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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秸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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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秸垛-铁凝
第一章
一片片脊背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男人女人们的腰朝麦田深深弯下去,太阳味儿麦子味儿从麦垅里融融地升上来。镰刀嚓嚓地响着,麦子在身后倒下去。
队长派了杨青跟在大芝娘后头拾麦豄儿捆麦个儿。大芝娘边割麦子边打豄儿,麦豄儿打得又快又结实,一会儿就把杨青丢下好远。
杨青咬牙追赶着大芝娘,眼前总有数不清的麦豄儿横在垅上。一副麦豄儿捆一个麦个子,麦个子捆绑好,一排排躺在裸露出泥土的秃地上,好似一个个结实的大婴孩儿。
杨青先是弯腰捆,后来跪着捆,后来向前爬着捆。手上勒出了血泡,麦茬扦破了脚腕,麦芒在脸上扫来扫去,给脸留下一缕缕红印,细如丝线,被汗蜇得生疼。
大芝娘在前头嘎嘎地笑,她那黑裤子包住的屁股撅得挺高。前头一片欢乐。
四周没有人了,人们早涌到前边欢乐里去。杨青守着捆不尽的麦个儿想哭。
要是四年以前,杨青就会在心里默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然后身上生出力气,或许真能冲上去。那时候她故意不戴草帽,让太阳把脸晒黑。那时候她故意叫手上多打血泡——有一次最多是十二个,她把它们展览给人看。大嫂们捏住她的手,心疼得直"啧啧"。杨青不觉疼,心直跳。那时候过麦收,她怕自己比不过社员,有一回半夜就一个人摸到地里先割起来,天亮才发现那是邻队的地块儿。
那时候就是那时候。现在她好像敌不过这些麦子,这块地。
日子挨着日子,是这样的一模一样,每一个麦收却老是叫端村人兴奋。人们累得臭死,可是人们笑。汗水把皱了许久的脸面冲得舒展开来。
太阳更白了,黑得人睁不开眼。队长在更远的地方向后头喊话,话音穿过麦垅扑散开去:"后头的,别絍懈着!地头上有炸子、绿豆饭汤候着你哩,管够!管饱!"
年年都一模一样。年年麦收最忙的几天,各队都要请社员在地头吃炸子。四年前,杨青插队的头一年麦收就赶上吃子。那时社员们在地头围严了子笸箩和绿豆饭汤大桶,杨青就躲到一边儿去。队长喊她,她说不饿;大芝娘把子塞到她手里,她说钱和粮票都在点儿上。人们被逗乐了,像听见了稀罕话儿。后来一切都惯了。甚至,每逢麦收一到,杨青首先想到的就是炸子。现在她等待的就是队长那一声鼓动人心的呐喊。在知青点,她已经喝了一春天的干白菜汤。
杨青没有往前赶,就像专等大芝娘过来拉她过去。大芝娘到底小跑过来。
杨青抬起脸,大芝娘已经站在她跟前。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太阳那里吸收的热量好像格外充足,吸收了又释放着。她身材粗壮,胸脯分外地丰硕,斜大襟褂子兜住口袋似的一双肥奶。每逢猫腰干活儿,胸前便乱颤起来,但活计利索。
杨青望着大芝娘那鼓鼓的胸脯,腿上终于生出些劲。她擦了擦眼,站起来。
"忙走吧,还愣着干什么?"大芝娘招引着杨青。
杨青跟上去,发现前边净是捆好的麦个儿。分明是大芝娘劫了她。
地头上,人们散坐在麦个子旁边那短浅的阴影里,吃鱦子、喝汤,开始说闲话解闷儿。那解闷儿的闲话大多是从老光棍栓子大爹那双翻毛皮鞋开始。那皮鞋的典故,端村人虽然早已了解得十分详尽,但端村总有新来人。比如谁家从外村请来了帮工,比如谁家的新媳妇在场,再比如城里来插队的学生。
皮鞋是真正的日本货,硬底,翻毛。那是闹日本时,栓子大爹从炮楼上得来的。村里派当长工的栓子给鬼子送过一趟麦子,栓子赶着空车回来,就捎带回这么一双鞋。刚得到这鞋时,栓子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年代久了,皮底掌了又掌,走起路来变成了咯噔咯噔。
日本投降了,栓子还一直穿它。解放了,栓子还一直穿它。人们问:"栓子叔,你恨日本鬼子不?"
"兴许就你不恨。"
"那还穿这鞋?"
"谁叫它是鞋呢。"
"这可是日本货哩。"
"你叫它应声儿?我不恨鞋。"
栓子大爹的回答理直气壮却并不周密。许多时候,端村人就是从这双鞋上来审度形势的。那鞋有时也会变得理不直气不壮起来。"文化大革命"开始前,那鞋便销声隐迹过好一阵。后来,公社的造反派到底为鞋来到端村,勒令栓子大爹三天之内必须交出。否则他也将被踏上一只脚,闹个永世不得翻身。栓子大爹受了些皮肉之苦,造反队却终究没有找到那鞋。再后来,本村造反队包下了此案。栓子大爹把鞋亮给本村的造反队,他们却没有把它当作胜利果实拿走,就因为那是端村的造反队。眼下他们虽然造反披挂,但端村人的习性难变,他们生性心软。
寒来暑往,栓子判断了形势,端村终于又响起了那鞋声。
这是栓子和鞋的故事,却是外来人对鞋的粗浅了解。外来人很少明了那鞋的另一半故事。那一半,没有人在公开场合撺掇栓子大爹。了解那一半,除非你是真正的端村人。
栓子年轻时做长工,恋过村东老效的媳妇。麦收时常常背着东家给那小媳妇送麦子。
栓子恋那媳妇,就是愿意把东家的麦子送给她。
老效在外村窑上干活儿,会烧窑,会针灸,会给女人放血治病。他默默烧窑,扎针、放血却在一方有名。一针下去,有人还阳,也有人半日后归阴。病主人质问老效,老效几句话能把主人噎得哑口无言:"不是放血半天后才咽的气吗?要是不放血,能活那半天?这叫手劲。"主人自讨了没趣,老效却争得了一个传名的机会:是老效的针术又使那就要归阴的女人多活了半天。老效的针有手劲。
老效在外烧窑、扎针,一集回家一次。一次老效回来,看见家里的新麦子,逼问媳妇。媳妇害怕,说出了栓子。老效不露声色,白天只是和媳妇吃饭、行事。天黑他邀了栓子出来,走近村头场边一个麦秸垛。老效靠在垛上,半晌不响。
黑暗中栓子被吓出了魂儿,那魂儿就在他周身哆嗦。
后来老效开口了:"兄弟,别怕。你想什么我知道。可你那麦子我不稀罕。"
栓子不言语。
"听出来了呗,不稀罕。"
栓子还是不言语。
"这么着,咱换吧。"老效说。
"换?换什么?"栓子还是听不出来。
"把你那皮鞋给了我,我就让你一回。"
栓子听懂了,便不害怕了。只觉浑身的血全冲到脸上,又沉到脚后跟。他捏紧了拳头,直往老效跟前凑。
这时散在脚前的麦秸堆一阵,老效弯腰抓起一个人来。栓子细看,正是那媳妇。她被绳子绑了,嘴叫毛巾堵着。
"就在这儿,行不?你脱鞋,她这儿由我脱。"老效抓住媳妇的裤腰,媳妇趔趄着歪倒在垛前。
栓子再也忍不住,又往前凑凑,猛然朝黑暗舒出了一个拳头,老效仰翻在麦秸堆上。栓子又是一拳,又是一拳,又是一拳。老效没了响声儿。
栓子给那媳妇松了绑,拽出嘴里的毛巾,指着老效对那媳妇说:"他、他不算个汉们家,他畜牲不如!你不能跟他。你,你跑了吧!"
老效媳妇一跺脚跑了。栓子把半死的老效背回家,扔在炕上说:"忙给你个人扎一针吧!"
老效媳妇再也没回端村。栓子几年不去村东。
…………
杨青了解那后一半故事,四年后她已经算个端村人了。
子笸箩被人们吃得露了底。众人四散开,一片脊背朝着太阳。
黄昏,大片的麦子都变成麦个子,麦个子又戳着聚拢起来,堆成一排排麦垛,宛若一个个坚挺的悸动着的乳房。那由远而近的一挂挂大车频频地托起她们,她们呼吸着黄昏升腾起来,升腾起来,开始在柔暗的村路上飘动。
杨青独自站在麦田里,只觉着脚下的大地很生。她没有意识到麦垅里原来还有这样多的细草野花。毛茸茸的野草虽然很细、很乱,但很新;大坂花宛若一面面朝天的小喇叭,也欢欣着响亮起来。被正午的太阳晒蔫了的她,现在才像蓄满了精力。那精力似从脚下新地中注入,又像是被四周那些只在黄昏才散放的各种气味所熏染。又仿佛,是因了大芝娘那体态的施放。那实在就是因了不远处那些坚挺的新麦个儿,栓子大爹那半截故事就埋在那里。杨青身心内那从未苏醒过的部分醒了。胸中正膨胀着渴望,渴望着得到,又渴望着给予。
第二章
陆野明也接到了家里的电报。他不找队长,却来到女生宿舍找杨青。
"杨青,你出来一下。"他说。
"你进来吧,就我自己。"杨青在宿舍里说。
陆野明顶着门楣走进女生宿舍,杨青便掏出指甲刀剪指甲。
"电报。"陆野明把电报亮给杨青看。
杨青只顾剪指甲,并不关心陆野明手中的东西。
"家里让我回去。"陆野明又说。
"噢。"
杨青继续剪指甲。她剪得很轻快,很仔细,很苦。
"你说我回去吗?"陆野明问杨青。
"我说你应该回。"
"为什么?"陆野明对杨青的回答没有准备。
"因为来了电报。"
杨青还在剪,剪完又拿小锉一个个锉起来。陆野明第一次发现杨青的手指修长,椭圆形的指甲盖很好看。
"我不回。"陆野明把电报叠了又叠,叠成钝角,又叠成锐角。
"你不回?"
"因为你不回。"
"你怎么肯定我不回?"杨青锉完指甲,把指甲刀放进衣兜,双手交叉起来,显得格外安详。
"你也回去?"
"大家都回。"
"那,我也去请假。"陆野明把电报展开、抚平,转身就往外走。
"你回来。"杨青叫住陆野明。
陆野明站下来。
"你的头发还不理?该理了。"杨青说。
陆野明捋了捋头发,觉出有一撮向上翘起,很有弹性。他没敢看杨青,又往外走。杨青却又叫住他说:"快走吧,我可不走。"
"你……"陆野明又转回身,疑惑地望着杨青。
"哪年麦收我回过家?嗯?"杨青声音很轻,轻成没有声音的暗示。
陆野明回味一下杨青的话,总算从暗示里领略到了希望。他把电报揉成一团故意丢在屋角,很重地推了门,很轻地跑出屋子。
杨青很愉快。因为身在异乡,有一个异性能领略自己的暗示。再说那仅仅是暗示吗?那是驾驭,驾驭是幸福的。
下乡第一年,杨青就格外注意陆野明。当时她并不想驾驭谁,只想去关心一个人。早晨起来,陆野明头发上老是沾着星星点点的碎棉球,杨青便知道他的被子拆了做不上。她替他做棉被,还把他划了口子的棉袄也抱过来。缝好,又叠着抱过去。她提醒他理发、洗涮,还常把"吃不了"的饼子滚到陆野明的饭盆里。
陆野明很久才感觉到那关心的与众不同,他也回报着她。
杨青对"1059"农药过敏,那次喷棉花回来就发起高烧。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上县培训去了。不知谁请来了老效。那老效急急赶进知青点,从怀里掏出油腻的布包,双手在裤腿上蹭掉些土末儿,往杨青脑门上使些唾沫,抽出一根大针照着印堂就扎。陆野明一把攥住老效的手腕说:"谁让你来的?这是治病?这是祸害人。"他夺过老效的针,替他包裹好,连推带搡把老效请出知青点。他找了辆破车,自己拉着,两个女生护着,一去十二里,把杨青送到县医院。
一路走着,陆野明一看见杨青那光洁、饱满的前额就想哭。他想,老效就在那里抹过唾沫。
谁都知道杨青在关心陆野明,谁都不说杨青的闲话,就因为关心陆野明的是杨青。杨青懂分寸,因为想驾驭。
一次,队长把杨青和陆野明单独分在一起浇麦子。陆野明很高兴,叫上杨青就走。杨青却着急起来,左找右找,总算临时抓到了花儿作伴。
花儿是小池的新媳妇,春天刚跟人贩子从四川来到端村。
陆野明一路气急败坏,杨青和花儿又说又笑。她引她说四川话,问她为什么四川人都爱吃辣椒。
陆野明的气急败坏,花儿的四川口音,都给了杨青满足。
绿色麦田里,灌了浆的麦穗很饱满,沉甸甸地扫着人的腿。陆野明看机子,杨青和花儿改畦口。改几畦就钻进窝棚里坐一会儿,像是专门钻给陆野明看。陆野明跟前只有柴油机。
越到正午,陆野明越觉着没意思。他揪了几把麦穗塞到柴油机的水箱里煮。煮熟了自己不吃,光喊杨青。杨青到底来到井边。陆野明递给她一把熟麦穗。
碧绿的麦穗冒着热气。放在手里搓,那鼓胀的麦粒散落在掌上,溅得手心很痒痒。杨青嚼着,那麦粒带一点咬劲儿。心想剩下几穗给花儿。
"好吃吗?"陆野明坐在麦垅里问杨青。
"好吃。"杨青没有坐。
机井旁边的麦子高,麦穗盖过陆野明的头,齐着杨青的腰。
"跟谁学的?"杨青问。
"你坐下,我告诉你。"
杨青想了想,没有坐。
陆野明又往杨青身边挪挪,他的肩膀碰着了她垂着的手背。杨青往旁边跨了跨。陆野明不知怎么的就攥住了杨青的手。
柴油机的声音很大。
陆野明攥得很死。
杨青努力想抽出自己的手。抽不出。
"你应该放开我。"杨青声音很低,看着远处。
陆野明不放。
杨青突然大声喊起了花儿:"花儿,陆野明给咱们煮麦穗了!"
陆野明不放。
"你应该放开我!"杨青声音更低了,被机器震得有些颤抖。
陆野明抬起头,急不可待地想对杨青说几句什么。在太阳的直射下,他忽然发现杨青唇边那层柔细的淡黄色茸毛里沁出了几粒汗珠,心里一下乱起来。他到底放开了她的手。
"我愿意你放开我,我知道你会放开我。"杨青眼睛向下看,不知是看陆野明的脚,还是看地。"我该找花儿去了。"她说。
杨青迈过了一个麦垅,那正在孕育着果实、充盈着生命的麦棵在她腿下倒下去,又在她身后弹起来。
"陆野明,机器该上水了!"杨青跳过麦垅,回身对陆野明说。
杨青又迈过几垅麦子,顺着凉爽的垅沟朝花儿跑去。
陆野明心里很空旷,他知道她是对的。许久,他眼前只有那几粒汗珠。
他更爱她。她能使他激动,也能使他安静。激动和安静使他对日子挨着的日子才有了盼头。原来在这块土地上不仅是黄土和麦子;不仅是他们以往陌生的柴、米、油、盐;不仅是电影《南征北战》,还有激动中的安静和安静中的激动。
田野还在喧嚣。
陆野明坐在院里,守着一只大笸箩擦麦子,身边放着铁筲,筲里水不多,而且很浑。他把一块屉布在筲里涮过,拧成半干,擦着新麦粒上的浮土。
陆野明擦好麦子,一簸箕一簸箕地撮到布袋里,准备扛到钢磨上去磨面。沈小凤来到他面前。
沈小凤是刚下来不久的新知青,家也在平易市。家门口有一面"手工织毛衣"的小牌,那是她母亲的活计。沈小凤有时也帮她母亲赶活儿。
过麦收沈小凤接不到家里的电报,家里不需要她回去,也不听她支使。家里和点儿上相比较,沈小凤也愿意待在点儿上。
沈小凤个子挺矮,皮肤细白,双颊常被晒得粉红。两条长过腰际的大辫子沉甸甸地垂在脑后,使她那圆润的下巴往上翘。她爱哭、爱笑,看到蝎虎子嚷着往别人身上扑。
"陆野明,你擦麦子呀?"沈小凤用自己的辫梢摔打着自己的手背。
陆野明只看见一双穿白塑料凉鞋的脚。
"废话。"他不抬眼皮。
"怎么是废话?"
"你不是早看见了。"
"看见了就不能再问问?让我看看擦得怎么样。"沈小凤去扒麦子口袋。
"别动。"陆野明喊。
"怎么啦怎么啦?"沈小凤自顾在口袋里扒拉。辫梢扫着了陆野明的脸。
陆野明心里痒了一下,便是一阵莫名其妙的烦躁。
"你看这是什么?"沈小凤从麦子里捡出一粒土坷垃,举到陆野明眼前,"能磨到面里吗?让我们吃土坷垃?"她一边说,和陆野明蹲了个对脸,满口整洁的白牙在陆野明眼前闪烁。
"那你说怎么办?"陆野明盯住沈小凤。
"得用水淘,起码淘两遍,晾成半干再磨。咱俩淘呀,去,你去挑一挑水。"沈小凤伸手就拽陆野明的胳膊。
"干什么你!"陆野明站了起来。
"让你挑水去。"沈小凤也站了起来。
"告诉你,这星期是我当厨,不用你操那份心。"陆野明说完抓住布袋口,想抡上肩。
沈小凤却把一双柔软的手搭在陆野明手上:"我就不让你走。"
杨青头上沾着碎麦秸跑了进来,看见陆野明和沈小凤,她远远地站住脚。
陆野明突然红了脸。沈小凤脸不红,她懂得怎样解围。
"杨青,我们俩正商量淘麦子哪。陆野明就知道拿布擦。光擦,行吗?"沈小凤说。
"淘淘更好。"杨青说。
"看我没说错吧。"沈小凤白了陆野明一眼。
杨青走近他们说:"沈小凤,队长叫我来找你,你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了?后半晌场上人手少。"她只对沈小凤讲,不看陆野明。
"我不想去了,我想在家帮厨。"沈小凤说。
"行,那我跟队长说一声。"杨青像不假思索似地答应下来,转身就走。
"杨青,你回来!"陆野明在后边叫。
"有事?"杨青转回头。
"统共没几个人吃饭,帮什么厨!我用不着帮。麦子也不用淘。"陆野明说得很急。
杨青迟疑一下,没再说什么,只对他们安慰、信任地笑了笑。陆野明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笑,那笑使他一阵心酸,那笑使他加倍地讨厌起紧挨在身边的沈小凤。
杨青镇静着自己走出院子,一出院子就乱了脚步。她满意自己刚才的雍容大度。可是他面前毕竟是沈小凤。她抓他的手,说不定还要攥起雪白的小拳头捶打他……
街里到处是散碎的麦秸。街面显得很纷乱。
第三章
杨青抢在脱粒机前入麦子。
大芝娘急得白了脸:"忙闪开,给你个筢子搂麦秸吧。"
大芝娘递给杨青筢子。脱粒机吐出了新麦秸,杨青就拿筢子搂。新麦秸归了堆,有人用四股杈垛新垛。新垛越垛越高,两个半大小子不住在垛上跳腾,身子陷下去又冒上来,冒上来又陷下去,垛心眼看实着起来。
新垛还没高过那旧垛,却把那旧垛比得更旧。
歇完畔,杨青又抢到脱粒机前入麦子,大芝娘又把她喊了回来。
大芝娘不让杨青上机器。
大芝娘心里有事。
大芝娘就是大芝的娘。
大芝娘结婚三天丈夫就骑着骡子参军走了,几年不打信。村里人表面不说什么,暗地里嘀咕:准是在外头提了干部,变了心思。
后来丈夫回了村,果然是解放省城后提了干部,转到地方。丈夫说着一口端村人似懂非懂的话,管夜了个叫"昨天",管黑介叫"晚上"。
大芝娘给他烧好洗脚水,他把脚泡在大瓦盆里只是发愣。
"怎么来,你?"大芝娘问。
"也没什么。"丈夫说。
"使的慌?"
"不是。这次回来主要是想跟你谈一个问题。"
"没问题。"大芝娘说。
"这么给你说吧。"丈夫说,"就目前来讲,干部回家离婚的居多。包办的婚姻缺少感情,咱俩也是包办,也离了吧。"
大芝娘总算弄懂了丈夫的话,想了想说:"要是外边兴那个,你提出来也不是什么新鲜。可离了谁给你做鞋做袜?"
丈夫说:"做鞋做袜是小事,在外头的人重的是感情。"
大芝娘说:"莫非你和我就没有这一层?"
丈夫说:"可以这么说。"
大芝娘不再说话,背过脸就去和面。只在和好面后,又对着面盆说:"你在外边儿找吧,什么时候你寻上人,再提也不迟。寻不上,我就还是你的人。"
丈夫的手早就在口袋里摸索。他擦干脚,趿拉着鞋,把一张女人照片举到大芝娘眼前。大芝娘用围裙擦干净手,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一阵,像是第一回接触了外界的文明。
"挺俊的人。也是干部?"她问。
"在空军医院当护士。"丈夫说。
大芝娘的眼光突然畏缩起来。她讪讪地将照片摆在迎门橱上。
她不知护士是什么,如同她不知道丈夫说的感情究竟包含着什么一样。她只知道外边兴过来的事,一定比村里进步。
当晚,大芝娘还是在炕上铺了一个大被窝。
丈夫又在远处铺了一个窄被窝。
她同意和他离婚。第二天,丈夫把大芝娘领到乡政府办了离婚手续。
他没有当天回去。晚上,在一明两暗的三间房里,她住东头,他住西头。夜里大芝娘睡不着,几次下炕穿鞋想去推西头的门,又几次脱鞋上炕。她想到照片上那个护士,军帽戴在后脑勺上,帽檐下甩出一绺头发;眼不大,朝人微笑着。她想那一定是个好脾气的人。
大芝娘披着褂子在被窝里弯腰坐了一夜。
第二天,丈夫一早就慌慌地离开端村,先坐汽车,后坐火车,回省城岗位上去了。他万没想到,第三天大芝娘也先坐汽车、后坐火车来到省城。她又出现在他跟前。丈夫惊呆了。
"可不能翻悔。离了的事可不能再变!"他斜坐在宿舍的床铺上,像接待一个普通老百姓一样警告着她。
"我不翻悔。"大芝娘说。
"那你又来做什么?"
"我不能白做一回媳妇,我得生个孩子。"大芝娘站在离丈夫不近的地方,只觉高大的身躯缩小了许多。
"这怎么可能、目前咱俩已经办了手续。"丈夫有点慌张。
"也不过刚一天的事。"大芝娘说。
"一天也成为历史了。"
大芝娘不懂历史,截断历史只说:"孩子生下来我养着,永远不连累你,用不着你结记。"
丈夫更意外、更慌张,歪着身子像躲避着一种浪潮的冲击。
"我就住一天。"她毕竟靠近了他。
丈夫站起来只是说着"不"。但年轻的大芝娘不知怎么生出一种力量,拉住了丈夫的手腕,脑袋还抵住了他的肩膀。她那茁壮的身体散发出的气息使丈夫感到陌生,然而迷醉;那时她的胸脯不像口袋,那里饱满、坚挺,像要迸裂,那里使他生畏而又慌乱。他没有摆脱它们的袭击。
当晚他和她睡了,但没有和她细睡。
早晨,丈夫还在昏睡,大芝娘便悄悄回了端村。
果然,她生下了大芝,一个闺女。闺女个儿挺大,从她身上落下来,好似滚落下一棵瓷实的大白菜。
大芝在长个儿,大芝娘不拾闲地经营着娘儿俩的生活:家里、地里。她没觉出有哪些不圆满,墙上镜框里照样挂着大芝爹的照片。连那位空军护士的照片,她也把她摆在里面。她做饭、下地、摆照片,还在院子里开出一小片地,种上一小片药用菊花。霜降过后收了菊花,晒干,用硫磺熏了卖给药铺,就能赚出大芝的花布钱。大芝在长个儿。
六○年,大芝娘听说城里人吃不饱,就托人写信,把丈夫一家四口接进端村。在那一明两暗的三间房里,他们住东头,她和大芝住西头。直把粮食瓮吃得见底。临走时,那护士看着墙上镜框里的照片不住流泪,还给她留下两个孩子的照片。大芝娘又把他们装进镜框里。她觉着他们都比大芝好看。
大芝长大了,长得很丑。只是两条辫子越发的粗长,油黑发亮。两条粗大的辫子仿佛戳在背后,别人觉着累赘,大芝对它们很爱惜。
大芝长大了,也长着心眼儿。她就是仰仗着这两条辫子,才敢对村里小伙子存一丁点儿幻想。终于她觉出有人在注意她的辫子了,那便是富农子弟小池。她的心经常在小池面前狂跳。
那年过麦收,大芝盘起辫子、包着手巾守着脱粒机入麦子,队长派了小池在旁边搂麦秸。大芝的心又开始狂跳,心跳着还扯下了头上的手巾,散落下小池爱看的两条辫子。
麦粒加麦秸都在飞舞,大芝的辫子也分外的不安静。
后来,那辫子和麦个子一同绞进了脱粒机。一颗人头碎了,血喷在麦粒堆上,又溅上那高高的麦秸垛……
天地之间一片血红,打麦场哑了。
收尸、埋大芝的果然是小池。
埋了大芝,人们来净场。有人说那溅过血的麦秸垛该拆,可人们都不敢下手。后来瓢泼大雨冲刷了麦秸垛,散发着腥热气的红雨在场院蔓延。天晴地干后,地皮上只剩下些暗红。
没人再提拆垛的事。只是,女人们再也不靠在那垛脚奶孩子;男人们也不躺在垛檐下打盹儿、说粗话。该发生在那垛下的一切,又转移了新垛。
大芝娘把自己关在家里,关了一集才出来做活儿。没见她露出更大的哀伤,她只跟女人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儿。没人跟她提大芝的事。在端村,大芝的事不同于栓子大爹的皮鞋。
秋天,药菊花仍旧盛开在大芝娘的小院里,雪白一片,开出一院子的素净。大芝娘收了菊花,使硫磺熏。小池站在门口说:"哪天我进城,替你卖了吧。"
"不忙,我个人能行。"大芝娘让小池进院,小池只是不肯。
第五章
冬天,早春地里人少,他们把被太阳晒暖了的麦秸垛撕几个坑洼,卧进去,再把铺散下来的麦秸堆盖在身上。身上很暖,欲望便从身上升起来。
小池个儿小,出身又高,他不敢在正垛上为自己开辟一席之地,只仰卧在铺散开来的麦秸上,再胡乱抖几根盖住肚子和腿。他表现出的规矩谁都认为有必要,他表现出的规矩谁都感到方便。
他不知道弟兄们为什么专讲前街一个叫素改的女人,那女人很高,很白,浑身透着新鲜。那时她正是刚过门的媳妇,现时她已是俊仙的娘。
他们都宣称和那女人"靠"过,把一切道听途说来的男女行为,一律安在自己和那女人身上,用自己的"体味"去炫耀自己,感染别人。讲得真切,充着内行。
小池对他们的行为,乃至现时他们身上富足的麦秸,都产生着崇敬。看看自己身上的单薄,越发觉出自己的平庸。然而他们的故事并不仅仅包含着炫耀自己、感染别人,感染了,有人还将受到检验。受检验者当属于那些平庸之辈。弄不清什么时候,弟兄们便一跃而起,按住小池就扒裤子。小池的裤子被扒掉了,只是捂住那儿围着麦秸垛乱跑。
他们还是看见了小池的不规矩之处,小池的脸红到耳根。
小池决心不再来听他们讲女人。谁知当他再次发现叔伯兄弟出了村时,却又蔫蔫地跟了上去。他不敢再见素改,碰见她时脸一红就跑。
成年后,弟兄们相继成了家,小池也才明白那时的一切。原来那只是些渴望中的虚幻,虚幻中的渴望。
女人的标准却留给了小池,那便是前街的素改。后来他看过大芝的辫子,甚至毫不犹豫地埋葬过她。但他认为,无论如何那大芝不是女人的标准。
女人的标准和他的富农成分,使小池在郁闷和寂寞中完成着自己的成年。
小池爹说:"不行就打听打听远处的吧。"
仿佛四川人就知道冀中平原有个端村,常有四川女人来这一带找主儿。小池爹出高价,前后共拿出两千五,人托人领来了四川姑娘花儿。
花儿坐在小池对面,小池不敢抬眼。
小池娘站在窗外好久听不见音响儿,急得什么似的,用唾沫舔破了窗纸,直向里嘘气儿。
小池望望窗纸,终于看见了对面的女人。这女人还年轻,很瘦小,短下巴短鼻子,耳边垂下两根干涩的短辫;黄黄的脸,一时看不准岁数。
她感觉到小池的注视,也注视起小池。小池看见,那是一双柔顺的大眼睛,目光里没有他想象中的羞涩,只有几丝自己把握不了自己的企望。那目光里有话。
她并不是女人的标准,可她是个实际的女人。童年的虚幻就要在眼前破灭,然而破灭才意味着新的升起。小池忽然明白,女人的标准,应该是女人对自己的依恋。那女人的眼光里就有依恋。他明显地感觉出身上的力气,希望有人来分享它。末了,他对她说:"咱这儿,饭是顿顿吃得饱。"
小池娘在窗外松了一口气,赶紧又到供销社给花儿扯了一丈二紫红条绒。家里已经有了涤卡、毛线和袜子。
花儿和小池结了婚,饭吃得饱,恋自己的男人,一个月气色就缓了上来。脸上有红是白,头发也生了油性。她很灵,北方的活儿摸哪样哪样就通,做起来又快又精细,在地里干活儿常把端村人甩在后头。
麦子浇春水时要刮畦背儿,花儿非去不可。小池说:"你们那边儿,麦地没畦背儿,这活儿你做不了。"
花儿不吭气。小池前脚走,花儿扛了刮板后脚就跟上去。到了地头用心看着,占上一畦就刮。很快,人们就聚过来看花儿的表演了,端村人重的是勤谨、伶俐。
饭吃得饱,恋男人,结婚两个月,花儿的身子就笨了。晚上,她老是弯腰侧着身子睡,像是怕小池看出她的大肚子。
小池说:"往后你就摸索点儿家里的活儿吧。"
花儿不听,嘟囔着说:"你怕的哪个。"
小池说:"我是怕……"
花儿说:"你怕个啥子哟!"
小池说:"身子要紧,咱家不缺你这几个工分儿。"
花儿说:"家里有男人,哪有不怀胎的女人。不碍。"花儿又说起了端村话。
小池不再说话。他不再去想花儿下地不下地的事。不知为什么,多少年来他第一次想到了叔伯兄弟在麦秸垛里的一切。那时弟兄们的荒唐话曾骗过他,现时什么荒唐话还能骗过他?他是她的男人,一切都是真切的。
小池在黑暗中笑了,花儿的气味又包裹了他。
花儿还是下地了,还净捡重活儿干:拉排子车,上大坡,下大坡,净争着领头。
刨地,光着脚丫抡圆一把大镐,脚丫在新土里陷得很深。
挑水,挑满了水缸,又浇院里的菜畦。
人们开始瞅着花儿的笨身子笑小池,笑他这样不知深浅地使唤媳妇。
大芝娘问小池:"花儿是笨了不是?"
小池低下头光是笑。
大芝娘说:"看是吧。"
小池还是低头笑。
大芝娘说:"还笑,你就缺那俩工分儿?"
小池说:"我说过,是咱摸不透外路人这性子。"
大芝娘说:"外路、内路都是女人,该悠着劲儿就悠着点劲儿。"
小池听懂了,有了决心,觉得自己羞惭。
花儿干了一整天活儿,晚上又曲着身子躺在小池身边。炕上,一炕的汗腥味儿。小池仰脸跟花儿说话。
小池说:"花儿,大芝娘说我哩。"
"说你哪样?"花儿问。
"说我不疼你。"
"还说你哪样?"
"说我就缺你那俩工分儿?大芝娘都看出……你的身子来了。"
花儿没说话,喘气时哆嗦了两下。
"你听见了呗?"小池问。
花儿还是不说话,喘气时又哆嗦了两下。
"一村子人谁也不嫌你是外来的。连大芝娘的话你也不信?"小池翻了一个身,和花儿躺了个脸对脸。
花儿还是没话。小池立时觉得花儿变了样。平日她不是那种少言寡语的人,干活儿、说话都不比端村人弱。现在她不仅不说话,喘气也越来越不均匀。
"花儿,花儿!"小池摇了摇她的肩膀。
花儿"哇"的一声就哭起来。小池不知缘由,先捂住了她的嘴。他怕正房里的爹娘听见。
花儿的哭声从小池手指缝里向外挤着,那声音很悲切,捂是捂不住的。
"你怎么了,花儿?"小池嘴对着花儿的耳朵说,"是不是嫌我说得晚了,心里委屈?"
"不……是!"花儿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还是嫌我的成分问题?"
"不……是!"花儿又去捶打小池。
"那……嫌肚里是我的孩子?"
花儿不说话了,一下止住了啼哭,翻了个身,两眼瞅着黑漆漆的檩梁。
小池也翻了个身,两眼也瞅住黑漆漆的檩梁。他又想起少年时麦秸垛里那一切,原来他终究没有成为身上堆盖着丰厚麦秸的富有者,他身上仍然胡乱抖落着几根麦秸。他还是那个被人追着跑的、受检验的小池。花儿本不应该跟他,属于他的本该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和这黑夜里的檩梁。
花儿正在悲痛中掐算着那些属于她的日子,和属于他的日子。初来小池家时,她常常觉得躺在身边的是另一个人。她时时提醒着自己,她是端村人,是小池的人。她调动起一身的灵性,去熟悉他,审视他,热恋他。很快她就相信了。相信了她身边只有小池,只有过小池。然而这不容置疑的相信还是被破坏着,那便是她那越来越笨的身子。对于端村人,她是四川姑娘花儿;但对于小池,花儿并不是四川的姑娘,在四川她有过男人。是家乡的贫穷,是贫穷带给那四川男人的懒惰和残忍,才使她怀着四川的种子逃往他乡。在从大西南通往中原地带的漫长路上,她得知除了四川还有冀中平原,冀中平原有个端村,端村还有个叫小池的人。
是小池把花儿又变成了花儿,但花儿不能把这个"小四川"留给小池。她将留给小池的应该是小小池。
姑娘也有自己的道听途说,包括女人们怎样就可以毁灭那正在肚子里悸动着的生命。也许很小的时候她们就了解那神秘而又残忍的手段了。花儿也想寻机会来施行。
直到窗纸发白,小池才明白花儿肚子里的真相。花儿从炕上滚到炕下,跪在地上扶住炕沿,直哭成泪人。
小池在黑暗里摸索着卷烟抽。他卷得娴熟、粗拉,叶子烟的烟灰在花儿身边雪粒似地散落。花儿等待着小池的判决。
小池的判决听来空洞,就像他们初次见面时,他告诉她"饭是顿顿吃得饱"一样,现在小池说:"把那小人儿生下来吧。"
小池下炕扶起了花儿,在炕墙上捻灭了最后一根用报纸卷成的叶子烟。
人们看不见花儿下地了。
在地里,大芝娘打问花儿,小池只说:"她就是想吃辣的。"
"几个月了?"大芝娘又悄悄地问。
小池只是张了张嘴。眼里显出一片空白。
大芝娘从小池那空白的眼神里,早已悟出了什么。她想起花儿那突然显笨的身子,暗暗掐算起花儿来端村的日子。
大芝娘还是给花儿送去了辣椒。辣椒,端村不种,集上不卖。她想起知青点来。知青点墙外常扔着些装辣酱的瓶、罐。孩子们捡回家注上水,插枝菊花摆上迎门橱。大芝娘找杨青讨换。杨青给了她从平易带来的辣椒酱。
大芝娘没有透露花儿的姓名。
花儿三月进端村,九月生下一个男孩儿叫五星。
小池一家很安静。
第六章
爹娘的疑心被证实了,一阵子长吁短叹。
爹说:"也不怨你,都怨咱走得背时,喝口凉水也塞牙。"
小池说:"要不咱们分家吧,爹娘落个体面。让我一个人在外头挨骂吧。"
"跟谁分家?"爹问。
"你就那么能耐!"娘说。
"也是不得已。"小池说。
"什么不得已。"爹说,"队里都敲钟了,还愣着干什么!"爹轰小池去上工。
爹轰走了小池,小池在爹娘跟前才有点儿放心。
小池踏着钟声集合出工,一出门便遇见一片眼光。他们看见小池故意提高嗓门咳嗽,有人咳嗽着还唱起一首现时最流行的电影插曲:
咱们的天,
咱们的地,
咱们的锄头咱们的犁。
穷帮穷来种上咱们的地,
种地不是为自己,
一心要为社会主义,
嗨!社会主义……
他们努力重复着最后几句:
种地不是为自己,
一心要为社会主义,
嗨!社会主义
社会主义……
男人们大开心,女人们笑时捂住嘴。
小池立刻就明白那歌词的矛头所指,他落在人们后头好远。
歌声刚刚平息,村里人又开始议论五星的长相。说那小人儿脸扁、耳朵篬,见人就笑,笑起来一脑门抬头纹。
大风天,那三个生人当中也有一个脸扁、耳朵篬、一脑门抬头纹的人。仨人走近,栓子大爹一看那长相,越发觉出来者不善。
来者眼看着进了村,见了端村人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直奔大队部去了。
三个人跨进大队部,又捶桌子又摔板凳。端村人悟出了他们的来头,那些捂着嘴笑小池的女人去给花儿送信儿;那些冲小池唱歌的男人则叫来了民兵。民兵们进门也不善,把那仨人捆住,摁了个嘴啃泥。那仨人只是挣扎,为了表示他们的光明正大,嘴里骂着,喊着花儿。民兵们直装糊涂,吆喝他们说:"端村没这个名儿,趁早儿滚蛋!"生人嚷着:"老子就是不信!我们有证据,县公安局就在后边,你们等着吧!"
一辆吉普车真的开进端村。公安局来人给端村干部摆了花儿来端村的缘由,说:"花儿是从四川逃出来的人,花儿还得回四川。"
县公安人员轰开民兵,给那仨人松了绑,领进了小池家。
端村人也涌进小池家。院子里人挤人,栓子大爹、大芝娘、叔伯兄弟们,连俊仙娘素改也挤在里头。知青们被卡在了门外。
小池站在屋门口,大芝娘和乡亲们紧护着他。
县公安人员叫着小池的名字说:"你也看出来了,人家的人,还得让人家领走。"
小池在大芝娘身后捶胸顿足地说:"人,人在哪儿哩?唉!"小池把脚跺得山响,浮土笼罩了他。
"我们要进屋看看!"
"我们要看个明白!"
来人得理不让人,猜出小池是谁,举胳膊冲他吆喝一阵,拨开大芝娘就往屋里冲。
"站住!"栓子大爹一扭身立在他们眼前,"这不是四川,这是端村!"
"要人不能抢人,私闯民宅这不成了砸明火?"大芝娘说。
"小池,说给他们,人就是领不走。连个女人都养不住,跑到端村来撒什么野!"素改也在后头冷一句热一句。
公安人员跳上院角的糠棚,向端村人交待政策:"你们得讲政策!人是从她男人那儿逃出来的,现时人家男人找来了,咱们得让人家领回去。限制人家不符合政策!"
"那两千五百块钱呢,为什么不交给我兄弟?"小池一个叔伯哥高喊着。
"两千五百块钱叫人贩子克扣去了,人贩子现已在押,已经立了案。钱,早晚得如数交出来。"公安局的人说。
"玄!"那个叔伯哥说。
大芝娘看形势发展对小池不利,拽拽小池的胳膊,暗暗对他说:"花儿哩?"
"早不见个影儿了,五星也不见影儿了!"小池压着嗓子,又跺起了脚。
四川人见院里安静下来,才扒开人群冲到屋门口。他们向屋里探着脑袋,屋里只有小池的爹娘。爹坐在炕沿上捂着头,娘在炕角脸朝墙坐着不动。
三人到底冲进屋,屋里只有花儿一件旧衣裳。
公安人员再次询问小池关于花儿的下落,小池只是跺脚、叹气。后来,他们从屋里叫出那三个人,让他们先回县里等待,端村的工作由公安局继续做下来。
土改时小池爹娘挨批斗,院里热闹过;现时人们都忘了小池家的成分。他们竭力安慰着小池和他的爹娘。傍黑,叔伯哥给小池端来一瓦盆面条,小池和爹娘没心思吃,面条糟在了盆里。
入黑,很静,蹲在当街吃饭的人,不说话,光喝粥。整个端村像经历着一场灾难。
寻找花儿的人四处游走着,四处打问着。月亮升起来了,人们在那些黑影里搜寻。黑暗里只有朝着黑夜盛开的零星花儿,没有花儿。
大芝娘去麦场找栓子,栓子坐在碌碡上抽烟。烟锅里一明一暗,他抽得很急。
"这孩子莫非出了端村?"大芝娘说。
"不能。"栓子大爹说,"端村可没亏待过她。"
"怎么就是不见个着落儿?"
栓子大爹的烟锅抽得更急,好似拽着风箱的炉灶。
他们身后那麦秸垛里一阵。
"有人!"栓子大爹警惕起来,急转过身,盯住那垛脚。
忽然,从垛根拱出两个人来,正是花儿和五星。
花儿顶着一脑袋麦秸跪在二位老人面前,摁住五星让五星也跪。五星不会跪,直往花儿身后。大芝娘抱起了五星。
"我跟他们去吧。都是我连累了小池,连累了乡亲。"花儿说。
栓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大芝娘一手抱紧五星,一手拽花儿起来。花儿抬起让眼泪糊住的双眼,那眼里满是委屈和惊恐。
月亮下去了,黑暗领来了小池。黑暗将这一家三口在麦场上裹了一夜。
第二天花儿把五星箍在怀里,走进大队部。那男人一见花儿,上去便揪住了花儿的头发。
花儿说:"放开你的手,我走。专等你回家去对我撒野。端村人哪个要看你耍把势!"
男人放开了花儿。
"走吧!"花儿说,"从今日起,我们娘儿俩跟定了你。"
那男人这才发现花儿怀里还有个孩子。他注意审视了一阵花儿怀抱的那个小生灵,忽然露出一脸恐慌说:"我找的是你。娃娃是谁的归谁。"
"你说娃娃是谁的?"花儿追问他。
"我……我不晓得。"那男人说。
端村人又堵了一院子。大芝娘早就堵在屋门口,听见那男人的话,她大步跨进门,从花儿怀里抢过了五星。
"畜牲不如!孩子谁的也不是,是我的!"大芝娘嚷。
大芝娘抢出五星,五星从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小池。他嚎啕大哭着就朝小池扑了过去,小池接过五星,钻出院子。
三个男人领着花儿上了路,他们走得很急。花儿低头看着刚拱出土的麦锥儿,看着刚耙过的地,却没回头再看端村,生怕自己昏倒在地里。
花儿一早就换上了刚进端村的那身衣裳。袖子短,裤腿短,又露出了穷气。衣服狭小了,人们才看出她那又在隆起的肚子。肚子明确地撑着前襟,被撑起的前襟下露出了一截裤腰。
小池从后头追上来。追上花儿,强把一个大包袱塞给她。那里有她常穿的衣裳,还有那块没来得及做的紫条绒。
花儿不接包袱,小池就一面倒退着,一面往花儿怀里塞。直到那男人抓住包袱就要往地上扔,花儿才劈手夺过来,紧紧搂在怀里。
花儿扔下了小池,端村的田野接住了他。小池没有闻见深秋的泥土味,只觉着地皮很绵软。
远处的花儿变得很小。她身边仿佛没了那三个男人,只有一二个小人儿相伴。小池知道那是谁,那是他的小人儿,一个小小池。昏暗的天空像口黑锅扣着她们娘儿俩,她们被什么东西朝什么地方拽着……
一个村子眼泪汪汪,小池的心很空。
大芝娘抱着五星站在村口,扳过五星的脸叫他朝远处看。五星梗着脖子盯死了小池,见他走近,忽然很脆地叫了声:"爹!"就和端村人叫爹的音调一样。
第七章
冬闲时节,端村冷清了,知青点也冷清了。女生们常常抓几把秋天刨下的花生散在炉台上烘烤,然后上铺将脚伸进各自的棉被,开始织毛衣、纳袜底,各色的绣花线摊了一铺。她们不时把端村的姑娘请来出花样子,一个新样子博得了大家的欢心,于是争着抢过描花本,一张复写纸你传给我,我传给你,将花样拓下来,再描到袜底上拿花线纳。纳完自中间割开,一只变作一副,花样也彻底显现出来。大家惊叹着自己的手艺。
离年近了,端村的姑娘们不再来了,整日坐在家里给自个儿纳。还变着法儿讨来对象的脚样给对象纳。顷刻间她们都定了亲。
一股惆怅从女生们心底泛起。她们不再惊叹自己的手艺,手中的袜底便显得十分多余。
男生们关在宿舍里,整日在铺上抽烟、摔跤、喝薯干酒。他们愿意出一身大汗,还愿意让对方把自己的棉袄撕烂。破棉絮满屋子飞扬,人们大笑。
沈小凤从供销社买来一团漂白棉线,用钩针钩领子。领子钩到一半,晚上跑到男生宿舍去找陆野明。
自从那回看电影之后,人们发现,沈小凤不再找茬儿和陆野明争吵。一种默契正在他和她心中翻腾,时起时伏,无法平息。就像两个约好了走向深渊的人虽然被拦住,但深渊依旧摆在他们面前,他们无法逃脱那深渊的诱惑。陆野明暗自诅咒沈小凤这个魔鬼,却又明白只有她才能缩短他和那诱惑的距离。怀了莫可名状的希望,他愈加强烈地企盼超越那距离,到那边去体验一切。
沈小凤走进陆野明的宿舍,站在"扫地风"炉边,手里的钩针不停。炉火烘烤着她的手和脸,那脸染上橘红,雪白的领子也染上橘红。手指在上面弹跳,手腕灵活地抖着。
陆野明在地上来回地走,高大的影子不时被灯光折弯,一半横在地上,另一半蹿上顶棚。
"过来,让我比比长短。"沈小凤停住手,用心注视着陆野明。
陆野明只是来回地走,不搭茬儿,也不看沈小凤。
"过来呀……"沈小凤又说。
"告诉你件事。"陆野明忽然打断沈小凤,"明天晚上有电影。"
陆野明说完甩下沈小凤,推门就走。
沈小凤的手一哆嗦,白领子掉在炉台上,差点掉进炉膛。她麻利地捡起领子掸掸炉灰,在钩针上绕了两圈,揣进棉袄口袋。
第二天后半晌,喇叭里果真传来了电影消息。
放电影如同开会学习,历来要用大喇叭通知到全村。党员、团员、贫下中农均在通知之列:
"全体的党员,全体的团员,党员团员党团员!全体的贫下中农!今儿黑介放电影,今儿黑介放电影!电影叫-尼迈里访问中国-,就是外国人访问中国。尼迈里是个外国人,啊,外国人!外国人访问中国就是到咱们中国来访问,啊,来访问。党员团员党团员,贫下中农们!都要提高革命的自角(觉)性,要按时到场,按时到场!看的时候也不要打闹,也不要起哄,啊,不要起哄!"
电影消息一遍又一遍地在端村上空回荡,杨青坐在屋里静听。只觉得那声音里充满了提醒,充满了煽动。
上次《沂蒙颂》后,三个人沉默着走回知青点。接着,便是沈小凤和陆野明之间的沉默。那沉默令杨青十分的不安。只有她能准确地体味那沉默意味着什么,那是沈小凤对陆野明的步步紧逼,那是陆野明的让步。
杨青内心很烦乱。有时她突然觉得,那紧逼者本应是自己;有时却又觉得,她应该是个宽容者。只有宽容才是她和沈小凤的最大区别,那才是对陆野明爱的最高形式。她惧怕他们亲近,又企望他们亲近;她提心吊胆地害怕发生什么,又无时不在等待着发生什么。
也许,发生点什么才是对沈小凤最好的报复。杨青终于捋清了自己的心绪。
天黑了,杨青提了马扎,一个人急急地往村东走。
电影散场了,杨青提了马扎,一个人急急地往回走。她不愿碰见人,不愿碰见麦秸垛。
电影里那个身穿短袖衫的外国贵宾在中国的鲜花和红旗里,尽管走到哪里笑到哪里,却终究没能给端村人留下什么可留恋的。端村人纷乱地扑向四周的黑暗中,半大孩子们则在黑暗里穿插着奔跑,嘴里仍然高喊着"乳汁"!"乳汁"!那声音传得很远,很刺人。
杨青走在最前头,将那声音甩下很远很远。
陆野明和沈小凤却甘愿经受着那声音的激励,决心落在最后。直到叫喊着的孩子进了村,他们还远离着村边场上那个麦秸垛。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陆野明的步子渐渐大起来。沈小凤紧跟眼前的黑影,也加大了步子。
无言的走路没有使他们发生上次那样的恐惧,黑夜只是撺掇他们张狂,大胆。"乳汁"变作的渴望招引着他们,脚下的冻土也似乎绵软了。他们仿佛不是用脚走,是用了渴望在走。
他和她并没有看见那硕大的麦秸垛,却几乎同时撞在了那个沉默着的热团里。沈小凤只觉得心在舌尖上狂跳。忽然,她把手准确地伸给感觉中的他。
那黑沉沉的"蘑菇"在他们头顶压迫,仿佛正向他们倾倒,又似挟带他们徐徐上升。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人的体温,垛的体温。
…………
起风了,三三两两的知青奔进屋来,将马扎扔到屋角去。陆野明的宿舍敞开着门,杨青身上一阵阵发冷。她跑进那扇敞开着的门里,给"扫地风"添煤。
炉膛里的底火很弱,煤块变作灰白色。杨青身上更冷。她一眼便看见陆野明的空床铺,看见空铺上那件扯破的油棉袄。她扔下煤铲抱起那袄,故意将脸贴在油腻的领子上,一股陌生而又刺人的气味立刻向她袭来。她断定那气味此时也正在袭击着另一个人。
她抱着袄回到自己的宿舍,开始在灯下缝补。现在她只需要闻着那气味进行缝补,缝补才能抵消那里正在发生着的一切。
那里。该发生的都发生着;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很晚,杨青把缝好的棉袄搭在身上过夜。
早晨的空气干冷干冷,院里坚硬的土地裂开细纹,像地图上的山川、河流。
处处覆盖着细霜。
杨青嘴里冒着哈气,踏着霜雪抱柴禾做饭,又踏着霜雪下白薯窖拿白薯熬粥。
风箱在伙房里呼嗒、呼嗒地叫起来,青烟丝丝缕缕地由屋顶的烟囱冒出去。
陆野明拱出棉门帘,站在门口很仔细地刷牙。
沈小凤的门紧闭着。
街上往来着挑水的人。筲系儿吱扭扭叫着,似女人的抱怨,似女人的咿呀歌唱。
家家都冒着青烟。
第九章
那天大芝娘从队部抢出五星来,便没往小池家还。小池爹娘太老了。
"老爷儿正南了,做饭呗?"她问五星。
五星不篬胳膊不蹬腿,也不说话,只把后脑勺往大芝娘胸前蹭。这胸脯还是那么肥大,那里仿佛永远会有充盈的乳汁。乳汁就要迸射出来,能喷小五星一脸。
大芝娘摸透了五星的脾胃。五星得了大芝娘的滋润,脸比花儿离村时鼓峥了许多。当初,五星不爱吃饭,每天光喝几口菜白粥。大芝娘掰一小块饽饽塞在他手里,五星攥着那饽饽就是不吃,从早晨攥到中午,一脸愁苦相儿。大芝娘往饽饽上抹了黄酱,夹上葱白,五星攥起饽饽放在鼻下闻闻,还是不吃。急得大芝娘忙去供销社给五星买饼干,买回来解开纸包双手捧着,叫五星自己抓。五星冷眼望着那珍贵物件,连手都不伸。
大芝娘拍着炕席说:"可怜见!真把我愁死?这么个吃法,多咱才能长成个男人,口安?"
五星听懂了大芝娘的话,鼻子一皱,嘴一咧,"哇"的一声啼哭起来,脸更黄了。
大芝娘赶紧把五星揽进怀,撩开衣襟叫他叼奶头,那大而实的奶头。"委屈了我孩子!委屈了我五星!"她轻轻地摇着身子,摇着五星,摇得五星住了嘴。五星抽噎着,那奶头直在嘴里逛荡。
小池来了,看个小坐柜坐下,望着五星那一脸愁相,忽然对大芝娘说:"婶子,我记起来了,这小人儿……怕不是也喜好辣的吧。"
大芝娘立时被提醒起来,抱着五星走进知青点,见了杨青,急得话都跟不上了。
杨青把大芝娘让进屋,问:"婶子,这么急,有事儿?"
大芝娘说:"有点儿事,找你,找点儿东西。"
"找什么你就说吧。"
"是这么回事。"大芝娘说,"花儿那工夫害口,不吃东西,不是找你讨换过辣椒酱?这孩子现时也不吃东西,莫非也随他娘?"
杨青明白了,赶紧从桌上拿起半瓶豆瓣辣酱,举到大芝娘眼前说:"咱试试。"
杨青用指尖从瓶里勾出一点辣酱,在五星眼前晃了晃,五星的一双小眼马上就亮起来。杨青把酱抹进五星嘴里,五星便咂摸着嘴,高兴地又举胳膊又弹腿,张开嘴还要。
大芝娘乐了,杨青也很高兴。一个女生跑进伙房掰了块饼子,抹上辣酱递给五星,五星使劲攥住那饼子,张大嘴就咬。
"瞅瞅,这么个没出息的货!"大芝娘乐着,拍着五星的屁股。
几个男生、女生都把自己的"存货"拿出来,交大芝娘带回家去。
五星胖了,笑时脸上连褶子都不显。小池来了,大芝娘对小池说:"忙抱五星进城照张放大相吧。挂在家里谁看着都喜兴。"
小池嘴里"嗯哪"着,抬头看见大芝娘那一镜框相片。镜框玻璃被烟熏火燎,里面的人很模糊,分不清谁是谁。只看见有人笑,有人不笑。不知怎么的,小池忽然觉得花儿也在镜框里,她身子很笨,最模糊。小池把眼从镜框上挪开,对大芝娘说,他正在家起圈,是出来找铁杈的。说完便起身出门。
老爷儿真地正南了。大芝娘松开五星,到院里麦秸垛上撕几把麦秸,回屋填进灶膛点着,火苗一哄而起。大芝娘趁着火势,再塞上一把棉花秸。被引着的棉花秸在锅底下噼噼剥剥直响,屋里显得很热闹。
五星仰着脸在炕上踢腿。
知青点传来练队的脚步声。尘土飞扬。
又过了些天,知青大院空了。分了红,每人又分了二斤棉花,十来斤花生,人们回城过年。
沈小凤不回家。
几个女生开始劝说。沈小凤还是不肯,说:"我知道你们怕我出事。你们不是不放心吗?这么着吧,我先走,我有地方去。"
沈小凤真地卷起铺盖卷儿就往外走。女生们跟到街里,看见她进了大芝娘的门。
杨青说:"既然她是进了大芝娘的门,咱们也就放心了。"
沈小凤走进大芝娘家,一眼就望见了冲门那个被掏空了一半的麦秸小垛。她不再往里走,声音哆嗦着叫起"婶子"。
大芝娘高声应着,从灶坑站起来,看见是抱着铺盖卷儿的沈小凤。
"婶子!"沈小凤又叫。
"忙进来,有话屋来说。屋来!"
沈小凤进了屋,仍然抱着铺盖站着。
"想和婶子就伴儿啦?"大芝娘去接沈小凤的铺盖。
沈小凤犹豫着松开手,站在当地不动。
"忙坐下。我再多添一瓢水,咱娘儿仨压吃。"
大芝娘去添水,沈小凤倚着炕沿坐下。她看见五星冲她笑,就去捏五星的脸蛋儿说话。
大芝娘在外间不停地拉风箱,伴着风箱的节奏说:"一口猪杀了一百五,这集刚卖了半扇。剩下半扇,一半拿盐搓了腌起来,一半咱娘儿仨留着过年,打着滚儿吃也吃不清。"
沈小凤和大芝娘一起吃,谁也没有提那件事。
沈小凤在大芝娘家住下来,从年前一住住到二月二,闺女回娘家的日子。
晚上,大芝娘睡得很早,晚饭前就铺好了被窝。被窝里放一只又长又满当的布枕头。沈小凤盯了那被磨得发亮的枕头看,大芝娘说:"惯了。抱了它,心里头就像有了着落。"
沈小凤并不完全能够体味大芝娘的"着落",那个又大又饱满的枕头只叫她又想起自己那生涩、迷茫的爱情。她常常在半夜醒来,每次醒来都看见大芝娘披了袄,点着油灯坐在被窝里纺线,纺累了就再去和那枕头亲近,然后坐起来再纺。直到窗纸发白。
黑夜,端村人都见过大芝娘窗纸上的亮光,都听见过那屋里的纺线声,却很少有人了解大芝娘为什么不停地纺线,就像没人能明白那个大而饱满的枕头在她的生活中有什么意义一样。对于大芝娘来说,也许没有比度过一个茫茫黑夜更难的事了。她觉得黑夜原本应该是光明的,于是她才发现了自己那双能做事的手。她不停地做着,黑夜不再是无穷无尽。她还常常觉得,她原本应该生养更多的孩子,任他们吸吮她,抛给她不断的悲和喜,苦和乐。命运没有给她那种机会,她愿意去焐热一个枕头。
纺车一次又一次叫醒了沈小凤,又一次次催她睡熟。有一夜她梦见和陆野明结婚,婚礼就在端村,一切规矩都是端村的老规矩。她被杨青搀着,踩着红毡,从女生宿舍走到男生宿舍,腰里掖了大芝娘塞给她的一本黄历。她牢记着大芝娘嘱咐过她的话,一进门就要将那黄历压在炕席底下。她照着做了,那炕席底下铺着麦秸。陆野明正对她笑,她终于看见了他的笑容。她很幸福。人们很快都不见了,原来他们给了他和她机会。他拥抱了她,那拥抱温柔而又有力,她的心颤抖着,用双臂绕住他的脖子……县"知青办"的干部冲进来了。
沈小凤醒了。醒着,哭着,紧闭起双眼。她想再做一次哪怕是同样的梦。
纺车吱吱地叫。
大芝娘说:"闺女,忙醒醒。准是做了噩梦。"
"婶子,不是噩梦,是好梦。"沈小凤睁开眼说。
"好梦、噩梦左不过是梦。梦见他了?"多少天来,大芝娘第一次提起他和她的事。
"嗯。"沈小凤说。
"人活一世,谁敢说遇见什么灾星。一个汉们家。"大芝娘停住话头,停住纺车,摘下一个白鸭蛋似的线穗子。那穗子已放满一个笸箩。
"婶子,那不怪他,怪我。"沈小凤说。
"他不知道要挨批判呀?让一个闺女家受牵连。"
"我不在意这个。"
"不在意也是闺女家。有二十啦?"
"过了年就二十。"
"看,二十岁的大闺女让人家审问。"
"我不怕。只要以后我是他的人,我不怕人家审问我。"
"闹不清城里怎么提倡,村里要是有了这事儿。那男的不娶也得娶。"大芝娘说。
"都得娶?"
"不娶,算什么汉们家?叫闺女嫁给谁?"
沈小凤再也睡不着了。度过了被审问的日子,她仿佛掉进了一个无底洞。现在大芝娘才又给了她新的勇气。天明她给他涂涂抹抹地写了一封信。
写信费了半天时间,她不知道怎样称呼他。她不想连名带姓一块儿叫,那样太生硬;她又不敢另叫他的名字,也许他会恼她。于是她开头就写:"你一猜就知道我是谁。"她继续写。"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并不后悔。我爱你,这你最知道。我有时表现不好,喜好和人们打闹,但我是干净的,这你最知道。自从那件事后,更坚定了我的决心。我要永远和你在一块儿,这你最知道。平时你不爱搭理我,我不怪你。都怪我不稳重,这你最知道。现在我和五星一起住在大芝娘家,我尽可能的每天都很高兴。真希望你们过完年就快点回来。给我写一封信吧,盼望来信。"
写完信,沈小凤借来小池的自行车,去县邮局粘牢信封,粘牢邮票,把信投进邮筒。她终于体验到寄信的愉快。
寄完信,她又去县城商店给大芝娘买了桃酥,给五星买了糖块,给自己买了漂白线和够做两对枕头的白十字布。
晚上,当大芝娘的纺车又开始响时,沈小凤在被窝里问大芝娘:"婶子,我想问你个事。"
"就等你问哩。"大芝娘摇着右胳膊,甩着左胳膊说。
"我打算绣两副枕头,绣什么花样合适?"
"男枕石榴女枕莲。"大芝娘立时就明白沈小凤的用意。
"去哪儿找花样?"
"我给你替。"
第二天大芝娘就给沈小凤替来了花样。
一个正月,沈小凤坐在炕上绣枕头。在石榴和莲花旁边,她还组织下甜蜜的单词,用拼音表示出来。把大芝娘看麻了眼。
第十章
一片片脊背朝着太阳。男人女人的腰们朝麦田深深地弯下去,太阳味儿麦子味儿从麦垅里融融地升上来。镰刀嚓嚓地响着,麦子在身后倒下去。
队长又派杨青跟在大芝娘后头拾麦豄儿捆麦个儿。大芝娘边割麦子边打豄儿,麦豄儿打得又快又结实,一会儿就把杨青丢下好远。
杨青不再追赶大芝娘。她只觉得这麦田、这原野,大得太不近人情了;人在这天地之间动作着,说不清是悲是喜。
人们又向前涌去,前头一定是欢乐。新上任的队长又朝后头喊话:"后头的,别絍懈着!前头有炸子、绿豆饭汤候着你哩,管够!管饱!"
杨青索性坐在一个麦个子上。大芝娘也没跑过来招引她,她们离得太远了。如今她觉得离她最近的是平易市。她把那个天地想得很具体:马路边上每一棵中国槐,每个商店门窗的颜色,甚至骑车上学时,车轮在哪里要轧过一个坑洼……那里,那一街一街的旧门窗里,终将是他们的归宿。他们会在那里搭个窝儿。
他们,她是指她和陆野明。
春节过后,陆野明一直没回端村。人们说他正在外地伺候他生病的父亲——一个害风湿病的退休干部。
春节时,杨青找过陆野明。还邀他出来去过一个被大雪覆盖着的公园。开始陆野明不去,推托家里有事,推托自己感冒,推托要等一位同学。后来那些推托在杨青面前到底变成了推托。他跟她去了那公园。
杨青想和陆野明并肩走,陆野明总使自己落后一步,仿佛是对杨青的忏悔。
雪很厚,他们那深陷下去的脚印十分明确。脚在深雪里陷着,发出咯吱吱、咯吱吱的声响。陆野明走在杨青身后,朝那一路新雪狠狠地踩着。他愿意把那咯吱吱、咯吱吱的声音变成对她的诉说:他一时一刻也没有喜欢过沈小凤。有了那一夜对她的厌恶,才有了对她永远的厌恶。终于,脚下的咯吱吱变成了愤怒的语言:那个人、那个人!
杨青理解那"语言",却小心地在前边踩。她脚下的声音很小,像在劝慰着陆野明:我懂、我懂!
雪地的行走才使杨青彻底放下心来。在端村,他们默默驾驶起的那条小船,终于到达了彼岸。她和他完整无损,她和他都没有失掉什么。日子报复的不是他们,她还深有所得。现在他到底是属于她的,那来自身后的声音便是证明:
咯吱吱、咯吱吱!
那个人、那个人!
咯吱、咯吱!
我懂,我懂!
一个轻柔的回答。
…………
镰刀又在杨青的不知不觉中挥动起来,男人女人的腰们又朝着麦垅深深地弯下去,一片脊背向着太阳。脊背们红得发紫,有的爆着皮。
那脊背的虔诚感动了蓝天,蓝天忽然凉爽下来。远远滚起雷声,雨丝也开始在田野里织罗。人们直起脊背,抱住双肩,朝着刚刚戳起的新麦垛奔去避雨。
杨青选了一个最近的麦垛。那个由横三竖四的麦个子摞成的小垛,容纳了她。身后是麦秆,头上是沉甸甸的麦穗。雨水顺着麦穗往下滴落,在杨青眼前形成一片闪烁着的珠帘。杨青用手接雨水,很难接满一捧;然后就用脚接,雨水顺着脚面流到脚腕,再溅上小腿。她发现自己的脚丫儿很宽、很白。细碎的汗毛稀稀疏疏地贴在小腿肚子上,雨点溅上去,很惬意。
后来有个人站在她跟前。这个垛离有人的地方分明很远。
杨青先看见一双男人的脚,又看见一张男人的脸。是陆野明。
"我看见你在这儿避雨。"他说。
"你回来了?"她问。
"嗯。"他答。
"刚到?"
"刚到。"
"没想到下雨。"
"没想到下雨。"
陆野明站在雨中,背对正在淅沥着的原野,脸朝着这个充实而又无声的堡垒。雨水顺着他的眉毛往下滴。
雨水把他的眼睛冲刷得很亮。那眼睛像对杨青说:我能进来避一下雨吗?你看,我正站在雨里。
杨青放下裤腿往旁边挪了挪身子,也用眼睛对他说:这还用问,这儿有的是地方。
陆野明闪过那面闪烁着的珠帘,一弯腰,坐在杨青旁边。
他们眼前更加朦胧起来。四野茫茫,一时间仿佛离人类更远。
这里分明就是一个世界。
杨青又想起那个使她苏醒的黄昏。充实和空旷都能激动起人的苏醒。她想,发生点什么,难道不正是这个时候?她微微闭起眼,切盼起来。
她像在熬日子过。
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她,没有发生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雨停了,雨滴仍然顺着他们头顶上的麦穗闲散地溅落。这儿那儿,他们四周是一整圈小水坑。
陆野明在距杨青一拳的地方抱腿坐着。杨青发现,有几个脚趾头从他那双黑塑料凉鞋里探出来。杨青觉得它们很愚昧,就像几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头。她莫名其妙地怨恨起它们,仿佛是它们的愚昧,才使得陆野明忘记了她的存在——多好的淅淅沥沥的细雨。
太阳很快就出来了。人们的脊背又从四面八方的麦秸垛里露出来。他们吆喝着,感叹着,怨那雨的短促,怨那雨的多余。
大芝娘又在招呼杨青,那声音在雨后的原野上格外迅速,格外嘹亮。
杨青站起来,抻抻自己的衣裳,转身对陆野明说:"叫我呢。你先回点儿上换件衣服吧,我包袱里有你的背心。钥匙在老地方。"
杨青说完扑着身子向前边的欢乐奔去,刚才的遗憾被丢在那个横三竖四的小垛里。
找到大芝娘,杨青又回身向后看。陆野明正在麦茬地里大步走。
"看,陆野明回来了。"杨青对大芝娘说。
大芝娘看着陆野明的后影,一时找不出话说。她想起沈小凤那两对枕头。
杨青身上有了劲,她决心跟紧大芝娘。
第二天陆野明回队割麦子,一天少话。收工时沈小凤在一片柳子地里截住了他。陆野明想绕过去,沈小凤又换了个地方挡了他的去路。
麦茬地上升起一弯新月,原野、树木正在模糊起来。
"你就这么过去?"沈小凤说,口气就像通常那些对着自己男人的女人。
"不这么过去,怎么过去?"陆野明索性站住,面对沈小凤。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她说。
"不回来到哪儿去?"他说。
"我不希望你对我这么说话。"
"怎么说?"
"像那天晚上一样说。"
"那天晚上我说了好多话,你要哪句?"
"要你最愿意说的那句。"
"我最愿意说-你走开,我过去-"
"你没说过这句。"
陆野明不言语,两手插在裤兜里,眼睛死盯住那越来越模糊的地平线。脚下有一群鹌鹑不知被什么惊起,扑扑拉拉飞不多远,跌撞着又落下来。
"我那封信呢?"沈小凤又开始追问起陆野明。
"我收到了。"
"收到了为什么不回信?让我好等。"
"你愿意等。我不能一错再错。"
"你错了?"
"错了。你没错?"
"我没错。"
"没错写什么检查?"
"那是不得已、不情愿。不情愿就等于没写。"
"我愿意写。"陆野明说。
"这么说,你不爱我?"
"不爱。"
"不爱,为什么把我变成这样儿?"
"所以我错了。"
"你回来就是要对我说声错了?"
"就是。"
"那以后,我还是你的吗?"
"不是。"
"我是,就是,就是!"
黑暗中,陆野明又感受到了那双小拳头的捶打,比平时要狠——那双雪白的小拳头。接着,那头亚麻色的头发也泼上了他的胸膛。
"你……"陆野明站着不动。
"你什么?你说,你说。"沈小凤死死抵住他的胸膛。
"你是你自己的。"陆野明到底推开了她。
他绕过一蓬柳树棵,踏着沙土地,大步就走。
陆野明疾步走,想赶快逃出这片柳子地。他用心听听后面的动静,沈小凤好像没有追上来。陆野明这才放慢脚步,无意中却又来到那个麦秸垛旁。当他意识到这是个错误路线,沈小凤早从垛后转出来截住他。
顷刻间沈小凤已不再是刚才的沈小凤。她扑到他的脚下,半卧在麦秸垛旁,用胳膊死死抱住他的双腿,哆嗦着只是抽泣。陆野明没有立即从她的胳膊里挣扎出去。他竭力镇静着自己,低头问她:"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有。"沈小凤说。
"那你说吧。"
"听不完你不许走。"
"我不走。"
"你真不走?"
"真不走。"
"我……不能白跟你好一场。"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得跟你生个孩子。"
"那怎么可能!"陆野明浑身一激灵。
"可能。我要你再跟我好一回,哪怕一回也行。"
"你!"陆野明又开始在沈小凤胳膊里挣扎,但沈小凤将他抱得更死。
"我愿意自作自受。到那时候我不连累你,孩子也不用你管。"沈小凤使劲朝陆野明仰着头。
"你……可真没白在大芝娘家久住。"
"就是没白住,就是!"
"我可不是大芝爹。我看你简直是……"
"是不要脸对不对?"
"你自己骂出来还算利索。"
陆野明趁沈小凤不备,到底从她那双胳膊里抽出自己两条腿,向旁边跨了一步,说:"我希望你和我都重新开始。"
陆野明走出麦场,沈小凤没再追上去。
她没有力气,也不再需要力气。她只需要静听。她又听见了"乳汁""乳汁",再听便是那彻夜不绝的纺车声:吱扭扭,吱扭扭……那声音由远而近,是纺车声控制了她整个的身心。
当晚,沈小凤没回知青点。大芝娘家没有沈小凤。
第二天有人为沈小凤专程去过平易市,平易市没有沈小凤。
端村、太阳下、背阴处都没有沈小凤。
远处,风水在流动,将地平线模糊起来。
又是一年。
知青们要选调回城。那知青大院就要空了。临走前,人们又想起那好久不喝的薯干酒。晚上,有人领头敲开供销社的门,打来一暖壶。女生们也参加了,还托出她们保存下的冻柿子、冰糖块、榆皮豆。人们只是喝酒、吃柿子,没人开始一个话题。
后来,不知谁起了个头,大家便齐声唱起那个电影插曲:
咱们的天,
咱们的地,
咱们的锄头咱们的犁。
穷帮穷来种上咱们的地,
种地不是为自己,
一心要为社会主义,
嗨,社会主义!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唱到最后只剩下了男生,并且歌词也作了更改:
咱们的天,
咱们的地,
咱们一大群回平易。
上来下去为什么呀,
你问问我来我问问你,
一心要为社会主义,
嗨,社会主义!
……
陆野明没唱。
杨青也没唱。
陆野明绰起煤铲添炉子。他狠狠地捅着炉子,狠狠地添着煤,像是要把那一冬的煤在一个晚上都烧掉。
杨青端着茶缸喝了一口薯干酒,没觉出那酒的过分刺激。接着她又喝了一口。
陆野明扔了煤铲,蹲在墙角吃冻柿子。墙角很黑,柿子很亮。
第二天又是个霜天。一挂挂大车载着男生女生和男生女生的行李,在万籁俱寂的原野上走。牲口的嘴里喷吐着团团白色哈气。
第十一章
大芝娘又在院里开地。栓子大爹隔着半截土墙问:"把院子都开成地?"
大芝娘说:"他叔,你说辣椒这物件,莫非咱这片水土就不生长?"
"学生们都吃,想必这不远的地方就有种的。"栓子大爹说。
"我估摸着也是。是种籽儿,是种秧?"大芝娘问。
"兴许是栽秧。"栓子大爹说。
"你不兴打问打问?"大芝娘说。
"莫非你想试试?"栓子大爹问。
"你给我找吧。"大芝娘说。
栓子大爹背了荆条筐,赶了几个近集,又去赶远集。走在集上他不看别的,单转秧市。葱秧、茄子秧、山药秧他都不眼生,见了眼生的便停住脚打问。
栓子大爹终于从远集上托回两团湿泥,两团湿泥里包裹着两把辣椒秧。
大芝娘在菊花畦边栽下辣椒,栓子大爹留出几棵,栽在麦场边。
麦子割倒,辣椒秧将腰挺直。
棒子长棵,辣椒也长棵。
棉花放铃,辣椒开花。
后来辣椒花落了,显出一簇簇豆粒大的小生灵,都朝着天。
有人隔着半截土墙问大芝娘:"莫非这就是辣椒?"
大芝娘说:"由小看大,闻着就像。"
有人在场边问栓子大爹:"莫非这就是辣椒?"
栓子大爹说:"也不看看谁买回来的秧子!"
大秧谷黄了,辣椒红了。东一点,西一点,仿佛在绿地随意上的红手印。
菊花白了,辣椒更红了。红白一片。
五星串着畦背儿乱跑,不掐白菊花,只捡红辣椒揪。
第二年,栓子大爹从干辣椒里削出籽儿,种出秧,逢人就说:"栽几棵吧,栽个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