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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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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小说集-茅盾
报施.1
矇眬中听得响亮的军号声,张文安便浑身一跳。眼皮重得很,睁不开,但心下有数,这热惹惹地吹个不歇的,正是紧急集合号。
三年多的生活习惯已经养成了他的一种本领:半睡半醒,甚至嘴里还打着呼噜,他会穿衣服。刚穿上一半,他突然清醒了,睁开眼,纸窗上泛出鱼肚白,号声却还在耳朵里响。他呆了一会儿,便自己笑起来,低声说:“呸!做梦!”
睡意是赶跑了,他靠在床上,楞着眼,暂时之间像失掉了思索的能力,又像是有无数大小不等的东西没头没脑要挤进他脑子里来,硬不由他作主;但渐渐地,这些大小不等,争先抢后的东西自伙中间长出一个头儿来了,于是张文安又拾回了他的思索力,他这时当真是醒了。他回忆刚才那一个梦。
半月以前,因为一种军医不大有办法的疙瘩病,他迟疑了相当时间,终于向师长请准了长假,离开那服务了三年多的师部,离开那敌我犬牙交错,随时会发生激战的第×战区。他刚进那师部的时候,是一位文书上士,现在他离开,却已是文书上尉。他得了假条,得了一千元的盘缠,额外又得了师长给的一千元,说是给他买药的。临走的上一晚,同事们凑公份弄几样简单的酒菜,给他饯行。可是刚喝在兴头上,突然的,紧急集合号吹起来了。这原是家常便饭,但那时候,有几位同事却动了感情,代他惋惜,恐怕第二天他会走不成。后来知道没事,又为他庆幸。当时他也激动得很,平时不大善于自我表现的他,这时也兴奋地说:“要是发生战斗,我就不回去也没关系,我和大家再共一次生死!”
现在到了家了,不知怎地,这在师部里遇到的最后一次紧急集合号却又闯进了他在家第一晚的梦魂里。
像突然受惊而四散躲藏起来的小鸡又一只一只慢慢地躲躲闪闪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梦境的节目也零零碎碎在他记忆中浮起。这是惊慌和喜悦,辛酸和甜蜜,过去和未来,现实和梦想,搅在了一起的。他闭着眼睛,仿佛又回到梦中:他出其不意地把一头牛买好,牵回家来,给两位老人家一种难以形容的惊喜,正跟他昨日傍晚出其不意走进了家门一样;但正当父亲含笑拍着牛的肩项的当儿,紧急集合号突然响了,于是未来的梦幻中的牛不见,过去的现实的军中伙伴们跳出来了。……
张文安裂开嘴巴无声地笑了起来,虽然是梦,他心里照样是甜甜蜜蜜的。回来时他一路上老在那里盘算那密密缝在贴身口袋里的几个钱,应作如何用途。师长给这一千元的时候,诚恳地嘱咐他:千万别胡乱花了,回家买药保养身体。他当时感动得几乎掉下眼泪来,他真诚地回答道:“报告师长:我一定遵守师长的训示。身体第一,身体是我们最大最重要的本钱!”但上路后第一天,他就有了新的意见,师长的“身体第一”的训示,他还是服膺的,可是他又一点一点自信他这疙瘩病只要休养一个时期,多吃点肉,——至多像那位不爱多开口的军医说的多吃鸡蛋,就一定会好的;他觉得他应该省下这一千元孝敬父母,让父母拿这一千元去做一件更合算的事情。但父母拿这一千元又将怎样办呢?这一点,却费去了他半月旅程中整整大半时间的思索。母亲的心事他是知道的:把房子修补修补,再给他讨一房媳妇。父亲呢,老早就想买一条牛,他家自从最后一次内战时期损失了那壮健的花牛以后,父亲好几次筹划款项,打算再买一条,都没有成功。他料得到,父母将因此而发生争执,而结果,父亲一定会说,“文儿,师长给你买药的,你不可辜负人家的好意。”整整一星期,在路上闲着的时候,他老是一边伸手偷偷地摸着贴身口袋里那一叠钞票,一边思索着怎样解决这难题。后来到底被他想出一个很巧妙的办法来了:他将不说出他有这么一注钱,到家歇一天,他就背着父母买好一条牛,亲自牵回家,给父母骤然的一喜。
张文安越想越高兴,他的眼前便出现了一条美丽的黄牛,睁大了两只润泽有光的眼睛,嘴巴一扭一扭的,前蹄跪着,很悠闲地躺在那里。
张文安又忍不住笑了:这回却笑出声来,而笑声亦惊破了他的梦幻,他抬头一看,纸窗上已经染满了鲜艳的粉红色。邻家的雄鸡正在精神百倍地引颈高啼。隔壁父母房里已经有响动,父亲在咳嗽,母亲在倾倒什么东西到蔑箩里。
张文安也就起身,穿好了衣服,一边扣着钮子,一边他又计划着,如何到镇上找那熟识的董老爹,如何进行他那梦想中的机密大事。“也许钱不够,”——他担心地想,但又立刻自慰道,“差也差不了多少罢,好在路费上头还有得剩呢,这总该够了。”于是他又一度隔着衣服扪一下贴身口袋里那一叠票子,脸上浮过一个得意的微笑。
报施.2
昨天到家,已经不早;两位老人家体恤儿子,说他路上辛苦了,略谈了几句家常话便催他去睡了。可是两位老人家自己却兴奋得很,好像拾得了一颗夜明珠,怕没有天亮的时候,连夜就去告诉了左邻右舍。老头子还摸黑走了一里路,找到他平日在茶馆里的几个老朋友,郑重其事倾吐了他心里的一团快乐。他又打听人家:“文书上尉这官阶有多大?”老头子心里有个计较:为了庆贺儿子的荣归,他应当卖掉一担包谷摆两桌酒请一次客,他要弄明白儿子的官阶有多大,然后好物色相当的陪客。
昨天晚上,张文安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庄,所以今天张文安起身后不久,东边山峰上那一轮血红的旭日还没驱尽晨雾的时候,探望的人们就挤满了张家的堂屋。
他们七嘴八舌的把一大堆问题扔到张文安面前,竟使得这位见过世面的小伙子弄得手足无措,不晓得回答谁好!他只能笼笼统统回答道:“好,好,都好,前方什么都好!打得很好!吃的么?那自然,到底是前方呢,可是也好!”他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觉得很抱歉,为的他不能够说得再具体了。他觉得那些不满足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盯在他脸上,似乎都有这样的意思:什么都好,我们都听得惯了,可是你是本村人,自家人,你不能够多说一点么?
张文安惶惑地看着众人,伸手拉一下他的灰布制服的下摆。在师部的时候看到过的军事法庭开庭的一幕突然浮现在他心上了,他觉得眼前这情形,他区区一个文书上尉仿佛就在这一大堆人面前受着审判了,他得对自己的每一句话负责,他明白他的每一句话所关非小。这样想的时候,他就定了心,用了十分自信的口气说:“苦是苦一点,可是为了打倒日本鬼子,不应该苦一点么?……”他顿住了,他很想把平时听熟了的训话拿出几句来,可是终于只忸怩地笑了笑,很不自然地就结束了。
接着,张文安的父亲和几个年老的村里人用了充满惊叹的调子谈论起这个变化多端的“世道”来。而另外几位年青的,则向张文安探听也是在前方打鬼子的几个同村人的消息。
“不知道。”他想了想,慢慢摇着头说。但恐怕对方又误会,赶快接下去解释道:“当真不知道呢。你想,前方地面有多大?几千里!光说前方,知道他们是在哪一个战区呢?即使同在一个战区,部队那么多,知道他是在哪一个部队里呢?就算是同在一个部队里罢,几万人呢,要不是碰巧,也不会知道的。”
“哦,早猜到你是一个都不知道的啦!”
有人这么讥讽了一句。张文安可着急起来了,他不能平白受冤,他正想再辩白,却有一个比较老成的人插嘴道:“算了,算了:让我们来问一个人,要是你再不知道,那你就算是个黑漆皮灯笼了。这一个人,出去了有四年多,走的地方可不少,到过长沙府,到过湖北省,也到过江西,他上前方,不是光身子一条,他还带着四匹驮马,和一个伙计:这一个人,你不能不知道。”
“对,对,有两年光景没讯息了,他的儿子到处在打听。”
别的青年人都附和着说。
“你到底也说出他的姓名来呀!”张文安局促不安地说,好像一个临近考试的中学生,猜不透老师会出怎样的题目来作难他。
但是他这心情,人家并不了解。有一位朝同伴们扁扁嘴,半真半假的奚落张文安道:“不错,总得有姓名,才好查考。”“姓名么?”另一位不耐烦地叫了,“怎么没有?他就是山那边村子里的喂驮马的陈海清哪!”
“陈海——清!哦!”张文安回声似的复念了一遍。他记起来了,自己还没上前方去的时候,村里曾经把这陈海清作为谈话的资料,为的他丢下了老母和妻子,带着他的四匹驮马投效了后方勤务,被编入运输队,万里迢迢的去打日本;陈海——清,这一个人他不认识,然而这一名字连带的那股蛮劲儿,曾经像一个影子似的追着他,直到他自己也拿定主意跑到前方。他的眼睛亮起来了,正视他面前的那几位老乡,他又重复一句,“陈——海清!怎么不知道!”可是戛然缩住,他又感到了惶惑。到了前方以后的陈海清,究竟怎样呢?实在他还得颠倒向这几位老乡打听。在前方的紧张生活中,连这名字也从他记忆中消褪了,然而由于一种受不住人家嘲笑的自尊心,更由于不愿老给人家一个失望,他昧着良心勉强说:
“陈——他么——他过得很好!”
话刚出口,他就打了一个寒噤。他听自己说的声音,多么空洞。幸而那几位都没理会。第一个问他的人叹口气接着说:“唉,过得很好。可是他的驮马都完了。他儿子前年接到的信,两匹给鬼子的飞机炸的稀烂,一匹吃了炮弹,也完了,剩下一匹,生病死了,这一来,陈海清该可以回来了么?可是不!他的硬劲儿给这一下挺上来了,他要给他的驮马报仇,他硬是当了兵,不把鬼子打出中国去,他说他不回家!——哦,你说,他过得很好,这是个喜讯,他家里有两年光景接不到他的信了。”
“原来是——”张文安惘然说,但感得众人的眼光都射住了他,便惊觉似的眼睛一睁,忙改口道,“原来是两年没信了。没有关系,……陈海清是一个勇敢的铁汉子,勇敢的人不会死的。他是一个好人,炮弹有眼睛,不打好人!”他越说越兴奋,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是他的想当然,还是真正实事,但奋激的心情使他不能不如此:“我想,他应该是一个上等兵了,也许升了排长。陈海——清,他是我们村子里的光荣!”
“那——老天爷还有眼睛!”众人都赞叹地说。
“谁说没有眼睛!”张文安被自己的激昂推动到了忘其所以的地步。他满脸通红,噙着眼泪。“要不,侵略的帝国主义早已独霸了世界。”他庄严地伸起一只臂膊,“告诉你们:世界上到底是好人多,坏人少。我在前方看见的好人,真是太好了,太多了,好像中国的好人都在前方似的。坏人今天虽然耀武扬威,他到底逃不了报应。他本人逃过了,他的儿子一定逃不过。他儿子逃过了,儿子的儿子一定要受报应。”
张文安整个生命的力量好像都在这几句话里使用完了,他慢慢地伸手抹一下头上的汗珠,惘然一笑,便不再出声了。
报施.3
当天午后,浮云布满空中,淡一块,浓一块,天空像幅褪色不匀的灰色布。大气潮而热,闷的人心慌。
张文安爬上了那并不怎样高的山坡,只觉得两条腿重得很,气息也不顺了。他惘然站住,抬起眼睛,懒懒地看了一眼山坡上的庄稼,就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坡顶毕竟朗爽些,坐了一会,他觉得胸头那股烦躁也渐渐平下去了。他望着自己刚才来的路,躺在山沟里的那个镇,那一簇黑魆魆的房屋,长长的像一条灰黑斑驳的毛虫;他定睛望了很久,心头那股烦躁又渐渐爬起来了,然后轻轻叹口气,不愿再看似的别转了脸,望着相反的方向,这里,下坡的路比较平,但像波浪似的,这一坡刚完,另一坡又拱起来了,过了这又一坡,便是张文安家所在的村庄。他远远望着,想着母亲这时候大概正在忙忙碌碌准备夜饭,——今天上午说要宰一只鸡,专为远地回来的他。这时候,那只过年过节也舍不得吃的母鸡,该已燉在火上了罢?张文安心里忽然感到了一种说不大明白的又甜又酸的味道。而这味道,立刻又变化为单独的辛酸,——或者说,他惶恐起来了。好比一个出外经商的人,多年辛苦,而今回来,家里人眼巴巴望他带回大把的钱,殊不知他带回来的只是一双空手,他满心的惭愧,望见了里门,反而连进去的勇气都提不起来。虽然张文安的父母压根儿就没巴望他们的儿子发财回来,他们觉得儿子回来了还是好好的,就是最大的财喜了;虽然张文安一路上的打算以及今天上午他托词要到镇上看望朋友,其实却怀着一个“很大的计划”,他的父母也是一丝一毫都不晓得:虽然两位老人家单纯的巴望就是看着儿子痛快淋漓享用那只燉烂的母鸡;——然而张文安此时隔着个山坡呆呆地坐在路边,却不由不满心惶恐,想着是应该早回家去,两条腿却赖在那里,总不肯起来。
他透一口长气,再望那条躺在坡下山沟里的灰黑斑驳的大毛虫,想起不过半小时前他在那些污秽的市街中碰到那一鼻子灰,想起他离开前方一路回来所做的好梦,想起上午从家里出来自己还是那么十拿十稳的一肚子兴头,他不能不生气了。他恨谁呢?说不明白,但所恨之中却也有他自己,却是真确的。他恨自己是一个大傻瓜。别说万象纷纭的世界他莫明其妙,连山坡下边那个灰黑斑驳的小小毛毛虫的社会也还看不透。
虽然董老爹嘲笑他出外几年,只学了卖狗皮膏药那几句,可是他此时想来,倒实在感激这位心直口快的酒糟鼻子老头儿的。他揭开了那霉气腾腾的暗坑的盖儿,让张文安瞥了一眼。当这老头儿告诉他“千把块钱只好买半条牛腿”的时候,张文安固然呆了一下,但亦不过扫兴而已,接着老头儿又嘶着嗓子谈到那些胀饱了的囤户,谈到那些人的偷天换日的手段,豪侈糜乱的生活,张文安这可骇住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扰乱了他的心灵。他还在听,但听又听不进。终于他惘惘然走出了那市镇,爬上这回家去的第一坡,带着满肚子的懊恼和气愤。
干么这样忙着回去,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他只觉得他到镇上去的目的已经一下子碰得粉碎,甚至还隐约感到他这次从前方回来也变成了毫无意义了。他的愤恨,自然是因为知道了还有这些毫无人心的家伙把民族的灾难作为发财的机会,但如果不是他一路上想得好好的计划竟成了画饼,那他在愤恨之中也许还不会那么悲哀。
一只杜鹃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老是在叫。
云阵似乎降得更低了,好像直压在头上,呼吸不方便。
张文安终于懒懒地站起来,不情不愿地走下坡去。但走了几步以后,他的脚步就加快了。现在他又急着要回到家里,好像一个人在外边吃了亏,便想念着家的温暖,他现在正是十分需要这温暖。“只能买半条牛腿!”他想着董老爹这句话,心又一缩,但嘴角上却逼出一个狞笑来。有没有一条牛,说真心话,他倒可以不怎么关切,但最使他愤懑而伤心的,是他的想把那一千元如何运用的打算整个儿被推翻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隔衣服摸一摸衬衣口袋里那一叠票子。方方的,硬硬的,是在那里,一点儿不假。但手上的感觉尽管还是和一路几千里无数次的扪摸没有什么不同,心里的感觉却大大两样了。“嗨,半条牛腿呵!”他又这么想。这回却不能狞笑了,他吐了口唾沫。

一口气下了坡,在平坦的地面走得不多几步,便该再上坡了。因为是在峡谷,这里特别阴暗。散散落落几间草房,靠在山坡向阳这边。一道细的溪水忽断忽续从这些草房中间穿了过来。
张文安刚要上坡,有一个人从坡上奔下来,见了他就欢天喜地招呼着,可是这一个人,张文安却不认识。
这年青人满脸通红,眼里耀着兴奋喜悦的光彩,拦住了张文安,就杂七夹八诉说了一大篇。张文安听到一半,也就明白了;这年青人就是陈海清的儿子,刚到他家里去过,现在又赶回来,希望早一点看见他,希望多晓得一些他父亲的消息。
“啊,啊,你就是陈海清的儿子么?啊,你的父亲就是带着四匹驮马到前方去的?……”张文安惊讶地说。年青人的兴奋和快乐,显然感染了他了,他忘记了自己和陈海清在前方并未见过一面,甚至压根儿不知道这个人物在什么地方,“了不起,你的父亲是一个英雄!”他庄严地对那年青人说,“勇敢!……不差,当然是排长啦。”他随口回答了年青人的喜不自胜的询问,完全忘记这是他自己编造出来应付村里人的。
原来今天早上张文安信口开河说的关于陈海清的一切,早已传到了那儿子的耳朵里,儿子全盘都相信,高兴的了不得,正因为相信,正因为高兴,所以他不惜奔波了大半天,要找到张文安,请他亲口再说一遍,让自己亲耳再听一遍。
两人这时已经走近了一间草房,有一只废弃的马槽横躺在木板门的右边。陈海清的儿子说:“这里是我的家了。请你进去坐一坐,我的祖母还要问你一些话呢。她老人家不是亲自听见就不会放心的。”
张文安突然心一跳。像从梦中醒来,这时候他方才理解到自己的并无恶意的编造已经将自己套住了。怎么办呢:继续编造下去呢还是在这儿子面前供认了自己的不是?他正在迟疑不决,却已经被这儿子拉进了草房。
感谢,欢迎,以及各种的询问,张文安立即受了包围,呆了半晌,他这才看清在自己面前的,除了那儿子,还有一位老太太,而在屋角床上躺着的,又有一位憔悴不堪的中年妇人。他惘然看着,嘴里尽管“唔唔”地应着,耳朵里却什么也不曾听进去。受审问的感觉,又浮起在他心头。但终于定了神,他突然问那儿子道:“生病的是谁?”
“我的母亲,”儿子回答。
“快一年了,请不起郎中,也没钱买药吃。”老太太接口说,于是又诉起苦来:优待谷够三张嘴吃,可不够生病呢;哪又能不穿衣么,每年也有点额外的恤金,可是生活贵了呀,缝一件衣,光是线钱,就抵得从前两件衣。
“妈妈的病,一半是急出来的,”儿子插嘴说,“今天听得喜讯,就精神得多呢!”
“可不是!谢天谢地,到底是好好儿在那里,”老太太脸上的皱纹忽然像是展开了,显得庄严而虔诚,“菩萨是保佑好人的!张先生,你去打听,我们的海清向来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好人,我活了七十多岁,看见的多了,好人总有好报!”
“可不是,好人总该有好报!”床上的病人也低声喃喃地说,像是在作祷告。
现在张文安已经真正定了神。看见这祖孙三代一家三口子那么高兴,他也不能不高兴;然而他又心中惴惴不安,不敢想像他这谎万一终于圆不下去时会发生的情形。现在他完全认明白:要是他这谎圆不了,那他造的孽可真不小。这一点,逼迫他提起了勇气,定了心,打定主意,撒谎到底。
他开始支支吾吾编造起关于陈海清的最近的生活状况;他大胆地给陈海清创造了极有希望的前途,他又将陈海清编派在某师某营某连,而且还胡诌了一个驻扎的地名。
祖孙三代这一家的三个人都静静地听着,他们那种虔敬而感奋的心情,从他们那哆开的嘴巴和急促而沉重的鼻息就可以知道。张文安说完以后,这祖孙三代一家的三个人还是入定了似的,异常庄严而肃穆。
忽然那位老祖母颤着声音问道:“张先生,你回来的时候,我们的海清没有请你带个信来么?”
张文安又窘住了,心里正在盘算,一只手便习惯地去抚摸衣服的下摆,无意中碰到了藏在贴身口袋里那一叠钞票,蓦地他的心一跳,得了个计较。当下的情形,不容他多考虑,他自己也莫明其妙地兴奋起来,一只手隔衣按住了那些钞票,一只手伸起来,像队伍里的官长宣布重要事情的时候常有的手势,他大声说:“信就没有,可是,带了钱来了!”
老祖母和孙儿惊异地“啊”了一声,床上的病人轻声吐了口长气。
张文安胀红着脸,心在突突地跳,很艰难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一叠票子来,这还是半月前从师长手里接来后自己用油纸包好的原样。他慌慌张张撕破了薄纸,手指木僵地撂住那不算薄的一叠,心跳的更厉害,他的手指正要渐渐摸到这一叠的约莫一半的地方,突然一个狞笑掠过他的脸,他莽撞地站起来就把这一叠都塞在陈海清的儿子的手里了。
“啊,多少?”那年青人只觉得多,却还没想到多的出乎他意料之外。
张文安还没回答,那位老太太插嘴道:“嗯,这有五百了罢,海清……”可是她不能再说下去了,张文安的回答使她吓了一跳。
“一千!”张文安从牙缝里迸出了这两个字。
屋子里的祖孙三代都听得很清楚,但都不相信地齐声又问道:“多少?”
“一千,够半条牛腿罢了。”张文安懒懒地说,心里有一种又像痛苦又像辛酸的异样感觉。
“阿弥陀佛!”呆了一下,终于明白了真正是一千的时候,老太太先开口了,“他哪来这多的钱?”
张文安转脸朝四面看一下,似乎在找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可巧他的眼光碰着了挂在壁角的一副破旧的驮鞍,他福至心灵似的随口胡诌道:“公家给的,赔偿他的驮马。”“呵呵——”老太太突然梗咽了似的,说不下去,一会儿,她才笑了笑,对她的孙子说:“可不是,我说做好人总不会没有好报!”
床上的病人低声在啜泣,那年青人捧着那些票子,老在发楞,不知道怎么好。
张文安松一口气,好像卸脱了一副重担子,伸手捋去额角的汗珠,就站起来说道:“好心总有好报。这点儿钱,买药医病罢。”
从这一家祖孙三代颤着声音道谢的包围中,张文安逃也似的走了。他急急忙忙走上山坡,直到望见了自己的村子,这才突然站住,像做梦醒来一般,他揉了下眼睛,自问道,“我做了什么?”然后下意识地隔衣服扪了扪贴身的口袋,轻声自答道:“哦,我总算把师长给的钱作了合理的支配了!”又回头望了下隐约模糊的陈家的草房,毅然决然说,“我应当报告师长,给他们查一查。”于是就像立刻要赶办“速件”似的,他一口气冲下坡去,巴不得一步就到了家。
1943年7月22日。
创造.1
靠着南窗的小书桌,铺了墨绿色的桌布,两朵半开的红玫瑰从书桌右角的淡青色小瓷瓶口边探出来,宛然是淘气的女郎的笑脸,带了几分“你奈我何”的神气,冷笑着对角的一叠正襟危坐的洋装书,它们那种道学先生的态度,简直使你以为一定不是脱不掉男女关系的小说。赛银墨水盒横躺在桌子的中上部,和整洁的吸墨纸版倒成了很合式的一对。纸版的一只皮套角里含着一封旧信。那边西窗下也有个小书桌。几本卷皱了封面的什么杂志,乱丢在桌面,把一座茶绿色玻璃三棱形的小寒暑表也推倒了;金杆自来水笔的笔尖吻在一张美术明信片的女子的雪颊上。其处凝结了一大点墨水,像是它的黑泪,在悲伤它的笔帽的不知去向;一只刻镂得很精致的象牙的兔子,斜起了红眼睛,怨艾地瞅着旁边的展开一半的小纸扇,自然为的是纸扇太无礼,把它挤倒了,——现在它撒娇似的横躺着,露出白肚皮上的一行细绿字:“娴娴三八初度纪念。她的亲爱的丈夫君实赠”。然而“丈夫”二字像是用刀刮过的。
织金绸面的沙发榻蹲在东壁正中的一对窗下,左右各有同式的沙发椅做它的侍卫。更左,直挺挺贴着墙壁的,是一口两层的木橱,上半层较狭,有一对玻璃门,但仍旧在玻片后衬了紫色绸。和这木橱对立的,在右首的沙发椅之右,是一个衣架,擎着雨衣斗篷帽子之类。再过去,便是东壁的右窗;当窗的小方桌摆着茶壶茶杯香烟盒等什物。更过去,到了壁角,便是照例的梳妆台了。这里有一扇小门,似乎是通到浴室的。椭圆大镜门的衣橱,背倚北壁,映出西壁正中一对窗前的大柚木床,和那珠络纱帐子,和睡在床上的两个人。
和衣橱成西斜角的,是房门,现在严密的关着。
沙发榻上乱堆着一些女衣。天蓝色沙丁绸的旗袍,玄色绸的旗马甲,白棉线织的胸褡,还有绯色的裤管口和裤腰都用宽紧带的短裤:都卷作一团,极像是洗衣作内正待落漂白缸,想见主人脱下时的如何匆忙了。榻下露出镂花灰色细羊女皮鞋的发光的尖头;可是它的同伴却远远地躲在梳妆台的矮脚边,须得主人耐烦的去找。床右,近门处,是一个停火几,琥珀色绸罩的台灯庄严地坐着,旁边有的是:角上绣花的小手帕,香水纸,粉纸,小镜子,用过的电车票,小银元,百货公司的发票,寸半大的皮面金头怀中记事册,宝石别针,小名片,——凡是少妇手袋里找得出来的小物件,都在这里了。一本展开的杂志,靠了台灯的支撑,又牺牲了灯罩的正确的姿势,异样地直立着。台灯的古铜座上,有一对小小的展翅作势的鸽子,侧着头,似乎在猜详杂志封面的一行题字:
《妇女与政治》。
太阳光透过了东窗上的薄纱,洒射到桌上椅上床上。这些木器,本来是漆的奶油色,现在都镀上了太阳的斑剥的黄金了。突然一辆急驰的汽车的啵啵的声音——响得作怪,似乎就在楼下,——惊醒了床上人中间的一个。他睁开倦眼,身体微微一动。浓郁的发香,冲入他的鼻孔;他本能的转过头去,看见夫人还没醒,两颊绯红,像要喷出血来。身上的夹被,早已撩在一边,这位少妇现在是侧着身子;只穿了一件羊毛织的长及膝弯的贴身背心(vest),所以臂和腿都裸浴在晨气中了,珠络纱筛碎了的太阳光落在她的白腿上就像是些跳动的水珠。
——太阳光已经到了床里,大概是不早了呵。
君实想,又打了个呵欠。昨晚他睡得很早。夫人回来,他竟完全不知道;然而此时他还觉得很倦,无非因为今晨三点钟醒过来后,忽然不能再睡,直到看见窗上泛出鱼肚白色,才又矇矇的像是睡着了。而且就在这半睡状态中,他做了许多短短的不连续的梦;其中有一个,此时还记得个大概,似乎不是好兆。他重复闭了眼,回想那些梦,同时轻轻地握住了夫人的一只手。
梦,有人说是日间的焦虑的再现,又有人说是下意识的活动;但君实以为都不是。他自说,十五岁以后没有梦;他的夫人就不很相信这句话:
“梦是不会没有的,大概是醒后再睡时遗忘了。”她常常这样说。
“你是多梦的;不但睡时有梦,开了眼你还会做梦呵!”君实也常常这么反驳她。
现在君实居然有了梦,他自觉是意外;并且又证明了往常确是无梦,不是遗忘。所以他努力要回忆起那些梦来,以便对夫人讲。即使是这样的小事情,他也不肯轻轻放过;他不肯让夫人在心底里疑惑他的话是撒谎;他是要人时时刻刻信仰他看着他听着他,摊出全灵魂来受他的拥抱。
他轻快地吐了口气,再睁开眼来,凝视窗纱上跳舞的太阳光;然后,沙发榻上的那团衣服吸引了他的视线,然后,迅速的在满房间掠视一周,终于落在夫人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这位熟睡的少妇,现在眉尖半蹙,小嘴唇也闭合得紧紧的,正是昨天和君实呕气时的那副面目了。近来他们俩常有意见上的不合;娴娴对于丈夫的议论常常提出反驳,而君实也更多的批评夫人的行动,有许多批评,在娴娴看来,简直是故意立异。娴娴的女友李小姐,以为这是娴娴近来思想进步,而君实反倒退步之故。这个论断,娴娴颇以为然;君实却绝对不承认,他心里暗恨李小姐,以为自己的一个好好的夫人完全被她教唆坏了,昨天便借端发泄,很犀利的把李小姐批评了一番,最使娴娴不快的,是这几句:
“……李小姐的行为,实在太像滑头的女政客了。她天天忙着所谓政治活动,究竟她明白什么是政治?娴娴,我并不反对女子留心政治,从前我是很热心劝诱你留心政治的,你现在总算是知道几分什么是政治了。但要做实际活动——嘿!主观上能力不够,客观上条件未备。况且李小姐还不是把政治活动当作电影跳舞一样,只是新式少奶奶的时髦玩意罢了。又说女子要独立,要社会地位,咳,少说些门面话罢!李小姐独立在什么地方?有什么社会地位?我知道她有的地位是在卡尔登,在月宫跳舞场!现在又说不满于现状,要革命;咳,革命,这一向看厌了革命,却不道还有翻新花样的在影戏院跳舞场里叫革命!……”
君实说话时的那种神气——看定了别人是永远没出息的神气,比他的保守思想和指桑骂槐,更使娴娴难受;她那时的确动了真气。虽然君实随后又温语抚慰,可是娴娴整整有半天纳闷。
现在君实看见夫人睡中犹作此态,昨日的事便兜上心头;他觉得夫人是精神上一天一天的离开他,觉得自己再不能独占了夫人的全灵魂。这位长久拥抱在他思想内精神内的少妇,现在已经跳了出去,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见解了。这在自负很深的君实,是难受的。他爱他的夫人,现在也还是爱;然而他最爱的是以他的思想为思想以他的行动为行动的夫人。不幸这样的黄金时代已成过去,娴娴非复两年前的娴娴了。
想到这里,君实忍不住微微唱了口气。他又闭了眼,冥想夫人思想变迁的经过。他记得前年夏天在莫干山避暑的时候,娴娴曾就女子在社会中应尽的职务一点发表了独立的意见;难道这就是今日趋向各异的起点么?似乎不是的,那时娴娴还没认识李小姐;似乎又像是的,此后娴娴确是一天一天的不对了。最近的半年来,她不但思想变化,甚至举动也失去了优美细腻的常态,衣服什物都到处乱丢,居然是“成大事者不修边幅”的气派了。君实本能的开眼向房中一瞥,看见他自己的世界缩小到仅存南窗下的书桌;除了这一片“干净土”,全房到处是杂乱的痕迹,是娴娴的世界了。
在沉郁的心绪中,君实又回忆起娴娴和他的一切琐屑的龃龉来。莫干山避暑是两心最融洽的时代,是幸福的顶点,但命运的黑丝,似乎也便在那时走进了他们的生活;似乎娴娴的变态,最初是在趣味方面发动的,她渐渐的厌倦了静的优雅的,要求强烈的刺激,因此在起居服用上常常和君实意见相反了。买一件衣料,看一次影戏,上一回菜馆,都成为他们俩争执的题材;常常君实喜欢甲,娴娴偏喜欢乙,而又不肯各行其是,各人要求自己的主张完全胜利。结果总是牺牲了一方面。因为他们都觉得“各行其是”的办法徒然使两人都感不快,倒不如轮替着都有失败都有胜利,那时,胜利者固然很满意,失败者亦未始没有相当的报偿,事过后的求谅解的甜蜜的一吻便是失败者的愉快。这样的争执,当第一二次发生时,两人的确都曾认真的烦恼过,但后来发现了和解时的澈骨的美趣,他们又默认这也是爱的生活中不可少的波澜。所以在习惯了以后,君实常常对娴娴说:
“这回又是你得了胜利了。但是,漂亮的少奶奶,娇养的小姐,你不要以为你的胜利是合理的,是久长的。”
于是在软颤的笑声中,娴娴偎在君实的怀中,给他一个长时间的吻。这是她的胜利的代价,也是她对于丈夫为爱而让步的热忱的感谢。
但是不久这种爱的戏谑的神秘性也就磨钝了。当给与者方面成为机械的照例的动作时,受者方面便觉得嘴唇是冷的,笑是假的,而主张失败的隐痛却在心里跳动了,况且娴娴对于自己的主张渐渐更坚持,差不多每次非她胜利不可,于是本不愿意的“各行其是”也只好实行了。这便是现在君实在卧室中的势力范围只剩了一个书桌的原因之一。
思想上的不同,也慢慢的来了。这是个无声的痛苦的斗争。君实曾经用尽能力,企图恢复他在夫人心窝里的独占的优势,然而徒然。娴娴的心里已经有一道坚固的壁垒,顽抗他的攻击;并且娴娴心里的新势力又是一天一天扩张,驱逼旧有者出来。在最近一月中,君实几次感到了自己的失败。他承认自己在娴娴心中的统治快要推翻,可是他始终不很明白,为什么两年前他那样容易的取得了夫人的心,占有了她的全灵魂,而现在却失之于不知不觉,并且恢复又像是无望的。两年前夫人的心,好比是一块海绵,他的每一滴思想,碰上就被吸收了去,现在这同一的心,却不知怎的已经变成一块铁,虽然他用了热情的火来锻炼,也软化不了它。“神秘的女子的心呵!”君实纳闷时常常这样想。他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讽刺;希望讽刺的酸味或者可以溶解了娴娴心里的铁。于是李小姐成了讽刺的目标。君实认定夫人的心质的变化,完全是李小姐从中作怪。有时他也觉得讽刺不是正法,许会使娴娴更离他远些。但是,除了这条路更没有别的方法了。“呵,神秘的女子的心!”他只能叹着气这么想。
君实陡然烦躁起来了。他抖开了身上的羊毛毯,向床沿翻过身去;他竟忘记了自己的左手还握住了夫人的一只手。娴娴也惊醒了。她定了下神,把身子挪近丈夫身边,又轻轻的翘起头来,从丈夫的肩头瞧他的脸。
君实闭了眼不动。他觉得有一只柔软的臂膊放到胸口来了。他又觉得耳根边被毛茸茸的细发拂着作痒了。他还是闭着眼不动,却聚集了全身的注意力,在暗中伺察。俄而,竟有暖烘烘的一个身体压上来,另一个心的跳声也清晰地听得;君实再忍不住了,睁开眼来,看见娴娴用两臂支起了上半身,面对面的瞧着他的脸,像一匹猫侦伺一只诈死的老鼠。君实不禁笑了出来。
“我知道你是假睡咧。”
娴娴微笑地说,同时两臂一松,全身落在君实的怀中了。女性的肉的活力,从长背心后透出来,沦浃了君实的肌骨;他委实有些摇摇不能自持了。但随即一个作痛的思想抓住了他的心:这温软的胸脯,这可爱的面庞,这善蹙的长眉,这媚眼,这诱人的熟透樱桃似的嘴唇——一切,这迷人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确确实实属于他的,然而在这一切以内,隐藏得很深的,有一颗心,现在还感得它的跳动的心,却不能算是属于他的了!他能够接触这名为娴娴的美丽的形骸,但在这有形的娴娴之外,还有一个无形的娴娴——她的灵魂,已经不是他现在所能接触了!这便是所谓恋爱的悲剧么?在恋爱生活中,这也算是失恋么?
他无法排遣似的忍痛地想着,不理会娴娴的疑问的注视。突然一只手掩在他的眼上;细而长的手指映着阳光,仿佛是几枝通明的珊瑚梗。而在那柔腴的手腕上,细珍珠穿成的手串很熨贴的围绕着,凡三匝。这是他们在莫干山消夏的纪念品,前几天断了线,新近才换好的。君实轻轻的拉下了娴娴的手。细珍珠给他的手指一种冷而滑的感觉。他的心灵突然一震。呵,可纪念的珠串!可纪念的已失的莫干山的快乐!祝福这再不能回来的快乐!
君实的眼光惘惘然在这些细珠上徘徊了半晌,然后,像感触了什么似的,倏地移到娴娴的脸上。这位少妇的微带惺忪的眼睛却也正在有所思的对他看。
“我们过去的生活,哪些日子你觉得顶快活?”
君实慢慢的说,像是每个字都经过深长的咀嚼的。
“我觉得现在顶快活。”
娴娴笑着回答,把她的身体更贴紧些。
“你不要随口乱说哟。娴娴,想一想罢——仔细的想一想。”
“那么,我们结婚的第一年——半年,正确的说,是第一个月,最快活。”
“为什么?”
娴娴又笑了。她觉得这样的考试太古怪。
“为什么?不为什么。只因为那时候我的经验全是新的。我以前的生活,好像是一页空白,到那时方才填上了色彩。以前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并不感到特别兴味,而且也很模糊了。只有结婚后的生活——唔,应该说是结婚后第一个月,即使是顶琐细的一衣一饭,我似乎都记得明明白白。”
君实微笑着点头,过去的事也再现在他眼前了。然而接踵来了感伤。难道过去的欢乐就这么永远过去,永远唤不回来么?
“那么,你呢?你觉得——哪些日子顶快活?”
娴娴反问了。她把左手抚摩君实前额的头发,让珍珠手串的短尾巴在君实眉间晃荡。
“我不反对你的话,但是也不能赞成。在我,新结婚的第一年——或照你说,第一月,只是快乐的起点,不是顶点。我想把你造成为一个理想的女子,那时正是我实现我的理想的开端,有很大的希望鼓舞着,但并未达到真正的快乐。”
“我听你说过这些话好几次了。”
娴娴淡淡的插进来说。虽然从前听得了这些话,也是“有很大的希望鼓舞着”,但现在却不乐意听说自己被按照了理想而创造。
“可是你从来没问过我的理想究竟是成功呢抑是失败。娴娴,我的理想是成功的,但是也失败了。莫干山避暑的时候,他的创造刚好成功。娴娴,你记得我们在银铃山瀑布旁边大光石头上的事么?你本来是颇有些拘束的,但那时,我们坐在瀑布旁边,你只穿了件vest,正和你现在一样。自然这是一件小事,但很可以证明你的创造是完成了,我的理想是实现了。”
君实突然停止,握住了娴娴的臂膊,定着眼睛对她瞧。这位少妇现在脸上热烘烘了;她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她转又自怪为什么那时对于此等新奇的刺激并不感得十分的需要。如果在现今呀……
但是君实早又继续说下去了:
“我的理想是实现了,但又立即破碎了!我已经引满了幸福之杯。以前,我们的生活路上,是一片光明,以后是光明和黑暗交织着了。莫干山成了我们生活上的分水岭。从山里回来,你就渐渐改变了。娴娴,你是从那时起,一点一点的改变了。你变成了你自己,不是我所按照理想创造成的你了。我引导你所读的书,在你心里形成了和我各别的见解;我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相信书里的真理会有两个。娴娴,你是在书本子以外——在我所引导的思想以外,又受了别的影响,可是你破坏了你自己!也把我的理想破坏了!”
君实的脸色变了,又闭了眼;理想的破灭使他十分痛苦,如梦的往事又加重了他的悒闷。
创造.2
君实在二十岁时,满脑子装着未来生活的憧憬。他常常自说,二十岁是他的大纪念日;父亲死在这一年,遗给他一份不算小的财产,和全部的生活的自由。虽然只有二十岁,却没有半点浪漫的气味;父亲在日的谆谆不倦的“庭训”,早把他的青春情绪剥完,成为有计划的实事求是的人。在父亲的灵床边,他就计划如何安排未来的生活;他含了哭父的眼泪,凝视未来的梦。像旅行者计划明日的行程似的,他详详细细的算定了如何实现未来的梦;他要研究各种学问,他要找一个理想的女子做生活中的伴侣,他要游历国内外考察风土人情,他要锻炼遗大投艰的气魄,他要动心忍性,他要在三十五六年富力强意志坚定的时候生一子一女,然后,过了四十岁为祖国为社会为人类服务。
这些理想,虽说是君实自己的,但也不能不感谢他父亲的启示。自从戊戌政变那年落职后,老人家就无意仕进,做了“海上寓公”,专心整理产业,管教儿子。他把满肚子救国强种的经纶都传授了儿子,也把这大担子付托了儿子。他老了,少壮时奔走衣食,不曾定下安身立命的大方针,想起来是很后悔的,所以时常教儿子先须“立身”。他也计划好了儿子将来的路,他也要照自己的理想来创造他的儿子。他只创造了一半,就放手去了。
君实之禀有父亲的创造欲的遗传,也是显然的。当他选择终身的伴侣时,很费了些时间和精神;他本有个“理想的夫人”的图案,他将这图案去校对所有碰在他生活路上的具有候补夫人资格的女子,不知怎的,他总觉得不对——社会还没替他准备好了“理想的夫人”。蹉跎了五六年工夫,亲戚们为他焦虑,朋友们为他搜寻,但是他总不肯决定。后来他的“苛择”成了朋友间的谭助,他们见了君实时,总问他有没有选定,但答案总是摇头。一天,他的一个旧同学又和他谈起了这件事:
“君实,你选择夫人,总也有这么六七年了罢;单就我介绍给你的女子,少说也有两打以上了,难道竟没有一个中意么?”
“中意的是尽有,但合于理想的却没有一个。”
“中意不就是合于理想么?有分别么?倒要听听你的界说了。”
“自然有分别的。”君实微微笑的回答,“中意,不过是也还过得去而已,和理想的,差得很远哪!如果我仅求中意,何至七年而不成。”
“那么,你所谓理想的——不妨说出来给我听听罢?”
旧同学很有兴味的问;他燃着了一支烟卷,架起了腿,等待着君实的高论。
“我所谓理想的,是指她的性情见解在各方面都和我一样。”
君实还是微微笑的说。
“没有别的条件——咳,别的说明了么?”
“没有。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
旧同学很失望似的看着君实,想不到君实所谓“理想的”,竟是如此简单而且很像不通的。但他转了话头又问:
“性情见解相同的,似乎也不至于竟没有罢;我看来,张女士就和你很配,王女士也不至于和你说不来。为什么你都拒绝了呢?”
“在学问方面讲,张女士很不错;在性情方面讲,王女士是好的。但即使她们俩合而为一,也还不是我的理想。她们都有若干的成见——是的,成见,在学问上在事物上都有的。”
旧同学不得要领似的睁大了惊异的眼。
“我所谓成见,是指她们的偏激的头脑。是的,新女子大都有这毛病。譬如说,行动解放些也是必要的,但她们就流于轻浮放浪了;心胸原要阔大些,但她们又成为专门鹜外,不屑注意家庭中为妻为母的责任;旧传统思想自然要不得的,不幸她们大都又新到不知所云。”
“哦——这就难了;但是,也不至于竟没有罢?”
旧同学沉吟地说;他心里却想道:原来理想的,只是这么一个半新不旧的女子!
“可是你不要误会我是宁愿半新不旧的女子。”君实再加以说明,似乎他看见了旧同学的思想。“不是的。我是要全新的,但是不偏不激,不带危险性。”
“那就难了。混乱矛盾的社会,决产生不出这样的女子。”
君实同意地点着头。
“你不如娶一个外国女子罢。”旧同学像发见了新理论似的高声说,“英国女子,大都是合于你的想像的。得了,君实,你可以留意英国女子。你不是想游历欧洲么,就先到伦敦去找去。”
“这原是一条路,然而也不行。没有中国民族性做背景,没有中国五千年文化做遗传的外国女子,也不是我的理想的夫人。”
“呵!君实!你大概只好终身不娶了!或者是等到十年二十年后,那时中国社会或者会清明些,能够产生你的理想的夫人。”
旧同学慨叹似的作结论,意要收束了本问题的讨论;但君实却还收不住,他竖起大拇指霍地在空中画了个半圆形,郑重的说:
“也不然。我现在有了新计划了。我打算找一块璞玉——是的,一块璞玉,由我亲手雕琢而成器。是的,社会既然不替我准备好了理想的夫人,我就来创造一个!”
君实眼中闪着踌躇满志的光,但旧同学却微笑了;创造一个夫人?未免近于笑话罢?然而君实确是这么下了决心了。他早已盘算过:只要一个混沌未凿的女子,只要是生长在不新不旧的家庭中,即使不曾读过书,但得天资聪明,总该可以造就的,即使有些传统的性习,也该容易转化的罢。
又过了一年多,君实居然找得了想像中的璞玉了,就是娴娴,原是他的姨表妹;他的理想的第一步果然实现了。
娴娴是聪明而豪爽,像她的父亲;温和而精细,像她的母亲。她从父亲学通了中文,从母亲学会了管理家务。她有很大的学习能力;无论什么事,一上了手,立刻就学会了。她很能感受环境的影响。她实在是君实所见的一块上好的“璞玉”。在短短的两年内,她就读完了君实所指定的书,对于自然科学,历史,文学,哲学,现代思潮,都有了常识以上的了解。当她和君实游莫干山的时候,在那些避暑的“高等华人”的太太小姐队中,她是个出色的人儿;她的优雅的举止,有教育的谈吐,广阔的知识,清晰的头脑,活泼的性情,都证明她是君实的卓绝的创造品。
虽则如此,在创造的过程中,君实也煞费了苦心。
娴娴最初不喜欢政治,连报纸也不愿意看;自然因为她父亲是风流名士,以政治为浊物,所以娴娴是没有政治头脑的遗传的。君实却素来留心政治,相信人是政治的动物,以为不懂政治的女子便不是理想的完全无缺的女子。他自己读过各家的政治理论,从柏拉图以至浩布士,罗素,甚至于克鲁泡特金,马克思,列宁;然而他的政治观念是中正健全的,合法的。他要在娴娴的头脑里也创造出这么一个政治观念。他对于女子的政治运动的见解,是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如果大多数女子自己来要求参政权,我就给她们。”英国的已颇激烈的“蓝袜子”的参政权运动,在君实看来是不足取的。
他抱了严父望子成名那样的热心,诱导娴娴读各家的政治理论;他要娴娴留心国际大势,用苦心去记人名地名年月日;他要娴娴每天批评国内的时事,而他加以纠正。经过了三个月的奋斗,他果然把娴娴引上了政治的路。
第二件事使君实极感困难的,是娴娴的乐天达观的性格;不用说,这是名士的父亲的遗传了。并且也是君实所不及料的。娴娴这种性格,直到结婚半年后一个明媚的四月的下午,第一次被君实发见。那一天,他们夫妇俩游龙华,坐在泥路旁的一簇桃树下歇息。娴娴仰起了面孔,接受那些悠悠然飘下来的桃花瓣。那浅红的小圆片落在她的眉间,她的嘴唇旁,她的颈际,——又从衣领的微开处直滑下去,粘在她的乳峰的上端。娴娴觉得这些花瓣的每一个轻妙的接触都像初夜时君实的抚摸,使她心灵震撼,感着甜美的奇趣,似乎大自然的春气已经电化了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纤维,每一枝极细极细的血管,以至于她能够感到最轻的拂触,最弱的声浪,使她记忆起尘封在脑角的每一件最琐屑的事。同时一种神秘的活力在她脑海里翻腾了;有无数的感想滔滔滚滚的涌上来,有一种似甜又似酸的味儿灌满了她的心;她觉得有无数的话要说,但一个字也没有。她只抓住了君实的手,紧紧地握着,似乎这便是她的无声的话语。
从路那边,来了个衣衫褴褛的醉汉,映着酡红的酒脸,耳槽里横捎着一小枝桃花,他踉跄地高歌而来,他楞起了血红的眼睛,对娴娴他们瞥了一眼,然后更提高了嗓子唱着,转向路的西头去了。
“哈,哈,哈哈!”
醉汉狂笑着睨视路角的木偶似的挺立着的哨兵。似乎他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他的簸荡的身形没入桃林里不见了。
“哈哈,哈,哈,哈……”
远远的还传来了渐曳渐细的笑声,像扯细了的糖丝,袅袅地在空中回旋。娴娴松了口气,把遥瞩的目光从泥路的转角收回来,注在君实的脸上。她的嘴角上浮出一个神秘的忘我的笑形。
“醉汉!神游乎六合之外的醉汉!”娴娴赞颂似的说,“这就是庄子所说的刖足的王骀,没有脚指头的叔山无趾,生大瘤的瓮甖大瘿,那一类的人罢!……君实,你看见他的眼光么?他的对于一切都感得满足的眼光呀!在他眼前,一切我们所崇拜的,富贵,名誉,威权,美丽,都失了光彩呢。因为他是藐视这一切的,因为他是把贫富,贵贱,智愚,贤不肖,是非,大小,都一律等量齐观的,所以他对于一切都感得那样的满足罢!爸爸常说:醉中始有‘全人’,始有‘真人’,今天我才深切的体认出来了。我们,自以为聪明美丽,真是井蛙之见,我们的精神真是可笑的贫乏而且破碎呵!”
君实惊讶地看着他的夫人,没有回答。
“记得十八岁的时候,爸爸给我讲《庄子》,我听到‘藐姑射仙子’那一段,我神往了;我想起人家称赞我的美丽聪明那些话,我惭愧得什么似的;我是个不堪的浊物罢哩。后来爸爸说,藐姑射仙子不过是庄生的比喻,大概是指‘超乎物外’的元神;可是我仍旧觉得我自己是不堪的浊物。我常常设想,我们对于一切事物的看法,应该像是站在云端里俯瞩下面的景物,一切都是平的,分不出高下来。我曾经试着要持续这个心情,有时竟觉得我确已超出了人间世,夷然忘了我的存在,也忘了人的存在。”
娴娴凝眸望着天空,似乎她看见那象征的藐姑射仙子泠泠然御风而行就在天的那一头。
君实此时正也忙乱地思索着,他此时方才知道娴娴的思想里竟隐伏着乐天达观出世主义的毒。他回想不久以前,娴娴看了西洋哲学上的一元二元的辩论,曾在书眉上写了这么几句:“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万物毕同毕异。”这不是庄子的话么?他又记得娴娴看了各派政论家对于“国家机能”的驳难时,曾经笑着对他说:“此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都是的,也都不是的。”当时以为她是说笑,现在看来,她是有庄子思想作了底子的;她是以站在云端看“蛮触之争”的心情来看世界的哲学问题政治争论的。君实认定非先扫除娴娴的达观思想不可了。
从那一天起,君实就苦心的诱导娴娴看进化论,看尼采,看唯物派各大家的理论。他鉴于从前把两方面的学说给她看所得的不好的结果,所以只把一方面给她了。虽然唯物主义应用在社会学上是君实自己所反对的,可是为的要医治娴娴的唯心的虚无主义的病,他竟不顾一切的投了唯物论的猛剂了。
这一度改造,君实终于又奏了凯旋。
然而还有一点小节须得君实去完工。不知道为什么,娴娴虽则落落有名士气,然而羞于流露热情。当他们第一次在街上走,娴娴总在离开君实的身体有半尺光景。当在许多人前她的手被君实握着,她总是一阵面红,于是在几分钟之后便借故洒脱了君实的手。她这种旧式女子的娇羞的态度,常常为君实所笑。经过了多方的陶冶,后来娴娴胆大些了,然而君实总还嫌她的举动不甚活泼。并且在闺房之内,她常常是被动的,也使君实感到平淡无味。他是信仰遗传学的,他深恐娴娴的腼腆的性格将来会在子女身上种下了怯弱的根性,所以也用了十二分的热心在娴娴身上做功夫。自然也是有志者事竟成呵,当他们游莫干山时,娴娴已经出落得又活泼又大方,知道了如何在人前对丈夫表示细腻的昵爱了。
现在娴娴是“青出于蓝”。有时反使君实不好意思,以为未免太肉感些,以为她太需要强烈的刺激了。
创造.3
这么着在刹那间追溯了两年来的往事,君实懒懒地倚在床栏上,闷闷的赶不去那两句可悲的话:“你破坏了你自己,也把我的理想破坏了!”二十岁时的美妙的憧憬,现在是隔了浓雾似的愈看愈模糊了。娴娴却先已起身,像小雀儿似的在满房间跳来跳去,嘴里哼着一些什么歌曲。
太阳光已经退到沙发榻的靠背上。和风送来了远远的市嚣声,说明此时至少有九点钟了。两杯牛奶静静的候在方桌上,幽幽然喷出微笑似的热气。衣橱门的大镜子,精神饱满地照出女主人的活泼的倩影。梳妆台的三连镜却似乎有妒意,它以为照映女主人的雪肤应该是属于它的职权范围的。
房内的一切什物,浸浴在五月的晨气中,都是活力弥满的一排一排的肃静地站着,等候主人的命令。它们似乎也暗暗纳罕着今天男主人的例外的晏起。
床发出低低的叹声,抱怨它的服务时间已经太长久。
然而坠入了幻灭的君实却依旧惘惘然望着帐顶,毫无起身的表示。
“君实,你很倦罢?你想什么?”
娴娴很温柔的问;此时她已经坐在靠左的一只沙发椅里拉一只长统丝袜到她腿上;羊毛的贴身长背心的下端微微张开,荡漾出肉的热香。
君实苦笑着摇头,没有回答。
“你还在咀嚼我刚才说的话么?是不是我的一句‘是你自己的手破坏了你的理想’使你不高兴么?是不是我的一句‘你召来了魔鬼,但是不能降服他’,使你伤心么?我只随便说了这两句话,想不到更使你烦闷了。喂,傻孩子,不用胡思乱想了!你原来是成功的。我并没走到你的反对方向。我现在走的方向,不就是你所引导的么?也许我确是比你走先了一步了,但我们还是同一方向。”
没有回答。
“我是驯顺的依着你的指示做的。我的思想行动,全受了你的影响。然而你说我又受了别的影响。我自然知道你是指着李小姐。但是,君实,你何必把一切成绩都推在别人身上;你应该骄傲你自己的引导是不错的呀!你剥落了我的乐天达观思想,你引起了我的政治热,我成了现在的我了,但是你倒自己又看出不对来了。哈,君实,傻孩子,你真真的玩了黄道士召鬼的把戏了。黄道士烧符念咒的时候,惟恐鬼不来,等到鬼当真来了,他又怕得什么似的,心里抱怨那鬼太狞恶,不是他的理想的鬼了。”
娴娴噗嗤地笑了;虽然看见君实皱起了眉头,已经像是很生气,但她只顾格格地笑着。她把第二只丝袜的长统也拉上了大腿,随即走到床前,捧住了君实的面孔,很妩媚的说:
“那些话都不用再提了。谁知道明天又会变出什么来呀!君实,明天——不,我应该说下一点钟,下一分钟,下一刹那,也许你变了思想,也许我变了思想,也许你和我都变了,也许我们更离远些,但也许我们倒又接近了。谁知道呢!昨天是那么一会事,今天是另一会事,明天又是一会事,后天怎样?自己还不曾梦到;这就是现在光荣的流行病了。只有,君实,你,还抱住了二十岁时的理想,以为推之四海而皆准,俟之百世而不惑;君实,你简直的有些傻气了。好了,再不要呆头呆脑的痴想罢。过去的,让它过去,永远不要回顾;未来的,等来了时再说,不要空想;我们只抓住了现在,用我们现在的理解,做我们所应该做。君实,好孩子,娴娴和你亲热,和你玩玩罢!”
用了紧急处置的手腕,娴娴又压在君实的身上了。她的绵软而健壮的肉体在他身上揉砑,笑声从她的喉间汩汩地泛出来,散在满房,似乎南窗前书桌角的那一叠正襟危坐的书籍也忍不住有些心跳了。
君实却觉得那笑声里含着勉强——含着隐痛,是嗥,是叹,是咒诅。可不是么?一对泪珠忽然从娴娴的美目里迸出来,落在君实的鼻囱边,又顺热淌下,钻进他的口吻。君实像触电似的全身一震,紧紧的抱住了娴娴的腰肢,把嘴巴埋在刚刚侧过去的娴娴的颈脖里了。他感得了又甜又酸又辣的奇味,又爱又恨又怜惜的混合的心情,那只有严父看见败子回头来投到他脚下时的心情,有些相像。
然而这个情绪只现了一刹那,随即另一感想抓住了君实的心:
——这便是女子的所以为神秘么?这便是女子的灵魂所以毕竟成其为脆弱的么?这便是女子之所以成其为sentiamentalist么?这便是女子的所以不能发展中正健全的思想而往往流于过或不及么?这便是近代思想给与的所谓兴奋紧张和彷徨苦闷么?这便是现代人的迷乱和矛盾么?这便是动的热的刺激的现代人生下面所隐伏的疲倦,惊悸,和沉闷么?
于是君实更加确信自己的思想是健全正确,而娴娴毁坏了她自己了!为了爱护自己的理想,为了爱娴娴,他必须继续奋斗,在娴娴心灵中奋斗,和那些危险思想,那些徒然给社会以骚动给个人以苦闷的思想争最后之胜利。希望的火花,突又在幻灭的冷灰里爆出来。君实又觉得勇气百倍,如同十年前站在父亲灵床前的时候了。
他本能的斜过眼去看娴娴的脸,娴娴也正在偷偷的看他。
“嘻,嘻……嘻!”
娴娴又软声的笑起来了。她的颊上泛出淡淡的红晕,她的半闭的眼皮边的淡而细,媚而含嗔的笑纹,就如摄魂的符篆,她的肉感的热力简直要使君实软化。呵,魅人的怪东西!近代主义的象征!即使是君实,也不免摇摇的有些把握不定了。可是理性逼迫他离开这个娇冶的诱惑,经验又告诉他这是娴娴躲避他的唠叨的惯技。要这样容易的就蒙过了他是不可能的。他在那喷红的嫩颊上印了个吻,就镇定地说:
“娴娴,你的话,正像你的思想和行动: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我们鼓励小孩子活泼,但并不希望他们爬到大人的头发梢。小孩子玩着一件事,非到哭散场不休;他们是没有忖量的,不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娴娴,可是你的性格近来愈加小孩子化了。我导引你留心政治,但并不以为当即可以钻进实际政治——而况又是不健全不合法的政治运动。比如现在大家都说‘全民政治’,但何尝当真想把政治立即全民化呢,无非使大家先知道有这么一句话而已。听的人如果认真就要起来,那便是胡闹了。娴娴,可是你近来就有点近于那样的胡闹。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的幼稚,你不知道你已经身临险地了。今天早上我就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关于你的梦……”
君实不得不停止了;娴娴的忍俊不住的连续的小声的笑,使他说不下去,他疑问地又有几分不快地,看着娴娴的眼睛。
“你讲下去哪。”
娴娴忍住了笑说;但从她的乳房的细微的颤动,可以知道她还在无声的笑着。
“我先要晓得你为什么笑?”
“没有什么哟!关于小孩子的——既然你认真要听,说说也不妨。我听了你的话,就连想到满足小孩子的欲望的方法了。对八岁大的孩子说‘好孩子,等你到了十岁,一定买那东西来给你。’可是对十岁大的孩子又说是须得到十一岁了。永久是预约,永久是明年,直到孩子大了,不再要了,也就没有事了。君实,——对不对?”
君实不很愿意似的点了点头。他仿佛觉得夫人的话里有刺。
“你的梦一定是很好听的,但一定也是很长的,和你的生活一般长。留着罢,今晚上细细讲罢。你看,钟上已经是九点二十分。我还没洗脸呢。十点钟又有事。”
不等君实开口,像一阵风似的,这位活泼的少妇从君实的拥抱中滑了出来;她的长背心也倒卷上去了,露出神秘的肉红色,恰和霍地坐起来的君实打了个照面。娴娴来不及扯平衣服,就同影子一般引了开去。君实看见她跑进了梳妆台侧的小门,砰的一声,将门碰上。
君实嗒然走到娴娴的书桌前坐下,随手翻弄那些纵横斜乱的杂志。娴娴的兀突的举动,使他十分难受。他猜不透娴娴究竟存了什么心。说她是不顾一切的要实行她目前的主张罢,似乎不很像,她还不能摆脱旧习惯,她究竟还是奢侈娇贵的少奶奶;说她是心安理得的乐于她的所谓活动罢,也似乎不像,她在动定后的刹那间时常流露了心中的彷徨和焦灼,例如刚才她虽则很洒脱的说:“过去的,让它过去罢;未来的,不要空想;我们只抓住了现在,用我们现在的理解,做我们所应该做。”然而她狂笑时有隐痛,并且无端的滴了眼泪了。他更猜不透娴娴对于他的态度。说她是有些异样罢,她仍旧和他很亲热很温婉;说她是没有异样罢,她至少是已经不愿意君实去过问她的事,并且不耐烦听君实的批评了。甚至于刚才不愿意听君实讲关于她的梦。
——呵,神秘的女子的心!君实不自觉地又这么想。
神秘?他想来是不错的,女子是神秘的,而娴娴尤甚:她的构成,本来是复杂的。他于是细细分析现在的娴娴,再考察娴娴被创造的过程。
久被尘封的记忆,一件一件浮现出来;散乱的不连续的观念,一点一点凝结起来;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的所谓创造,只是破坏。并且他所用以破坏的手段却就在娴娴的脑子里生了根。他破坏了娴娴的乐天达观思想,可是唯物主义代替着进去了;他破坏了娴娴的厌恶政治的名士气味,可是偏激的政治思想又立即盘踞着不肯出来;他破坏了娴娴的娇羞娴静的习惯,可是肉感的,要求强烈刺激的习惯又同时养成了。至于他自己的思想却似乎始终不曾和娴娴的脑筋发生过关系。娴娴的确善于感受外来的影响,但是他自己的思想对于娴娴却是一丝一毫的影响都没有。往常他自以为创造成功,原来只骗了自己!他自始就失败了,何曾有过成功的一瞬。他还以为莫干山避暑时代是创造娴娴的成功期,咳,简直是梦话而已!几年来他的劳力都是白费的!
他又想起刚才娴娴说的“你自己的手破坏了自己的理想”那句话来了。他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是对的。他觉得实在错怪了李小姐。
他恨自己为什么那样糊涂!他,自以为有计划去实现他的憧憬的,而今却发现出来他实在是有计划去破坏自己的憧憬;他煞费苦心自以为按照了自己的理想而创造的,而今却发现出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迷乱矛盾的社会,断乎产生不出那样的人。
旧同学的这句话闪上他的心头了。他恨这社会!就是这迷乱矛盾的社会破坏了他的理想的!可不是么?在迷乱矛盾的空气中,什么事都做不好的。他真真的绝望了!
霍浪霍浪的水声从梳妆台侧的小门后传出来,说明那漂亮聪明的少妇正在那里洗浴了。
君实下意识地转过脸去望着那个小门,水声暂时打断了他的思绪。忽然衣橱门的大镜子里探出一个人头来。君实急转眼看房门时,见那门推开了一条缝,王妈的头正退出一半;她看见房里只有君实不衫不履呆呆地坐着,心下明白现在还不是她进来的时候。
突然一个新理想撞上君实的心了。
为什么他要绝望呢?虽说是迷乱矛盾的社会产生不出中正健全思想的人,但是他自己,岂不是也住在这社会么?他为什么竟产生了呢?可知社会对于个人的势力,不是绝对的。
为什么他要丧失自信心呢!虽说是两年来他的苦心是白费,但反过来看,岂不是因为他一向只在娴娴身上做破坏工作,却忽略了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她,所以娴娴成其为现在的娴娴么?只要他从此以后专力于介绍自己所认为健全的思想,难道不能第二次改变娴娴,把她赢回来么?一定的!从前为要扫除娴娴的乐天达观名士气派的积滞,所以冒险用了破坏性极强的大黄巴豆,弄成了娴娴现在的昏瞀邪乱的神气,目下正好用温和健全的思想来扶养她的元气。希望呀!人生是到处充满着希望的哪!只要能够认明已往的过误,“希望”
是不骗人的!
现在君实的乐观,是最近半个月来少有的了;而且这乐观的心绪,也使他能够平心静气地检查自己近来对于娴娴的态度,他觉得自己的冷讽办法很不对,徒然增加娴娴的反感;
他又觉得自己近来似乎有激而然的过于保守的思想也不大好,徒然使娴娴认为丈夫是当真一天一天退步,他又觉得一向因为负气,故意拒绝参加娴娴所去的地方,也是错误的,他应该和她同去,然后冷静公正地下批评;促起娴娴的反省。
愈想愈觉得有把握似的,君实不时望着浴室的小门;新计划已经审慎周详,只待娴娴出来,立即可以开始实验了。他像考生等候题纸似的,很焦灼,但又很鼓舞。
房门又轻轻的被推开了。王妈慢慢的探进头来,乌溜溜的眼睛在房里打了个圈子。然后,她轻轻地走进来,抱了沙发榻上的一团女衣,又轻轻的去了。
君实还在继续他的有味的沉思。娴娴刚才说过的话,也被他唤起来从新估定价值了。当时被忽略的两句,现在跳出来要求注意:
——我现在走的方向,不就是你所引导的么?也许是我先走了一步,但我们还是同一方向。
君实推敲那句“走先了一步”。他以为从这一句看来,似乎娴娴自己倒承认确是受过他的影响,跟着他走,仅仅是现在轶出他的范围罢了。他猛然又记起谁——大概是李小姐罢——也说过同样意义的话,仿佛说他本是娴娴的引导,但现在他觉得乏了,在半路上停息下来,而被引导的娴娴便自己上前了。当真是这般的么?自信很深的君实不肯承认。他绝对自信他不是中道而废的软背脊的人儿。他想:如果自己的思想而确可以算作执中之道呢,那也无非因为他曾经到过道的极端,看着觉得有点不对,所以又回来了;然而无论如何,娴娴的受过他的影响,却又像是可信了,她自己和她的密友都承认了。可是他方才的推论,反倒以为全然没有呢,反倒以为从前是用了别人的虎狼之药来破坏了固有的娴娴,而现在须得他从头做起了。
他实实在在迷住了:他觉得自己的推论很对,但也没有理由推翻娴娴的自白。虽则刚才的乐观心绪尚在支撑他,但不免有点彷徨了。他自己策励自己说:“这个谜,总得先揭破;不然,以后的工作,无从下手。”然而他的苦思已久的发胀的头脑已不能给他一些新的烟士披里纯了。
房门又开了。王妈第二次进来,怪模怪样的在房里张望了一会;后来走到梳妆台边,抽开一个小抽屉。拿了娴娴的一双黄皮鞋出去了。
君实下意识的看着王妈进来,又看着她出去;他的眼光定定地落在房门上半晌,然后又收回来。在娴娴的书桌上徘徊。终于那象牙小兔子邀住了君实的眼光。他随手拿起那兔子来,发见了“丈夫”二字被刀刮过的秘密了。但是他倒也不以为奇。他记得娴娴发过议论,以为“丈夫”二字太富于传统思想的臭味,提到“丈夫”,总不免令人联想到“夫者天也”等等话头,所以应该改称“爱人”——却不料这里的两个字也在避讳之列!他不禁微笑了,以为娴娴太稚气。于是他想起娴娴为什么还不出来。他觉得已经过了不少时候,并且似乎好久不听得霍浪霍浪的水声了。他注意听,果然没有;
异常寂静。竟像是娴娴已经睡着在浴室里了。
君实走到梳妆台旁的时候,愈加确定娴娴准是睡着在浴盆里了。他刚要旋转那小门的瓷柄,门忽然自己开了。一个人捧了一大堆毛巾浴衣走出来。
不是娴娴,却是王妈!
“是你……呀!”
君实惊呼了出来。但他立即明白了:浴室通到外房的门也开得直荡荡,娴娴从这里下楼去了。她,夫人——就是爱人也罢,却像暴徒逃避了侦探的尾随一般,竟通过浴室躲开了!他这才明白王妈两次进来取娴娴的衣服和皮鞋的背景了。
他觉得娴娴太会和他开玩笑!
“少奶奶早已洗好了。叫我收拾浴盆。”
王妈看着君实的不快意的面孔,加以说明。
君实只觉得耳朵里的血管轰轰地跳。王妈的话,他是听而不闻。他想起早晨不祥之梦里的情形。他嗅得了恶运的气味。他的泛泡沫的情热,突然冷了;他的尊严的自许,受伤了;而他的跳得更快的心,在敲着警钟。
“少奶奶在楼下么!”
便是王妈也听得出这问句的不自然的音调了。
“出去了。她叫我对少爷说:她先走了一步了,请少爷赶上去罢。——少奶奶还说,倘使少爷不赶上去,她也不等候了。”
“哦——”
这是一分多钟后,君实喉间发出来的滞涩的声浪。小小的象牙兔子又闯入他的意识界,一点一点放大了,直到成为人形,傲慢地斜起了红眼睛对他瞧。他恍惚以为就是娴娴。终于连红眼睛也没有了,只有白肚皮上“丈夫”的刀刮痕更清晰地在他面前摇晃。
1928年2月23日
春蚕.1
老通宝坐在“塘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长旱烟管斜摆在他身边。“清明”节后的太阳已经很有力量,老通宝背脊上热烘烘地,像背着一盆火。“塘路”上拉纤的快班船上的绍兴人只穿了一件蓝布单衫,敞开了大襟,弯着身子拉,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粒落到地下。
看着人家那样辛苦的劳动,老通宝觉得身上更加热了;热的有点儿发痒。他还穿着那件过冬的破棉袄,他的夹袄还在当铺里,却不防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真是天也变了!”
老通宝心里说,就吐一口浓厚的唾沫。在他面前那条“官河”内,水是绿油油的,来往的船也不多,镜子一样的水面这里那里起了几道皱纹或是小小的涡旋,那时候,倒影在水里的泥岸和岸边成排的桑树,都晃乱成灰暗的一片。可是不会很长久的。渐渐儿那些树影又在水面上显现,一弯一曲地蠕动,像是醉汉,再过一会儿,终于站定了,依然是很清晰的倒影。那拳头模样的桠枝顶都已经簇生着小手指儿那么大的嫩绿叶。这密密层层的桑树,沿着那“官河”一直望去,好像没有尽头。田里现在还只有干裂的泥块,这一带,现在是桑树的势力!在老通宝背后,也是大片的桑林,矮矮的,静穆的,在热烘烘的太阳光下,似乎那“桑拳”上的嫩绿叶过一秒钟就会大一些。
离老通宝坐处不远,一所灰白色的楼房蹲在“塘路”边,那是茧厂。十多天前驻扎过军队,现在那边田里留着几条短短的战壕。那时都说东洋兵要打进来,镇上有钱人都逃光了;现在兵队又开走了,那座茧厂依旧空关在那里,等候春茧上市的时候再热闹一番。老通宝也听得镇上小陈老爷的儿子——陈大少爷说过,今年上海不太平,丝厂都关门,恐怕这里的茧厂也不能开;但老通宝是不肯相信的。他活了六十岁,反乱年头也经过好几个,从没见过绿油油的桑叶白养在树上等到成了“枯叶”去喂羊吃;除非是“蚕花”不熟,但那是老天爷的“权柄”,谁又能够未卜先知?
“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老通宝看着那些桑拳上怒茁的小绿叶儿,心里又这么想,同时有几分惊异,有几分快活。他记得自己还是二十多岁少壮的时候,有一年也是“清明”边就得穿夹,后来就是“蚕花二十四分”,自己也就在这一年成了家。那时,他家正在“发”;他的父亲像一头老牛似的,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做得;便是他那创家立业的祖父,虽说在长毛窝里吃过苦头,却也愈老愈硬朗。那时候,老陈老爷去世不久,小陈老爷还没抽上鸦片烟,“陈老爷家”也不是现在那么不像样的。老通宝相信自己一家和“陈老爷家”虽则一边是高门大户,而一边不过是种田人,然而两家的运命好像是一条线儿牵着。不但“长毛造反”那时候,老通宝的祖父和陈老爷同被长毛掳去,同在长毛窝里混上了六七年,不但他们俩同时从长毛营盘里逃了出来,而且偷得了长毛的许多金元宝——人家到现在还是这么说;并且老陈老爷做丝生意“发”起来的时候,老通宝家养蚕也是年年都好,十年中间挣得了二十亩的稻田和十多亩的桑地,还有三开间两进的一座平屋。这时候,老通宝家在东村庄上被人人所妒羡,也正像“陈老爷家”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可是以后,两家都不行了;老通宝现在已经没有自己的田地,反欠出三百多块钱的债,“陈老爷家”也早已完结。人家都说“长毛鬼”在阴间告了一状,阎罗王追还“陈老爷家”的金元宝横财,所以败的这么快。这个,老通宝也有几分相信,不是鬼使神差,好端端的小陈老爷怎么会抽上了鸦片烟?
可是老通宝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陈老爷家”的“败”会牵动到他家。他确实知道自己家并没得过长毛的横财。虽则听死了的老头子说,好像那老祖父逃出长毛营盘的时候,不巧撞着了一个巡路的小长毛,当时没法,只好杀了他,——这是一个“结”!然而从老通宝懂事以来,他们家替这小长毛鬼拜忏念佛烧纸锭,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这个小冤魂,理应早投凡胎。老通宝虽然不很记得祖父是怎样“做人”,但父亲的勤俭忠厚,他是亲眼看见的;他自己也是规矩人,他的儿子阿四,儿媳四大娘,都是勤俭的。就是小儿子阿多年纪青,有几分“不知苦辣”,可是毛头小伙子,大都这么着,算不得“败家相”!
老通宝抬起他那焦黄的皱脸,苦恼地望着他面前的那条河,河里的船,以及两岸的桑地。一切都和他二十多岁时差不了多少,然而“世界”到底变了。他自己家也要常常把杂粮当饭吃一天,而且又欠出了三百多块钱的债。
鸣!呜,呜,呜,——
汽笛叫声突然从那边远远的河身的弯曲地方传了来。就在那边,蹲着又一个茧厂,远望去隐约可见那整齐的石“帮岸”。一条柴油引擎的小轮船很威严地从那茧厂后驶出来,拖着三条大船,迎面向老通宝来了。满河平静的水立刻激起泼剌剌的波浪,一齐向两旁的泥岸卷过来。一条乡下“赤膊船”赶快拢岸,船上人揪住了泥岸上的树根,船和人都好像在那里打秋千。轧轧轧的轮机声和洋油臭,飞散在这和平的绿的田野。老通宝满脸恨意,看着这小轮船来,看着它过去,直到又转一个弯,呜呜呜地又叫了几声,就看不见。老通宝向来仇恨小轮船这一类洋鬼子的东西!他从没见过洋鬼子,可是他从他的父亲嘴里知道老陈老爷见过洋鬼子:红眉毛,绿眼睛,走路时两条腿是直的。并且老陈老爷也是很恨洋鬼子,常常说“铜钿都被洋鬼子骗去了”。老通宝看见老陈老爷的时候,不过八九岁,——现在他所记得的关于老陈老爷的一切都是听来的,可是他想起了“铜钿都被洋鬼子骗去了”这句话,就仿佛看见了老陈老爷捋着胡子摇头的神气。
洋鬼子怎样就骗了钱去,老通宝不很明白。但他很相信老陈老爷的话一定不错。并且他自己也明明看到自从镇上有了洋纱,洋布,洋油,——这一类洋货,而且河里更有了小火轮船以后,他自己田里生出来的东西就一天一天不值钱,而镇上的东西却一天一天贵起来。他父亲留下来的一分家产就这么变小,变做没有,而且现在负了债。老通宝恨洋鬼子不是没有理由的!他这坚定的主张,在村坊上很有名。五年前,有人告诉他:朝代又改了,新朝代是要“打倒”洋鬼子的。老通宝不相信。为的他上镇去看见那新到的喊着“打倒洋鬼子”的年青人们都穿了洋鬼子衣服。他想来这伙年青人一定私通洋鬼子,却故意来骗乡下人。后来果然就不喊“打倒洋鬼子”了,而且镇上的东西更加一天一天贵起来,派到乡下人身上的捐税也更加多起来。老通宝深信这都是串通了洋鬼子干的。
然而更使老通宝去年几乎气成病的,是茧子也是洋种的卖得好价钱;洋种的茧子,一担要贵上十多块钱。素来和儿媳总还和睦的老通宝,在这件事上可就吵了架。儿媳四大娘去年就要养洋种的蚕。小儿子跟他嫂嫂是一路,那阿四虽然嘴里不多说,心里也是要洋种的。老通宝拗不过他们,末了只好让步。现在他家里有的五张蚕种,就是土种四张,洋种一张。
“世界真是越变越坏!过几年他们连桑叶都要洋种了!我活得厌了!”
老通宝看着那些桑树,心里说,拿起身边的长旱烟管恨恨地敲着脚边的泥块。太阳现在正当他头顶,他的影子落在泥地上,短短地像一段乌焦木头,还穿着破棉袄的他,觉得浑身躁热起来了。他解开了大襟上的钮扣,又抓着衣角搧了几下,站起来回家去。
那一片桑树背后就是稻田。现在大部分是匀整的半翻着的燥裂的泥块。偶尔也有种了杂粮的,那黄金一般的菜花散出强烈的香味。那边远远地一簇房屋,就是老通宝他们住了三代的村坊,现在那些屋上都袅起了白的炊烟。
老通宝从桑林里走出来,到田塍上,转身又望那一片爆着嫩绿的桑树。忽然那边田野跳跃着来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远远地就喊道:
“阿爹!妈等你吃中饭呢!”
“哦——”
老通宝知道是孙子小宝,随口应着,还是望着那一片桑林。才只得“清明”边,桑叶尖儿就抽得那么小指头儿似的,他一生就只见过两次。今年的蚕花,光景是好年成。三张蚕种,该可以采多少茧子呢?只要不像去年,他家的债也许可以拔还一些罢。
小宝已经跑到他阿爹的身边了,也仰着脸看那绿绒似的桑拳头;忽然他跳起来拍着手唱道:
“清明削口,看蚕娘娘拍手!”①——
①这是老通宝所在那一带乡村里关于“蚕事”的一种歌谣式的成语。所谓“削口”,指桑叶抽发如指;“清明削口”谓清明边桑叶已抽放如许大也。“看”是方言,意同“饲”或“育”。全句谓清明边桑叶开绽则熟年可卜,故蚕妇拍手而喜。——作者原注。
老通宝的皱脸上露出笑容来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他把手放在小宝的“和尚头”上摩着,他的被穷苦弄麻木了的老心里勃然又生出新的希望来了。
春蚕.2
天气继续暖和,太阳光催开了那些桑拳头上的小手指儿模样的嫩叶,现在都有小小的手掌那么大了。老通宝他们那村庄四周围的桑林似乎发长得更好,远望去像一片绿锦平铺在密密层层灰白色矮矮的篱笆上。“希望”在老通宝和一般农民们的心里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强大。蚕事的动员令也在各方面发动了。藏在柴房里一年之久的养蚕用具都拿出来洗刷修补。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溪旁边,蠕动着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工作着,嚷着,笑着。
这些女人和孩子们都不是十分健康的脸色,——从今年开春起,他们都只吃个半饱;他们身上穿的,也只是些破旧的衣服。实在他们的情形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然而他们的精神都很不差。他们有很大的忍耐力,又有很大的幻想。虽然他们都负了天天在增大的债,可是他们那简单的头脑老是这么想:只要蚕花熟,就好了!他们想像到一个月以后那些绿油油的桑叶就会变成雪白的茧子,于是又变成丁丁当当响的洋钱,他们虽然肚子里饿得咕咕地叫,却也忍不住要笑。
这些女人中间也就有老通宝的媳妇四大娘和那个十二岁的小宝。这娘儿两个已经洗好了那些“团匾”和“蚕箪”①,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撩起布衫角揩脸上的汗水——
①老通宝乡里称那圆桌面那样大、极像一个盘的竹器为“团匾”;又一种略小而底部编成六角形网状的,称为“箪”,方言读如“踏”;蚕初收蚁时,在“箪”中养育,呼为“蚕箪”,那是糊了纸的;这种纸通称“糊箪纸”。——作者原注。
“四阿嫂!你们今年也看(养)洋种么?”
小溪对岸的一群女人中间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隔溪喊过来了。四大娘认得是隔溪的对门邻舍陆福庆的妹子六宝。四大娘立刻把她的浓眉毛一挺,好像正想找人吵架似的嚷了起来:
“不要来问我!阿爹做主呢!——小宝的阿爹死不肯,只看了一张洋种!老糊涂的听得带一个洋字就好像见了七世冤家!洋钱,也是洋,他倒又要了!”
小溪旁那些女人们听得笑起来了。这时候有一个壮健的小伙子正从对岸的陆家稻场上走过,跑到溪边,跨上了那横在溪面用四根木头并排做成的雏形的“桥”。四大娘一眼看见,就丢开了“洋种”问题,高声喊道:
“多多弟!来帮我搬东西罢!这些匾,浸湿了,就像死狗一样重!”
小伙子阿多也不开口,走过来拿起五六只“团匾”,湿漉漉地顶在头上,却空着一双手,划桨似的荡着,就走了。这个阿多高兴起来时,什么事都肯做,碰到同村的女人们叫他帮忙拿什么重家伙,或是下溪去捞什么,他都肯;可是今天他大概有点不高兴,所以只顶了五六只“团匾”去,却空着一双手。那些女人们看着他戴了那特别大箬帽似的一叠“匾”,袅着腰,学镇上女人的样子走着,又都笑起来了,老通宝家紧邻的李根生的老婆荷花一边笑,一边叫道:
“喂,多多头!回来!也替我带一点儿去!”
“叫我一声好听的,我就给你拿。”
阿多也笑着回答,仍然走。转眼间就到了他家的廊下,就把头上的“团匾”放在廊檐口。
“那么,叫你一声干儿子!”
荷花说着就大声的笑起来,她那出众地白净然而扁得作怪的脸上看去就好像只有一张大嘴和眯紧了好像两条线一般的细眼睛。她原是镇上人家的婢女,嫁给那不声不响整天苦着脸的半老头子李根生还不满半年,可是她的爱和男子们胡调已经在村中很有名。
“不要脸的!”
忽然对岸那群女人中间有人轻声骂了一句。荷花的那对细眼睛立刻睁大了,怒声嚷道:
“骂哪一个?有本事,当面骂,不要躲!”
“你管得我?棺材横头踢一脚,死人肚里自得知:我就骂那不要脸的骚货!”
隔溪立刻回骂过来了,这就是那六宝,又一位村里有名淘气的大姑娘。
于是对骂之下,两边又泼水。爱闹的女人也夹在中间帮这边帮那边。小孩子们笑着狂呼。四大娘是老成的,提起她的“蚕箪”,喊着小宝,自回家去。阿多站在廊下看着笑。他知道为什么六宝要跟茶花吵架;他看着那“辣货”六宝挨骂,倒觉得很高兴。
老通宝掮着一架“蚕台”①从屋子里出来,这三棱形家伙的木梗子有几条给白蚂蚁蛀过了,怕的不牢,须得修补一下。看见阿多站在那里笑嘻嘻地望着外边的女人们吵架,老通宝的脸色就板起来了。他这“多多头”的小儿子不老成,他知道。尤其使他不高兴的,是多多也和紧邻的荷花说说笑笑。“那母狗是白虎星,惹上了她就得败家”,——老通宝时常这样警戒他的小儿子。
“阿多!空手看野景么?阿四在后边扎‘缀头’②,你去帮他!”——
①“蚕台”是三棱式可以折起来的木架子,像三张梯连在一处的家伙;中分七八格,每格可放一团匾。——作者原注。
②“缀头”也是方言,是稻草扎的,蚕在上面做茧子。——作者原注。
老通宝像一匹疯狗似的咆哮着,火红的眼睛一直盯住了阿多的身体,直到阿多走进屋里去,看不见了,老通宝方才提过那“蚕台”来反复审察,慢慢地动手修补。木匠生活,老通宝早年是会的;但近来他老了,手指头没有劲,他修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喘气,又望望屋里挂在竹竿上的三张蚕种。
四大娘就在廊檐口糊“蚕箪”。去年他们为的想省几百文钱,是买了旧报纸来糊的。老通宝直到现在还说是因为用了报纸——不惜字纸,所以去年他们的蚕花不好。今年是特地全家少吃一餐饭,省下钱来买了“糊箪纸”来了。四大娘把那鹅黄色坚韧的纸儿糊得很平贴,然后又照品字式糊上三张小小的花纸——那是跟“糊箪纸”一块儿买来的,一张印的花色是“聚宝盆”,另两张都是手执尖角旗的人儿骑在马上,据说是“蚕花太子。”
“四大娘!你爸爸做中人借来三十块钱,就只买了二十担叶。后天米又吃完了,怎么办?”
老通宝气喘喘地从他的工作里抬起头来,望着四大娘。那三十块钱是二分半的月息。总算有四大娘的父亲张财发做中人,那债主也就是张财发的东家“做好事”,这才只要了二分半的月息。条件是蚕事完后本利归清。
四大娘把糊好了的“蚕箪”放在太阳底下晒,好像生气似的说:
“都买了叶!又像去年那样多下来——”
“什么话!你倒先来发利市了!年年像去年么?自家只有十来担叶;五张布子(蚕种),十来担叶够么?”
“噢,噢;你总是不错的!我只晓得有米烧饭,没米饿肚子!”
四大娘气哄哄地回答;为了那“洋种”问题,她到现在常要和老通宝抬杠。
老通宝气得脸都紫了。两个人就此再没有一句话。
但是“收蚕”的时期一天一天逼进了。这二三十人家的小村落突然呈现了一种大紧张,大决心,大奋斗,同时又是大希望。人们似乎连肚子饿都忘记了。老通宝他们家东借一点,西赊一点,居然也一天一天过着来。也不仅老通宝他们,村里哪一家有两三斗米放在家里呀!去年秋收固然还好,可是地主,债主,正税,杂捐,一层一层地剥削来,早就完了。现在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春蚕,一切临时借贷都是指明在这“春蚕收成”中偿还。
他们都怀着十分希望又十分恐惧的心情来准备这春蚕的大搏战!
“谷雨”节一天近一天了。村里二三十人家的“布子”都隐隐现出绿色来。女人们在稻场上碰见时,都匆忙地带着焦灼而快乐的口气互相告诉道:
“六宝家快要‘窝种’①了呀!”——
①“窝种”也是老通宝乡里的习惯;蚕种转成绿色后就得把来贴肉揾着,约三四天后,蚕蚁孵出,就可以“收蚕”。这工作是女人做的。“窝”是方言,意即“揾”也。——作者原注。
“荷花说她家明天就要‘窝’了。有这么快!”
“黄道士去测一字,今年的青叶要贵到四洋!”
四大娘看自家的五张“布子”。不对!那黑芝麻似的一片细点子还是黑沉沉,不见绿影。她的丈夫阿四拿到亮处去细看,也找不出几点,“绿”来。四大娘很着急。
“你就先‘窝’起来罢!这余杭种,作兴是慢一点的。”
阿四看着他老婆,勉强自家宽慰。四大娘堵起了嘴巴不回答。
老通宝哭丧着干皱的老脸,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不妙。
幸而再过了一天,四大娘再细心看那“布子”时,哈,有几处转成绿色了!而且绿的很有光彩。四大娘立刻告诉了丈夫,告诉了老通宝,多多头,也告诉了她的儿子小宝。她就把那些布子贴肉揾在胸前,抱着吃奶的婴孩似的静静儿坐着,动也不敢多动了。夜间,她抱着那五张“布子”到被窝里,把阿四赶去和多多头做一床。那“布子”上密密麻麻的蚕子儿贴着肉,怪痒痒的;四大娘很快活,又有点儿害怕,她第一次怀孕时胎儿在肚子里动,她也是那样半惊半喜的!
全家都是惴惴不安地又很兴奋地等候“收蚕”。只有多多头例外。他说:今年蚕花一定好,可是想发财却是命里不曾来。老通宝骂他多嘴,他还是要说。
蚕房早已收拾好了。“窝种”的第二天,老通宝拿一个大蒜头涂上一些泥,放在蚕房的墙脚边;也是年年的惯例,但今番老通宝更加虔诚,手也抖了。去年他们“卜”①的非常灵验。可是去年那“灵验”,现在老通宝想也不敢想。
现在这村里家家都在“窝种”了。稻场上和小溪边顿时少了那些女人们的踪迹。一个“戒严令”也在无形中颁布了:乡农们即使平日是最好的,也不往来;人客来冲了蚕神不是玩的!他们至多在稻场上低声交谈一二句就走开。这是个“神圣”的季节。
老通宝家的五张布子上也有些“乌娘”②蠕蠕地动了。于是全家的空气,突然紧张。那正是“谷雨”前一日。四大娘料来可以挨过了“谷雨”节那一天①。布子不须再“窝”了,很小心地放在“蚕房”里。老通宝偷眼看一下那个躺在墙脚边的大蒜头,他心里就一跳。那大蒜头上还只有一两茎绿芽!老通宝不敢再看,心里祷祝后天正午会有更多更多的绿芽——
①用大蒜头来“卜”蚕花好否,是老通宝乡里的迷信。收蚕前两三天,以大蒜涂泥置蚕房中,至收蚕那天拿来看,蒜叶多主蚕熟,少则不熟。——作者原注。
②老通宝乡间称初生的蚕蚁为“乌娘”;这也是方言。——作者原注。
终于“收蚕”的日子到了。四大娘心神不定地淘米烧饭,时时看饭锅上的热气有没有直冲上来。老通宝拿出预先买了来的香烛点起来,恭恭敬敬放在灶君神位前。阿四和阿多去到田里采野花。小小宝帮着把灯芯草剪成细末子,又把采来的野花揉碎。一切都准备齐全了时,太阳也近午刻了,饭锅上水蒸气嘟嘟地直冲,四大娘立刻跳了起来,把“蚕花”②和一对鹅毛插在发髻上,就到“蚕房”里。老通宝拿着秤杆,阿四拿了那揉碎的野花片儿和灯芯草碎末。四大娘揭开“布子”,就从阿四手里拿过那野花碎片和灯芯草末子撒在“布子”上,又接过老通宝手里的秤杆来,将“布子”挽在秤杆上,于是拔下发髻上的鹅毛在“布子”上轻轻儿拂;野花片,灯芯草末子,连同“乌娘”,都拂在那“蚕箪”里了。一张,两张,……都拂过了;最后一张是洋种,那就收在另一个“蚕箪”里。末了,四大娘又拔下发髻上那朵“蚕花”,跟鹅毛一块插在“蚕箪”的边儿上——
①老通宝乡里的习惯,“收蚕”——即收蚁,须得避过“谷雨”那一天,或上或下都可以,但不能正在“谷雨”那一天。什么理由,可不知道。——作者原注。
②“蚕花”是一种纸花,预先买下来的。这些迷信的仪式,各处小有不同。——作者原注。
这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千百年相传的仪式!那好比是誓师典礼,以后就要开始了一个月光景的和恶劣的天气和恶运以及和不知什么的连日连夜无休息的大决战!
“乌娘”在“蚕箪”里蠕动,样子非常强健;那黑色也是很正路的。四大娘和老通宝他们都放心地松一口气了。但当老通宝悄悄地把那个“命运”的大蒜头拿起来看时,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大蒜头上还只得三四茎嫩芽!天哪!难道又同去年一样?

然而那“命运”的大蒜头这次竟不灵验。老通宝家的蚕非常好!虽然头眠二眠的时候连天阴雨,气候是比“清明”边似乎还要冷一点,可是那些“宝宝”都很强健。
村里别人家的“宝宝”也都不差。紧张的快乐弥漫了全村庄,似那小溪里琮琮的流水也像是朗朗的笑声了。只有荷花家是例外。她们家看了一张“布子”,可是“出火”①只称得二十斤;“大眠”快边人们还看见那不声不响晦气色的丈夫根生倾弃了三“蚕箪”在那小溪里——
①“出火”也是方言,是指“二眠”以后的“三眠”;因为“眠”时特别短,所以叫“出火”。——作者原注。
这一件事,使得全村的妇人对于荷花家特别“戒严”。她们特地避路,不从荷花的门前走,远远的看见了荷花或是她那不声不响丈夫的影儿就赶快躲开;这些幸运的人儿惟恐看了荷花他们一眼或是交谈半句话就传染了晦气来!
老通宝严禁他的小儿子多多头跟荷花说话。——“你再跟那东西多嘴,我就告你迕逆!”老通宝站在廊檐外高声大气喊,故意要叫荷花他们听得。
小小宝也受到严厉的嘱咐,不许跑到荷花家的门前,不许和他们说话。
阿多像一个聋子似的不理睬老头子那早早夜夜的唠叨,他心里却在暗笑。全家就只有他不大相信那些鬼禁忌。可是他也没有跟荷花说话,他忙都忙不过来。
“大眠”捉了毛三百斤,老通宝全家连十二岁的小宝也在内,都是两日两夜没有合眼。蚕是少见的好,活了六十岁的老通宝记得只有两次是同样的,一次就是他成家的那年,又一次是阿四出世那一年。“大眠”以后的“宝宝”第一天就吃了七担叶,个个是生青滚壮,然而老通宝全家都瘦了一圈,失眠的眼睛上充满了红丝。
谁也料得到这些“宝宝”上山前还得吃多少叶。老通宝和儿子阿四商是了:
“陈大少爷借不出,还是再求财发的东家罢?”
“地头上还有十担叶,够一天。”
阿四回答,他委实是支撑不住了,他的一双眼皮像有几百斤重,只想合下来。老通宝却不耐烦了,怒声喝道:
“说什么梦话!刚吃了两天老蚕呢。明天不算,还得吃三天,还要三十担叶,三十担!”
这时外边稻场上忽然人声喧闹,阿多押了新发来的五担叶来了。于是老通宝和阿四的谈话打断,都出去“捋叶”。四大娘也慌忙从蚕房里钻出来。隔溪陆家养的蚕不多,那大姑娘六宝抽得出工夫,也来帮忙了。那时星光满天,微微有点风,村前村后都断断续续传来了吆喝和欢笑,中间有一个粗暴的声音嚷道:
“叶行情飞涨了!今天下午镇上开到四洋一担!”
老通宝偏偏听得了,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四块钱一担,三十担可要一百二十块呢,他哪来这许多钱!但是想到茧子总可以采五百多斤,就算五十块钱一百斤,也有这么二百五,他又心一宽。那边“捋叶”的人堆里忽然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
“听说东路不大好,看来叶价钱涨不到多少的!”
老通宝认得这声音是陆家的六宝。这使他心里又一宽。
那六宝是和阿多同站在一个筐子边“捋叶”。在半明半暗的星光下,她和阿多靠得很近。忽然她觉得在那“杠条”①的隐蔽下,有一只手在她大腿上拧了一把。好象知道是谁拧的,她忍住了不笑,也不声张。蓦地那手又在她胸前摸了一把,六宝直跳起来,出惊地喊了一声:——
①“杠条”也是方言,指那些带叶的桑树枝条。通常采叶是连枝条剪下来的。——作者原注。
“嗳哟!”
“什么事?”
同在那筐子边捋叶的四大娘问了,抬起头来。六宝觉得自己脸上热烘烘了,她偷偷地瞪了阿多一眼,就赶快低下头,很快地捋叶,一面回答:
“没有什么。想来是毛毛虫刺了我一下。”
阿多咬住了嘴唇暗笑。虽然在这半个月来也是半饱而且少睡,也瘦了许多了,他的精神可还是很饱满。老通宝那种忧愁,他是永远没有的。他永不相信靠一次蚕花好或是田里熟,他们就可以还清了债再有自己的田;他知道单靠勤俭工作,即使做到背脊骨折断也是不能翻身的。但是他仍旧很高兴地工作着,他觉得这也是一种快活,正像和六宝调情一样。
第二天早上,老通宝就到镇里去想法借钱来买叶。临走前,他和四大娘商量好,决定把他家那块出产十五担叶的桑地去抵押。这是他家最后的产业。
叶又买来了三十担。第一批的十担发来时,那些壮健的“宝宝”已经饿了半点钟了。“宝宝”们尖出了小嘴巴,向左向右乱晃,四大娘看得心酸。叶铺了上去,立刻蚕房里充满着萨萨萨的响声,人们说话也不大听得清。不多一会儿,那些“团匾”里立刻又全见白了,于是又铺上厚厚的一层叶。人们单是“上叶”也就忙得透不过气来。但这是最后五分钟了。再得两天,“宝宝”可以上山。人们把剩余的精力榨出来拚死命干。
阿多虽然接连三日三夜没有睡,却还不见怎么倦。那一夜,就由他一个人在“蚕房”里守那上半夜,好让老通宝以及阿四夫妇都去歇一歇。那是个好月夜,稍稍有点冷。蚕房里爇了一个小小的火。阿多守以二更过,上了第二次的叶,就蹲在那个“火”旁边听那些“宝宝”萨萨萨地吃叶。渐渐儿他的眼皮合上了。恍惚听得有门响,阿多的眼皮一跳,睁开眼来看了看,就又合上了。他耳朵里还听得萨萨萨的声音和屑索屑索的怪声。猛然一个踉跄,他的头在自己膝头上磕了一下,他惊醒过来,恰就听得蚕房的芦帘拍叉一声响,似乎还看见有人影一闪。阿多立刻跳起来,到外面一看,门是开着,月光下稻场上有一个人正走向溪边去。阿多飞也似跳出去,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已经把那人抓过来摔在地下。他断定了这是一个贼。
“多多头!打死我也不怨你,只求你不要说出来!”
是荷花的声音,阿多听真了时不禁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月光下他又看见那扁得作怪的白脸儿上一对细圆的眼睛定定地看住了他。可是恐怖的意思那眼睛里也没有。阿多哼了一声,就问道:
“你偷什么?”
“我偷你们的宝宝!”
“放到哪里去了?”
“我扔到溪里去了!”
阿多现在也变了脸色。他这才知道这女人的恶意是要冲克他家的“宝宝”。
“你真心毒呀!我们家和你们可没有冤仇!”
“没有么?有的,有的!我家自管蚕花不好,可并没害了谁,你们都是好的!你们怎么把我当作白老虎,远远地望见我就别转了脸?你们不把我当人看待!”
那妇人说着就爬了起来,脸上的神气比什么都可怕。阿多瞅着那妇人好半晌,这才说道:
“我不打你,走你的罢!”
阿多头也不回的跑回家去,仍在“蚕房”里守着。他完全没有睡意了。他看那些“宝宝”,都是好好的。他并没想到荷花可恨或可怜,然而他不能忘记荷花那一番话;他觉到人和人中间有什么地方是永远弄不对的,可是他不能够明白想出来是什么地方,或是为什么。再过一会儿,他就什么都忘记了。“宝宝”身强健的,像有魔法似的吃了又吃,永远不会饱!
以后直到东方快打白了时,没有发生事故。老通宝和四大娘来替换阿多了,他们拿那些渐渐身体发白而变短了的“宝宝”在亮处照着,看是“有没有通”。他们的心被快活胀大了。但是太阳出山时四大娘到溪边汲水,却看见六宝满脸严重地跑过来悄悄地问道:
“昨夜二更过,三更不到,我远远地看见那骚货从你们家跑出来,阿多跟在后面,他们站在这里说了半天话呢!四阿嫂!你们怎么不管事呀?”
四大娘的脸色立刻变了,一句话也没说,提了水桶就回家去,先对丈夫说了,再对老通宝说。这东西竟偷进人家“蚕房”来了,那还了得!老通宝气得直跺脚,马上叫了阿多来查问。但是阿多不承认,说六宝是做梦见鬼。老通宝又去找六宝询问。六宝是一口咬定了看见的。老通宝没有主意,回家去看那“宝宝”,仍然是很健康,瞧不出一些败相来。
但是老通宝他们满心的欢喜却被这件事打消了。他们相信六宝的话不会毫无根据。他们唯一的希望是那骚货或者只在廊檐口和阿多鬼混了一阵。
“可是那大蒜头上的苗却当真只有三四茎呀!”
老通宝自心里这么想,觉得前途只是阴暗。可不是,吃了许多叶去,一直落来都很好,然而上了山却干殭了的事,也是常有的。不过老通宝无论如何不敢想到这上头去;他以为即使是肚子里想,也是不吉利。

“宝宝”都上山了,老通宝他们还是捏着一把汗。他们钱都花光了,精力也绞尽了,可是有没有报酬呢,到此时还没有把握。虽则如此,他们还是硬着头皮去干。“山棚”下爇了火,老通宝和阿四他们伛着腰慢慢地从这边蹲到那边,又从那边蹲到这边。他们听得山棚上有些屑屑索索的细声音①,他们就忍不住想笑,过一会儿又不听得了,他们的心就重甸甸地往下沉了。这样地,心是焦灼着,却不敢向山棚上望。偶或他们仰着的脸上淋到了一滴蚕尿了②,虽然觉得有点难过,他们心里却快活;他们巴不得多淋一些——
①蚕在山棚上受到热,就往“缀头”上爬,所以有屑索屑索的声音。这是蚕要做茧的第一步手续。爬不上去的,不是健康的蚕,多半不能作茧。——作者原注。
②据说蚕在作茧以前必撒一泡尿,而这尿是黄色的。——作者原注。
阿多早已偷偷地挑开“山棚”外围着的芦帘望过几次了。小小宝看见,就扭住了阿多,问“宝宝”有没有做茧子。阿多伸出舌头做一个鬼脸,不回答。
“上山”后三天,息火了。四大娘再也忍不住,也偷偷地挑开芦帘角看了一眼,她的心立刻卜卜地跳了。那是一片雪白,几乎连“缀头”都瞧不见;那是四大娘有生以来从没有见过的“好蚕花”呀!老通宝全家立刻充满了欢笑。现在他们一颗心定下来了!“宝宝”们有良心,四洋一担的叶不是白吃的;他们全家一个月的忍饿失眠总算不冤枉,天老爷有眼睛!
同样的欢笑声在村里到处都起来了。今年蚕花娘娘保佑这小小的村子。二三十人家都可以采到七八分,老通宝家更是比众不同,估量来总可以采一个十二三分。
小溪边和稻场上现在又充满了女人和孩子们。这些人都比一个月前瘦了许多,眼眶陷进了,嗓子也发沙,然而都很快活兴奋。她们嘈嘈地谈论那一个月内的“奋斗”时,她们的眼前便时时现出一堆堆雪白的洋钱,她们那快乐的心里便时时闪过了这样的盘算:夹衣和夏衣都在当铺里,这可先得赎出来;过端阳节也许可以吃一条黄鱼。
那晚上荷花和阿多的把戏也是她们谈话的资料。六宝见了人就宣传荷花的“不要脸,送上门去!”男人们听了就粗暴地笑着,女人们念一声佛,骂一句,又说老通宝家总算幸气,没有犯克,那是菩萨保佑,祖宗有灵!
接着是家家都“浪山头”了,各家的至亲好友都来“望山头”①。老通宝的亲家张财发带了小儿子阿九特地从镇上来到村里。他们带来的礼物,是软糕,线粉,梅子,枇杷,也有咸鱼。小小宝快活得好像雪天的小狗——
①“浪山头”在息火后一日举行,那时蚕已成茧,山棚四周的芦帘撒去。“浪”是“亮出来”的意思。“望山头”是来探望“山头”,有慰问祝颂的意思。“望山头”的礼物也有定规。——作者原注。
“通宝,你是卖茧子呢,还是自家做丝?”
张老头子拉老通宝到小溪边一棵杨柳树下坐了,这么悄悄地问。这张老头子张财发是出名“会寻快活”的人,他从镇上城隍庙前露天的“说书场”听来了一肚子的疙瘩东西;尤其烂熟的,是“十八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程咬金卖柴扒,贩私盐出身,瓦岗寨做反王的《隋唐演义》。他向来说话“没正经”,老通宝是知道的;所以现在听得问是卖茧子或者自家做丝,老通宝并没把这话看重,只随口回答道:
“自然卖茧子。”
张老头子却拍着大腿叹一口气。忽然他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村外那一片秃头桑林后面耸露出来的茧厂的风火墙说道:
“通宝,茧子是采了,那些茧厂的大门还关得紧洞洞呢!今年茧厂不开秤!——十八路反王早已下凡,李世民还没出世;世界不太平!今年茧厂关门,不做生意!”
老通宝忍不住笑了,他不肯相信。他怎么能够相信呢?难道那“五步一岗”似的比露天毛坑还要多的茧厂会一齐都关了门不做生意?况且听说和东洋人也已“讲拢”,不打仗了,茧厂里驻的兵早已开走。
张老头子也换了话,东拉西扯讲镇里的“新闻”,夹着许多“说书场”上听来的什么秦叔宝,程咬金。最后,他代他的东家催那三十块钱的债,为的他是“中人”。
然而老通宝到底有点不放心。他赶快跑出村去,看看“塘路”上最近的两个茧厂,果然大门紧闭,不见半个人;照往年说,此时应该早已摆开了柜台,挂起了一排乌亮亮的大秤。
老通宝心里也着慌了,但是回家去看见了那些雪白发光很厚实硬古古的茧子,他又忍不住嘻开了嘴。上好的茧子!会没有人要,他不相信。并且他还要忙着采茧,还要谢“蚕花利市”①,他渐渐不把茧厂的事放在心上了——
①老通宝乡里的风俗,“大眠”以后得拜一次“利市”,采茧以后,又是一次。经济窘的人家只举行“谢蚕花利市”,“拜利市”也是方言,意即“谢神”。——作者原注。
可是村里的空气一天一天不同了。才得笑了几声的人们现在又都是满脸的愁云。各处茧厂都没开门的消息陆续从镇上传来,从“塘路”上传来。往年这时候,“收茧人”像走马灯似的在村里巡回,今年没见半个“收茧人”,却换替着来了债主和催粮的差役。请债主们就收了茧子罢,债主们板起面孔不理。
全村子都是嚷骂,诅咒,和失望的叹息!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今年“蚕花”好了,他们的日子却比往年更加困难。这在他们是一个青天的霹雳!并且愈是像老通宝他们家似的,蚕愈养得多,愈好,就愈加困难,——“真正世界变了!”老通宝捶胸跺脚地没有办法。然而茧子是不能搁久了的,总得赶快想法:不是卖出去,就是自家做丝。村里有几家已经把多年不用的丝车拿出来修理,打算自家把茧做成了丝再说。六宝家也打算这么办。老通宝便也和儿子媳妇商量道:
“不卖茧子了,自家做丝!什么卖茧子,本来是洋鬼子行出来的!”
“我们有四百多斤茧子呢,你打算摆几部丝车呀!”
四大娘首先反对了。她这话是不错的。五百斤的茧子可不算少,自家做丝万万干不了。请帮手么?那又得花钱。阿四是和他老婆一条心。阿多抱怨老头子打错了主意,他说:
“早依了我的话,扣住自己的十五担叶,只看一张洋种,多么好!”
老通宝气得说不出话来。
终于一线希望忽又来了。同村的黄道士不知从哪里得的消息,说是无锡脚下的茧厂还是照常收茧。黄道士也是一样的种田人,并非吃十方的“道士”,向来和老通宝最说得来。于是老通宝去找那黄道士详细问过了以后,便又和儿子阿四商量把茧子弄到无锡脚下去卖。老通宝虎起了脸,像吵架似的嚷道:
“水路去有三十多九①呢!来回得六天!他妈的!简直是充军!可是你有别的办法么?茧子当不得饭吃,蚕前的债又逼紧来!”——
①老通宝乡间计算路程都以“九”计;“一九”就是九里。“十九”是九十里,“三十多九”就是三十多个“九里”。——作者原注。
阿四也同意了。他们去借了一条赤膊船,买了几张芦席,赶那几天正是好晴,又带了阿多。他们这卖茧子的“远征军”就此出发。
五天以后,他们果然回来了;但不是空船,船里还有一筐茧子没有卖出。原来那三十多九水路远的茧厂挑剔得非常苛刻:洋种茧一担只值三十五元,土种茧一担二十元,薄茧不要。老通宝他们的茧子虽然是上好的货色,却也被茧厂里挑剩了那么一筐,不肯收买。老通宝他们实卖得一百十一块钱,除去路上盘川,就剩了整整的一百元,不够偿还买青叶所借的债!老通宝路上气得生病了,两个儿子扶他到家。
打回来的八九十斤茧子,四大娘只好自家做丝了。她到六宝家借了丝车,又忙了五六天。家里米又吃完了。叫阿四拿那丝上镇里去卖,没有人要;上当铺当铺也不收。说了多少好话,总算把清明前当在那里的一石米换了出来。
就是这么着,因为春蚕熟,老通宝一村的人都增加了债!老通宝家为的养了五张布子的蚕,又采了十多分的好茧子,就此白赔上十五担叶的桑地和三十块钱的债!一个月光景的忍饥熬夜还不算!
1932年11月1日。
大鼻子的故事.1
在“大上海”的三百万人口中,我们这里的主角算是“最低贱”的。
我们有时瞥见他偷偷地溜进了三层楼“新式卫生设备”的什么“坊”什么“村”的乌油大铁门,爬在水泥的大垃圾箱旁边,和野狗们一同,掏摸那水泥箱里的发霉的“宝贝”。他会和野狗抢一块肉骨头,抢到手时细看一下,觉得那粘满了尘土的骨头上实在一无可取,也只好丢还给本领比他高强的野狗。偶然他捡得一只烂苹果或是半截老萝卜,——那是野狗们嗅了一嗅掉头不顾的,那他就要快活得连他的瘦黑指头都有点发抖。他一边吃,一边就更加勇敢地挤在狗群中到那水泥箱里去掏摸,他也像狗们似的伏在地上,他那瘦黑的小脸儿竟会钻进水泥箱下边的小门里去。也许他会看见水泥箱里边有什么发亮的东西,——约莫是一个旧酒瓶或是少爷小姐们弄坏了的玩具,那他就连肚子饿也暂时忘记,他伸长了小臂膊去抓着掏着,恨不得连身子都钻进水泥箱去。可是,往往在这当儿,他的屁股上就吃了粗牛皮靴的重重的一脚:凭经验,他知道这一脚是这“村”或“坊”的管门巡捕赏给他的。于是他只好和那些尾巴夹在屁股间的野狗们一同,悄悄逃出那乌油大铁门,再到别地方进行他的“冒险”事业。
有时他的运气来了,他居然能够避过管门巡捕的眼睛,踅到三层楼“新式卫生设备”的一家的后门口,而又凑巧那家的后门开着,烧饭娘姨正在把隔夜的残羹冷饭倒进“泔脚桶”去,那时他可要开口了;他的声音是低弱到听不明白的,——听不明白也不要紧,反正那烧饭娘姨懂得他的要求,这时候,他或者得半碗酸粥,或者只得一个白眼,或者竟是一句同情的然而于他毫无益处的话语:“去,不能给你!泔脚是有人出钱包了去的!”
以上这些事,大概发生在每天清早,少爷小姐们还睡在香喷喷的被窝里的时候。
这以后,我们也许会在繁华的街角看见他跟在大肚子的绅士和水蛇腰长旗袍高跟鞋的太太们的背后,用发抖的声音低唤着“老爷,太太,发好心呀”。
在横跨苏州河的水泥钢骨的大洋桥脚下,也许我们又看见他忽然像一匹老鼠从人堆里钻出来,蹿到一辆正在上桥的黄包车旁边,帮着车夫拉上桥去;他一边拉,一边向坐车的哀告:“老爷,(或是太太,……)发发好心!”这是他在用劳力换取食粮了,然而他得到的至多是一个铜子,或者简直没有。
他这样的“出卖劳力”,也是一种“冒险生意”。巡捕见了,会用棍子教训他。有时巡捕倒会“发好心”,装作不见,可是在桥的两端有和他同样境遇然而年纪比他大,资格比他老的同业们,却毫不通融,会骂他,打他,不许他有这样“出卖劳力”的自由!
就是这样的“冒险生意”也有人分了地盘在“包办”,而且他们又各有后台老板,不是随便可以自由营业的。
但是我们这位主角也有极得意的时候。
这,通常是在繁华的马路上耀亮着红绿的“霓虹灯”,而僻静的小巷里却只有巷口一盏路灯的冷光的时候。我们的主角,这时候,也许机缘凑巧,联合了五六个乃至十来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同志,守在这僻静的小巷里。于是守着守着,巷口会发现了一副饭担子,也是不过十二三岁的一个孩子挑着,是从什么小商店里回来的。这是一副吃过的饭担子了,前面的竹篮里也许只有些还剩得薄薄一层油水的空碗空碟子,后面的紫铜饭桶里也许只有不够一人满足的冷饭,但是也许运气好,碗里和碟里居然还有呷得起的油汤或是几根骨头几片癞菜叶,桶里的冷饭居然还够喂一条壮健的狗;那时候,因为优势是在我们的主角和他的同志这边,挑空饭担的孩子照例是无抵抗的。我们的主角就此得了部分的满足,舐过了油腻的碟子以后,呼啸而去。
然而我们这位主角的“家常便饭”终究还是挨骂,挨棍子,挨皮靴;他的生活比野狗的还艰难些。
大鼻子的故事.2
在“大上海”的三百万人口中,像我们这里的主角那样的孩子究竟有多少,我们是不知道的。
反过来说,在“大上海”的三百万人口中,究竟有多少孩子睡在香喷喷的被窝而且他们的玩厌了弄坏了的玩具丢在垃圾箱里引得我们的主角爬进去掏摸,因此吃了管门巡捕的一脚的,我们也不大晓得。或者两方面的数目差得不多罢,或者睡香喷喷的被窝的,数目少些,我们也暂且不管。
可是我们却有凭有据的晓得:在“大上海”的三百万人口当中,大概有三十万到四十万的跟我们的主角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在丝厂里,火柴厂里,电灯泡厂里,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工厂里,从早上六点钟到下午六点钟让机器吮吸他们的血!是他们的血,说一句不算怎么过分的话,养活了睡香喷喷被窝的孩子们以及他们的爸爸妈妈的。
我们的主角也曾在电灯泡厂或别的什么厂的大门外看见那些工作得像人蜡似的孩子们慢慢地走出来。那时候,如果他的肚子正在咕咕地叫,他是羡慕他们的,他知道他们这一出来,至少有个“家”(即使是草棚)可归,至少有大饼可咬,而且至少能够在一个叫做屋顶的下面睡到明天清早五点钟。
他当然想不到眼前他所羡慕的小朋友们过不了几年就会被机器吮吸得再不适用,于是被吐了出来,掷在街头,于是就连和野狗抢肉骨头的本领也没有,就连“拉黄牛”过桥的力气也没有,就连……不过,这方面的事,我们还是少说些罢,我们还是回到我们的主角身上。
他不是生下来就没有“家”的。怎样的一个“家”,他已经记不明白。他只模糊记得:那一年忽然上海打起仗来,“大铁鸟”在半空里撒下无数的炸弹,有些落在高房子上,然而更多的却落在他“家”所在的贫民窟,于是他就没有“家”了。
同时他亦没有爸爸和妈妈了。怎样没有了的,他也不知道;爸爸妈妈是怎样个面目,现在他也记不清了,那时他只有七八岁光景,实在太小一点;而且爸爸妈妈在日,他也不曾看清过他们的面目。天还黑的时候他们就出去,天又黑了他们才回来,他们也是喂什么机器的。
不过,他有过爸爸妈妈,而且怎样他变成没有爸爸妈妈,而且是谁夺了他的爸爸妈妈去,他是永久不能忘记的。他又明白记得:没有了爸爸妈妈以后,他夹在一大群的老婆子和孩子们中间被送进了一个地方,倒也有点薄粥或是发霉的大饼吃。约莫过了半年,忽然有一天一位体面先生叫他们一伙儿到一间屋子里去一个一个问,问到他的时候,他记得是这样的:
“你有家么?”
他摇头。
“你有亲戚么?”
他又摇头。
于是那位体面先生也摇了摇头。用一枝铅笔在一张纸上画一笔,就叫着另外一个号头了。
这以后,不多几天,他就糊里糊涂被掷在街头了,他也糊里糊涂和别的同样情形的孩子们做伴,有时大家很要好,有时也打架,他也和野狗做伴,也和野狗打架;这样居然拖过了几年,他也惯了,他莽莽漠漠只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大概是总得这样活过去的。
大鼻子的故事.3
照上面所说,我们这里的主角的生活似乎颇不平凡然而又实在平凡得很。他天天有些“冒险”经历,然而他这样的“冒险”经历连搜奇好异的“本埠新闻”版的外勤记者也觉得不够新闻资格呢。
好罢,那么,我们总得从他的不平凡而又平凡的生活中挑出一件“奇遇”来开始。
何年何月何日弄不清楚,总之是一个不冷不热没有太阳也没刮风也没下雨的好日子。
这一天之所以配称为他生活史上的“奇遇”,因为有这么一回事。
大约是午后两点钟光景,他蹲在一个“公共毛厕”的墙脚边打瞌睡。这是他的地盘,是他发见,而且曾经流了血来确定了他的所有权的。提到他这发见,倒也有一段小小的历史,那是很久的事了,他第一次看见这漂亮的公共毛厕就觉得诧异:这小小的盖造得颇讲究的房子到底是“人家”呢,还是“公司”?那时正有一位大肚子穿黑长衫的走了进去,接着又是一位腰眼里挂着手枪的巡捕,接着又是一位洋装先生,——嘿,都是阔人,都是随时有权力在他身上踢一脚的阔人,他就不敢走近去。他断定这小屋子至少也是“写字间”了,不免肃然起敬。然而忽然他又看见从另一门里走出一个女人来,却不像阔人们的女人。接着又有一个和他差不多的孩子也进去了,这可使得他大大不平,而且也胆壮起来了,他偷偷地踅近些一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阔人们进去办的是那么一桩“公”事!他觉得被欺骗了,被冤枉地吓一下了,他便要报仇;他首先是想进去也撒他妈的一泡尿,然而蓦地又见新进去一人把一个铜子给了门口的老婆子,他又立即猜想到中间一定还有“过门”,不可冒昧,便改变方针,只朝那小屋子重重吐一口唾沫,同时拣定门边不远的墙脚蹲了下去,算是给这骇了他的小屋子一种侮辱。
那时,他并没有把这公共毛厕的墙脚作为他的地盘的意思。然而先前进去的和他差不多的那个孩子这当儿出来了,忽然也蹲到他身边,也像他那样背靠着墙,伸长两条腿,摆成一个“八”字。他又大大的不平。
“嗨!哪里来的小乌龟!”他自言自语的骂起来。
“骂谁?小瘪三!”那一个也不肯示弱。
于是就扭打起来了。本来两方是势均力敌的,但不知怎地,他的脑袋撞在墙壁上,见了红,那一个觉得已经闯祸,而且也许觉得已经胜利,便一溜烟逃走。只留下我们的主角,从此就成为这公共毛厕墙脚的占有人。
现在呢,他对于这公共毛厕的“知识”,早已“毕业”了;他和那“管门”的老婆子也居然好像有点“交情”。现在,当这不冷不热又没太阳又不下雨刮风的好日子,他蹲在他的地盘上,打着瞌睡,似乎很满意。
这当儿,公共毛厕也不是“闹汛”,那老婆子扭动着她的扁嘴,似乎在咀嚼什么东西。她忽然咀嚼出说话来了,是对墙脚地盘的“领主”:
“喂,喂,大鼻子!你来代我管一管,我一会儿就回来的。”
什么?大鼻子!谁是大鼻子?打瞌睡的他抬起头来朝四面看一下,想不到是唤他自己,然而那老婆子又叫过来了:
“代我管一管罢,大鼻子;我一会儿就回来。谢谢你!”
他明白“大鼻子”就是他了,就老大不高兴。他的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他有过一个极体面的名字,他自己也叫得出来;可是自从做了街头流浪儿以后,他就没有一定的名字。最初,他也曾把爸妈叫他的名字告诉了要好的伙伴,不料伙伴们都说“不顺口”,还是瞎七瞎八乱叫一阵,后来他就连自己也忘记了他的本名。然而,伙伴们却从没叫过他“大鼻子”。他的鼻子也许比别人的大一些,可是并没大到惹人注意。他和他的伙伴对于名字是有一种“信条”的:凡是自己身体上的特点被人取作名字,他们便觉得是侮辱。例如他们中间有一个叫做小毛的癞痢孩子,他们有时和他过不去,便叫他“癞痢”。
因此,他忽然听得那老婆子叫他“大鼻子”,他就老大不高兴,然而不高兴中间又有点高兴,因为从来没有谁把他当一个人托付他什么事情。
“代你管管么?好!可是你得赶快回来呢!我也还有事情。”
他一边说,一边就装出“忙人”的样子来,伸个懒腰站起了身子。
老太婆把一叠草纸交给他,就走了。但是走不了几步,又回头来叫道:
“廿五张草纸,廿五张,大鼻子!”
“嘿嘿,那我倒要数一数。”
他头也不抬地回答,一边当真就数那一叠草纸。
过不了十分钟,他就觉得厌倦了。往常他毫无目的毫不“负责”地站在一个街角或蹲在什么路旁,不但是十分钟就是半点钟他也不会厌倦,可是现在他却在心里想道:
“他妈的,老太婆害人!带住了我的脚了!走他妈的!”
他感到负责任的不自由,正想站起来走,忽然有人进来了,噗的一声,丢下一个铜子。
从手里递出一张草纸去的时候,“大鼻子”就感到一种新鲜的趣味。他居然“做买卖”了,而且颇像有点威权;没有他的一张草纸,谁也不能进去办他的“公”事。
他很正经地把那个铜子摆在那一叠草纸旁边,又很正经地将草纸弄整齐起来。
似乎公共毛厕也有一定的时间是“闹市”,而现在呢,正是适当其时了。各色人等连串地进来,铜子噗噗地接连丢在那放草纸的纸匣里,顷刻之间就有五六枚之多。这位代理人倒有点手忙脚乱了。一则,“做买卖”他到底还是生手;二则,他从来不曾保有过那么多的铜子。
他乘空儿把铜子叠起来。叠到第四个时,他望了望已经叠好的三个,又将手里的一个掂掂分量,似乎很不忍和它分手。可是他到底叠在那第三个上面,接着又叠上第五第六个去。
还是有人接连着进来。终于铜子数目增加到十二。这是最高的纪录了。以后,这位代理人便又清闲了。
十二个铜子呢!寸把高的一个铜柱子。像捉得了老鼠的猫儿似的,不住手地搬弄这根铜柱子,他掐断了一半,托在手掌里轻轻掂了几下,又还过一个去,然后那手——自然连铜子!——便往他的破短衫的口袋边靠近起来了。然而,蓦地他又——像猫儿噙住了老鼠的半个身子却又吐了出来似的,把手里的铜子叠在纸匣里的铜子上面,依然成为寸把高的铜柱子。
第二次再把铜柱掐断,却不托在手掌里掂几掂了,只是简洁老练地移近他的破口袋去。手在口袋边,可又停住了,他的眼光却射住了纸匣里的几个铜子;如果不是那老太婆正在这当口回来,说不定他还要吐出来一次。
“啊,老太婆,回来了么?”
他稍稍带点意外的惊异说,同时他那捏着铜子的手便渐渐插进了衣袋里。
老太婆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似的,只把扁嘴扭了几扭,她的眼光已经落在那一叠减少了的草纸以及压在草纸上面的铜子。
“你看!管得好不好?明天你总得谢谢我呢!”
他说着,睒了一下眼睛,站起来就走。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来看时,那老婆子数过了铜子,正在数草纸。于是他便想到赶快溜,却又觉得不必溜。他高声叫道:
“老太婆!风吹了几张草纸到尿坑里去了!你去拾了来晒干,还好用的!”
老婆子也终于核算出铜子数目和草纸减少的数目不对,她很费力地扭动着扁嘴说道:
“不老实,大鼻子!”
“怪得我?风吹了去的!”
他生气似的回答,转身便跑。然而跑得不多几步又转身擎起一个拳头来叫道:
“老太婆!猜一猜,什么东西?猜着了就是你的。哈哈哈!”
他一边笑,一边就飞快地跑过了一条马路。
大鼻子的故事.4
我们这位主角终于由跑步变为慢步了,手在衣袋里数弄着那些铜子。
一共是五枚。同时手里有五个铜子,在他确是第一次。他觉得这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了,可以派许多正用。他走得更慢了,肚子里在盘算:“弄点什么来修修肚脏庙罢?”然而他又想买一颗糖来尝尝滋味。对于装饱肚子这一问题,他和他的伙伴们是另有一番见解的;大凡可以用讨乞或者比讨乞强硬的手段(例如在冷巷里拦住了一副吃过的饭担子)弄得到的东西,就不应该花钱去买;花钱去买的,就是傻子!
至于糖呢,可就不同了。向人家讨一粒糖,准得吃一记耳光,而且空饭担里也决不会有一粒糖的。现在我们的主角手里有了五个铜子,就转念到糖一类的东西上了。特别是因为他一次吃过半粒糖,所以糖的引诱力非常大。
他终于站住了。在一个不大干净的弄堂口,有三四个小孩子(其中也有比他高明不了多少的)围住一个摊子。这却不是卖糖,而是出租“小书”(连环图画故事)的“街头图书馆”。
对于这一类的“小书”,我们的主角也早已有过非分之想的。他曾经躲在人家的背后偷偷地张过几眼,然而往往总是他正看得有点懂了,人家就嗤的一声翻了过去。这回他可要自己租几本来享受个满足了。
“一个铜子租二十本罢?当场看过还你。”
他装出极老练的样子来,对那摆摊子的人说。
那位“街头图书馆馆长”朝他睄了一眼,就轻声喝道:
“小瘪三!走你的!”
“什么!开口骂人!我有铜子,你看!”
他将手掌摊开来,果然有五个铜子,汗渍得亮晶晶。
书摊子的人伸手就想抓过那五个铜子去,一面说:
“一个铜子看五本,五个铜子,便宜些,看三十本。”
“不成不成!十五本!喂,十五本还不肯?”
他将铜子放回衣袋去,一面忙着偷看别人手里的“小书”。
成交的数目是十本。他只付了两个铜子,拣了二十本,都是道士放飞剑,有使刀的女人的。
他不认识“小书”上面的字,但是他会照了自己的意思去解释“小书”里的图画。那些图画本来是“连环故事”,然而因为画手不大高明,他又不认识字,所以前后两幅画的故事他往往接不起笋来。
可是他还是耐心的看下去。
有一幅画是几个凶相的男子(中间也有道士)围住了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子打架。半空中还有一把飞剑向那女的和那孩子刺去。飞剑之类,他本来佩服得很,然而这里的飞剑却使他起了恶感。
“妈的!打落水狗,不算好汉!”
他轻声骂着,就翻过一页。这新一页上仍旧是那女人和孩子,可是已经打败了,正要逃到一个树林里去,另外那几个凶相的男子和半空中那把飞剑在后追赶。他有点替那女人和孩子着急。赶快再看第二页。还好,那女人在树林边反身抵抗那些“追兵”了。然而此时图画里又加添出一个和尚,也拿着刀,正从远处跑来,似乎要加入“战团”。
“和尚来帮谁呢?”他心焦地想着,就再翻过一页。他觉得那和尚如果是好和尚一定要帮那女人和小孩子,他要是自己在场一定也帮女人和小孩子的。然而翻过来的一页虽然仍旧画着那一班人,却已经不打架了,他们站在那里像是说话,和尚也在内。
如果他识字,他一定可以知道那班人讲些什么,并且也可以知道那和尚到底帮谁,因为和尚的嘴里明明喷出两道线,而且线里写着一些字,——这是和尚在说话。
他闷闷地再看下面一幅画,可是仍旧看不出道理来。打架确是告一结束了,这回是轮到那女人嘴里喷出两道线,而且线里也有字。
再下一幅图仍有那女人和孩子,其余的一些人(凶相的男子们,道士,连和尚),都已经不见;并且也不是在树林边,而是在房子里了,女人手里也没有刀,她坐在床前,低着头,似乎很疲倦,又似乎在想心事;孩子站在她跟前,孩子的嘴里也喷出两道线,线里照例有一些可恨的方块字。
这可叫他摸不着头脑了。他不满意那画图的人:“要紧关口,他就画不出来,只弄些字眼来搪塞。”他又觉得那女人和孩子未免不中用,怎么就躲到家里去了。然而他又庆幸那女人和孩子终于能够平安回到了家——他猜想他们本来就是要回家去。
总而言之,对于这“来历不明”的女人和孩子,他很关心,他断定他们一定是好人。他热心地要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他单拣那些画着这女人和这孩子的画儿仔细看。有时他们又在和别人打架了,他就由着自己的意思解释起来,并且和前面的故事连串起来。不多一会儿,二十本“小书”已经翻完。
“喂,拿回去,二十本!还有么,讲女人和孩子的?”
他朝那书摊子的人说,同时扪着自己的肚子;这肚子现在轻轻地在叫了。
书摊子的人一面招呼着另一个“小读者”,一面随手取了一套封面上画着个女人的“小书”给了我们的主角。
然而这个“女人”不是先前那个“女人”了,从她的装束上就看得出来。她不拿刀,也不使枪,可是她在书里好像“势头”大得很,到处摆架子。
我们的主角匆匆翻了一遍,老大不高兴;蓦地他又想起这一套新的“小书”还没付租钱,便赶快叠齐了还给那书摊子的人,很大方的说一声“不好看”,就打算走了。“钱呢?”书摊子的人说,查点着那一套书的数目。“也算你两个铜子罢!”
“什么,看看货色对不对,也要钱么?”
“你没有先说是看样子,你没有罢?看样子,只好看一本,你刚才是看了一套呢!不要多赖,两个铜子!”
“谁赖你的!谁……”我们的主角有点窘了,却越想越舍不得两个铜子。“那么,挂在账上,明天——”
“知道你是哪里来的杂种;不挂账。”
“连我也不认识么?我是大鼻子。你去问那边管公坑的老太婆,她也晓得!”
一边说,一边就跑,我们的主角在这种事情上往往有他的特别方法的。
他保全了两个铜子,然而他也承认了自己是“大鼻子”了。他觉得就叫做“大鼻子”也不坏,因为在他和他的伙伴中间,“鼻子”,也算身体上名贵的部分,他们要表示自己是一条“好汉”的时候总指自己的“鼻子”,可不是?
大鼻子的故事.5
我们的主角,——不,既然他自己也愿意,我们就称他为“大鼻子”罢,也还有些更出色的事业。
照例是无从查考出何年何月何日,总之是离开上面讲过的“奇遇”很久了,也许已经隔开一个年头,而且是一个忽而下雨忽而出太阳的闷热天。
是大家正要吃午饭的时候,马路上人很多。我们的“大鼻子”站在一个很妥当的地点,猫一样的窥伺着“幸福的”人们,想要趁便也沾点“幸福”。
他忽然轻轻一跳,就跟在一对漂亮的青年男女的背后,用了低弱的声音求告道:“好小姐,好少爷,给一个铜子。”凭经验,他知道只要有耐心跟得时候多了,往往可以有所得的。他又知道,在这种场合,如果那女的撅起嘴唇似嗔非嗔的说一句“讨厌,小瘪三”,那男的就会摸出一个铜子或者竟是两个,来买得耳根的清静,——也就是买得那女人的高兴。
可是这一次跟走了好远一段路,却还不见效果。这一男一女手臂挽着手臂,一路走着,自顾咬耳朵说话。
他们又转弯了。那马路的转角上有一个巡捕。大鼻子只好站住了,让那一对儿去了一大段,这才他自己不慌不忙在巡捕面前踱过。
过了这一道关口,他赶快寻觅他的目的物,不幸得很,相离已经太远,他未必追得上。然而也还不至于失望,因为这一对儿远远站在那里不动了。
大鼻子立刻用了跑步。他也看清了另外有一个女人正在和那一对儿讲话。忽然两个女的争执起来,扭打起来了,那男的急得团团转,夹在中间,劝劝这个,又劝劝那个。大鼻子跑到了他们近旁时,已经有好几个闲人围住了他们乱出主意了。忽然有一个小小的纸袋(那是讲究的店铺子装着十来个铜子做找头的),落在地下了,只有大鼻子看到。他立刻“当仁不让”地拾了起来,很坚决地往口袋里一放,就从人层的大腿间钻出去,吹着口笛走到对面的马路上。
逢到这样的机会,大鼻子常常是勇敢的。他就差的还没学会怎样到人家口袋里去挖。
逢到这样的机会,他又是十分坚决的,如果从前他“揩油”了管公共毛厕的那个老婆子的五个铜子,——这一项“奇遇”的当时,他颇显得优柔寡断,那亦不是因为那时还“幼稚”,而是因为他不肯不顾信用:人家当他朋友似的托付他的,他到不好意思全盘没收。
大鼻子的故事.6
天气暖和时,大鼻子很可以到处为“家”。像他这样的人很有点古怪:白天,我们在马路上几乎时时会碰见他,但晚上他睡在什么地方,我们却难得看见。不过他到晚上一定还是在这“大上海”的地面,而不会飞上天去,那是可以断言的。
也许他会像老鼠一样有个“地下”的“家”罢?作者未曾调查过,相应作为悬案。
然而作者可以负责声明:大鼻子的许多无定的“家”之一,却是既不在天上又不在地下的。
想来读者也都知道,在“大上海”的北区,“华”“洋”“交界”之地带,曾经受过“一二八”炮火之洗礼的一片瓦砾场,这几年来依然满眼杂草,不失纪念。这可敬的“大上海”的衄疤上,有几堵危墙依然高耸着,好像永远不会塌。墙近边有从前“繁华”时代的一口水泥垃圾箱,现在被断砖碎瓦和泥土遮盖了,远看去只像一个土堆。不知怎的,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我们的大鼻子发见了这奇特的“地室”,而且立刻很中意,而且大概也颇费了点劳力罢,居然把它清理好,作为他的“冬宫”了。
这,大概不是无稽之谈,因为有人确实看见他从这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的“家”很大方的爬了出来。
这一天不是热天,照日历上算,恰是一年的第一个月将到尽头,然而这一天又不怎样冷。
这一天没有太阳。对了,没有太阳。老天从清晨起,就摆出一副哭丧脸。
这一头,在“大上海”的什么角落里,一定有些体面人温良地坐着,起立,“静默三分钟”。于是上衙门的上衙门,到“写字间”的到“写字间”……
然而这一天,在“大上海”纵贯南北的一条脉管(马路)上,却奔流着一股各色人等的怒潮,用震动大地的呐喊,回答四年前的炮声。
我们的大鼻子那时正从他的“家”出来往南走,打算找到一顿早饭。
他迎头赶上了这雄壮的人流,以为这是什么“大出丧”呢。“妈的!小五子不够朋友!有人家大出丧,也不来招呼我一声么!”大鼻子这样想着,觉得错过了一个得“外快”的机会。他站在路边,想看看那“不够朋友”的小五子是不是在内掮什么“挽联”或是花圈之类。
没有“开路神”,也不见什么“顶马”。走在前头的,是长衫先生,洋装先生,旗袍大衣的小姐,旗袍不穿大衣的小姐,长衣的像学生,短衣的像工人,像学徒,——这样一群人,手里大都有小旗。
这样的队伍浩浩荡荡前来,看不见它的尾巴。不,它的尾巴在时时加长起来,它沿路吸收了无数人进去,长衣的和短衣的,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小的。
有些人(也有骑脚踏车的),在队伍旁边,手里拿着许多纸分给路边的看客,也和看客们说些话语。忽然,震天动地的一声喊——
“中华民族解放万万岁!”
这是千万条喉咙里喊出来的!这是千万条喉咙合成一条大喉咙喊出来的!大鼻子不懂这喊的是一句什么话,但他却懂得这队伍确不是什么“大出丧”了。他感得有点失望,但也觉得有趣。这当儿,有个人把一张纸放在他手里,并且说:
“小朋友!一同去!加入爱国示威运动!”
大鼻子不懂得要他去干么,——这里没有“挽联”可掮,也没有“花圈”可背,然而大鼻子在人多热闹的场所总是很勇敢很坚决的,他就跟着走。
队伍仍在向前进。大鼻子的前面有三个青年,男的和女的;他们一路说些大鼻子听不懂的话,中间似乎还有几个洋字。大鼻子向来讨厌说洋话的,因为全说洋话的高鼻子固然打过他,只夹着几个洋字的低鼻子也打过他,而且比高鼻子打得重些。这时有一片冷风像钻子一般刺来,大鼻子就觉得他那其实不怎么大的鼻子里酸酸的有些东西要出来了。他随手一把捞起,就偷偷地撩在一个说洋话的青年身上。谁也没有看见。大鼻子感到了胜利。
似乎鼻涕也有灵性的。它看见初出茅庐的老哥建了功,就争着要露脸了。大鼻子把手掌掩在鼻孔上,打算多储蓄一些,这当儿,队伍的头阵似乎碰着了阻碍,骚乱的声浪从前面传下来,人们都站住了,但并不安静,大鼻子的左右前后尽是愤怒的呼声。大鼻子什么都不理,只伸开了手掌又这么一撩,不歪不斜,许多鼻涕都爬在一个女郎的蓬松的头发上了,那女郎大概也觉得头上多一点东西,但只把头一缩,便又胀破了喉咙似的朝前面喊道:
“冲上去!打汉奸!打卖国贼!”
大鼻子知道这是要打架了,但是他睒着眼得意地望着那些鼻涕像冰丝似的从女郎的头发上挂下来,巍颤颤地发抖,他觉得很有趣。
队伍又在蠕动了。从前面传来的雄壮的喊声像晴天霹雳似的落到后面人们的头上——
“打倒一切汉奸!”
“一二八精神万岁!”
“打倒×——”
断了!前面又发生了扰动。但是后面却拾起这断了的一句,加倍雄壮地喊道:
“打倒××帝国主义!”
大鼻子跟着学了一句。可是同时,他忽然发见他身边有一个学生,披一件大衣,没有扣好,大衣襟飘飘地,大衣袋口子露出一个钱袋的提手。根据新学会的本领,大鼻子认定这学生的手袋分明在向他招手。他嘴里哼着“打倒——他妈的!”身子便往那学生这边靠近去。
但是正当大鼻子认为时机已到的一刹那,几个凶神似的巡捕从旁边冲来,不问情由便夺队伍里人们的小旗,又喝道:
“不准喊口号!不准!”
大鼻子心虚,赶快从一个高个儿的腿缝间钻到前面去。可是也明明看见那个穿大衣的学生和那头发上顶着鼻涕的女郎同巡捕扭打起来了,——他们不肯放弃他们的旗子!
许多人帮着学生和那女子。骑脚踏车的人叮令令急驰向前面去。前面的人也回身来援救。这里立刻是一个争斗的旋涡。
喊“打”的声音从人圈中起来,大鼻子也跟着喊。对于眼前的事,大鼻子是懂得明明白白的。他脑筋里立刻排出一个公式来:“他自己常常被巡捕打,现在那学生和那女郎也被打;他自己是好人,所以那二个也是好人;好人要帮好人!”
谁的一面旗子落在地下了,大鼻子立刻拾在手中,拚命舞动。
这时,纷乱也已过去,队伍仍向前进。那学生和那女郎到底放弃了一面旗子,他们和大鼻子又走在一起。大鼻子把自己的旗子送给那学生道:
“不怕!还有一面呢!算是你的!”
学生很和善地笑了。他朝旁边一个也是学生模样的人说了一句话,而是大鼻子听不懂的。大鼻子觉得不大高兴,可是他忽然想起了似的问道:
“你们到哪里去?”
“到庙行去!”
“去干么?这旗子可是干么的?”
“哦!小朋友!”那头发上有大鼻子的鼻涕的女郎接口说。“你记得么,四年前,上海打仗,大炮,飞机,××飞机,炸弹,烧了许多许多房子。”
“我记得的!”大鼻子回答,一只眼偷偷地望着那女郎的头发上的鼻涕。
“记得就好了!要不要报仇?”
这是大鼻子懂得的。他做一个鬼脸表示他“要”,然而他的眼光又碰着了那女郎头发上的鼻涕,他觉得怪不好意思,赶快转过脸去。
“中华民族解放万万岁!”
这喊声又震天动地来了。大鼻子赶快不大正确地跟着学一句,又偷眼看一下那女郎头发上的鼻涕,心里盼望立刻有一阵大风把这一抹鼻涕吹得干干净净。
“打倒××帝国主义!”
“一二八精神万岁!”
怒潮似的,从大鼻子前后左右掀起了这么两句。头上四个字是大鼻子有点懂的,他胀大了嗓子似的就喊这四个字。他身边那个穿大衣的学生一面喊一边舞动着两臂。那钱袋从衣袋里跳了出来。只有大鼻子是看见的。他敏捷地拾了起来,在手里掂了一掂,这时——
“打倒一切汉奸!”
“到庙行去!”
大鼻子的熟练的手指轻轻一转,将那钱袋送回了原处。他忽然觉得精神百倍,也舞动着臂膊喊道:
“打倒——他妈的!到庙行去!”
他并不知道庙行是什么地方,是什么东西,然而他相信那学生和那女郎不会骗他,而且他应该去!他恍惚认定到那边去一定有好处!
“中华民族解放万岁!”
这时队伍正走过了大鼻子那个“家”所在的瓦砾场了。队伍像通了电似的,像一个人似的,又一句:
“中华民族解放万万岁!”
1936年5月27日。
色盲.1
突然西方的天空腾起一片红霞,人们都浴在绛气中,似乎他们的素色衣裳也染成了浅绯色。
向晚的飘风,霍霍地吹弄着赵女士的月白色印度绸旗袍;她时时有意无意地用手去按抚,似乎恐怕那好事的晚风竟把钮扣都吹解。大概是站久了有些疲倦,她现在半扭着纤腰,头微向左倾,眼波注在地下;她的黑绒丝似的短发覆到眉尖,她的小嘴唇边绽着笑影:这就有一种幽怨妩媚的香味从她的庄严干练中透露。半晌,她抬起头来,左手掠着纷披的短发,温柔地慢慢地说:
“那些事,比做梦还奇怪;真叫人想不到。——啊哟!惠芳在那里干什么?”
在她对面的西装少年转过脸去,看见靠近江岸的一株绿杨树上有一团浅紫色的东西在簌簌地动,他不禁急口地扬声叫起来,同时已经移动了脚步:
“密司李,掉下水去可不是玩的!我帮助你下来?”
杨树上传来一阵吃吃的艳笑声,随即是个娇小的人形在绿浪中剖出来,转瞬间已在地上,却又伛在那里不知做些什么,渐劲的晚风吹开了紫色旗袍的下缘,露出蜜色长统丝袜上的浅红色吊带。
“她比我还淘气些,”少年松了口气说,转过身来对赵女士笑了一笑,又拾起对话的端绪:“人生原是个大梦。做梦也是好的,就可惜做梦的时候自己不知道是梦。”
“知道了是梦时,也还做下去呢不做下去?”
赵女士的声音很低,像是对自己说;她用左手轻轻地抚着左鬓角,凝眸遥望黄浦江那一面水天相接处像乱山似的紫色的云堆。
“那不是有点像龟山么,密司赵?”
西装少年追踪赵女士的眼光看过去,转换了谈话的方向。
回答是一个嫣然的微笑,去年今日的往事又像轻烟似的在赵女士脑膜上浮出来了;她很不愿意回想这些往事,她淡然相忘,亦既有半年多了,但今天听了林白霜——那西装少年的许多话,禁不住又回顾了。原来可说是“事不关己”,然而不知怎地,想到那些事情时,总有一种说不明白的烦躁把她压到透不过气来。她疑问地对林白霜看了一眼,似乎想探索这位少年的炯炯的目光已否窥见她的心曲。他们的视线刚成了正接触,赵女士忽然心里一动,脸上泛了红晕,她立刻感得这样的杂念太可笑,正想用话来掩饰,猛然有个毛茸茸的东西碰到她的后颈上,把她吓了一跳。
“蕙芳你——”
赵女士急旋过身去,刚和李惠芳贴胸地撞个正着。李女士憨笑了一声,侧着身体,左手揽住了赵女士的腰,右手向空一扬,便有个灰色的小东西扑索索地落在林白霜的肩上。
“亏你也曾革过命来!见了小麻雀,也要怕。”
李女士用手指搔着赵女士的面颊,带笑地说。林白霜已经把那可怜的小麻雀抓在手里,一面看,一面随便的问:
“就是那杨树上弄来的么?还不会飞呢!放了它罢?”
没等李女士回答,赵女士便从林白霜手里抢过那小麻雀来,往草地上一丢;那小东西怪样地拍着翅膀,很想就此高飞,然而只飞了两三尺远近,终于掉了下去。赵女士回过头来向李蕙芳睃了一眼,佯嗔地说:
“你才是革命家呢!你会革麻雀的命!蕙芳,再拿革命和我开玩笑,我是不依的呢!什么革命,谁革过命?几时见我革命?”
“不要发牢骚了,好姊姊。”蕙芳扭搭在赵女士臂上,玩皮地说。
“不是牢骚。我又不是下野放洋的伟人,有什么牢骚?”“筠秋说的很对,”林白霜插进来说:“牢骚不是我们的事,只是忿慨,只是幻灭罢了。刚才我说,近来我感得人生异常虚空,也就是这个意义。我自然相信世上决没有翻天覆地那样的英雄,一般人眼中的英雄实在也不过是人类历史这大机械中的一个轮子罢了,可是我又感得自己的渺小,不但渺小,竟还是人类大机械中的一个不入流者;在现代人生这大机械中,我的地位,连一粒螺丝钉也不如,我只是一粒废铁,偶然落在这大机械中,在无数量的大轮小轴中间被轧轹罢了。”
林白霜不能自己地说了一大段。他并没留意到倚在赵女士肩头的李蕙芳正在演“双簧”似的摹仿他的说话的姿势。当他说到最后的一个“罢了”,李女士蓦地把右手平举到下巴边,掌心向上,指尖对着林白霜,然后往前一送,夹着笑声喊道:
“罢了。这就是罢了论。”
这引得林白霜和赵筠秋都笑了出来。可是李女士反而收了笑容,学着林白霜的音调,严肃地加了一句:
“罢了,罢了;林白霜是罢了,人家却不肯罢休!”
“那自然是刮地皮的人。”
林白霜轻声说,同时噫了一口气。
“那自然不——但——是刮地皮的人,”李女士又笑了起来,“那自然——还——有——被刮的人,不但不肯罢休,竟还要算账呢。”
林白霜疑问地一笑,没有说话。
“听我哥哥说,这一向,他们付的垫款,少说也有四五千万;他说,这一笔账,一定要算的。他们不能把血汗资本随随便便就奉送了贪官污吏多弄几个姨……”李女士突然缩住话头,偷偷地向赵女士瞥了一眼。赵女士惘然望着一条出口的大轮船,似乎始终没有留意到林白霜他们的谈话。李女士抿嘴笑了一笑,转过口来接着说:“不谈那些算账问题了。我们过去看那条轮船罢。倘使是江安,我的表哥便在船上。”
拉着赵女士的手,李蕙芳就往江岸跑,但轮船已经去远,只有烟囱上的一段黄色尚表示它确是招商局的船。其时烟囱里吐出一簇浓烟来,渐渐的似乎曳长了,拖在半空中,像是一条尾巴。江面也有一条尾巴,那是暗轮叶子激起的白沫,从轮船的屁股里拉出来。赵筠秋惘然看着,猛想起了远隔天南的孤独的母亲,不禁眼眶里有些潮润了。
李女士也浸入了深思中,然而是不同的性质;她的思想翩翩地正在轮船的周围飞翔。她最喜欢那海天空阔的生涯。每次她从家乡到上海来,便怨恨那甬兴轮船走得太快,只给她一夜又半日的海上经验。她忽然自己笑起来。回眸看着静静地站在旁边的林白霜说:
“林先生,你说什么事情顶有趣?我想来便是做一只大轮船的船主!你想想,他,不但,天天在海上,并且,——对不起,林先生,我又学你的调子了;并且,他有许多水手茶房受他的指挥,有许多客人仰仗他的能力,他就好像是一个总司令,一个国王,可不是?在船上,他是唯一的迭克推多!”
说到最后的四个字,她突然拥抱了赵女士,格格的憨笑着。
“嘿!刚才你取笑人家革命,现在不打自招,要做迭克推多了!”
赵筠秋一面说,一面软软地推开了李蕙芳的臂膊;即使拥抱她的人也是个女子,她总觉得有点不自在。
“隔门,”李蕙芳学着赵筠秋的粤腔,便高声的笑起来,“我并没反对过呀!迭克推多,我只要做一只船上的。”
“等你做了船主时,密司李,我来当茶房罢。”
林白霜企图把话头岔开。
“如果收女茶房。我也来!”
赵筠秋却又逼进了一句。
这时草间忽然跳出个虾蟆,凸着眼睛对他们三个看。李蕙芳赶快拾起一片碎瓦,正想掷过去,那虾蟆一跳,便不见了,随手将瓦片丢开,她挺直了身体,慢慢地然而严肃地说:“不要取笑。究竟不是上天成仙。明后年我可以去学航海,再过五六年,我父亲也许要办轮船公司,为什么我就不能做船长?野心,是应该有的。我的哥哥说,三四年前是在商言商,现在呢,政治的后台老板。他们要支配政权。为什么不应该呢?他们有的是钱!我现在只想做一个船主,为什么不应该?”
暂时的沉默。只有风吹弄着两位女士的衣服,霍霍地作响。李女士是三人中间最矮的一个,却是比较的最胖;圆圆的脸儿,小而圆的眼睛,微弯而不大浓的眉毛,猩红的笑口,丰满结实的身体,活泼的举动,虽然不及赵筠秋那样苗条妩媚,但是娇憨天真,似乎有一种特别令人目眩的光芒。现在她俨然地站着,婀娜中间带了刚健,更增加了几分摄人的魔力。
“密司李,佩服你的勇气!四五年以后的事,你那样的有把握!”
林白霜打破了静默。他立刻觉得自己的语气很像是嘲笑李女士的壮志,就急急地加上个申明:
“乐观是好的;这是强者的态度。我时常想摆脱我自己的灰色暗淡的人生观,不幸总是不成功。我看见理想的泡沫一个一个破灭,我像在巨浪中滚着,感觉到一种昏晕的苦闷。我对于将来的希望,就不敢说有把握。但是,密司李,刚才你这番话,确使我兴奋起来了。”
李蕙芳微微一笑,似乎是谦逊,又似乎是得意。忽然先前已经不见的癞虾蟆又在她脚边跳出来,正落在她的脚背上。李蕙芳本能地将腿一扬,那小东西便跌在五尺以外;它似乎很狼狈,却又扔转它的蹒跚的身体来对李蕙芳蹲着。这使得淘气的李女士忍不住不去追赶了。
林白霜目送她的活泼的背影,心里浮出个模糊的观念:“新兴资产阶级的女儿!”于是许多复杂的冥想同时奔凑到他的意识界,他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但这个是极暂时的,他立即回到了现实,像梦醒似的忙向周围一瞥,却见赵筠秋的脉脉的眼波正在他脸上回荡。他全心灵一震,不自觉地向赵筠秋走进一步;许多话在他喉头抢着要出来,但不知道让哪一句先出来好。
有几秒钟光景,沉默占据了他们俩。
“林先生,记得你从前的调子不是现在那么样,”终于是赵女士先发言,“自然,从前我们并没有过长谈,可是你在讲台上的议论多么积极多么乐观的。”
“是么?”林白霜迷惘地回答,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一个布制服的赵女士,向他举手敬礼的形象,然而像电光似的一闪,仍旧是温柔明艳的她。
似乎是觉着了林白霜的神情不属,赵筠秋低下眼波去微微一笑。
“因为现在是现在了。”林白霜较安详的接着说:“在巨浪中滚着的徘徊无定的心情,从前何尝没有;只不过被强猛的光线一般的环境所罩,仅能蛰伏在心的深处罢了。不但蛰伏,并且像是已经死了。然而一旦外力既去,它就很明白地显现出来,并且加倍有力,不但有力,并且又渗杂了苦闷颓丧的气味。现在我看见前面只是一片灰黑。自然我知道那灰黑里就有红黄白的色彩,很尖锐地对立着,然而映在我的眼前,只是灰黑。筠秋,最使我痛苦的,就是我这自己不愿意的精神上的色盲!”
“你大概也不看见前面有一线的光明?”
赵女士轻声问;那宛转的音调中充满了同情。
回答是黯然的点头。这是个无可奈何的点头,正好像是有良心的医生不得不直言病人已经无望时候的那个点头。
“所以你说生活是空虚么?你觉得广大的世间竟没有一处比较可喜的地方?”
赵女士再追进一句;她的迫切的语调中似乎带着颤音。这就像一股清泉,沃在林白霜的胀闷悒热的心头。
“应该是有的。”林白霜很鼓舞了,“远在千里,近在目前;”于是忽然一顿,他的眼光在赵女士脸上掠过,下一个模糊的结论:“不可知的是运命。”
赵女士只淡淡地一笑;她转过头去,看见李蕙芳爬在远远的岸石上往水里瞧。暮色渐渐下来了,但尚能辨认出李女士手里拿的是一枝绿杨的柔条。
“李蕙芳的乐观,你觉得不能赞同么?”
赵女士随随便便的问,仍旧脸向着李女士那方,似乎十分有味地在观察,可是一种惴惴然盼切的神情也在她对于林白霜的偷偷一眄中尽情暴露了。然而林白霜全都没有留意到。
“如果能够照她的想望,那也何尝不好。就可惜人事的变幻,难以预料。”
林白霜毫不经意地回答。另一件事在他心上考量:他觉得赵筠秋是故意岔开话头,故意装作滑过了他那一句“近在目前”的意义双关的话。他微微感得了一点空虚。他正想再用别的话来叩询赵女士的心曲,可是李蕙芳跳跃着来了。她的弥满着青春活气的声音从苍茫的暮色中传过来:
“癞虾蟆已经投江。我们也回去罢!”
林白霜和赵筠秋都似乎出惊的回过头去。炮台湾车站上,电灯已经放光;他们来时的汽车就在车站左侧,汽车夫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望着他们,大概等得很不耐烦了。
回去的路上,只有李女士很愉快的说笑。赵女士似乎很倦,林白霜颇有些懊丧的气色,好像做坏了一件什么事。车到了百老汇路,赵女士先下去,她微笑地向车里说:
“林先生,请你送蕙芳回家罢。时间很早,你们还可以去看戏。”
车里的林白霜心上一动,他望着赵筠秋的苗条的背影在一家大商店的玻璃窗前移过,终于隐没入那比较暗些的街角,便好像失去了什么宝贝,非常的怏怏。他低低噫一口气,仰后靠着弹簧的车垫,闭了眼睛。汽车又开动了。在车身往前一曳似的震撼中,林白霜的肩膀碰着了一些温暖柔软的东西,同时有一股醉人的异香钻进了他的鼻孔。似乎这香味压迫着他的肺叶,他用力吸了一下。他忍不住斜过眼去看,恰好和那一对有精神的圆而小的眼睛相接触。李蕙芳正在用心地瞧他!
“密司李常常出来逛么?”
林白霜很不自然的说,企图解除这异样的带些窒息性的沉默。和青年女子独对,而且在一个汽车里,这在他还是第一次,虽然不至于手足无措,确有几分彷徨无主了。然而李蕙芳是扬扬自若。她笑了一笑说:
“林先生学校里的功课不忙么?”
“不忙,一星期三次课,有时一次也没有。”
“听筠秋说,去年你在武汉教书的时候,很忙。”
“那是情形不同。这里是教员多,学生少,并且学生又常常放教员的假。譬如下星期,我的课就放完了。”
李蕙芳笑了。她用右臂支着车门,扭了腰,斜靠在软垫的右角。更亲切地觑着林白霜。车厢顶的电灯放出淡黄色的晕状的光,把他们两个罩在神秘的波动中。
“听说去年武汉的学校里兴行一门恋爱哲学;真有这件事么?”
问这话时,李女士的态度非常严肃,连那常在的笑影也没有了。
“没有的事!”
林白霜急忙地下了个绝对的否认。
暂时都没有话。随后李女士忽然笑起来了。是那样的憨笑:林白霜看见紫色绸下那一对处女的乳峰也在轻轻地颤动。此时汽车转进了一条较僻静的马路,车外是一片灰黑,车厢顶的电灯也入睡似的昏暗起来。林白霜猛觉得毛发直竖。李惠芳的笑声使他恐怖。他觉得那血红小口里的两排晶莹的牙齿仿佛会吃人,然而这些异样的情绪只有一刹那间的浮现,少女的暖香又将林白霜送进了陶醉的迷云。他的眼光注在李女士的丰满的胸脯上,他自己的脸孔便有些热烘烘了。
“没有么?但是人家都说有,总不至于全没影响。”
李蕙芳笑定了再问。
“的确没有。不信,可以问密司赵。”林白霜镇静地回答,“如果说那时的人有些恋爱狂,却也是事实。”
“听说是不和别人恋爱,便要受攻击;也是真的罢?”
林白霜微微颔首,心里纳罕着;但一转念,便以为这是少年女郎常有的好奇心,并不值得怎样的奇怪。
“筠秋被人家攻击过么?”
李蕙芳笑了一笑又问。
林白霜愕然。他实在不知道赵女士过去生涯的详情,他无从置喙。然而李蕙芳的一双小眼睛是那样的灼灼地瞧住了他,使他不能不含糊地回答:
“那个,并没听人说起过。”
“你们从前不是常常在一处么?”
“常常也不见得。实在那时很少见面谈话。”
林白霜淡淡的回答。他觉得有些窘了。他很想抛开这个怪难以作答的题目。并且他亦稍稍不满于李蕙芳这种好探人阴私的态度。他不让李蕙芳再有发问的时候,紧接着说:
“这半年来,我是十分有闲,去年今日便很不同。那时是紧张兴奋的时代。时局是一天一天在开展,几乎每小时有新的事变出来。各方面都需要更多的人手;是的,更多的精神和活动,去应付那一刻一刻在开展的局面。在这样的热空气中,只嫌太阳跑的太快!密司李,你看现在就不同了。虽然依旧是多事之秋,但空气是不热。我时常感得荒凉,感得虚空寂寞。”
他突然煞住了话头。感情将他带走得太远,他猛觉得心里一阵悲酸。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他现在的渴望是一双温柔的抚慰的手。他对李蕙芳的圆脸瞥了一眼,便垂下头,低声噫一口气,将左手支住了前额。
“哦,空气不热……现在不同……荒凉,虚空,寂寞。”
李蕙芳低声沉吟着。于是怀疑的冷笑在她嘴角一闪。蓦地她又提高了声音说:
“固然这里是上海,不是武汉,但现在你重新逢到了曾经同在热空气中过活来的同伴,至少也可以医好你的荒凉虚空寂寞罢!”
沉溺在幻灭中的林白霜好像是把头微微点了一下,但没有回答。
汽车夫突然将喇叭捏得怪响,车又转了弯,前面又是灯火辉煌的闹街。林白霜猛抬起头,慌张地四顾,似乎刚从睡梦中醒过来。
“右首的大洋房就是我的家。”
李蕙芳脸上颇有几分和谁呕气的神气,然而还是笑吟吟地说。
色盲.2
已经是两星期以后了。林白霜坐在书桌前准备答复一封信。
自来水笔拈在手里,他尽管对着面前的还是空白的信笺出神。他的眉头微微皱锁,他的嘴唇角却浮着笑影。太阳光从东窗进来,被镂空细花的纱窗帘筛成了斑驳的淡黄和灰黑的混合品,落在林白霜的前额。就好像是些神秘的文字。
书桌上杂乱地堆着几本硬面的西文书,和花花绿绿封面的杂志,还有几张请客柬和一些写了几行字的原稿纸。而在这一切之上,高高地踞着,像是女王头上的宝冕的,是秀媚笔迹的一张浅紫色的信笺。
这就是林白霜正要答复的来信。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封信,但是林白霜的踌躇深思的神情也就说明了这短短的一张纸却有不很短的背景。
放下了自来水笔,仰起头来松一口气,林白霜的眼光就落在那浅紫色的信笺上。信里的字句,他几乎可以背诵,原也不过是平常酬答的话语,并没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值得那样的煞费推敲,但因这已是第十封信,所以林白霜觉得应该有一个不寻常的深刻的答复。他闭了眼睛,回忆十多天来衔接着往返的九次通讯。从客客气气的“请林先生指教”,到“谭谭自己的感想”,每次表示着深一层的感情上的接近。而况还有两三次晤谈的欢洽。
林白霜微微一笑,嘴角边现出两个酒涡。他拿起自来水笔,在空白的信笺上写了“蕙芳”二字,忽然在他眼前,浮出个颀长细腰的倩影,一副略带幽怨气分显露出胸中的委屈的眉目。林白霜手里的笔,不知不觉就停下来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他的心里响:“她不是更可爱么?而且她的性格不是你所更了解么?”像是回答这隐秘的呼声,林白霜的头点了一下。更可爱,更了解,他不否认。然而近来是和她更疏远这事实,也不能抹煞。他放下笔,站起来,在房里踱着;他搜求那日渐疏远的原因。于是活泼的圆脸,娇憨的笑声,滔滔不绝的大胆的话语,又一齐奔凑到他面前,包围了他;并且恍惚还嗅到了醉人的暖香,最后显现在他幻觉上的,是燕子似的连翩飞来的九封信。
“因为这一个是活泼,容易和你亲热,所以弄成了反倒疏远着那一个么?”
这样的自问着,林白霜忍不住苦笑了。写回信的意思,暂时被搁起来,他忙着比较这两个意中人了。一星期来,他颇为这件事所窘。虽然他热心地和李蕙芳通讯,但是每次写信时,总想到了赵筠秋。最初,不知道根据了什么理由——大概因为是相识已久罢,他认为赵筠秋对他有特殊的感情,所以他用了“友谊何尝不可”的解辩鼓励着自己和李蕙芳通信。但当来信既多且密以后,他就有些迷惑了,他觉得李蕙芳对于他似乎也不是泛泛的。有时想到赵筠秋的竟没有信来,仿佛是对他表示“谢绝”的意思,可是一转念,便又以为这是赵筠秋的孤僻的性格原来如此。她是静默的,她是理性的,她是属于旧时代的蕴藏深情而不肯轻易流露的那一类人物。“是的,她是封建社会之附庸的官僚阶级的叛逆的女儿!”
林白霜很肯定地对自己说,回到书桌前的椅子里。社会科学的理论在他的脑筋里开始活动了。他想到赵筠秋的家世,一幅官僚家庭的黑暗而冷酷的活动影片便呈现在眼前;他仿佛看见赵筠秋孤立在一些宠妾和悍婢的四面围攻中,常常忍住了眼泪,不肯示弱;他又仿佛看见孤灯独坐的赵筠秋想起了被摈弃在寂寞的家园的母亲,便诅咒她的恶浊的家庭,她的腐化的父亲,诅咒封建社会的一切制度和习惯。
林白霜脸上的肌肉忽然缩紧了,血冲上他的眼,“兴奋”
凝成了块,在他胸中奔突;他猛然尖厉的喊起来:
“呵!这就是孤臣孽子所以能够锻炼出坚毅卓拔的气魄来!这就是恶浊腐败的废墟里会爆出革命的火花来!这就是去年的她所以要脱下了绣衣换穿灰布的制服呀!”
现在林白霜的热情完全向着赵筠秋这边了。他坚决地拿起笔来就在那张等候已久的信笺上飕飕地写下去,仍旧给一个不过友谊的酬答。
当他折叠好信笺,纳入封套的时候,李蕙芳的影子又忽然在他心头一闪。但是不相干。他一面写信封,一面更深湛地想:
“自然李蕙芳也不是浅浅者。性格是活泼的,勇气是有的,野心而且乐观;但好像初生之犊不畏虎,因为她是未经艰苦罢了。因为她是新兴资产阶级的女儿。”
这样的论定了她们两个,林白霜随手把写好的信撩在一边,很安闲地向桌上瞥了一眼。他这才注意到两星期来不知不觉已经压积着许多事了。“无非为了忙着恋爱!”他轻轻地自己责备。同时也便起了幸而已告一段落的快感,他敏捷地从桌上的乱纸堆中检出一张未完的文稿,低了头就写。
色盲.3
还没有写满一张原稿纸,就有人闯进林白霜的房间;劈头一句话是:
“杨秘书长请客,你不去么?”
林白霜听口音知道是同事的何教官,只把身子略动了一下,手里依然在写。随随便便回答了一句:
“还没到时间罢?”
“时间是快到了罢?我是因为感冒还没有好,本来打算不去的。”
何教官一面说,一面就坐在书桌横头的一个椅子里,随手拿起一本杂志来乱翻;他的猫脸上的一对圆眼睛骨碌骨碌地从杂志上移到书桌,又从书桌上回来。
“那么我也不去了。应该是上星期交卷的一篇文章,到现在还没有做好。”
林白霜说;放下笔,伸了个懒腰。
一个笑容偷上了何教官的脸;只能说是偷笑,因为在他那样猫儿脸的口吻边,正确意义的笑是没有的。他用半只眼睛觑着杂乱的书堆上的那张浅紫色信笺,轻声说:
“所以近来有人说你浪漫了,颓废了。”
林白霜的肩膀一耸,似乎对于这个批评很不屑置辩。但是何教官那猫脸上的嘴角皮又是代替笑似的一皱,接下去说:
“我觉得你近来很消极;是不是?前天我们谈论济南惨案将来的结果,你的议论就是十二分的消极。我们讲到国际政治的推移,你又说你只见一片昏黑,你成了精神上的色盲。老林,究竟你自己是否知道你这苦闷的原因?”
这几句简短的话,是用了强烈的同情的声浪说出来的,所以林白霜感觉得异样的亲切,然而也是更加引起了他的怅惘,近来他听见了许多关于他的批评和疑问,从朋友的口以及朋友的朋友。对于那些说他是落伍,是动摇,是软化一类的厉声斥责,他只用微笑去接受,微笑的用法有多种;他在此等时所用的是带有怜悯意义的一种,他可怜那些厉声责人的勇士们竟用了从前别人骂过他们的话语来骂人,他更可怜他们在不久的将来大概又要用现在骂人的话来恭维自己了。他很知道这一班勇士是在那里购买“将来社会”的彩票,他们自信此项彩票在三年内一定要开彩,所以拚命地想做一个捷足先得的英雄,一旦不如他们所预期时,他们的懊丧软化的丑态便有他们过去的行为可以作证,他们实在只是一些太热中的自私的可怜虫!然而对于同情的质问像何教官的那一番话,林白霜于铭谢之余,便又感得了无穷的怅惘。
他暂时没有回答,两只眼定定地瞧着这位朋友的猫脸。他有一句话在心头回旋,但是不肯说出来,他知道猫脸的热心朋友一定不了解。
“我代你说出来罢。你的苦闷的原因是恋爱!”
猫脸朋友得意地笑着说,眼光向书桌上的浅紫色信笺一掠。
似乎很觉得意外,林白霜的浓眉毛轻轻的动了一动,接着便笑起来了。
“要恋爱便去恋爱;和一个碰到手头的女子恋爱,可以;特地去找一个,也可以,只是不要苦闷,——又何必苦闷呢!”
何教官补足了他的意见,他的猫脸上到底露出很纯正的笑容来了。同时他抡开右手的五个指头很神气地向空间作了个捞捕的姿势,很像已经抓进了一个碰在手边的女子。
“我不能不说你的论断不合实际。”
“谁的实际?”
猫脸朋友紧追进来问。
“自然是我的实际。我承认,我方有事于恋爱,但是并非为了恋爱而苦闷,却是为了苦闷,然后去找恋爱。”
“但是找得了恋爱,又有苦闷?”
猫脸朋友再逼紧一句。
“还是不对。老实说罢,我的苦闷是一种昏晕状态的苦闷。我在时代的巨浪中滚着,我看见四面都是一片灰黑,我辨不出自己的方向;我疲倦了,我不愿意再跟着滚或是被冲激着滚了,我希望休息,我要个躲避的地方,我盼望那浩淼无边的黑涛中涌出个绿色的小岛,让我去休息一下,恋爱就是绿色的小岛。”
这最后的一句,林白霜是用了虔信的口吻说着,那态度是异常的庄严,所以何教官虽然觉得好笑,却也没有笑。然而他忍不住掷过一句半讥诮的话来:
“这是你的恋爱救命论了。”
林白霜的嘴角皮动了一下,似乎表示不能接受这样尖刻的讥讽。
“还不是恋爱救命论么?你说你在时代的巨浪中滚得昏晕了,因此恋爱的绿岛便是你的救命的绿岛!”
何教官用了“力争决议”的态度很高声地说。所以林白霜也不能不抗议了。先前堵在他喉头而未曾说出来的话,现在是再捺不住了:
“猫兄,我们还是回到苦闷的原因这个根本问题罢。我说我看出来是一片灰黑,我并没说因为我悲观,所以只看见灰黑。——慢着,等我说完了你再来驳罢。——我明明知道在这世间,尖锐地对立着一些鲜明的色彩。我能够很没有错误地指出谁是红的,谁是黄的,谁是白的。但是就整个的世间来看时,我就只看见一片灰黑。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会有这样的病态。我只能称为自己精神上的色盲。这里就伏着我的苦闷的根原!”
他顿了一下,仰起头来闭了眼;他恍惚觉得自己站在半空中看见那老地球蹒跚地滚着,它的脸上的伤痂分涂了红黄白的色彩,忽然愈滚愈快,一切色彩便混成一片灰黑。林白霜嘘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还是一片灰黑,从静的分析的立场看,是完全不同的三种色彩;从动的综合的立场看,就成为一片灰黑。哎!我不知道是怎么的一回事?有时闷极了,也曾这样想过来:什么都好,只不要灰黑。刚才你不是说我很消极的样子么?不是消极,我只想歇一歇。我觉得我的色盲也许是因为谛视人生太久的缘故,正好像对太阳看久了就一定会眼前昏黑。因此我近来只想有什么绿的小岛去躲避一下。我想借此得个暂时的慰安,免得闷急了要自杀。”
林白霜愉快地笑了一笑,走到窗前行了次深呼吸,外边是耀眼的阳光,夹着热蓬蓬的南风。这在正想寻求绿色的清凉的林白霜也似乎难堪,随手把百叶窗关上。房里骤然阴暗了许多,坐在窗前墙角的何教官便化成了白茫茫的一堆。
“就照你的说法,也还是恋爱救命论!”
何教官固执地说,站起来一伸手便将百叶窗推开,又加上一句:
“你有了恋爱,便连光明也不要了么?”
“相反的,有了光明便可以不要恋爱。”
“那简直是醇酒妇人的观念,不是颓废是什么?”
何教官大声说,仍旧回到原来的椅子里。他的猫脸上斗然透出一股“大不以为然”的气味来。他看着林白霜的面孔,等候回答;而在既已得了仅仅一个微笑的答复后,他又郑重地说:
“老林,你的恋爱观都是错误的。你应该接受我的恋爱观:见着要爱就尽管去爱,爱不到的时候就丢开,爱过了不再爱时也就拉倒。恋爱只是这么一回事,既然说不上什么救命,也不是让你躲避着去休息的绿岛。”
林白霜睁大了惊异的眼睛看着这位猫脸朋友的说话像铅块似的一句一句落下来。自然他不能且不愿赞成这样类乎颓废派的见解,但是他亦无法摆脱这些句子投射到他心上的影响;他暂时惘然看着空间,没有回答。
“你大概以为我的议论就是颓废就是浪漫?不是的。这是新写实主义。浪漫主义把恋爱当作神秘的圣殿,颓废主义又以为是消忧遣愁的法宝。这都是错误的,恋爱只是恋爱。犹之乎打球只是打球。”
似乎看到了林白霜心里的非议,何教官又加以说明了;他的神气就很像是一位研究恋爱哲学的专家。
但是这些议论,林白霜只听了一半进去。在他的幻觉的眼前,并排地站着一长一短的两个女子。都用了疑问的眼光对着他看。
“那么你有没有选择?”
林白霜像是刚从梦中醒过来,突然发了这个迷离恍惚的问句。
没有回答。只有何教官的两颗圆眼睛灼灼地瞧着林白霜的脸。
“譬如说,你同时碰着两个可以爱的女子,你怎么办呢?”
林白霜镇静地补足了他的意思。
“自然爱那个更可爱的。”
“如果你觉得一样的可爱呢?如果,譬如说一个是活泼的,热情的,肉感的,知道如何引你去爱她,而又一个是温柔的,理性的,灵感的,知道如何来爱你。那么,你怎样办呢?”
“两个同时都爱!”
林白霜忍不住笑起来了。他又问:
“同时两个都爱却又不可能——”
“那就先爱了一个,然后再爱另一个。”
这是抢着说出来的回答。
林白霜眉毛一挺,异样的笑了一笑;他不料男女关系的最原始的形式到现在又成为新主义新学说了。他觉得这样的事太滑稽。但是何教官的猫脸上却是板板地没有一条皱纹,那种严肃的态度就宛然是在课堂上回答学生的疑问。
忽然房门口传来了一声:“报告。”林白霜回过头去,看见当差的拿了一张小纸直挺挺地站在门外。当那张纸递上来时,林白霜瞥了一眼,心里就是一跳。这小小的会客单的“来客姓名”项下写着更小的“赵筠秋”三字,映在此时的林白霜的眼中却比学校的招牌字还要大。
“你有客么?一定是女客!请不要忘了我的恋爱论,再见罢。”
猫脸的何教官说着就走了。林白霜惘然看着手里的会客单,刹那间起了无数杂乱的感想;然后轻轻地笑了一声,赶快穿好衣服,拿了帽子,又把写好给李蕙芳的那封信藏在衣袋里,就向会客室跑。
刚把会客室的门拉开,林白霜陡然变了脸色。抛过一个浅笑来欢迎他的,不是赵筠秋,却是李蕙芳。
“来得不巧罢?我看见你的神气有些异样。”
李蕙芳睃了林白霜一眼,淡淡的说。
“笑话。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不过我记得会客单上的名字好像是赵筠秋罢?”
林白霜急口的分辩着,一面用右手在衣袋里掏摸那张会客单。
“她也来看你么?那么,你是走错了会客室了!”
李蕙芳格格地笑着说。她将两手互挽,衬在后颈上,优闲地旋转着身体,然后坐在一张椅子里,眼睛钉住了林白霜,又加一句:
“请不要客气,先去找她一下罢。”
林白霜已经将会客单摸出来;仔细一看,分明写着“赵筠秋”,但是李蕙芳的笔迹。他料到是李蕙芳又在淘气了,微微一笑,就在李蕙芳对面坐下。
“告诉你实话罢。筠秋在月宫饭店等着,我是奉迎你的专使。摩托卡在外边。赶快走罢!”
李蕙芳说得很认真,林白霜也不能不相信,虽然事情是太兀突可怪。他很想先晓得是什么事,但是李蕙芳已经站了起来,催他快走。
在路上,李蕙芳是破例的少说话。她缩在车角里,一对乌溜溜的眼睛闪闪地向四处瞧,很像有了什么大问题在心上。林白霜几次把谈话转到赵筠秋等候在月宫饭店有什么事的问题,都被李蕙芳一个微笑岔开了,林白霜狐疑地看着李蕙芳的圆面孔,红嘴唇,白手膊,忽然想起何教官的高论来,随即又被“在月宫什么事”这疑问吹断了。他想像着赵筠秋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或许是家庭中出了什么变故;但是为什么又请了李蕙芳做中间人呢?他简直迷乱了,他猜不透。他机械地斜过眼去看李蕙芳。多么鲜艳的服装啊!银红色的旗袍,长仅及膝弯;鹅黄色的丝袜里饱涨着肉红色的肥腿;而在活泼的圆脸上是一顶雪白的上等草帽。哎!红的黄的白的!像有一个轮子在林白霜脑壳里滚动,他的眼睛忽然昏眊了,他看见李蕙芳从腰部折过来,成为一个球,带着三个颜色喘着气。
林白霜举起手来在眼皮上用力揉着,幻象没有了,却见李蕙芳抿着嘴笑。忽然她的身体摇侧过来,一条肥白的手臂就按在林白霜肩头了。一种熟习的香气就灌满了林白霜的头脑。
这个时候,车身突然一震;林白霜惊觉似的望外看,正当车窗外有一对美丽的装玻璃的大门像是往后倒退一般晃了一下,就立住了,李蕙芳已经把车门推开,将她的肥身体往外挤。
林白霜跟着下了车,又跟着上了二楼,跟着进了一间餐室。他向空荡荡的四壁瞥了一眼,轻声的似乎对自己说:
“原来赵筠秋还没来呢!”
“你如果要她来,不妨写个请客条去试试看。”
李蕙芳这一句淡淡的话,将林白霜怔住了。他看着她的面孔,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他觉得这位娇憨女郎做的事太不可测。
“再对你老实说罢。今天是我请客。本来约筠秋来的,可是她知道有你在,便推托身子不好,无论如何不肯来了。是什么道理,大概你心里明白。——时间已经快十二点,就叫菜罢。”
李蕙芳接着很快的说,就像一阵急雨打在林白霜脸上。
林白霜觉得背脊上冰冷了。他勉强笑了一笑,随随便便向李蕙芳递到他面前的菜单看了一眼,很不自然地说:
“就是公司菜罢。酒是长久不喝了,因为身体不好。”
他很想问为什么有了他在坐,赵筠秋就不肯来;他很想知道是什么地方开罪了赵筠秋;但是再思的结果,便决定不问了。他勉强镇定着,搜索出一些话来和眼前的女主人酬答。
在还算活泼的对话中,把一顿饭吃完。最后是咖啡上来了。
因为喝了两杯香槟,李蕙芳的脸上微现红光,很有劲地谈着她自己家里的事。她又提起要做船长的话儿。她看定了林白霜的面孔说:
“虽然女子也可以做官,我还是只想当船长。文明国的官,只是个傀儡,一举一动都听后台老板的指挥。美国的大总统也不过是几个大银行家的公用傀儡——记得你也说过这样的话。我不喜欢做傀儡,我要做傀儡的牵线人。”
“然而在中国,官还是有无上威权的呢!”
林白霜啜着咖啡,慢慢地加进了一个插句。
“然而在中国,官快要没有无上威权的呢!”
李蕙芳学了林白霜的语调憨笑着说。她仰起了面孔,把后颈枕着坐椅靠背的上端,这就把胸部的曲线拉平了几许,可是两粒钮子一样的东西却在银红色的薄绸底下高了出来。
“你就拿得那么稳?”
林白霜软软地反驳着,很异样地把头一偏;这是他表示温情的抗议时常有的姿势。
“你就那么的拿不稳?”
李蕙芳又学着林白霜的口吻,格格地笑了。突然一个摇晃,身体失了平衡,她的肩膀一歪,便从椅子里磕下来,几乎撞在林白霜身上,同时那一股惹人的香味直钻进林白霜的鼻子。把他的血都冲到了面部。强烈的冲动迷住了他了,他不知不觉伸出手去搀住了李蕙芳的臂膊。李蕙芳一笑,很自然地从林白霜的手掌中滑出那条被握着的小臂来,便在近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
忽然静默起来,两个人都没有话。
林白霜觉得手指上还留着滑腻的感觉,心却渐渐地跳得快了。在初进这间餐室的时候,他对于这位颇有点骄蹇放浪的女郎,尚存着“不敢亲近”的意思,现在却不然了;他完全迷住了,说得确实些,他是完全被抓住了。这一种“被抓住”的感觉,他在游吴淞那天送李蕙芳回家的汽车中曾经有过片刻的经验,以后他们俩接近的时候,亦常常触发,然而每次他都能安然出险;现在则他不能脱逃,无法脱逃,且亦不愿脱逃。
他贪婪地看着李蕙芳的白手臂,丰满的胸脯,猩红的小嘴唇,肥硕的腿。
“你知道筠秋近来的事么?”
李蕙芳似有所感的轻声地打破了粉霞样的沉寂。
林白霜下意识地摇着头,可是心里不禁怦然一动了。
“何必骗我呢?你是一定知道的很明白!”
李蕙芳娇声说。她的眼睛很慢的转动了一下,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当真完全不知道。两星期来,没有通过信,也没有见过面。”
这样急忙的自白,使得李蕙芳笑起来了。她忽然转了口:
“那么,你还是不闻不问为妙,永远不知道更好!”
林白霜张大了嘴,无从回答。这一句突兀的话将他拔出了迷惘陶醉的云雾,回到清醒的他了。一种富有强烈的粘着性的罣念的心情逼迫他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他毫无瞻顾地钉住了说:
“如果你觉得告诉了我是和赵筠秋无碍,还是请你直说罢!”
李蕙芳似乎很出惊。她对林白霜看了好一刻工夫,方才淡淡地说:
“事体呢,你是一定知道的。不过既然你要听,我就说一遍罢。筠秋的父亲替筠秋定了亲了。是一个军官。当然这有作用,至少也是‘纳交权门’的一种手段。旧官僚想要再上台,简直是无论什么手段都会用出来的!”
“筠秋的意思怎样?”
林白霜睁大了眼睛迫切地追问。
“自然说不上愿意,可是她也没有办法;——你想,有什么办法?”
李蕙芳还是轻描淡写地说。
没有回答。林白霜只吁了一声,眼睛定定地望着空间。他这种干着急的神气,似乎颇使李蕙芳起了不忍之心,虽然同时亦不免微有妒意。她笑了一笑,轻轻地又接着说:
“现在她想用消极抵抗手段。她说是终身不嫁,她已经对她父亲宣言:宁死,终身不嫁,她现在是天天说抱独身主义;
她连男朋友都断绝了往来了。难道你完全不知道?”
林白霜再摇了一下头,没有说话。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将他压扁了。只有一句话在他心里乱转:“因此她长久不理我么?她因此长久不理我呀!”
“真不料赵筠秋是这样的懦弱!”
李蕙芳慨叹似的说。
“当真没有第二条出路么?她可以——反抗!”
林白霜突然振作起来,但不知道是太激昂的缘故呢抑是为了悲哀,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却有些颤抖了。
“我也这样说过。但是她不肯听。她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如果反抗出来却仍旧是遇人不淑,那就更糟。她不肯落人话柄,受人非笑。男子都靠不住。林先生,你是她的旧交,你总该明白这句话有什么背景罢!”
李蕙芳向林白霜睃了一眼,嘴角边偷上一个疑问的浅笑。
那天游了吴淞回去时在汽车中李蕙芳探询赵筠秋在武汉时有无浪漫历史的往事,倏又浮上林白霜的记忆了,他觉得像有一块冰,塞在胸口,骤然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在悲哀的迷惘中,林白霜似乎听得李蕙芳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走罢。今天我的任务是完了。”
又是一句奇突的话。这也像一支尖针在林白霜的意识上猛刺一下。他慌慌张张抬起头来,看着李蕙芳的面孔,似乎说:“我不懂你这句话。”
李蕙芳笑了一笑,伸手去按壁上的电铃钮,加着说:
“不是么?刚才我对你说,我是奉迎你的专使,我想我向来的作用亦不过是你们中间的一个陪客,免得赵府上的姨太太滥造些谣言来中伤筠秋罢了。但是现在是什么都完了。所以我的任务也是从此完了。”
她又笑了一笑,便从手提袋内取出钱来预备付账。
“只是你自以为是陪客——”
林白霜惴惴不安地吐露出这样的半句话,就被进来的茶房打断了。李蕙芳十分不相信似的对他望了一眼,便转过身去接取茶房手里的账单。
色盲.4
傍晚时分,天空密布着浓云,闪电像毒蛇吐舌似的时时划破了长空的阴霾。林白霜呆坐在外滩公园靠浦边的一株榆树下。在他眼前,展布着黄浦的浊浪;在他头上,树叶索索地作声像是鬼爬;在他心里,沸腾着一种不知是什么味儿的感想。
他这样坐着,至少也有半点钟了;但在此时的他,半点钟只等于一刹那。从今天一天内所遇到的小小的波折,他想到了过去几千年来人类历史的变幻,又想到了将来数十年内大概会发生的变化。他失望,他又看见希望的微光在面前闪耀。
“这一边大概是绝望了。虽然她呼吸过现代的思潮,有些反抗的精神,但是一旦事急,她却仍旧用了古老的旧方法——不嫁。明明有一条路摆在那里,然而又怕出了冷酷的囚笼却坠入龌龊的市场,她怕自己找的那一个也还是不淑,她的无谓的傲气不肯使自己的奋斗反抗的结果回过来又落人讥笑。
这结果是只有一动不动的终身不嫁了!”
想到这里,林白霜忽然觉得赵筠秋可恨;恨她的思想不彻底,恨她的心气太高傲,恨她的顾虑太周到,恨她的把世上男子都看成坏人,恨她的屡经风浪只造成了多疑而畏葸的消极的品性。
然而,恨以外,又似乎掺杂些别样气味的情绪。他仿佛跌入一个深黑的土坑,感到了腐朽的窒息样的昏迷。他的心只是愈来愈重的往下沉。他盼望宁可一个天崩地塌的大变动将他活埋在土里。
蓦地一片飙风吹出了悲壮的笳声,闪电就像个大天幕似的往下一落,照得四处通明;跟着就是豁剌剌地一个响雷。粗大的雨点打在树叶子上,错落地可以数得清。林白霜并没动,他只睁大了眼睛向四面扫视。无名的怅惘逃走了,新精神在他的血管里蠢动。
“丢开这边,努力进行那一边罢!这是自然的选择呢!”
他火剌剌地想;于是许多能够提神的好名词,活泼,胆大,乐观,刚毅,便同时涌上来了。树上的雨声现在是愈来愈密了,林白霜的冥想的机械也开足了速力走。他把一切希望,一切快乐,一切幸福,都预许给自己。然而,克勒——他的太走快了的冥想忽然触了礁。今天午餐后和李蕙芳分手时的一件小事揉进了他的乐观的眼睛,使他陡然觉得前途又朦胧了。李蕙芳那句令人不可捉摸的话很刺耳地又在那里响了:
“这就是我做中间人的酬劳罢!”
这一句话是在林白霜将早晨写好而未寄的复信递给李蕙芳并且开销了汽车费的时候从李蕙芳的微笑的嘴唇中吐出来的,所以林白霜不很明白究竟是指复信呢抑是指汽车费;他只觉得这句话就好像是一道壕沟,将他和李蕙芳隔开了。本来想约她再到别处去逛逛的意思,也因此缩住,他一个人在街头踯躅,后来顺步到了外滩公园;他的惘然深思的神情引起了许多人的注目,他不得不从热闹的喷水池边逃避到这株僻静的榆树下。
现在他悲哀地感到两边都无望了。他理想中的“绿色小岛”,虽然曾在黑浪中涌现出来,但一个既已被罡风吹沉,另一个却像“海上三神山”,只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闪电尚时一照耀,然而很温和地,像是微笑。在这些间续的探海灯光似的一瞥中,林白霜的迷惘的眼前便呈现了一段渐转淡蓝色的长空和簸荡在波浪上的几个小划子。那边音乐亭中又奏起进行曲来了。喇叭吹出嘹亮的音符一个个飞来撞着林白霜的耳膜。这幽丽的环境的魅力渐渐地将林白霜僵化为无情绪无感想。他本能地接收所有一切的遇目成色入耳成声的印象。他变为看的机械,听的机械了。
一对西洋男女挽臂款步从榆树后转过来。大约是不提防树根上还有人蹲着,那个女的,忽然惊叫起来,倒退了一步。但当认明白不过是一位黄皮肤的青年时,这一对儿相视而笑,很轻蔑地向林白霜瞥了一眼,又款款的去了。林白霜从“禅定”似的情况中跳醒来,全意识接下这个无声的侮辱,便从眉梢热到耳根,一句烂熟的话在他心里响:
“打倒帝国主义!”
于是满腔的愁怨,同时迸发,都集注在这个该诅咒的名词上去了。林白霜猛然跳起来,逃一般地走出了公园;心里想:
“恋爱,恋爱!你只是浮生一日闲中休憩的小岛,不是人生的大目标!小岛,小岛!从今后,我不再费时失业地苦苦找了。如果有碰到手头的,我就抓;待情热过去了时,我就丢罢。一切精神,一切时间,我将用在打倒——”
他踌躇满志地举起眼来四望,看见自己正站在公园外的十字街头。右边是什么外国银行的“冲霄”式的近代建筑,铁的门和铁的窗槅嵌在花冈石的厚壁中,宛然像是中世纪封建诸侯的堡垒。林白霜忿忿地看着这巨灵的怪物,看到它内部的神坛似的金库,mammon高高地坐着,无数的人跪在脚边。突然李蕙芳常说的那一些夸大的话,又闯进林白霜的记忆。他不知不觉点一下头,嘴角的皮放松了。他恍惚又嗅到了迷神的甜香。他又看见代替了mammon颠倒众生的,却就是李蕙芳。
把牙齿咬着嘴唇,下死劲撩开了这嘲笑自己的杂念,他转过脸去。那边有的是工事中的建筑;一架用汽力的小引擎正在刮刮地叫,烟囱中飞出一队一队的火星,像是些自由而活泼的新理想。林白霜暂时惘然注视着,忽然把头一摇,本能地让开一辆向他身边驶来的汽车,就大踏步直向南京路去。
回到校里后,林白霜感得异常的无聊。他在自己房里团团地转,坐着,踱着,都觉得不好,似乎满房里生着棘刺,逼迫他向外跑。
他走进了何教官的房间,想要用随便乱谭的方法来驱走那无名的俶扰。他颓唐地靠在一张椅子上,看着正在换衣服的何教官问道:
“今晚上要到南京去罢?”
猫脸的朋友点头。他按上了喉间的一个扣子,从书桌上的乱纸堆中检出一张纸来扔给林白霜,便又弯着腰穿皮靴。
这是一张油印的传单,字迹非常模糊;林白霜随便地瞥了一眼,只看见许多分行写的长短句,很像是新式的白话诗,但每句都冠以二字:“打倒!”
“他妈的,打倒!什么都要打倒,什么也不曾打倒!”
猫脸朋友抬起头来气咻咻地说,脸色很难看。发牢骚是何教官的日常功课,所以林白霜也不以为奇,只应酬着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五六年前,人家还在花呀月呀做象牙塔里的梦,老子就干革命;到现在,反该他们是天字第一号的革命家了。哼,将来再看,到底谁是投机派!”
这最后的一句,说得声色俱厉,似乎敌人就在眼前。林白霜诧愕地看着他的朋友的猫儿脸,想不出适当的酬答的话语。他同情于何教官的牢骚,可是也觉得这些话从何教官嘴里出来,未免是无的放矢。
“干我屁事?可不是!我就是看不过。自然并没骂到我头上,可是我看不惯那种丑相。人人有出风头的自由,我不反对他们想出风头;但是只想先打倒了长人,好让他们矮子露脸,这就叫旁观者看了心里作呕!老林,你说我这生气该不该?”
何教官慢慢地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他的眼睛望着林白霜,似乎等候他评判“该不该生气”。
“这也是中国文人祖传的法门。以前童生赴考,不是常有攻讦别人冒籍之类的把戏么?不过现在用的是更冠冕的大帽子罢了。”
林白霜带几分感慨的调子,一面说,一面拿起那张油印的纸片再看了一眼。可是他的心却被一些别的事情绊住。他原是为了纳闷,才来找这位猫脸朋友排解的;他盼望刺激强烈的快语把他心灵上的阴霾驱走,他盼望再听听就像今天上午谈过的那样使人战栗然而又使人异常畅快的关于恋爱的议论。
他看见猫脸朋友没有回话,却匆忙地将一些讲义纳进皮包里,便忍不住轻轻地逗了一句:
“在南京该有什么恋爱行动罢?”
何教官像是吃了一惊;正忙着乱抓纸片的一双手突然停止了。他的圆眼睛的棱光注在林白霜的略带严肃意味的脸上,足有半分钟之久,他才笑了起来回答:
“那是因为有功课,每星期总得去一次的呢!”
顺手抓起一叠纸来翻着,他又接下去说:
“请你不要再说什么恋爱罢!哪里有所谓恋爱,只是游戏。我不讳言,我只是游戏。老林,你将来总会明白,我这句话不是哄你的。”
“我不信竟有和你主张相同的对手。”
“然而你却不能不信竟还有许多和我手段相同的对手。”
林白霜惊讶地喊出一声:“哦。”这是个表示不甚理解而等待解释的音符。
“这就是说:现在还没有为游戏而游戏的对手,但已有为了别的目的而愿意和我游戏的对手。例如娼妓!”
何教官说着哈哈地笑了。
“嫖妓总不能不说是例外。”
林白霜轻声说,一种由习惯而来的嫌恶的情绪,在他心里漾动。
“好,你又要说例外了。但是我刚才也只说‘例如’呢!你应该认这个‘例’字中间包括着许多虽然不是为了游戏而游戏,但在事实上却满足了人们的游戏欲望的女子。只有崇拜恋爱教的信徒才闭了眼睛不肯相信。”
“那不是和你的尊重女子人格的主张相抵触了么?”
何教官将皮包挟在腋下,耸了耸肩膀,拿起帽子来合在头上,很傲慢地回答:
“我不曾说女子人格的升高或降落是关联着那小小方寸之地的禁闭或解放!而况我并没打算强迫别人来和我游戏,正像别人不能强迫我不和她游戏!”
这最后的半句话在林白霜心上印了一个冰冷的痕迹。他怀疑地望着他的朋友的怪面孔,搜索着怎样驳难的话。可是何教官已经走到房门边了。
“那么你总也有求之不得的痛苦?”
跟着也到了房门边,林白霜抢先似的再问。
“如果还有痛苦的话,就不是游戏。因为没有闲工夫闲心情来挨受这些无意义的痛苦,所以才去游戏!游戏罢!游戏罢!游戏万岁!”
何教官高声说,旋转身来对林白霜行了告别的敬礼,便匆忙地走了。剩下林白霜沉浸在复杂的深思中。他恍惚看见一队女子从黑暗的壁角里走出来,拿着各色各样的旗帜,纷乱地摇动,但当愈来愈近时,却又没有了人形,只是彩云似的一个旗阵,而这又化为斑驳的不辨五色的一团,滚滚地向前来,将他整个儿吞进。
“咄!”
林白霜惊喊着,踉跄地跑回自己房间去,一歪身就摔在书桌前的椅子里;上半身伏在桌上,紧紧地抱住了乱堆在桌面的一些国际政治经济的书。
色盲.5
第二天早上林白霜睡醒时,太阳光已经在满房里跳舞。夜来失眠,兼又多梦,此时他觉得很昏昏。片断的思想,生根似的在他脑里打滚,更增加了几分沉重的恶味。昨夜也为这些无赖的纠缠不清的感想所苦。用了绝大的努力,自己又百般譬说,再辅以何教官的辛辣尖刻的教义,他仅能在倦极以后矇眬入睡,然而现在,现在,这些不受欢迎的杂念,却又像睡醒了的蚊子似的赶清早又来扰动他的安宁。
他懒懒地举起手来揉着倦眼,似乎要抹去那些铅样的腻烦的感念,同时挣扎着把思想的方向转换过来:
“明明知道已经是徒自烦恼,为什么还不能摆脱?难道我竟是这样的意志薄弱!难道平生的学业只是骗人的糟粕,自己曾没分毫的受用么?事业,事业!恋爱,恋爱!我为什么不能采取了猫教官的恋爱观?为什么既已不将女性视为玩具,却又认她们是神?为什么不能看待她们是和自己同样的血肉做成的人呀!”
很惭愧似的淡淡一笑,林白霜想起自己站在女性跟前时那种腼腆恭恪的神情了。不敢冒昧,不好意思冒昧:这是他和可爱的女子相对时常常感得的本能上的拘束,现在他体认到大概就是这个“太温雅”使他的恋爱失败。为什么不学何教官的直捷了当的手段!
新的刺激,在他的胀热的头脑里开始发酵了。冥想的机械加速度运转,他觉得李蕙芳那边并未完全无望,他应该以革命的手段去一试;他郑重地对自己说:
“事业是事业,恋爱是恋爱;做事业应该有粘住了不放的韧力,做恋爱只该依照猫脸朋友的见解:碰到了女子想爱,就直捷地去爱她;爱不到时就此丢开;丢不开,放不下,徒然妨碍了做事业的精神和时间,不如不恋爱!”
他蹶然跳起来,匆忙地穿衣服,心里更匆忙地盘算如何对李蕙芳表示赤裸裸的意见;写一封信呢,还是面谈?他立即决定写一封信去。他要恳切地说明,一向并没将她当作“中间人”或是“附属物”,他必得要求她给一个明了的最后的答复。
这突发的兴奋支持他十多分钟以后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正要写信的时候,忽然又瓦解了。一个本能的拘束的尖角又在他的兴奋的网上冒出头来,而且固执地愈涨愈大。不可理解的矜持的心情掣住了他的手腕。他不能写出半个字来。并且他又觉得李蕙芳的太不可捉摸的举动和骄蹇的性格有些可怕。
“那么,她是到底不可爱了,那么,再不要想她,再不要庸人自扰罢!”
林白霜忿怒地命令着自己。但另一个更内在的自己却是十分顽劣地不肯接受。他撩开自来水笔,信纸扯得粉碎,眼望着空间发呆。
他惘惘然向房外走,但刚到了门边时,猛一想起何教官尚在南京,便又懊丧地缩住了脚。他悲哀地感到眼前的愁城是无法逃出了,唯一的遣愁的烈酒——何教官,不幸也不在!
于是抱了自暴自弃的心情,他将自己掷在床上。
暂时毫无思虑,只有晕眩的苦闷。然而睡意亦慢慢地爬上他的眉眼,湿热的南风拂他的头发,又带来了都市的骚动的气息。
林白霜渐渐安静下来了。烦恼的刺粒都被南风吹平,只剩下一个浑朴的本体,尚硬绑绑地梗在他心中。“为什么我不能像猫兄那样的把恋爱看作仅仅生理方面的动作?”林白霜半意识地敲剥这个谜一样的坚核。他想起了那天何教官侃侃而谈的恋爱上的新写实主义,蓦地一道光在他心灵上闪过。学理发生作用了。他陡然认出来,是有一个更深藏的基本的东西在那里拨动他的恋爱的指针,使他不能够有何教官的观念,虽然已经承认何教官的主张或者是更好些。
他觉得床在他身下摇晃,房里的简单的家具都一起一伏地像在波浪中簸荡。他本能地举起手来揉眼睛。一切复归于静寂了。只是他的心怔忡着,他似乎看见自己的心在胸腔中彷徨摇动,像一个钟摆。而且他又感到,正是这颗心的撞击,使他全身的血液骚扰不宁,使他的神经混乱,使他的眼睛昏眊。
一连串“心的钟摆”赫然挂在空间了。当头最大最显明的一颗还是热腾腾地在发散蒸气。以次渐小渐模糊,终至于最后的不辨动定的一个。
“从什么时候起,我徘徊于两大巨浪之间啊?”
林白霜苦闷地追想。往事的网,纠缠着不快乐的记忆,一切都只有个模糊的印象。然而现在的彷徨不定,他却明显地感得。为什么?他自己不很明白。他知道像他那样的心情,在目前是普遍的现象;他也曾搜求这所以然的原因,他曾经以为这是臬兀迷离的时局所造成,但现在他又觉得不很对了。有一句批评的话曾使他相当地承认:“因为你的根性是如此!”但何以会有这样的根性呢?林白霜又陷入于迷惑的深坑。
他奋然从床上跳起来,似乎决心要自求振拔。他在房中踱了几步,心里想:“反省虽然不可少,但尽管躲在家里空想,也是不行的罢?”将眼光在书桌上掠了一转,他机械地戴上帽子,就跑出去了。
信步走着,林白霜用郑重的眼光观察街头的纷攘;他想要在从新估定一切中找得了稳定自己的心的法门。
天空没有半点云,也没有风;五月杪的骄阳当头罩着,就像一把火伞。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林白霜也不觉得饿。他凸出了眼睛,伸长了颈子,神经质似的踱着,汗粒从额上和颈间慢慢地渗出来。
忽然冲破了街上的喧闹,有隐约的然而雄壮的呜呜的汽笛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这在全身注意着的林白霜就比霹雳还响些了。他蓦地心跳起来,脸上的肌肉都缩紧了。他本能地仰头四望。只是晴碧的五月天。然而在他的兴奋的心眼前,却耸立着大大小小的许多烟囱,在太阳光中幻成了赭色。林白霜松了一口气,再往前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他看见街头往来的人都是红喷喷地涨溢着从深处出来的力。他的思想更飞得远远:
“地底下的孽火现在是愈活愈烈,不远的将来就要爆发,就要烧尽了地面的卑污龌龊,就要煎干了那陷人的黑浪的罢!这是历史的必然。看不见这个必然的人,终究要成为落伍者。挣扎着向逆流游泳的人,毕竟要化作灰烬!时代的前进的轮子,是只有愈转愈快地直赴终极,是决不会半途停止的。”
这样想着,林白霜觉得自己胸膛里重甸甸地,似乎那颗心已经转化为铅质,暂时不晃动了。坚决的光,也从他眼中射出来。然而这都是不久长的。当他忽然惊觉似的向左右顾望,发见他自己正站在洋楼对峙的所谓“银行街”的时候,他又像感了疟疾一般打起冷战来了。他觉得银的白光从四面逼过来,将他冰冻。他又看见一切往来的人的脸已经不是红喷喷地而是银的白霜罩满着。人们像影子像鬼似的匆匆忙忙赶着走,仿佛就是冥国。冷酷和阴惨,直浸透了林白霜的躯壳。
他转身逃进了一条小巷。
这里湫隘的路旁排列着小杂货铺和小饭店,似乎都是些熟识的和善的面孔和更熟习的景物。它们的微温的黄光使得林白霜感受了几分得救的愉快。现在紧张的网在他心上撤去了,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像赏鉴什么似的踱着。两三个人站在街旁很闲暇地交换着拖沓而冗长的对话。杂货铺的老板靠在柜台前嗑瓜子,小饭店里的锅子发出睡梦一般的嗤嗤的细声。弛缓的,微温的,半睡的,黄梅节的天气似的!
林白霜拖着两条腿慢慢地走,还不到十分钟,一种腻性的沉闷便又渐渐地堆压在他心头,直使他窒息。一对咬着耳朵细语的人儿,恰好挡在他面前。他带几分恶意的不耐烦地撞过去。那一对人儿分开了,但只向林白霜看了一眼,便又头碰头地继续他们的刺刺不休的私谈。一股无理由的怒气忽然冲到林白霜鼻尖。他很想大喊几声,打破这黄色的沉闷。他突然立定了,抬起左脚来向一条蹀到他脚边的小狗猛力踢了一下,便快步走出那小巷,飞跑着追上一辆电车跳了上去。
电车里是照常的拥挤。林白霜站在车门口往里望,只看见一大堆震动着的红的黄的白的脸。随即又混成杂色的一团,像极大的一方调色板。而这,又飞过来冲击林白霜的脑门,痛的像要炸裂。
卖票人伸过手来的时候,林白霜这才意识到是在电车上。他踌躇了。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呢?他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呢?在这车上的人,都有一个目标,只他是没有的!他本能地买了一张票,继续他的悲哀的思索。但在电车又停了时,许多人纷纷下去,他亦惘惘然跟着走到马路上。
是什么路,有什么景象,林白霜完全理会不到,紧箍在他眼眶里的,还是那闪闪地震动的三色。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有什么颜色,但是他很憎恶人们瞥向他身上的目光。他只拣人少的地方乱闯。
沿着水门汀的行人道,他急忙地走;他也转了好些弯,越过了一二条街。然后,他看见自己站在一片广场的前面。那正是有名的跑马厅了。
时候是过午一刻光景,太阳的热力正强,风的影踪也没有。林白霜觉得肚子里发空,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汗水也已经将他的衬衫湿透。他呆立了一二分钟,便懒懒地跨上一辆人力车。
暂时毫无思虑,他注视着车轮的匀整的转动。路上刚洒过水,车轮在地面印出两道线,随后到了干燥的街道,车轮的印痕便愈曳愈淡,终至于消失。
“我的生活的经历不过如此而已——或许还不及!”
林白霜慨然默念,空虚的悲哀又重压在他的心上了。他觉得,以他那样的藐躬,负起生活的重担,实在是毫无意义的。“我没有个人的利益要追求,而且又没有群众的利益待我去追求,我艰辛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痛心地想,自杀的影子陡然在他脑中一闪。他机械地抬起眼来,向左边看看,又向右边看看。还不是照旧的那些红的白的黄的脸?然而都是何等的志得意满!人人都是饱享着生活的意味。人人都是紧抱着生活的目的,只有他是生活中的放逐者,感不到意味,也没有目的。
“人人是有个人的或群的利益在追求着,虽然他们的面目是怎样的不同!”
林白霜很艳羡似的继续想。骤然他的思想转了个弯,前面展开一条大路来。他觉得应该放一些利益在他的生活的负担中,应该“有所为”而生活。而这“有所为”便该是一个重的垂子,可以镇定心的摇惑不安!
热血升到他头部,他的脸色变红了。

这样在精神上武装了,林白霜对于自己的恋爱事件也决定了新的处理方法。他承认从前的想用恋爱来解脱自己思想上的彷徨苦闷,实是一种空想。恋爱只是恋爱。只是两性间肉的快乐。他想来不恋爱很为难,既有事于恋爱,便不能不准备着失恋,然而又不愿有失恋的痛苦,那就只有接收了何教官的恋爱观。
抱着这个决定,他从人力车上跳下来,就跑到自己房里。他准备着看一看恋爱失败的明白的答复。但是当他换去了汗湿的衣服走近书桌前的时候,却看见一封信端端正正插在吸墨纸版的皮套角里。这正是李蕙芳的来信。林白霜镇住了心的微跳,拿起这封问题的信,很快地撕开了。他的目光被吸住在下列的几句话上面:
“……筠秋的事,尚未全然恶化;前言特相戏耳。幸勿介意。有一些功课上的事,还要请教;明天有暇否?
……”
林白霜慢慢地将这信笺折叠成为小方块,拈在手指上轻轻地颠着,似乎估量它的轻重;然后藐然一笑,随手撩在字纸簏中,他的沉吟的眼前,浮现出李蕙芳的狡猾的好捉弄人的圆面孔,但是像一股轻烟,刹那间也就消散了。
“不问如何,我行我的决定罢!”
刚把身体移开了书桌,林白霜脑膜上突浮出这样一个感念。他随即拿起一张纸,写了封简短的回信。直捷了当问李蕙芳肯不肯和他到杭州去游玩这么十天八天。
于是轻松地呼了一口气,林白霜走到窗前,怡然眺望傍晚的天空。李蕙芳将有怎样的答复,他并没放在心上。他并且已经在盘算如何用同样赤裸裸的态度去向赵筠秋试探。两者的均将失败,他是预料得到的;但也将鼓起勇气来承受那失败,他将没有懊丧,也没有悲哀。
斜阳的光辉将天空的几片灰白云朵都染成了红色。晚风也开始扇动了。林白霜很潇洒地倚在窗栏上,骋目于广大的空间。在落日的辉煌的映照下,他看见一切景物都带着希望的赤色,正和他的兴奋而坚定的情绪很适合。愉快的想像的泡沫,从他全身的血液泛出来,直到把他深浸着。
他轻轻地揉一下眼皮,回过脸来看房里。那边墙上的一幅中国大地图反射出鲜血一般的光彩,将满房的陈设都洒满了绯红的斑点。
“哈,这——即使不过是色盲,但已经和我从前的色盲不同了;况且,一个颜色的色盲总比三个颜色的色盲要好了许多罢!”
林白霜这样想。一个安详的微笑缀上了他的嘴角。
1929年3月3日作毕
诗与散文.1
青年丙再向桌上的鲜花瞬了一眼,嘴边浮出个满意的微笑,继续在房中踱着。他的眼光注在自己的脚尖,跟住那黄皮靴的狭长的亮头忽起忽落。他仿佛看见靴尖的每一翘送,便飘起了一朵彩霞,一朵粉红色的鲜花,正是表妹送来的现在搁在书桌上的那样的鲜花。
他忍不住又醉醺醺地微笑了,因为他看见脚尖上飘浮出来的花朵现在也幻出迷人的笑靥来;他立刻辨认得这可爱的笑靥就是占据了他的全心灵的表妹的容貌。占据了他的全心灵?“全”——心灵么?青年丙此时是毫无愧作地自信着。当两星期前初次遇见表妹的时候,他便在心里对自己说:“到底来了,一个抓得住我的心灵的女子!”那时,他像烦渴到眼中冒火星的人骤然畅饮了清泉,像溺水的人抓得了一块木板。“灵魂洗了个澡!”他用这句话来形容自己心境上的甜美清快。而冰雪聪明的表妹也似乎早已窥见他的隐衷;所以今天送来鲜花的时候,她那微风振幽篁似的可爱的声音对他说:
“丙哥,你喜欢这些白玫瑰么?希望你只看见洁白芬芳的花朵,莫想起花柄上的尖利的刺罢!人生的路上,有洁白芬芳的花,也有尖利的刺,但是自爱爱人的人儿会忘记了有刺只想着有花!”
那时他的眼睛也湿了,他的心里膨胀着铭感,他的喉头被快乐挤满,竟说不出一句话。如果不是这样端丽温柔的表妹,他一定要直前拥抱了,用无数的亲吻来代替回答;然而在天女样的表妹跟前,他只能噙着眼泪遥送感谢的热忱。他时时觉得在表妹前他便变成了高尚圣洁些,似乎他的隐秘的罪眚也减轻了压迫了。
这刹那的闪电似的回忆,使他止步在书桌前;他惘然低下头去在那束白玫瑰上轻轻地印了一个吻,然后转身对一面大衣镜看着。
在镜子里对他展笑的,是一个修短合度,丰韵潇洒的少年;一对不大不小的眼睛,凝睇时荡漾出幽波,瞬动时燃炽着情热;玲珑的口辅,便是不语的时候也像有温柔絮语在低低倾诉。
青年丙忍不住独自笑出声来。像他这样的俊伟的人物该算是不辱没了表妹罢?并且亦惟有像他这样的人物才能懂得什么是女性的精神美罢?他自己真难自信曾有一时竟会颠倒于一个徒有肉体的女子!他想来那该是一个梦。清醒的他是决不会那样庸劣卑污的罢!
突然他看见镜子里的他的身后探出个人头来了。黑而多的头发,长的眉毛和长的眼睛,眉目之间的红晕,半开的笑口,都像电流似的通过他全身,使他震了一下。他本能地退后一步,同时心里说:“自然只是幻觉而已。难道会是真的她又来了么?”然而镜子里的人头亦引前一步,半嗔半怨的目光从镜子里射定了他。这宛如一道烈火,烧毁了他的空想的网,又引燃了他的愤怒。他霍地转过身来,便和一位身材苗条的妇人面对面了;他皱了眉,睁大了眼睛,似乎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诗与散文.2
“我知道你的心已经变了,我知道你十分讨厌我——十分,正好像你从前的十分爱我;可是我不肯放松你。你们那些新名词,我全不懂;我没有学问,没有思想,没有你们那些新的思想,我是被你们所谓绅士教育弄坏了的人;可是我知道有我自己。如果我是不乐意,从前你休想近我的身体;如果我还是乐意你,现在你也休想一脚踢开我,我不能让你睡在别个女人的怀里!”
这是从玫瑰一般可爱的嘴唇里吐出来的尖针似的话语。青年丙禁不住心头发抖。他的挑衅的眼光现在萎缩了,偷偷地从长眉毛间滑下去,经过了虽嗔犹媚的小口,弯弯的下颏,半袒露的白缎子似的胸颈,终于停留在薄纱衫下轻轻地跳动的一对小阜的尖顶。于是有别一滋味的颤抖蓦地兜上了心头。
“哎,何必多说这些废话呢?”
青年丙希求和解似的说,同时在心里打了个寒噤。他自己恨这一次又被抓住了。他无论如何挣不脱身。他近来才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即使是已经彻骨地恨着眼前这个迷人的女子,却没有能力抵御她的疑惑。在背后时,他几次决意要丢开她,甚至不惜演悲剧;但是一见了面,他就只剩得“但愿她莫再来惹我”的苟安而惶恐的心情了。再经过几分钟,他又将无助地倒在她脚下,像一个可怜的俘虏。他现在唯一的遁路是不看见她。又有个渺茫的希望则是想从表妹那里得些力量;“该是表妹的圣洁的灵魂来将我拔出这可怖的烦恼罢?”
他常常这么想。
“废话,我想来我应该多使用我的舌头才好呢。可是不许你多说话!我不是空话喂得饱的。我要实实在在的事儿!就是你第一次要求我的时候所说的实实在在的事儿。”
这尖媚的声浪打断了青年丙的怅惘的思索。女子一面说,一面微微笑着,用左手揽住了青年丙的肩胛,随即伸过猩红的小口去,在他颊上啄了几下。
大衣镜映出这一对偎倚着的人儿的面容是:男子脸上有“没奈何”的神气,女子嘴角浮着胜利的微笑。
“怎么你总是这几句话?”丙软弱地企图抗议了。“桂,这些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多少总有点不相宜罢?”他慢慢地抚弄桂的头发,接下去说,“你怨我变了心,你怨我没有从前那样的待你亲热,你甚至说我已经十分讨厌你;桂,你这些猜测究竟对不对,我不愿意多分辩,但是桂,你也得自己知道你近来确已变了,大大的变了。你是一天一天的肉感化,一天一天的现实化,一天一天的粗浅化,哎,桂,你是太快地进了平凡丑恶的散文时代了。”
回答是长声的荡人心魂的冶笑。
“男女间的关系应该是‘诗样’的——‘诗意’的;永久是空灵,神秘,合乎旋律,无伤风雅。这种细腻缠绵,诗样的感情,本来是女性的特有品。可是桂,不知你怎地丧失了这些美点了;你说你要‘实实在在的事儿’,你这句话,把你自己装扮成十足的现实,丑恶,散文一样;——用正面字眼来说,就是淫荡……”
丙的议论不得不中途停止了。小小的清脆的“拍”的一声,报告桂的肥手掌正落在丙的嘴巴上,而且乘势握着那两片红唇,不让它们再鼓动了。丙似乎突然一惊,但随即坦然自若地把眼光斜到右边,看一下书桌上的玫瑰花;他心里盼望有一场恶闹——一场可使他们俩不能再晤见,不好意思再晤见的恶闹,同时却亦未始不感得温软的胸脯的熨贴又是难以割舍,徘徊在这矛盾的情绪间,他不敢正视桂,只偷偷地向大衣镜瞥了一眼。然而大衣镜中映出来桂的面容,并没生气;她反而得意地笑着,更紧紧地抱住了丙。她很妩媚然而又威严地说:
“不许你再开口了!为的你太会说谎。”
“什么谎?可是你也不能不承认你近来自己的变相!”
“你说的什么变相,我不承认。我只知道心里要什么,口里就说什么。你呢,嘴里歌颂什么诗样的男女关系,什么空灵,什么神秘,什么精神的爱,然而实际上你见了肉就醉,你颠狂于肉体,你喘息垂涎,像一条狗!我还记得,就同昨天的事一样,你曾经怎样崇拜我的乳房,大腿,我的肚皮!你的斯文,清高,优秀,都是你的假面具;你没有胆量显露你的本来面目,你还想教训我,你真不怕羞!”
又意外地笑了几声,桂突然将丙推在近旁的沙发上,自己就跨坐在他膝头。她的眉梢泛起了两片红晕,她的眼睛有些潮湿。这在平时往往会引起丙的兴奋,但现在则桂的一番话似乎很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身受着这样肉感的女性的爱抚,并不觉得愉快,反像是被侮辱了似的。他很想发作一下,然而没有足够的勇气;他只好委屈地忍受。
这种神情,自然躲不过桂的锐眼;她胜利地笑了起来,又轻声说:
“你们男子,把娇羞,幽娴,柔媚,诸如此类一派的话,奉承了女子,说这是妇人的美德,然而实在这是你们用的香饵;我们女子,天生的弱点是喜欢恭维,不知不觉吞了你们的香饵,便甘心受你们的宰割。在学校的时候,老师们也教导我们要知道娇羞,幽娴,柔媚,我崇拜这三座偶像,少说也有十年,直到两个月前才被你打破了!你……”
“我?我打破了你的?”
青年丙急口插进来分辩。他真心确信并没做过这样的事。桂俯下头去在丙的嘴唇上轻轻地咬了一口,同时长眉毛一挺,格格地艳笑着说:
“还不是你么?如果我那时不打破那三座偶像,我,一个体面人家的寡媳,怎么会倒在你——一个寄住在家里的少年的怀抱呀?你,聪明的人儿,引诱我的时候,惟恐我不淫荡,惟恐我怕羞,惟恐我有一些你们男子所称为妇人的美德;但是你,既然厌倦了我的时候,你又惟恐我不怕羞,不幽娴柔媚,惟恐我缠住了你不放手,你,刚才竟说我是淫荡了!不差,淫荡,我也承认,我也毫没羞怯;这都是你教给我的!你教我知道青春快乐的权利是神圣的,我已经遵从了你的教训;这已成为我的新偶像。在这新偶像还没破坏以前,我一定缠住了你,我永不放手!”
更没有回答了。和她的宣言一致,桂现在是取了更热烈的旋风似的动作,使青年丙完全软化,完全屈伏。
黑暗渐渐从房子的四角爬出来,大衣镜却还明晃晃地蹲着,照出桂的酡红的双颊耀着胜利之光,也照出丙的力疾喘气的微现苍白的嘴角。
诗与散文.3
电灯亮时,青年丙颓然躺在床上,光着眼看帐顶。苗条身材的女子已经去了,然而书桌角上,和玫瑰花并排地,还留有一方浅绿色的印花手帕,很骄蹇地躺在那里,似乎就是女主人的代表,又像是监视青年丙的坐探。
多色的轻烟和飘浮无定的金星,尚挂在青年丙眼前,像东洋式的烟火。他觉得身下的床架还是在渐渐地渐渐地向上浮;他又觉得软瘫无力的四肢还是沉浸在一种所谓晕眩的奇趣里。同时也有个半自觉的意念在他的甜醉的脑膜上掠过:比从前何如?近来他每次和桂有了沾染时,总忍不住要发生这个感想——妥当些说,是追问。他在晕眩的奇趣中也常常半意识地这样自问。然而每次都使他出惊的,是永不曾有过否定的消极的答案。他委实找不出理由来说今不如故;他不能不承认每次的经验都和第一度同样地酣美,同样地使他酥软,使他沉醉。所不同者,第一度时还有些新鲜的惊喜的探险的意味,因而增加了说不明白的神秘的美感。这在第二度时已经褪落至于几乎没有,现在则自然完全消失了。每次追想到这一点,他总不免有些惆怅;他称这第一度为“灵之颤动”,称以后的为“肉的享宴”。
“再给我一次灵之颤动罢,——如果能够再有那样一次,够多么好!”
这样的话,青年丙也曾对桂说过。现在他已经企图要在表妹处觅取所谓“灵之颤动”了,但是间或想起了桂不无歉然的时候,他仍旧自以为假使桂能够给他“灵之颤动”像第一度那样,或者他未必“多此一举”,再舍近而求远罢。
青年丙的眼光落在书桌角的玫瑰花上;一阵惶恐的情绪蓦地兜上心来了。玫瑰的蓓蕾好像就是表妹的笑靥;而花柄上的刺,也仿佛就是表妹笑中的讥讪。他赶快转过脸去,暗暗噫了口气。“我的行为是不道德的么?”他忍不住自问。他的在此等时的第一念大都是属于桂,他觉得既然已经全心灵爱着表妹,就不应该再和桂有往来;仍旧接受桂,便是欺骗了桂。“以前的事,自可不论;但现在还和她沾染,至少是太欺负了她罢?”青年丙十分真诚地忏悔。此时他不但没有憎恨桂的意思,反倒可怜她了;他痛骂自己是堕落到极顶的懦夫,他承认自己的态度是两面欺骗。
他自暴自弃似的翻过身去,把脸孔对着墙壁。他的心头像是压着一块铅,他的眼眶有些红了。他痛苦地承认,像他这样的人,果然不配爱表妹,也不配被桂所爱。他认识了自己是如何的脆弱,没有向善的决心,也没有作恶的勇气。他直觉到自己将来的不可避免的失败;他恍惚看见表妹冷冷地掉头自去,他又看见桂怒容戟指向着他。
青年丙瞿然一跳,两眼睁得大大地,什么幻象都没有了。他慢慢地用手背来拭去了额上的几滴冷汗,较为镇静地反省着。暂时怔了半晌,空荡荡地毫无感念,然后他拾起了愁思的端绪。他从桂的“怒容戟指”想到了桂近来的情意以及他自己对于桂的态度。他在心里分辩说:“从前爱她,现在不爱她,这在道德上成问题么?说是现在既不爱她,就不应该再和她有沾染么?不错!然而她自己要来苦苦地缠住我,又有什么办法?说我拥抱她的时候却在想念别人,便是欺骗的行为么?但是她却赖有此欺骗而感到快乐呢!如果能使人幸福,便是欺骗也该不算坏事罢?而况不是我居心要欺骗她。这是她迫得我不能不欺骗呀!”于是青年丙觉得眼前一亮,心头也轻松了许多。他翻过身去,突然那艳丽照眼的玫瑰花束又引起了他的不安;一大串问题像乱箭似的攒在他心头了:“可是这岂非成了欺骗表妹么?这该不会使表妹也感到快乐罢?欺骗在桂那方面,即使不算是坏事,但在表妹这方面,至少不能算是好事罢?”于是他觉得已经损害了表妹的什么权利;似乎他从表妹那里偷了什么东西转给了桂了。
他反复自问,又自己作答;他刚以为自己的一切行动并没损害了谁,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实在是主观的自解嘲,别人家决不会如此存想的。再过一会儿,他又勇敢地确信自己的不错,并且以为别人家的如何看法是大可不管了。他迷惘地机械地想着,尽绕着一正一反的圈子;直到后来不再能思索,只有“正”“反”两个观念在脑膜上霍霍地闪烁。
忽然弹指声轻轻地从门上来了;轻轻地,然而像地震似的撼动人心。青年丙赶快跳起来开了门。门外是一片黑暗。对照着房里的光亮,使这门口宛如个无底的深洞。颀长的一个白的人形,直立在黑洞中央,凝然不动。青年丙惊愕了几秒钟,便悄悄地上前一步,牵引那白的人形从黑洞口到光线下。他的全身细胞都在快活地发跳,然而他的舌头蜷伏着不敢摇动;他疑惑只是一个快意的好梦。
默然相对了半晌,还是他先挣扎出一句话:
“桂奶奶!听候您的吩咐!”
回答是幽然的一声低叹;可是长眉毛梢也淡淡地引起了红晕了。
这都像电流那样快,那样有力,通过了青年丙的全躯壳,从脑海以至最渺小的脑神经纤维,都在发胀,都在戛戛地跳跃。他伸出左手去轻轻地围绕了她的腰:他畏怯地企图要使那软绵绵高突的只有一层轻纱罩护着的胸脯贴到他自己的心头;他的被醉意醺朦胧了的眼睛看见无数小金星从她的眉目间,鼻孔里,口辅边,乃至颈际发梢,泡沫似的浮出来,飞满了全房子。他又看见同样的泡沫在他自己身上迸射出来,也耀着金光。然后他又听得袅袅的管弦和锽锽的金鼓在不知什么地方响出来,也充满了全房子。
“生命的舞蹈呀!灵魂的舞蹈呀!”
在陶醉中,他这样想。然而他也没有忘却问一句要紧话:
“白天我已经失望了!你是那样的峻拒?”
“你怨不怨?”
“但现在是感多于怨了。”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表示他的感激,他的愉快,他的兴奋:他发狂似的汲取感官的快乐。然后,在旋风样的官能刺激的顶点,他忽然像跌入了无底的深坑……
他惊跳着醒过来,第一眼便看见并排地蹲在书桌角的绿手帕和玫瑰花。他呆呆地望了半晌,然后低声嘘一口气。他想:“便是好梦,也去得太匆匆!不可再得的灵之颤动只能在梦中再现了;然而梦亦去的太匆匆呀!”
梦中的诗样的情趣,金色的泡沫,全都消散了,只有灰暗沉重的现实,压在他心灵。
诗与散文.4
玫瑰花束已经萎了,绿手帕依旧并排地蹲在旁边。再过去是一封已经撕开了口的信,很局促沮丧地斜躺在左侧,似乎不曾受到任何样的欢迎。
房里没有人。太阳从西窗里进来,独自在花褥单上跳舞。
忽然房门轻轻地开了。青年丙昂起了头进来,颇有些自得的神气。他刚从一个朋友那边来,带的半天欢喜在心里。朋友是旧同学,现在正当“裘马轻肥”,对青年丙说了许多“借重”的话。论到用世的才调,青年丙是当仁不让的;现在他向大衣镜立正,对镜中人微微颔首一笑,便宛然是纵横捭阖,手挥目送的风云儿的姿势。他看着镜中人的挺得直直的胸膛,便想到朋友身上的斜皮带。他扭转身子向左向右顾盼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那踌躇满志的微笑浮上眉梢。
然而他的眉头倏地皱紧了。他看见那影子似的苗条女子的面容又出现在镜子里了。她,她又跟着钉着来了!青年丙盛气转过身去,斜眼睃了一下,摹仿他的朋友看勤务兵时的神气。
“爱,何必生气呢?也犯不着生气呀!”
意外地俏媚温柔的口吻使他脸上的皮不得不放松了一些些。虽然此时他有老朋友的一番“借重长才”的话头在心窝支撑,因而也就出奇地镇定些,但是惯了的惟恐又被抓住的畏怯,又已经像薄雾似的展布开来了。
“我是来请罪的。我今天想明白了。丙少爷,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呢!”
接着是极妩媚地一笑。青年丙茫无头绪地看着她。
“昨天我说了些什么话呢?我真是发疯罢?那些话,都不是我应该说的。现在我明白过来了。我是个‘未亡人’,没有什么活人的快乐幸福可说的;可是,丙少爷,你给了我一个月光景的快乐。这大概已经是太多了。再不知足,再要钉住你,就是太不自量了罢?今天我是明白过来了。”
现在青年丙的脸纹完全展平了。一丝的惭愧,从他心深处摇曳而上,渐渐到了脑膜,可是未及在两颊上表白出来,就被老朋友的“借重”格住了,并且慢慢地被压了下去。
“哦,哦;那个——”
他只能含糊地回答;看着桂的发粉光的圆脸和乌溜溜的俏眼睛,便觉得更其迷惘,难置答词。同时,那种意外遇赦的惊喜交并的情绪,确也压住了他的舌头。
“所以今天我是来请罪。今天是最后一次到这房里。今天,再让我最后一次叫你丙;以后是——仍然是丙少爷了。我也希望最后一次听你叫我桂。”
声音是简直有点迷人了。过去的最珍贵的时间,突又复活在青年丙心上了。他又看见金色的泡沫从桂身上翻腾着飞出来,他又觉得自己全身的细胞都在跳动了。他蓦地绕住了桂的细腰,把嘴凑上她的。
“不,不;不能再这样了。已经太多了!”
桂扭转头去说,同时拨开了腰间的丙的手臂。
“这也是最后一次都不行么?”
青年丙颤着声问,依旧把手缠到那熟习的腰间去。他心里的感想很复杂,但没有一个浮现到他意识上,所以他只是单纯的跟着血的冲动。
“自然不行!”
“一次也不能再多么?”
“已经嫌太多时,便是半次也不行!况且,你如果想着了桌子上的玫瑰花是什么人的,那就知道半次的半次也不能再有了。你看,玫瑰花已经焦了;你不应该让它们枯死的呀!”
很敏捷地脱离了丙的扭缠,桂斜倚在门楣,把右手托住了下颏。她的胸脯微微波动,她的眼睛有些红,她的小嘴唇却变了白。这一切,青年丙都没注意到。他的眼光正跟着桂的话声转到书桌角,于是那个怪可怜相地躺着的信封映进了他的眼帘。他立刻认出这是表妹的信!他攫了过来时,看见封口已破,便不自觉地举眼望着桂一瞧。
“丙少爷,再会了。”
桂异样的笑了一笑,就和影子似的退出房外,随手将门带上。
一个感想霍霍地在丙心上闪动。他恍然于桂今天的态度转变的原因了;他断定是桂先拆开了他的信,他又断定是信中的消息使桂不得不放弃了死缠住的妄想。对于桂的竟去,他原有几分不舍,然而亦未始不感到释去重荷似的爽快。他微笑地抽出信纸来,看了两行,忽然脸色变了。信是很简短:
表哥:明天要跟父亲到北平去了。行色匆匆,不能面辞为歉。请你也不必来送。因为从此刻起,就有许多事要办,并且还有几处地方要去辞行。
信笺是掉落在地上了,青年丙呆坐在床上,痴痴地看着大镜子。
镜子映出房门慢慢地开了一条缝,桂的恶意的但是迷人的笑脸,端端正正嵌在缝中间,对着床上瞧。青年丙像触电似的直跳起来,一步跳到门边,想捉住了这迷人的笑容。但是门已经关了。只有吃吃的艳笑声被关进在房里。这笑声像一条软皮鞭,一下一下的打在青年丙的心窝。他再不能支持了,脚下一挫,就让书桌抵住了背脊。
房门又意外的很快地开了。同时房里的电灯也亮了出来。桂庄严地站在门框中,电灯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和嘴唇上,闪闪地耀着。
“什么时候也到北平去呢,丙少爷?”
回答是扑到门前抱住了她。这一回,她并没拒绝,只是屹然立着,脸上冷冷地没有一些表情。青年丙不觉嗒然垂下手去。
“散文该不再是你所希罕的罢?我也不想再演喜剧做丑角呢!”
随着这冷冷的声音,桂飘飘然去了。
青年丙懊丧地把两手掩了面孔。他不知道怎样才好,他觉得地板在他脚下摇动。然后,一个新理想撞上了他的心。他慢慢走到大衣镜前,立正,两眼疾向前一望,便很神气的举手到额角,行一个军礼。他似乎是第三者的评判人,对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尚称满意”地点一下头。同时,从他的嘴角流出了下面的几个字:
“还不如到老同学处,‘帮’他的‘忙’罢;——那便是‘史诗’的生活呢!”
1928年12月15日
茅盾小说集石碣
臂匠金大坚还没刻完半个字,忽地又是扑嗤一声的笑起来,抬头望他的秘密工作中的伙伴。
“金二哥,又笑,怎的?”
靠在太师椅上慢慢地摸胡子的圣手书生萧让轻声说。胡子,原来只有稀落落的几根,又很短,然而只要左手空闲着,萧让就总得去摸,这和他的喜欢轻声儿,慢慢儿,两字三字一顿的说话的方式,都是新近才有的习惯。
“萧大哥,你真是活像智多星吴用了!再过几天,我就管你叫智多星罢!”
算是回答了萧让的询问,玉臂匠金大坚简直的放下了刻字刀,双手按在石碣上呵呵大笑起来。
萧让得意地摇着头,随即把脸色放得更庄严:
“我说,金二哥,怨不得,吴军师,那样叮嘱我来。你只是心直口快!”
玉臂匠呆了一下,似乎突然憬悟过来,他收起了笑容,拿过刻字刀,低着头便又干他的一点一画的工作。
“慢着,金二哥,刚才,你又笑,到底为的甚么?”
“想到你和我躲在这里干这个,就要笑。”
“你真是!”萧让顿一顿。“呵,金二哥,不应该笑。我们这,是非同小可的大事,是水泊里的机密呀:全伙儿,一百单八位弟兄,就只有,你,我,吴军师,参预这机密;便是宋公明宋大哥,他自己,也兀自睡在鼓里头呵!”
从工作中再抬起头来的金大坚本已有一句话冲到口边:正因为恁地,更加逗的人要笑呵!可是望见萧让的那样庄重的脸色,便不好说出来,只撮起嘴唇做了一个怪相,算是百分之几的抗议。
这也瞒不过精明的萧让。料到这玉臂匠还有几分不了解,——几分不懂得吴军师的“策略”的奥妙,他萧让猛可地担起心事来了。和玉臂匠原是老朋友,知道这位朋友的嘴巴原来靠得住,和他手里的刻字刀一样可靠——从没放松一丝一毫,但是眼前这“石碣”的事儿太重大了,他萧让便觉得很有再切实叮嘱一番的必要。
然而要把吴用的“策略”解释明白也颇困难。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的勾当,本来全靠的“公平”二字叫大家心悦诚服;都是受不过冤屈,才来这水泊里落草的。失却了“公平”,也就不配做绿林好汉。同是头领,同是忠义堂上的虎皮交椅,诚然也还有个第一第二之分,但这是纪律呀!没有不守“纪律”的绿林,而况“主座”属谁,也该付之公议,不应当有私心,弄诡诈。不幸的是军师吴用今回的“策略”看起来太像是诡计了。
这么想着,萧让的想要说服金大坚的勇气很不体面地便短了一半。他偷眼看他的伙伴。刀尖落在石头上发出“滋拉,滋拉”的声音,仿佛是金大坚的暗笑;然而金大坚当真并没笑,他在那里认真地工作。
这使得萧让心里略略安定一点。毕竟这位老朋友还可靠。摸着稀落落的几根短胡子,萧让再把军师吴用嘱咐过的话语想了一遍,然后轻声儿慢慢儿说:
“金二哥,你看,玉麒麟比宋大哥如何?”
“都是江湖上闻名的好汉呵!”
玉臂匠头也不抬的回答了。
“哦——金二哥;好歹,总有个,高下罢?”
只有急促的刀尖落在石面上的剥落剥落的声音代替了回答。
“众多兄弟,都说,玉麒麟,仗义疏财,一身好武艺,心地又直爽;宋大哥兀自佩服。金二哥,看来遮莫是玉麒麟强些罢。”
这回却把玉臂匠的头掀起来了。对于萧让的忽然议论到宋卢的短长,金大坚深觉得诧异。自己不是屡次承蒙他告诫莫要臧否水泊内的大头领么?今儿他自己亦犯了规么?和他的刻字技术同样地古朴的金大坚的心,忍不住暗笑;老没有机会发泄的几句话便脱口冲出来了:
“人总是成群打伙的。和卢员外亲近的一伙儿自然说卢员外好哪。”
“不,不,不!金二哥,是和卢员外出身相仿佛的人,才都说卢员外好。”
玉臂匠不很了解似的宝睛瞅着萧让。
“金二哥,你总知道,我们一百单八人,不是一样的出身呀。如像白胜兄弟,他原是破落户泼皮;阮氏三兄弟,石碣村的渔民;孙二娘开黑店,公孙军师是游方道士,李俊、张横,做水面上的勾当:这算是一伙儿。五虎将的关胜、呼延绰,他们,原是朝廷命官,派来打梁山的;便是卢员外自己,先前何尝不是跟我们作对的?所以这是又一伙了。金二哥,现在,你该明白吴军师的妙计了罢?”
没有回答。萧让悠然摸着胡子,仰天微笑,自己得意刚才的一番从吴军师那里拾来的话语。
有这石碣,两伙人便会合成一伙儿么?这样的意思也曾在金大坚心中一动。但是不失自知之明的他素来知道自己的嘴巴不济事,所以还是不出声,只睒着眼睛,用半个脸笑。
突然萧让站起来,踅到房门口,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金大坚身边,满脸庄重气象,凑着金大坚的耳朵急促地轻轻地说:
“二哥,俺水泊里这两伙人,心思也不一样。一伙是事到临头,借此安身;另一伙却是立定主意要在此地替天行道。二哥,依你说,该是谁来做山寨之主?”
“哦!原来却是恁地!何不依了黑旋风的说法,爽爽快快排定了座位,却又来这套把戏,鸟石碣,害得俺像是做了私事,当着众兄弟面前,心里怪难受!”
玉臂匠再也忍不住了,当的一下,把刻字刀掷在石碣上,大声叫将起来。这一爆发,真是圣手书生萧让所不料的。他往后退了一步,学着军师吴用的神气,只管摸胡子。
“二哥,话虽如此说;事情,却不能如此办。也须叫人人心服呀。单是替天行道杏黄旗上的一个‘天’字,还不够;总得再找出些‘天意’来。这便是吴军师的神算妙计!”
“天意!天意渺茫,就叫我们来替‘天’行意?”
萧让沉吟着踱方步。他时时把眼光往金大坚身上溜。军师吴用的高见是不错的,玉臂匠金大坚无论如何不会了解这“策略”的作用。但自己曾在吴军师跟前力保的是什么呢?金大坚的嘴巴靠得住。是凭了十多年的老交谊,他萧让才敢这么担保的,然而现在,好像有些不稳。他偷眼再瞅着他的伙伴,没有什么异样。滋拉滋拉地又在那里刻字,一条好臂膊上的肌肉突起来像是些榾柮儿。
总算放下一半心,萧让再回到太师椅上时,猛听得金大坚又掷过来一个怪问题:
“旁的不管,只是,萧大哥,我们算是哪一伙?”
萧让愕然了。军师吴用从来不曾和他谈到这个。仓卒间他搬不出吴用的话语来应付。很想说是属于宋大哥那一伙,可是又觉得碍口。
看见萧让也有对答不来的时候,金大坚却呵呵笑了。这笑像是一瓢冷水,浇得圣手书生毛发直竖。
“我们,——我,既不是赵官儿的什么将军,教练,教头,也不曾偷鸡摸狗,开黑店,大江心里请客官吃板刀面。我们是靠手艺过活的。我刻东岳庙的神碑,也刻这替天行道的鸟碣。就是这们一回事。提起什么天呀道呀地呀,倒是怪羞人呢!”
仿佛抖落了一口袋子的金钱似的,金大坚自己也不很相信竟会这样地滔滔发议论。他的拿着刻字刀的右手突在空中划一个圆圈,又兴奋地加了几句:
“看来我们水泊里最厉害的家伙还是各人的私情——你称之为各人的出身;我们替‘天’行的就是这个‘道’呢!”
萧让楞着眼睛,只能摸胡子。直到金大坚的刀尖和石头相触的声音再鼓动他的耳膜时,他这才醒过来似的率然问:
“是机密呢!金二哥?”
“我当作从前给人家私刻关防一样,决不走漏半个字!”
手的故事.1
猴子的手能剥香蕉皮,也能捉跳虱,然而猴子的手终于不是人的手。猴子虽然有手,却不会制造工具;至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猴子更不会。
在猴子群中,手就是手。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的御手不但跟他御前的猴丞相的手差不多,乃至跟万千的猴百姓的手比起来,也还是一样的手。
人类的手,就没有那么简单,平凡,一律。从手上纹路可以预言一个人的“穷通邪正”:但这是所谓“手相学家”的专门了,相应又作别论。只听说“一二八”之役,“友邦”的陆战队捉到了我们的同胞,也先研究手,凡是大拇指上的皮层起了厚茧的,便被断定是便衣队,于是这手的主人的“运命”也就可想而知。
不过我们这里的故事却还不是那么简单的。
手的故事.2
事实如此:当潘云仙女士和她的丈夫张不忍到了x县,而且被县里人呼为“张六房”的“八少奶奶”的时候,曾经惹起了广泛的窃窃私议,而这“嘁嘁喳喳”的焦点转来转去终于落到了云仙女士的一双手。
所谓“张六房”,自然是陈年破旧的“家谱”(不管它实际上有没有)里一个光荣的“号头”。这“房头”的正式成立而且在x县取得了社会的地位,大概是张不忍的曾祖太爷乡试中式那一年罢,这委实是太久远了一点,然而x县人对于这一类的事永远有好记性,而且永远是“成人之美”的,所以当“张六房”这名词已经空悬了十多年,已经从人们嘴上消褪,只有念旧的长者或许偶尔提起,但总得加上个状词,“从前的”,——一句话,当“张六房”不绝如缕的当儿,忽然来了个张不忍,而且还是由念旧的长者记起了从前那位“乡试中式”的太老太爷名下的嫡脉确有一支寄寓在t埠,而这年青的张不忍非但来自t埠,并且他的故世已久的父亲的“官名”确也是“谱”上(这东西,谁也没有见过,然而谁都在他脑子里有一部)仿佛有之,于是乎,犹有古风的x县里人一定要将“荣耀归于所有主”了。
但何以又呼云仙为“八少奶奶”?这又是从“不忍”的“不”字上来的。县里有一位穷老太婆,年青时出名叫做“黄二姐”,嫁了丈夫,她还是“黄二姐”,但她那本来有姓有名的丈夫却变成了“黄二姐的男的”,现在她老了,丈夫早已死了,有过儿子也死了,有过媳妇也“再醮”了,然而她依然是“黄二姐”,她的青年时代的“过去”永远生活在人们的记忆里。这位黄二姐,和张六房的关系,绝不是泛泛的。孝廉公的二少爷成亲时,黄二姐是伴娘。那时她是名副其实的“二姐”。后来孝廉公的几位孙少爷成亲,黄二姐虽则已过中年,却还是八面张罗人人喜欢的角色。只有最小的那位孙少爷半文明结婚的时候,黄二姐似乎见得太老了,但伴娘这差使,张府上不便改变祖宗的旧规,还是由黄二姐的儿媳妇顶着“小黄二姐”的名义承当了去。近年来,黄二姐每逢提到“六房里完了,没有人了”的当儿,也一定要数说她和“张六房”此种绝非泛泛的关系。她好像得意又好像感伤地说:
“嘿,六房里太老太爷名下,哪一房不是我做陪房的?一个个都是看他们大起来的!嗯,树无百年荣,真真是!咳!……只有太老太爷的末堂少爷,太老太爷死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后来就跟二少爷不和,一个铺盖出码头去了,听说也成家立业了,——只他不是我黄二姐陪房的。”
现在,老太婆的黄二姐听说“张六房又有人了”,而且正是那出码头的一脉,而且是三十来岁的少爷带了少奶奶,黄二姐可兴奋极了,一片至诚地便去探望。
黄二姐听人说这位新回来的少爷叫做“不忍”,她就称他为“八少爷”。云仙呢,当然是“八少奶奶”了。黄二姐把“不忍”错做了“八顺”,并且举出只有她知道的理由来,六房里最小的一辈,连早殇的也算在内,不忍的排行刚好是第八。
人家也觉得“八顺”大概是小名,而“不忍”则是谐音。不管张不忍本人的否认,x县里人为的尊重这几乎绝灭的旧家,都称他为“张六房的八少爷”,或者“六房里的老八”。
手的故事.3
x县的舆论对于一个人来历,有时绝不肯含糊。张不忍之为“六房里的老八”虽然由公众一致的慷慨而给与了,并且由黄二姐这“活家谱”的帮衬确立了不可动摇的信用,但是关于潘女士的“家世”却议论颇多。
她是一张方脸,大眼睛,粗眉毛,躯干颇为强壮。如果她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大概x县里人也就以为是“福相”。可惜她看去至多不过二十五六。然而也可以解释是“贵相”。x县里人善于推测,便轻轻断定潘女士大约是“将门之女”。甚至有人说,t埠颇多下野的督军师长,其中有一位旅长,就是张不忍的岳丈。
善堂的董事胡三先生和“张六房”是老亲,有一次对张不忍说:
“近来,宿将纷纷起用,贵泰山不久也要出山了罢?哈哈!”
“啊!谣言!没有那么一回事。云仙的父亲死了多年了,况且也不是……”
张不忍还不明白县里人把他夫人的老子猜做了什么。胡三先生似信非信地笑了一笑,可也不再问下去。过不了半天,胡三先生“不得要领”的新闻在茶楼里盛传起来,热烈地讨论之后,纷纭的意见终于渐归一致:无端说丈人死了多年的人,大概是没有的,或者“六房里的八少奶奶”只是t埠那位潘旅长的本家,但一定不是穷本家,只要看“八少奶奶”的衣服多么时髦,见人的态度多么大方,——甚至有点高傲,便证明了她的来历不小。
潘女士的衣服,在x县里自然能往“时髦”队中算一脚。她是九月中旬来的,天气很暖和,然而她披了一件大概是丝织品的没有袖子的新样的东西,——后来才知道这叫做“披肩”。
但是茶客中间有一位焦黄脸的绸长衫朋友,左手端着茶杯,右手的长指甲轻轻地匀整地敲着桌边,老在那里摇头;等到众人讨论出“结论”来了,他又哼哼地冷笑了几声。
胡三先生的本家胡四,探头过去,眯细着眼睛,问道:
“哎,陆紫翁不以为然么?”
“哪里,哪里;诸位高见,——不错;”陆紫翁的枯涩的声音回答,茶杯端到嘴唇边了;可是看见近旁茶座上的眼光都朝自己脸上射来,他便放下了茶杯,逗出一个淡笑,接着说道:“不过呢,兄弟有一句放肆的话,——八少奶奶贵相诚然是贵相,然而,嗯,各位留心过她的手么?”
众位都骇然了;实在都没有留心过,都没法回答。胡四最喜欢充内行,并且刚才的“结论”也是他一力主持的,他瞥了众人一眼,好像是回答陆紫翁,又好像是要求众人的赞助,大声说:
“女人家的手,又当别论。相书上说——哦,记性太坏,总而言之,女人家的相,不在乎一双手。”
陆紫翁微微笑着,便端起茶杯来,这回是喝成了。茶客们的声音又嗡嗡然闹成一片。胡四似乎得胜。但陆紫翁所提起的问题也并没被人轻轻放过。商会职员姚瑞和忽然记起他曾经细看过一下那位“八少奶奶”的手,确乎有点“异相”。
他急忙告诉了坐在对面的小学校长。
“啊哟!你不说,我也忘了;我捏过她的手,——”
“哦——哦?”商会职员的眼睛凸出得和金鱼相仿。
“没有什么。外国规矩,新派,通行握手。”小学校长加以解释。“好像,呃,硬得很,练过武功。”
“对呀!”商会职员姚瑞和在桌子上拍一掌,“所以我说不像是少奶奶们的手呵!”
陆紫翁听得了侧过脸来望着他们点头微笑。
胡四也听得了,却装作没有听得,拍着旁边一个人——
商会长周老九的肩膀说:
“喂,老九,二十年前,黄二姐的手,不是我们都捏过么?可是黄二姐还是黄二姐,暗底下模着她的手,不会当她是什么少奶奶罢!”
哄堂大笑了。小学校长和商会职员感到惶恐,但也陪着笑。陆紫翁也笑了一笑对胡四说:
“四兄还记得年青时候的淘气,可惜知音的人不多了。然而,话尽管那么说,手,是——大有讲究的。高门大户的小姐少爷,手指儿都是又滑又软,又细长。自小动粗工的,就不然了;手指儿又粗又短,皮肉糙硬。南街上吴木匠的老婆,脸蛋儿长的真不错,可是看她一双手,到底是木匠老婆。”
“那么,紫翁,你说六房里——那双手不——不大那个罢?”周老九抢着问,却又把眼风在茶楼里扫了一转,惟恐碰巧有“六房里”的熟人。
“哎,这又是拉扯得太远了。”陆紫翁扮一个鬼脸,哑笑着回答。“况且诸位也没留心看过,何必多说。”
胡四觉得自己要失败了,便也连声打岔道:“不用争了,不用争了,各人各相。”
于是谈话换了题目。然而“八少奶奶”的手从此大大出名。每逢她上街,好事者的目光都射在她的手上。手不比脸,尽管成为众目之的,也不会红一红,但也许因为时交冬令,风性燥了,人们都觉得“八少奶奶”的手似乎意外地粗糙。
手的故事.4
张不忍夫妇住在县里“最高学府”中心小学的附近。房东就是周老九的洋货店里的管账先生程子卿。善堂董事胡三先生介绍兼作保。
程子卿对于潘云仙女士的手,并不感兴趣,从没细看过一下。好事之徒或少爷班借买东西的机会,也曾问他道:“喂,老程,你说罢,你是她的房东呀!”程子卿总是用摇头来回答。
其实x县里除了整天盘据在茶馆里的好事之徒以及顶着“高贵的职业头衔”所谓“守产”的少爷班,谁也不曾把“八少奶奶”的手当作一桩事来侦察研究。满县满街都为了壮丁训练的抽签而嚷嚷,哪有闲心情管人家的手呵!
程子卿常常关心的,倒是张不忍的脚。每逢回家看见张不忍的皮鞋沾满了泥土,他便要问道:
“八少爷,又下乡了么?坟田查得差不多了罢?”
有时张不忍的回答是:“查了一处,佃户倒老实,可是那乡长刁得很,从中捣鬼。”
有时却摇着头说:“白跑一趟。今天那一处,连四至都弄不明白。”
“慢慢地来罢。”程子卿安慰一句,于是迟疑了一会儿,便又问道:“看见汽车路动工么?”
张不忍摇摇头,程子卿也就没有话了。
一天,程子卿又很关心地问起查得怎样时,张不忍愤然叫道:“算了罢!麻烦得很,真想丢开手了。”
“呀!可是,胡三先生一番好意,不能辜负他。况且,您来一趟不容易,总得清出个眉目。”
张不忍只是苦笑。他何尝是为了查坟地来的?并且他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祖遗的坟地。都是胡三先生的指拨,他反正没事,到乡下去看看也好。况且,多少也像有点正经事把他留住。
程子卿等候了一会儿,见没有话,就摸着下巴,悄悄地又问道:
“八少爷,那条汽车路,说是要赶筑了,您看见在那里动工么?”
“哦,不明白。”张不忍像被这一问提起精神来了。“不,还没看见动工。说是军用。呃,程先生,您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么?”
“就是听说要赶筑。等筑好了路,就要派一师兵来县里驻防。”
“哦,哦!”
“少爷,您看来今年会不会开仗?”
“难说。”张不忍随口回答,悯然望着天空,他的思想飞得老远,——程子卿万万意想不到的远地方。程子卿的心却也离开了这间房,在未来的汽车路上徘徊。他有一块地,假定的路线就在他这地上划过,只留给他一边一只小角;他曾经请陆紫翁托人关说,不求全免,但求路线略斜些儿,让那分开在两边的两只小角并成一大角,人家也已经答应了他;然而这条路一日不开工,他就一日放心不下。
“既然路是要筑的,就赶快筑罢!”程子卿叹一口气说,望着张不忍,寂寞地笑了笑。
手的故事.5
张不忍跑进自己房里就叫道:“云仙,真得想出点事来做才好!”
“可是我只想回去。”云仙头也不抬,手里忙着抄写。
“回去?回去有事么?不是前天还接到老刚的信,说这半年他也没处去教书了;何况你我?”
“但是闲住在这里,真无聊!”
“云仙!”张不忍叫了这一声,又顿住了,踱了几步,他似乎跟自己商量地说:“生活是这里便宜。而且,他们从封建关系上,把我们当作有地位的人,总可以想出点事来做做罢?”
“他们!这里的人真讨厌,我就讨厌他们的跳不出封建关系的眼光!他们老在那里瞎猜我的娘家。一会儿说我是军阀的女儿,一会儿又说我出身低贱了!”云仙把笔一掷,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这些,理他们干么。”张不忍走近到书桌边。“哦,你又抄一份,投到哪里去?——可是,这几天,这里的空气有点不同,紧张起来了,云仙,我们真得想出点事来做才好。”
云仙仰脸望着天空,寂寞地微笑,不大相信专会造她谣言的环境也能紧张。
镗镗!从街上来了锣声,镗镗又是两下。而且隐隐夹杂着人声喧哗。
云仙将脸对着不忍眉梢一耸。似乎说:这莫非就是“紧张”来了么?
“这是高脚牌。一定有紧急的告示。”不忍一边说一边就走出去了。
高脚牌慢慢往中心小学那边走。镗镗!引出了人来。大人们站在路旁看,孩子们跟着,——一条渐渐大起来的尾巴。
张不忍追到中心小学门前,高脚牌也在一棵树下歇脚,掮牌的那汉子将牌覆在地下,却挺着脖子喊道,“催陈粮啦!廿二年,廿三年,廿四年,催陈粮啦!后天开征,一礼拜;催陈粮啦!”
张不忍感到空虚,同时这几天内他下乡时所得的印象也在那覆卧的牌背闪动。忽然听得那汉子自个儿笑起来,换了唱小调的腔调:
“还有啦,今年里,不许采树叶子呢:柏树,桑树,榆树,梧桐树,榾柮树,乌龟王八蛋树,全不许采叶子!采了也没事,只消打屁股,吃官司!”
跟着来的孩子们都拍手笑着嚷道:“乌龟王八蛋个树!”①——
①此为谐音——乌龟王八蛋告示。——作者原注。
这种谐音的幽默,孩子们是独有创造的天才的。张不忍听着也不禁失笑,然而他依旧感到空虚。他信步走进了中心小学。
校长和几位教员站在一带雪白的围墙前指东点西说话。校长这时的脸色跟那天在茶楼上大不相同了,似乎有天大的困难忽然压到他头上。
校长一把拉住了张不忍,就带着哭声诉说道:“张先生,你说,刚刚粉白,不满一个月,你瞧,这一带围墙,还有一切的墙壁,你说,多少丈,刚刚粉白,不满一个月,为的厅长要来瞧啦——终于没来,可是,你想,忽然又要通通刷黑了,一个月还没到,你瞧。”
张不忍往四下一瞧,果然雪白,甚至没有蜒蝤路;可是除了这“雪白”,校长的话,他就半点也不明白。校长好像忽然想到一件大事,丢下了张不忍转身就走,可是半路上碰到一个人,又一把拉住了;张不忍远远望去,知道校长又在那里带哭声诉说了。他惘然望着,加倍的感到空虚的压迫。
教员中间有一位和张不忍比较说得来的赵君觉,带着一点厌烦的表情对张不忍说:
“今天的密令,县境内所有的墙壁都须刷黑!校长气得几乎想自杀,哼!”
“刷黑?密令么?干么?”张不忍这才把校长的话回味得明明白白了。
“说是准备空防,跟禁止采树叶同一作用,”另一位教员朱济民回答。“校长说,上回粉白,还是他掏的腰包,这回又要刷黑,他打算要全校教员公摊呢,剥削到我们头上来了。”
“上回他掏鬼的腰包!公摊?他平常的外快怎么又不公摊了!他倒想得巧!”又一位教员说,撅着嘴自顾走开。
张不忍看着那一带雪白的围墙,又看看蓝色的天空,太阳正挂在远处的绿沉沉的树梢,——他沉吟着说:“战时的空气呀,浓厚了,浓厚了,”他笑了一笑,转脸对赵君觉和朱济民说:“我还听说有密令,叫准备好一师兵住的地方,真的么?”“哦,密令还多着呢!”朱济民回答,“叫办积谷,叫挖地坑,叫查明全县的半爿坟有多少,叫每家储蓄十斤稻草,——
嘿,这两天来,密令是满天飞了!”
“嗯,半爿坟,什么意思?”张不忍皱着眉头望在朱济民的脸上。
“左右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赵君觉接口说。“你要收密令么,端整下一口大筐罢。至于一师兵,谁知道他们来作什么。为什么不开往边疆?然而,也未必来罢。听说嫌交通不便。要先开城外那条汽车路呢!”
“我也听得这么说。住的地方,倒已经在准备了。不过,半月坟,又是干么?什么是半爿坟?”
“就是破坍的老坟,露出了圹穴的。”赵君觉回答。“什么用,可不大明白,”李济民抢着说,“但是保安队的队长对人说,这种半爿坟可以利用来做机关枪的阵地。”
“哦,大概是这么个用意了。”
“不忍,这两天一阵子密令,满县满街真是俨若大战就要来了。”赵君觉说,一脸的冷冷的鄙夷的神气。
“老百姓怕,是不是?”
“不!很兴奋呢!”朱济民确信地说。
赵君觉看了朱济民一眼,嘴唇一披,“对了,当真兴奋;所以我觉得他们太可怜。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简单,真蠢!”
暂时三个人都不说话。张不忍用脚尖在泥土上慢慢地划着,好像划了一个字,随即又用鞋底抹去,忽而他伸手一边一个抓住了赵君觉和朱济民,皱着眉头,定睛看着赵君觉,又移过去看着朱济民,用沉着的口音说:“君觉的意见,我也觉得大半是对的;然而老百姓不怕,兴奋,这一点比什么都可贵!我们当真得想出点事来做才好,我们一定要做点事!”
三个人对看着,末了,赵君觉和朱济民同声说:“加上密司潘才得四个人。……”
张不忍立刻打断他们的话:“然而一定要做点事!开头四个人,后来会加多!”
他们于是并肩慢慢地一边谈,一边走;沿着围墙走到尽头又回来,还是谈个不休。
三个人带着朗爽的笑声走进教员休息室了。劈头忽然又遇见了校长。
“窑煤都涨价了,一倍,刚涨的,该死,该死!”
校长阻住了他们三位,慌慌张张说。校长的脑子里没有更值得烦恼的事。
手的故事.6
陆紫翁和周老九挑中了右面那架屏风背后的好地方,悄悄说着话。这里不是走路,四扇排门常年关着,相近左面那架屏风的四扇排门,也只开一对,作为从大厅到内室的唯一门户。
屏风挡着,如果有人从外边走进大厅来,他看不见两位,两位却看得见他。
这个好地方却只有一张闲搁着的太师椅,坐的是陆紫翁,斜欠着身子,架起了腿,右肘支着椅臂,右手托住了下巴。周老九在紫翁面前站着,脸朝外。
“他们竟敢指摘我们贩运私货么?”是陆紫翁的枯涩的声音。他歪着脑袋,脸对着墙,似乎在看壁上的字画。
“可不是!还说要组织捉私团呢!”
“哼!看他们敢!然而,张不忍这小子真可恶!可是,不见得单是张八夫妻俩;还有谁也是张八的一伙?”
“大概中心小学里一二个教员总有份罢。”
“校长也不知道?”
“问过他,他赌咒说不知道。”
“不敢说出来罢了,这没用的草包!哼!可是,笔迹总该认得出来的?”
“认不出。那壁报全是一个人的笔迹,听说是八少奶奶——”
“呸!什么少奶奶!不知道什么小户人家的贱货,也许竟是——看她那一双手。”
“可是一手字倒很恭正。”
“来路不正!我第一眼看见就知道不是正路。总有一天给我查明白。”
“不过,紫翁,下手要快。他们还说你和二老板经手的公款不清不楚,说是下期的壁报上准要宣布。”
“哦——”陆紫翁的声音带哑了,把架起的那条腿放下。
“哦!张八这小子,他怎么会知道?”
“紫翁,也不宜小看他,他既然是‘六房里的老八’,自有一班穷出火来的爷们和他来往。”
“嗨,六房里?六房里早已没人了,哪里又跳出个什么老八!胡三这老头子是老糊涂了。黄二姐一张嘴算屁话?我打算办他一个冒名招摇呢!”
“然而,紫翁,自从他出了壁报,跟他越走越熟的人确乎不少;胡四——”
“我疑心胡三这老家伙也是知情的!”
“可不是!还有‘赵厅’的缉老爷,孙洪昌的二少爷,据说也是暗中……”
“嘿!赵缉庵也有份么?”陆紫翁挺起眼睛望着楼板,一只手尽管摸着下巴。忽然站起来,轻声说:“老九,那就一定是他了,——中心小学里一个教员一定就是缉庵的小儿子赵君觉。哦,老九,等一下。”陆紫翁到墙边去拖过一张方凳来。“坐着谈罢,原来张八这小子竟有点呼风唤雨的手法,老九,我们倒不能大意了,得仔细布置一下。”
“不过也不能太慢,私货的事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了。那一批货,多搁日子怕要走漏……”
“这个不要紧,”陆紫翁抢着说。“等二老板起来了,他有办法,嗯,倒是——”
“二老板昨晚上又是二十四圈么?”
“昨晚上有客,——嗯,老九,倒是有缉庵他们在内,查公款这一层说不定会闹大——”
“外边是谁?”周老九突然喊了这一声,陆紫翁连忙把话缩住。周老九站起来,故意高声咳了一下,就转出屏风背后,一面学着“官腔”喊“来呀”,可是只喊了一声,就不响了。陆紫翁听得好像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语。他正决不定还是照旧躲着好呢,还是踱出去好,可是周老九也回来了,带着一个尖头削脸的人物,正是商会职员姚瑞和。
周老九指着姚瑞和说:“他刚得的消息,张不忍自己报了名,受壮丁训练去了。”
“贱胎!”陆紫翁仰起了脸冷笑。
“紫翁,他还想立什么社呢!”
“叫做‘国魂武术社’罢,”姚瑞和陪笑说。“壮丁训练班里倒有一小半人加进了他这社。”
“好!哼哼,纠众集社是犯法的。”陆紫翁冷笑的鼻音有点不大自然。“大概全是些下流粗胚罢?”
“倒也不全是。内中有——”姚瑞和迟疑了一下,“有这次壮丁训练抽签抽到的好几个小老板,还有甲长们,——很有几个场面上的小爷们呢!”
“紫翁,孙洪昌的小老板老二,还有,——瑞和,还有谁?”
“北街上开亦我轩照相馆的陈维新陈甲长。”
“紫翁,孙老二和陈维新也是发起人。”
“哎哎,这班少爷们血气方刚,真真是不成话!”陆紫翁的声音有点发哑了。“可是,陈维新么?他好像是党员罢?”“是的。前任区党部的执委。”姚瑞和连忙陪笑说。“不知道张不忍怎么搞的,连保卫团的大队长也做了赞助人呢!”“哦,不过大队长原是直爽人。”陆紫翁说着就站起来,反背着手踱了几步,打起精神笑了一笑又说道:“笑话!不知哪里跳出来的小伙子,不三不四,居然大家叫他‘六房里的老八’了,两个月没到,居然结交了朋友,打算硬出头了;然而,可惜,他那位尊夫人的一双手摆明白不是好出身;你们想,要真是张六房的嫡脉,哪里会讨媳妇不看个门当户对的?”
陆紫翁一面说,一面就踱出了屏风背后那个好地方。
周老九和姚瑞和跟了出来。周老九低着头在一对栋柱中间慢慢地踱,姚瑞和站在翻轩下长窗边,时时偷眼瞟着那一对通到内室去的排门。
陆紫翁对一个土头土脑的男当差说道:“进去问问,二老爷起身了没有?”回过脸,朝姚瑞和看了几眼,“你回去罢,不许多嘴。”
周老九踱到陆紫翁跟前,悄悄地说:“刚才瑞和报告的消息,紫翁觉得怎样?”
“暂时之间,投鼠忌器而已。”
“瑞和还说,今天早上他亲眼看见胡四到张八家里去。过了一个钟头,这才出来。”
“嗯,胡四,没有什么道理;不过,赵缉庵在内呢——噢,老九,不是张八租了程子卿的厢房么?你应该叮嘱子卿留心进进出出的人儿。”
“嗯嗯,这子卿就是太老实。”
周老九回答时颇露窘态。陆紫翁沉吟一会儿,微微笑着,正想开口,忽然那边通内室的排门边来了女人的声音了:“喔,是陆老爷和周先生么?老爷起来了,请两位进去罢。”
女人是一张小圆脸,淡绿色阴丹士林布的短袄仅及乳下,黑软缎的裤子长到脚背,一条油松大辫子。
手的故事.7
陆紫翁和周老九报告的时候,二老板的一根粗指头老是挖着鼻孔,一声不出。他忽然打一个呵欠,身子一斜(他本来躺在烟榻上),嘴里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伸手在大腿上拍两下,那个油松大辫子的女人就挨着他坐下,给他捶着腿。
二老板虽然不作声,他那一对猫头鹰的眼睛老是乌溜溜地在那里转;机警而又颇露凶相的眼光时时从陆紫翁脸上扫到周老九脸上,然后又扫回去。
陆紫翁的话多,周老九不过偶然从旁插一两句。可是二老板的眼光反而多和周老九“亲热”。
忽然二老板将身边那个大辫子的女人一推,精神百倍似的坐了起来,陆紫翁一句话刚说了一半,赶快缩住,二老板笑了笑道:
“想不到‘张六房’坟上风水转了,小辈里出人才。我倒很想和这位‘八少爷’结识结识。”
陆紫翁和周老九都愕然了,可是陆紫翁到底是“书卷中人”,悟性又好又快,立刻悄悄地笑着说:“二老板要结识他,他就是不敢高攀也没处去躲呢,二老板,怎样也叫赵缉庵他们也一请就到,叨扰你二老板一番美意?”
“哈哈,那就要看机会了,少不得借花献佛,多发几张请帖。”
“那么,二老板,马上就看个日子罢?趁这几天空档,愈快愈好。”周老九终于也猜哑谜似的猜透个八九了。
于是半晌的沉默。二老板挺起了眼睛,似乎在那里“看日子”。陆紫翁和周老九都沉住了气,陆紫翁眼角有一条筋不住地簌簌地跳,周老九却胀红了脸。
终于二老板将眼光一沉,自言自语地说:“等新县长上了台再说罢。”
陆紫翁和周老九像约好似的很快地偷偷地交射了一眼。陆紫翁鼓起勇气,正想进言,二老板早又笑了一笑道:“昨晚上那位客人,人倒和气,就是胃口大一点。在这里盘桓了大半夜,总算无话不谈,然而离题目总还有点点远。嗯,——瞧过去,”二老板顿了一顿,举起手来,正待伸出两个手指,忽然他背后那位大辫子女人打了个喷嚏,二老板转过脸去,眼光威严地一瞥,手就放下了,接着说:“我还要考虑考虑。”
“听说新县长是军人出身罢?”陆紫翁问。
“不错。还是现役军官。”
“二老板,可是那一批货,还轧在那边,运不进来;这里张八他们又闹得满城风雨……”
“哦,哈哈,”二老板一阵笑便打断了周老九的话。“哈哈,倒忘记了这位‘八少爷’跟别的少爷们了。”突然脸一板,“紫翁,我的一句话,你们不准和他们年青人一般见识。他们说话不知轻重,行动出轨,自有政府来纠正。我只当他们是一群疯子。倒是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譬如赵缉翁他们,应当解释解释。”
“是!”陆紫翁赶快回答。“那么,胡四他们呢?”
“你瞧着办罢。”二老板眉头一皱,似乎有点不耐烦,但随即微微笑着,眼光朝周老九一逼,说:“那批货么?过几天,你尽管堂而皇之运进来。”
“啊!”周老九快活得忘形了,“哦,到底——昨晚上,二老板昨晚上到底将那位客人对付得服服贴贴了么?”
二老板不置可否,只将烟盘里一张纸递给了周老九,同时却冷冷地说:“这点小事,何必同人家谈起呢,犯不着羊肉没吃,倒先惹一身骚呵!”
周老九和陆紫翁一旁应着“是”,一边便看那张纸。原来是一张油印的《查缉私货暂行办法》。两个人都觉得意外,迟疑地朝二老板看了一眼。二老板哈哈笑着,招了招手。周老九和陆紫翁赶快捧着那张纸走近一点。二老板指着纸上后面的一段说:“单看这一款就够了。”
这是鼓励人民协助缉私的办法,略谓:凡报告私货因而缉获者,将货物充公拍卖,以所得货价之半数奖赏报告人。
周老九看明白了时,手心里就透出一片冷汗,他正要说张不忍他们的壁报上正也抄着这一款鼓动人家去“捣乱”呢,可是二老板已经先开口了:
“明白了罢?等他们拍卖的时候,你去买了来,不是正大光明的事么?”
“是,是!”周老九两眼睁得铜铃大,心里糊涂死了,却又不敢驳回。
“哈哈,”陆紫翁却第一次放肆地笑了,“人家说心有七窍,我看二老板的,恐怕九窍也还不止罢?”
二老板笑了笑。这笑,与其说是被恭维了而高兴,还不如说是奖许陆紫翁的机警。
“我来猜一猜罢,”陆紫翁微笑说:“既然是周老九去买,一定要二老板去报告了。”
哈哈哈,二老板一阵大笑歪在烟榻上了。
周老九似乎也明白了,但一时之间还不大盘算得转。二老板把手一挥,叫了一个字:“烟。”油松大辫子的女人便立即忙起来。
“紫绶,公款的事,你就先去找赵缉翁解释解释。”二老板闭了眼睛说。“他要是说得明白,很好;不然的话,随他的便罢。反正新县长不久就要到任,他未必就听了赵缉庵一面之词。”
“二老板放心。这一点事,只要二老板定了方针,我量力还不至于弄僵。”陆紫翁回答了,便和周老九转身退出。
但是陆紫翁和周老九刚跨出房门,忽又听得一声:“紫绶!”
陆紫翁赶快站住,应一声“是”。
过一会儿,二老板这才慢声说:“张八这小子,也许中用,我倒真想提他一把呢。”
“这是他的造化。且看他受不受抬举罢。”
陆紫翁一面回答,一面却和周老九做眼色。
手的故事.8
许多“手”,明的暗的,在活动,在忙碌。
新县长到任了五六天了。x县里大多数人并没觉出新县长有什么“异样”,除了已经知道他是刚刚卸任的团长。
x县里极少数的人们却从各自不同的立场和印象(虽然只有五六天工夫,新县长给他们的印象却已不甚简单了),都有这么一个感想:“以为是军人出身,性情爽快,谁知道更其不可捉摸!”
这一种感想流露于面部或唇舌,在二老板是躺在烟榻上皱紧眉头不作声,在赵缉庵是悄悄地对胡三先生说:“四五天了还没动静,秉公办理云乎哉?”而在张不忍和他的新朋友们,则是筹备更逼进一步的文章和商定“请愿”的代表。
同时,茶馆酒后乃至大街上店铺的柜台前,流动着种种的消息和意见:
“赵缉庵他们的公文呈进去后,新县长三天三夜亲自吊账簿,打算盘,还没算出来。”
“算出来了!二老板亏空近万。”
“笑话!县长哪有工夫自己查账,呈子还搁在签押房里呢!
县长忙的是检阅保安队,保卫团;他本来是团长呀!”
“团长改县长,就是准备跟小鬼开战!壮丁训练队都要上前线!”
“这是瞎说了。壮丁上操快将两礼拜了,立正稍息还没操好,怎么能上前线!”
“可是六房里的老八做代表,请将训练赶快;发枪,打靶,野操。听说县长昨天请教练官商量这件事,教练官答应得稍为迟了一点,县长就发脾气道:‘你不会教,我来教!’嘿!嘿!
县长本来是干团长的!”
“不对,不对!六房里的老八的代表还没派定,今天他对我说。”
“然而昨天县长的确请教练官去商量了半天,我亲眼看见他进去,好半天,才见他出来。”
“哦!你亲耳听得他们商量什么事罢?”
“难道你倒亲耳听得?”
“不客气,我倒晓得。县长请教练官去,商量捉汉奸!”
“什么!县里有汉奸?”
“怎么没有?多得很呢!早已三三两两偷进来了。一律化装。有的扮做走方郎中,有的是打拳头卖膏药,有的是变戏法的,有的是装做和尚,顶多的是扮叫花子。县长忙了三天三夜,就为了调查汉奸!”
“听说上头派他来,团长改县长,就是专门来办这件事。”
“你们还不晓得么:捉完了汉奸,就开战!”
“哦哦,怪不得——”
“喂喂,告诉你,你可不能说出去呢,还有女汉奸。”
“谁谁?可是变把戏班里那个女的?”
“倒不一定变把戏。女汉奸不扮下流人,倒是穿得极漂亮,冒充少奶奶小姐班。可是,看她的手就明白。”
“手上有暗号么?刺得有什么花罢?”
“不是。手是做工人的手。县长为了想方法捉女汉奸。三夜没睡觉;后来决定派了县长太太亲自出马呢!”
“呵呵!真上劲!”
“对了,那你总该明白县长忙得很呢,哪有闲工夫算什么账?二老板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和中国人算什么账,对付汉奸要紧!”
“哦——”
“咄,混蛋,亏空公款就是汉奸!你就是汉奸!”
“你不赞成捉汉奸就是汉奸!”
“混蛋!”
“汉奸!”
x县里的空气就这么又紧张又混乱。“不可捉摸”也挂在大多数老百姓的面前。这样又过了两三天,终于这塞满了空间的“不可捉摸”突然“明朗化”起来。
手的故事.9
霹雳一声,驱逐游民乞丐。这也是两星期前有过的密令之一,然而这次不用文绉绉的高脚牌。
上午召集保甲长们开了一次会,下午就由保卫团协助,大街小巷同时发动。
这时候,北街上的亦我轩照相馆里,三四位年青人已经讲了好一会儿的话,大家觉得有点头脑发胀,喉咙越来越粗了。
“我提议一个折中的办法,”主人陈维新竭力把嗓子逼小,想使得语气变温和些。“不忍兄说爱国是国民的权利和义务,我们这‘国魂武术社’既以爱国为宗旨,便不应当规定有什么入社的资格,——这解释,理由是有的,然而我们既然名为‘武术社’,就已经定下一重资格,这资格,是什么呢?就是‘武术’,所以兄弟提议,社章上规定,‘凡谙习武术者,皆可入社,’那就面面俱到了。”
赵君觉耐心听完,便对张不忍望了一眼,张不忍蹙紧了眉头,不说话。
孙老二(雅号平斋)却先开口了,“那不是我们发起人先就没有资格了么?不妥,不妥!”
张不忍几乎笑了出来,但是陈维新正色回答:“不然!平斋兄,这又不然。大凡做发起人的,只要有一项资格,就是‘发起人的资格’。社章上的资格竟毋须拘泥。名流阔人今天发起这,明天发起那,难道他们是万能么?无非是登高一呼的作用罢了。”
孙老二连忙点着头说:“不错,不错,我倒忘了。”忽然又皱着眉头,“可是,下三流的人们很有会几手的,他们仍旧要来,怎么办呢?”转脸向着张不忍,“老八,不是我惯以小人之心度人,实在是新县长昨天再三叮嘱家严,县境内汉奸太多,千万要留意。”
“那么,平斋兄是不是能够担保长衫班里一定没有?”赵君觉的嗓子又粗起来了。
“哎哎,话不是这么说的。”陈维新抢着回答。他立刻又转脸朝着孙老二,“平兄这层顾虑,倒也可以不必。有办法。将来碰到形迹可疑的人,哪怕他实在会几手,只要说他武术不够程度就得了。”
“哦!不要人家进来,总有办法。”张不忍眼看着桌子上那一块新做的“国魂武术社”的洋铅皮招牌,冷冷地说。“最彻底的办法是根本不立什么社,”他寂寞地笑了一笑,忽然把嗓子提高,“本来这不是咬文嚼字的时候,局面多么严重!不过维新兄和平斋兄既然喜欢字斟句酌,我就反问一句:我们这社的宗旨到底是要把多数不会武术的人练成会的呢,还是单请少数的会家自拉自唱?章程草案第二条……”
“对了,”赵君觉插口说:“这一条是宗旨,明明写着‘提倡’,‘普及’;跟维新兄的折中办法刚好自相矛盾!”
孙老二突然跳起来一手抓住了章程草稿,一手向陈维新摇摆,“大家不要意气用事。我有了办法了。干脆一句:要进社的,得找铺保!”
张不忍和赵君觉都一怔。陈维新却举起一双手连声喝彩道:“好,好极了!到底是孙洪昌的小老板,办法又切实又灵活!”
“要找铺保?”赵君觉面红耳赤,声音也发毛,“那——那不,是,……”但是一件意外的事将他的说话打断了。一片骚杂的人声由远而近,几个人慌慌张张从门前跑过,嘴里喊道:“来了,来了!”陈维新立刻离位去看,孙老二也跟着。张不忍回头望门外街上,早有一堆人拥到“亦我轩”的招牌下,一枝枪上的刺刀碰着那招牌连晃了几晃。
张不忍跑到门口,就在各色各样的面孔中间看见了一个熟识的面孔。那是黄二姐。两个背枪的保卫团扬起了竹枝的鞭子像做戏似的向闲人们威吓;又一个保卫团,也背枪,似乎在驱赶,又似乎在拖拉那位黄二姐。孙老二也插身在内,张不忍仿佛听得他这么说:
“……我替你作保就是了,还吵什么!”
“谢谢二少爷,我不要保;我跟他们去!看他们敢——把我五马分尸么?”声音很尖脆,不像是五十多岁的老婆子。
“哈哈!黄二姐的标劲还像二十年前!”
看热闹的闲人们哗笑着,争先恐后地挤拢来。有一个年纪大了几岁的男子拉着一个年青的歪戴打鸟帽的肩膀说:“老弟,积点阴德罢!你们怂恿她闹,要是当真关她起来,难道你肯给她送饭?”歪戴打鸟帽的也不回答,只是一味挤。
张不忍心想不管,但也不由自主的走拢去。有一个闲人给他开道似的吆喝着:“呃,八少爷来了!让开!”张不忍觉得好笑。那闲人又回转头来,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张不忍已经到了黄二姐他们面前。
“呵,八少爷,你也在?八少奶奶好么?”黄二姐很亲热地抢先说,立即又瞪起眼睛指着那个保卫团,“八少爷,你评评这个理:我黄二姐祖居在这城里,老爷们,少爷们,上下三班,谁不认识,可是他们瞎了眼的,要我讨铺保!哼!”仰起头朝四面看,“我黄二姐要讨个铺保有什么难,刚才二少爷就肯保,可是,评评这个理,满县城谁不认识我——”
“张先生!”前面一个保卫团转身过来说,“我们奉的公事,”忽然不耐烦地挺起脖子一声“妈的!”将竹枝一扬,“闲人们走开!——唔,张先生,上头命令驱逐游民乞丐,县境里没有职业的人,得找铺保!这老乞婆,谁不认识,可是公事要公办!”
“我们不过关照她一声,”那个拉着黄二姐——但也许被黄二姐拉着的保卫团说:“就惹出她一顿臭骂。跟住了我们,吵吵闹闹——”
“你不是说要办我么?你办,你!”黄二姐厉声喊,指头几乎戳到那保卫团的脸上。
“妈的!办就办,不怕你是王母娘娘!”
闲人们又哗然笑起来。
张不忍皱着眉头,看着孙老二说:“平斋兄,就请你作个保罢,……”
“妈的!交通都断绝了!走开,走开!”拿竹枝的保卫团大声嚷着,竹枝在闲人们头上晃着。
张不忍劝黄二姐回去,保卫团也突破了闲人包围进行他们的职务。赵君觉站在亦我轩门前叫道:“不早了,章程还没讨论完呢!”
“哦!这个么?”陈维新望了孙老二一眼,“剩下不多几条了罢?那几条,我看就可以照原案通过。”
“不过社员资格这一条呢?”赵君觉走近了说。
“我还有事——”
“我也有事。”张不忍没等孙老二说完就抢着说,淡淡地一笑。“就是找铺保好了。再会!”点点头竟自走了。
张不忍走不多远,赵君觉就赶了上来,急口说:“怎么,怎样,你也赞成——”
“自然赞成,”张不忍站住了,又是寂寞地一笑,“反正铺保盛行,将来全县里除了有业的上流人谁都得找铺保啊!”
赵君觉那对细眼睁得滚圆。张不忍冷冷地又说:“取缔游民乞丐!防汉奸!真正的汉奸反倒进出公门,满嘴嚷着捉汉奸,捉汉奸!”顿了一顿,“君觉,明天,你,我,济民,再商量罢,此刻我要回家去把整个形势估计一番。”
手的故事.10
家里没有云仙。窗缝里有一张红纸。张不忍抽出那纸来一看,是一张请帖:
国历十月十二日申刻洁樽
候光 
周梅九拜 
张不忍侧着头想了一想,随手把帖子撂在书桌上,往床里一躺。他需要集中脑力,可是脑力偏偏忽西忽东。最像讨厌的苍蝇赶去了又飞回来的,是刚才他回来路上所见的景象:三三两两的人们都在议论着取缔游民乞丐这件事,啧啧地叹佩着新县长办事认真,手腕神速。他觉得全县的眼睛都看着新县长,全县人的心被新县长的变把戏似的派头吸住了。
也像讨厌的苍蝇一般赶去了又钻回来的,是追看高脚牌那天下午在中心小学里赵君觉说的“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简单,真蠢!”
他烦躁地跳起身来,在屋子里转圈子。心里想道:“先前,我跟他们说,当真非想出点事来做不可;现在,事呢算是做了一点,可是,当真没有做错么?已经做的,当真是‘事’么?”
他仰脸看着窗外的天空,似乎盼望一个回答。有一只什么鸟在墙外树头叫,听去像麻雀,又不像麻雀。
待到把这鸟叫声从耳朵里赶出,他踱到书桌边,抓起了一枝笔,打算写一封信给他的在t埠的朋友,忽然云仙回来了。
“这里的妇女智识分子真糟!”云仙将她那“披肩”往椅子上一撩,走向张不忍的身边去。“谁的请帖?——周九,哦,房东程先生的东家,商会会长,请你干么?可是,不忍,这里的智识妇女跟家庭妇女同样没有办法!”
“哦!”张不忍搁下了笔。
“我跟她们谈了半天,‘唔唔’,‘话是对啦’,老是这一套。我请她们发表意见。她们只是笑。”指着那披肩,“倒拉了这东西,问了许多话!”
“嗯,那么,赵君觉的妹妹呢?君觉说她思想很好的罢。”
“就只有她,还说得来。可是情绪不高。”
“哦,情绪不高。”张不忍寂寞地笑着。这几天来,云仙老是说人家情绪不高,甚至有时连张不忍也说在内了。他看着云仙的眼睛,又说:“她发表了意见么?”
“她赞成妇女救护训练队的办法。可是,她又不赞成那位女医生。说她头脑糊涂,势利眼睛,这样的人,犯不着捧她。”
“但是拉她出来,推动她办事,并不就是捧她。云仙,你跟她解释了没有?”
“解释了。然而我失败了。”
“她不能理解?”
“不是!她的理由很充足,我赞成了她的主张。”云仙的口气很坚决。“我们可以不要那女医生,也不要那两个传教婆!”
“哎,哎,云仙,那样干总不大好。名为救护训练队,而没有一个懂得医药常识的,太不成话。”
“呵,果然你也是这么说!”云仙生气似的鼓起了眼睛盯住了张不忍的面孔。“赵君芳说来说去也顾虑到这一层,所以我说她情绪不高。可是,不忍,我虽然不懂医药常识,童子军救护常识我是有的;在目前,这不就够了么?”
张不忍勉强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哈,我倒忘记了你是多年的女童子军教练官呢!”
“不吹牛,真要是开了战,我的确能够上前方。”云仙得意地笑着,在窗前走来走去,吹着童子军歌的口哨。
张不忍惘然拿起请帖来,卷弄那纸角,此时他的思索忽然又集中于一点:云仙所谓情绪不高。他觉得最近几天内他的朋友们为的要推动人家反弄得顾虑繁多事情不能快快动,这也许正是云仙所说的“情绪不高”罢?而云仙刚才所说的救护队办法也许是不错的罢?可不是,那位女医生和那两位传教婆要是拉了来,她们一定叽叽咕咕有许多主张,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白花在解释和疏通上面。
“啊!”云仙猛可地叫起来,跳转身,到了张不忍跟前,却又放低了声音,“我几乎忘了。赵君芳又告诉我:胡四那家伙不行,十二分的不行!他从前也经手过公款,也不清。他现在攻击那个二老板,是报仇。他利用我们!”
张不忍一双眼盯住了云仙,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完,这才摇了摇头说:“哦!——可是,我们也是以毒攻毒。”
“不行!胡四还有阴谋。胡四今天上午去找君芳的爸爸,咬耳朵谈了半天才走;他走后,君芳的爸爸老在厅上兜圈子踱方步,自言自语,说‘君子不为已甚!’据君芳猜来,一定是胡四已经和那边妥协,又在欺骗君芳的父亲。”
“嗯!可是胡四昨天晚上来,还供给了许多壁报上的材料,——全是那二老板的阴私……”
“所以我说他有阴谋呀!我们攻击越厉害,他和那个二老板的妥协越容易成功。他把我们当做猫脚爪,到热灰里摸栗子!”
“哎!”张不忍叹了一口气,闭起眼睛不作声;他不愿意相信,但又不敢完全不信。忽然睁开眼,他劈手抓起了那张请帖盯住看了几秒钟,然后放回桌上,冷冷地说:“不过我终于不能断定。如果胡四已经跟他们妥协了,我们被卖了,那么,周九,他是那个二老板的心腹,他还来跟我拉拢作甚?”
“说不定还有更毒辣的阴谋。”
“也许。”张不忍慢慢地站起身来,走了一步,却停住,回顾着云仙说:“然而总不是用毒药酒来谋害我的性命。——云仙,那,我倒一定要去,看看周九的态度!”
云仙是满脸的不放心,可是没拦阻。张不忍抓起帽子,正要走了,云仙忽又叫道:
“啊,我几乎又忘记了。刚才回家的时候,路上碰见了黄二姐,——好像跟人打过架似的;她夹七夹八说了许多话,我也没听清,可是记得一句:‘外场都说八少爷和你私通外国,我不相信!’私通外国,她说了两遍,我听得很准。”
“哈哈,这倒是阴谋,然而也是用旧了的阴谋!”张不忍一边说,一边就走了。
手的故事.11
二十小时以后。张不忍的睡眠不足的面孔上,带乌晕的是眼眶,苍白的是两颊,而射出兴奋的红光的是太阳穴带眼梢。
仍在他的卧室。只有两个人:他和朱济民。
他像笼里的一头狮子,焦躁地来回走着。朱济民的眼光跟着他来来往往。跟到第三趟,朱济民突然说:“我看你也还是不要去了罢?”
“去!怎么不去!”张不忍只把头歪一下,依然在走。“他们两个是自己抛弃了责任,他们不去,我就一个人去!三个人是代表群众的意志的,一个人也照旧代表群众的意志,我的代表资格没有被取消,我就要去!”
朱济民点头,但也轻轻叹了一口气。张不忍站住了,又说:“我十二分不满意君觉!怎么他也跟着他老太爷跑,倒不想拉住老太爷跟他跑?昨晚上我赴宴回来,紧跟着胡四也来找我说话了;争执了三个多钟头,他的千言万语只有一个意思:群众运动不要做,为的新县长和二老板正在这上头找我们的错处。我的回答也只是一句话:不能够!我们要和二老板清算公款,但也要做别的事。清算公款不是主要的救国工作!胡四他们只要私仇报了就满意了,但是我们不能够!”
“对的!我们不能够!”朱济民也奋然了,但又带点惋惜的意味,轻声说:“胡四呢,原也不足怪;只是赵老先生也只见其小,却未免——”
“赵老先生到底老了,最不该的,是君觉。他刚才还说舆论对于二老板忽然一变,因此不可不慎重考虑呢!”
“对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周九忽然请你吃饭,我也觉得有点怪。”
“嘿嘿!”张不忍侧着头望着窗外的天空,“也许是对我示威,也许是想收买——我罢,哼哼!济民,你说,那还不是示威?昨晚上,周九那席酒热闹极啦,从头到底两个多种头,主人和客人——除了我,谈的全是二老板报告私货的事。简直把这头号的土劣汉奸说成了民族英雄!周九还怕我恶心不够,特地拉住我说:‘哈哈,二老板做人真是又爽直又周到。没一个不说他够交情。你瞧,他又是顶顶热心爱国,不怕结冤,报告了私货;他跟你们真是同志——同志!’济民,昨晚上那席酒,是二老板摇身一变而为民族英雄的纪念酒,也是宣传酒!”
“今天满县城都在歌颂这位‘英雄’了!我们学校里也发现了标语!”
“哦?你们学校里也有?”
“校长在朝会时还对全校学生说,二老板才是真真的爱国家!”
“咄,不要脸的东西!”
“可是,不忍,你说,到底这回事是真是假?”
“瞧过去是真的。”
“那么,他自己运了私货自己报告,那不是跟钱袋作对么?”
“也许他报告的是别人的私货——”
“绝对不是!全县的贩私机关就只有他一个!”
“也许他使的是苦肉计。”
“我也是这么看法,然而君觉说不是。君觉以为这是‘壮士断腕’的策略。照章程,报告人可以得货价的一半作奖;假如他那批货,本来是三百,充公拍卖是四百,他得了奖赏二百,……”
“只牺牲了一百,是不是?”张不忍淡淡地一笑,“然而今天中午听说是周九买了那批货了,可又怎么算法?”
“当真么?”
“好像是真的。所以我还猜不透那中间的玄虚。不过,济民,无论如何,他这一手的确有强心针的作用。”
“不忍!我猜得了。也许周九零卖出去可以得五百!”
“哦,也许。我们不熟悉商情,这把算盘暂且不去管它。
倒是他这强心针,我们怎样对付?”
张不忍两手交叉在胸前,又来回地走着。
朱济民望着空中,徐徐地摇着头,移动了一步,低下头喟然轻声说:“群众太幼稚,太容易受欺骗了,——难做!”突然张不忍转过身来,盯住了看着朱济民:“不是!济民,不是群众太幼稚,是他们的爱国情绪很高之故!很高,所以二老板的强心针也能发生作用。我们要利用这高涨的情绪,加紧工作。我们赶快把‘捉私团’组织起来。我们要说县境里的私货机关一定不止一处,二老板报告的,只是……”他忽然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转脸去看,窗外东侧墙脚有一堆动乱的人影;这时朱济民也看见了,慌忙地四顾,退后一步,似乎想找个躲藏的地方。张不忍大踏步走到门前,开了门。
第一个进来的,却是云仙,劈头就问道:“你们说了些什么话?”
张不忍没有回答,只是朝外看。第二个进来的,是赵君芳。朱济民定了定神说:
“原来是你们!”
“我看见还有一个呢,是谁?”张不忍关上了门。“你们的房东,”赵君芳回答,“看见我们来,他就溜走了。”云仙开了门再望一下,关了门转身说:“他躲在门外偷听!怎么你们不觉得?你们说了些什么?”张不忍咬着嘴唇冷笑。
朱济民惊愕地看着两位女士,两位女士却紧张着脸看着张不忍。
“没有什么要紧话。”张不忍寂寞地笑了笑回答。“我们是什么都可以公开的。派侦探,也是白操心罢了。”
“随便谈谈,”朱济民接口说,“谈那位民族英雄。”“你还说不是什么要紧话!”云仙对她丈夫瞪了一眼说,转眼又看着朱济民。“我刚到了君芳家里去,她说今天中饭边,陆——陆紫绶找赵老伯谈了半天话。君芳只偷听到一句:‘城里有哪些是汉奸,县长已经查访明白。’后来,后来陆紫绶告辞,赵老伯亲自送到大门外。芳!你不是说,老伯送客回来,还自言自语说青年人真真胡闹么?”
赵君芳点头,却眼不转睛地看着张不忍的面孔。“我和君芳一路来,”云仙朝她丈夫走近一步,“许多人老盯住我看,交头接耳说鬼话。”
“这是因为你也在朝他们看呵!”张不忍淡淡地笑着说。
“云仙!神经过敏便……”
“不是神经过敏。我确实看到有一个阴谋正在酝酿,把你我做目标。”
“把我和你当做汉奸么?”张不忍说时微微一笑。“我跟云仙的意见一样。”赵君芳把声音放得很低。“说不定你们的生命还有危险呢!”
朱济民在旁边听得很清楚,不由的打了一个冷噤;他走到窗前探望了一下,便又走回来对张不忍悄悄地说:“你那个代表,还是不要当了罢。两个已经不肯去,你又何苦独个儿顶枪头。”
“什么代表?”赵君芳很关心地问着。
“就是壮丁训练的代表,去见县长请愿,要求发枪,打靶,教野操。”朱济民回答。“本来孙二和陈维新也是代表,可是他们刚才派人来说,他们都不去了。”
“你也不要去!”云仙对张不忍说,却又转脸望着赵君芳,“对不对,芳?三个人里只去了一个也没有意思。”
张不忍皱着眉头瞥了他们三个一眼,慢慢地说:“我要是也不去,以后便不用对壮丁们说话。我是去请愿,并没违法,何必神经过敏。”
暂时大家都没有话,只有张不忍一个人来回地走着的脚步声橐橐橐地响。
张不忍把帽子拿在手里,对云仙说:“明天的壁报,稿子都有了;那篇《从取缔游民乞丐说到大汉奸》就放在第一。回头我还想写几句关于‘报告私货’和‘捉私团’的文字。”
张不忍昂然走了。朱济民扭了扭身子,也说:“我学校里还有事。”
屋内剩下两个女的。赵君芳望着窗外,呆看了一会儿,转身拉住了云仙的手。
手的故事.12
壁报的第×期,第一篇文章和最后一则短评,确实颇为锋利。然而x县人大部分似乎都没注意。
这是因为有一件更惊心的事压住在人们头顶。
差不多和壁报的贴出同时,由保甲长们传出消息,汉奸们已经在大街小巷都做下了暗号,而这些暗号是有军事作用的。
保甲长们这些消息从哪里来的?县政府!新县长本是现役军人,顶明白这些把戏!
老百姓们凛凛然各人在自己门前搜寻有没有什么异样的,——譬如白粉画的尖角或圈儿。一个上午,满县城忙着这,又谈论着这。
搜寻没有结果。满县城的眼光都惶惶然望着公署。新县长是军人,他有没有法子解救?总该有!
中饭吃过不久有人听得军号声了;有懂得的,说这是“集合”。人们慌慌张张互相报告,互相探听。终于知道了是新县长检阅保安队和保卫团,人们中好奇的又一齐向教场拥去。
新县长坐在马上,多威风,这才像是能够保境抗敌的!陪同新县长检阅的,有鼎鼎大名的二老板,也有赵缉庵;有胡四,也有陆紫翁。胡四跟陆紫翁时时交头接耳。
从教场里飞出来的县长的训话,不用播音机,顷刻间也就传遍了街头巷尾。县长说:取缔游民乞丐是防汉奸,谁反对谁就是汉奸!县长又说:他相信本县的绅士,凡有恒产恒业的,没有一个是汉奸;甘心当汉奸的,都是既无恒产,又无恒业!县长又说:壮丁训练程序自有皇皇政令,不得无故要求变更,摇惑人心!
在大街上,周九那铺子的前面,一个人堆裹着嘈杂叫骂的馅。大家认识的黄二姐满脸青筋指着商会职员姚瑞和叫道:
“你这小鬼!你倒有脸说八少奶奶的娘家不及你的娘老子是东门卖豆腐干的?”
“卖豆腐干,”姚瑞和却冷冷地一脸奸猾,“也是正当职业!哼!什么八少奶奶!看她一双手。谁不知道女汉奸打扮得阔?
可是一双手不肯挣气,怎么办?”
“你这死了要进拔舌地狱的!”黄二姐嘶声叫着就扑过去想打他巴掌。姚瑞和躲开了,却也卷起袖子来。闲人们忙把黄二姐拉开,又喝道:“阿和,不要乱说!人家少奶奶!”“狗屁少奶奶!”姚瑞和像发酒疯,满嘴唾沫飞溅,“张家的阿八犯了法,他的老婆还是少奶奶?”
“什么话!犯法?还出凭证来!”人堆里好几个声音喊。
姚瑞和怔了一下,但立即又胆壮起来:“凭据?今天的壁报,就是凭据!他反对取缔游民乞丐;县长训话,反对的就是汉奸!他冒充壮丁队的代表请什么愿……”
“不是冒充!我们公举他的!”好几个声音。
“不冒充,也犯法!他是汉奸!”也是好几个声音。
这吵闹的馅子发酵了,人声鼎沸,动起武来。程子卿在柜台内急得乱叫:“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人家铺子门前!”
手的故事.13
那天晚饭时分,张不忍和云仙在自己屋里,云仙的面色不定,张不忍的,却是铁青的。
“他们把壁报撕了。”张不忍的声音略带兴奋。“可是有许多人不让撕,又打了起来,我去找孙二和陈维新,都说不在;
他们都躲开了!”
“赵缉庵呢?也不见你么?”
“没有找他。这老头子跟什么二老板讲和,看来是千真万确的!可是胡三先生还见我,他说赵老头子和他还是告二老板的亏空公款,不过他又劝我不要再弄什么壁报,再请什么愿。他们就是那老主意,只反对独吞公款的二老板,不反对汉奸的二老板!”
云仙叹了口气,半晌后这才说:“君芳告诉我,他们造的我的谣言,相信的人多得很呢!我真想不到我这双手会闯了乱子!”
“笑话!云仙!”张不忍拿住了云仙的手,“跟手不相干!问题是在新县长的宣传工作做得巧妙。二老板那一支强心针似乎效力也不错。可是不要紧,我们慢慢地总可以挽救过来。
壮丁队里……”
一句话没完,云仙忽然跳起来,对张不忍摇手。“好像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呢!”云仙附耳说。
果然有极轻的声音在门外,张不忍脸上的肌肉骤然收紧了,他侧耳再听一下,便猛然大踏步跳到门前,开了门。
“是你!哦!”张不忍看清了门外是程子卿时,捺住了性子冷淡地说。
程子卿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挨身进来。
宾主对看着,像是都在等候对方先发言。终于是程子卿勉强笑着说:
“张先生,莫怪;我是吃人家的饭,受人家的使唤,没有办法……”
“不要紧!”张不忍不耐烦似的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的话都可以公开的,不怕人家听了去!”
“咳咳,是,——不是那个,”程子卿满脸通红,眼光看着地下。“这回,不是来偷听张先生的话,不敢,……不是他们叫我来……”
“哦!很好!”张不忍尖利地说,一双眼逼住了程子卿的面孔。
程子卿抬眼和张不忍的眼光对碰了一下,忽然像下了决心,低声说:“张先生,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来通报你一件祸事,——他们,他们,县里,打算办你一个罪,教——教唆壮丁,扰乱治安。”
“呵!”云仙惊得叫出来。
张不忍却不作声,只把两道尖利的眼光逼住了程子卿的脸。
程子卿的态度也从容些了,更低声地说:“二老板恨得你要死,这人是杀人不见血的。张先生,你还是避一避罢!”
云仙走前一步抓住了张不忍的手,这手有点冷。云仙的手,却有点抖。张不忍把这抖的手紧紧捏住,就对程子卿说:
“谢谢你,程先生。我都明白了。”
“那么,你避一避罢。”程子卿又叮嘱一句,便像影子似的走了。张不忍望着乌黑的门外,虔敬地,像教士对着圣像,好半天。
“你打算怎么办?”掩上了门,云仙转身来轻轻说。
“没有什么办。程子卿是忠厚的商人,胆小些。况且这也不是避不避的问题呵!”张不忍慢声回答,微微一笑。
手的故事.14
第二天一清早,县城外河埠头来一条船;船里走出三个人,拿着浆糊桶,毛刷,广告纸,就从城外一路贴起来,广告是卖眼药的,纸上端画着一个戴眼镜秃顶的大胡子,一派的亲善气概。这三人一队一路张贴到城里,就有七八个小孩子跟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笑。
广告是大街小巷都贴。也有只贴一张的。也有并排贴二张的。这眼药是外国货,同属这一国的卖药广告常常有人到x县里来贴,x县人向来并不觉得奇怪。然而这一次却引起了注意。
中心小学附近有两个闲人研究这些新贴的广告。穿长衣的一位歪着头说:
“哦,街东的,全是两张一排,街西的只贴一张。哈哈,招纸带得不多,送不起双份了。”
“不是罢。我看见他们还剩下一大卷。”麻面的短衣汉子表示了不同的意见。
“哼哼!你看见?”长衣人把眼一瞪。“你说,为什么两边不一样,多难看!”
麻面汉子只用两手摸着脸,承认了理屈。可是长衣人还不肯下台,看见有人从中心小学走出来,就迎上去叫道:“喂,校长,看这些广告,一边双份,一边单张,可不是带的不多么?”
校长眯细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正色答道:“那有意思的。
我说,那有作用的。你瞧,这是小鬼的广告啦。”“哦,小鬼的广告,不要弄错了罢?”长衣人迟疑地说,聚精会神再看那些广告。
“一定不错!”校长郑重宣言,“瑞和,老弟,讲到这上头,哈,你就不如我了!”
麻面汉子在旁边噗嗤一笑。但是恐怕那位商会职员见怪,赶快走开。商会职员姚瑞和倒并没觉出,一手摸着下巴,沉吟地说:“小鬼的,哦,那——我就要去报告会长了。”
“对呀,我说是有作用的。”
“不管有没有,我一定要去报告。”姚瑞和一边说,一边就匆匆自去。他逢人就说:“眼药广告是小鬼的,”有时更加上一句,“有作用的!”
立刻满街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了。有人还做出(也许是想出)统计来:单的是多少,双的又是若干。待到大街上那茶楼里的高雅茶客们研究这件事,“作用”已经具体化而为“军事上的暗号”。
“一定是暗号!”陆紫翁大声说:“双双单单是引路的。
《水浒传》上祝家庄里——的白杨树,可不是暗号么?”
胡四坐在陆紫翁斜对面,不住地点头。
姚瑞和满面红光像打了胜仗那样来了。最近半小时内,他已经一口咬定那“暗记号”是他的发明,因而俨然已是一位堂堂的“民族英雄”。可是见了陆紫翁,他还不能不是老样子的商会职员。当陆紫翁朝他笑了笑时,他赶快将两手在身边一逼,脸儿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眼光射在自己的鼻尖。
满县城的老百姓都为这新来的“暗号”而惴惴不安;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千军万马杀来呵!
然而茶楼里的陆紫翁却谈笑风生:“好在新县长是军人,县长一定有办法!”
下午,听说县公署召集了紧急会议。会议还没散,就纷纷传说要大捉汉奸。三点钟光景,果然全体保甲长协同保安队同保卫团分途出发。又一次震惊全城耳目的大事件。汉奸捉到了没有?谁是汉奸?老百姓们一时无暇顾及。老百姓们亲眼看见的,是新贴的那些眼药广告全数被撕去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广告已经肃清完毕。无数的戴眼镜秃顶的大胡子都被押解到教场上,堆成一座小山。就在那里放了一把火烧掉。上千的人,在那里看这x县有史以来的盛典。
“各位父老兄弟诸姑姊妹!今夜可以放心睡觉了。敌人的暗号已经消灭,这全靠县长为国为民,忠义勇敢!县长万岁!”
在火光中作了这样简单而庄严的演说的,是三天前报告私货的二老板。群众拍掌。姚瑞和虽然是“暗号”的发见者,却没有资格演说,也杂在人堆里拍掌。
然而同在这时候,四个保安队,二个法警,簇拥着张不忍夫妇到县公署去了。当夜没有出来。
十五
早晨六点到八点,壮丁训练,发生了好几次的扰乱。教练官怒跳得脚也酸了;然而过半数壮丁们固执地不肯服从口令立正稍息。他们要求更有实用的操法。
街头巷尾,有人聚谈着张不忍夫妇被县长“请去”的消息,一些眼睛睁得滚圆,一些唾沫飞溅。
十点过后,赵缉庵,胡三先生,一脸严肃,去见县长。他们要求保释隔夜被留的两位。
县长说:“并没难为他们。谣言多,我是爱护他们才要他们进来休息几天。可是,今天正有一件事要请大家来商量,两位来得刚好。”
县长拿出一张纸来。两位一看,第一行是“以一日贡献国家”。
大概这件事又得命令全体保甲长出动了。x县是天天在热闹紧张的空气里的。
水藻行.1
连刮了两天的西北风,这小小的农村里就连狗吠也不大听得见。天空,一望无际的铅色,只在极东的地平线上有晕黄的一片,无力然而执拗地,似乎想把那铅色的天盖慢慢地熔开。
散散落落七八座矮屋,伏在地下,甲虫似的。新稻草的垛儿像些枯萎的野菌;在他们近旁及略远的河边,脱了叶的乌桕树伸高了新受折伤的桠枝,昂藏地在和西北风挣扎。乌桕树们是农民的慈母;平时,她们不用人们费心照料,待到冬季她们那些乌黑的桕子绽出了白头时,她们又牺牲了满身的细手指,忍受了千百的刀伤,用她那些富于油质的桕子弥补农民的生活。
河流弯弯地向西去,像一条黑蟒,爬过阡陌纵横的稻田和不规则形的桑园,愈西,河身愈宽,终于和地平线合一。在夏秋之交,这快乐而善良的小河到处点缀着铜钱似的浮萍和丝带样的水草,但此时都被西北风吹刷得精光了,赤膊的河身在寒威下皱起了鱼鳞般的碎波,颜色也愤怒似的转黑。
财喜,将近四十岁的高大汉子,从一间矮屋里走出来。他大步走到稻场的东头,仰脸朝天空四下里望了一圈,极东地平线上那一片黄晕,此时也被掩没,天是一只巨大的铅罩子了,没有一点罅隙。财喜看了一会,又用鼻子嗅,想试出空气中水分的浓淡来。
“妈的!天要下雪。”财喜喃喃地自语着,走回矮屋去。一阵西北风呼啸着从隔河的一片桑园里窜出来,揭起了财喜身上那件破棉袄的下襟。一条癞黄狗刚从屋子里出来,立刻将头一缩,拱起了背脊;那背脊上的乱毛似乎根根都竖了起来。
“嘿,你这畜生,也那么怕冷!”财喜说着,便伸手一把抓住了黄狗的颈皮,于是好像一身的精力要找个对象来发泄发泄,他提起这条黄狗,顺手往稻场上抛了去。
黄狗滚到地上时就势打一个滚,也没吠一声,夹着尾巴又奔回矮屋来。哈哈哈!——财喜一边笑,一边就进去了。
“秀生!天要变啦。今天——打蕰草去!”财喜的雄壮的声音使得屋里的空气登时活泼起来。
屋角有一个黑魆魆的东西正在蠕动,这就是秀生。他是这家的“户主”,然而也是财喜的堂侄。比财喜小了十岁光景,然而看相比财喜老得多了。这个种田人是从小就害了黄疸病的。此时他正在把五斗米分装在两口麻袋里,试着两边的轻重是不是平均。他伸了伸腰回答:
“今天打蕰草去么?我要上城里去卖米呢。”
“城里好明天去的!要是落一场大雪看你怎么办?——可是前回卖了桕子的钱呢?又完了么?”
“老早就完了。都是你的主意,要赎冬衣。可是今天油也没有了,盐也用光了,昨天乡长又来催讨陈老爷家的利息,一块半:——前回卖了桕子我不是说先付还了陈老爷的利息么,冬衣慢点赎出来,可是你们——”
“哼!不过错过了今天,河里的蕰草没有我们的份了?”财喜暴躁地叫着就往屋后走。
秀生迟疑地望了望门外的天色。他也怕天会下雪,而且已经刮过两天的西北风,河身窄狭而又弯曲的去处,蕰草大概早已成了堆,迟一天去,即使天不下雪也会被人家赶先打了去;然而他又忘不了昨天乡长说的“明天没钱,好!拿米去作抵!”米一到乡长手里,三块多的,就只作一块半算。
“米也要卖,蕰草也要打;”秀生一边想一边拿扁担来试挑那两个麻袋。放下了扁担时,他就决定去问问邻舍,要是有人上城里去,就把米托带了去卖
水藻行.2
财喜到了屋后,探身进羊棚(这是他的卧室),从铺板上抓了一条蓝布腰带,拦腰紧紧捆起来,他觉得暖和得多了。这里足有两年没养过羊,——秀生没有买小羊的余钱,然而羊的特有的骚气却还存在。财喜是爱干净的,不但他睡觉的上层的铺板时常拿出来晒,就是下面从前羊睡觉的泥地也给打扫得十分光洁。可是他这样做,并不为了那余留下的羊骚气——他倒是喜欢那淡薄的羊骚气的,而是为了那种阴湿泥地上带有的腐浊的霉气。
财喜想着趁天还没下雪,拿两束干的新稻草来加添在铺里。他就离了羊棚,往近处的草垛走。他听得有哼哼的声音正从草垛那边来。他看见一只满装了水的提桶在草垛相近的泥地上。接着他又嗅到一种似乎是淡薄的羊骚气那样的熟习的气味。他立即明白那是谁了,三脚两步跑过去,果然看见是秀生的老婆哼哼唧唧地蹲在草垛边。
“怎么了?”财喜一把抓住了这年青壮健的女人,想拉她起来。但是看见女人双手捧住了那彭亨的大肚子,他就放了手,着急地问道:“是不是肚子痛?是不是要生下来了?”
女人点了点头;但又摇着头,挣扎着说:
“恐怕不是,——还早呢!光景是伤了胎气,刚才,打一桶水,提到这里,肚子——就痛的厉害。”
财喜没有了主意似的回头看看那桶水。
“昨夜里,他又寻我的气,”女人努力要撑起身来,一边在说,“骂了一会儿,小肚子旁边吃了他一踢。恐怕是伤了胎气了。那时痛一会儿也就好了,可是,刚才……”
女人吃力似的唉了一声,又靠着草垛蹲了下去。
财喜却怒叫道:“怎么?你不声张?让他打?他是哪一门的好汉,配打你?他骂了些什么?”
“他说,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他不要!”
“哼!亏他有脸说出这句话!他一个男子汉,自己留个种也做不到呢!”
“他说,总有一天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怕他,会当真……”
财喜却笑了:“他不敢的,没有这胆量。”于是秀生那略带浮肿的失血的面孔,那干柴似的臂膊,在财喜眼前闪出来了;对照着面前这个充溢着青春的活力的女子,发着强烈的近乎羊骚臭的肉香的女人,财喜确信他们这一对真不配;他确信这么一个壮健的,做起工来比差不多的小伙子还强些的女人,实在没有理由忍受那病鬼的丈夫的打骂。
然而财喜也明白这女人为什么忍受丈夫的凌辱;她承认自己有对他不起的地方,她用辛勤的操作和忍气的屈伏来赔偿他的损失。但这是好法子么?财喜可就困惑了。他觉得也只能这么混下去。究竟秀生的孱弱也不是他自己的过失。
财喜轻轻叹一口气说:
“不过,我不能让他不分轻重乱打乱踢。打伤了胎,怎么办?孩子是他的也罢,是我的也罢,归根一句话,总是你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总是我们家的种呀!——咳,这会儿不痛了罢?”
女人点头,就想要站起来。然而像抱着一口大鼓似的,她那大肚子使她的动作不便利。财喜抓住她的臂膊拉她一下,而这时,女人身上的刺激性强烈的气味直钻进了财喜的鼻子,财喜忍不住把她紧紧抱住。
财喜提了那桶水先进屋里去。
水藻行.3
蕰草打了来是准备到明春作为肥料用的。江南一带的水田,每年春季“插秧”时施一次肥,七八月稻高及人腰时又施一次肥。在秀生他们乡间,本来老法是注重那第二次的肥,得用豆饼。有一年,豆饼的出产地发生了所谓“事变”,于是豆饼的价钱就一年贵一年,农民买不起,豆饼行也破产。
贫穷的农民于是只好单用一次肥,就是第一次的,名为“头壅”;而且这“头壅”的最好的材料,据说是河里的水草,秀生他们乡间叫做“蕰草”。
打蕰草,必得在冬季刮了西北风以后;那时风把蕰草吹聚在一处,打捞容易。但是冬季野外的严寒可又不容易承受。
失却了豆饼的农民只好拚命和生活搏斗。
财喜和秀生驾着一条破烂的“赤膊船”向西去。根据经验,他们知道离村二十多里的一条叉港里,蕰草最多;可是他们又知道在他们出发以前,同村里已经先开出了两条船去,因此他们必得以加倍的速度西行十多里再折南十多里,方能赶在人家的先头到了目的地。这都是财喜的主意。
西北风还是劲得很,他们两个逆风顺水,财喜撑篙,秀生摇橹。
西北风戏弄着财喜身上那蓝布腰带的散头,常常搅住了那支竹篙。财喜随手抓那腰带头,往脸上抹一把汗,又刷的一声,篙子打在河边的冻土上,船唇泼剌剌地激起了银白的浪花来。哦——呵!从财喜的厚实的胸膛来了一声雄壮的长啸,竹篙子飞速地伶俐地使转来,在船的另一边打入水里,财喜双手按住篙梢一送,这才又一拖,将水淋淋的丈二长的竹篙子从头顶上又使转来。
财喜像找着了泄怒的对象,舞着竹篙,越来越有精神,全身淌着胜利的热汗。
约莫行了十多里,河面宽阔起来。广漠无边的新收割后的稻田,展开在眼前。发亮的带子似的港汊在棋盘似的千顷平畴中穿绕着。水车用的茅篷像一些泡头钉,这里那里钉在那些“带子”的近边。疏疏落落灰簇簇一堆的,是小小的村庄,隐隐浮起了白烟。
而在这朴素的田野间,远远近近傲然站着的青森森的一团一团,却是富人家的坟园。
有些水鸟扑索索地从枯苇堆里飞将起来,忽然分散了,像许多小黑点子,落到远远的去处,不见了。
财喜横着竹篙站在船头上,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景物,虽则熟习,然而又新鲜。大自然似乎用了无声的语言对他诉说了一些什么。他感到自己胸里也有些什么要出来。
“哦——呵!”他对那郁沉的田野,发了一声长啸。
西北风把这啸声带走消散。财喜慢慢地放下了竹篙。岸旁的枯苇苏苏地呻吟。从船后来的橹声很清脆,但缓慢而无力。
财喜走到船梢,就帮同秀生摇起橹来。水像败北了似的嘶叫着。
不久,他们就到了目的地。
“赶快打罢!回头他们也到了,大家抢就伤了和气。”
财喜对秀生说,就拿起了一副最大最重的打蕰草的夹子来。他们都站在船头上了,一边一个,都张开夹子,向厚实实的蕰草堆里刺下去,然后闭了夹子,用力绞着,一拖,举将起来,连河泥带蕰草,都扔到船肚里去。
叉港里泥草像一片生成似的,抵抗着人力的撕扯。河泥与碎冰屑,又增加了重量。财喜是发狠地搅着绞着,他的突出的下巴用力扭着;每一次举起来,他发出胜利的一声叫,那蕰草夹子的粗毛竹弯得弓一般,吱吱地响。
“用劲呀,秀生,赶快打!”财喜吐一口唾沫在手掌里,两手搓了一下,又精神百倍地举起了蕰草夹。
秀生那张略带浮肿的脸上也钻出汗汁来了。然而他的动作只有财喜的一半快,他每一夹子打得的蕰草,也只有财喜一半多。然而他觉得臂膀发酸了,心在胸腔里发慌似的跳,他时时轻声地哼着。
带河泥兼冰屑的蕰草渐渐在船肚里高起来了,船的吃水也渐渐深了;财喜每次举起满满一夹子时,脚下一用力,那船便往外侧,冰冷的河水便漫上了船头,浸过了他的草鞋脚。他已经把破棉袄脱去,只穿件单衣,可是那蓝布腰带依然紧紧地捆着;从头部到腰,他像一只蒸笼,热气腾腾地冒着。
水藻行.4
欸乃的橹声和话语声从风里渐来渐近了。前面不远的枯苇墩中,闪过了个毡帽头。接着是一条小船困难地钻了出来,接着又是一条。
“啊哈,你们也来了么?”财喜快活地叫着,用力一顿,把满满一夹的蕰草扔在船肚里了;于是,狡猾地微笑着,举起竹夹子对准了早就看定的蕰草厚处刺下去,把竹夹尽量地张开,尽量地搅。
“嘿,怪了!你们从哪里来的?怎么路上没有碰到?”
新来的船上人也高声叫着。船也插进蕰草阵里来了。“我们么?我们是……”秀生歇下了蕰草夹,气喘喘地说。
然而财喜的元气旺盛的声音立刻打断了秀生的话:
“我们是从天上飞来的呢!哈哈!”
一边说,第二第三夹子又对准蕰草厚处下去了。
“不要吹!谁不知道你们是钻烂泥的惯家!”新来船上的人笑着说,也就杂乱地抽动了粗毛竹的蕰草夹。
财喜不回答,赶快向拣准的蕰草多处再打了一夹子,然后横着夹子看了看自己的船肚,再看看这像是铺满了乱布的叉港。他的有经验的眼睛知道这里剩下的只是表面一浮层,而且大半是些萍片和细小的苔草。
他放下了竹夹子,捞起腰带头来抹满脸的汗,敏捷地走到了船梢上。
洒滴在船梢板上的泥浆似乎已经冻结了,财喜那件破棉袄也胶住在船板上;财喜扯了它起来,就披在背上,蹲了下去,说:“不打了。这满港的,都让给了你们罢。”
“浫!拔了鲜儿去,还说好看话!”新来船上的人们一面动手工作起来,一面回答。
这冷静的港汊里登时热闹起来了。
秀生揭开船板,拿出那预先带来的粗粉糰子。这也冻得和石头一般硬。秀生奋勇地啃着。财喜也吃着粉糰子,然而仰面看着天空,在寻思;他在估量着近处的港汊里还有没有蕰草多的去处。
天空彤云密布,西北风却小些了。远远送来了呜呜的汽笛叫,那是载客的班轮在外港经过。
“哦,怎么就到了中午了呀?那不是轮船叫么!”
打蕰草的人们嘈杂地说,仰脸望着天空。
“秀生!我们该回去了。”财喜站起来说,把住了橹。
这回是秀生使篙了。船出了那叉港,财喜狂笑着说:“往北,往北去罢!那边的断头浜里一定有。”
“再到断头浜?”秀生吃惊地说,“那我们只好在船上过夜了。”
“还用说么!你不见天要变么,今天打满一船,就不怕了!”财喜坚决地回答,用力地推了几橹,早把船驶进一条横港去了。
秀生默默地走到船梢,也帮着摇橹。可是他实在已经用完了他的体力了,与其说他是在摇橹,还不如说橹在财喜手里变成一条活龙,在摇他。
水声泼鲁鲁泼鲁鲁地响着,一些不知名的水鸟时时从枯白的芦苇中惊飞起来,啼哭似的叫着。
财喜的两条铁臂像杠杆一般有规律地运动着;脸上是油汗,眼光里是愉快。他唱起他们村里人常唱的一支歌来了:
姐儿年纪十八九:
大奶奶,抖又抖,
大屁股,扭又扭;
早晨挑菜城里去,
亲丈夫,挂在扁担头。
五十里路打转回。
煞忙里,碰见野老公,——
羊棚口:
一把抱住摔觔斗。
秀生却觉得这歌句句是针对了自己的。他那略带浮肿的面孔更见得苍白,腿也有点颤抖。忽然他腰部一软,手就和那活龙般的橹脱离了关系,身子往后一挫,就蹲坐在船板上了。
“怎么?秀生!”财喜收住了歌声,吃惊地问着,手的动作并没停止。
秀生垂头不回答。
“没用的小伙子,”财喜怜悯地说,“你就歇一歇罢。”于是,财喜好像想起了什么,纵目看着水天远处;过一会儿,歌声又从他喉间滚出来了。
“财——喜!”忽然秀生站了起来,“不唱不成么!——我,是没有用的人,病块,做不动,可是,还有一口气,情愿饿死,不情愿做开眼乌龟!”
这样正面的谈判和坚决的表示,是从来不曾有过的。财喜一时间没了主意。他望着秀生那张气苦得发青的脸孔,心里就涌起了疚悔;可不是,那一支歌虽则是流传已久,可实在太像了他们三人间的特别关系,怨不得秀生听了刺耳。财喜觉得自己不应该在秀生面前唱得这样高兴,好像特意嘲笑他,特意向他示威。然而秀生不又说“情愿饿死”么?事实上,财喜寄住在秀生家不知出了多少力,但现在秀生这句话仿佛是拿出“家主”身份来,要他走。转想到这里,财喜也生了气。
“好,好,我走就走!”财喜冷冷地说,摇橹的动作不由的慢了一些。
秀生似乎不料有这样的反响,倒无从回答,颓丧地又蹲了下去。
“可是,”财喜又冷冷地然而严肃地说,“你不准再打你的老婆!这样一个女人,你还不称意?她肚子里有孩子,这是我们家的根呢……”
“不用你管!”秀生发疯了似的跳了起来,声音尖到变哑,“是我的老婆,打死了有我抵命!”
“你敢?你敢!”财喜也陡然转过身来,握紧了拳头,眼光逼住了秀生的面孔。
秀生似乎全身都在打颤了:“我敢就敢,我活厌了。一年到头,催粮的,收捐的,讨债的,逼得我苦!吃了今天的,没有明天,当了夏衣,赎不出冬衣,自己又是一身病,……我活厌了!活着是受罪!”
财喜的头也慢慢低下去了,拳头也放松了,心里是又酸又辣,又像火烧。船因为没有人把橹,自己横过来了:财喜下意识地把住了橹,推了一把,眼睛却没有离开他那可怜的侄儿。
“唉,秀生!光是怨命,也不中用。再说,那些苦处也不是你老婆害你的;她什么苦都吃,帮你对付。你骂她,她从不回嘴,你打她,她从不回手。今年夏天你生病,她服侍你,几夜没有睡呢。”
秀生惘然听着,眼睛里渐渐充满了泪水,他像熔化似的软瘫了蹲在船板上,垂着头;过一会儿,他悲切地自语道:
“死了干净,反正我没有一个亲人!我死了,让你们都高兴。”
“秀生!你说这个话,不怕罪过么?不要多心,没有人巴望你死。要活,大家活,要死,大家死!”
“哼!没有人巴望我死么?嘴里不说,心里是那样想。”
“你是说谁?”财喜回过脸来,摇橹的手也停止了。
“要是不在眼前,就在家里。”
“啊哟!你不要冤枉好人!她待你真是一片良心。”
“良心?女的拿绿头巾给丈夫戴,也是良心!”秀生的声音又提高了,但不愤怒,而是从悲痛,无自信力,转成的冷酷。
“哎!”财喜只出了这么一声,便不响了。他对于自己和秀生老婆的关系,有时也极为后悔,然而他很不赞成秀生那样的见解。在他看来,一个等于病废的男人的老婆有了外遇,和这女人的有没有良心,完全是两件事。可不是,秀生老婆除了多和一个男人睡过觉,什么也没有变,依然是秀生的老婆,凡是她本分内的事,她都尽力做而且做得很好。
然而财喜虽有这么个意思,却没有能力用言语来表达;而看着秀生那样地苦闷,那样地误解了那个“好女人”,财喜又以为说说明白实属必要。
在这样的夹攻之下,财喜暴躁起来了,他泄怒似的用劲摇着橹,——一味的发狠摇着,连方向都忘了。
“啊哟!他妈的,下雪了!”财喜仰起了他那为困恼所灼热的面孔,本能地这样喊着。
“呵!”秀生也反应似的抬起头来。
这时风也大起来了,远远近近是风卷着雪花,旋得人的眼睛都发昏了。在这港湾交错的千顷平畴中恃为方向指标的小庙,凉亭,坟园,石桥,乃至年代久远的大树,都被满天的雪花搅旋得看不清了。
“秀生!赶快回去!”财喜一边叫着,一边就跳到船头上,抢起一根竹篙来,左点右刺,立刻将船驶进了一条小小的横港。再一个弯,就是较阔的河道。财喜看见前面雪影里仿佛有两条船,那一定就是同村的打蕰草的船了。
财喜再跳到了船梢,那时秀生早已青着脸咬着牙在独力扳摇那支大橹。财喜抢上去,就叫秀生“拉绷①”——
①“拉绷”,是推拉那根吊住橹的粗绳,在摇船上,是比较最不费力的工作。——作者原注。
“哦——呵!”财喜提足了胸中的元气发一声长啸,橹在他手里像一条怒蛟,豁嚓嚓地船头上跳跃着浪花。
然而即使是“拉绷”,秀生也支撑不下去了。
“你去歇歇,我一个人就够了!”财喜说。
像一匹骏马的快而匀整的走步,财喜的两条铁臂膊有力而匀整地扳摇那支橹。风是小些了,但雪花的朵儿却变大。
财喜一手把橹,一手倒脱下身上那件破棉袄回头一看,缩做一堆蹲在那里的秀生已经是满身的雪,就将那破棉袄盖在秀生身上。
“真可怜呵,病,穷,心里又懊恼!”财喜这样想。他觉得自己十二分对不起这堂侄儿。虽则他一年前来秀生家寄住,出死力帮助工作,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然而鬼使神差他竟和秀生的老婆有了那么一回事,这可就像他的出死力全是别有用心了。而且秀生的懊恼,秀生老婆的挨骂挨打,也全是为了这呵。
财喜想到这里,便像有一道冰水从他背脊上流过。
“我还是走开吧?”他在心里自问。但是一转念,就自己回答:不!他一走,田里地里那些工作,秀生一个人干得了么?秀生老婆虽然强,到底也支不住呵!而况她又有了孩子。
“孩子是一朵花!秀生,秀生大娘,也应该好好活着!我走他妈的干么?”财喜在心里叫了,他的突出的下巴努力扭着,他的眼里放光。
像有一团火在他心里烧,他发狠地摇着橹;一会儿追上了前面的两条船,又一会儿便将它们远远撇落在后面了。
水藻行.5
那一天的雪,到黄昏时候就停止了。这小小的村庄,却已变成了一个白银世界。雪覆盖在矮屋的瓦上,修葺得不好的地方,就挂下手指样的冰箸,人们瑟缩在这样的屋顶下,宛如冻藏在冰箱。人们在半夜里冻醒来,听得老北风在头顶上虎虎地叫。
翌日清早,太阳的黄金光芒惠临这苦寒的小村了。稻场上有一两条狗在打滚。河边有一两个女人敲开了冰在汲水;三条载蕰草的小船挤得紧紧的,好像是冻结成一块了。也有人打算和严寒宣战,把小船里的蕰草搬运到预先开在田里的方塘,然而带泥带水的蕰草冻得比铁还硬,人们用钉耙筑了几下,就搓搓手说:
“妈的,手倒震麻了。除了财喜,谁也弄不动它罢?”
然而财喜的雄伟的身形并没出现在稻场上。
太阳有一竹竿高的时候,财喜从城里回来了。他是去赎药的。城里有些能给穷人设法的小小的中药铺子,你把病人的情形告诉了药铺里唯一的伙计,他就会卖给你二三百文钱的不去病也不致命的草药。财喜说秀生的病是发热,药铺的伙计就给了退热的药,其中有石膏。
这时村里的人们正被一件事烦恼着。
财喜远远看见有三五个同村人在秀生家门口探头探脑,他就吃了一惊:“难道是秀生的病变了么?”——他这样想着就三步并作两步的奔过去。
听得秀生老婆喊“救命”,财喜心跳了。因为骤然从阳光辉煌的地方跑进屋里去,财喜的眼睛失了作用,只靠着耳朵的本能,觉出屋角里——而且是秀生他们卧床的所在,有人在揪扑挣扎。
秀生坐起在床上,而秀生老婆则半跪半伏地死按住了秀生的两手和下半身。
财喜看明白了,心头一松,然而也糊涂起来了。
“什么事?你又打她么?”财喜抑住了怒气说。
秀生老婆松了手,站起来摸着揪乱的头发,慌张地杂乱地回答道:
“他一定要去筑路!他说,活厌了,钱没有,拿性命去拚!你想,昨天回来就发烧,哼了一夜,怎么能去筑什么路?我劝他等你回来再商量,乡长不依,他也不肯。我不让他起来,他像发了疯,说大家死了干净,叉住了我的喉咙,没头没脸打起来了。”
这时财喜方始看见屋里还有一个人,却正是秀生老婆说的乡长。这位“大人物”的光降,便是人们烦恼的原因。事情是征工筑路,三天,谁也不准躲卸。
门外看的人们有一二个进来了,围住了财喜七嘴八舌讲。
财喜一手将秀生按下到被窝里去,嘴里说:
“又动这大的肝火干么?你大娘劝你是好心呵!”
“我不要活了。钱,没有;命,——有一条!”
秀生还是倔强,但说话的声音没有力量。
财喜转身对乡长说:
“秀生真有病。一清早我就去打药(拿手里的药包在乡长脸前一晃),派工么也不能派到病人身上。”
“不行!”乡长的脸板得铁青,“有病得找替工,出钱。没有替工,一块钱一天。大家都推诿有病,公事就不用办了!”“上回劳动服务,怎么陈甲长的儿子人也没去,钱也没花?
那小子连病也没告。这不是你手里的事么?”
“少说废话!赶快回答:写上了名字呢,还是出钱,——
三天是三块!”
“财喜,”那边的秀生又厉声叫了起来了,“我去!钱,没有;命,有一条!死在路上,总得给口棺材我睡!”
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似的,秀生掀掉盖被,颤巍巍地跳起来了。
“一个铜子也没有!”财喜丢了药包,两只臂膊像一对钢钳,叉住了那乡长的胸膊,“你这狗,给我滚出去!”
秀生老婆和两位邻人也已经把秀生拉住。乡长在门外破口大骂,恫吓着说要报“局”去。财喜走到秀生面前,抱一个小孩子似的将秀生放在床上。
“唉,财喜,报了局,来抓你,可怎么办呢?”
秀生气喘喘地说,脸上烫的跟火烧似的。
“随它去。天塌下来,有我财喜!”
是镇定的坚决的回答。
秀生老婆将药包解开,把四五味的草药抖到瓦罐里去。末了,她拿起那包石膏,用手指捻了一下,似乎决不定该怎么办,但终于也放进了瓦罐去。

太阳的光线成了垂直,把温暖给予这小小的村子。
稻场上还有些残雪,斑斑剥剥的像一块大网油。人们正在搬运小船上的蕰草。
人们中之一,是财喜。他只穿一身单衣,蓝布腰带依然紧紧地捆在腰际,袖管卷得高高的,他使一把大钉耙,“五丁开山”似的筑松了半冻的蕰草和泥浆,装到木桶里。田里有预先开好的方塘,蕰草和泥浆倒在这塘里,再加上早就收集得来的“垃圾①”,层层相间——
①垃圾——稻草灰和残余腐烂食物的混合品。这是农民到市镇上去收集得来的。——作者原注。
“他妈的,连钉耙都被咬住了么?——喂,财喜!”
邻人的船上有人这样叫着。另外一条船上又有人说:“啊,财喜!我们这一担你给带了去罢?反正你是顺路呢。”
财喜满脸油汗的跳过来了,贡献了他的援手。
太阳蒸发着泥土气,也蒸发着人们身上的汗气。乌桕树上有些麻雀在啾啾唧唧啼。
人们加紧他们的工作,盼望在太阳落山以前把蕰草都安置好,并且盼望明天仍是个好晴天,以便驾了船到更远的有蕰草的去处。
他们笑着,嚷着,工作着,他们也唱着没有意义的随口编成的歌句,而在这一切音声中,财喜的长啸时时破空而起,悲壮而雄健,像是申诉,也像是示威。
1936年2月26日作毕。
小巫.1
姨太太是姓凌。但也许是姓林。谁知道呢,这种人的姓儿原就没有一定,爱姓什么就是什么。
进门来那一天,老太太正在吃孙女婿送来的南湖菱,姨太太悄悄地走进房来,又悄悄地磕下头去,把老太太吓了一跳。这是不吉利的兆头。老太太心里很不舒服。姨太太那一头乱蓬蓬的时髦头发,也叫老太太眼里难受。所以虽然没有正主儿的媳妇,老太太一边吃着菱,一边随口就叫这新来的女人一声“菱姐!”
是“菱姐!”老太太亲口这么叫,按照乡风,这年纪不过十来岁姓凌或是姓林的女人就确定了是姨太太的身份了。
菱姐还有一个娘。当老爷到上海去办货,在某某百货公司里认识了菱姐而且有过交情以后,老爷曾经允许菱姐的娘:“日后做亲戚来往。”菱姐又没有半个儿弟弟哥哥,娘的后半世靠着她。这也是菱姐跟老爷离开上海的时候说好了的。但现在一切都变了。老太太自然不认这门“亲”,老爷也压根儿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菱姐几次三番乘机会说起娘在上海不知道是怎样过日子,老爷只是装聋装哑,有时不耐烦了,他就瞪出眼睛说道:
“啧!她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开销!难道几个月工夫,她那三百块钱就用完了么?”
老爷带走菱姐时,给过她娘三百块大洋。老太太曾经因为这件事和老爷闹架。她当着十年老做的何妈面前,骂老爷道:
“到上海马路上拾了这么一个不清不白的臭货来,你也花三百块钱么?你拿洋钱当水泼!四囡出嫁的时候,你总共还花不到三百块;衣箱里假牛皮的,当天就脱了盖子,四囡夫家到现在还当做话柄讲。到底也是不吉利。四囡养了三胎,都是百日里就死掉了!你,你,现在贩黑货,总共积得这么几个钱,就大把大把的乱花!阿弥陀佛,天——雷打!”
老太太从前也是著名的“女星宿”。老爷有几分怕她。况且,想想花了三百大洋弄来的这个“菱姐”,好像也不过如此,并没比镇上半开门的李二姐好多少,这钱真花得有点冤枉。老爷又疼钱又挨骂的那一股子气,就出在菱姐身上。那一回,菱姐第一次领教了老爷的拳脚。扣日子算,她被称为“菱姐”刚满两个月。
菱姐确也不是初来时那个模样儿了。镇上没有像样的理发店。更其不会烫头发。菱姐那一头烫得蓬松松的时髦头发早就睏直了,一把儿扎成个鸭屁股,和镇上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口红用完了,修眉毛的镊子弄坏了,镇上买不出,老爷几次到上海又不肯买,菱姐就一天一天难看,至少是没有什么比众不同的迷人力量。
老爷又有特别不满意菱姐的地方。那是第一次打了菱姐后两天,他喝醉了酒,白天里太阳耀光光的,他拉住了菱姐厮缠,忽然看见菱姐肚皮上有几条花纹。老爷是酒后,这来,他的酒醒了一半,问菱姐为什么肚皮上有花纹。菱姐闭着眼睛不回答。老爷看看她的奶,又看看她的眉毛,愈看愈生疑心,猛然跳起来,就那么着把菱姐拖翻在楼板上,重重的打了一顿,咬着牙根骂道:
“臭婊子!还当你是原封货呢!上海开旅馆那一夜亏你装得那么像!”
菱姐哪里敢回答半个字,只是闷住了声音哭。
这回事落进了老太太的耳朵,菱姐的日子就更加难过。明骂暗骂是老太太每天的功课。有时骂上了风,竟忘记当天须得吃素,老太太就越发拍桌子捶条凳,骂的菱姐简直不敢透气儿。黄鼠狼拖走了家里的老母鸡,老太太那口怨气也往菱姐身上呵。她的手指尖直戳到菱姐脸上,厉声骂道:
“臭货!狐狸精!白天干那种事,不怕罪过!怪道黄鼠狼要拖鸡!触犯了太阳菩萨,看你不得好死!不要脸的骚货!”
老爷却不怕太阳菩萨。虽然他的疑心不能断根,他又偏偏常要看那叫他起疑的古怪花纹。不让他看时一定得挨打,让他看了,他喘过气后也要拧几把。这还算是他并没起恶心。碰到他不高兴时,老大的耳括子刷几下,咕噜咕噜一顿骂。一个月的那几天里,他也不放菱姐安静。哀求他:“等过一两天罢!”没有一次不是白说的。
菱姐渐渐得了一种病。眼睛前时常一阵一阵发黑,小肚子隐隐地痛。告诉了老爷。老爷冷笑,说这不算病。老太太知道了,又是逢到人便三句两头发作:
“骚货自己弄出来的病!天老爷有眼睛!三百块钱丢在水里也还响一声!”
小巫.2
老爷为的贩“货”,上海这条路每月总得去一次,三天五天,或是一星期回来,都没准。那时候,菱姐直乐得好比刀下逃命的犯人。虽然老太太的早骂夜骂是比老爷在家时还要凶,可是菱姐近来一天怕似一天的那桩事,总算没有人强逼她了。和她年纪仿佛的少爷也是个馋嘴。小丫头杏儿见少爷是老鼠见了猫儿似的会浑身发抖。觑着没有旁人,少爷也要偷偷地搔菱姐的手掌心,或是摸下巴。菱姐不敢声张,只是涨红了脸逃走。少爷望着她逃走了,却也不追。
比少爷更难对付的,是那位姑爷——老太太常说的那个四囡的丈夫。看样子,就知道他的牛劲儿也和老爷差不多。他也叫她“菱姐”。即使是在那样厉害的老太太跟前,他也敢在桌子底下拧菱姐的腿儿。菱姐躲这位姑爷,就和小杏儿躲少爷差不多。
姑爷在镇上的公安局里有点差使。老爷不在家的时候,姑爷来的更勤,有时腰间挂一个小皮袋,菱姐认得那里面装的是手枪。那时候,菱姐的心就卜卜乱跳,又觉得还是老爷在家好了,她盼望老爷立刻就回家。
镇上有保卫团,老爷又是这里面的什么“董”。每逢老爷从上海办“货”回来,那保卫团里的什么“队长”就来见老爷。队长是两个,贼忒忒的两对眼睛也是一有机会就往菱姐身上溜。屋子里放着两个大蒲包,就是老爷从上海带来的“货”。有一次,老爷听两个队长说了半天话,忽然生气喊道:
“什么!他坐吃二成,还嫌少,还想来生事么?他手下的几个痨病鬼,中什么用!要是他硬来,我们就硬对付!明天轮船上有一百斤带来,你们先去守口子,打一场也不算什么,是他们先不讲交情!——明天早晨五点钟!你们起一个早。是大家的公事,不要怕辛苦!”
“弟兄们——”
“打胜了,弟兄们每人赏一两土!”
老爷不等那队长说完,就接口说,还是很生气的样子。
菱姐站在门后听得出神,不防有人在她肩头拧了一把。“啊哟——”菱姐刚喊出半声来,立刻缩住了。拧她的不是别人,是姑爷!淫邪的眼光钉住在菱姐脸上,好像要一口吞下她。可是那门外又有老爷!菱姐的心跳得忒忒地响。
姑爷勉强捺住一团火,吐一口唾沫,也就走了。他到前面和老爷叽叽咕咕说了半天话。后来听得老爷粗声大气说:“混账东西!那就干了他!明天早上,我自己去走一趟。”
于是姑爷怪声笑。菱姐听去那笑声就像猫头鹰叫。
这天直到上灯时光,老爷的脸色铁青,不多说话。他拿出一支手枪来,拆卸机件,看了半天,又装好,又上足了子弹,几次拿在手里,瞄准了,像要放。菱姐走过他身边时,把不住腿发抖。没等到吃夜饭,老爷就带着枪出去了。菱姐心口好像压了一块石头,想来想去只是害怕。
老太太坐在一个小小的佛龛前,不出声的念佛,手指尖掐着那一串念佛珠,掐得非常快。佛龛前燃旺了一炉檀香。
捱到二更过,老爷回来了,脸色是青里带紫,两只眼睛通红,似乎比平常小了一些,头上是热腾腾的汗气。离开他三尺就嗅到酒味。他从腰里掏出那支手枪来,拍的一声掼在桌子上。菱姐抖着手指替他脱衣服。老爷忽然摆开一只臂膊,卷住了菱姐的腰,提空了往床上掷去,哈哈地笑起来了。这是常有的事,然而此刻却意外。菱姐不知道是吉是凶,躺在床上不敢动。老爷走近来了,发怒似的扯开了菱姐的衣服,右手捏定那支乌油油的手枪。菱姐吓得手脚都软了,眼睛却睁得挺大。衣服都剥光,那冰冷的枪口就按在菱姐胸脯上。菱姐浑身直抖,听得老爷说:
“先拿你来试一下。看老子的枪好不好。”
菱姐耳朵里嗡一声响,两行眼泪淌下她的面颊。“没用的骚货,怕死么?嘿——老子还要留着玩几天呢!”
老爷怪声笑着说,随手把枪移下去,在菱姐的下部戳了一下,菱姐痛叫一声,自以为已经死了。老爷一边狞笑,一边把口一张,就吐了菱姐一身和一床。老爷身体一歪,就横在床里呼呼地睡着了。
菱姐把床铺收拾干净,缩在床角里不敢睡,也不能睡。她此时方才觉得刚才要是砰的一枪,对穿了胸脯,倒也干净。她偷偷地拿起那支手枪来,看了一会儿,闭了眼睛,心跳了一会儿,到底又放开了。
四更过后,大门上有人打得蓬蓬响。老爷醒了,瞪直眼睛听了一会儿,捞起手枪来跑到窗口,开了窗喝道:
“你妈的!不要吵吵闹闹!”
“人都齐了!”
隔着一个天井的大门外有人回答。老爷披上皮袍,不扣钮子,拦腰束上一条绉纱大带子,收紧了,插上手枪,就匆匆地下去。菱姐听得老爷在门外和许多人问答了几句。又听得老爷骂“混蛋”,全伙儿都走了。
菱姐看天上,疏落落几点星,一两朵冻住了的灰白云块。她打了一个寒噤,迷迷胡胡回到床上,拉被窝来盖了下身,心里想还是不要睡着好,可是不多时就矇眬起来,靠在床栏上的头,歪搁在肩膀上了。她立刻就做梦:老爷又开枪打她,又看见娘,娘抱住了她哭,娘发狂似的抱她……菱姐一跳惊醒来,没有了娘,却确是有人压在她身上,煤油灯光下她瞥眼看见了那人的面孔,她吓得脸都黄了。
“少爷!你——”
她避过那拱上她面孔来的嘴巴,她发急地叫。
少爷不作声,两手扭过菱姐的面孔来,眼看着菱姐的眼睛,又把嘴唇拱上去。菱姐的心乱跳,喘着气说:
“你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看你叫!老头子和警察抢土,打架去了;老奶奶不来管这闲事!”
少爷贼忒忒地说,也有点气喘。他虽然也不过十六七岁,力气却比菱姐大。
“你——这是害我——”
菱姐含着眼泪轻声说,任凭他摆布。
忽然街上有乱哄哄的人声,从远而近;接着就听得大门上蓬蓬地打得震天响。菱姐心里那一急,什么都不顾了。她猛一个翻身,推落了少爷,就跑去关房门,没等她关上,少爷也已经跑到房门边,只说一句“你弄昏了么?”就溜出去了。
菱姐胡乱套上一件衣,就把被窝蒙住了头,蜷曲在床里发抖。听楼底下是嚷得热闹。一会儿,就嚷到她房门外。菱姐猛跳起来,横了心,开房门一看,五六个人,内中有老爷和姑爷。
老爷是两个人抬着。老爷的皮袍前襟朝外翻转,那雪白的滩皮长毛上有一堆血冻结了。把老爷放在床上后,那几个都走了,只留着姑爷和另一个,那是队长。老爷在床上像牛叫似的唤痛。队长过去张一眼,说道:
“这伤,镇上恐怕医不好。可是那一枪真怪;他们人都在前面,这旁边打来的一枪真怪!这不是流弹。开枪的人一定是瞄准了老头子放。可是那狗局长也被我们干得痛快!”
菱姐蹲在床角里却看见队长背后的姑爷扁着嘴巴暗笑。
老太太在楼底下摔家具嚷骂:
“报应得好!触犯太阳菩萨!都是那臭货!进门来那一天,我就知道不吉利!请什么朗中,打死那臭货就好了!打死她!”
小巫.3
日高三丈,镇上人乱哄哄地都说强盗厉害。商会打长途电话给县里,说是公安局长“捕盗”阵亡,保卫团董“协捕”也受重伤。县里转报到省,强盗就变成了土匪,“聚众二三百,出没无常,枪械犀利。”省里据报,调一连保安队来“痛剿”。
保安队到镇那一天,在街上走过,菱姐也看见。她不大明白这些兵是来帮老爷的呢,还是来帮姑爷。不知道凭什么,她认定老爷是被姑爷偷偷地打了一枪。可是她只放在肚子里想,便是少爷面前她也不曾说过。
老爷的伤居然一天一天好起来了。小小一颗手枪子弹还留在肉里,伤口却已经合缝。菱姐惟恐老爷好全了,又要强逼她。
背着人,她要少爷想个法子救她。少爷也没有法子,反倒笑她。
又过了几天,老爷能够走动了。菱姐心慌得饭都吃不下。
老爷却也好像有心事,不和菱姐过分厮缠。队长中间的一个,常来和老爷谈话。声音很低。老爷时常皱眉头。有一次,菱姐在旁边给老爷弄燕窝,听得那队长说:
“商会里每天要供应他们三十桌酒饭,到现在半个多月,商会里也花上两千多块钱了。商会里的会长老李也是巴不得他们马上就开拔,可是那保安队的连长说:上峰是派他来剿匪的,不和土匪见一仗,他们不便回去销差。——”
“哼!他妈的销差!”
老爷咬紧了牙根说,可是眉头更皱得紧了。队长顿一下,挨到老爷耳朵边又说了几句,老爷立刻跳起来喊道:
“什么!昨天他们白要了三十两川土去,今天他们得步进步了么?混蛋!”
“还有一层顶可恶。他们还在半路里抢!我们兄弟派土到几家大户头老主顾那里去,都被他们半路里强抢去了。他们在这里住了半个月,门路都熟了!”
“咄!那不是反了!”
老爷重拍一下桌子,气冲冲说,脸上的红筋爆起,有小指头那么粗。菱姐看着心里发慌,好像老爷又要拿枪打她。
“再让他们住上半个月,我们的生意全都完了!总得赶快想法子!”
队长叹一口气说。老爷跟着也叹一口气。后来两个人又唧唧哝哝地说了半天,菱姐看见老爷脸上有点喜色,不住的点头。临走的时候,那队长忽然叫着老爷的诨名说道:
“太岁爷,你放心!我们悄悄地装扮好了去,决不会露马脚!还是到西北乡去的好,那里的乡下老还有点油水,多少我们也补贴补贴。”
“那么,我们巡风的人要格外小心。打听得他们拔队出镇,我们的人就得赶快退;不要当真和他们交上一手,闹出笑话来!”
老爷再三叮嘱过后,队长就走了。老爷板起脸孔坐在那里想了半晌,就派老妈子去找姑爷来。菱姐听说到“姑爷”,浑身就不自在。她很想把自己心里疑惑的事对老爷说,但是她到底没有说什么,只自管避开了。
姑爷和老爷谈了一会儿,匆匆忙忙就去。在房门边碰到菱姐时,姑爷做一个鬼脸,露出一口大牙齿望着菱姐笑。菱姐浑身汗毛直竖,就像看见一条吐舌头的毒蛇。
晚饭时,老爷忽然又喝酒。菱姐给老爷斟一杯,心里就添一分忧愁。她觉得今晚上又是难星到了。却是作怪,老爷除了喝酒以外,并没别的举动。老爷这次用小杯,喝的很慢很文雅,时时放下杯子,侧着耳朵听。到初更时分,忽然街上来了蒲达蒲达的脚步声,中间夹着有人喊口令。老爷酒也不喝了,心事很重的样子歪在床上叫菱姐给他捶腿。又过了许多时候,远远地传来劈拍劈拍的枪声。老爷蓦地跳起来,跑到窗前看。西北角隐隐有一片火光。老爷看过一会儿,就自己拿大碗倒酒喝了一碗,摇摇头,伸开两只臂膊。菱姐知道这是老爷要脱衣服了,心里不由的就发抖。但又是作怪,老爷躺在床上让菱姐捶了一会腿,竟自睡着了。
第二天,菱姐在厨房里听得挑水的癞头阿大说,昨夜西北乡到了土匪,保安队出去打了半夜,捉了许多通土匪的乡下人来,还有一个受伤的土匪,都押到公安局里。
老太太又在前面屋子里拍桌子大骂:
“宠了个妖精,就和嫡亲女婿生事了!触犯太阳菩萨——”
菱姐把桂圆莲子汤端上楼去,刚到房门外,就听得老爷厉声说道:
“你昏了!对我说这种话!”
“可是上回那一枪你还嫌不够?”
是姑爷的咬紧了牙齿的声音;接连着几声叫人发抖的冷笑,也是姑爷的声音。菱姐心乱跳,腿却还在走,可是,看见姑爷一扬手就是乌油油的一支手枪对准了老爷,菱姐腿一软,浑身的血就都好像冻住。只听得老爷喝一声:
“杀胚!你敢——”
砰!
菱姐在这一声里就跌在房门边,她还看见姑爷狞起脸孔,大踏步从她身边走过,以后她就人事不知。
小巫.4
枪杀的是老爷,不是菱姐;但菱姐却病了,神智不清。她有两天工夫,热度非常高;脸像喝酒一般通红,眼睛水汪汪地直瞪。她简直没有吃东西。胡言乱语,人家听不懂。第三天好些了,人是很乏力似的,昏昏地睡觉。快天黑的时候,她忽然醒来觉得很口渴,她看见小杏儿爬在窗前看望。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躺在床上;过去的事,她完全忘了。她想爬起来,可是身体软得很。
“杏儿!爬在那里看什么?留心老爷瞧见了打你呢!”
菱姐轻声说,又觉得肚子饿,小杏儿回头来看着她笑。过了一会儿,小杏儿贼忒嘻嘻地说道:
“老爷死了!喏——就横在这里的,血,一大滩!”
菱姐打一个寒噤,她的记忆回复过来了。她的心又卜卜跳,她又不大认得清人,她又迷迷胡胡像是在做梦了。她看见老爷用枪口戳在她胸脯上,她又看见姑爷满面杀气举起枪对准了老爷,末后,她看见一个面孔——狞起了眉毛的一个面孔,对准她瞧。是姑爷!菱姐觉得自己是喊了,但自己听得那喊声就像是隔着几重墙。这姑爷的两只手也来了。揭去被窝,就剥她的衣服。她觉得手和腿都不是她的了。后来,她又昏迷过去了。
这回再清醒过来时,菱姐自以为已经死了。房里已经点了灯。有一个人影横在床上。菱姐看明白那人是少爷,背着灯站在床前,离她很近。菱姐呻吟着说:
“我不是死了么?”
“哪里就会死呢!”
菱姐身体动一下,更轻声的说:
“我——记得——姑爷——”
“他刚刚出去。我用一点小法儿骗他走。”
“你这——小鬼!”
菱姐让少爷嗅她的面孔,轻声说,她又觉得肚子饿了。
听少爷说,菱姐方才知道老爷的“团董”位子已经由姑爷接手。而且在家里,姑爷也是什么事都管了去。菱姐怔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少爷道:
“你知道老爷是怎样死的?”
“老头子是自己不小心,手枪走火,打了自己。”
“谁说的?”
“姐夫说的。老奶奶也是这么说。她说老头子触犯了太阳菩萨,鬼使神差,开枪打了自己。还有,你也触犯太阳菩萨。老头子死了要你到阴间阎王前去做见证,你也死去了两三天,就为的这个。”
菱姐呆起脸想了半天,然后摇摇头,把嘴唇凑在少爷耳朵上说:
“不是的!老爷不是自己打的!你可不要说出去,——我明明白白看见,是姑爷开枪打死了老爷的!”
少爷似信不信的看着菱姐的面孔。过一会儿,他淡淡的说:
“管他是怎样死的。死了就算了!”
“嗳,我知道姑爷总有一天还要打死你!也有一天要打死我。”
少爷不作声了,眯细了眼睛看菱姐的面孔。
“总有一天他要打的。要是他知道了我和你——有这件事!”
菱姐说着,就轻轻叹一口气。少爷低了头,没有主意。菱姐又推少爷道:
“看你还赖着不肯走!他要回来了!”
“嘻,你想他回来么?今天他上任,晚上他们请他在半开门李二姐那里喝酒,还回来么?嘿,你还想他回来呢!”
“嚼舌头——”
菱姐骂了一声,也就不再说什么。可是少爷到底有点胆怯,鬼混了一阵,也就走了。菱姐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少时候,被一个人推醒来,就听得街上人声杂乱,劈拍劈拍的声音很近,就像大年夜放鞭炮似的。那人却是少爷,脸色慌张,拉起菱姐来,一面慌慌张张的说:
“当真是土匪来了!你听!枪声音!就在西栅口打呢!”
菱姐心慌,说不出话来,只瞪直了眼睛看窗外。一抹金黄色的斜阳正挂在窗外天井里的墙角。少爷催她穿衣服,一面又说下去:
“前次老头子派人到西北乡去抢了,又放火;保安队又去捉了几个乡下人来当做土匪;这回真是土匪来了!土匪里头就有前次遭冤枉的老百姓,他们要杀到我们的家里来——”
一句话没完,猛听得街上发起喊来。夹着店铺子收市关店的木板碰撞的声音。少爷撇下了菱姐,就跑下楼去。菱姐抖着腿,挨到靠街的一个窗口去张望,只见满街都是保安队,慌慌张张乱跑,来不及“上板”关门的铺子里就有他们在那里抢东西。砰!砰!他们朝关紧的店门乱放枪。菱姐腿一软,就坐在楼板上了。恰好这时候,少爷又跑进来了,一把拖住菱姐就走,气喘喘地喊道:
“土匪打进镇了!姐夫给乱枪打死!——嗳,怎么的,你的两条腿!”
老太太还跪在那小小的佛龛跟前磕头。少爷不管,死拖住了菱姐从后门走了。菱姐心里不住的自己问自己:“到哪里去?到哪里去?”可是她并没问出口,她又想着住在上海的娘,两行眼泪淌过她的灰白的面颊。
突然,空中响着嗤,嗤,嗤的声音。一颗流弹打中了少爷。像一块木头似的,少爷跌倒了,把菱姐也拖翻在地。菱姐爬一步,朝少爷看时,又一颗流弹来了,穿进她的胸脯。菱姐脸上的肉一歪,不曾喊出一声,就仰躺在地上不动了,她的嘴角边闪过了似恨又似笑的些微皱纹。
这时候,他们原来的家里冲上一道黑烟,随后就是一亮,火星乱飞。
1932年2月29日。
烟云.1
凡是公务员,都盼望星期六早早来到。铁路局公务员的陶祖泰却是例外。
天气太好。办公厅窗外一丛盛开的夹竹桃在和风中点头,自然是朝窗里的专等“下班”铃响的公务员们,陶祖泰也在内。温和的天气,笑开了的夹竹桃,都是大公无私的,然而陶祖泰觉得夹竹桃只对他一人点头,而且这点头是嘲笑的意味。
离开“下班”钟点大约二十多分,科长先走了,办公厅里就紧张起来:收拾公文,开了又关了抽屉,穿大褂,找帽子,摸出表来看了一遍又一遍,打电话约朋友,低声(夹着短促的笑音)商量着吃馆子呢还是看电影,——个个人都为“周末”而兴奋,只有陶祖泰惘然坐在那里,为了“周末”而烦恼。
他最后一个踱出了办公厅,心里横着两个念头;怕回家去,然而又不放心家里。这是他近来每逢星期六必有的心绪,他承认自己的能力已经无法解决这个矛盾的心理。
除了星期六,他在同事们中间是最有“家庭幸福”的:夫人年青,相貌着实过得去,性情也是好的,孩子只有一个,五六岁,不淘气。三等科员的收入原好像太少一点儿,可是夫人有一份不算怎么小的“陪嫁”,逢到意外开支,她从不吝啬。因此,除了星期六,这位年青的丈夫是极恋家的,他总是第一个把公文收好,守候“下班”铃响,第一个跑出办公厅,一直线赶回家去。到家以后呢,“左顾孺人,右弄稚子”,他不喜欢汉口的热闹,而汉口的热闹也从不来干涉他。
斜阳照着蜿蜒北去的铁轨,像黄绿夹杂布上的两条银线。他不知怎么走了这和家去相反的路。他还没觉得。眼怔怔望着那铁轨,忽然想起七八年前他有一位同学在铁路轨道上自杀。他用脚尖踢着铁轨旁边的枕木,摇了摇头。他的中学校的同学,有好几位是企图过自杀的;他们以为自杀是高尚而又勇敢的行为;高尚,因为一个人自己觉得会阻碍了别人(尤其是亲爱者)的幸福时,自杀是最彻底的牺牲;而能作彻底的牺牲者,自然是勇敢的。陶祖泰也抱有这信念。他也曾企图过两次的自杀。第一次在结婚以前,但这一次他事后是颇悔惭的,因为并非为了什么“积极的理想”,只是感到生活无味。结婚以后他又有第二次的“企图”,然而朋友们把他救了转来时,他忽然感激了朋友。他说,他在吞下了安眠药片以后就猛省到他的自杀的动机还是不够高尚,为的他之企图自杀实在是感到能力不够,不能使他所亲爱的人有幸福,他想要“逃避”他的责任。
是这第二次“自我批评”以后,他努力找职业,而且努力学习“和光同尘”的处世哲学。半年前他到汉口的铁路局办事,在他职业纪录中已经是第四次的变化。
他眼怔怔望着那远接天边的发亮的铁轨,他脑子里闪电似的飞过了种种的往事,特别是那第二次的自杀企图;他轻轻地摇着头,便反身沿着铁轨走回去。他愈走愈快了,不多一会儿便和铁轨分手,一直回家去。现在是“不放心家里”的意念压倒了“怕回家去”,——应当说,“责任”的观念压倒了“逃避”的意识。
烟云.2
因为走得太急了,陶祖泰到家时心跳气促,开不来口。孩子跳到他身边,抱了他的大腿,唤着“爸爸”,他也顺不过气来应一声,只是用手摩着孩子的头。半晌,他这才挣扎出一句话来:
“妈妈呢?”
孩子还没回答,陶祖泰一眼早看见壁头的衣钩上没有了夫人那件新制的蓝绸披肩,他颓然叹一口气,拉着孩子的手,想要坐下,却又不坐,伛着腰,轻声的,似乎不愿意出口,问道:
“那个——朱……先生,教书的朱先生,来过么?”
孩子仰脸看着他爸爸,一对小眼睛睁得滚圆;爸爸的脸色太难看,爸爸的声音也太怪样,他害怕,他把脸扑在爸爸身上。
陶祖泰拍着孩子的背,放和顺了口音说:
“哎,孩子!”
“爸爸。妈妈,隔壁黄伯伯家里,打牌;”孩子露出脸来,又看着他父亲了。“妈妈说,买一个洋泡泡,给宝宝,等爸爸回来,同去买。”
陶祖泰勉强笑了笑,一声不响,抱起孩子来,就走出去了。
他抱着孩子,就到隔壁黄家。刚走进那阴湿的小院子,就听得“男和女杂”的笑声夹着牌响。他忽然打了一个寒噤,他忽然想道:“随她去罢,——随他们去罢:自家又何苦去受刑罚。”可是他依然朝前走,不知不觉却在两臂上加了劲,惹得怀里的孩子怪不舒服。
狭长的旧式边厢。开亮了电灯,照着四张红喷喷亮油油的面孔。陶祖泰刚挨身进去,第一眼就看见坐在他夫人对面的,正是那位当教员的朱先生。然而第一眼看见陶祖泰进来的,却是那位半个后身对着厢房门的黄太太;她似乎要避开台面上的某种手和手的举动,把脸一别,可就看见了陶祖泰了。她立即招呼道:
“陶先生,你来打几圈罢。陶太太手气不好。”“哈哈哈,陶先生果然赶来了!哈哈!”是姓朱的声音。陶祖泰觉得刺耳。
“我们刚打完了四圈,祖泰,你来换我罢!”
黄先生说着就站起身来。
“不行,不行;你是赢家!”又是朱先生的大叫大嚷,他那胖脸上的一对猫头鹰眼睛向陶夫人使个眼风。陶夫人有没有“反应”,却因她是背向着厢房门的,陶祖泰看不到。他放下了孩子,就挨到黄先生背后去,一面苦笑着回答。
“我不来,不来;诒年兄不要客气。”
“老朱。”黄诒年微笑说:“那么,你是输家,你歇这么四圈罢?”
“不行,不行;我要翻本!陶太太,你说对不对:不许换人,我们都要翻本!”
陶太太笑了笑,不作声。她随便朝丈夫看了一眼,又随便看了儿子一眼,数着输剩的筹码。儿子跑过来,靠在她身上,她也不去理他。
扳过了座位。朱先生成了陶太太的上家。
孩子得了黄太太给的苹果,早已忘记洋泡泡了。陶祖泰坐在他夫人背后,名为“观场”,其实是在“研究”朱先生的眼风。
烟云.3
陶祖泰这一份苦恼的操心,在最近一月来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黄诒年和黄太太最初发现了这现象时,还说“陶祖泰又发了神经病”。背着陶祖泰的面,然而当着陶太太和朱先生跟前,黄诒年夫妇俩还隐隐约约指着这件事当作笑话。黄太太甚至于还替陶太太抱不平:“陶太太,这是不尊重你的人格,岂有此理!封建思想!”
什么是“人格”,什么是“封建思想”,陶太太不很懂。她读过三年小学,勉强能够看《天宝图》之类的书,自从和陶先生结婚,她也曾依了陶先生的意思看过托尔斯泰,但是一部《复活》从她有了身孕(那是结婚以后第二年的事)那年看起,到现在还没看完;到汉口,是她第一次见大场面,她初来时看见陌生人还要脸红。
然而她爱打牌。坐进了牌局,即使有陌生男人,也就忘记了脸红。何况黄先生是她丈夫的老朋友,而朱先生又是黄先生的朋友;更何况黄太太虽然也不过二十来岁,却好像不是年青人,不是女人,黄先生不在家时,任何男客她都招待,和男客们说说笑笑是常事。
这一些,是陶太太到汉口后看在眼里,而且懂的。所以当黄太太代抱不平时,什么“人格”,什么“封建思想”,陶太太虽然不很懂,可是也曾心里这样想过:“真好笑!可不是,黄先生从来不曾那样极,——恶形恶状。”
她不会向丈夫“提抗议”,可是不知不觉中她和朱先生多说笑些,不知不觉中她每逢星期六非到黄先生家里去打牌不可。
但这是一个月以前呢!现在,陶太太自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也不觉得朱先生有什么不同,可是黄诒年夫妇俩却觉得朱先生已经大大不同,而陶太太也有点换样。现在,黄诒年夫妇俩不敢再拿陶祖泰那种苦恼的“操心”当笑话讲了,他们对于陶祖泰同情。
现在陶太太也更加明白丈夫对自己的用心了,然而她也惯了,不觉得讨厌,也从没愤然叫屈,只“随他去罢”!
她也觉不出朱先生有什么“不妥”。自然,打牌的时候,朱先生常常探出她的“要张”来就放了“铳”。但原是小玩玩,至多是七八块的输赢,要什么紧?因此,有时背着朱先生,黄诒年夫妇俩隐隐约约提到朱先生似乎有点“那个”时,陶太太便认为是朱先生打牌时放了她的缘故。她只觉得姓朱的会凑趣。
现在,刚刚扳到了她坐在朱先生的下首,爱贪小便宜的她便快乐得什么似的。陶祖泰的“苦恼的操心”,她压根儿忘记了。
她和朱先生轮着上下家,这也不是第一次。以前,朱先生第一次用自己的腿去碰碰陶太太的大腿时,陶太太曾经猛吃一惊,但随即她省悟过来,是朱先生提醒她打错了一张牌,她又坦然了,她欢迎这腿碰腿。她等“张”等得心焦时,也常用脚尖去碰朱先生的腿。
这样的“小玩意”,太做惯了,陶太太并不觉得这是“不道德”的,——对于陶祖泰或是黄诒年夫妇。
打牌,或者一半要靠“手气”。下家的“要张”,上家偏偏没有,那也是无可救药的事。一圈牌看看完了,陶太太还是有出无进。她有点焦灼了。朱先生也陪着她发狠。他简直是不想自己和牌了。好好一副牌,乱拆一通。凭这样,陶太太也只“吃进”了两张。黄诒年连连朝朱先生瞅了几眼,手摸着下巴微笑。黄太太更忍不住,故意高声叫道:
“啊哟!朱先生的手真松。陶太太吃饱了!”
“哈哈哈!”朱先生得意地笑着,随手又是一张“万子”。
陶太太又是一吃。陶太太禁不住心头跳了。
“嗨!”黄太太出惊地喊一声,将手里一张牌重重地拍一下,生气似的说,“哼,牌有这样打法!”
陶太太脸红了一下。
黄诒年还是冷幽幽地微笑,却举目望了望陶祖泰,似乎说“你看见么?”
“哈哈哈,”朱先生又怪声笑了起来。“消遣消遣,输赢不大,随便打打算了。——回头到海国春吃饭,我请客!”
陶祖泰什么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尽管他对于麻雀一道不很精明,也心里雪亮了;然而他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坐在一边“受刑罚”?他受不住,然而他又不愿意走。他但愿世界上没有所谓“星期六”,——即使有星期六,学校里也应当禁止教员过江来“逛”。
孩子将那只苹果当作皮球玩。苹果滚到牌桌底下去了,孩子就拉着父亲的衣角。
陶祖泰弯腰去替儿子找“皮球”。他看见那个圆东西自己跑出桌子底下来了,然而也看见一只套着中山装大裤管的腿碰到另一只穿了长统丝袜的脚上。陶祖泰乍见了,心里一怔;但立即以为这是偶然。他有那样的“大量”。他随手去拾那苹果。但也许地板不平,苹果又滚到陶太太坐的椅子底下去了。这时候,陶祖泰猛又看见,而且看得明明白白,一只高跟鞋的尖头挑起来,刺到那中山装大裤管上;这确是陶太太的脚!而且高跟皮鞋的尖头忽然被大裤管口的褶叠处带住,摆了几下这才“自由”了。
陶祖泰心头直跳,苹果已经抓在手里,却抬不起身来。他忽然觉得不敢见人,觉得“世界”缩小到容纳他不下。
“哈哈哈!陶太太……”
又是朱先生的怪笑。陶祖泰被笑得浑身都抖了。他没有听得“陶太太”下边是些什么。
然而抖过一阵,他满心满脸都发起烧来了。他挺直了身体,对朱先生瞪大了眼睛,——他的眼光似乎这样说,“我把你这卑劣的……”可是既然人家是“卑劣的”,他就又觉得不屑计较,他回过眼光看自己的夫人,他觉出夫人脸上似乎红潮方退,夫人眼光低垂着,他可怜起“这个女人”来了。
打牌的四个人似乎一心在牌上,谁也没有觉察到陶祖泰的异样。陶祖泰松一口气,可是决不定自己应当怎样办,他的眼睛看着人面孔,他的心却顾着桌子底下人的腿和脚。
那一副牌,陶太太仍旧和不出。黄太太洗牌的时候,能够自在的说笑了。陶祖泰手里还捏着那只苹果。虽然孩子已经忘记了这“皮球”,陶祖泰仍旧叫他过来给了他。同时,他拖一只凳子摆在他夫人和朱先生中间的桌角,他坐下,两腿直伸出去,在桌子下构成了一道“防线”。
他庆幸他这办法谁也没有觉察到。
另一副牌开始了,“战士”们更加紧张。黄太太每发一牌总是重重一拍。陶祖泰的心却在自己腿上。他的两条腿同时受到了两方面来的触碰。起初,他觉得又气又好笑。但随即他又有了办法;不论哪一方面来碰,他都回它一下。
第二个“四圈”结束,陶太太还是输。她赌气不要打了。
朱先生并没输多少,就一定要“请客”。
烟云.4
夜里十一点钟,陶祖泰和夫人双双回家了。
海国春吃夜饭,是朱先生请客。吃过饭后,陶太太说起上星期竟没看电影,朱先生又要“作东”。陶祖泰再也耐不住了,便是黄诒年夫妇也觉得朱先生那种“派头”太恶劣,一力赞助陶祖泰的主张:各人自掏腰包。
夜里十一点钟,四邻寂静,连灯光也没有。孩子早已睡了,梦中忽又叫着“买洋泡泡”。陶祖泰和陶太太都像不打算睡了,却又都不说话,陶太太歪身靠在床前的方桌上,陶祖泰在屋里来回踱着。这一对儿,似乎各在坚持:看谁先开口,谁先上床。
陶夫人摆出这样的“阵势”来,这还是第一次,陶先生摸不着头绪,一面踱,一面在猜想。
在海国春时,陶夫人是有说有笑的;提议去看电影因而引起谁请客的争执时,陶夫人也不过偶尔扁扁嘴,还是兴致怪好;到了电影院买票的时候,陶夫人抢先去,——不让陶先生给她买,也不买给陶先生,她只自买了一张,然而那时候还带笑说:“各人自会钞,我不客气了!”她还拒绝了朱先生那一贯的“派头”,——抢买一张送她;黄太太倒觉得在买票处当着许多人面前“不能”太给朱先生“下不去”,然而陶太太硬要朱先生退还那多余的一张。
不过一进了场,这位夫人突然不说不笑了,直到看完电影,直到回家以后的现在。
陶祖泰想起了刚走进电影场时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小小一幕:朱先生抢步上前自占了一个座位,立即又摸出手巾来在他自己座位旁边的一个空座上掸了几下,嘴里叫着“陶太太”;可是陶祖泰竟不客气把朱先生特地掸过的位子占了,而且也就把自己横在太太和朱先生的中间了;“哦!”陶祖泰想到这里就在心里对自己说,“难道是为此么?料不到,她……
会堕落到这地步呢!”
陶祖泰心抖起来了,手掌心有点冷汗;他站住了,看着歪身靠在方桌前的夫人。
脸埋在臂弯里,看不见;极短的,几乎抵触“新生活”的袖子;露出太多的雪白臂膊;头发烫过,其实不烫也够美了;紧裹在身上的时花旗袍,长统丝袜,高跟皮鞋;——陶祖泰忽然像在梦中,心里咕啜道:“这,哪里是她;这,哪里是半年前的阿娥!”
半年前,这一切的时装跟陶太太没有缘分。
“但是,也像换一身衣服那么容易,她这人,这心,也换过了么?”陶祖泰继续想。
他走近夫人跟前,静静地看着,又静静地想着。
他觉得平日间夫人是好夫人,只除了星期六;但即使是星期六,即使是今天罢,他觉得夫人的行为与其说是“轻狂”,倒不如说是“爱玩耍”,“爱人家凑趣”,——还有是,“斗气撒娇”。
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放在夫人肩上。
夫人就像没有觉到。
他轻轻地摇着夫人的肩胛。
夫人抬起头来了,仰脸看着她的丈夫。似乎诧异她丈夫竟还没有睡,然而她自己的眼里满含着睡意,她的脸上满罩着倦态;她实在累了。
陶祖泰忽然觉得夫人只是可怜,太可怜;他呆呆地站着出神似的朝他夫人瞧。
陶夫人的嘴角动了一下,似乎要笑,但又忍住了。
烟云.5
陶太太没有笑出来,却低头去看手表。
“噢,不早了!睡罢!”说着,她就站起来。
但是陶祖泰拦住了,要她仍旧坐下。陶祖泰略侧着头,想得很深远似的柔声说:
“阿娥,你记得么——我那一次的自杀?”
陶太太点头,眼睛睁得大些。
“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自杀?”
“啊,你不是讲过了么?嗳……”陶太太回答,眼皮垂下,似乎感到这谈话乏味,但也还耐着。
“那么,你还记得我的话么?”陶祖泰的声音仍旧那么温和。
陶太太摇头,——但也许是不愿继续这样乏味的谈话,所以摇头。
“可惜!你忘记了!”陶祖泰的声音稍稍带些激情了。
“啊哟!你这人……睡罢!”
陶太太又站起身来。但是陶祖泰又拦住了她,一面急忙地说:
“那次我自杀,因为觉得自己能力太小,不能使得亲爱的人有幸福;然而后来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我的这副担子并没有人来代我挑,没有我的候补人——我的自杀是逃避,是卑怯!以后我就不让这样卑怯的念头再来了,我努力奋斗,要使我所亲爱的人有幸福!”
“哦!”陶太太不大有兴趣似的应着。
“我不是自私的人,”陶祖泰不似刚才那样急忙了,“有比我好,比我能力强的人,我愿意让他。要是我的亲爱的——人,觉得和我一块儿没有——幸福,我也愿意站开,——就是——自杀;然而要是我认为她的眼光有错误时,我的责任依然存在,我如果逃避,便也是卑怯!”
陶太太睁大了眼睛,望住她的丈夫发怔了;丈夫这一番话,她真真地懂得的,就只有两个字:自杀。她不明白她丈夫为什么无事端端又要说自杀。
陶祖泰却认为夫人已经听懂。而且在“执行自我批评”了;
他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等候着。
看见陶祖泰再没有话了,陶太太以为丈夫的“神经病”业已告一段落,她打了个呵欠,她真倦了,她站起来就脱衣服。
“阿娥,你冷静地想一想,自然明白;你是随时可以自由的,但我希望你好好儿运用你的自由。据我看来,那个人——”
陶祖泰在这里顿住了,他想不定加“那个人”以怎样的“评语”才切当。陶夫人这时已将长衣卸下,坐在床沿上脱丝袜了。她当真倦极,只想睡觉了,就用了最好的可以关住陶祖泰嘴巴的回答:
“明白,什么都明白;明天我再细细告诉你罢!”
说到最后几个字,陶太太已经滚到床里去了,同时吃吃地笑着。
陶祖泰大大地松一口气,也上了床。然而他没有睡意,他想了一会儿,便又唤他的夫人。可是夫人的回答是呼呼的鼾声。陶祖泰轻轻拉着夫人的臂膊,摇了两摇,夫人“哦”了一声,翻个身,就又呼呼地打鼾了。
“怎么就会睡得着?”陶祖泰纳闷地想。
把他刚才自己“说教”时夫人的神态回忆出来再研究,他在黑暗中摇了好几次头。他和夫人睡在一床,然而他们俩精神上像隔一座山,他痛苦地感到孤独。
他轻轻叹一口气,想道:“随她去罢,随他们去罢!”但是姓朱的那副轻佻浮薄卑劣的形态在他眼前闪动,他脸上发烧。他心里坚决地说:“不能!为了她的幸福,我宁可每个星期六受刑罚!为了我还爱她,我一定要尽我的能力保护她!为了那个人太卑劣,我一定要警戒他!”
陶祖泰想着想着,一面用手轻轻抚着他夫人的身体,好像做母亲的抚拍她的孩子。
烟云.6
夹竹桃谢了,石榴花开过,枝头已有极小的石榴了,新荷叶像铜子大小浮在水面;这中间,该有多少个“星期六”呵!而每个“星期六”,良善的陶祖泰先生挨着怎样的“刑罚”呵!
黄诒年夫妇知道陶祖泰在挨受“刑罚”;甚至于陶祖泰在牌桌底下布置“防线”(即使陶太太和朱先生是“对家”的时候,陶祖泰也要布置“防线”了),也被黄诒年夫妇晓得;黄诒年以为做丈夫做到这个地步,太可怜,黄太太却觉得陶祖泰“思想太不开放”。“女人的爱情发生了变化时,应该任其自然。”——黄太太屡次这样说。
“可是老陶经济上还得太太补贴补贴呢!”黄诒年这样回答自己的太太,便觉得陶祖泰的办法也只有“严加防范”。
没有人知道陶祖泰的“高尚的理想”和“伟大的责任观念”,即使有人知道了,也不会理解。
陶祖泰没有朋友可以商量,只好寂寞地负起他的“十字架”。他忍着痛苦,偷偷地侦伺夫人的举动,要看明白夫人的“心”到底变化得怎样了。即使不是“星期六”,他也定不下心来。
非“星期六”陶祖泰“下班”回家,夫人要是闲坐在那里,他就坐在夫人对面,夫人从客堂走到卧室,或是到厨房去看了一看,他就跟在后面,跟来跟去,像个影子;他极少开口,只是阴幽幽地朝夫人看。
有时夫人和他说东道西,他随口应了几声,忽然又兴奋起来,搬出他的那一套“大道理”来反复“开导”他“所爱的人”了;这一来,便将夫人变成了“哑子”。
这使得陶夫人怕极了“非星期六”,怕极了“非星期六”
的丈夫下班回家。
陶祖泰从不把“朱先生问题”对陶太太正面提出来,他不愿意正式问他夫人:“你爱不爱姓朱的?”他觉得要是问到了这一句,那么,紧接下去的“行动”便应当是他和夫人离开。要不,那就是天下“最丑恶的生活”。而且他又相信要是他“自私”而和夫人分手便是“害了”他夫人了。
在陶夫人方面,自然也觉得陶祖泰的“病根”是什么。然而陶夫人想想只觉得可笑,她觉得自己待丈夫还是和从前一样;她喜欢和朱先生打牌,和朱先生说说笑笑乃至游玩,这是事实,但这是因为丈夫只会发“神经病”,只会对她“演说”。
未到汉口以前,她本来不会想到如果丈夫不能陪她玩,她就可以找别人陪她玩;但半年来她看见“外场通行如此”,她就相信她也犯不着太“乡下气”。
她生来是个“极随和”、“极会享福”的性格;除了打牌,她从来不多用脑筋,除了打牌,她也从来不知道“使心计”。陶祖泰最初爱上她的(而且现在还是一样),就是她这“特点”;然而现在使得陶祖泰“苦恼”的,也是她这“特点”。
烟云.7
有一天是星期五,天黑了,陶祖泰破例还没回家。
陶夫人和孩子等这位年青的家主回来吃夜饭,等得闷了,陶夫人替孩子折纸人纸马玩。
忽然陶祖泰垂头丧气进来了。陶夫人一见他,就吃惊叫道:
“怎么?你像只落汤鸡!天又没下雨!”
陶祖泰摇着头,朝屋子里四面看了一眼,似乎不认识这屋子了,然后低声说:
“你去付了车钱罢。我坐车子来的!”
陶太太付了车钱回来,看见陶祖泰仍是那样当路站着,但是弯着腰,抱住了孩子,——似乎抱得太紧了,孩子害怕地在哇哇地叫。
“阿哟——”陶太太也惊叫了,“你!——还不赶快去换衣服!宝宝也被你弄成个湿人了!”
陶祖泰这才放开了孩子,挺起腰来,阴凄凄地望望夫人,又看看孩子,然后懒懒地上楼去了。
孩子走到母亲身边。陶太太用手在孩子身上摸了一把,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无事端端又发神经病。算什么?”说着,顺手拿起一只纸马,套在食指尖上。
孩子头发上有几点水珠,——也许是从父亲头上滴下来的,映着灯光发亮。
陶祖泰换好衣服时,夜饭也摆出来了。陶祖泰的脸色并无异样,不过比平时苍白些,他只管低头吃饭,但忽然停了筷,呆怔怔地朝夫人看着;夫人先时让他看着,只装不觉得,可是随即别过脸去,噗嗤地笑了一下。
这样别转过脸去的姿势,这样脆声的笑,陶祖泰从前是感到十二分受用的,但此时他忽然掉了两滴眼泪。他也别转脸去,可是刚刚看见了孩子头发上那几点发亮的水珠,他随手把这几点水珠拂去,同时又吞吞吐吐说道:
“阿娥,今天,我又——几乎自杀了。”
“呵!”陶太太喊一声,但是“吃惊”的成分少,“恍然”
的成分多。现在是陶太太怔怔地看着她的丈夫了。“想想明天又是星期六,——呃,星期六,我就——觉得,没有再生活下去——的勇气了,没有再尽我的——责任的勇气了。真难受——的刑罚!”
陶祖泰低了头说,像犯人招供;他顿了一顿,仰起脸来看着他夫人,又接下去道:
“轨道上碾死,太可怕;——我——走到江边。我——走下水去。可是,可是,水齐到我腰眼,我又觉悟到——现在——现在还不是我卸担子的日子,我喊救命,——心慌得腿也软了。以后就坐车回来了。”
他摇摇头,又苦笑了一下。
“呵——唷!”陶太太尖声喊着,丢下碗筷,立起身来就往外跑。
这倒出于意外,陶祖泰也惊呼着站了起来,但是孩子死命揪住了他,放声大哭,孩子以为爸爸和妈妈要打架。
陶祖泰急得想抱了孩子去追夫人,但是也不知道是孩子赖着不肯动呢,还是他心慌手软,竟抱不起来了。他只好拥着孩子,叹气顿足。
然而有人从外来了,是黄诒年夫妇,后边跟着陶太太。
“怎么了?老陶!”黄诒年急忙地问。
“没有什么。”陶祖泰有气没力回答。
“你太太说你自杀了!”黄太太的声音。
“没有呀。”神气像要躲赖。“我不过是——我说今天几乎自杀罢了。”
孩子从父亲手里挣扎出来,跑去揪住了母亲的衣角。
黄诒年看见陶祖泰确实是好好的,便想走了,但是没有开过口的陶太太忽然叫道:
“不要走!我怕!黄太太,我怕!我睡着了打也打不醒,你想想,天亮我醒来看见他死在旁边,我怕!不要走,黄太太!”
黄诒年夫妇都转脸盯住了陶祖泰看,可是陶祖泰只摇着头说了一句:
“哎,真弄不明白!”
黄太太安慰陶太太,黄诒年对陶祖泰说:
“老陶,你这人,我真不懂。”
“哈!”陶祖泰怪笑了一声,然后轻声地好像自己问自己:
“懂人,人懂,自己懂,越想也许越难罢?”
烟云.8
那天晚上过了十点钟,黄诒年夫妇方才离开陶家。陶祖泰夫妇殷勤送客,直到大门外。这时的陶祖泰完全和平时一样,谁也不能相信四小时前他“几乎自杀”;这时的陶祖泰和陶夫人谁也不敢说他们不是一对快乐和气的青年夫妻。
大约十点半钟,陶家灯火全熄。
第二天,陶祖泰依旧去办公,只不过迟了半个钟点。一夜睡过,似乎什么全扔在梦乡里了。
陶夫人偶尔也还因为黄太太的关心的探问而记起那晚上的事,但仿佛已经隔了十多年。
然而除了星期六,陶夫人更觉得度日如年了。陶祖泰“下班”时间是下午六点,回家路上大概得有二十分钟,要是到了六点三刻还不见陶先生回来,陶夫人就会感到恐怖。有时她的眼前竟会幻现出一个血淋淋被火车轮子碾成几段的尸体,或是一口湿漉漉像从水里捞起来的白木棺材。
那时她一阵急剧的心跳,幻象便消失了,她揉一下眼睛,手托着下巴,也会暂时正正经经运用她那素来不用的脑筋:“要是当真做起来,可怎么办?买衣衾,买棺材,收殓,——这些我都弄不来!真讨厌真麻烦死了!还有,我得带了宝宝回上海,也不得不带棺材回上海,这些事,我都不会弄呵!”
于是她的恐怖便变成了焦躁,她会想起平常不大想到的母亲来:“要是妈在这里,就好了。什么都有她去办!”从母亲,她也会想到娘家其他的“亲人”,于是一位堂房侄儿,十七八岁的中学生,在武昌一个教会学校,平日简直不往来的,也被她想了起来。
可是大门响了,陶祖泰慢吞吞踱进来了,绝对不是血淋淋,连衣服也没湿,陶太太的“恐怖”和“焦躁”也便消散,好像已经隔了十多年。
到第二天的六点多钟,这些“恐怖”和“焦躁”依旧要来一遍,然而来势似乎弱些了;因为多过一天就是和“星期六”更近一天。星期六有牌打,有朱先生,太热闹了,“恐怖”和“焦躁”自然不来。
陶祖泰最怕的是星期六,但是他夫人最怕的是星期一。星期日是这一对夫妇心理上的分水岭。
陶太太从不把自己的“恐怖”和“焦躁”对丈夫说。一则,她不是会“抒情”的女性,二则,少说话是她的天性,何况因此会引起丈夫的滔滔演说更是她所害怕。陶祖泰呢,除了向夫人“说教”便不会用家常闲谈来刺探夫人的心曲。他是时时刻刻在“研究”他的夫人,然而他绝对不用嘴巴,他只用眼睛。他绝对信任自己的眼睛。
吃过夜饭,睡觉以前,是陶祖泰聚精会神运用眼力的时间。不知他根据哪一派的心理学说,他认为一个女人如果有了“心事”,一定要在每一天这一个时间内流露出来。然而陶太太居然不怕他看。她自己决不先睡,也不催促陶先生睡。她见丈夫不开口,她也守沉默。她很文静地整理她最得意的新衣服,或者把新近学样买来的一套睡衣试穿了重复脱下折起来(她似乎舍不得穿掉),都做过了,坐下来,她便连连打呵欠。
在她动动这,弄弄那的时候,陶祖泰的眼光总是跟住她的。有时两人的眼光相遇了,陶太太往往像要躲避大人的小孩子给“发见”了似的,会发出脆声的一笑。但是往往因她这一笑,会打开了陶祖泰的“话匣子”,滔滔不断地“演说”起来,——她最怕这一套,因而她除非真真忍不住是不笑的。
不得不听陶祖泰的“演说”时,她也能很耐心很和顺地听着。可是不到五分钟,她就打瞌睡了。有一次,陶祖泰摇着她的肩胛,硬不让她打瞌睡,硬要问她:
“人活在世界上到底为了什么?”
“啊哟!我不知道,我从来不想,……”陶太太哀求似的说。“我倦得很,只想睡呀。”
“说了就睡觉。”陶祖泰异常固执,像六年前逼着夫人读那部《复活》。
“那——么,”陶太太曼声说着,头一低,又像要打瞌睡了,然而猛然扬起脸来,她又接下去,“说得对不对,你明天再批评罢:人活在世界上,有得吃时吃一点,有得穿时穿一点,疲倦了睡觉,困了玩玩,犯不着多用心,管东管西。”
“这样说来,你没有欲望,——没有什么东西你一定要,没有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做么?”
陶祖泰郑重地问道,不转眼的看着夫人的脸。
夫人似乎也颇郑重地想了一想,慢慢地摇着头,但又噗嗤地一笑说:
“那要看是什么时候呀!譬如打牌的时候,我要和,要赢钱!此刻,我只要睡觉!”
“哦——”陶祖泰倒弄得无话可说了。
烟云.9
陶太太“一定要怎样”时,确是“要看是什么时候”的。
暑假到了,她忽然要“怎样”起来。
那一天,不是星期六,忽然那位远房侄儿来了,说是学校放暑假,三两天后他回上海;这话从陶太太的东耳朵管进去,马上走西耳朵管出来了。
侄儿还没走,不料又来一个客,是朱先生。
每逢星期六朱先生过江来,极早也得六点半,所以总是先到黄家。三四个月来,朱先生来陶家“拜访”,这还是第二次呢。
朱先生看见有客,似乎有点扫兴,但寒暄几句以后,他又兴高采烈地说道:
“巧极了,陶太太,令侄也在,黄太太想来也没出门,刚刚四个人,去打几圈。”
“我不会。”侄儿推托。
“什么话!年纪青青,没有个不会叉麻雀的!”
朱先生大声叫着,拉住了那位侄儿的臂膊。
陶太太带笑问她侄儿道:“当真不会么?”
“我没有本钱。”
迟疑了一下,侄儿这才红着脸回答。
“呵呵哈!笑话!怕什么!本钱你姑妈有!”
朱先生的声音大概街上都听得。
那时至多三点钟,等到陶祖泰“下班”回家急忙赶到黄家时,八圈牌已经打过了。陶太太赢进了一些,刚刚抵过侄儿的输出。
牌局解散,大家闲谈;朱先生说起学校放假,过几天他就要回家乡去——在沪杭路一带。
陶太太听了,心里好像一跳;她纳闷地想道:“怎么都要放暑假的!”
那天晚上,远房侄儿在陶家吃饭。陶太太听着丈夫和侄儿谈着“船票买了没有”那样的话,忽然心里又一跳。从不计算“明天如何”的她忽然也计算起来了。她觉得从此她的日子要变成天天是星期一;朱先生也是三四天后就要走的。
她立即说:“我也要回上海去看看妈!”
“哦!”陶祖泰随便应一声,过一会也就忘记。
但是第二天陶太太就去买了许多东西,都是带回上海去的。陶祖泰“下班”回来,看见夫人和孩子正在一样一样打开来重新包过。
“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陶祖泰随便问一句,便像疲倦极了瘫在一张椅子里。“买的。”陶太太笑着说,又指着一只小巧的白铜水烟袋,“这是给妈妈的,……”
“零件太多了,恐怕你的侄儿不便带呢!”
“我自己带去。”
陶太太像孩子似的笑起来了,她觉得丈夫真“好玩”,老是像在那里做梦。
“怎么?你要回去?”陶祖泰这才感到意外,从椅子上直立了起来。
“哈哈,不是昨晚上我说过么?”陶太太抿住了嘴笑着。
“爸爸,糊涂。妈妈和宝宝回去。”孩子也拍着手叫着。
陶祖泰却毫无笑意。他懒懒地坐下了,不说话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夫人和孩子。他觉得夫人这次兀突的举动颇可“研究”。可不是,朱先生也要回去?然而夫人的侄儿也要回去,自然一路走了,那又似乎并无“可疑”。
陶太太一边包扎东西,一边说:“买船票,我弄不来,要你去。宝宝是不用票的。”
“呵——哎!”陶祖泰从沉思中惊醒。“船票么?我没有钱。
月底发薪水,还有十来天呢!你呢?”
“买了东西,——让我算算,噢。路上零用是够的。”
“那么,只好等到月底。”
“东西都买好了,——又要等到月底!”
陶太太很扫兴似的说,便停止了手里的包扎工作。
“不过,恐怕你的侄儿等不到那么久。”陶祖泰沉吟了一会儿说,他忽然又在“研究”到底是让夫人回去好呢,还是不让她回去。他的“研究”还没结果,不料夫人忽又高兴起来,说道:
“不要紧。他等不及,让他先走。朱先生不定哪天走,要他多等几天想来会答应的。”
陶祖泰瞪直了眼睛对他夫人看,立即怀疑到夫人和朱先生之间早有预定的计划;并且他又猜想这一切大概全是朱先生出的主意。他觉得夫人太可怜而姓朱的太可恶,他摇着头,叹一口气,低声然而坚决的说:
“不!还是同你侄儿一路走。船票钱,我去试试,预支薪水。”
烟云.10
预支薪水不成功,第二天下午四点钟陶祖泰请假离开办公厅打算找黄诒年借钱。他先到黄家,不料扑一个空,连黄太太也不在。他没精打彩回到自己家里,刚好他前脚进门,跟屁股就来了他的夫人和孩子。
“好了,船票也买好了,今晚上八点钟上船。”
陶太太满面春风报告她丈夫。
孩子走到父亲跟前,从袋袋里掏出满握的糖果来,仰着脸说:
“爸爸,糖!朱先生买,宝宝的!”
陶祖泰满心糊涂,只觉得眼前的东西都在打旋,但是当他知道船票是朱先生代买的,——朱先生来过,而且请陶太太和孩子出去逛了一会儿,而且陶太太的侄儿也是今晚上同一条船走,陶祖泰明白了,也心定了,同时又一次断定了朱先生实在太可恶。
陶太太拿出船票来给丈夫看,是二十号官舱。
晚上八点钟得上船,陶太太便忙着收拾行李去了。
陶祖泰失神似的坐一会踱一会,苦心地“研究”这突然变化的形势。他愈“研究”愈断定朱先生居心不可测:是朱先生来“拜访”,是朱先生探得陶太太还没买船票就自告“奋勇”,——然而幸得还有陶太太的侄儿。陶祖泰觉得自己是在茫茫大海中,唯一的“靠傍”是这位十七八岁的中学生。
六点钟光景,黄诒年夫妇来了。听说陶太太和朱先生一起走,这一对陶祖泰的朋友也似乎一怔。但又知道还有陶太太的侄儿,黄诒年和他夫人对看了一眼,便又微笑。
黄诒年夫妇请陶祖泰夫妇吃过了夜饭,已经快将八点钟。
黄诒年送上船去。
找到了二十号官舱,不料里头先有一个男人,胖胖的面孔,正是朱先生。
陶祖泰赶快再看房门上的铜牌,明明是二十号。他手指尖都冷了,说不出话来。黄诒年也是满面诧异,偷眼看陶太太,可是陶太太的神色却和平常一样。
“没有空房间了。”朱先生一脸正经地说。
“老朱!”黄诒年走前一步,“船票是你经手买的,你不该……”
“没有房间了,叫我有什么办法!”朱先生板起脸回答。
黄诒年回过脸来找陶祖泰,恰好遇着陶太太的眼光朝他这边看,他就问道:
“陶太太,你——觉得怎样?”
“什么?哦,随便。”陶太太的声音和脸色都跟平常一样。
孩子吵着要看“大兵船”。陶太太就带着孩子走到舱外去了。
这当儿,陶太太的侄儿从人丛里挤过来了。陶祖泰抢上去一把拉住他,就问道:
“你的是几号?”
“我是坐统舱的。”
“嘿!”陶祖泰摇摇头,忽然腿软起来,便坐在陶太太的行李上,瞪直了眼睛朝二十号官舱的铜牌看。
黄诒年瞧着情形有点僵,只好来硬做主了;他找了船里茶房来问,知道还有三十四号官舱空着,他就叫茶房把陶太太的行李搬到三十四号去。但是陶祖泰坐在那里不动,却要陶太太的侄儿从统舱换到二十号官舱来。
“哼!那不是笑话了?我——不乐意,干么我不能舒舒服服一个人一间房?”
朱先生虎起脸嚷着,站到房门口,两手叉在腰间,好像防备人家冲进去。
陶祖泰装做没听见,没看见,只管催促着那位侄儿。
“钱呢?官舱是官舱的价钱。”侄儿轻声说。
提到钱,陶祖泰呆了呆;他哪里来的钱,他太太的船票还是人家代付的。可是他焦躁地叫道:
“不论如何,你先去搬上来!”
黄诒年觉得陶祖泰这一着也太“落了痕迹”,可是陶祖泰“有神经病”,黄诒年就不能不格外同情于他了。把朱先生推进了房里去,黄诒年半劝半责备地很说了几句。这时陶祖泰也已经逼着那位侄儿将行李搬了进来。
朱先生横着眼睛只是冷笑。
看着侄儿把铺盖摊好,陶祖泰方才放心,可就想起了钱。他悄悄地对黄诒年说了。黄诒年一摸口袋,糟糕,他也就剩几毛零钱,他苦笑着说:“你太太身旁总还有,回头让他们自己解决。”
锣声从外边响了来。这是报告船就要起锚了。
陶太太和孩子也来了。陶祖泰一面请侄儿帮忙,将太太的行李弄到三十四号,一面叫太太去:
“你换到这边了。清静点。”
陶太太朝三十四号房里望了一眼,点点头还是只说了两个字:“随便。”
烟云.11
陶太太回去后隔了十多天,才来了一封平安家书。蚯蚓般数十个字,除了“大小平安”而外,陶祖泰毫无所得。陶祖泰却回复了一封“蝇头细楷”的长信,信中重申他的不能放弃“责任”,——要保护他所亲爱的人到底,“俾不致有危险”,然而假使有比他更好更忠实能力更强的“候补者”,那他也很愿意“从这世界上消灭”,“敬避贤路”。这封信花了陶祖泰两个黄昏。
这封信,陶太太一定收到,因为是挂号寄的。
这封信,一定也发生了效果,——跟平日陶祖泰对夫人“演说”时同样的效果:打瞌睡。从此陶太太方面连蚯蚓般的几十个字也不来了。
陶祖泰又写信给太太那位侄儿。这不是“演说”了,也不长,然而实足是一张“问题表”。
一星期内,侄儿的回信就来了。也不长,然而对于陶祖泰所提出的主要问题竟“搁置不答”。
陶祖泰再去一信,除重申前请外,又提了个“新问题”:
“令姑母近来作何消遣?”
回信也是一星期内就来了。对于陶祖泰第一信中的主要问题却玩起“外交词令”来了:“一言难尽,容后面详。”至于“令姑母近来的消遣”呢,则据称因为有“搭子”,不过在家打打小牌。
研究过了侄儿的“外交词令”和“据称”以后,陶祖泰不满意,再去了第三封信,其实也不长,不料太太这位侄儿竟也学“令姑母”的样来:他从此也“打瞌睡”了。
正当陶祖泰忙于写信和“研究”的时候,他所服务的机关里有一点小到并不惹起注意的变化:陶祖泰的上司科长“升迁”去了,新调来的科长说过了“诸位安心供职,以资熟手”的训词以后,第五天上,就实行“人事”整理。陶祖泰跟在众同事的后面,在“欢送”前科长与“欢迎”新科长的两次公宴时,派到过两次“寿”字号的份子。但是现在他的所得却是“停薪留职,另候任用”。
这时候,荷花已经开残,有了小莲蓬儿了。
要是太太不曾回去,陶祖泰虽然停了薪,原也不妨“候”一下。丈夫的钱袋干瘪时,太太的钱袋会“开放”一下,这已是历试不爽。但现在却隔离得太远,还是趁手头尚有路费时奔赴太太,在“岳家”静“候”罢。
和黄诒年一度商量以后,陶祖泰便也悠然东下。也是一张统舱票。
船到南京时,陶祖泰忽然灵机一动,便上了岸。他要找一位在南京有事的好朋友,他有许多事要商量:职业问题,太太的最近“倾向”,而最要紧的是他自己的如何“负责到底”。
不幸那位朋友“奉公差遣”去了。陶祖泰一算,要是在南京住旅馆等候,钱就不够,只好趁火车先回上海。
到“家”时正值黄昏。一进门就听得牌响。在汉口受过的牌桌旁的“刑罚”一下子都回忆起来了。陶祖泰几乎想倒退出去。他硬着头皮走进去,电灯光刺得他眼睛发花。有人唤他的名字,听声音知道是岳母;有人拉他的手,从感觉上知道是自己的孩子。他的心似乎温暖了一些,眼睛也看得明白了;坐在他“岳母”对面的,正是他的夫人,另外两位不认识,然而——都是女客。
陶祖泰完全定心了,听得太太问他“怎么你来了”,就口齿分明地回答道:
“临走前我寄你一封信,没有收到么?”
太太似乎一怔,但随即“哦”了一声,脸红红的笑了一笑;忽然她急口说:“六筒么?碰,碰!”
陶祖泰那封临走前发的信,昨天下午到了陶太太手里,但可惜这信又是长了一点,陶太太拿到手里就打呵欠,竟没有读完,后来就忘记了。
陶祖泰认为此信还没有送到,就说;
“局里换了新科长……我没有事了……想想……还是回来了……另外设法……”
觉得似乎只有岳母大人在用了半只耳朵听他,陶祖泰也就不说下去了。陶祖泰每次“有事”的期间,至多八个月,他的岳母和太太早已看惯了。
体谅着姑爷路上辛苦,老太太提议再打八圈就散局。
陶祖泰觉得夫人跟从前一样文静,慢条斯理,少说话,有时抿嘴笑笑。不过好像胖一点,脱去长衣后尤其显得胖了,尤其是腹部。
夫人接待陶祖泰的态度一切都好。
烟云.12
第二天上午,陶祖泰去拜望夫人那位远房侄儿。“一言难尽”的内容到底“面详”了;侄儿吞吞吐吐说:
“那天你们走后,……茶房就来要我——补买官舱票,……补买票啦,我,我找姑母;姑母,打开钱袋……一算不够……”
“嗯,不够……”陶祖泰的眼光盯住了侄儿的嘴巴,呼吸急促。
“不够啦……嗳嗳——问朱先生,……朱先生也说没有,……没有啦,我,——我没有法子,只好,只好搬回统舱……”
“你姑母呢?”陶祖泰透不过气来似的问。
“姑母,姑母,——那时,姑母在三十四号。”侄儿低下头去,避过了陶祖泰的针尖似的眼光。
陶祖泰松一口气,两手搓着:
“后来呢?”
“后来,后来么?我不大明白。我在统舱。”
“你不必瞒我!”陶祖泰的呼吸又急促了。
“好像,……好像,姑母……又搬回……二十号。”
陶祖泰的眼皮一跳,看出来的东西就都有一圈晕了;他心里还是清楚的,有许多问句在那里涌腾,然而心尖上似乎有一缕又丑又冷的东西冲到他脸上,他的嘴唇发抖了,说不来话。
略略抖得好些时,他像自己作不来主似的连连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就离开了那位侄儿。
他在街头游魂似的走着。侄儿那些话,倒好像忘记了,他心头一起一落的,只是两个老观念:“逃避”呢,还是“负责到底”?他不自觉地兜了许多圈子,但也许因为脚下的习惯,终于不自觉地走到了“家”。
这已是午后一点多了,“家”里静悄悄,老太太,夫人,孩子,都在睏中觉。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陶祖泰的大衫粘在背脊上,可是他的手指尖却冰冰冷。
他游魂似的飘到夫人跟前,看见了侧身朝里睡着的夫人,他忽然像醒了;侄儿说的话一句句都记得,尤其糟的,他也记起了昨晚上夫人很好的接待他。
这两种回忆夹在一起,他又抖起来了,他害怕,他觉得夫人是个大魔术家,他不敢用手去碰夫人的身体了,可是他的脚像钉住了在那里离不开,他又打定主意,不能不有几句话。他只好唤他夫人醒来。
陶太太翻身朝外,没有张开眼睛,嘴里却是“唔唔”地应着。
“起来!有几句话!”陶祖泰说,把全身力量都提到舌头和嘴唇上。
“呵——噢——”陶太太又应着,眼睛张开了一半,乍觉得丈夫的神气古怪,便噗嗤地一笑,可是笑亦只笑了一半,她就辨出丈夫的神气古怪中有可怕,她的眼睛就睁得大大的了。
她迟疑地问:
“你吃过饭了么?”
“问你:怎么你又搬回二十号?”
陶祖泰这一问和太太那一问是同时出来的,太太显然没有听清,只觉得丈夫的嗓子逼得太尖,尖到刺耳朵。她怔怔地望着她丈夫。
“你回来的时候,为什么——为什么又撤回二十号官舱?”“哦——哦——”太太爬起来,脚尖勾着拖鞋:“那个么?……嗳嗨,后来,后来,快开船了,那个三十——四号官舱,也有男客住进来,狠狠怕怕,像军界,……我一想,到底朱先生是熟人,就搬回去了。”
陶太太说着后半那几句时,一边喝着茶,虽然陶祖泰的两条阴森森的眼光一秒也没有离开她的面孔,然而她的脸色竟还和平常一样。
她的确没有撒谎,而且她也觉得“搬回二十号”不算怎么一回事,到家以后,早就忘了。
陶先生倒没有了主意了。他坐下了,低着头忖量该不该再问,譬如——“你和姓朱的同在一房做些什么?”可是要问到这些,陶祖泰就不是陶祖泰了。太太呢,还是照常文静陪坐在一边,不说话。
终于得了一个主意,陶祖泰轻轻叹口气,正想从“本来呢,轮船里单身女人和单身男客合一间房也不算什么,只是姓朱的为人……”这么开头,不料楼下忽然叫起“阿娥姐”来了,并且豁剌剌一片牌响,陶太太应一声,不慌不忙看了丈夫一眼,似笑非笑地嘴角一动,就翩然走了。
烟云.13
楼下是牌响,楼上是陶祖泰踱方步的脚步响。他已经踱了一圈牌的时光了。他所“研究”的,还是没有结论。
忽然他的孩子轻手轻脚进来了。陶祖泰朝孩子看了一会儿,就蹲下身去,拥着孩子轻声问道:
“宝宝,乖些,同爸爸说——朱先生,和宝宝,妈妈,同船的,朱先生,来过么?”
孩子歪着头,摇摇头,却又说:“来过。”
“什么时候来的?”
“下半天。”
“咳,不是,——哪一天来的?”
孩子摇头了,但小眼睛转了几转,忽然拉着陶祖泰走到窗前的方桌边,指着桌子上一只玩旧了的绒布老虎说:“老虎,外婆还没买给宝宝。”
“朱先生来了打牌么?”
“不打。”
这一回答,出乎陶祖泰的意外,他技穷了,正想换一方面问,譬如——“妈妈和朱先生在船上做什么?”可是孩子倒自动的说起来了:
“妈妈拿洋钱还朱先生,朱先生不要……”
“嗯,妈妈就不还了罢?”
“妈妈也不要。钱放在茶几上。……”
“哦?”
“后来,朱先生拿了,朱先生请妈妈去看戏。”
“呵呵,——外婆去么?”
“外婆不在家。”
“哦——宝宝去么?”
孩子摇摇头。陶祖泰心跳了,一时有许多问句塞在喉咙口,倒说不出来了。孩子爬上一张凳子,要取那绒布老虎。陶祖泰顺手拿给孩子,便又问:
“妈妈去看戏,几时回来?”
孩子正玩着老虎,不回答,但到底像又记得了,转过身去,指着他自己的小床说:
“宝宝睡了,妈妈来,宝宝醒了,妈妈给宝宝一粒洋糖。”
陶祖泰的心抖得有点痛了,闭了眼睛,暂时没有话。再张开眼睛,孩子已经走了,陶祖泰瞪直了眼睛,朝房里四处瞧。他无目的地动着桌子上的什物,无目的地抽开一只抽屉,又拍的关上了;抽开又关上,好几次,忽然一个呼声惊醒了他:
“啊哟!你——闷在楼上不热么?到底下去罢!”
这是陶太太。这回陶太太的声音有点异样。但是陶祖泰没有注意,太太拉他,他就跟着下去了。
楼下的“战友”,除了老太太,还是昨天那两位不认识的女客。陶太太忽然一定要丈夫代几副,陶先生一定不肯,就坐在太太身后,跟在汉口时一样。
陶太太本来是输的,现在却转了“风”了。她兴高采烈起来了。坐在她背后的陶祖泰独自胡思乱想,忽然乱丝中跳出个丝头来:“太太从没要他代打牌,刚才要他代,那不是怪?”而且太太打牌正吃紧,偏又巴巴地上楼来拉他下去“散闷”,也是怪?
这两个“怪”使得陶祖泰若有所悟,就坐不住了。他悄悄地踅到楼上,悄悄地有目的地开抽屉开衣橱了。
他在床前“夜壶箱”的抽屉里看见了自己那封长信和另一封也是自己的不大长的信。他又看见几封久远的旧信,都是朋友写给自己的。他正要将抽屉关上,眼光在那封长信的封皮上无意地一瞥,忽然忆起在汉口时写这封长信时的心情来了。这信是他的“得意之作”,虽然只能使太太打瞌睡。他惘然拈起这厚重的封套来,惘然抽出信来了。然而猛吃一惊,他看见竟不是他的笔迹。再一看,他的长信也在,可是另外多了一封信,也颇长。
他刚看了开头的称呼,心就别别地跳。他来不及似的一目扫下去,他头上像加了个紧箍;最后,他一仰身就倒在床上,咬着牙齿挣扎出一句话:“有那样的无耻,丑恶!”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不但明白了太太和朱先生在船上做些什么,也明白了宝宝说的朱先生请太太去看戏,实在是做什么,宝宝醒来看见妈妈时实在天已经亮了;不过他也明白自这一次后朱先生就不在上海——回他自己的家乡去了。
陶祖泰迷乱痛苦了一会儿,倒反定心了些。现在他的情绪单纯化了:他恨自己的太太和朱先生;他也鄙视自己的太太和朱先生!
终于又变成了只有鄙视。“不要脸!这样的信也写得下!”他想,“顶淫的淫书也不过如此!不要脸!想不到她会做那些丑态,我从没见过她会那样——下作!”
他大彻大悟地对自己赌咒:“不值得,不值得我的操心,我的保护!算了,一身无牵无挂了!”
他坐起来,瞪着眼直视,好像要最后一次认识这房,这一切家具和什物。陶太太忽然悄悄地掩进来了。她的眼光立刻盯住了陶祖泰手里那封信,这时她脸上略红了一下。她嘴里响了一声,似乎是叹气,就坐在一张椅子里,低着头,好像一个低能的小学生等候老师责罚。
陶祖泰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眼里了,他盯住了夫人看,他料不到夫人只这样坐着不作声,他想骂,但骂出口来时却竟单单骂了朱先生:
“简直是流氓,拆白党,畜生,狗……”
奇怪的是陶太太对于这样的恶骂竟毫无感应,好像被骂的人她压根儿就没认识。
陶祖泰走近他夫人一步,好像恨又好像怜悯似的说:
“在汉口的时候,我怎样说过来?我怎样为你打算?可是你半点口风也不露!你骗我,你骗了我半年了!”
“呵——呵!”陶太太忽然站起来,“在汉口,不骗你。嗳,嗳,我像做了一个梦,我像做了梦。”
因为是侧面,陶祖泰此时猛然看清了昨晚乍到时他所觉得太太的胖一些实在只是小腹隆起,是身孕。他像受了一针似的打个冷噤就指着太太的肚子冷笑说:
“这就是凭据。还说不骗呢!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他转身就走。他听得太太叫道,“是你的,是你的!”他听得一声响,他忍不住回头一看,太太伏在桌子上在哭了。他脚下停住了。但是又一转念到底一直走了。
烟云.14
陶祖泰从岳家走出,并没有一定的计划,也无处可去。在他认为只有“姓朱的”居心不良而自己的“亲爱的”尚属洁白的时候,他以“保护”太太“负责到底”为壁垒,颇可安心在太太家里住下去。可是发见了“姓朱的”长信,他觉得没有理由再挑这副“担子”了。
他的心里安静了些,然而肚子却吵闹起来,于是信步走进了一家小馆子。
一边等饭菜,一边又摸出“姓朱的”那封信来看。经过创伤的人忍不住要去摸摸伤疤,陶祖泰此时也是这种心理。
看到一半多,他鄙夷地摇摇头,就把信折起来,恰好饭菜也来了,他就吃饭。“想不到,有那样下作!”——他嚼着饭,心里说。当然,他和夫人的同居生活虽非古圣贤那么文雅,可绝不像“姓朱的”信上描绘得那么不堪。
他再看那信了,这一次的心理是要看明白“这一双狗男女”到底有多么丑恶。他一边吃饭,一边慢慢地看。然而这一次那信上的描绘却“欧化”起来,一边是主动,又一边是被动;“她倒好像中了催眠术!”——陶祖泰心里飘过了这样一个意思。这一次,他才“发见”信纸反面也有字,寥寥数行,可是他看了就又心跳了。手里挟了筷子扶着头,他想着:“难道她那时真在被催眠状态么?不然,岂有发生了关系以后就把那人完全忘记了?”
陶祖泰的“平静”的心忽又扰乱起来。“新发见”要求他把“当面的整个形势”重新估量了。
“嗯!”他不了了之,把“姓朱的”那封信收进封套,顺手却把他自己那封长信抽了出来。他读自己这“得意之作”了,他一边读,一边又心跳起来,这里句句话都像是另一人在“教训”他自己!“伟大精神”的人,常常会宽恕人的,——即使是已经犯罪的人。而况犯罪者是被动,是在催眠状态。
“只是姓朱的实在可恶!”陶祖泰反复这样想,心像一个钟摆。
饭吃完了。他对着空碗碟出神。堂倌送过账单来,陶祖泰依然对着空碗空碟子出神。堂倌又来把空碗空碟子收去了。陶祖泰就对着油腻的桌面出神。堂倌站在面前不走了。陶祖泰这才省悟过来是在饭店。他看着账单,同时把口袋里的钱一古脑儿掏出来。他机械地本能地把手里的角票和铜子拼凑成账单上那个数目,就走出了饭店。
无意地看了看手里仅存的几毛钱,他兴奋地对自己说:“是姓朱的可恶!我的责任不能卸,我还是保护她,免得有更进一步的危险!”
于是走了回“家”的路。但经过一爿小照相馆时,他忽然灵机一动,走进去把“姓朱的”那封信拍了照。当照相师看着那封信做个鬼脸,又朝陶祖泰笑了一笑时,陶祖泰又懊悔不该多此一举,并且觉得这个照相师侮辱了他,也侮辱了他的夫人。然而已经拿出来,不拍也是不必要了。
从照相馆出来,陶祖泰已是不名一钱。他为什么要把那信拍照,自己也不明白;他总觉得不能不留个底。
回到“家”时,太阳正落山。“家”里意外地寂静。老太太在楼下哄着外孙,告诉陶祖泰:“阿娥姐身上不大舒服。”
陶祖泰觉得这话听在耳朵里怪受用。他看见夫人果然在床上,可是脸的神色仍跟平常一样。
“唉!”一见了丈夫,陶太太吐出这么个声音来,似乎是惊异,又似乎是放心了,然而也好像有点慌。
陶祖泰一声不响,走到夫人跟前,就从口袋里取出拍过照的那封信,放在夫人手边。
陶太太乍不知是什么东西,手一抖,看明白了原来是那封信时,拿起来就一条一条撕碎。撕到最后一条,陶太太轻声说:
“不骗你……,是你的……是你的。”
陶祖泰知道夫人这话是指的什么,心里忽然又酸痛起来,可是摇了摇头,只回答道:“算了吧!……”
“嗳,哟!真不骗你……”陶夫人坐了起来,“是你跳长江没死那夜有了的!”陶夫人忽然掉下眼泪来。
陶祖泰好像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走近夫人一步,极低的声音颤抖着问道:
“那么……船上……船上是……第……第一次?……”
“呵!我像做了一个梦,一个梦……”
“哦……梦……”陶祖泰忽然也掉下眼泪来。
有志者.1
睁开眼来,两片嘴唇轻轻一松,就有一个烟圈儿从他嘴边腾起,摇摇摆摆去了一段路,然后停住,好像不知道上前好呢转弯好,得站住了转一转念头,这当儿,那圈子一点一点扩大,那烟色也一点一点变淡起来,大到不能再大,淡到不能再淡,烟圈子也就没有。
这不过是几秒钟间的事情,然而躺在那里看着的他,却觉得很久。他第二次(略为有点性急)把嘴唇再那样一松,这回是两个烟圈儿出来了,厮赶着似的,一前一后,前面那一个在一尺路以内就胀破了,后面那一个却赶过头去,——去的很快,因为很快就来不及扩大,他一边看着,一边心里就想着,“这一个也许可以达到帐顶罢?”但是忽然像中了风,那烟圈儿一下子就消得毫无影踪。
他有点失望。再张嘴。可没有烟圈儿。只有一团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口气和烟的混血儿。于是下意识地把香烟屁股放在嘴角,用力吸一口,屏住气,打算如法炮制,这当儿,他夫人的脚步声从房门外来了,——是夫人的脚步声,决不会错。老是像拖着鞋皮——拖噜拖噜。他一听见就会头痛。他会立刻想象到自己的脑袋摊平了成为地板,而他夫人的鞋底——拖过!而且,他好像已经是地板了,他看得见夫人鞋底粘着的煤屑,鱼鳞,青菜梗。他忘记了制烟泡泡儿,忘记了有满嘴的烟在那里,烟呛住了喉咙,咳咳咳——他两手捧住了脑袋,睁圆着一对恨极了的眼睛。
“又是我打搅你了。”夫人是一目了然的,“可是,你看,阿大撒了我一身尿,不换件衣服怎么成?”
他苦笑。夫人进来总是有理由的。然而,他讨厌他夫人屡屡进来,也是有理由的:他不趁这暑假的期间写成一篇“创作”,难道等开了学一星期二十小时的课,百来本作文簿那时倒写得成么?难道因为阿大会撒尿,夫人要换衣,他就活生生“牺牲”了稳可以到手的“创作家”的头衔么?不成的!那怎么对得起他自己呢!——他的“人生经验”,他的“天才”,他的五年来朝思暮想的一鸣惊人的大抱负大计划!五年前他毕业的当儿,不是早已在师长和同学面前——简直是在全世界面前,宣言他要精心结构“创”一部“作”么?已经蹉跎了五年了呀!不成的!那个——简直不成话!
然而夫人的进来总是有理由的,他只好苦笑。
然而更糟的是他夫人换衣服竟比他做文章还难。这个女人总是那么拖拖沓沓!而且阿大又在下边哭起来了。这孩子,哭门一开,起码得二十分钟,像母亲。他忍无可忍似的从床上跳起来发话道:
“嗨!你这人,阿大总是要撒尿,你总是要换衣服——嗯,要换衣服呢,那——你不好把衣服多放几件在下边么?”
“嗳嗳,只有你才想得周到呀,这已经是换到第三件了,这一早上!”
他夫人一面说,一面把一件淡灰色很短的单旗袍拎在手里相了一相,就披上身去。她扣好了大襟头的钮子,低头看看,忽然自己笑起来,“从前就时行这么短!”她自言自语,再扭过头去看看后身。皇天在上!她穿一件衣服也像他做文章!
他无可奈何地再往床上一躺,叹口气,喃喃地说:
“哎,哎,总得有个书房——书房;没有书房,产生不出——哎,伟大的——”
他没有说完全,就觉得喉咙头梗住了。哇——哇——下边的阿大即已由示威变成了开火。夫人赶快跑。到房门边,她又回头朝她丈夫看了一眼,像是含嗔又像是安慰,轻声说:
“何苦呢!暑假末,休息休息好啦!”
他皱了皱眉头,不回答。“何苦呢!”他心里也这么说了一句,可是——阿大要撒尿,夫人要换衣服,当真比他的“事业”还重要么?笑话!可是,可是,夫人这句“何苦呢”,近来常常挂在嘴头了。真不应该!人家做老婆的,激励丈夫,给丈夫安排着一个适宜于“创作”的环境,她呢,倒反打退堂鼓。气数!而且——而且,她自己整天捧住个阿大,就好像人生的意义整个儿有了。“看我,五年前的计划,理想,还不是一古脑儿收起?”她还这么说呢!没志气!想不到她会变成这么平凡的!“只好随她去,然而害得我也平凡,却是不可恕的。”——他心里流泪地说,点着了一枝香烟,又叹气。
这一回,他不制造烟泡泡儿,烟从口里接连喷出来,又从他鼻孔里;不多会儿,他的脸上罩满了一阵白烟,他在烟中看见了五年来的“过去”。他在烟中看见了新婚不久后的他夫人和他自己。夫人那时穿的正就是刚才换上的那件短得奇怪的淡灰色单旗袍,然而比现在美。
有志者.2
吃过午饭,阿大照例睡一觉了,夫人在楼下轻手轻脚料理些杂务,时时侧着耳朵听。橐橐橐的皮鞋声在楼板上响到窗前又响回去。夫人听了会儿,忍不住抿嘴笑,笑过了又皱眉头。这样难产的“创作”应当是好的罢?
忽然皮鞋声橐橐橐地响到楼梯头了。忽然又停住。夫人关心地朝楼梯那边望了一眼,忽然皮鞋声响下楼梯来了,丈夫脸上是一股心事。
夫人赶快迎上去,一个笑靥,低声说:
“怎么下来了?要什么,你叫一声就好啦,我老在这里留心听你。”
他摇了摇头,朝他夫人脸上看着,似乎有话要说,但是眉头轻轻一皱,就橐橐地走到客堂里,那走法大有神经病的样子。“轻些!阿大——”夫人跟在后面警告。他好像浑身一跳,就站住了,朝摇篮里睡着的阿大看一眼,懒洋洋地坐到一张椅子里去了。夫人跟到椅子边,一手搭在他肩上,正想开口,他倒先说了,一个个字都像经过咬嚼:
“想来,想去。这——环境里,断乎——断乎,写不出,好创作。”
“那你就不用写罢。暑假——”
“哎,先来个‘不用’,——不是办法!”摇着头,加强那“不是”的力量。
“那怎么办呢?衣服什么的都搬到楼下来罢?”
夫人诚恳地说,眼睛看住她丈夫。一个停顿。他像是在沉吟,又像是在斟酌;终于,眉毛一挺,毅然决然了:
“怎么办么?只有一个办法!——嗯,衣服什么的,不是主要;怎么你会把衣服什么的看成了主要?不然,不然!唯一的办法是——嗯!我考虑过无数遍了,嗯,只有离开这环境,我——我到什么山里,什么庙里,聚精会神完成——完成我的创作!唯一的——唯一的办法!”
夫人不回答,出神地看着一只墙角。等了一会儿,他不耐烦地说:
“不明白么?你看不到这个必要罢?”
“嗳。是的,是的!不过,不过;”她勉强笑了一笑。“不过我想起四年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已经要——要写一部创作?你那时住在一座庙里,虽不是山里,倒也跟山里差不多,可是你那时老追着我说:寂寞呀,空虚呀,创不了作;
你说我们一块儿就好了,你那时不是说得很认真的么?——”
她说不下去了。她绷紧着脸轻声笑,忽然掉落一对眼泪来,但是眼泪挂在面颊上,她倒真心的笑了起来了。过去的追忆,似乎毕竟也还甜蜜。
他似乎有点窘。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急口地叫道:
“那,那,也不是我的错呀;这个,此一时,彼一时呀!这个,不到一年,就有了他呀!”手指着摇篮里睡着的阿大,却又顿着脚,“该死,该死,没等我创了作,他就来了!所以,这个环境,埋没天才,非——非离开不可!”
夫人早已笑不出了,看看他,又看看摇篮,赶快伸一条腿过去,脚尖点住了摇篮边轻轻摇了一摇,可是来不及了,阿大一双小手已经狠命揉着他的小脸,这是要哭。夫人跑过去,一把抱了起来,已经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他觉得背上全是汗,洋纱短衫粘住了,就反过手去拎一拎空。
“不成!真不成!非得——非离开这环境不可!”他说着又叹一口气,便橐橐地开正步走上楼去。
有志者.3
过了几天,他居然独个人住到庙里去了。庙就是从前他恋爱“发祥”的那只庙,可不在山里,而在小小的乡镇。他分了三分之一的家用——四十块钱,预定要在这庙里住上六个星期。
第一天是要布置出一个适宜于“创作”的书房来,一眨眼便已经天暗。他也累了,朝一盏美孚灯呆坐了会儿,听听窗外草里的络丝娘,自觉得“灵感”还没来,就上床睡觉。
他有梦。当然是“创作”成功的梦。他读过孙博翻译的《沉钟》。他知道剧中的铸钟匠亨利那口钟就是“伟大的艺术”的象征。他坚信着自己这见解,谁要说他解释错了,他就要吵架。现在他梦中就看见他的“艺术的大钟”居然成功,而且没有掉在湖里,却高高地挂在庄严华丽的钟楼上。而且他亲手拿着檀香的大杵,凛凛然撞这口“艺术的大钟”了。
洪……洪……洪……
他梦中笑醒来还听得这庄严的钟声在耳边响。他揉了揉眼睛,把小指头放到嘴里轻轻咬一下。不错,他感觉得痛,他不是在梦中。但是那钟声明明从窗外飞来:洪……洪……“当真和拜轮一样,我一觉醒来就看见自己是文坛名人了么?”他这样想着,就赶快穿衣下床。这当儿,他的脑细胞一定是下了紧急全体动员令了;他平日读过的一切外国(自然没有中国)文豪成功史都一齐涌现来了。他眼前突然来了大仲马的比皇宫还富丽些的monte-cristo①,他便立刻拿定主意他决不像大仲马那样做孟尝君。他也许一星期请一次客——咳,在他的monte-cristo请一次客,然而决不让比他次等的文人天天来揩油。而且也许他要养几条狗防防贼,可决不能让他的狗带进半条野狗来帮着吃。不,一百个一万个不!他可不能像大仲马那么糊涂!——
①monte-cristo 法国作家大仲马著的小说《基度山恩仇记》中的人物;这里是指他所住的豪华雄伟的爵府。——作者原注。
“不!”他跳下床在那破碎的方砖上顿一脚。像踏着了火砖似的,他的脚立刻缩起来,双手抱住了。他还没有穿袜子,破方砖刺痛了脚底心了。他抱着痛脚倒在床里,无端的哈哈狂笑。
洪……洪……洪……钟声还是一句句响着。
他揉着那只痛定了的脚,渐渐想起这是庙里的老和尚撞大殿上那口钟罢,便觉着有点扫兴。于是穿上袜子,趿着鞋皮,小小心心踏在那些破碎的方砖上,推开了一扇窗,他就唤小和尚打脸水。
到乱草野花的石阶上站了一会儿,他就信步踱出庙门来了。一边踱着,一边就心里打起算盘来。庙里一个半月的租钱——不,香金,去了十块。茶水灯火在内。倘使带一份斋,那么按日三毛大洋,三三得九,一三是三,三五十五,——哦哦,该是十三块五角罢,当然轻而易举,但是,但是——他是为“创作”而来的,用脑的,总不成餐餐豆腐青菜会产生出雄伟浓艳的作品,好在镇上有的是小馆子,新鲜的鱼虾,肥嫩的鸡鸭,每天花上——唉,小镇里的物价总不至于贵到哪儿去。
他挺了挺胸脯,觉得自己的思虑真是周密之至。
“不过这会儿是早饭呀,该吃点什么好呢?”走近了市廛的时候,他猛可地这么想起。他站住了向街上街下张望着,原来有小馆子也有带卖点心的茶馆。他就自然而然跑进了茶馆去。“按照卫生,早上不宜荤腥油腻,品一会茗提提神是好的,”——他给自己的行动解剖出坚实的学理。
然而因为茶,他就联想到咖啡。对不起,他在家里并不是每天早上都有咖啡喝的,——不,简直一星期一次也没有。不过此番是大规模地来潜心“创作”,应当备一点咖啡。对了,咖啡是不可少的。不是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全仗了二万几千杯咖啡?
“哎,哎,怎么从前就忘记了呢!损失!天大的损失!不然!我的杰作早已产生了,何待今日!”捧着茶杯的他这样想就喝了一口,同时他又喊了一客葱花猪油烧饼和一客肉馒头。
有志者.4
夫人将他指定要的黑咖啡买好寄了来时,已经是他在庙里的第四个黄昏。三天来他的生活很有秩序;早上吃茶,半小时;午饭晚饭,要是碰到闹汛,那就费掉一个钟头也还算幸气。余下的时间就是摊好原稿纸坐了下去。捧着脑袋构思了一会儿,好像“灵感”还没来,便点起一枝香烟催一催;坐着抽烟又好像不得劲,便躺到床上去,也照例制些烟泡泡儿;于是再坐到原稿纸面前去。再捧着头,再点着烟,再到床上躺一会。这是刻板的。有例外,便是在两枝香烟中间偶然不回到原稿纸面前去,而到房外那乱草天井中踱这么一刻钟二十分。
这样秩序整然过了三天,原稿纸撕掉过十几张,但是摊在书桌上的原稿纸依然只标着一个大大的“一”字。
这怪得他么!夫人还没把黑咖啡寄来呢!这个责任自然是夫人负的!
然而现在黑咖啡终于寄到了,他的脑细胞又立刻下了全部紧急动员令。他一面在美孚灯上烧咖啡。一面就把生平听到的外国大文豪的轶事一古脑儿想起:司各德一个早晨要写二三万字呢!丹农雪乌白天骑马游玩,晚上开夜工,二十万言的小说也不过一星期就脱稿呢!——“哈哈!咖啡!咖啡万岁!”他不期然喊出了口。
那一晚,他开了第一次的夜工。
似乎黑咖啡当真有点魔力的。他坐在原稿纸前面不到十分钟,便觉得文思汹涌,仿佛那未来的“杰作”的全部结构蓦地耸现在他脑子里;“哈,原来早已成熟了在那里!”——他夹忙中还能自己评赞了一句。他像大将出阵似的掳起袖子,提起笔来,就准备把那“原来早已成熟了的”移到纸上去。他奋笔写了一行。核桃大的字!然而,然而,干么了?脑袋里“早已成熟了的”东西忽然逃走!真有那样没耐心多等一会儿的!
于是他不能不捧着脑袋了,不能不搁笔了。约莫又是十分钟。他听得络丝娘在窗外草堆里刮拉刮拉,多么有劲,他又听得金铃子吉令令地摇着金铃。他脑子里的“杰作”的形体渐渐又显形。他眼睛里闪着光芒,再奋起他的fountain pen,又是核桃大的字,然而,不到半行,猛可地腿上来了一锥,他反射作用地拍的一下,半手掌的红血!就在这当儿,脑子里的东西就又逃走。
现在他觉到占有这书房的,不是他而是蚊子。无数的蚊子,呐喊着向他进攻。他赶快朝桌子底下一看,原来蚊烟香已经被他自己踏熄了。这一定是刚才第一次文思汹涌时他不知足之蹈之闯下了的小小乱子。他只好再搁笔了。再烧起一盘蚊烟香,于是第二杯咖啡。
照例第二次的东西总得差些。黑咖啡也不能例外自居。他苦苦地要把雾一样的脑膜上的影像捉到纸上去,然而每次只捉得一点点儿。而且那些影像真是世界上最胆怯的东西。络丝娘的刮拉刮拉,金铃子的吉令令,都足够吓它们立刻逃走。第一次的黑咖啡召了它们来时,它们可还不是这样“封建思想”的小姑娘似的!
不过还有第三第四杯黑咖啡。
不过第三第四杯黑咖啡的效力一定还得依次更差些!
而且美孚灯也要宣告罢工了,灯焰突突地跳,跳一跳便小一些。
他的一双眼睛也有点不听指挥,他轻轻叹一口气站起身来,看看原稿纸,还是第一张,十来行核桃大的字;看看地上,香烟屁股像窗外天空的星!
很委屈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十分可惜那第一杯黑咖啡召来的第一次“灵感”没有全数留住。“怪不得人家说汉字应当废除呢!要不是为的笔画太多,耽搁了工夫,我那第一次的想像岂不是全可以移在纸上么?——至少是大部!”他这样想着,翻一个身。
“听说西洋的大文章,比如伊伯尼兹罢,从来不作兴自己动笔的;他们有女打字。他们拿着咖啡杯,一面想,一面口说,女打字就嚓嚓地打在纸上。对呀,说比写快,打字又跟说一样快,那自然灵感逃不走!要自己写,还要那样麻烦的汉字,真太不像话呢!”他一面搔着腿上背上的蚊虫疤,一面这么想着,觉得有点悲哀了。
但是再翻一个身,他的悲哀便又变为愤怒。都是受了生活压迫的缘故使他不得不在暑假“创作”,使他不得不来在这草镇破庙受蚊虫叮,而且使他没有女打字!要是他此番当真还是“创”不成“作”,那责任该当由“生活”由社会去负,他是被牺牲了的,他有什么错呢!
他诅咒又诅咒,终于在诅咒中睡了去。
有志者.5
以后是他历试西洋大文豪们各种各样写作习惯的时期。
因为第一次开夜工的成绩太坏,他就不敢再学巴尔扎克。“这一位巴老先生好个结实的身体呵!听说他的头颈就比别人粗,头发跟马鬃似的,身材又高又大,有水牛般的精力。我怎么学得了他呢!而且他的书房里一定没有蚊子!”他感伤地想着,不免也带便恨到他爹娘为什么不把他生的又高又大些。但是他不能不“创作”。而“创作”又必须有“方法”,于是他就想到了司各德。这位老先生脚有点儿跛,身体似乎差些,他是早上写文章的。对了,早上,吃早饭之前,古哲说的什么“平旦之气”。
他决定主意要起早了,虽然起早也并不容易。预定是六点钟,可是睡眠之神偏偏让他七点钟醒来。“哦,得有一个闹钟呀!”他打着呵欠想。也照黑咖啡的老例叫夫人寄一个罢,不成!家里没有闹钟,得现买。买买恐怕又得好几天。而且夫人肯不肯买也还成问题呢!上次寄黑咖啡就已经唠唠叨叨说上半车子话,说家里剩的几个钱算算总不够,阿大肚子不好也还没有看医生,糟糕!
然而他不是轻易地就屈伏的人呵!一定得想法买个闹钟来。
那天从茶馆里用过早饭回庙的时候,他就跟庙里的老和尚商量,请他每天早上六点钟权充个“报晓头陀”。
“哦——六点钟么,出家人没有自鸣钟呀。”老和尚懒洋洋地说。
他搔了搔头皮,心里想还是叫夫人买个闹钟寄来罢,但一转念,就歪着脑袋问道:“你每天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我么?头鸡啼就打坐念经了。”老和尚一对鸡婆眼直盯住了他的脸。
“好好,就是头鸡啼罢。——头鸡啼来叫我!”他把问题解决。
为的是要划一时代,这天白天里他就爽性不创作。他躺在床上喷了几个烟圈儿以后,猛可地又想起何不同时学一次丹农雪乌,总该也有点益处。他当然没有一匹骏马,但乡下人有的是牛,一头黄牛或水牛想来也使得。
于是在上午就出发了。离庙不到一百步,就有田。绿油油一片。可是不见牛呵!他用了写实主义作家实地视察的勇气跑过了三四道田塍,果然望见远远地近一条小河处耸露起一只牛角。他禁不住心里一喜,脚下就更有劲了。他一口气奔了好大段的路,整个牛都看见了,然而糟啦,一个不识趣的乡下人刚刚牵那条牛到水车边,看样子是要上工了。等到他赶到跟前时,那牛早已很驯良地在盘着水车,牛脸上一副大眼罩。
“一切的一切都在阻碍我创作天才的自由发展呵!”他这样想着,没精打彩走着回头路。肚子倒饿起来了,田里可又没有小饭馆。
但是这一点挫折只使他更加坚决。午饭后他换了个方向去找,居然有了,三四条,黄牛水牛全有,都不在工作时间,躺在大树根下乘风凉。他和看守的乡下孩子办了个交涉,两个铜子骑一骑。什么都得花点本钱,他很懂得;可不是他创作成了后他也不能让书店里欠版税?
他把那几条牛一条一条都骑过。他骑的不很在行,然而他满意。骑到最后一头,那是黄牛——的时候,猛可地他觉得“灵感”来了,他预定的小说人物之一,可巧也是个牧童什么的,骤然从他脑子里跳出来,活龙活现站在那里。“哈哈!”他狂笑了一声,滚下牛背,搓搓手,然而,笔呀,纸呀,工具都不在手里,他再搓搓手,扫兴地叹口气。
不过无论如何他这次“拟丹农雪乌”是成功了的。他在夕阳影中回到庙里,心里是愉快的,充满着希望的。照理他接着就该开那么一个全夜工。因为丹农雪乌的“方法”确确凿凿是那样的。但是他为的已经“把一颗信仰心献给了司各德”,而且四肢百体也好像要不依,所以他用过夜饭后只把笔墨稿纸香烟,还有黑咖啡,都安排得整整齐齐,就放心睡觉了。
他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也不知道做了梦没有,总而言之,他恍惚滑下了黄牛背似的浑身一跳,吃惊地睁开眼来的当儿,一条太阳光正在他额角上游戏。他赶快从枕头底下摸出表来一看,他妈的!又是七点钟多点儿。
他这一气非同小可。“咳咳,一盘新计划,又被破坏了!”——他穿着袜子的时候这么说。“而且,可恶的,老和尚可恶!干么他也要存心破坏我的创作计划呢!”——拔上鞋子的时候又气冲冲地说。
等不及洗脸他赶到“方丈”里大声叫道:
“呔!昨天谈判好了的,你一早叫醒我,怎么你偏偏不叫呢?”
笃笃笃地老和尚起劲敲着木鱼正做早课,只把眼皮抬起来朝他看了一下,嘴里依然喃喃地念经。旁边的小和尚却连木鱼也忘记敲了,乌溜溜两只眼睛只朝他头上看到脚底。
秃——老和尚的木鱼棰子忽然敲到小和尚头上了。秃秃!又连两记。老和尚不念经了,侧过脸去。小和尚却涨破了喉咙,“南无佛,南无法”地乱嚷起来。老和尚赌气似的再敲了小和尚头一记,就喝道:
“你贪懒!你不曾去叫罢!”
“哼哼,这样大事件你交给一个小和尚怎么成呢!”“我叫的,叫的;”小和尚明白过来似的急口说,“他不醒呀!我叫的!”
“胡说八道!我没有不醒的!大事情在我身上呢!”他气得跺脚。
“我叫的!我在窗外叫了半天,你不醒!”小和尚差一些要哭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先生,实在是你睡性好了点儿。”
老和尚望望小和尚,又望望他,慢吞吞地说。他气得想不出回答。忽然他伸手到左口袋右口袋乃至裤子袋里乱摸了一通,他是想摸出他的表来给老和尚看看这早晚已经是什么时候,因而他的预定计划是毁了,这责任是该当谁负,然而表没有,表忘记带在身边了。这当儿,老和尚却又慢吞吞说:
“先生,莫怪叫不醒你。我们头鸡啼起来,你刚刚在头昒里。”
“头鸡啼,头鸡啼么?头鸡啼约莫是几点钟呢?”他搔着头皮。
“不知道是几点钟,”老和尚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寒鸡半夜啼,这会儿是热天,头鸡啼总在五更不到,四更过点儿。”
他听得呆了,他妈的,头鸡啼原来有那么早的!怪不得司各德早饭之前能够写那么两万字,想来他也是头鸡啼起身的。得了,就是头鸡啼罢。
“老和尚,你不知道我身上有件大事呢!明天千万头鸡啼就来叫,叫不醒,打门,打门再不醒——哦哦——”他搔了搔头皮,“总之一定要叫我醒就是!千万不要忘记!”
有志者.6
现在他知道头鸡啼离天亮远得很呢,他不能不预先布置。
他自己买了一罐子煤油,省得跟老和尚要添,惹气。他不“拟丹农雪乌”了,却睡了个中觉。出去吃夜饭的时间提前一小时,——六点整,想起蚊烟香不多了,便又带回一盒。他格外又想到头鸡啼起来乌黑黑地给美孚灯加油是不方便的,而且他也不能让加煤油什么的琐事扰乱了他的“平旦之气”,于是他趁天还没有黑就把美孚灯要了来,一看果然只有半肚子油,他就把它加得满满地。也没敢多点,只对着它抽了一枝香烟,就赶快吹熄,上床睡觉。
然而也许因为白天睡过中觉,也许因为踌躇满志,他倒睡不着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想想还有什么应该先布置好的没有。什么都妥当周密之至。只有一件:说不定老和尚跟小和尚自家倒睡过了头,这可不是玩的。他连忙爬起来,就那么黑地里——幸而星光好得很,摸过了大殿,到和尚房门外笃笃地敲了两句。咳咳咳。是老和尚的声音。再笃笃笃。
“谁呀?”仍是老和尚的声音。
“是我!喂,老和尚,头鸡啼——”
“还早呢!”声音里带点惊异。
“啊啊,这个,我知道的。我是特来关照你,不要错过了头鸡啼。”
“不会的!咳咳——嘿——”
他这才放了心,照旧摸回去,却在大殿上看见一轮明月正从一块乌云里钻出来,天空还有几朵白云,此外是一色碧青。他也不敢多赏玩,赶快回到自己房里钻进了蚊帐,便闭了眼睛。明天的事情要紧,他不能再不睡。
但是愈想睡,偏不能睡。不睡倒也罢了,忽然脑膜上飘飘忽忽地移过了一些影像。那不是他那“创作”的“灵感”还会是别的不成!“怎么来得这般早呢!太早了!等到头鸡啼行不行?”——他拍着床带几分不愿意的神气自己对自己说。可是那些影像却作怪地愈来愈多,断断续续地,这个隐去了,那个却又显出来,好比天上的浮云。他简直窘了。末后他决定起身先来写这么一点再说。然而他刚刚坐起身来,那些影像却又模糊了。他喃喃地说了一句“还是等到头鸡啼再来罢”,便又躺了下去。于是过不了多久他也就朦胧入睡。
这回是皇天保佑,他没有睡得像死人似的。小和尚在窗外喊了第一声时,他就矍然惊醒;第二声喊得响些,他已经跳起身来忙应了一句。
下床来第一件事是点灯。第二件是燉咖啡。他看见灯焰四周有很大的一圈晕。这晕在抖,抖一下就好像大一些,有些金色和银色的星在晕圈里飞。他揉揉眼睛,伸一个懒腰。便觉得自己的脑袋也有点不大对,——昏昏的,又颇胀闷。他举起双手,用力在脸上抹一把,走到房外在石阶上站了一会儿。天空的星星好像减少了,远处树梢白茫茫地,像挂着一层雾气。他惘然定睛看着,足有四五分钟之久,然后猛生地惊觉了似的,转身回房,便坐在他的“岗位”里。
灯焰已经没有晕了。他的脑袋也回复了常态。他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抵住了太阳穴,头微偏着,便提起笔来;笔尖像寻食的鸡喙,刚要落到纸上,便又缩回,最后第五次这才啄到了,是两个大字:“陶醉”。他这篇大作虽然核桃大的字还不满一千,可是“故事”已经到了紧张关头,一对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青年男女由“一见目成”——这四个字他得来全不费力,他曾经归功于他的黑咖啡,——的经过,此时正坐在大树下谈心。得了,谈心!他嘴唇啧的响了一声,便很快地写下去:“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沉吟。笔尖儿又从纸面缩起。笔尖儿再逡巡落到纸面的时候,燉着的咖啡放出丝丝的细声音,他朝咖啡看了一眼,便毅然决然圈掉了一个“的”字,却在“中”字下写了三个字:“的他们”。咖啡的声音越来越响了。他把全句念了一遍,终于再添上个“俩”字,便赶快放下笔,捧起了咖啡杯子。
一口一口啜着那热咖啡的时候,他眼睛望着刚写成的一句。字眼儿美丽,音调也好,特别是不能再增减一字——这是他平日给学生改作文簿的时候屡次提出来谆谆诲诫的;这都应当归功于“平旦之气”。
咖啡以后,他要放手写了。于是——“神秘的甜蜜的诗意,闪耀在她那一双黑钻石一般的美目里”:一句。他满意地松一口气,忽然左手在桌子边上拍一下,赶快加添了“白如云石”四个字,左手再支着脑袋,又添了两字:“黑如”。侧着头再看一遍,终于再改,成为“……那一双白的地方像云石,黑的地方像黑钻石的美目里。”他觉得无可再改了,微微一笑,接着便要写那男的。
这样一字一字“斗争”下去,不知不觉满了一张稿纸。应该再喝一杯咖啡了,但是肚子里咕咕叫起来,似乎说:要一些填得饱的。不成!还没达到司各德的十分之一呢!肚子应该等一等。而且“灵感”正在“油然作云”呢!
他左手揉着肚子,右手捉住“灵感”,依然一字一字“斗争”下去。可是肚子是讲不通的,咕咕地越叫越响,不管那可怜的“灵感”吓得簌簌地抖。“灵感”的线愈抖愈细,终于,一下子断了,再也接不起。那刚是第三张原稿纸写满了一半的时候。
“该死,该死!”他搁下了笔,咬紧了牙关说。两手交叉在胸前,朝美孚灯发怔。窗外透着鱼肚白了,大殿里传来匀整的木鱼声。
毁了!这一回又不顺利。然而他想想也不能太怪怨肚子。肚子原是不大讲理的,肚子得用点东西喂,正像他的脑筋得用咖啡喂。为什么他昨天竟没想到这一点呢?那是不是脑筋的责任?不要多抱怨脑筋罢,它要招呼的事原就太多了!应该让它专管“创作”。司各德“创作”的时候难道也要自家留心灯油、蚊烟香,乃至点心?这些杂务,一定有他家里人代他用脑筋!
“哎哎!没有安定的生活呵!生活是虐杀创作的!”他赌气站起来,就跑出了房门。
有志者.7
预定的六个星期过到一半时,黑咖啡早已用尽,而他的钱袋也已空空。他写给夫人要钱的信一连有三封,但只得了要求数目的三分之一——十块大洋。夫人信上说:这十块钱还是奔走了三天的结果。他还清了小饭馆和茶店里的欠帐,剩下的钱只够坐四等车。
他终于回家去了,手提柳条箱里有“未完成的杰作”,肚子里有海样深的对于“生活”的仇恨。不!对于一切的仇恨,络丝娘,金铃子,不知名的野狗,老和尚小和尚的木鱼声——它们都曾联合起来打扰他,阻挠他“天才”的“自由发展”,当他依照“司各德方法”的时候。
而还有老鼠,也几次破坏他的工作。他为了“司各德方法”不得不备些点心,然而那可恶的老鼠竟有好几次偷吃了一半多!他能发誓,司各德家里一定没有那样该死的老鼠!
然而他并不灰心。一来他“发见”了“司各德方法”颇合实用,二来他到底“创作”了四十多张原稿纸了,虽然是核桃大的字,虽然算字数也许五千还差点儿。要不是生活压迫,他这次准定会完成他的“杰作”,——这个,他有确信。
“没有生活,就没有创作!”
他和夫人见面的时候劈头就这么说了。看着他夫人似乎一时还不能领悟,他叹了口气解释道:“一定要有司各德的生活,——有司法部的干薪好拿,有舒服的住宅,不用自己加灯油,不用怕蚊子咬,也不用自己记住备点心,而点心也没有老鼠来偷,——要这样,才能够谈到创作!”
“那么,依我说,不创作也就罢了。”夫人宽慰他。
“咦咦!你——你——”他跳了起来大叫,“哎,你为什么总是那样不坚决呀!喂,得坚决一些,不行么?还有明年呢!我不灰心呵!不过,先要把我的生活布置好。能有司各德的那样一半,哦,就是一半的一半罢,也就够了,我有把握!”
于是他昂起头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微喟着说:
“难道社会就这样不宝贵一个意志坚决的天才么?”
1935年5月12日。
茅盾小说集自杀
大家都说环小姐近来愈加幽静了,简直有点儿近于怪僻。
整天躲在她的小卧室内,除是吃饭时间,决不轻易出来。而即使是吃饭时间的偶一露脸,也只有嘴唇边常在的寂寞的笑影表示她并没生气,说话是照例很少的;甚至在一天中最热闹的晚饭席上,也并不见得稍稍活泼。她的温柔的眼波,常是注在自己的饭碗里,有时表哥的一句诙谐话会引起她抿着嘴唇的一笑,并且很天真的向他看了一眼,然而,话语还是没有的。有时她被逗引得不得不开口了,那也是和老财迷用钱一般,十分吝啬,只要一个字足够表示意思时,她决不肯多用到两个。表哥时常打趣她,说这样的话语是“电报体”;姑母却称赞她能够不像时下新女子那样的噪聒。但不论是打趣,是赞许,环小姐所聊以代替回答的,依旧是满腔心事似的微微一笑而已。
女仆们常常把环小姐躲在房里做些什么事作为闲谭的资料。听见了这样的议论时,姑母总是呵斥道:“不要多嘴!环小姐是在房里看书写字呢!”于是这位老姑母便要回想到已故的兄弟,她的老眼前就要浮现出被书籍纠缠到脸黄肌瘦的好兄弟的影子;于是她就要移动龙钟的身体,走到环小姐房里,看看她的心疼的侄女儿是不是当真在那里太劳神的看书写字。而当她看见环小姐很春困似的从床上起来迎接她,并且看见枕边也没有什么花花绿绿封面的书籍,这位老太太便很放心了,往往没有坐到十分钟,又摇摇摆摆走了出来。“让她静静儿的歇一会罢。”老姑母常常是这么自言自语着离开了环小姐。
有两个孩子揪住了裙角的表嫂,也时常抽空到环小姐房里来一次。她照例很疲乏似的将自己掷在环小姐常坐的藤椅里,嘘了一口气,便带笑的说:“真真吃勿消。啊哟,厌气得来。”这是她的开场白。于是便接着报账式的家务的叙述:阿大,阿二,要做夏衣;昨天刚送过了王府上老太太的寿礼,明天又是李家大小姐的“好日子”;说不定后天就会碰着四姑老爷的瘫子父亲的丧事——医生早已断定他难过明天的黄昏。“黄郎中惟有吃定病人啥时候死,是顶顶准!”表嫂一面说,一面照例翻弄那乱堆在桌面的几本书。环小姐总是静默的听着,直到表嫂又嘘一口气,作她的刻板文章似的结论:“故所以我格书包末,一塔括子还仔先生勒。”有时表嫂背诵她的家务刚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或是听得孩子们的哭声,那就要改变了她的结论的形式:“有仔家务,看书末,直头看弗进。”此时环小姐往往看着表嫂的俏媚的背影,轻轻的说:“不看也好。看了徒乱人意罢哩!”
除了姑母和表嫂,更常到环小姐房里的,是女仆阿金。她每天要进来扫地,请吃饭;她应该比别人更明了环小姐的“深闺”生活。所以每逢女仆们在厨房里议论到环小姐的时候,阿金的意见是很有权威的。然而不幸,阿金也说不出所以然;她只能消极的否认老太太所谓“环小姐是在看书写字”;她没有一次,至少在最近半个月内,看见环小姐拿过书本子拈过笔。虽然早上去扫地的时候,间或发见一些小纸片,撕成了细长条,乱丢在书桌脚边,仿佛是写过字的,但是阿金也曾破工夫把这些纸条拼凑起来,才知道并非字,却是些不成名目的图画,其中有几个颇像人面。
在无结果的议论以后,阿金总是摇着头说:“环小姐实在是怪小姐!”
也许表哥的猜测最近似:有一天,偶然和夫人谈起了环小姐,他曾经说:“看那样子,有点儿近于所谓烦闷。”不过,为什么烦闷呢?那是不但表嫂全属茫然,表哥也觉得很难下一转语了。环小姐诚然是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然而姑母那样的疼爱她,表哥是从小一处长大的伴侣,表嫂又是十二分的贤明,姑母的家就是环小姐的家亦既有二十年之久,何至现在忽然感到异样呢?所以环小姐而果真有烦闷,表哥和表嫂是有理由可以断定绝对不是起于身世飘零的感触。
“大概是想着俚自家格终身大事。”表嫂在她丈夫面前又曾提示过这样的意思。然而仔细一想,还是不对。姑母和表哥都允许环小姐的婚姻可以自由;姑母早已把妆奁预备得十分周到,只要环小姐有意中人,立刻结婚也是不难的。而况环小姐自己并非是不出闺门的旧式小姐,和男女朋友同去游湖一类的交际,原来是常有的,仅仅是最近半个月来她自己愿意禁闭在卧室内,拒绝了一切游玩的邀请。
所以环小姐的忽然冷寂是难解的,但也因为是难解,并且谁也不能负这责任,便只有好事的女仆们作为闲谭的资料,主人方面的空气是始终无所谓紧张。
白昼去了,又是黄昏。环小姐坐在电灯光下,左手托住了头,让自己浮泛在杂念中。四壁是睡眠一样的静,衬出对面传来的表哥嫂房里的笑语声。环小姐有点憎恨这些太快乐的笑声,然而未始不想听听这太快乐的内容。杂念却不肯从命,极无赖的纠缠着。几个很清脆的字,似乎是表嫂的口吻,已经撞在环小姐脑膜上,但又忽然消失了。她的意识界充满了许多别的说不明白的物事,绝对排斥外来的新印象。而在这些纷乱的说不明白的事物中,又有一件什么东西在那里奋力挣扎,像是硬要出头。终于透露出来了,乃是一句很面熟的话:“环,我们望这里走。”
窗外吹来一阵凉风,扫去了环小姐身上的躁热,便怳惚已在飞来峰下的石洞里。依旧是那一句“环,我们望这里走”在耳边响,很细,然而很分明。从手腕上起来一点轻微的麻痒又扩散到她胸前,她禁不住心跳了。蓦地有一个少年男子在她眼前了,捏着她的手腕,恳求似的看着她。心更跳得快,脸上也热烘烘了,她觉得有一条强壮的臂膊围到她腰间。她猛然喊出一声“喔唷”!这异样的声浪刚震动她的耳膜,便什么都没有了,依然在她的小卧室内,依然独坐在电灯光下。
手腕上仍旧麻痒,而且加剧;一个花脚蚊子,肚子已经通红,十分费力似的从环小姐的嫩皮肤里拔出了它的长嘴巴,就很大方的飞走了。环小姐目送这蚊子,直到它消失在暗陬中。她忽然感得这小小的飞虫仿佛就是适才幻觉中的男子,半个月前的某一日曾经激动她的处女的灵魂,然而很大方的走了以后,也就不知去向,撇下她在孤寂怨艾中。环小姐低低的叹了口气,换右手来支着头。表哥嫂房里的笑语声早已低下去,低下去,现在只有一片冷淡的寂静。从远处来的若断若续的义忿似的蛙声又很像是替她诉不平。
环小姐惘然站在窗前了。那边凤舞台左近,在雾气一般的薄光的笼罩下,透出隐隐的喧声。这一边,是环湖的山峰了,黑森森地站着,像是守夜的巨人。还有,疏疏落落闪耀不定的,是湖滨的许多别墅的灯火。人间是美丽的,生活是愉快的,然而,环小姐痛心地想,这都于她无份。她已是破碎不全的人,她再不能恬适地享用宝贵的青春,美丽的世间对于她反成了毒辣的嘲讽。她只能自己关闭在房里,一遍一遍的温理心灵上的重眚。
这秘密的负担,时时刻刻压迫她,使她不得不逃入孤独。每逢许多人在一处谈笑,忽然所有的舌头都停止了时,环小姐便觉得自己成为众目的焦点,并且那些尚带有笑痕的嘴角又似乎都在说:“我们全知道你的事!”平时最亲热的朋友也变了样子。他们和环小姐说话的时候,总喜欢笑;而这笑,环小姐都明白的辨得出不是好意的。他们又常谈论相识者或不相识者的恋爱事情,环小姐也看出来都是指桑骂槐的讥讽自己。她像一匹胆怯的兔子,只能躲在窝里了。她读小说消磨如年的长日,然而小说的作者又似乎都知道她的秘密,拿她作为模特儿。幸而姑母和表哥嫂好像还没知道她的事,不然……
环小姐转过身来,忍不住滴下两点眼泪。世间太美丽,而她的命运太残酷;一想到这快乐的人生于她无份,她更觉得人生是值得留恋了。失足的事诚然早已过去,便是造成这终身遗恨的刹那间的欢娱,也成为过去;但永不能过去的,是别人的恶意的脸和嘴。她将在嘲讽与冷漠中摸索她的生活的旅程!想到这里,环小姐的眼泪更接连的滚出来。她倒退几步,扑在床里,紧紧的抱着枕头,几乎放声哭起来了。她的被悲哀揉碎了的心,努力挣扎似的突突地跳,像是一叠声叫着:“自杀!自杀!自杀!”
她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个不得已的念头,但每逢伤心,这可诅咒的两个字已经是一定要在她心上打一个来回。并且不知道又在什么时候已经替她定下了走这条末路的日期:那便是姑母他们也知道了她的秘密的一天。她下意识的承认这是当然的归宿,惟一的解决;但想起了自己奄化以后,世界还是这么美丽,还是有这么多的愉快的人儿在安然享受,并且还有这么多的人儿,甚至也有她平日所鄙夷的人儿,在那里议论她的短长,嘲笑,唾骂,怜悯——即使是怜悯也觉得不堪忍受:那她又以为自杀还是不够,不够!她但愿世界立刻毁灭,但愿孽火把她自己,一切人,一切物,一切悲的乐的记忆,全都烧了个无踪无迹。
她忿然跳起来,睁大了哭红的眼睛,向房里狼顾。她的本就平凡的脸现在倒因嗔怒而新生一种撩人的风姿。她很快的走到书桌前,开了左边的抽屉,从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里取出一支钥匙,再开了右边的抽屉,这里有一束一束的旧信,几张照片,和一只长方形赭色袋鼠皮女子用的文件夹。她揭开文件夹,把微微发抖的手指伸进去,从很隐秘的一格里掏出一张照片来,嗤的一声,便撕碎了,于是像用完了一身的力气,她长呻一声,就落在坐椅里,颓丧的低垂了头。眼泪又慢慢的迸出来,落在她的手背。似乎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惘然看着电灯。现在她的眉梢忽又饱含了懊怅的气分了,她追悔刚才的举动太粗暴,太没有理由。
“何必怪着他呢!”
这么反省着,她拾起那张撕破的照片,很温柔的拼合起来,铺在膝头,像一个母亲抚爱她的被错责了的小宝贝。她又忍不住和照片里的人亲一个吻。她爱他,她将永久爱他!有什么理由恨他呢?飞来峰下石洞中的经验,虽然是她现在的痛苦的根原,然而将永远是她青春历史中最宝贵的一页呢!以后在旅馆内的几次狂欢,也把她的青春期点缀得很有异彩了。她脸上一阵烘热,觉得有一种麻软的甜味从心头散布到全身。
她惘然想:
“总之,是不能单怪他的。自己那时不也是很动情么?但是,人是那样的人,地是那样的地,谁敢说一定不跌进去?况且石壁洞上的佛像可以作证,那时自己并没过分荒唐,还没被肉感的诱惑冲激到不知所以;那时虽则做梦似的任凭他抚摸亲嘴,然而他的最后一步的要求是被毅然拒却了的。第二天还要到他旅馆里,自然是大大的不该,可是天晓得,鬼赶在我背后,怎么也熬不住不去!”
她想出当时的心情来了。两个力在牵扯她。一个是说不明白的,然而难抵抗的,在催促她去;别一个是很分明的道德观念,则阻止她。浑身的血液都拥护前者去了,而在她脑子的一角却有个冷冷的东西为后者助威。但是终于到旅馆里,因为有一句话把道德观念说服了:昨天既已把神圣的肉体全部开放给他的手和口,所以今天的吝惜是没有意义。
就为的有这一念,她陷进得愈深,到底吮尽了欢喜果面的糖衣,尝着了中心的苦味了。当她第三次到旅馆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他们中间的romance就此告终,而她一个人的悲剧从此开头。
环小姐低声叹了口气,把破照片又放进文件夹,走到窗前,痴望天空。稀薄的几朵白云间浮出一轮满月,似乎飞快的在跑,却又始终似乎在老地位。神秘地睒着眼的许多星,像是一群孩子在那里闹哄哄的交谭。凉风成片的吹来,又宛然是苍天的杂感。环小姐惘然看着,思想更乱而且更忙了:自己的行为,果然是太鲁莽了么?糊里糊涂跌进了泥淖,完全是自己的不好么?她所爱的人真是个要不得的骗子么?他就是偷得了处女的清白,却还要撒下一篇大谎来叫人死心蹋地想念着,那样极顶的坏人么?他的行动都是预定的诡计么?他留下的那封信也是宿构,而且说不定已经骗过许多人么?那样恳挚缠绵的文字竟会是虚伪的谎话么?那样俊伟可爱的人儿竟会是骗子么?难道自己这样的不中用,连骗子都认不出来么?难道自己当真陷于所谓性烦闷,做梦似的就把自己的一生毁了么?
“不是的!”她坚决的在心里叫,“全都不是的哪!比自己轻率得多的女伴也没有碰到这样的事呢。他不是坏人,他的走是不得已,他舍弃一己的快乐,要为人类而牺牲,他是磊落的大丈夫。虽然像他那样负有重任的人是不应当很草率的就和人恋爱,然而他不是说过的么?他也是血肉做的人,他也有热情,他也不能抵抗肉的诱惑。”环小姐想起确是自己引诱他来拥抱,便很害羞似的把两手遮掩了面孔。她又深悔那时为什么不立刻去找着他,跟他到火里水里,到天涯海角。于是一个新的希望忽然拨动了她的心;如果他能回来呢?有一个为大多数人的幸福而奋斗的男人做爱人,该可以自傲了罢。
“可是照他信里所说,他未必有活着回来的希望了。他的使命是永远的奋斗,不到死,不能离开他的岗位;因此他说他只好一个人去,不愿他所爱的女子陪着去作无谓的牺牲。”
黑影又遮上了她的心。但是既已确认自己的处女清白并不是胡滥给一个不值得爱恋的男子,她便觉得心灵上的重负是除去了;她自笑从前为什么竟见不及此,却像犯了罪似的终天苦闷。她很应该很不愧作地对人家公开她的秘密:她恋爱一个男子,她把全身心都给了他,但是为了更神圣的事业,他很勇敢的离开她了。这岂不是最光明最崇高的事!
她还可以在这美丽世界的愉快人儿中间心安理得的笑几声。
在自慰的粉红色霞彩中,在黑夜的神秘的拥抱中,环小姐做了许多快意的梦:她梦见大家肃然恭听她讲自己的初恋,称赞她的爱人是真正的革命青年;她又梦见爱人回来,胸前挂满了荣耀的宝星。
神秘的夜去了,又是现实的白昼。耀眼的阳光和嘈杂的人声,都使得环小姐又出奇的心怯;昨夜入睡时的勇气是逃走了,信仰是动摇了。她依旧在各人脸上看出侮蔑与讥讽。她又不得不自己禁闭在房里了。
她看新闻纸解闷,可是本埠琐闻栏里就满载着男子的薄倖,每一个四方的铅字也像是在那里板起脸骂她。扔下了报纸,她拿起一本旧小说;旧小说所表现的,又无非是“痴情女子负心郎”,恰好替她写照。再换新小说来看,那就更呕气了;她看见自己是被剥得赤裸裸地作了悲剧的主角,看见自己成为运命所播弄的掌中物,犹如落在顽童手中的小飞虫。
她丢了书本子,躺在床上,努力要不想。她呆呆地望着天空的灰色云,猜拟它们的形态:这就像姑母的面孔,那是一匹白马,而从后方远远的奔驰来的,不很像一列火车么?“是的,当然是火车,”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方一方的,不是车窗是什么?而且,而且,窗洞里透出人头来了!”像是毛边纸上的一滴水,那人头的轮廓渐渐放大,放大,并且像是准对着环小姐奔过来,愈加近,愈加大,愈加大,愈加近;待到环小姐认明白正是她的爱人的时候,突然和漏了光的照相片似的模糊了,消失了。
环小姐的眼皮慢慢重起来,只留有一条细缝看着看着,终于完全闭合了。但是她还在想:也许他正在火车上,也许他今天又到来了,也许我出门去就忽然遇见他,也许他正在从前约会的地方耐心地等着,也许……环小姐轻飘飘的翻了个身,便已经出了卧房,并且不被什么人看见就一直到了从前约会过几次的花木掩映的湖滨了。湖水像银的小镜子,有一个人坐在石栏上。正是他哪!环小姐扑在他肩上,急促的说:
“啊,你回来了!”
“回来了。”
“自然是回来和我结婚了;我要对每一个人说,我们快结婚了;我要对每一个人说,你不是薄倖的男子,你不是骗子。”
“不是骗子,但也不是你的丈夫。”
“可是我们已经——”
“已经发生关系?然而最好是忘记得干干净净。不是你的丈夫,只是你一度的情人。你依然年青,你依然可以使一个爱你的人得到快乐,多量的快乐,比我们经验过的要多上好几倍的快乐!”
她不能回答,只抱住了他的头颈,低声的哭。
“你应该享受生活的快乐。虽然有过一个情人,你仍旧可以从另一个男子那里得到你所需要的快乐。假定我已经死了——”
“现在你并没死。”
“我现在就要死!”
他说着便扭转身体向湖里跳。环小姐惊叫着抱住他;果然抱住了,但只是她自己床上的一个枕头。冷汗已经湿透了她的罗衫,一阵风来,吹的她发抖。
环小姐惊惶地回顾,惟恐有人来偷窥了她的梦中秘密。没有什么人。但是像隔了一层板的一个声音正喊着“我知了,我知了!”她的心脏往下一沉,便作痛的剧跳。该不至于就是表嫂罢?也不像尖嘴刻薄的金小姐。更不是……环小姐苦痛地机械地推想着。突然那声音又来了,她这才认出原来是和风送来远处的蝉噪。
她坐在窗前回忆那可爱而又可恨的梦境。她以为这不是好兆。但想到梦里的他的几句话原来就是留别信里所已有的,便又觉得这个妖梦其实是不足怪。“他这意见,当真是合理的么?”环小姐较为安详的推敲着。“当真可以不算什么一回事么?我已经不是故我,已经丧失了我之所以为我的最宝贵的资格,已经是破碎的白璧,难道这都可以不算一回事,都可以忘记得干干净净么?然而我还是我,并没缺少了什么。我的确还能够给爱我者以一切的快乐,无量的快乐。只要能够完全忘记,那是多么好!便算是自己不能忘记,只要永不给别人知道,那又是多么好!他的信里允许我绝对秘密,他说他就要走进坟墓去,在他一方面,这秘密是永久葬在坟墓里了,在我这方面,永久埋藏在心的深处。这就准定是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么?但愿没有半个人知道!”
于是环小姐眼前又飘浮着粉红色的希望,幻想的空中楼阁一层一层叠起来,她将——并且一定可以,深藏着青春期的第一次狂欢的秘密在遗忘的角落里,坦然享受这美丽世界的一切愉快。可恨的是这美丽的世界却又同时属于许多第三者。
“但愿没有半个人知道!只是当真有把握么?”
她不敢说一定有。许多的第三者,——无聊的第三者,恶意的第三者,永远忙着窥探别人的秘密,永远准备着冷笑别人的第三者,都一齐涌现在环小姐眼前了。她深恨这些第三者!她把两手握着脸,咬紧了牙关。她深信自己有充分的权利在这快乐的世界过活,人家没有半分的理由可以使她不活,但是他们的鬼蜮的力量却使她不能快乐的活;可恨的第三者呀,她祈求大疫把他们一齐扫灭!
诅咒,忿恨,失望,帮助着环小姐把可畏的太现实的白昼消磨了去。
晚饭的时候,表嫂忽然说要去看新到的《马振华哀史》的电影了。她看着环小姐,似乎征求同意;她又惟恐别人不懂似的讲起马女士自杀的原因来。环小姐觉得每一个字就是一枝针,刺痛她的心。她偷看姑母和表哥的脸色,见得他们还是和平常一样,这才略觉胸口轻松了些。她竭力装出不介意的神气,微微的笑着。可是表哥的声音又像铅块似的投在她的悸动的神经上:
“像这样的事,其实不值得编做影戏。社会里天天演着马振华式的悲剧。没有人知道便当作没有这么一回事,受骗的女子便也不肯自杀了。”
表哥蓦然发了这样的议论。环小姐猛觉得眼前一片黑;坐着的椅子也作怪的变软了,像一堆棉花,将她陷下去,陷下去,一直的陷下去。幸而表哥的谭话随即滑进了另一方向,并且,环小姐自觉得始终没有一个眼风在她脸上掠过,不然,她一定晕倒了。
“既然嫂嫂喜欢去看,我就陪你去罢。”
环小姐努力迸出这几个字来。桌面突然寂静了。大家觉得出乎意外:环小姐今天居然有兴致。表嫂的嘴上抛出一个感谢的微笑。环小姐也轻轻的一笑,心里庆幸自己的策略居然奏了微效。至少是这个门里的人并没怀疑她!
在影戏院里也碰到几个熟人。环小姐细读她们的面孔,分析她们的话语;她们都还坦白,没有讥讽的眼光,恶意的微笑。“看来她们并没知道我的事,”环小姐看着电影中的幽会,心里想。她确定自己的爱人是绝对能守秘密的,她也想不出仅仅两次的密会有什么痕迹落在别人眼里。那和马振华女士的经验有全不同呢!“过去的两星期,真是神经过敏。这反叫人诧异,反叫人起疑罢?应该向人解释。”她就找机会说了好几次:她是怕热天的,到了夏季,常常要“病暑”。
她渐渐觉得一切第三者并非绝对的可憎,生活的路上还是充满着光明。然而她也当真的渐渐“病”了。自然是“病暑”。整天价昏昏的想睡,时常发乾呕,时常想吃这样那样,可是刚一上口便又觉得不是从前那个味儿。
这反常的怪现象延长到一星期时,环小姐发现了个新秘密:每月规定要来一回的事是衍期了。“真是——么?”环小姐想着心悸。刚造成的一点希望立刻全部消散了。
那怎样办好呢?这不欢迎的小生命!这是没有法子守秘密到底的。现在是连神秘温柔的月夜也不能给环小姐几分美丽的幻觉了。白昼和黑夜赶逐似的飞快过去,环小姐觉得她是一步近一步的走向坟墓向败灭。而又是独自的寂寞的走去,没有安慰,没有同情,甚至连痛恨也没有。如果还有人痛恨她,总比虚空的冷漠好些罢;她很想有一个母亲,即使是最严厉的母亲,她也将伏在母亲的怀中哭一会,也将直诉自己的苦难,然后去死。可是没有。母亲去世的时候,她尚在襁褓;母亲的音容笑貌,早已一点都记不起。在这世上,她没有半个亲人。姑母是她的保护者,表哥只是表哥。她想起表嫂没有来的时候,表哥还不是仅仅的表哥,但现在早已成为正式的表哥,不多不少只是一个表哥。
夜来了时,她坐在窗前,痴痴的望着苍空的繁星。忧愁在她心里煎熬,她的思想飞得远远的,远远的,徘徊在群星的中间。她看见南天升起一道红光,她又看见红光里有她的爱人的面容,她又听得他说:“想不到再度的结合就留下了这么一个纪念。从前我要你忘却,现在我请你就培养大我们这纪念!”她知道这是他的灵魂深处的呼吁,大千世界都听得他这呼吁,群星也点头赞同着。
她斗然勇敢了,一条出路横在她面前了。她将要对世界宣布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决心;她将大无畏的站在社会面前,抱定了她的第一次爱的果实。
但是毁容的下弦月狡猾地对她睒着眼,冷冷的笑,幽幽地说道:“空想!太好的空想!你这就能得到冷酷社会的容许么?而况你又永远辞别了人生的快乐。但如果有一个人来替你顶名义,那就不同了。社会上需要虚伪的名义。你的最聪明的办法是赶快找一个人来掩护你的过失。”
环小姐又踌躇起来。有两条出路这就为难了。永远是各有利弊的两条路,叫人难以决断。星和月是这般的各执一词聚讼着,只给了她更不可耐的烦躁。她果然忘记了笑,却也忘记了哭。这太大的问题,太强的震撼,把她弄成了麻木。
而况她又一天一天的消瘦。似乎那“秘密”已经再不能忍耐着不露脸了。对于这“瘦”,姑母也起了焦虑;她摇摆着龙钟的身体到环小姐房里坐了半小时,反覆的絮烦的说:
“环儿,你近来瘦了,你有病,告诉我姑妈,有什么病?想什么,要什么?都告诉我,我叫他们弄来。环儿,你心上不快?嫂嫂有什么话?阿金不周到?都告诉姑妈罢。我娘家就剩你一个了,你再有什么三长四短,我到阴间怎样见他们来!”
姑母的老眼也有些潮润了。环小姐忍住了眼泪,只寂寞的假笑着,轻轻的摇头。她很想说:“姑妈呀!你老人家是疼爱我的,因为你对着地下的死者负责;可是你还疼我么,如果你知道我是已经有了你所痛恨的丑事?”然而她睁大了忧悒的眼睛,看着姑母的衰老的长脸,含糊地说些“没有病哪”,“只不过天热了不舒服”,“心上没有什么不快”一类的话。她不肯——也没有足够的勇气,来宣布她的苦闷的秘密。
她知道姑母的爱惜她是为了母族的死者,表哥是为了姑母,表嫂是为了表哥;他们都是为了别一种原因,而不是为了她本身。真真为了她而爱她的,只有一个人,而这个人的去得远远,造成她现在的痛苦。如果这是命运么?如果她是命定着不得好死么?她愿意在这个人面前死。然而他已经去得很远很远不知去向了。如果再有一个别的什么人也能为了她而爱她——只要再有这么一个人呵,她也愿意死,愿意在他面前倾吐自己苦闷的秘密,愿意死在他的忿怒的拳下。
迷乱地苦痛地想着,环小姐禁不住眼泪落下来。她看着姑母的龙钟的背影,心头犹如绞着一般。
表嫂也来很巧妙的询问环小姐有什么“不乐意”,也说她瘦了;并且说,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她原谅,请她直说,不要见外。环小姐全身抖战着;她觉得这些隔膜的抚慰比热骂还难受,她又感到自己的反常的态度确已引起这一家门内的猜测和不安;觉得侦察的眼睛是埋伏在她的四周了。现在是即使关闭在自己的房里也不能得到片刻的自在。房外的每一声小语,每一个足音,都使她惊悸得直跳起来。
“那跫跫然来的,不是死神的脚音么?你就这么死了?你,刚在青春的盛年,刚只喝着一滴快乐的酒,就在寂寞中默默地死?”
环小姐悲忿到几乎发痫了。她不愿死;只要还可以逃避,她决不愿死。但现在似乎死是唯一的逃避处所了。挺身出来宣布自己的秘密,把冷笑唾骂都付之一笑,如何?环小姐再三想来,没有这么多的勇气;自杀所需要的勇气还只是一时,而这却是长期。找另一个男子来做掩护么?那也是未必竟有把握。况且这一类的事是性急不来的,万一误近了坏人,岂不是更糟?
她无端妒恨着她的女朋友了。她们每个人身后总跟着两三个男性。她们不怕左右周旋的麻烦,许就是先见到有一日要用来作掩护罢?“所以我是只有自杀的一条路了,”环小姐绝望的想,“我就是心肠太直,太好;现在这世界上,没有好人立足的余地!”
宝叔塔后一个小星闪着寒光。夜是越来越静,充满着死的气息。环小姐下了决心,拿一条丝带来挂在床柱上,同时簌簌地落着眼泪。脑筋像通了电似的敏活起来,把她短促的二十三年的生活一齐都搬了出来。她记起十七岁那年的新潮流怎样激动了她的灵魂,怎样渴望着新的光明,怎样梦想着将来的幸福,怎样庆幸自己的尚未订婚,怎样暗示给姑母和表哥她自己的婚姻要听她自由,怎样的半惊半喜地接近了男性,然而结果如此!她抖着手指把丝带挽成一个环,心脏要裂开来似的发出凄绝的诅咒:哄骗呀,哄骗呀!一切都是哄骗人的,解放,自由,光明!还不如无知无识,任凭他们作主嫁了人,至少没有现在的苦闷,不会有现在的结局!至少不失为表嫂那样一个安心满意活着的人!
她站在床沿,全身发抖,眼睛里充满了血。她再不能想了,只有一个念头在她的胀痛到要爆裂的头脑里疾转:宣布那一些骗人的解放自由光明的罪恶!死就是宣布!她不让自己犹豫似的将头颈疾钻入丝带的环内,身体向外一侧,两脚便离了床沿。
同时,一个模糊得很的观念忽又在她脑里一动:应该还有出路,如果大胆地尽跟着潮流走,如果能够应合这急速转变的社会的步骤。可是丝带已经抽紧了,她的眼珠开始凸出来,舌头吐出拖长,脸上转成了青白色。
凸出的一对眼睛向前瞪视,似乎还想证明那能够和这动乱转变的人生合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1928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