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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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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血-严歌苓
第01章
从学院分配到这家部队出版社一年多,她仍保持初来时的认真与执著。她不象老编辑们有着牢靠的稿源,经她过目的稿子象水中流沙,她也只得象淘金人一样仔细、勤勉。
而当她摊开这部退过两次的小说稿时,越往下看越是惊愕:小说中所讲述的,竟是一个她本人亲身经历过的故事!
乔怡抑制住心跳,忙回头翻查作者姓名,伹扉页巳磨损,只剩小半张。那老编辑说刚收到时似乎有个姓名,可现在到哪里去找那丢失的半张扉页呢?他回忆了半晌,只告诉她:作者是个挺怪的名字。
乔怡一一回忆起共同经历那场战争的八个战友,并把他们的名字列在小本上,然后再和小说中的人物逐个对号,断定这位作者必是其中之一。小说的行文习惯,以及那种难以言传的感情信息,使她很快缩小搜索范围。最后,她用红笔在第一个名字下重重划了两道——杨燹。对了,这名字多少有点“怪”,至少不怎么通俗。她与他初识时,为弄清那个“燹”字,不是还请教了字典吗:“燹”,一为“野火”;二为“兵火之灾”。“野火”也好,“兵火”也好,反正他不是个给人宁静的人。他的狂喜和暴怒都要让他周围的人倒楣。她第一次被他拥抱时,差点没被他扼死……而如今,在无望中一次次温习那种奇异的、近乎窒息的幸福感,她甚至后悔当初没有就此死在他怀里。假如真是那样,以后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有些冷了,她拉下车窗。毕竟是初夏。火车长鸣着,一头扎进漆黑的隧道。
那也是个初夏,他们分手了。或者用别的说法:“他俩吹了!”“崩了!”也有人喜欢更具体地强调:“杨燹把乔怡蹬了!”在不少人眼里,或许认为乔怡是活该报应,只有少数人顾念她的一贯品行,把她那次的行为理解为迫不得已。她不愿意向众人表白什么。她感到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向别人解释自己。使她羞辱的不是人们加在她头上的“出卖”、“陷害”、“不仁不义”的恶名,而是杨燹本人对她的惩罚,那一记耳光使她得到了死囚饮弹那一瞬的体验——
她死了。但令她更为痛苦的是她居然活着。她当时对自已有那样强的生命力感到恶心,她鄙夷地看着自已在那重重—击后勉勉强强地站住了,第二天又尽量若无其事地出现在食堂、楼道、排练室。人会盲目地活下去,他们不会轻易死掉,生的本能不会轻易让步。她曾经想过,没有了杨燹的爱她肯定会死,但她只体验了一下死,结果仍活着。她为此太不满意自己了。
杨燹,我是无辜的。我想总有一天你也会同意我的看法:我是无辜的。
车窗外是辽阔的华北平原,一片新绿。一九七九年秋天乔怡考取了北京广播学院进修班。列车开过这一带时,她下了车。那天刚下过雨,地里的髙粱挂满亮晶晶的水珠。她掘开湿漉漉的土,将一把板胡掩埋逬去。她没有惊动任何人,一切都是按死者的愿望办的。田巧巧没有回来,她的板胡代表她安卧于这片热土,依偎着那个小村,和她年迈的父母。乔怡在培最后一把土时忽然哭了,因为这时她才意识到属于田巧巧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她所掩埋的是一支已成过去的歌。
一模一样的大地,一模一样的小村,然而没有一模一样的田巧巧了。
假如田巧巧活着,她会向杨燹解释一切的。在整理田巧巧的遗物时,乔怡发现一封夹在笔记本里的信。信封了口,上面写着“乔怡亲启”。信的开头是:“假如你看到这封信,证明我已经不在了……”而信的结尾却写道:“希望你能向杨燹澄清自已,希望你俩和好,希望你们和好以后不要恨我……”
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结束后,杨燹很快回部队去了,乔怡也北上就读。她试着写过一封短信给他,而他没有回信,因此由战争的特定环境建立的某种沟通,又阻塞了。乔怡甚至有些后悔,假如当初把田巧巧信中的内容告诉杨燹,说不定局面早已扭转。而现在,一切都僵了,冷了,或许任何解释都嫌迟了。“覆水再收岂满杯”。
有人碰了碰她的肩膀:“喂,你的包可以放上去了,我给你腾了地方。”乔怡看见跟她说话的是位女乘务员。
“不用,这包不沉。谢谢。”
乔怡欠欠身子。说实话这包压得她的腿直发麻。她公私兼顾,为这篇小说和小说的作者踏上这三千里路的旅途,两个出发点将归于一个目的地。假如小说的作者真是杨燹,那么不难看出他对她的看法未必恶劣,甚至仍象过去那样美好。而这杯美好印象又被一大团误会缠绕着,隐隐透出深深的遗憾。
在乔怡心里将要死去的念头突然复活了。小说偏偏落到她手中,她认为这是丘比特给她的最后一个机会。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闯进副主编办公室的,但副主编惊异的目光使她意识到自己脸上带着怎样的兴奋、失态,和失眠人特有的神经质。副主编听完她的请求,慢吞吞摘下军帽,用手帕擦着发红发亮的脑门。他显然松了一口气,她刚才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把他吓坏了。
“你断定这个作者是你的战友?”
乔怡使劲地、热烈地点着头。
老头儿忽然狡狯地笑了:“怕没那么简单吧。你放心,我批准你去和作者联系。写当代军人的作品,我们向来大力扶持……不过,”他笑出声来,“那个家伙恐怕不止是你的战友——是男朋友吧?”
乔抬横下心一声不吭。等她走到门口,又听老头儿说:“哎,你这丫头还参加过自卫还击战,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她抿嘴一笑:“说出来就不象真的了。”
“怨不得有人说你怪,果不其然!去吧去吧,我老头子成全你!见了对象带个好!……”
当天下午,她办妥一切出差手续。她当然很明白整个编辑部的人何故皆用喜气洋洋的眼神目送她。
现在她坐在这趟开往西南的特快列车上,勇气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时间过去数年,谁担保人的感情不起变化,谁担保一经解释他和她就会和好如初呢?一个人需要解释才能重新获得另一个人的信任够有多么可怜!何况杨燹会象她一样重视这种过时的解释吗?听完她的一番陈述,他会不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没必要”呢?……她胆怯得血都凉了。
火车毫不迟疑地向前冲去,重复着快活而单调的呓语。
不知颠簸了多久,车上的七个“文艺细胞”突然被急刹车惊醒。
“怎么了?!”胖子数来宝惊问,他把嗓子压得沙沙的。
“出什么事了吧……”三毛用同样的声音答道。他已扔下一直紧搂在怀里的大提琴,把冲锋枪横到胸前。女兵们惯常的尖嗓门此刻全失声了。全体都煞有介事地进入警戒状态。黑暗里响着打开枪保险的声音。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车下有人问,怪凶的。
年纪最小的采娃一听见中国话,急忙从车篷里探出头,答道:“军宣传队的!你们呐?”她倒挺亲热。
“都下来!下车来!”那人又吼。
天黑极了,刚下过一阵雨,路微微发白,那个凶神似的家伙一副巍巍然的体魄,披着的雨衣因淋了雨而反光。’
车上没有人动,两天来他们听吆喝实在听够了,这个由宣传队临时组成的“前沿鼓动组”—直跟随军“前指”行动,未捞到“鼓动”机会。昨天奉命去给炮团送给养,本打算顺便搞一场小型慰问演出,可炮团接到命令紧急转移,团长红着眼朝他们挥手:“快撤快撤……什么工夫了,还有闲心看你们瞎白乎?!”回到“前指”,又有一位参谋打发他们:“首长命令,鼓动组撤回后方,快走快走!”接着又碰到眼下这位!
“嘿!叫你们马上下车,没听见吗?!”那人抹下雨帽,头上缠的绷带在黑暗中显得耀眼。
司机站在车踏板上抽烟,一个穿白大褂的军医在同他柔声和气地交涉。司机一口一个“不行”,说他既受了命就得“交差”。
车上的七个文艺兵很快弄清了情况的严重性,停在他们面前的那辆车上满载着急需手术的重伤员,而车却受了致命伤,前轮报废,司机一名牺牲,另一名胸部中弹,正在抢救中。现在他们在请求换车,不然这些伤员和随行医护人员将受的威胁是明摆着的,而这个蛮横的大个子是负责警卫的,他自己也是轻伤员。
“副营长,既然讲不通,就让他们先走吧,我们再等等……”军医对大个子说。他气馁了。
“等?你担保很快就能有车?喂,车上的听着:有点阶级感情的就给我下来!”
司机接着吼:“不许下!谁都不要动!”
医生终于忍不住了,拽住司机的手腕,哀求道:“请你去看看,那是一车伤员!靠氧气和输液维持生命,随时可能停止呼吸……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老掉牙的话你过去没听过吗?”
“我不管!我管不了那么多!……”
司机说着要往驾驶室里钻。而车上的男兵女兵却鱼贯跳下,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呆立在雨地里。双方僵持着。战争中,人的脑子变得单一,执拗,仿佛只被自己直接的责任所主宰。
“看见没?四个女同志!……你让我咋办?!”司机往身后一指。那些及时从军帽里滑出的小辫子加强了他的说服力。
大个子朝那些带辫子的身影瞅了一眼,声音低了八度,变得沉重而沮丧:“那么伤员怎么办?这公路上验时都会出现敌情……”
站在一边的文艺兵们或先或后都听出这大个子嗓音十分耳熟。那个瘦巴巴的姑娘荞子比别人更敏感,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
是他?是他!……
枪声——公路旁的山坡上响起枪声。争执的人顿时静下来。
“掐灭烟头!不许还击!”大个子低声命令道。不管他事先做了多么充足的精神准备,这时却仍不免感到意外。现在系在他身上的不仅是十多名伤员,还有四个女兵。女兵,她们来这种地方造什么孽!
枪声逼近了,显然是冲他们来的。司机朝演出队员们一摆手:“上车!……”
“站住!”大个子急得端起了冲锋枪。大田挺了挺饱满的胸脯,举起右手:“我不上!”她回头逼视着其余人:“我们不能……”她哽住了。
大家明白她要说什么,但一时间都沉默着。这是战争,生死之间只留一条夹缝,让幸运者通过。他们在作最后的犹豫,这犹豫来自潜意识中暧昧的求生本能。但他们立刻为这一剎那的沉默害臊了。
“我们得让伤员先走!”三毛说。
“对!快走吧。我们掩护……”采娃奶声奶气的嗓子显得不合时宜。
大个子副营长将两条伸开准备阻拦他们上车的胳膊放下来:“谢谢你们……”
“啪!”子弹擦着人们的头皮飞过。
荞子和大个子副营长同抬一副担架。夜空似乎被雨坠得兜下来,悬在人们头顶。四周更黑了……
不知是夜里几点?乔怡艰难地闭着眼,懒得再次看表。
她有失眠症。似乎从边境战场那几夜不寐,她就落下这毛病了。失眠使本来多思的她更加敏感,而敏感又使她格外多思。
直到天光从窗帘缝隙之间透进来,她才渐渐朦胧过去。说她睡着也很勉强,因为梦闹得她比醒着更累。
她常常梦见白天从来不去想的事……
比如外婆……
又是那个向来恶狠狠的外婆。她死去十多年却从未离开过她的梦。外婆耳朵背,所以她用自己认为适当的音量讲话,而街坊四邻总以为这个老太婆终日在发脾气。她大声嚷嚷反使家里其他人养成窃窃私语的习惯,似乎为了平衡。外婆一边嚷一边用戒尺打她的手背,她又恨又怕,越发不能在钢琴键上完成那倒楣的《偷渡》。她在梦里也奇怪:外婆不是死了吗?……她是被一大群穿黄军装、扎宽皮带、套红袖箍的人一路喊着拎出弄堂的,那些人的嗓门居然比外婆还要响。他们把外婆架到大马路上,全家都不敢跟了去,只聚在窗口,看着老外婆在暴烈的太阳下打颤,最后终于象融化了似的慢慢瘫下去。她脖子上挂的牌子上写着“反动教会组织头目”,背上还背了个一米多高、生满红锈的十字架,那东西许是从某个教堂顶上拔下来的。外婆死了,她的脸倒比生前显得和蔼:家里没有一个人哭,唯有她哭了。她守着外婆,坐在马路沿上不声不响地流泪。马路上尽是匆匆忙忙的脚,来来去去的腿,她缩作一团,生怕被那些腿脚踩着,她更担心他们会把外婆踢痛,一个小男孩朝她吐了一口唾沫,—个小女孩扔给她一分钱……外婆说不要记恨侮辱你的人,也不要接收别人的怜悯……啊,外婆不是死了吗?
她使劲睁开眼,体会着现实。她盯着行李架上垂下的两只小红苹果,希望梦不要再继续下去了。她怎么梦见的不是杨燹而是外婆,她真有点儿恼恨自己。
六点半,列车广播室开始第一次播音。上下左右的铺位上都开始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开始吃东西了:塑料袋的声音。
乔怡发现枕巾有些潮,梦里的泪流到现实中来了。谁说人不能与过去见面?她轻轻捶打着昏胀的脑袋。脑袋真是个奇妙的玩艺,那里面说不清是几维空间。得起床了,为彻底摆脱那个潮湿的梦。她从小就爱做梦,只是很少做美梦。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是命运的暗示。若真是那样,就太可怕了。
洗脸间里有人在大声喝斥什么,是个喇叭似的女高音。
“这个乘务员太过分了,人家不就是打点水吗?”
“就是。看那小姑娘让她吓成什么样子……”
大概这议论声被乘务员听见了,喇叭口立刻转向这边。“你们了解啥子情况嘛!特快列车上水的站少,一般只保障卧铺车厢……”她哇啦哇啦地喊道,一口四川话。
一位模样斯文的中年旅客说:“她能打多少水?让她打一点算了……”
乔怡往前凑了凑,看见乘务员面前站着个小姑娘,细细的辫子,黑黑的肤色,众目之下拼命把脸往胸前埋。乘务员手上拎着的一只老式行军壶显然是她的,水壶上油漆斑驳。
“你下次还来不来了?”乘务员问,她也急于下台阶。
小姑娘连忙摇头。她看上去十来岁光景。
“也难怪她,”一个采购员模样的老头说,“硬座那边挤死人!过道上全站着人,洗脸间也站满了人,有水也接不上!前几天宝成线塌方,几趟车的旅客都积压下来了。”
乘务员将水壶还给小姑娘:“走吧走吧,下不为例。”
小姑娘翻眼看了她一下,嗫嚅道:“可,我还没打到水呢……”
“你还想打呀?!”
“你自己说‘下不为例’……”小姑娘声音更轻了。
看来乘务员刚把这个成语真正弄明白:“吔吔,你小小年纪嘴还怪嚼!现在都要洗脸了,水不够了,要打到别的车厢去打吧!”说完,推着她往前撵。
小姑娘拧着肩:“让我打吧,我爸爸要吃药……”
乘务员怔怔的。乔怡走过去,拿过小姑娘手上的壶,朝自己铺位走去,把昨天准备的大半壶桔子汁倒进那只老式军用水壶。在她全神贯注倒水时,发现小姑娘从斜下方投来直愣愣的目光。
她俩的目光相遇了。乔怡这才看清她的脸,一下子张大了嘴,“啊!你是达娅?”
小姑娘眨着黑眼睛,她那个民族的烙印全体现在这双无惧无畏的眸子里。当年在阿坝草地的雪窝里捡到她时,她只有一尺多长,裹在一块老羊皮里,全身发紫,差不多算死了。经过抢救,当她终于睁开这双美丽的黑眼睛时,全体女兵都激动得哭了。她几乎在演出队每一个人的棉衣襟里酣睡过,当然,睡得最多的还是她现在的父亲、徐教导员那干巴柴瘦的怀抱里。那次巡回演出一路上他总是一手抱着达娅一手拉大幕,一边吆喝演员一边哄孩子。从那时人们才忽然发现,徐教导员并非没有柔和的线条——有人曾叫他“平行四边形的酋长”。
达娅不笑,也不说话,但看得出她心里并非无话。她十分拘束地坐在下铺上。
“你爸爸在几号车厢?”乔怡问。
小姑娘伸手指了指:“前面。”
“我去把他找来,你等着。”
“不,”达娅捧着水壶站起来。
“为什么?”
“不。”
她黑黑的眼睛透着怨艾,嘴绷得很紧。她记得父亲离开部队时,下属们都没有去送他,可她多么爱他们啊。那个早晨,天很冷,下着雾……吉普车开出院门很远,才听见尾随而来的起床号。父亲哀哀一笑:“他们起床喽,该出早操喽……”
乔怡从挎包里掏出一盒蜜饯:“给,吃吧。”她挨着达娅坐下来,似乎生怕她跑掉。过了一会儿,她把一张纸条交给乘务员,让她送到广播室去。
山西定襄的徐永志同志,请听到广播后到4号车厢,有人找。
喇叭响了。达娅猛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乔怡。乔怡笑了:“你爸爸马上就来了,他有病,我和他换位子。”
约摸半个时辰,一个穿旧军装的老头出现在乔怡面前。他满脸是汗,显然是从人缝里挤过来的,脸上带着惊慌的表情,他以为达娅出了什么事。
“徐教导员!”乔怡叫道。
他茫然的眼睛陡然亮了,而在亮的同时又陡然陷进深深的眼眶。
“就是你使大喇叭喊我呀?小乔子,你怎么在这里?……”他激动得耳朵都红了。
乔怡赶忙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这手不及从前有力了。五年不见,他的脸似乎增加了长度,缩减了宽度,显得更瘦了。若不是那对颇俊气的剑眉和一身军装,看上去与一个从未出过山的太行老农别无二致。他虽然没佩戴领章帽徽,但依然风纪齐整,浑身透露出一种军人气质。
“我出差。您呢?”
“我……也算出差吧。”他笑起来,两个嘴角各聚起三条褶子。
达娅递过水壶:“爸,你吃药。”
徐教导员顾不上她,用手一挡,继续和乔怡说话。“听说你也上了前线?……好样的!都谁去了?”他叉开五指,准备计数。
“数来宝丁万,了不起廖崎,三毛季晓舟,耗子黄小嫚……”
“全是水泊梁山的好汉呐!”老头儿开心地笑了,“达娅,你回去照看行李,我一会儿就过去。”待女儿一走,他忽然问:“小乔,桑采那娃娃到底出国了?……”
“啊,对。”乔怡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军装口袋。那里面有封带香味的信,厚厚的,足有半两沉。她临上车前接到了这封信,到现在还没顾得打开看。她本想就此拆开,和徐教导员一块看,又怕桑采信中写了什么伤他心的话。她上一封信是两年前刚到美国时写的,除了介绍美国之最,例如苹果最好吃、鸡最难吃,牛奶最便宜、烫头发最贵之外,还谈了几句担忧。她不知今后的路该怎样走。她说她曾走过弯路,不过那主要怪徐教导员。
徐教导员期待乔怡的回答。神情有些怯生生的,似乎眼下他不配提起她了。
“她很好,在美国大概上了大学。”
“哦,哦……”他还想听点什么,半张着嘴。
而乔怡不知该对他再讲什么。她理解徐教导员对桑采的感情。他曾象父亲一样爱过她。尤其在达娅出现之前,他那丰富而又无处施予的父爱在桑采那里找到了归宿。他记得桑采的生日,记得她的喜好,每逢星期天总是包好饺子叫桑采去吃。他对外人只说自己没有孩子。其实他有过一个儿子,三岁上得了脑膜炎,抢救过来后便痴痴呆呆。他把他送回山西老家,几年后,那傻儿子落井溺死了。
然而,桑采和他的关系最终是令人遗憾的……
徐教导员站起身,掸掸落在裤子上的烟灰:“我过去了,达娅一个人在那边。”
“不,你就在这里,我到你那边去……我没病,又年轻……”
两人正推着,达娅满脸委屈地走过来,前面一个包,后面一个包,压得身子都斜了。
“咱们的位子叫人占了!”她说着,眼圈红起来,“都怪你!”她瞪着乔怡。
“好了好了,”乔怡赶忙把行李从小姑娘肩上接过来,“咱们就在这儿凑合吧,反正下午就到了。”
趁达娅背转身,徐教导员低声对乔怡说:“别谈桑采了,这小丫头最不乐意她……,小孩子家,肚肠子细。”说完他笑起来。
乔怡也笑了:“那好吧,现在谈谈我。您想听哪方面的?”
“我记得……”老头儿略一沉吟,“你今年二十八了,怎么样?终身大事……”
乔怡苦于寻不着一句最含混的话来回答,她显得有些慌乱。
“我好象听谁说,杨燹要结婚了……”
乔怡愕然地睁大跟睛。
“怎么?他不是和你……?那八成是我搞岔了。人老了,难免东扯葫芦西扯瓢……”
乔怡心神不宁地笑笑。
从行李架垂下的两只红苹果依然晃着,它们在证实这不是梦。
第02章
他们几乎是被人流冲出检票口的。火车奔跑了三十八个钟头,这里是它的终点。乔怡替徐教导员拎着手提包,闷闷地走着。达娅东张西望,一会儿说车站牌楼比过去高了,一会又说他们走时没这么多的花。人熙熙攘攘,乔怡任他们挤来撞去。下了车,她感到更茫然了。
他们走向车站广场。广场四周依然聚着卖竹器的乡下人,各种竹篮被涂得花红柳绿,有人走过时,他们便齐声叫卖。桉树下停着三轮货车,上面码放着诱人的柑子子。初夏是有花无实的时节,达娅上前看了看,就伸着舌头跑回来了。那价钱显然吓着了她。但她依然频频回顾,一面毫无指望地看看爸爸。再往前走,街两边横满竹竿,上面飘飘洒洒尽是些应时服装,小贩们口惹悬河地推销着商品。只是近年来,这些人才获得如此磊落的神态;又自女排蜚声全国,他们得了个颇光彩的名字,叫“二传手”。
到了五路汽车站,徐教导员对乔怡说:“我们得分手了,我亲戚家就在前面不远。”他执意不让乔怡送,将两只手提包一前一后搭在肩上,蹒跚走去。达姬跟在他身后,不时被街景吸引,停下脚呆看,老头儿不得不几番回头呼唤……
车还没有来。乔怡一直目送着他们。她突然感到一阵心酸——徐教导员变得多厉害呀,背驼了,步子碎了,连动作表情也显得委琐了。过去以干练著称的体态,现在竟显出几分龙钟。最可怕的是一种无形的变化,过去那种近乎蛮不讲理的自信不见了。
七十年代初,乔怡和十几个上海新兵在这个广场上集合。他们你推我搡,为一点点磕碰尖声抱怨着,列好了很不象样的队伍。一个瘦高身材的军人走过来,他的步伐似乎用测距仪量过,显得那么平稳均匀。他穿着洗白的人字呢军装,膝盖上有两块精致的补丁。奇怪的是,他往队前一站,这群穿着军装的大孩子大气也不吭了。
“立正——”他不知从哪里迸出一种金属撞击似嗓音,随后行了个漂亮的军礼。这过分庄重的礼节使大孩子们傻里傻气地鼓起掌来。
“肃静!”他对这捧场毫不领情,膀子短促有力地一挥,有点凶,“稍息。”
面对十几张肃然起敬的面孔,他把双手卡在亮锃锃的腰带上。
“同志们!你们是干什么的?是战士!从今天起,你们和他们(指指围观的老百姓〉是军民关系!对不对?”
新兵们又犯傻了,一齐开心地笑起来。
“笑什么?!从现在起,你们要逐渐缩短老百姓到军人的距离!懂不懂?”
“懂——”这次大伙接受了教训:军人是不能随便笑的。
他满意地欠了欠脚跟,接着谈起解放军是个怎样的大学校,大家庭。不作美的天在这个最庄严的时刻下起雨来。队伍里的桑采伸出舌头去接雨点,身材最矮小的黄小嫚缩得更矮了,还有两个姑娘掏出花手帕顶在头上。乔怡更是骚动不安,她军帽下拖了一根长长的辫子,听外婆说,淋了雨,长头发非生虱子不可。而这个穿人字呢军装的人眼皮也不眨,仍笔直地站在那里,讲着“大学校、大家庭”。雨下大了,队伍开始骚乱,新兵们都缩起脖子,表情又可笑又可怜。十三岁的桑采终于耐不住叫道:“下雨了呀……”
“徐教导员,”将要任女兵班长的田巧巧站出来替大家请愿,她是有一年军龄的老兵了,“是不是先上车?……”
徐教导员阴沉沉地看着这个不象样的队伍。
“立正——!向右看——齐!”
新兵们看见右边停了一辆红白相间的大轿车,只等一声“解散”,他们就准备逃到那里面去。二月的雨,淋在身上不怎么带劲儿。可徐教导员毫不动心,把身板挺得更直了:“你们虽是文艺兵,但首先是个兵!是野战军的文艺兵!所以要象个兵样!”
队伍里有人斗胆发议论,说他“比郭建光还郭建光”,“比杨子荣还杨子荣”。他让大家披上雨衣。而等新兵们将周身裹严实后发现他那发白的军装颜色变深了,被雨淋湿的部分在迅速扩大版图。他毫不在乎,嗓门依然发出金属之声。新兵们不再有想逃的了。看着这个“兵”,他们开始玩味“兵”的含义。刚才围观的老百姓一转眼全逃到有屋檐的地方去了。只有“兵”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逃。仿佛他们顿生一种“兵”的意识,顿悟一种“兵”的骄傲。他们学他的样,都把腰挺得直直的……
那一天,他们步行进入军营,在徐教导员带领下,一路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桑采嗓子唱劈了,黄小嫚在雨里直吸溜鼻涕,乔怡的背包不久就到了田巧巧肩上。多数人走得歪歪趔趔,哼哼唧唧。事后他们才知道,这位教导员领着他们几乎绕城走了一周。
五路汽车来了,乔怡最后一个上车。她对任何事情都显得缺乏热情,或者叫心不在焉。
她的心不在焉曾惹恼过不少人。徐教导员头一次就发现了她这个特点:“大家都唱歌,你为啥不张嘴?”
“……对不起,”她大吃一惊,“每个人都必须唱吗?”
“部队嘛,不管干什么都应该步调一致。懂吗?”
“懂了……”她赶紧唱起来。可她始终没弄懂进食堂干吗非唱歌不可。
新兵的第一顿饭给乔怡留下极深的印象。其一是唱歌,其二是年龄最小的桑采大闹一场。她首先对食堂没桌没椅抱怨不迭。八个新兵围成一圈,一个挨一个蹲在一只铝盆周围。
桑采往盆里瞅一眼便嚷起来:“我不要吃两种混在一块的菜!”没人理她。因为饭前宣布了纪律,吃饭时不许说话。她说了几遍觉得无趣,便抹起泪来。女兵班长田巧巧赶来,问清原由,“嗬”的一叉腰:“你们家是地主老财吗?这菜不吃想吃啥?”她一句话就让桑采止住了泪,不过嘴巴仍在不服输地直撇。
等田班长一转身,她便“呜”的一声嚎啕起来。一面哭一面喊:“姆妈!姆妈……”
从上海来的新兵都记得她那位姆妈:在火车站搂着女儿几乎哭瘫了,一面还要颠三倒四地抱怨:“要不是怕你将来要去插队落户,姆妈哪里舍得你走……当兵到底比黑龙江好多啦!”当时的桑采倒毫无悲色,并不时怨怪母亲哭得她好难为情。
徐教导员赶来时,桑采已哭出一头汗,鞋也蹬掉了。
第二天,新兵教育的第一课就是“忆苦思甜”。班长田巧巧先发言。她尚未开口,泪水已淌下来,全体新兵陡然肃穆了。接着,田班长语不成句地讲起爷爷——一个板胡老艺人的惨死。她那喑哑的噪音、质朴的语言,把一种凝重的气氛笼罩在这群不谙世事的新兵蛋儿周围。桑采从田巧巧掉泪时就开始哭,最后哭得衣襟也湿了。几乎每个新兵都发了言,有的叙述父辈的童年,有的在新旧对比中反省自己。最后,桑采在徐教导员的目光鼓舞下,忸忸怩怩掏出一张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字,并且字都象五香蚕豆那样大。
“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爸爸小时候常常饿肚子,连一个大饼也买不起。以后我坚决改造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完了。”
会后,徐教导员单独留下乔怡。
“今天就你一个人没发言。我敲了你好几次警钟,你还是好跑神。能和我谈谈,你在想什么吗?”
乔怡吓坏了,雪白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没想什么。我……”她为难地咬住嘴唇。怎么讲呢?她的家庭有什么值得炫耀呢?听见桑采说到“大饼”,她跑神了。那年她刚上学,考试得了“双百”。外婆很郑重地从外面拎回一个盒子,盒子用几层报纸包裹着。打开一看,她惊叫:“栗子蛋糕!”
“奖给你的。”外婆垂着眼皮,和她祷告时的表情别无二致。
这蛋糕在她看来是太了不起了:那油渍的褐色表皮中,镶嵌着大大小小的果仁;深黄的栗子粉中夹着红色的透明体,那是层厚厚的草莓酱。栗子蛋糕比一切花里胡哨的奶油蛋糕更好吃,价钱也更可观。她叫两个哥哥:“快来吃栗子蛋糕!”
“不对!”外婆对她绷着脸,“不是蛋糕。”
她诧异了,难道她会看错向往已久的东西?
“我告诉你,”外婆说,“这是大饼——三分钱一个的大饼!”
“……是蛋糕。”
“是大饼。”外婆纠正她,一点看不出她在开玩笑。“明天,你对同学们说,你晚上吃的是大饼,和他们一样的大饼。”
“外婆,人不可以扯谎。”
“你以后还想我奖给你蛋糕吗?”外婆避开孩子的直觉。
“是的,我爱吃蛋糕。”
“那么好。我再问你,”她指着蛋糕,“你吃的是什么呀?”
“……大饼。三分钱一个。”
母亲在沙发上做着她永远做不完的毛线活。她看着这场“戏”,始终哀怨地笑着。她斯文而彬彬有礼,成年穿着深蓝色的衣服。尽管这样,邻居们待她走过依然指指戳戳:“这个资本家小姐还在摆架子。”她和父亲都承担着最普通的社会分工,拿着最相应的报酬。而弄堂里对这一家的每一笔开销始终很关注,因此外婆把蛋糕拎回来要裹上若干层报纸。其实这种高档商品很少进入这个家庭。邻人们不了解这幢曾显赫一时的小楼早成了瘪臭虫,空有其囊了。这幢楼里的成员也象其他人一样,凭劳动挣钱,而花钱又不能象其他人那样磊落。父亲曾打算把这幢楼卖掉,搬到别的地方,去和大家享受同样温度的阳光。而外婆说她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房子里。幼小的乔怡听父亲和母亲吵架时说过,外祖父似乎是自杀的,因为破产,破产又是为了一个叫“交际花”的女人。父亲狠狠诅咒着,“哼,一个老花痴!把一堆垃圾扔给我……当初别人还说我快婿乘龙……”母亲听见这话总是扑过来双手捂住女儿的耳朵。外婆阴沉沉的,手在胸前急速地划十字。两个哥哥和乔怡是站在爸爸一边的,他们巴望这房子早一点卖掉,即或塌掉也好。在他们降生于这幢小楼时,楼下的狗尾草代替了芍药,常春藤早已象烂鱼网似的贴在楼壁上。听说他们的外祖父曾留过洋,得过学位,开过银行,办过男女同窗的学校,著过书和有过许多的钱。但到了第三代出世,一切皆作云烟消散,只留得这幢房管局辖外的小楼,凭父母的工资又无法修缮它,窗子上的彩色玻璃只幸存一块,供儿时的乔怡透过它去把世界看成一个童话。
她从小就恨那幢古里古怪的小楼,它和古里古怪的外婆很配套。还有那一屋子笨重的家具,家具的暗淡色彩表明自己无屑于向人们显示质地的高贵。在乔怡印象里,那些家具从未挪过位置,一方面是父母慑于外婆的固执,另一方面,家里缺少挪动它们的体力。它们就长在那里,生了根一样。就连那个生满臭虫的大沙发,也从未有人想到要清理一下,只是偶尔有客人来时,提醒他不往那上面落座就是。好在那臭虫也感染了这家人的习性,安分守己,从来不打算挪窝。
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后来外婆死了。
后来那幢仅剩一块彩色玻璃的小楼也失去了……乔怡毫无表情地看着徐教导员。难道我就和你谈这些吗?假如我如实在“忆苦思甜”大会上把这一切讲出来,你们会怎样看我哟!
不料徐教导员正视着她说:“你的家庭我了解。你要对你那个没落贵族的家庭有所认识。放心,组织上不会另眼看你的。部队嘛,是个大家庭。要珍惜啊,你到部队是不容易的。”
乔怡比教导员更知道这“不容易”:听说不少部队在上海招收文艺兵,父亲领着她一天要跑两三个考场。大哥去黑龙江插队,二哥因体弱多病留在里弄看传呼电活,轮到她的还不知是什么命运。乔怡在考试时,看见父亲朝人家敬烟陪笑,象个极不熟练但却相当热心的产品推销员,她难受得连害臊都忘了……
汽车上开始拥挤,乔怡为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让了座,妇女一个劲让孩子说:“谢谢解放军阿姨!”可孩子只是盯着乔怡打量,盯得“解放军阿姨”慌忙掉转身子。她从来弄不清自己太丑还是太美,不管走到哪里,人们总会好奇地打量她,那些猜忌的审视的排外的目光,往往弄得她惶惶然。记得新兵训练结束,她向人们征求意见,不少人为难地说:“你总有点跟别人不同……”只有班长田巧巧爽快地指出:“你太文质彬彬!你那份礼貌一点也不让人舒服!”直到现在,她依然承认田巧巧的话精辟。比如在食堂打菜,她总要微笑着说一声“麻烦您”,其他姑娘却和炊事员大声笑骂,而“骂”来的菜,却远比她多、比她棒!九泉之下的外婆哟,按她的理想和规范制造的乔怡,在人群中显得那么孤独、落伍!
乔怡从小就没有朋友。她曾听老师对母亲说:“别的孩子总跟她合不来,其实她很聪明……”母亲打断老师:“就是因为她太聪明了,所以很难交上朋友。”当乔怡穿上军装那一刻,就下决心改变孑然孤立的局面。她第一个喜欢上的是桑采。
她爱桑采美丽,更爱她天真。这小姑娘一说起话来就不管别人是否在听,也不需要别人搭腔,只管尖着嗓子东拉西扯,一个人热闹得连喘气的工夫也没有,似乎总是没有时间把一句话说完,就接着说下一句。但她很快发现桑采变了,显然是“忆苦思甜”使这个仅仅十三岁的女孩懂事了。她也不再贪睡,每天总是捧着一本厚厚的“毛选”合订本读到很晚。徐教导员听说此事。当着全体新兵疼爱地对她说:“小娃娃,你得注意身体哟,新兵训练这么紧张,哪能不睡觉呢!”这一张扬,桑采劲头更大了,买了根蜡烛,专门在熄灯号响过之后使用。有一天,桑采终于熬不住,睡着了,不及吹灭的蜡烛倒下来,火苗先烧着邻床黄小嫚的枕巾和辫梢,差不多全体姑娘同时被黄小嫚的尖叫惊醒。迷里懵懂的田巧巧跳下床,照着火苗就是一盆水,火灾一下变成水灾,黄小嫚不得不钻进乔怡的被窝。她蜷缩着瘦小的身体,伏在乔怡耳边说:“跟你讲一个秘密,你会跟别人说吗?”
乔怡闭着眼:“你要是不相信我还是别说算了。”
“我相信你,我就相信你一个人。”这个黄黄脸,生着雀斑,不讨人喜欢的姑娘握了握乔怡的手。
“你说吧。”后者有些不耐烦。
“桑采的‘毛选’里夹着好多糖纸。全是玻璃的高级糖纸。”
不言而喻,这小丫头每天熬更守夜是在欣赏她的“收藏”,而不是学什么“毛选”。她把大家都给哄了,尤其哄了那个有数年政治工作经验的教导员徐永志!乔怡记不清当时感触如何,似乎有些沮丧,因为她想交朋友的念头迷失了方向。
汽车慢吞吞往前开,象个吃得过饱的人在散步。刚才路过商场时,骤然又添了一倍的人。这一带向来热闹,往前一拐就是春熙路,本地人说它赛过上海的南京路。
乔怡被挤得吃不消了,脚不知被多少人踩过,出于“决不报复”的原则,她没有提出抗议。就在她转过身的一瞬间,忽然感到人丛中有张熟悉的面影闪了一下。她想再看清楚些,无奈车停人民公园站,人开始往车门涌,乔怡一点动弹不得。“喂!上这边来……”一个沙哑的嗓音。谁?天哪,谁?!……
她想看清他的脸,又感到无须看清。他的模样还需要辨认吗?她的内心生活难道有一刻离开过他吗?她在前一分钟还在盼望如此幸运的邂逅,可现在却认为这邂逅恰恰是最大的不幸,巴不得马上逃走。她曾想象过千般百种的重逢,她想到自己会哭,想到他会被这泪水打动,想到她和他终于相互谅解,重新相爱。而独独没想到届时自己唯一的念头是逃走。
荞子不时扯动雨帽,企图用它遮住脸。她希望他看不见她,否则他会为难。这种尴尬的关系,两人都难以找到得体的姿态……
“怎么,你想混过去?”
他突然带着嘲意说道。
荞子腿一软,差点连人带担架一块跌进水洼。
“是……你吗?”她干巴巴地问。
又过了一站,困在人丛中的乔怡看见一块熟悉的绿色逐渐移向车门。车停后,那个穿军装的高大背影下了车。是他——她的心比她的眼睛先感应到并认出了他——杨燹!她拼命向车门口挤,但刚到门口,两扇门“嗤”的一声合上了。乔怡脱口喊了起来。他停住脚,两眼茫然地往车上搜寻。他没有看见她,但听出了她。乔怡又挤到一个窗口,想把脸探出去,但车启动了。他在车下迈着梦游般的步子,她和他的目光相遇了,两人的表情都那样复杂,复杂得反而没有一点表情了。车终于远远撇下他,他失望而怅然地站住了。在最后一瞥中,乔怡看见他屈身挽住了一个姑娘,那姑娘矮小瘦弱,五月天仍戴着纱巾。她是谁?这身影怎么会这样眼熟?象是黄小嫚……不,不会的。杨燹说什么也不会去和她结婚。他怎么可能爱她呢?他和所有人一样,对她只有与嫌弃等量的怜悯。绝不会是黄小嫚……
乔怡恨不得让车马上停下来。
第03章
杨燹再一次回头时,汽车已毫不容情地载着她远去。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太使他意外了。他发现身边的黄小嫚在心神不宁地窥视他,他才察觉刚才那一系列表现太过分了,他起码不应该撇下她去追车子。
“一个熟人。”他轻描淡写地对她解释。事实也是这样,他和乔怡目前充其量也只是熟人关系了。
黄小嫚依然用那双色素很浅的眼睛盯着他。她信还是不信?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天很好。傍晚了,阳光经过一天的熔炼,这时显得很浓,简直象金红色的雾。天边愈来愈深的晚照仿佛是阳光的沉淀物。在这个盆地城市,有晚霞的天是不多的。
“看见了吗?……晚霞?”他强打精神,但毫无效果。黄小嫚显得心事重重,每抬一下眼皮都显得很疲乏。
她又怎么了?
他只得无言地陪着她继续散步。自从她出了医院,他每天下午都陪她到热闹的地方,或环境较美的地方散步。她对一切都兴致很高,适才还指着一个模样滑稽的胖老头发笑,怎么突然间又变得这样忧郁?她的忧郁是真实的,不是那种妙龄少女故作媚态而佯装的。她那忧郁的神情任谁看了都会打寒噤,那眼神近乎一个心如槁灰的老人。杨燹心疼她。
“你去吧,我一个人……”她忽然说。
“你让我去哪儿?”
她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你去吧。”
杨燹吓了一跳,他看见她背转身去抹掉两颗亮晶晶的东西。难道她的病情又有反复?出院一个星期来她的状况很稳定啊……
“真捣乱,”杨燹真切地笑笑,又用手在她头上捋了一把(她的身高只及杨燹腋窝),“怎么了?是我惹你了吗?”他替她擦了擦眼泪,“你呀你呀,真捣乱。”
她忽然双手捏住他的手,有些歇斯底里地:“你不要走!”
“当然。”他冲她挤挤眼。他知道每当这种时候,他的表情不能太认真。果然,过了一会,她平静了些。
从自卫还击前线回来,黄小嫚和战友们一道披着彩带,佩上红花,被锣鼓接去送来,到处接受别人的采访,还参加了“功臣报告团”。她的脸整日兴奋得红里透亮,两眼空前地烁烁发光,说话声音也响了,那股神情简直象得了甲状腺机能亢进。有一天,她正在省委礼堂与两百多名参战功臣一起观看专场电影,被剧场的大喇叭喊了出去。门口,一个老头儿迎上来,象要抱住她。她惊呆了,闪向一旁。那老头流着泪,伸着两只扑了空的胳膊颤声说:“小嫚,我是爸爸呀!你不记得我了?……”
她打量着这个瘦小的、戴金丝眼镜、穿着高档毛料中山装的老头儿,惊讶得几乎要尖声叫喊起来。她随时想撒腿逃走。
老父亲对她讲起刚刚发生的巨变:他调到北京了,彻底平反了,他的著作在书店再次出现了……老头儿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面说一面不时用手去抚摸女儿的头,而每当他出现一个亲昵举动时,女儿就象怕挨打似的眨眨眼。
当晚,他领着她住到全省最高级的宾馆里。宾馆的房间里有两张床,爸爸说他们可以躺在床上好好聊聊。是啊,要聊的太多了,从女儿三岁时起父亲就失去了父亲的权利,一别就是二十余年。
小嫚坐在沙发上,听父亲语无伦次地絮叨。下半夜,老头儿终于在絮叨中睡去,她脱了鞋悄悄走进卫生间,别上门,她怎么能与陌生的老头同住在一间屋子里呢?爸爸,你出现得太突然了。啊,爸爸多体面,爸爸多慈祥,爸爸似乎胜过一切爸爸……但爸爸毕竟太陌生了。她用两只手背轮番抹着不断落下来的泪,她已经好久不哭了。她从此和别人一样,有了个亲爸爸。卫生间中央镶着一面大镜子。她对着镜子练习“爸爸”的发音,她决心在爸爸一早醒来时,就扑上去喊他。但她觉得怎么也练不好,怎么都觉得别扭,因为这个“爸爸”是她所有词汇中最生琉的。她可从来不管继父叫爸爸。
可是,第二天早晨,她被送进了医院。因为她忽然谁也不认识了,只是一阵接一阵地笑,一声接一声地喊着“爸爸”……
杨燹和其他战友闻讯赶到军区总医院精神病科,医生不让进去。老父亲呆呆地坐在病室外。喃喃道:“别去看她,。别去看,那种治疗太残酷了。”
战友们走了,杨燹留下来陪伴老头儿。
“你明白吗?这都怪我呀……”老头儿的精神似乎也出现了危机,“我要不这么急着来找她就好了。你明白吗?她小时候吃的苦太多了。心灵受到那么大的摧残。一下子,突然有个人跑来对她说:我是你亲爸爸。她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刺激……她小时候是为了我吃苦头,现在又是因为我得了这个病……”
杨燹向医生要来黄小嫚的病历,上面写着:兴奋型精神分裂症。
“你明白吗?都是因为我呀!”老头捶胸顿足。
杨燹怕老头儿也出什么差错,赶紧把他劝走了。他替他买了飞机票,几天后送他回北京了。自那以后,他决心承担起照料黄小嫚的义务。恰好部队通知他留在省城,参加为期两年的干部进修。他每个星期日总要蹬三十里路的自行车去看望她。两年来,她时好时坏,不过大趋势是渐渐康复。目前总算出院。
他越来越相信,唯有自己能使这个姑娘幸福。和她结婚也许在别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可他何曾在乎过别人怎样想?……
进修结束了,有一个月的休假,他准备在这期间把婚事办了。将来她跟他一道去山青水绿的滇藏地区,在那里她会获得一个新的心灵。那里的人没有成见,也不懂得歧视。
这时黄小嫚忽然问:“刚才,喊你的是乔怡,对吧?”
原来她听出来了。她刚才的情绪出现了那么大的波动,症结原来在此。
不去想她——那个乔怡。不是和她早已结束了吗?……
这一切是怎样结束的?乔怡在想。她失魂落魄地下了车,在这个莫名其妙的站。她打算去哪儿?是想去追他、去跟踪他,象个密探那样弄清他身边的姑娘是谁吗?
谁给你这权利?她问自己。
初恋,这个甜蜜的字眼如今变味了。当时大家半真半假地把他的离去叫作“发配”。人们指责这“发配”的祸源在她。
……一辆银灰色小轿车停在宣传队的小院门口,那车拉着窗帘,显出庄重和神秘的样子。
……两个不苟言笑的人夹着黑色公文包进了队部办公室,徐教导员和其他领导首先被传唤进去。
……办公室所有的门窗都关上了。一会儿,门开了条缝,某人被单独叫进去,出来时脸上显出“事态严重”的神色。
……几乎所有人都进去了,又出来了。最后轮到了乔怡。
他们显然在传她之前已看了档案,一见她便先发制人地说起她的家庭背景,再由此推理,引出她一贯“意识复杂”的表现。她站着,他们坐着。“听说你和杨燹……”她立即申明他们的关系,免得他们继续意味深长地晃着头。然后他们问起什么重大谣言,这谣言牵连着用阿拉伯数字做代号的政治案件。
“不,我不知道哇……”她从来没受过那样的惊吓,包括外婆死在大街上。
“杨燹现在哪里?”
“在北京,队里让他去买乐谱架。”她的回答得到徐教导员的证实。
“他从北京给你发来一封信,不是么?”
“是……”
“长达二十四页纸?”
“我没数过……”
“你看,我们什么都已经清楚了,找你不过做个形式上的核实,再就是看看你的态度……”
接着他们问起信的内容。她缄默着……只听“啪”,一只手拍在桌上:“你说不说对我们无所谓,只是请想想你自己!和一个思想极其反动的人……”
杨燹?反动?她感到天花板在转,空气中的氧离子突然全没了。她要站不住了。记得是徐教导员把他那张椅子端给了她,还在她肩上捺了捺。
她怎么会昏了头,怎么会身不由己?她去把那封信拿了来,连同她对組织的真诚一起交给了他们。她由衷地认为,从此他们不会来找杨燹麻烦了,因为他们那样诚恳地许诺,说是顶多批评教育一下……
第二天,乐队指挥廖崎急扯白脸地找到乔怡,说有两个人闯到杨燹宿舍,撬开抽屉翻得一塌糊涂,最后把他所有的笔记本都拿走了。廖崎当时指控他们那样做是不尊重人格,他们冷笑道,“哼哼,他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他搞得不好就是‘现行’!……”
乔怡捂住脸:“你别说了!你别来吓唬我了!……这下你可解了恨,谁不知你恨他,你和他有仇,巴不得他倒楣……”
完全失去理智的乔怡全不理会廖崎的赌咒发誓。他看她恸哭,只得讷讷走开,一
果然,不几天,杨燹的日记被公开了:用铅印的仿宋体,赫然公诸于质地优良的文件专用纸上。他的苦闷、他的烦恼、他的疑问、他的怨恨,被划上了粗粗的黑杠,以引起人们足够的认识和警惕。乔怡问天:人格呢?诺言呢?良心呢?……
骗局象一根打了活扣的绳子,它伸进乔怡心里,套住了某一处,然后开始拉呀拽呀。他们索走了他们需要的!而她的心,从此缺了一块。
仍是那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停在门口。杨燹夹在两个毫无表情的人中间,下了车。他的领章和帽徽已经不见了。据说有那一种小屋,专为犯了重大政治错误的人所设置。几十天的禁闭使他两眼深陷,似乎对一切人都带着蔑视。当晚,乔怡在锅炉房打开水。锅炉房总是没有灯的,热腾腾的蒸气中,她看见他的身影站在门口,或许他早就站在那里观察她了。她抬起头,他们不知在黑暗里对峙了多久。她满心的疚痛与悔恨化为冰凉的泪水淹了一脸……她扑向他,希望他给予哪怕一丝一毫的谅解,而他让开了。黑暗中,“啪”的—声,一记耳光打在她脸上,她懵了——不,她清醒了,一切都完蛋了。他就这样告别了她,以他的方式,告别了他们五年的爱。她在那天晚上想到了死……
第二天杨燹走了。他要求到很远的大山里,去伐木,去“改造”。
黑暗里,他离她很近。他的眼睛象野猫一样适应黑暗:“我早看见你了,你老想往别人后面缩。”他说。没准脸上仍带着嘲笑。
她咽了口冰冷的唾沫,全身的血也在一瞬间变得冰冷。什么都远了:战争、枪声、危险、攒动的人影,以及她自己正忙乱着的躯体、四肢。只剩下一个抽象的世界,无声息的寂寥空间,她和他相遇——超乎一切感应的内质相遇。
“怎么会这样巧?”她的血肉之躯终于发出点声音。
“怎么会这样不巧。”他反驳。他俩同时去抬第二副担架。她跟不上他的动作和脚步,大声喘着气。汗随着一绺鬓淌下来,淌进嘴里,似乎也是冷的。他并不怜悯她,对她说:“你实在不能和我搭档。再用点劲不行吗?”
在抬第三副担架的时侯,她几乎一头栽下去。他不耐烦地用鼻子喷着气,她轻声问,“你还恨我吗……?”
“什么?”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了”
他机器一样忙碌着,“这无关紧要了。”
“可对我很要紧!”
“那我教换句话,是没必要了。”
一股热烘烘的汗味混在硝烟味里。战争中,一切都显得遥远而滑稽,哪怕曾被每个人很看重的事,就象他说的:没必要。“没必要”包含着多大的忍耐和宽容,又包含着时间严酷的不可逆性。她祈求得到一个向他倾诉愧疚的机会,而他却说——没必要。既如此,命运又何必让他们在这黑夜的、狼坑不平的异国公路上相遇呢?
杨燹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这里,这个大银杏树下的小邮局。她当时双手捏着一只雪白的信封,放在胸口,象易卜生笔下的索尔薇格——假如那封信换成一本《圣经》的话……
怎么又去想她?杨燹把自己的思绪强行扭送到现实中来。他身边走着的永远不再会是她,而是黄小嫚。
黄小嫚,别人叫她“小耗子”。这是个可怜的姑娘。她生得十分矮小,脸色黄巴巴的,并显出一种奇怪的老相。她打量任何东西都怯生生的,即便对将与她终生为伴的杨燹也绝不敢正视。她常常趁他不备时从斜下方发来窥探的目光,而当他打算与之交流,她却又眨眨眼把目光掉开了。她尤其害怕杨燹向她注目,每当这时她就近乎可怜巴巴地笑笑,那意思象在说;别瞅我,我可没什么值得你瞅的。
他要和这个被人称作“小耗子”的姑娘结婚。这是他的选择。两年前,他收到乔怡从北京寄来的信,信不长,语气也很淡漠。这个聪明的姑娘虽然绕开一切情感暗礁,目的地却十分明确——企望恢复关系。她在信中不动声色地为自己说情。他没有回信。他何尝不想回信?但那时他已在黄小嫚和她之间作了选择。他无法让自己信服这选择没有痛苦。他甚至恨恨地想:将来哪个家伙得到乔怡,他可是走运透了。这选择本来还算平静,可她偏偏在这时候出现了!他警告自己:当心,你要乱套了。
“冷吗?”他稍稍弓下腰,替黄小嫚紧紧领扣。
她眼神躲躲闪闪,笑起来也迟迟疑疑。她意识到自己的病态,因此释放每一种情绪时都十分警惕。尤其是笑,她总是竭力抑制着,生怕一发不可收拾。她从小至今何曾真正笑过?老天真会作弄她,居然让她在病中没完没了地笑。那笑声杨燹从来不敢去回想。
走着,杨燹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棵大银杏树……从第一次见到乔怡,从他和她相互对视的第一眼,杨燹就预感到和这个姑娘之间将发生什么。
她——这女兵站在大银杏树下,等着邮局开门。什么信,这么急?她的脸太白了,双颊没有他理想中那种少女的红晕。她可不是他素来欣赏的那类少女形象。说实话,她倒象个头一次瞒着嬷嬷跑出来的小修女。军装在她身上显得发飘,军帽下居然没有一根“刘海儿”。他鬼使神差地在不远处停下脚,定定地打量起她来。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脸,对他这种不太礼貌的打量感到吃惊,甚至有点恼火。
“请问,你大概是xx军宣传队的吧?”这时非说句什么,两个人就都有台阶可下了。
她却依然看着他,不做声,眼睛很聪明地闪了闪,仿佛说:别来这套了吧——与姑娘搭讪一般都这么开始。
“对不起,请问灯笼巷5号往哪里走?”
“往前,再往右。”她眼光落在他那方方正正的背包和一把中提琴上。
“谢谢……”
“不用。可你说的是本地话呀。”
“本地话怎么了?”
“本地人难道不知本地有个灯笼巷?”
“我哪能大小巷子全知道?”
“灯笼巷好象不算太小……”
他哑然一笑。这姑娘及时识破了他的诡计。
“你看上去象个舞蹈演员……”他换个话题,但立刻又后悔了。这句话听上去象愚蠢的讨好。
她又不做声了。嘴唇抿得很紧,那是不太善于给人快乐的嘴唇。
“我们以后在一起了……我是从九〇七农场调来的。”他奇怪自己哪来如此强烈的表现欲,“哎,你叫什么名字?”
她微笑一下,这一笑也似乎半天才拿定主意:“没必要哇……”
“没必要?”
“我们……”她看一眼他的中提琴,“好象不同行?”
她语调很轻,象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她不漂亮,倒比漂亮姑娘更傲慢。当她从邮局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他还没走,她脸上显出不出所料的表情。
杨燹越发觉得自己象个蠢小子了。他笑道:“我想让你带路。”
“行。”
“你这么早就来发信?”
“是给妈妈的信呀!”
妈妈的信得赶第一次邮班?她妈妈一定很慈爱或很严厉。不料她否定地摇摇头,说她妈妈两者都说不上。“但除了看我的信,她没有更好的事可做。”她说这话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杨燹顿时想;这点倒和我颇象。
“我来帮你拿点什么吧?”她说。
“不用,我没什么体面东西让你拿。这把琴也太破了。”
“你是来拉中提琴的?”
“会一点儿。”
“有意思——‘一点儿’。”她那南方姑娘的舌头生硬地卷着。
“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显得漫不经心。杨燹觉得他并没有引起她重视,不免有点丧气。
过了一会,是她先开口了。
你在九〇七农场干什么呢,那儿需要中提琴?”
“当然不需要。不过我也会一点儿别的,譬如发酵饲料,或者高山苹果改良嫁接。”
“那也是‘一点儿’?多大一点儿?”
“无可无不可。”
他穿着两个兜的军装,这与他浓黑的胡茬挺不相称。六九年冬天,他拿着尚未复职的父亲的亲笔信跑断了腿,但任何一个“老关系”都相当客气地拒他于门外。碰巧他“修地球”的大队邻近有个解放军农场,就是他刚才说的“九〇七”,正四处招募业余文艺骨干。他混在一帮半大孩子里,又拉又唱,又是翻跟头,又是打把式,关键是那段“郭建光奔袭”,把全农场镇得目瞪口呆,他被破格录取了。穿上军装半年,业余宣传队解散,他被分到饲养班。后来他为果园提了两条建议,很受重视,由此成了“九〇七”大喇叭里常常提名的人物。第二年回家探亲,当参议的父亲再婚,结果那位未过门的后母一个电话就把他调到省城来了。他无所谓欣喜,晕乎乎踏上这块久违的土地。他和这座城市有一段辛酸、甚至是耻辱的历史……
但愿这个圣洁的姑娘永远不要知道那段可怕的历史。他回过头,发现她正在观察他,一面观察一面想着心事。她把他看成怎样一种人呢?一种奇特的,不寻常的,还是粗野的,愚昧的?她会怎样给他打分?他完全没有底。他第一次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
到了那个小院门口,她对他说,“在别人眼里,你是由我领来的。”她意味深长地笑了。
“没说的,你走你的。我十分钟后再进去。”
望着她苗条的背影,他决不承认她漂亮,他只觉得她容貌和神情里有某种让人不能一眼看懂的东西。他喜欢她那独特的敏感,这敏感使她与他产生一种微妙的抗衡。不得了!这就是那倒楣的爱情吧?我会这么快爱上一个女孩子?他娘的。杨燹独自做了个鬼脸。
当天下午,他在二楼阳台上拉琴时,一个胖子打着快板走过来,几乎把全队所有人的名字加绰号都向他介绍了。他首先指着自己:姓丁名万,字胖子,号数来宝。接着数下去,乐队指挥廖崎叫“了不起”!拉大提琴的季晓舟叫“三毛”!使唤板胡的田巧巧叫“大田”又名“黑田大佐”,那个舞蹈队的小积极叫桑采,因年龄最小人称“采娃”。然后他得意地宣称自己很具有起绰号的天才。
杨燹笑道:“那你也给我来一个吧?”
丁万远远近近看了他一会:“你黑,就叫你赞比亚吧。”他打着快板正要走,被“赞比亚”一把揪住,指着楼下,“那个细挑个的……”
没等他说完,丁万就回答道:“她叫乔怡。我可没敢给她起绰号,说她什么都不象。”
但杨燹马上来了“灵感”:她应该叫“荞子”。荞子,苦甜掺半。好。绝。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使他和“荞子”的关系陡然飞跃了一步。那天下午,一群姑娘在院里帮舞美组制作布景,地上铺了很大一张网,姑娘们把剪好的布质树叶粘上去。那是个慢工细活,常借助姑娘们的耐心。他下楼去打开水,还没走近,几个姑娘就同时咋唬起来:“靠边走!靠边走!别踩着了!”
过后听见姑娘们在问:“这黑皮哪儿来的?”
“他叫什么名字?”
“叫‘赞比亚’。嘻嘻……”
他并无怨意地回过头,几个姑娘一齐埋下脸吐舌窃笑。唯有“荞子”抱歉地看着他。关于他,她没有表示比她们知道得更多。
等他从锅炉房回来,走过冬青树长长的甬道时,一辆自行车擦着他身体驰过去,若不是他闪了一下,定会被撞倒。他倒也钦佩那骑车小伙子的敏捷,并把这敏捷随时向人卖弄,从那辆车的车速,以及车轮与地面磨擦的“咝咝”声,他很内行地断定这是一辆极好的车。骑车的小伙子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皮鞋与车身一样锃亮,不染一尘。衬衫在他骑车时被风鼓了起来,下摆束在浅色毛料的西装裤里。这年头冒出这么个“高档货”,实在令人耳目一新。“骑士”不顺着现成的路走,有意从那几棵尚未成年的枇杷树下穿行,悠悠哉吹着口哨。老远就听见那嫩叶被惊动,扑簌簌颤落下来。这个轻狂的家伙,优越得要死,阔得难受,不放过每一个机会满足自己的炫示欲。他蓦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曾经不也这样洋洋得意过?他在这个自命不凡的背影上看见了自己脱胎换骨前的形象。他才不会对这个公子哥有半点羡慕、妒忌,甚至义愤呢。他只是可怜他,几乎想赶上去,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教教他如何做人!告诫他:象菟丝那样靠大树盘桓上升是不成的,大树也有遭电击雷劈或枯朽老死的一天。
那英俊骑士此刻已驱着他的“坐骑”进了院子。几个姑娘毫不例外地提醒:“喂!请绕道,走边上。”这口气较之刚才对付他大有改善。骑士压根儿不搭理,他这身份也需走边上吗?他毫不迟疑地从姑娘们连续多时的劳动成果上碾压过去,并撞翻了颜料瓶和胶水罐。巨大的愤怒使一群姑娘霍然立起,其中两个大胆的竟上去拉他的车货架。他险些人仰马翻。
“你为什么故意破坏?!”
“让你绕道,你耳朵聋啦?”
“真无耻!真不要脸!”
公子哥看着周围一张张满漂亮的脸蛋气得变了形,似乎倒颇感快意。他傲然笑道:“这要怪你们自己,哪有在大路上弄这些玩艺儿的?”
“你睁眼看着!这是路吗?这是我们自己的院子!”姑娘们嚷嚷。
此刻的杨燹不发一语地将暖壶搁到安全地带,沉住气看事态如何发展。那公子哥一脚跨在车上,一脚蹬地打算潇洒到底。
另外几个脆弱的姑娘看看被破坏的软景已一塌糊涂,想想一整天劳而无功,竟气得落下眼泪来。只有荞子默默站在—边。双手插在军装兜里,倒挺悠闲。
“你是哪儿的?”姑娘们气势汹汹地盘问。
“你管着吗?”公子哥回答。
“不行!领他到队部去找领导!”
“我正好要找你们领导,你们徐教导员跟我老熟人。”他涎脸笑道。打算溜了。
“喂,你别走!你把这里糟蹋成这样就算完事啦?!”杨燹亮相了,挡在他前面。
公子哥根本不把这个黑不溜湫的粗莽大兵放在眼里,脸上带着嘲笑。
见有人壮胆,姑娘们又跃跃欲试。
“对!不能放他走!让他赔!”
“对!对!赔!赔!”
公子哥呵呵直乐。“就这破烂儿也值得赔?”他用脚点点地上的软景。
“破烂?你才是破烂儿!”
“对!你自己才是破烂儿!”
“得了吧,”公子哥用胳膊整个院子一比划,“瞧瞧你们这破地方,跟垃圾箱似的!甭看你们一个二个美滋滋在台上扭,哼,业余的!一张不要钱的票就看了,不爱看一掀椅子就走,有什么值钱?!”
被这话侮辱的姑娘们因为愤怒过度,一时丧失了反应能力。荞子看了杨燹一眼,嘴唇也变得象脸一样缺血。
他突然上前一把揪住那公子哥的衣襟,不假思索地在最得心应手的部位给了他几拳。那辆红色的“坐骑”倒下了。姑娘们尖叫着,跳跃着,眼里闪着狂喜和亢奋的光。公子哥虽知不能与其匹敌,但在一群姑娘眼下逃跑是他虚荣心不允许的,况且他刚才已为自己的骄傲做了那么多铺垫。他只得用他白晳的拳头迎战。几个胆大姑娘冲上来,占便宜似的将他东推西搡,让他在颜料上滚得五彩斑斓。另几个不敢主攻,便把一腔愤恨发泄在那辆车上,她们用脚去踢去跺,一边发出快意的尖叫。这场战斗至多不超过三分钟,但参战者觉得它赛过我军历史上任何一次辉煌战役。公子哥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盯着面前这张冷峻的黑脸。
“你别后悔!”
“我?你说我吗?”
“对。就是你!我可是记住你了!”
“记住就好。”
“我告诉你,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谁吧?”
“一个很差劲的混蛋!”
“哼,我父亲是军区张副司令!”
“不出所料。”
听到副司令几个字,姑娘们都往后退了退,接着便叽叽哝哝地议论开了。起初是很小声,象怕別人偷听的悄悄话!但很快声音高起来,变得尖锐了!她们开始埋怨別人动手过重,说自己是见了某某怎样才怎样。
公子哥五内俱焚地看着方才还光彩照人的车:“哼,你们要负责!”
杨燹双手抱肩:“我赔你,你把修车发票拿到本人这里来报销。”
这时姑娘们一齐盯着杨燹。其中一个轻声道:“噢!他!全是他干的好事!”
姑娘们的目光全冷下来,同时显出上了当似的无辜与清白。公子哥此刻已扶起车,正想走,忽然又站住了。“他是谁?”他指着杨燹问。
“我们不认识……”
“是他先动手的!要不不会闹成这样!”
杨燹拎起暖壶,打算离开这群忘恩负义的女孩子。他的牙齿在流血。他冷冷啐了一口。
“你别想跑!”公子哥叫道,“你们谁也别想跑!我这辆车是新的!二百多块……”
女孩们面面相觑。她们懊悔透了。
“是他先动手的……”一个姑娘嗫嚅道。
“就是——谁都看见了,是他挑头……”
“他惹了祸,就想拉倒,走,把他拉到队部去!”
姑娘们渐渐包围了他。
公子哥在一边称心如意地看着。他那件白衬衫煞是精彩,象副“野兽派”画。
突然,传来一声不大的喝斥:“你们脸不红吗?这样对待一个保护过你们的人!”
杨燹看见了人圈外的乔怡。她神经质地扭绞着双手,脸上升起两片令人不安的潮红。
姑娘们不做声了。
“可这个人我们根本不认识……”有个姑娘辩道。
“这跟认不认识没关系。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站出来保护我们,更难得。要没有他,我们就听任那个人侮辱,他那些话还能入耳吗?”
她声音不高,但圆润悦耳。她那表情是对人类屈从权贵的本能所发的悲愤。难道真如休谟所说,“财富、家庭、犬马、服饰……可以成为骄傲的原因;反之就是谦卑的理由”?
“你们敢说这里面有谁没动手吗?想把责任全推到一个人头上吗?我真没想到你们会这样——不公正!”
杨燹站在那里。连公子哥也惊讶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子。
“是他先动手的嘛……”
公子哥忙接道:“我可以跟你们领导说去,这事和你们无关,主要是他……”
“荞子”几乎全身发抖。
“不!他是为我们才动手的,这是明摆着的!”
有几个姑娘小声赞同:“对,他是为了我们。”
“我们一块去队部,一块受处罚好了!我们和他,应该站在一块才对……”
这时,几位领导闻讯赶到肇事现场。姑娘们终于挺住了,没有一个人背叛这场集体行动,似乎是被乔怡启发出一种道德力量,使她们获得了正直和坚强。
事情平息后,她领杨燹到卫生所上药。他对她说:“谢谢你了。”
“但愿你的性格变得幸运些。”
他不解其意地瞪着她。
“你看,今天这一场,还不够麻烦吗?”
……
一个冰凉的东西触到他。噢,是黄小嫚的手。与他并肩而行的是黄小嫚而永远不可能是“荞子”了。他把深深的遗憾强压下去,紧紧攥住身边这个姑娘的手。不要再去想她,不要再去想。杨燹,我命令你立足现实。
完满是美,缺憾也是美。有着一颗坚硬心灵的人理应选择后者,因为只有那样的心才受得住缺憾。他替小嫚系起领扣,又关切地看了她半晌:“怎么样,今天一切顺心?”
他每次散歩后都这样问她。但愿她从今后—切都好起来吧……
第04章
乔怡不知不觉来到灯笼巷。她暗自苦笑,为排遣苦闷竞走了好几里路。现在既来了,不妨进去看看。
宣传队搬进这座旧庭院是她入伍之后第二年。一方面因为扩充人马,一方面他们没日没夜地管弦呕哑,锣鼓喧天,惹得军部机关忿怒,说什么也得撵他们走。徐教导员当时发牢骚道:“非编的宣传队员们,咱们是后娘养的!”这支文艺队伍名义上业余,实质上早就是专业了。这个野战军的宣传队曾在解放战争时期就小有名气,抗美援朝还立过集体二等功。后来人员流动性很大,时散时聚,不演出时把骨干们遣回各师团连队“埋伏”,需要时便“揭竿而起”。几届全军会演他们都出人意料地冒出来,以它独特的风采而夺魁。到了一九六九年,全国普及“样板戏”,他们当然也不例外地响应。有那么几位热衷看戏的首长下命令,派人四出招募人才,于是这支半专业化的文艺队伍成立了,在成立大会上,徐教导员宣布今后的建设方向:思想革命化,作风连队化,演出正规化。没想到成立第二年就被逐出了军部大院。
“一百余人很快将这个残破的旧时公馆修复。这公馆分南北两苑,两苑之间的围墙上架着一座带飞檐的天桥。北苑较之南苑大得多,解放初期就改作军部医院,南苑当时是军机关幼儿园,但幼儿园修了新房后很快搬走了。据说有几个小女孩在后面那幢雕花木楼上看见过鬼,结果全幼儿园的小家伙一到天黑就集体哭闹,并一口咬定他们见的是同一个“鬼”:什么长头发,白衣衫。为此幼儿园还解雇一位大师傅,鬼的故事最后追溯到他那里了。后来这苑子就不派任何用场地撂荒着,院里堆着医院用坏的病床、器械。自打宣传队员们进驻后,这阴森森的地方才骤然还阳。
目前这座苑子上了锁,乔怡只得止步。宣传队在自卫还击战后不久就奉命解散,小院喧闹了十年,又重归寂静。
“我识得你,你是宣传队的!”
乔怡闻声抬头,见是那个拐子。他看管自来水为生,他的自来水养活一整条巷子的人家。他还象当年那样,没变老也没再添些丑陋,大约上帝不忍心在他身上再糟塌什么了。
“一个人都没有了?”
“没得了。不是散了吗?”拐子和颜悦色地说。宣传队解散大大利于他的生意,过去人们因不愿花钱,常到宣传队院里接水,他便拾了堆碎砖头,见人挑着水桶往院门口走,就用砖砸。人们大都不敢惹他,不然他会专门赶在吃饭时间,堵人家门,用那些正常人想不出的话恶心你。他两条腿奇怪地形成两个弯度,合起来象个括弧。他的模样比他那脏话更有摄服力,这大概是人们怕他的真正理由,
“这院子要拆,”拐子又说,“在这块地方要起两幢高楼。”
乔怡看见那座天桥,忽然灵机一动:她有办法进入这个院子。她走进早已改为家属宿舍的北苑,然后踏上颤颤悠悠的天桥。这天桥曾是公馆内部联系的纽带。三十多年前,这是个大官僚的宅邸,北苑住老太爷,南苑住少东家。家人来去不走正门,而借天桥过往。鼎盛时期,这一带每晚都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几乎集中了全城的体面角色。那苑子里麻将摆七八桌,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巷口都能听见。届时天桥上灯笼流萤般穿梭,那是丫头小厮们忙于沟通两苑的各种消息。半夜,总有挑点心担、敲梆子的生意人在天桥下流连,丫头们便打着灯笼,把一只只竹篮用绳子从桥上放下去,叫着:“老倌儿,要四碗红油抄手!”或:“太婆,煮五个醪糟蛋,要嫩的!”一会工夫,竹篮儿冒着乳白色的热气被吊上去,诱人的香味从那细瓷品锅里溢出,飘了一径。
这天桥又常常是丫头和小厮们幽会的鹊桥。也常常有人在这里寻短见。
木板在乔怡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她想到萍萍那次风风火火地把她拽到这桥上,对她说:“季晓舟……那个拉大提琴的,是私娃娃!”她紧张得语不成句。
乔怡起初不信。后来她和季晓舟同一批入团,在支部大会上,听他亲口念“备注”栏目:“母亲在解放前夕被一个官僚奸污,生下我之后于第三天去世。”听本地人说,他母亲是当时的名优,漂亮得不得了,而且和这古老的苑子有着某种神秘的瓜葛。
走下天桥,迎面一间大房子是后盖的,它的宅基曾是个巨大的金鱼池。大房子由幼儿园的活动室改为宣传队的排练厅。现在窗子上的玻璃全下掉了,象一张张没牙的嘴。地上落着隔年的梧桐叶,被雨水沤红了,踩上去没有一点声响。乔怡的眼睛突然一亮,她看见了排练室外面的墙报栏。她几乎扑了上去,因为那上面还保留着团支部的最后一期墙报,虽然经过风侵雨蚀,早已残破不全了。她仔细在墙报上寻找着……
最后一期墙报是最红火的,主要是表彰宣传队参战人员的事迹。乔怡找到了自已的名字,找到了丁万、季晓舟、桑采、廖崎、黄小嫚……还有已故的田巧巧。
大田回过头,望着一瘸一拐落在最后的荞子,问:“你的鞋呢?”
“刚才一脚踩在烂泥里,拔掉了。”
“那怎么行,我去给你找!”
她刚转身,却被荞子拽住:“找不回来了!别去……”
大田甩开她:“看这满地的甘蔗桩子,有的比刀还利,你咋走?”说罢往回跑去。
荞子直顿足,但又不敢大声喊,从昨夜到现在他们一直在奔跑,凭他们这点人力兵力,与敌人正面交锋当然是不明智的。赞比亚领着他们离开公路,尽在甘蔗田、灌木林里钻,费尽力气、使尽解数才甩掉那几个紧咬不放的越南兵……
“愣什么?快跟上!”赞比亚喝斥道。
过了一会儿,后面响起枪声。荞子眼前顿时一黑,完了,大田准出亊了!
走在前面的赞比亚已闯进一间半塌的农舍,其他人也跟了进去。他点了点人数!“大田!怎么少了大田?!”
荞子刚要回答,门被撞开了。大田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一手捂着下腹,另一只手把双泥砣似的解放鞋扔到荞子面前。她急喘着,微微一笑:“是在点名么?我到。”
荞子扑上前扶住她:“我还以为你……我听见枪声了!”
大田顺着墙根坐下去,一只手仍顶在腹部。她发现所有人都在疑惑地打量她,便把眼一瞪,“看什么?肚子有点疼——女同志的事儿!”
外面安静了。总算没出什么差错。赞比亚本来是可以随伤员车走的,但他留下来了,这是七个毫无战斗经验的文艺兵哪!
“我们怎么办?”数来宝问赞比亚,“男的还行,拖着四个姑娘,要是天亮和大部队联系不上……”
“就整个完蛋!”了不起接道。
赞比亚不吭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军用地图,铺在膝盖上,仔细辨认着他们目前所处的方位。大部队已卷席似的开到他们前面去了。他们既无步话机联络,又无交通工具,光靠两腿追上大部队近乎不可能。这条公路两旁埋伏了不知多少敌人,昨夜那零零落落的几次遭遇已耗损了这支小队一大半元气。他的军帽早丢了,绷带被血浆得梆硬,象箍了层铁皮,稍抬眼皮,也会扯得伤口作痛。他也不那么健全了,可这几个连枪也打不响的兵,把全部体重都压在了他肩上。而比那更重的,是他的责任:昨夜是他主张把他们的车换给伤员的。
“天亮了,会有汽车吗?”采娃问。
“有汽车!十一路。姑奶奶,你知道我们已经离公路多远了吗?”数来宝盯了赞比亚一眼,“哼,怎么也不该把四个女娃留下!”
“现在就别抱怨了!那车上还能插进一只脚吗?”荞子说道,“伤员一个挤一个,码得恨不能象卖鱼的案子!你让我们四个摞上去吗?说这些干吗,得想想下一步……”
“下一步是等着完蛋。”又是了不起在说话。
天快亮了,能看见乳白色的雾从破窗洞飘进来,象一张喷烟呵气的嘴。小耗子连连打着寒噤,细细的脖子上泛起鸡皮疙瘩。她抱肩蹲在那里,谁说话她便把脸转向谁,全不关她亊似的。
“你说,万一和大部队联系不上,万一再遇上敌人……”数来宝把脸逼近赞比亚。
赞比亚的神情很倦怠,躲开数来宝的逼视,闭了会眼,然后把那支冲锋枪大卸八块,擦得发蓝后又往一块安装。他干得又熟练又轻巧,甚至有些卖弄。金属撞击声撩得人心烦。
大家对始终不吭声的赞比亚有点恼了。
“你倒说呀,怎么办?”一向柔顺的三毛也急问道。
数来宝斜着眼,拖着长声:“怎么办,在这破屋里住下,过日子,哼!”他在激赞比亚。
“你就给大家交个底吧,”大田说,“谈谈你的打算。”
赞比亚居然悠闲地笑笑,“现在说什么?等我开了口,你们就得照我说的去办。现在睡一觉,等雾下到三尺外不见人再说。”
没人吱声了。
三毛把半自动步枪靠在溜肩膀上,聋拉着头发又稀又黄的脑袋,用手指在枪颈上模拟大提琴的指法。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他突然停住“揉弦”,犹犹豫豫地问,“喂,赞比亚,你说我们会不会……假如……”他看看大家,希望他们能明白他不忍出口的话。
但所有人都装作不领会。他们都清楚,此刻作任何预测都是愚蠢的,恐俱会象山蚂蟥一样骤然抬头,钻进人的肌肤,吸尽你全身的勇气。但三毛仍继续说着:“我看过一本苏联小说,叫《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就那么一个一个的全都……最后只剩了一个人。”
“那我们这里头,谁会是那最后一个呢?”了不起问。
“只能是你了,赞比亚。”数来宝仰起脸,对着屋顶棚说道。
荞子紧张地看看赞比亚的反应,不料他毫无表情地闭目养神。
“我想提个建议,”了不起突然站起来,拿出他平素指挥乐队的姿态,“我建议每个人写一封遗嘱。”
所有人都瞪大眼晴,吃惊地看着他。这建议把每人心里那点不祥念头引向明朗,本来人们可以拼命不去想它。
“假如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他就负责把这些遗嘱交给组织和各人的亲友……”
仍然没人吭气。这个“假如”压得人呼吸困难。
“万一……连一个幸存者也没有,我们就把它扔到水里,也许它能漂回袓国……”
“狗屁!”赞比亚终于忍耐不住,用枪托在地上狠狠捣了一下,“凭什么要死?驴都知道活比死好!妈的,死比活容易你懂不懂?!……你用死吓唬别人,还是安慰自己?!笨蛋,你妈怎么没跟着你来擦鼻涕,啊?小天使,神童,蠢驴!……”
了不起被这突发的“迫击炮”轰懵了。他愣了片刻,忽然感到自己的尊严受了亵渎。他把下巴一扬:“一个勇敢者上了战场,就要抱定献身的信念!你懂不懂?”
赞比亚抑制着自己。他用拳头顶在嘴唇上,不然天知道他会骂出什么来。了不起挺立在那里,稚气的脸上带着挑衅。他巴不得赞比亚和他辩论下去。
赞比亚从容地把子弹一颗颗压进弹匣,一面计着数。
“生命在献出它时才显得壮丽!”了不起又想到一句有分量的格言。
“你少‘朗诵’点吧!”赞比亚冷笑道,“既这样,那么给:这是枪,这是子弹。离这儿约五公里就有越南人的公安屯。去吧,壮丽去吧。消灭他一个半个的。不过先等等,您会打枪吗?还是先让我来教教你,怎样才能打得死人!”赞比亚笑起来,象逗弄了一个孩子,恶作剧似的笑着。
了不起只怕一个人,就是赞比亚。他曾经挨过他揍——从那实实在在的一拳中,他领略了一个驮了几年粪桶的人良好的肌肉素质。从那以后,他不敢靠近他,背地里叫他“恶棍”、“一个周口店猿人”。后来因为那次政治事件,赞比亚离开了宣传队,到边境上一个伐木连去“改造”,他与他的矛盾才得到缓解。
“谁?谁在吃东西?”赞比亚突然问。
小耗子的嘴被压缩饼干撑出两个凸包,她惊慌地看着赞比亚,不知该不该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
“听我说,也许真得坚持那么一天两天的,干粮都留着。外面不是一大片甘蔗田吗?先吃那个吧。现在把干粮集中一下,好统一分配。大家同意吗?”
“同意……”
“同意——就好。我并不想当你们的头儿,我天生管不了别人,连自已也管不住。不过我相信我比你们都有经验,能让每个人都……活下来。同志们,说真的,我们八个人谁都不会死的……”他感到嗓子有些发哽,便住了嘴。下面的话他放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他说:我们为什么会死呢?我们这代人是不幸运的,知识与安宁不属于我们;死同样也不应当属于我们。我们过早成熟,并不意味过早地走向死亡吧?总该给我们思索,深省,甚至悔过的时间吧?总该给我们从头来的机会吧?“饿啦,”数来宝摸摸肚子,“你们饿吗?”
“你浑身的‘米粉肉’,还饿?”采娃嘻嘻笑着。她似乎到此时也未感到什么危险。有这么多人和她在一起,她怕什么呢?每个人都能保护她,她就是在大家的保护中长大的。有大家就有她!大家怎么着她就怎么着!就是和大家结伴去死,也未必是一件可怕的事。她笑着把身子一歪,头压到大田腿上。
“哎哟!……”大田轻唤一声,等人们转过诧异的目光时,又赶紧笑笑,“我得出去解个手。”
“要我陪你吗?”采娃问。
“不!不用……”她神色有些慌张地拒绝了。她走到屋外,寻了个小屋任何角度都看不见的地方,解开皮带。伤口在腹沟处,似乎并没伤着内脏。她匆匆扎好绷带,又抓了把湿泥糊在裤子上掩盖了血迹,她没料到会流这么多血……
乔怡看看天色,一想,坏了。这么晚招待所还会有空床位吗?要是没有了,不如先去萍萍那儿凑合一夜。萍萍和季晓舟去年结婚,也应当去补个祝贺呀。宣传队解散后,军区文工团恰巧缺大提琴,就把季晓舟补了进去。数来宝丁万嘛,是全军区的活宝,过去文工团就来挖过“墙脚”,要把他调过去,他拍着胸脯说:“咱得仗义,与宣传队共存亡!”所以这边刚散伙,那边紧着慢着地把他捧了去,他可是大明星一个。
招待所果然挂着客满牌子。门房的小战士说此地正办什么“连队文艺骨干训练班”,一下占了几十张床位。他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女兵一连说了十来个“对不住”。
天已黑了,乔怡的肚子还空着。军区招待所对面的小餐馆快打烊了,水牌上只剩“白面锅盔”这一项。锅盔就锅盔吧,晚食以当肉。
雾浓得象乳汁。他们顺甘蔗地往南走,突然对面传来嘎哑的说话声。赞比亚打了个手势,八个人七零八落地卧倒下去。
晚了!赞比亚想。杂沓的脚步是朝他们这方向走来的。
“我引开他们!三毛,你带着他们往回跑……”说着。赞比亚抛出一颗手榴弹。然后,他象山猫一样窜跳着,弄出很大声响,朝着自己选择的路线跑去……
等他跑了一阵,发现数来宝跟在他身后。
“你怎么不跟他们一块撤?”
“我?……全懵啦!”他说着朝身后打一梭子,一边骂着:“操你先人!”每举枪射击,子弹击发的后坐力总使他踉跄着后退好几步。他压根吃不准弹着点在哪个方位。
身后的敌人打一阵,追一阵,与他们的距离时长时短。
“咱们别跑啦!……跑也没用!就在这里跟龟孙们干!……听见没有,他们没几个人!”
赞比亚张大嘴喘息着,恶狠狠瞪了数来宝一眼。在关键时刻,他只相信自己。任何一个指挥他怎样做,或干扰他怎样做的人势必引他狂怒。“你赶紧离开我!别跟着我碍手碍脚!”
“你让我上哪儿?……”
“随便!”赞比亚迅速转了个弯,朝另一个方向窜过去。他回过头对数来宝喊道:“还不快撤!”
子弹寻着声音的源头扫过来,赞比亚急忙伛下身子。枯焦的甘蔗叶子被子弹削去,带着柔弱的火苗落在地上。赞比亚捋下一根甘蔗梢,用它挑着军农,忽东忽西地跑着,直跑到身后枪声渐远渐杳。雾升高时,赞比亚回到小屋,大家全被他那张脏极了的脸吓了一大跳。他一眼扫过,急问道:“数来宝没回来吗?!”
“他没和你在一道?”
“糟了!这夯货!”他返身刚要出门,忽见远处甘蔗林晃动着,曲曲扭扭地向两边倒伏,似乎一条巨蟒在悄悄接近猎物。
他赶紧缩回身,定了定神,抬头对大家说:“敌人在算计我们。他们就在不远。别怕,我让你们怎么就怎么。他们不开枪,咱们也别出声,得玩心眼,懂吗?”
女兵们庄严地看着他,因紧张而瞪圆了眼睛。
“怕吗?”赞比亚微微一笑。
了不起忽然问:“数来宝弄不好已经……”
“你住口。”赞比亚喝断他。
正当乔怡捧着冷锅盔又撕又拽的当儿,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咋唬:“诺松空叶!”①
①越语:缴枪不杀。
听嗓音耳熟,惊回首,却因背着路灯,乔怡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孔。
“够呛够呛!大学生了,大编辑了,就不认得咱老丁了!”丁万打着哈哈,迅速摇着轮椅走近来。那场战争使他失去半条腿。
乔怡握了握他的手,笑道:“是你自己变样了——眼镜呢?”
他把脸仰向灯光:“好么?没瞅见?”
“隐型镜?”
“对极啦!跟美国总统里根那副一模一样!今年曲艺会演,刚从北京配回来的。现在本人是三点零视力,一边一点五,嘿嘿!”
乔怡可笑不出来。她发现他瘦多了,脸上出现了一些永久性的皱纹。
“哎,你怎么着?来视察视察?”
“去你的吧。我连个落脚之处还没有呢!”
丁万一听马上掉转车头:“你咋不早说?跟我走!”他起劲地摇着轮椅,害得乔怡只得小跑。
“你领我去哪儿?”
“招待所。他们准告诉你没床位,对吧?我有办法:席梦思带大立柜外加俩沙发的单人房间,对付着能住吧?”
“那么高级,我回去可报不了帐!”
丁万胸有成竹地笑着:“你只管住进去,操那么多心干吗。”
到了招待所楼前,丁万架着拐,那半条假腿发出吱嘎之声。乔怡一听这声响恨不得把耳朵捂上。这声音实在折磨神经。
“我在这里主办全军区的连队文艺骨干训练班。”他一边艰难地上楼一边对乔怡说,“哎,你甭扶我。我走路就这副丑样,其实不象看上去那么费劲儿。”
乔怡咬咬嘴唇,她的思绪回溯到十年之前……
新兵训练到了中期,也就是说两个月后,有一个新兵刚才报到。那天三十几个新兵列队走正步,负责新兵训练的徐教导员突然朝队伍里喊道:“丁万!”
“啊?”
大家发现这个陌生的嗓音发自队尾。
“记住,以后点名,要答‘到’”
“好嘞。”
“什么‘好嘞’?乱弹琴!要答‘是’!”
“是!”
“丁万出列。”
“什么叫出列?”
“季晓舟,做一遍给他看——明白了吗?”
“是。”他从队伍里跨出来,显得煞有介事。军裤大约是四号,而里面的绒裤至少是二号,嘟嘟囊囊露出一大截。
大家被这个兵的滑稽样儿逗乐了,乐他那满身的不合适:不合适的年龄,不合适的军裤,不合适的神态及姿势。这么大年龄的新兵,所有人都感到新鲜。后来听说他在参军前是某省曲艺团的台柱,为挖这根台柱,宣传队管招兵的黎队长与该省打了长达半年的官司,最后架不住本人坚决从戎,那个曲艺团才撤回“原告”。他很快跟所有人混得烂熟,并在洗衣台上笑嘻嘻纠正女兵们的错觉:别着看面老,其实也不过二十九岁。
那晚紧急集合,这个“台柱”出尽洋相。全体新兵列好队伍五分钟后,才见丁万跌跌撞撞跑出来,“对……对不起,我的背包带晾衣服了……”
徐教导员毫不容情地掐着秒表:“丁万迟到五分二十四秒。现在入列,回头再说。”
“这不赖我呀……”
“不许说话!”
“……是。”
“全体注意,现在给你们三十秒钟整理行装!”
又是丁万嚷起来,“不得了!我的腿穿在绒裤和罩裤中间……这咋弄?”
徐教导员不理会,发出口令:“全体,跑步——走!”
队伍在月光下跑上城郊公路。“报——告!”
没说的,还是丁万。
大家回头望去,只见丁万已被队伍拉下一大截,背包不在背上,而是抱在怀里,显然早就散架了。
“我……不行啦!报告……”
“肃静。”指挥员吼道。
“再跑,我就把背包扔啦!”
“丁万,肃静!”
队伍跑上田埂。徐教导员用手电在空中划了三个圈。这是预先规定的“空袭”信号。“散开——卧倒!”
丁万又出故障了。他左右端详着,似乎打不定主意朝哪边卧倒更好。
“丁万,怎么回事?!”
“这田里有水呀……那边也有水。”
“你听着,这里就是战场,咱们是野战军,敌机开始轰炸,你应该怎么办?”
“应该卧倒……”
“那就快一点!”
他硬了硬头皮,刚想往水田里扎,一转念,更坚定地站住了:“我不干。”
徐教导员气恼之极,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哦,原来是心疼这双皮鞋啊?为什么不穿胶鞋?”
“我有脚气!”他对自己的理由蛮有把握。“那帽子呢?也因为有脚气?”
“跑丢了!我喊了报告的。”他推推眼镜。
“背包也跑丢了?”
“背包是我扔掉的,散了。我喊报告你不搭理!”
“……不许笑!”领队回头冲大伙喝道,“你们看看,他象个兵吗?”
……丁万那条假腿迈上最后一个台阶,扶着楼梯栏杆稍事休息。他发现乔怡担优的眼睛,忙嘿嘿一笑:“告诉你吧,假腿比真腿好,不长脚气!”
乔怡也笑了:“你呀,还像过去那么快活!”
快活?丁万自己明白,他的快活统统献给别人了,自己留下的不过是快活沉淀的渣滓,那是苦的。四十岁的人了,仍然孑然一身。他曾因为其貌不扬而对女性产生一种畏惧,拒绝了许多好心的媒人。如今,年纪一天天大起来,他常常后悔,常常感到孤独。从边境战场回来,他那几枚金灿灿的勋章吸引过几位对英雄怀有崇敬的女性,但她们逐个又都被那假腿的吱嘎声吓退了。
丁万打开门,拉开灯,对乔怡夸耀道:“怎么样?师首长待遇……”他掏出钥匙递给她。
乔怡满意地环顾着浅绿色调的房间。她忽然省悟:“我住的是你的房间呀?”
“所以,你只管住,一个大崩子儿也不让你掏!他们优待我,我优待你,皆大欢喜!哈哈!”
“可是……你住哪去呢?”
“咳!死心眼,我回文工团嘛。不就跑点路吗?反正我现在安了俩轱辘!”他给人的印象永远是一团高兴。
丁万走了。乔怡听着那“笃笃笃笃”的拐杖声渐渐远去……
数来宝仍然没回来。怪谁呢?只怪他自己太迟钝。大家都闷闷的,赞比亚知道他们心里都在做各种猜测。预支悲伤在他看来是划不来,所以他尽量不去想数来宝的吉凶,他得着眼现存的这几个人。他开始环顾这间小屋。
小屋的建筑材料是坚固的。屋前是片河滩地,光秃秃的,有四五十米宽,敌人不敢贸然窜到这块毫无遮掩的地带。他们始终缩在甘蔗地里,正是为此。屋后有条河,河边倒着一架散架的水车。这小屋曾是座磨坊,那间半塌的房里堆着成麻袋的糠皮和麸子。
他们把麻袋垒成了工亊。每个窗口都是一个火力点。赞比亚计算这一切措施能让他们抵挡多久,万一顶不住,他会掩护所有的人从小屋后门撤走。过了屋后那座独木桥,就可以钻进浓密的丛林。南方的丛林是绿色的海,无论多少生灵投入她的怀抱,顷刻会被淹没得无影无踪……
子弹实在不多,这是他唯一没把握的。大田伏在他身边的麻袋上,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到时侯……还是我来掩护吧。我行,下连锻炼时我还操过六〇炮呢。”
赞比亚看着这个健壮的姑娘,眼神是信得过的。“到时再说吧。”
“还是现在安排妥当。谁知道情况怎么变……”
“你们不是同意一切听我的吗?”
“我这是在和你商量……”
“我从来不和人商量。”
大田不做声了。这时三毛从他把守的那个窗口回过头:“他们来了!……”大家明白这个“他们”指什么。
几个姑娘下意识地往一块挤了挤。小屋里顿时静得可怕。赞比亚从准星环里看到这样的图景:三个越南公安兵试试探探地在甘蔗地边沿迂回,一会儿,他们贴着地皮趴下,拉开距离象大蜥蜴那样蠕动着爬过来。
“别慌,瞄准了再打!”赞比亚低声嘱咐。采娃的嗓眼里不知怎么发出“呃”的一声。荞子紧紧搂住她:“咱们好歹也是女兵,他们越南的女人比男人还野,怕什么!”其实她在说服自己。
“不许出声!”赞比亚厉声道,“不许暴露这里有女的!”
“打吧?”了不起从他的掩体、一盘大磨石后面转过脸,“再不打就完蛋啦!”
赞比亚不吭气,勾在扳机上的手指慢慢向后抠——“砰!”
爬在最前面的“蜥蜴”不动了,他的伙伴扔下这具不再有用的躯壳跑回去,同时飞过来两颗手榴弹,炸起的碎石冰雹一样砸在屋顶上,噼啪乱响。小磨房颤栗了一刹那,居然立在原地。
小耗子悄悄溜着墙根跑到赞比亚身后,拿了一枚手榴弹,眼睛骨碌碌朝赞比亚看了一眼,又溜回原地。
“你这是干什么?!”赞比亚回头厉声问道。她缩着肩蹲在那里,不回答。“还给我!别闹笑话了,你也想试巴试巴臂力?!”
小耗子翻眼看看他,依然不做声。这颗手榴弹她是为自己和另外几个姑娘准备的,她们要争取最终的清白。她的眼神显出惯有的、神经质的迷乱,把手榴弹双手攥住,象是怕有人来抢夺似的。
赞比亚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再坚持要回手榴弹:“好吧,我可是给你一尊大炮,得好生使唤它。”他笑了,重新将半个脸贴到墙缝上了望。
突然,了不起惊叫起来:“坏了!他们偷偷绕到我这边来了!”
赞比亚猛地蹿起,从神童把守的那个窗口往外一看,果然,五个家伙正象跳棋子一样向前跃进,时起时伏,不断变换着前进路线,巳接近小屋坍塌的那部分。了不起为弥补刚才的失职,不顾一切地用冲锋枪扫射起来。
“不管用了,笨蛋!现在他们已在你子弹射击的死角里!……该死,我怎么会让你守在这儿!”
这一侧是开阔地最窄的一面,并长着东一丛西—丛的苇子。赞比亚推开了不起,默默倚在墙角,盯着越逼越近的那几张黑黄脸。
所有的人都默然地望着赞比亚,指望在他身上出现奇迹。只见他象只金钱豹那样把身子绷成弓形,突然一脚踹倒那只大磨盘,随后箭一般射出去,敌人从滚动的磨石上回过神来巳经晚了:赞比亚直矗到他们中间,子弹以千分之一秒的速度结束了它们的旅程,七横八竖的尸体被抛在那片残垣下,粘稠的、绛紫色的液体从那些还在抽搐的肉体中汨汩流出,渍黑了一片土地……
……赞比亚咧开方方的嘴笑了,闪着洁白的牙。他象变戏法似的又出现在惊魂未定的人群里。人群里却没有人笑。他捏捏三毛,又捶捶了不起:“瞧,我们会完蛋吗——扯谈!”他接过荞子递来的甘蔗狠狠咬下一大截,咕咚咕咚地吞咽着汁水。
“可是……可是我们没有子弹了。”荞子嗫嚅道。
她话音未落,从正面甘蔗田里又掷来几颗手榴弹,有一颗落得最近,使本来就塌下半边的库房干脆全塌下来。他们的容身之地陡然缩小了。不管怎么说,最严重的时刻已经到来。没有了子弹,生命便如失去了甲壳的海螺,把任人杀戮的肉体袒露在沙滩上。偏偏还有四个姑娘……赞比亚的脸僵住了。他再不能把自信分给别人,因为此时他的自信也即将消耗殆尽。
一群被爆炸惊起的鸟,从屋顶上扑扑飞过,叫声竟象小女孩在笑……
外面的天略有些发黄,不知是夕照还是硝烟的关系。甘蔗地暂时静默着,但那里掩藏着十几双狼一样的眼睛。赞比亚想起当年在老林里伐木,有一次从营部回去,走了五十里山路,时至深夜还未返回连里。他听见身边的草丛里始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跟着他,他知道这是一只伺机袭击的狼。那地方狼的个头都不大,伹极其残忍,并一贯成群活动,这只紧跟他的狼不过是个探子,“大部队”还在更深的丛林里……他站住了,那狼在草丛里盯了他一会:两只绿莹莹的眼睛是两盏吃人的信号灯。他后悔没带武器。他踹断一棵胳膊粗的树,将那树棒狠狠砸去。狼逃了,然而他不久便发现自己也被包围了,远远近近皆是绿色的眼晴。草丛倒伏了,狼开始绕着他转,包围圏迅速缩小。他估摸不需十分钟,他这六尺之躯就将成一堆东零西散的白骨。……甘蔗田静得可怖,这静比刚才激烈的交战更令人发怵。……那一夜,影影绰绰,他数也数不清有多少头狼。狼在感到猎物唾手可得时倒并不着急,静悄悄的,尽量延长美餐前的快感……
晚霞在寂静中变幻,他们已在这小屋里呆了整整一天。沿着远山的轮廓,天显出多层次的色彩:那红的一抹象罂粟的花瓣,艳丽而充满险恶的诱惑;红色和黑色渐渐相交的地方成了深紫,似乎是一摊淤住的血。黄色象金子,象希望,但在迅速淡化,迅速晦暗下去。赞比亚只希望这一切尽快被夜色代替。他不时看看表,盘算他们还需要坚持多久。甘蔗梢在轻轻摇动着,小屋里的人知道,那决不是风引起的。一切似乎要永远这样静下去。最后的余晖从云缝中透出,为山的黛色勾了一层金边。大自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仇恨的对峙之间,一如既往地向世界,向将要浴血的人们袒露着美。它的一切都不说明这里将毁灭些什么,它天长地久地庇护着所有生灵!美的,丑的,善的或恶的,包括狼。它绝对公乎,无所爱憎,简直令人愤慨,令人遗憾了。
赞比亚换上最后一个弹匣。
见这边没动静,“狼”们开始分三面包抄。他们已断定这屋里没埋伏什么精兵良将。子弹和手榴弹在这座小磨房的四周飞溅,一时间烟腾腾,雾腾腾……狼是要欺负没有武器的人的:它们开始扑上来。他劈头盖脸地抡着树棒,嗅到了那大张着的狼嘴里的腥哄哄的气味。他突然灵机一动,掏出火柴,把脱下的军衣点燃了。他哇啦哇啦地狂叫着,象普罗米修斯那样擎着火,向狼的重围冲去……
“喂!不得了,有人钻进来了!”大田推推赞比亚。
众人紧张地愣怔着。从那间倒塌的库房里果然传出响动。听声音象是两个人在扭打。
三毛和了不起各拾一块砖头守在那墙边。
“哎哟!……哎……我日你奶奶!”
“乖乖!是数来宝!”三毛惊呼。
“我日你奶奶!我叫你不松口!”数来宝瓮声瓮气的嗓音,夹着另一个人可怕的“呜呜”声,那声音听上去象垂死的公猫。
众人更加惊异起来。三毛正要往里爬,被赞比亚一把推开——一根粗大的木椽“咣啷”一声塌下,那个唯一的通道被堵死了。搏斗声越来越近,但一会儿又乒乒乓乓地远去,显然双方正难解难分。众人帮不上忙,急得顿足。赞比亚憋粗了脖子,嗨的一声将木椽扛起。数来宝的脑袋终于从缝隙中伸过来:“快!拉兄弟一把!”他满脸油汗,鼻尖额角都蹭出血来。
三毛上去拉他,但无论怎样也拽不动。
“快呀!我要疼死啦!……”数来宝叫道。
几个人合力,渐渐地,数来宝上半身被拖出来。再用力一拖,众人都惊得张大了嘴:一个越军士兵正死死咬住数来宝的手指,数来宝顺势抓着他的衣领,把他也拖了出来;仔细一看,那家伙已咽气了。
女兵们看见这张狰狞可怖的脸,一下子退到了墙根。
“我总算摸回来啦。刚才见你们正打得好热闹……”数来宝说着。赞比亚按摩着那具尸体的颌骨,使其牙关松开。数来宝拔出已经变成乌紫色的手指,顿时疼得直骂:“这杂种属王八,死不松口!”他指指那间塌屋,“我给你们弄弹药来了!我一直在那土凹凹里猫着,见那几个杂种让赞比亚全毙倒,我就一点一点往这儿爬,把那些杂种的子弹手榴弹全扒了个精光……
荞子为他包扎手指上的伤口。
“不料摸到最后一个,他活了!跟鬼似的一口咬住我,我连打好几拳也没打死他,只好揪住他的衣领,就这么生拖活拽,拖进来了!”
说话间,三毛和了不起已把一大堆弹药从塌屋里扒出来。赞比亚把数来宝一把撂翻在地上,“你可立了特等功啦!”
敌人的枪声更加密集,并夹着走腔走调的中国话,“喂!出来!你们被包围啦!……”
数来宝由兜里摸出一个金光闪闪的打火机,“这是我个人的战利品——‘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他躺在地上,一下一下地蹬着腿。大伙这才发现,他的眼镜有一边只剩框架了。
“同志们,”赞比亚严肃得可怕,“天一黑,咱们就突出去!”
他们也要象他当年一样,抡着火环,冲出狼群……
第05章
杨燹携黄小嫚回家,在楼梯上碰见嫂子领着女儿下来。嫂子胖得象个洋娃娃,看见黄小嫚,马上向杨燹做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脸。她舍不得掏钱买彩电,女儿说他们家那个九寸黑白看起来象“小人书”,因此每晚不惜领着女儿跑几里路,连蹭晚饭带看电视。
黄小嫚搬了个小凳坐到客厅里。电视上正转播足球赛,这大概是嫂子中途退场的原因。父亲一个人在看,继母在一边读杂志——她的兴趣已从《红旗》转到电影杂志上来了。父亲看了一眼小嫚,伸手递了一只削好的苹果给她。那是继母削给他的。杨燹佩服父亲和继母的修养,他们根本不同意这桩婚事,甚至一谈就吵架,但当他把小嫚接回家来住,两人居然没对他这先斩后奏的做法发丝毫异议,并且还口口声声称她是“咱们家的小客人”,专门弄些好吃好喝的给她。所以黄小嫚一点也不知道内情,以为两个老人对她已经认可。在这个家住了一个星期,她由衷地说,是她一生中最平静、最开心的日子。咋天父亲彬彬有理地问杨燹:“你打算还要让她住多久?”
杨燹也彬彬有理地掏出预先准备好的人民币:“我们交伙食费,爸爸。”
老头儿气得一甩手走了。但吃中午饭时,他依然为小嫚夹菜,和蔼可亲。到底是党培养了多年的老干部。
小嫚很专注地看电视。客厅里没人交谈。杨燹想着明早的研究生考试。他看见继母穿着一件紫灰色的紧身马甲,那似乎是嫂子的,她和她向来爱换衣服穿,因此关系颇密切。杨燹回到客厅隔壁的小屋,打开书。细胞学、植物学、植物志、生物学、达尔文……
他翻开一本,很快又合上,再换一本。但他感到自己象中了尼古丁的毒一样,晕眩并丝毫也安宁不下来,由里向外,一阵接一阵地烦躁。书上所有的字在他视觉中象无数活动着的细胞,在进行着有丝或无丝分裂。他几乎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一定是连着熬夜,整宿抽烟的结果……不,不,别糊弄自己了,明明不是这个原因。他可不是什么娇弱体质,熬夜也是他多年的习惯。在伐木连白天干十来个钟头超级重活,夜里也读书到下一点。唉,乔怡,你这家伙!自从你的脸在那公共汽车的窗口闪现那么一瞬,我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自打你呼唤了我那么两声,我的耳朵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我以为全了结了,起码早就淡了,没想到见到你时,我又变成了当年的小伙子,又野蛮又忘情。你呢,当然还是我印象中的你,只不过更象个修女了。我他妈的是个混蛋:就用的是这只该死的手吧?……那一巴掌真狠,把一切都击碎了。不可粘合地碎啦!后悔吧,你这野蛮人,你只配去驮粪桶、砍木头,你配爱一个那样脆弱柔的少女吗?没说的,你野蛮!野蛮是狭隘的孪生兄弟。你白长这么一副虎背熊腰,心里窄得一只蚂蚁也通不过。你其实明白那不能全怪她,即使她真的错了也是身不由己,是慑于一种压力。可当她扑到你怀里,想寻找一个精神支点,或寻求一点宽恕,你二话不说就……就用这只该死的手!她那时远比你更痛苦,你到现在才明自。
电影中老说的那句话叫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黄小嫚似乎在咳嗽……咳个不止,定是今天出去散步着了凉。她的精神和体质都属于过敏型的。杨燹合上书,到楼下药柜里找出半瓶枇杷露,又倒上开水。足球赛到了高潮,老父亲时而遗憾地跺地板,时而高兴地拍大腿,他不知向着谁。为了考生物系研究生,杨燹杜绝了一切嗜好,足球赛被视为最大牺牲。
他先替小嫚披上一件绒衣,又把药和开水递给她。他发现继母叵测的目光从侧面射来。不理她。
“看一会就去睡吧,啊?你都咳嗽了。”他关照小嫚。象她的大哥哥,甚至象长辈。
除却关怀,体贴,他对黄小嫚的感情里还有什么呢?还有怜爱。顾名思义,怜爱就是怜悯加爱护,和爱情是不沾边的。爱情是个复杂玩艺,比一百种元素化合在一块还复杂。那么怜爱有朝一日能生长成爱情吗?不会的,不是一个品系。或许可以嫁接?或许能够杂交?它可不象植物那样好侍弄、听摆布啊!
回到你的书上去!一个男人能留多少位置给爱情呢?男人的用武之地是事业,男人的强悍就表现在他常常不动声色地牺牲、包括牺牲他一生中最珍爱的东西。要不怎么叫做“男人”呢?爱情在男性的“原子序”里排第几位?哼!
足球赛结束了,隔壁传出父亲长长的哈欠声。黄小嫚兴致勃勃地跟他讲着球员们为一个球之争如何打架,如何滚作一团。杨燹松了一口气,这一天她总算又太平无事地度过。傍晚时风云突变,此刻总算还阳了。
小嫚睡在他的房间里,他这些天一直到客厅的长沙发上凑合。他躺下来,为明早的考试,他必须早些入睡。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手表压在枕下,那摆声真烦人。好吧好吧,就这么睁着眼。眼睛往往在黑夜的天花板上看到白天藏匿起来的图景,那是人心中最隐秘的荧光屏……
赞比亚睁开眼时,发现天已黑了。一小时之前,这儿还是阵地。那时热闹极了,外面的人要往里冲,里面的人要往外杀,相持了整整一个下午。现在看来算告一段落,这磨坊已全塌下来。赞比亚觉得刚才那一番厮杀简直象场恶梦,醒来时那一小节一小节的情景怎么也连缀不起来。战友们好歹全部突围了,他作为掩护,死守到房子最后坍塌。干得不错,伙计。他满意地想奖给自己一根烟,可这时上哪找烟去?
甘蔗林大片大片地折断,倒伏,空气中弥漫着很诱人的烧焦的糖汁味。
他躺着,身上整整盖着一座房子。房椽和断墙恰恰形成一个夹角。这个夹角将他保存下来了。他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这一点如今又一次得到证实。他从头顶的缝隙看见一颗并不十分亮的小星星。这颗星的名字他叫不上来,它不是每夜都在空中有固定位置的那一类星。它的光带着浅浅的红色,没有锋芒,但很美丽。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中,提出一种叫做“宇宙常数”的东西,这个常数确定宇宙在任何时刻的大小。那个理论表明宇宙不是越来越大,就是越来越小。遥远的星云趋向光谱的红极表明它们在迅速离开人类,这就说明宇宙在扩展。巳经大得无法想象的宇宙仍在扩展!同时,与人类最有利的太阳却以每秒钟失掉四百万吨质量的速度在消耗……唉,一个天文学和物理学的门外汉还是别为那神秘莫测的东西伤神吧。现在最需要的是从这塌屋下站起来,使自己与地球的平行位置改为垂直位置。可他站不起来……
小星星爱莫能助地瞅着他。拿光来说,频率决定颜色:紫色的光频率最高,红光频率最低。那类具有杀伤力的光甚至不具有对视觉产生色彩感的频率。因此这小星星是温和的。它是浅红色。用目前最新的天文观测仪——射电望远镜(那种望远镜能看清十公里外的一根头发丝!)能辨认它属于哪一类星吗?是一颗少壮的恒星,还是一颗哀老的行星?它循环着怎样的轨迹?或许它早在亿万年前就已陨落,人类目力所接收的不过是它曾有的形象、光的痕迹。因为它太遥远了,远到了在它毁灭后很久,它的光才到达地球,这光在宇宙中旅行了亿万光年。科学要求准确,艺术依赖幻想?前者冷酷,后者多情。他的眼晴不是一台光谱仪,无法分析这颗天体是否陨落,以及它的物理数据,它的分子密度,它的构造和温度。这一切与他不相干。他倒更愿意幻想那上面的景致。那上面会有生物吗?有人吗?有少女吗?有战争吗?
战争把一个少女重新推到他面前。荞子,你使这个奋力杀戮的硬汉子内心多了点什么。是人道的意识吗?不中用啊,你原来压根没忘记她,发生过的一切并没有使你恨她。一个男人,一个男性军人唯独一件事不能左右自己,那就是感情。
感情,这是他先天不足的东西。
他出生在部队入川的马车上。出生后和他的哥哥姐姐们一样,用一块黄军被裹着,被送进山坳里一间低矮简陋的草房。他哇哇哭号着,从一个怀抱转换到另一个怀抱。母亲往那个缠布帕的乡妇手里塞了五块钢洋,而他已在那温暖肮脏的胸脯上寻觅乳头了。母亲头也不回地走了,并没有哭。泪水恐怕早在与其他骨肉分离时流干了。
两年后,当一个戴着帽子、挎着手枪的人出现在他面前时,收养他的乡妇一个劲催他:“喊呐,喊呐!这是你亲妈!快喊!喊了好跟着亲妈走大码头,顿顿吃嘎嘎肉!……”
“亲妈”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他。这目光有疑惑,有嫌弃,有疼爱,也有疚痛。她把眉毛一挑,对乡妇说:“这孩子是不是有病?肚子怎么这样大?”
乡妇嘻嘻笑道:“乡里娃儿,吃得一顿三碗红苕,硬把个肚儿胀圆了!”
“亲妈”迟迟疑疑地伸出手,想拉他,而他却拖长声尖叫着,拼命往门后面躲。他很快被两个母亲扯将出来,只得对亲妈又踢又打,并用唾沫啐她,用山里的野话骂她。他不仅不承认她是“亲妈”,甚至连她是个女人也否认。他心目中的“妈”是这一个,这个常拉过来照他屁股就给几巴掌的、这个毫无拘束地袒出两个面粉口袋似的大乳房让他吮吸厮摩的乡下女人。她有着又软又厚的脊梁,他经常伏在上面听着粗俗浅陋的歌谣。只要伏在这脊梁上,他就感到世界是那样太平……
大码头、亲妈和我有什么相干?我爱吃红苕。只要顿顿尽我吃够,过年没有嘎嘎肉吃也无所谓。他象条黑泥鳅似的在亲妈手里挣扎扭动。伹他毕竟还是屈服了。因为亲妈发了脾气,朝他冷冷地板着脸,他宁可挨一百次打也决不看这张冷冷的脸。他被抱到车上,回头求救似的朝那个哭作一团的乡妇喊:“妈——妈……”
后来的许多年里,他一直管母亲叫“亲妈”,为强调这中间的区别。
他被那汽车带到一个人多得可怕的“大码头”,带进一个深宅大院。大院看门老头叫他“幺少爷”,“大少爷”是他那个白净的哥哥,胸口总别着一块雪白的手帕,出出进进总忘不了教训他两句。听说在这位哥哥之前还有姐姐和哥哥,不幸都在兵荒马乱中天折了。假如他们全活着,也象这位哥哥一样教训他,他可就倒霉透啦。
许多年后,母亲提起他这段故事,还皱起粗粗的眉毛,“我当时简直不敢认这个孩子!我打老远看见他坐在塘沟上,又黑又痩,肚子倒腆得老大!浑身不挂一根布丝,还拖着两条鼻涕。我把他抱回来还琢磨好几天:会不会换错了?恐怕那个乡下女人把她的儿子换给我了,不然我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孩子?!”
的确,大浴缸和药水皂始终没将他洗白,尤其他跟哥哥走在一道,别人向母亲恭维哥哥清秀白净,说到他,只有一句,“怪结实的。”
连他本人也常常怀疑自己的血统。他感到自己身上的关键素质不属于这个家庭。他从小就试着要破坏这个家庭的规矩。他常趁父亲转过身时,把鱼缸里的“鹤顶红”拎起来。他知道这名贵的金鱼是父亲最珍爱的,是父亲工作之余唯一的喜好。他将鱼放在玻璃板上,看着它挣扎,快速翕动着嘴巴。
他一面享受由此而来的快意一面紧张地窥视父亲的脊梁,他能在父亲转过身的同时将鱼放回缸里。他的用意不在惩罚鱼,而在于惩罚这个过于忽视儿子存在的父亲。他总想弄出点什么惊人之举打破这个家庭严肃得不近情理的相互关系。这家里的气氛使他想大喊大叫,而当他大闹之后,父亲就让保姆把这个“野孩子”领下楼,那间堆杂物的没窗的小屋就是他的禁闭室。
父亲对他说:“什么时侯放你出来,我将酌情而定。”并常用“我正告你”这类不属于儿童理解范围的词汇。每当被“正告”时,母亲脸上总露出少许不忍,她反对任何强硬措施。但就她那副永久性温和的面孔来说,倒不如父亲来得痛快。
母亲只有一个宗旨:“要什么?拿去!不要来烦我。”她以为将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一古脑堆在孩子面前,就是天下第一的慈母了。
小时上幼儿园,每到周末,当他一见母亲总是打老远就跑上去,向她热烈叙述一个礼拜中他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时,母亲总象急于脱身似的匆匆走开。母亲没吻过他。“俄狄普斯情结”只在他单方面起着作用。
后来他上学了。在入学填表格时父亲的名字刚一出现,就听见周围一阵唏嘘声。他当然地成了班里笫一任班长,但第二年就被革职了:他天生不具备那些“好孩子”的素质,总喜欢按自已的一套行事。他尤其不善于管理别人,他认为讨厌的家伙就用拳头整治。他很崇拜神话里那些山大王,常常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不当班长,但周围仍聚集着许多人,不知是慑服于他的父亲,还是慑服于他的拳头。
他个头很快超过了哥哥,所以改变了捡衣服穿的局面。他为此已对哥哥不屑一顾。上中学头一年,母亲为他买了一辆深蓝色锰钢跑车,凤凰牌,二六型,全包链盒,骑上去风一样轻。这辆车把全班男同学的心都搔痒了。当他骑车从人群里穿过,人群会陡然止住。甭管多么热烈的谈话,变得静悄悄的。
这时的妒忌也使他感到快意。这是一个男孩子虚荣心抬头的年龄,也是雄性意识初醒的年龄。他从壁橱里翻出父亲从苏联带回的长统皮靴,将靴子拭得贼亮,穿在脚上使他更添了几分身高。加之过早出现的唇须及两鬓黑黑的茸毛,颀长的双腿和宽肩膀,使母亲也不由带着惊讶的目光注视他:似乎他这变化是一夜之间完成的。
他感到女同学在他面前头一次脸红,头一次用湿漉漉的目光追随着他,他也头一次心满意足。这满足毕竟不是那些平民家庭能够给予的。父亲的冷漠与母亲的恒温又有什么关系呢?作用于他生活的是他们的地位,而不是他们的面孔。他隐隐为这样一个家庭开始自得……
幸而一场大风暴把他刚刚萌起的优越感冲刷掉了。初中刚毕业,父母被双双剃了阴阳头各处游街。
“喂!你爸是啥玩艺?”男女同学站在他周围的课桌上,俯视着他,“你爸是走资派!是大叛徒!阴阳头!是……”
他猛一抽桌腿,那几个嗓门最高的栽了下去。接着,他遭到一顿痛揍,那些羡慕与妒忌的拳头彻底惩罚了他的傲慢。落难公子头一次想要与人平等了。他是个普通人,离开了家庭,他的价值等于零或负于零。
他不再去学校,因为学校的各派红卫兵组织均不接收他。他剃了平头,穿起父亲早年的破军装,整天煞有介事地上街抄有关父母的大字报,让父母及时了解外面的情况,好早作打算。
有一天夜里,正当父母结束了最后一场批斗归来,全家准备安寝时,院子的大门被擂响了。母亲嘴唇发白,呻吟似的说:“别让他们进来!我受不了!……”她拿起安眠药瓶子,眼睛如两孔干枯的井,黑洞洞的充满绝望,“谁也不要靠近我!要是他们进来,我就——”
父亲和母亲撕扭着,安眠药撒了一地。母亲搂着父亲嘤嘤地哭了:“我受不了!受不了了……”
一贯理性的父亲生怕别人夺走他的妻子似的紧紧搂住她。两个儿子头一次见到父母如此亲切,头一次感到他们也象普通夫妻那样相依为命,是一对普通的男人和女人。父亲充满感情地对儿子们说:“去吧,去开门。你妈妈打过仗,枪林弹雨她都没怕过,如今还怕什么……”
大门被擂得天摇地动。母亲闭着眼依在父亲肩上,仿佛已没有了生息……
他看了哥哥一眼,而那优等生却象傻瓜一样直着眼:“不,不去开门!不去开门!”
他却一跃而起,迅速套上破军装,又翻出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红袖章往臂上一橹,猛地打开院门:“干什么?干什么?!”
“干什么?揪姓杨的!还有他那个臭老婆!”几个佩戴体育学院袖章的彪形大汉用丹田之气答道。
他微斜着靠在门上,晃悠着手里的铜头宽皮带:“来晚啦!走资派已经被带到我们总部去了。这里已被我们占领啦!”
“你们是哪一部分?”
“……不会看吗?”他懒洋洋一晃胳膊。臂章上“五一四一”几个数目字跳进那帮人眼里,大汉们往后缩了缩。这个万余人的军械厂,听说目前每人都装备了手枪。他们陪着笑离去了。
当夜,父母转移到一位退休的老司机家里,那个老司机曾长期受过父亲的接济,一口认定“杨副书记是好人”。
……哎,等等,下肢还在么?让我用手来摸一下。不,最好还是不要摸,很难说会摸到怎样一个结果。那么凭感觉试试,可感觉遗失在刚才那场激战里了。哦,这叫作麻痹状态。那次上山去开渠,炸石方时,一块石头滚下来,他推开了身边手足无措的伙伴,而自己的腿却被石头击中。到医院动手术前,给他注射了一针,他的下肢就毫无感觉了,和现在一样。
记得当时他被石头砸翻,从山上一直滚到山底,一个小姑娘看见他那只无力地搭向一边的右腿,吓得尖声哭叫起来,朝大路上边跑边喊:“救人哪!砸着人啦!……”
人们赶来朝他看了一会,却又迟迟疑疑地走开了。不知谁对那个小姑娘说了—句:“他不是好人,在我们这里监督劳动的……”
那小姑娘立即不哭了,并带着懊悔神色夹在人群中离去。后来,等那几个“同类项”赶下山来,才把他抬到那辆“深蓝锰钢”的车后座上,推了三十公里,送进城里医院。结果连医生也惊异这个犍牛似的家伙居然又一次获得了完好的腿。几乎是奇迹。奇迹在于他有着非同常人的弥合能力和再生能力。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小姑娘的最后的一瞥……
在那颗简单、纯洁的心灵中,他无疑是坏人。好人怎么会被监督呢?他惧怕也恶心自已那一段历史。一九六八年,他和二十个“可教育子女”一同随大队伍去云南……三个月后,他收到一封电报,内容是“母病危速归”。
他即去队部告假。队长是个农场老职工,只有一只眼,另一只眼在喝醉酒与人格斗时报废了。他看看电报,问他:“你妈是黑帮?你怎么不划清界限,还回去看她?”过了一会他似乎想通了,“我管你黑呀红的。过去这一块绑了土匪,也让儿孙孝敬他一顿酒饭再宰。你去吧!”等打点好行李,他又去找队长,见队长仅剩的那一只眼也眯上了,满屋子酒气。他问是否可以跟公家借点盘缠,队长却抓起一个空酒瓶把他砸了出来。“蠢蛋!”他骂他,“你去打听打听,老子走南闯北几时花过钱?还打票?还弄张软和椅子坐坐?你个狗崽儿是享惯了福!”
他正悻悻走着,那位与队长对酌的湖北佬追上来,他也是老职工:“后生子!找钱的营生有的是。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接着把他的门路告诉了他。他听后心里一动,但还是回头走了。
“你莫急,听我说!”湖北佬接着感叹这后生的身世,一副悲天悯人的形象,“你晓得从我们这里到你家顺顺当当也要个把礼拜,不打票,一路混车,逮住你就不晓得怎么耽搁了。你妈还等得不?其实干这事,你又不是头一个!”
他咬咬牙,只得照他的办法干了。说定将分给湖北佬一半好处,因为这情报是他提供的。
他俩等天黑来到队里仓库,湖北佬在门外望风,他从那个开得很高的窗口翻进去。他在不见五指的库房里摸索,指望能摸到那个两尺见方的箱子,那里面装着大烟。听说把这玩艺拿到镇上能换钱,知青中有不少人干过。
而他在战战兢兢中将一个废电灯泡踩爆了,声响惊动了巡夜的民兵。他刚要往外翻,被几支手电同时照准了。那湖北佬业已混入擒贼者的行列,坦然地看着人们将他捆绑起来。尔后他苦苦哀求,无论怎样处理他,先容他去与母亲见最后一面。他被押解着去看望母亲。母亲的床放在医院阴湿肮脏的走廊上。母亲不解的目光滞留在他的手铐上,他满腔委屈而又无从解释。他痛哭起来,把头埋在母亲胸脯上,然而母亲却带着嫌恶,将它轻轻地推开了……
对他的处理是关押半年,再发配到由劳改释放的人组织的劳工队里。又在这里脱了几层皮,添了几块硬梆梆的肉,才回到城市近郊当一个自由农民。这时母亲早已长辞于世,她给父亲和哥哥各留下一封信,唯独没有给他……这个始终不愿了解儿子的母亲啊!
仅仅两年,他的生活经过这样大的跌宕和变迁,他感到自己从灵魂深处已派生出另一个自我,一个顽强、坚硬、与世无争的自我。这个自我常在一旁嘲讽过去那个自我的稚嫩可笑;过去那个自我却又以清白凌驾于这个自我之上。两个自我在不同时间、情形与地点更迭、重合或撕扯他。他的心如脚下这个星球一样形成三个层次:売、幔、核。坚硬的壳保护着液状的溶岩,使溶岩不致经常爆发,而火烫的岩浆又保护着致命的核。这个封闭状态一直持续到荞子的出现。
荞子,这个文静荏弱的女孩子哪来的力量,象井钻一样打进去,又提取出他的实质呢?爱情,他过去谈起它总象在谈一个挺肉麻的字眼。他不承认它,耻笑它。而当荞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闹明白,原来自己长久渴望的正是它。也正是这个给了他最多慰藉、最多希望的姑娘,最终还是使他大失所望……
那颗浅红色的小星星变得模糊了。他头昏沉沉的,需要一次又一次把意识扭送回来。他相信只要自己不想死就决不会死,他的意志顽强得能够掌握生命。他怕自己在这时沉睡过去,那就等于自杀……
他想爬起来,可是不行,顶不动,压住他大半截身子的是那根粗大的房椽。可他跟战友们约定,在山那边碰头。假如天亮前他未如期到达,他们就不再等他。“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死了。”
他又使了把劲,把全身力气使上也白搭。因为他这个姿势是被动的,不利于用力。那怎么办?等着日晒雨淋,和这一堆木头瓦砾一块烂掉吗?
脚步声!由远而近,忽远忽近。近时几乎就在离他脑袋不这的地方走动,一会又走到他脚那边,轻得象一把条帚在瓦砾上扫着。他朝身边摸了摸,万幸,枪还在!
总共几秒钟,各种猜测轮番出现。是敌人?干吗又这样轻悄悄的,他完全可以扫一梭子试探。再说那脚步不象男人,而象个女人甚至孩子。难道是这磨坊的主人回来了?有可能。这位主人会把他怎样?越南政府善于煽动狭隘而愚蠢的民族仇恨,他们的女人有着甚于男人的蛮狠。也许是个少女?一个父母皆亡、无家可归的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他应该向这个弱小的女孩子开枪吗?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的精力对付一个女性还绰绰有余。不过假如她并不是有意来伤害他,只是见到他后作出本能的抵抗(遍及这里的是有组织散布的中国军队如何烧杀奸淫的谣言),他是否因她抵抗而置她死地,打死一个正在抽条的少女?不,太残忍了!这场战争强加于他的同时也强加在她头上。她是无辜的。她对他的报复只是战争的惯性和生物保存自己的本能……但他的手却紧紧攥住枪把,他不知道到了那一瞬间这些判断推理是否会起作用,他也有保护自已的本能。人往往很难事先估计自已……
那双脚在离他两尺左右的地方停住了,大槪发现了他。接着十根手指开始在他周围扒掘……离他越来越近。终于,那柔细的手指触到了他的肩膀,少顷,又象挨了烫似的缩回去,显然被触着的这具不知死活的肉体吓坏了。是个女的!他已断定。她似乎在犹豫着,打不定主意拿他怎么办。他屏住气。目前只有她能救我,且不管她是什么人吧……
杨燹点燃一根烟。这么干熬着睡不着真遭罪。他得去看看乔怡。这个念头一冒上来任何念头都不能压住它了。可她目前住在什么地方,上哪儿去找她呢?两年前听宁萍萍说她考进了广播学院进修班,想来已毕业了。她现在哪里工作?……对她一无所知怎么行!他得去看看她。告诉她:过去那件事现在想来是扯淡,根本谈不上什么宽恕啊,原谅啊。倒是他打人不对,野蛮。
他蹬上车子出门时已近十点了。他想先到宁萍萍家去打听,或者找丁万,他们不会不知道乔怡的住处。
这辆“深蓝锰钢”目前是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它扔在楼梯夹角里无人理会,直到他从边疆回来才给它点照顾。不过那曾萤萤发亮的烤漆任怎么擦也亮不了了。有几年,全仗了它,一边各驮一个木制粪桶,到城里来挣工分。来时,木桶在塘水里涮一下,装满土豆或红苕之类,换些钱。他比乡下人了解城里人,又比城里人了解乡下人,所以他总能取巧。从城里回乡下,自然桶里要装满大粪。掏粪也并不容易,每个公共厕所都有看类人,需要更多的机智和无赖。同样是一辆自行车,那时不是引来倾慕,而是辱骂,追打。孩子们用瓦烁撵着他:“打哟!打这个偷粪的!……”
但他永远不会忘记魏么伯——那个看粪老头儿。一九六九年元旦那天,他仍用自行车驮着粪桶进城卖土豆。因为逢年过节,看粪人多半回家团聚,好趁机多弄点粪。傍晚,他卖完了土豆。拐到厕所后面的粪池边,正打算干活,发现竹庵棚门开了,站着个矮老头,正不声不响地打量他。他赶紧扔下手里的粪勺,盘算怎样以最快的速度逃走。但那看粪人丝毫未动,只是痴痴地看着他,脸上很难说是一副什么表情。他被这无言的凝视弄得手足无措,竟朝那老头儿傻里傻气一笑。老汉开口了:“你是个城里娃儿吧?”
“你咋晓得?”
“这把岁数了,不会看风水,也会看个脸相吧。过年你爹妈不接你回家?”
杨燹愣愣地答道:“我没爹妈。”
那老人似乎很明白,并不往下追问。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能驮动这两大桶粪?”
“能。我天天驮。比这重的活路我也干得了。”
“来回要百把里吧?造孽。是个念书的娃娃……你弄两桶粪回去值几分?”
“八分。要是社员就十分。”
“到处都一样。”
“那你……为啥子不回家过年?”
“两个丫头嫁走了。回去冷冷清清,好莫得意思。”
“你……老伴呢?”
“早年就死了。你二天就到我这里来舀粪吧。到旁处人家轰你,搞不好还讨一顿打。”说完他进棚里去了。
等杨燹将粪桶舀满,那老人又喊住他:“我才刚煮好饭,你吃点不?”
“不……不麻烦了。”他咽了口冰凉的涎水。
老人并不过分挽留,且将一个滚烫的蒸红苕揣到他衣袋里,又不声不响进棚里去了。
杨燹和魏幺伯的“忘年交”就是这么开头的。认识了这个老人,杨燹觉得一切伦理学中有关“善”的论述,所有美学中有关“美”的依据,都太不能说明问题,太贫乏、太苍白了。后来,他调回省城,曾领着乔怡一块来看过他,然而没想到老人被逮捕了。他听了这消息,不顾身边有一个姑娘,恶狠狠地把一切脏话野话都骂出来了,乔怡只是面红耳赤地瞪着他。
他飞快地瞪着嘁咔作响的自行车:但愿黄小嫚今夜做好梦。原谅我,小嫚,我已不会对你改变什么了。我仅仅想见见她……
第06章
杨燹的估计半点不差:乔怡在招待所安顿好住处就来看望季晓舟和宁萍萍了。她在文工团单身汉大楼的楼梯上碰上大腹便便的萍萍。萍萍还那样,亲热起来伸手就在你胳膊上脸蛋上又掐又拧,仿佛高兴到了顶点非用暴力表现不可。
穿过长而拥挤的走廊——各个单身汉成了家,都尽量多地占用走廊——萍萍打开门,象仪仗队员似的立在门旁,等候乔怡对这个新生小家庭的检阅。屋里一派暖色,并无什么上乘的家具和摆设,但给人亲切和随意的感觉。乔怡庆幸这新房里没有永不凋谢的塑料花;她还庆幸这里的一切不如想象中那样崭新整洁。门玻璃上的大红喜字尚未褪色,就被一张宣传画覆盖了,那画上画着一个年轻的母亲和一个漂亮的女孩,下面有一行字:“妈妈只生我一个”。计划生育工作者们可谓无孔不入。
怀着八个月身孕的宁萍萍一边忙着招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一边咬牙切齿地抱怨,说乔怡把她忘了,信也不写。“忙?我不比你更忙?!”她压根不许乔怡解释。
她从书包里掏出几个鸡蛋和一把豌豆苗,让乔怡先坐,她去洗菜。乔怡翻着她那几本沉甸甸的书:《高中物理》、《临床护理导论》、《中级英语》、《化学》、《医用拉丁语》。萍萍端着洗好的菜进来说:“我在军医学校上护训班,科里又不让脱产。干我这一行,过去我想混混算了,现在看也不行。那些从学校出来的小丫头就是比我们强,所以我下决心学习它两年。不过又上班,又上课,肚里还揣着个小家伙,累得我真想两脚一伸——死掉算啦!”
她边说话边摘菜,三下五除二,说不上是麻利还是马虎。“我真不该这么早要孩子!可生孩子也不能误了节气:今年我二十九,再不生就生不动啦!”乔怡转来转去也帮不上忙。萍萍往锅里倒油,又说:“下个月就要考试,那时候我也正好临产,你说要不要命?我真怕到时吃鸭蛋。不行了!怎么拼也拼不过那些二十来岁的小家伙了!……”
“哎,油冒烟了!”乔怡提醒她。她不仅插不上手,连嘴也很难插上。
“哧啦”一声,葱花下了锅,碧绿,渐渐变黄了。乔怡夺过铲子:“看你累得那样!你休息去,我来。”
萍萍疲惫不堪,对她抱歉地一笑,拖着脚走进屋。乔怡煮上面进来时,见她还在吃力地伛腰脱鞋,便赶紧上去帮她。脱下鞋的脚,肿得一捺一个坑。
“你这样怎么行,萍萍?你要垮掉的……”
她嘻嘻一笑,躺下去:“反正不是叫我们垮掉的一代吗?”她把脚并拢,自己端详一会儿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你信上讲你失眠?我真羡慕死了,失眠一天能赚多少时间呀。”
乔怡往煮好的面里打了两个鸡蛋。她羡慕萍萍,不管中途怎样千曲百折,但最终还是得到自己所爱的人了。她多想象现在这样站在煤油炉前为杨燹准备晚餐……
萍萍在屋里叫她:“乔怡!……”她趿着鞋跑出来,“你聋啦?多下点面,你也一块吃!”
“我吃过了。”
“扯谎!”
“现在快八点了,谁象你那么耐饿!这面你和晓舟吃够吗?”
“别管他,他恐怕早凑合吃过了。现在我和他谁也顾不上谁……”
“可他应该照顾你,你正怀孕,应该以你为主……”
“可谁以他为主?他没准这次就被淘汰了!这会儿,他不知又缩在哪个角角落落练琴呢。这个不走运的人,从生下来就不走运。”萍萍眼圈下出现两条浅浅的褶纹,她忽然想起什么,问乔怡:“你今天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刚下火车。”
萍萍赶紧推开她,“真差劲!你刚下火车我就让你干活。好了,我缓过劲来了,让我来吧。”
“我不累,你去躺着!”
萍萍不容分说地把乔怡推进屋。一会工夫,她端着两碗色彩鲜亮的汤面进来了。她那张似乎永远也不会变老的娃娃脸此刻显得有些浮肿,乔怡心疼地看着她。
“萍萍,你何苦在这个时候去上什么军医学校……”
“再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你知道,二十九岁的人碰到一次学习机会多不容易……”
门一响,季晓舟回来了。看见乔怡,咧嘴笑笑,在屋里兜了两圈,似乎苦于寻找不到一个恰当的举动来表示欢迎。
“你吃过饭了吗?”萍萍问他。
“吃了。我还给你留了米饭和菜。”他从纱罩里端出两只扣在一块的碗。
“食堂的?我不吃。我没那么多工夫往外挑砂子。”萍萍转脸对乔怡笑道,“你看这傻伙计象要当爹的吗?”
乔怡笑着摇摇头:“顶多象个高中生。”
“但愿生出男孩别长他这么个溜肩膀,稀黄毛,一辈子也成不了男子汉。”
季晓舟手足无措地看看客人!“要是女孩呢?”战争留在他唇上的疤痕使本来不俊的晓舟又添了点缺陷。
“女孩一定象我!”萍萍霸道地嚷着,“象你就丑疯啦!你说呀,对不对?”
季晓舟在抽屉里翻找什么,应付地:“对对。”
“对什么?”
“象我呀……”
“狗屁!”萍萍笑瘫了。
乔怡叫道“萍萍,你吃不吃饭了?”
萍萍仰面躺着!“我累得什么也不想吃了,待会再说吧!”
“我……那几根琴弦放哪儿了?”
“我给你收到五斗橱里……你还要拉你那短命琴?”
“还早……才八点半嘛。”
“我吃了饭还得上别人家对今天的课堂笔记,你得留下陪陪乔怡,人家从几千里外跑来!”
这下乔怡难堪了:“不,不用……”
“那这么着:我八点五十准回来,再练二十分钟……”晓舟说。
“不行不行!”
看着季晓舟的为难样儿,乔怡笑道:“萍萍,你也讲点道理……”
季晓舟赶紧往门口溜:“她厉害起来,嗓门是降8调的!”
“你敢跑!……”萍萍跪在床上威胁道。
“咱们来个君子协定吧……”丈夫拉着门把手说。
“我喊一二三,你回来!就不信你一晚上不拉琴会死!”
“萍萍!……”丈夫哀求了,但并不示弱。
萍萍毫不容情地拾起床边一只拖鞋,嘴里喊道,“一——二——”
季晓舟迅速往门外一闪,拖鞋扑空,掉下来,萍萍伏在床栏上咯咯笑起来。
“我都准备要拉架了,你们这两个家伙!”乔怡恼恨地在萍萍头上拍了一下。
然而萍萍笑着笑着,目光渐渐暗下来:“我还是吃饭吧……”她端起碗,无声地叹了口长气,“总这么练呀,练呀,一点指望也没有……”。
楼下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琴声。又是那首《无穷动》。帕格尼尼在天之灵一定为他的曲子有这样一位勤奋的演奏者感到欣慰。只是这曲子被他拉了十几年,似乎总也没有拉顺畅过。
萍萍毫无食欲地吞咽着荷包蛋:“你说呢?”
“什么?”
“一点指望也没有。就这么练呀,练呀!在乐队里出差错最多的还是他——从来就是他。几乎每次排练他都被弄得狼狈不堪,谁都可以指责他,谁都可以埋怨他。当初军宣队解散,干什么不好,偏偏又到这里来拉那短命琴!这是专业文工团,要求更高。去年从音乐学院附中收来两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现在都没鼻子没眼地指责他,说他笨。他永远坐末席。可谁有他吃的苦多?谁象他这样傻卖力气?换一个人使出他一半劲也成大音乐家了。我不忍心对他说:‘你拉倒吧,练不练对你都一样,干脆改行吧!’这是实话,但这话等于对一个满怀希望的病人说:你别活了,反正你治不治都得死!他爱音乐爱得发痴——老天爷在捉弄他,给了他一颗敏惑之极的心,同时又给他一副迟钝的感官。有时连我都听出他拉的音哪个不准。搞音乐音准差怎么行?……”说到这里,她喝完最后一口面汤,“听说文工团正在拟订整编精简计划,我想他和他的大提琴缘分算到头了。”
萍萍含着辛酸的话语震撼着乔怡。她本来打算向她打听杨燹的情况,假如他要结婚的消息不是讹传的话,她或许还能在萍萍这里得到些安慰,然而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萍萍也需要安慰,她的痛苦或许比她更实际。
晓舟那瓮声瓮气的琴声不断从窗口传进来。不流畅的琶音,不敏捷的快弓,不柔曼的行板……得承认萍萍的评价。一个人与艺术发生了严重的误会,在他,在别人,都是痛苦的。这倒也罢,但他最好不要有一个理解他、爱他的妻子:这妻子的痛苦是那些痛苦的总和。
“别想那么多,晓舟在宣传队的表现,在文工团的表现谁都清楚,也许不会精简到他头上……”乔怡例行公事般地安慰着萍萍。
“现在不同前几年了。表现好?什么叫表现好?那时大会小会能发言,早上晚上扫院子叫表现好。现在得务实。”萍萍收拾着碗筷,一面看表。
“实在不行,改行到军区机关……”
“去打杂?收发报纸?如今文工团下去的人,人家只当废物利用,只是工资不少你一个子儿就是了。晓舟不会干的。再说以后部队也讲究文凭。”
文凭,将要成为现实生活中一个时髦的字眼,就象过去的“工人出身”、“贫农成分”、“政历清白”等等。乔怡勉强算是个有文凭的人,而当她听到背着沉重的大书包的孩子在街心花园里诵读英语,那么漂亮准确的发音,那么娴熟流畅的语调,她真想掉头躲开。她,他们,曾经真诚而愚蠢地相信过这个或那个,等这个或那个宣布“过期”时,青春年华已荒唐地过去了。
那时候宣传队扫院子成风,为捞着扫那两下子,许多人挖空心思把条帚藏起来;还有冲厕所成风,为捞着冲那两盆水,有的人甚至专门买闹钟,四点起床。还有“成风”的多了。譬如穿打补丁的衣裳。新兵刚领到军装就用肥皂搓,开水烫,大板刷刷……那个时候谁会想到,有朝一日求知会成风呢!从头来吧?毕竟不是一切都能够从头来的啊……
“哟!八点四十五分了,我得赶紧走……”萍萍拎起书包,
“我和你一起走……”
“胡说,晓舟说好他马上回来!”
“不,我们路上还能谈谈。”
萍萍这才注意到乔怡忧郁的眼神,“你怎么了?苦巴巴一张脸。”
“累了,想回去早些睡。”
她们下了楼,看见季晓舟在楼梯与围墙的夹缝里练琴。看他面朝墙壁正拉得卖劲,乔怡制止萍萍,大概她想让他“礼貌”一下。
可蒋萍执意扯住乔怡,她们就在离他不到五米的地方听着他那十年一贯制的《无穷动》。
“你过去对他说:晓舟,你拉得比过去好多了,大有进步……”萍萍轻声对乔怡说。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祈求她。
乔怡走过去,依着萍萍布施了一个辛酸的欺骗。等她回到这位妻子身边时,萍萍急切地问她!“他高兴么?他笑了么?……”
乔怡使劲点着头。路灯下,她觉得萍萍眼里有泪,但她看不清,大概她也有。
“我真怕……”萍萍捏捏乔怡的手,“一旦他真的被精简了,怎么受得住……这事现在人人都明白,只有他蒙在鼓里。我真可怜他!”
文工团楼前楼后都没有乐器声了。这个时侯季晓舟的琴声越发显得单调。
人们第一次领教季晓舟的琴声是在那次“欢迎新战友”晚会上。五湖四海来的新兵们将在这里接受老兵们的挑剔。萍萍当时挨着乔怡坐在长板凳上。乔怡很快从这个新伙伴嘴里得知了她的经历:萍萍姓宁,十七岁,在一个地区歌舞团跳过“吴清华”。萍萍爱说爱笑,伏在乔怡耳边嘴不停。
新兵们要挨个汇报自己的“业务”。头一个上台的是个漂亮的男孩。他从首都来,据说是素有“神童”之称的乐队指挥。他是新兵中唯一胆敢不穿军装的人,穿了件看上去就让人暖和的厚绒线衣,并把手插在军裤兜里,在几十名老兵又几十名新兵的眼皮下来回踱步。他参军前是中央“五七艺校”的尖子,指挥过正经八百的交响乐《沙家浜》。因此他一点也不紧张,甚至可说是从容、潇洒,一双漂亮的眼睛显得茫然。踱了几个来回后,他对期待良久的新老战友说道!“对不起,我的专业是乐队指挥,今天没有条件向大家汇报我的业务。”他懒洋洋地笑了一下,又微欠了一下脚后跟。这些动作发生在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身上,实在令人惊讶。乔怡看出他的做作,而其他人一律用惊叹赞赏的目光瞪着他,换句话说,是被他“镇住了”。包括乔怡身边这个曾跳过“吴清华”的萍萍,她几乎每隔半分钟,嘴里就“啧”一下。
萍萍很快把她打听来的消息转告乔怡:这个叫廖崎的“神童”是由某位了不起的大作曲家推荐来的。人们这时倒并不在乎他对他们的轻视,仿佛他的傲慢正是在证实他超群的才华。对于才华,人们感到理应谦卑,尤其一个天才能屈尊到小小军宣队,与一些半吊子“艺术家”为伍,实在已够令人感动。神童廖崎又开口了,“这里有架钢琴就好了……”话音刚落,全队唯一的钢琴被轰轰隆隆地推到他面前。神童不太情愿地坐在琴凳上,按了几个和声后对眼巴巴的众人说:“钢琴是我的第二专业。弹得不好,请大家批评。”
一曲结束,人们起劲地为他鼓掌。而乔怡想告诉大家,他弹琴的姿势并不完全符合规范。外婆曾经总拿一根竹片敲打她的手腕:“记牢!记牢!手腕上要能放一个五分钱硬币。”幸而她从小学了几年钢琴,如今不至于和大家一道上这神童的当,尽管他弹得十分花哨。
节目进行到最后,轮到季晓舟的大提琴独奏。他费力地拎着大提琴走上去,窘迫地介绍自己的姓名、年龄、琴龄及一切别人并不想打听的事项。他在凳子上坐下来,安置好琴,局促使他增加了许多不必要的小动作:一会儿摸摸琴上的松香够不够,一会儿又拧拧琴耳,把本来校准的音反而弄得变腔变调。“观众”出现了不耐烦的骚动,他意识到了,细瘦的脖子在空荡荡的军衣领子里不自在地扭动几下,然后告诉大家他将演奏的是某某练习曲。他刚抬起弓,那位神童站起来,用指挥特有的手势朝他一点:“请暂停。你的音没有校准!g弦低了,c弦偏高。”演奏者张皇失措地看着这位未来的统治者。全场一片哑然,唯有季晓舟那只不自的琴弓在弦上吱吱嘎嘎地滑动。然而神童却越来越不满意:“g弦还低!低!奇怪,你怎么听不出来?……”
宁萍萍突兀地站起来:“喂,到底看你俩谁表演?!”
大伙被她的高八度嗓音吓了一跳,都扭头对她瞠目而视。
“好有意思!这不是开联欢会吗?又没托哪个指导哪个。是好是坏让大家听嘛,凭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指手划脚?”
廖崎扭头看看她,又扫了众人一眼。那副神情似乎在说:瞧瞧,这种什么也不懂的人,我能跟她一般见识吗?艺术多么神圣!音乐多么高深!你们呢……唉!
季晓舟得到这个泼辣姑娘的声援,终于开始拉琴了。刚拉两个乐句,神童就断然离开座位,走过萍萍身边时翻翻白眼球:“简直在糟蹋别人耳朵!”
宁萍萍胸脯一起一伏,瞪着廖崎的背影,鼻子使劲“哼”了一下说:“看他了不起的!”这挑衅丝毫未得到神童的理会,排练室的门帘被他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乔怡扭过头,见斗输了的萍萍眼里汪起泪来。
“你认识他?”乔怡指指台上的季晓舟。
“不。”萍萍倔犟地摇头。
“他看上去象个中学生,不象他实际年龄……”北京兵白莉跟萍萍说。
“别说话!”她喝斥她,“你还听不听人家拉琴?!”
白莉被她吓一跳,朝乔怡做了个鬼脸。
台上的演奏者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已显得心力交瘁。他两眼盯着乐谱,一只脚“砰、砰”地在木质地板上击着节拍,这声音甚至比他的琴声还响。这人太拙,太老实,选择了一首难度甚高却又毫不动听的练习曲,一下子让大家胃口倒尽。
宁萍萍专注地听着,脸上充满忧虑。到乐曲将终时,她碰碰乔怡胳膊:“你觉得他拉得好听吗?”
“你说呢?”
她为难地舔舔嘴唇:“……不好听。不过我不懂。可他拉得多卖力气呀!”她的神情象在争取选票,“你瞧,他都出汗了。今天数他最认真。一会等他拉完,你拍手么?我们一块给他拍手吧……”这时老兵有不少已陆续退场。萍萍焦急地四下望望稀落起来的场子,“我们拍得响一点!”她说。
这时坐在不远处的说数来宝的丁万嘻笑道:“瞧他出那么些汗!三根毛都贴脑袋上了。”
萍萍斥他:“去你的!”
“怎么,他不象三毛?那么瘦,头发又少,活脱一个三毛!”
不是乔怡拉住,萍萍几乎要跟丁万闹成真格的了。这时曲子终于结束在一个战战兢兢的长音上。萍萍拍起手来,乔怡也跟着她一块拍。这掌声寂寞极了。她俩为这位不成功的演奏者把双手拍得又红又烫,而季晓舟却象逃一样走下场。
这时门帘一动,神童廖崎又走进来,嘟哝道:“这罪总算受完了。上帝知道,这也叫音乐……”刚下场的季晓舟与他在门口相遇,听了这番评价,羞愧得僵住了。
巧就巧在分配宿舍时,这一对冤家住进了一间寝室。廖崎一听季晓舟练琴就把眉一皱:“你能不能让我耳朵清静一会儿?!”后者只得把琴搬到走廊去拉。可这样还不行,廖崎每从走廊经过,听见那琴声,总做出捶胸顿足、痛苦不堪的样子。终于在某一天,廖崎特意上街买了一只弱音器,对季晓舟说:“劳驾你把这玩艺装上。不然日久天长,你那琴声要叫我发神经的。”季晓舟毫不介意,照他的话办了。从此以后,季晓舟的琴声和他的嗓音一样,变得胆怯而悄声悄气了……
突围时,三毛让大家继续往山上跑,由他留下寻找掉队的了不起和小耗子。
四处黑乎乎的,他睁眼瞎似的扒开一丛丛茅草、一蓬蓬蒺藜,焦急地搜寻。他怀疑他们已受了伤,在绝望中盼望着救援。突围的紧张加之天黑,使他们翻过这座山头才发现少了两个人。
忽然,他听见脚下数米深的山沟里有类似喘息的微弱声响。这条沟大约是山洪暴发时冲出来的,随着年代的流逝,形成了深深的沟壑,三毛攀着棵长出地面的树拫,慢慢向沟底探去。树根如巨大的指爪,拼命抠住土地,似乎生怕大地会抛弃它。树根象痉挛的手、绝望的手:青筋暴露,显出粗硬的肌肉纤维。三毛悬着下半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往下挪,每动一动,泥土便夹着小碎石落下来,看来树拫想抓住它们是徒劳的。这里的石头早被年年往这儿汇聚的洪水冲得松垮了。
这时还未进入雨季,沟底是干涸的。
他终于找到了正努力自救的了不起。问他伤了哪里,他只是叹息、摇头。三毛想把他扶起来,但很快发现他的两条腿象小儿麻痹患者一样绵软无力。
“别费事了,我不行了……”了不起脸上布满豆大的汗珠,痛得双眉紧蹙。他是从沟顶失足摔下来的,腰推重重磕在一块尖峋的石头上,那时他还不感到痛,只觉得脑子“嗡”的猛震一下,便失去了知觉。“完了,我知道脊椎肯定断了,我成瘫子了……”了不起万念俱灰。
三毛没有可以信服的安慰话,只是费了不少周折才把这具身材比他高、分量比他重的躯体背上肩。他摇摇晃晃地走着,每迈出一步都使他想起自己拉琴时,寻找弦上扯动的那种艰涩。
“我完了。三毛……不管怎么说,你以后也比我强了。”了不起呐呐着。
三毛不可能再按原途返回,不可能驮着如此重荷再攀着那些树根爬上去。他只得顺着沟往山里走。脚下的碎石使他趔趄不止。
“我完了,完了。”了不起淌下的泪水滴在三毛耳根上,“我以后即使活下来也谁都不如了。成了瘫子,还要什么才华?我算交代了……”
“少胡扯,有我呢……”三毛含混地说。他的嘴连用来喘气都嫌不够。
“还不如死了好……”
三毛挺了挺身子,终于迸出一句:“你能不能让我耳朵清静会儿?!”
了不起忽然不做声了。他受了这句话的刺激,由这句话想起他曾经给予这个救他的人多少次轻侮、难堪……
“没那么严重……你放心,不会成瘫子的……”
了不起听了这番安慰反而嘤嘤地哭起来。那是为他曾经对三毛的不公正而悔疚得流泪。他双臂搭在三毛发育不良的前胸,这胸是瘪的,甚至向里凹陷,这心胸里曾藏匿着多少羞辱,而这羞辱是他给他的。不一会儿,三毛就觉得脖梗上潮乎乎的一片。真拿他没办法。此时此地,咱们的大天才只会象女孩子那样哭。
三毛背着了不起顺山沟往上走。现在他只能按地形提供的唯一方向往前走,而前面是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他们,别说了不起,就连三毛自己也渺然无知……
乔怡和宁萍萍经过一家电影院,正散场,街上猛增了一倍的人。人人都喜滋滋的。萍萍说她和季晓舟忙得有一年没进过电影院了。“这就是夫妻生活——你都看见了。”她苦笑道。
自十余年前那次新老兵联欢会以后,萍萍和晓舟结下了友情。随之,队里传开种种她与他“关系不正常”的风言风语。萍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有点吃的送给晓舟,香皂牙膏一买也是双份。徐教导员多次找她谈话,她全盘否认:“不可能的!你想想看,他是什么家庭出身?我家里肯定不会同意。我爸怎么能让人指着脊梁说:宁校长的女儿找个没爹妈的野娃娃!教导员,你放心,就他那形象我也看不中,头发没几根,肩膀那么窄,谁都敢拿他开玩笑。我是同情他……”她总能把领导和一些相劝的好心人说得服服帖帖。那时兴结“一帮一、一对红”对子,萍萍和晓舟也就理直气壮地“对”上了。不过他俩的谈心活动总是在傍晚开展,“交换思想”的场地也总是那些不惹眼的角落。谁也说不出他俩什么,然以“不正常”一语概之。
不久发生了那件事。
队里终于决定要把院后那座小楼拆毁,在那个基础上修—个浴室兼锅炉房。拆了楼第二天晚上,所有人到礼堂去看新电影《青松岭》,回来后发现偌大一堆碎砖头不见了。
第二天早操后,值勤分队长在队前问道,“昨天晚上,是谁把院里那堆砖拉走了?”
没人应声。
“是哪一位拉走了碎砖头?”
仍是一片沉寂。拆房子那天,推倒那霉迹斑驳的砖墙时,从砖缝里蹿出一只肥硕的老鼠,接着掏出一窝粉红色的、尚未长毛的鼠崽,约有十来只,吱吱尖叫,四处乱爬,被男同胞们一锹一个在砖头上拍成了肉饼。那可不是一般的恶心!谁会要那砖头,且不论耗子之死,仅那股坟墓般的潮湿、霉臭也令人受不了。
值勤分队长又喝了一声:“我再问一句,把碎砖悄悄拉走的,请出列。”
“报告……”
众人听出这是季晓舟那中气不足的嗓音。他从队列里走出来,全体疑惑、嫌弃地看着他。
“砖是你拉走的?”
“……唔。”
“我听不见。大声点。”
“是我拉走的。”
在众目睽睽下,他伛着又窄又溜的肩膀,显出十足的窘迫。
“……听司务长说,那堆砖不要了,准备当垃圾铲出去。”他咕噜道。
众人一齐把眼睛瞪大,不放过这个可怜的家伙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他家穷,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听说他的养父已七十多了还在街头钉鞋,养母靠给别人带孩子才把季晓舟养大。一对穷苦老人无生育功能,把季晓舟当亲儿子。
分队长微微一笑:“现在事情弄清楚了。”
而季晓舟慌乱地截住他的话:“假如……那些砖队里还需要,我今天可以再拉回来。家里房子不够住,我想给两个老人搭间小厨房。”去过他家的人说他家象个小土地庙。
季晓舟说完,值勤分队长喊了声“稍息”,便独个笑起来。
“本来我想表扬一个做好事不吭声的人,季晓舟做了好事,但是公私兼顾。这样,我就把表扬免了——立正!解散!”
这一解散,几乎全体女同胞都把萍萍瞪着。萍萍一抽身跑上楼,立即扑到床上大哭。
“你这是干什么?”与她同屋的乔怡吓坏了。
“别理我!谁也别理我!……”她嚷着。
“谁得罪你啦?”乔怡俯下身问。
她却猛站起身,跑过去砰然关住窗子,那整天价在楼旮旯里嗡嗡嘤嘤的大提琴声被关在了窗外。她靠着窗子,大口大口抽噎:“我不要听见这倒霉的声音!不要看见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可季晓舟并没做错什么呀!”乔怡说。
“没有错!是我的错!我瞎了眼!他就这样没出息!”她痛不欲生地跺着脚,“丢人!丢脸!……”
“这不能叫丢脸,又不是偷……”
“你少在这里吃灯草灰,放轻巧屁!这事搁在你身上试试!……”
乔怡被她骂得赶紧逃出屋子。这种时候劝说她是自讨没趣,她压根没有理智。况且萍萍也有她的道理,试想想,季晓舟拉着那车肮脏的碎砖头从马路上走过,街上的人鄙夷地为他让开路……这事搁在任何一个姑娘身上都受不了。乔怡突然醒悟:这证实了萍萍在爱季晓舟,虽然她从来不承认,对自己也否认这一点……
“你在想什么呢?……”现实中,这个就要做母亲的萍萍推了乔怡一下。乔怡恍惚地看看她,她笑了,“你呀,还象过去一样心不在焉,”
电影院的人总算散干净了。突然,一个胖胖的姑娘跑过来喊道:“宁老师!”
她是军部某处长的女儿。十年前不少干部把子女送到宣传队来学琴习舞。后台硬的,或条件好时,日后就有指望直接被宣传队录用,其次去投奔地方歌舞团,最差也能到县一级宣传队混混。总以不“上山下乡”为目的。那位处长有四个女儿,被数来宝喻为“一根藤上的四个瓜”。一个个偏偏生性活泼,酷爱舞蹈。处长夫人也许是看中萍萍待人接物的热情,便一古脑把四个女儿全交给了她,并捏着嗓子一口一个“老师”的叫,远比女儿们叫得更虔诚。萍萍碍着都在一个军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便对“四只瓜”认了可。她不知费了多大劲,糟踏了多少周末和假日,才教会她们舞蹈的第—步!把那食之过饱的腹部收紧。每次教完课,萍萍都一头汗地叹道,“这四个丫头要去学吹号,保不准能有出息。”
萍萍看着眼前这个胖姑娘,已想不起她是第几只“瓜”了。她刚和萍萍聊了两句,处长夫人走过来,冲萍萍敬而远之地笑笑,拉起女儿就走,走老远,听见她对女儿喝斥:“还不回家做功课!……你大姐二姐那两年不学跳舞,现在肯定考上大学了!跳舞的如今有什么出息……”
乔怡和萍萍相视一笑,都认为犯不上和这种人理论。
“杨燹有一次说:根据市场需要换标签的是商品,不是人!人的价值不在乎社会给他什么名称。”
萍萍朝乔怡看了一眼:“杨燹,杨燹,你八辈子都是杨燹!”她好象突然生了气,“我不知你们俩谁欠谁。”
乔怡一直把萍萍送到目的地。
萍萍正欲上楼,忽然转身对乔怡道:“你知道吧?杨燹打算和黄小嫚结婚哩……”
这双细弱的手更快更卖力地扒掘着。最后她该对付斜压在他身上这根粗大的木椽了。她拼命抱、搬、撬,一而再三的失败并不使她罢休。急速的喘息带出轻微的喉音,使人感到她那狭小的肺活量已无济于事。
“咣啷!”木头撬开了,接着,浑身的瓦砾也被清除。他感到一股清冷的夜风忽然扑过来,头顶的星星不再是一颗,而成了一群……
—片静默。他知道她正在不远处观察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他压住心的狂跳,等待新鲜的血液注入两条冰凉的腿。他的感觉苏醒了,伤痛恢复了,力量蓄足了。
那双脚轻轻地,轻轻地向他走来……
他倏然爬起,同时操起冲锋枪。他听见一声恐惧的低号,那个矮小的身影向后退去……
赞比亚慢慢放下枪。他这时才看清,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姑娘、这个救了他的小生命竟是——小耗子!
第07章
乔怡在上学院进修之前去看过黄小嫚,那时她的病态还十分明显,身体虚弱已极,据说那种电休克治疗很伤身体。她求了半天医生才放她进去,但黄小嫚盯着她,似乎在使劲回忆什么。“你不认识我了?……”她问她。
小嫚轻声道:“你是好人。”
乔怡走出医院时碰上了杨燹。他显得很匆忙,似乎连乔怡短短几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听完。那是乔怡最后一次见杨燹……
杨燹选择了黄小嫚做他的终身伴侣,乔治感到不可思议。人们称黄小嫚“小耗子”,这里面有怜悯,但更多的还是嫌弃。乔怡过去尽管待她宽厚,但仍不得不承认,她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姑娘。
黄小嫚与乔怡同车从上海来到军营。在火车上桑采就发现她总是拿着食物到两节车厢连接的地方,背着人吃。桑采直言不讳地说她“贼溜溜”的。的确,她与任何人在任何地方相遇都显得心虚,象是打算溜到什么地方去。她长得不难看,甚至称得上五官标致。睫毛很长,总是提防什么似的频频眨动。她看上去比实际上更矮,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
四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大孩子们扒了层皮,又黑又瘦地随徐教导员开进宣传队小院。十二个女兵被塞进二楼那间最大的寝室,这间房有四洞门,过去是公馆少爷小姐们的客堂。两扇朝里的门被封死,留着两扇朝阳台的门。这阳台是通的,实际是条露天过道,谁只要愿意,路过时都能顺便朝这屋里瞅一眼,看来这样便于老兵对新兵的监督。
老兵们经常指责她们笑声过多,睡眠过多,吃零食过多。一句话,是些又疯又懒又馋的丫头。
这间大寝室里除了班长田巧巧拉板胡,乔怡搞声乐兼手风琴外,其他全是舞蹈演员。每天排练或练功完毕,她们把放松的身体往床上一撂,各种装食品的器皿就敞开了,并常常以物易物,高兴时索性“共产”,全摊在一块混吃混喝。但没多久,人们便发现一个秘密:每当这时,黄小嫚总是悄悄走出门去。
“怪不得她长得象根乳酱瓜,舍不得吃呀!”
“我上次给她吃饼干,她把两只手直往背后藏,脸都吓红了,就象我要打她似的!”
而桑采却说黄小嫚不吃零食是“假象”,她的“真面目”在夜里才暴露。但桑采的话一向水分太多,象她每次在“讲用会”上的发言一样。不料田巧巧也证实:“这小耗子确实在夜里折腾,我听见好几回。不是吃东西,就是听半导体,反正全躲在被窝里。”
“她的半导体装在一个肥皂盒里!”白莉说。
“听半导体有什么见不得人,用得着大半夜偷着听?”小方似信非信。
“反正啊,”田巧巧说,“夜里她远比白天活泛——什么恶习?……”
乔怡似乎是这场议论的局外人,伹她捧着一本书并没看进去。她也在琢磨这只小耗子。那时除黄小嫚之外,这一屋子新兵已全被起用,参加了演出,连十三岁的桑采也在《红灯记》最后一场里,捞了个辨不清面目的“切光造型”。
每晚上,桑采把化妆盒一夹,总要对眼巴巴的黄小嫚叮嘱一句:“喂,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帮我们把暖壶灌满,演出回来我们好洗脚。”
每到这时黄小嫚便装着在地上寻找什么,头也不抬,表示压根儿没听见她的话。不过等大家演出回来时,暖壶总是满的。
有一次,乔怡把夜餐时桌上剩的小圆面包用手绢兜了两只,那面包烤得相当诱人,表皮还用芝麻和果酱做了图案。回屋时见黄小嫚正坐在床沿上洗脚,乔怡把面包递给她:“专门酬劳你的——你老给我们打开水。”
她脸突然红了,接着眼睛往两旁看看,似乎怕别人听见乔怡的话。见她并不伸手来接,乔怡只得笑笑,将面包搁在属于她的那个桌角上。乔怡后悔不迭地想,这样做不仅没好处,反而伤了她的自尊心。谁没有自尊心呢?谁愿意接受这明摆着的“剩余价值”呢?而那面包已经放在她桌上,再拿回来就更说不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乔怡发现面包不见了,那条兜面包的手帕也洗干净了,正晾在她床栏上滴着水珠。
乔怡嫌恶地看看黄小嫚,她却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毫无感觉。
乔怡不愿把这事讲给别人听。这是她素来的性格,任何事到她这里都迅速沉入心底,连她自己也无法测探它的深度,它的潜流和潮汐。
大家正议论着,黄小嫚推门进来了。她进门的姿态也很奇特:先轻轻拧门把,弄出个缝,把头伸进来,似乎断定没什么危险了,才将整个身体蹭进来。
这是午饭后,午睡前,是一天中说长论短的最佳时刻。
大家见她进来,相互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便住了嘴。她看看所有人,似乎猜出她们刚才的话题与她有关。她不自在地笑笑。这个屋里的人已成习惯,没十二分必要,决不搭理她。她倒无所谓,本来与人谈话就是她的负担。她走到自己床边,摸摸这个,弄弄那个,动作急促而无效率,一件衬衫也要叠半天。她的床在门后的角落里,门一开,外面的亮光涌进来,把整个屋子的黑暗都挤到属于她的一隅,所以很难弄清她在那里搞些什么名堂。
一年后,终于有一天在排练新节目的时侯,演员名单中出现了黄小嫚的名字。这名字被众多的名字挤得缩作一团。
她比其他女演员矮半头,排队形时象流畅的阶梯陡然塌陷。
她尽管天天早到晚退,折腾得大汗如洗,可导演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个新节目的导演是黎教员,主管业务,也称黎队长。据说他年轻时是某大歌舞团的尖子,一九五九年反右倾后下放到这个野战军当宣传干事,之后又重操旧业。当初他是上海方面军的主考官,乔怡等人全蒙他的慧眼才穿上军装,不过黄小嫚不能不说是他遴选中的唯一失误。
他走进排练场的第一个动作,是将手里短得不能再短的烟蒂扔掉,踩灭,这意味着一切就绪。
“哎,合唱队站好队形!舞蹈队扎起架势!乐队操起家伙!……”
这是配合政治形势赶排的一个大型歌舞。“预备——开始!”
一片嘈杂声止住,定音鼓擂响了。据说舞蹈演员们要在激越的伴唱中拥上舞台。黎队长不假思索,顺口溜似的形容道:“如潮水,似海涛,表现亿万军民‘批林批孔’的热潮——势不可挡!……”
人群中的黄小嫚挺胸收腹地站在末尾,象挂了个零头。她显示出一副非同小可的神情,两眼头一次发亮,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作剧情渲染的黎队长,脸上带着并不使人愉快的奉承。她在着装上似乎动了番脑筋:脚上穿着崭新的练功鞋,白得扎眼。那本来就细得不近情理的腰上,勒了一根很宽的板带,让人看着实在残酷。板带是新的,鲜红色,与天蓝色的练功服形成强烈的对比,似乎在提醒人们,她——“小耗子”终于崛起。
乔怡站在合唱队里,对人群中正跳得起劲的黄小嫚怀有不可名状的担忧。担忧什么呢?是她那突然平添的自信?还是她那过分的激动?抑或是她那毫无必要的微笑?她总是对着黎队长微笑,而后者却压根儿无暇顾及她!乔怡还看见她那平平坦坦、毫无女性隆起的前胸,被一群发育良好的女孩子衬托得更加干瘪。
记得一次洗澡时,宁萍萍突然惊呼:“你们快看黄小嫚!……那胸脯还不如个胖老头儿!”姑娘们齐声骂道:“萍萍,你也太无聊啦!”但一个个却止不住笑得东倒西歪,一边笑一边朝黄小嫚打量,不得不承认萍萍言之有理——她哪象个正处在青春期的少女呀!
黄小嫚被大家笑得吓坏了,慌忙往身上套衣服。萍萍喘了口气,又叫道:“瞧她!还戴乳罩!跟真的一样!……”于是又是一阵不可开交的笑。从此小嫚再不与大伙同浴。
在晾台的晒衣绳上,从来都是搭满女孩们五颜六色的小玩艺。某一天,大家发现晒在最靠边的乳罩里用线缝着两块塑料泡沫。
“嘿嘿!真不害臊!”
“谁那么不要脸,还垫假胸……”
“我还巴不得弄平它哩,这人真够恶心的。”
“是谁呀?谁呀?……”
乔怡知道是谁。她相信自己的推测,但她没吭气。黄小嫚也没吭气——她那神情简直象人赃俱在的小偷,眼睛频繁眨动着,仿佛一顿拳脚是躲不过去了。但这件事倒没人往黄小嫚头上猜,因为她即或做了假,外观上也无明显起色。她此刻在姑娘群里不还是个最干瘪的小可怜吗?
“……停!”黎教员喊道。
接着黎教员开始模仿某人不正确的舞姿,他模样滑稽,学什么象什么,引起大家的讪笑。黄小嫚笑得最凶,甚至别人已经笑完了,她一个人还用手帕捂着嘴,一面笑一面朝周围的人看,似乎很想找个人交流,或邀请别人和她一块笑。但大家逐个扭过脸,回避了她的目光。这讨来的没趣并未使她失意,她今天是太兴奋了,这点小挫折动摇不了她情绪的大趋势。
“得了吧,你笑得没完啦?”那个紧挨她的姑娘狠狠一扭身。
她只得佯装笑呛住了,干咳起来,把尴尬掩饰过去。乔怡为她这不幸的性格叹了一口气。她发现黄小嫚跳得相当不错,比任何人都卖力,遗憾的是没人注意她,干脆说没人看见她。人们似乎避免看见她。
歌舞排到了高潮。
“黄小嫚!你出来。”
黎队长伸出一根手指招呼道,似乎只需一根手指就能拨动这个体重不足四十公斤的小耗子。
她一动不动,显然被这喊声吓住了。
“叫你呐,黄小嫚!到这儿来。”
她瞪大眼睛,迅速而仔细地反省着。大家都从队伍里探出头去瞟她,象等待预期的笑话发生。
“你怎么回事?!没听见我喊吗?”黎教员有点不耐烦了。
她慢慢走到排练场中央,已经完全不抱什么希望了。
“你好象原地串翻身做得不错,做做看!”
血色迅速在她脸上恢复了。她迸足全身力气完成了动作。“三十九公斤”居然震得地板砰然作响。
“还凑和……脚下再轻一点……”
黎教员话音未落,她又连翻几个,这次险些没站稳。她喘息着,赶紧对黎教员投去巴巴结结的目光。
人群中其他女演员不以为然地撇嘴、斜眼,用小手绢轻飘飘扇着风。只听黎教员说了声:“好,就定下黄小嫚吧。接下去,”他继续临场发挥,“接下去是一个男同志去将她托举起来,这个动作谁来?”
没人应声。男演员们不怀好意地你推我搡。不知谁起哄道:“赵源上!他有劲!”
赵源是从军部警卫连调来的,据说素爱舞蹈,调来后却又自称最擅长擒拿。他个大力大,有一身牛似的肌肉和牛一般的脾气。而今他的角色是扛一面宽两米、长五米的大旗。
“赵源就赵源吧。”
赵源不情愿地摇到黎教员面前,看也不看身边几乎矮他一半的黄小嫚。“怎么个举法?”他捋捋胳膊,象要干架。
黎教员比划着:“这么着——一个转身,大跳,把她接住……”他且编且说。
赵源大模大样地随着比划几下,刚挨近黄小嫚,却迅速将两只膀子抱在胸前,退到一边去了。
“你怎么啦,赵源?”
“谁爱来谁来,我干不了。”
“说说理由。”
“我举不动她。要不你给换换人。”
“换你还是换她?”
“都行。”
“你挨个看看,女同志里还有比黄小嫚轻的吗?”
赵源一时语塞。过一会他嘟哝道:“这种苦力就轮上我啦……”
“顶多半分钟,再说她也就七八十斤儿……”
赵源满脸怪样:“噢,还让我把她举起来,托着她腰?……”
男同胞们幸灾乐祸地哄笑。
“这个节目我不参加了。”赵源来了牛劲儿,说着真抓起衣服要走。
“你站住!”黎教员红了脸,“当……当心我处分你!”
“处分也不干!”赵源指指那群小伙子,“你问他们谁愿意举她?!”
黄小嫚站在那里,让人想起处于卖主与买主之间的小动物,听凭讨价还价。赵源的不合作并非赵源的错,男同志背地里开玩笑,若把谁和黄小嫚扯到一块,那人会当真着恼。赵源当然不愿给伙伴们的刻薄话提供口实。他们在背地里管她叫“小怪物”。
黄小嫚马上要哭出来了。乔怡始终盯着她。她此刻倒希望她哭,在一个无力自卫的人那里,哭,也能作为一种抗议,起码会招来同情,人们对哭的女孩子总是一视同仁。但她终究没有哭,睁大略略凸出眼眶的眼睛,尽量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眼泪把她的眼球灼红了,而她拼命不让它落下来。她细细的脖子大幅度地抽动了一下:自尊心被她艰难地咽了下去。
黎教员气急败坏地走出排练场。走到门外,他才想到需要宣布一声“解散”。
大家象以往一样快乐,甚至比以往更快乐地一哄而去。黄小嫚走到窗台去端预先凉在那儿的开水。窗台上放着一排一模一样的军用茶缸,区别在于每人在缸把上挂着的各色小饰物。这时她并不是急于解渴,而是急于要把脸朝着窗外,她怕人们再向她表示些什么。
突然,白莉用她鼻音甚重的北京话嚷起来:“上帝啊!你怎么把我的水喝了?”
黄小嫚慌忙看看手里的茶缸。她不知如何是好,尴尬地望着逼在面前的白莉。
“对不起……”
“你干吗喝别人水,你自个儿的呐?!”白莉不依不饶。“那我把我缸子里的水还你……我也搁了白糖的。”
“得了吧,我不要你还!”白莉从黄小嫚手里夺过杯子,将剩下的水使劲往地上一泼。走出门时,还对别人说:“哼,倒霉!谁知道她有什么病……”
空旷的排练厅就剩下两个人,乔怡和黄小嫚。乔怡站在呆若木鸡的黄小嫚身后。哭吧,你这小可怜,这时你只有跟泪这唯一的武器了。你的武器当然不能改变他们,但毕竟会惊动他们。他们太心安理得了!乔怡几乎要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但她的手在空中犹豫,因为她挖空心思还没找到一句安慰的话。黄小嫚回过头来,出乎意料,她非但没哭还笑了一下。这本末倒置的一笑使乔怡愣了。她在用伤口对人笑,这笑使伤口扩大、深化了。乔怡嫌恶和惧怕这种笑。她匆匆地从她身边走开了……
小耗子双手抱紧肩膀。她的头发向来都是乱蓬蓬的一大堆,似乎她体内被压抑的活力都从头发上勃发出来,象沙漠里的骆驼刺。赞比亚一刹那觉得这双大而不美的眼睛他肯定在哪里见过。是在童年……?
“你怎么一个人跑回来?你不是跟着大家突围了吗?……”
“跑散了。”她简短地回答。
“你过来扶我一把。”赞比亚说,“我的腿恐怕有点不对劲。”
她走过去。一双眼睛任何时候都象在提防挨打。赞比亚撑着她的肩膀,想把那条几乎被房椽砸扁的腿挪动一下。血顺着他的腿流下来,他能感觉它们的流速和温度。裤腿被划破了,象张很难堪的嘴在吮吸空气中的湿气。冰冷的夜风被这个破洞吸进去。小耗子向前伸着颈子,很难胜任赞比亚高大的身躯。她还不如一节树棍,他想。
赞比亚适应了一下疼痛,拖着伤腿走进甘蔗地。他拔了几根,撸掉所有的叶子,那光溜溜、汁水充足的蔗秆泛出紫檀般的光泽。他们吃饱了,赞比亚选了一根粗细应手的,预备拄着它上路。在凡尔纳的小说中有一种能当卷饼的报纸,巧克力做油墨印刷。这里有能做拐杖的粮食。
他俩来到磨坊后的那条河边,桥巳被炸烂了。
“你过来。”他对小耗子说,“趴在我背上。”
“不,我不要你背!”
“少废话。”他曲着腿,等待她趴上来,“你瞧我这姿势挺舒服是吧?快点!”
她只得从命。根据几年伐木的经验,他凭水流的声响能测定其流速与深度。他将子弹带及冲锋枪捆扎在头顶,背着小耗子,一步步朝河里蹚。拄在手里的甘蔗被压成一张弓。“搂紧,前面水深了。”他命令背上的小耗子。
腿上的肌肉紧张起来,把刚凝住的伤口胀破了。伤口肯定张开了口,仿佛冷水在直接洗涮着骨头。那房椽上的铁钩用凿穿木头的力度刺进他的腿,如不被他坚硬的腿骨所阻,它肯定会一钻到底,决不吝惜它的锐利和长度。后来他徒劳挣扎时,房椽在他腿上稍稍滚了滚,那指头粗的铁钩就向他腿内侧豁去。不过他已不感到疼痛了。疼痛似乎也只是一种观念,忘掉它,否定它,它也就不存在了。
他把背上的小耗子使劲往上颠了颠。她并不重,轻得令他诧异,令他心疼。加上冲锋枪,两枚手榴弹,几十发子弹,他也力所能及。因为有比这些沉重n个数量级的,是他的责任。他怎么还有暇顾及伤啊、疼啊?反正他怎么折腾也死不了,这一点早就得到证实了。
走到河中央,一个浪打过来,他感觉好象七窍都进了水,一瞬间的晕眩使他险些栽倒。他听见小耗子也在剧烈咳嗽,显然也呛了水。这时候两人都顾不上彼此给予什么鼓励和安慰,只管拼命向往着坚实的岸。水底下长着什么样的植物?丝带般萦绕着他的腿,竟将那柔软的枝蔓探进他肢体的残破处,蘸着里面的血,再扬进这条陌生的河里。现在他两条腿平等了,都有过同样惨重的损失。
又是一个浪,赞比亚趔趄一下,拄着的甘蔗断了,他失去了一条“腿”。连小耗子也感到赞比亚在不由自主地顺着激流往下游去,他开始把握不住自己了。
“放开我!不然,两个都淹死不合算……”小耗子说。而赞比亚却一言不发地死命攥住她的手腕。
又是一个浪砸过来。赞比亚的脚悬空了,他猛一惊:一定是河床底部的深沟。
“不行啦——我们在往下沉……”小耗子吐出一口水,迸着哭腔。
赞比亚拼命回忆着泅水要领,迫使手脚协调起来,两眼只盯着始终不向他拢近的彼岸……
乔怡想起那桩牵罪于黄小嫚的“失窃案”。
那是她们入伍的第三个年头。元旦过了没几天,田巧巧的军裤丢了,一条崭新的军裤。她是很在意私有财产权的,从不占人便宜,别人也甭想从她那儿捞好处。她让人家代买八分钱一张邮票,也会郑重讨回那二分余额,反之亦然。你若给她吃一个苹果,不出明天,她准塞给你一只梨。这天她到晚上都不得安宁,逢人就说她那条军裤只下过一次水,早晨搭出去中午就没了影。
“不会是外人干的!”有人这么断言。
“这可叫家贼难防啊!”大寝室的姑娘也明里暗里甩出话来,并撺掇田班长,“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省得我们这些清白人在外面也不好讲话!”
直到吹了熄灯号,这桩案子还没有头绪。大家心里很清楚,她们互相暗示的“家贼”是谁。这种推理简单得可笑——她干什么事总爱背着人——背着人干的总没好事——不干好事不就是小偷吗?再说大多数人未必真想破案,只想闹点风波满足她们的恶作剧心理。
临睡前,大家都坐在各自的床沿上,把两只脚泡在脚盆里翻搅着,直搅到水冰凉。大家的目光一会投向田巧巧,一会投向黄小嫚。期待着这场闹剧尽早开始。
首先是桑采等不及了。她在熄灯后还有大事要做——学毛选。看见黄小嫚已泼了洗脚水准备就寝,便清了清喉咙说,“喂!自觉点啊!拿人家的东西快点交出来!”
乔怡为黄小嫚捏了一把汗,如果她真干了这种蠢事,以后的日子可混不下去了。她留神了一下黄小嫚的脸,这脸上居然毫无表情,说她是坦然或是稳得住都行。
萍萍是个“二踢脚”,有人点火她就响。她端着盆从黄小嫚床边经过时怪声怪气道:“吔!跟真的一样,装得比正经人还正经!”她泼了水,又迅速回到屋里,塑料拖鞋敲得地板“啪啪”直响,“哼,偷吃偷喝的!有本事把东西摊出来让大家搜!……”
黄小嫚已钻进被窝,她紧紧闭着眼,仍然一声不吭。
白莉跪在床上指手划脚:“趁早,咱们把话挑明了——要是一会搜出来,对不起,请那位小偷从我们屋搬出去!田班长,你说是吧?”
“就是,屋里住了贼,谁受得了!”有人小声附和道。
班长田巧巧似乎下了最后决心,她穿上鞋走到黄小嫚床边:“喂,你老实说,是不是你?”
黄小嫚睁开眼,胆怯地看看四周愤怒的面孔:“你们在说……我吗?”
这一来,反倒没一个人吭气了。
“我没拿你什么东西……真的,我连你丢了什么都没弄清楚。”
这时,大伙全披上棉衣围到她床边。
田巧巧说:“今天一上午我都在屋里练板胡,裤子就晾在窗口……就吃午饭那么一会工夫……”
萍萍插嘴道:“我们屋里,就只有你顿顿把饭打回来,躲着吃。不是你是哪个?”萍萍快嘴利舌,一边说一边抡胳膊比划。她每动一动,黄小嫚的眼睛就赶紧眨几眨。
“闲话少说,把东西拿出来看看,不就清楚啦?”白莉不耐烦地说。
“你们……要搜吗?”她掀开被。宽大的白色衬衣衬裤使她看上去象一个纸人,三分滑稽,七分可怜。她缩着肩从床沿溜下来,“是要捜吗?……”她仍抱着一线希望,看看田巧巧和身后的“众法官”。
“这就看你的自觉性了。如果你现在拿出来,就不搜,并从宽处理,不让你从这屋里搬出去,我也不许她们出去张扬……”田巧巧郑重声明。
“可我真的没拿……”
“那就搜。”几个人异口同声。
黄小嫚伛下腰,从床下拖出一只纸板箱和一个人造革旅行袋:“你们搜好了,反正又没有锁。”
田巧巧犹豫着。她是班长,这一搜问题性质就变了。为一条军裤,是不是该侵犯受法律保护的私有财产权呢?而作为后盾的几个人却耐不住性子,在她背上又捣又推,催促她下决心。
黄小嫚看看大伙,便自动打开旅行袋。里面没几样东西,放着些红红绿绿的练功服和一些花里胡哨的香脂盒子、雪花膏瓶子。一直翻到包底,只见几团色彩陈旧的毛线和几根竹针,常常见她用这些毛线编织或长或方、不知何用的东西,又总是织织拆拆,似乎这织与拆的过程就是她寂寞生活的消遣,不用织出什么成品,也够她自得其乐了。
紧接着她打开那个纸板箱,里面装着军装和衬衫。她一件件拎起来,抖一抖,再看一眼田巧巧。这里面倒是不乏军裤,但那裤子的窄与小是一目了然的。箱子渐渐空了,她抓起箱底一件套着塑料袋的羊毛衫,贴在胸口,生怕别人抢走似的,“我的东西全在这儿,你们自己看吧。”
她手里那件簇新的,从未上过身的羊毛衫是浅藕荷色的,从质地到颜色在当时都相当少见。逢霉雨天,她常把它拿出去晒晒。当别人忍不住用羡慕口气向她打听这件羊毛衫的由来时,她的话就多起来:“我妈妈送给我的!她托人从上海华侨商店买的!我妈妈说这件羊毛衫是出口的……”她在说起她妈妈时,总带有一种夸张的、不够真实的幸福感。
她抱看那件羊毛衫退让到一边,意思是悉听尊便。躺在被窝里旁观的乔怡有些不忍,她看见“被告”那窄而薄的肩膀在衬衫里畏缩着,细细的脚踝由于寒冷而透出青色,然而她脸上没有半点反抗和愤怒。她开始吸溜鼻子,那是因为受了凉。乔怡没有干涉这场闹剧,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她,多数是得罪不起的,何况黄小嫚确有鬼祟之处。
此时,她们脚下的地板发出“砰砰”之声。这是楼下老兵们用竹竿捅天花板,自然是以为她们又在疯闹,以此作为严正警告。但楼上仍未静下来。老兵火了,有人从窗口伸头往上喊:“吃多啦?胀饱啦?你们这些小姐半夜三更练什么把式?”
白莉回喊一句:“遭贼啦!正逮呐!”
一听此话,对面男宿舍也有人唏哩哗啦打开窗子,大声问道!“贼在哪儿?捉住没有?”整个院子热闹起来。
田巧巧只得到晾台上解释!“没事没事!我丢了条军裤……”
萍萍接道,“今天中午遭贼偷啦!”
这时,男宿舍的窗口蹦出个人来,冲楼上喊道:“黑田大佐!你话说清楚,谁是贼?!”这是赵源那口唐山话。
一声“黑田大佐”把火点着了。田巧巧正愁没地方发泄,这下全冲赵源来了:“谁是贼谁应声儿!”
“黑田大佐!这话你可别急着往回收!”
“收?姑奶奶啐口唾沫都生根!谁接茬谁就是贼,不然他心虚什么!”
楼下的女老兵女干部们均已探出迷离懵懂的脸:“大半夜吵什么?再吵上前院喊徐教导员去!……”
赵源可不依,叉着腰站在院子中央,大冷天穿着背心短裤,一身杠子肉疙疙搭搭:“田胖子!你他妈有种下来——谁是贼?!”
白莉几乎要给他作揖打躬:“没说你,田巧巧不是这意思……她今儿中午丢了条军裤,心里窝火……”
“她那裤子是风刮下来的,我给拾了。她不但不谢我,还冤我是贼!……”
田巧巧一听,忙问:“什么什么?你给捡着了?在哪儿捡的?”
“哼!我稀罕你那军裤?一条裤腿能装二百斤面粉!”
楼上楼下都笑起来。大家知道田巧巧领的是副一号军装,并让司务长别给她张扬。
风波平息,皆大欢喜。人人都想起清晨要出操的事来。一会儿,大家都钻进被窝,唯有黄小嫚在闷声不响地收拾东西。田巧巧看看她,终于说了句:“我可没打算搜你,是你自个让搜的……要我帮你收拾吗?”
黄小嫚摇摇头。她并无怨色,似乎很习惯这些,生来就习惯了。人们甚至连一句安慰或道歉的话都没有,好象也很习惯。乔怡看着黄小嫚的一举一动。小嫚见她依然醒着,赶紧去拉灯绳,以为亮着灯妨碍了她睡觉。
“没关系,你收拾吧。开着灯我一样睡得着。”乔怡轻声道。
她还是把灯关了,黑暗里回答乔怡:“有没有灯对我都一样……”
可有没有公道对你也一样么?乔怡心里一阵酸涩。真是个谜呀,这小耗子。
第二天晚饭后,黎队长找到乔怡,说是有件事要和她谈。他把她领出门,走上通往郊区的林荫道。
“昨晚上你们屋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误会。”
“误会?”黎队长停下脚瞪着她,“你说得轻巧。这种误会为什么不牵扯到你,不牵扯到宁萍萍、白莉或者桑采,为什么独独是黄小嫚?!”他逼视着乔怡。
“黄小嫚是有些让人看不惯的小毛病……”乔怡申辩道,“只是大家对她太过分了。”她又玩个平衡。
黎队长沉闷地叹了一声。
“你们不知道这个女孩子的身世……听说你是黄小嫚唯—的朋友?”
这话打哪儿说起呢?但她还是十分抱愧地点了点头。起码乔怡从不参与作弄她、孤立她的集体活动。
“这是她告诉我的。她说只有你从来都向着她。你给过她面包……”
“从来”这个词大概不准确。乔怡记得只有那么一次,她为她几乎和桑采翻脸。那是一块巧克力引起的——“哎呀!快看呀!这是怎么了?!”桑采打开抽屉大叫起来。大家惊慌地围上去,只见一块巧克力四周被老鼠啃得缺口豁齿,望一眼也让人起鸡皮疙瘩。
“快扔了吧!弄不好要得传染病!”其他人也齐声赞同。
唯有田巧巧朝巧克力瞥了一眼道,“哟,这么大一块?扔了怪可惜的。什么传染病,我们农村谁家没个把耗子?你用刀把耗子啃的地方抠掉照样吃!……”
桑采赶紧说:“那给你吃吧?”
田巧巧陡然冷下脸:“我还没穷到那份上!”
“……那你们谁吃?小方,你要么?”
小方哼了一声:“你请客?——小小年纪,别学那么多坏心眼。”
桑采愣着,说良心话她实在不知道“坏心眼”为何物。
这时黄小嫚走进来,白莉突然给桑采使了个眼色,又朝她努努下巴,然后便心花怒放地退到一边去了。
“黄小嫚,你过来!”
黄小嫚猛一怔:“干嘛?……”她又朝其他人望望,似乎想探个吉凶。
“你吃巧克力吗?”她赶紧摇摇头。
“哎,你别走!……你看,被老鼠啃的这些我都用刀剜掉了。她们都说扔了可惜,你吃吧?”
黄小嫚边往后退边说:“我不吃。我有,我妈给我寄了巧克力!”
桑采急切地:“你瞎讲!你妈妈什么东西也没给你寄过!”
黄小嫚默默地盯着桑采,目光在恳求这个胡闹的孩子饶了她。
白莉突然笑起来。桑采傻乎乎地也跟着笑,两人从嬉笑到大笑,最后简直笑得发狂。
乔怡不知怎么大喊一声:“行了!够了!缺德的够了!”
两人一齐愣住了,似乎感到意外。乔怡飞快地走到门口,拉开门又回头道:“不管怎么也不能这样作弄人!”她忿懑地将门狠狠撞上。屋里笑声又起,这笑里也包含对乔怡的挑衅。
乔怡走到院子里,发现黄小嫚不知什么时候跟在她后面。她对乔怡感激地、讨好地笑了一下,而乔怡却赶紧扭过脸。她哀其不幸,更怒其不争。人群中有两种孤独者,一种是过于傲慢,一种则过分自卑。乔怡属前者,黄小嫚属后者,也许仅孤独这一点,使她俩偶尔彼此关注。等乔怡再次转过头,发现黄小嫚已寂寞地走开了。
“当时我招她来的时候,”黎教员被烟蒂熏得眯起眼,“并不是看中她有什么特长,或特殊天赋。你知道,她甚至—无所长,可我动了恻隐之心。当我看到这个女孩子的生活环境和她在家庭里的处境……我就想,部队是有责任救这个孩子的。部队救过多少孩子啊!包括我自己。是啊是啊,我不否认她有些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可我相信在一个年轻人的集体中,她的性格会慢慢改变的。你们如果了解她的家庭……”
“她的家庭……不是很好吗?她父亲是老干部。”
黎教员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关于她的家庭,你只知道这些?……”
乔怡不是那种追根刨底觅人隐私的人,但她喜欢凭自己观察所得的参数来分析。她曾在黄小嫚的家庭及父母问题上发现一系列蹊跷。
那次小方回上海探亲,正逢橘子上市,上海兵都托她带些给家里。黄小嫚几天前就开始准备,弄了只大纸箱,里面少说也装了二十斤橘子。她挺难为情地对小方说:“还买了两百只鸡蛋,我已经用纸一只只包好……你路上别让人踩上去就行。”小方怨天怨地地把她那分孝心带到千里之外去了。莫怪小方抱怨,所有人捎回去的东西加在一块也没她一个人的多。这帮上海姑娘滑头,用少量土特产取悦父母,父母却将回报她们一座“食品公司”。加上她们每封信都诉苦,在父母们的想象中,部队就是“二万五千里”,只有草根树皮吃。所以只要有机会,上海的食品便通过各种“传送带”来到此地。这类情况黄小嫚是例外,她捎回去的东西总如石沉大海,尽管她一次又一次增加分量和品种。
不久,黄小嫚收到母亲的信,说全家都吃上了她捎回去的橘子和鸡蛋,很高兴,并准备也托小方带些吃的给她。黄小嫚兴奋地把这封信给乔怡看,又忍不住给桑采和田巧巧她们看。
乔怡猜想她兴奋的原因并不在食品本身,而是填充了她感情的饥肠。她感到自己终于有了一次与别人的平等;终于有了一次向别人炫耀的机会,终于将向所有人摊开她五光十色的食品,在咀嚼的同时谈着家庭成员中最琐屑的趣事;终于……
终于盼到小方的归期。她和大伙一同到火车站去迎接。果然,小方见了黄小嫚就嚷:“回来还是你东西最多!”
小嫚拎着那个大网兜,“哦哟!真是的,我妈发痴啦——带这么多东西!”她笑着,并把笑脸转向每一个人。
回到屋里,她把网兜“嗵”的一声放在桌上。田巧巧闻声走过来:“嗬,你妈对你不赖呀,这么多好东西!快打开,让咱也长长见识!”
黄小嫚打开网兜,拿出一盒糖果,看了看,轻较放在了—边。田巧巧念着那上面用彩绳扎住的卡片:“送给王若川首长,恭贺新春……王若川是谁?”
“大概是我父亲的老上级。”
“你父亲?”
她眼里有几分不自然:“我父亲过去在这里工作,老关系都在这儿……”
“哦——”
接着她又拿出一筒精美的饼干。上面也有一张类似的卡片,是恭贺某某“令嫒新婚”。
“哟!这回又是谁?”
“大概……是老战友。”
乔怡渐渐发现,她每拿出一样东西,脸上就少了一点血色。
“噢!”田巧巧抱不平地说,“你那什么倒霉的爹!闹半天这全不是给你的呀?”
黄小嫚的动作慢了。这样七拿八拿,网兜渐渐露了底,可没有一样东西标明属于她的。网兜终于空了。倒也没完全空,还剩下一袋五颜六色的弹子糖,哄学龄前儿童的那种糖。唯独它上面没有贴那种标签,是这个家庭对这个遥远的女儿的厚赐。黄小嫚呆了,她的手再也不敢朝网兜里伸。她看看周围的女伴。她多么想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但她实在心力交瘁。田巧巧知趣,正打算走开,小嫚却忽然站起来,用两手张开巨大的网兜,对大家说:“你们吃糖吧!”她几乎在求她们。
大家此刻的心情都一样:不忍心不吃,也不忍心吃。
乔怡把这件事告诉了黎队长。他听着,不动声色。须臾,象吃了一惊似的将烫手的烟头扔掉。
“当时我抱着希望把她带到部队。部队是个温暖明朗的地方,正象你们常说的一是个大家庭。大家庭的成员应该是平等的……可我哪里想到,一切没有变得好起来,反倒变得越来越坏——你说,是我当初做错了么?”
“不,您没错。是我们的错。是我……”乔怡由衷地自责。但她明白这自责并不牢靠,它不久又会被嫌弃所替代。只是自责后的嫌弃或许会有所收敛,或变为那种作态般的友善,而这种友善却更增加她内心的防卫。那么这又是谁的错呢?……
“这也许不是某个个人的错。真的,我简直不知道有一种多么大的力量,会把一个女孩子的心拧成那样弯弯曲曲的。同情弱者,是人之常情。但同情也有它的选择性,它往往带着种种偏见。这道理,你明白么?”黎队长把脸转向乔怡。
她慢慢点着头。
“也正因为你明白,我才找你来说这些。我想,应该把她家庭的情况告诉你?……”
“嘀玲玲!嘀玲玲……”
乔怡的回忆突然被这炸耳的铃声打断,她这才发现房间里还配有电话。难怪丁万强调这是“师级房间”。
“喂……”乔怡拿起话筒,“哪里?……”
没声音。
“您找谁?……怎么啦?你要哪里?”
奇怪。电话里始终没声音。乔怡只得将这莫名其妙的电话挂断。
第08章
黄小嫚听见隔壁客厅里拨电话的声音,似乎是要什么招待所。杨燹这么晚还给谁打电话……电话“咔嗒”一声又挂上了。她听见他在房间里踱步,一种焦躁的情绪被贯通的木质地板传导过来。她的睡眠总是很浅,稍有动静就会惊醒,醒来一摸脑门全是汗。她不知自己是怎么活下来、长这么大的。她喜欢夜,夜似乎能庇护她,比隔壁那个男子汉的庇护更为可靠。
杨燹头一次出现在宣传队院里,黄小嫚就认出他是谁了。他完全忘记了她。(童年,有多少荒唐的事值得浪费记忆呢?)她当时对他的出现很惊讶,甚至惊喜:不管他曾给过她怎样的待遇,他毕竟是除父母外第一个触碰她的人。那种触碰在童年是可怕的,疼痛的。而如今,疼痛淡忘后剩下的却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女孩子的原始意识对异性的强悍的羡慕。那时,她怕他,痛恨他,但同时又觉得,一个让人害怕的人才了不起。她听过有关魔王的神话,在她幼稚的想象中,魔王就是他那个样子。魔王是可畏的,但他能轻易征服一颗心。
这“黑皮魔王”领着一帮男孩坐在省委大院的台阶上,见她走过来便齐声喊:“你爸是个大右派!你妈是个小破鞋!……”她当时只有三岁,既不懂“大右派”,也不懂“小破鞋”,只知道父亲在她生活中消失了,母亲常常把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领回家来。她上幼儿园不再有人接送,母亲总是很忙,因为那个络腮胡子只有一条臂膀。她不明白为什么少一条臂膀的人反而会多出那么多事儿。从幼儿园回家是触目惊心的,那个黑皮肤、高个头的男孩说不准会从哪里蹿出来,给她几拳或几脚。她永远忘不了他那双野性的黑眼睛里,闪着那种虐待小动物似的快意。黑皮是群男孩的头目,好似山大王终日被一群小鬼东簇西拥。她记住了这冤家叫什么“小显(燹)”。
母亲不再放心她出门,把她反锁在屋里。她有一个洋娃娃,是两岁生日那天爸爸送给她的。洋娃娃承受着她的孤独、溺爱和突如其来的怨艾与怒气,她会把她在外面所经受的一切照样对洋娃娃重演,就象母亲对于她。她打它,骂它,把它摔得“哎哎”作响时,又象妈妈哄她那样再抱起它。洋娃娃终于不堪忍受这无常的喜怒,从破碎的躯壳里撒出许多锯末,渐渐瘪了。她不再有什么伙伴,就搬了个高凳子站上去,双手抓住窗栅栏,成天向外呆望。但就这点乐趣也很快被妈妈剥夺了。因为有一天她从凳子上摔下来,磕破了颌,妈妈把所有的窗玻璃都糊上一层厚纸,只留最上面一排玻璃向屋里输送亮光。她又爬上去试过,任她怎样踮脚尖,也只能稍稍露出个额头。但她很快习惯了这种生活,虽无快活可言,毕竟终日太平无事。
有一天,她听见有两个熟悉的嗓音在门口对话。
“是这儿吗?……”这是个成年人的声音。
“是这儿。她们去年搬到这儿来的。”
她突然辨出,说话的男孩就是那个经常请她吃老拳的冤家。
“你找她们干吗?”那黑皮冤家问。
“我想看看我女儿……可惜家里没人。”
女儿?是爸爸看她来了?是那个他常常想念又忘了模样的爸爸?……她不敢出声地把耳朵贴在门上。
“她家有人……”黑皮说。
“可门是锁着的。”爸爸充满遗憾。
“她妈上班时总把她锁在家里。”男孩又说。
“为什么?”
“……不知道。”
亏他说不知道!
“我帮你撬开门吧?”男孩挺在行地建议,“我去找个起子……”
“不用了!这多不好。我下次来……再看吧。”光听声音,爸爸象个老太婆,“谢谢你,孩子。”
“你走啦?……”
屋子里的女儿终于忍不住把嘴巴贴在门缝上喊:“爸爸!爸爸!我在这儿呀!”
“……!”爸爸却没有一点声音。
“爸爸,你走了吗?……”
她趴下身子,肚皮贴着地,看见门下面有一双很大的脚——总算看到爸爸的一个局部啦。
“爸爸,我看见你啦!你看得见我吗?……”
“看不见呀,孩子。没关系,爸爸能听见你讲话。你长高了吗?”
她从地上爬起来:“爸爸,你别走,你等着……”她搬来大凳子,“爸爸,你别走哇!”大凳子够不着,又摞上小凳子。她一级级攀上去,“爸爸!你看得见我吗?……”
她的额顶只稍稍够着最高层的玻璃,她只看见高处的天空和白杨树梢,但她希望爸爸能因此看见她。
“好乖乖!”爸爸冲着那个额顶惊呼,“你要摔下来的,快下来!”
“爸爸,我长高了吗?”
“长高了——你快下来!”
“你看见我了吗?”
“爸爸看见了。听话,快下来,要摔坏的!”
“我也看见爸爸了……”
她在扯谎。她的脚和脖子都因吃力而微微发颤了,而她的视野仍是那些与爸爸无关的天和树。
“你快下来呀!别惹爸爸着急……”
“不,我唱个歌给你听。爸爸,你没走吗?”
“没有,爸爸在这儿……”
“我唱啦……小蜜蜂,嗡嗡嗡,飞到西,飞到东……”她拚命放大音量而走了调,听上去象哇哇乱喊。
她唱了一遍又一遍,只恨自己会唱的歌实在太少了。她唱得完全忘情了,不知唱了多长时间,等到嗓子开始发劈的时候才停下步。她向外面问:“爸爸,好听吗?……”
门外没有声音。她慌忙从凳子上下来,又是那样肚皮贴地往外看:那双大脚不见了。不——见——啦!
她伤心地喊着:“爸爸——爸爸——”
“别喊了,你爸早就走了。”这黑皮倒没走。
“那你也走吧!”
“我走了,你爸给你的糖被别人拿跑怎么办?你爸给你—大包糖呢,就放在门口。”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以后不打你了。”
她管不着他以后怎样,她只一心想看爸爸。从那以后他没有再回来看她了。
孩子看母亲结婚的事是不常有的。而她却遇上了这份荣幸。记得那年她满五岁,妈妈和继父要带她走了。继父用独臂牵着她,她跟着这对成年人只能紧跑慢跑。走了一会儿,她渐渐发现有个人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是一双小皮鞋的咔噔咔噔的声音。她从皮鞋的声音听出这个跟在后面的人是谁。到了汽车站,汽车开过来了。她回过头,那黑皮站住了。他眼睛里有点遗憾,似乎有什么要紧事没来得及做。这时继父用独臂把她抱起来。五岁的她只有三岁的身高和重量。他们要上车了,这时她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想挣脱继父,逃到他那里去,哪怕是去挨揍。车开动时,她从后窗里看见那冤家狠狠转过身,又狠狠踢着一块石头蛋儿往回走。他那一身蛮劲似乎总得找东西消耗掉。车开老远了,她看见他还站在很宽的马路中央,张大嘴在呼喊什么,也说不定在咒骂什么。她心里有点不大对劲儿,虽然那时她还不懂人们给这种复杂情感下的定义叫“怅然若失”……
小耗子不明白她此刻怎么会躺在这片干爽的土地上。他到底把她拖过来了。赞比亚那身躯似乎是一张摽得很结实的筏子,居然没被推来搡去的激流冲散架。他真结实,真捧,他的生命从来不肯向死神轻易妥协。不过他现在象是一动也不能动了,不知是昏迷还是沉睡,黑黑的脸在晨光里显得瓦灰瓦灰的。湿衣服裹在他身上,胳臂上的肌肉棱棱块块,似乎永远是一种运动状态,他脖子和肩膀没有鲜明的过度,这是那种强力的象征。她抱着双膝,坐在离他不到两尺的地方。她目光落在他那条伤腿上,被水泡得发白的伤口,裸出模糊的皮下组织,她不由战栗起来。
不行,清晨是寒冷的。这样浑身潮叽叽,凉冰冰,真够受。趁他睡着,是否该把他的衣裳脱下来晾晾?顺便也可以处理一下他的伤口,她还有一个未启封的急救包。可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解除武装”,会怎样看她,会认为她不懂害臊吗?……现在是打仗,没什么处女与童男,只有中性的战士。她咬了咬牙,按照应该做的那样做了。
她笨手笨脚地替他包扎着,动作稍重,他便轻轻抽搐一下,但并未惊醒。这伤口简直不象样了,再不包扎就会化脓、感染、得败血症。她透过伤口剖面的几个层次,看见了那白生生的骨质。缠完最后一圈绷带,她总算透出口气来。战争一下能让人看清另一个人的骨头,这在和平时期简直不可思议。
他的皮肤是温热的,看上去可不象他的性格那样粗糙。甚至称得上细腻,微微发亮,象铜器。她这是第一次触摸男性的身坯,何况又是如此精壮的身坯。她突然把脸贴到他胸口,想听听他的心跳是怎样轰轰烈烈,但一阵臊热,使她缩回脖子:他毕竟是个异性啊!这就是男性,她从来不敢企望他们青睐的热血男儿。她退得更远一些,惊讶那鼓满力量的肌肉,叹羡他粗大的、硬得可怕的骨骼。他不美么?连熟睡时都显得那么不好惹。
只有在这个男性面前,她才头一次感到自已是个女孩子。发育不良的外形并不说明她内心的一切都无所萌动,她的青春期虽然那样含混,无人理会,但毕竟在作用着她的身心。他是不会喜欢她的,不会理睬她自童年就滋生的那股倾慕之情。他从来没有正视过她,只把她看作人群中一个晃来晃去的个影子。没错,她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形象……
昨天他为了掩护集体,自己留在那座磨坊里。他们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看见那磨坊塌了。她瞒过集体,独自跑回来,或许能救他,或许就和他死在—块。和这样强壮的灵魂一同长眠,死就没有什么凄冷寂寞可言,就可以一笑置之。没想到她救了他,此刻又与这个活生生的男儿呆在一块,象是(她甚至巴望)永远也不会有人打搅他们。一只虎,只有在它熟睡时人们才能守着它,在近处欣赏它斑斓的花纹。
更冷了。她打开包在武器外面的胶皮雨布,给他盖好,不然仅穿着短裤背心的这个男子汉也难免在清晨的冷雾里着凉。他动了一下,她惊得躲到一边去了。
赞比亚在睁开眼的同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这一觉睡得象死了又复活似的。他正疑惑自己怎么会这身装束,小耗子哪里去了,忽听见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传来一声细弱的惊呼:“你别往这儿看……”
他听出是小耗子的嗓音。他扭过脸去,背朝着那灌木丛。刚才的一瞥,他的目光只从一对尖削苍白的肩膀上掠过。他的和她的军装同时被摊开在旁边晾着。他用手摸了摸,还有一点潮意。但他很快穿戴整齐了,相信体温很快会将它烘干。他站起来时头有些晕,不知是头上的伤还是饥饿的缘故。他将那块雨布往灌木后面一掷:“喂,你披上吧,要着凉的。”他不知道她已冻了两个钟头了,因为她总不能和他同钻在一块雨布下面呀。
“好了,……你可以转过脸来了。”
他开始擦枪,仍把背对着她。一阵窸窣之声后,他身旁出现了一顶“微型帐篷”——那雨布披在这个矮小身体上显得宽敞无比。
“你的伤怎么样……”她问。
“谢谢你替我包好了。”
“我是问……还疼吗?”
“好多了。这该死的子弹全受了潮。”
“昨晚上真险……”小耗子有些胆怯地笑笑,“要不是你,我恐怕已经淹死了。”
“要不是你呢?我现在还在那破砖烂瓦里等死。得啦,咱们别在这儿互相吹捧了。”他哈哈一笑。
这时他转过脸,和她的目光相遇了。他怔了一下,思索一会,接着又去端详她……
“你过去见过我吗?”他问,盯着她不放。
“怎么会没见过。你不是常到我们寝室来找荞子么……”
“我不是指这个。小时候的事你都能记得清吗?”
“那要看什么事了。”
“比如你挨了别人的打……”
“对打过我的人我都不会忘。”她打断他,并阴暗地笑笑。
赞比亚恍然大悟。那个对着越走越远的爸爸叽叽哇哇唱歌的小女孩啊……他使劲擦着枪,小耗子从他身边走开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
“说什么?”她装儍。
“说你就是……说我揍过你!”赞比亚不知在对谁恼火。
“有什么可说呢?我们那时候又不是朋友。”
“那现在作朋友!”
“……谁知道我们还能活多久?”
“你活够啦?”
“打仗嘛。”她咬住没有血色的嘴唇。
赞比亚又开始摆弄枪。他从小就爱枪,象与这残酷的家伙有不解之缘似的。
“你放心,有我你死不了。”他朝远处校正准星。
“我不怕死。你以为我怕?”她说,“在战场上死的人都是英雄。”
“你少想些怪念头。”
“当英雄有什么不好?怎么是怪念头……我活看别人总讨厌我,叫我小耗子……”
赞比亚手一颤。这小耗子怎么了?今天怎么忽然有了如此强烈的倾吐欲?就象把他当作一个久违的知己,虽然他曾经只用拳头与她交谈过。可见这个小可怜平素是没有知己的。他的目光柔和了许多,看着她。在他的眼里,她甚至没比当年长高多少……
黄小嫚想起她头一次坐火车。那是开往上海的火车。妈妈搂着她说:“以后就好啦,咱们走得远远的……”
远远的,确实。这一走就是几千里,从长江上游直到它尽头的入海处。她不喜欢这繁华的大都市。这里有更多刻薄尖酸的言词来给人下定义。比如里弄里的人就叫她“拖油瓶”。当第二年母亲生下了妹妹之后,她开始体会“拖油瓶”不仅是听上去难受了。继父对她不好不坏,或者叫不理不睬。但母亲却变了。
母亲是个懦弱而柔顺的女人。美貌是她第一大不幸。她给人的印象仿佛一遇风浪就会毁灭,而她的身世却又是从不息的风浪中跌跌撞撞地爬出来的。为了寻求保护,她在第一个丈夫进劳改农场不久即投入第二个丈夫的怀抱,带着深深的自卑和自责组建了另一个家庭。在新的丈夫面前,她自卑。这自卑一半来自打入“冷宫”的前夫,一半来自由她拖来的女儿;而在女儿面前,她自责,因为她使女儿失去了完整的生活。她被双重感情折磨着。她带着女儿踏进这个新家时,头一句话就伏在女儿耳边说:“这是人家的家,你以后要识相,别惹人讨厌。”从此,这个刚满五岁的女孩把“识相”和“不惹人讨厌”当作人生第一宗旨。她学会了察颜观色,象妹妹那样撒娇任性在她只能讨苦头吃,所以她乖觉地把一切动作和表情都收敛到最轻最小最不引人注目。
继而,她又多了个弟弟。三姐弟在一块,她成了最矮小的,妹妹动辄就说她是“僵萝卜头”,她也觉得自己不会长大只会长老。她与弟弟或妹妹发生冲突(她一忍再忍也免不了的冲突),母亲总是骂她,继父若在场,她便骂得更凶,甚至会伸手去拧她。事后,她又会疚痛万分地塞给她一小包吃的,或饼干或糖果,象做贼似的四处望望,再对她说:“小冤家,你以后别叫我作难啦!要是你再识相些,我舍得打你吗?……”这时母亲眼圈照例要红一红,再叮嘱一句:“东西你悄悄吃,千万别让弟弟妹妹看见!这是妈妈特意买给你的。”
她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了妈妈。她习惯了躲在被窝里吃东西。
有一次,她放学回来正忙着做饭,弟弟把书包一撂便冲进厨房,转了两圈从碗柜里抓了根剩油条吃,吃完嘻嘻哈哈地将油渍渍的两手往她头上抹。她左右躲闪,而这个小家伙正闹到兴头上,一边抹一边嚷!“谁叫你长那么多头发!最好你倒过来,当拖把拖地板!”她头发被揪疼了,斥了他—句:“你就不能让我好受一会儿吗?”弟弟仍嘻嘻直笑,“谁让你长这么多头发?辫子粗得象牛尾巴!”她一面用握着菜刀的手护着头,一面向弟弟告饶:“让我做饭吧,吃了饭大人还要上班呢……”不料弟弟却尖叫一声跑出去,控诉道:“妈你看呐!她拿菜刀……吓煞人!”未等母亲答腔,继父上前用他的独臂把弟弟护在怀里,真象她要杀人似的。
母亲叫唤起来:“小嫚,你过来!”母亲从不肯背地惩罚她,每当打她或骂她必定当着继父的面。她明白母亲很怕继父,虽然他只有一只胳膊。母亲常为讨好他演一出“苦肉计”。这时母亲不问青红皂白给了她一巴掌:“你这讨债的!我过去怎么告诉你的!……还记住不?还记住不?”她且骂且打且观察继父脸上的气象,而这一天继父不知为什么“连续阴雨”,母亲的“苦肉计”也不能奏效,直到她实在忍无可忍,一扭头冲出家门。
她希望这一跑能惊动他们,希望母亲会追她回去。可她直跑了两条马路才发觉自己根本无须再跑。跑,也是自作多情,压根就没人会追她,她停下脚步,肚子饿极了。而此刻一家人或许正吃着她做的饭菜,象以往一样胃口不减,只是妹妹碗里的肥肉没地方扔了。
她一直在马路上溜达到晚上。她决心在外滩的长椅上过夜,这样非吓他们一跳不可,因为她毕竟是个十三岁的姑娘。她躺在长椅上,设想着全家怎样互相埋怨,妹妹肯定会吓哭的,母亲一定后悔极了,继父说不定也会楼前楼后转转,呼唤她几声。全家人会在这时不约而同想起她种种好处来,不约而同地仟悔和内疚。想到这些,她对自己这次出走满意极了,简直可说是欣喜若狂。突然,黄浦江向她袭来一阵冷气,几个铜板大的雨点掉在脸上。她还未来得及考虑往哪儿投奔,全身已被浇透了。她漫无目的地在大雨里跑着,这时她感到跑也是可笑而徒劳的:没有目的,又何苦跑呢!她停下脚步,趿着两只因浸透雨水而重极了的布鞋。忽然她发现前面有个日夜服务的邮局,是供人在夜里打长途电话或发电报的。她走进去,把正在打盹的值班老头儿吓了一跳。
天亮时她发起高烧来,闹到最后受惩罚的却是自己。在那老头儿的一再催问下,她把母亲的工作单位告诉了他,此后便昏迷过去了。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伏在母亲的脊背上。母亲瘦弱的颈子朝前伛着,她清楚地看见一个个凸突的颈椎顶起苍白的皮肤。忽然,她感到两滴泪珠滴在她的手背上,接着又是两滴,又是两滴……因为生病——一场连续高烧了一周的大病使全家改善了对她的态度。妹妹居然在她床边怯生生地坐了那么一会儿,继父也轻手轻脚走进来,问她几句闲话。倘若不是这场病,她这次出走很可能是另一种结局:全家共讨,指控她惊扰得他们一夜不曾睡好,等等。生病真好,她咽下药片时想。
她无意中得到一件法宝。这法宝起码对母亲是有力的。那次病的最终诊断是大叶性肺炎,病愈后她的右胸仍时常隐隐作痛,那是留下了病灶的缘故。每当母亲又象过去那样打她骂她时,她便捂住右胸,脚步踉跄地躲到自己屋里,大声咳嗽,咳得象要背过气去。如此几次三番,效果渐渐不灵了,就象“狼来了”喊过三遍便无人理会一样。大家见她不过咳咳而已,妹妹便对不安的母亲说:“她装的,哼,一点毛病也没有,只想吓唬我们!”母亲终于在她又一次大咳不止时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老实说,是不是装病吓我?……我这就带你去医院,给你检查!”她的咳嗽止住了。
那天晚上,她悄悄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站在黑暗的过道里,希望自已再一次着凉,希望赤着脚和光着的身子把夜间的冷气吸进去,变成高烧,比上次更可怕的高烧,来验证她并非装病,让妈妈为她的质问羞愧,让她再次掉眼泪。奇怪的是事与愿违,这样连续冻了几夜,她疲倦透了,上课被老师叫醒好几回,可就是偏偏不发烧。她用这法宝也只是惩罚了自已,同时认识到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学乖,忍让,别无他径使自己得到安宁。
十五岁那年,母亲托人情送她跟几个孩子一道学舞蹈。那时私人教授琴技歌舞的很多,因为有的是不愿修地球的孩子。母亲答应给一笔优厚的学费,那老师才将她收纳下来。两年后,凭这点资本,母亲领着她四处投考部队文工团,目标从大军区文工团降到军一级宣传队。她知道她一旦离开这个家,母亲的生活将轻松许多。为使母亲卸下她这个包袱,她使出全身解数,顾不得害臊忸怩,每每拼出一身汗。而就连这军一级宣传队,也对她侧目而视,连让她复试都勉勉强强。母亲对主考人黎队长倾诉着,喋喋不休地央求着,她一再说:“你们千万收下这个孩子,这孩子最肯吃苦,最听话……”主考官终于被打动了,或者说被感化了(谁受得了母亲那副饱经忧患的脸上聚起的笑容呢),于是她夹在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中间,走进了部队。她带着她特殊的人生经验来到这个陌生的、崭新的群体中,但她很快失望了……
客厅的门打开了,随即熄了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显然是杨燹在急匆匆地穿衣服。这么晚,他要去哪儿?他的脚步在黄小嫚房门口停了一会,然后犹犹豫豫地下楼梯:一步,两步,渐渐地,那脚步坚定了,象是不打算再回头了。黄小嫚从床上爬起来,撩开窗帘。她看见杨燹一偏腿迈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朝门口骑去。刚才的电话,现在又出门……这一切是否与乔怡有关?
黄小嫚不知在窗口伫立了多久。他还爱着乔怡,鬼才相信那样的爱说断就断,鬼才相信他会把同等量的爱转移到了另一个女孩子身上。他在抱住她小得可怜的身体时并没有说过什么“爱”,只把她越搂越紧,两只大手在她刀削似的肩膀上抚摸,似乎为这太弱小的生命感到心酸。然后他很快地说了一句:“我要和你结婚。”他说得那样快似乎是生怕自己后悔,然后他就为她办好了出院手续,办得也快极了,生怕出现什么不测似的。她跟着他逃出了那座可怕的医院……
她哆嗦着手,拉开床头柜抽屉,找出一瓶镇静剂,灌了—口,躺回床上。那个病,可别再来缠我。一个人有过那样一段病历,将被人永远另眼看待,将永远使她带着窘迫的心情出现在人前。
杨燹不会爱我的。他自以为了解我,其实两个人之间有着相呼不应的距离啊!……
“只有我多余。”小耗子过了一会又说,“我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感到自己多余!有时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你不信吗?”
赞比亚的眼睛依然对准准星环,但他的心却因小耗子的自白而发紧。战争,能使人在一瞬间相互了解,快得象子弹出膛到命中一样。他不知怎样回答这个有几分怪诞的姑娘,对这个旧识新知他心里滞留着一大堆过时的忏悔和安慰——一大堆废话。
“你最好赶紧把衣服穿上,天要亮了,我们要去找他们六个人。”赞比亚说。
突然,准星环中的那丛茅草晃动起来。“别动,有人!……”
小耗子卧在他身边,过了一会,她低呼道:“是——荞子……”
“哦,是你?”乔怡用发涩的眼睛望着门口的杨燹,“你稍等等……”她又把门关上了。天呐,已经是凌晨一点!
第09章
杨燹无论如何也压不灭心里那堆火,那个念头刚出现就呼的一下燃着了。他得见乔怡一面,非见不可!他的生命中充满着“非……不可”。他匆匆赶完两公里路程,到招待所门口时脊背都汗湿了。
招待所的门早关上了,接待室还亮着瓦数很低的日光灯。杨燹把自行车往墙角一靠,它既没支架也没有锁了,但它从未遇过窃贼,象一匹忠实的老马始终从属于主人。杨燹有时看着它,又穷酸又无赖,颇似自己当年。
他伸头往接待室的小窗里张望一眼。这临街一面的窗开得又小又高,简直象大狱,他这么高的个儿也很难看清里面的情况。隐约中,他见一个瘦老头儿坐在靠背椅上打盹,老头腿上躺着个黄毛丫头,似乎睡得正香。大概,这爷俩也属于那类颇有耐心的上访者,他们常拖家带口地住在机关接待室,直住到有关部门妥协。
杨燹开始摇晃那栅栏门,摇得咣啷作响。过一会,走出—个值班员,老远就打开手电朝杨燹脸上晃。
“你干什么?”
“半夜投宿呗,还能干什么!”杨燹气粗粗地,“刚下火车,外地来出差的。”
“从啥地方来?”
“远了!中越边境。”他吓唬他。
“啥部队?”
“你开不开门?等你盘查完了,天就亮了。”那战士开始掏钥匙,一边说:“没床位,你先在接待室等着。”
杨燹想,你只要放我进去就好办。但那战士忽然感到蹊跷,问:“你咋没带行李?”
杨燹往腰里一拍:“带了,一支枪!”见那战士的表情他差点笑出来。
战士引着他往接待室走,又回头问:“那你是来……?”
“执行一项保密任务。”
战士正要推门,杨燹阻拦他道:“里头一老一小正睡觉,我就在外面呆着吧。不然要吵醒他们。”
“随你。”那战士说,“可不能到处跑。咱这儿有制度。”
“跑什么?那不有岗吗?”杨燹点燃一支烟,琢磨着怎样潜越岗亭,尽快见到乔怡。要知道,他一早就要进考场,能否见到乔怡将直接影响考试的心境。
忽然,接待室那老头儿响亮地咳嗽起来,越咳越凶,并夹着咝咝作响的胸音,显然是个严重的气管炎患者。杨燹不由朝门玻璃里看了一眼,那个由于剧烈咳嗽而震颤不已的身影使他感到几分眼熟,甚至连这咳嗽声似乎也很熟悉。于是他朝着接待室走去,把脸凑近门玻璃,不敢相信似的眨了眨眼。
杨燹索性推开门,走进去。两人都有些惊讶,一瞬间,都在对方身上搜寻到了那些变化了的和永远不会变化的东西。
“这是达娅吗?”杨燹指指熟睡的女孩,“都长这么大了!”
徐教导员笑笑:“催她大,催我老呗!”
杨燹想到那个裹在老羊皮里的红色肉体,当时差点儿被风雪掩埋了。徐教导员那天天不亮就在骑兵团房前屋后转悠,硬说半夜听见一个婴儿的哭声。黎队长笑他想孩子想疯了,风雪之夜,要有只能是狼崽子。等他果真从雪窝里抱起冻僵的小生命时,他几乎对着所有人臭骂,骂黎队长是“希特勒”、“法西斯”,反正他把年轻时知道的一切“坏蛋”都挨个安在每个阻拦过他的人头上。好在孩子终于被救活了。
杨燹想着达娅的来历,一边听徐教导员期期艾艾地诉说着:“唉!从前这招待所从所长到厨子我哪个都熟,这会倒让我在这里坐冷板凳……人都换了,尽是生脸。”
达娅动了动,皱起眉哼了一声。徐教导员马上把声音放轻了。
“亲戚家俩儿子都结了婚,添了小的……要是能住下,我才不来讨这没趣哩!这小兵,唏!我当兵时不知有他爹没有哩!”他指指窗外,显然指刚才那位值班员。杨燹发现徐教导员竟然也变得婆婆妈妈了。
“他让我在这等着,说夜里两点能腾出个床位来,有个人要上火车。这里在开啥会?塞这么满!”他忽然一掉脸问杨燹,“你这么晚来干什么?”
“……找一个人。”
“找谁?”
“乔怡。”
徐教导员立刻抬腕子看表,这意味十分明显。当年他在宣传队常常三令五申:一个集体最容易从两方面烂掉,一是资产阶级思想,一是男女作风。如今,他当然无权再过问什么。况且,杨燹这个人从来没让他猜透过,他弄不清他究竟是个优点很多的坏人,还是个一身毛病的好人。他曾与他几次正面交锋,都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杨燹定定地看着徐教导员,知道他在想什么。对着他疑惑的眼睛,杨燹一再把表情放得坦坦荡荡的。怎么啦,半夜一点又怎样?乔怡是个未婚女子又怎样?他几乎要挑衅地笑了。
世上的情侣往往由各式各样的催化剂促成。有的因众人起哄,有的因朋友撮合,还有的竟因“嫌疑”促成。比如这位老教导员那犀利的、洞察一切的目光,满含疑惑和不信任,一般人会被这目光吓住了,但杨燹恰恰因这审视的目光而坚定了心里尚未成熟的念头,并大声宣布,好让那些继续追究的欲望得不到满足。
两个人都沉默着。也许同时想起多年前在川西北草原发生的那次“事件”……
六月的草地,天气变化无常。这个女子集体舞适才在温和的阳光下开始,随着音乐由舒缓到激烈,天也变了。不知哪里飞来几块黑云,压下来,使白天骤然变成夜晚。这是临时搭就的露天舞台,演出对象是长年在草地上牧养军马的战士。这一带没有电,所以演出往往在白天。
这是七十年代那类动作剧烈、热情奔放的舞蹈。女演员们在台上辨不清眉目地做着规定动作,不过情绪有些不稳定了,因为眼见着一场大雨或冰雹就要砸下来。此地海拔近四千米,黑云似乎就悬在人们头顶。
别指望高原的雨也象内地那样客气,先落几滴让你适应一番,再渐渐由疏转密。这里的雨象喊了“预备起”似的,泼啦一下就让你一身浇个透,一下就砸得你不知东南西北。
冰冷的雨鞭朝舞台上八个姑娘横抽竖扫,她们薄如蝉翼的彩裙全粘住了身体,冻得瑟瑟发抖。台下的观众看不下去了,有的站起来,打算找个避雨处,有的脱下军装顶在头上。一个指挥员模样的人终于抹着脸上的雨水走到舞台一侧,对徐教导员喊着:“算啦!别演啦!女同志可受不了这雨……要淋病啦!”
台上的姑娘频频朝徐教导员回首,希望他一声命令,使她们得赦,而这老头儿却如泥胎一样不动声色。这时,那干部把一件雨衣披在他身上。台上依然舞着,乐器因受了潮声音闷闷的,伴唱演员被雨呛得大咳起来。几个战士已经跑到远处的房檐下去了。那个指挥员依然在替姑娘们说情,一方面他自己也淋得受不了了。
雨越来越大,砸在地上溅起很高的水花,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歌声乐声全被雨声所代替,女演员受不住这折腾,已象风摆柳似的摇晃起来。
这时,徐教导员突然哑着喉咙对台上喊了一句:“好样的!同志们!一定要坚持到底!”他抖抖肩,把雨衣甩下来,用热忱而充满鼓动性的目光看着台上的八个姑娘。
指挥员突然醒悟到什么,奔回观众席,冲着那些四下逃去、或正准备逃的战士大喊:“都回来!统统坐下!格老子,你们未必不如人家女同志!……”
战士们惭愧了,重新坐成原来的方阵,一瞬间,台下静若空谷。女演员们从台上看去,那整齐沉默的人群,象一座肃穆的城池。台下和台上相互鼓励着,感染着……
乐队却越发气息奄奄。徐教导员抓起一对小钗,兴高采烈地敲着,尽管这舞蹈与小钗毫不相干。
女演员们开始了舞蹈末端的激烈旋转,乐队随着那钗声疯了似的越奏越快。台上积起东一洼西一洼的水,有几个姑娘滑倒了,爬起来接着转。桑采尤其起劲,一边舞一边小声做鼓动工作:“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宁萍萍第三次摔倒,衣服和脸上沾满了泥,她咬着嘴唇,怕自己哭出声来……下面紧接的动作是激烈转圈后的双膝跪地,然后仰面下腰,舞台画面将结束在一朵突然绽开的“花瓣”上。宁萍萍苦着脸与大家商量,“今天就别跪下去了吧?……”
“对,实在不行了……”
“就一个动作省点事没啥……”
不少人同意萍萍的倡议,但桑采脸一板:“不行!这点考验都经不住?反正我跪!……”
越来越快的旋转……
越来越响的小钗……
越来越静默的战士……
越来越大的雨……
女演员都哭了,说实话是被自己感动的。她们要跪下去,按原先的那样仰面下腰,接受更严峻的暴风雨的洗礼……
而就在这时候,幕急匆勿地拉上了,把一个最庄严、最激动人心的场面关住了,乐队戛然而止,准备“献身”的姑娘们惊异地面面相觑。徐教导员“咣啷”一声扔开小钗,大声问:“谁?!谁干的?!”
没人回答。这种时候,谁也不会留神这个操纵幕绳的家伙,大家都被淋傻了。
“我拉的……是我。”人们一齐扭头瞅着面色苍白的乔怡,“宁萍萍不行了……她有特殊情况!”
徐教导员盯着她,不相信这个素来沉默寡言的姑娘竟敢如此斗胆。
宁萍萍低号一声,捂着小腹蹲下去,然后被几个姑娘架走了。
桑采不以为然:“不就来‘例假,吗?谁没有……”
这时杨燹推开乔怡,又用半边身体护着她:“别闹笑话了!敢这么干的只有一个人,我杨燹。”他转过脸对乔怡笑笑,“你不用陪绑。”
“到底是你,还是你?”徐教导员的目光迅速在这一对男女脸上来回扫射,他早感到这两个人之间有某种默契。
“确切地说吧,乔怡不过是同情宁萍萍,而我是对这种做法从根本上反感。”杨燹说。
雨渐渐小了。一边天象洗过一样湛蓝,另一边却发灰发黄,说不清是刊么颜色。乐队队员在抱怨这场雨要毁了他们的家什——那小提琴一淋就脱胶,一晒准开裂。
徐教导员:“好吧,既然你们俩都承认,演出结束后一块写检査!”他转身对着其他人,语调沉甸甸的:“记得淮海战场上有个女文工团员,只有十五岁,比桑采还小。她唱着唱着就倒下去了,倒下去还不住口地唱,不出声地直动嘴,一直到血淌干淌净。那是弹雨,血雨!今天,这点水雨能比得了吗?”说着,狠狠盯了杨燹一眼。
他这故事讲了许多遍,每讲一次必能收到预期效果。“怎么样,同志们?”他又迸出金属撞击般的嗓,“接下去能不能演好?”
“……能。”
“没劲儿。能不能?”
“能!”
……幕再次庄严地启开,但台下已没有一个人。战士们心疼这些不顾死活的姑娘。
徐教导员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中央,显得很孤独。他突然转过身,走到杨燹面前:“写检查!”又看看乔怡,“你俩干得好哇!”说完,背着手走了。天上显出六七道彩虹,不过都不完整……
从那以后,杨燹发现,只要他和乔怡在一起,徐教导员的目光总象探照灯一样伸过来,有时鼻子还要打两下哼哼,似乎说:等着瞧吧……
杨燹快步登上楼梯,很得意自己的狡猾,他是乘哨兵换岗时一溜身进楼的。他的脚忽然放慢了,从楼梯窗口看见了那间接待室。老头儿就在那挺冷的夜里坐一夜,咳一夜吗?对了,他转业回山西已好几年了,这次来干什么?他脸上似乎透着什么苦楚?他遇到什么难处?他的身体好象大不如从前,每一阵咳嗽都牵动他浑身的筋骨,震得要散架似的……对于他,你怎么可以一个字不问,一点关切之情也没有呢?你是个混帐,杨燹。
他老了,毕竟老了。可你还不肯原谅他。不不,你别否认,你潜意识中沉积着对他的怨艾……
现在他平息了一下自己,抬手叩响了这扇门。
乔怡从被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惊醒后就一直未睡着,直到杨燹出现在门口。
她背靠着门喘了几大口气,然后对门外的他抱歉道:“你稍等等。”
她在屋里盲目地打转,一时慌乱得不知该干什么。抓起梳子刨了刨头发,又扔下梳子去找衣裳。她听见他在门外不安分地踏着脚。她找出一件玫瑰色的套头衫,羊毛的,看上去很鲜嫩。她希望这不成眠的脸色,能少许沾点红色的光。而当她往镜前一站,立即又反悔了,不仅不该穿它,当初甚至不该买它。这鲜艳的色彩与她的性格相去甚远。正当她决意把它脱下来时,杨燹在门外说道:“你还打算放我进来吗?”说着他推开门,见到了一幅既狼狈又可笑的情景:她在脱毛衣时头上的发夹捣乱,牵住了某根丝缕,弄得她头被捂在里面,进退不得。
杨燹幸灾乐祸地抱着胳膊,在一边看她“热闹”。在见她前,他就给自己定了基调,决不缠绵,决不凄侧,决不让她窥破真情。
“麻烦你帮一下忙……”她终于求饶。
“可以吗?”他依然抱着手。
她不再吭声,有点赌气。扬燹笨手笨脚地帮她解开发卡。两人离得很近,都闻到了对方身上的气息,这气息他们是十分熟悉的。
荞子奔上前去,头发上扎满芒刺、草果。她望着奇迹般出现的赞比亚,远远煞住了脚。
他还活着!那磨坊不是在一片火光中塌了吗?再看看他身后的小耗子,她和他怎么会在一块儿呢?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刷刷地流着眼泪。怎么,她注定要受这种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折磨吗?
“说真的,你穿这件红衣裳不合适。”他虚弱地打着哈哈。
乔怡索性重新把毛衣拉下来,抻抻平,挑衅地:“是吗?”她有意朝镜子转了转身,在镜子里发现了他真实的目光……他带着这两束目光朝她走来。
乔怡听着自己的心在发疯似的蹦达。糟了,要发生什么事?!
要发生的注定会发生……
他走得那么近,比她想象中的更高大,一下子使这屋子显得低而窄了。意志在束缚他,他的双臂僵在那里,脸显得有些可怕。两个人似乎都在等待致命的一击。
“你好,荞子……”他笑了。是因战胜自己而笑。他握了握她的手。
两人似乎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你这次来打算见我吗?”
“没有。没打算。”乔怡低下头。
“胡扯,你想见我。”
他的专横使她不再分辩了:“你坐吧……”
他摘下军帽,转身挂到衣帽架上。从背影看,他的肩膀
多漂亮,多健壮!几年的伐木生活使他受益不浅。他解开军装的风纪扣,让脖子自在一会。又身伸出五根骨节突出的手指拢了拢头发,战争留下的弹痕隐藏在这浓密的头发里。等他再转过身,神情正常了,那些不安分的浮动物终于沉淀到心底去了。
“我不象你。想见你,我就来了。”
乔怡忽然问:“现在几点?”
“我不管几点。你怕了?”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怕什么?我们又不在谈恋爱。你将和另一个姑娘结婚了。玫瑰红的毛衣,这不含蓄的颜色让人害臊,仿佛在挣扎着表现某种热情。
杨燹说起刚才见到徐教导员。
乔怡咤异:“怎么,达娅和他都呆在接待室?我去找他上来!”
杨燹拦庄她:“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
“没什么可背着人谈的。”
“明白了。我们一起去请他上来吧。当初是他促成了我们…”杨燹嘲弄地笑起来。
“不过现在我们没一点关系。”
“这一点我立即向他声明。”
他俩并肩出门时,心照不宣地笑笑。乔怡的心差点碎了。杨燹没说错,当初是徐老头儿促成了他们,不过是从反面。
……在骑兵团的演出将结束了,那天下午,天好得令人惊讶。云也很别致,浓一抹淡一抹地停在天边,似乎在等待人们照相。这天气不照相实在是糟踏了。
草地,蓝天。当然要照一组“骑马奔走在边疆的文艺战士们”,然后登在军区小报或军部的宣传栏里。他们登过不少类似的相片,其中有男演员们帮战士理发,女演员帮炊事员切菜。有一次,桑采冒着零下二十度的严寒,赤脚在冰河里帮战士们洗床单,战士们感动得掉了泪。为把这动人场面补拍下来,桑采再次蹚入冰河,相片拍下来了,战士们的床单却被冲走两条。
这样的相片被他们视作极大的荣誉,由徐教导员亲自保管。他很仔细地将它们贴在一个巨大的自制影集中,来了新兵的时候,他便如数家珍一般向他们介绍、夸耀。
两匹骏马被骑兵战士牵来了。女演员们化着妆,穿着演出服,几乎被骑兵们扛上马背,还煞有介事地挎着枪。马稍—动,便冒出一声尖叫,她们一面顾及表情的昂然远视,一面小声告救:“快拍!快点照呀!……喂,拉紧马,千万别让它跑!……”
乔怡在一边看着,觉得很滑稽。就象一个人从侧幕里看舞台上的演出:景色失去了立体感,道具失去了质感,演员的表情又如此缺乏真实感。她总是悄悄地一次次躲开这类场合。她不爱照相,也不爱做假。
而初夏的草原却美得那样真实和自由。这是一种纯粹美。如康德所说,这种美具有两个特性——非功利的,无概念的。乔怡独自朝没人的地方跑着,拐过一道小山梁,那边是更为宽广的世界。高山旷野的风带着低吼在草地上掠来掠去,草伏下去时,可以看见那些紧贴泥土的小花,挤成片,铺地盖野。
一条细细的小溪,不声不响地横在乔怡脚下。她脱下军装,衬衫紧束在军裤里,自我感觉良好。太阳烫人,她跑出了一身汗。这蓝天下,这草地间,一切衣裳都显得多余。那水清澈见底,并因深浅不一而折射出阳光斑斓的色调,一闪一烁象在挑逗人,诱惑人。乔怡将军裤高高挽起,又四处望望,不见人,便索性将衬衫也脱掉,让阳光和水一起泼溅在她身上。
“喂嘿!……这里有个活人呐!”她一惊,赶紧将衣服护住前胸。循声望去,见不远处没膝的草丛里,四仰八叉躺着个人,甩军帽盖住脸。乔怡慌忙背过身将衬衫穿好,一面恼意十足地质问:“你为什么早不吭声?!”
“我没料到你有那么大胆子。”是杨燹。
乔怡不悦地顺着溪水慢慢往上游走。
“给你讲个故事吧!森林女神狄阿娜在河里沐浴,猎人阿克丹翁偷看后遭了厄运……”
乔怡不理他。
“还不高兴?”他在草丛里拍手拍腿地笑着,“小羊羔难得到河边撒撒欢,可偏偏碰上了大灰狼!……”
“对!你就象一只大灰狼!”乔怡发泄地大声说,继续把脊背对着他。
他不做声了。一会儿,他用沙哑的喉咙哼起一支歌。他能随时随地编个什么调子供自己解闷,而且那即兴而出的曲调都相当优美,不过很少有人发现他这方面的天赋。那说话般简单的旋律把乔怡打动了,紧绷的脊背渐渐松弛下来。歌声却戛然而止。
“为什么不唱了?……”
“因为你在偷听。”
“难道歌不是唱给人听的?”
“我只唱给自己听。因为这歌也没穿衣裳。”
她转过脸:“你真可恨!……”
“不止你一个人这样认为。”
“你大概生来就为了与人作对!”
他拔了一根草衔在嘴上:“那倒不尽然。”绿草几乎将他完全淹没,阳光晒得他眯着眼,那模样真让人嫉妒他的惬意。
“你怎么没去照相?你不知道,那些相片说不定会登报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
“我?参加照这类相片的人是有条件的。比如你合适,我就不合适。”
“合适不合适的标准是什么?”
“这你得问他们去。”
“他们是谁?”
“这可多了,一口气说不下来。这是一股势力,一种潮流……你懂得,最好别装傻。”
“那你干吗总呆在潮流外面?”
“你说错了。我是在潮流前头,早看清这潮流的走向和归处。喂,我说,你还是去照相吧?不然会吃亏的。”
乔怡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一双被冰冷的溪水浸得发红的脚。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用胳膊把头撑起来。
“我天生懒得说话。”
“算了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心里永远是吵闹的。你在肚子里评判每一个人,不出声地和每一个人争辩,但你又总不相信自己是对的。你做着许多努力,巴望能早日和大家同化。你当着全班把那件象征资产阶级的丝绸睡袍扯碎了,虽然从此你不再因为换睡袍在早操时迟到,伹不幸还是被人视为异类。知道团支部对你的鉴定吗:一个思想意识不健康的人,一个家庭烙印很深的人。你以为你和别人一块扫地,冲厕所,挑猪食,就能彻底脱胎换骨了?连你自己也察觉,这些‘改造’对你永远必要,却永远不会产生多大功效。所以你的矛盾和痛苦往往比别人多许多倍——我说得对不对?”
乔怡冷冷一笑:“你以为你说得很对?”同时又暗暗惊异他对她的观察和分析。其实自从第一次在邮局门口结识他,三年中她与他不不超过十次交谈,而每次交谈都很短晳。他们似乎不需要交谈就相互熟悉了。如果两人恰巧在什么地方相逢,只需目光略一碰撞,即迸出火花来。只凭这目光,足以勘测出对方的心里存在着怎样一座矿。也许正如某个哑剧大师的见解:语言是笨拙的,多余的,甚至是人们信息沟通的障碍。
“这条河真小。那边有一条大河,那才是真正的河呐。”他指指远处,“你敢和我一起去吗?”
“……敢”
“那咱们走!”他跳起来,“我早就料到你会成我的对手。没有一个言语上、思想上交谈的对手真闷气。我喜欢对手!”他攥攥拳头。
“我不是你的对手。你是狼。”乔怡笑道。
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这条“真正的”河边。这河足有一百多米宽,属于高原那种湍急的融雪河。云和阳光在水波里起伏有致地流着。
“他们多蠢呀,为什么不到这里来照相?”杨燹嚷嚷着。
“相嘛,在哪里照都一样,何苦跑这么远!”乔怡也大声答道,“反正都是假的。”
环境能改变人的性格。在这条河边,乔怡忽然有了某种勇气,袒露自己实质的勇气。
“这么说你也不赞成他们的做法喽?”
“他们是谁?什么做法?”
“他们是个别领导,做法是沾名钓誉,牺牲人们的天真去换一块没有价值的荣誉牌子。昨天那场雨淋病了几个人?那叫演出吗?那叫发神经,那个小积极!”
乔怡装着没听见他的话。记得有一次桑采来找乔怡谈心,那是在她第三次参加“先代会”之前。“你那些糖纸哪儿去了?”乔怡劈头就问。桑采吃了一惊,朝她眨巴着长睫毛。“我以为十几岁的孩子总是真实的,不然这个世界就没有真的东西了。”乔怡说,“你为什么要把那些糖纸偷偷毁掉呢?人应当进步,但先要真实……”
杨燹哈哈笑起来,“要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对某个人的评价是妄想。你处处免战。我可不行,能攻能打。”
“你别这样……恶狠狠的。”
“把你吓成了这样?”他坐下来,“喂,荞子,敢不敢坐到我身边来?”
她忽然一阵慌乱,六神无主地走过去……她痴痴地看着他,坐下来,充满了孩子气的信赖。
他的手慢慢移过来,象采一朵弱小之极的花那样小心。她感到那只手的怯懦和犹豫,也感到那手上长久蓄积的力量。他用力将她的手攥紧了……对这一举动,她毫不意外。
太阳在沉落,它落得好快呀!
“回去吧!晚上还要开会……”
“开会!……”他似乎忿忿地重复道。他们并肩往回走,“我担保你从不少开一次会。”他又露出那种可恶的表情。
“你嘲笑的不止我一个人。”
“可你不一样。你有思想,你只是不敢反抗。”
乔怡不无痛苦地:“求求你!你把我什么都搅乱了!”
“哼,我可怜你。一个皈依宗教又不够虔诚的女修士。你对那一套过火的做法反感,但又逼着自己相信那是对的,是必须的。你就是从来不相信自己。”
乔怡逆着夕照看他那自信甚至自得的面孔。这次是她主动攥住他的手。“杨燹,拜伦在自己马车的徽记上刻着:‘信赖拜伦’。你也应该刻。”
“我不用刻。”他望着她,微笑着。这微笑显示了一切言语的贫乏。
“我爱你,你知道么?”乔怡鬼使神差似的对他说,“可不会有好结果的,因为我们俩就象地球的两极。”
“两极多棒!”
“你远远甩下人群,而我却是人群的落伍者。我们不应该在一起,况且……”
“况且我们的家庭又那么不相同,对吧?”他蛮横地将她揽进怀里,以一种暴发力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那意思是:就这样,决定了。
她望着他,回味着那毒辣辣的一吻。
远处是落日后深红色的雾霭,整个草原浸入暖色调的昏暗……
本来一切无恙,可当他们返回营地时,忽听身后传来散乱的马蹄声,有人嘶喊,“前面的人快闪开!”
杨燹迅速把乔怡扯向一边,还未等他醒过神,只感到耳边一阵热风,夹带着一股马臊气飞闪过去。那是一匹高大无比的黑马,鞍上的骑兵紧伏在它脖子上,七八名骑兵追赶着,一边喊:“小赵!——夹紧!别丢缰绳!”
杨燹突然回身往小山梁上跑。等乔怡跟上来,见那匹黑马已拐过一个九十度大弯,冲到山梁下面。在拐弯时,那个被称为小赵的驭手已从鞍上甩下大半个身子,象口袋似的斜挂在马背一侧。
“妈个笨蛋!要套镫啦!”杨燹朝山坡下大喊。他开始在坡上与黑马平行狂奔,并渐渐把马拉在身后。
“松开脚镫!松开……”后面追上来的人徒劳地喊着。杨燹还在与马赛跑。乔怡紧张地盯着他,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年轻的驭手一只脚仍留在脚镫里,被马横拖而去。乔怡突然明白了所谓“套镫”的可怕。
这时,杨燹忽然转身,正与狂奔的黑马迎头,他借助坡度纵身一跃,跃上了马背。黑马被突然增添的负荷砸得浑身一震,杨燹趁机坐稳,拼命勒住缰绳。黑马昂着头,在原地转起圈来。“快松开镫!”等到追兵赶来,浑身泥水的小赵已脱险,正直着两眼坐在地上,看着黑马终于将那个解救他的人也重重摔下,跑向远处继续发它的脾气去了。
等乔怡失魂落魄地赶到现场,几个骑兵正把这位高大的黑脸英雄架往医务室。亏他在农场驯过半年马,不然这一摔远不止关节脱臼。治疗完毕,天已黑透。他们刚走近宣传队员的住处,即被一束强有力的手电光堵截。光源后传来徐教导员的嗓音。
“你们俩干啥去了?!”那口气不是发向,而是早下了某种结论,“跟我来一下。”
他们走进他的办公室兼寝室,里面端坐着几位分队干部。他们显然已等候多时。
杨燹首先用目光制止乔怡作任何解释。徐教导员痛心地:“杨燹,我没想到,你会干出这种事来。你是干部、党员,你旁边这个姑娘才十九岁,你就这么浑?!我早就料到……”
杨燹舔舔嘴唇,郑重宣布:“好吧,趁干部们都在,免得你们以后费猜疑——我和她从今天正式建立恋爱关系。是正式的,不是胡闹,就这样。”
这“谜底”亮得太早了,早得众人都不甘心,不过瘾。
“明天开全体大会!连带昨天擅自拉幕,破坏演出,你俩一块做一次深刻检讨。杨燹,你还可以把刚才那些话向大家宣布……不脸红!”
“我除非撒谎才脸红。”杨燹泰然说道。乔怡却羞得无地自容。
出了屋,乔怡委屈地伏在墙上哭起来,而杨燹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径自朝自己寝室走去。
第二天一早刚起床,几个战士敲着锣鼓往徐教导员门上贴了张大红纸,表彰杨燹“奋不顾身救战友”。徐教导员看了半晌,又思付半晌,最后决定不召开那个“全体大会”了。大概他认为杨燹功过两抵吧……
两人推开接待室的门,长椅上已空无一人,大概那张床位腾出来了。乔怡看了杨燹一眼,发现他脸上也有些不安。这一老一小,又是夜里,毕竟让人放心不下。
“在这里坐一会,对你我更合适。你说呢?”
乔怡耸耸肩。
“敢坐到我旁边来吗?”
她又耸耸肩,表示没什么敢不敢,是不必要。“你最近在干些什么?”她问。
“几乎什么都干。你该问我没干什么。”他嬉笑着。点烟时,火柴不等擦着就断了。
“我是来出差。为一本小说,描写自卫还击战的一个挺真实的故事……”乔怡定定地看着他。
“那小说值得你跑几千里?”他叵测地眯上眼。“现在发现不值得了。”
“质量不高?”
“我看不出来。因为在读它的时候,我太感情用事。”
杨燹认真地点点头:“哦……”
乔怡突然笑了。这家伙准备跟我装到底吗?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作者是谁,正犯愁怎么跟他取得联系。我任务很紧,一个星期就得赶回去。”
“一个星期在这个城市里找出个把人来是怪难的……”
“不等找到,我就累死了。人海茫茫,所以我只好等他自己浮上来。”
乔怡暗想,这象两个间谍的谈话。
“好吧,那你等吧。”杨燹打了个大哈欠。奇怪,他脸上始终不动声色。真不象是在有意卖关子,作弄她。
“我明天,不,今天一早就得奔考场。我得回家睡一会。见鬼,这夜够短的!”他扔掉烟蒂。
“你……考什么?”她突然想起他那随口编歌的本事,“是考作曲吗?……”
“不,那是什么无聊玩艺。我报考的是生物学研究生。你忘了,我伐过两年木。”
“你的志趣多得可怕。”
他哈哈一笑,扣上军帽。
“你对我的一切都打听了么?”他问。
“我不爱打听,但自有人告诉。”
“黄小嫚的事……?”
乔怡笑笑:“所以我奇怪你干吗还来看我。”
他眼神黯淡了:“不管怎么说,你是个令人难忘的女孩子……再见。”
栅栏门锁着。他绕过那间接待室,两三脚就登上墙,又无声地落到墙外地上。隔着镂花墙砖,他对乔怡说:“我考得好或者不好,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在这时候来呢?……”
乔怡不能带着这一腔七颠八倒的脏器回那间闷人的屋子。她需要大量的氧气才不致窒息。她站在昏暗的院子里,没人告诉她现在该怎么办。
杨燹,你索性改名叫“灾祸”更好,总是搅得人不得安宁。还有那该死的小说,作者到底是不是他?……考研究生,那是需要全力以赴的,哪儿还腾得出空来写小说?你瞧他忙的!
她掏出小本,在杨燹名字后面画了个问号。
除了他,这篇小说会是谁写的呢?
第10章
“应该是几个人?”
“连上你,应该是八个。”
赞比亚庆幸,掉队的好歹是两条汉子。剩下的除了他还经得住几番折腾,其他的都象已去掉了半条命。四个姑娘中最健壮的大田,忽然瘦得脸变了型;最活跃的桑采,连抬抬眼皮都慢吞吞的;荞子就更不用说,脖子一耷拉似乎就要折。反倒是小耗子与平素没太大区别。这小东西的耐受力是天长日久培养的。
数来宝把冲锋枪都背反了,遇到情况,他准把枪托朝前。
赞比亚的全部下属都在此了。他心里苦笑:他们将均分他的力量!六个身躯的行动,将指望他一个脑瓜来指挥。可怜他刚刚积累的这点战场经验啊!
他还有什么?手表带上有枚指北针。口袋里那张军用地图,昨夜泅水时已泡得稀烂。他凭直觉估摸,他们离公路更远了。大部队推土机似的开过去了。要不是头部负伤,他说什么也不会接受护送伤员的任务。那样的话,他将是“推土机”上最得力的一个部件。而不会被丢在这块被“碾压”过的焦土上,陪着这四个姑娘和半个男子汉。窝囊!糟心!他妈的!……
假如没有他,这些个漂亮的女兵们没准已不属于这个世界了。不,假如没有他,她们反而更安全,这会儿说不定在后方啜菠萝汁呢。是他把她们的安全换了一车伤员的命。这交换是否“等价”呢?……
“走吧。”赞比亚背好所有装备。
“往哪儿走?”数来宝问。眼镜空着一个镜片,一暗一明,很怪诞。
“问什么,跟我走就是了。”
赞比亚已经习惯用这奇怪的姿势走路,两腿叉得很开,迈步又很大,然后迅速将伤腿拖上来。这步子看上去又蹿又跳,倒比正常人还快,象只大袋鼠。
大阳在雾里朦朦陇陇,光线被海绵一样的厚雾吸收了,而浸透阳光的雾使人想起澡堂子:温热和潮湿交融。
这支特殊的小队伍向前走着。所有人都沉着脸。
他们之间已不再谈话,该说的已说完了,彼此间都感到不可遏制的厌烦,一句话不当心,就会惹出一场脸红颈胀的争吵。这种隔阂需要一个明确的、共同的目标,方能消除。他们急于弄清每迈出一步在接近什么,哪怕直接走向死亡。然而他们只能这样机械地走着,四肢软绵绵地走着。赞比亚心里就那么有底?未必。
他们走着。渴呀……
他们走着。肠胃在自相残杀……
他们走着。大脑已不再输出任何信号……
乔怡一进门,丁万马上嚷道:“又来了一个,现在单缺杨燹那黑家伙了!”
要不经提醒,乔怡压根不会想起什么星期天。掐指算算,到此地已是第三天,毫无进展的工作使她感到日子都过得板结了。
萍萍挺着大肚子在摆冷盘,忙得顾不上搭理人。据说今天由季晓舟主厨,操办“正宗川菜”。丁万衣冠楚楚,显然是穿着演出的毛哔叽军服。他用一盒“555”烟贿赂了服装员,才把这套行头借出来。丁万素来不修边幅,自打仗回来截了肢,越发邋遢,衬衣往往比军衣长,一说他倒满嘴理,“人都不齐整了,穿那么齐整管屁用?”
今天这一身笔挺,成了他拒绝干活儿的理由,萍萍求他剥两瓣蒜都不行。他拖着那咯吱作响的假腿在屋里转悠,说是要找个最佳角度,让女方进来第一眼看不见他,第二眼就看不够他。
乔怡把丁万安置在窗口,阳光在上午十点照进来,能给他平平的圆脸增添一些凹凸感。
“不行,不行!”萍萍反对,“我的窗帘那么鲜,把他的脸衬得又脏又老!坐沙发。”
“坐沙发象个胖首长!”季晓舟笑道。
“胖厨子!”萍萍笑得打转。
丁万一嘟嘴:“我都折腾出汗来啦!”
“那坐这儿吧,书架。你也可以随手翻本什么。”乔怡搬了个凳子过去。
又是萍萍反对:“那里正对着门,人家进来先被你戴的这两个酒瓶底子晃花了眼。”
“乔怡的意见对,坐书架旁边,侧着点。”季晓舟站在灶边关照着。
“他懂个屁,那么一坐,你全完了。”萍萍又把凳子搬回来。
丁万泄气地,“得啦!我躺着行不行?弄块布给我盖上,喊一二三揭开,给她变个古彩戏法!……”
大家都乐了。萍萍一挥手:“随便坐哪儿!这有什么相干,关键是心灵美嘛!”
“那也不能一见面就先掏心给人家看呀。”乔怡笑道。
“他好不好,一眼就看得出来。我反正看得出!”萍萍认真地说。
“那是你,”季晓舟端着个砂锅进来,“你眼里有‘遥感仪’。”
这类相亲真令人头皮发麻。丁万点燃一支烟想。每到这种时候,他总要想起那位不期而遇的纱厂女工。
那天丁万去百货公司准备为他即将过七十寿辰的老母亲选一件礼物。他把轮椅停在门外,拖着残腿挤进了商场。那是个星期天,各种柜台边都站满汗渍渍的男女老少。他几次被那些健壮的胳膊肘顶出来,险些跌倒。天的温度和人的温度加在了一块,他又热又累,打算退却了。这时,人群突然发出一阵惊呼。他转过身来,见围在柜台边的人都不见了,似乎都被某种更精彩的东西吸引到商场中央,在那里聚成了—个圆圈。只听有人说,“这老太婆这大岁数还往商场跑什么?没给挤死就不错了!”……
他拄着拐噔噔地走过去,人群为这位残废军人让出一条道,似乎这类事理所当然该由军人来管。丁万看见一位年近七十的老奶奶躺在地上,脸色发紫,嘴边挂着白沫。老奶奶新衣新裤,但看得出来不是城里人。丁万一手撑着拐杖,一手去拉老人,不料突然重心偏移,只靠一条健康的腿支撑不住,叭地摔倒了。
“看,看啥子嘛!有手有脚的都不晓得来帮一把!”丁万抬起头,见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岁光景的女子,生得大手大脚,大眼大嘴,完全没有南方女人的那种灵秀。她毫不费力就将丁万扶起来,又把着老奶奶的手腕说:“还有脉。走,送她到医院!要有车子就好了!”
“车子我有,就停在门口!”丁万忙说。
“让开让开,一个病老太婆,有啥看头!”她说着,似乎不费力地将老奶奶平托起来,回头朝丁万一摆下巴,“你前头走!”
人群中一位胖胖的妇女叹道:“啧啧,这两口子逛商场,也不顾顾老娘,老婆婆遭挤成那样……”
“放你屁哟!”她把老奶奶往上颠了颠,忙里偷闲地骂道。
到了商场门口,她问丁万:“车呢?……啊,搞了半天,就是这破车呀?”
丁万苦笑,她也噗哧一声笑了。
两人把老太太扶上轮椅,她推着,丁万吃力地跟在后面。又换了一批围观者,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这回是个矮个子女人担任讲解:“这两口子硬是‘五讲四美’哟!那个婆婆算是遇到好人,不然……”
她又回过头:“放你屁哟!”
然后对满脸尴尬的丁万开朗地笑笑,“这些人,你吐泡口水在地上,他们都会围上来看半天!不信你二天试试!”
她见丁万越来越跟不上,便说:“你回去吧,我不得要你的车子。你留个地址,我一会给你送回去就是了!”
但丁万最终还是跟到了医院。背上的衣服全汗湿了,那是疼出来的——真假腿的接触处磨得渗出了血。好在老奶奶不过是中暑,经过抢救,很快脱险了。丁万见医生摘下口罩从急诊室出来,赶忙上前阐明了他和这个女子及老太太的关系,生怕再次闹出什么两口子之类的误会。他理解女性:把她们和一个残废的、不美的男人组成一对,必然引起她们从心理到生理的反感。女性都是极顾体面的,这也是入情入理的虚荣心。不料他正向医生结结巴巴地解释,那女子却撇撇嘴道:“你何必嘛!管人家怎样想。”
“我倒不怕啥,就怕你……”丁万头一次在人前拙口笨舌起来。
“我倒不怕啥哟,刚才我是怕你多心。”她哈哈笑起来,“你一个有家有口、有妻有女的遭那些人胡编排……”
丁万脸发烧了,嗫嚅着,绕着圈,暗示她:他赤条条光棍一人。
“咦,为啥子?”她惊得赶快离他远一点。
“我……你没看见么?我是残废。”
那女子沉默了。两人一直沉默地坐到天黑。护士拧亮了走廊的灯,告诉他们,老奶奶已安然入睡。告别时,女子告诉他,她叫薛兰……
正在这时,黎队长(现在是文工团的副团长)走进来。他的敏捷与他年龄不协调,据说他高兴起来依然能将腿扳过头顶。
“丁万,准备好没有?”
“准备完毕!”丁万打起精神答道。他越来越感到这类相亲不是为自己,而是要让众多的好心人称心。
“还有半个钟头。我在大门口等着,她一到我就领来。”黎副团长严肃得象舞台监督。
“先别暴露你那条腿……有了感情她自然不会计较。”
“那……我不能总坐在这几,要是去看个电影,溜个弯子什么的……”
“马还没影,先愁备鞍子?真是。”黎副团长说罢要走,又回头叮嘱道,“你得忧郁点,别那么贫嘴,逗乐,这年头忧郁的男人招人爱,高仓健式的忧郁美迷倒了多少女性!”
丁万哈哈笑道!“忧郁能长我这么胖吗?”
黎副团长刚走,杨燹到了。他第一眼就看见乔怡,打着哈哈过来握手:“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乔怡想,这家伙够狡猾,一个哈哈把什么都混过去了。他坐在乔怡旁边的沙发上,落落大方。众人丝毫想不到这二位前天夜里已有过长达三小时的会晤。
“烤(考)糊了没得?”萍萍问杨燹。
“够呛!一天两门,礼拜天都不放你。生怕你多了点捣鬼的时间。”杨燹眼圈发紫,嘴唇结着一层干皮,让乔怡想起他在战场上那副样子。“好多年不进考场,乍进去心直发虚。我至少花了二十分钟适应环境。”
乔怡剥开一个橙子,又掰成一牙一牙地递给他。
“我不爱吃,怕酸。”他大声嚷着,弄得乔怡困窘不堪,“你自个吃,你爱吃这玩艺。”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告诉别人,他和这个叫乔怡的姑娘之间不再有什么秘密,一切都亮着来?乔怡只得“自食其果”。真没趣。
杨燹看了看桌上的四个冷菜拼盘,摇头道:“这叫什么?乡下小酒店水平。”他挽起袖子,“重来!干什么都要有个出奇不意之处。”
乘萍萍出去给晓舟当下手,杨燹开始“重来”了。刚才那句话伤了乔怡,她蔫了,拿起一本书挡在两个人视界之间,似树了一道屏障。他始终没听见那本书有翻动的响声。
他仔细回忆着今天上午的考题。化学,本来是他在中学里最感兴趣的学科,实验室里那些器皿、烧杯,那些在烧杯里变色变态的液体,使书本成了有形有色的东西……而如今,一切都得重来,重头学,他不知耗费多少时间,才对那繁多的元素符号恢复了记忆。他实在想不起哪一道题会出现误差。他觉得自己一坐在考场那个指定座位上,就象坐进了坦克驾驶舱,一股劲轰着油门从考卷首端碾轧到末端,然后象逃一样奔出那间教室。他看见与他竞争的全是一张张娃娃脸:大学毕了业,顺理成章地又进入这个门。他头一次知道自卑是什么味道……
他的手指还很灵巧,因为拉过中提琴吗?他拨弄着瓷盘里的清拌竹笋。笋是嫩白的,象乔怡的手。笋是竹子的幼年。竹,禾本科,通过有性繁殖和无性繁殖来壮大自己的种族。他把白嫩的笋一拫根排列着,再弄些“贼耳拫”放在上面点缀。“贼耳根”又名鱼腥草,绿色中微微透着紫红。它属草本科,入药能消炎败火,应该专门卖给考试的人吃。这黑的是什么?发菜?真象一团剪不断、埋还乱的秀发。人类有仿生学,植物却也会模拟人。是谁最先发现这种蕨类植物能食用?下面是淡黄色的腐竹,把一粒粒黄豆变成这种不可思议的形态,体现了文明和进步……今天考卷上第二道题是不是答得太别出心裁?为什么要撇开那道众人皆用的定理?不,错不了,他杨燹左右两侧脑体主管思维的部门健全得惊人,双脑之间的胼胝体通过神经纤维发出的思想脉冲向来是准确无误的。据说思想脉冲的速度每小时仅有二百五十公里,而他杨燹不然,他自信比一般人快得多。他的思想快得象光辐射。试问这样敏捷的脑瓜也会出错吗?他的“脉冲线路”只出现过一次传递性错误,那就是他打了乔怡那一巴掌,那次不知怎么了,脑子的信息传递到手上时,中途被阻、被篡改了。下午三点,考外语。真弄不明白,我爱的是植物,偏偏要考那么多与植物关系不大,或毫无关系的科目。考吧考吧,还有比战争那场考试更艰难的吗?杨燹,战场上你没有死,考场上也不会失败。
“乖乖,杨燹在画画哩!”丁万叫道。
杨燹抬起头,发现四个战友静静地围着他,看着他在一个大茶盘里拼出一幅图画。大家都显示出吃惊不小的样子。丁万把舌尖衔在两齿间,傻了。
“太漂亮了!”季晓舟说,“松鹤齐寿!”
杨燹又把两撮腌泡的鲜红辣椒堆在“鹤顶”,那腐竹酷似松树的枝干。
“想不到杨燹手这么巧!”丁万嬉笑道,“还让不让吃?”
人家都笑起来。萍萍突然叫道:“该死的赞比亚!你手上尽是墨水——你没洗手吧?”
“墨水怕啥,咱肚里少的就是墨水!”丁万说,
“吃吧吃吧。”萍萍看看表,“丁万,你那个对象啥玩艺,迟到这么久。”
“不等她!咋还没咋的,先赚我们一顿饭?咱们先吃,反正约她来就没说请她吃饭。”丁万道,“就是苦了黎副团长,大中午晒在汽车站。”
“谁给丁万做媒谁倒穷楣,”萍萍说,“还拉上我们这么多人作陪。”
“这叫皇帝不急,急太监。我数来宝一向是姜太公。吃,同志们!为乔怡远道而来,为杨燹即将成为大研究生——”丁万嚷着。他并不因女方迟迟不到而沮丧。
“还是等等吧?”晓舟说,“这是黎副团长给介绍的第七个了……”
“第八个是铜像!妈的,”杨燹也说,“不理她,来不来先造那么大悬念,咱们吃!”
看来全都经不住“松鹤图”的诱惑。开始动筷子时,丁万小声向杨燹问起黄小嫚。
“……她现在咋样?”
“出了院好多了。”
“她那个(丁万指脑袋)很清楚了?”
“不遇到什么刺激,情绪还算正常。”
“那你俩什么时侯办事?”
“快了,我父亲不同意,不过我不管他。”
“这事你可要谨慎。一辈子长着呢,弄不好只能使她更痛苦,再受打击她怎么也受不住的。”
“你是指我日后可能抛弃她,离婚?”
“你假如表现出后悔对她也是打击。现在我是残废人,立场和你们健康人不同了……我可是最怕人可怜我,宁可不结婚……”
“别说了,我已经前前后后想过几轮了。”
萍萍在窥视乔怡,用那种怜悯的目光。
“杨燹,你今天实在应该让黄小嫚一块来!”乔怡放大音量道,音量大得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大家在一块,玩玩,笑笑,说不定对她的病有好处……”
季晓舟和丁万一齐扭头呆望着她,惊异她这一壮举。乔怡继续抓住这勇气:“其实,她的病就是长期孤独造成的。那种病……”
“她没病。”杨燹打断她。他皱皱眉,眼晴闭了一下,这是他惯常表示厌烦的神态。
乔怡僵住了。萍萍紧着慢着往她碗里夹菜。
“你以后别‘病’呀‘病’的,她没病!”他声音冷得要结冰。
乔怡的一切知觉都仿佛失去了。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看看她,又看看杨燹。不能哭!乔怡拼命睁大眼睛。她慢慢站起身,从衣帽架上拿下军装军帽。杨燹,你知道刚才那一番话我攒了多大劲才说出来的!也许我该永远离开这里,离开你,永远不再见你——是时候了。大家惊愕地看着她。
“我得走了。真扫你们的兴。”泪水回灌到心里,一阵隐痛。
萍萍上来拉住她,又回头叫道:“你们怎么啦?怎么让乔怡走……”
“我得走。真的,有个约会……”乔怡不容情地,同时求饶似的看看所有人。她跌撞着奔下楼梯。
赞比亚下坡时失控了,那条伤腿使他象车闸失灵似的偏偏倒倒往下出溜。
荞子架住了他:“你腿伤怎么样?……”
“没事。快跟上队伍!”
“……让我看看!”
“别烦我好不好?!”荞子差点被他搡了个趔趄。那意思很明白:你以为你还有这种特权吗?
荞子忍住泪。战场上要忍的太多了。赞比亚这时回过头,心软了:“我没有别的意思……眼下这种情况,我只能考虑最实际的。”他说着瞥了一眼前面很不象样的队伍。
荞子心里突然涌来一阵悲壮的感情,她设想这时突然被一颗子弹击中,倒在他脚边,他或许会后悔,会把她平稳地托起来,洒两滴男子汉的眼泪;或许他还会在她渐渐冷却的额头上深深地吻一下……
她抬起头,发现他正用温柔的眼神注视她。谁相信这样的眼神里不含有爱呢?她走过去,头发轻轻擦着他的肩:“说不定,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明白她指什么。他俩离队伍更远了,这一会没有人来干扰他们。
“假如你肯原谅我,我会死得心安理得……”
他还是那样看着她。若不是竭力抑制,他或许会对她说: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我爱你。它和原谅没有关系。
荞子几乎要偎进他的怀抱,而他却拖着伤腿闪开了。
“得,咱们还是快赶路吧。”他飞快地跛着腿追战友们去了,远远地向她转过一张焦躁的脸,“你还愣什么?”
荞子怀疑他刚才那一刹那的温柔是自己的幻觉。她蓦地哭了。
“我希望你不要再醉心于这种戏剧性关系。”他又追加一句,似乎对刚才自己那番表现很懊丧。
……来吧,子弹!荞子疯狂地想。
杨燹揪住了急奔下楼的乔怡。
“哭啦?”他皱着眉,“咱们讲和吧。”
乔怡苦笑:“讲和?别受罪了。”
“行啦。大家心都不安了。”
似乎这一切倒怨我?乔怡想。一个失恋者,一个被抛弃的姑娘,你要她怎样才能恰如其分呢?不容许她的自尊心保留最后一点地盘吗?……
“你不是个被抛弃的角色。你也用不着急于表现你的自尊。事情是另外一种性质……将来你或许会理解我……”
杨燹递上来一条皱得可怕的手绢,这就是他的全部温存了。
他们回到季晓舟家时,满桌的菜原封未动。大家象什么介蒂也不曾有过似的谈笑,丁万竭尽全力活跃气氛。他一头汗,衣服也不齐整了,早忘了相亲的事。
乔怡下了最后的狠心:一旦有空,她便把田巧巧留下那封信的内容告诉杨燹,让他知道她受了怎样的冤枉。即便他要和黄小嫚结婚,也有必要把一切澄清。不然,凭什么随随便便地忍受他的报复呢!
幸亏田巧巧留下了那封信。
田巧巧要是不死,她或许会亲口对杨燹解释。她若活着该多么好啊……
这时,杨燹咋咋唬唬举起杯:“来几句正经的吧……祝什么呢?”
透明的液体在透明的酒杯里晃动,静止。
“真渴啊!……”采娃已经徒劳地把这话说了无数遍。大田悄悄把水壶递给她,里面只剩个壶底了。
“快喝,别让大伙看见……”见采娃贪婪地咽着水。她不由跟着翕动着粘巴巴的嘴唇,“这下喝完了,你再要可真的没了……”
赞比亚看着一张张焦黄的脸。
“先歇歇,我去找找水看。”他发现这一带有菖蒲,这植物一般只在水源附近生存。果然,过了一会他回来了,喊着:“有水!……”
众人跟过去,见一块巨大的石壁上长满墨绿的厚苔,一股极细的泉水从石缝里淌出来,在石头下聚成一个盆大的水洼,洼底是被沤成棕红色的树叶。大田伏下身刚刚喝了几口,突然‘呀’地惨叫一声,众人都吃惊地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的草丛里钻出一个人来。说他是人颇不准确,因为他的形容已枯如一架残骸。他趴在地上,用那双黑洞似的眼睛瞪着他们,下半身仍留在草丛里。
在赞比亚“刷啦”一声操起枪的同时,他凄哀地发出一声低号。女兵们挤在大田身边,死盯着这个怪物。这怪物上身赤裸着,锁骨形成两个深深的凹槽,足能盛一掬水。他头发很长,黑白掺半,看上去年龄在五十岁左右。见赞比亚端枪走过去,他的眼睛由惊恐变得绝望,他双手合十,似乎打算作揖,但上身却由于失去支撑,“扑通”一下叩在地上。他伏在那里粗重地喘息着,两块肩胛骨可怕地大幅度抽搐。赞比亚喝了一声:“宗堆宽洪毒兵!”①
①越语:我们宽待俘虏!
他沉重地摇着头,又撑起上身,慢慢向前蠕动。原来他已压根无法站起来,因为他的两条腿齐大腿处断了,一片黑血渍透绷带。所谓绷带也就是他的上衣,那衣领上的越军徽记赫然可见。这是一个失去了抵抗能力的敌兵。
数来宝壮着胆走到赞比亚身后:“拿他咋办?”
赞比亚不做声。从他脸上很难看出他在沉思默想还是在发愣。
那怪物依然瞪大眼睛看着这群中国人。突然,他没命地磕起头来,一面磕头一面从嗓子眼里发出嗡嗡的哭声。磕罢头,他伸出双手,企图去拉赞比亚的腿,后者有些厌恶地后退一步。他又转向几个女兵,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她们无法弄懂的话,一面没完没了地朝她们磕头。
“是个老头儿……”大田慢慢走过去,但赞比亚伸手将她挡在身后。
“别忘了,现在是在打仗。”
“总不能……见死不救,就算是敌人吧,把他一块带走,等找到部队……”
赞比亚狠狠地制止大田说下去。他心里并没有十分把握能把这支小队中的每个人带回部队,掉队的两个人还不知死活。眼下,每个人都在消耗体内的最后一点能量,带上他,这具残骸?瞧她说的!
这具残缺的肉体,此刻在想什么呢?从他那神情看来,不象个老于行伍的兵痞,倒象个耕作半世的农夫。他的家在何处?可有老伴?可有儿孙?愚蠢的、盲目的、可怜的躯体。他也许在这里等待着拯救他的人,已等到了生命的最后一息。他或许眼睁睁看着他的同类从身边走开,把他抛在身后,如同抛下堆垃圾。他在这荒山上爬着,缓慢而痛苦地爬向生命的终点……
赞比亚将枪递给大田。他蹲下身子,看见那残肢上爬满噬血的蚂蚁。那是南方热带雨林中特有的蚂蚁,大而肥硕的臀部呈出绛紫的颜色。站在他身后的大田不由浑身痉挛,胃往上耸动了几下,幸而腹内空空,才没有呕吐出来。那三个女兵一见那密密麻麻蠕动着的小生物,连连后退了几步。
赞比亚将他背起来,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岔路口。他把他放在路边树荫下。
“我们走吧!”赞比亚果断地说。但同伴们动也不动,直瞅着他。“只能这样了……”
大田看了那伤兵一眼:“积德吧,他都上了岁数了……我们抬着他。”
“说得轻巧!……抬他?谁抬?别给我找乱子了!”
“不能扔下一条性命。优待俘虏可是……”大田嘶哑地争辩。
“你身上没伤了?说这些便宜话!……我要对你们负责,还嫌我责任不重?!要看看我腿上的口子吗?见了骨头,骨头,你见过吗?!”赞比亚有些失常,眼直直的。
荞子说:“让我和大田来抬……我们能抬。”
“那又让谁来抬你们?!”赞比亚打断她,“他需要包扎,需要手术,需要葡萄糖——这些恰恰我们也需要。可目前无论我们,还是他,都一无所有。请问一无所有能医治什么?……”
“你……狠心!狠着呐!”大田呐呐着。她额上一层虚汗,不时用手捂一捂腹部。
这个越南老兵不知他们在谈论什么,但他料定这每一句话都与他休戚相关。所以每当某人说话,他便死死盯着那人的脸,拼命分析那上面所透出的信息。他很快知道这个黑皮肤、高个子的人是关健人物,而这个人物渐渐在争辩中占了优势。
“只能这样。现实只能让我做到这些。”
没有人吭声。这具残缺的躯壳伏在地上,也不再关心每个人的表情了——他已渐渐平静,就象刑期已到的死囚。
赞比亚咬着牙,拖着伤腿蹲下,替那老兵把乱缠在伤口上的破布解下来,每动一下,便引起他一阵战栗。他并不叫唤,或许连叫唤的力气也没有了。
赞比亚从荞子手上接过急救包,看她脸色煞白,摆头道:“远点待着去!”一股恶臭从那残肢上散发开来……
包扎完毕,大家默默背起行装。赞比亚掏出最后一包压缩饼干,把其中一半放在越南人身边。“对不起,以防万一,我得搜查你一下……”赞比亚说。
他听不懂,只是眨着眼。赞比亚在他腰上摸了摸,没有武器;又摸摸他的裤兜,从里面掏出半包压得歪七扭八的香烟和一个空火柴盒。那人慌忙做出拱手相送的姿势,他显然误会了。赞比亚把烟重新塞回他的裤袋,便领着同伴从他身边走开。他呃呃地叫着,又掏出那包烟。他知道烟在战争中的珍贵,企图用这点诱惑换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他双手拧捧着香烟,一面忙不迭地磕着头。他嘎哑的语音无人能弄懂,但从他的眼睛里可以读到这样的内容:别撇下我,救救我……我把香烟全送给你……
大田不忍地扭过头,不敢看他。赞比亚站住了,充满矛盾地凝视着这个痛苦挣扎、奄奄一息的人。
“给我打火机。”
赞比亚从数来宝手里接过打火机,回到那越南人面前。那人呆了,不知是吉是凶。赞比亚从他手里抽出一支烟,放到他嘴唇上。“啪嗒”一声,打火机窜出长长的火舌,那人很自然地将头凑上去,点燃了香烟。他趴在那里,感激而充满悲哀地抬起脸,看看赞比亚,又点点头,似乎在酝酿一个微笑。他已知道不可能再有什么奢望了。
小队匆匆走去。没有人再回头……
接近公路时,迎面遇上四五个越南公安兵。“往回跑!住山上跑!”赞比亚低声下命令。
敌人已发现这边的动静,不开枪也不叫喊地紧追上来。咬人的狗是不吠的。
赞比亚不时用一个点射使追兵与他们的距离稍稍拉大。当他们又跑回那个岔路口时,那越南伤兵脸上现出起死回生的光泽,两眼亢奋地大睁着:他预惑到自己将获得再生。赞比亚看了他一眼,手指在扳机上猛一痉挛,但他毕竟控制了这突发的神经质。那伤兵已感到一种威慑,这威慑来自枪口也来自道义。
赞比亚选择了向西的那条路。那条路通往密实的灌木丛,还有一人多深的芭茅草作屏障。即使那个伤兵出卖他们,他们利用这大山丛林的掩护也将多一点生存的保障。他们拼命往山上攀登。林子越来越密。路消失了。荆棘象无赖似的牵绊着腿脚,撕扯着衣服和皮肉。追兵被甩下了。敌人正朝那条相反的路寻去。显然那伤兵帮助了这支小队摆脱险境。他没有出卖他们。他们的确征服了一颗心……赞比亚抹了一把汗。清点人数时,发现大田不见了……
杨燹咕咚一声咽下酒,低声嘟噜了两句诗:“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众人相视良久,都懂得他所指那少的一人是谁……
赞比亚找到大田时,见她正斜倚着树坐在那儿,脸色发灰,额发全被淋漓大汗贴在脑门上。“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这个素来健壮的姑娘吃力地笑笑,摇了摇头:“我……给那个越南人留下一壶水……”
“捣乱!我们一共只有三个水壶!”赞比亚火了,目光有些残忍,“他活不了多久了,我们却还要活下去!”
“放心,我不会争你们的水喝……”她冷冷道,吃力地扶着树站起来,树被她摇撼得瑟瑟作响。
赞比亚疑惑地盯着她:“说实话,你伤了哪儿?”
她倔强地挺了挺饱满的胸脯,不理会赞比亚,径直追队伍去了。
“你受伤了!别想瞒我……”赞比亚怒吼起来,一把扯住她。
“去你的吧!”她突然明朗地笑了笑。
第11章
记得宣传队解散之前,演出了三场,作为告别。演出后,孙副军长嚷着要见拉板胡的“胖女子”。这位副军长长期休养,已老态龙钟,很久不露面了。他是由两个小兵架上台的。
“首长,您是问田巧巧同志吧?”黎队长上前问。
“我不管她是啥子同志,反正是那个胖姑娘……她哪里去了?”他昏花的目光在人群中迷失了方向。
……她哪里去了?哪里去了?大家木然地看着老头儿。参战的人都活着,唯独这个健壮的田巧巧……多么不近情理啊!
死,果真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么?她那么强壮的生命,被一颗小小的子弹就勾销了?她和大伙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她帮助大伙做过那么多事,难道这么多人都没有力量拉住她吗?
黎队长把副军长送走了。他没有力量解释,或是怕老首长受不了这解释,总之他没有开口……
大概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田巧巧出现在新兵面前的神态,当徐教导员把她推出,指派她为女兵班班长时,她怎么也绷不住,咧开嘴笑了,一点也不矜持,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对这职务很得意,很称心。她那时总喜欢在“新兵”后面加上个“蛋儿”。
“喂,新兵蛋儿们!”她总是无缘无故地兴高采烈,“到了部队啦!就甭来撒娇卖乖那一套。甭管你在家怎么个金贵,上这儿来可没人把你们当小宝贝、小乖乖!”她帮女兵们每个人铺好床铺,顺便查看各人带的“行头”。“就凭这长绸小褂,今晚上派你第一班站岗!”她对小方说。又看看乔怡和桑采的脚,“袜子——部队发的老棉线袜呐?打明儿起,把你们那长袜子、红袜子、肉皮色儿袜子统统寄回家!我是老兵,得听我的。”
小方歪歪嘴说她:“不过是一年的老兵。”
桑采问:“过一年我们也要长成她那么胖?”她直抽冷气。
田巧巧眨眼工夫就把十二张床铺得十分平整舒适,并打来了热水,逼着女孩们脱光上衣,挨个替她们擦了背。乔怡忸怩,还挨了她一巴掌。那一巴掌打得乔怡新鲜极了:皮肤表层的微循环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把一种快感迅速输入她的全身心。乔怡第一次懂得,人与人原来还有着如此简单、质朴的接触方式。她强迫每个人擦澡,换上部队的宽大衬衫,然后集合全体女兵,领她们认厕所的门。这一切似乎都是部队的明文规定。桑采惊叫!“厕所这么远,夜里我可不敢来!”田巧巧立刻拍着胸脯说,“警卫由我包了!”但大伙后来发现喊醒她真不是容易的事,用桑采的话说:“等把她喊醒,我早撒在裤子里了!”
后来北方和本地新兵都到了。她管所有北京兵叫“老乡”。但白莉说她:“一口河北腔,谁跟她是‘老乡’?北京人可不吃生茄子!”
“天晓得!”四川兵宁萍萍接道,“生茄子算什么,她吃生葱生蒜生韭菜,生白菜蘸了酱油也吃!”
“她洗头用碱块!”
“她胸罩是自己缝的!”
白莉尖刻地笑道:“她可是真正的贫下中农!……喝棒子渣糊糊长大的!”
新兵们背地议论归议论,但对这位“田班长”可不敢当面违拗。她膂力过人,从那个农民家庭继承了一手板胡绝技的同时,也继承了一副良好的体魄。每逢宣传队出外演出,她一人能扛起百余斤的灯光皮线。那只重达一百五六十斤的定音鼓,她“咳哧”一声就上了肩。她爱和男兵扳腕子,赢了就说:“二百来斤,我扛着就走;一百来斤,我夹着就走;七八十斤,姑奶奶捏着就走!”
一九七四年冬天拉练,宣传队在一座谷仓里宿营。傍晚在打谷场演出完毕,又困又累,二十几个姑娘挤成一排,倒头便睡了。田巧巧说桑采夜里爱蹬被子,便主动挨着她睡。第二天天不亮集合,桑采抱怨一觉起来穿不进鞋了。她拼足力气将右脚往那高靿胶鞋里塞。乔怡想起《红楼梦》里的一句话,笑道:“才走了几十里,哪里就大了脚!”她帮她把鞋勉强套上,但走了两步,桑采感到极不舒适,就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光,脱鞋一看,便听她“哇”的一声惨叫,把鞋子从门里撂到院子里。大家问她,她只是哭,乔怡到院里帮她找鞋,她大叫:“那鞋我不要了!你行行好帮我扔了它吧!”乔怡拾起那只鞋时才看清,里面有只压扁的死耗子。田巧巧一听却大笑:“我说呢,夜里翻身被什么硌了一下。我迷里麻糊抓起那毛茸茸的玩艺随手一撂……好家伙,还真准!”桑采捂着脸,悲愤地抗议:“你还笑!你还笑!……”她哭得呜呜咽咽,把脚上那只袜子也拽下来,狠狠扔出门去。田巧巧笑得止不住,一边笑一边拿着桑采的鞋袜到塘里替她洗涮去了。
到了早上开饭时间,大队人马都在谈论这个笑话。军机关的参谋干事们一个个到田巧巧面前点头哈腰:“我们服了!怪不得你背得动两三个背包——劲真大,把那耗子压成了一张鞋垫儿!”自此,无人再叫她田巧巧,只叫她“大田”、“田胖”,更有那刻薄家伙叫她“黑田大佐”,等到电影《春苗》上映,她便成了“田胖苗”。
拉练途中,宣传处又将一项原属于他们份内的工作推给了宣传队:弄来一大摞图片,让他们在演出场地周围顺便挂一挂,并指令要派一个人做口头解说。这些图片的内容是宣传“计划生育”,号召妇女们“结扎”。干这种营生自然是女的比男的合适。但参加拉练的二十多个姑娘,甭说去做口头讲演,就是听见这类术语也脸红心跳。大伙推来推去,最后田巧巧骂了一句:“宣传处的干事全是孙子!”便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从此她身边总集合着一群拖儿带女、敞着怀奶孩子的山乡妇女。这些女人听她讲解那些图片的内容时,总是三五聚首地窃笑,再不就相互打骂笑闹:“你去呀!你去骟了呀!”有那么一两个快嘴利舌的当场问田巧巧:“你生过几个娃儿?”
这一来田巧巧慌了,红着脸说自己还没结婚。
“噢,是个姑娘家呀!那你懂得啥子?等你二天有了娃娃就晓得了!……”说完,妇女们一哄而散。
田巧巧有了经验,再遇这种发难,她便老着脸皮说自己是两个娃儿的妈妈,并深有体会似的说:“生孩子多苦啊!受那么大罪,遭那么大难……”
不料又有妇女接道:“难啥子?女人家不生娃儿要来做啥?我生娃娃就跟屙泡尿一样!”田巧巧瞠目结舌。
尽管她的宣传工作收效甚微,拉练结束,宣传处的“孙子”们还是送来一张大红喜报,上面印着“奖给计划生育优秀宣传员田巧巧”。很快,她入党了。
田巧巧入党对桑采似乎是强刺激。她没想到一次“代表”也没当过的田巧巧居然先于她入党。而她可是享有宣传队“世袭”的光荣——全军有几个十七岁就出席过十来次“积代会”的?她认为田巧巧入党与宣传“计划生育”有关,她懊悔这份“表现”让别人挣了去。
桑采暗地里与田巧巧摽上劲儿了,过去这个十七岁的小丫头十分贪睡,每天起床号响过三五分钟,她才痛苦地呻吟一声,钻出被窝。而田巧巧总是每天提前一小时起床,扫了院子再扫宿舍,等大伙起来,她已在院子里拉板胡了。桑采为比田巧巧起得更早,买了只闹钟,天不亮就去扫院子。她可不象田巧巧那样静诮悄地扫。她用一把巨大的竹扫帚,划得地皮嗤啦响,但她扫过的地方,田巧巧依然要用小条帚再清理一遍。宣传队的扫地之风就是由她俩兴起的,似乎一把扫帚成了衡量进步与否的标志。扫帚太少,桑采便在每晚睡觉前都藏一把。恰巧那天她藏的扫帚被田巧巧“发掘”,桑采急了,对田巧巧嚷道:“你都入了党,干吗还抢人家的扫把?”
田巧巧笑着回敬她:“看来要想让咱院子干净,就不能让你入党!”
“为啥?”
“你一入党扫帚准闲得开出花来!”
桑采仍然大惑不解:“你什么意思?……”
田巧巧哈哈笑着,不回答。她笑起来一口气拖老长,嘴张得老大,不象个姑娘,倒象个男子汉。乔怡形容这笑声象霉雨天逢了个好太阳,让人从里到外都干爽。
每逢选积极分子去参加大会,田巧巧总是毫不犹豫地嚷嚷:“还选什么呀?——桑采呗!”
每当田巧巧这句话出口,徐教导员大有松口气之感,立刻接道:“那就桑采吧。”
桑采也渐渐意识到一次次享受“积代大会”的伙食补贴,并非显示自身价值的提高;当“代表”徒有虚名,人们象派公差似的把她推出去,而入党才是“真格的”。
桑采主动提出和田巧巧结“一对红”
这个“一对红”够意思:一个最美的姑娘和一个最丑的姑娘。
桑采的美是一致公认的,而田巧巧呢?大伙也一致公认,“她除了长得不美,哪儿都美。”女兵们私下议论,田巧巧最大的弊端是身材,背阔腰圆,还时时遵照内务规定把衬衫束在军裤里,威武有余,而纤秀不足。那方方的背、厚厚的肩被同性视作后盾,异性望而却步。然而,田巧巧决不允许别人在她面前提到“胖”字,尽管她自己一口一个“咱膀大腰圆”、“咱站那儿跟半截缸似的”。她胖得如何、如何之胖且听她自己褒贬,否则说时迟那时快就翻脸。有一次孙副军长上台接见,抓起田巧巧的手使劲拍打着:“好!好!胖女子!拉胡胡真带劲儿!你个胖女子!……”他边说边笑,可没注意田巧巧当时就挂下脸。晚上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还对此耿耿于怀,反复唠叨着:“哼,说我胖,我有他胖吗?……”
姑娘们劝她想开些,不料她呼地钻出被窝:“胖有什么不好,我能扛动定音鼓,你们谁行?”
大伙早摸透了班长的脾性,连忙谦让道,“是的是的,我们顶不上你一半……”
“我当过基干民兵,操过炮。你们信不信?”
“信,信信!”
田巧巧心满意足地笑了,并向大伙介绍她所以如此健壮的“秘诀”。她说她是家里的“老丫头”,母亲说:“奶水闲着也是闲着,就尽老丫头吃吧。”于是她吃母乳一直吃到八岁!姑娘们假装羡慕之余,一致言不由衷地表示:自己也想胖一点……
大伙对田班长的恭维决非毫无目的。她掌管寝室十二个人的日常事务,伏天挂蚊帐,冬天套被子。尤其是桑采,洗衣服前总是习惯地往班长床下瞄瞄,看看有无脏衣裳。这个小丫头做尽“好人好事”,自己的事总是弄得一塌糊涂,常常要在几双脏袜子里挑一双稍许干净的穿。她闻说田巧巧父亲住院,立刻汇去二十元钱,而她却偷偷向家里要钱买零食。这事伤了田巧巧的自尊心,当全班面把钱还给了她,并说了句:“你别恶心我。”桑采这一壮举险些吹了“一对红”。
后来竟成了习惯,只要见田巧巧洗被子,大家便跟着洗。因为被子洗完不愁缝,田班长一晚上缝十来条被子不在话下。每逢这时,田巧巧认为有必要拿拿架子:“班长可不是发给你们的军用老妈子!”
“哪儿的话?”嘴尖皮厚的姑娘们同声道,“您是老大姐!老兵大姐嘛!”
田巧巧关子越卖越大:“去去去,甭套近乎!这回呀,说什么也不管啦!”
大家不理会她。照样拆,照样洗,到晚上一个个假作苦脸穿针引线。田班长尤其心疼桑采!头一个夺了她手里的针,“玩去吧,跟真的一样!”
桑采得计,扭着身子笑道:“嘻,我知道班长疼我们……”
“你再贫,我不缝了!”
“不缝我今晚上盖棉花套子!”
“盖什么我管不着!”
“管不着我就着凉!”
“活该你着凉去!”
“着凉让你背着上医院!”
“上医院使大针扎,疼死你!”
被子就在两人不依不饶的斗嘴中缝完了,然后田巧巧该喊:“下一个!……我警告你们这些小姐,这是最后一次!下次桑采我也不管啦……”她骂骂咧咧,直到把所有人的被子全部缝完。
让她提供劳动力援助的决非桑采,也决非她属下的女兵们。舞美组常在刷景片时拉她去,这活儿是很难找到人帮忙的。景片上绷的布要先刷一层猪血和黄泥,这样在舞台上才不透光。田巧巧将两只袖子捋到胳膊根,双手插在大盆里,那淤成块的猪血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有时还得脱去鞋袜跳到盆里去踩。虽然桑采知道这是个能挣“表现”的机会,也不免跑得远远的,生怕“一对红”这时对上她。每当田巧巧一身腥臭回屋时,同屋的姑娘们总要在门口预先放盆热水和一块肥皂,然后几个人拼命抵住门,她什么时侯冼涮干净,什么时候才放她进来。她恼恨之极,在门外一口一个“小姐”地叫骂,说是她们的思想远比她手上那些粘乎乎的玩艺脏得多!
队里有人评价田巧巧和桑采是“一对积极”。
有人不同意:“一个是真积极,一个是假积极。”
还有人说:“积极都积极,只是目的不同。”
一九七五年那次巡回演出,真假似乎见了分晓。每回下部队,为给部队减轻食宿负担,都一再压缩人数。所有节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缺谁都不行。偏偏一场病毒性感冒,让不少人发起烧来。这天晚上,徐教导员难坏了,因为唯一的男集体舞一下减员两名,凑合排齐队形,一面大旗却无人挥舞。
“我——我来舞旗!”桑采挺身而出,美丽的眼睛里闪出献身的庄严。
大家有些惊愕地看着她。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热门儿。眼下,“轻伤不下火线”成了一切奖励的准则。桑采和田巧巧始终不病,尽管他们表现出色。表扬名单里却无两人的名字。当桑采听见某位病号又获得赞誉时,表情十分微妙,不无嫉妒又显得焦急,她为老不病恨死自己了。
黎队长反对女扮男装:“一面红旗,少了也无所谓。”
可徐教导员不同意,他认为红旗的增减大大关系到舞台气氛。两人争执了一会。
“我能舞!”桑采坚持道,“我个头高,能扮男的!”
“那面旗太重。不行,一般男娃儿都舞不起来!”黎队长说。
“我练练,保证完成任务!”
徐教导员大声说了句:“好样的!”
演出进行到最后,该这个集体舞压阵了。桑采将辫子塞进军帽,突然说自己头晕,并断言那“病毒”开始作用于她了。
“不行就别上了。”徐教导员关切地对她说。田巧巧也不放心,伸出舌头要舔桑采的额头,试试体温多高。桑采皱眉躲开她:“我能坚持!……”
军号响了。桑采似乎硬撑着,脚步踉跄地走到台边,然后一提精神冲了上去。但只舞了一下便摇晃起来,接着扑通—声,直挺挺倒在舞台中央。她晕过去了!
“拉幕!拉幕!”徐教导员嘶声喊道。
田巧巧头一个扑上去,将倒在“前沿”的小英雄救护下来。
“快!这孩子……快送医务室!”黎队长顿足,“病成这样,怎么没人知道哇!”
医务室顿时被挤得水泄不通。许多战士不敢进去,挤在门口感动万分地议论着:“看看,人家带病给咱们演出呀!真是……”
医务室里人头攒动。军医在抢救小英雄。徐教导员不时用疼爱的声音呼唤着:“你醒醒,桑采……”
医生找手电筒,看看病人是否有瞳孔扩散的趋向。但只一会儿,那白大褂便从人群中飘出来了,两位领导慌乱不安地跟在他后面:“怎么样?有危险吗?……”
“危险?”军医忽然笑了,“她各方面都很正常。”
未来得及卸装的演员们追问:“可她休克是怎么回事?”
军医回头看看大伙,似乎有些不便启齿,但他脸上那种被愚弄的恼意是掩饰不住的:“我刚才说了,她一切正常。”说完便脱下白大褂走了。徐教导员忽然悟出什么,嘴边漾起两道难堪的褶皱。
第二天一早,大家围在一块洗涮。几个男同胞走过来问:“桑采还昏迷不醒?”
“躺着呐!”姑娘们怪腔怪调地回答。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田巧巧心眼直,喷出一口牙膏沫道:“笑个屁!什么阶级感情?!”
大家笑得更凶了。一方面也笑田巧巧一夜未睡,不停地给桑采冲糖开水。
男兵赵源边笑边说:“昨天是我把小积极扛到医务室的!医生翻开她眼皮,用手电一照:那眼珠子正骨碌碌转呢!……”
“眼珠子不转不就死啦!”田巧巧啐了他一口,“别把人想得跟你一样坏!”她自认为对桑采有监护义务,绝不允许任何人在她面前讲那小姑娘的坏话。
“真笨!”白莉说,“这还不明白:休克的人眼珠能对光做出及时反应吗?!证明她根本是没病装病!”
田巧巧听罢愣了一会,哗地一下泼掉盆里的水,那原是她准备端回去伺候桑采洗涮的,连牙膏都替她挤在了牙刷上。这位“黑田大佐”冲到桑采床前,连人带被子一块掀起来:“好哇!姑奶奶可让你坑苦了——你个小不是东西装得真象!”
等到又一次选“代表”时,田巧巧表情沉痛地宣布,“这次……大家另外选一个吧!”听了这话,徐教导员也象松了一口气。听桑采抽抽嗒嗒地落泪,他不忍看,默默地离开了女兵二班。
“哭吧——自作自受!”田巧巧又追加一句。桑采鼻孔里爆出两个鼻涕泡,“呜”的一声捂住脸。
田巧巧见她哭得凶,越发骂得凶,“我最见不得假。跟我玩‘花活儿’?你还得练几年!姑奶奶心也有七窍!”
其实,田班长分明只有一个心眼,要不她怎么受桑采“蒙蔽”最深呢?受蒙蔽最深,最后识破骗局的人,往往是最真诚的人。
真诚的田巧巧……
真诚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而珍贵的东西往往要等它埋进土里,再挖掘出来时方能被人认识……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
“你们在开追悼会呐?这么沉闷!丁万,人来啦!”黎副团长喜气洋洋的脸,与屋里的几张面孔颇不协调。
“愣什么,人家女方来啦!”
经黎副团长一提醒,众人才省悟:今天的聚会不是为追念故人,而是为迎接新人。
“来了来了!”萍萍从走廊缩回头,“妈吔,好高的个子!今后丁万接吻要搭板凳!……”
走廊渐渐传来矜持的高跟皮鞋声。
“漂亮吗?”乔怡问。
“没看清……反正不丑。”萍萍压着嗓子道,“丁万,刚才教你的,还记得不?”
“啊?!”
“啊什么,快坐到窗口去……不对,沙发上……别慌,还是坐书架旁边……”
季晓舟打断妻子:“你别瞎指挥!”
“大家各就各位。”杨燹笑笑道,“她看不上丁万我就干掉她!”
一位衣着素淡的女子出现在门口。
“是你?”丁万惊诧地盯着她。
屋里的人迅速把目光抛向丁万,又抛向那女子。那女子脸红了,转向黎副团长:“你也不讲清楚……”
“人托人,拐倒拐,我哪讲得清楚……你和他认识?”黎副团长问。
那女子点点头。
丁万结结巴巴地,“你……上次,那条花手帕还在我这儿,我给你拿去!”说着要站起来,可假腿一时不帮忙,弄得椅子吱嘎直响。
“算了。”那女子笑笑,“我又不单缺那条手帕。”
萍萍拿了两双筷子,一面使眼色,让乔怡拉她进来。未等乔怡伸手,她却朝大家扫一眼,笑道:“我还有事,不打扰你们了。”
黎副团长摊着两手:“哎,哎哎……”
她回过身说:“我们自家认识的,还要你介绍啥嘛!”说罢连看也不看丁万一眼,笃笃笃,踩着高跟鞋走了。
“一点都不漂亮!”萍萍报复地说。
“就是,大嘴,黑皮肤,看上去又老!”季晓舟附和。
这种时候人们无法客观。
乔怡问:“她叫什么?”
“薛兰。”丁万闷闷道。听大家还在忿忿不平地议论,他忽然提高嗓门:“行啦,人家又没惹你们!”说完,拄着拐走了。
黎副团长送走女方回来,说道:“丁万个死家伙,他应该追上去嘛!”
“…咳,这么就让人家走了!”
“走了算便宜她。”杨燹嘟哝道。
大伙似乎比丁万本人还失意。杨燹站起身,扣上军帽:“告辞了诸位——下午还有一场考试。”
“你还没吃饭!”萍萍顿足。
“饿着清醒!”他说着已走出去老远。在大门口取那辆破车时,杨燹发现传达室窗台上放着几张鲜红的请柬,上面印着一个烫金乐徽。杨燹好奇地打开请柬,头一张写着季晓舟的名字,落款处有中央音乐学院的大印,下面签名是“廖崎”。
怎么,廖崎来过此地?他怎么没上楼呢?……杨燹骑车驰上大街,见许多玻璃橱窗上出现了巨幅海报,中央音乐学院七九届毕业生巡回演出。海报印得很有特色,金色的底版印满重重叠叠的五线谱,而覆盖这些的是一名乐队指挥黑色的剪影。杨燹一眼认出这个形象完全是按照廖崎的侧影临摹的。
廖崎,这是个特殊材料制造的家伙……
第12章
从小人们就叫他“神童”。
他生在音乐之家,在音乐的世界里长大。是谱线和音符塑造了他的神经和肉体。他十三岁就能熟读总谱,十五岁走上指挥台,十六岁参军来到军一级的宣传队,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得天独厚的秉赋使他感到很难找到理解自己的人,因为理解意味着水平相当。
他得罪过很多人,至今想想简直有些不寒而栗。
但刚才在季晓舟家门口,他一再鼓足勇气,还是没进门。他听见里面有杨燹的嗓音,还有萍萍,他似乎怕这两个人,这两个人一贯是季晓舟的保护者。然而他更惧怕的,倒是那个懦弱的季晓舟。他把请柬悄悄放在了传达室。等他们看了他的音乐会,亲睹了他优异的学习成绩,他们或许能稍稍原谅他的过去。过去……
廖崎是出于特殊原因才登上接兵列车的。绿色的军营使他的外在生活完全变了样,伹他的内心却保持原状。在一群文艺兵里,他觉得自己过分优越了:那些人懂什么艺术呢?懂什么音乐呢?……跻身于这样一群人中,这样一个军宣传队(还挂名“业余”),对他曾设想的前程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一种怀才不遇、委委屈屈的感觉总是陪伴着他。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了不起”。对,就是了不起。他对自己一开始就在人群中居于众星捧月的地位毫不意外,并处之泰然。
到部队不久,他写了一封长信给父母,述说他对参军的懊悔。他说音乐拿到这里只有被糟踏,并把乐队每个角色都挨个数落一遍。他说,原先的指挥只会用简谱,指挥姿势象“炒栗子”;小提琴拉出二胡的音色,大提琴象革胡;铜管吵得犹如乡下女人骂街……他们也搞音乐吗?他们不过为这个吵闹的世界再添些噪音。他尤其看不上坐在最后的那把大提琴,那颗头发稀黄的脑袋是个木瓜。一见他那副溜肩膀扛着大提琴到角落里去练习,他就有气,那琴声不管多么微弱都令他捶胸顿足。这个叫季晓舟的人简直和艺术发生了严重误会,他拉琴将引起几方面的痛苦:听的人痛苦,与他搭档的人痛苦,或许最最痛苦的还是他本人,因为他每次拉琴,脸色就象大难临头一样惊惶不安……
不幸的是,他写完的这封信被遗忘在总谱台上,随之在乐队传阅一周,因此把这个宠爱他的集体得罪了。他和他们之间开始产生隔膜,渐渐发展成敌意。
他在初到宣传队头一年就换了三次寝室,谁都受不了他。他需要弹钢琴时对室友们说:“你们最好出去谈话,我得练琴。”而别人练琴时,他又抱怨屋里太响,让人家“最好出去练”。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常常在半夜爬起来,打开灯,对着影子琢磨自己的指挥姿态。所以人们最终一致请他“最好出去”。无人能忍受他的旁若无人和随心所欲。他一怒之下,决心再不与人纠葛,搬进了那个“三角洲”。所谓三角洲是楼梯下那间不足五平米的小房子,顶棚借助楼梯的坡度成四十五度角。如果想在那里躺下必须仔细遵照它的角度,否则额头或身上别的局部都有撞青的危险。这里长期堆放备用的扫帚和拖把,蜘蛛在里面不止是拉网,几乎是在织布了。不过无处容身的“了不起”对此却挺满意。他把里面清理干净,墙壁糊上废谱纸,放进一张小床和那架从家里带来的旧钢琴。门上还贴了八个字:“工作重地,恕不待客。”其实人们不去他的“三角洲”串门倒决非这八个字的缘故。
第二年,乐队添了把中提琴。他从这个外号“赞比亚”的中提琴手身上,发现了不驯服的苗头。杨燹的出现,一开始就使他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威胁。
果然,他很快尝到了“赞比亚”的苦头。那是乐队排练一支新曲子。刚奏了前几小节,廖崎用指挥棒狠狠敲了一下总谱台。
“大提琴部分,重来!”所谓“大提琴部分”不过三把琴,他这样叫,是想过大乐团、大指挥家之瘾。
季晓舟知道这一着又是冲自已来的,更加心惊肉跳地掂着琴弓。
“好了。其他人停下。你来一趟!”指挥棒几乎戳到他鼻尖上。
季晓舟毫无把握地拉起来,两眼拼命盯住乐谱。而他刚拉两个音,这位指挥便发了脾气:“谁在陪着他拉?!我是让他一个人拉!”
这时季晓舟才明白方才有位好心人在“陪绑”——坐在远处的杨燹正关切地看着他。他悄悄陪同他,象在黑夜的小巷里搀扶一个胆小的孩子。
“喂!你再来——这回不准有人往里掺和。”他乜斜了杨燹一眼。
季晓舟这下真的孤立了。他抬起弓犹豫着,对廖崎陪小心地笑笑:“我还不太熟,等下去练了再……”
“不熟才应该练。”廖崎不耐烦地打断他。
“我……”他还在企图申辩。
“别耽误大家时间。”指挥毫不容情。
这时,杨燹用低哑的声音说道:“这样逼他毫无道理!这曲子本来就是新的,不允许人家犯个把错误吗?”
“岂止错误,他简直在滥竽充数,蒙混过关!。”
耷拉在大提琴把上的脑袋,活象忍饥挨饿的“三毛”。可他猛然抬起脸:“我从来没有蒙混过关!”
所有的人都为他抱屈,谁都清楚季晓舟平时比谁都练得多。排练室嗡嗡着议论声。
“嗒!嗒!嗒!”廖崎又权威性地击了击总谱台,但这次人们并没有及时安静下来。
“别废话——季晓舟,你开始吧!”
杨燹愤怒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不害臊吗?用这样并不属实的词句攻击一个同志?!还叫人家怎么拉琴?大家有目共睹:他比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练得勤奋!……”
“我并不否认他勤奋——他几乎天天在我窗外拉得我不得安宁。你问他,我给他买过一个弱音器!他的勤奋,我比你们任何人都领教得多。但我对乐队队员最主要的是要求效果,至于动机如何,我无暇过问!”廖崎傲慢不逊,振振有词,“我不能因为他勤奋就迁就他——你拉吧,”他转向季晓舟,“希望你这回争口气,能拉得稍微过得去点。”
“这叫有意刁难人!”杨燹此时已走到乐队之外,黑黑的眼睛透着煽动性,“你这样刁难季晓舟不止一次……”
“别吵了。我拉。”季晓舟咬咬嘴唇,看了杨燹一眼,那意思仿佛说:我不值得你和他吵架。
季晓舟十分认真地拉起来,全场静若空谷。而这静反使他更加慌乱,把仅仅几小节的乐谱也拉得战战兢兢。拉完了,他揩着鼻尖上的汗,看也不敢朝廖崎脸上看。
“都听见了吧……我险些没听见。我想你这时候总不会还装着那个弱音器吧?”廖崎耸耸肩,“奇怪,你练琴时的音量哪儿去了?那时吵得烦人,这时倒象蚊子哼哼……”
季晓舟看他一眼,似乎恳求他嘴下留情。而年轻的指挥毫不理睬,反倒觉得当着众人面,他的刻薄话发挥起来得心应口。正当他挖苦人的才华显露到高峰时,杨燹一步蹿上去,当胸给了他一拳。他大惊失色,这是他从小到大挨的第一顿揍。接着又是一拳,他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拳头击倒。他踉跄着退到墙根,但很快又将那副傲慢面孔恢复:你是整个乐队的首领,怎能表现出狼狈?他站稳后,依然用指挥特有的手势朝动武者比划:“你敢打人?……”
“你就欠打!你爹妈恐怕没打过你!”杨燹咬牙切齿道。一种解恨过瘾般的快感显现在他黑黑的脸上,似乎只可惜这个高贵的家伙太不经打。
乐队里的人只坐在那儿干吼:“别动武!别打嘛!……”可谁也不来劝解。
神童一边往后缩,一边仍用那个漂亮手势说:“你打呀,打呀……你可记着!”他威胁道。在这种时候还要保持矜持和高傲,实在可气而又可笑。
杨燹忍不住笑起来,拾起他掉在地上的指挥棒,“信我的话——你小子有倒霉的日子。”
“试试吧!”他嘴硬地说。
乐队全体振奋,排练进行不下去了。廖崎呆立了一会儿,从墙上撕下一页宣传画,画下端印着某个顺口溜似的“队列歌曲”。他把那页纸往人群中一扔,说:“你们就配拉拉这个!”说完昂然走出排练室,并扬言他不再登指挥台,除非“凶手”登门道歉。
僵持三天,领导只得来个折衷,让杨燹和廖崎都在会上作检査。会场上,廖崎听而不闻地等大家批评结束,双手插在裤兜里,悠悠达达在大伙面前摇来摇去,然后对人们谈起了音乐至高无上的价值。接下去谈巴赫、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的交响乐被他简称为“贝三”、“贝九”;柴可夫斯基被他他叫作“老柴”。
“你们想听个故事吗?……”
大家望着口若悬河的他,颇有些惊羡。“海顿的《告别交响曲》你们听过吗?有一次宫廷乐队随国王外出打猎,海顿担任宫廷乐长。国王在乡村的夏宫一住就是几个月,他的随员都很想念远在维也纳的家眷,但无人敢说。海顿便写了这首著名的交响曲。这乐曲从演奏开始,乐队队员便逐一离去:先是铜管哑然,然后木管沉杳,弦乐也一个接一个离开自己的座位,最后只剩一把首席小提琴,拉着凄婉孤独的尾声。海顿用这支曲子提醒了自私的国王:人们在思念亲人,该告别此地,让他们回去团聚了。国王也被这支乐曲打动了,第二天便带领大家返回维也纳。”
廖崎得意地发觉,自己的故事把大家抓住了。人们忘了这是在开他的“批评会”。
最后他说起他那位已故的老师。
季晓舟低声惊呼:“啊,你的老师原来就是那位赫赫大名的老教授?”
他微微一笑,用无所谓的神情把他与老教授的关系渲染一遍。批评会变成了一次“音乐启蒙”——他事后得意地向大家说……
可是,从此他那个“三角洲”更寂寞了。
他并不是时时都喜欢寂寞,况且寂寞和宁静本不是一回事。当他回到三角洲时,忽然感到刚才受他指挥的团体在这时将他抛弃了。而他宁愿缺少这份宝贵的友爱也不肯给予人平等。季晓舟不知又另找了什么旮旯,不在他门口拉琴了。他倒很知趣。听不见那折磨人的琴声倒真该谢天谢地……可是寂寞呢?寂寞是由于缺少这难听的琴声么?……
了不起在三毛背上挣扎:“你放开我吧!你这样背着我,早晚两个人都活不出去……”
三毛一声不响,偶尔发出几声喝斥,也是那种令人不可思议的喉音。昨天夜里,三毛在深沟里找到他后,背着他走了约摸三五里,天黑、饥饿加上精疲力尽,使他一脚踩空。这一跤跌得太惨重:因为他的手紧紧把着了不起的两条腿,无法在跌下去的瞬间腾出来支撑身体,只得听凭万有引力的摆布,结果嘴唇磕在一块大石头上,捎带报废了四颗门齿,牙龈血肿,连话也说不清了。
这时天将亮,天边升起一颗启明星。他们走进一片杂树林。这样走走停停,坚持了整整一昼夜,此刻他俩把所剩的生命加在一块也不抵一个完整的人了。三毛将了不起放下来,又拔些茅草为他铺得尽可能舒适些。他正要把了不起安置躺下,他俩的脸凑近了,了不起不由惊呼起来。他看见三毛脸的下半部肿得可怕,嘴唇周围全是黑乎乎的血渍:他的模样全变了。
“三毛……都是我在折腾你!”了不起呐呐着,用两只拳头轮番抹着泪水。三毛呆呆地看着恸哭不已的了不起,疲惫得连意识活动也停止了。嘴唇肿得发木,破烂的牙龈这时已不能用疼痛来形容了。他斜靠着一棵树,想睡一会,回头见了不起仍在抽耸着肩膀,便叹息一声,伸手替他抹去眼泪。身上的汗很快凉下来,又冷又粘地贴在身上。凌晨真冷。三毛脱下军装盖在了不起身上。了不起想推托,三毛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已的前额上,那稀而软的头发汗湿了。了不起听见他喉咙里重复单音词:热、热……
“还有水吗?”了不起问。
三毛赶紧取下水壶晃了晃,里面响声颇大——水显然不多了。他挪过去,抱起了不起的上半身,把水壶递到他嘴边。
“你先喝……你一直没喝过水。”了不起说。
“……!”三毛用喉音喝斥他。
“你不喝我就不喝……”了不起发脾气似的摆着头。
两人为一口水再次折腾得心力交瘁。三毛拗不过了不起,只得先喝一口,而这一口水失去唇齿之助,直呛进气管,他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一面咳一面表示没什么要紧,还用两片模糊不清的嘴唇朝了不起匆匆一笑。平息一阵,三毛仔细抹抹流出唇外的水,嘴里的淤血经水一冲,顿时满口皆是那股连他自己都嫌恶的血腥味。
他把水壶递到了不起嘴边,用一条腿垫着他的后背。
了不起望着他那双充血的眼睛,此刻他才发现这双眼晴含着那样丰富的、复杂的爱。他的爱藏在自惭后面。他把这厚爱施予他人时总是难为情似的。这是一双多么善良的眼睛——而他发现得却这样晚!
天又亮了些。远处的山现出轮廓,那黛色的曲线衬在银灰的底版上。周围极其安静,但时而一两声鸟啼,声音拖得长长的,尖利刺耳,带着神经质。或许战争使人类之外的生物也失去了常态。三毛抱着他的遛肩膀睡着了。睡得很不踏实,浑身总有某处发出阵阵痉挛,嘴巴小心地半张着,嘴唇肿得奇厚,微微发亮,透过微开的嘴唇可见里面一个黑红的窟窿,这模样使他看上去很象一个老太婆。他的面貌和体格本来就缺乏男性的特征,嘴唇上只有一层微黄的绒须,短短的下巴几乎象女孩一样干净。在他身上任何人都能看出一个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生命,仿佛出于偶然而来到世界上。但他那永久温和的微笑却是他不屈不挠性格的反证。他凭着永不折服的韧度生活在人群之中:谦让不等于懦弱,他不是弱者。了不起似乎头一次认识这个与之交往了九年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他俩之间隔开一层雾。又开始下雾了吗?这多雾的异国山野。了不起举目四顾,发现周围的景物在雾中显得凝重了。雾气湿漉漉、凉丝丝地钻进他的衣领,又渗进他的毛孔,他打了个寒噤。三毛也一定很冷,缩成一团。了不起脊柱被挫伤处,自髋下失去知觉。稍一动,通向脑后的神经便用恶痛来阻止他的妄为——他企图坐起来,但几次都失败了。不能动,更甭提站立或行走了。他需要另一个人付出一半生命作为他的救生圈,托他漂向彼岸——而彼岸在哪?还要走多少路?还要翻几架大山?他们身上唯一的储备是半块压缩饼干。他和三毛已被疲劳饥饿弄垮了,得正视这个现实了。然而另一个可悲的现实他不忍向三毛提示:他们早迷了路。这片杂树林他们昨天中午就曾经过,并在此休息过。累糊涂了的三毛自认为走了许多有效的路,而实际只兜了个圈。了不起苦笑了:地球果真是圆的。他们证实了麦哲伦首次环球航行的伟大发现。不过航海家们是循地理的必然,而他俩却是出于地理的误会。这误会将使他们最终陷入怎样的境地?他感到无望。
战争有它喧嚣的一面,必有它死寂的一面。正因为喧嚣的衬托,静,才显得如死一般。大部队在何方?刚上战场时,了不起那样怕听枪声,而现在他却盼望听到枪声。枪声是夜海上的灯标。战争中,有枪声的地方就有生命。他没有参加过正式的战斗,但从伤员嘴里,他知道上百名战士一齐进攻的阵势。他们即便倒下了,也仍是一个集体。死的冷清被集体分担着,死倒成了热闹的事。和集体在—起,多么好……
—阵“扑腾腾”的声响使了不起吃惊望去:远处两只鸟在树桠上打架。但一会儿就发现它们并非斗殴,因为其中一只稍小的鸟(大约是雌性)坠落到地上,那另一只围着它低低盘旋,发出哀鸣。那只坠地的鸟徒劳地扇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它显然受了致命伤。这鸟多美呀,纤巧秀丽,白羽灰颈……可惜不知它们叫什么名字。那只雌鸟不再挣扎了,慢慢安详地收起翅膀,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儿。雄鸟围着它呼唤,盘桓,终于起飞,寻它自己的生路去了……了不起被这情景刺痛,一个潜伏在意识底层的念头渐渐浮上来。
明摆着,是自己在拖累三毛。他为他已跌成了这副惨相,接下去谁担保他不会为他断送性命。即使侥天之幸,他能背着他走出大山,不再遇到敌人,不再有任何意外,然而人却不能违背自然法则:从食物中摄取热量。他们的食物只有不足一两的饼干了。这半块饼干谁也不肯吃,大概在两人都饿死后尚存留着。再想想受了重伤的脊椎,或许他这辈子站立和行走都成了历史,今后只能坐在手摇轮椅上去看别人指挥的音乐会了——啊!那将痛不欲生,那疼痛超乎一切感应范围。还是别想什么音乐会吧。此刻他和他只应该让幸运选择一个……他望着这张熟睡的脸。
有什么必要将这种无望中的希望继续下去呢?在这时还有必要安慰(毋宁说欺骗)我们自己吗?我是个暴戾的家伙,骄横的混帐:这我从你从不反抗的眼睛里早已看到了……我巴不得能赎回点什么,但没有这个时间了。我但愿把生的希望留给你。你不该救我,不该为我受这么大的损失,难道你没有记忆吗?还是让我来替你卸掉这个沉重的包袱吧。没有我这具报废的躯体拖累,你或许能走完这艰辛的山路,找到部队,投向战友,回到祖国,以你以往的坚韧活下去……这不是胡思乱想,这是唯一的办法。
三毛已睡熟,鼻子发出深浅不一的鼾声,使那只探头探脑的灰松鼠出溜一下又蹿回树上。鸟儿在远处近处互道早安,森林的早晨原来是这样开始的……
了不起把盖在身上的军装撩下来。半块压缩饼干。小半壶水。还有武器。但愿三毛不要再迷路。祖先啊,你们发明了罗盘和火药,你们没想到它们成了战争必不可缺的东西。假如有一枚指南针,再多一点“火药”,三毛的生命就有了更多的保障。
了不起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双手死抱着一棵树,树被他摇撼得簌簌打颤,这声音居然没将三毛惊醒。创伤的疼痛使他骤然出了一层细汗。他妥协了,僵持一会,等待身体适应这剧痛。他终于靠树的力量把身体翻过来,变成腹部贴地的姿势,这样,他可以利用每一棵树,搂住它,将身体拖过去。树林越往里越稠密,他想爬到它的最深处,那里有繁枝密叶的遮掩,好让他躺着静静地追忆些什么,怀念些什么,幻想些什么。然后他将闭上眼睛,安安稳稳睡它一觉,这一觉但愿永不复醒。他又向前挪了一步,树的响动使三毛惊悸一下,他没睁开眼,只用手去摸摸身边的枪,然后鼾声又继:他太累了。他那副溜肩膀上曾驮着一百多斤的躯体奔波了一天一夜。了不起用胳膊将上身支撑起来,再一次回头看看他——再见了,哦不,永别了。祖国保佑你……
廖崎刚走进住处,就被本市的几名记者围住。“早听说你的大名,北京不少报纸上介绍你是乐坛升起的一颗新星!请谈谈你的成长过程:你是怎样自学成材的?”
“听说你当过兵,上过前线,受过伤,这些都很能吸引听众——我是电台的!”
“随便讲点什么吧,讲讲吧!”
廖崎怔怔地站着,半天才冒出一句:“你们……大概搞错人了吧?”
第13章
乔怡小本上的名字已划去多半,田巧巧死了,桑采在国外,杨燹茫然不知,季晓舟和丁万亲口否认。剩下的只有黄小嫚和廖崎。难道这两人中间藏着那位作者?
现在最大可能是廖崎了。
刚收到一份请柬,就是这个“了不起”寄来的。明晚去听他指挥的音乐会,那时再问他。
在北京时乔怡就听说廖崎发了迹。对发了迹的人乔怡一般绕着走。所以她和他虽在一个城市,他还给她送过几次音乐会入场券,她都婉言辞谢了。
对于廖崎这个人,乔怡的态度和大家不同!起初她并非象众人一样为他的才华所倾倒,后来也不因他的骄横那么憎恶他。她认为同志间的冲突大都是性格所致,应允许每个人保留他原有的性格,哪怕这性格带有太强的独特性,甚至怪癖。
乔怡在与这位“了不起”共处的十来年里,和他单独接触大概只有一次。
那是一九七六年初,各文艺团体正批“无标题音乐。乔怡拿着抄好的分谱想去与廖崎核对一个疑点,敲敲门,听见里面传出微弱的乐声。再仔细听,她听出那为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乐《悲怆》。这音乐是从一张至少带有两道裂纹的唱片上发出来的。乔怡又敲敲门,里面仍是音乐。她只得擅自推开门,第一眼看见的是唱片在唱机上忽深忽浅地转着,第二眼看见了廖崎的背影:他正挥动两臂在指挥唱片中那个庞大的交响乐团。他完全着了魔,完全忘记了这是在不足五平方米的楼梯夹角里,他那风度神采仿佛登上了德累斯顿的音乐厅,而受他指挥的是那个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交响乐团。乔怡将门掩上,门外正在批判这类音乐经典。她靠在门上一声不响地等待他发作完毕。天并不热,他却脱得只剩一件背心,脖子上尽是湿漉漉的汗。她突然发现他的背影并不漂亮,似乎头颅与身体的发育不一致,前者饱满,后者由于伛偻而显出孩童式的病态。
伛偻是他有意的。他或许以为这样才显得城府颇深,不然怎么能在几十人的乐队里享有绝对统治权?他爱低着头走路,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常常把艺术中的冲动误用到生活中,把他对乐曲的权力强施于身边的同伴,所以他被人们孤立是不奇怪的。他有一双令人钦羡的眼睛,充满智慧,可惜这双漂亮的眼睛被他用来朝人白眼。他从小对众人的捧场既习惯又厌烦;他喜欢一群人围着他转,同时又要人忍受他的不恭不敬……
不知过了多久,乔怡发现唱针已划到唱片边缘,她走上去,使它戛然止住了。廖崎悬在空中的手僵持了片刻,出人意料地坠落下来。他的双肩沮丧地耷拉着,灌满沉重乐思的头慢慢垂下来,那姿态象刚受了致命一击,或死了某位至爱亲朋,他正垂首默哀。
“我……想和你对一段谱。”
“别过来!……”他低声制止乔怡。
“为什么?……”她瞅着这怪物的脊梁。
“我在哭。”他坦白而简单地告诉她。她等着他说:“你最好出去。”但他顾不上了,只顾独自饮泣。乔怡缩回迈出半步的脚,重新靠着门“待命”。奇怪的是,她在这一刻产生了对他从未有过的理解和尊重。
直到他完全平静下来,恢复常态,乔怡才敢再次开口:“我想……”
“对谱,是吗?”他看也不看她,勾下腰开始在他那小山包似的总谱堆上翻找。
“你刚才是因为《悲怆》哭吗?”乔怡很小心地探问。
他转过脸,显出不屑的神态:“你听过《悲怆》?”
“小时候,我能背下不少乐段……”
“小时候?”他轻蔑地笑笑,“我怕你现在也未必听得懂。”。
“哭不能说明什么。”乔怡冷冷道。她可不是甘遭奚落的人。
“我不象你们演员,泪囊具有职业素质!”他几乎恶狠狠地说。
“你要当演员也具备相当的条件!”乔怡反唇相讥,“来一件黑色的燕尾服和一副金边夹鼻镜,你能扮演托斯卡尼尼,但不过仅是‘扮演’而已!”
“托斯卡尼尼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有更多的恶习。”乔怡叵测地笑笑。
他哼了一声,大声道:“我才不管你们怎么看我呢!”他上下打量着乔怡,“不过象《悲怆》这样的曲子,你即使听不懂,能平心静气地听完它也算不错。”他一定要把“听不懂”强加在乔怡头上。
过了一会,他把所需的总谱找出来,翻开谱纸,突然抬头对乔怡说:“柴可夫斯基的《悲怆》首次公演后的第九天,他就死了——你觉得这偶然吗?……什么时候,才能再出现一个象他那样的音乐家!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给你讲讲他的身世……”
乔怡恭敬地听完那段她早已谙熟的、有关那位伟大音乐家的故事,又听了他一番卓有见地、但却混乱不堪的议论。他把音乐家的才华和怪癖同样推崇到不适当的高度,最后长叹道:“天才总是不被人理解的!”
乔怡急于脱身。他却说了一句:“你不简单嘛——还知道托斯卡尼尼?”
“或许所有人都比你想象的聪明。”
“那些人……”他晃晃头,悲天悯人地说,“连音乐都没听懂过就要批判!”
乔怡捧着稿纸,不想与他多罗嗦了。但在她离去的刹那,他有些遗憾,似乎谈兴未尽,那神情似乎在恳求她留下陪他再谈点什么。大概他的“三角洲”成了无人之境,碰到一个谈话对象是不易的,他不想轻易放走她。而乔怡可不愿忍受这种“精神虐待”……
乔怡在招待所门口遇上徐教导员父女。达娅神色紧张地挽着父亲,见了乔怡,眼圈一红,哑声道:“荞子姐姐,我爸爸咯了好多血!”
乔怡惊道:“什么时候?”
徐教导员笑笑:“别听她吓唬人!小孩子见点血就不得了……”他灰苍苍一张脸,走路两脚打漂。
乔怡知道达娅并非小题大做。
“是去医院吗?”乔怡上去架住老头儿另一条胳膊,四处望望,“得叫辆车!”
“没多少路……”
乔怡不容分说:“达娅,你先扶爸爸在传达室坐会儿。”
她凭一张记者证,用当前最快最舒适的交通工具把徐教导员送到医院,经过急诊,当即被留下住院了。
达娅始终紧随着父亲,紧张地看着医生往病历上填写什么。看了一会,许是不懂,又盯着医生的脸,无奈医生的脸上只剩一个没有表情的大口罩。最后只能把目光凝聚在老父亲脸上。她不爱说话,不熟悉她的人差不多都当她小哑巴,她脸上有着哑巴特有的那种聪敏。所有事物经过她那双黑得发蓝的眼睛时都会被吸收进去,印入心底。她不动声色,一旦发作却惊天动地。她听见父亲提到桑采这个名字,就狠狠在他胳膊上掐一下,然后掉头就跑,一天不见父亲的面。她偷偷把父亲存留的照片拿出来,凡是那个美丽的面孔都被她一一涂成墨团。她恨桑采是有缘故的。自她懂事就发现父亲的爱一半(甚至一多半)被那个漂亮女兵占了去,而她达娅本应该得到全部。可最终,那个漂亮女兵又是怎样报答父亲的呢?……
父亲不是她的亲父亲,这点她刚懂事就知道了。许多人劝徐永志不要告诉她,就当亲生女儿养,这样老来才会贴心。老伴也说:“你要告诉她,我们不是白养一场?”然而这老头儿不知是太明白还是太糊涂,坚持把事情真相原原本本讲给还不完全懂事的达娅听了。他对她说:“你是西藏的女儿,我将来送你上大学,学好了还回你家乡去。”
“我家乡啥样儿?”达娅问。
“咋说呢?你家乡啥都有,就是没文化。”
“那爸爸你也去吗?”
“爸不去。爸也没文化。”
奇怪的是,达娅听了自己的身世后反而更爱父亲。或许她冥冥中认为:爱亲生儿女的父亲不过顺应天理;爱天下所有孩子的,才是真正的父亲。父亲,岂止他本身那点含意。
达娅回招待所取各种日用品,乔怡陪徐教导员往住院部大楼走去。院子里到处开着艳丽的罂粟花。乔怡不喜欢这种花。
“先在这儿坐一会儿,”徐教导员喘吁吁地说,“这些花开得多美,颜色简直跟假的一样。”
对了,它们仿佛鲜艳得不够真实了。真花有着假花的色彩,不太悲惨了吗?
他们在石条凳上坐下来。
“桑采……”又是桑采。徐教导员沉吟道,“那孩子单纯。有些事怪我,我教育方法有错误。”
乔怡看着那些花。
……自那次“晕倒”后,桑采一蹶不振。除了星期天照旧去徐教导员家吃一顿饺子,这小姑娘对谁都不搭不理,她用傲气来对付众人的冷落。不久她当真生了场大病,被送进医院时体重下降了十几斤!
她被诊断为急性肝炎,从军门诊部转到了军区总医院传染病区,与世隔绝近半年。出院后她又象刚参军时那样嘻天哈地,一身轻松,仿佛在一顶顶先进帽子下压了这些年,终于透出一口气。她甚至恢复了爱吃糖的习惯,若是糖果吃完了,她就用一只信封盛上白糖装在上衣兜里,随时随地用一只玩具小勺去舀,然后再偷偷抿进嘴里。每当这时,人们仍把她看作一个有吃糖恶癖的女孩子。
有一天她忽然对乔怡说:“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一对红?”
她羞愧地摇摇头:“不,是朋友。田班长对我印象不好了……”
“瞎说!她不是还象过去那样帮你缝被子、洗衣裳吗?”
“她不和我谈心了。”美丽的女孩眼里汪起泪,过了一会又说,“我保证以后对你一句假话也不说。”
“好极了。”
她被桑采邀请到那座小天桥上。灯光很暗,桑采象忽然受了什么感动似的搂住她脖子:“人家都讲我好看。可我觉得你才叫好看,不过许多人看不懂,就比如有许多很精彩的书我读不懂一样。”接着她告诉乔怡一个秘密:她即将离开宣传队,去学医。
“学医?!”
“对呀!跳舞有什么出息。我要上军医学校,李阿姨说她保送!”
“谁是李阿姨?”
“军区总医院的副院长啊!她还是军区张副司令的爱人呢!”她扶着天桥的栏杆一下一下地甩着腿,不用看她脸,也知道她此刻怎样得意。乔怡没话了。
“哎,李阿姨让我这个星期天到她家去作客哩,你陪我一道去好吗?”
乔怡立刻告诉她,自己不企望那分荣幸。
“求求你了!我有点怕……李阿姨说要让她儿子见见我。”她娇嗔地翻动着美丽绝伦的睫毛。
明摆着,她被相上,要当未来的“少奶奶”了。在她一再央求下,乔怡只得保驾,陪她前往副司令员的宅邸。一位慈祥可亲的妇女迎出来,自然就是李阿姨了。
她们被领进院子,又穿过一座圆门。那里面是一个小套院,院中有石凳石桌,四周种着蔽日的大树,再仔细一看,那树枝上挂满一嘟噜一嘟噜的樱桃,红得要滴下汁来。白石老人喜欢画樱桃。乔怡记得他曾在一幅画上题诗:“若叫点上佳人口,言事言情总动魂。”
她们坐下来,桌上便摆了只刻花玻璃盆,里面的樱桃堆得冒尖。首长夫人坐在她们对面,与她们(主要是桑采)款款而谈,谈话的中心内容就是对桑采在一个军宣传队跳舞表示遗憾。
“你们穿着那么薄的绸衣裳在台上,保不准台下多少坏小子往你们身上看!……”
乔怡惊愕地看了她一眼,压抑了反驳的念头。犯不上与她争辩舞蹈是怎样美好的艺术形式,是形体的诗、是音乐的形象思维、是……算啦,她的生活没有音乐和诗也一样过得蛮好。
而桑采却对她频频点头,表示赞同。这个美丽的小脑瓜从来就什么也弄不清爽。
“你得去学医。”李阿姨拍着桑采的肩膀,“我跟你们领导打个招呼,让你改行。”她不容置疑地说。
桑采两眼放光,说:“我喜欢医学……”
天哪,这小骗子。她过去亲口说宁死也不当医生。
李阿姨满意了,笑眯眯地说:“我那两个儿媳妇都是搞医的。我知道你是‘先进代表’,看过你的讲话稿哩!有水平,不错。”
正在此时,传来一声高呼:“妈,我回来啦!”
“回来啦?”门外是倒汽车的声音,“我们这个老四从小就爱运动,今天和他爸一块游泳去了!”
“游泳?现在才四月……”
“哦,高干有室内游泳池。”
桑采惊羡地看了乔怡一眼。圆门外走来一个俊拔的身影。
“人家都等你半天了!”母亲嗔怪道。
那小伙子大步流星走过来,虽隔着墨镜,乔怡却能感觉他的目光首先掷向了自己。闹错啦。
“来,介绍介绍!这就是桑采……”
当小伙子除下墨镜的一瞬,乔怡立刻认出他是谁来。他匆匆与桑采握手后,先发制人地朝乔怡朗声笑道:“我们早就认识啦,对吧?”说着朝她挤挤一只眼,算某种默契,也可说是给她的额外待遇。
乔怡想告辞了,但忍不住揶揄地问“那次——没让你落下什么后遗症吧?”
“后遗症?……”
“伤筋动骨得一百天呢。”说完她声明有事,不容拦阻,快步走出那座门。他们都愕然地瞪着眼。一切都留给那位公子哥去自圆其说吧。
“听我的话,你不能跟那个少爷好。”晚上乔怡对桑采说,“不然你将来哭都来不及。”
“可不和他好,我上军医学校……”
“你才十七岁,学什么都来得及。可你不准跟他好!你不是愿意和我做朋友吗?我这个朋友大概只会干涉你这一次。”
“他说……那次是一场误会。”桑采可怜巴巴地对她笑笑,似乎在替那少爷认错。
“那好吧,我的义务到此为止。”
以后的事乔怡不闻不问了。一个星期后,她接到一个电话,让她立即去张副司令家,说有要事相商。显然是为桑采的事,无非希望乔怡从中起点好作用。
路上,乔怡已想好一肚子既尖刻又婉转的俏皮话。她得挫败他,又决不伤害桑采。但谈话一开始,她就发现蹊跷。他并不提桑采,只一味恭维乔怡如何聪慧,如何让人一见就忘不了,如何与所有女孩子不同……他比她想象的要滑头。听他侃侃而谈的同时,乔怡把肚子里的话作了必要的更改。果不出所料,他话锋一转,谈起桑采来。但听着听着又不对劲了:他只说桑采长得的确美,但属于那类所谓“呆美人儿”,和她谈话无趣,她几乎什么都不懂,并鄙夷地加了一句:“我妈就看中她是积极分子。”
乔怡的进攻计划一下被打乱了,只是不断提醒他:她是桑采的朋友,在她面前肆意诋毁桑采不够明智。
“看来你对我印象并不太好……”他说。
乔怡不否认地笑笑。
“可我记得,上次只有你一个人没动手……”他指那次挨揍的乱拳中少了乔怡那一份。
“我想,”她说,“世界上有比打人更重的惩罚。”
“我当时已经在你的眼睛里看到那种惩罚了。”他认真地说。
看来低估了他的智商。但对他请她来此“相商要事”的企图,乔怡越来越摸不透了。
“从那时起,我就对你有了一个很深的印象。这印象直到上次见面,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于你……你别怕,我很尊重你。我是对你另眼看待的。”
乔怡顿悟,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再见了——我可不想上什么军医学校。”
他慌忙站起身:“我不会强求你改行……你要愿意,我可以帮你调到军区文工团来。”
“不,我现在呆的地方很好。”
“……我希望咱们做朋友,母亲不能代替我做这种选择。”他上前捉住乔怡的双手。
“那我再声明一句:我正和一个人热恋,他就是揍你的那个人!”
冲动中,乔怡竟觉得自己误入一座迷宫,幸而他用失望的语调提示:“门在那边……”
桑采或许为那个李阿姨从此不再露面,以及军医学校音信杳然而纳闷。但乔怡不愿把其中奥秘告诉她。她怕给她们单纯的友谊蒙上不明不白的阴影。
“小乔……”
“嗯?”乔怡转脸,她感到徐教导员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什么事,您说吧。”
“……要是,”他轻声道,“要是你有桑采的地址,抄一份给我吧。”乔怡点点头。
“你有吗?”
“有……没带在身上。”其实那封一直未顾上拆开的海外来信,就在她军装兜里。她把手插进衣兜。桑采,天晓得你这封信写了些什么……
在徐教导员转业回乡的前一天晚上,他和老伴又包了饺子。饺子下了锅却到处找不到桑采的影子,结果小达娅发现她躺在别人的床上,蒙着被子说头痛。达娅站在床前,期期艾艾恳求半天,她硬是纹丝不动。等达娅刚出门,她立即起来把门拴上了,拴门的声音使仅有五岁的达娅失望得流了泪。桑采的行为引起了大家的愤慨。第二天早上,乔怡硬把她从床上拖起,而等他们赶到车站月台,徐教导员乘的那趟车已消失在路轨尽头。大家在寂寥的月台上站了好一会。回去的路上,送行的十几个人都懒得开口,桑采离人群远远地耷拉着头……
徐教导员咳得很凶,乔怡焦虑地望着他,爱莫能助。
一九七六年“四人帮”垮台后,因为他曾受命搞过一台“反潮流”的节目,所以参加了“讲清楚”学习班,半年后回到演出队就有些灰溜溜了。只要他一张口批评谁,就会有人堵他:“自己先去‘讲清楚’吧。”一九七八年年底,组织上让他转业了。那时,他身体还没垮成这样。
“跟你实说吧,小乔,我这次来是想找找老首长,看看能不能还让我回部队。当时对我的处理过重了……”徐教导员脸上显出难为情的神色,“可没那么简单啊!”他叹了口气,“我已经跑了两回。老首长多半也都离休了。我并不是想再混个一官半职,要那样,我当初就不会答应调到演出队去了。演出队是非编,又挂业余牌子,我那些老战友骂我糊涂,说我领一帮唱唱跳跳的娃娃们把正经前途耽误了……我没理他们,在演出队一干十年。我是想当官吗?”
乔怡赶忙摇头。
“我只有一个心思:就是不想离开部队。我象达娅那么大就跟着部队了。我对干部部门的人说,叫我回部队干什么都行。不能把老的都撵光吧?撵光了,新的谁来带?……不过跟他们说不通。他们没有一个通情理。”
情理,情理,情与理原本不是一回事儿。他的一厢情愿,并不能作为写上状子的理由。事情已过去那么多年了,人们着眼于现实和未来,谁还有暇顾及这个年逾花甲的老头呢?所以他渐渐地明白这样一趟趟往返于部队与故乡之间是徒劳的,不明智的。他的心因此悲凉空虚。
达娅取东西回来了。乔怡送徐教导员上楼时说道:“我过两天就把桑采的地址给你……”
达娅扭过头,长时间地盯着乔怡,然后又把充满怨恨的目光投向父亲。这姑娘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原谅那个漂亮女兵。
乔怡回到招待所时,天已晚了。她感到很疲劳,懒懒地住沙发上一靠……
这是个浅浅的山洞,洞外崖壁上长着刺蓬和石榴。枝上几个瘦巴巴的、不成熟的果实已被拽下来充了饥,虽然那东西的滋味并不好。
饿!……
一个“饿”字在六个人腹内烧灼。不足二两的压缩饼干早在八个小时前就被他们分而食之。赞比亚把他那拇指大的一份让给了采娃。这点食物很快被贪婪的胃消化殆尽,它加速蠕动,等待接受更多的东西,不断向大脑送出急不可待的信号。所以他们甚至比什么也不吃更饿。
饿,使大家精疲力竭地依在某个支撑点上,有的坐着,有的斜躺着,有的蜷作一团。
小耗子突然尖叫道:“你们看”
“采娃,她怎么了?!”
赞比亚回过头:“不好,她虚脱了,还有水吗?”
“没了……”大田躲开赞比亚的目光。这是她的过错,要是她不把那壶水留给那越南伤兵……
“采娃!采娃!……”大田心疼地抱起这面如槁灰的姑娘。
大家焦急地围在她身边,爱莫能助。过了两三分钟,采娃那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吃力地张开了。
“就是……有点晕。天一下子……变成地了。”她笑笑。
大田的泪急雨般落在她脸上。
“你休克了一小会儿,别紧张,是饿的。”赞比亚说。
“休克……这次是真的。”她举目看看众人,凄婉地笑了,“是真的。不是装的……”
“采娃,采娃……”大田紧紧搂住她。采娃在她怀里闭目养神,嘴唇结起一层皮,她不时伸出干燥的舌头舔一舔。
“得说点什么!同志们,这样沉默下去意志首先要垮掉。我们不能不打自垮!”赞比亚说。
“就是……有点水喝也行。水也能抵挡一阵子……”数来宝有气无力地说。
“有科学实据可查:一个人光喝水不吃饭能坚持四十三天,可连水也没有的话。只能活三至五天。”荞子说。
大田反驳:“没的话!我一个叔伯哥哥在唐山,地震时让房子给扣在里面了,十天后救出来还活着……”
“那是偶然的。”数来宝说,“科学只能让我们活六十来个小时了。我不明白,咱们在这里等什么?”
“除了不等死,什么都等。”赞比亚道。他横卧在洞口,长腿上始终架着冲锋枪,头上的绷带早成了灰黑色,绷带下的两眼仿佛掉进了深渊,闪着任人猜不透的光。
“咱们什么时候能找到部队?”采娃闭着眼问,接着又自语道:“我总觉得咱们永远也回不去了……”
荞子制止她:“别说话,说话也耗费体力。”
赞比亚起身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找点吃的。你们在我回来前谁也不准动一步!”
数来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耸了耸肩膀!“要是悟空此一去不返,咱们只好等着山妖来吃唐僧肉啦。”
没人搭理他。
此刻太阳与洞口正成平行线,浓烈的光射进来,经洞口那些藤藤蔓蔓的过滤,成了一群金灿灿的小光斑,风一动,光斑便活泼泼地跳动,变大或变小。这是下午五点:只能凭阳光估计,因为他们的手表没有一个尚在正常运行。
“要是现在让你们挑选一样吃的——只能选一种,你们挑什么?”数来宝对女兵们说。
“我什么都吃。”小耗子突然来一句。她一直闷声不响,这句话却把大家逗笑了。
“屎吃不吃?”数来宝问。
小耗子不示弱:“你吃我就吃。”女兵们又笑起来,虽然笑得毫无生气,也并不快乐。
数来宝似乎振奋了些,他咂咂嘴道:“我呀,头一个就吃那酸辣粉,又热又香,又酸又辣。要是有肥肠更好……”
“你说的肥肠是猪大肠吗?”荞子问。
“别打岔!”数来宝皱皱眉,他在尽力保持自己的幻觉,“我刚才说哪儿啦?”
“肥肠!”小耗子提示。
“对,肥肠汤浮着一层油哩!……浮一层油。粉条下进去都被油浸得明晃晃的,然后再添上六七种佐料,什么蒜汁,油辣子,花椒面,碎芝麻……”他在那想象的美味中沉醉了。
“我都闻着味儿啦!”采娃睁开眼,呆望着黑黝黝的洞顶。
大田笑笑道:“数来宝,再来点什么好吃的……”
“好吃的多了!”数来宝益发打起精神,“锅烧全鸭——吃过吗?”他背台词般地说,“把净重二斤的鸭子洗净,挝成元宝形;葱姜蒜切成末,酱油、细盐、白糖各少许,把鸭子放进佐料里浸泡两小时,然后蒸熟。蒸熟后的鸭子用漏勺托住,把滚开的油往上淋,直到鸭子外脆里软……”他用手比划着,“再用景德镇青花剔透瓷盘盛住——现在诸位请,请……”
“最后一着不用你教。”荞子笑道。
“你那太麻烦!”大田道,“还是葱花炒鸡蛋卷薄饼子吃。最实惠。”
“还是尝尝我的叫化子鸡——记得我还是五岁时吃过。”荞子回忆道,“那次是外婆领我去常熟玩……”
“干吗是‘叫化子鸡’?”数来宝问。
“听外婆说,这种做法起源于一个叫化子。那叫化子偷了人家的鸡,又没锅煮,就到河里拽了几张荷叶,包到鸡外面,再糊上泥放在柴火上烧。烧干的泥连着鸡毛一块扒下来,里面是又白又嫩的肉,后来这叫化子转运了,他就想到开爿店,专卖‘叫花子鸡’,一下成了大老板!”
数来宝叫道:“咱们什么时候也逛趟常熟城,尝尝那叫化子鸡!”
“行!只要到时咱们都不死。”大田笑着说。;
她两颊升起奇怪的潮红,身体里一阵阵燥热往头上涌。她的伤在隐隐发胀,整个身体的感觉使她有种不祥的兆头。但她什么也不愿说,她太信任自己的体格了。
采娃的头枕在她腿上,两只失神的大眼睛仿佛在追忆什么……
“你们见过这大一只奶油蛋糕吗?……”采娃用手比划着,喑哑地问,“这样大……上面的奶油这么厚。我过二十岁生日……姑妈从美国回来……在宾馆定做了这个蛋糕……”她有些神志不清,语无伦次地述说着,“我看见那个做蛋糕的老师傅,用一个塑料管把奶油挤上去……挤出一朵花,再一挤,两朵……我抱着那个蛋糕。坐出租小轿车回家……蛋糕重得要死,我差点拿不动……后来,妈妈说谁做寿谁切蛋糕……我切了。那刀子上也沾了这么厚一层奶油……我把它扔在一边,一点都不觉得可惜……那都是奶油啊!”
两行泪水沿着桑采的双颊,滴在大田腿上。
“怎么啦,采娃?想吃蛋糕啦?”大田企图打趣她。而这个小姑娘的泪却越来越多,她始终闭着眼,任它流淌。
这时,赞比亚已回到洞口,两手空空。他听到了采娃刚才那番话。
过了一会儿,采娃睁开眼,脸颊上的污秽被泪冲得黑一块白一块。她眼神发呆,咕噜了一句什么。
“你说想吃什么?”大田问她。
她重复一句:“我想吃……馒头夹白糖。”
大家怔住了。他们看着这个年龄最小的姑娘,不由而同地想起她刚参军时,连两种混炒的菜都不吃的情景。此刻,她的要求仅仅是一只普通的馒头,最大奢望也只是再夹些白糖!赞比亚不声不响地靠着洞壁,一个个摆弄着手指关节,让它们发出碎裂般的响声。他不时瞅一眼采娃,可他天生不会说那些温存的安慰话。
“没找到吃的?”荞子问。
这是明摆着的,还用问。赞比亚皱起眉,略闭一下眼。他要找的太多了:找部队,找水源,找到三毛和了不起,他不能把那两个掉队的人扔下不管,谁知这两人现在处于什么样的困境,或许受了伤,或许……?简直不敢想。
天已黄昏,外面光线暗了。洞里六个生命的体现仅在于被迫减缓的基础代谢和几乎滞住的内心欲念中。
赞比亚将枪往脖子上一挎。数来宝惊问:“你又去哪儿?!”
他不说话。他感到最麻烦的就是向别人说明自己的意图。他心里充满疚痛,因为他的能力无法使这几个人得到生的保障,他甚至觉得自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逆着光站在那里,急促地思索着。
“还是想办法,赶紧奔大部队去吧!”数来宝说。
“没有吃的,她们还动得了吗?”赞比亚答道。几个姑娘被饥饿和疲惫折磨得目不忍睹了。再让她们到崎岖山路上去颠沛?……说什么也得先找到吃的。赞比亚一拳砸在洞口的石头上,他惩罚自己也只有这种粗硬的办法。他蹒跚走去。采娃喊起来,“你别去!我……我不饿!”
从他的背影能明显看出那条伤腿在折磨他,然而更折磨他的却是采娃的泪水……
乔怡醒了。她看看表,这一觉睡了一个多小时。外面暮色四合,她伸手拉开沙发旁的落地灯。
她从口袋里掏出桑采的信,看这样厚的信需要一个舒适的姿态,她把脚缩进沙发。
第14章
乔怡:我的好朋友!
上封信寄去的相片你看了吗?怎么样?你回信中为什么一点评价也没有?
乔怡展开桑采厚厚的来信,不禁笑了。她对那张相片的评价是:不怎么样。那相片上的桑采已失去她当年少女的线条,脸瘦得凸七凹八的,只剩两只大得不配套的眼睛了。她记得桑采的另一张照片,那是在上前线时拍的!她戴着钢盔,一副无惧无畏的模样,肩上还煞有介事地挎着冲锋枪,严肃却掩饰不住顽皮。对当时的桑采来说,打仗不过是某个电影场景的重现,是另一种玩耍方式罢了。
一九七八年夏天,桑采从上海探亲回来。她给大伙拍了封神气活现的电报。说她将“飞回”。
桑采从飞机上下来时可把田巧巧吓坏了。没穿军装且不说,竟着一身红黑斜条子连衣裙,那裙子借助弹力紧裹在身上。田巧巧惊诧道,“姥姥吔,这可连肚脐眼儿也显就形儿!”
“这才好呐,充分体现女性美,嘻嘻!”桑采答道。她头发也变了样,直直地从脑顶垂下来,用一枚白珠穿成的饰物绾住,那玩艺儿精巧之极,酷似一只缩小若干倍的王冠。她有意大幅度摆动脑袋,让头发甩来甩去象匹小马。她大声对她们宣布:如今在美国烫头发已是落伍的时髦啦!
走过候机大厅,乔怡和田巧巧一路只有听她说话的份儿,听她言必称“美国”。这两个穿着肥腿军裤的女兵,乡下佬似的一会儿“啊”,一会儿“哦”地惊叹着。
刚要上民航轿车,田巧巧喊了一声:“慢着!你打算就这身打扮回队里?!”
“这有什么!”桑采歪头一嗔。
“这当然比光腚强点。”田巧巧笑道。
“你少见多怪,这还是我姑妈从美国带的衣服里最大路货的一件!”
“甭废话,快上厕所把它换下来!”
“人家上海穿啥的没有,就你‘左’!”桑采嘟起嘴。
“‘左’?瞧我不扯大嘴巴扇你!你当是去照出国相片呀?这是回军营!”
桑采拗不过田巧巧,最终还是把军装换上了,一边换还一边骂:“就你什么都管,黑田大佐!”
当晚,桑采带着一脸按捺不住的兴奋钻进乔怡的蚊帐,把凉滋滋的小鼻尖触到她耳边,对她讲起探家所经历的一切——
桑采一进家门,一位肤色雪白、脖子上吊满各种项链的胖妇人立即上前抱住她。她猜想这定是姑母大人了。姑母浑身打扮得象条花热带鱼,一面亲热地叫着:“啊哟!这是我阿采呀?是个地地道道的美人呀!……”
母亲在身后催促:“喊呀,喊姑妈呀!……还记得我常常给你说起过,你有个大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位姑母是父亲的大姐,解放前夕嫁给了一个侨居美国的哥伦比亚船员。后来姑夫死了,姑母独撑门面,开了个饭店,小小发了财。
桑采发现姐姐和妹妹都变了样:姐姐穿了条极瘦的裤子,妹妹穿了条极短的裙子,不用说全托姑妈的福。
姑妈在桑采身边刮着异香的旋风,把一堆红红绿绿的衣物一件件抖给她看:“欢喜吗?快!穿起来看看……哦哟!弟妹,阿采这副漂亮模子在国外好拿美人奖金了!你怎么让她穿这么难看的衣裳?”
“这是军装呀!”妹妹解释道。她还没超过对军装迷恋的年龄。
“军装?阿采是充军去了?”
妹妹格格直乐:“是参军……”
“弟妹!”姑妈又转向母亲,“我这趟来,看你们过得是不宽裕。不过三个女儿总养得起,怎么舍得让阿采去当女兵?”
姐姐细声慢气地:“姑妈侬勿晓得,当女兵一千人当中难挑一个。阿采让多少小姑娘眼热呐!前几年阿采回来,后面总跟着一大群中学生,直跟到弄堂口!”
姑妈就象刚刚领悟一个新行情,连连点头:“哦、哦、哦!……”
当天晚上,父母留姑妈住下来。姑妈嫌房子太小,简直象儿童用积木搭的,闷气,执意仍回宾馆去住。她叫了两辆“出租”,一家人赫赫出动,在弄堂邻居的惊羡下走过。妈妈逢人便说:这是去宾馆的俱乐部玩电子游戏。全家改头换面,连这个女兵也脱下军装,换了一套倾国倾城的衣裙。姐姐妹妹交口称赞她穿这裙子比军装好看一万倍!
玩够了,回到家已十二点。父亲被打发到长沙发上去睡,母亲让二女儿与她共享那张唯一的大床。母亲等姐姐妹妹陆续在上下铺睡着后,对她说起了“顶顶重要”的话。“阿采,你赶紧打报告要求复员!”母亲说。
“为什么?我不……”
“听我跟侬讲呀,小慈大!你姑妈说了,要负担你们姐妹三个当中的一个到美国去念书。”
“那让妹妹去好了,她念书最用功。”
“你姐姐也想去,跟我说了好几次,说小妹太小,离开家不行;阿采又在当兵……我不打算让你姐姐去。你知道念什么学校吗?你姑妈说那是学艺术的学校……”
“我又不懂英语……”
“先读两年预科学校嘛,姑妈都安排好了!她看了你的照片,夸你漂亮,让我拍电报把你叫回来!”
“让我出国?不行不行!我怕……”
“有什么怕头,姑妈是你嫡亲的呀!”
“那……我是当兵的,得服从上级呀!”
“你怎么这样傻?就说母亲身体不好……”
“我又不是独生女儿。再说部队上见过你的人都知道你挺健康。”
“……那你就说外婆身体不好!说你从小是外婆养大的,她非要你回来不可,不然会死不瞑目!”
“姆妈,这太不讲道理啦!”
“道理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听说现在不少人都在想办法让子女到国外留学,外国没亲眷,眼都是红红的。这些年兵都当傻啦?行情一点不摸!好运道来了,倒往外面推!”母亲有些不悦了,头在枕头上扭了扭。
“我……喜欢部队。”桑采很动情地说,“我要硬这样走掉,领导和大家都会伤心的……”
“你前几年当积极分子,大会代表,一张红纸头寄回家,值几钿?那种风头现在更不值钱!你出国就不一样了,几年回来风头可出足啦,这道理你不懂?”
母亲苦口婆心,渐渐将女儿说动了心。
过了桑采的二十岁生日,姑妈动身回去,她已和母亲商定:让三姐妹中最漂亮的桑采出国。
“你说我该怎么办?”桑采问乔怡。
“哎呀,”乔怡笑笑,“这我可无策可献。”
“为什么?”
“我不知怎样对你更有益。”
“到国外是为学习深造,是为……”
“既为深造,你姑妈为什么一定要挑最漂亮的去呢?你不是说你妹妹功课最好吗?”
“你什么意思?”
“你姑妈会不会另有打算?”
桑采不做声了。过一会她赌气似地说:“我非走不可!”
“既然决心这么大,还跟我商量什么?”乔怡说。
“你嫉妒!”她一掠蚊帐钻出去,冷冷地说。乔怡笑而不语,她自己倒象被激怒了,噔噔噔地跺着地板走了。
桑采递交了复员申请后很快得到答复:“不予批准。”于是她又采取新的措施。
其实那措施并不新鲜,无非是从老兵那儿学来的笨拙而过硬的老一套:推说身体某处不适,蒙头大睡,饭不吃、头不梳、脸不洗。
徐教导员刚从“讲清楚”学习班回来,不便象过去那样扳着脸训桑采,只是一碗又一碗地给她端热汤面,顺便哄几句。但桑采毫不领情,热汤面变成冷汤面后又被端回去。
三天后,田巧巧拉着乔怡,冲到桑采床边,嚷道:“死了没?真稀罕,听说三天没吃饭了,还不死?……”
“黑田大佐”嘻嘻哈哈地撩开棉被!伸手往桑采枕下一摸,“我说呢!早就储好‘战备粮’,打算长期抗战?……”她摸出一块啃了一半的巧克力。
桑采沉住气,闭着眼睛对她们不理不睬,听之任之。田巧巧朝乔怡挤挤跟:“来,咱给她治治!”
桑采仍然不动不响。
“抬!咱们把她连床抬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准见好!”田巧巧说着真把床的一头搬起来。
桑采又蹬腿又喊叫:“你们敢抬,我就喊救命!”
“让她亮两嗓子试试!”田巧巧对乔怡道,“抬呀,伙计!”
桑采这下拗不过了,一翻身滚鞍落马。
“显然没病,”田巧巧笑道,“瞧她利索的!”
桑采恼羞成怒,抓起一只鞋刷子往田巧巧头上掷,刷子砸到墙上又弹回来。
田巧巧边躲边笑:“这两天养得不坏,劲儿比过去大多啦!这样下去,你在三个月之内就能追上我!”
桑采这一回合算让田巧巧给搅了,复员的事暂时搁浅。母亲每隔三五天就写封信催问她,到底什么时侯脱军装,说她姑妈那边已等急了。只要桑采哪天两眼失神,没精打采,准是在信中又挨了母亲的一顿臭骂。
“别理你妈!”田巧巧对她说。
桑采为难得直掉泪。
乔怡看着这个耷拉着的小脑瓜却只想发笑,那里面没有一架起码的天平。任何一股力量都能牵制她,或使她向上,或使她向下。她美丽的外貌使她生来懒于思索。因为她生来就有人为她设计好一切,她只是舒舒服服地照那设计去做。假如两种设计相悖,她就无所适从。
乔怡的思绪回到桑采信上。
……我一直忙得要死,没空写信,又要念卡,又要找事做。从姑妈家搬出来之后,难得找到一个稳定的饭碗。但我周围的留学生全和我一样,自食其力。我一点不后悔和姑妈闹翻的事……
桑采和姑妈闹翻了?乔怡吃了一惊,又急切地看下去。
……到美国不久,我才发现姑妈让我出国并不是供我上学。你猜对了,她有另外的打算。
原来姑妈的饭店里有个女招待,台湾去的,我一来姑妈就把她辞掉了。为什么?我很快弄清楚了。每天中午,有位某公司的董事长都到姑妈店里来吃饭,他的办公地点离姑妈的饭店很近。听说他是专门做丝绸生意的,有十多家丝绸店开在香港、新加坡和美国。此人四十岁(我怀疑他撒谎,再不就是姑妈撒谎),看上去倒比我爸爸年龄大。跟你说他的摸样你别怕:他秃顶,牙齿一半是黑的一半是金的,大脸盘上戴一副小得奇怪的眼镜,有点怪模怪样。被姑妈辞掉的姑娘叫阿柳,比我大几岁。据姑妈说阿柳很有手腕,一下子就把那个董事长韦先生缠牢了。她很快记住了韦先生喜欢吃哪几样菜,甚至菜里放多少盐她都到厨房吩咐。韦先生来吃饭时,她总陪他谈几句,喝两口酒。起初姑妈以为她不过是想从这个阔佬腰包里多掏几个小费,后来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姑妈有一次偶尔在街上看见,韦先生的汽车里坐着阿柳。
姑妈一直想再买下一个店面。有一对老夫妇的饭店地理位置好,店又大,而且房子比姑妈的漂亮。老夫妇想卖掉它,姑妈心有余力不足。她想与别人合资,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姑妈开始注意韦先生。有一天,她问他:“先生你太太为啥不来?”韦先生说他并没有太太。太太早过世了,两个孩子也成了家。姑妈单刀直入:“那你想再续一房太太?看上我们的阿柳了?……”韦先生说的确想再组建一个家庭,但阿柳并非是确定的人选。他认为阿柳不那么诚实,总象瞒着他什么。“啊呀!你有眼光呢!”姑妈把阿柳的身世告诉了韦先生:这女子非但不是处女,而且另有情人。她和情人有约定,等她嫁了阔佬,夺取半数财产权再设法离婚……韦先生听这话冷笑道:“这有什么?我又不吃亏。反正我也寂寞,她自愿送上来,大家玩玩再散,我这人不傻,求欢求爱分得很清哩。”
于是姑妈火急火燎地向韦先生推荐了我。我不知她事先怎么形容我,她一向爱夸张,就象她烧的菜,佐料取胜。她把我弄到美国来就是为挤掉阿柳。
其实阿柳是姑妈店里最得力的女招待,人极精明,英语流利之极,店里店外她都兜得转。公平话说:没有她,我姑妈的生意要冷一半,她几乎是她的左右手。光凭阿柳那甜甜的笑,嗲溜溜的嗓音,顾客就情愿掏钞票。阿柳很会笑,虽然身价不高,招待客人的派头象贵夫人,一点不贱。她一张脸完全靠化妆品弥补,长得不美,但很迷人。
我一到美国,姑妈立刻让我穿一套紧身袒胸的衣裳,她说:“阿柳就爱穿领口开得很低的衣裳。”我一看,果真:阿柳那衣裳真叫绝,只是一块彩色的布,围住上半身,在胸口打一个结,肩膀和肚子全不管了。
姑妈有意安排阿柳在厨房帮忙,让我替那个秃顶韦先生上菜。我吓得半死,站在他桌边听着他用一半英语一半粤语点菜。他会好几种语言,就是汉语不象样,据说他出生不久就随父母出洋了。我糊里糊涂进了厨房,忽然又跑回他桌边,因为他点的菜我有一多半没听懂,听懂的一小半又在路上忘了。你知道,我可从没干过伺候人的事,何况英语也是临时抱佛脚学了那一点。不曾想韦先生并没有发脾气,他似乎对我的笨样感到好玩。他又耐心地把菜名复述一遍,姑妈在远处看得直跺脚。
我还是把菜上错了。阿柳不声不响地把我端去的托盘又端回来。她的姿态又轻盈又优雅,假睫毛比我的真睫毛还神气。姑妈捅捅我,低声说:“去!你去!别让她端……”
我当时不明白姑妈的用心,回她:“谁端不一样嘛!我宁可在厨房干活儿……”
“傻瓜!”姑妈不愿过早对我暴露企图,“你不去,小费全让阿柳赚去!”
“我不要什么小费……”
“不许回嘴!我叫你做啥就做啥!”姑妈忽然板下脸。
我只好走过去端那只托盘。阿柳急了,忙过来抢:“我来吧,你要弄错……”
她暗里在跟我打擂台,我哪里知道。见姑妈一个劲给我丢眼色,我只得硬着头皮说:“我慢慢就会做了……”阿柳一听这话脸都变了色:“以后我慢慢教你,今天还是让我来吧……”
怎么办?我只好傻瞪着眼,让她把菜端走了。上了菜,阿柳躲在更衣室又涂口釭,又理头发,换了件更“曝光”的衣裳陪韦先生品酒去了。后来我才明白,她那是想把我比下去。
尽管阿柳千娇百媚,韦先生还是把目光盯在跑来跑去的我身上,盯得我好烦。
第二天依然如此,阿柳还是抢着伺候了韦先生。姑妈干瞪眼,骂我“狗肉不上席”。
第三天一早,阿柳找我来了。卸了妆的她几乎是另一个人,没有睫毛,甚至连眉毛也没有,象黄鳝。听别的女招待说,阿柳的胸和屁股都是假的(美国真是无奇不有)!“阿采,祝你走红运呀。”这可不是她一贯的那种甜甜的笑,笑得有点可怕。
我说不知道如何走了“红运”。
“别装呆。要硬拼我说不定会败给你。”
我更不知东南西北了。
“你是靓女,我呢,就是现在这副样子。我这么早来,就是想看看你是天生的靓,还是跟我一样,画出来的靓。”她一边说一边冷冷地打量我的全身,“你营养好啊。”
“营养?……”
“我们听到说,大陆的女仔都是面黄肌痩……你不搽粉,不涂胭脂?”
我赶忙摇头。
“我也没你高。”她冷笑,突然跑上来在我身上摸了一把。
“你要干什么?!”我惊叫起来。
“你都是真的,简直象假的!”她两眼森人,“你是怎么长成这样的?……怪不得那老家伙一眼就爱上了你。他倒真识货!啐!”她完全不象以往那样有教养。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颤抖抖地问。我怀疑她会突然拔出什么凶器来宰了我。
“你这样靓,早晚找一个比他更阔的大亨,何苦跟我这种可怜人争食?”
“我没有和你争……”
她忽然流起眼泪:“你在跟我争!就是争!你有姑妈,生活有保障;我异乡异客,找一个靠山多不容易,把自己的身子都搭进去当本钱,来赌,来拼!你去过世界头号赌城拉斯维加斯吗?一走到那个地方,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心惊肉跳’。五块钱一个筹码,扔进去,没了,再扔,还是没了。有人一个筹码能在一眨眼间赢几万,有人会把筹码统统输光——你是要我都输光吗?”
我渐渐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把我一个清白纯洁的女孩子当她那种人的竞争者,我这两天的所作所为是姑妈逼的,迫不得已,她却以为我在和她争那个丑汉子。我和她成了同挡货,实在气死我了!
“我求你,放一条生路给我吧。”她眼泡哭得虚肿,真丑。
我奇怪自己怎么会说不出话来。她迅速摘下耳环,扔到我床上:“这是筹码!够吗?……”她又摘下戒指,“十克拉的,这筹码够大了吧?”然后抹下手镯,“全给你!这是我用身子换的,他给的酬金,现在全归你了!只求你别跟我争——你有你的阳关道,何必要定我的独木桥,把我挤到河里!”
我爆炸了!扑过去,象掸脏东西一样把那堆首饰掸到地上。
“疯子!女疯子!不要脸!下作坯!”我用咱们大陆最解恨的语言骂道,“滚蛋!滚得远远的!”
她“滚蛋”了。姑妈解雇了地,为了我。从此那个韦先生不仅中午来吃饭,晚上也成了姑妈客厅里的常客。当然是为了我。我对他的全部感觉,就是恶心。我这才知道自己成了姑妈的诱饵,姑妈用我钩了一条大鲸。那家伙同意资助姑妈,因为他们不经我同意已攀上了“亲戚”。
我跟姑妈大闹:“我不要这猢狲!叫他滚蛋!”
姑妈说:“男人要什么好看?只要有本事就行。那些白脸小后生,房子也挣不来一套,你跟了他们只好一辈子吃苦头!……”
“我也不要白脸小后生!……”
“那你要啥?”
我气哭了:“你说让我来读书的,我要上学!”
姑妈一听乐了:“你嫁给他,要上什么学堂由你挑,去伦敦学芭蕾,去巴黎也行……你想想,你见过那么大世面吗?”
“我不嫁!一千个、一万个、一亿个不愿意!”
“你怎么是个犟种?!”姑妈发火了,“我替你拿的主意不会叫你吃亏……”
“你的主意我全明白,我嫁给谁你才不管呢!只要那个人有钱,能帮你忙,给你好处就行,为你自己发财,你不去看这人的人品、相貌、年龄,他张口闭口都是生意经,我吃得消吗?我为什么嫁给他?你喜欢他你嫁给他好了!”
这话气得姑妈当晚犯了心绞痛,我也把自己关进小屋里,反锁上门。两天未吃饭,这次是真绝食了。熬到第二天晚上,姑妈抗不过我,倒向我陪不是,因为她现在是求我。韦先生听说我病了,登门探访。姑妈硬把我推出去陪坐,我绷着脸不开口。结果那猢狲反而对姑妈夸我:“你这个侄女真是棵含羞草,典型的东方淑女。我何故至今不再重新成家?也就是为求慕这样的女子。”
我忍不住想大笑,他太小看人了!他以为我优雅、腼腆……我立刻跑回屋子取了一张相片。他喜出望外,连忙接过去:“是……送我的?”
我不说话,盯着他,等着好戏看。那相片上的我端着枪,横眉竖目,头戴钢盔,身披伪装网,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他一看倒抽一口气;“我以为是杨门女将呢!”
“203,有人找!”走廊上有人在喊。乔怡忙放下信,起身开门。一位女服务员问:“你叫丁万?楼下有个女同志找你。”说完她匆匆走了。乔怡来不及做任何解释,却见在楼梯口有一个并不眼熟的背影。274
乔怡问道:“是你找丁万吗?……”
来人回过头,乔怡认出来了:这女同志正是中午丁万要“相”的那位。好象叫薛兰。
“听说,他住在这儿……办啥子训练班?”
“今天是星期天,他回团里去了。”乔怡答道。
“我就是听他们团里人讲,今晚他加班。”她说。这是—张青春已逝的脸,只有两只眼睛还闪出年轻的光泽。她年龄不小了,大约有三十几岁了。
乔怡对她说:“你稍等等,我去后面找找看。”
“我跟你一路去。”
“不用,你坐坐,我很快就来。”乔怡牢记丁万的教训:曾有一个对象就是看了他一场演出吹了的。
和年轻人在一起,丁万倒比他们更活泛。他不久将随小分队下部队巡回演出,这期“连队文艺骨干训练班”必须提前结束,他得加班加点。招待所会议室里,几十副竹板敲得震天价响。乔怡贴近窗玻璃,见里面几十个高矮胖瘦不等的小战士,正在跟丁万学打竹板。丁万起劲地做示范:他晃晃头,一群人也跟着晃头;他转转眼珠,一群人也跟着转眼珠,都十分认真,气氛很热闹。
他的烦恼呢?今天因那个女子引起的不快呢?……丁万毕竟是丁万。
赞比亚走了半里路,觉得身后有声响,回头见走数来宝。“你干嘛跟着我?”
“我会……扒地瓜,还能砍甘蔗。我还有劲儿……”他胆怯而谦卑地看着赞比亚,“采娃饿成那样,见她掉泪,还不如……不如打死我得了!”
赞比亚闷声闷气地:“你还嫌我不够麻烦吗?别跟着我。”
“两个人比一个人强……”
“我喜欢一个人。”
数来宝不悦地眨着眼,呆立在原地。可等赞比亚走了几十步,发现他仍远远跟随着。
“趁现在天还没黑透,你赶紧回去。不然你连路也摸不着的。”赞比亚对他说。
“我的眼镜不是还剩下一半吗……”他嘟哝着,一明一暗两只镜框使这张脸变得相当滑稽,“你就能担保你不再受伤?要是伤得爬都爬不动,那时总得有个人把你扛回来。”
“到了爬不动的份上,我会处理自己。你赶紧给我回洞里待着。”
数来宝不再吭声了,只是执拗地跟在赞比亚后面。这架大山大约连猎人也极少涉足,几乎没有路,全是些错杂生长的灌木和毫无节制蔓延滋生的大片“飞机草”。赞比亚加快脚步,不时听见身后的数来宝发出各种声响磕撞,趔趄,摔下去又爬起来。不管发出哪种声响,都伴随一阵捂在嗓子眼里的诅咒。尽管如此,他依然紧跟不舍,赞比亚甩不下他,只得稍稍放慢脚步,必要时停下拉他一把。
“看不出,你也挺犟。”
“不然你太小看人啦。”数来宝赌气道。
天色更暗,余晖还剩最后一缕,苍穹已现出几颗星,暧昧地闪着。此刻两个夜行者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湿透,动一动,它与皮肤的磨擦系数便增大,煞是难受。数来宝用帽子扇着风,问赞比亚道:“咱们干吗绕着弯走?”
“从这边下山安全,那边离公路近。歇会吧。”他趁数来宝坐下休息,看了看地形。山下似乎有个小村子。
“好象要下雨,天闷人得很。”数来宝仰起脸,“下吧!听说过吗?美国有一次下了肉雨,肉片跟大雪似的直飘……你不信?肉雨就降在肯塔基州。”
赞比亚看一眼累得象摊泥似的数来宝,“怎么样——你在这里等肉雨吧?”他似笑非笑。
这是他惯用的激人的神情。数来宝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开路!”他装着劲头十足,迈开两条发软的腿。
两小时后,前面出现一群高低错落的房子。他们几乎不出一点声响地往前走,但村里没有半点动静,一个个黑洞洞的小窗象剜去眼珠的眼眶。大约村民们都被公安屯赶跑了,田地也匆匆收过,翻着新鲜的湿土,枯萎的瓜秧被扔得东一处西一处。
“地瓜被刨光了。”赞比亚失望地轻声道。
数来宝仍然不顾一切地用两手在泥里扒。突然,他发出一声惊叫:“还有!还剩得有!”赞比亚扭过头,见他泥乎乎的手上托着个拳头大小的地瓜蛋儿。“看!仔细着翻,还能搞不少哩!”他顾不上许多了,把地瓜在衣襟上蹭两下,“咔”地咬了一口。
赞比亚迅速观察地形:这片地瓜不足五亩,大小不等,形状不一,象胡乱连缀在一块的补钉。前面一片水田,晃着癞痢似的稻秧。一侧是一洼水塘,塘边是低矮的苇草,苇草连着一片芭蕉林。赞比亚盘算好万一情况下的退路,便蹲下身,和数来宝一起往泥土深处扒。这艰难而原始的扒掘持续了两三个小时,才将挎包装满。赞比亚提醒道:“该走了……”
“不,不行!”数来宝头也顾不得抬,仍奋力在土里刨着,“多一点是一点!采娃饿得昏过去了,我看着心里忍得下吗?……”他胸腔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呆久了不安全!快走吧!”赞比亚眼睛不停地四下扫视,右手食指始终勾在枪扳机上。
“再刨些!再刨些……”数来宝两手不停,近乎一种机械动作。
“刨多了也没法带走!”
“瞧我的——”他飞快脱下军裤,又将里面的长衬裤退下来,再光腿套上军裤。他把衬裤两个裤管礼紧,一边对赞比亚说:“我妈领我拾榛子,就常这么干……装百八十斤都没问题,快!多刨些……”他又扑到地上,机械而忙乱地干起来。“采娃有吃的了!采娃有吃的……”他唠叨着。
赞比亚突然听到从村子方向传来响动。他猛地按住数来宝的手。“有情况,别动!……”
数来宝听了听:“你神经过敏!”他甩开赞比亚的手,依然象着魔似的刨着。他的理智崩溃了,想不到此刻还有任何比刨地瓜更重要的事,包括生死。他受不了采娃的眼泪,受不了其余三个姑娘因饥饿而干缩的眸子。
远处果然出现几个人影,也许是听到这边的声响,弓身缩背地摸过来了。
“快走!坏事了!”赞比亚用喉音说道。数来宝急忙将地瓜往长衬裤里装,他决不情愿落下一个地瓜。赞比亚急了,狠狠踢了他一脚:“快走!……”
人影已逼过来。数来宝一时不知所措。赞比亚顾不上再想什么,突然从地上跃起,把一梭子弹射出枪膛,只见田埂上的人影前翻后仰,栽进水田溅起大片的水花……
“快跑!”赞比亚说,“往东——钻进那片芭蕉林!……”
“你跑吧!我掩护!……”数来宝拖着半自动,趔趔趄趄地迎着敌人跑去。
赞比亚一把揪住他的子弹袋:“夯货!……你晕什么?往那边!”他将他搡出去老远,直看他迈着两条笨拙的腿跑向芭蕉林,才使劲吞了口冰凉的唾沫。下面该他的了……
第15章
又一场考试结束了。总算完了。杨燹骑车出了l大校门,突然产生一个愿望:想喝酒。鉴于下午这场考试,他在萍萍的酒席上只用酒满足了一下嗅觉。再说乔怡在场,喝了酒谁担保他的感情不会决口?感情的水位直线上升,防护堤也得不断加高。有这种说法:喝酒能使可爱的人变得更可爱;使讨厌的人变得更讨厌。他断定自己在酒后不是那种“更可爱”的角色。
这时他想喝酒了,管它什么酒。他得慰劳一下自己。今天考得不错,他撇下那些小后生,头一个交了卷。他向来重视心理上的胜利。不知这几场考试能给他多少总分。
他把车靠在一个拐角上,背离大街,深入小巷,在大街的人流里他反而感到寂寞。哪儿有小酒店?
考试的分数他不大在乎,关键是那篇论文,是否在教授中“炸了”,他就喜欢往人堆里扔这类“易燃易爆”的“违禁品”。也许会有人对他喊:“你写的不是论文,恐怕是一篇科学幻想小说!”
的确,他把这门科学拟人化了,并很得意自己的文来。他还在论文结尾处引用了两句惠特曼的诗——
我相信一片草叶所需费的工程不会少于一颗星星;
一只蚂蚁、一粒沙和一个鹪鹑卵都是同样地完美。
终于考完了。这次“战役”不亚于两年前那场真实的战争。杨燹又活过来了!冲过来了!杀过来了!是否胜利,已与他无关了,他的乐趣在“冲杀”本身。
他走着。假如此刻有乔怡陪同,他不反对。乔怡等于他,是他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他灵魂中脆弱一面的体现。记不起哪位哲人说过:一个人在自己所爱的人身上才能发现自己。
这一带在拆房子,全变了样……对了,就是这一带,一九七六年,“专案人员”从他日记里发现了“魏幺伯”的名字。日记里提到他与这个老头常常一起喝酒。他们问:“他是你的同伙吗?”
“他死了。”他回答说。
“为什么死的?!”
没有回答。怎么死的?天晓得。
那老实一世的农民被当作“现行反革命”逮捕了。因为“天安门广场事件”后,这老人照旧每天夜里去撕那些大字报、大标语回来烧火,一个看管粪场的人是买不起其它燃料的……杨燹得知他的遭遇,终于打听到那个专押此类犯人的拘留所。他对一帮面色冷峻的人喊着:“他不识字!他是文盲啊!……”而人们平静地告诉他:此人已在被捕当夜死亡,大概由于过度受惊,心脏病猝发。
杨燹走出那个拘留所时象个木偶。这个善良的、胆小的、谁也不敢惹的老人最终还是被吓死了……“专案组”审讯完毕,杨燹闷闷地喝了许多酒。对乔怡的怨恨就是随酒意渐渐上涨的。若不是她,他们怎么会窃走他所有的日记?日记是他灵魂的密码,他们居然随意亵渎,这无异于灵魂失去贞操。他们难道配提起魏幺伯这个名字吗?这神圣的老人。当时,他渐渐失去了理智,昏昏沉沉地下楼,象幽灵一样跟踪乔怡,以至最终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那个小酒馆在什么位置?就是常和魏么伯去解闷的那家?他的酒量就靠那些劣质的酒练出来的。不行,认不出来了。这一带将扒光拆净,让位于一条现代化的干道。这是一九八二年初夏的黄昏。一群红领巾在植树。他们有十岁?十二岁?那个年代在他们清白的记忆里留下一点什么?当然,他们不会记住一个叫魏么伯的老人的。有什么必要让他们知道这个阴暗的故事呢?他们的义务,是在一片古老的土地上,栽种新的树苗。
不,不能喝酒。酒是祸根,酒把他与乔怡感情的后路断了。他现在需要乔怡。
他飞快地蹬上车子,奔招待所而去。
这南方的阔叶林又一次掩护了他。赞比亚发现身后早没人追了,远处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放着枪。他料想自己一定刷新了xx米障碍赛跑纪录。
他凭直觉,知道自己没有再度负伤!而那条伤腿此刻却不甘寂寞,咧开大口喊疼了。那伤口本来不曾愈合,这一折腾,索性大开特开,仿佛要把他体内所有的热量和意志都释放出去。他有些吃不住劲了,顺着一棵棕榈出溜下去。他坐在地上,憎恨地盯着这条不争气的腿。
这是什么地方?显然离那个山洞很远了,因为他刚才跑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把敌人引到相反方向,离姑娘们越远越好。天太黑,他无法看表,估计已是子夜时分。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山峰失去了白天的辽远感,一下子都逼到他面前。
他克服了一刹那的委顿,艰难地站立起来,强迫自己均匀地迈步,决不姑息那条伤腿。他必须回到山洞去,那里有四个姑娘,随时可能发生意外。数来宝呢?他是否能脱险……他不敢想下去,只是没命地加快脚步。
他发现脚下出现一条小路。奇怪,这荒山野林里何故有一条显然经人工修整过的路?这小路一端伸向山顶,另一端通向何方?……正当他百思不解时,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什么动物?是蛇?三月份,蛇该出洞了……不对,更象是人,人的喘息声!他潜下身子,屏息静气,尽管动作极轻,对方还是察觉了,那边也同时静下来。
赞比亚全身紧贴地面,手指在枪扳机上慢慢往后勾……
草丛中站立起一个矮小的男人的身影,是敌人!……他迟迟疑疑地向前走来,同时响着皮带扣细微的金属撞击声,仿佛在束裤子。
赞比亚沉着地盯着那家伙,不到不得已的时刻,他决不暴露。他必须保存自己,为了他的七个战友,战友中的四个姑娘,四个姑娘中的荞子。
哦,荞子,我在碰运气,在下赌注。轮盘赌,轮盘在转,不知它将停在凶上,还是停在吉上。
那矮子走近了,脚就在离他鼻子不到两米远的地方。他虽矮小,但胃里塞满食物,食指同样勾在枪扳机上。这矮子处于优势。他仍在逼近,并用自动步枪的三棱刺刀拨开茅草,闪着晦暗光泽的枪刺几乎扎到他的脸上,他仿佛已感觉到了这冰凉的金属捅进皮肤时的力度和寒意。
荞子,我的赌博该收场了,输蠃该揭晓了。我得拼命了。怎么也不能让这矮子占太多便宜。这样做利弊如何,顾不上去想,也来不及和你商量了……
但那枪刺却象开玩笑一样在头上晃着。那家伙难道在和我较量,看谁更沉得住气?……
赞比亚一次又一次躲过刀尖的挑逗。他全身由于神经的过度抑制而微微发抖。
不远处又站起一个身影,更加矮小。枪尖收回去了,并嘟哝一句什么,大约是骂娘。接着,两个矮子的身影慢慢接近,重合,然后挨挨擦擦地走了,只留下一个女人的低低的娇声浪气的嬉笑声……
赞比亚一下松开紧缩的肺叶。刚才憋在毛孔里的汗顿时涌了出来。他简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等两个敌人走远,他才爬过去,发现一大片茅草被他们压得七颠八倒,仿佛还隐隐散发出一股生发油的香味……他明白了。这一对男女在战争中也不甘寂寞……看来他们吃得挺饱。饱暖思淫欲。
赞比亚站起身,见那一男一女顺着小路往山上走去。他们不象是掉队的残兵,也不象游荡在山里的特工队,那女人还有闲工夫搽生发油……对了,莫非这里有敌人的秘密观察哨?
中国军队轰轰烈烈地向前开进,往往将这些伪装巧妙的观察哨遗漏下来。这些哨所是隐患,它的使命是为敌方的炮阵地提供情报,那些炮阵地也同样隐薮,一旦得到观察哨提供的目标方位,他们立即用炮火对我军大部队突袭。观察哨失去,炮阵地等于失去了眼睛……
赞比亚感谢自己的脑瓜,它在受了创伤,并几夜不眠的情况下仍努力与他合作,仍象集成电路一样灵敏,细致。于是他行动起来,尾随着两个敌人,悄悄往前摸索。他要单枪匹马,弄个水落石出,必要时剜掉敌人的这只“眼睛”,妈的。
假如此举失败(很可能失败),丢了性命无所谓,那七个“文艺细胞”怎么办?
不,不能失败!我拒绝失败!
他象猞狸那样弓着身,无声地蹿跳着,不时停下观察前后左右的地形。
坡越来越陡,这座突兀的山峰象掘出一半的棺材头,翘着的一端又笔陡地削下去——那是一处断崖。这地形可谓得天独厚,位于群峰之巅,在那上面大约方圆几十里都可以尽收眼底,加上一面断崖,两面陡坡,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地形。即使上去了,也别想下来。赞比亚犹豫了。要摸清那哨所的内部情形,实在太难。何况他的战友们还眼巴巴地期待着他……
他不想与荞子就此成“千古恨”。此一去若是“光荣”了,他和她就永远没有弥合的可能了。他爱她,尤其在失去她的日子里。据说,人生最多只能享受一次真正的爱,他才享受了一半,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她的过错拿到此刻来看,简直显得滑稽——小得不存在了。战争是严酷的,又是宽容的。在生与死之间,还有什么不能包罗呢?……可是他也不愿轻易放弃成功。在成功和爱情面前选择前者的才是男人,他又追随上去。
他离他们的距离渐渐缩小,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顺利通过地雷区,如果有地雷区的话。
下雨了!好极了,老天爷“机枪掩护”!
雨声掩盖了脚步声,他又追得近了些。
两个敌人突然拉开了距离,一前一后,前面的女人加快了脚步,后面这位却原地不动了。他想干什么?赞比亚在他回身的同时急忙闪到树丛后面。他很快明白,这家伙是趁站岗的机会做那勾当的。过一会儿,一个披着雨衣的身影来换岗,烟头一闪一闪的,两人交谈了两句。赞比亚听出后出来的也是个女兵。女兵抽着烟,在岗位上不耐烦地扭着腰肢。
这山头上没有任何地面建筑物,看来这些家伙们住的是地窖,他们打洞比耗子还在行。地窖的入口在哪儿?
赞比亚急促地转动脑筋。要想从这个女兵眼皮下潜越根本没门儿,绕吧,谁知他们的地雷怎样分布。只有伺机干掉她!
雨越来越大,斜的、纵的雨丝织成一张网。此时,雨打芭蕉可不那么动听。
那女兵的烟抽完了,更加不耐烦地扭着腰肢踱步。她的脸始终朝着赞比亚这边,害得他一动也不敢动。那条伤腿经冷雨一淋,似乎在蹦跶着作痛,
但他不敢变换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风向变了,那女人吃不住迎面扫来的雨,把身子侧了过去。赞比亚趴下身体,一寸一寸往前挪,慢慢接近了对手……他准备在最相宜的距离猛然蹿起,让她一声不吭就见上帝去。他无声无息地往前爬。
成败在此一举。他把全身力量往两只手上运送,积蓄。这双手,他是信得过的……
就是这该死的手吗?它毁了我那太精致的荞子。我为什么要打她,凭什么把对一个时代的憎恨发泄在一个脆弱的女孩子身上?现在我懂了,那不怪她。畸形的时代,飞速旋转而产生的离心力,把她甩了出来,她是身不由己……我原谅你了,荞子!可我或许永远不能求得你对我的原谅了……
他张开双手的虎口,象两把钳子。但是,就在他跃起的一刹那,伤腿打滑了,那女兵“哗啦”一声操起枪。他及时扑上去,从侧面绊倒她,同时捂住她的嘴。她发出可怕的喉音,拼命踢着腿。
伤腿,这坏蛋!简直一点忙也不肯帮了!他被这女人一脚踢中伤口,摔倒了——天,那女人的手伸向掉在地上的枪!他死死捂住她的嘴,另一条胳膊缠住了她的颈子。他看见她额上的血管被扼得凸了出来,眼睛惊恐地大瞪着。她料到自己死到临头了,却还怀有一星希望。她拼命在他怀里扭动,想挣脱这根粗硬的“绞索”。就在她停止挣扎的瞬间,手勾响了扳机,那是肉体最后的痉挛,却整整打出了一梭子。
赞比亚暴露了!
敌人的地窖口也暴露了!
他们用子弹开路,蜂拥而出。兵力,火力,全暴露了!
赞比亚连跑带滚,边打边退,而当他惊异地回头一看,呆了,他正站在这翘起的“棺材”头上,下面是绝壁。或许这是他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失误,但这失误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他依靠崖顶一棵老树做最后的掩体。子弹打在老树身上,它一阵阵颤栗。
他的子弹不多了。他将效仿“狼牙山五壮士”。可是七个战友呢?……我对自己的估计过高啦!
突然,他摸到这棵青筋暴露的树身上缠着葛藤。这是最后的机运——他拉住藤条,往绝壁下溜去……
荞子!假如我能侥幸活下去,咱们再重新相爱吧!……
杨燹火急火燎地敲着乔怡的门。门不开,里面也无人应声。她上哪儿去了?杨燹有些恼火地在走廊上踱步。
她为什么总在我需要她的时候就不见了呢?岂有此理。
可我为什么总在自己需要时才想到她呢?岂有此理。
小嫚呢?她此刻一定在等我。天都黑了,她一定会东想西想,不知想到哪儿去了。可我在一切都将成定局时来寻求额外的慰藉。我活着是为别人所需要,而不是因为需要别人。小嫚需要我,我却在这里想入非非。真是岂有此理!
可是,当他下楼,却正好碰见乔怡。万幸,那阵冲动已经过去了。
“是来找我吗?”
“对。”
“那怎么……?走吧,上去坐会儿。”
“此一时,彼一时。”他笑笑。
“什么意思?”
“此时我已经不想找你了。再见。”
乔怡愣了一下。突然上去拉住他的车货架:“我……送送你吧。”那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
“你的工作进展如何?作者找到了吗?”
“没有。我都快沉不住气了,想回北京。”
“才来几天,就要走?!”杨燹停下脚步,“今天中午,我不是已经向阁下道歉了吗?”
“……你什么时候结婚?”
杨燹哈哈笑起来。“你问这句话干吗那样紧张?”
“我……我怕等不及参加你们的婚礼了。”
“你巴不得不参加。”
“你……!”乔怡抬起幽怨的眼睛。
“怎么,你越来越不是我的对手了?过去你可是一句都不饶人的。”
乔怡沉默了。十字路口,车水马龙。
“这里权作十里长亭吧——请回。”杨燹一只脚跨上破自行车。他为自己的理智骄傲。
“再见……”
杨燹却并不走,扭头看着她急速离去的背影。“喂,你怎么不问问我考得怎么样?”
乔怡立定,惨淡地笑着:“好吧!那就问一句:你考得怎么样?”
“自我感觉良好!”说罢,他蹬车而去。
杨燹,你占足了上风。我呢?乔怡咬住的嘴唇由红变白。
……她想喊住他,追上那个心安理得的家伙。告诉他,田巧巧信中的“证词”;告诉他,乔怡没有过错;再告诉他:不管你怎样,反正我还爱着你。你干涉不了我的感情!……
然而他越走越远。
他根本不给她澄清一切的机会,并且时时提醒她和他眼下的关系。她将十分没趣地踏上归途,在他和另一个姑娘的新婚之际……
“乔怡!你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
她浑身一震,发现丁万的轮椅已摇到她面前。她说她在赏夜景。丁万疑疑惑惑地不愿把目光挪开。
“那个……她走啦?”乔怡问。
“我刚才送她上车站。”他脸上漾起喜色,“薛兰人不坏!”
“你和她有希望吗?”
“走着瞧呗……”
两人沿人行道慢慢走着。丁万突兀地说:“其实,一个人也挺好。”
不知他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乔怡。
他笑得那样善良。乔怡却被这笑容弄得心里作痛,鼻子发酸。
第16章
天下有什么事也不管的母亲,比如杨燹故去的妈妈;也有什么都管的女性——比如这位继母。
她又在吩咐什么?砌花坛?她刚来时不是主张拆吗?说汽车进库不方便。原来那不方便已成历史,爸爸不用每天乘车出去上班、开会了。
大概父亲不赞成这工程,他有一盆金鱼就够享受了,继母和父亲在吵闹,见杨燹进来,两人一齐住嘴,挤出微笑来共同对付他。
他是不好对付的。
前两天他宣布考试结束即和黄小嫚结婚,父亲与他翻了脸。继母认为切不可跟他来硬的,他已摸准杨燹的脾气,得靠感化。
“小燹,你看这里弄个花坛怎样?”继母热情洋溢。
“没事你们就弄呗,”
“……哎,你别走啊!”继母看看父亲,“你爸爸要跟你谈谈。”
“是现在,还是等我歇口气?”
“你歇歇到我书房来!”父亲道。
杨燹上了楼。黄小嫚见他进来,慌忙把一件东西掖到了床下。
“你刚才在看什么?……你爸爸的信?”
她连连摇头:“你考完了?考得好吗?”
杨燹收回探究的目光。她已经够胆小了,不要再吓着她。她那双眼睛留着童年挨打的记忆。
“今天愉快吗?一直呆在屋里?”杨燹脱下军装,挂到门后。
“你考得怎么样?”她下意识坐在刚才藏掖东西的地方。那个秘密值得她这样惊慌?她不自然地笑着。她似乎不具备笑的机能,一笑,脸上的纹路不怎么合理。
杨燹伸了个懒腰:“晚上我们出去散步,顺便买买东西。给你买两件漂亮衣裳,要做新娘子啦!”他在她头上捋了一下,又把她的脑袋搂进怀里,“管它考得怎样!”
“你没有发现……你没有发现我变了吗?”她在他怀里说。
“变了?”杨燹直视她,“什么变了?”
“我去……喏,你看!”她指指自己的头发,那是刚烫过的,一股头油香味。
杨燹看着她又臊又幸福的神情,心忽然往下一坠:你对她竟这样不关注!你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她,你尽量不去认真看她……换了乔怡,哪怕她换一根头绳,你也会觉得不顺眼。
小嫚在期待回答。实话告诉她吧:你压根儿不记得她的头发在这之前是什么样。可他却撒了谎。
“不错。比咋天漂亮多了!”
应该吻她一下——在这时候——可他的嘴唇逃开了。他怕引起她的企望。他燃起一支烟。你不能再做得象样一点吗?……
而小嫚是知足的,她并没有非分之想。因为刚才那句“夸奖”,她心里已经够踏实了。她没尝到过爱,认为爱就是这么回事。
父亲在叫他。
父亲在他身后关上房门。哥哥什么时候来了,看来他们三个人是约好的。
“火并”就要开始。杨燹进入“战斗”状态:“什么事?……”
“你先坐下。”继母说。她指指早就预备好的椅子。
偏不。我就这么站着,而且还要抖腿。
“杨燹,你太不为家里着想。你找什么样的对象不是你自己的问题……”杨家老大说。
“怎么?你们不是一贯把婚姻叫作‘个人问题’吗?”
“父亲老了,你应该为家里……”哥哥用温和而单调的声音继续说。
“算了!”杨燹笑笑,“你为家里想过什么?你想到父亲的时候他就得为你劳大驾了!不是调动,就是晋升,只要在爸爸权力范围之内的,你全想到了。所以爸爸离休后你从—星期回来三次改成三星期回来一次,因为爸爸对你没用了。得啦,想着你自己去吧!想着怎样把你在领导面前的好印象保持下去。”
“好,好,爸,这次您可是听着的,别事后又一分为二,各挨一半骂。不关我事。杨燹,谁能管着你啊?!”他气哼哼走出书房。
“爸,”杨燹抢在父亲前面说,“要是您也是这套话,我就告辞了。”他站起身。
继母“哎”了一声。父亲把转椅转向墙壁,杨燹出门后,听见父亲连吼了两声“野蛮”。
他转回身,对父亲柔声道:“明天再谈。明天我和您平心静气地谈,好吗?”
父亲阴沉地目送他。
他们总是干涉他。若干年前也是这样——
那是一个星期天,杨燹约乔怡散步。乔怡立即发现他那匆忙的样子,并非打算散步。
“到底去哪儿?”
“随便走走。”
“随便?我看好象是一条早就策划好的路线!”
他领她走到这条小街上,一个并不显眼的院门前。他象突然拿定主意似的说:“进去坐一会。”
“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朋友家。”
“这个朋友有趣吗?”
“怪乏味的。”
“和你比起来呢?”
“我是小巫见大巫。”
“那我还是罢了,你一人去吧。”
但他不准她逃走,紧拽住她的胳膊。两人心照不宣地用眼神较量着。门铃按响后,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那意思告诉她:得耐心等着。果然,近三分钟,门才发出“吱嘎”一声,但并不打开,里面有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我。”杨燹抖抖腿。
门打开后,继母仔细打量了乔怡一眼,又迅速将脸转向杨燹,喜盈盈的,等待杨燹为她们介绍。
而杨燹却含混地问候一句,便领着乔怡走进院子。继母跟在后面:“怎么好久不回来呀,小燹?……”
乔怡朝杨燹挤挤眼,杨燹也朝她挤挤眼。他曾告诉她:父亲娶了位漂亮的女局长,她在“文化大革命”中死了丈夫。
“干吗把门刷成那颜色?”杨燹问。
“你爸爸去年复职,到现在家里还这么乱七八糟,我请了三天假,准备彻底修整一下。这花坛,汽车来回都不方便……”继母道。
花坛拆了。一堆砖,一堆土,一堆陈年的花茎。
车库敞开着门,杨燹耸耸肩。
“你家院子比宣传队还大一点。”乔怡小声说。
“你弄错了。”杨燹道,“不是我家,是他们家。”
进了楼上客厅,继母略带讨好地看了杨燹一眼:“小燹,你怎么也不事先通知家里?……看看,弄得措手不及。”她摆上切好的橙子。
杨燹大大咧咧地往凳子一骑,对乔怡一摆手,“坐!吃!”
女局长仍不放过乔怡,替她摘下军帽挂到衣架上。“在家里,随便点!今年多大啦?”
“二十四!”杨燹抢着回答。
“入党了吗?”
“正在入。”
女局长笑着,仿佛觉得有些遗憾。
趁她转身出门吩咐什么的当儿,乔怡踹了杨燹一脚:“谁二十四?我多大你不知道吗?”
他只顾吃,忙里偷闲回答道:“太小了……怎么结婚?”
“什么意思?!……”
“他们整天给我张罗‘个人问题’,让我必须确定一个对象。我说我‘个人’不成问题,而且用‘解决问题’的方式恋爱不是太痛苦了吗?你说呢?”
“我不知道你在胡扯什么。”
“你现在的角色是我的未婚妻,二十四岁,打算明后年跟我结婚……”
“谁跟你结婚?”
“他们不管是谁——一个适龄女青年就行。当然最好是党员。”
“我是问你!”
“我吗……我爱你。等你需要结婚的那会儿,不再爱上其他人,我们就结婚。”
两人会心地笑了。这时楼梯上响起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杨燹垂下眼睑镇定了一会,站起身:“我父亲回来了。”
父亲在楼梯上被继母截住,没进客厅,直接去书房了。杨燹烦躁起来。他知道女局长在父亲见乔怡之前要做充分的铺垫。她会用自己的直觉影响父亲。而乔怡又不善取悦于人,在任何地方都显得佼佼不群,落落寡合……
果然,他们在午饭桌上向乔怡发难了。“我们家五口人,五个党员呢!”女局长笑容可掬地对乔怡说。桌边还有一对年轻夫妇,是杨家长子长媳。那时嫂子将做母亲,颇骄傲地挺着大肚子。
“今年二十四?”父亲和蔼地看着乔怡,“还象个小鬼嘛!家里是做什么工作的?”
乔怡刚要开口,杨燹抢先答道:“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营企业任职。”
“要争取呀,孩子!组织问题是个大问题!小燹,你说呢?”女局长拍拍乔怡的肩,又把脸转向杨燹。
“是啊。在您看来,人生由三大问题组成,组织问题居首。”
父亲:“老二,别那么油嘴滑舌。”
乔怡害怕似的眨眨眼。
那个保养甚好的长子只管往老婆碗里夹瘦肉。
“杨燹,家里都是为你好。”长子说。不甜不咸,不痛不痒。
“我的脑子里装着自己的脑浆子。”杨燹回答他。嫂子拉拉丈夫的衣袖。
“吃饭吃饭。”女局长笑笑,“小燹,你给小乔同志夹菜呀。”
“我看人家吃不下去!和五个党员坐一桌,滋味就够美了。”
“你干什么?!”父亲低声道。那双压在浓眉下的眼睛射出犀利的光。
乔怡象在数米粒。!
“他一回家非闹一场不可。”长子对父亲说。
“噢——我学不了你,哪里能吃上一口现成饭就乖得跟猫似的!”
“我怕你,你别冲我来——”长子冷笑道,“谁有你杨燹伟大?”
饭后,父亲表示对杨燹的“个人问题”持保留态度。杨燹笑道:“我早料到了。”
“我看还是找你们领导了解一下这姑娘的情况。她的组织问题至今不能解决总有原因……”
“你还是别做这种探子吧。”杨燹忿怒了,狠狠地瞪着继母。
父亲:“你要考虑到自己的家庭,在这些事情上要慎重!……你长大了,总是想方设法和家里作对。”
“谈个恋爱,你们恨不得把它扯到政治局会议上去讨论!爸爸,我当初是支持你结婚的,可我没有想到家里来了个政治警察。”
“混话!”父亲击案。
杨燹领着乔怡快速下楼,走出院子。
乔怡一脸惊奇:“你不应该和家里……”
“不应该带你来受罪。”
“我倒没什么。长长见识。”她解嘲般一笑,“看看这种类型的家庭……”
“这不是家庭,是个什么学习班。”
“我有一种错觉:自已偷看了某出戏的幕后机关,直懊悔跑错了地方。”
杨燹忽然转过脸,厉声地:“不许你这样嘲弄我们家!”
“我没有……”
“你象看了一场笑话那么得意!”
“我并没有想到要来你家!”
“是我把你骗来的喽?”
“对!”
两人不依不饶地对视着。
“是我不好。没错,是我把你骗来的!”杨燹沮丧地低声道,“我为什么要领你来这儿?要他们对你认可,要他们批准我恋爱?哈哈,真闹笑话!”
黄小嫚不比乔怡。她比她脆弱得多。她对赢得一个男性从来就没有把握,更别说去征服一个家庭。她假如知道这个家庭的成员都在反对这门亲事,她会吓坏的。说不定她会再次出现精神上的障碍。
他得想个办法把她支出去。她喜欢到商场去。挤在人群里,她觉得很快活,很新鲜。对,让她去商场,他与父亲闹翻天也就无所顾忌了。他将逼父亲“投降”。等着瞧吧,老头儿。
杨燹走到客厅外的阳台上,考虑明天的“战略”与“战术”。楼下院子里,嫂子与小侄女在疯闹。
“叔——叔叔!”小侄女喘呼呼地冲阳台招手,“咱们玩神经病捉人!你来不?”
杨燹板下面孔。他三两步跨下楼梯,对小侄女道:“你胡说什么?”
“妈妈装神经病——她在后面追我!”小女孩兴奋地比划着,“她装那个神经病阿姨好象呢!”
“薇薇!”嫂子撇着嘴角,“死丫头,快过来!”
杨燹走到嫂子面前,冷冷地说:“用不着骂她。假如你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的孩子会学你样的。”
这位少奶奶尴尬了一刹那,很快耷拉着眼皮走了。母女俩围着新砌的花坛追跑,嘴里仍叫着:“噢!神经病追来啦,跑呀……”
“混帐!”杨燹吼起来,“对你们这种缺教养的人,我只好不礼貌了!……”他拉起架势,凶狠地叉着双腿。
母女俩停下来。小侄女“哇”的一声吓哭了,母亲抱起她,怒冲冲地上了楼。她们是去告状。他目送她们,悠然吹着口哨。
看来他在家里彻底孤立。在他与黄小嫚的事上找不到一个同情者。四面楚歌,八面来风,十面埋伏。他杨燹要背水一战。
为着可怜的、苦命的小嫚。他推开小嫚的房门。
“不是说……晚上出去吗?”她怯生生地问,“你累了,就不去散步了,好吗?”
她希望他反驳:“谁说的?我才不累呢。”那么她将依在他身边,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但他却笑笑:“确实——几场考试弄得我全身稀松。明天,你自己去商场,怎么样?”
她点点头。她坐在一只小凳上,膝上垫了块布,很卖力地在擦他那双皮鞋。她擦皮鞋很“专业”,据她说童年的每个星期日都在擦皮鞋中度过,全家除了她,每人都有皮鞋需要擦。杨燹一下跳起来。
“不行!你别擦了!”他感到自己被她的形象刺痛了。
“为什么?!……”
“你放下!”
“……已经擦好了。”
她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杨燹轻声地:“小嫚,你以后帮我做什么都行,就是别擦皮鞋。”
小嫚点点头。对于杨燹的话,她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同样执行。
“电视开始了,你去吧。”他对她说。
她端起小凳子,杨燹却把小凳子夺下。
“从今天起,你看电视坐在沙发上!哪里舒服坐哪里——明白吗?”
她这次没有点头。走出屋子时又朝那小凳子看了一眼。多咱才能改变她呢?多咱才能使人忘掉她那个绰号——小耗子呢?
电视结束时,他竟伏在桌子上睡着了。而且这副不雅的睡相已被黄小嫚注视了很久。
“这么快?”他擦去嘴角的涎水。
她笑笑:“已经十二点了……”
“噢,害得你只好坐着。”他咕噜着起身出屋,一边替她掩上门。回到客厅,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只好翻出本怪无聊的小说,且看且想心事。
他和小嫚仅一墙之隔,从一切微小的响动判断,她还没睡。地板咯吱咯吱地响,似乎在屋里踱步。她怎么了?……
小嫚终于钻进凉喽喽的被窝。
她每天夜里总是靠这种办法安然入睡的……这办法假如被他知道,她会羞死的……
今晚上,他在这屋里待到十二点。可我为什么要提醒他?为什么不撒个谎,告诉他“还早呢”?他急匆匆离去时,竟没有发现她脸上是那样的遗憾。
结婚是什么?她这个二十九岁的处女似乎仍弄不清它的意味。是单人床换成双人床?是枕在他肘弯里,而不用象现在这样……她脸热了,身心突然生发一种从未有过的骚乱。
外面起风了。象要下雨。远处是一闪一闪的哑电。
她撩开被子,拉开灯。她从桌上的小镜子里发现自己的神色有些古怪,脸上映出两团少见的红晕。我这是怎么了?心里空落落的,想要什么?……
门被推开了。杨燹出现在门口,惊疑地看着她。她突然明白自己需要什么。
“你怎么不睡?”
“……你呢?”
“我听见外面起风了,来看看你窗子关没关。快睡!”他走了。
他在台灯幽暗的光里,比白天更高大。他的存在对人是—种保护,也是一种威胁。
她想扑上去,求他!“抱抱我!抱紧我!……”
她用手抚着发烫的脑门,发烫的两颊。迟到的青春期?!她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少女,各方面正常,有着引人注目的胸脯的少女。
是不是又该服镇静剂了?不,不,决不!永远不!她想到自己曾经住过那样的医院就发怵,这医院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理缺陷。她多么想尽快忘掉那些往事,而往事中最可怕的就是白马山医院。白底灰条的病员服,象牢狱的铁栅栏!不,象地狱的窗棂!从那里面走出来的人,带着窘迫回到人群中,而人群对他们多半是回避的,嫌弃多于同情……
黄小嫚害怕极了,她觉得人们会无情地抛下她,包括杨燹——他提出结婚又能说明什么呢?怜悯,疼爱,象在下雨天把一只淋透的、冷得发抖的小猫抱进温暖的房间。但要紧的是,用什么办法才能知道他是否爱自己?哪怕不全爱(象他当年爱乔怡那样,她想也不敢想)。她只要一丁点爱。爱就是爱,天然而纯净,不是多种元素的化合物。
她敲了敲墙壁。但她立刻后悔了,希望杨燹已睡熟,不会因此惊醒。
但脚步声从客厅响到她门前。“怎么了?”他走进来,关切中透着惊慌。
“我……冷。”
“我给你拿条毯子。”
“我害怕……”她祈求地望着他,“你别走,好吗?”
杨燹笑了:“我就在隔壁,瞧,你敲敲墙壁我就来了。”
“可是我……不要墙!”她挣扎着的灵魂说。
杨燹走到她床边,坐下:“那我坐在这里陪你。”
她不顾一切地拉住他的手,象在大海里挣扎着的人抓住一根漂来的木头。她把这只手贴在自已脸上。
杨燹诧异地看着她。她象发高热一样微微发抖。这病态的姑娘表现的情感竟这样莽撞,是不是另一种病态?……
她感到这只手在拒绝她,起码是被动的,毫无激情。这只手麻木地听任她摆布,难堪地被她拖到她颈子上,又沿着那细瘦的颈子往下,最后,让它停在“砰砰”乱跳的胸脯上。
他的手迷路了。他的思绪也迷路了。
她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她把那只手轻轻地捧到被子外面。一面为自己瘦小的、几乎象刚发育的女孩一样的身体懊丧,自惭形秽。
“我陪着你,睡吧。”他摸摸她的头。他就会摸她的头。这个动作没有性别。
“有点冷,我得披件衣服。”他站起身,奇怪道:“我的军装怎么不见了?”
小嫚脸涨得通红,胡乱摆着手:“你回去吧,我不要你陪我!……”
“你……怎么了?”
干吗这样看她,象看着一个神经病!
“你把军装给我洗了,是吗?”他回到床边。
她下意识地拉紧被子。渐渐地,被子盖住她半个脸,最终整个地钻到被子里去了。
“你到底怎么了?”他撩开被,愣住了。
她无地自容,羞得眼泪也流了出来——
原来她每夜伴着他的军装入梦,靠幻觉来抚慰她孤单单的心灵,来填充她感情的深渊……这个傻孩子、痴姑娘的狂热的爱使杨燹颤栗了。
天哪,到此为止,她所得到的不过是一件外衣!他给她的一切不过是个象征,是感情的包装纸,里面空洞无物。
杨燹,你以为你干了一件了不起的慈行善事吗?
第17章
音乐会在刚刚竣工的万人体育馆举行。乔怡和季晓舟及宁萍萍来到入场口时,正门还没有开。时间还早,都是季晓舟催得太急,他对音乐的虔诚使他决不肯少听一个音符。所以萍萍下班,没顾上吃饭就来了,身上一股强烈的来苏味。季晓舟去零售摊买了个面包与萍萍分食,对这样的晚餐两人都习以为常。
一个夹小提琴的姑娘走过来。她的着装在这座内地省城显得很别致:下面一条紧绷绷的牛仔裤,半旧,上身穿一件长过臀部的松松垮垮的月白绒衫。头发上没有一根发针或饰物,轻风拂过,那头发忽而盖住半边脸,忽而飘向脑后,显得相当生动。萍萍啃着面包上前问:“你们的指挥在哪里?能不能把他叫出来!”
姑娘吃了一惊似的一扬眉,反问道:“指挥有好几位,您问的是哪位呀?”她有些做作地用极有教养、极矜持的声音说着上边的话。尤其那口标准普通话,突出地体现了各处都在倡导的语言美。
萍萍却毫不自惭形秽,声音仍热辣辣的:“我当然是问廖崎。”
乔怡道:“请您进去告诉他一声,他的战友希望能尽快见他。”
“真对不起,”姑娘说,“廖崎在演出前不希望有人打扰。他要酝酿情绪……”
萍萍怪腔怪调地把脸转向季晓舟:“他过去有这毛病吗?”
“——这对一个指挥是很重要的。”姑娘说。
“萍萍,算了!”季晓舟在台阶上低声叫道。看到这些音乐宠儿们,他显出一副可怜相,此刻几乎连头都不敢抬。
萍萍回头看他一眼,怒火中烧:“有啥了不起!”她改用方言,“我非要去蹚蹚这水有好深。走,乔怡!找‘了不起’去,问问他还认不认得我们!”
三个人走进空无一人的环形大厅。上万个崭新的坐椅折射着天棚上的灯光,使这空间显得比它本身更大。各个角落都传来互不相干、又相互干扰的乐器声。小号的三连音似乎要穿透顶棚,长号发出沉闷有力的低吼,仿佛要钻入地下。他们四顾着,还没看演出就被这阵势慑住了。
廖崎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躲在何处“酝酿情绪”?大概还是老习惯,等乐队全体就位,听众拭目以待时,他才露面,这是权威的首要表现。
从他刚担任指挥时,这习惯就养成了。那时他嘴唇上刚出现一层茸茸的黑须,脸蛋还象孩子那样圆凸凸。每次排练,他要求乐队队员提前十分钟坐好位置,而他却比预定时间稍迟片刻,才阔步踏入排练场。他那急匆匆的模样,让人感到他刚从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场合赶来。这时的乐队队员自然而然地向他行注目礼。这是他最满足的一刻。而当他在总谱台前指挥位置站定时,要求下属们绝对寂静,接受他的审视。假如这时有人弄出什么响动,不管是乐器还是喉咙,这位年轻的指挥都会二话不说,又转身走出排练场,三五分钟后,他显得心灰意懒地再次出现,狠狠朝刚才对他不恭的部位瞟一眼:“如果你们没有准备好,我还可以再出去等待。”然后,他猝然抬起指挥棒,一语不发,傲视全台。他要用这种静默将大家钳制良久,方轻轻吐出“开始”二字。
他这一套是为了所谓的“正规化”、“专业化”,更主要的是为了尽快在乐队里建立威信。他对“威信”二字看得过重。为了“威信”,他不惜践踏任何人的自尊。
这时,宁萍萍轻声叫道,“看!了不起来了!天老爷,他比过去更了不起了!”
廖崎从表演场一侧的门里走出来,头上套着耳机,一根导线从他衣兜里伸出来,大概那里面装着袖珍收音机或录音机。他旁若无人,走路急匆匆的。战争中的脊柱重创,倒未给他留任何残疾。不象季晓舟,嘴唇上落个发亮的疤痕,一说话就令人担忧,仿佛会再豁开似的。从前线回来不久,廖崎父母都赶来了,坚持把儿子弄回首都,说是请了一位最高明的骨科大夫给他治疗。果然,三个月以后,廖崎重新站立起来,直接从医院走进了音乐学院。
廖崎找了个居中的位子坐下来,仰在椅背上,两手捧着后脑勺。
“架势太吓人!”萍萍说。
“他在听什么?”乔怡对这个感兴趣。
“那还用问?——‘老柴’的,要不就是‘老贝’的……反正都是他老熟人的!”萍萍冷笑。
乔怡捅捅萍萍:“走,咱们过去踹他两脚,让他酝酿的情绪见鬼去!”
但季晓舟不准她们惊动他。
“你们别胡闹吧。人家现在指挥的是一百多人的大乐团,不是闹着玩的……”
他赞美地从大老远眺望着那颗智慧的脑袋,那修长的、艺术型的双臂。他在距他五十米的斜后方找了个位置,轻轻坐下来,并坐得笔直,似乎对这个音乐骄子的背影也不能造次。不用说,他对他充满羡慕,在音乐王国里,他是王子,而他却相当一个弃儿——不公道在于他和他都把音乐视若神圣,他对音乐的爱与理解毫不亚于他。
此时,乐队队员们已陆续从各个角落走进后台,他们需要换上笔挺的西服,就象廖崎身上那件……
—九七五年,军区举行军一级宣传队会演。为会演,军部开销一笔钱,为他们每人订做了一套演出服。幕启之前,乐队全体穿着一新,提前就位。合唱队也比以往积极,列好了队形。这动力来自新军装(而且是毛涤料子的)。然而第一遍铃响之后,廖崎却穿着一件圆领海魂衫走上来。黎队长急了,问:“什么时间了,你怎么还不换演出服?!”
“演出服没有熨平,我拿回去重熨,今天忘了带。”他神情自若地答道。
“那你就这身打扮?……”
他胸有成竹地一笑:“当然不行。我可以穿别人的。”
“穿谁的?一人一套!”
廖崎的目光直接投向坐在角落里的季晓舟,后者正埋头往琴弓上一遍又一遍地抹松香,抹得那么认真,那么卖力,他的心思早进入紧张的预备状态,以至廖崎叫了他三遍,他才惶然抬头。
“只能这么着——我穿季晓舟的演出服。”廖崎口气笃定,毫无商榷意味,“乐队不能没指挥,大提琴少一把没关系。”
季晓舟屁股欠在椅子上:“那我……我穿什么呢?”
“我不是说了吗,大提琴少一把没关系。”
“胡说!一共三把大提琴,怎么能没有关系呢?”说话的是杨燹,其他人用不满的嗡嗡声“协奏”,“从整体感到音量,一把琴也不能少!”
“音量?我从来就没发现季晓舟的音量对乐队产生过作用。”廖崎双手插在裤兜里,象是在存心激怒这个集体。
“你没有权力说这种话!”杨燹带着威胁意味站起来:“攻击”的架势已拉开。
“我当然有权力!”廖崎知道有领导在场,他吃不了亏,“我要求的最低质量他从来都没达到。他常常跟乐队脱离几小节,这我最清楚。”
季晓舟已将崭新的演出服脱下来。他里面穿着一件颜色褪尽的蓝运动衫,溜肩膀上还套着用松紧带绾住的白布假领,加上他进退维谷的尴尬面孔,实在狼狈……乐队倾向杨燹的越来越多!
“指挥就那么了不起?今晚咱们试试,没有指挥咱们弄得响不!……”
“谁说少一把大提琴没关系?我看少了指挥才没关系呐!”
一个小提琴手用女高音叫喊。她是上海兵,平时极腼腆,这会却一嚷再嚷:“我看我们全体走光,让他一个人表演好了!……”
这姑娘有一次穿了件新从上海捎回的白的确良绣花衬衫,兴冲冲美滋滋地来参加排练。廖崎临时抓着自来水笔当指挥棒,打了一声响亮的榧子,表示“开始”。那天他情绪很好,拼足全身力气挥舞手臂,钢笔帽被甩了出去,笔囊里的炭素墨水至少有一半落在小提琴手的新衬衫上,那一向洗得搽得很白净的脸上也未曾幸免。她摔下提琴哭着跑了。
事后廖崎找她表示“歉意”,道歉的话是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里引来的:“我们都要爱自己心中的艺术,不要爱艺术中的自己——你缺少的就是艺术中的忘我啊!”
廖崎并不因他的全体下属造反而气馁。他习惯在对立情绪中生活。他把人们的这种情绪统统视为嫉妒。他渐渐学会从敌意中获得快感。但自从他挨了杨燹那两拳之后,对这个黑大个至少是避其锋芒,他不承认自己怕他,只是不屑与他一般见识。
第二遍铃声响了。黎队长发火了:“你们乐队搞什么名堂?!”
廖崎在众人的示威中悠然地一下一下欠着脚后跟,并把宽容大度的脸转向黎队长,那意思在说:请您裁决吧,是谁在无理取闹,是我还是他们?
季晓舟聋拉着一双溜肩膀,似乎很为大家的骚乱对廖崎表示歉意。
剧场灯暗下来,廖崎微微一笑。
“大家肃静!今天……我看也只有照小廖的法子办了。这件事小廖应该受批评。当然,我这个业务领导也应负一半责任……”各打五十大板,伤的却是季晓舟。
报幕员等在幕里,预先准备好笑容。观众席已静下来。
而肃静了不到五秒钟的乐队又哄起来:“那我们今后是不是也可以不带演出服?我们是不是临时也去逼着别人脱下来给自己穿?……季晓舟不能下台!……要穿穿我的,他怎么不敢穿别人的,就知道拣烂柿子捏!……”
“曜——”一声长哨,黎队长打了个果决的手势,“谁再吵谁出去!”
没人吱声了。杨燹那把中提琴发出“嘣嘣”的拨弦声。这是这堆火里最后的几粒火星。廖崎懒洋洋地走到季哓舟面前,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演出服。大家眼巴巴看着他大模大样地把一个个纽扣扣整齐。季晓舟搬起属于他的一套家什:谱架、琴、椅子。众人向他投去近乎永别的目光,看他向后台蹒跚走去。
穿着舞蹈彩服的萍萍立在侧幕里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等晓舟走过去,她蓦然哭了……
环形体育馆瞬时增加三倍亮光:顶棚上华灯齐放,意味着观众即将入场了。廖崎看看表,摘下耳机,快步走进后台。过了一会,他搬出一摞折叠椅。
季晓舟等人奇怪地注视他的举动。
他将椅子放好,又仔细调整着距离。然后站在指挥位置上审视一番,不满意,再去调整。更奇怪的是,他居然把每个谱架上的谱子都打开,把有的谱架升高,有的降低,似乎他了解每个乐队成员的身高和阅谱习惯。
“……他怎么啦?”萍萍左右看看,瞪着眼。
季晓舟也表示他无法理解这一奇怪现象。一个了不起的、位于百人之上的指挥,能为下属们扛椅子、摆乐谱?他通常是在观众肃然起敬的注目下,在女报幕员陪同下,在全体乐队成员的期待下,昂然走出。那威仪不亚于走在红地毯上的国王……廖崎不是一向在乎那样的威仪吗?
乔怡却在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廖崎或许不再是昔日那个“了不起”了。
喧嚣声从敞开的门哗然涌进。观众入场了。
廖崎正想退进后台,忽然看见了他们——
“喂——”他跑过来,“嘿!他妈的……”
从他优雅的嘴里喊出这句粗话,倒别有一番动人意味。他艰难地穿过椅子夹缝,一路乒乓作响。他显得比过去更漂亮,但脸色有些憔悴,显出睡眠不足的浮肿。西装穿在身上很配套,一点也不做作。头发比过去留得长了些,在那样的学府,可谓“入乡随俗”。天生浓密卷曲的头发无论什么发型都显得合理,那半掩半露的宽阔前额,仿佛昭告他将有怎样广阔的前程……
前面的路堵塞着稠浊的雾。雾把天与地的空间灌注成灰蒙蒙的固体。天完全亮了。没有风,风吹不动这块无限厚的灰色帏幕。树象化石那样僵立着。
了不起浑身透湿,刚才他爬过一片洼地时被那瘟臭的水浸泡了一遍。两只衣袖已磨破,身上挂着苔藓和腐草败叶。他整个感觉象在经历一场恶梦。这呆然的树,这浓浓的雾,象恶梦一样难以摆脱。他一个劲往前爬,往树林密处爬,希望能爬得很远,当三毛醒来时,没有一点指望再找到他。那么三毛就会增添一倍的生存把握……
树林越来越密,有的地方几乎只剩了个夹缝,将就着容他挤过去。疼痛已经适应,他能爬得比较快了。这都是些什么树啊?叶子这样阔大,干子却并不粗壮。它们亲亲热热,挤挤捱捱,一副自生自灭的无赖样,一副无人问津的可怜相,而它们竟然也组成了这样一片颇壮观的林子。
他爬着,军装衣兜里掉出一个闪光的东西。他想回去捡,然而几次三番扭转不了身体。
不,那东西非拾回来不可。它是一件宝物。他倒退着往后爬!,脊椎的疼痛直逼后脑勺,但他毕竟把这件宝物捏在了手里。它仍是闪亮的,冰冷的,对于污秽不堪的他来说,彼此不知是谁在嘲笑谁。一阵极度的悲哀袭来,他双手攥着它哭了……
演出就要开始,廖崎匆匆告别老战友。
他一边走下观众席的甬道,一边从上衣袋里拔下貌似钢笔的指挥棒。这根指挥棒很特别,它能一节套一节地伸缩,缩到最短便可插在衣袋里。
响了最后一遍铃。
一束追光打在这个年轻的指挥身上。观众顿时为他咄咄逼人的风采倾倒,包括他的战友,也头一次象陌生人一样客观地欣赏他。
他老练,沉着,挥洒自如。一刹那,他似乎已化为音乐本身。
他抬起熠熠发光的指挥棒。
全部乐器在这根指挥棒下齐刷刷抬起。指挥棒是无数双信赖的眼睛的焦点……音乐从这根指挥棒挑破的决口中涌流出来……音乐,荣誉,指挥棒,几乎从他记事起就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八岁那年,在人民大会堂,他指挥过全北京市少年大合唱。那次他得了奖,奖品是一棵松树。这奖品真可谓别出心裁,寓意深长。那松树种在一个六棱形的紫沙盆里,精心剪修过的树型象宝塔,远比一束鲜花、一枚奖章来得堂皇。当时他只比钢琴略高,自然捧不动这沉重的奖品。爸爸和妈妈在一片掌声中走上台,两人合力将松树举起来,面对四面八方此明彼陪的镁光灯。
其实他本身就是父母的奖品。每回参加演出,父母都按时到场,坐在最显目的位置上。有时母亲心血来潮,甚至将他抱上舞台——这样更显得他年龄小。一次演出后,他被—群记者簇拥,有位记者问起他的岁数,母亲急忙替他回答:“他才六岁。”他不懂为什么母亲要替他瞒去两岁。而且每回演出,必须穿上母亲为他设计的服装,他腻透了那件背带裤和胸前别着的大手帕。那种打扮早在幼儿园大班就淘汰了。
他终于反抗这种玩偶式的表演了。无论再隆重的晚会,再恳切的邀请,他一概拒不参加。母亲急得几乎要揍他。“你不想做音乐家了吗?你想想,你六岁就能指挥三百人的大合唱,将来还了得吗?……”
他嫌恶地嚷嚷:“我不是六岁!是八岁零四个月,马上就九岁,九岁了!明年我就要和你一般高了,谁还相信你的谎话?!”
父亲哭丧着脸:“那你想怎样呢?从此不学音乐了?”
“……我要学真正的音乐!”他老气横秋地对父母宣布。
终于,为满足他的要求,父亲把他带到音乐学院一位老教授那里去求教。这位教授是音乐界的巨星,气派十足,架子也大得骇人。未来的乐队指挥夹在父母中间坐在那张长沙发上,半个时辰内未受到老教授正眼一瞥。他从侧面瞻仰老头儿的风采,看见他那结实的身体端坐在琴凳上,简直象那架三角钢琴一样敦实。他已谢顶,脑门上仔细盖着薄薄一层白发。他在钢琴上弹奏一阕曲子,嘴里叼着个弯弯曲曲的大烟斗,不知是烟熏还是有什么烦心事,他微皱着眉,眼也半闭着。他认为老教授弹得并不比妈妈好,可妈妈却全神贯注地盯着,完全象个外行那样充满神秘的景仰。
父母几次催促他去为老教授翻谱,而他动也不动,客厅里还有几个音乐学院的学生,这时全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为教授翻谱,相互间毫不掩饰地争宠。父亲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耳朵,责怪他把献殷勤的好机会让给了别人。老头儿弹的是一支节奏相当古怪的曲子。他突然停下来问学生们:“我弹的是什么呀?”
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小伙子冒失地答道:“象舒伯特……”
“到底是‘象’,还是‘是’?”学生不敢肯定回答。
而那个坐在父母中间的孩子却蓦地站起来:“您一定弹错了节奏!”
老头儿顺着这尖细的童音寻去,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滑稽样子,同时“啊”了一声。
或许因为被冷落得太久,孩子几乎带着愤怒地指出:“舒伯特的《鳟鱼五重奏》是这样——”他忘乎所以地哼起来。
老头儿颇感兴趣地看了他一会,笑起来,接着爽声大笑,仿佛这样的名望非得有这样的笑法不可。孩子窘了,但依然不屈不挠地迎着老头儿的目光。老头儿笑够了,慢慢道:“自作聪明的小朋友,干吗一定要认为我弹的是‘舒伯特’呢?假如刚才的曲子是我自己设计的,你觉得怎样?”
孩子不吭气,感到受了捉弄后的懊恼。而老头儿却离开钢琴走到他面前说:“你能把我刚才弹的那一小段复述一遍吗?”
“用钢琴吗?”
“不,你就哼一哼,象你刚才那样。”
“您的曲子半音太多,我怕唱不准……”
“没关系,试试看。”
孩子回头看了看父母的脸色,他们大气不出地正为他担忧。老头儿对孩子诡秘地伸出一个手指头:“来,跟我来,到这儿来。孩子想出息,首先得挣脱父母的怀抱。来吧。”
他在众目瞠然下把他带出客厅。在灯光暗淡的过道里,老头儿按了按他的肩膀;“现在好了,你哼吧,小伙子!”他闭上眼,微微翘首。
孩子用固定调把他刚才弹的那支古怪的曲子哼了一遍。老头儿睁开眼:“好极啦,再来一遍,能用手势把节奏表示出来吗?”
他又唱一遍,同时竖起右手的食指比划着。
“对极啦!……”老头儿突然在他脸上狠狠拧了一下,便大步回客厅去了。他怯生生跟在后面,尚不知从这个时候起,他辉煌的音乐生涯已定了调。
老头儿走到孩子的父母面前,大声说道:“看看你们的孩子——是你们的孩子吗?你们干吗把他打扮成这样?这衣裳是为了见我才穿上的吧?这多做作!你们无非想提醒我注意到这个神童。可我首先是讨厌神童,其次不相信神童。小时候被人称作神童的,长大多半没大出息!”
父母陪着笑,面红耳赤。
而老教授却笑起来:“让我来宣布一下吧——过来呀,孩子,你不是神童,但你是个具备惊人音乐天赋的孩子!只需要刚才那一点儿了解,我就敢下这个定论。记住了,永远不要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神童。神童这词儿谁创造的?见鬼!”
这个“具备惊人音乐天赋的孩子”当晚被老教授收为第七个私人弟子。老头儿毫不掩饰他的宠爱,很快走进卧室,取来一个满是樟脑球气味的缎盒。他打开盒子,郑重地捧到孩子面前。
孩子惊呆了,在黑色丝绒的里衬上,躺着一根漂亮的指挥棒。它是用某种昂贵的金属制成的,通身闪着与它价值相符的光泽……
他凝视着这件闪闪发光的馈赠,它仍象昔日一样夺目。只是那行法文被磨得模糊了:“vousetesfier”。意为“你是了不起的”。
他苦笑了……
他继续在树林里缓慢爬行。额上的汗流进眼角,蜇得眼睛发疼。树林仿佛没有边际,越来越密,越来越幽暗,象由此可通往另一个世界。他的脸被蒺藜划出无数道血口,血口又渗进咸涩的汗。双肘全破了。他再也没有力气了,这副残破的躯体将听凭大自然来处置。
他又费尽周折使身体翻过来,仰面躺着,大喘着气。在这里,树叶铺成厚厚的褥垫,一股温热潮湿的腐殖气味。一会儿,成千上万的蚊蚋,带着等待太久的愤怒,“敢死队”一般叫喊着,向他扑来。他已经没有精力理会它们了。
雾正往高处升,大槪是早上八九点钟了吧?三毛这时一定醒了,他大概在四处寻找——不过你再也找不着那个不可一世的“了不起”了。那个可恶的家伙,那个曾多次捉弄你、辱没你的家伙现在正舒舒服服地躺着哩!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别去打搅他,把这时间留给他,去做一生中唯一一次反省吧……
音乐随着他的手势变得激越起来。好!廖崎想。我预期的,他们都达到了。他对整个乐队充满感激。
暴雨,台风,泥石流,雪山崩塌……音乐体现着他的幻觉,他的追忆……
“文化大革命”开始,一身傲骨的老教授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终于被人踏上千万只脚。教授夫人素来温雅,这场大海啸顺理成章地卷走了她的生命。教授的两个女儿结伴去内蒙古插队,撇下了渐趋龙钟的父亲。因为他的傲气,工宣队将他从音乐学院、从首都驱逐,他只身前往遥远的北疆。那时只有十三岁的廖崎,赶到车站为恩师送行。那天是冬至,飞雪扬花,老头儿穿着一件破旧的呢大衣,迎着风,依然挺得巍然峨然。十三岁的孩子解下自己的羊毛围巾,踮起脚跟围在老头儿脖子上,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老头儿一动不动,慢慢垂下头,他的眼泪先流了出来,滴在那条孩子气的围巾上。但当他抬起头时,又恢复了平素那种笑容:“小东西,连你也来怜悯我了吗?”他的声音充满痛苦、自嘲,然而不减骄傲。孩子被老头儿冷酷的声音刺痛了,把预先准备的安慰话统统忘了。火车开动,他委屈而伤感地独自站在月台上哭了很久……
两年后,老教授重返北京。那时“样板戏”风起云涌,须集中全国精英大壮声势。音乐学院的新贵给了老头儿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要他培养“样板戏”急用的人材。
廖崎去拜望老头儿时,见他穿一身黑布袄裤,头发全秃了,正伏在桌边很响地啜着一碗豆浆,一边把油饼往豆浆里蘸,连手指也一起蘸进去!。他立刻发现老头儿的手不再是那样白晳修长——带着贵族的病态,变得和油饼及黑棉袄很和谐,而昔日曾是多么典雅地抿着小杯的浓咖啡!见他进来,老头儿恍惚地看他一眼,似乎并不吃惊,并不兴奋,也不热情,仿佛精力全集中在这顿早餐上。他的手已出现了老年性震颤,不会再象当年那样轻拂琴键了。十五岁的少年再一次冒出眼泪,老头儿却似乎觉得他哭起来很好玩,专注地盯了他半晌。
他掏出指挥棒,想让老头儿想起亲密的往事。而老头儿倒显出些许不耐烦,应付地笑笑。他不甘心,结巴巴回述着那些他视若珍宝的趣事,而老头儿仍打不起精神。他怀疑他是否丧失了记忆力,但他坚信他不会忘记音乐。他谈起贝多芬、舒伯特、柏辽兹、葛里格……而老头将最后一口油饼咽下(他竟吃了三张油饼),打了个嗝,说:“拉倒吧!我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把音乐看得比油饼重要。”
于是他滔滔不绝地、逻辑混乱地谈起他往日的信念,以至信念的破碎,并用这破碎的信念来摧毁这孩子的信念。他断言没有人理解音乐,正象无人理解他一样。
孩子冒失而兴奋地接话:“可……有我呀!”
“你?你将来也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因为这是你唯一能获得成功的途径,你得去弄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如果那叫音乐的话,我不如去听拉拉蛄叫唤!”
他们的久别重逢很不愉快地结束了。一个星期后,他获悉老教授病重,急忙赶到医院。教授的两个女儿也从内蒙赶回,正抱头痛哭。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景仰的恩师,带着他一生的骄傲去了……
老教授在临终时,用震颤的手写了一封信,把他推荐给一位朋友。他们曾经是势均力敌的对手,虽相互仰慕,却碍于各自的骄傲而几乎不往来,如两座对峙的山峰。他在信中委婉地说:“请收下这个颇具才分的孩子!为了这个孩子,也为音乐后继有人,我愿意与你讲和……”
他不喜欢新老师,或许因为他太喜欢故去的老头儿了。新老师正得意,而“老”老师终生都太不得意。他对老师的感情只能有那么一次,再把同样的感情给另一个人,他受不了。他不否认自己对新老师过于挑剔。所以他得走,走得远远的。他拒绝了新老师的苦苦挽留,登上接兵的列车……
一声长而低沉的尾音,在万人体育馆上空回旋。年轻的指挥仰着头,整个身体仿佛要向后倾倒。他那雪亮的指挥棒在头顶划出一个光环——漂亮之极的收势,音乐止住了……
音乐消失了……
一时间这个万人体育馆多静啊……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他的乐队呐?他那个被他轻视的集体呐?此一时,彼一时。他端详着指挥棒,它太华丽了。他将它一节节抽出,抽到最应手的长度,象过去那样把握它——它现在也是孤零零的,去指挥谁呢?离开了乐队,它没有丝毫价值;离开集体,指挥是不存在的。他依赖集体,而不是集体依赖他,指挥棒是发不出任何声响的。他即或有超等能量,也必须靠那个集体才可释放,他的智慧需要众人来体现,否则便等于零。奇怪,命运把他抛在这荒僻的山林里,就是要他领略这么简单的道理吗?既然简单,他为何从未领略过?为什么要等一切都不可挽回时,命运才把做人的真谛告诉他呢?
……这是一根精致、高档的指挥棒,他曾经多次向人们讲起它的来历。这故事后来被众人听腻了,而只有一位听众始终是忠实的,就是那个笨拙的大提琴手。每次听他用一模一样的语言复述这个故事时,大提琴手总是惊羡地眨着眼……
大提琴手那样善良,毫不因他的骄横记恨他——可现在醒悟到这些太晚啦!
静默了一刹那的观众沸腾了。
季晓舟和乔怡从座位上站起来,希望廖崎能看见他们在为他鼓掌,为他骄傲。季晓舟的眼睛里甚至噙着泪水。
而这时的廖崎却什么也看不见,他重重地从指挥台上坠落下来,眼神困惑,象在吃力地追索一个即刻就要消失的东西。他似乎不明白眼前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攒动的、热烈的脸。他有些倦意或遗憾。
萍萍也慢慢站起身,鼓着掌。她似乎也意识到,这不是那个心安理得接受人们捧场的神童了。乔怡忽然捅捅她,朝前面两个空座位努努嘴:“丁万没来呀?……”
第18章
中午,丁万给薛兰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里答应得蛮利落:“晚上一定来。不见不散。”她说她向来对音乐感兴趣。
下午,团支部开大会,拉丁万列席,说他是“团组织最热心的建设者”。得到这样的赞誉,是因为丁万为团支部办了一版墙报,小青年们说这墙报把党支部的“震趴了”,从此聘请他做“主编”。
对越自卫还击战回来,丁万和另外七名战友的名字见了报,被邀请到各个学校机关去做报告。然而光荣了一大圈,搜集材料的人惊异了:“啊?这么一位功臣还不是党员?!”
“我交出入党申请已有五年了,一直没动静。”
“为什么?”
“闹不清……人家说我不象党员样儿。”丁万笑嘻嘻道。他记得当年递交入党申请之后,宣传队有一位老党员找他谈话,说是受徐教导员委派,向他指出,要争取入党,首先要象个党员样儿。
“党员什么样儿?有规定吗?”他困惑了。
“当然没规定。”老党员说,“但起码不能象你现在这样,整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
“和群众打成一片嘛。”他嬉着脸。
“请你严肃点。我这是代表党支部。”
丁万意识到事关重大,不敢笑了。党员可不是闹着玩的:常有些文件“只限在党内传达”,每逢这时,党员们每人揣个笔记本,煞有介事地走向队部,很自然地便同非党人士区别开来。而每当党员开会时,非党员总是被指令打扫环境卫生。
这时,老党员正扳手指列举丁万的“不足”:比如给人起外号,管瘦高个的司务长叫“长统袜子”;还说脸上有浅麻子的炊事班长若躺下,别人能在他脸上下弹子跳棋……
丁万表示痛改前非,但过了三天旧病复发,又“和群众打成一片”了。那“老党员”再也没来找过他。
因为丁万在战斗中的表现,调到军区文工团后就成了党员发展对象名单中的“头号种子选手”。一九八一年再次递交申请书,很快通过,丁万终于成了一名中共预备党员。
预备期未满,丁万仍在团支部担任“主编”,甚至连今天的团支部大会也不得不参加。
开会前,团支部书记宣布了议程:其一改选支委;其二,针对团员中某些不良作风展开批评。丁万惦记晚上的音乐会和薛兰,坐在一群小青年中间心里急得发毛。
改选开始。无记名投票。黑板上用红粉笔写出候选人名单,唱票人念一个名字,白粉笔便计上一票。选举使这些大娃娃们意识到自己的权力,一个个庄严地绷着脸,场内极静。突然,唱票者不往下念了,手里捏着那张票,愕然地瞪着眼:“谁搞的鬼?……”他忍住笑小声嘟哝道。
记票者回过头:“你就照实念呗!”
唱票者使劲抑制两嘴角的扯动,似乎改换了一副嗓音念道:“丁万,一票!……”
大家愣了一下,“哄”的一声全笑了。
丁万笑着嚷:“娘的!哪位这么抬举我?……”
记票者忍住笑添上丁万的名字,并在下面郑重地画了一道。
这唯一的一票一直保留到选举结束。小青年们冲着丁万又拍手又笑,搞不清是真心拥戴还是恶作剧。丁万在笑闹中走到黑板前,将他名字下唯一的一道杠添成了个“正”字,左右看看,仍不过瘾,接着往下画,直画到“正”字绕黑板转了一圈,然后得意地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架着拐,扬长而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将黑板仔细端详一番,挤挤眼道:“小鬼头们,差点误了老身大事!”
大家笑得更欢。团支部书记带头鼓起掌来。
丁万回屋刮了脸,换了衬衫,又忙着擦皮鞋。晚上要和薛兰并肩坐着欣赏音乐,得尽量收拾得体面些。他得提前赶到体育馆,以便有充足的时间做思想准备。他喜欢这个老姑娘,虽然她有点叫人捉摸不透。老姑娘嘛,多少总有些乖戻。他边擦皮鞋边吹口哨,皮鞋擦得很亮。他欣赏着,把皮鞋套到那只没有知觉的脚上。不知薛兰看见这只假脚会不会害怕,截肢以后,他从来不到大池洗澡了。
门“嗵”的一声被撞开,同时响起尖声尖气的声音:“报告!”
舞蹈队的几个姑娘涌进来:“我们来交决心书!”
文工团组织了一支巡回演出小分队,三五天后就出发。丁万担任队长。
这群姑娘与宁萍萍、乔怡等入伍时年龄相仿,可比她们难管理。几乎每人一种发型,花衬衫一天一换,有的头发烫得太蓬,集合居然把军帽拎在手里。你说她,她会朝你翻翻白眼:“我有法儿戴帽子吗?”皮肤本来够白,却抹着老厚的粉,真眉毛拔光画上假的。
这些兵,下连队不把那些大兵吓晕过去?居然还写什么“决心书”。有一次丁万问她们想不想入团,她们竟异口同声说:“随便。”莫非真是时代不同了?
他想起七十年代那些军帽下清一色的“小刷把”。不知哪个姑娘想出馊主意,弄来一把铝制梳子,在炉子上加了热,“小刷把”一夜间成了“绒毛球”,额头上的刘海儿也变得弯弯曲曲了。据说连田巧巧也被拖下水,姑娘们捺住她,把她那头又浓又粗的头发折腾得一塌糊涂。这样一来,她们就不担心谁会告状了。再说法不责众,多一个人壮一分胆。第二天早晨出操,女兵们刚排好队列,就听见一声大喝,“女兵二班,全体出列!”
徐教导员怒发冲冠,嗓子高得象唱“秦腔”!
“向前三步——走!……立——定!向后——转!”
顿时,女兵二班与队伍脸对脸。
“大家看见了吗?她们好看吗?美不美?”
男兵们幸灾乐祸地哄然而笑。女一班的老兵为表示与她们界限分明,笑得尤为响亮。
“就那么好笑吗?”徐教导员喝道。他用手点点戳戳,“你们呐,你们呐,脑子里成天尽想些什么,啊?!参军才两年,军装穿得不耐烦了?军帽压扁了你的脑壳?闹这些鬼名堂!……”
他打开话匣子,一席话训了两个钟头。不过他从来不忘一点:夏天让部下们站在树荫里,自己顶着太阳,这样的话训出来具有说服力。他从自己参军说起,那年头,投奔队伍的姑娘剪掉辫子,扔掉高跟鞋……最后他象想起什么似的,问:“还有人反映女同志偷偷改军裤,有没有这事?”
这下女二班笑了:女老兵们恨不能把两条腿立刻揣进兜里。改过的军裤是一目了然的。
“报告!”—个女老兵冲出来。
“说。”
“女二班也有人改!”
徐教导员冲田巧巧冷笑:“二班长,你们占得真全乎啊!”
“报告!”田巧巧决心撑开“保护伞”。
“说!”
“我声明:不是改军裤,是改军裤头。后勤发的裤头一个能改三个,为什么不能厉行节约?完了。”
“都入列!”徐教导员喝道,“能改短裤今后就会发展到改长裤!资产阶级思想就是这么滋长起来的。裤子改那么瘦,适合野战需要吗?喊一声卧倒,谁担保它不绽线?胡闹!我们首先是兵……”
他又开始“想当年”了。
结果女二班奉命开三天会,讨论什么叫“美”,“美”的阶级性。端正了“美”的观念后,姑娘们表示悔改诚意,全体穿上了部队发的、黑面圆口的、被通称为“老头鞋”的布鞋,并一律用白广告色在鞋帮两侧写上“渡江胜利”。当田班长领着十二个女兵列队走出,谁也闹不清她们是否在向大伙示威。
这些八十年代的女兵改军裤烫头发都不用偷偷摸摸,女兵首先是“女”,其次是“兵”。假如徐教导员此刻对她们“想当年”,或许她们会象瞪着活化石一样瞪着他;假如他再说起大姑娘剪辫子、扔高跟鞋,她们会哈哈笑着拍他肩膀:“别逗了,老头儿。”
几个姑娘把那些千篇一律、敷衍了事的“决心书”往丁万桌上一放,便开始对丁万评头论足,说他的衬衫太土,还不如那个锅炉工;说他的头发也太土,还不如常来送信的邮递员;那裤子更甭提了,连常来拉粪的乡下人都穿直筒裤……丁万想,我收拾了俩钟头,弄得谁也不如?但愿薛兰的审美观别象她们这样“赶趟”。
姑娘们刚飞出去,团支部书记到。
“丁大主编!得提前出这期墙报!要下部队了,首先得让那些姑奶奶改改装!这期墙报得讨论一个问题:什么叫美!”丁万看看表,他的手摇轮椅是一小时八公里的速度,摇快些,可达十公里——第一次和薛兰约会,迟误不得。他架起拐,而这位团支书却缠住他不放。
“……你瞧她们一个个打扮的,还号称‘我们这叫军牛仔’!这模样怎么为基层服务?!”
“基层就不爱美?”
“美有个范围……怎么,你不管?”
丁万对着巴掌大的圆镜最后一遍审视自己,可惜镜子太小,只能快速地上下左右移动。
“你听我说,”团支书急了,“你急着上哪儿去?”
丁万又看表,无奈,理由羞于出口。
“哎,你还管不管团支部的事啦?今天还有人投你票呐!……”
一听这话,丁万架起拐就走。“你们别来恶心我啦!”他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怒气,一阵悲哀。
他坐上轮椅,一阵风似的出了大门。还是晚了,观众已入场,门口冷清清的。
薛兰呢?他掏出她那条花手绢,想擦擦一脑门的汗,但举到面前,又珍惜地收回去了。
她说好“不见不散”,她不会轻易失约——这一点从几次短暂的接触中就能看出来了。女人往往在约会时稍稍迟到,这是想占上风的心理。薛兰可不是那种女人,她不会玩这被玩俗了的伎俩。
那到底怎么了?……里面已经传出乐声。丁万摇着轮椅开始绕体育馆“徜徉”。他怀疑自己没把约会地点讲清楚。不,他明明叮嘱了又叮嘱,直叮嘱到她在电话里“噗哧”一声笑起来。
轮椅吱吱作响,从满地的冰棍纸、糖果纸、面包纸上碾过。他端详自己的手,手似乎比过去粗大了,小臂的肌肉也发达起来。与此比较,腿却在细下去,肌肉退化。有时他睡觉前端详自己的身体,觉得真象个怪物……
绕了一周。他又回到体育馆正门。仍不见薛兰的影子。他开始“徘徊”。
到现在他也不后悔他用半条腿换了那一口袋地瓜。
那地瓜=几个姑娘的性命。
数来宝感觉象谁在他腿肚上狠踹了一脚,他摔得好惨。他伸手在周围的地上摸:地瓜!宝贝,你们还在!
敌人怎么不追啦?
他拖着几十斤地瓜往前爬,子弹在他上方“嘘溜溜”划过。
慢慢地,那帮家伙打腻了,枪声零落下来。他们不敢黑天半夜往山上的茅草堆里搜。
数来宝刚想站起身,突然发觉左脚的鞋里汪起又热又粘的玩艺。他翻身坐起来,发现那液体已从鞋里漫出来。裤腿也去掉一半——怎么回事?
是刚才在他不远处爆炸的那颗手梱弹?……天,血!这下可捞着机会往外涌了!谁来帮帮我?血流光就完蛋啦……
他绝望了一刹那,迅速回忆起上战场之前的“自救互救”课。他掏出急救包,撕掉半截业已破烂的裤腿。天黑,看不清伤口,但他从血流量断定,这一伤非同小可。他把绷带勒得很紧,企图截住那些血。他几次站起来,又几次倒下去。他只得把那些地瓜扔下了。
走了几步,他又感到这样不合算,假如扔下地瓜,这血不就白流了吗?姑娘们的生命就系在这些地瓜上。采娃。她见了这些地瓜会笑的……
采娃在梦里咯吱吱地磨牙。仿佛现在给她一块卵石,她也会嚼碎吞进肚里。荞子和小耗子也睡着了。饿,使她们的鼻息都很微弱。
天快亮了,一夜风雨将住。大田的嘴唇上烧起一层硬皮,眼球象两个燃着的煤球,烫着眼眶。她没有睡,山涧地势低,雨水往里灌,她走出洞口,冒着大雨摸回一些碎石头,又扒了些稀泥,在洞口筑了条坝。无奈“建筑材料”太劣,筑起的坝一再被冲垮。她得守在洞口不断加修。体内的高温被冰冷的雨水抵销不少。她浑身透湿,唯一一块雨布搭在三个姑娘身上。没有吃的,她们能睡个安稳觉,她心里也好受些。
她的堤坝使洞内始终干爽,这一夜辛苦值得。现在雨小了,坝不会再被冲毁。她慢慢扶着洞壁坐下来,知道这一夜大雨对她的伤口起着怎祥的作用。天快亮了,可她眼前却一阵阵发黑……
荞子似乎被梦惊醒,她悸然四顾:“大田!……大田你怎么了?!”
她扑上去,摇着浑身泥水的大田。大田的头发一缕缕挂在脸上,往脖子里滴着水珠。一夜间,她变成这副可怕的样子。荞子看见那道堤坝,又看看她两手泥,指甲和手指都分离了,因为她靠这双手掘土扒石。
“大田!你醒醒……”
“我没睡。”她紧咬的牙关松开了,微微一笑,“别吵醒……她俩。”她的眸子迟钝地向洞内转去。
“你病了!你在发烧!要命了,烫死人!”荞子把脸贴在大田脸上试着温度。
“别嚷,我想睡一会儿。”大田闭上眼。其实她努力在保持清醒,不敢睡,怕那样会莫名其妙地默默死去。
小耗子醒来第一句话就问:“他们没回来吗?”
“他们”是指昨晚下山的赞比亚和数来宝。
荞子看看大田,她似乎睡熟了。她朝正要大声说什么的采娃嘘了一声。
“他们……还会回来吗?”
荞子不做声,把那块雨布轻轻搭在大田身上,目光沉重得几乎无法从她焦黄的脸上抬起。
“赞比亚身上有两处伤,”小耗子轻声道,“要是再……会不会?”
“你怎么什么都要问别人!”荞子恶狠狠打断她。
从昨晚赞比亚和数来宝下山,担忧就象一跟绳索,系住她的心。随着他们远去,随着山下隐约的枪声,随着一切归于寂杳,那跟无形的绳子越扯越紧,现在又加上重病的大田,她感到自己被勒得要窒息了。
荞子走到洞口。赞比亚固然强悍,但他毕竟带着伤。血,毕竟会流完的……从洞檐上滴下的串串水珠,那微弱的声响诱发出她的幻觉,嘀嗒嘀嗒,使她心惊肉跳。
采娃用手接着水珠,一掬一掬地捧进嘴里。喝了水,她苦着脸道:“真饿呀……”她饿得连哭也没力气了。
饿,你知道这时有比饿更难忍受的吗?就因为你饿,赞比亚和数来宝才去冒险!现在有谁能告诉我:他们活着吗?他——赞比亚在哪儿?是迷了路,还是正躺在某处,束手无策地等待全身的血流光?……无数次反复的希望和无望在那已很细微的神经上拔河,这神经要断了。
正在这时,靠着洞壁的大田突然一歪,倒下来。小耗子和采娃惊得欲喊无声。
荞子赶紧上去把大田抱在怀里,透过她冰冷的透湿的军装,感到她的身体象火炭一样灼人。
“她为我们淋了一夜雨,”荞子冷冷道,“没看见这个吗?她指着矮矮的堤坝,“她现在烧得很厉害……”
采娃闻此一骨碌爬起,攥着两只拳头:“她……她……”她不知说什么好。
“快,让她躺下!”小耗子说。三个人手忙脚乱地抱着大田往里挪。
“要不是她。我们就会在水里泡一夜,明白吗?”荞子低声说。当她搂起大田下腹时,后者猛一抽搐——荞子一惊,原来她挂了彩!
为验证自己的猜测,荞子急忙解开大田的腰带,果然,在腹沟处,一处枪伤已经溃烂。荞子抬起茫然的眼睛:她们从此少了根最有力的支柱,她心里最后一点踏实感也消失了。
“她什么时侯受的伤?……”采娃已被这可怕的伤口弄得晕头胀脑。干渴、饥饿、枪声都不能说明什么,而这伤口一下子使她顿悟了战争的意味。战争离她太近太近了……
荞子全明白了。她恨自己,为什么四天前偏偏跑掉了鞋!为什么当时没有全力拖住她!为什么这么几天,大田日趋衰弱的身体没有引起自己注意……
“我看见她躲在树丛里……我问她,她说是‘例假’。她还用稀泥把裤子上的血盖住……”小耗子回忆道。
“你怎么不早说?!”荞子解开那草草包扎的绷带。
“我以为……”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采娃突然用手捂住脸:“我们怎么办?……大田怎么办?……我又傻,又蠢,又不……”
“对了,你就会哭!”
这时,大田微睁开眼,皱起粗粗的眉毛:“荞子,你怎么也学会嚷嚷了?”她把滚烫的手搭在荞子肩上,高烧使她全身打战。她的手下意识地抠进荞子肩窝,把痛苦和坚韧同时传导给了她。
荞子把大田的湿衣服脱下,又把自己的干衬衣给她套上。小耗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脱下毛农,那是件藕荷色的、崭新的、临上战场才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毛衣。
大田已没有精力阻止女伴们了。她艰难地笑笑:“我没亊……你们别怕。我不告诉你们,就是担心你们害怕……死不了,放心……”说着又昏昏睡去。
洞外的天已亮了,光线射在大田呆板的笑脸上。荞子终于把被血渍透的绷带解开。感染。破伤风。败血症。一颗子弹留在腹腔。她的脑子被这些念头占满了……那暴露的创口发红,局部发黑。大田会死吗?她下意识地左右望望,怕这心声被其他女伴听了去。
荞子走出山洞,她想找一点干净水替大田洗洗伤口,换换绷带。她幸存一小包食盐。天大亮了。雨完全住了,但风里还残存着很浓的湿意。她穿着大田的湿军装,经风一吹,寒彻肌骨。
她只觉得腿象患小儿麻痹症似的,走路没深没浅,动作大而步幅小,视野忽明忽暗。由这,她才想到已有四十多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她摇摇晃晃走了十几步,脚下一滑,摔得轻飘飘,如一块绸子坠地,可下巴分明磕出血来。她趴在那儿,手脚胡乱配合,怎么也爬不起来……她只得与身体妥协,暂时伏在原地喘几口气,歇一歇。
四周静极,一夜风稠雨密,鸟尚未出巢……突然她感到自己在发梦魇:隐隐听见一阵呻吟,那声音仿佛也是贴着地面传过来的,象很远,又似很近。
荞子感到几分悚然,全身收紧,“噌”的一下爬起来,半跪着四下搜索。大概由于她的响动,那呻吟停止了,一切又归为寂静。是太疲劳或过度紧张而发生的幻觉?有可能。神经绷得太紧,就喜欢弄出这些花样表示抗议。不过她不敢大意,枪抓得紧紧的,尽管并不熟悉它的性能。她慢慢站起来,刚举步,呻吟又起,这回她感到是从身后传来的。她猫下腰,冷汗渗了一脊梁。
她把帽子拉低,打开枪保险。她已确定这回并非幻觉了。然而那声响又变了方向,变到她的左侧,—忽儿又象在右侧……她简直全懵了,弄不清响动究竟出自哪里。她试探着朝前走,轻得象只猫,脚踩在湿草上没有一点声响。风在山谷里打转,她这才明白,那呻吟声被风抛得飘忽不定。
果真有一个人!……荞子终于把这个浑身稀泥、面目全非的家伙找到了。那人扭过脸,脸上只有一双眼珠子没沾上泥。他朝荞子眨巴着眼,表示他是个活的。他背上压了个奇怪的包袱,里面装得鼓鼓囊囊。
“不许动!”荞子把枪口指着他。
他又呻吟一声,然后哼哼道:“我不动……”他说中国话,那声音让荞子感到十分熟悉。“地瓜,地瓜……”他又说。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你……是谁?!”她端详着他。
他端详着她,忙道歉:“对不起,认错人了。”
那女人一扭身:“神经病!”
丁万赶紧把轮椅摇远了。薛兰,全是你害得我发“神经病”。那女人挽着另一个男人走了,那男人刚从厕所出来。
一个钟头过去了。薛兰不会来了。真是“多情却被无情恼”……
从野战医院转到驻军医院,仍然逃不脱截肢的厄运。因为包扎时缺乏经验,绷带勒得过紧,他的腿下半部坏死。在医院的那些天,他完全变了个人,只要看见穿白大褂的他就恨得咬牙。他后悔没从战场把枪带回来,藏在枕下,谁来说服他截肢,他就毙了谁。他嚷嚷说:“让我缺胳膊少腿,我宁可去死!”
看来“死”不能“宁可”。截肢之后,他心情也好转了。走出医院时,体重居然增加了两斤。
感谢科学:他配上假腿又能重新登台了。有一位慕名而来的女售货员,说是要终生伴他度过“英雄的余年”。她来观看他伤愈后头一场演出。
假腿失去两拐,走路是极难看的。他预先站在台上,幕在他的竹板声中徐徐拉开——他很得意自己的设计。
可是,当他几句台词一出口,发现不对劲。台下观众拒绝与他交流。他抖出一个个“包袱”,满以为会来个满堂彩,但听见的却是座椅翻转的“啪嗒”声。有人走了。不止一两个,不止七八个,那不绝于耳的翻椅子的声音告诉他是多少……他见与预期效果截然相反,便愈加卖力,拼命玩着花板,不断使出他那绝招:将两只手上的竹板同时抛向空中,然后交错落在手里,并让竹板在空中打出节奏——这不是说快板,而是马戏班的杂耍,他悲哀地想着。但愿那个女售货员不要因此轻视他……绝招也未提起观众胃口,翻座椅的声音把他的台词也盖住了。他明白了:观众已不是几年前的观众,他们的要求在变,口味需要不断更新,新了再新。他们需要白色长裙、微型麦克风、忽红忽紫的灯光。电子琴能够模拟一切音响,它宣告新与旧的更迭。新的必将替代旧的……
丁万渐渐沉不住气了,头上冒汗,嗓门一再提高,弄得口干舌燥,而他卖力的程度与收效恰成反比。走的人越来越多,他心都寒了。这座城市过去至少有一半人为他喝过彩,他每次登台不准备三五个段子根本别想下台。他曾为他们单调的生活带来笑声。而他们富足了,开始选择和挑剔。
突然,他忘词了!这个熟透的段子怎么会忘呢?他僵在那里,下意识地打着竹板,两眼充满痛苦,象失去了视觉。
观众这时倒静下来,静得有点叵测,有点不怀好意。这静与刚才的乱同样使他惊慌。
不再有翻椅子的声音。观众们想看他怎样将这局面对付下去,他们这时倒显得如此有耐心!台上与台下尴尬地相持着……
这时台侧有人提词,他才把段子续下去。而观众一下子肆无忌惮地哄笑开来,他们认为更有了不安分的理由。
丁万终于说不下去了。他收住竹板,深深朝观众鞠了一躬。
他眼里含着泪,那泪水在他拖着假腿步下舞台时才洒落下来……
女售货员在演出结束后对丁万说:“你那个节目让售货亭卖光了汽水。”她的语调冷了,面孔冷了。
丁万心也冷了。她再也不来见他是意料中事。女人,容易把许多事都想得浪漫,他们首先是被自己杜撰的浪漫故事所感动,而一看见事情的本来面目,便痛悔着离去了。
薛兰也会如此吗?让她和一个架双拐的男人通过无数双眼睛的甬道,或许她想想就怕了。
—个人吧,就一个人。一个人能无所牵挂地到边卡哨所去,那里永远需要他,他也永远需要那里。只求领导不要让他去荣军学校,……去荣军学校一个人更好。
对了,上次领导是不是在试探他?为什么说:“这是你带最后一批徒弟了——这期连队文艺骨干训练班你一定要卖力哟!”
或许下部队演出也是最后一次了……
荣军学校就荣军学校吧,说服自己还是容易的。他这不登大雅的一技之长没准在那里会被赏识。好吧,薛兰,你不来也好。
大厅里传出优美的音乐。这是什么曲子,这么好听?是廖崎指挥的,咱们这群人里到底有个把“了不起”的!
他步上阶梯,买了两份说明书。没听成音乐会,看看也好。还有一份给黎副团长,他那么想来,却为成全我丁万,把票让出来了。
“哄”的一声,观众退场了。
丁万慌忙摇着轮椅离去。他怕萍萍他们问长问短,而自己还没想好搪塞的话……
他挤在兴高采烈的人流里,发现所有的人都比自己高大
人们为他闪开路,有的人竟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与怜恤,停住脚,俯视着他。
“还……还看什么!……我不就是数来宝吗?”那泥胎咧开嘴,闪着一口显得挺白的牙。
荞子的枪口慢慢垂下,她有些不相信,觉得这时一切感官都会愚弄她。
“怎么会是你呢?……”她又凑近看了半天。
“你先……先把我背上这些地瓜……卸下来。我一块都舍不得扔……你们饿坏了吧?”
荞子使劲地把他往上拽:“你伤了哪儿?!”
“腿稀烂了。别处……好象没伤。我背着这几十斤在大雨泥汤里扑腾一整夜……眼镜也丢了。赞比亚回来没有?”
“什么?你俩不是一块走的?”
“是一块……可昨晚上,正扒着地瓜,王八羔子们出洞了……枪啊,手榴弹啊,轰轰隆隆,我不知自己咋没死……”
“他呢?他呢?……”
“他就让我快跑……”
“那他一定……”荞子掉开脸,泪水涌了出来。
“你别……”数来宝握住她的手,“我跑的时侯,还见他打得正欢实……”
荞子一把揪下军帽,捂住脸。风把她一头乌发扬开,然后又覆住她苍白的脖颈。她感到生命被截去一半,什么都停止了:呼吸,心跳,血液循环,内心欲念。
数来宝呆看着她。伤腿到此刻才把疼痛的信号传送给大脑。他看一眼泥血摸糊的腿,不相信它是自己的,上下牙不由自主地磕碰起来……
也许只是一瞬,也许过了良久,荞子恢复了理智。她没有时间悲伤,眼下就有个需要她救援的人,还有垂危的大田。她咬着牙架起数来宝。为那一堆地瓜,他丢掉半条命,而赞比亚……别去想!等有了精力和时间再去想他,那时就不需要硬撑着,或许也撑得住了……她的身体被数来宝压得歪斜了。他们一步三晃地朝山洞走去。
腿疼得数来宝冒出大颗的汗珠。他甚至想大声喊:“给我一枪得了!谁行行好给我一枪吧!让这痛苦趁早了结了吧……”
但他忍着,忍着。“荞子!就会好的,坚诗……”他不知是想安慰她,还是想从她那里求得安慰,“世界上没有捱不过去的事……”他在自己三十余年的生涯中,始终坚信,什么事坏到了头就是好的开端。古人的哲学,否极泰来。好与坏往往取决于一个人坚韧与否,乐观与否……
第19章
人们开始退场。
季晓舟等三个人依然伫立在原地,望着渐渐空旷的表演场。
季晓舟哆嗦着嘴唇对乔怡说:“太棒了,是不是?”不等她作出反应,他又转向萍萍:“绝妙,是不是?”其实他任何答复都不需要,只管忘我地沉浸在廖崎的光荣里。
观众快走完了。而季晓舟仍在骚动不安地重复着他的独白,那热烈虔诚的模样,让那些从他身边走过的人直发笑……
三毛绝望了。他已在这山坳里寻找了整整一天,仍然不见了不起的影子。
他早晨惊醒时,发现腿上搁着半块压缩饼干——天晓得,这家伙要干什么……
三毛太了解了不起那可怕的冲动。他素来是放纵这冲动的。他把结束生命看得象结束一个辉煌的乐句一样吗——他在做一桩最蠢的事。
必须找到他。三毛要对自己与生俱来的责任感有个交代。他是从人性中最黑暗、最莽撞、最不负责任的那一隅诞生的,一颗偶然与不幸的果实。而奇怪的是,他纯洁善良的天性把组成他身心的龌龊的那部分完全否定了。他几乎没有任何可夸耀于人前的天赋,只有被他视为神圣的责任感——对一切事,对任何人。
那么,这个了不起现在在哪儿?他还活着吗?他带走一支枪,根据所剩子弹的数目计算,他枪里只压着一发子弹。
……你怎么会想到死呢?荣誉对你来得太容易,所以你会轻易毁掉它!生命对于你来得太完满,所以你也会草率断送它。你不肯吃苦。虽然你曾傲居于一切人之上,但你对自己竟这样无把握。你压根不懂生存的艰辛,也压根不具有在不幸与痛苦中练就的忍耐力。要你坚持、忍耐、再熬一熬,你倒毋宁死掉。唉!你太脆弱,太怯懦了。
你或许想到曾经给予我的种种辱没,想到我会因此记恨在心!……你莫非把我想得那样狭隘,在这种时刻还会去想那些烦人的琐事?我承认自己被你刺伤过,并一再刺伤。你的尖刻曾弄得我困窘不堪,我那时曾在心里一万遍地控诉你对我的残忍……
但我不会记仇,不会恨任何人,虽然你从来对我不曾有过公道。我生来只恨一个人,那个人我不曾见过。他给了我生命和屈辱。但我在屈辱中爱生命,不放过一个能保存它的机会,不象你!在这点上,我蔑视你……
三毛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身上的负荷与心里的负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决不肯丢弃一样东西,他认为这些也在他责任范围内。他摸摸口袋里那半块压缩饼干,感到踏实,在找到他之后,他会动员他吃下去。
奇怪的是,两天没吃东西的他一点也不觉得饿,所有的感宫和脏器都失常了,搅成一个混沌不觉的世界。所有欲念都屈从那个最强的欲念:必须找到了不起。
必——须。
他慢慢走下山坡。这是哪里,他一点也不明白。他抬起头,望着深灰色的天穹,想依靠那点可怜的识辨方向的能力,找到一两颗他熟悉的星星,而今夜偏偏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忽然,脚一软,他不知怎么就躺下了。接着,疲惫失控的躯体沿陡坡滚下去,只觉途中与无数坚硬的东西碰撞,意识在数次碰撞与翻滚中渐渐离去。他在最后的知觉中,突然觉得这景况曾多次出现在恶梦中,梦酲后,他会惊喜地发现自己仍活看……
当三毛睁开眼时,周围尽是模糊不清的面孔。这些面孔不象梦那样远,因为从那些鼻孔中吹出的气息使他感到脸上又暖又痒……
“你别动,同志,我们已经知道你是谁了。”其中一个面孔低声说。三毛一阵颤栗——就这样,一下子,突然地——贴近了祖国。这惊喜甚于从恶梦中醒来的一万倍。我获救了,实实在在地活着。一股清新的气息扑来,他看清四周是一片婆娑的竹林。
正在化脓的口腔使他难以说出一句成形的句子。周围的人不停地发问:“宣传队的怎么会到这里来?……你怎么会一个人被撇下……”他呜呜鲁噜地解释着:不只一个人,还有好几个战友,还有……可他们打断他,说是一点也听不懂。那个挎冲锋枪的高个儿,说一口甘肃话。是他撕下三毛的领章,那背面记着他的姓名和部队番号。他们是这样认识他的。
逐个开始疼痛的伤口催醒他的回忆:在从陡坡滚下的途中,他几乎皮开肉绽了。
“别动,我们抬你走……”甘肃人说。
三毛心里苦笑。动,我这会儿动得了吗?他费了很大劲才说明白:他渴,他饿。
“排长,担架扎好了。”一个战士说。甘肃人应了一声。“不忙,先让他喝点水,吃点东西。”他抬起三毛上半身,用自己的腿垫住。过了一会儿,一缕凉丝丝的舒畅感从喉头流向全身,他感到枯萎的四肢象树叶一样伸展开,生机又回到他身上。接着他不经咀嚼地将食物呑咽下去,噎得他不停地伸脖子,但他还得吃、还得吃!有了吃的,就会活下去……突然,他一把推开排长的手,惊诧地睁大眼睛:目前的状况使他感到不可思议起来……他得救了?他们会把他抬到野战医院去。他将躺在散发着来苏味的洁白被单上,在那松软的被褥中,他会惬意地睡上几天几夜,听任那些轻手轻脚的护士们给他治疗和护理。怎么,这一切近在咫尺了吗?……可了不起怎么办?他脑子一下轰鸣起来。了不起,我就撇下他不管了吗?
担架轻微地颠簸着,借助竹子的弹性,一上一下,忽忽悠悠,加之那吱吱作响的声音,把三毛几天来积蓄的困乏全部诱发出来。这简直象个摇篮。战士们走得十分小心,几乎不出一点声响。排长端着冲锋枪,忽前忽后地照应着。
三毛渐渐弄明白了:这支精干的小分队执行着一项特殊任务。我军运输弹药与给养的车队常被敌人炮火袭击,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员也多次车毁人亡。据判断,这一带大山里肯定潜伏着敌人的观察哨。首长命令两天内一定要挖掉这些“眼睛”,让敌人的炮阵变成瞎子。
走了约摸一刻钟,排长下令停下。他掏出一张地图,拧开袖珍手电,在图上作着记号。排长合上图纸,转脸对大伙道:“分头行动!”
排长让一个精瘦的小战士留下照看三毛,约定三个小时后在原地会合。
一阵夜风吹来,带着湿润的气息,天似乎要下雨。三毛打了个冷战,睡意全没了。
“你冷吧?”那战士问,说着递来一件雨衣。听嗓音他还是个孩子。“我有一个星期没睡觉喽……你呢?”三毛无法回答他。孩子的话往往不需要别人回答。
“你晓得不?我们排里牺牲了五个人,跟我一样,都是七八年的兵。才怪哩,我眼都来不及眨,他们就倒下了……”他停顿一会,仿佛在探求生与死之间的微妙差异。“排长——哦,不是刚才那个,他是火线上提起来的,过去是副排长——老排长走在我前头,轰隆一声,我俩都趴下了。过了一会儿,他推推我笑着说:‘哎,没死啊?’我问:‘你咋样?’他站起来扑撸扑撸身上的土:‘我没事!’跟着就往后一栽。我背着他赶紧往下跑。一路上他对我说:‘我没事,你跑那么快干球……’等我跌跌撞撞跑到卫生员跟前,把他放平,他只剩下一口气了,但嘴里还在笑,说:‘我说嘛,你没必要跑这么快……’他就死在我怀里。”小战士说着,用两手轮替着抹泪,一会儿,他挂着泪珠睡着了……
睡吧,你这可爱的新兵蛋儿。你无意中用这个揪心的故事唤醒了我的理智。我得走啊,我也有一个需要我救援的战友。我得找到他,背着他,爬也要爬到目的地。哪怕……哪怕和你的故事结局不幸雷同。我得走——我才不会惊醒你呢。我可没那么大力气与你纠缠。看得出,你这小家伙责任心不亚于我。
三毛一使劲,双手支撑身体,居然站起来了。本来就瘦弱的他感到自己晃晃悠悠象个幽灵。他蹒蹒跚跚地朝竹林里走,突然,又回头张望了好一会。他弄不清这是不是生存本能的最后一点犹豫。包扎所,白床单,活下去的可能被他甩下了……
偌大个万人体育馆人已散尽。季晓舟坚持要等廖崎。
萍萍冷冷道:“你别不知趣了!现在人家不晓得被多少记者围着。”
季晓舟不做声,仍站着不动。清洁工开始清扫场地。
“走吧!”乔怡也说,“他现在顾不上我们。”
晓舟看了她俩一眼,终于默认她们不无道理,便悻悻地、充满遗憾地跟随她们往门口走去。
“喂!我已经等了你们半天了!”廖崎意外地出现在出场口,连演出服都未及换下。
……雨淅淅沥沥。三毛拖着两只愈来愈沉的脚,摸索着往前走。能否找到了不起,他丝毫没有把握。可在他的生活中有多少事是有把握的呢?他只凭执着的信念去行动。
他浑身透湿,并不得不随时停下来,用手抠去粘在鞋上的大泥砣。道路(哪有什么道路呢?)泥泞得可怕,每往前迈出一步,总要滑回半步,象大地在与他的脚讨价还价。
不知走了多久,天渐渐亮了。他靠着一棵树,刚想坐下小憩,忽听不远处传来窸窣之声。循声望去,朦胧中一团东西在蠕动……他的心象要蹦出胸膛,他小心翼翼往前走,屏住气,不时抹去垂在睫毛上的雨珠。再走近、再走近一点……那东西不动了……
“是你……我早就看见你了……”一个衰弱已极的声音在雨中飘忽。
三毛不相信耳朵,不相信所有的器官。他继续往前走,也许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忽然身体一晃,跌倒了。从同一平面上,他看到对方大睁着的双眼。了不起,是你!你活着?!你居然还活着!……三毛向前爬了几步,猛蹿起来,扑上去将他抱住。了不起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他们离别一天一夜,而彼此都不敢认对方的模样了。
“对不起,对不起你……”了不起的脸被蚊蚋叮得整个肿起来,带着无数细小的血口,“我只是不想连累你,我过去……对不起你,你倒为我……”
三毛制止他说下去。
昨晚,他爬过树林时,看见一具没有双眼的尸体,从模样上判断他是越南人,并已近暮年。他被这尸体的模样骇坏了,慌忙绕开他爬过去,而那难闻的腐臭却追随着他。那就是死。他懊悔自己的冲动,这是一种自暴自弃的冲动。他没有权力把自己也象那具尸体一样不负责任地扔在荒草里,而死又是多么漫长的过程——他看见那具尸体旁积着十几个烟蒂……于是他决定尽可能活下去。当他正视了死之后,身上突然出现活的力量。
“我不是有意这样,我只是不想连累你……”了不起衰竭地说。
一瞬间,三毛狂怒起来,他浑身哆噱,想骂他、打他、惩罚他,甚至扼死他,他让他费了那么多周折,吃了双倍的苦……但他却紧紧搂住了他,生怕再次失去他。两人同时哭了,男人间的温情居然需要这么多痛苦来铺垫啊!……
三毛背起他,顺来路走去。就会找到部队的!他多想把昨晚的奇遇告诉了不起,让他高兴!
……糟了!脚下的泥沼怎么在往下沉?!地面上是浅浅的水,没不过脚踝,但水是黑的;浓稠的,一脚踩下去便泛起发臭的气泡。见鬼,难道又迷了路?来时并没经过这片沼泽!
他拚命地往前鞺,而腿却象开玩笑一样原地踏步,他急出一身汗。
沼泽,魔鬼的陷井,地狱的入口……不能停下,否则等于死。沼泽会吞没他们,消化他们。不知挣扎了多久,三毛眼前一阵阵发黑,汗和雨混合着。终于,他摔下去了。背上的了不起一声不出。出发前他用两根腰带接起来,把他拴在背上,这会儿两个人真成了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谁都别想动弹了。
三毛喘息了一会儿,摸了摸了不起无力耷拉着的手,手是冰凉的,似乎连鼻息也没有了。三毛大吃一惊,慌忙用力掐着这双手……
还是没有声响。休克了?睡着了?还是……
三毛手脚并用,而越挣扎却越使他往下陷,下巴已浸入瘟疫般可怕的泥浆。他奋力仰起脸,看着周围一每一棵树都无动于衷地立在那里。不会有一双胳膊把他们从无可挽救的陷落中拉出来。
不,不能这样听凭它吃了我们!我还没死,还有希望。他使劲地扒着,但还是不行,似乎这只增加下陷的迷度。死已临近,他并不害怕……他唯一的希望是万一有人来到这里,了不起尚未被泥沼吞没……
突然,从矮树丛里走出一个人来。三毛看见那人有一张黑黑的脸膛,高大的体态——这形象他太熟悉了。他总是在他需要帮助时出现。但他怀疑这是意识消逝前的幻觉——
“站住!啊哈,了不起!你这小子……”
他们惊异地回过头,见杨燹背着手已矗到他们背后。
廖崎伸出手,杨燹却依然将手背在身后:“你不给我票,我不跟你握手。”他脸上现出顽皮的神情,“不过老实说,你混得不错!指挥大有长进!”
廖崎松了口气:“我准备下一场弄票给你的……”
“得了吧,你小子还记那两拳之仇!不过没票我也照样进去了。”
季晓舟问:“你怎么进去的?”
“世界上有难倒我的事吗?我可等不到什么下一场。先睹为快!祝贺你——了不起的家伙!”这次是杨燹郑重地伸出手。
乔怡见杨燹来,赶紧闪到萍萍身后,不知怎么,她越来越怕见他了。
杨燹提议集体散步,尽尽重聚之兴。大家欣然同意。
“小嫚的父亲从北京来了。不然今晚她要和我一块来看你的表演。”
“听说你和黄小嫚……”廖崎偷窥一眼乔怡。
“过几天,结婚的时候我不打算请你们,今晚我请客。”杨燹转身对大伙说。他退着走路,同样敏捷,“我怕她太高兴又要受刺激。诸位没意见吧?”
乔怡木木的,手被萍萍使劲捏了一下。这一群“大兵”拥着一个“西装革履”走在马路上。杨燹象个疯子,不时从沙哑的喉咙里发出一两声低吼:“噢——!噢——!”这种兴奋的原始的发泄方式,是他在深山老林里伐木学会的,屡屡使过路者止步瞠目。
前面一家个体户的夜宵店还开着门,从那浅绿色的灯光里传来灰蒙蒙的歌声。
天上的星星为何象人群一样拥挤?
地上的人们为何又象星星一样疏远……
这歌声是从海峡对岸泊来的,风靡一时。那夜宵店看来挺红火,门口不时有人进出;门面上端亮着霓虹灯,招摇得半条马路都跟着忽红忽绿。
“喂,那儿有啤酒!”杨燹叫道。
“噢——!”大伙也学会了这种低吼。这家伙身上无论好恶的习惯,仿佛都有无可抵御的号召力。
“跟我上!同志们——”
“噢——!”
一辆急驶而来的汽车把踌躇的乔怡隔在马路另一边。汽车一辆接一辆,是军车。
乔怡考虑是否单独行动。
车队间隙中,她发现杨燹在马路对面定定地望着她。军车象长龙阵,蒙着森严的篷布。
他过不来,她也过不去。两人似乎相隔很远。
荞子用树棒掘了一口灶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那些湿草败叶燃起来。采娃和小耗子用小刀削去地瓜的皮,可惜容器太小,一茶缸煮地瓜还不够一个人吃。
“你……你哭了?”采娃推推埋着头的荞子,“干吗哭呀?”
小耗子轻声道:“别问……”
采娃嗫嚅着:“别哭,会好的!大田会好的,数来宝会好的……赞比亚他不会死的……”
荞子抬起头:“我没哭,烟熏……”
远处突然传来枪声。黄昏的风似乎也停了,草木皆静静地翘首了望。
三个姑娘一齐站起来。
枪声距她们大约十几里。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轰隆作响的军车风驰电闪地驶过,带起一阵阵烟尘……
赞比亚并非主动袭击他们。他背着了不起往山林里撤的时候,迎面撞上了敌人。
敌人是女性,但她们有着不亚于男人的蛮悍。
看来从昨天夜里他摸掉了他们一个哨兵,观察哨暴露了,他们就一直在搜索他。
赞比亚把了不起藏在草丛里,对三毛叮嘱道:“你一步不准离开,守在这儿!”他看了看,仍不放心,又给他们盖上肥大的芭蕉叶。
“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要开枪!”他又说。
赞比亚甩开跛着的飞毛腿,突然返身往回跑。三个越南女兵被他这副疯样吓坏了。这哪是人?简直是一头红了眼的西班牙斗牛!她们尖叫着,居然扭头就逃。
他的子弹追上了其中一个。她那曲线甚美的身子扭成麻花,倒下去了。另外两个突然恍过神来,分散开,朝两个方向跑去。就在他犹豫着先送谁命的当口,两支枪同时间他开了火。他就地十八滚,顺着山坡滚下来。
棕树潮湿的树干被子弹钻得冒出一缕缕白烟。他直滚到那个女兵尸首旁,看见她浓黑的长发浸泡在血泊里,两只手还在一张一合地痉挛。赞比亚顺手抄起一块随他一同滚下来的石头,往那秀美的脑袋上一叩,她骤然缩紧手指,又骤然松弛了。他解除了她最后的痛苦。他伏在她身边,嗅着血腥与香水混杂的浓烈气味,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枪法——十环——要在靶场上是优等射手。
当他再抬起头时,发现对手已不止刚才那两个女兵,又多了个男人。凭直觉,他认出这家伙就是昨晚那矮子,那只种公羊。
他把一枚手榴弹压在那女尸下面,又抠开弹环,套在她正在冷却的手指上。她手腕上那只镀金表还走动正常——防震性能得到了充分鉴定。
对方不敢贸然前进,打一梭子,试探着走两步。赞比亚从敌人的弹着点分析,他们现在是盲目的,并没有发现他。
他贴着地皮,蛇一般匍匐潜行,爬到五六十米外,发现敌人已到达他刚才的方位。他又爬得远一点,伏在密不透风的草丛里,等待一个“戏剧性”场面。
果然,他们发现了那个女同伙。他们稍停了一会,端详着她。
赞比亚庆幸他用杂草掩住了拉火索,又把那套着弹环的手指弯了回去,只留着诱饵一那枚镀金手表露在外面。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是个好猎手。”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愿机关不要失灵。”
有热闹瞧了——
但“猎物”不上钩。他们绕开了她。矮男人轻声布置着什么。三个人兵分三路,矮男人正好朝赞比亚的方向直逼过来。
赞比亚懊悔自已太自作聪明,同时惋惜那枚白白损失的手榴弹。
矮子越走越近。妈的,我与这冤家有缘分!忽然,其中一个女兵跑了回去。另一个回过头,尖声叫了句什么,象是骂人。矮男人站住了,咬牙切齿地对她俩嚷着,一边朝她们急匆匆地比划。
谢谢老天爷!第一个女人扑向那死去的伙伴……
再多赚一个——第二个女兵也扑了上去。赞比亚的手把枪把都攥湿了。
两个娘们相互骂着什么粗话,并你推我搡起来。
矮男人不管她们了,继续往前搜索——他离赞比亚仅有十来步了!
沉住气。赚两个、两个!……
她们动手抢那块表了。赞比亚幸灾乐祸又急不可待地看着,几乎顾不上理会这个越走越近的矮子。他兴奋得直咬手指,不然会喊出来……
抢吧!抢吧!快些!就要去极乐世界了,还客气什么……
终于“轰”的一声响。
一切快得犹如闪电,但赞比亚还是看清了。他看见了她们扳起那僵硬的手腕和那手指上连缀的拉火索;他甚至看到她们一瞬间后悔莫及的神色,两双绝望的黑眼睛……
她们十六岁?十八岁?……
豆蔻年华。在学会爱之前先学会了恨;在学会保存自己之前先学会杀死别人……她们被战争糟蹋了——这不关我事!不关我事!赞比亚疯狂地想着。那矮子张皇失措地跑回去,但跑了半截似乎又认为一切已无可挽回,只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便转圈朝四周扫射起来。他也癫狂了……天又渐渐黑下来。
赞比亚刚刚站起身,后面扫来一梭子弹。原来那矮子没走,在附近埋伏了近一个钟头。
这一高一矮开始了真正的角逐。赞比亚明白,这矮子的狡狯与勇敢都不在他下风,何况他吃饱喝足,弹匣全是满的,全身没受一处伤。现在他占着优势……
杨燹几次想从马路对面冲过来,无奈军车一辆接一辆,开得飞快。他焦急地抖着腿。
乔怡进退维谷,哀哀地站在那里……
荞子拴好子弹袋,背上枪。她知道等下去只能是集体自杀。
枪声越来越近,就在对面那座山头上。大田一直昏迷着。
数来宝在睡梦中不断呻吟。他的腿被炸得目不忍睹。
她得冒死去争取活的希望。
小耗子庄严地跟她握了握手,企图把自己弱小身躯中的力量转移到她身上。采娃也伸出手,但还没握就“呜”的一声哭起来。
小耗子象个懂事的孩子对荞子道:“你去吧,这里有我。采娃,别哭了好不好?”
荞子拍拍采娃的脑袋:“别吵醒大田……”她背起那支冲锋枪,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战士。
战士,这称号使她突然生出一股勇气。虽然她那样子有点可怜巴巴。
她上路了,朝着枪声。或许会死,或许有比死更可怕的、凭她的人生经验意料不及的事情潜伏在前方的夜路上……
荞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路,要靠她在这荒莽大山里寻觅。每踩到一条滑腻的东西,她就断定那是一条蛇,但回身去看,却发现不过是半截露出地面、生着青苔的树根,或是一段沤烂的葛藤。
汗把她的衬衫和军裤全湿了个透。她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多汗,出得她打骨头里一阵阵发冷。但她不能停下,不能休息,谁知道一屁股坐下去还能不能再爬起来?
……大田等着我。
……数来宝等着我。
等着吧,采娃和小耗子会笑的。
等着吧,明天……最多后天,后天这时,大家都会躺在那样安全、那样舒适的床上。那时,她会象登山运动员一样回顾来路,并嘲笑那路并不如攀登时感到的陡峭。到了那个时侯,一切会象没发生似的,消失得那么干净。他们谈着这段故事,会象谈论曾排练过的一个精采节目那样较松。
大田,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数来宝,你那一袋地瓜没有白背。
挺住,不能停下,往上攀,往上……脚听你的,你要它向上迈,它不管怎样乏力也会遵命。要紧的是脑子,它已不胜其任,一阵接一阵地轰鸣,已不能负责全身的协调配合了。荞子使劲咬着嘴唇,用疼痛去刺激渐趋衰竭的意识。
这是一大段上坡路。她伛下的身体象一张弓,绷得快要断的弓。不能停,往上啊——腿怎么总是迈不出预期的步伐?忽然,她感到头脑里那片轰鸣超乎一切地响起来,她绝望地搂着一棵树往下滑……她对自己喊:怎么会呢?我行,我行,我行啊……
她清醒后的第一件事是摸身上那柄手榴弹,还在。到了万不得已时,这倒是个最简单、最见效的玩艺。接着她再去摸枪,刚才那一摔把枪给弄没了。
她伏在地上摸着,枪找着了!但在她抓起枪的瞬间,仿佛触到一个什么异样的东西,她蹲起身,再一摸,那是一只冰冷的手!
不仅是手,而且是个人!
她踉跄着退几步,与此同时,食指勾动了扳机:“达哒哒……”整整一梭子出去了,她被击发的后坐力震得仰面朝天倒下去她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她再次跳起来,换上一个弹夹。她大口喘着气,浑身剧烈地打战。
没有动静。她又等了一会儿,仍没有动静。她借着从云缝里透出的微光,发现被她“击毙”的本来就是一具死尸。想到刚才和一个死人握了手,她抖得更加厉害。
她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尸体。这是个越南女兵。天哪,隔不远又是两具女尸——长发,血,残缺的肢体……
荞子再也支持不住了,“哇哇”地把那点珍贵的“食物”全吐了出来。
吐完之后,她疯了似的跑起来,似乎生怕身后那些可怕的玩艺追上她。听不见枪声了,往哪里跑?刚才的惊骇使她一下子迷失了方向……
军车过完杨燹笑道:“我料定你要开小差。”他朝乔恰一摆头,“跟我走。看见刚才的车了吗?一百多辆。前方吃紧,开小差要枪毙!”
赞比亚认出眼前的地形:两百米外,就是那座“棺材头”秘密观察哨。昨夜从那“棺材头”上溜下去,倒没坠入地狱。全仗那些野藤。
才两百米。赞比亚咬咬牙,来个彻底的——连锅端了它!他正琢磨行动方案,忽听身后一阵声响:糟了,转了大半天,到底没把这矮子甩掉。他恨得牙痒。
矮子从他身后蹿上来,蹿两步,又看看周围。他还在搜索他。
突然,不远处那座山头上响起激烈的枪声、爆炸声。是咱们的人干的!或许也是一处观察哨被收拾了!赞比亚一阵欣喜,那矮子却沮丧地呆立着,暂时忘却了追索的目标,而等他闻声回首时已经晚了。赞比亚山崩似的压过来,并用抢托狠击那颗狡狯而又敏捷的脑瓜,它迸裂了,象甜瓜般大小的脑瓜竟涌出那么多的血……
这血居然也是热的。
赞比亚嫌恶地在草茎上蹭着手。这场格斗的胜利大出乎他意料,他拾起矮子的枪,迅速向观察哨跑去。他两手抓着两支冲锋枪,他有足够的臂力单手击发。
迎面跑出来的一个女兵被撂倒了……
他冲进地窖,疯狂地扫射。来不及思考,来不及观察。等大脑作出裁决,那些家伙早已血肉横飞!
打完之后,他希望这些尸体中至少有一个是男人。但没有。他用枪托捣碎那些挂在钢筋混凝土墙壁上的小镜子,扯烂装饰床头的各色罐头商标,那商标上多半印着“中国制造”。一个印有“上海益民食品厂”字样的压缩饼干箱被他踏扁……他砸碎了一切,除了这个砸不动的钢骨水泥的“活棺材”。
他呆然站在死的寂静中。他已发泄得精疲力尽。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也出了窍。一片废墟。送话器从步谈机上坠挂下来。这真象世界末日。
他不知自己往下该干什么。思想被远远拉下了。他眼睛发木,竟没有发现一个浴血的女兵正悄悄往洞口爬,也没有发现她嘴里衔着两枚手榴弹的弹环……
等他听见声响——那是她用最后的气力扯开了导火线——他惊呆了——她莞尔一笑……
“轰!”一片红光。人类居住的这颗天体爆炸了。与哈雷彗星相撞了。世界一定是在这样耀眼的亮光中毁灭……
他趴在地上。死神又一次放过了他。那是爆炸的死角,他记不清自己怎样选择了这个安全的角度,或是偶然,或是下意识。
地窖门被炸塌,一片漆黑。他趴在碎石、碎土、碎裂的尸体中,“棺材”里空气污浊,氧气骤减。它即将成为名副其实的棺材了。
喂,我要死啦——
战友们,祝你们走运,奔生路去吧——
荞子……
乔怡被杨燹“扭住”。走了几步,她突然抬头说:“我要回北京了,订了后天的票!”
杨燹一怔,随后道:“正因为如此,你今晚更不应该闹别扭。”
“别捉弄我了。咱们碰在一起不容易……”
“是啊,咱们活下来都不容易。”
远处餐馆门口,传来萍萍的大嗓门:“位子都占好了,杨燹你磨蹭什么?没带钱?……”
她格格直乐。
第20章
餐桌上,乔怡问廖崎:“你写过一部小说?”
廖崎喝了两杯酒,脸微微发红:“我假如有空,倒真想把咱们八个人那场奇遇写成小说!可就是太忙……”
“你先回答我,你有没有写过一部十五万字的小说,三个月前寄到我们出版社?”
“真要把咱们那段经历写出来,准能在咱们这一代人里收到三个‘f’的反响。”廖崎仍延续着自己的思路,“情节现成,人物现成,构思也有了……”
“读者也有了,”萍萍笑道,“就是还没有写!”
杨燹捅了廖崎一拳:“你小子还是那么口若悬河!”
女服务员来上菜,看见了西装笔挺的廖崎,为优待这位“体面人物”,她转身把录音机的音量开大了一倍,整个店堂的空气都震得发颠。
廖崎忍无可忍地晃晃头:“是否让他们换一盘磁带?这哪是音乐?……要我命了!”
“行了,了不起!别处处显示你比别人高雅。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交响乐不能代替流行歌曲,何况贝多芬死了一百多年,邓丽君还健在。”杨燹说着,又把脸转向季晓舟,“你说呢,晓舟?”
季晓舟微笑:“我的鉴赏水平跟我胃口一样,不挑食。没有好的,粗茶淡饭一样吃得香。”
乔怡却笑不出来,她该把小本上最后一个名字也划去了。这部写得不坏的小说居然无人认领!难道她回去跟主编说:“这位作者叫‘谜’吗?”
乔怡,你这个见习编辑首战败北。连作者都找不着,这怎么说得出口?人们会说:“什么组稿,她会男朋友去了!”可你怎么对大家解释?他们用衷心祝福的目光送你踏上这趟旅途,一个二十九岁的姑娘未婚,似乎成了大家的过错。
要不,你就老实向人们宣布,你爱的那个人跟另一个姑娘结婚了。这有什么?你还喝了他们的喜酒。就怕你到时做不出那副玩世不恭的脸子。你那时笑得准比哭还丑……
乔怡抬起头,看见杨燹正担忧地盯着她。大家都在盯着她。她慌忙把酒杯递到嘴边。
邻桌闹哄哄的,一堆乱蓬蓬的头发忽聚忽散。“活着有啥搞头?!”那穿横条花毛衣的小伙子一口一个“日他妈”,尽管脖子上挂着十字架。一桌人脸上都显出可笑的悲哀。
“……到哪个单位都摊着巴掌问你要文凭,日他妈,掏茅厕没得文凭也不行!天天晚上补初中,日他妈,该娶婆娘的岁数还跟那些屁毛壳儿一起背x+y……”
伙伴们用半醉的舌头附和着:“没得文凭,怕是没哪个婆娘跟你……”
“背时……活着有啥搞头!”小伙子说着,急匆匆奔出门呕吐去了。
廖崎嫌恶地扭过脸,萍萍也怨道:“怎么遇上这帮鬼……”
“了不起,你们毕业分配如何?”杨燹问道。
“暂时还没定,不过人人都在找路子。”
“你不用找,优等生。”杨燹说。
季晓舟关切地向前倾着身子:“你打算去哪儿?”
“去哪儿?”萍萍斜着下巴,一副怪样,“北京那么多体面单位还不够他挑?要嫌那还不够高级,还有美国、意大利、法兰西!”萍萍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将来人家是什么新秀啊、明星啊,我们也少不了沾光!(她不理会季晓舟的制止)到时候,他想起你季晓舟的时候:‘对,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三毛。咳呀呀,那家伙拉琴比木匠拉锯还卖劲儿!’……”
廖崎垂下眼皮,季晓舟红了脸。乔怡在桌下狠狠踢了萍萍一脚。
“踢我干什么?我还把他往好处说了!这家伙(她指着廖崎)从穿开裆裤那时就没拿黑眼珠看过人!”
杨燹只顾大嚼,忽然爆发性地大笑起来,笑得店堂里的人都往这边看。
“没法子,”杨燹笑毕,拍拍廖崎,“老天爷给了你这么好的皮儿,又给你这么好的瓤,这运气让谁摊上就得学乖点,不然就得挨揍!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对别人就是一种嘲笑。”
廖崎沉默,须臾又仰靠在椅背上。他想,假如一个人有幸在生和死的分界线上站一会儿,在一种绝对孤独和无望的景况中待一会儿,他就获得了类似动物反刍一样的机会,呕出过去生活的所有细节,再咀嚼品味一番。看着季晓舟重新缝补后的嘴唇,他时时想起自己伏在那瘦削的溜肩膀上的情景。这还不足够鞭挞他素来的骄傲吗?何况他有了三个月时间用来静思:为了脊椎复位,他困在病床上,浑身能动的只有思想……
乔怡开始同情廖崎了,她觉得在这聪明的大孩子身上,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她为他求情似的扫了一眼众人,但她立刻发现大家的眼里也都满含温存。在座的人都爱他。怎么会不爱他呢?会有人不爱一支尽善尽美的奏鸣曲吗?他就是一支那样的曲子。乔怡同样理解大家,因为他曾伤害过他们,所以他们不肯明白地承认对他的爱,而对他取一种玩笑式的嘲讽,打趣般的报复。他只要仔细在每个人眼底寻找,就能找到他期冀的理解。
“我想……”廖崎坐直身体,“毕业后仍回部队。”
萍萍“哦”了一声,然后看看大家。那意思在说:这家伙怎么啦?
乔怡笑道:“宣传队那院子已经拆了。”
“我可以到军区歌舞团,晓舟不是在那儿吗……”
萍萍瞪眼道:“你好接着欺负我们晓舟啊?还有完没有?……”
大家哄笑起来。
“你真的回来?……”季晓舟顿时激动得只剰半个屁股在椅子上。
“我不是头脑发热,或借着酒劲儿来这儿许诺……算了,你们谁有烟?”
杨燹掏出烟:“新学的?表示忧郁的道具?”
“别理他们——你说毕业后回来?”季晓舟怎么了?絮叨得象个小老太婆。
“我已向校党委打了书面报告。晓舟,咱们今后……”他吞吞吐吐地说,他怕眼下所有的话都会引出反效果。
季晓舟弓着颈子,用嘴唇探索着酒杯,下意识地一小口—小口地呷着酒。萍萍优心忡忡地注视他……
这时店堂门口又进来几个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其中四个少女象竹笋一样亭亭玉立,柔弱娇嫩。两个小伙子显然在充当“骑士”,一进门就替她们占了座位。他们大声谈笑,话语中显出他们的类别:一个骑士言必称尼采,另一个大谈罗丹、米开朗基罗、梵高与修拉!四个姑娘动辄“诗经”、“子日”、萨特与弗洛伊德。他们的谈话居然能够互不相干,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只管把时髦的论点尽量发挥,使得那桌“时装青年”有关“活着有啥搞头”的讨论戛然而止。似乎整个店堂由于他们的到来变得亮堂了,也变得怯生生的了。他们生而逢时,浑身有一种隽永灵秀之气。那些稚气的脸,那些快活透明的眸子,表示他们和苦难、罪恶隔得多么远。他们都别着校徽。美术学院的小家伙竟把校徽别在牛仔裤后兜上。
“还差两把椅子。”一个姑娘娇声道,两位骑士争相效力。
“劳驾,这椅子你们不用吧?”
没有应声。那帮人已喝得酒足胆壮,一个个直着眼看着大学生们。
“对不起,那我搬走了……”大学生仔细地聚起笑容。
或许是这过火的礼貌惹恼了他们,挂十字架的小伙子忽然将两腿往空椅子上一搁。文明和粗野对峙。“简直象野人!”那边的女大学生在往火星子上泼油。“十字架”垂着眼皮,不动脚也不还嘴,表现出那种江洋大盗式的涵养。
“喂,”杨燹招呼他们,“这儿有空椅子!”他把大家放衣服挎包的椅子抽出来。
大学生乐得免战,店堂里恢复了太平,录音机里的歌星又唱回来:
天上的星星为何象人群一样拥挤?
地上的人群为何又象星星一样疏远……
一直发呆的季晓舟突然站起,端着杯子,“来,咱们干杯——为廖崎将载誉归来,为我即将……即将卷铺盖开路!”
听到这话,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顿时,萍萍脸色变了……
前天晚上,黎副团长来找季晓舟。
“他不在,练琴去了。”萍萍预感到老头儿有什么话要说,“出什么事了?”
黎副团长期期艾艾地说了团里让季晓舟改行的决定,并让萍萍做做他的思想工作。
“这怎么让我张得开口!怎么让我把这话告诉他!”萍萍气急败坏地嚷着。
“没法子,精简名单是团党委定的。”黎副团长也五内俱焚。
萍萍流泪了。她知道事情不会再有转机,但仍然徒劳地对黎副团长絮叨:晓舟如何爱音乐,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死心踏地地爱这一行;没有一个人肯为那把破琴服那么多年的苦役;他的生命就靠那四根细细的弦系着,那干巴巴的琴声就是他的极乐世界……萍萍哭着,说着,但她该控诉谁呢?
黎副团长走了。萍萍叩开各位领导的门,就差给他们跪下,对他们喊:别把他和那把琴拆开吧!他从来不麻烦你们,以后更不会麻烦任何人,他只要有把琴……但她没有这样喊。妻子要维护丈夫的尊严。
精简的事很快传开,所有人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季晓舟照旧按时抱着大提琴到角落去拉——只他一个人蒙在鼓里。萍萍但愿他晚一点知道,让他再安安稳稳拉几天琴……这琴声甭管怎样不悦耳,它毕竟是最后的曲子啊……
季晓舟僵直地站着,大家也显得和他一样发僵。
“来,喝!”季晓舟忽然添了豪气,“你们怎么啦?怎么不喝?……”
萍萍撑持不住,将杯子顿在桌上,随即跌坐下去。她不敢看晓舟,只轻声问道:“是谁把这话告诉你的,谁这么多嘴?……”
季晓舟笑笑:“从明天起,我就不用再练琴了。”
“到底是谁告诉你的?!”萍萍进出哭腔。
杨燹带头喝干了酒,接着是廖崎。
季晓舟却滴酒未沾:“谁告诉我的有什么关系?这还用谁告诉我吗?萍萍,就从你眼睛里,我也知道我不行。你却常对我说:拉得好一点了。你眼睛不象你的嘴那么爱撒谎。”他笑笑,“我已拼出全身力气来练琴了,可是,……就象廖崎早就说过的——我和音乐发生了一场严重误会。”他又转向廖崎,“你很有远见,现在大可不必这样不安。”
沉默。仿佛空气也变得凝重起来……
季晓舟慢慢坐下,接着说:“从明天开始我不用练琴了。其实我比谁都明白,我不行。可我总希望长久的辛苦忽然在某一天结出意外的果实。即便不会有那种侥幸,练,总比不练强。我想得很少,希望也很小,只想劳动和收效相等,只想勤奋能让我每夜都心安理得地睡觉。可是不行……事实最终证明我不行。减掉一把不称职的大提琴,不是最天经地义的事吗?你们不必为我难过,不必想法安慰我。”
大家第一次听见季晓舟说这么多话,过去他们甚至认为他迟钝至极。看来并非如此,他的敏感被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所包裹,这就是他生来俱有的责任心。他此刻的神情是复杂的:不仅仅是痛苦,还有对音乐深深的眷恋,以及终于得到解脱一样的舒松感。他十分明白自己的能力,他曾为能力低于别人而玩命练琴,这对他毕竟太苦太累了。他之所以没有碰鼻子拐弯,只因为乐队里还需要他那一点点音量,这一点点需要被他视为神圣的责任。而现在不再需要他了,他从此坦然,或许还有几分庆幸,因为他不必再为自己的琴声自卑了。他已尽自已的最大力量,完成了与那个集体的契约,完成了与自己的良心、责任感的契约。所以他并没有象人预料的那样一蹶不振。
“那以后……以后你做些什么?”廖崎问。这声音躲在深深的自责后面,似乎晓舟的不成功是由于他的过错。
“以后?不知道……服从分配。还能怎样?……我咋天晚上把那把大提琴里里外外擦干净了,今天已交出去了。”
他说得很轻松。其实在擦琴时,他看见琴马下积起的厚厚一层松香,看见琴弓被手指捏出的两个浅槽,他委屈地流了许久眼泪。他抱着琴,悄没声地坐了整整一下午。他想,假如有人早些告诉他:“滴水穿石”的名言不是绝对的,也许不至于受这样长久的折磨——自尊心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他爱这把快拉破的琴!但这最真实的理由却最不能成其为理由。他爱音乐,却从没有得到它的青睐。他被减下,这是最明智的决定,又是最不公道的裁判。他委屈,但他从来不怨怪任何人。他在与琴默默告别时,努力说服了自己。他没有再拉它,整整一下午都没有让它再发出一点声响,仿佛他所有的情感都凝聚在那薄薄的共鸣箱里,一碰琴弦就会喷涌而出,不可收拾。他把擦干净的琴轻轻放进琴盒,庄重得象给一位最亲爱的人入殓……
季晓舟饮干了杯中的最后一滴酒。
这时萍萍反倒没有一点声息。多日来她所有的担忧,准备了一肚子的安慰,此刻却一句也不需要了。一切竟是这样简单。这个溜肩膀,看上去不堪一击的“三毛”竟如此坚强。而她却终于挺不住了,把头依在乔怡肩上轻泣。
季晓舟的左手又在那样下意识地模拟揉弦动作,忽然他停住了,笑笑道:“没有琴,我一点也不习惯……就象一下子什么也没有了。”
录音机里不合时宜地放着一支轻佻的歌:“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廖崎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乔怡看见他口袋里露出一只袖珍录音机,便对他道:“把你那高雅的放放吧,——你不是在演出前用它陶冶情绪的吗?拿出来,跟邓丽君摆摆擂台!”
杨燹伸手从廖崎衣兜里掏出录音机,挤挤眼:“‘老贝’的,还是‘老柴’的?我去和服务员交涉,撤了邓丽君……”大家都努力改善气氛。
“不,”廖崎捺住杨燹的手,“这里面不是……”
“是什么?是某个姑娘的悄俏话?”杨燹揶揄道,他取出磁带跟女服务员交涉去了。邻桌那些人正与邓丽君合唱:
送你送到小村外,
有句话儿要交代……
廖崎不安地等待杨燹的交涉结果。
“时装青年”边唱边扬长而去,一路把他们喝完的酒瓶当足球踢,踢碎一个立即爆发一阵狂笑,喝彩。招待员姑娘早躲得不见影了。他们跌跌撞撞,顺便绕个弯,把大学生的桌子险些掀翻。只听女大学生尖叫一声,“哗啦——”盛啤酒的塑料桶倒了,带泡沫的液体飞溅四溢。
大学生们一刷齐地从桌旁站起:“臭流氓!”
“十字架”定了定神,似乎在调整两眼的焦距:“哪个……是流氓?”潜伏着的报复心理迅速炸开,“哪个是流氓?咹?”他象一口袋面粉似的向前栽去,随即矗到大学生鼻子下面。
大学生们正气凛然,同时把姑娘拉向身后,用身子护住她们。而这动作恰恰使对方丧失了最后一点理智,挂十字架的小伙子叉开双腿,阴沉沉笑道:“老子们怕啥?!告诉你,街这头是医院,街那头是公安局,揍死了老子陪你进停尸房!我一命换你个大学生,你想哪个赚了点?”话音未落,便揪住最前面一个大学生的衣襟,一拳砸去。对手依仗清醒,赶紧闪开。他扑了个空,胳膊反被另一个大学生拧住。正当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杨燹突然插到两彪人马当中。他比所有人都高出一截,象堵墙似的隔开了他们,并将那小伙子的手臂扳下来……
“听我一句咋样?”杨燹用那种挺在行的口气说道。
小伙子看看这个高他半头的军人,服帖了。
“这年头你以为还靠攥拳头,攒虚劲?……快回去吧,以后多用脑子,少用拳头。”
他们败阵似的走了。快到门口时,那小伙子松开拳头,扔下一枚校徽,同时吮了吮被校徽别针刺破的手心。
风波平息,杨燹回到桌边。刚才那一番干戈,把邓丽君也吓哑了,喇叭里沙沙作响。
突然,一声浑浊低沉的长音,从喇叭里传出。众人都吃惊地望着廖崎——这是哪家的“经曲”?
廖崎却注视着季晓舟,满身不自在。这曲子被无数莫名其妙的杂音所覆盖,时隐时现。时强时弱。虽然极不清晰,季晓舟还是听出来了,那是他几年前拉的一段练习曲。他困惑地看着廖崎,后者惭愧地笑了笑。
“说实话,晓舟,那是你在我窗外拉琴时,我把它偷录了来的……”他难为情地说。
的确,当初他录这段琴声是想当众出季晓舟的洋相,并证实自己对他的一贯刻薄是有理由的,但他一直没找到恰当的机会。在上前线之前……他把自己的“财产”都寄回北京,此后也就忘了这桩事。当他从战场回来,在做脊椎复位治疗的漫长时间里,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听音乐,他忽然听到了这一盘。头一次,他是带着几分戏谑,强扭着自己听完它的。然而。他从这粗糙的琴声中仿佛发现了什么,也正是这粗糙的琴声对他的良知来了一番矫正,并从琴声里完全理解了季晓舟……
但这个痛苦的过程,他如何向战友们叙述?……
季晓舟被自己的琴声弄得困窘不堪。那不是音乐,而是一个人在坎坷的路上艰难地爬行……
廖崎承认它作为音乐来说是太不完美了。但音乐是什么?不只是巧妙地拚在一块的音符,不只是演奏它时精湛纯熟、天衣无缝的技巧,而重要的是人格。他把这盘磁带转录到卡式磁带上,带在身边,不时默默地听它。他认为自己所缺乏的正是季晓舟在琴声中体现的宽容与坚韧——一种趋于完善的人格。一个乐队指挥没有对人、对于人生的热忱,再高的才华也不可能对社会有所裨益。他领悟这个道理,差点把命都搭上了。
众人默不作声。但廖崎相信他们会理解自己的。琴声虽不悦耳,却叫人感到心里踏实。
店堂里渐渐空了。只剩一桌军人和一桌大学生。大学生们的话题是“毕业论文”、“答辩”、“学位”等等,说到兴头上往往用一两句外语,祖宗的语言已不足以表达他们踌躇满志的心境。忽然,一位姑娘叫道:“这店堂里的音乐怎么这样糟糕?”
第21章
大街上空落落的。路灯一派温暖的橙黄,在这美丽的光晕里,人却并不因此变得好看,相反,面孔上的阴影被夸张了,肤色也显得晦暗。这八十年代的灯,使这群军人都显得不那么年轻了。
大学生们在前面的十字路口道别。一个小伙子从另一个小伙子的自行车后座上回首,频频向姑娘们抛去飞吻。四个女大学生你推我搡,笑得发痴,痴得又是那么可爱。
廖崎搭最后一班公共汽车走了。因为萍萍有孕在身,杨燹把他那辆破自行车出让,叫晓舟驮她回去。剩下的只有杨燹和乔怡。这组合令人尴尬。
“……咱们这是往哪儿去?”乔怡不觉随杨燹走了一截才问道。
他用下巴努了努兴高采烈走在前面的四个女大学生:“绕点路,送她们一段。前面的环城路背得很……”
“我也陪着?……”
“随你便。”他朝她看一眼,“你不想和我走走?……”
当然,当然想。以后天各一方,想走也走不成,哪怕仅仅这样沉默地走走……
这对乔怡来说是最后一个机会。只消三言两语就使“冤案”大白。她没有别的企望(破镜重圆?重归于好?……),只想还原一个清清白白的自己。
乔怡盘算着从何处启口,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四个女大学生在谈论什么?谈得那样乐不可支,根本无暇顾及身后两位沉默的保护者。她们在谈爱情,象喝歌一样谈着。乔怡偷窥一眼杨燹,他低着头,嘴角微微牵动,象位长者似的,在为女孩子们的傻话发笑。说傻话的年龄人人都有。
女兵提干后第一件事,就是谈情说爱合法化。这对她们似乎比穿花的确良衬衫的权利还重要。田巧巧麾下的姑娘逐个儿有了对象,而二十有六的田班长却仍然单枪匹马。分到小寝室后,她与乔怡、宁萍萍同屋。一九七六年春节,全体放假,各对情侣皆大欢喜。
宁萍萍与季晓舟的假日安排是:上午看电影,下午看电影,晚上还是看电影。而且电影是同一部《艳阳天》。萍萍是影迷。
乔怡和杨燹打算利用假日远游一次,到杨燹插队的地方,吃两餐农家年饭。不巧乔怡从年三十开始生病,杨燹只得守在她床前。
夜里十一点,萍萍尽毕“影兴”,由季晓舟陪伴归来。她轰走杨燹,对乔怡道:“你俩整天粘在屋里,让田巧巧咋办?……”
正说着,田班长进来了,鼻子和双颊冻得通红,打着哈哈道:“怎么,郎中走啦?”
“什么‘郎中’?”乔怡不解地问。
“杨燹呗。”她笑着,“你那病只有他能治!”
萍萍问她:“你这么晚上哪儿去了?”
“……看电影!”
“什么名儿?”
“……你瞧我这记性,刚看完就忘了!”
“你一个人去看的?”乔怡问。
萍萍朝她瞪一眼,乔怡也后悔了,这不是废话吗?她当然一个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田巧巧却说:“一个人,我才不去看电影呢!”她意味深长地笑笑。
“你和谁一块去的?”萍萍追问。
“干吗?你是保长,还是甲长?今晚上对我盘査这么仔细……我明儿晚上还去看!”
萍萍欲语又止,用那种近乎悲哀的表情看着她。
田巧巧一边脱大衣,摘棉帽(电影院大可不必穿那么严实),一边说道:“明天他还邀请我……”
“他是哪个?”
“你说哪个?”她刮一下萍萍的鼻子。从她含混的口气,乔怡猜到她又要重复那些老话了:某某对她“有意”,某某正向她“进攻”,某某在她拉琴的时候看了她足足半个钟头。“朝我撒网呢!”田巧巧不会撒谎,但姑娘们私下断定她发生了错觉,或说得刻薄些:她在自作多情。也有人说:“但愿是真的。”
乔怡问她:“他是不是去年那个?”
“去年?”田巧巧半张着嘴。
“去年你不是说定了吗?”萍萍热烈地接道,“那时还住楼上大寝室,你还请了我们客!”
她的嘴依然半张着……
去年夏天,田班长抱着一只不大不小的西瓜进了屋,并随手关上门,闩上门插,既兴奋又诡秘地对女伴们笑着,说她已经“定了”。
“定了谁?”大家七嘴八舌地问。
她幸福地笑而不答。这种羞答答的含蓄的微笑在田巧巧脸上是鲜见的。过去每当说起“某某”,她总做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表示他们离她理想的差得远哩!今天情况可就不同了,“咱们是一个班的,在一块儿住这么久,什么事我都不瞒你们。这事儿……基本定了。不过我还是担心你们中间谁嘴快给张扬出去。”
好奇心促使众女兵一再发替赌咒决不嘴快。田班长几番欲言又止,说道:“反正,你们过一阵就明白啦。今儿我就告诉你们这句话,定了。”
说着她切开西瓜,这破费对于一向俭省的田班长可谓豪举了。这一带多雨,西瓜特别贵。“你们吃吧,吃吧,我请客……”
大家惊喜地看看瓜,又看看她。
“你们觉得……我还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待人接物有没有招人讨嫌的地方?……”田班长头一次这么谦恭。
“班长挺好的……对吧?”桑采吃着瓜说。
接着大伙一致公认田班长各方面无可挑剔,只是……衬衫别老穿部队发的(提干了嘛);适当时,也可以买双皮鞋,老穿部队发的松紧鞋多不精神!还有,胸罩最好用上海出的那种,那样线条好些;至于头发,众说不一,有说盘上去,有说拖下来,有人说干脆来个运动式,总之目前这两条“帚把子”是不行的……田巧巧对大伙的建设性意见十分认真地听着记着。但多日后,她那喜悦的神色突然不见了。没人敢问她,也无从安慰,大家都为吃了西瓜又爱莫能助而愧怍……
“去年,”田巧巧半张的嘴终于咧了咧,算作笑,“去年那个吹啦!”
萍萍与乔怡交换了一个眼色。不里问,一问准说是她瞧不上那家伙!
第二天一早,趁田巧巧出去洗脸,萍萍钻进乔怡的被窝,“田班长真惨……”
“怎么了?”乔怡问。
“还怎么了!”萍萍忿然说!“你和杨燹把人家挤得没处呆!晚上那么冷……”
“她……不是去看电影了吗?”
“看个鬼!你这么聪明怎么还不明白?她是为了你俩在一块亲热,才躲出去的!我和晓舟昨晚回来,见她一个人在路边闲溜……”
乔怡为田巧巧的善良所感动,眼圈竟热了。田巧巧洗了脸回来,打着哈哈:“一清早就扎在一堆儿说傻话!”
她把姑娘们由热恋导致的“倾吐欲”叫“说傻话”……
女大学生们说着“傻话”,拐了个弯。一片参差的树影中,是她们的幸运之门——好一座堂皇威严的学府!杨燹和乔怡站在远处目送她们走过去。为惩罚这类不够规矩的学生,校门已关上了。她们用动听的、娇滴滴的嗓音向门房大爷哀求,同时又是窃笑和低声的诅咒。那老门房看来有非一日修练的涵养,不应声,也不出来开门。
“走吧,她们会有办法进去的。”杨燹拉拉乔怡。
他们走远时,四个姑娘已登上门栅栏。一边攀,一边还在笑,还在低声骂人。笑和骂出自她们的嘴,让人听着同样舒服。
柏油路面上仅剩下两个人的脚步声。乔怡看看杨燹:他打算走多久?打算丈量这座城市吗?
“怎么不说话?”他挤她一下,脸上是不自然的轻松。说什么呢?要说的几年来一直鲠在喉头。就把田巧巧留下的那封信告诉他吗?那是一篇有力的辩护词。它宣布乔怡无罪,宣布杨燹对她的惩罚是不公道的。
……乔怡,我对不起你,你看了这封信会恨死我的,我没有权力请你原谅。伹那时我以为那么做是正确的。我可不是故意下套子坑你们啊!天地良心。你记得吗?为追查“政治谣言”,上面派了工作组。我是党员,有了想不明白的亊当然得找组织,而且工作组是上级组织的代表,我以为他们更正确。
乔怡,那也怪你,你干吗把那封信放在枕旁,而不锁起来呢?你的东西从来不锁,因为你用信任对待周围的人,可你没想到我会辜负你的信任。我当时只是对恋爱的事好奇才偷偷看了那封信,可看完才知道那是一封跟恋爱无关的信,全写着杨燹在北京听说的大事。那些事可把我吓坏了!我当时想:这些话算不算“反动”呢?我文化水平低,政治水平也不咋样,心里七颠八倒的,才去找了工作组。我问他们,那信上说的事是真的?这一问坏了!他们死活逼我说出“消息渠道”,说他们追查的正是这些谣言。他们跟我谈了好几个钟头,里外里、反正反全是理。我越听越糊涂,糊涂中就说出了那封信。我那叫不叫告发呢?我搞不清楚。但我明白自已没安坏心跟,真的,我从来不想坑谁害谁!
后来我看见事闹大了,闹成了个“案子”,我才觉着没准我干的是件坏亊,坑了人。如今,这亊过去了两三年,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把你俩坑苦了。你俩是活活被我拆散的。
乔怡,你不会原谅我的。你那么喜欢杨燹,可他和你分手了。
……
要上前线了。谁保得准自己碰不上一颗枪子儿?假如我碰上了,知道你们俩能和好,我就死得安心了……
乔怡不再犹豫了。
“杨燹,你知道田巧巧……”她不知为什么顿住了。或许杨燹的目光提醒了她:田巧巧不在了。
田巧巧,她毕竟不在了……
山洞外,一片漆黑。从来没见到世界有这样深的夜——没有风,也没有星星,只有不时响起的一两声蛙鸣,相呼相应。
“……荞子!”从昏迷中苏醒的大田叫道。采娃和小耗子已反复告诉她:荞子去找部队了。可她一醒来总是叫“荞子”。
“有什么亊,你对我说吧。”数来宝拖着伤腿从洞口摸索过来。
“荞子,我得跟她说一句话……只跟她一个人说……”持续高烧,大田的嗓音哑了。
“跟我们说吧,”小耗子攥着她滚烫的手,“我们会转告她……”
“你们……乐意听吗?”她声音更轻了。采娃担忧地悄悄抹着泪,这些天,她学会一种无声的饮泣。
“你讲吧,我们乐意听……”数来宝说。
“我……打哪儿说起呢?从头说……”她梦呓似的叙述着,“有一个人,我喜欢他,真喜欢……从来没这么喜欢过……”
“大田!你还是休息吧……”小耗子打断她。此刻,三个人一致认为她在说胡话。这类话,她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但都是反过来的:某某喜欢我。
“别打岔。这回是真的……真有那么回事。那个人我一闭眼就想出他的模样:是个机灵鬼,鬼精灵,一笑起来,五官挤在一块,鼻子上的小雀斑都在乐似的……”
三个人哀伤地沉默着。他们不忍心制止她的幻觉,没准这是最后的了……人在生命接近终点时,往往会用主观臆想来弥补一生的缺憾,在想象王国中得到自己始终索求不得的东西,包括爱情。没有人爱过她,这个质朴憨实的农民的女儿从未得到过男性的温存。她此时的臆想,就象童话中的那个小女孩,在一根火柴的幻象中欣慰地接受死亡……
大田不会有太多的“火柴”了。刚才那一跟又熄灭了。她再次昏迷。但愿荞子找到部队,赶在她生命最后沉落之前……
“下半夜了。”数来宝说,“你们打个盹,我守在洞口。”
这个唯一的男子汉责无旁贷地担起警卫的职责。他靠着洞口,伤腿的疼痛他已经习惯,但体力却出现越来越大的赤字。他的身体渐渐往下滑,一刹那间,他觉得已睡着了。他摸出一块生地瓜,“咔哧咔哧”地啃起来,有意嚼得特别卖力:总得让某个部位保持兴奋,以带动全身。腿呀,它该使劲疼才好,那样就把这恼人的困倦驱走了……地瓜终于从他嘴里落下来。
……或许是采娃在梦中悸动了一下,大田从沉迷的底层倏然浮上来——一下子浮上来,象摆脱了全部伤痛,再生似的清醒了。她畅然吸了几口清晨冰冷的空气。怎么,活过来了吗?否则怎么会如此耳聪目明?
采娃的头不安地扭动几下,终于落在大田肩上,迷蒙中得到牢靠的依傍,安详地睡着了。大田把小耗子也揽入自己怀中,听着她们均匀的呼吸,真是一种享受。那个唯一的男子汉也打起鼾来。好在还有一个人清醒着。真是难得的清醒。好吧,你们都放心睡吧,让我来替你们站一班岗。
她用手试了试额头,热度并未减退一分,那是什么促使她清醒的?她纳闷。小耗子蜷成一团,看样子是冷。她把她搂得更紧些:我现在什么也不能给予你们,只剩下体温,这高得可怕的体温,血管里流的仿佛是铁水,钢水。
口干舌燥,可哪里有水呢?只能不时伸出舌头舔一口凉丝丝的空气。
世界上最可口的是桂花甜藕粉,它流进喉咙的滋味简直妙不可言。当然,这主要因为是他给她端来的,那个刚满二十四岁的小司务长哟!
……那次也是高烧,高烧却给她带来不可复得的幸福。
他是怎样闯进来的?象只小马驹,掩饰着十足的憨态和顽劣,竭力拿出成年人的步态走到她床前。
“我是刚调来的司务长,听说你病了,来走访一下,看看对炊事班的病号饭有什么意见。”他笑起来五官全往鼻子上挤,圆圆的脸皱成一个肉包子。“怎么,你一点也没吃吗?不喜欢吃这蛋花面?想吃什么?我也是说,干吗一生病就给人弄上半脸盆面条子,看看也饱了,你说呢?”
“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说什么?”她笑道。因这一笑病减轻了不少。
“嘿,听你说话,咱俩没准是老乡!”
“你哪儿人?”
“北京呀——离北京就百十公里!”
她心里暗笑。在这点上,他和她一样,都有那么点虚荣心,从来都以“北京人”自诩,把所有带京味口音的都称作“老乡”,常让那些真正的北京人感到屈就。她已从他蛮溜的北京话里听出了破绽——那字头话尾的乡音,完全和她犯着同样的语病,这才是她真正的老乡——隶属河北的农家子弟。干得不坏呀,小伙子,你已经彻底都市化了。她看着他脚上那双锃亮的“三接头”想。
“你等着,我给你弄点新花样儿……”他端起桌上的半盆面条,风也似的出门而去。回来时,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金边细瓷碗,里面装着和碗一样精美的桂花藕粉。他自夸道:“对待病人,要着重心理作用。我就专门研究过!你看这碗,甭管它盛上什么,你就先有了三分喜欢,然后你就动了心把它接过去,再尝一口……一尝,果然顺肠顺肚,因为它首先顺眼。”
“你呀,太贫!”她又忍不住笑起来。
“你说是不是吧,咱部队就不讲究做事用心。其实凡事用心必定省力:这碗藕粉只要三分钟就得,他们煮那半脸盆面条倒下了不小工夫,本钱也大得多。只不过这个漂亮碗值价,反正你又不会把它吃下去,我一点本也不蚀,对不对?”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饶舌家伙!听他在一边嘻天哈地,她不知不觉已把大半碗甜润的胶状液体喝完,身上暖融融的,似乎病也全好了。
“好,现在请你对我们炊事班的工作发表意见,”他端了把椅子,绷起一本正经的娃娃脸。
“意见?你把我嘴都糊上了,我还说得出意见?我中计啦!”
“哈哈!……”他笑着跑了。这司务长不错帐目才怪,她笑着想。
她过虑了。半个月后,食堂门口贴出了大张表格,每笔帐都用相当漂亮的隶书抄写一清,看着也让人舒服。大伙围着那张表七嘴八舌:“同志们,咱们有救啦,这司务长不是山西人,也不是甘肃人(前两任司务长受籍贯局限,以节省为主要宗旨)!”她站在人群里,心里一阵阵发臊,脸在潮热起来,好象人们夸的是她。
紧接着是冬季拉练。她被派到炊事班帮忙。一次夜行军,她感到背包直往下坠,一股热烘烘的气流直逼她颈窝。她回过头,小司务长的圆脸搁在她背包上睡得正酣呢!他一边扯鼾一边走路,象个醉汉。“喂!醒醒喽!”她唤醒他。
但刚走不远,他又搁上来了。真是孩子!这回她不忍叫他,还把步子放轻放稳,生怕颠醒了他。他睡了个大觉,可把她累坏了,比扛百来斤的定音鼓还累。他不好意思地揉着眼说:“亊不过三,不然我可说不清楚了!”
她抿嘴一笑。温柔地一笑。
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和一个异性的关系。因为甭管年岁大小的男同胞从不把她当异性相处:和她掰腕子,比赛几口能吃完一个馒头。这使她对自己时常冒出的一丝温柔感到恶心,总是尽快掐灭它。但二十六岁的她,女性荷尔蒙毕竟在起着无可抵御的作用。在她把过于隆起的胸部费力地束平时,却并不能压抑一种隐隐的但却十分执拗的渴慕。
她周围的姑娘不管领导怎么三令五申,够格的公开恋爱,不够条件的暗地约会,有的竟大大方方称自己男朋友为“我们那个老几”。有的手里总在编织什么,不是毛衣就是毛裤,一边织还要一边炫耀似的问周围的姑娘:“你说这颜色他穿合适吗?”其实关于这点,她们心里早有把握。就是拉练途中,每逢夜行军,不少女兵的背包也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各自对象肩上。
“你累吗?把背包给我吧!”小司务长说。睡意未散。
“去你的。”她避开他。心想,我背着你走了半夜,身上不累,心跳得太累。
不管什么样的果实,不管它挂在哪个不惹眼的枝头上,它总是要成熟的,总要悄悄地红了,灌满甜而浓的浆汁。而她的“浆汁”将倾给谁呢?她在这方面并不“浑”,或许比其他姑娘更敏感,因为她时时在留神周围的异性,甚至强从某人的一笑、某人的一道目光中捕捉一点意味深长的东西。她给自己编道了许多故事,开始向周围女伴们挑战。但她很快发现,女伴们听了她这类自作多情的故事后,总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怜悯,好象在说:哎呀!你真可怜,这完全是你的错觉,完全是你在想入非非呀!她简直觉得这些明察秋毫的姑娘在打她耳光。忿怒和羞辱使她半夜在被窝里赌咒:一辈子不说那种蠢话!一辈子不出嫁!和她忠实的板胡终身为伴。才不象你们呐,急巴巴地要做男人的奴隶。嫁人?这多臊人多腻歪呀!待她把自己把别人都批判完毕,便踏踏实实地一觉睡到天明。可第二天,即或第二天熬得住,不出第三天,那些“蠢话”又搔得她心痒了。
不错,她能从早到晚让自己手脚不停,不论公事私事,她都干得津津有味。但这并不能把她内心所有角落填满。去把排演室的地板再拖一遍?或者去道具组找点木匠活?每当这时,那些“蠢话”自己会泛上来。她先对自己讲,等把自己说服后,再去对别人讲。她学聪明了,往“蠢话”里添了些细节。有一次,她买了一斤半银灰色毛线,想织件毛衣做老父亲六十大寿的贺礼。父亲劳碌大半生,这样的奢侈他连想也没想过。她开始拙手笨脚地编织它时,引起了姑娘们的高度重视:“给谁织?老实坦白!……”
她被这种“逼供”激起了幻觉,她不忍将幻觉从心里抹去。她含混地答道:“你们织我不能织?”
“那他是谁呀?”
她不敢接着编下去,便吃吃直笑。
这一下形成了僵局。她不敢把毛衣织成,因为周围的姑娘急着看这件毛衣将穿到谁身上。她们的好奇心日见增长。似乎她们恋爱是顺理成章,而独独她卷入这类事就不近情理,不合常规了。这公道吗?……她有镜子,知道自己不美,过于粗壮,脸上长着“青春痘”。难道因为这些就不该有个人来爱她吗?她心眼多好,难道心眼好不是最最主要的吗?她给自己设下圏套,无法解脱了。——毛衣不能一味织下去,线总要织完的。于是她只得拆了织、织了拆,不是说大了,就是小了……
夜行军的路和夜一样长。小司务长又栽到她的背包上,朝她颈窝吹着暖烘烘的气流。这家伙白天太活泛,大忙乎,夜里熬不住了。他说了“事不过三”,这下他“说不清楚”了。
这类事到“说不清楚”时恰恰有了眉目。她破例把这件亊向女伴们瞒下来。看来真藏了点珍宝的人是不轻易向外人显摆的。二十六岁的她,头一次感到向别人瞒着什么恰恰最令人快悦。这快悦太细致,太微妙,只能留给自己仔细品嚼……
拉练结束,她真正的“编织开始”。毛衣必须量体编织,现在这身量出现了:中等个。方肩膀,他那红红的肤色衬在这浅色调上一定漂亮。这毛线简直象专门为他买的!父亲,他老人家穿这颜色不太嫩气了吗?……
初夏,毛衣织好了。一件不合时宜的礼物同样会发生合乎时宜的效用。一个周末的晚上,绝大部分人都去看某剧团的话剧,恰巧她被留下值班。他呢,也嫌话剧乏味,没去。
“拉琴吧!”他央求她,“我最爱听你的板胡。”
她拉了两曲,停下了。他遗憾道:“这曲子太……没劲。你有什么心事吧?”
“我?……”她笑着摇摇头。你应当清楚这点啊,她想。
“还真有心亊?别哄我,我可是火眼金睛!有什么不顺心的,咱俩是老乡,你该和我谈谈嘛……”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这幸福简直是砸过来的,比她预期的要猛得多。
“说实话,打离开家,没有一个人对我这样体贴过,连被子都是你帮着拆洗。你要不嫌弃,我都想……”他笑着顿住了,眼睛又顽皮又真挚。
“说呀,想什么?”她的心跳得快出毛病了。
“你今年多大?我早就想问你。”
“二十七……不过还没满,我生日在腊月。”她满怀希望地说。
他笑道:“怎么样,我猜得还真准——我就猜到你大我两岁。”
她想:在她和他的家乡,小女婿大媳妇的婚配是自然的,但她不再吭声。多日渴念的东西突然跃到眼前,她只觉得浑身无力。血一下子升到沸点,一下子又降到冰点。她没有力量把握自已。这就是平时说傻话的姑娘们常提到的那个字眼——爱情吗?
他也不再做声了,似乎对她此刻的神情有些纳闷。
“你……怎么不高兴了?”
她忽然看到床头那堆毛线:“喂,你喜欢这颜色吗?”
“喜欢。”他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你给谁织的?”
“你站起来——别动——肩放平……”
他回过头,面露惊愕:“怎么……是给我的?哎呀……”
“哎呀什么!你不是喜欢吗?”她嗔怪地在他肩上搡了一把。
“那……那怎么行,那怎么行!……这,多少钱?”
她的表情滞住了,渐渐褪尽。毛衣在她手上无力地垂挂着,线团滚到了地下。
突然,屋里的灯黑了,院里也一片黑暗。那年头各行业怠工,发电厂不高兴起来,也常在晚上搞这种分区停电的名堂。这倒也好,把这一对处境尴尬的男女灌注到了一片混沌中。
“给你,这是我的手,来,坐这儿……”她对自己的寝室毕竟是熟悉的。
他捏住了她的手,她立即为自己的手比他粗壮而发臊。他们坐在两张平行的床上,离得很近,膝盖顶着膝盖。豁出去了!她想,趁黑暗的掩护,不如把一切挑明。
“你对咱俩的事咋想的?”
她感觉他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
“明告诉你吧,我早就……那么想了。我比你大,你知道,咱家乡不在乎这个。我看……你也不在乎岁数吧?”话一出口,她感到有那么点逼人就范的意味。
“我……”他呻吟似的哼了一声,“这下我真说不清了!……”
“就没有说不清的事。你先说!你喜欢我不?”
“……喜欢。”她听出他心里没底。他出了一口长气,又为难地咂巴几下嘴,“我一直想……真对不住,我恐怕和你想到两岔了。我一直想认你作姐姐的,我没姐姐,我也知道你没弟弟……”
她感到自己心里也突然断了电,顿时充满比这空间更浓重的黑暗。
“别的,我真没想过……”他委婉地为自已开脱,“你平时对我的照应我很感动。我常想,我要有这么个姐姐该多福气!真的,我真觉得你象我姐姐……”
“你没觉得我象你妈妈吧?”她突然被这些话激怒了。埋下去一颗种子,多日的心血浇灌,竟长出一株她完全不认识的苗!我要的不是这个!她疯狂地想。她抓着这株苗摇撼着,干脆把它连根拔起……她失望地沉默着,泪水爬满两颊。
“我……走了?”他索性要开脱干净。
她不说话。趁着黑暗,趁着你没看见我的眼泪,走吧。听见他的脚步摸索到门口,她轻声唤道,“哎,把这毛衣拿去吧。”
“那……怎么行……我……”她三步两步跌撞着走到他面前,把毛衣塞进他怀里,“随你便!你剪了它,撕了它,拆了它都成……只求你,别让人看见它。”
“你这样,我心里真……”他真切地哀伤着,无济于事地悲痛着,“我简直想哭……”
哭,都是给人看的。没人看见的泪水才是流自伤心处。“你走吧……”
他真的走了。一个月以后他调到军区干训队,不知是上级的意思,还是他自己请求的。总之,他象得了特赦一样走了。走的那天,他的脸那样轻松,比任何一笔挠头的帐目结清更轻松。爱别人是痛苦的,被别人爱或许更痛苦。
她骗自己说:我会忘了他的。
但当他再次出现时,她发现人唯一骗不了的就是自己。一块石头掷进深潭,石头不负责任地迅速沉底,水面却会久久地荡着一圈圈涟漪。一年后,她和他在一次全军区大会上相遇。那是散会时分,他在会场的一端,而她在另一端。他喊了地,似乎是下意识的。她停下脚步。他推搡着急匆匆退场的人群,想尽快走到她身边来。她竭力抵御人流的冲撞,等待他。但一辆辆小轿车和人群掺和了,形成难解难分的局面。她忽然怕了,往日的羞臊一齐涌上来。她该对他说些什么?作何举动?他心目中曾经对她怎样想的?……所以等他终于挤过来时,她已悄悄离去。
她分明看见他眼里闪着激情,她分明看见他急切的神色,可她的自尊无法承受第二次伤害。
多日后,她后悔了。或许有了转机呢?给他写封信吧,别写那种直来直去的信,写……可写什么呢?
写了无数信纸,纸面全是空白,怎么能说空白呢,那上面盛接了无数滴泪水……
……一滴泪水顺着太阳穴流下去,落在肩膀上,“啪嗒”一声,真沉,象颗成熟的玉米粒儿。她左右看看,小耗子和采娃仍偎着她睡得很甜。她让泪水流着——怎么会想到那件事?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呀。记得为自己的单相思,她还买了西瓜请客,当时女伴们由衷地为她高兴……现在想想真无聊。恍若隔世啦……
她开始感到身体状况在变化,眼珠木木的,嗓子眼发堵,喘气十分费力。她的力量在减退,心脏跳得那样不情愿。两个女伴都睡得那么熟,可她此刻多想唤醒她们,让她们相信:她的的确确爱过一个人,虽然他或许并不爱她。被人爱幸福,但爱别人何尝不幸福?把这样的感情瞒下来,带进那个永恒世界,大亏啦!……
你们都不相信吗?我也爱过,踏踏实实地爱过一个人啊……
田巧巧临死前几次呼唤乔怡,这个答案在她的那封信中找到了。
她说,她是为了给一个人(她爱的那个人)写信才误看了杨燹给乔怡的那封信。她想写封信把心里想的说个明白,可她生来找不到那样的词儿。她知道,他们都有那样的词儿,于是她把乔怡搁在枕边的信打开了。不是故意的……
她花了五个夜晚给乔怡写这封信。她没有勇气当面向乔怡说清这件事。她觉得自己嘴笨,怕想说也说不清,不如写吧。她想,当乔怡看到这封信时,说明她已不在了……
清晨,数来宝骤然醒来。是对面山头上的枪声把他惊醒的。
小耗子一骨碌爬起来:“大田呢?大田怎么不一见了……?!”她看见自己的藕荷色羊毛衫平整地叠放在身边……一种不样的预感将三个人慑住了。
采娃惊恐地瞪着眼:“不会的,不会……”
小耗子走出山洞,四处寻觅。忽然,她“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她在这儿!……”
两个人连忙赶过去,但一下子又在几步开外煞住脚。难道仅仅几个钟头,她和他们之间就隔开了—个世界?采娃向前踉跄了几步,双手搀住一棵树,但仍然无济于事地滑下去,瘫软地跪在地上。在她稚嫩的人生中,第一次接觖到死。死是这样的虚假,与活几乎毫无差别;死又是这样真实,谁都不能拒绝接受它。
她悄悄地、孤独地在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远离大家。她为什么要挣扎到这里?似乎还想往前,微仰的下巴和竭力向前伸着的手臂表明,假如她有力气,还会爬得远一点。她这是想到哪里去?或许她渴了,想去寻一口水!或许……她顾念姑娘们胆小,怕自己的死吓着了她们?
开始降雾了,四野变得湿漉漉的。垂首默立的三个人似乎己化成这山上的草木,一动不动。
……
人们把这种状况叫作死。
她那尚未褪色的嘴唇,半开着,象渴望什么。这处女的蒙昧而纯洁的嘴唇,被树根下悄然绽出的一条嫩枝亲吻着。从来没有人吻过这嘴唇,这嘴唇尚保留着吮吸母乳的记忆……
雾,白茫茫的。天地草木都在服丧吗?……
“你刚才说田巧巧什么?说了半句怎么咽回去了?”杨燹问乔怡。
“哦,没什么……我把下半句忘了。”
乔怡哑声说道。
第22章
还有比失去生命的代价更大吗?还有比生命更难以赎回的吗?……田巧巧不在了。她那年轻轻、活泼泼的生命,她那向来都爱着所有人、而从未被人爱过的生命,于一夜之间便整个儿地献出了,毫无怨言地捧给了乔怡和所有人,这还有什么不能抵偿的呢?
乔怡忽然改变了念头。
杨燹和她走进一座街心花园。
她不再想为自己重新塑造一个形象,不想用死者的宿愿洗清自己。杨燹,假如你还为那件事耿耿于怀,那就由你去吧!我已不想为自己解释,挽回你的信任和爱情,那样我就要出卖一个献身者。田巧巧假如不去替我找那双陷在泥里的鞋,她就不会……她是为我死的,我应当并心甘情愿替她承担一切。因为她付出了一个人一生只能付出一次的、最宝贵的东西。就让那笔债务永远记在我头上吧,就让你杨燹永远象个债权人一样蔑视我吧……你听着,我永远不会对你解释。永远。不会。
亲爱的田班长,你的信及你的愿望将付之一炬,乔怡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你安息吧……
人世间充满多少牺牲啊。有的看得见,有的却看不见。就由我们这代人看得见与看不见的牺牲交织起来,织成一个奇特的时代。
“喂,你怎么啦?”杨燹看看乔怡,“你想什么呢?老是愣神……”
乔怡摇摇头,再把头埋下去。此刻她只想和他一起无言地呆着。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忽然拍拍她肩膀,“你现在即使和我在一起,也把锋芒藏到暗地里了。你成熟了,伙计,你开始相信自己是对的了。我自信对你的理解总能步步跟上,你说呢?”
“……你最近还打算做什么?”她绕开话题。
“忙着和黄小嫚结婚的事。她父亲来了,可我父亲还没批准。”
“够你忙的!……我帮得上什么忙?”
他突然阴沉了:“我不会请你救驾。我才不让你看笑话!”
乔怡有气无力地:“……看笑话?杨燹,我这辈子会不会再看见你都难说了!……”
他僵在那里,面有愧色。最终还是乔怡让步,小心翼翼地挨近他:“我后天就回去了。一事无成……大概我这次不该来。”
“别说了!”他粗暴地打断她,“不该来你干吗来?”
“送我回招待所吧。”乔怡平静地说。
“不!”
“那我自己走。”
“不行!”
乔怡怨忿地看着他,泪水突然涌出来。
杨燹攥着两只拳头,在膝盖上捶着:“你为什么这样不理解我?……”
乔怡被他压抑的喊声震得浑身一抖。
“你以为我还在为七六年那件破事记你仇?你以为我一次又一次向你发作,是为了报复?包括我跟黄小嫚结婚,都是为了报复你吗?……因为失去你,你知道我多么后悔吗?”他沉闷地说完,一把将乔怡从长椅上拽起来,“我要你明白,我从来都是爱你的——即使我和你没有七六年那场变故,我也会选择黄小嫚结婚!这是必须的!与我对你的爱不相干,更不关你的事!好了,我送你回去。”
“不!”这回是乔怡的声音。
“太晚了,回去吧……”杨燹声音缓慢,平静了些。他在努力调整情绪。
“太早了,才凌晨一点。”乔怡说。
电报大楼的电钟敲了一下。一阵摩托车声由远而近。城市的护卫者们开始巡夜了。一道道雪亮的车灯从他们身上扫过。借着亮光,乔怡发现杨燹在凝神看着她,那近乎发呆的眸子仿沸要把她的心钻个窟窿。街上又恢复了宁静,但他仍在黑暗里凝视她。
“我跟你谈谈小嫚,你愿意听吗?”杨燹忽然问道。
“对于她,我不比你了解得少,也不比你思索得少。”乔怡正视杨燹。
在黄小嫚发病期间,乔怡就分析过她的病因。其实这并不复杂,长期处于压抑状态的精神,被突然的过度兴奋所瓦解,或换句话说:一种封闭式心理的突然开放所造成的失调。乔怡从她的家庭推测她的童年,从而得出结论:黄小嫚自很小的时候,天性就基本死去了。家庭和社会的歧视使她性格渐渐变形,她在不公平中也安然活着。当她习惯了这一切时,生活突然拐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弯:父亲的出现,一下子就把她失去了二十多年的天伦之乐加倍还给她;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突变,使她的精神从一个高度不断向另一个高度飞跃。从中越战场回来,她被选进报告团,终日披红挂彩各处接受人们的景仰!最凑热闹的是,她长期没有实现的愿望终于实现,她入了团,尽管她已到了退团年龄!社会和人们对她的热度飞快上升,而她承受不了这负荷,她那“保险丝”太细了,终于断了。
黄小嫚住进白马山医院,乔怡感到对于这个小可怜,自己也有不可饶恕的地方,她为自己曾嫌弃她而深深地忏悔过……
“你不愿意听我讲起她……”这是杨燹沙哑的嗓音。
“是的,我一点也不愿意听。”乔怡忧郁地揪下一片片冬青树叶,撕碎,扬进风里。
杨燹似乎笑了笑:“因为讲起黄小嫚,就会使每个人联想到自己——在那个时代造就这个姑娘的可悲的历史中,也有我们每个人掺加进去的罪恶。用罪恶这个词你感到过分吧?不,一点也不。虽然我们那时幼稚,虽然我们是在无意中一点一点地摧残她,但她毕竟是被很多人制造成这副样子的。我们曾利用她的胆怯、自卑、躲闪,压迫她,千方百计地损害她的尊严。严格地说,我们,还有许多人,都是那段历史的帮凶!”他恶狠狠地向乔怡拧过脸。
她怕看他。在这个时候,他善于津津有味地把一切剖开,让你看那血淋淋的要害部位。他在这种解剖中,尤其不放过自己。他有解剖癖,有残酷的解剖精神。但乔怡不得不承认他的话震撼了她。
“你在想什么?”过一会,他换了副声调问。
“不知道,我脑子乱得很……”的确,刚才一刹那她眼前浮现出黄小嫚刚参军时的样子——穿一身肥大的军装,打两根粗粗的短辫,又好奇又怯生生地站在新兵的队列里。
“杨燹,我在想,可惜时间不会倒回去……”
“看到后果,人们往往希望时间倒回去。人之所以要不断懊悔,总是不能心安理得,就是因为时间不能倒回去……”他说,“国家在变,社会在好起来,党承担了那些年的过失,然而时间却埋下这许多残局,它不会倒转回去帮你收拾。”
乔怡苦笑:“好象这一晚上你都在说服我。杨燹,我并没敢对你抱什么希望,你不用说服我……我会很快走的,不再来麻烦你。”
“得,又来了!”他恨得一跺脚,忽然转向乔怡,“来,你听着:我爱你!……”乔怡刚想说什么,又被他堵回去:“我爱你!……”他再次抢在乔怡开口前:“我爱你!!!……假如你还听不明白,我就这么一直喊下去!”他喘着气。
乔怡也喘息着,无言可对。
“两年前,我几次到白马山医院去看小嫚,然后渐渐下了决心:我得和她结婚,这对她是唯一有效的一着!人不能只说点动感情的话来帮助谁,口头上的慈悲顶屁用!得动真格的!”
不知又过了多久,杨燹象突然悟到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荞子,”他轻声道,“我胡说八道半天,你大概还是没弄懂我的意思……我的确不是记你仇……”
“行了,行了,行了吧……”
他不做声了。须臾,他拉起她的手,仍象当年那样怯生生的,仿佛怕冒犯了她,在请求她恩准。这手上仍有汗,指尖仍冰凉,抖颤着,似乎他一生的幸福都在此一举——一切都原封不动地重现了,区别在于那是开始,这是结束。他将她的手举到脸颊上。乔怡抬起脸望着他。宽大的军衣在他身上显得那样合体,正如他曾经说的,他天生来是块当兵的坯子。他这样健康,充满力量,每块肌肉都在军衣下不安分地鼓动着。他从来没有那种温柔的情感给予她。但他有那种情感,甚至比别人多,只是一经表现出来,首先就被他自己鄙夷或嘲弄了。他瞧不起柔情似水的男人。然而此刻,他一反常态地用乔怡陌生的目光注视她……他的眼睛居然也会有泪光。他怎么了?
他终于喘了一口粗气:“以后,你还愿意给我写信吗?”
“我会写信的,不过你别指望太多……”
“我只要一小口水就够养活了。我不指望更多。当然不能写那么多信,我们这一代人,要做的事太多,趁着年纪还不算太大,修修补补还能派点用场。写信,就往后放放吧。但你至少得让我知道,你是不是在很好地活着……”
乔怡从他眼中看出,他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对她眷恋。乔怡的手轻轻地、仔细地在他脸上移动:那额角的疤痕、深陷的眼窝、浓密的胡茬,这手在做最后一次“巡礼”,因此它不放过任何一个优点和缺陷……
我并不是甜美精致的人,
长着浓髯,太阳晒黑的肤色,
灰色的脖子,并显出不可亲近的样子。
杨燹脸上带着自嘲,背诵了几句惠特曼的诗。乔怡这才体会到心作痛的滋味。
“我和你都做了一次巨大的牺牲。”他说,“我们用牺牲替社会赎回点什么来……在我生活里,有多少比爱情重要的事要去做。谅解我吧。黄小嫚比你更需要我——你是感情的需要,而她却是生存的需要。”
“不必对我解释那么多。按你想的去做吧……”乔怡道,“我该走了。”
“不要走,这一走我知道再也抓不住你了。我知道,你千里迢迢来了,将很失望很心酸地回去,你是为我来的。”他扳住她的肩膀,“我打过你,你到现在还疼。那是个不正常的年月,也要允许人们有各式各样不正常的心理和行动。我忘掉那些了,希望你也忘个干净。”
他放开她,点了根烟,狠狠吸了一口。“乔怡,你以为我在爱情上做最后裁决时比你的痛苦小吗?……我收到你的信,冲动得差点上火车去找你。可男人不能象女人,把爱情当第一职业。我今天跟你谈的,你都懂吗?……我只想要你明白一点: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乔怡侧过脸,泪囊失控了,让泪水泛滥着。杨燹的话她信服了。他变得博大了,宽容了,大山给了他大山般的胸襟。
杨燹,他的确变了。他身上属于华丽的那部分不见了,被那大山老林打磨干净。他曾经有过的那种骚动不安的热情,那种用心善良的破坏性,现在变成了力,一种思考和行动的力。他过去的生命象地面上飞湍的溪流,要冲毁一切似的蹦跳着;而现在的他却成了一条暗河,在地下默默潜流。她相信,他从来没恨过她,并至今仍爱着她。
可她心里那份爱往何处发落呢?……
“走吧。……即使呆到天亮,你终究要离开我。”
她仰仰头,想把泪控回去。她舍不得离开他,但越呆下去越舍不得。认命吧。
他们走出街心花园。远远地,乔怡回头望了它一眼,过去她从未对它留神过,但从此她要记住它。
向前再走二百米,就是招待所。杨燹似乎也意识到了,把本来很慢的步伐放得更慢。他们都不忍心惊动这默契的沉寂,不忍心打断彼此内心的对话。
快到招待所巷口,杨燹说:“我站在这里,看着你走进去。”
招待所的灯全熄了,巷子显得又窄又长。他站在巷口。别了,杨燹,属于我和你的最后一个夜晚,结束了。
乔怡向前走着,奇怪的是她那悲悲惨惨的情绪突然消失了。她感觉到杨燹目光的热度,但她强迫自己不回头。爱情……爱情是否也有它的演化过程呢?就象此刻,它表层的亮度熄灭了,而内核的比重在增加,密度在增加。一瞬间,乔怡否定了少女那种一味索取的爱,她将会默默地一味给予,这爱已超出一般的范畴,不再追求狭义的完满结局。它压根不要结局,这爱将无须任何回报。这爱也将不需要任何形式。她悟出刚才杨燹所说的话:这是他们所做的一生中最了不起的牺牲。而这牺牲仅存于他和她之间,是两人的合作。她,还有什么可怨艾的呢?……
你去吧,用你那双粗胳膊去温暖那个可怜的,曾被人称作“小耗子”的姑娘,她多脆弱!从你身上将释放出双倍的热力,那里面也有我的……
巷子总有尽头。但她知道杨燹始终站在那里看着她……
杨燹。我这会的感觉好极了。这一夜的情绪几经跌宕,最后象江河的入海处那样突然展开,变得平缓。这就叫豁然开朗吗?……不管叫什么,我反正在这一刻全部懂得了你!其实你所有的解释都多余,我们之间本不需要任何解释啊!
“荞子……”巷子那一端的杨燹突然叫道,而且是用这个名字。
她站住了,回过身。犹犹豫豫地走向他。他竟和她一样不舍啊!她加快脚步走向他,他也迎上来……
一缕晨光随着伸进来。赞比亚趴在洞口,精疲力竭地大口吸着带叶绿素味儿的氧气。
他又赢了。十个指尖在流血,但他毕竟扒出了豁口,由此通向生的世界。不然这个洞穴将成为他和几个女敌人的坟墓。
洞口太小,他奋力往外钻。雾仿佛在冲击着他。
然而等他双脚刚立稳,一个晃晃悠悠的影子倏然矗到他面前。他隔着雾,看清这张脸上血迹纵横。
满是鲜血的面孔逼过来,狰狞可怕,简直象电影里推出一个出人意料的面孔特写,显得那样大,大得不真实。赞比亚明白了,这矮子刚才只是被他砸晕了,或者是装死。
两个人纠缠了两夜一天,到此仍难解难分。赞比亚第一次正面看清这个敌人的脸。高颧骨,深眼窝,吻部如猿类般突出,厚厚的嘴唇颜色发黑,从唇缝里露出不整齐的、被烟熏黄的牙。
两个人象拳击手那样对峙一会,便相互绕起圈来。
他有枪,却没有子弹。
他弹匣满满,却没有枪。
绕着绕着,赞比亚把枪扔向一边,他也卸下子弹袋。
赞比亚不敢轻视这矮子。他此刻象一只受伤的大猩猩,从那扩张的汗毛孔里分泌着报复的狂欲。
也许仅是几十秒钟的相互刺探,两人不知怎么已扭到了一起。几个回合后,矮子不知从何处抽出—把匕首。
匕首对准他的胸部,离他的心脏仅仅一尺左右。那兵痞占了上风。赞比亚全力擎住那只握匕首的腕子,但他感到体力渐渐不支,他的肠胃空瘪了三天,这三天消耗了他三十年的储备。匕首缓慢而不容置疑地向他逼近,若想将这局面扳回,恐怕不可能了。
这矮子,他居然会有这么一把子蛮劲。那瘦骨嶙峋的脑袋得意地悬在上方,由于用力而咧开嘴,两排牙占满整个面孔。他果真成了最后笑的人了吗?……
突然,从矮子身后蹿上来一个纤细的身影。长发一跃,赞比亚彻底绝望了……
那身影只犹豫了千分之一秒,不知掏出了个什么黑家伙……象闹着玩似的,竟用那黑家伙往矮子后脑勺上狠狠一夯,矮子顿时栽下来,眼珠翻上去。
赞比亚站起身,见荞子面无人色地站在那里,双手握着手榴弹柄。她把头缩在肩膀里笑了一下,但这笑容很快消逝了。赞比亚恍然若梦。
荞子忍不住朝那个刚被她开销的肉体看一眼,身体摇晃起来。
“别去看它!……扭过头来!看我!”赞比亚哑声喊道。
荞子“嗷”的一声扑进他怀里……
乔怡发现自己正用双臂紧紧搂住杨燹的脖子,嘴唇已和他贴在一起。这是她唯一一次果敢的举动。几乎令他惊诧。
“就这样——”她热辣辣地看着他,“告一段落了。一个句号。”
“好极啦,这个句号。”杨燹紧紧搂住她,生怕她逃走似的。
第23章
杨燹接到黄小嫚父亲的电话,说她今一早离开了宾馆。
杨燹看看表,此刻快十点了:“她不会出什么事吧?怎么到现在……”
“不会吧?”老头在电话里说,“我看她……象是好多了,基本上全好了。她情绪近来稳定吗?”
“还好。她会去哪儿呢?……”
正要挂电话,老头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写的那部小说,我回到北京后就给你到出版社打听一下……”
“什么小说?”杨燹糊涂了。
“小嫚说你写得很好,她是去年偶然在你屋里发现的……”
他明白了。他在两年前的确写过一堆稿纸,不过他不知该称它什么,或说称它什么都行,只不能称它小说。他只想满足一种冲动,把战争中那些独特的心理体验记录下来。他整整在桌上趴了五天五夜,写完了,他却连看一遍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把一大摞稿纸胡乱往抽屉里一塞,就再也不想去碰它。他在写作时无任何功利性目的,不知为什么要写,只觉得非写不可。他的写作过程象发了一场高烧,等热度退下去,谁又会去在意自已那连篇胡话?后来发现稿纸不见了,他猜想或许是阿姨清扫房间时当废纸弄出去了。
杨燹对着电话说道:“您不必去过问这件事,出版社大概早把那稿子扔进字纸篓了!”
“我一定要过问,不,是质问!他们太草率了。且不说你是怎样写完它的,小嫚可是花了三个月,躲在医院后面小山坡上誊抄……她没告诉你吗?”
善良的小嫚,她总想为他做点什么,即使她那帮助令人啼笑皆非。杨燹怔怔地放下话筒。乔怡是不是为这部稿子来的?他恍然大悟:天,闹了半天,她要找的作者原来是我!这不等于骑着驴找驴吗?我这蠢驴,居然没想到这一层!乔怡,算你没扑空。他再次抓起电话准备拨号,却听父亲咳嗽两声道:“杨燹,我等了你半个钟头了。”
看来这场话非谈不可,他们不会放过他。他撂下听筒。
“刚才,你跟谁打电话?”
“她父亲。”
“她父亲来参加你们的婚礼?”
“请你把语气放客气点,爸爸,不然我可以不听。”
继母端着茶出来,随时准备打圆场。哥哥上楼了,皮鞋声象父亲当年的那样沉稳有力。三比一,看我临门一脚吧。
他们背诵事先排练好的台词。
杨燹不时看表。他们说什么无所谓,他只想着自己准时反攻。
“你怎么不说话?”父亲问。他缩在沙发里,远没有从前魁梧了。
杨燹在那里抖着腿,他这个动作最令父亲心烦。他就是要他烦。
“你说呀!”父亲用手叩叩茶几。
“你们都发完言了?”杨燹微笑道,“我的发言你们准不爱听:我认为家庭到了干涉每个成员生存自由的地步,就应该解散。”
“什么?!……”
“这不是家庭,是参议院,或者是学习班,我早就这么说过。”杨燹说完朝门口走去,打算退席了。
“站住!逆种!”老父亲头一次骂人。不过让这“逆种”站住的是他痰音颇重的喘息声。
“回来!坐下!”老头儿继续喘着。
杨燹看看他,坐到指定位置上。另外两座堡垒压根不敢开火了。
“老二,”老头儿给自已顺了顺气,“你听我说,做父亲的我自己也知道,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你几乎从小就是自生自长,独往独来,我从来不过问你的事。那时我忙啊,孩子。”
“这我知道。”
“但我不是不关心你。那十年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也受了不少侮辱。记得我从干校回来,头一次见你,我吓了一跳,要是在马路上迎面走过,我恐怕一点也认不出来。你变了。说良心话,你小时身上所有让我担心的地方都被你放纵了。我简直怕看你。”
“……”杨燹做了个很难过的表示。
“你总是想方设法和我作对,和家里作对。当初我结婚,是征求了意见的……”
“往哪儿扯?我当初同意你结婚,现在是你不同意我结婚!”
哥哥——帮凶:“这要看你和谁结婚!”
杨燹几乎叫起来:“那你们认为谁合适?!她这辈子总得嫁人吧?总得有个人承担爱护她的义务吧?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继母轻声道:“小燹,你安静点。”
父亲掏出烟,给了他一支:“我真不知道你最终要变成什么样的人。我只但愿你少些波折。可你一句话也听不进去,象是全家人合谋在坑害你。”
“我一点也没那样想……”
“你听我说,孩子。过去我总是忙,现在不需要我忙了,我有空来照料你们了……”
“您不是在照料您的小孙女吗?”
“听我说完!我曾经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但以后争取是。过去欠你的,我正在加倍补偿……”
“您也听我一句,爸。您想起我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爱也迟了。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这个方式是自己凭脑子思考出来的。说真的,我巴不得您还象过去那样,索性撒手不管,这对您和我都方便些。”
父亲又感到气堵,不吱声了。
“小燹,可你的婚姻总是大事啊……”继母意识到此刻冷场犹为可怕。
“是啊,是大事。是比婚姻本身更大的事。”杨燹打断她,“这几乎在救一条性命。你们了解她过去的生活吗?……我不想再把这个锥心的故事告诉你们。妥了,就这样。如果爸爸肯借一间房给我——就我住的那个九平方——我这星期日就和她结婚。”
老父亲剧烈地咳嗽起来,喘息着:“我……我看你疯得不比她轻!”
“她不疯!……”杨燹骇人地嚷着,“我不许你们把这个字眼用在她身上!”
“小燹!……”
“我母亲从来只叫我杨燹。”他恶狠狠打断继母的话。好一会,他一字一板地说:“这么说,父亲,您不愿成全我,房子是您的,我不能强求。好吧,我们总不会流浪的。”
老父亲又咳起来,继母替他捶背。“你要把你爸气死啊?!”她颤声叫道。
“我?我要气死父亲?……”杨燹从沙发上站起来,抖了一会腿,“爸,假如您一定要逼我,那么我告诉您:黄小嫚的父亲叫刘沙。您不会忘了这个名字吧?……别激动,爸,先别忙着为刘沙那两根折断的肋巴骨内疚。作为一个男人,那不算什么。我最好能帮你回忆起那个瘦小的、成天趴着窗栅栏朝外呆看的小女孩,那时她这么高……从来没人给她梳辫子。我们打她,弄脏东西往她身上抹。记得你当时狠狠训了我一顿,用大人的语言对我说教:‘孩子是无罪的!’……你记起来了!从你眼神里,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忘。后来长大点儿,听见你和妈常提起刘沙,总是谈着谈着就住了嘴,然后你叹口气,妈妈也叹口气。她常用这话劝您“冤是有点冤,可这不是你的错,老折磨自己干吗呢?’那时我还不懂事,我在你脸上看到一种少见的表情,现在我懂了:那是内疚。后来你调任了,提升了,偶尔有人把刘沙的消息告诉你时,你总显得有些烦躁不安。好多年后,你才从妈妈嘴里知道刘沙的妻子早已改嫁,去了上海,那个小女孩……啊,那时需要你忙的事太多,小女孩,你怎么顾得上去想呢!……关于那个小女孩,如果您有兴趣,我以后接着给你讲吧。”
“刘沙?就是那个右派刘沙,写了那首诗……?”继母惊呼起来,“小嫚是他的女儿?!”
“新华书店,最近又开始卖刘沙的诗集。”哥哥说。只有父亲沉默着。
“二十几年前的事了,父亲,我本来不打算告诉您,可您逼着我。我没您那么好的涵养。”
“……她知道这些吗?”老头儿问。他被“炸懵”后方才苏醒。
“她从来没对我说过,或许知道。但她决不会恨您,因为您毕竟没有直接伤害她。而且她不懂得恨,从来不恨任何人,命运造出她忍受一切的性格。她以为这对她是正常的,所以她没有恨人的习惯。她怎么敢恨谁呢?恨是一种心理力量,她什么力量也没有。”
“哦,这姑娘的母亲又改了嫁。她后来的丈夫是谁呀?……”继母插嘴道。她的兴趣在人物关系上。
杨燹不理会她,继续自已的话:“我没有父债子还的意思,那样的话,我的人格也并不怎么高尚。我只想从头做起,从我做起,弥补一个时代的遗憾。我说得太多了吧,父亲?”
“这些你该早告诉我呀……”父亲说。
“那干吗呢?那不是在要挟您吗?好象您在外面亏空了别人的钱,我替你还上了,然后回到家,在精神上永远对您居于优势,用这来压迫您,窘迫您。我不会那样狭隘的。我倒希望您永远不知道这事,晚年能过得心安理得些。”
“再容我想几天,容我考虑几天,然后再决定你的事。好不好?”老头儿用一种哀求的声调说道。
“没关系,您尽管去考虑吧,因为您的决定我一点不在意。我说过,我早就在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了。关于黄小嫚,如果您不能象我一样爱她,就求您别再跟我提起她,也别再干涉我。哥哥说得不错,我真是个瘟神,尽惹您不高兴,父亲。”杨燹说完,带着获胜的抻色走向门口。
“还是叫我爸爸吧,孩子。”
杨燹为这话一怔。他没想到被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击中了,他两臂很快垂下来,无力地在门上倚了一下!“行啊…………爸爸。”
院门外传来摩托车声。邮递员喊着:“杨燹,电报!杨燹……”
继母道:“又是你的电报!上一封说的什么?……”
“上一封?”杨燹困惑。
“前天来过一封,是小嫚下去拿的。怎么,她没给你看?……”
杨燹直奔大门外。电文如下:
你被任命为团参谋长命令下达。接电后火速归队,有紧急任务。
杨燹想起前天小嫚往褥子下藏掖过什么。他急忙进屋,果然找到一封内容完全相同的电报。原来,她怕他离开,竟瞒下这十万火急的军情!
他的思维呈放射状:小嫚……结婚……考试……揭榜……乔怡……小说……
军人,你能轻装上阵吗?
乔怡在病区的走廊上被萍萍堵住了,她刚下夜班。徐教导员恰巧住在她的科里。
“你明天要走?”
“嗯,今天抽空来看看徐教导员。”乔怡拎了一大网兜瓶瓶罐罐的营养品。
“正在会诊。徐老头儿情况不妙,怀疑是……”萍萍左右看看,“怀疑他是肺癌。”
乔怡猛然盯着她:“从怀疑到确诊还有多大距离?……”萍萍刚要说什么,忽然又捏捏乔怡的手:“暂停——达娅来了。”她朝楼梯口抬抬下巴。
黎副团长领着达娅走过来,隔老远就问:“啥情况?”他也是来听会诊结果的。
“主任刚来。”萍萍答道。
达娅因赶路太急,加上心情紧张,不停地喘着,额上沁着汗。这些天,黎副团长把她接到家里,老伴替她剪了头发,一排齐眉刘海,更衬出她那双奇亮的眼睛。她居然有了几分大姑娘的姿色。
“走吧,到院子里坐会儿。”萍萍说,“在这儿站着等多焦心!”
达娅扭着肩膀不肯走。这种时候谁也拗不过她——一头牦牛犊子。黎副团长拍拍她:“好吧,你呆在这儿,可不许乱跑……”
黎副团长和乔怡下了楼。火一样的罂粟,仿佛一夜间也象火一样灭了。院子里暗了许多。
“老徐前天忽然打电话叫我来,我正开会,跟他说脱不开身,他执意要我马上来……我来了,他扯住我的手,要我一定答应他一件事……”
他拉乔怡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什么事?”乔怡问。
“是啊,我说不知道什么事,我怎么答应你?”黎副团长点燃一根烟,“可是他偏要我答应才肯说。”
“你就答应吧……”
黎副团长淡淡一笑!“当然,我的心不比你硬。我们在一块工作十来年,他是个好人。诚然,许多观点他和我一直有分歧,但他的品质是无可挑剔的。我猜想,他无非是让我替他去领导那说说情,让他回到部队来,随便干点什么,哪怕收发报纸、扫扫院子,他都乐意。他说:早晚不听号音,白天黑夜都不分了……我完全能体会他的心情。没想到他话一出口倒使我意外……他说等出了院就回老家,不再来了。部队有了那么多年轻有为的干部,要一个各方面水平都低的老头儿干吗?”
乔怡听此不禁心里一酸。
“他说他不会再来麻烦组织了。”黎副团长接道,“我问,那你让我答应你什么请求呢?他停了好大一会,说:让达娅留下吧,留给部队。我说:你身边没个孩子怎么行?他火了:你看不上这孩子吗?她将来肯定是个出色的文工团员!”
“你怎么回答他?”乔怡问。
“正好明年春天团里要招一批十一二岁的小学员,我看达娅条件满够,只要老徐舍得,我有什么可说的。”
“那……徐教导员老来更寂寞了。”
“我也这么说。他笑笑,又叹了一口气说,达娅交给部队,他最后的心愿就了了。”
乔怡一惊,仿佛这话含有不详的预示,“他知道自己的病情?”
“也许吧……人老了,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会诊仍在进行。黎副团长上午还要忙团里的事,先走了。萍萍换了衣服下来,急匆匆道:“我得去跑跑晓舟的工作。”
这两天,她跑了四五个文艺团体,标准被迫一级级降低。前天在省乐团碰了个硬钉子,那里的头儿说上海音乐学院将有十个名额的应届毕业生分配到此,他们一律不接收其他途径来的人了。昨天她又在省歌舞团碰了个软钉子,说是他们今后不打算发展西洋乐,如果不是大提琴而是大革胡,兴许可以考虑。接着是市歌剧团,他们正拼命提高票房价值,那位团长倒反问萍萍可否推荐一名会拳脚的女演员,他们最近排练的歌剧,主角是一位女侠,如果能荐出这一角儿,他们可以考虑将大提琴“搭进去”。那位团长苦笑着说:“这不是几年前啦,外国电影挤得我们快讨饭啦……”末了,蒙他指点,劝萍萍再到曲艺团问问。一
乔怡看着萍萍那不灵便的身子:“晓舟怎么放心你到处瞎跑,他一个男人倒坐等其成?”
“他不知道。我想跑成了再告诉他,让他惊喜一下。既然他离不开那把该死的琴,我就成全他吧。这两天,他没琴可拉,连话都懒得说,一下子老了十多岁似的……”萍萍嘘了一口气。
“可你也不能不顾死活呀,光挤汽车就够要你命了……”
她顾不上听乔怡把话说完就走了。边走边回头挤眼笑道:“求人的事,女的比男的效率高,你懂不懂?”
谁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萍萍和晓舟的幸福或许是由多种不幸因素合成的。
乔怡来到徐教导员的病床前,大约各种各样的检查折腾得他心力交瘁,他已睡着了。一个女护士轻声告诫她:现在是非探视时间,病房一律不留人。显然达娅就是被这位极其负责的姑娘撵走的。
“我只呆一小会儿,……我从外地来,明天就要走,恐怕没机会再来看他了。”
“二十分钟。别让护士长看见,不然要扣我的分了。”
乔怡蹑手蹑脚地坐在床边的方凳上。徐教导员躺在被子里,被子仍显得空瘪瘪的。窗外是难得的好太阳,但被摇来摇去的树影遮掩,使徐教导员的脸忽明忽暗。
他瘦了、老了,不,是更瘦更老了。他或许再也喊不出那种金属音色的口令了,他或许再也走不出以往那标准的步伐了,他或许再也不能领着鼓动组超过急行军的大部队,占领一块坡地说唱了。但他床下那双洗白了的毛了边的军用胶鞋,鞋带系得整整齐齐!衣帽挎包挂得那么有条理,仿佛这不是病房而是营房,仿佛一声紧急集合哨他还会戎装整齐地第一个到位。难怪啊,军旅生活几乎是他的全部阅历,统治着他的意识和下意识……
记得杨燹被专案组带走后,乔怡心如槁灰,她递交了复员申请。徐教导员不解地打量着她:“怎么,部队不好?”
乔怡把玩着军帽,摇摇头。
“那么为什么要走?”他伤感地问。
“部队……哦不,是我不适合留在部队!”
“不适合?”
“对。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想和别人一样,但事实证明不行。”
徐教导员苦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可真麻烦。那些烂七八糟的书你读得太多啦!”
乔怡声明那些书并非“烂七八糟”,全是世界名著,人类知识的结晶。
“所以你总是有些怪念头……换了我,我一辈子也不离开部队,打都不走!你家里对你的影响太大,你该从思想上与他们划清界限才对。”
乔怡又声明复员并非是那个家庭对她有什么吸引力。虽然那幢小楼又回到主人名下,但儿时臆想的童话世界早已荡然无存。父母变得更加卑琐和小心,他们对生活只求安宁,不求享乐。少了那个大吵大嚷的外婆,小楼静得让人发怵。乔怡每次探亲总是提前归队,她感到家里与外部世界的温差起码有十度。当全家围着那个旧红木八仙桌,用那些笨重的银质餐具吃饭时,乔怡偶尔对社会发几句豁边的议论,父母都会向她竖起食指:“嘘——解放军不能瞎讲的。”,两个哥哥也会象受了惊吓似的频频眨眼。一个贫血的家庭;一个害过敏症的家庭;一个可怜巴巴的家庭——乔怡在心里对自已的家庭批判道。他们有文化,有相当高的文化,伹同样禁锢自已的思维。乔怡渴望的,是思维的自由。
“思维自由?”徐教导员偏过脸,吃不透这又是什么怪念头。
“对,部队是没有这种自由的。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没有统一的指挥,没有组织纪律是不行的。”
“依你说应该怎么着?!”
看得出徐教导员已被她这些话惹火了。
乔怡答道:“我不能怎么着。所以我要求走。”
“就这么留不住?”
“对。”
“假如我非留你不可呢?”
“但愿你尊重个人意志……”
没想到徐教导员在桌上猛击一掌,又亮出金属嗓音:“部队,就不能有那么多个人意志!”
乔怡浑身一哆嗦。她告辞了,一边戴上军帽。“回来,你的帽子怎么戴的?”他问。
乔怡慌忙摸了摸——没错。
“太靠前。”他指出。
她往后推了推。他走上来,一边整理她的军帽,一边琢磨她到底哪里不对劲。乔怡却从这老军人的眼睛里看到深沉的慈爱,这目光她甚至不曾在父亲眼里觅见过。那双眼睛仿佛在惋惜地问:一定要走吗?……
乔怡不敢看这双眼睛了,不然她的决心会瓦解。徐教导员退后一步,忽然笑了,“算了,你还象刚才那样戴吧。”
乔怡明白他这一笑是想减轻方才给她心理造成的压力,想缓解冲突,想……总之还是想留住她。
不久,“四人帮”被打倒了。乔怡没有走,倒是徐教导员卷着铺盖走了——去参加“讲清楚”学习班……
二十分钟过去,徐教导员没有醒,乔怡悄悄留下那满登登的大网兜,离开了病房。走到门口,她想起桑采的信,又走回去,把那封带着淡淡香味的信放在他枕边……桑采在信的结尾说,她想吃徐教导员包的饺子……桑采还说她对不起曾象父亲一样爱她的徐老头儿……桑采哭了,在信纸末端有一大片被泪水溶化的字迹……
乔怡从医院出来,去车站买好了明天的车票。回招待所的路上,她发现前面走着一个人,背影很象黄小嫚。
她追上去,但被一群瞎撞乱窜的孩子阻隔了。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叫嚷着:“快看!神经病!……女疯子!……”
乔怡的心猛往下坠:怎么了?她的病情又有反复?!她看见黄小嫚加快了脚步,显然想逃避孩子们的追喊。
乔怡急忙跑了几步,但起哄的人群象雪团似的越滚越大,人行道渐渐被塞住了。马路上许多人停下自行车,兴致勃勃地边看边议论。
黄小嫚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乔怡透过人缝看见她、脸色煞白,充满惊恐。
乔怡不顾一切地冲开人群,一边愤怒地叫着:“无聊!你们在喊什么?!……”但她发现自己的嗓音立即加入到那起哄的巨大声浪里去了。她第一次产生想拳打脚踢的欲望。她左右开弓,推搡着骚动的人群,但她很快也发现,自己的力气与嗓音一样微不足道。
人群还在热闹地向前拱动。他们不肯放过生活中意外的消遣。
乔怡看见黄小嫚突然掉转方向,朝马路上跑去……不得了!马路上全是长鸣着喇叭、不肯减速的车辆。这一带是全市的交通枢纽!
她完全失常了!不然决不会扎进车辆的铁流!
乔怡忘乎所以地冲上马路,朝那个茫然的瘦小身影跑去——
差一点!只差一点!一辆飞驰的吉普车尖叫着煞在她俩鼻子底下。
乔怡不知自己怎样扑上来,又是怎样和她一起摔下去的。
司机吓黄了脸,从车窗口伸出头来咒骂:“疯啦?你们——活得不耐烦啦?……”
乔怡顾不上理会他,只想把黄小嫚往上拽,无奈她自己也浑身瘫软,军裤在地上擦破了,膝盖渗出血。
司机咒骂着,一手架起一个,送到马路边上。乔怡紧紧搂住小嫚,后者竟象刚刚认出她。
奇怪的是那起哄的人群依旧乱哄哄地向前滚动,慢慢上了十字路口的天桥。乔怡发现自己闹错了,他们喊的并不是小嫚:的的确确有个满身披红挂绿的女人,走在人群里。
“刚才……多危险!”乔怡轻声道。
小嫚盯着那个打扮得象“吉普赛女郎”一样的女人。那女人旁若无人,急匆匆地走着,神情很认真。
“走吧,我送你回杨燹那儿……”
小嫚不动,眼神呆呆的。
“他们……不是喊你。”乔怡掏出手绢擦着她额上的淋漓大汗。
“我知道。”她说。然后又用强调的神色加上一句,“我病好了。”
乔怡看着她。她显得更加瘦小,脸上那种奇怪的老相更显著。
“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没什么。只不过想散散步……你一点都没变。”她说。
“你也是。”乔怡言不由衷。
“谁说的,我知道我变多了。”她忽然很明朗地笑了,“那时候真有意思,你老是护着我。你是好人,乔怡。”
她们并肩朝前走。黄小嫚看了一眼乔怡的手,那只手始终神经质地摄住她的胳膊。乔怡一笑,赶紧撒开了。
在黄小嫚看来,任何美貌的姑娘都不能和乔怡相比,她有一种奇特的气质。这气质中透出的善良和聪慧,使每个与她靠近的人都感到自已忽然也变得美好起来。她那张干干净净的脸很象一尊菩萨,给人一种圣洁超然之感。记得刚入伍不久,她就显出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她不喜欢照相,不喜欢在军帽下剪一排刘海儿,不喜欢在钥匙上拴什么小花小鱼,最最不喜欢在军衣里衬一个色彩宜人的假领。她总是淡淡的,随随便便的。她无心出众,结果却非常出众。她说话不多,但偶尔冒出几句俏皮话却十分得体。她总是遮掩自己的聪明,似乎怕这聪明会刺伤别人。她美,从内到外透着一种很复杂的美……难怪杨燹始终爱慕着她。
黄小嫚渐渐与乔怡拉开距离。她有些自惭形秽。她忽然生发一种感觉:乔怡和杨燹本是天衣无缝的一对,自己却象凭空打进去的楔子,眼睁睁拆开了他们,却永远是个不协调的角色。想到这里,她痛苦极了……
乔怡停住脚,等候落后几步的黄小嫚。她脸色发暗,看上去象个久病初愈的小老太太。她的精神还很脆弱,这一点从她的表情上体现出来。她那双曾经还算美丽的眼睛闪着厌倦的、或说是疲惫的光。乔怡被她的形象弄得一阵心酸——她才二十九岁啊!
杨燹的选择是对的。除了杨燹,或许没有第二个人能把这个孤单单的灵魂暖过来。
直到她把小嫚送到杨燹家,乔怡才算放下心来。见她俩进来,杨燹全家一刷齐地从各自的椅子上起立,全用惊惧的、意料不及的神色看着小嫚,又看看杨燹,那意思是说:哼,日后有的是热闹瞧呢!
全家刚才正商量如何去寻找她。父亲主张再找不到就请教派出所,继母建议到报社登启事……杨燹这会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大声道:“你可回来啦!我急着想告诉你好消息:我考试混了个第三!……”
“考试——你考上了?”小嫚惊喜道,她很少象这样真切地笑,“你可以不回部队了?!……”
杨燹决定,不揭穿藏电报的事。对她刚刚趋于健康的神经,要象对才出土的嫩芽一样留心。他没忘了对全家投去挑衅的一瞥:你们瞎操心太早啦!
等杨燹顾念到乔怡时,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第24章
乔怡打算收拾行李,次日夜里十一点将登上归程。有什么好收拾呢?还是这摞没名没姓的稿子,只不过比来时更破了。
“咚”的一声,门开了,进来的是风尘仆仆的宁萍萍。“有吃的没有?午饭还没吃!”她嚷道。
乔怡边给她找点心边问:“晓舟的工作有眉目吗?”
“有眉目我不就回家啦?”她往床上一躺,那肚子真有点岌岌可危。
十分钟以后,她又要走。“无论如何不行!”
“不行怎么办?我就这几天时间,马上还要结业考试!”
乔怡只得保驾。下一个目的地是某文化馆,位于郊区。两天来,萍萍连连下“台阶”——省、市、区。
两人刚走出招待所,却见丁万坐着轮椅,旁边还有个女人。萍萍小声道:“哎,那女的不就是那天没相上丁万的那个薛……?”
果然是薛兰。她竟主动与萍萍和乔怡笑着打了个招呼。丁万满脸幸福地靠拢过来。
萍萍却不满地对薛兰说:“怎么又好啦?那天音乐会,丁万为等你,自己可是没听成!”
丁万:“你别那么大嗓门!那天晚上……”他想说什么,回头看看薛兰,又迟疑了。
“说嘛,这有什么!”老姑娘打着哈哈,“那天晚上,我又相了一处亲!多相几处,好有个比较嘛……”
萍萍尖嘴利舌:“那你就慢慢比较吧。”她拉着乔怡要走。
丁万急忙叫道:“话没说完呐——最终比较结果,我把他们比下去了!”说完,他和薛兰一起笑起来。
走到汽车站,萍萍还在嘀咕:“还比较呢!你不知道吧?那女的有个瘫子妈,这么大不出嫁就为这个。以后他俩是好是歹还难说!”
乔怡突然觉得膝盖一阵刺痛:血摽住了裤腿,又被扯开,中午那一跤摔得够惨。车来了——
电车上挤着一大群郊游的小学生。老师们既发这种雅兴,又无力解决交通工具,骤然给城市客运增加了负担。一股子汗味,每个孩子都是个蒸笼。大半天的游玩,他们还没疯够,仍在车上尖叫追打,老师们徒劳地喝斥着。萍萍坐在两节车厢相接的地方,乔怡站在她跟前,为她充当“围墙”。她可经不起这帮小驴驹瞎撞乱碰,沉甸甸的下腹令人悬心。
“我拉了好几节课了,眼看快考试……”萍萍忧心忡忡地对乔怡一笑,“等晓舟的工作有着落,我开夜车补课。”她突然皱起眉头。
“怎么,不舒服吗?”乔怡问。
“肚子疼起来了……”她拉住乔怡的手,“不该呀,还差二十多天呢!”
“你太累啦!你看你那样子,满脸浮肿!”
“没办法,谁让我嫁这么个呆丈夫。”
车一颠,她眉头皱得更紧。乔怡问:“不行咱们下车吧?别折腾出事来……”
“好歹都到这儿了,没事,你别怕。反正这是最后一处,没希望就拉倒了。”
她执意不下车,脸色有些骇人。乔怡脑子乱哄哄的,万一出现不测,她拿得出什么措施呢?萍萍怀着的是他们苦难爱情的果实啊……
六年前的三伏天,热得可怕。萍萍母亲忽至,进门就板着脸让萍萍跟她走。“到哪里去?”
“回去。见你爸爸去——你自己去跟他讲清楚:你到底搞了啥名堂。”
“我信上不是讲清了吗?”萍萍倔犟地说。
“你有种当面跟你爸讲,跟你弟弟妹妹讲去!”
乔怡和田巧巧面面相觑,她们预料到要出什么大乱子。桑采从屋门前路过,马上各屋张扬去了,“了不得!萍萍妈来了!肯定是为了萍萍和季晓舟的事!一张面孔骇煞人……”
走廊里各屋都涌出脚步声。有了解闷的机会,姑娘们并不吝惜午睡。
萍萍母亲见人多,站起身道:“你们哪位去把领导喊来,我有话跟他们谈!把那个姓季的也给我喊来!”
这位县立中学校长夫人大概被那点可怜的权力惯坏了,竟用命令口气对大家说话。没人理会她。乔怡恭敬地答道:“夏天有规定,男同志不得进入女宿舍楼。”田巧巧塄头愣脑补充道:“咱领导全是男同志。”有人哄笑。
围观者们并非全是同情萍萍的,大多数只打算热闹热闹,个别人冷言冷语。有人就曾私下调査萍萍经期是否按时,并说她常常很晚回来,似乎没有得到家庭认可的恋爱就多少有点鬼祟感。加之萍萍一味逞强,表示她什么都不在乎,一副殉情姿态。有一次全队去军部礼堂开会,萍萍公然坐在季晓舟旁边不说,会后放电影《波隆贝斯库》,映到男女主人公被迫离别,她触景生情,竟依在季哓舟脖子上哭起来。会后徐教导员气急败坏地问她:“你那叫干啥?”
“不是提干了吗?”萍萍反问。
“提干就能那么干?”
“没怎么干,不过是在正常年龄干一件最正常的事!”她那回答太可疑了。
中学校长夫人自己倒了杯冷开水,一面扇着扇子。她长得很斯文小巧,年轻时一定不亚于萍萍,若不是拉长一张脸,她的形象蛮让人喜欢。
“要是不断呢?”萍萍反问。
“那我就好比这么多年喂了只猫!猫大了,野到外面去了!”这位母亲眼圈一红,“就是养只猫,它也比你知恩!”说着便油泣起来。萍萍拿起毛巾递给母亲。萍萍也受不了了,扭转脸对墙壁抹泪。
“妈,你到底要我怎样啊?……”萍萍呜咽道。
“跟他吹!跟他散!你一个革命干部的女儿,怎么能找个没爹的!人家把这种人叫做啥子?叫私货,野种!晓得啵?”她站起身,用那块毛巾替萍萍揩泪,“你心好,妈晓得。看人家遭孽,你心就软了。男人们想叫你这种不懂事的丫头心软,那他一身都是点子!你受骗啦……”
萍萍止不住流泪。季晓舟从不曾骗她。当萍萍头一次提出和他建立恋爱关系时,他拒绝了。一个星期天,萍萍悄悄跟踪季晓舟,见他走进自己那个破陋的巷子,管巷口的瘦老头叫“爸”。老头在钉鞋,嘴里衔着鞋钉,手上黑乎乎的沾着鞋胶。过了一会儿,季晓舟便担着水桶排进接水的队伍。萍萍走上去,落落大方地笑道,“你是怕我挑不动水?”然后,摇摇晃晃地将两桶水挑进院子。季晓舟愕然,那对老夫妇亦愕然。萍萍对晓舟说:“从你拉那车碎砖头回家,我已经想象出你家是什么样了。你放心,以后我会替两个老人挑水的。”
母亲还在继续说着,“只要你听话,改正错误,妈不记你仇,受骗嘛,哪个姑娘也免不了……”
萍萍此刻已平静了,“妈,我没受骗。我是心甘情愿的。”
“阿姨,”乔怡冒冒失失插嘴道,“您要是了解季晓舟这个人,就不会……”
“哦——”萍萍母亲转向乔怡,“你大概就是乔怡吧?萍萍信里提到你不止一次……”乔怡刚想表示亲热,不料她突然变了脸,“是你支持她跟那个姓季的好?”
乔怡忍不住说:“您不能凭社会成见来判断一个人。季晓舟的品德你可以向任何人打听去……”
“哦,他这样好呐?!”萍萍母亲眯起眼。
“对,我证明。”田巧巧说。
“那你们咋个不嫁给他?!”她冷笑道,“再好我萍萍不希罕,你们要就拾去!”
田巧巧腰一叉,刚想蹿上去,被乔怡按住。
“妈!你怎么这样……缺教养?”
“什么?!”这位母亲痛心疾首,“我缺教养?我把你那封信拿出来给你同志、给你领导念念,看是谁个缺教养!”
“妈,我不怕你念。你听着,除了他,我哪个都不嫁!就这话。”
“我要找你们领导,把你干的好事告诉他们。部队就是这么教育你的?”
“部队保护军人婚姻。军人婚姻自由,谁干涉谁破坏军婚!”萍萍赌气道。
“好,好,”母亲气白了脸,“我千里迢迢跑来,就得你这么句话。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跟姓季的吹,我这就把你的信公开——丢人现眼的东西!”
“丢人现眼的不知是谁!”萍萍又悲又忿,“跑到这儿来闹!弄得大家看你笑话,看我笑话!……为了这事,我苦苦哀求了你们那么久,可你们就是不心软。你们是父母吗?……”她声泪俱下。
母亲呼哧带喘地:“你眼里哪还有父母,有父母能干那缺德事?……”
“妈,你别半露半遮的,要把我搞臭,干脆臭到底!我不但和季晓舟干了那事,而且已经怀孕了!你不是骂他私生子吗?要是你们不让我结婚,我再生出个私生子来!……”大家都被萍萍的话吓呆了。围观的人群一时无声,相互传递着早有预料的眼色……
母亲一下子跌坐在床沿上:“你说的是真是假……?”
萍萍得胜似地冷笑道:“这下称你心了吧?”她转向大家:“喂,你们怎么还不去向领导汇报啊?……我要告诉所有人,私生子的儿子只能是私生子,哪怕在今天的社会也一样!”
这位母亲悲号一声,冲出人群,离去了。在走廊上,她呜咽道:“我没你这个女儿。你记着,从今天起我不是你妈!……”
接着,是队里对这桩空前的男女关系案展开强大攻势。萍萍态度强硬,会开三天她拒不检查!再续三天,她仍不发—言,不写一字。这一来无疑触怒了所有人。领导讨论决定将她调离宣传队,同时准备给“同案”的季晓舟严重警告处分,鉴于他“一味抵赖”。
萍萍在会上对季晓舟道:“还是男子汉呢!做得受得,我都承认了,你怕啥?!”
季晓舟急出满头大汗:“事实……的确没有……”
时隔半月,将被调到某野战医院的萍萍收到一封加急电报:“父病危”。萍萍不理睬,她认定这是家里在“耍花枪”。可几天后,萍萍的弟弟突然来找她,见了面就且骂且哭:“爸爸是为你的事发的病!你太没良心,收到电报也不回家……”
这个极要面子的老校长闻说女儿果真出了丢脸的事,一句话没说出就发了心脏病。在县里抢救,病情稍被控制又送省城。萍萍赶到床前,父亲眼也不睁地说:“我差点让你送了命。跟那个姓季的断了,不然我死活也用不着你管了……”
慑于父亲危重的病情,萍萍只得答应了他的请求。她不再见季晓舟的面,只顾打点行李,盼着早一点离开宣传队。临行前,黎队长爱人——军门诊部大夫找萍萍谈话:“既然你俩不能结婚,还是早些去做手术,不然日子长了麻烦更大……”萍萍淡淡一笑,便随她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却使所有人又一次炸锅——萍萍仍是处女!
……汽车煞住了。售票员的沙嗓子在吼!“终点站到了!……”
乔怡搀扶萍萍下车时,见她鼻尖上渗出细汗。“你行不行?别生在路上……”
“去你的,”萍萍笑道,“你懂个屁!头胎就是临产也得折腾几十个钟头。”
乔怡略略放心,又问:“你刚才想什么,一路上心不在焉?”
“想当初我真傻,”她笑起来,“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
“我也不明白,你那时干吗给自己编那么难听的话……”
萍萍抿上嘴不答腔了。她那样做是逼家庭对这桩婚姻认可,同时也在断自己后路——她对季晓舟并不象她表现的那样始终坚定。从晓舟养母那里听到他的出生故事,她觉得自己对晓舟无形中有了一点嫌弃,每当她和季晓舟一同走进巷子时,街坊们皆用大惑不解的目光追随她,似乎在说,这个漂漂亮亮的女兵怎么会到这地方来?太造孽了。季晓舟提干后,除了伙食费,几乎把所有钱都交给养父母,老头儿钉鞋的生意愈来愈淡,因为年龄关系,他的手艺渐渐不能令顾客满意了。她看清嫁给季晓舟不单是个名声问题,实际生活也要吃很多苦。谁没一点世俗心理呢?周围不少姑娘攀了高枝,她看不起她们,但又有点羡慕。所以她心里常常矛盾,她害怕那种矛盾发展,便给一再阻挠她的家庭写了封信,信中说:一切都成了定局。然后又凭借一时勇气,干脆把事情说得更严重,这样她想动摇也动摇不了——没后路了。
萍萍被调到离省城几百公里的大山沟里。走前,她写了封信让同屋的乔怡代交晓舟。乔怡不知她信里写着什么,只见季晓舟看完后突然两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呜呜”之声,骇得乔怡闪到一边。他痛不欲生地跌坐在椅子上,又从椅子上出溜到地板上。一向腼腆的他,在另一个姑娘眼下弄成这副惨相,居然也顾不上难为情。他似乎被火烧得蜷缩起来了,一把一把的头发被他揪下来。那一刻他想到了什么?乔怡猜测着:是想到了他暧昧的出生?是想到自己孤单的童年?还是想到早逝的母亲?或是那个可僧恶的、给予他生命的——父亲?……乔怡束手无策地看着他。
乔怡恨啊!恨世上为什么只有一个萍萍,恨世俗的力量终究隔开了他和萍萍。乔怡尝过爱的甜味,也品过爱之后的苦味。她懂得爱因为不能得以实现,便会增加十倍的疯狂;爱因为绝望,才会真正变得纯净。那是她从自己的痛苦经验中,从泪和心血中淘出的结论。她同情失恋的季晓舟,毋宁说是在同情自己。可惜的是,她不能代替离他而去的萍萍;孑然的晓舟也无法代替将她撇下的杨燹。爱是塑造啊,是用自己的意志和审美力在塑造自己爱的人啊。萍萍和杨燹在塑造了晓舟和她之后,又将他们打碎。乔怡和晓舟在同一水平线上,说得上谁安慰谁吗?她又拿得出什么本钱来安慰他呢,
他发泄完了,坐在床沿上发愣。和他同在一个空间的乔怡,似乎是个与他毫无干系的人。她突然对他那逆来顺受的模样生出一阵嫌恶。若换了杨燹,决不会这样!他才不会把强加于他的痛苦一味吞咽呢!他也不会让自己心爱的东西从身边溜开!他会去抢、夺、拼,他会反抗、挣扎到最后一口气!决不象她面前这个萎靡的“三毛”,这个溜肩膀、头发稀软、营养不良的“罗米欧”。乔怡被他勾起的一肚子辛酸突然转化成愤怒,她替萍萍抱屈,替她怒其不争。本来只需要他再使一把劲,再坚持一下,这场“拔河”的得胜者肯定是他,而他却毫无怨言地放弃了权利。难怪萍萍临走前一再拒绝与他最后见面。难道萍萍最后的抉择不掺有深深的怨艾吗?他的软弱难道不使萍萍失望灰心吗?萍萍不顾自己一个少女最珍贵的清白名誉,几乎以全部生命来回报他的爱,而他就这样轻易地撒手。萍萍最后表现的冷淡和绝情,难道不正是对此的报复吗?……这个“罗米欧”只有一件本事:关在小屋里和自已拼命,与自己过不去,让皮肉的疼痛与心灵协调一致,把命运给予的一切刑罚都在自己身心——动用,哭起来象个乡下妇人。
“你也是男人?!”乔怡恨恨地说,同时离开了他。
巧得不行,当年年终,宣传队巡回演出来到萍萍所在的野战医院。萍萍见了晓舟,慌忙躲开,但暗里又托乔怡约他晚上在医院后院的腊梅林见面。长达四五个月的相思将有利于他们重归于好,加上小雪、梅花、静夜,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结果季晓舟怏怏而归,对乔怡说,“她说追求她的人多呢!……在这儿住院的有好几个高干子弟……我哪是对手。”
“她那是在刺激你,调动你的竞争积极性!”
“不……她说,她说不定会在那群人里挑一个。”
“我不信!”
“人是会变的。她过去说她永远不烫头发,现在不是也变了吗?……”他象个老太婆那样慢慢转过身,蹒跚走开。
似乎想起什么,又转回来,对乔怡毕恭毕敬地说:“谢谢你了。”
一生中,乔怡记得那是她头一次为别人的事落泪……
“喏,别发呆了。”萍萍捅捅乔怡,“到了。”
真不敢相信,这所房子就是区文化馆。这座老式结构的木楼与地面决不是九十度角。斜而不倒,不知是否与比萨斜塔同一奥秘。登上它,人们或许也会象登比萨斜塔一样担忧:不知自己能否来得及下来。
不过楼下是一周树的围墙,由于种类不同而显出浓淡不一、深浅参差的绿。它们生存的目的似乎在于把那楼的破陋处掩去,有了这些树,楼不仅不老丑了,反显得象一个荒诞的梦,一个可爱而又古怪的境地,象米修斯的“带阁楼的房子”。
玉兰谢了,象是一声令下似的全坠了地。院里成了一片白色,铺满新鲜的花瓣。再有一场夜雨,它们将为明年的蓓蕾化为泥土。夹竹桃开得正闹,凡是能跻身的枝桠都挤满了簇簇深红,团团浅红,在阳光里争宠。
乔怡和萍萍正想上楼,忽听一阵琴声。萍萍猛一扯乔怡,脱口说道:“《无穷动》——是晓舟……”
乔怡望着她不容置疑的脸:“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你们约好的?……”
萍萍摇摇头。“他比我识时务。他有自知之明……”下面的话她咽下去了:他知道自己水平与这地方相宜。他根本不指望再到那些丝绒帷幕下、镀铬谱架前混一席之地。他只要有琴,就有了整个世界,这楼的寒碜与他和琴有何干?……
琴声断在一个不该断的地方,想来是被人打断的。萍萍苦笑。
正在她俩进退维谷时,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季晓舟和一个中年男人说着话下楼来。
“这是……帕格尼尼的《无穷动》,是一首难度最高的曲子。”
中年人哼哼哈哈。萍萍拉着乔怡往夹竹桃后面一闪。“我也不懂这玩艺,”那中年男人说。看得出来,他不仅不懂,而且不感兴趣。“你过两天再来一趟吧,我们正好要收几个待业青年,有玩琴,有弄画,你跟他们一块,考个试,我请个行家来,你知道,咱们这里的名额也紧呐!……”他抱歉地笑着,拍拍季晓舟肩膀。
“我……吴馆长,我在部队好歹搞了十多年专业了!”季晓舟感到自尊心受屈,“我们军区文工团的乐队在省里数得上……”他吃力地为自己辩解,“不管怎么说,搞个群众业余音乐辅导,还拿得下。考试……”
“这个琴是你自家的?”吴馆长问。“是从团里借的。”
“你要是会拉那种……(他比划手风琴的样子)就好了,那琴我们这儿有现成的。你这琴还得掏钱买。你刚才说要八九百?……”
“差点的五页就行……买个旧的只要两三百!”
“两三百……”馆长沉吟,“还是旧的?”
季晓舟眼巴巴地期待答复。“……还是考考再说,啊?”
“实在不行,我自己买琴!”他突然脱口说道。
馆长眼一亮,随即打哈哈道:“哪能……这算啥!就这么吧,你下星期一来,我已通知那几个小青年了。”他握住季晓舟迟疑的手,晃了晃。
季晓舟看着他进了楼,又摘下军帽擦汗。
“晓舟……”
他看清萍萍时猛一怔,脸带愧色,象做了错事被人当场抓住:“你们……怎么来这儿?”
“这是什么高级地方,我还不配来吗?”萍萍脸涨得通红,“谁让你这么下作,跑到这种地方来?!”
“我想联系个好一点的工作……”
“你离了那短命的琴活不了吗?就值得这么低三下四来求爷拜奶?”
她忘了她来此的目的。乔怡劝道:“莫名其妙,你怎么跟他火上了?”
“不管你怎么差劲,也轮不上他们来考你吧?你就这么没自尊,居然还要来考?三十三岁的堂堂专业文工团员和一帮小屁溜子平起平坐考试?亏他说得出口!告诉你,下星期一不准来,不准你再踏进这个门!”
季晓舟低下头。琴斜背在他肩上,显得沉重无比,肩也压斜了。他被妻子这番话弄得无地自容,因为每句都扎进他的痛穴。“你到这里来干啥子嘛……”他嗫喘道。
“干啥子?看你干蠢事啊!真丢人,还要买琴,连琴搭上你也卖不出个好价……”
“行了,萍萍!你怎么这样刻薄?”乔怡喝道,一面拉着两人往外走。
“你不拉琴就活不成吗?什么不比拉琴强。团里不是要帮你联系到轻工局人事科吗?不然到检察院搞行政,哪个不比你拉琴强?”
“我喜欢拉琴!喜欢音乐!喜欢!”季晓舟口气硬起来。
“哼!拉了这么多年,挨了那么多耻笑,还没够?我可够了!……”
“我知道你够了!你后悔了!后悔没跟那些‘衙内’去过好日子……”
萍萍被这话惊得张大嘴,却发不出声。
“我干不了那些体面工作,我没那修养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我就是天生的劳碌命,山猪吃不了细糠的命!你后悔吧——什么都来得及,趁你现在还年轻!”
人们从未见过季晓舟发脾气。他那克制半生的积怨似乎都因找到这个茬口喷发而出。萍萍一下子不认识他了,瞪着眼似乎在回忆他是谁。但仅是几秒钟的沉默,她猛然转身就走,不灵便的身体使她迈这样的疾步十分吃力。乔怡追上去,从后面拉她胳膊。她使劲甩脱她,走得更快了。
乔怡回头看季晓舟,他叉开两腿呆站着,低头看着自已斜在地上的影子。太阳将落,这条通往工厂区的马路涌满下班的自行车,涌满快活饶舌的小青工们。乔怡担心萍萍被人撞着,又赶上前去拉她。这一拉,使她象个沉重的包状一样栽进她怀里。她双目紧闭,脸色发青,两颊全是泪。“萍萍……”乔怡心疼,轻唤她。
她在她怀里往下坠。她怎么也架不住她了,“怎么了?萍萍?萍萍!”
她终于蹲在了地上,双手捂住腹部,仍紧闭着眼,一声不吭。季晓舟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望着痛苦不堪的妻子。萍萍衰弱地唤道:“晓舟……我不行了……”
季晓舟慌乱地抱起她,一边絮叨着:“别生我气,萍萍!我是混帐!那是一时怄气的话,不作数的……”
萍萍面带苦笑,微微摇头。
“还说什么废话!”乔怡狠狠地说道,“快送她上医院!……”
“啊?!……”
“她这两天为你的工作到处奔命,你真……唉!都不说了,快送她上医院吧——是早产!”
季晓舟还没恍过神,冒傻气地问萍萍:“是……孩子?!”
萍萍幸福而痛苦地看了他一眼。季晓舟疯了似的朝一辆呼啸而来的解放牌奔去……
“是我们的车!我们的车!我们的车!”采娃脱口喊起来。三个姑娘同时朝山下的公路尖声呼唤:“喂……停车!”
“别瞎喊!……”赞比亚侧着身,飞快地往陡坡下跑。
这天是三月五日,我军向全世界发布了撤军声明。
披着伪装网的“解放牌”拉开相等距离,从山下弯道——驶过。“怎么办?他们听不见!……”采娃急得泪水直流。
荞子说;“我数一二三,咱们一块儿喊!”
“同志!停——停——”他们这才感到自己的声音在这大山里显得这么细弱,早被风撕碎了。没人深的飞机草里,三毛照料着平躺着的了不起,数来宝的伤口也在化脓。他们焦急地伸长颈子,望着急驶而来、又急驶而去的车辆。他们此刻的感觉是鲁滨逊终于看见地平线出现了希望的桅杆。而姑娘们已声嘶力竭,她们举起帽子、军衣、手绢挥舞,依然徒劳。
赞比亚按自己的念头在向公路靠近,他已能看清车厢上白色的车号。他的心在奋然搏动,他那象被无际的大海漂来泊去的疲惫身躯,终于触到了坚实的土地。他,他们,就要上岸了……
“砰!砰砰!……”突然,身后传来枪声。他回过头,见三个姑娘同时举枪朝天,用枪声呼救。
“混蛋!……你们在干什么?!”赞比亚咆哮起来。未待他话音杳落,一梭子弹从一辆煞在路边的车后打出来。
“卧倒!……谁再开枪我掐死他!”赞比亚咬着牙吼道。
车队遭到越南特工队袭击是极频繁而平常的,所以姑娘们的枪声造成了难分难解的局面。
被子弹削下的飞机草冒着细小的火苗。又一辆车开过,但因公路大窄无法错车,只得停在那辆车后。误会在加剧。子弹一排排压过来,使草丛里的七个人无法抬头。
被连日的疲劳、伤痛,以及对死者的哀痛折磨的数来宝失去了冷静,他骂道:“日他妈!六亲不认了!来吧,没死在越南人手里,死到自己人手里算拉倒!……”他边骂边抓起自动步枪疯狂地朝天空乱放,然后大叫“来呀!来俘虏我们,包围我们呀!”
赞比亚窜到他面前,一语不发,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然后夺下那支空了膛的抢。
山下枪声更猛。人的判断力在受战争惯性的支配,变得敏捷而又缺乏理性。
赞比亚匍匐着,急促地思索对策。枪声渐稀。前面一辆车启动引擎,打算迅速撤走,后面的车似乎留下掩护。
采娃突然站起身,飞快地往陡坡下跑去,边跑边喊:“别开枪!别向我们开枪!……”山风卷起她漆黑浓密的长发。
无人理会她。似乎公路上的人已看见了她,看见了这个姑娘的头发。但越南特工队最善于用女人做钓饵。枪声又继。采娃赶紧蹲下身子,委屈地呜咽着……
赞比亚的嘴抿得很紧,两腮的肌肉因用力而微微颤动。他看着公路,目光阴沉沉的,因为他知道这是殿后的车,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只能这样了!”赞比亚下了决心。
大伙一齐把目光转向他,期冀中含着不解。“只能这样了。”他重复道。他来不及解释什么,只能按自己的念头行动了:解下浑身披挂,脱下军衣,撕开肮脏的白衬衫。他裸露的上身,发出青铜般的光泽,使人无法想象这身躯里流出的血是什么颜色。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可怕,眼睛跳动着漆黑的火舌……
他要干什么?战友们担忧地看着他。他从采娃手里夺过枪,一边朝天放着,一边大声吼叫着往山下跑。他竭力要公路上的人注意到他,使他成为唯一的目标……
他回了一下头,看看身后的战友们。那眼神略带痛苦和犹豫……
第25章
乔怡和季晓舟手忙脚乱地把萍萍扶下车。产院门口热闹非凡。欢天喜地和忧心仲仲的丈夫们穿梭往来。门前停着数辆机动三轮,车夫们知道来这儿的人一般是不会在乎那几个钱的。夜宵摊子已在门边摆开,一阵阵热烘烘的油烟扑面而来,这里将供守候产妇的人们消夜果腹。产院不象别的医院那样森严,相反,这里的气氛多半是喜庆的。阵痛使萍萍禁不住发出低微的呻吟。女性们不堪忍受的痛苦换来世界的欢乐。
终于捱到一切手续办毕,萍萍被一辆手推车送往待产室。季晓舟跟着车小跑:“萍萍!你别生我气了,刚才是我不好……”
萍萍有气无力地笑笑:“你的工作……咋办?……还没有着落……”
“你别想那么多!”乔怡道。
“……真倒霉,我快要考试了,课再也补不上了……真不该要这个孩子!”萍萍继续呐呐着,又对晓舟嘱咐:“你快回去把要用的东西取来……”
“你还生我气吗?”
“呆子!”萍萍嗔道,同时把脸转向乔怡。
他和她不用“原谅”这个词,一切都在深深的理解中了。这爱情是他们争夺来的,争夺中他们战胜了许许多多的人,包括战胜他们自己。
对越自卫还击战中,萍萍也随野战医院开往前线。那天夜里,一列停在边境小站的救护列车向后方开动,车里车外一片漆黑……
季晓舟失去五颗门齿,破了相,正靠在车壁上打盹。他觉得一个人挨着他坐下来,而且是个女兵,头发搔得他脖子直痒,他感到这女兵身上有股极亲切而熟悉的气息……是她先捏住了他的手。他吓一跳,虽然同时已明白了她是谁。……然后是她不顾一切地搂住了他。她的脸上是湿热的泪。列车颠簸着,他们谈得滔滔不绝,不是用声带,是用心。在无声的交谈中,他们感到失而复得的爱,无论深度和广度都是往昔所不能比拟的。
“等天亮,你肯定吓一跳……”季晓舟口齿不清地说,“我的嘴……我变得丑死了。”
“去你的吧,你过去也不漂亮。”
在他们结婚时,有人问萍萍:“不是许多高干子弟追你吗?……”
她毫不隐讳地哈哈笑道:“他们早把我抛弃了,要不就是我抛弃了他们!反正一出院大家都不认得了。女护士和病号嘛,至多不过眉来眼去,轻松愉快,那叫‘辅助治疗’!兜了个大圈,最后还是一头磕在我们晓舟身上。”
晓舟走了不远,又折回来,对乔怡关照着:“假如我赶不回来……”
“早呢!听说头胎最少也得十来个钟头。放心,你会赶上孩子第一声哭喊的!”乔怡道。
“谁说的?本来还有二十天才临产,这不就提前了?”
“那是太紧张太疲劳的关系。”乔怡把萍萍这两天奔走游说的情况告诉了他。
晓舟用手捶着额头:“我真该枪毙!……我不去那儿了。萍萍不能在这时候动气。可是单位不体面有什么关系?……算了,她不同意,你放心,我不会去的。”
季晓舟急匆匆走了。他庆幸有这样理解自己的妻子。但他也知道,他和她的互相理解才算刚刚开始,伴随了解深化的总是矛盾和冲突——象今天这样——每了解一点,两人都要负一次伤。相爱不仅是彼此给予温暖,也给予折磨。眼泪和气话是未来生活旋律中的“fff”,通过它,感情才能升入一个又一个高潮。幸福需要痛苦陪衬,正象白天必须转入黑夜。这是正常而又令人担忧的规律,了解这一点,才能获得生活和爱情的主动权。萍萍,有了孩子,生活中多了个难对付的“不谐和弦”,路,长着呢……
乔怡从膝盖上抬起头时,发现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季晓舟正和一个人谈话。是廖崎。看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半。这些天乔怡不再失眠。居然在这条极不舒适的长椅上缩着,也甜甜地睡了一觉。她累极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乔怡问廖崎。
“我去晓舟家,正碰上他出门,说萍萍临产,我就跟他来了。”
季晓舟够呆的,萍萍让他取急需的东西,他却夹来个大包袱,孩子四季服装都在里面。
“这两天够你忙的吧?”乔怡问道。
“可不,”廖崎耸耸肩,“刚从广播电台出来,晚上还要演出。今天我指挥最后一支曲子,还赶得上。对了,明天上午我要到市文化宫演讲,介绍一些古典名曲和几部交响乐的背景和主题。这我可是头一次,怎么推也推不掉,非讲砸锅不行……”
季晓舟道:“砸什么锅,你讲得很好,过去……”
“休提过去!”他做了个球类比赛的暂停动作,“推不掉,越推越坏事!他们玩命增加条件:每个钟头给多少多少钱;讲课期间给我包宾馆的单间;伙食费提高两倍……我差点骂他们庸俗。他们以为我在要高价。后来我想通了,对他们说:‘演讲我答应,但分文不要。也不住什么单间,这一个星期我还吃我的集体食堂。不过想求你们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那么清高也学会‘关系学,啦?”乔怡斜着眼,揶揄地笑着。
“管它呢!这年头到处不都在挖空心思?再说我的要求很合理,他们正缺一名音乐辅导员。我推荐了一个人,我认为这人干这行合适极了。”
“他们接受了吗?”季晓舟问。
“接受了,并感激不尽。因为我对他们担保,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勤勉、更负责的人了。”他看看表,“不得了,我再不走要迟到了!”
“……他们还要这种辅导员吗?”季晓舟脸上露出羡慕之色。
“只需要一名。”廖崎笑了。
乔怡已有所悟。只有季晓舟在那里遗憾,这木头。
廖崎扣上军帽:“再见。我还得换衣服、化妆……”
“酝酿情绪。”乔怡替他说完。
他顽皮地眨眨眼,从军装衣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往季晓舟手里重重一拍:“记住:星期一上午八点,到市文化宫,有位马主任将与你接洽——明白了?”
他跑步走了。季晓舟又惊又喜:“闹半天,他全是为了我……”
“萍萍该高兴了。”乔怡说。
“对,她一定会乐坏的!”
“你又能拉琴了!”
“对,又能拉琴了。”
他现在的思维只够附和别人。他太喜出望外了,甚至连乔怡从他身边走开也没觉出。
乔怡回到招待所,想继续收拾那几件不多的行李。应该给编辑部的同志们带些土特产,让大家高兴高兴。大伙是衷心期待她满载而归的——当然不是指望土特产。
不曾想杨燹登门造访。
“来和你辞别。”杨燹大大咧咧道,“明天晚上我要回部队了。”他变戏法似的解开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幅画。画框很简陋,里面的画却奇特极了。仔细看,乔怡惊呆了,那是用红桦树皮作衬底,上面由各种不同色彩的植物标本组成的图案,一下子很难让人说出它象什么。在它面前,人的想象变得无止无禁。恐怕不能说它是艺术,它是直接汲取的一小滴自然。
“这是森林……”乔怡说。
“你看它象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这是我做了送给你的。整整用了三年时间。”
“伐木的那三年?……”乔怡盯着这幅“画”。
“你喜欢吗?”
“还用问?”
他笑了:“那么再见?”
“等等,你考试成绩不是很理想吗?”
“我放弃了。”杨燹狠狠捏着手指关节,噼啪作响,“你以为我就那么看中一纸文凭吗?我不过是想验证一下自己,是不是一定要被算在淘汰者的队伍里。事实证明我行!文凭?哈,人一定要这样一张合格证吗?即使当一辈子兵我也能当得出色!我会通过任何一条途径显示自己的价值。本来嘛,我们这代人已经失掉了正常的途径。你说呢?”
“但这样太可惜了!”
“‘可惜’……是你们女孩子的词。我嘛,是军人,男人,什么都舍得下,扔得开。”
包括我。乔怡心里说。
“越南人又在边境上搞鬼,这次我回去可能还上第一线。你没看见那天晚上过的一百多辆军车吗?”
乔怡定定地看着他:“我想和你一块去。”
“别说傻话。你是明天回北京吗?也是晚上走?啊哈,‘君向潇湘我向秦’。”
“你以为我不可能在前线见到你吗?”
“最好别。你还是好好活着吧。”他笑道,急于离开此地,“再见!”
乔怡再次喊住他:“萍萍生孩子了,去看看吧。”
“真的?!”他惊喜地扬起眉毛。这神态使他忽然变成了孩子,“看看去!你带路!”
出门拐进小巷,杨燹拍拍自行车后架:“坐上来!”
“当心警察罚你款!”
“警察会女朋友去啦!”
一路上,他不再和她谈话,象人力车夫那样一心一意地踏着车。
“小嫚怎么办?……”乔怡问。
“明天上午我和她去登记结婚。她这两天住她父亲那里。要出嫁了,让她最后再陪陪老父亲吧!。
他没有说,黄小嫚这几天情绪不太正常,自从她父亲来后,她几乎天天呆在父亲身边。咋天和她谈起结婚的事,她吃了一惊似的,问:“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急?……”她眼里浮起一抹淡淡的令人费猜的云雾,象为什么事所苦恼,问她,她却淡淡一笑:“还没想好,等想好我会告诉你的……”
这巷子派生出另一截短巷,就是“灯笼巷”。杨燹远远看见过去宣传队住过的院子已倒了山墙,那座天桥也不见了。现代化大道将延伸过来,一切都得为它让路。既然告别,也向这小院子告告别吧!
杨燹和乔怡从碎砖瓦砾上长驱直入。院里一片月光,老树上的新叶在微风中快活地抖动。院里有两台推土机。这残忍的大家伙,将铲平一切记忆的痕迹。
这院子换了几代主人,发生了几多故事,如今终将全部化为乌有。旧的去了,新的来了,现代化的都市不容情地要打破这些笼阁式的格局,不管它曾有多么繁盛的历史。他俩踩着陈年的落叶,往院子深处走。月亮很大,很亮,一如既往地给这院落、这楼洒着清辉。楼是太旧了,一踏上木质的楼梯,便发出颤悠悠的空响。记得年年夏天,都会从那地扳缝里飞出成群的白蚁,一大片,使你感到整个地面都浮动起来。田巧巧撵走所有只会尖叫的姑娘,用开水浇,用“007”喷洒,结果总能撮出整撮箕的白蚁尸体。那情形既可怕又壮观。
“有明月,怕登楼。”
乔怡和杨燹恐怕想着同样的念头,所以不约而同,很快从楼上下来了。
她们几乎与迎面走来的一个人影撞个满怀。乔怡骇得往杨燹身后躲,那人也退后一步。
“……谁?”杨燹问。
“你是……杨燹?”
“徐教导员!”乔怡惊呼,“您怎么从医院跑出来了?”
“真巧,在这儿碰上你俩。不是说这院子要拆吗?……”他也是故地重游?
门口那间大排练室已被推倒。想来,他对它的最后的记忆是清晰而辛酸的……
在离开部队的前一天,黎队长张罗全队给他开一个欢送会。欢送会是红火的:天花板上拉着锡柏纸剪成的彩链,四周点缀着红绸绣球,桌子围成一圈,上面铺着白床单,花生、橙子、糖果,在桌上堆成一座座小山。欢送会,他不记得一生中参加了几多回,送走多少茬战友,如今轮到他。越是热闹,他越感到心里发空;越是盛情,他越感到孤寂。
他为这次欢送会悄悄准备了一个节目。他花了好几天时间,温习了一支早年的歌,那还是太行山宣传队员的歌。回忆了很长时间,才把歌词记全。他找来那个已被乐队淘汰的手风琴,虽说这家伙“五音不全”,但在他眼里已经比当年那个琴强多了。记得那是一个城里学生当兵时背来的,还是洋货,德国造的。为学拉琴,他不知挨了多少挖苦。就那个破琴,一拉直喘大气(漏风),当时还极尊贵哩!谁想碰它一下,都得竭力讨好它的主人。他经过几天练习,能结结巴巴把歌拉下来。他将在欢送会上露一手:自拉自唱。
欢送会上,黎队长作正式发言。肯定了他的成绩,赞扬得有些过火。接着,其他老少同志也发言,基本顺着黎队长的话说。女兵们剥着花生,谈着她们自己的话题,笑作一团……而他却始终在默习那几句歌词:
八月的枣儿红了树梢梢,
当八路的哥哥身挎盒子炮……
当年的八路,如今摘下“盒子炮”喽。最后两句怎么也想不起。总不能只唱两句吧?他想呀想呀……终于想起来了:
集合起那个队伍喊声起步走,
来送行的妹妹哟身穿着花祆……
他清了清喉咙。他这个节目将是压轴戏。可惜准备得太仓促,只能拿出这一个节目,太少了,就算表一表一个老宣传队员的心意吧……
他又清了清喉咙,把预先藏在门外的破手风琴搬进来。他事先跟小达娅商量好了,让她替他报幕。
但等他再回到排练室,人们已从座位上站起来,欢呼着:“散会喽!”是谁宣布了散会?是老黎?他不是事先跟他打了招呼,最后要跟大家讲点什么吗,难道他忘了?或许老黎怕他又象以往那样掰着手指“训话”,说上一大堆不合时宜的话?……他事先没说清楚,他今天是要表演节目,唉,这只能怪他自己呀……
他僵立在门口。大家鱼贯而出,热烈地向他赠以别辞。他明天要走,但不能因此改变他们的作息制度,况且这样的会不宜开得超过小年轻的耐性。他们惦记着一大早还得出操。
从他身边走过的人没留神他的遗憾,更没留神他手上的破手风琴。那风箱蓦然张开,悲切地、长长地“呜——”了—声。
小达娅站在越来越空的场地中间,声嘶力竭地叫着:“最后一个节目,最后一个节目……”
没人理会她,以为她在闹什么小孩子的把戏。如今排练室已成一片废墟。他真想把那支老掉牙的歌唱—遍——假如此刻身边没人的话。
“教导员,你该回病房了,不然医生会骂你……”乔怡说。
他哈哈一笑:“我已不属他们管了!没看见吗?我搭今天夜里的车回老家。”
杨燹和乔怡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拎着个帆布手提包。“不是要等最后确诊吗?……”
“咳,我自己早给自己确诊了。俗话说:叶落归根。我已经够麻烦了,不能再给部队添麻烦……”
“这里医疗条件好……”
“一样,一样。现在对我都一样了。”他借月光看看表,“十一点的火车,路过这里,看看。以后地球上就没这个小院啦!”
一直沉默的杨燹突然问:“达娅怎么没跟你走?”
“她是部队的孩子。把她交给部队,我也了去一桩心愿……没想到我身子骨这样不争气,说垮就垮成这样。以后看你们的了。我过去吃亏就在于没文化,你们有文化,将来可得给咱部队挑大梁啊!”他长长舒了口气,“我放心了,也想通了。部队有了你们这样的小辈儿,我这个糟老头得知趣靠边啦。”他不无凉意地笑了一下。
乔怡也附和着笑笑。
他们坚持要把徐教导员送到火车站。进了月台,刚要上车,忽听见一声尖利的喊叫:“爸——爸!”
达娅飞快地跑上来,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是泪,一头扎进父亲怀里。
黎副团长随后也赶到了。徐教导员埋怨地看着他,显然是怪他泄露了秘密。
“爸爸,我跟你一块走!”
“你不是早就吵吵说,长大一定要当女兵吗?”老头儿摸着女儿的头。
“不,我要跟你走!”聪明的小姑娘已从众人的行止神情断定,父亲对她的慈爱不会太久了。她不能让他在最后的时光里失去温暖,不能让他孤单单地踏上归程。她知道把她留下,对于父亲该是怎样痛苦的割舍。父亲,甭管他在别人看来怎样不起眼,在她心目中,却是最伟大、最了不起的!世上没有比这干瘦老头儿的慈爱更可珍视的了。
一旦这小姑娘下了决心,谁也别想扳回。她的血液里流淌着她那个民族的特质:执拗得近乎顽固,忠厚得近乎愚昧。爱,她会爱到底;恨,也会恨个透。
父亲只得妥协,叹了口气,若有所得又若有所失。他俩上了车。
“喂,差点忘了件事,徐教导员从窗口递出一个纸包,上面系着红绸带,“丁万带着他那个对象今天下午来看我了,这是送给他结婚的礼物。也不知买啥好,让他别嫌土气……”
火车开动了。
徐教导员把脸久久地探出窗口。或许这就是永别?乔怡忽然想起了什么,追着车喊道:“桑采的地址……就在信封上……”
徐教导员摆摆手,表示听不清她的话……
第26章
杨燹和乔怡走进产房外那条走廊时,“哇——”一声婴儿的啼哭倏然传出。是从产房里传来的!季晓舟从长椅上弹起来,紧张万分地聆听着。正当他要扑向那扇灯火辉煌的神圣之门时,另一位丈夫捷足先登,已从护士手里接过自己的孩子。季晓舟又沮丧地坐下去。见杨燹和乔怡走过来,他做了个苦脸,表示一无进展。这跌宕起伏的情绪他已重复多次。
“没关系,一切都会好得不得了的!”杨燹拍拍季晓舟的肩膀。
季晓舟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走廊里踱步——象那种电影中用滥的镜头一样。可见电影编导们是考究过生活的。踱步有助于增强人的耐力,有助于抚慰身心的焦灼。这一夜他要走多少路呢?大约远甚于以往任何一次夜行军。这是他一生中最长的夜。西方有种荒诞的理论,说是人若想延长寿命,就去寻找痛苦,在痛苦中,你感到时间比实际上长出若干倍,一分钟可以象一年那样长,也可以象十年那样长,全由痛苦的程度所决定。晓舟和萍萍这一夜,或者可以印证这种理论吧?
杨燹知道此刻对晓舟说什么安慰话都白费,于是便住椅子上一靠。过了一会,他的呼吸渐渐拉长了。
“啊——”待产室传出一声呻吟,晓舟停止了踱步。“啊……”乔怡也从迷蒙中惊醒。
“是萍萍!”晓舟慌得左顾右盼,然后转向待产室:“是萍萍……”
杨燹霍地站起来,脸上竟毫无睡意。他迎面拦住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喂,你能进去打听一下吗?一个姓宁的产妇出了什么事……”
“待产室不归我管。”女护士说罢要走,被杨燹一把拽住。
萍萍又呻吟一声。季晓舟冲上去:“哎,同志,同志!麻烦你了!帮我去问问吧?”
那姑娘转过身:“咦,才怪哩!你们到底哪个是她爱人……”她挑着镊成一根线的双眉。这句不三不四的话使杨燹陡然上了火。
“谁是她爱人不关你事。现在是请你问问那里面的情况!”他一座山似的插在晓舟与女护士之间。萍萍的呻吟越来越惨。“你去还是不去?”
女护士眼一斜:“我正忙着,顾不上!”
“刚才你不是在那门口,对着歌片学唱邓丽君吗?”
乔怡惊异,他原来压根没睡着?这警犬似的家伙。
女护士:“你管不着。”
“我一点也不想管你。您日后真成了大歌唱家也难说。现在只请您去问一声,这不耽误您什么吧?”杨燹冷冷道。
女护士不甘服输:“那……稍等五分钟!”她想溜。“站住!你听见她在叫吗?!五分钟,说得轻巧!五分钟?子弹命中目标只需要千分之一秒。五分钟,你算算可以死多少人?——现在就去问,去呀!”
那姑娘只得在杨燹的“押解”下走进男性的禁地。一会儿便垂着眼皮出来答复:“胎位不正,在采取措施。”说罢逃也似的走了。
季晓舟愁苦着脸,“那咋办?那咋办?”
“咋办你也办不了。要不,你到外面去,就听不见她叫唤了。”杨燹皱着眉道。
“不,不,我就守在这里……”
“那我出去吧,我可是怕你那张造孽的脸。”他往走廊出口走去。
乔怡忙安慰这个神不守舍的男子汉:“没事,没事,你别急……”
季晓舟什么也听不进去,又站起来踱步。步子更急促、更不稳定了。
“萍萍苦啊……”他仿佛自语,“跟了我她真苦透了。不然,她父母兄弟总会来安慰安慰……她为我把什么都丢了……”
踱步。踱步。
乔怡感到,在这里呆着的人仿佛又重归于母腹,那么狭小滞闷,无法感到时间的流动。不知是什么时间了,长廊尽头,天色已微白。她站起身,朝亮处走去。杨燹在阶梯上叉着腰,背朝着她。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他突兀地问。他已感觉到了她来到身后。
“我会抽空去看看首长。”乔怡打趣道,“恭喜你,未来的参谋长。”
“未来?现在就是!”
“那你明年还考研究生吗?”
“那是明年的事。个人计划往往不能作数。”他忽然转过脸来,“喂,荞子,你说:军官和研究生你更喜欢哪个?”
“那得看军官的水平和研究生的质量。”
“你这回答太缺乏人情味。”
“从今后我就是个以理智为主要成分的人了。感情……”乔怡觉得,她不会再有什么完整的感情。即使日后不免与某个男公民结合,但那也必是貌合神离。
“我明白你的意思,咱们还是绕开这类危险的话题吧。感情多了活受罪。”
“你怕什么?我们不是已经画过句号了吗?现在谈话的只是两个无性别的朋友……”
“我有性别!”他粗鲁地打断乔怡,“并且对无性别的人不感兴趣!”
乔怡妥协地微笑了:“咱们别在这最后的时间里闹别扭了。”
“我同意。”
“那谈谈你的打算——将来是继续率领上千号大兵呢,还是研究植物?”
“我会使它们互不冲突。人干吗不能同时干好两件事?我能干好。你信不信?”
“你根本不在乎别人信不信。”
他笑了,正中下怀。“我喜欢军营,也喜欢植物,简直说不出更喜欢哪个。我有时产生一种很荒诞的想法:觉得植物和军人有些相似。军人是肉体的防护林带。当你看着成百上千的战士整齐划一地列队,我顿时把他们想象成大森林。而反过来,树也是有个性的,只不过它们的个性从属森林这个整体。在这一点上它们多象战士。它不仅有性格,还有感情,甚至感官。国外已有最先进的仪器,能测出植物的快感与痛感。这些感情从来不为人了解。有句话叫‘人非草木’,我看该叫‘草木亦人’。冷漠和严峻是树的属性,也是军人的属性。但只是外表,军人和树一样,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痛苦和欢乐。要研究树和研究军人,其难度大致相等。所以我很难说更爱哪一个。我象那种叫作‘卟啉’的有机物,与元素铁结合,就成为血红素!与元素镁结合,就化为叶绿素。”
“依我说,你选择这两个职业恐怕都不对路,你说不定该去作诗。”
“我作过。事实证明不灵光,被贵社两次退稿。”他正视着她。
乔怡一惊:“怎么……你不是否认写过小说吗?”
他只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叙述一遍。“怪不得,我看那字迹眼熟得要命,可就没想起……我怎么没想到小嫚呢?”乔怡感慨,“我怎么会想到她呢!”
“天晓得,这是缘分还是冤家路窄?”
“管它是什么,反正我总算回去能交差了!”乔怡长舒一口气,又问:“可是,有关田巧巧死前的心理,还有她的恋爱之谜,都是你的虚构?”
“不。你还记得那个小司务长吧?自称北京人,特别爱笑……他和我在干训队是同学,他学后勤给养。我们是旧相识,自然来往得多一些。我发现他有一件银灰色的毛衣,总用布包着,很少见他穿。后来我死逼他,他才说出那毛衣的来历。我问他:‘你和田巧巧好过?’他拒绝正面回答。但我一提到田巧巧这个名字,他眼睛里总有一丝怅然,或者说是忏侮。我始终没弄清他和她曾有过什么样的关系。但我断定他至今对田巧巧怀着很深的感情,并且断定田巧巧一定爱过他。我的判断力一般十拿九稳。所以我用联想沟通了死者与生者共同的缺憾。田巧巧那样善良的姑娘,凭什么不该有过一次爱,或被人爱的机会呢?……”
“哦,杨燹……”乔怡眼圈一热。
是啊,人们总是在缺憾中生活。在那个质朴、真诚的姑娘活在我们身边时,有人这样重视过她吗?而当她不复存在了,我们才为她呼出些美妙的愿望,而愿望再美好毕竟是愿望,它不再对终止了的生命产生影响……但使乔怡感到安慰的是,自己毕竟为死者承受了点什么。那封信烧了。她经受了感情的酷刑,终于没有“出卖”死者……
“乔怡,还是把那不成体统的东西还给我。假如它算小说,也太粗糙,况且远没有写完。那是我们的昨天和前天,接下去该写今天和明天……”
“接下去我来写吧。仗还在打——我指各种各样的‘仗’,包括萍萍生孩子。”乔怡道,“你瞧不上我?我难道没用手榴弹敲开那个坏蛋的脑瓜?等着吧,咱们前线见!我说去准去,到前线看看你们这些‘贝贝布莫’①怎样在血与火里崛起,看看你们的聪明才智怎样发挥。我要写——我早就想写!”
①贝贝布莫,美国通称战后生育高峰中出生的一代人。
“棒极了!穿着你的红毛衣来吧!”他象对待小兄弟那样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也象对大哥哥那样,明朗地笑了。
真的,她象是豁然开朗。她很快活。杨燹,我决不是空手而归。小说的作者终于找到,这并不足以使我这样快活。我快活是我感到自己的坚强,不再依赖你的爱生活了!我不再把失去爱看成致命的了!
她想起他送她的那幅画。那幅画画出了另一个世界,她和他会常在那里相聚。他心里的她和她心里的他将化为两个纯粹的人,在那纯粹的境界中相聚。她会将它挂在显眼的地方,而不屑于向任何人解释……
“对了,你那篇小说的名字……?”
“叫……《绿血》吧。”
“绿色的血?”乔怡一扬眉,“好极了!叶绿素是植物的血;军人的队伍象强大的绿色血脉,流动、循环……”
“差不多。不过你们编辑的理解总是过分直接。”
乔怡伸出手:“我们现在已经是作者和编辑的关系了。”
杨燹将她手猛一握:“这关系太说得过去了!”两人默契地笑着。
“天亮了,走!楼上有个露天平台,透透气去!”
“你去吧。”
她想一个人呆一会。她正式独立。她业已成了一棵独立的树,在偌大的森林中占有一方土地,一顶蓝天。她将有多少事要做,凭什么让爱情伐倒呢?人不光为爱情活着。她不光为杨燹活着。她是坚强的、独立的树,坚强的、独立的女兵。从现在起,她要学会一种军人的爱。她决定回去后向领导请求,再次上中越边境。
一切正常了,生理也正常了。她忽然想起从昨晚到现在,晓舟和她尚空着肚皮。等她从小吃摊上买了一大堆滚烫的油酥饺往回走时,突然听见有人喊她:“乔怡……”
“咦?小嫚,你怎么来了?杨燹知道吗?”
“萍萍好吗?孩子好吗?”
“还没生呢!我们在这里等了一夜了。进去吗?”
“我……不进去了。”小嫚神色犹疑,“你转告萍萍,我来看过她了……”
“那我去把杨燹叫来!”
“不……我跟你说。你别叫他,我们就在这儿说会话吧。”她的眼神更古怪了。
“这么早,你一个人跑出来……”
“我和爸爸一块来的。他在路口等我,出租汽车开不进来。”她象憋着许多话,慌得不知先说什么好。
乔怡猜测着,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是去找杨燹!……”
“别喊他!”她大惊失色地拉住乔怡。天呐,她又怎么了?
两人对视片刻,她突然问:“乔怡,你爸爸老吗?”
乔怡莫名其妙。
“哦,你还有两个哥哥。我爸爸只有我……”她的话怎么天上地下的不着边际?“快七点了,我得马上走了。”黄小嫚似乎经过最后一刹那的迟疑,把一封折成燕子形的信塞到乔怡军衣兜里,“别忘了,把这个交给杨燹……”
“哎,小嫚!……”乔怡叫道。她心里已断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小嫚回过头。令乔怡吃惊的是,她在哭啊!这是头一次见她哭。不等乔怡追过去,她已飞快地跑向路口……
一辆小轿车开走了。
乔怡把食品一古脑扔给晓舟。
她惴惴地步上楼梯。露台上,杨燹倚着栏杆,正屏息静气地聆听着从产院隔壁某机关大喇叭里传来的优美的乐声。
“是廖崎指挥的曲子。”乔怡肯定地说。
杨燹用手势制她。
音乐是早晨的一部分。早晨因为有了音乐而显得多么诱人……
乔怡踌躇一会,把黄小嫚的信递给痴迷的杨燹。他一层层打开折得十分严谨的信纸,看了一会,茫然地抬起头:“我弄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是怎么了?……”他继续往下看。
这时,那位未来的邓丽君在楼下喊:“喂——当兵的!”
是喊他们。乔怡扭过身。
“他咋还在这里优哉游哉?他爱人马上要生了,刚抬上产床!……才怪哩!到底哪个是她丈夫,又来了个跛子,还送了一瓦罐鸡汤!”
丁万来了。肯定是他。“谢谢你!”乔怡对女护士摆摆手。
她仍未弄清人物关系,不领情地扭着腰肢匆匆走了。
乔怡对杨燹说:“走,去看看!”
“你去吧,我一会就来……”
走廊里依然如故。季晓舟还在踱步。刚赶到的丁万爱莫能助地傻着眼,双手捧着盛鸡汤的瓦罐。
萍萍的呻吟越过屏风和紧闭的门传出来。季晓舟浑身抽紧,不知如何是好。
丁万结结巴巴地:“乔怡……我看你还是拉他出去,别让他在这里受刺激……这里有我。”
季晓舟象木偶一样被乔怡拉到露台上。
杨燹正发愣,好一会才注意到他们。
“全完事了?”他问。
季晓舟苦笑着摇头。音乐掺揉在早晨的薄雾里。
“我是全完事了……”杨燹把信往乔怡手里一塞,转而用力一击晓舟的肩膀,“老兄,瞧你那哭丧脸!我什么时候也不会有你这副表情……”说罢独自走向露台一角,背向他们。
季晓舟在音乐中全神贯注地想着妻子相未来的孩子。乔怡迟迟疑疑打开信。
杨燹:
原谅我不辞而别。这封信我想了许多天,写了一整夜。
我跟父亲一起走了。在你看信的时候,恐怕一切都已不可挽回地决定了。火车是七点三十分开,我和爸爸一同去桂林疗养院。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咱们的事,最终还是决定跟父亲走。我不能让父亲老是这样孤孤单单的。他和我彼此失去了二十多年,我们都因此与温暖隔离了。我和他是两个孤独的人,是真正懂得孤独的人。别人,包括你都不会懂得我们。安慰,也只能在我和爸爸之间产生:在他,谁也不能代替我;在我,谁也无法代替他。爸爸已经满头白发,已经开始拄拐杖了,而我希望成为他精神上的拐杖。只能这样了,杨燹,我辜负了你一片苦心。
我懂得感情,我毕竟是诗人的女儿。我也知道什么叫爱情。爱情决不是单方面的牺牲,这是指你对于我。我不否认你对我百般体贴,我甚至对你的细致入微感到惊讶,因为这是你从前根本不具备的。你从不曾对乔怡这样体贴照顾。但你应该承认,你爱乔怡,你根本无法改变这种爱。
乔怡是个善良的人。她和你多么般配!我从前、现在、将来都羡慕她。你们应该相爱,你们相爱才是顺天应理。
你怜悯我,疼爱我,我并非不知冷暖。我感激你,从你身上,我改变了对人的看法,头一次感觉到:人,是可以信赖的。你使我换了一双眼睛观察世界和人,我的心灵因为这种新的观察在起变化……
我离开这里,将和父亲一起游览、疗养。到一个新环境里去,也许有利于我所有伤口的愈合。我多么希望健康起来,希望人们忘掉我曾经得过那样的病!……
别了,亲爱的杨燹。你想过吗:我拒绝和你结婚,正是我尊严崛起的开始……
别了!我会在以后长久的生活中怀念你。等战友们再见到我时,他们或许会认识一个新的黄小嫚。代我向所有的战友告别。
小嫚于凌晨四点
乔怡把这封信贴在胸前,薄薄的几页纸竟象大石板一样压住她的心脏……一个苍白矮小的姑娘,长着大得不近情理的眼睛,脸上显出奇怪的老相;她轻手轻脚地沿着墙跟走路,似乎打算溜到哪儿去……于是人们叫她“小耗子”……
季晓舟忧心仲忡地走过来。他无心过问乔怡手中的信,只对她说:“生个孩子,没想到这么难……”
乔怡忧郁地笑笑。杨燹仍背朝他们,独自凭栏。音乐由一个变奏,爆发出新的主题。雾在往高空升去,象是被愈来愈激烈的音乐逼退的。
“我还是下去看看。我得守得她近一点!”晓舟说。
“喂,我们和你一起去!”杨燹突然转过身。他怕季晓舟在最激动的时刻会吃不消。
三人在离去的一瞬,同时惊讶地站住了——一颗巨大的火球在晨雾中显出轮廓,周围的云成了红色,正在痛苦而剧烈地骚动着。那是太阳急于娩出血淋淋的胎膜。他们在这最壮观的诞生中呆住了……
而此刻,大汗如洗的萍萍正拼出最后的气力。她唯一的感觉是,她快不行了!就要死了!再也撑不住了——全是为了他(她)呀!为了这个生而逢时的小家伙……
野草摇曳着,从那里面陡然举出一面“白旗”,“白旗”上有血。大家吃惊地看着赞比亚……
他脸上毫无表情。但人们能看出他为牺牲的尊严而痛心。
枪声停止了。
公路上,一时沉寂。祖国,你此刻正用什么样的目光在打量这七个人呢?……
小家伙,你真是生而逢时啊!首先来慰问你的就是这样的好太阳,它浑身也还带着新鲜的血——然后是这音乐,一个最漂亮辉煌的乐章——然后是他们,他们中间有的死了,有的残了,有的在艰难奋进,在生活中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产院门口人真多啊!来往穿梭,急匆匆奔向四面八方。
喂!人们,听着:这个早晨发生了多大的事啊——一个孩子诞生了!一支小队的孩子……
1984年4-6月初稿于北京,8-11月14日二稿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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