子,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也就是帮同着他叹息两声。停了片刻,常居士又道:“这件事,也怪我错了,小南早一个月,吵着要嫁那姓王的,我没有答应。早知于今不免卖给人为小,那就让她嫁给姓王的也好。”士毅半天没有作声,到了这时,就情不自禁地插嘴道:“不是我批评老先生,你根本不该让你的姑娘进歌舞团。姓王的那种人,也不过是个风流浪子,他是没有钱;他若有钱,做出来的事,恐怕还不如陈四爷呢。”常居士道:“这个,我也知道。我并非说,一定要把小南嫁姓王的,不过说比卖了她好些罢了。若是有相当的人,他又有这种魄力,能挽救小南,不至于堕落,我马上就可以把姑娘给他。”
士毅听了这话,不由心里连连跳了几下,虽然明知道常居士是个瞎子,当时他的脸色依然还是红了一阵又红一阵。自己心里,正在竭力筹划着,要说一句什么话,不把这个机会放过。然而在屋子外面就有店伙叫起来了,有常先生、洪先生没有?有人找。士毅想着,这必是韦蔼仁找来了,他怕我一个人得着这说媒的功劳呢,便答应着:“有,在这里。”门帘子一掀,进来一个人,却让士毅大吃一惊,不是别个,正是刚才要躲开他的王孙。他也似乎知道来得冒昧一点,取下帽子来,就向士毅点了个头道:“对不住,我来得冒失一点了。可是出于不得已,请原谅。”常居士听到他的声音了,便道:“是王先生吗?有什么事情呢?”
王孙手上拿了帽子,向着士毅,做了一个很不自然的笑,这才向常居士道:“我实在忍耐不住了。”说着,突然停住,又向士毅一笑。士毅终竟是个脾气好的人,因为人家一再表示歉意,这就不便再板了面孔对了人家了,就笑道:“既然是有要紧的事,就请坐下谈罢,我应当出去溜一个弯,回避一下子。”常居士连忙摇着手道:“不必了,你想,王先生追到这里来,无非是谈小南的事。这件事,完全都明白了,何必回避你?”王孙虽是不愿向士毅当面谈着心事;不过常居士吩咐不用回避,自己再说回避,也就更惹着士毅的不快,于是向士毅点了几点头道:“真的,并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话,就请坐吧。”士毅也想着,他来究竟说些什么?这也就让王孙在客位上坐着,叫伙计添了一双杯筷。王孙坐下,掏出一条旧的花绸手绢,握着嘴咳嗽了两声,然后坐正了,用很从容的态度来说道:“我来也没有重大的问题,只是常老先生这方面,今天晚上,应该请个人出去找你姑娘一趟。我知道,她今天会闹得很晚回家的,也许就不回来。”他说到这里,将头扭了两扭,再向中间一点,表示那切实的样子,来加重这句话的语气。常居士听到他声音是那样的沉重,就向他问道:“据你这样说,今天晚上,有什么特别情形吗?”王孙又顿了一顿,才道:“令爱说了,今天晚上,到月宫饭店吃饭去。”常居士道:“当然是那陈四爷请了,但是这也不见得就有什么特别情形啦?”王孙道:“但是这一回请,是令爱要求到那里去的。你想,这种地方,有女子要求男子去,那不是很……”他把话音拖得很长,终于是没有把这话说清。常居士是个瞎子,士毅又是一个穷得透了顶的人,哪里是月宫饭店,月宫饭店又是怎么样?却是不曾知道。士毅便问道:“那月宫饭店不能去吗?”王孙道:“那里是个大旅馆,带卖大菜,又有跳舞厅,一个人要堕落,在那里是机会很多的。”常居士道:“她怎么知道这个地方呢?总是有人带她去过吧?”王孙听了这话,立刻脸上一红,用很细微的声音,答应道:“也许有罢。”士毅听他如此说着,在大为疑心之下,很死命地盯了王孙一眼。王孙也知道士毅在过去的时候,曾一度迷恋过小南的,他今日怀恨,自也难怪。于是将胸脯一挺,人坐得端正了,正了面孔道:“洪先生在这里,我今天来,并没有什么私意。只看到令爱这样年轻,去受陈东海的骗,很是可惜,只要你们去把她挽救回来,关于婚姻的事,我可以不谈了。”士毅顾不得常居士在面前,便俏皮王孙道:“王先生不是对我说过,是常女士的保护人吗?为什么这样子灰心?”王孙向他看了一眼,然后再接着叹了口气,才道:“我以前觉得常女士天真烂漫,实在很愿意保护她。所以她初和陈东海来往的时候,我竭力劝她,有钱的人,态度是靠不住的。现在他和你来往,把你一切的生路都堵死了。再过两年,你年纪大了,他也玩够了你,你的生活程度又过高了,不能再低下去。到那个时候,他不要你了,你打算怎么样?”常居士微微地垂着头,听着王孙的叙述。听到这里,井不插言,却微摇了两下头,表示这话不对的意思。士毅道:“你这话不是在根本上劝她,老先生却不能赞同的。”王孙道:“我哪里还能以做人的大道理来劝她?就是这样光说利害关系,她也不爱听了。你猜她怎样地驳我?
她说,我知道哪一天死?趁着活跳新鲜的日子,为什么不快活快活呢?陈四爷喜欢我,他一定给我钱花,有个一年两年的,我把钱搂足了,他不爱就拉倒。那个时候,我还不过二十岁,正好求学呢。你是有私心,才假仁假义对我说这些话,要不然,杨柳歌舞团的人很多呢,怎么都不这样说呢?你想吧,这还叫我说什么?这还不算,我劝她一回,她就和我反脸一回,先是不睬我,后来就把我送她的东西一齐退回给我。到了近来,更不对了,陈东海送了她一辆包车,要出门的时候,故意在大门口踏脚铃乱响。若是看到了我,就向我说,现在要和陈四爷到哪里去看电影,或者到哪里去吃馆子,笑嘻嘻地,存心用话来气我。我若是有三分血气的人,能够忍受下去吗?”士毅听到他也受了小南的气了,心里便是一阵痛快,微笑道:“王先生也太热心了。既然如此,你不会丢了她的事情不管吗?”王孙笑道:“你很不错,受了她这样的刺激,还是很忠诚地保护着她。若是我呢?”说到这里,回转头来看到常居士正呆了面孔在那里听着,心里便想着,这话若向下说,让老先生听到,很是不便,于是就转了一个话锋道:“照说,她是个小孩子脾气,天高地厚地胡乱说上一阵,或者有之,说这种俏皮话,故意使这种手段气人,依说是不会的。”王孙叹了一口气,复又笑道:“我可以说是福至心灵了。”常居士静静地听着,有许久不曾透一点声息,忽然地用手按了桌子,将面孔向着王孙道:“她今天到月宫饭店去,也用话来气你吗?”王孙道:“是的,她上车的时候,故意笑嘻嘻地向着我说,今天晚上要痛痛快快地玩一宿了,有人在月宫饭店等着我呢。”常居士接了桌子,站起来道:“真的是她说要到月宫饭店去玩一宿?”王孙道:“可不是这个样子说的吗,要不然,我怎么这样发急呢?”
士毅先听到王孙那样受窘,心里非常痛快。现在听到说小南真个住在饭店里玩上一宿,这好像自己有一种什么损失一样,心里立刻连跳了几下,脸上跟着红了起来。然而,这有什么法子干涉人家的行动呢?自己也只光着急罢了。他不便作声,王孙有法子也不便求救常居士,当然也无法可说。常居士听到这番报告,又羞又气,沉静了很久,忽然用手一按桌子道:“我也不能忍耐了,二位能陪我到月宫饭店去一趟吗?”士毅望了望王孙,而王孙也望着士毅,屋子里反是寂然了。
第二十二回 慢索珠还语声亡座右 恰惊价巨块肉剜心头
在三个寂然无语的时候,各人的心理不同。常居士是气昏了,士毅是不能得罪陈东海,未便答应,王孙却自知是个不相干的人,不应该搭腔。但是三个人这样对峙了一会,还是王孙忍耐不住,站了起来道:“好吧,老先生,我陪你去找她一趟。”常居士道:“不要紧,你只管陪我去,有什么大责任,都归我承担。我做父亲的人,到饭店里去找女儿回来,这有什么错误?”王孙想着,这也是实话,只要他肯负责任,第一步先把常青由虎口夺回来了再说,于是向常居士道:“既然是去,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就走。”常居士手扶了桌子,就向外走,士毅道:“老先生去了,要持重一点,可别太生气了,我就不去了。”常居士道:“我都知道。明天那个姓陈的要问你的话,你就说不曾看到我就是了。”他口里说着,手扶了王孙,竟自向外走。士毅一个人坐在菜馆子里自己想着,陈东海是个要面子的人,今天这一闹,不知要闹出什么大花样来?明天他一定是大发雷霆,就是我也小心了。哎呀!不对,常老先生叫我撒谎,说是不曾会到他。这个谎是撒不得的!何以撒不得呢?因为小南已经见我和她的父亲站在一处了。她今天在月宫饭店,见了陈东海,还不会说出来吗?然而我去说媒的结果,不但是她父亲不肯答应,反是让他到饭店里来捣乱,东海不会疑心是我挑拨的吗?我得跑去给他们送个口信,让他们躲开了。这样一来,可以顾全好几个人的面子,我也就有功无过。以后的事,不得而知;在今天,小南也就可以逃出虎口了。
主意想妥,索兴多花几个钱,让伙计打了个电话,叫了一座汽车来,会了饭帐,坐上汽车,直奔月宫饭店。到了门口,一看是五层高大洋楼,自己不免怔了一怔。这种地方,生平未尝来过。猛然之间,到哪里去找这两个人?自己这一身衣服,也绝不像是到这种大饭店来的人。于是在门口站定怔了一怔,身后忽然有人叫道:“洪先生,你是找四爷来了吗?”士毅回头看时,场地上汽车里坐了一个人,向他只管招手。士毅认得那辆车是陈东海的汽车。
那么,这是他的车夫了。于是走向前向他点了个头道:“对了,我是来会四爷的,有要紧的话和他说呢,他在哪里?”汽车夫跳下车来道:“既是有要紧话,我就带你去吧。你一个人去,见他不着的。”于是带了士毅进门,转到三层楼上,在一间房门口上,连连敲了几下。
过了一会,屋子里有人应声,汽车夫先进去了。随后汽车夫出来,才把士毅带了进去。士毅看时,正中桌子上,杯盘狼藉,刚刚是吃过西餐的样子。陈东海穿了一件睡衣,两手插在口袋,口里衔了烟卷,靠了玻璃橱子站定,脸上可是笑嘻嘻的。小南坐在一张长沙发的角落里,将头低着,差不多垂到怀里面去,手里拿了一条花绸手绢,只管抚弄着,却不用眼睛来看士毅。士毅看了这种情形,心里大为震动之下,只是当了陈东海的面,却不能有什么表示罢了。但是既不能违抗东海,那就不能不在阶级制度之下,向他行着鞠躬礼,东海衔了烟卷问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替我报喜信来了吗?”士毅正了脸色,低了声音道:“不,我给四爷报告消息来了。”说到这里就向小南道:“常女士,你父亲听了王孙的话,快要到这里来了。”小南听了这话,突然站了起来,向士毅问道:“什么?他会到这里来?”士毅道:“快要到了。我今天请今尊在功德林吃晚饭,王孙跑去说,常女士在月宫饭店呢。令尊就大发脾气,让他引了来。我想大家在这里见面,毕竟不大妥当,所以我就叫了一辆汽车,抢先跑来了。”小南听了这话,不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望了东海道:“那怎么办?”东海两只手依然插在睡衣的袋里,很坦然的样子,微笑道:“来了又怎么样?还敢捉奸不成?不过你先来报告一声也好,我们好有一个预备。你可以先回避,这里的事,你不必管,我自有办法。”小南将挂在衣钩上的斗篷,抱在怀里,便撅了嘴道:“我不愿在这个地方闹,那是多么寒碜!”东海抢着跑过来,拦去了去路,两手一横,笑道:“你别害怕,闹不出什么事来,天大的事情都有我负责任。你刚才说王孙带你到这里来过一趟,这话是真的吗?”小南道:“这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我干吗撒谎呢?”东海道:“能够这个样子说就行了。回头我们照计行事。老洪,你回去得了,没有你的事,你总算是肯给我帮忙的,我心里明白,将来再调补你就是了。”士毅心里想着,这事可有些奇怪,我是来卸责的,偏偏又有功了。自己看到小南现在打扮得那样俊俏,本来是很爱她,然而看到她羞人答答的,只管让东海去玩弄,胸中一阵酸气,又不解何由而至?站在这里,只是看她那种无耻的行为,也忍耐不住,掉转身就走了。心里可就想着,陈东海这小子,仗了父亲一点势力,很是骄横的。常居士是个瞎子,王孙也不过是歌舞团的一个乐师,又能对他怎么样?必定是吃亏无疑,我暂且在这里等一会,看个热闹吧。他走出饭店,便门在对面一条胡同里来回踱着步子。
不多大一会儿,王孙和常居士坐了两辆人力车子,果然来了。依着士毅的性情,本应该上前去拦阻常居士的。可是果然来拦阻了他的话,自己就有了泄漏消息的嫌疑,冒昧不得。
当他这般犹豫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走进了饭店的大门,要拦阻也来不及了。这个时候,王孙心里那一分不安宁,和士毅也就差不多,在车上的时候,一路想着,自己究竟是事外之人,带常居士来管他们的闲事,陈东海若要反问起来,自己怎么说了可是已经上了车子,半路退了回去,常居士不明所以,更会引起极大的疑问。心里一面打着算盘,车子可就不停地向前拉。不知不觉,也就到了月宫饭店门口了。他心里这就急中生智起来:有了,这饭店很大,知道他们开了哪一层楼的房间?而且陈东海在这里开房间,也就不见得拿出真姓名来。
自己到了帐房里,胡乱打听一下,只说陈东海不在这里,就可以带着常居士回去了。事到如今,畏缩不前,也徒然表示着小器。如此想着,就挺了胸走了进来。不料当他走进门的时候,就有一个茶房向他点着头道:“你是来会陈四爷的吗?”常居士牵着王孙一只衣袖,紧紧地跟在他后面,便答道:“对了,我们是来找姓陈的,你怎么知道?”茶房笑道:“四爷说了你们的形状呢。他在楼上等着,二位就去吧。”茶房说着,已经在前面引路。王孙向常居士道:“老先生,我也去吗?”茶房道:“四爷说了,二位都要到的。”王孙咦了一声道:“怪了,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来?不成问题,这必是那个姓洪的走漏了消息。”常居士道:“走漏了消息也不要紧,小南就是躲起来了,姓陈的在我面前,也不能不认他做的事。”二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一个房门口。王孙待要向回退缩时,一看那房门是洞开的,由外向里看得清清楚楚,不但陈东海在这里,小南也在这里。东海已经穿好了西服,见了人,摸了一摸领带,扯了两扯衣襟,笑着点了头道:“请进来坐吧。常先生,你的小姑娘也在这里。”常居士推了王孙道:“我们只管进去。”王孙被迫着,只好引了常居士进来,小南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常居士鼻子里用劲,哼了一声。东海让大家坐好了,就先向王孙道:“这件事与你阁下何干?要你来多这一件事。”王孙红了脸道:“我并非要多这一件事,因为这老先生眼睛不方便,叫我给他引引路。”东海就向常居士道:“老先生,你不要听旁人的挑唆,到这里来找令爱。我没有别的什么用意,不过请令爱在这里吃一餐晚饭。”常居士自从到了这门边,脸上便是青红不定。后来小南搭腔,居然在这屋子里,他气得脸上像白纸一般。可是自己既是瞎子,又赋性慈善,也叫嚣不起来,口里只连连叫着岂有此理!两手撑了两条大腿,半伏了身子坐在一边。现在东海既是叫起他来说话,他却不能不理会,便问道:“吃晚饭?我虽是双目不明,我猜想得出来一点,这是旅馆里的一间卧室呀。”东海扛着双肩,笑了一笑道:“对的,这是卧室。不过,到这里来,并不是我的意思。因为令爱说,有人请她在这种地方吃过饭,她觉得这种吃法,很有趣味,所以让我照样请一回。”常居士将脚在楼板上连连顿了几下道:“你说你说,谁这样请她吃过饭?”东海不答复常居士,却回转身来向小南道:“常女士是谁请你在这里吃过饭?”小南站了起来,指着王孙道:“还有谁?就是他请我在这里吃饭。那个时候,他还冤我,不肯说这里是旅馆呢。我跟你来,你就不说,我跟别人来,你就带了我父亲来捉我,这是什么缘故?”王孙真不料她在这个时候,忽然之间,会算起陈帐来,脸色跟着像常居士一样,苍白起来,那里还有什么话可说?常居士听着这话,也怔了一怔,原来王孙还骗了自己女儿,怎么倒认他为好人起来呢?于是昂着头不知如何是好?东海打着一个哈哈道:“什么艺术家?简直是个拆白党罢了。我们虽然也喜欢和女子接近,可是总在物质上尽量地帮人家的忙,让人家心里过得去。
那里只凭些假殷勤骗人家的身体呢?女人跟男子汉在一处,为着什么?是该跟男子去吃苦的吗?你不用来和我捣乱,你自己做的事,就该下监狱,我要问你一句,你凭着什么资格,能踏进我的房间?”王孙听他的话音,越来越紧张,便站起来道:“我是带这位常老先生来的,他来了,你们去办交涉,没有我的什么事。”说着,开步就向门外走。他走得慌忙一点,绊了房门口的地毯,身子向前一栽,扑通一声响,摔倒了。东海笑道:“你不用逃,现在我不能够捉住你。”王孙也来不及辩白,爬起身来就向外面跑走了。东海只当面前没有常居士这个人一样,昂头哈哈大笑。这时让常居士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更是受窘,便道:“我的女孩子在哪里?让她跟了我一路回家去。”东海笑道:“你的闺女是谁?我知道你的闺女在哪里?”常居士按着腿,站了起来,指着他道:“呀!你欺负我瞎子,和我硬赖吗?刚才我还听到我姑娘和我说话呢。你不把人交给我,我今天不走了。”那东海说过了那句话之后,就没有辩论,屋子里寂然了。常居士道:“我既然找来了,决不能含糊回去的,你得给我一个答复。小南、小南,你在哪里?呀!屋子里没有人,他们逃走了吗?”他虽是如此说着,屋子里仍是寂然。常居士坐了下来,便也不作声,仔细地听着,看有什么响声没有?果然,沉寂寂的,人是走了。他顿了脚道:“嗐,太欺侮人了。”便放声叫着茶房。
茶房答应着进了门,同时有了妇人的声音,正是他妇人余氏来了。余氏一走向前,扯着他道:“你怎么会信了那姓王的小子胡扯,把你送到这里来了?小南回家了。你在这里干耗些什么?回去吧。”说时,不由分说,扯了常居士便走。常居士跟着余氏一路出了旅馆,却被她扶上了一种东西里面去,呜的一声,身体颤动起来。常居士用手在四周摸着道:“呀!
这是汽车,你……”余氏道:“是陈四爷派汽车接我,让我带你回去的。你跟我少管闲事吧。只要你不多事,舒服日子在后头呢,坐这汽车,简直算不了一回什么事。”常居士道:“这样子说,小南没有回家。”余氏道:“你要她回家做什么?谁家的姑娘,是在家里养活一辈子呢?”常居士听了她的话音,知道她和陈东海恰是勾结一气的,还有何话说?在车上连连叹息了几声。
到家以后,余氏的态度变了,挽着他下车,又挽着他进房,然后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上,常居士道:“呀!刚才我们回家来,谁开的街门?这茶也是热的,好像也有人预备着啦。”余氏道:“陈四爷心眼好着啦,说你是个残疾,得有个人伺候你,他愿出这笔钱。我想,咱们家还支使人,那是笑话了。有事,我就请间壁王大嫂子来帮个忙儿。刚才是人家替我们看家,现在走了。你摸,这是什么?”说时,接过他的茶碗,将一包沉颠颠的纸包,塞在常居士手上。常居士手里一颠,就知道了,因道:“这是洋钱,哪里来的?”余氏低声道:“别嚷别嚷,这是五十块钱一包的。我告诉你,我要得着六十包啦。陈四爷说,我什么时候要,都成。我倒没有了主意,我这些个钱,放到哪里去呢?”常居士将纸包向炕上一扔,板住了脸道:“我不管这个,孩子呢?你卖了她了吗?”余氏笑道:“小南爹,你看破一些罢,别执拗了。我们的姑娘,能给陈四爷这种人做二房就不错,就怕人家不要罢了。咱们苦了一辈子,干吗不享享福?”说着,又把那碗茶塞到常居士手里,而且将一条干毛巾,给他擦抹着脸。常居士自从结婚以来,大概有二十年了,未曾得着余氏这般温和的伺候。自己虽想发作几句,一时实在抹不下那面子来,只有死板板地板住了面孔,坐在炕上。可是余氏并不以为他这是过分,依然很温存地伺候着常居士。至于小南到哪里去,何以不回来,他是不忍问,也就不问了。
到了次日早上,他说是要到小茶馆子里去坐坐,摸着一根木棍子,就这样地走出去了。
吃过了午饭,到了太阳将落,他还不见回来,余氏这就有些着急。他这个人脾气很执拗的,不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吧?于是走到大门口来,向四周去观望着。她的丈夫,不曾望得回来,把洪士毅可望着来了。他望到了余氏。老远的就取下帽子来,向她一鞠躬道:“伯母,老先生在家吗?”他这并不是一句敷衍的话。他今天负了很重要的使命而来,假使常居士在家,他就要想法子把他支使开来才说话。余氏听到他问这一句话,居然心领神会起来,立刻把盼望丈夫的心事忘了,向他笑道:“他不在家,一早出去,还没有回来呢。洪先生,你请到家里来说话罢。”士毅想着,这个女人可了不得,她会知道我这一来,是找她说话的。于是勉强放出了笑容,跟着她走进了房子去。他还不曾坐下呢,余氏便道:“洪先生,是陈四爷让你来的吗?”士毅道:“是的,陈四爷让我来的。”说到这里,向她屋子里外,看了一看,笑道:“老伯母,你可别见怪,我不过是替别人家说话。你觉得这件事可以这样办,你就办下去。你觉得不能那样办呢,你就把原因告诉我,我可以给你转告给陈四爷,我不过替别人说话罢了。”余氏听说,却不由得望了望他的脸,道:“我不是答应过人就算是给了陈四爷了吗?还有什么话说呢?”士毅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存款折子,又是一方图章,一齐放到桌上,笑道:“陈四爷说,答应了给你三千块钱,那是一个也不能少的。可是你们这样一个家庭,放三千块钱在家里,怕是不大稳当。所以他为你想了一个妥当的法子,给你把三千块钱存在银行里。图章也给你刻好了,在银行里留下了底子。这是活期存款,随时可以取的。你若是要钱用,自己带了图章折子到银行里去,爱支多少支多少。你不支呢,钱放在银行里,可以放周年四厘的利息。四爷还打你一个招呼呢,说银行折子别和图章放在一处,要搁两个地方。”余氏笑道:“我也正在这里发愁呢,像我们这样一个破家,家里忽然放着三四千块洋钱,这可是个了不得的一件事;不放在家里,这钱又放在哪里呢?倒多谢陈四爷给我出了这个主意。这就很好,我还有什么不依的呢?”她口里这样说着,已把折子和图章,拿到手上去翻弄。士毅望着她顿了一顿,这才道:“事情不是那样简单,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余氏道:“我把闺女给了人,什么大事也完了,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士毅偷眼看了她一下,看她的脸色,很是平和,这个时候,还不难说话。便笑道:“其实呢,这不过是一时的话罢了,将来总会好的。四爷又说了,你姑娘嫁了他以后,娘家太……太……什么一点了,请你不要登他的门。”余氏道:“这不用得他说,我自己瞧我自己这个样子,我也不敢去找他呀。我的姑娘,不是另外赁房住家吗?我也不会撞到他公馆里去的呀。”士毅道:“他说的,就是你姑娘这边,不让你去。”余氏道:“这是什么话呢?就是我姑娘坐了监狱,我也可以到监狱里去探望探望,嫁了人不过是由姑娘变成了媳妇,为什么不让我去看看?”士毅皱了眉道:“所以我觉得这话不大好说。而且他的意思,还更进一步,就是你的姑娘要回来探望探望你,那也不行。简直地说罢,就是你们断绝来往。”余氏将图章折子放下,两手一拍道:“那不行!我又没有把姑娘卖给他,为什么断绝我们骨肉的来往?那不行,那不行!”士毅道:“我还有两句话,得给你说一说。就是陈四爷说,那三千块存款,是给你一个人的,常老先生,可没有得着钱。他想着,人家养姑娘一场,凭什么白会呢?所以他又拿出一千块钱来,送给老先生,这钱可是现款,我已经带来了,我看老先生那种脾气,不给他这种钱,倒还罢了,拿出这样一笔钱交到他手上,他真许打我两个耳巴子呢。所以我得问你一声,这钱怎么办?是带回去呢。还是……”余氏道:“钱呢?拿出来我看看。”士毅见她瞪着两只大眼,犹如两只鸡蛋一般,直射着自己放在桌上的那一个皮包,便笑道:“这款子呢,本来也可以交给伯母的。只是伯母对于我刚才所说的办法,全没有赞成。将来说不妥的话,那折子呢,陈四爷有法子不让付款。这现款呢,我交出来了,拿不回去,那不是让我为难吗?”余氏道:“洪先生,两边都是朋友,你干吗那样为着陈四爷呢?”士毅道:“我决不为着他,可是我是个经手人,不能不慎重啊!”他说着话,两手去打开皮包,伸手向里一摸,就掏出了一沓钞票来。余氏虽不认得字,但是钞票上的壹宇、伍字、拾字,却完全认得。她早看得清楚,士毅手上所拿着的那一叠钞票,浮面是五元的。于是向他伸着手道:“你就交给我得了。”士毅并不交给她,将右手拿着的这一叠钞票,交到左手,右手又到皮包里一掏,再掏出一叠五元的钞票来。因为两只手都拿着钞票,不能再去打开皮包来,就举着向了余氏道:“你若是答应不来往了,这钞票我就负一点责任交给你了。”余氏道:“你拿过来吧,我还跑逃了不成?”士毅也不理会,将手上的钞票,放在桌子角上,然后又在皮包里继续地掏着,一共掏出十叠,放在桌子角上,自己半横了身子挡住余氏来动手拿,余氏望了那钞票,两只手只管搓挪衣襟摆。最后,她两手一护道:“好吧,我答应了。不通来往,就不通来往,反正陈四爷不能把我姑娘吃了下去。许多人家,把姑娘卖出去了,先也说是不通来往,日子久了,还不是照样做亲戚走吗?有了钱,我没有儿女,也是一样的过活,那要什么紧?就是那么办,我不和他通来往就是了。”士毅道:“你口说无凭,陈四爷要你写一张字呢。”余氏道:“洪先生,别呀!你不是信佛的人吗?遇事应当慈悲为本,干吗这个样子一步进一步的,只和我们为难呢?这不是逼我穷人没有路走吗?”
士毅红了脸道:“老伯母,我也对你很表同情的,干吗逼你呢?依着我的意思,你的姑娘,还是以前在家里捡煤核的好,根本就不会有人打她的主意。我现在不过是替人家传话,我并不出一点主意。你若是觉得这样办,怪不忍心的,就回绝陈四爷得了。”余氏沉吟了一会子,眼睛望了那叠钞票,就问士毅道:“那字是怎样写法呢?”士毅道:“这倒是我出的主意,我和陈四爷说,常家虽然穷,也是读书的人家,这卖儿卖女的契纸,人家不能写。我说好了,只要你写一封信给他,说是以后不是他来找你,你不上门去吵闹他。我是信任得过你的,只可要你答应了我,我就把款子交给你。”余氏一拍胸道:“洪先生,不管事情怎么样,你这话说得很好听,我就是这样子办了。”说时,已经伸出两只手来,要接那一捧钞票。士毅到了这个时候,实在也不忍心,再将那捧钞票保守住了,于是就一叠一叠交到余氏手上去。余氏接着钞票时,手里只管上上下下地抖颤着。士毅道:“钱我交完了:你好好地保守着。”余氏立刻向屋门口一站,拦住了去路,叫道:“洪先生,你走不得。你交这么些个钱给我,扔我一个人在家里,那不会吓死我吗?”士毅笑道:“你瞧,这真奇怪了,第一次手交三千块钱给你,你也看着平常得很。这次手只交一千块钱给你,你怎么就这样心神不安呢?”余氏道:“你交一个折子,就是十万,我也不怕呀。现在你交这些洋钱票给我,天呀,我哪里见这些个钱呢?”她口里说着,脸上像喝了酒一般,两只大眼睛,风轮一般地转着。士毅看了她那种样子,又是可鄙,又是可怜,便问道:“你不要我走,那怎么办呢?”
余氏道:“我给你搭一张铺,你在这外面屋子里睡一宿吧。等老头子回来了,大家想一个主意,明天把这钱安顿好了,你才能走呢。”士毅叹了一口气道:“钱这样东西,真是害死人。没有它,想得厉害;有了它,又怕得厉害。我也正有一番不得已的苦衷,想要和老常先生说说。那末,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吧。”余氏立刻在脸上泛出笑容来,向他请了一个安道:“那可真正地谢谢你了。请你在外面屋子里坐一会儿,我进去一趟。”士毅点着头道:“你进屋子收拾钱去吧,我说了在这里等着你,就在这里等着你,决不会走的。”余氏笑着谢谢,才进屋去了。
士毅坐在外边屋子里,先听到她一五一十,数着钞票。后来声音慢慢地微细,听不到数钱了。但是数钱声音,却变了一种?o?o?@?@之声,好像是哭泣。他想着,穷人发财,如同受罪,大概是急得哭了,这也不必去管她。后来哭声越来越大,自己一个孤男子坐在这里,却不大稳便,于是伸头向里面看,只见余氏怀里抱了一叠钞票,哭得眼泪如抛沙一般。她道:“洪先生,我钱是有了,但是从今以后,我就不能看到我的姑娘了。这一笔钱,简直是卖我心里那块肉的钱呀。我的儿呀,你别怪娘老子狠心,谁教你自己想望高处爬呢?这个时候,我要不收人家的钱,你的身子,也是白让人家糟踏一顿,我是更不合算啦。谁教我们家没有势力呢?你爸爸今天也念佛,明天也修行,闹到这个下场呀……”士毅道:“老太太,你不能哭呀,你一哭,惊动了街坊,那可是麻烦。”余氏立刻止住了哭,掀起一片衣襟,揉着眼睛道:“我不哭了。可是,我二老这大年纪,只这一块肉,于今是让人割了去了。”说时,又不免裂开了大嘴。但是她也想到是哭不得的,就竭力地把哽咽憋祝看她那番难过的情形,也真是难以用言语形容了。
第二十三回 突获殊荣畅怀成领袖 勉忘奇耻安分做奴才
当天晚上,士毅为了保证余氏的钱,就在外面屋子里睡着。那常居士竟是到次日早上还不曾回来,士毅就问余氏道:“老先生走的时候,他没有说到哪里去吗?”余氏道:“他说到小茶馆子里去坐一会儿,没有说到哪里去。”士毅道:“以前他在外面,也有整宿不回来的时候吗?”余氏摇着头道:“没有过,他一个瞎子,谁能留他住呢?”士毅听了这话,就不由得心里扑通跳了几下,问道:“你府上在城里头有亲戚吗?”余氏道:“有是有,向来都不来往的,一来我们家穷,二来,老头子脾气又古怪。我是这样想着,他必是到亲戚家去了。今天我要去找找他呢。”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一低,微笑道:“我又为那钱很焦急。我走了,把钱放在家里,那是不放心的。把钱带在身上到处跑,那也不像话。”说着说着,她又皱起眉毛来了。士毅看到她那神气,实在也替她可怜,于是向她道:“这个你倒不必发愁,我陪你到银行去把款子存放着就是了。”余氏见他肯帮忙,又蹲着身子请了一回安。
这日上午,士毅似乎受着一种什么人在暗中驱使,先陪余氏到银行里去存上了款。然后又陪她东西城跑了几个地方,去寻访常居士,然而寻访的结果,人家都显着一分惊讶,说是一个瞎子,怎么让他在外面漂流?赶快把他找回去吧。士毅陪着走了半天,要去向陈东海复命,就不能再陪着了,心里也同时发生了疑虑,觉得常居士这个人,定是凶多吉少。我好好的要介绍陈东海和他女儿见面,以至于闹了这样一件事;万一有了什么意外,我不能不负一点责任的了。他心里思忖着,就坐了车子,赶向月宫饭店来。原来陈东海和小南,始终不曾离开这里,不过由三层楼移到四层楼去了而已。士毅到了房门口,踌躇了一下,才向前敲着门。东海叫了一声进去,推门而入。只见东海坐在沙发上,将一只手横搂着小南的肩膀。小南只把头低着,用手玩弄着东海睡衣上的带子。士毅看到这种样子,虽不免受些刺激,但是刺激得太多了,也就有些麻木了。因之并不望着小南,只管正了面孔,向东海回话。东海先就笑道:“钱都给了她的母亲了吗?”说着,连连拍了小南两下肩膀。士毅低了头,略略把经过的情形说了一遍,只是将常居士失踪的事,改为躲避开了,含糊地说着。东海笑道:“你很会办事,交给你的事,只要回来,总是交的整本卷子。这种人,我手下还真是缺乏呢。你既然这样的给我办事,我不能辜负你。在慈善会里,至多不过拿五十块钱一个月的薪水,不够奖励你的,明天我调你做慈善会工厂的厂长。薪水固然还是五十元,可是全厂有二三百工人,都听你支配,这里面好处就大了,你懂吗?”士毅笑了起来,一时却找不出话来答复。东海道:“慈善会你今天就不必去了。我已经在尚志胡同朋友家里分租了一个院子,当作小公馆,明天就得搬了去。我已经派了韦蔼仁带人去裱糊打扫,至于买办东西,非你不可!你为人干净,做得又快。我这里有一张买东西的单子,这是三百块钱钞票,你一齐拿去办去,办完了再来报帐。”说时,就在衣袋里掏出单子和钞票,一并交给了士毅,笑道:“你权给我们这位新太太,充当几天买办,将来她可以慢慢地提拔你呀。”士毅不由得看了小南一眼,见她斜靠了椅子坐着,脸上很有得色。心里老大不高兴,便向东海点了一个头,转身要走。东海道:“别忙,你要走,怎么也不同我的新太太行一点规矩呢?”这可是给予士毅一个大难题了。这个时候,他对于小南,是恨她、鄙视她、妒嫉她,且又有一点可怜她。他一见了她,满腔子便都是酸甜苦辣。虽然满腔子都是酸甜苦辣,却还是向她表示好感的成分少,表示恶意的成分多。若是在无人的所在,自己必得用那难堪的语言,咒骂一顿。
然而现在不但不许咒骂她,还要恭维她,这可是心所不服的事。但是东海说了给自己一个厂长做,这是如何的大恩?他是不能违抗的。不能违抗他,也就不能不向她表示敬意了。于是拿着帽子在手,点了个头道:“再见了。”他好容易挣出这三个字,以为可以敷衍过去了。
东海却站起身来,连连摇着手笑道:“老洪,这一层,你这人真不行。一个手下人对于上司太太,有这样子说话的吗?你必得先称呼她一声,然后说,明天再来请安。你必以为是她父亲的朋友,不肯下身分,你要知道,你恭维了她,比恭维了我还要好得多呢。你若是不恭维她,你就是瞧不起我。”东海只管要图这位新少奶奶的欢心,把这一番话对士毅说了,士毅是大僵而特僵。不这样办,那是对不起四爷,要那样办,可对不住自己。可是这回算是小南给他解了围了,站起来向东海肩上轻轻地打了一拳,道:“你这人岂有此理?别人和我起哄罢了,怎么你也跟我起哄呢?”扭身子就跑开了。东海这就哈哈大笑道:“老洪,得了,你去办事吧,等我们搬进小公馆里去了以后,你再给新少奶奶道喜吧。”
士毅这才拿了采办东西的单子,由大的床,以至于小的茶杯,都照着单子买了。可是这里面有一样东西,让他大费踌躇了一下。不是别的,乃是这位新少奶奶用的瓷器马桶。店里对于这东西,尽管出卖,然而却不管送。自从买了来了,势必放在自己坐的车子上,一个年少先生带了一只马桶满街溜达,这可让人家笑话了。因为如此,所以把单子上东西买全了,就单独的放下了这一样东西没有买。到了次日早上,再到月宫饭店去向陈东海报告。东海接着单子看了一看,问道:“东西都买全了吗?”士毅道:“都买全了,而且我还在屋子里,将东西布置妥当了,才到这里来的。”东海道:“我一会儿就到新公馆里去的,布置得好,我另外还有奖赏,你也跟着我到新公馆里瞧瞧去。”士毅没有说什么,只唯唯地答应了两声是。东海说着话,就在抽屉里取出一个公函式的信封来,双手交给土毅道:“这是慈善总会的一封聘函,你拿了这一封信,马上就可以到工厂里就事。就事以后,你再到新公馆给我们新少奶奶道喜吧。”士毅两手接着那封聘函,也像余氏接了那几叠钞票一样,两只手只管抖颤个不定。东海笑道:“别泄气了,干这么一点小事,就支持不住,放大器一点吧,在街上可以找一辆干净油亮的新车,坐到工厂里去。好好儿地干,别辜负了你新少奶奶栽培你这一番恩典。”说这话时,那位新少奶奶正靠了一张桌子站定,半斜了身子,向着士毅微笑。士毅这次为了四爷给他特别的恩典,只得向着小南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小南并没有回礼,只是把那微笑的时间,展得更长一点而已。
这一下子,士毅趾高气扬,得意极了,果然坐了一辆新的人力车子,直奔慈善工厂而去。这地方,他也来过几回的,里面办事的人,自然也有熟识的。他到了这工厂门口,有两桩事情,不由他不大大的吃惊一下。其一点,就是大门口,高高地竖着一面慈善会的旗帜。
其二点,便是他所认得的那个熟人,正带了三四十名工友,在大门口站着,一见他下车,就噼噼啪啪的一阵鼓掌。士毅一看这情形,就知道是欢迎自己的。心里这就想着,他们的消息真快,怎么就知道我就到这里来就职呢?早有两个办事的,点头相迎,说是接了陈四爷的电话,知道洪厂长来了。一面说着,一面将他向里引。那一群工友,自然是像众星捧月一般,紧紧地在后面跟随。进了几重院子,见正面走廊柱上,高高地钉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厂长室,一看之下,心里不免一动。不想洪士毅苦了一辈子,也有今日。虽然说是一个小职务,然而毕竟是一厂之长。古人说,宁为鸡口,毋为牛后,这也就是鸡口呢。士毅得意之下,挺着胸脯子走进了屋子去。那屋子竟是顶大的一间,里面有沙发,有写字台、写字椅,有盛公文帐簿的玻璃橱子,墙壁上也张挂着字书。这和慈善会总干事曹老先生的屋子竟是一样,不料一个在满街想捡皮包夹的人,居然也得着一个领袖的位子了。他这样想着,一个相识的办事员,早是将图章表册等项东西,一一地点交给他收着,说是受了前任厂长的委托,来办交代的。士毅还能说什么?见了这些东西,只有心里得意,脸上傻笑。至于接收以后,应当怎样的应付?有什么任务要支配没有?却是完全不知道。办事员就笑着问:“厂长来了,工友都表示欢迎,厂长要不要召集他们训话?”士毅听着,倒是愣了,这应该怎样的答复呢?办事员似乎知道了他有为难的意思,便接着道:“以前几个厂长,只有一个厂长在礼堂训话一次。因为工友太多,礼堂里容纳不下,其余的厂长,初来就事的时候,也不过是召集各班的工头,一个一个的介绍着就是了。”土毅觉得是一厂之长了,也该自己把态度放大方一些,所以也就不犹豫了,在办公桌边那张太师椅子上坐了下来。早有专门伺候厂长的听差,端了一杯酽茶,放到他面前。他手扶了茶杯,点点头道:“那也好,就是那样子的办。”这个办事员,得了厂长的命令,立刻精神焕发,于是走出屋子去,大声喊道:“厂长传见各班工友头目。”说毕,他走了进来,站在桌子边。就有人拿着名片走进来向士毅一鞠躬,呈上一张名片,然后退去。那办事员就在一边介绍着,是哪一组工程的人,简单的履历怎么样。这个去了,一个再来,这样的介绍着十几位,又介绍了十几位办事员,随便地混混,也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那个办事员的领袖,又引着士毅到饭厅上去吃饭,自然,他又是坐在首席的了。
士毅吃过了饭,再回到公事房里去坐了一会。猛然上任,也不知道办哪一件事好?而且心里惦记着陈四爷的话,说是赶快到他新公馆里去看看。他说去看看新屋子,那都是假话,其实他是要对一对办的东西,有没有缺少。这是非去不可的。照着自己说法,所办的东西,只有更齐全的,不能有什么挑剔。只要自己向陈四爷态度表示和缓一点,一定可以吃得奖赏的。好在这工厂里自己是一厂之长,爱在什么时候走,就是什么时候走,决没有什么人出来拦阻的。于是大大方方的,出了厂长室,向大门口走来。这大门口有两个值班的工友,远远望见厂长走来,都直挺挺地站着。士毅学着那大官出门,向守卫军警回礼的办法,微微地点了一个头。门外有停在那里等生意的人力车子,一脚踏上车去,仿佛是自己的自用车子一样,说声到尚志胡同,也不曾讲得价钱,车子拉着飞跑。到了陈四爷的新公馆,正见七八个工人在那里忙碌着,有的是装电话的,有的是接电灯的,好像是奉了陈四爷的命令,要在今日一天办完,所以这样忙碌。自己作事,向来不肯拖延,说办就办。这个习惯,正对了陈四爷的劲儿。正向里走,忽然有人在半空里叫道:“老洪,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正要打电话去催你呢。”士毅抬头看时,陈东海站在楼上栏杆边下,不住地向着他招手呢。土毅在楼下就是一鞠躬,然后赶着跑上楼去,远远的就向东海一鞠躬道:“多谢四爷的栽培,我已经到工厂里就事了。”东海皱了眉道:“老洪,你东西都办得很好,怎么把最要紧的一样东西,给忘了没有办呢?”士毅道:“缺什么呀?是要紧的东西,我都差不多办全了呀。”东海道:“你很细心的人,不应该想不到。怎么把我们少奶奶要用的马桶,会没给办来呢?这东西也是片刻都少不了的吧?”士毅不敢说是买了不好拿回来,只微笑道:“忙着把这一样东西忘了。”东海道:“没有开在单子上的东西,你买了一个齐全。开在单子上的东西,你倒是忘了。这东西等着用呢,赶快去买了来吧。”说着,用手连连挥了几下。
士毅知道四爷的脾气,怎么敢违抗他的话?只得掉转头去,就向外面走。好在坐来的那辆人力车子,依然停在门口,坐上车子就走了。也不过三十分钟,他就坐着车子回来了。天本来是晴的,这人力车子,却把雨篷子撑起来,车子一停,士毅先由篷里钻将出来,然后站定了,向四周看了一遍。于是伸手在篷子里面,提出一样东西,向屋子里楼上就飞跑。他手里所提的东西,乃是一个铁条的柄,下面浑圆一圈,好像是一只大灯笼,但是灯笼是蔑扎纸糊的,当然很轻。现在他所提的呢,沉颠颠的,却是很笨。不过这东西外面,层层叠叠的,已经用报纸包着,便是猜,也猜不出是什么,好在士毅为了要得陈四爷的欢心起见,一切牺牲,在所不计,提了那东西,只管低头向里走。那些装设电灯电话的工人,看了他那情形,也不免纳闷,这人拿了什么东西,这般慌里慌张地向前走。都有些疑心,睁大眼睛向他望着。士毅心里,本来就够恐慌的了,许多只眼睛射在他身上,这就让他更加恐慌,两边脸上几乎都让热血胀破了。偏是当他上楼梯的时候,那新的老妈子迎上前来道:“洪先生,你买了马桶回来了吗?”她如此一说,在院子里正纳闷的工人,就恍然大悟,轰的一声,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而且有一个人轻轻地道:“刚才这里听差说,他还是新到任的厂长呢,怎么会给姨奶提这个东西?”又有一个道:“不提这个东西,也许当不上厂长呢?在外面混差事,不懂这一手,那还红得起来吗?”于是那些人又哈哈大笑了。
士毅在这个时候,只恨无地缝可钻,对于这些工人的话,只好装着听不见,赶快地将东西交给老妈子,就打算下楼要走。却听到房门里有人娇滴滴地叫了一声洪士毅。这分明是小南的声音。好!她学着主人翁的口吻,连名带姓一齐叫起来了。心里大不高兴之下,就不肯答应她这种唤声。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接着第二声洪士毅又叫了出来。不但是随便的就叫出来,而且那声比第一声要高过去若干倍。士毅知道陈东海也在屋子里的,若是再不答应,陈东海就要生气的了。于是向着房门先答应一声来了,然后才轻轻地推门,伸了头进去看着。却见小南斜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只茶杯,东海口衔了雪茄,靠着椅子来望着她。
士毅远远地站着向东海道:“已经买来了。”小南瞅了他一眼道:“恭喜你做了厂长了,阔起来了。”士毅笑道:“这都是四爷的栽培。”小南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你不知道树从根起吗?要不是为着我,四爷干吗待你这样好呢?”士毅还不曾说什么哩,东海就耸了两耸肩膀笑道:“对了,你别谢我,以后多伺候伺候她就得了。”小南一面呷着茶,一面微笑。将茶喝完了,她正待起身去放下茶杯子,东海将嘴向士毅一努道:“喂!交给他不就结了。”小南大概是得意忘形了,真个就一伸手,把茶杯子伸出来。士毅若是不接那茶杯的话,事情就太僵了,因之他自己不容考虑,一弯腰,两只手就捧了那只空杯子,放到桌子上去。他把事情是做了,心里却恨着小南十二分。他想,你这小丫头,忘了每天向我伸手要铜钱的时候了,于今却把我当你的听差。我本当不遵从你的吩咐,无奈我这新得的饭碗,驱使着我非巴结东海不可,我没有法子反抗你。但是在我心里,是决计看不起你的。他如此想着,在放下了那只杯子之后,转身就要走开。东海却向他连连招了两下手道:“别忙走,我还有话和你说呢。”只这一句,又把士毅的身体吸引住了。东海道:“这几天,我新成立这个小家庭,少不得要添这样补那样,希望你每天多来两次。今天呢,我们要出去看电影,你不必来了,明天早上,你没有到工厂去之先,到我这里来一趟。”
士毅看了他二人的颜色,答应着是,也就走了。他走下楼来,那些工人,还有一部分不曾走的,看了他那样子,都带了一些笑容望着他。他想,若是低了头走出去,分明表示自己的怯懦,他们更要笑得厉害,于是就挺了胸脯,昂着头,一直冲了过去,冲是冲过去了,然而身后那些工人,依然吃吃吃,笑出声来。他好容易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心里这就想着,他们幸而不曾知道的我的姓名,否则传说出去了,我是给人家姨奶奶提马桶的厂长,这不成了绝大的笑话了吗?唉!这都罢了,是陈四爷的命令。陈四爷的父亲是我的上司,他就委屈我一点,也就说不得了。最可悲的是小南,他总共做了几天的贵人,就这样地瞧不起我了。照说,她没有我,也不能有今日,我应当要算她一个恩人。可是她现在忘其所以了,居然要在东海面前充我的恩人,让我去巴结她,我能巴结她吗?不,她不过是个出卖身体的人,有甚价值,我决计不睬她了。
士毅十二分懊丧地走回了公馆。只一进门,就把他的愁闷打破,原来所有在公馆里的同乡,见了面都笑嘻嘻地说着恭喜。士毅正很惊讶着,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做了厂长了?这时,以前曾把剩饭菜救济他的刘朗山先生,也走向前来,笑着执住了他的手道:“老洪,你这两个礼拜,真是运气透顶了。一回升了办事员,二回又升了工厂的厂长。事先为什么那样守着秘密?你怕同乡们沾你的光吗?说时,脸上表示着很亲热的样子,把他拉到自己屋子里去坐着。士毅笑道:“实不相满,就是我自己,在今天早上出会馆门以前,我也不知道有这件事呢。”刘朗山道:“怎么会突然的发表出来呢?”士毅道:“我们会长的四少爷与我素无来往,近来有点私人小事相往还,他对我大为赏识,一再提拔我。今天我到他公馆去拜访,他一见面,就交了慈善工厂厂长的聘书给我,而且要我马上就职。这是天上落下来的财喜,叫我怎么样先通知各位呢?”刘朗山道:“那就怪不得了。今天有贵工厂一位工友,也是同乡,特意跑来攀乡亲,把你今日就职的情形,竭力地描摹一阵。我们虽同你喜欢,可是也怪你太守秘密了。既然像你所说,这位陈四少爷,可是你的风尘知己。你还常对我说,饿得不得了的时候,吃过我几顿饭,一定要报答我。其实这算什么?现在人家将你一把提拔到平地升天,这才是大恩大德,你不能忘了人家呀。”士毅皱了眉道:“在外面混事,现在并不讲真本领,只谈些吹拍功夫,我恐怕有些干不下去。”刘朗山一昂头兼着一仰身子,表示着二十分不以为然的神气,接着道:“哎!你果真是个愚夫子吗?就是做官做到特任,发财到了千万,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吹者须吹,拍者须拍,你刚刚有三天饱饭吃,就打算闹你这大爷脾气吗?”这样说着,让士毅想起了以前,刚吃三天饱饭,就追逐女性那一件错误上去,于是就默然的微笑了。正说着呢,还有从前送饭疙疤给士毅吃的唐友梅也来道着恭喜,走进来了。笑道:“呵,老洪是运气来了,门杠挡不祝”士毅想到以前得人家的好处,今天要报答一下子,于是约了两个人到小馆子里去吃晚饭。唐、刘二人,因为士毅有了美差,当然也愿意叨扰他这一顿,就一同地进馆子里来。找好了座头,三人分宾主坐下。伙计就恭恭敬敬,送上菜牌子来。士毅笑道:“今天请二位不必客气,想什么菜,就点什么菜。”唐刘二人谦逊了一会,才点了几个菜。唐友梅后来看到菜牌子上有一个一声雷的名目,下面定的价钱,又不过是三角二分,便笑道:“这很有意思,什么菜这样响法?别是大家伙吧?”士毅笑道:“饭馆子里反正不会给炸弹别人吃。伙计,你先别说是什么,来一个吧!”伙计答应笑着去了。一会儿工夫,上过几样菜之后,伙计端了一碗口蘑汤,和一大盘子油炸锅巴来,将那锅巴向汤里一倾,便嗤溜一声响着。刘朗山笑道:“这不过作耗子叫罢了,怎会是一声雷?”唐友梅却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刘朗山笑道:“这也犯不上害臊,你以为这是叫错了菜吗?”士毅摇着头微笑道:“非也,唐先生以前给过疙疤我吃。他以为点了这菜,未免有点讽刺我的意味。其实那要什么紧?这样记起以前的事,我更要好好去干。刘先生,不瞒你说,那次你留我吃饭,你不在屋子里,桌上放着白菜煮豆腐,我就恨不得先偷吃两块。于今相隔几天,我就能够忘了吗?吃,我先来一下。”说着,就舀了一勺子,先吃喝起来。正说着,伙计进来了,士毅笑着问道:“你这有白菜吗?”伙计道:“有,火腿烧白菜,虾子烧白菜,白菜烧肉……”士毅摇摇头道:“都不要,豆腐熬白菜得了。”伙计听说,就不由微笑。士毅笑道:“你不用笑,你瞧我现在身上带了钱来吃馆子,可是在以前,我有个时候,想吃豆腐还吃不着呢?”那伙计听他如此说着,就真的做了一碗白菜熬豆腐来。
士毅吃完了这一餐酒饭。迎面一个老者,高举两手,向他连作了几个揖道:“洪厂长,恭喜恭喜呀。”士毅起初愕然,后来看清楚了,却是慈善会的老门房,便笑嘻嘻地向他回礼道:“你老来了,怎么不早说一声?”老门房笑道:“咱们应该有个上下之别呀,难道我还敢叨扰你不成?我到你会馆里去的时候,你刚出门,所以我就一路跟着到这里来,你在里面吃喜酒,我就在外面吃了一碗素面。你的话,我都听见了,这就好。”士毅道:“你这样跟着我,有什么话说吗?”老门房望了刘、唐二人,微笑了一笑。这二人一见,就知道里面多少还有问题,于是向士毅点着头道:“我们先告辞一步吧。”他们也不等主人翁的同意,已经就走了。士毅料着门房有事,就重新引他到雅座里面来说话。老门房不及坐下,就站着向他道:“洪厂长,你是一步登天了。我看到你老实,有几句话,不能不和你说一说。我原先也是在陈家当听差的,而且前后当了十几年听差。红也红过,黑也黑过,可是我情愿在慈善会做一分清苦的事,不愿回宅去了。陈家几位少爷,都难伺候,四爷更不易说话。你既然得了厂长这一分事,可得来容易,去也容易,得好好地维持着。要怎样维持呢?没有别的,你只记着给我打过替工了,那就好办。我的话,好像重一点,你想想吧。”说毕,连连拱手而去。
第二十四回 抵抗觅生机懦夫立志 相逢谈旧事村女牵情
士毅听了老门房这几句话,心里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说,假使自己没有人提拔也不过是个小听差罢了。当小听差的人,还有什么身分可谈呢?我到工厂里去,二三百人都伺候着我呢;我在陈四爷面前,不过是巴结他两个人罢了。忍耐一点罢,要不然,又得饿饭。
现在同乡都很抬举我了,难道我把事情弄丢了,再去向人家讨饭疙疤吃不成?那么,羞耻的分儿,更要加上一倍了。他有这样一番思想之后,把今日在陈家小公馆里所受的那一番侮辱,就完全都忘记了。到了次日,就高高兴兴到工厂里去做事。今天前来,自然是驾轻就熟的了,走进了厂长室,听差来泡上了茶,斟过了一遍,就退了开去,士毅不叫人,也没有什么人进来。坐着喝了一杯茶,正感到无聊,听差却送来一叠报纸来。他心里这就想着,怪不得人家都想做首领。做首领的人,实在是有权有势,偏偏是无事。我仅仅做了一个小厂长,都这样自在,那比我厂长阔个十倍百倍的人,这舒服就不用提了。于是自倒了一杯茶,仰在椅子上慢慢地看报。先把紧要新闻看完了,然后轮次看到社会新闻。在社会新闻里,有一个题目,却让他大为注意了一下,乃是杨柳歌舞团乐士王孙被捕;小题目注明了,因其经人告发有拆白嫌疑。看看内容,果是让地方当局捕去了,但是告发的人为谁?却没有提到。士毅心想,这几天失了常小南,他要懊丧万分,那里还会有心思向别个女子拆白?我虽是恨他,却也不免为他叫屈呢。常家离杨柳歌舞团近,或者常居士夫妇知道一些消息。我何不去看看?一来探听常居士的态度,二来打听打听这段消息。于是,立刻就转到常家来。
只在大门口,就听见屋子里,有一片哭声,同时又有一妇人道:“老太太,你想破一点罢。你们老先生吃斋念佛,也不是今日一天,现在他出了家,他自己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免得在家里这样荤不荤,素不素的,那还好的多呢。”这就听到余氏哭道:“他出家就不要家了,这不和死了差不多吗?我一个妇道也不能到庙里找瞎子和尚去呀。我的姑娘,现在又出了门子了,孤孤单单的只剩下我一个苦鬼,我是多么命苦呀!”土毅听了这一大段消息,心里就明白了十之八九,这分明是常居士自那天出门去而后,就不曾回家了。他不是为了姑娘嫁人做妾,当然不至于灰心到这种样子。不是自己替常居士拉皮条,小南也就不至于嫁陈东海做妾。这两件事互相联带起来,这常居士出家,也就可以说是自己逼的。想到这里,不免怔了一怔。正好出来一个妇人,却向士毅看了一看,问道:“你不是常老先生的朋友吗?”士毅答应是的。妇人道:“可不得了!可不得了!”常老先生跑到城外无尘寺出家去了。有人给这位老太太带来信了,她特意跑去探望他,这位老先生,竟是铁面无私的,不肯相认。不用说劝他回来那一句话了。这位老太太由城外哭到家里,嗓子都哭哑了。
你们认识有个姓洪的先生吗?她说要跟姓洪的拼命呢。”士毅含糊着答应了两句,说是去找两个人来劝她,赶紧走开了。他心里乱跳着,不住地设想,这件事害人太多了,我怎样悔得转来?今天我还答应着陈东海到小公馆里替他去办事呢,我这就得去。顺便把这事露一点消息给小南,看她怎么样?于是脚下不辨高低,胡乱地走到陈家来。
刚上走廊下的楼梯,顶头就碰到女仆。士毅道:“四爷起来了吗?”女仆道:“昨天晚上四爷回他自己宅里了。少奶奶一个人睡在那大屋子里,可有些害怕,叫我睡在屋子里,陪她过夜的呢。”士毅道:“少奶奶起来了吗?”女仆低声笑道:“你别瞧她年纪轻,她心眼儿多着呢。她说:‘嫁来三天,丈夫就不在一起,这辈子有什么意思呢?’扭着鼻子就哭了。”士毅道:“现在呢?”女仆道:“大概四爷不放心,一早就来了,吃的、穿的、玩的,买了不少哄着她笑了,他就走了。这个时候,她一个人在屋里玩那小人儿打秋千的座钟呢。”士毅想了一想道:“既是四爷不在这里,我就不进去了。”女仆道:“少奶奶早就说了,你来了,有事安排你做呢。你去罢。”士毅也不知何故,到了这时,心里头自然有三分怕小南的意味,既然她说了有事安排着做,怎好不去?只得走到那间房门口咳嗽了两声。大概小南在屋子里玩得迷糊过去了,屋子外面,尽管有人咳嗽,她却并不理会。士毅本待冲进屋子里去,又不知她现时在屋子里正干什么?万一撞见有不便之处,现在小南的身分,不同等闲,那可是麻烦。还是昨天老门房提醒的话不错,我是同门房打过替工的人,现在还是忍耐一点,把自己的身分不要看得太高了罢。于是伸手连敲了两下门,接着喊到:“少奶奶在屋子里吗?”小南答道:“老洪,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真等急了啦。快进来。”士毅推着门走进去看时,只见小南拿了一本连环图画书,躺在睡椅上看,高高地架起两支脚,并没有穿鞋,只是露着一双肉色丝袜子来。她那旗袍衣岔开得很高,只看见整条大腿都是丝袜子,而没有裤脚。加之这屋子裱糊得花簇簇的,配着了碧罗帐子、红绫软被,真个是无往而不含有挑拨性。士毅到了现在,也许是刺激得麻木了,只睁着大眼,板了面孔望了她,并不说一句别的话。小南放下一只脚来,把睡椅面前的皮鞋拨了两拨,笑道:“老洪,把我这双皮鞋,给我拿去擦擦油。”士毅道:“你怎么不叫老妈子擦呢?”小南睁了眼道:“我爱叫哪个擦就让哪个擦。”士毅道:“我并不是你雇的男女底下人,怎么专要我做这样下贱的事呢?”小南坐了起来,将手一挥道:“你敢给钉子让我碰吗?好!你给我滚开去?”士毅道:“你是小人得志便癫狂!我告诉你,你父亲让你气得出了家了,你母亲也哭得死去活来,王孙让人抓去了,大概也是你刁唆的,现在……”小南道:“现在要轮到你……”士毅也不和她辩论什么,掉转身就走,到了楼下的时候,却听到小南哇的一声哭了。心里想着,不好了,这惹出了个乱子,四爷回来,问起根由,一定要怪我的,怎么办?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呆了没有主意。不一会儿工夫,老妈子拿了一双皮鞋和皮鞋油过来,交给他道:“洪厂长,少奶奶是个孩子脾气,你胡乱擦一擦,哄着她一点就是了。”士毅接了皮鞋在手,踌躇着翻弄几下,回头一看,两个院邻都在月亮门外张望呢。红了脸将皮鞋一摔道:“你说她哭什么?她老子当和尚了,她不哭吗?”再也不踌躇了,立刻就向街上走去。恰有一辆汽车挨身而过,汽车上坐着陈四爷呢,向他招了两招手,那意思叫他到小公馆里去。士毅又发愣了,是去呢,还是不去呢?去呢,必定要受四爷一顿申斥,别的没有什么问题。不去呢,恐怕这个厂长有些做不稳。自己一面走着,一面想着。脚下所走的路,既不是回到陈四爷小公馆去,也不是到工厂去,更不是到会馆去,糊里糊涂的,就这样朝前走着。心里依然是在那里计算不定,是向小南陪小心呢,还是和她决裂呢?若是和她决裂了,干脆就把那厂长辞去,免得他来撤职。但是把厂长辞了以后,向哪里再去找出路呢?
他心里忙乱,脚下不知所之地走着,就到了十字街头。只见一堵空墙下,拥挤着一大群人。有一个青年,穿了青年学生服,手上拿了一面白布旗子,高高地站出了人丛之上。他后面还有一幅横的布额,是两根棍子撑着,大书特书爱国演讲团。士毅一向为着饭碗忙碌忧虑,不知道什么叫做国事。虽然有人提到,他也漠不关心。这时候,心里正徬徨无主地想着,觉得在这里稍等片刻,去去烦恼也好。于是远远地站着,且听那人说什么?忽然之间,有一句话打动了自己的心,乃是忍耐、慈悲、退让,这不是被欺侮的人应该有的思想。这好像是说着了自己。于是更走近两步,听他再说什么。那人又道:“这个世界,有力量的人,才能谈公理。要不然人家打你一下,你退一步。他以为你可欺了,再要打你第二下。你不和他计较,原来想省事,结果可变成了多事。倘若他打你第一下的时候,你就抵抗起来,胜了,固然是很好,败了呢,反正你不抵抗。第二下也是要来的。何必不还两下手,也让他吃一点苦呢?天下只有奋斗、努力,在积极里面找到出路的。决没有退让、忍耐,在消极方面可以找到出路的。”士毅一想,这话对呀。譬如我,这样将就着小南,小南还只管挑剔,天天有打碎饭碗的可能。忍耐有什么用?退让有什么用?这个厂长,我不要干了。他是一品大官,我是一品大百姓,他其奈我何?我一个壮年汉子,什么事不能做?至于给一个女人提马桶刷皮鞋去,找一碗饭吃吗?
他一顿脚,醒悟了过来,便没有什么可踌躇的了,开着大步,直走回会馆去,身上还有一些零钱,买了两个干烧饼,泡了一壶浓茶,一吃一喝,痛快之至。自己横躺在单铺上心里想着,陈四爷不必怕他,常小南也不必怕她了,我吃我的饭,我住我的会馆,我自己想法子找我的出路,谁管得了我?想到很舒服的时候,那昼夜筹思的脑筋,算是得了片刻的休息,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过来之后,抬头一看墙上的太阳,还有大半截光,坐了起来,揉揉眼睛,觉得精神有些不振,又复在床上躺下去。心里不由得叫了一声惭愧,这半年来,睡在枕上,比在地上还忙,天南地北,什么地方都得想到。一醒过来,翻身就下床,那里像今天这样从从容容地睡过一回觉呢?他躺在床上,头枕在叠被上,却靠得高高的,眼睛向前斜望着,正看到壁上的一小张佛像,心里就联想到常居士这位先生,总算是个笃信佛学的好人,然而只为了一切都容忍着,结果是女儿被卖了,老妻也孤零了,自己也只好一走了之。
我为了好佛,把性情陶养得太懦善了,最后是给女人去提马桶擦皮鞋。我现在……他想到这里,跳了起来,把那佛像取下,向桌上破旧书堆里一塞,一个人跳着脚道:“什么我也不信仰了,我卖苦力挣饭吃去。”门外有一个人插言道:“老洪,你发了疯了吗?”说话时,韦蔼仁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士毅倒不料他会来,笑道:“这样巧,我说这样一句话,偏偏让你听到了。请坐请坐。”蔼仁道:“我不要坐,同走罢。我在你房外站了好大一阵子呢,看到你自言自语,倒真有些奇怪。”士毅笑道:“是陈四爷叫你来的吗?谢谢你跑路,我觉悟了。我不想干那个厂长了,我也不给那个少奶奶擦皮鞋!”蔼仁倒愣住了,许久才道:“你这简直是和四爷闹别扭呀,你不怕他发脾气吗?”士毅微笑道:“发脾气又怎么样?充其量革了我工厂厂长的职务罢了。但是,我不要干了。哈哈,他是陈四爷,我是洪大爷呀!我告诉你,我现在心里空洞洞的,便是旧日的皇帝出世,我也不看在眼里,慢说一个酒色之徒的陈四爷。你走罢,不要和我这疯子说话!”说着,他一手开门,一手向外连连地挥着。韦蔼仁气得脸色苍白如纸,冷笑道:“好,很好,好得很。”也就一阵风似地走了。士毅这样一来,会馆里人全知道了。大家纷纷地议论,说是士毅没有吃饱饭的福气,所以干了三天厂长,就发了疯了。
士毅也不和那些同乡辩论,掩上了房门,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在床上躺着,心里无忧无碍,几乎是飞得起来。他心里这才长了一分知识:做高官、发大财、享盛名,那都算不了什么;只有由束缚中逃出,得着自由,那才是真快活呢。他掩上房门,自自在在地睡着,外面同乡如何议论,他却是不管。许多同乡,以为名正言顺地把他说服了,也就不说什么了。可是士毅这两扇房门,自这时关闭以后,始终不曾打开。到了次日,他也不曾打开门露面。同乡向他屋子里来看时,原来连铺盖行李一齐都搬走了。这样一来,全会馆里人都愕然起来。
世界上只有为了穷困逼迫着逃跑了,却没有为了得着事、有了钱,反而逃跑的。大家猜想着,士毅是发了疯了,这样看起来,恐怕是真的发了疯了。除了和他叹息着是没有造化而外,却也没有人再去追念他了。
过了一天又一天,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洪士毅的消息,却是渺然。这个时候,国内情形大变,今天一个警报,明天一个警报,一阵阵的紧张情形,追着逼来。有职业的人,已经感到恐慌,无职业的人,就更感到恐慌,哪里还会联想到这渺小的洪士毅身上去?然而有一天上午,在平汉铁路附近的一个村庄里,他忽然出现了。一个村镇小学,在门框上有一幅横额,上面写了一行大字,乃是欢迎凯旋。在这旗下来来去去的人,为数很多,脸上都表示着激昂慷慨的颜色。一个大礼堂里,座位上坐满了人,有的无地方可坐,就在礼堂周围,贴了墙站着。讲台上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于不断的鼓掌声中,在那里热烈演讲,这就是洪士毅了。他在说了许多话之后,继续讲到:“我们饿了,要吃东西下肚去,我们身上冷了。要添上两件衣服,这为着什么?就是培养我们的身体,好去对付环境。又譬如我们身上有病,必需找医生吃药。这为什么?是对付我们身上的病菌。我们饿了、冷了、病了,一切听其自然,不想方法来对付,以至于死而后已,那就错了。诸位,我告诉你,我在半年以前,不但不是一个壮士,而且是一个懦夫,总想靠摇尾乞怜的态度,去维持衣食。但是结果却是我越柔懦,人家越欺侮的厉害,那衣食两个问题,也就越感到恐慌。有一天,我在街上听到演讲,大意说人必定要努力。抵御,才能自立。于是我就把每月可以收入一百多元的职务辞掉,跑到铁路去找一个小工当。身体上虽然是很苦,但是我每日工作,每月得着工钱,吃饱了就睡觉休息,不用去巴结人了,精神上却非常痛快。因为做工,把身体锻炼得健康起来。
两个月后,本军补充兵额,我就入伍了。我练习了四个月,就上前线,总算为国家尽了一些力。现在随着大家凯旋归来,我愿意将我的经验说出来,给同胞们作一个参考。总之,我们每一个人,总要先把自己的身体锻炼好,然后拣一件真正的有意思的事情做。那就是说,我们要自食其力,与人有益,与国家和民族有益。我希望同胞们都能够记牢我这话!”他说到这里,大家拍掌,有一个人却把手上的帽子抛入空中,站起来接着帽子,才行坐下。他那情形,分明是表示着有特别的赞成了。洪士毅在台上,不免向着那里注意了,随着那地方看去,正是以前的情敌王孙。他怎会到这种地方来?这事情有些不可思议了。他在台上把这番话讲完了,还有别人上去演讲,他就退席了。他出了大礼堂,正想找人把王孙寻出来。不料他已从身旁走出,一手脱帽,抢过来和他握手,笑道:“洪先生,了不得,你做了民族英雄了”。士毅看他时,不是以前那种样子了。头上那漆黑油亮的头发已经剃光。那窄小单薄,没有皱纹的西服,可改了灰布棉袍子了。虽然他的脸子不擦雪花膏,没有以前白,然而两腮胖胖的,透出红晕来,表示着他十分健康,因道:“你好!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王孙道:“我现在是这里的小学教员,至于何以到这里来的?这缘由说起来很长。贵军路过这里,大概还要耽搁几个小时,你若是没事,到小酒馆子里去,咱们坐着喝两盅,慢慢地谈心,不知道你肯赏光吗?士毅笑道:“可以的。以前的事,我已经满不放在心上了。”于是王孙引着路,将他引到村庄日上,一家小饭馆子里来。
这饭馆子,前面是席篷,一面摆了一张破桌子,一只托盆,堆了些油条烧饼之类。这边挂了一只鸟笼,用蓝布将笼子包围了。进了篷子,便是店堂,一边安着炉灶,一边放了几副座头,在座头一边,有一堆黄土墙,挖着一个门框,并没有门,只是垂着半截灰布帘子罢了。可是门框上贴了一个红字条,写着雅座二字。王孙引他走进屋子去,两个人都是一怔,原来这里坐着一个穿灰布旗袍,头垂发辫的女郎,在那纸糊窗下打毛绳东西呢。她虽是个乡下人,脸上不施脂粉,然而灵活的眼珠,雪白的牙齿,见人自也露出几分水秀。她猛然看到一个大兵进来,好像有些吃惊的样子,王孙却笑着向她挥挥手道:“不要紧,这是我的朋友。你告诉你父亲,给我们预备三个菜、一碗汤、一大壶酒。”那女郎笑道:“王先生,你也喝酒吗?”王孙道:“来了好朋友了。怎能够不痛快喝上两盅呢?”那女郎笑着去了。
王、洪二人坐下,先喝着茶。王孙不等士毅开口,便道:“我为什么来到此地呢?完全是常青刺激的呀。她把我以前和她恋爱的情形,完全告诉了陈东海。他这一碗陈醋的酸味,无可发泄,就暗告地方当局,说我是拆白党,把我逮捕了。但是我并没什么拆白的事情,可以找出来。当局自知理屈,关了我十几天就把我放了。那时,全杨柳歌舞团的人,眼见我受这不白之冤,并没有一个人保过我。柳岸想得着陈东海物质上的帮助,更是不管。我释放出来以后,再也不想和那班狗男女混了,就托朋友,另找出路。一个朋友向我开玩笑,说是这个乡村小学要请一位教员,教音乐、体育、手工三样。每月的薪水只有十五块钱,问我干是不干。我当时急于要换一个环境,就慨然答应了。朋友还不肯信,我去催他好几回,他才把我介绍到这里来。乡下的生活程度是很低,每月只吃四五块钱的伙食,已经是天下第一号的费用了。剩下的十块钱,我竟没有法子用了它。因为这里用不着穿西服,没有大菜馆、戏院,也没有汽车、马车,也没有上等澡堂、理发馆。出了村庄,就和大自然接近,大自然是用不着拿钱去买的。我现在除了教书,就是看书来消遣。六点钟起来,亮灯便睡觉,什么不想,什么烦恼也没有,我愿在这教一辈子书,不走开了。”士毅笑道:“你这刺激受得不小,心里十分恨着常青吗?”王孙道:“不,我很感谢她。不是她那样刺激我一下,我一辈子不会做人,不过是有闲阶级一种娱乐品而已。我有今天,都是美人之恩……”这句话不曾说完,那个女郎正端了酒菜进来,低着头,抿着嘴微笑。她去了,士毅叹口气道:“男子总是这样的,受了女人之害,总是说厌女人、恨女人,等到女人给他献殷勤的时候,他又少不得女人了。我这一生,大概是和女人无缘了。我们军长说了,等到不打仗了,带我们到沙套子里开垦去,这个我非常赞成,我愿意和这繁华都市,永不相见呢。”王孙道:“这样子说,洪老总,你是恨小南到了极点的了。”士毅道:“不,我和你一样,十二分地感激她,没有她刺激我,我只晓得做一生的懦夫,做一生的寄生虫,有什么用?经她处处逼迫着我,我才做了一个汉子。现在我替国家当兵,你替国家教孩子,我们都是一样的自食其力,总不愧为中国国民。凭这一点,我要感谢美人恩,还恨她作甚?来!我们喝个痛快。”说着,举起杯子来,咕嘟一声,喝完了那杯酒。王孙陪着喝干了一杯,笑道:“像小南这样的,不害人,也要害自己:我看得多了……”说时,那酒饭馆里的女郎,正向屋子里送菜。王孙接着道:“不过天下事不见得一样,美女有坏人,也有好人,三姑娘,你认为怎样?”王孙看了看她,又道:“今天你怎么自己送菜?伙计走了吗?”三姑娘道:“没有走。哦!走了。”王孙道:“我们来的时候,吓了你一跳罢?”三姑娘笑道:“我为什么那样胆小?因为这屋子里暖和一点,所以我在这里作活,大兵也是人,我怕什么?”说着,一笑走了。士毅道:“王先生,你在这个地方,又撒下相思种子了吗?”王孙摇了头,不住地笑,他只管向窗外面望了去,搭讪着道:“呵!这样冷的天,怎么把鸟笼子挂在屋子外面?鸟不冻死了吗?”
说着,跑出去,将那鸟笼子提了进来。掀开包围鸟笼子的蓝布一看,一只小小的竹林鸟,缩在笼底下不动了。它身上的羽毛,依然深紫翠蓝,间杂得非常之美丽。但是它眼睛已经闭住,一点不会动了。王孙捧了鸟笼,大吃一惊,叫道:“呀!常青死了!”士毅笑道:“你说不恨她,为什么又咒她”?王孙道:“我并非咒她。我常常这样想,这只美丽的小鸟关在笼子里,虽是吃也好、住也好,但是太不自由,这很像常青,于今它死了。常青在陈四爷那幢小楼房里关闭着,恐怕也和小鸟差不多罢。”他放下鸟笼,默然地坐下,斟了一杯酒喝着。士毅点点头道:“你虽是有点心理作用,然而我也相信你的话说得对。”于是也斟了一杯酒喝着。
两个人前嫌尽释,谈话谈得有趣,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呜啦啦一阵铜号声,士毅站了起来道:“我们已经吹召集号了,就要站队开拔。今天在这里经过,遇到了你,我非常欢喜,再会罢。”说着,伸手和王孙摇撼了几下,另外一只手,却拍了他的肩膀,笑道:“我起誓,永远不再上当了,也希望你不要再上圈套。生活给我们的恩惠,固然很多,给我们的教训,也算不少吧?”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表示那匆忙的样子。王孙赶着送了出来,他已走到路心,恰好一个女郎,提了一筐萝卜经过,筐柄断了,撒了满地。士毅走得匆忙,踏扁了人家一个,很是过意不去。于是弯腰满地里捡着萝卜,向人家筐子里送进去。抬起头来看时,那女郎比饭馆里的那个还美呢。她笑着说声谢谢,才抱着筐子走去。士毅一回头,王孙和那个饭店女郎站在芦篷下面向他点头,于是彼此都笑了起来。站了一站,他这才听到召集的军号,依然在吹着,只好赶快地走。心想,替人家捡萝卜,几乎误了队令。王孙站在后面看着,笑道:“这是我一个好朋友,我们去送送他上路吧。”三姑娘笑着点了点头,二人跟着走了去。他们一路情话,走得太慢,到了路口,士毅随着一营的军队,在平原无边的大道上,迎着太阳光,一程程地走远了。王孙望着平原中间,掀起一道尘头,直到那枯树围合的地平线上去,叹了口气道:“不料他当了兵了。”三姑娘道:“他原来不是当大兵的吗?”王孙道:“他和我一样,是位文绉绉的先生。”三姑娘道:“怎么和你一样呢?”王孙想了一想,笑道:“没有你,我不肯在乡村小学当教员呀。”三姑娘瞅了他一眼,笑道:“哼!男人总是撒谎的。做先生的人,更撒谎得厉害,刚才你不是说着,女人是害人的吗?”王孙道:“那不一定,女人不见得都一样呀。你……”说着,他握了她的手,彼此都笑了。他们,又这样合拢了,将来少不得又有一番悲欢离合。但是那一番悲欢离合是另一番事,这也就不必提了。此所以天下多事也,此所以言情小说屡出不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