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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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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饭_余华
流行音乐
在我儿子出生半年后,我觉得他已经是一个很汇经的人了。他除了吃和睡,哭和笑以外,还没有引的更突出的表现,我对陈虹说:他应读有点什么爱好了。所以我决定让他来分享我对古典音乐的爱好,我希望巴赫、勃拉姆斯他们,还有巴尔托克和梅西安他们,当然还有布鲁克纳和肖斯塔科维奇,他们能让我的儿子漏漏感到幸福,因为他们每天都令我愉快。我以为漏漏会子承父业,会和我一样感到愉快。
我在全部的cd盘里,为儿子挑选出了三部作品,巴赫的《平均律》,巴尔托克的《小宇宙》,德彪西的《儿童乐园》,三部作品都是钢琴曲。我喜欢钢琴的叙述,那种纯粹的,没有偏见的叙述,声音表达出来的仅仅只是声音的欲望。我没有选择弦乐作品,是因为弦乐在情感上的倾向过于明显;而交响乐,尤其是卡拉扬的柏林爱乐和穆拉文斯基的列宁格勒所演奏的交响乐,我想会把我儿子吓死的,他小小的内心里容纳不了跌君的、幅度辽阔的声音;至于清唱剧,就像巴赫的《马太受难曲》,我被叙述上的单纯和宁静深深打动,可是叙述后面的巨大的苦难又会使人呼吸困难,我不希望让儿子在半岁的时候就去感受忧伤。我儿子半岁以后,我发现他脾气成长的速度远远超过了身体,哭叫不仅是他的武器,还成为了他的荣耀。他在发现和感受世界的时候,常常显得很烦躁,尤其是他开始皱着眉观察四周的事物,那模样像是在沉思什么,我就觉得应该给他更多的宁静。
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了《平均律》、 《小宇宙》和《儿童乐园》,我希望儿子听到真正的宁静,除此之外,我希望他什么都别听到。在我看来,《平均律》和《小宇宙》所表达出来的单纯,可以说是登峰造极;而《儿童乐园》是德彪西为女儿所写的,轻快、天真、幽默和温暖,在同一张cd上,还有弗雷的《洋娃娃》。
每天到了晚上,我把他抱到床上以后,钢琴曲就会开始。在旋律的发展中,他逐渐进入睡梦。就这样日复一日,他在钢琴曲里睡去,翌日醒来时,又在钢琴曲里起床。慢慢地,他学会了爬,又学会了走路,开始呀呀学语。同时我看到巴赫让他出现了反应,他有时候听着音乐会摇头晃脑起来,甚至连身体也会跟着摆动,最激动的一次是他爬到一只音箱前,对着里面飘出的钢琴曲哇哇大叫。丘当我乐观地感到儿子对巴赫的喜爱与我越来越接近时,外婆拿来了一盒儿童歌曲的录音带,里面有一首四十多年前周游唱过的儿歌:
"小燕子,穿花衣"
这一天下午,我的儿子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显得十分激动,张大嘴巴使劲地笑着,小小的身体拼命扭动。他让我将这首歌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气喘吁吁,满关大汗,因为激动过度而没有了力气,倒在床上睡去后,才让我关掉了音响。
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听巴赫的了。每当我为他放出巴赫的《平均律》,我这才一岁几个月的儿子都要愤怒地挥动着手,嘴里口齿不清地叫着:"小燕子,小燕子……"我只好关掉巴赫,关掉巴尔托克,让"小燕子,穿花衣……"在我们的房间里飘扬。
我苦心经营了近一年的巴赫,被"小燕子"几分钟就瓦解了。于是我的蓄谋己久,我的望子成龙,我的拔苗助长,还有什么真证的宁静,在我儿子愤怒挥动的手上和口齿不清的"小燕子"里,一下子就完蛋了。流行音乐通过我的儿子,向我证明了它们存在的力量。现在回想起来,当我儿子最初摇摆着身体听巴赫时,他已经把《平均律》当成流行音乐了。他是用听摇滚的姿态,来听我们伟大的巴赫的。
1996年5月9日
可乐和酒
对我儿子漏漏来说,"酒"这个词曾经和酒没有关系,它表达的是一种有气体的发甜的饮料。开始的时候,我忘记了具体的时间,可能漏漏一岁零四五个月左右,那时候他刚会说话,他全部的语言加起来不会超过二十个词语,不过他己经明白我将杯子举到嘴边时喝的是什么,他能够区分出我是在喝水、还是喝饮料、或者喝酒,当我在喝酒的时候,他就会走过来向我叫道:"我要喝酒。"
他的态度坚决而且诚恳,我知道自己没法拒绝他,只好欺骗他,给他的奶瓶里倒上可乐,递给他:"你喝酒吧。"
显然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种饮料,并且将这种饮料叫做"酒"。我记得他第一次喝可乐时的情景,他先是慢慢地喝,接着越来越快,喝完后他将奶瓶放在那张小桌子上,身体在小桌子后面坐了下来,他有些发呆地看着我,显然可乐所含的气体在捣乱了,使他的胃里出现了十分古怪的感受。接着他打了一个隔,一股气体从他嘴里涌出,他被自己的隔弄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圆了眼睛惊奇地看着我,然后他脑袋一抖,又打了一个隔。他更加惊奇了,开始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这一次他的胸口也跟着一抖,他打出了第三个隔。他开始慌张起来,他可能觉得自己的嘴像是枪口一样,隔从里面出来时,就像是子弹从那地方射出去。他站起来,仿佛要逃离这个地方,仿佛隔就是从这地方钻出来的,可是等他走到一旁后,又是脑袋一抖,打出了第四个隔。他发现哺在紧追着他,他开始害怕了,嘴巴出现了哭泣前的扭动。
这时候我哈哈笑了起来,他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让我无法忍住自己的笑声。看到我放声大笑,他立刻如释重负,他知道自己没有危险,也跟着我放声大笑,而且尽力使自己的笑声比我响亮。
就这样,可乐成了他喜爱的"酒",他每天都要发出这样的喊叫:"我要喝酒。"同时他每天都要体会打隔的乐趣,就和他喜欢喝"酒"一样,他也立刻喜欢上了打隔。我的儿子错将可乐作为酒,一直持续到两岁多。
他在海盐生活了三个月以后,在我接他回北京的那一天,我的侄儿阳阳将他带到一间屋子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哭碱着跑了出来,双手使劲扯着自己的衣领,像是自己的脖子被人捏住似的紧张。他扑到了我的身上,我闻到了他嘴里出来的酒味,然后看到我的侄儿阳阳一脸坏笑地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
我的侄儿比漏漏大七岁,他知道漏漏每天都要喝的"酒"其实是可乐,所以他蒙骗了漏漏,当他将白酒倒在瓶盖里,告诉漏漏这是酒的时候,其实是在骗他这就是可乐。我的漏漏喝了下去,这是他第一次将酒作为酒喝,而且还是白酒,酒精使他痛苦不堪。
同一天下午,我和漏漏离开了海盐,来到上海。在上海机场候机的时候,我买了一杯可乐给漏漏,问他:"要不要喝酒?"上午饱受了真正的酒的折磨后,我的漏漏连连摇头:他不要喝酒。这时候对漏漏来说,酒的含义不再是有气体的发甜的饮料,而是又辣又烫的东西。
在我问了他几次要不要喝酒、他都摇头后,我就问他:"要不要喝可乐铲他听到了一个新的词语,和"酒"没有关系,就向我点了点头。当他拿杯子喝上可乐以后,我看到他一脸的喜悦,他发现自己正在喝的可乐,就是以前喝的"酒"。我告诉他:"这就是可乐。"他跟着重复:"可乐、可乐……"
我的漏漏总算知道他喜爱的饮料叫什么名字了。此前很长的时间,他一直迷失在词语里,这是我的责任,我从一开始就误导了他,混淆了两个不同的词语,然后是我的侄儿跟随着我也蒙骗了他。有趣的是我侄儿对漏漏的蒙骗,恰好是我的拨乱反正,使漏漏在茫茫的词语中找对了方向。可乐和酒,漏漏现在分得清清楚楚。
1996年5月14日
恐惧与成长
我儿子漏漏八个月的时候,还不会走路,刚刚学会在地毯上爬。于是我经常坐在椅子里,看着他在地毯上生机勃勃地爬来爬去。他最有兴趣的地方是墙角和桌子下面。他爬到墙角时就会对那里积累起来的灰尘充满了兴趣,而到了桌子下面他就会睁大眼睛,举目四望,显然他意识到四周的空间一下子变小了。
我经常将儿子的所有玩具堆在地毯上,让他在那里自己应付自己,我则坐在一旁写作。有一次,他爬到墙角,在那里独自玩了一会儿后,突然哭叫起来,我回头一看,他证慌张地向我爬过来,脸上充满了恐惧和眼泪,爬到我面前后,他嘴里呜呜叫着,十分害怕地伸手去指那个墙角。我把他抱起来,我不知道那个墙角出现了什么,便我的儿子如此恐惧,当我走到墙角,看到地毯上有一截儿子拉出来的屎,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害怕了。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儿子第一次因为恐惧而哭叫,把他吓一跳的是他自己的屎。在此之前,儿了的每一次哭叫不是因为饥饿,就是哪儿不舒服了,他的哭叫只会是为了生理的原因,而这一次他终于因为心理的原因而哭泣了。他在心里感受到了恐惧,与此同时他第一次注意到了自己的排泄物,第一次接受了这个叫做"屎"的词。当我哈哈笑着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慢慢舒展过来的表情也在回答我:他开始似懂非懂了,他不再害怕了。
这是发自肺腑的恐惧,与来自教育的恐惧不同。来自教育的恐惧有时就是成年人的恫吓,常常是为了制止孩子的某些无理取闹,于是虚构出一些不存在的恐惧,比如我经常为了让他安静下来,告诉他:"怪物来了。"他的脸上立刻就会出现肃然起敬的表情,环顾左右以后将身体缩进了我的怀里。
有一次他独自走进了厨房,看到一只从冰箱里取出来正在化冻的鸡以后,脸色古怪地回到了我的面前,轻声告诉我:"有怪物。"然后小心翼翼地拉着我去看那化冻的"怪物……我才发现他所恐惧的怪物,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固定的体积和形状,己经成为了源泉,让我的儿子源源不断地自我证实这样的恐惧,同时对他内心的成长又毫无益处。
但是那些自发的恐惧不一样,这样的恐惧他总是能够自己克服,每一次的克服都会使内心得到成长。他对世界的了解,那些真正属于自己的了解,就是在不断地恐惧和不断地克服中完成,一直到他长大成人,甚至到他白发苍苍,都会有这样的恐惧陪伴他。就像我对树梢在月光里闪烁时的恐惧,这种恐惧在我童年里就已经开始了。当我走在夜晚里,当我抬头看到树梢在月光里发出寒冷的光芒时,我就会不寒而栗,就会微微发抖。直到现在,我仍然
为自己保存着这样的恐惧。
从那一次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以后,我注意到儿子的恐惧与日俱增。有一次我抱着他去京西宾馆看望《收获》杂志的朋友,走进电梯时他没有看到门是怎样关上的,当我们准备出去时,他的双手正在摸着电梯的门,这时电梯的门突然打开了,把他吓得转身紧紧抱住了我,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当我们走出电梯后,他睁大眼睛,满脸疑惑地看着电梯的门又出现了,并且是迅速地合上。他再一次转身紧紧抱住了我。
对他来说,电梯的门没有打开和合上的过程,而是突然消失和突然回来,就像是神话一般,不像是现实。后来,当他会说话了,我再抱着他走迸电梯时,他就显得从容不迫了,电梯的门打开时,他会说:"门开啦。"走出电梯,门合上时,他会说:"门关上啦。"
儿子两岁的时候,我把他带到了浙江海盐。他在爷爷和奶奶身边生活了三个月,到了年底,我去海盐把他接回北京。我们是在上海坐上飞机回来的,这是他第四次坐飞机,前面三次都是在中午的时候上的飞机,飞机起飞时他就睡着了,一直到飞机降落时他才醒来。这一次情况不一样了,我们是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上的飞机,他在海盐到上海的汽车里已经睡足了,所以一进入候机楼,他就显得生机勃勃,两只手东挥西指的,让我抱着东奔西走,他随时都会改变手指的方向,我也得随时改变行走的方向。这样胡乱走了一会儿后,他看到了楼外停畸坪上的飞机,于是他的手指从此以后就变得坚定不移了。他指着楼外的飞机,嘴里反复叫着"飞机"这个词语,要我立刻把他抱到飞机面前,为了增加自己的力量,他开始哭和叫。我告诉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现在还没有到上飞机的时间,他不仅没有安静下来,在哭叫里又加上了手舞足蹈。我只好把他放到地上,让他走到挡住我们的那块玻璃前,告诉他玻璃挡住了我们,我们没有办法过去。他伸手一摸,摸到了那块玻璃,当他确信我说的话是正确时,就愤怒地抬脚猛踢那块玻璃。
他在候机楼里就让我疲惫不堪了。总算等到了上飞机的时间,看到我抱着他慢慢地走近飞机,他开始安静下来,开始惊喜地看着四周的变化。我们走入了机舱,我把他放在靠窗的座位上,他两岁以后开始有自己的座位了。他坐下后又爬起来,跪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另外一架飞机,激动不已,一定要我和他一起看着那一架飞机,我的加入增加了他的欢乐。
然后飞机滑行了,他扭过头来惊喜地说:"飞机飞啦。"随后双手试图抓住飞机的窗沿,眼晴看着外面,嘴里兴奋地不停喊叫着:"飞机飞啦,飞机飞啦……"
当飞机脱离跑道,真正飞起来时,我的儿了叶公好龙了,飞机突然拉高起飞的那一刻,恐惧也在他心里起飞了,他转身扑向了我,嘴里尖声叫起来:"爸爸,不要飞机,我们走。"
飞机都飞上了天空,我的儿子却决定要下飞机了,真让我哭笑不得。我儿子又哭又叫,反复说着"不要飞机,我们走"这样的话,我告诉他这时候不要飞机己经晚了,这时候谁都不能不要飞机了,我儿子于是使劲地喊叫:"救命啊,救命啊……"
我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词组,我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喊叫就是在飞机上。他又哭又闹了十来分钟,飞机的飞行开始平稳了,他也开始安静下来,他告诉我:"爸爸,裤子湿啦。"
我一摸他的裤子,才知道他刚才尿都吓出来了。他暂时忘记了飞机的事,提出了新的要求:"爸爸,换裤子。"
他的衣服都放在已经托运的箱子里,我告诉他不用换了,过一会儿裤子就会自己千的,可是他一定要换裤子,并且同样以哭闹来加强他词语的力量。正当我手足无措的时候,飞机遇上气流摇摆起来,他马上就想起来自己还没有下飞机,于是又叫了起来:"不要飞机,爸爸,我们走。"看到我没有站起来走的意思,他就喊叫:"救命啊,救命啊……"
从上海到北京的一个半小时的飞行里,我的儿子不是要求下飞机,就是要求换裤子,而我怎么也不能令他满意,我的软硬兼施和废话连篇只能让他安静片刻。当我竭尽全力刚刚将他的注意力引开,飞机又遇上气流了,要不就是他又发现自己的裤子是湿的。我儿子哭闹的高潮是飞机在北京机场下降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飞机的急速下降便他的恐惧急速上升,他的嗓子都嘶哑了,他仍然喊叫着:"救命啊,救命啊……"
当飞机接触到了地面,开始滑行时,我提起窗盖,我告诉他:"现在不是飞机了,现在是汽车了。"他听到我的话以后,胆战心惊地转过头去,试探地看了两眼,当他看到窗外的景色在平行地滑过去时,他从记忆里唤醒了来自汽车的感受,他破涕为笑了。恐惧从他眼中消失,欢乐开始在他眼中闪亮,他惊喜地对我说:"现在是汽车啦。"
1996年5月14日
儿子的影子
儿子出生以后,我每天都有着实实在在的感觉,他的身体、他的声音时刻存在着,只要我睁开眼睛或者走近他,就会立刻体会到他,有时候会感到比体会自己更加真切。而且这实在的感觉每天都在变化着,随着儿子身体和声音的变化,虽然很微妙,可是十分明显。我感到有一个生命正在追随着我,我能够理解他逐渐成长的思维,就像理解自己的思维一样容易。
没多久,这个生命开始下地行走了,他摇摇晃晃地寻找着方向,他的两只手像是走钢丝的艺人那样伸开着,他一下地就学会了平衡自己身体的能力,让我感到人的很多本领都是与生俱有的。
当他真正我到行走的乐趣时,也就是说他体会到方向意味着什么时,他的行走不再是胡乱的走动,而是为了看或者为了拿,这时候他已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了。
这一年的冬天,有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走在回家的路上,当儿子穿着厚厚的衣服在一盏盏路灯下走过去时,我们发现了他的影子,那个属于他和灯光的影子,在冬天夜晚的地上变幻莫测。那时候他还不满两岁,由于行走的十分卖力,他的两条胳膊也是尽情挥舞,再加上厚重的衣服,当他走近灯光时,我们发现他在地上的影子如同企鹅 在冰雪中摇摇摆摆的企鹅。由于灯光下角度和位置的变化,顷刻之间他的影子越来越圆,像是皮球似的滚动了一下,随即他又成为了狗熊,可能是他突然跑动起来的缘故,他的影子像狗熊一样笨拙。就这样,他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有时候似乎只有一条腿在行走,有时候两条胳膊突然消失了。儿子在一盏盏路灯下走过去,他影子的变化没有一次是重复的,丰富无比,似乎没有穷尽之时。
我感到拥有一个儿子真是快乐无比,他形象的成长和声音的变化给了我无数实实在在的快乐后,在夜晚的灯光下,他的影子又给了我很多虚幻的快乐,而且是无法重现的快乐。不像他的形象,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一次次地去注视他。而他的影子,那些在路灯下转瞬即逝的影子,那些美妙变幻的影子,我只能去一次次地回想。后来的日子里,我多次再见他在路灯下拖过去的影子,仍然美妙,可是我总觉得今不如昔。
我想起来一首诗,是很多年以前读到的,我忘记了作者是谁,也忘记了诗的题目是什么,只记得其中的三行:
我看见了一个马车夫的影子,
手里拿着一把刷子的影子,
正在刷一辆马车的影子。
当初我曾经被诗中奇妙的视角所吸引,如今我更能体会其中的乐趣。
1998年2月23日
消费的儿子
我儿子还不满三岁,可是他每次出门,都要对我们说:"我们打的吧。"
从他说这话的神态上,出门坐出租车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仿佛出租车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交通工具。我记得他刚会说几句话的时候,大概也就是两岁的时候,他就经常对我们说:"我不要坐公交汽车,我要坐出租汽车。"
我都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方法来区分公交车和出租车的,我只是感叹自己,感叹自己是在二十五六岁的时候,才知道有一类交通工具叫出租汽车,到三十岁才第一次坐上它,并且在很长时间里不习惯说"打的"这个词。而在我儿子那里,"打的"就是出门,就是上街,就是去玩。如此而已。
当我还在努力去适应今天的这个消费时代,我的儿子生下来就是这个时代的孩子,于是我对他的很多教育就成了张勋复辟,总是很快就失败。虽然他还不满三岁,可是对他来说,他的父亲已经是一个旧时代的产物了。
现在他经常对我说这样的话:"我没见过这个东西。"他意思就是要得到这个东西。完全的消费主义的腔调,他想得到的不再是他是否需要,而是他是否没有。尽管他现在还不明白这一点,但是以后,我想他这样的腔调只会越来越强硬。为此我有时候会感到不安,同时也是无可奈何,因为他不仅是我的儿子,同时也是这个消费时代的儿子。
1996年8月11日
儿子的出生
我做了三十三年儿子以后,开始做上父亲了。现在我儿子漏漏已有七个多月了,我父亲有六十岁,我母亲五十八岁,我是又做儿子,又当父亲,属于承上启下、继往开来中的人。几个月来,一些朋友问我:当了父亲以后感觉怎么样?我说:很好。
确实很好,而且我只能这样回答,除了"很好"这个词,我不知道核怎样说。家里增加了一个人,一个很小很小的人,很小的脚丫和很小的手,我把他抱在怀里,长时间地看着他,然后告诉自己:这是我儿子,他的生命与我的生命紧密相连,他和我拥有同一个姓,他将叫我爸爸……
我就这样往下想,去想一切他和我相关的,直到再也想不出什么时,我又会重新开始去想刚才己经想过的。就这些所带来的幸福已让我常常陶醉,别的就不用去说了。
我儿子是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出现的,我和妻子毫无准备。一九九二年十一月,我为了办理合同制作家手续回到浙江,二十天后当我回到北京,陈虹来车站接我时来晚了,我在站台上站了有十来分钟,她看到我以后边喊边跑,跑到我身旁她就累得喘不过气来,抓住我的衣服好几分钟说不出话,其实她也就是跑了四五十米。以后的几天,陈虹时常觉得很累,我以为她是病了,就上医院去检查,一检查才知道是怀孕了。
那时候我一个人站在外面吸烟,陈虹走过来告诉我:是怀孕了。陈虹那时什么表情都没有,她问我要不要这个弦子。我想了想后说:"要。"后来我一直认为自己当初说这话时是毫不犹豫的,陈扛却一口咬定我当时犹豫不决了一会儿,其实我是想了想。有孩子了,这突然来到的事实总得让我想一想,这意味着我得往自己肩膀上压点什么,
我生话中突然增加了什么。这很重要,我不可能什么都不想,就说"要"。
我儿子最先给我们带来的乐趣,是从医院出来回家的路上,我和陈虹走在寒风里,在冬天荒凉的景色里,我们内心充满欢乐。我们无数次在那条街追上走过,这一次完全不一样,这一次是三条生命走在一起,这是奇妙的体验,我们一点都感觉不到冬天的寒风。
接下来就是五个月的时候,有一天陈虹突然告诉我孩子在里面动了。我已经忘了那时在干什么,但我记得自己是又惊又喜,当我的手摸到我儿子最初的胎动时,我感到是被他踢了一脚,其实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我却感到这孩子很有劲,并且为此而得意洋洋。从这一刻起,我作为父亲的感受得到了进一步的证明,我真正意识到儿子作为一个生命存在了。
我的儿子在踢我。这是幸福的想法,他是在告诉我他的生命在行动,在扩展,在强大起来。现在我儿子七个多月了,他挥动着小手和比小手大一点的小脚,只要我一凑近他,他就使劲抓我的脸。我的脸常常被他抓破,即便如此,我还是常常将脸凑过去,因为我儿子是在了解世界,他要触摸实物,有时是玩具,有时是自己的衣服,有时就应该是他父亲的脸。
然后就是出生了。孩子没有生在北京,而是生在我的老家浙江海盐。我的父母都是医生,他们希望我和陈虹回浙江去生孩子。我儿子是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出生的,是剖腹产,出生的日子是我父亲选定的,他问我和陈虹:"二十七日怎么样?"
我们说:"行。"
陈虹上午八点半左右进了手术室,我在下面我父亲的值班室里等着,我将一张旧报纸看了又看,我一点都不担心,因为我作为医生的父母都在手术室里,他们恭候着孙儿的来临。我只是感到有些无所事事,就反复想想自己马上就要成为父亲了。我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事实,当然我更关心的是我儿子是什么模样。到九点半了,我听到我父亲在喊叫我,我一下子激动了,跑到外面看到父亲,他大声对我说:"生啦,是男孩,孩子很好,陈虹也很好。"
我父亲说完又回到手术室里去了,我一个人在手术室外面走来走去,孩子出生之前我倒是很平静,一旦知道孩子己经来到世上,并且一切都好后,我反倒坐立不安了。过了一会儿,我母亲将孩子抱了出来,我母亲一边走过来一边说:"太漂亮了,这孩子太漂亮了。"
我看到了我的儿子,刚从他母亲子宫里出来的儿子,穿着他祖母几天前为他准备的浅蓝色条纹的小衣服,睡在襁褓里,露出两只小手和小脸。我儿子的皮肤看上去嫩白嫩白的,上面像是有一层白色粉末,头发是湿的,黏在一起,显得乌黑发亮,他闭着眼睛在睡觉。一个护士让我抱抱他,我想抱他,可是我不敢,他是那么的小,我怕把他抱坏了。
那天上午阳光灿烂,从手术室到妇产科要经过一条胡同,当护士抱着他下楼时,我害怕阳光了,害怕阳光会刺伤我儿子的眼睛。有趣的是当护士抱着我儿子出现在胡同里时,阳光刚好被云彩挡住了。就是这样,胡同里的光线依然很明亮,我站在三层楼上,看到我儿子被抱过胡同时,眼睛皱了起来,这是我看到自己儿子所出现的第一个动作。虽然很多人说孩子出生的第一月里是没有听觉和视觉的,但我坚信我儿子在经过胡同时已经有了对光的感觉。
儿子被护士抱走后,我又是一个人站在手术室外面,等着陈虹被送出来。我在那里走来走去,这时我的感觉与儿子出生前完全不一样,我实实在在地感到自己是父亲了,一想到自己是父亲了,想到儿子是那么的小,才刚刚出生,我就一个人"嘿嘿"地笑。
我儿子在婴儿室里躺了两天,我一天得去五六次,他和别的婴儿躺在一起,浑身通红,有几次别的婴儿哇哇哭的时候,他一个人睡得很安详。有时别的婴儿睡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哭。为此我十分得意,我告诉陈虹:这弦子与众不同。
我父亲告诉我,这孩子是屁股先出来的,出来时一只眼睛睁着、另一只眼睛闭着,刚一出来就拉屎撒尿了。然后医生将他倒过来,在他背上拍了几下,他"哇"地哭了起来,他的肺张开了。
陈虹后来对我说,她当初听到儿子第一声哭声时,感到整个世界变了。陈虹从手术室里出来时脸上挂着微笑。我俩下身去轻声告诉她我们的儿子有多好,她那时还在麻醉之中,还不觉得疼,听到我的话她还是微笑,我记得自己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感谢她为我生了一个很好的儿子。
其实在知道陈虹怀的是男孩以前,我一直希望是女儿,而陈虹则更愿意是男孩。所以我认准了是女孩,陈虹则肯定自己怀的是儿子。这样一来,我叫孩子为女儿,陈虹一声一声地叫儿子。我给孩子取了一个小名,叫漏漏。这一点上我们意见一致,因为我们并没有具体的要孩子的计划,他就突然来了。我说这是一条漏网之鱼,就叫他漏漏吧。
漏漏没有进行胎教,我和陈虹跑了几个书店,没看到胎教音乐、也没看到胎教方面的书籍。事情就是这样怪,想买什么时往往买不到,现在漏漏七个多月了,我一上街就会看到胎教方面的书籍和音乐盒带。另一方面我对胎教的质量也有些怀疑,倒不是怀疑它的科学性,现在的人只管赚钱,很少有人把它作为事业来做。
所以我就自己来教。陈虹怀孕三四个月之间,我一口气给漏漏上了四节胎教课。第一节是数学课,我告诉他:1+1=2;第二节是语文课,我说:你是我儿子,我是你父亲;第三节是音乐课,我唱了一首歌的开始和结尾两句;第四节是政治课,是关于波黑局势的。四节课加起来不超过五分钟,其结果是让陈虹笑疼了肚子。至于对漏漏后来的智力发展有无影响我就不敢保证了。
陈虹怀漏漏期间,我们一直住在一间九平米的平房里,三个大书柜加上写字台己经将房间占去了一半,屋内只能支一张单人床,两个人挤一张小床,睡久了都觉得腰酸背疼。有了漏漏以后,就是三个人挤在一起睡了。整整九个月,陈虹差不多都是向左侧身睡的,所以漏漏的位置是横着的,还不是臀位。臀位顺产就很危险,横位只能是剖腹产。
漏漏八月下旬出生,我们是八月二日才离开北京去浙江,这个时候动身是非常危险了。我在北京让一些具体事务给拖住,等到动身时真有点心惊肉跳,要不是陈虹自我感觉很好,她坚信自己会顺利到达浙江,我们就不会离开北京。
陈虹的信心来自于还未出世的漏漏,她坚信漏漏不会轻易出来,因为漏漏爱他的妈妈,漏漏不会让他妈妈承受生命的危险。陈虹的信心也使我多少有些放心,临行前我让陈虹坐在床上,我坐在一把儿童的塑料椅子里,和漏漏进行了一次很认真的谈话,这是我第一次以父亲的身份和末出世的儿子说话。具体说些什么记不清了,全部的意思就是让漏漏挺住,一直要挺回到浙江家中,别在中途离开他的阵地。
这是对漏漏的要求,要求他做到这一点,自然我也使用了贿赂的手段。我告诉他,如果他挺住了,那么在他七岁以前,无论他多么调皮捣蛋,我都不会揍他。
漏漏是挺过来了,至于我会不会遵守诺言,在漏漏七岁以前不揍他,这就难说了。我的保证是七年,不是十天,七年时间实在有些长。儿子出生以后,给他想个名字成了难事。以前给朋友的孩子想名字,一分钟可以想出三四个来,给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取个名字,也是写到该有名字的时候立刻想一个。轮到给自己儿子取个名字,就不容易了,怎么都想不好,整天拿着本《辞海》翻来看去。我父亲说干脆叫余辞海吧,全有了。
漏漏取名叫余海果,这名字是陈虹想的。陈虹刚告诉我的时候,我看一眼就给否定了。过了两天,当家里人都在午睡时,我将余海果这三个字写在一个白盒子上,看着看着觉得很舒服,嘴里叫了几声也很上口,慢慢地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名字了;等到陈虹午睡醒来,我已经非这名字不可了。我对陈虹说:"就叫余海果。"
儿子出生了,名字也有了,我做父亲的感受也是越来越突出。我告诉自己要去挣钱,要养家糊口,要去干这于那,因为我是父亲了,我有了一个儿子。其实做父亲最为突出的感受就是:我有一个儿子了。这个还不会说话,经常例着没牙的嘴大笑的孩子,是我的儿子。
父子之战
我对我儿子最早的惩罚是提高自己的声音,那时他还不满两岁,当他意识到我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喊叫时,他就明白自己处于不利的位置了,于是睁大了惊恐的眼睛,仔细观察着我进一步的行为。当他过了两岁以后,我的喊叫渐渐失去了作用,他最多只是吓一跳,随即就若无其事了。我开始增加惩罚的筹码,将他抱进了卫生间,狭小的空间使他害怕,他会在卫生间里"哇哇"大哭,然后就是不
断地认错。这样的惩罚没有持续多久,他就习惯卫生间的环境了,他不再哭叫,而是在里面唱起了歌,他卖力地向我传达这样的信号——我在这里很快乐。接下去我只能将他抱到了屋外,当门一下子被关上后,他发现自己面对的空间不是太小,而是太大时,他重新唤醒了自己的惊恐,他的反应就像是刚进卫生间时那样,嚎陶大哭。可是随着抱他到屋外次数的增加,他的哭声也消失了,他学会了如何让自己安安静静地坐在楼梯上,这样反而让我惊恐不安。他的无声无息使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开始
担心他会出事,于是我只能立刻终止自己的惩罚,开始请他回来。当我儿子接近四岁的时候,他知道反抗了。有几次我刚把他抱到门外,他下地之后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跑回了屋内,并且关上了门。他把我关到了屋外。现在,他已经五岁了,而我对他的惩罚黔驴技穷以后,只能启动最原始的程序,动手挺他了。就在昨天,当他意识到我可能要惩罚他时,他像一个小无赖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高声说着:"爸爸,我等着你来揍我!"
我注意到我儿子现在对付我的手段,很像我小时候对付自己的父亲。儿子总是不断地学会如何更有效地去对付父亲,让父亲越来越感到自己无可奈何;让父亲意识到自己的胜利其实是短暂的,而失败才是持久的;儿子瓦解父亲惩罚的过程,其实也在瓦解着父亲的权威。人生就像是战争,即便父子之间也同样如此。当儿子长大成人时,父子之战才有可能结束。不过另一场战争开始了,当上了父亲的儿子将会去品尝作为父亲的不断失败,而且是漫长的失败。
我不知道自己五岁以前是如何与父亲作战的,我的记忆省略了那时候的所有战役。我记得最早的成功例子是装病,那时候我己经上小学了,我意识到父亲和我之间的美妙关系,也就是说父亲是我的亲人,即便我伤天害理,他也不会置我于死地。我最早的装病是从一个愚蠢的想法开始的,现在我已经忘记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我装病,我所能记得的是自己假装发烧了,而且这样去告诉父亲,父亲听完我对自己疾病的陈述后,第一个反应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反应就是将他的手伸过来,贴在了我的额头上。那时我才想起来自已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竟然忘记了父亲是医生,我心想完蛋了,我不仅逃脱不了前面的惩罚,还将面对新的惩罚。幸运的是我竟然蒙混过关了,当我父亲明察秋毫的手意识到我什么病都没有的时候,他没有去想我是否在欺骗他,而是对我整天不活动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他怒气冲冲地训斥我,警告我不能整天在家里坐着或者躺着,应该到外面去跑一跑,哪怕是晒一晒太阳也好。接下去他明确告诉我,我什么病都没有,我的病是我不爱活动,然后他让我出门去,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两个小时以后再回来。我父亲的怒气因为对我身体的关心一下子转移了方向,使他忘记了我刚才的过错和他正在进行的惩罚,突然给予了我一个无罪释放的最终决定。我立刻逃之天天,然后在一个很远的安全之处站住脚,满头大汗地思索着刚才的阴差阳错,思索的结果是以后不管出现什么危急的情况,我也不能假装发烧了。
于是,我有关疾病的表演深人到了身体内部。在邦么一两年的时间里,我经常假装肚子疼,确实起到了作用。由于我小时候对食物过于挑剔,所以我经常便秘,这在很大程度上为我的肚子疼我到了借口。每当我做错了什么事,我意识到父亲的脸正在沉下来的时候,我的肚子就会疼起来。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体会到自己是在装疼,后来竟然变成了条件反射,只要父亲一生气,我的肚子立刻会疼,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不过这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父亲的反应,那时候我父亲的生气总会一下子转移到我对食物的选择上来,警告我如果继续这样什么都不爱吃的话,我面临的不仅仅是便秘了,而是身体和大脑的成长都会深受其言。又是对我身体的关心使他忘记了应该对我做出的惩罚,尽管他显得更加气愤,可是这类气愤由于性质的改变,我能够十分轻松地去承受。
这似乎是父子之战时永恒的主题,父与子之间存在着的那一层隐秘的和不可分割的关系,那种仿佛足抽刀断水水更流的关系,其实是父子间真正的基础,就像是河流里的河床那样,不会改变。很多年过去了,当我开始写作以后,我父亲对我写下的每一篇故事,都是反复地阅读,这几乎是他一生里最为认真的阅读经历了。当我出版一部新作,给他寄出后,他就会连续半个月天天去医院的传达室等候我的书,而且几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对我的书迟迟未到显得急躁不安。我父亲这样的情感其实在我小时候就己经充分显露了,从而使我经常可以逃脱他的惩罚。
我装病的伎俩逐渐变本加厉,到后来不再是为了逃脱父亲的惩罚,而是开始为摆脱扫地或者拖地板这样的家务活了。有一次我弄巧成拙了,当我声称自己肚子疼的时候,我父亲的手摸到了我的右下腹,他问我是不是这个地方,我连连点头,然后父亲又问我是不是胸口先疼,我仍然点头,接下去父亲完全是按照阑尾炎的病状询问我,而我一律点头。其实那时候我自己也弄不清是真疼还是假疼了,只是觉得父亲有力的手压到哪里,哪里就疼。然后,
在这一天的晚上,我躺到了医院的手术台上,两个护士将我的手脚绑在了手术台上。当时我心里充满了迷惘,父亲坚定的神态使我觉得自己可能是阑尾炎发作了,可是我又想到自己最开始只是假装疼痛而已,尽管后来父亲的手压上来的时候真的有点疼痛。我的脑子转来转去,不知道如何去应付接下去将要发生的事,我记得自己十分软弱地说了一声:我现在不疼了。我希望他们会放弃己经准备就绪的手术,可是他们谁都没有理睬我。那时候我母亲是手术室的护士长,我记得她将一块布盖在了我的脸上,在我嘴的地方有一个口子,然后发苦的粉末倒进了我的嘴里,没多久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我己经睡在家里的床上了。我感到哥哥的头钻进了我的被窝,又立刻缩了出去,连声喊叫着:"他放屁啦,臭死啦。"然后我看到父母站在床前,他们因为我哥哥刚d的喊叫而笑了起来。就这样,我的阑尾被割掉了,而且当我还没有从麻醉里醒来时,我就已经放屁了,这意味着手术很成功,我很快就会康复。很多年以后,我曾经询问过父亲,他打开我的肚子后看到的阑尾是不是应读切掉。我父亲告诉我应该切掉,因为我当时的阑
尾有点红肿。我心想 "有点红肿"是什么意思,尽管父亲承认吃药也能够治好这"有点红肿",可他坚持认为手术是最为正确的方案。因为对那个时代的外科医生来说,不仅是"有点红肿"的阑尾应该切掉,就是完全健康的阑尾也不应该保留。我的看法和父亲不一样,我认为这是自食其果。
1999年1月31日
医院里的童年
我童年的岁月在医院里。我的父亲是一位外科医生,母亲是内科医生。我没有见到过我的祖父和祖母,他们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而我的外公和外婆则居住在另外的城市。在我的记忆里,外婆从来没有来过我们的县城,只有外公隔上一两年来看望我们一次。我们这一代人有一点比较类似,那就是父母都在忙于工作,而祖辈们则在家清闲着,于是他们理所当然地照看起了孩子,可是我没有这样的经历。对我来说,外公和外婆的存在,主要是每个月初父母领工资时,母亲都要父亲给外公他们寄一笔钱。这时候我才会提醒自己:我还有外公和外婆,他们住在绍兴。
与我的很多同龄人不一样,我和我哥哥没有拉着祖辈们的衣角成长,而是在医院里到处乱窜,于是我喜欢上了病区走廊里的来苏儿的气味,而且学会了用酒精棉球擦洗自己的手。我经常看到父亲手术服上沾满血迹地走过来,对我看上一眼,又匆匆走去。繁忙的工作都使他不愿意站住脚和我说上一两句话。这方面我母亲要好些,当我从她的内科门诊室前走过时,有时候她会叫住我,没有病人的时候我还可以在她身边坐上一会儿。
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小学。我记得一座木桥将我父母工作的医院隔成两半,河的南岸是住院部,门诊部在河的北岸,医院的食堂和门诊在一起。夏天的傍晚,我父亲和他的同事们有时会坐在桥栏上聊天。那是一座有人走过来就会微微晃动的木桥,我看着父亲的身体也在晃动,这情景曾经让我胆战心惊,不过夏季时晚霞让河水泛红的景色至今令我难忘。我记得自己经常站在那里,双手抓住桥栏看着下面流动的河水,我在河水里看到了天空如何从明亮走向黑暗的历程。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我父亲上班时让我跟在他的身后,他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而我必须用跑步的速度才能跟上他。到了医院的门诊部,他借了医院里惟一的一辆自行车,让我坐在前面,他骑着自行车穿过木桥,在住院部转了一圈,又从木桥上回到了门诊部,将车送还以后,他就走进了手术室,而我继续着日复一日地在医院里的游荡生活。
这是我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奢侈的享受,原因是有一次我吃惊地看到父亲骑着自行车出现在街上我的哥哥就坐在后座上,这情景使我伤心欲绝,我感到自己被抛弃了,是被幸福抛弃。我不知道自己流出了多少眼泪,提出了多少次的请求,最后又不知道等待了多少日子,才终于获得那美好的时刻。当自行车从桥上的木板驶过去时,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这响声让我回味无穷,能让我从梦中笑醒。
在医院游荡的时候,我和我的哥哥经常在手术室外活动,因为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空地,阳光灿烂的时候总是晾满了床单,我们喜欢在床单之间奔跑,让潮湿的床单打在我们脸上。这也是我童年经常见到血的时候,我父亲每次从手术室出来时,身上都是血迹斑斑,即便是口罩和手术帽也都难以幸免。而且手术室的护士几乎每天都会从里面提出一桶血肉模糊的东西,将它们倒进不远处的厕所里。
有一次我们偷了手术室的记事本,那是一本硬皮的记事本,我们并不知道它的重要,只是因为喜欢它坚硬的封皮,就据为己有。那时候的人生阅历己经让我们明白不能将它拿回家,于是我们在手术室外撬开了一块铺地砖,将记事本藏在了下面。结果引起了手术室一片混乱,他们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年的记录,有几天他们翻箱倒柜地寻找,我哥哥也加入了进去,装模作样地和他们一起寻找。我哥哥积极的表现毫无用处,当他们意识到无法找回记事本时,就自然地怀疑起整日在那里游手好闲的我们。
于是审问开始了。他们先从我哥哥那里下手,我哥哥那时候己经知道问题有多么严重了,所以他坚决否认,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接下来就轮到我了,他们叫来了我们的母亲,让她坐在我的身边,手术室的护士长说几句话就会去看我的母亲,我母亲也就跟着她的意思说。有几次我差点要招供了,因为那个平时很少理睬我们的护士常把我捧上了天。她说我聪明、懂事、听话、漂亮,凡是她想起来的赞美之词全部用上了,我从来没有一下子听到这么多甜蜜的恭维,我被感动得眼泪汪汪,而且我母亲的神态似乎也在鼓励我说出真相。如果不是我哥哥站在一旁凶狠地看着我,我肯定抵挡不住了,我实在是害怕我哥哥对我秋后算账。
后来,他们很快忘记了那个记事本,就连我们这两个主谋也忘记了它。我想它很可能在那块正方的地砖下面腐烂了,融人到泥土之中。当那个护士长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时,我看到自己的母亲松了一口气,这情景时隔三十多年以后,在我眼前依然栩栩如生。
"文革"开始后,手术室外面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礼堂一样大的草棚,医院所有的批斗会都在草棚里进行,可是这草棚搭起来没多久就被我们放了一把火烧掉了。我们在草棚旁玩消防队救火的游戏,我哥哥划一根火柴点燃草棚的稻草,我立刻用尿将火冲灭。可是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尿无法和消防队的水龙头相比,它可以源源不断,而我们的尿却无法接二连三。当我哥哥第二次将草棚点燃,吼叫着让我快撒尿时,我只能对他苦笑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当火势熊熊而起时,我哥哥拔腿就跑,我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看着医院里的人纷纷跑了出来,我父亲提着一桶水冲在最前面,我立刻跑过去对我父亲说:这火是我哥哥放的。
我意思是想说这火不是我放的,我的声音十分响亮,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当时我父亲只是 "嘱"了一声,随后就从我身旁跑了过去。后来我才知道当初的那句话对我父亲意味着什么,那时候他正在被批斗,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救火当英雄的机会,结果一个浑小子迎上去拦住他,说了这么一句足可以使他萌生死意的话。
我母亲将我和我哥哥寄住到他们的一位同事家中,我们在别人的家中生活了近一个月。这期间我父亲历尽磨难,就是在城里电影院开的批斗会上,他不知道痛哭流涕了多少次,他像祥林嫂似的不断表白自己,希望别人能够相信他,我们放的那把火不是他指使的。
一个月以后,母亲将我们带回家。一迸家门,我们看到父亲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母亲让我们坐在自己床上,然后走过去对父亲说:他们来了。我父李答应了一声后,坐起来,下了床,他提着一把扫针走到我们面前,先让哥哥脱了裤子趴在床上,然后是我。我父亲用扫把将我们的屁股揍得像天上的彩虹一样五颜六色,使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法在椅子上坐下来。
从此,我和我哥哥名声显赫起来,县城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向阳弄里住着两个纵火犯。而且我们的形象也上了大字报,以此告诫孩子们不要玩火。我看到过大字报上的漫画,我知道那个年龄小的就是我,我被画得极其丑陋,当时我不知道漫画和真人不一样,我以为自己真的就是那么一副嘴脸,使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深感自卑。
我读小学以后,我们家搬进了医院的宿舍楼,宿舍就建在我们的纵火之地。当时手术室已经搬走,原先的平房改成了医院总务处和供血室,同时又在我家对面盖了一幢小房子,将它作为太平间,和以前的厕所为邻。
后来的日子,我几乎是在哭泣声中成长。那些因病去世的人,在他们的身体被火化之前,都会在我窗户对面的太平间里躺上一晚,就像漫漫旅途中的客栈。太平间以无声的姿态接待了那些由生向死的匆匆过客,而死者亲属的哭叫声只有他们自己可以听到。
当然我也听到了。我在无数个夜晚里突然醒来,聆听那些失去亲人以后的悲痛之声。居住在医院宿舍的那十年里,可以说我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为丰富的哭声,什么样的声音都有,到后来让我感到那已经不是哭声,尤其是黎明来临时,哭泣者的声音显得漫长持久,而且感动人心。我觉得哭声里充满,了难以言传的亲切,是那种疼痛无比的亲切。有一段时间,我曾经认为这是世界上最为动人的歌谣。
就是那时候我发现,很多人都是在黑夜里去世的。白天的时候,我上厕所经常从太平间的门口走过,我看到t面只有一张水泥床,显得干净整洁。有时候我会站在自己的窗口,看着对面那一间有些神秘的小屋,它在几棵茂盛的大树下。
那时夏天的炎热难以忍受,我经常在午睡醒来时,看到草席上汗水浸出来的自己的体形,有时汗水都能将自己的皮肤泡白了。于是有一次我走进了对面的太平间,我第一次发现太平间里极其凉爽,我在那张干净的水泥床上躺了下来。在那个炎热的中午,我感受的却是无比的清凉,它对于我不是死亡,而是幸福和美好的生活。后来,我谈到了海涅的诗句,他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
长大成人以后,我读到过很多回忆录,我注意到很多人的童年都是在祖父或者外婆们的身旁度过的,而我全部的童年都在医院里。我感到医院养育和教导了我,它就是我出生前已经去世的祖父和祖母,就是我那在"文革"中去世的外公,就是十来年前去世的外婆。如今,那座医院也已经面目全非,我童年的医院也己经去世了。
1998年5月26日
麦田里
我在南方长大成人,一年四季、一日三餐的食物都是大米,由于很少吃包子和饺子,这类食物就经常和节日有点关系了。小时候,当我看到外科医生的父亲手里提着一块猪肉,捧着一袋面粉走回家来时,我就知道这一天是什么日子了。我小时候有很多节日,五月一日是劳动节,六月一日是儿童节,七月一日是共产党的生日,八月一日是共产党军队的生日,十月一日是共产党中国的生日,还有元旦和春节,因为我父亲是北方人,这些日子我就能吃
到包子或者饺子。
那时候我家在一个名叫武原的小镇上,我在窗前可以看到一片片的稻田,同时也能够看到一小片的麦田,它在稻田的包围中。这是我小时候见到的绝无仅有的一片麦田,也是我最热爱的地方。我曾经在这片麦田的中央做过一张床,是将正在生长中的麦子踩倒后做成的,夏天的时候我时常独自一躺在那里。我没有在稻田的中央做一张床是因为稻田里有水,就是没有水也是泥泞不堪,而麦田的地上总是千的。
那地方同时也成了我躲避父亲追打的乐园。不知为何我经常在午饭前让父亲生气,当我看到他举起拳头时,立刻夺门而逃,跑到了我的麦田,躺在麦子之上,忍受着饥饿去想像那些美味无比的包子和饺子。那些咬一口就会流出肉汁的包子和饺子,它们就是我身旁的麦子做成的。这些我平时很少能够吃到的、在我饥饿时的想像里成为了信手拈来的食饥而对不远处的稻田里的稻子,我知道它们会
成为热气腾腾的米饭,可是虽然我饥肠辘辘,对它们仍然不屑一顾。
我一直那么躺着,并且会迸入梦乡。等我睡一焦醒来时,经常是傍晚了,我就会听到父亲的喊叫,父亲到处在寻找我,他喊叫的声音随着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变得越来越焦急。这时候我才偷偷爬出麦田,站在田埂上放声大哭,让父亲听到我和看到我,然后等父亲走到我身旁,我确定他不再生气后,我就会伤心欲绝地提出要求,我说我不想吃米饭,我想吃包子。
我父亲每一次都满足了我的要求,他会让我爬到他的背上,让我把眼泪流在他的脖子上,当饥饿使我胃里有一种空洞的疼痛时,父亲将我背到了镇上的点心后,让我饱尝了包子或者饺子的美味。后来我父亲发现了我的藏身之处。那一次还没有到傍晚,他在田间的小路上走来走去,怒气冲冲地喊叫着我的名字,威胁着我,说如果我再不出去的话,他就会永远不让我回家。当时我就躺在麦田里,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知道父亲不会发现我。虽然他那时候怒气十足,可是等到天色黑下来以后,他就会怒气全消,就会焦急不安,然后就会让我去吃上一顿包子。
让我倒霉的是,一个农民从我父亲身旁走过去了,他在田埂上看到麦田里有一块麦子倒下了,他就在嘴里抱怨着麦田里的麦子被一个王八蛋给踩倒了。他骂骂咧咧地走过去,他的话提醒了我的父亲,这位外科医生立刻知道他的儿子身藏何处了。于是我被父亲从麦田里揪了出来,那时候还是下午,天还没有黑,我父亲也还怒火未消,所以那一次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因祸得福地饱尝了一顿包子,而是饱尝了皮肉之苦。
1998年2月23日
灵魂饭土地
我觉得土地是一个充实的令人感激的形象,比如是一个祖父,是我们的老爷子。这个历尽沧桑的老人懂得真正的沉默,任何惊喜和忧伤都不会打动他。他知道一切,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看着日出和日落,看着四季的转换,看着我们的出生和死去。我们之间的相爱和勾心斗角,对他来说都是一回事。
大约是在四五岁的时候,我离开了杭州,跟随父母来到一个名叫海盐的小县城。我们在一条弄堂的底端一住就是十多年,县城弄堂的末尾实际上就是农村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在那块有着很多池塘、春天开放着油菜花、夏天里满是蛙声的土地上,于了很多神秘的已经让我想不起来的坏事,偶尔也做过一些好事。
回忆使我看到了过去的炊烟,从农舍的屋顶出发,缓慢地汇入到傍晚宁静的霞光里。田野在细雨中的影像最为感人,那时候它不再空旷,弥漫开来的雾气不知为何让人十分温暖。我特别喜欢听黄昏收工时农民的眩喝,几头被迫离开池塘的水牛,走上了狭窄的田埂。还有来自蔬菜地的淡淡的粪味,这南方农村潮湿的气息,对我来说就是土地的清香。
这就是土地给予我 一个孩子的最初的礼物。它向我敞开胸膛,让我在上面游荡时感到踏实,感到它时刻都在支撑着我。
我童年伙伴里有许多农村孩子,他们最突出的形象是挎着割草篮子在田野里奔跑,而我那时候是房屋的囚徒。父母去上班以后,就把我和哥哥反锁在屋里,我们只能羡慕地趴在楼上的窗口,眺望那些在土地上施展自由的孩子。他们时常跑到楼下来和我们对话,他们最关心的是在楼上究竟能望多远,我哥哥那时已经懂得如何炫耀自己了,他告诉他们能望到大海。那些楼下的孩子个个目瞪口呆,谎言使我哥哥体会到了自己的优越。然而当他们离去时,他们锄黑的身体在夏天的阳光里摇摇晃晃,嫉妒就笼罩了哥哥和我。那些农村孩子赤裸的脚和土地是那么和谐。
后来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就开始有机会和他们一起玩耍了。那时候的农民都没有锁门的习惯,他们的孩子成为我的朋友以后,我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在他们的屋子里走进走出,屋中有没有人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可以随便揭开他们的锅盖,看看里面有没有年糕之类的食物,或者在某个角落拿一个西红柿什么的。当然更多的时候我是挎着一个割草篮子,追随着他们。他们申间有一个年龄稍大的,好像比我哥哥大一岁,他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他很会吹牛。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说他父母结婚时,他吃了满满一篮子糖果。当时我们几个年龄小的,都被他骗得膛目结舌。后来是几个年龄大的孩子揭穿了他,向他指出那时候他还没有出生呢,他只是"嘿嘿"一笑,一点都不惭愧。这个家伙有一次穿着一条花短裤,那色彩和条纹和我母亲当时的一条短裤一模一样,当我正要这样告诉他时,哥哥捂住了我的嘴,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已经知道我要
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告诉我,如果我刚才说出那句话,他们就会说我母亲的下流话,当时我心里是一阵阵地紧张。
那个爱吹牛的孩子很早就死去了,是被他父亲一拳打死的。当时他正靠墙站着,他父亲一拳打在他的脖子上,打断了颈动脉。当场就死了。这事在当时很出名,我父亲说他如果不是靠墙站着,就不会死去,因为他在空地上摔倒时会缓冲一下。父亲的话对我很起作用,此后每当父亲发怒时,我赶紧站到屋子申央,免得也被一拳打死。他家弟兄姐妹有六个,他排行第四。所以他死后,他的家人也不是十分悲伤,他们更多的是感叹他父亲的倒霉,他父亲为此蹲了两年的监狱。他被潦草地埋在一个池塘旁,坟堆不高,从我家楼上的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很长时间里,他都作为吓唬人的工具被我们这些孩子利用。我哥哥常常在睡觉时悄声告诉我,说他的眼睛正挂在我家黑暗的窗户上,吓得我用被子蒙住头不敢出气。有时候在晚上,我会鼓起勇气偷偷看一眼他的坟堆,我觉得他的坟还不是最可怕的,吓人的是坟旁一棵榆树,树梢在月光里锋利地抖动,这才是真正的可怕。几年以后,他的坟消失了,他
被土地完全吸收以后,我们也就完全忘记了他。
当时住在弄堂里的城镇孩子,常和这些农村的孩子发生争吵。我们当时小小的年龄就已经明白了自己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知道自己为什么优越,为什么自卑。弄堂里的孩子和农村的孩子集体斗殴是经常发生的。有一次我站到了农村孩子一边,我哥哥就叫我叛徒。我和那些农村孩子经常躲在稻浪里密谋,袭击自己哥哥的方案是最让我苦恼的。我之所以投奔他们,背叛自己弄堂里的同类,是因为他们重视我,我小小的自尊心会得到很大的满足。如果我站到弄堂里的孩子一边,年龄的劣势只能让我做一个小走卒。
我的行为给我带来了一个凄凉的夜晚。当时弄堂里为首的一个大孩子叫刘继生,他能吹出迷人的笛声,他经常坐在窗口吹出卖梨膏糖的声音,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上当后拼命奔跑过去,看到的是他坐在窗前哈哈大笑。他十八岁那年得黄疸肝炎死去了。他家院子里种着葡萄,那一年夏天的晚上,弄堂里的很多孩子都坐在葡萄架下,他母亲给他们每人一串葡萄,我哥哥也坐在那里。我因为背叛了他们,便被拒绝在门外。我一个人坐在外面的泥地上,听着他们在里面说话和吃葡萄,我的那些农村盟友不知都跑到哪儿去了,我孤单一人,在月光下独自凄凉。
我八岁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冒险的远足。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农村孩子,动身去看他刚刚死去的外祖父。他可能是觉得路上一个人太孤单,所以就叫上在夏天中午里闲逛的我。他骗我只有很近的路,马上就能回来,我就跟着他去了。我们在烈日下走了足足有三个小时,这个家伙一路上反复说:就在前面拐弯那地方。可是每次拐了弯以后他仍然这么说,把我累得精疲力尽,最后到那地方时恰恰不用拐弯了。他一到那地方就不管我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说是明天。这使我非常紧张,我迅速联想到父母对我的惩罚。我缠着他,硬要他立刻带我回去,他干脆就不理我。于是在一个我完全陌生的老人下葬时,我嚎啕大哭,哭得比谁都要伤心。后来是他的一个表哥,大约十六七岁,送我回了家。我记得他有一张瘦削的脸,似乎很白净,路上他不停地和我说话,他笑的样子使我当时很崇拜。他详细告诉我夜晚如何到竹林里去捕麻雀,他那时在我眼中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我从来没有和一个成年人如此亲密地说话,所以我非常喜欢他。那天回到家中时天都黑了,一迸家门我就淹没在父母的训斥之中,害怕使我忘记了一切。一直到第二天清晨醒来后,我才又想起他。他送我回家后,都没有跨迸我的家门,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什么是葬礼。那个死去的老人的脸上被一种劣质的颜料涂抹后,显得十分古怪。他没有躺在棺材里,而是被一根绳子固定在两根竹竿上,面向耀眼的天空,去的地方则是土地。人们把他放在一个事先挖好的坑中,然后盖上了泥土。就像我有一次偷了父亲的放大镜,挖个坑放进去盖上泥土一样。土地可以接受各种不同的东西,在那个夏日里,这个老人生前无论是作恶多端,还是广行善事,土地都是同样沉默地迎接了他。
1992年3月12日
包子和饺子
在我小时候,包子和饺子都是属于奢侈的食物,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有希望吃到。那时候,我还年轻的父亲手里捧着一袋面粉回家时,总喜欢大叫一声:"面粉来啦!"这是我童年记忆里最为美好的声音。
然后,我父亲用肥皂将脸盆洗干净,把面粉倒人脸盆,再加上水,他就开始用力地揉起了面粉。我的工作就是使劲地按住脸盆,让它不要被父亲的力气掀翻。我父亲高大强壮,他揉面粉时显得十分有力,我就是使出全身的力气接住脸盆,脸盆仍然在桌上不停地跳动,将桌子拍得"咯咯"直响。这时候,我父亲就会问我:"你猜一猜,今天我们吃的是包子呢?还是饺子?"
我需要耐心地等待。我要看他是否再往面粉里加上发酵粉,如果加上了,他又将脸盆抱到我的床上,用我的被子将脸盆捂起来,我就会立刻叫:"吃包子。"
如果他揉完了面粉,没有加发酵粉,而是将调好味的馅儿端了过来,我就知道接下去要吃到的一定是饺子了。
这是我小时候判断包子和饺子区别时的重要标志。包子的面粉通过发酵,蒸熟后里面有许多小孔,吃到嘴里十分松软。而包饺子的面粉是不需要发酵的,我们称之为"死面"。当然,将它们做完后放在桌上时,我就不需要这些知识了,我一眼就可以看出它们的区别,形状圆圆的一定是包子;像耳朵一样的自然是饺子了。
我七岁的时候,父亲带着我去他的老家山东。我记得我们先是坐船,接着坐上了汽车,然后坐的是火车,到了山东以后,我们又改坐汽车,最后我们是坐着马车进人我父亲的村庄。那是冬天的时候,田野里一片枯黄,父亲带着我走进了他姑妈的家。我的祖父母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父亲的姑妈,也就是我祖父的妹妹,当时正坐在灶前烧火,见到分别近二十年的侄儿回来了,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哇哇"地与我父亲说了一堆我那时候听不懂的山东
话。然后揭开锅盖,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糊。
这是我到父亲家乡吃到的第一顿饭。在父亲老家的一个月,我每天都喝玉米糊。那地方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人走红运,张嘴飞迸白摸摸。白摸摸就是馒头,或者说是没有馅的包子。意思就是谁要是吃上了馒头,谁就交上好运了。遇上了好运才只是吃到馒头,如果吃到了饺子或者包子,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好运了。所以我在父亲姑妈的家里,只能每天喝玉米糊。
在我们快要离开时,我终于吃上了一次饺子。那是我父亲的表弟来看我们,他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块猪肉,一迸村庄就被一群孩子围住了。这些孩子一年里见不到几次猪肉,他们流着口水紧跟着我父亲的表弟,来到了我父亲姑妈的家门口。当我父亲和他的姑妈、表弟坐在坑上包饺子时,那些孩子还不时地将脑袋从门外探进来张望一下。
当饺子煮熟后热气腾腾地端上来,我吃到了这一生最难忘的饺子。我咬了一口,那饺子和盐一样既 将一只饺子放进嘴里,如同抓一把盐放进嘴里似的,把我咸得满头大汗,我只能大口大口地喝玉米糊,来消除嘴里的咸味。后来我父亲告诉我,他家乡的饺子不是作为点心来吃的,而是喝玉米糊时让嘴巴奢侈一下的菜,就像我们南方喝粥时吃的咸菜一样。
我在读小学的时候,每一个学期部会安排一次学工,或者是学农和学军。学工就是让我们去工厂做工,学农经常是去农村收割稻子,而我们最喜欢的是学军。学军就是学习解放军,让我们一个年级的孩子排成队行军,走向几十里路外的某一个目的地。我们经常是天没亮献出发了,自带午餐,到了目的地后坐下来吃完午餐,然后又走回来,回家时往往已经是天黑了。
这也是我除了逢年过节以外,仍然有希望吃到包子的日子。我母亲会给我一角钱,让我自己去街上买两个包子,用旧报纸包起来放进书包,这就是我学军时的午餐。对我来说,这可是一年里为数不多的美味。我的哥哥这时候总能分享这一份美味。当时我是用一根绳子系裤子,我没有皮带,而我哥哥有一根皮带,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在衣服外面再扎上一根皮带,这样我会感到自己真正像一个军人了。于是我就用一个包子去和哥哥交换皮带。
在我学军的这一天,我和哥哥天没有亮就出门,我们走到街上的点心店,我用母亲给的一角钱买下两个包子,那是刚出笼的包子,蒸发着热气,带着麦子的香味来到我的手中,我看着哥哥取下自己的皮带,他先交给我皮带,我才递给他包子。我将剩下的一个包子放进书包,将哥哥的皮带扎在衣服外面,然后向学校跑去。我哥哥则在后面慢慢地走着,他一手提着快要滑下来的裤子,另一只手拿着包子边吃边走。接下去他会去找一根绳子,随便对付一
天,因为到了晚上我就会把皮带还给他。
我活了三十多年,不知道吃下去了多少包子和饺子,我的胃消化它们的同时,我的记忆也消化了它们,我忘记了很多可能是有趣的经历,不过有一次令我难忘。那是十年前,我们几个人去天津,天津的朋友请我们去狗不理包子铺吃饭。
那一天,我们在狗不理包子铺坐下来以后,刚好十个人。各式各样的包子一笼一笼端了上来,每笼十个包子,刚好一人一个。天津的狗不理包子有七十多个品种,区别全在馅里面,有猪肉馅、牛肉馅、 羊肉馅,有虾肉馅、鱼肉馅,还有各种蔬菜馅;有甜的、有咸的,也有酸的和苦的,有几十类。刚坐下来的时候,我们雄心勃勃,准备将所有的品种全部品尝,可是吃到第三十六笼以后,我们谁也吃不下去了,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胃撑得像包子皮一样
薄,谁也不敢再吃了,再吃就会将胃撑破了,而桌上包子还在增加,最后我们发现就是看着这些包子,也便我们感到害怕了,于是我们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下了楼梯,小心翼翼地来到了街上。
我们一行十个人站在街道旁,谁也不敢立刻过马路,我们吃得太多了,使我们走路都非常困难,我们怕自己走得太慢,会被街上快速行驶的汽车撞死。
那天下午,我们就这样站在街道上,互相看着嘿嘿地笑,其实我们是想放声大笑,可是我们不敢,我们怕大笑会会将胃笑破。我们一边嘿嘿地笑,以便打着嗝,打出来的嗝有着五花八门的气味,这时候我们想起了中国的那句古老的成语——百感交集。
国庆节忆旧
意大利《晚邮报》请我写一篇关于中华人民共和自五十周年的文章,我就想起前几天和几位朋友社长安街旁的饭店吃晚饭,吃完饭准备回家时,发现长安街已经封锁了,说是国庆游行的队伍正在排练,我只能让出租车绕很远的路回家。出租车司机告诉我,这些日子差不多每天晚上十点钟以后,长安街都会被封锁,就是为了参加国庆的队伍进行游行排练。我在报纸上读到:到了国庆节的那一天,参加游行庆祝的人有五十万。这只是参加表演的人
数,如果算上前去观看的人,我想肯定会有一百多万。我还在报纸上读到:国庆时,在天安门广场东侧,北京最大的公共厕所将会建成开放,报纸上说这个厕所有四百七十平方米,而且还用文学的语言描述它—— "洁白的地板砖,精致的壁墙,舒缓的轻音乐,宽敞舒适的大厅,空调……"
我定居北京己经有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在国庆节这天去长安街上的天安门广场。可是想想过去,天安门广场对我来说是令人神往的地方。我是在中国的南方出生和长大的,应该说,我是在一个压抑人性和令人恐惧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我在读小学的时候,一位女同学仅仅是将毛泽东的画像折叠了一下,便被当成了反革命分子,十来岁的小小年纪就被揪到台上批斗。那时候因为将毛泽东比喻成太阳,因此在傍晚的时候我们谁都不敢说太阳落山了,更不敢说太阳掉下去了,只能说天黑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天天唱着这样的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我想起来曾经有过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我大约十五岁左右,站在广场中央,背景就是天安门城楼,而且毛泽东的巨幅画像也在照片里隐约可见。有趣的是这张照片并不是摄于北京的天安门广场,而是摄于千里之外的一个小镇的照相馆里。当时我站着的地方不过十五平方米,天安门广场其实是画在墙上的布景。可是从照片上看,我像是真的站在天安门广场上,惟一的破绽就是我身后的广场上空无一人。我非常珍爱这一张照片,因为它凝聚了我少年时代全部的梦想,或者说也是很多居住在北京之外的人的梦想。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差不多所有的城市和小镇的照相馆里,都有一幅天安门广场的布景,满足人们画饼充饥的愿望。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天安门广场差不多就是共和国的象征。可惜的是这张令我难忘的照片后来遗失了。
在我印象里,每一年的国庆都有一部纪录片,不过当这一年的纪录片发行到我居住的小镇上放映讨,往往己经是冬天了。我还记得自己穿着臃肿的棉农,顶着夜晚的寒风向电影院走去的情景,然后坐在设有暖气的电影院里,看着银幕上初秋的天安门广场,毛泽东站在城楼上向着游行的队伍挥手,只有他一个人有挥手的权力,其他的人只能以鼓掌的方式向游行队伍致意。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夜色降咕后,毛泽东他们坐在天安门城楼上,桌上摆着令我垂涎三尺的水果和糕点,广场的上空被礼花照得一片通明,这是少年时期最让我心旷神怡的情景。当时我们过年过节最多是放几个鞭炮,如此多的礼花在空中长时间的开放,虽然是在银幕上,也足以让我目瞪口呆。在后来有关国庆的纪录片里,出现了西哈努克,一个被废除了王位的柬埔寨国王,还有他的首相宾努亲王。西哈努克笑容可掬,宾努亲王歪着脑袋像钟摆似的不停地点着头。这时候我已经进人了想入非非的少年时期,西哈努克和宾努的两位年轻美貌的夫人吸引了我,她们在以后的国庆记录片中每一次出现,都让我感到是找到了纪录片的主题。而白天的游行和夜晚的礼花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甚至连毛泽东都不重要了。在那个时期,西哈努克和宾努是这个世界上最让我羡慕的两个男人。尤其是那个宾努亲王,我心想他都老成那样了,而且连头都抬不直,可是他的夫人却是如花似玉。
有关国庆节最为漫长的记忆,我想可能是来自我房间的房顶。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的父亲每次都要更换一次房顶上的旧报纸,一方面是为了防止灰尘掉下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美化我们的房顶,当时我们住的房间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上面的瓦片,所以我父亲就在房顶上糊上一层旧报纸,让我们感到上面的瓦片被隔开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差不多就是在旧报纸下度过的。只要我躺到床上,我就会看到旧报纸上所有的标题,里面的文字因为高高在上就无法看清。几乎是每一年国庆节出刊的报纸上,第一版都是毛泽东的巨幅照片。在我的记忆里,毛泽东最早出现在我的房顶上时,他身边站着的是刘少奇;没过多久,刘少奇就消失了,林彪站到了毛泽东的身边,还是没过了多久,林彪也消失了。毛泽东身边的人不断地变化着,而每年国庆节报纸第一版的巨幅照片里惟一没有变化的人就是毛泽东自己。随着我房顶旧报纸的更换,我看着毛泽东的形象逐渐衰老,后来因为国庆节报纸的第一版不再刊登实地拍摄的毛泽东照片,改用当时统一的挂满全国的毛泽东像,毛泽东在我房顶上的衰老才被制止住。
我想这就是我的国庆节忆旧,点点滴滴,应该还有更多的记忆没有被唤醒,不过对《晚邮报》的读者来说,这样的篇幅可能己经是太长了。最后我要说的是,我很喜爱古罗马时期一位诗人的话,这位诗人名叫马提亚尔,他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
1999年9月19日
最初的岁月
一九六0年四月三日的中午,我出生在杭州的 一家医院里,可能是妇幼保健医院,当时我母亲在浙江医院,我父亲在浙江省防疫站工作。有关我出生时的情景,我的父母没有对我讲述过。在我记忆中他们总是忙忙碌碌的,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我几乎没有见过他们有空余的时间坐在一起谈谈过去,或者谈谈我——他们第二个儿子出生时的情景。我母亲曾经说起过我们在杭州时的生活片断,她都是带着回想的,情绪去说的。说我们住过的房子和周围的景色,这对我是很重要的记忆。我们在杭州曾经有过的短暂生活,在我童年和少年时期一直是想像中最为美好的部分。
我的父亲在我一岁的时候,离开杭州来到一个叫海盐的县城,从而实现了他最大的愿望,成为了一名外科医生。我父亲一辈子只念了六年书,三年是小学,,另外三年是大学,中间的课程是他在部队里当卫生员时自学的。他在浙江医科大学专科毕业后,不想回到防疫站去,为了当一名外科医生,他先是到嘉兴,可是嘉兴方面让他去卫生学校当教务
主任,所以他最后来到了一个更小的地方——海盐。
他给我母亲写了一封信,将海盐这个地方花言巧语了一番,于是我母亲放弃了在杭州的生活,带着我哥哥和我来到了海盐。我母亲经常用一句话来概括她初到海盐时的感受,她说:"连一辆自行车都意不到。"
我的记忆是从"连一辆自行车都看不到"的海盐开始的。我想起了石板铺成的大街,一条比胡同砖宽的大街,两旁是木头的电线杆,里面发出嗡嗡的声响。我父母所在的医院被一条河隔成了两半,住院部在河的南岸,门诊部和食堂在北岸,一座很窄的木桥将它们连接起来,如果有五六个人同时在上面走,木桥就会摇晃,而且桥面是用木板铺成的,中间有很大的缝隙,我的一只脚掉下去时不会有困难,下面的河水使我很害怕。到了夏天,我父母的同事经常坐在木桥的栏杆上抽烟闲聊,我看到他们;这样自如地坐在粗细不均,而且还时时摇晃的栏杆上,心里觉得他们实在是了不起。
我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我母亲经常这样告诉我,说我小时候不吵也不闹,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每天早晨送我去幼儿园,到了晚上她来接我时,发现我还坐在早晨她离开时坐的位置上。我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我的那些小伙伴都在一旁玩耍。
到了四岁的时候,我开始自己回家了。应该说是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带我回家,可是我哥哥经常玩忽职守,他带着我往家里走去时,会突然忘记我,自己一个人跑到什么地方去玩耍了,那时候我就会在原地站着等他,等上一段时间他还不回来,我只好一个人走回家去。我把回家的路分成两段来记住,第一段是一直往前走,走到医院;走到医院以后,我再去记住回家的路,那就是走进医院对面的一条胡同,然后沿着胡同走到底,就到家了。
接下来的记忆是在家中楼上。我的父母上班去后,就把我和哥哥锁在屋申,我们就经常扑在窗口上,看着外面的景色。我们住的胡同底,其实就是乡间了。我们长时间地看着在田里耕作的农民,他们的孩子提着割草篮子在田埂上晃来晃去。到了傍晚,农民们收工时的情景是一天中最有意思的,先是一个人站在田埂上喊叫:"收工啦!"
然后在田里的人陆续走了上去,走上田埂以后,另外一些人也喊叫起收工的话,一般都是女人在喊叫。在一声起来、一声落下的喊叫里,我和哥哥看着他们扛着锄头,挑着空担子三三两两地走在田埂上。接下去女人的声音开始喊叫起她们的孩子了,那些提着篮子的孩子在田埂上跑了起来,我们经常看到中间有一两个孩子因为跑得太快而摔倒在地。
在我印象里,我的父母总是不在家,有时候是整个整个的晚上都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在家里。门被锁着,我们出不去,只有在屋里将椅子什么的搬来搬去,然后就是两个人打架,一打架我就吃亏,吃了亏就哭。我长时间地哭,等着我父母回来,让他们惩罚我哥哥。这是我最疲倦的时候,我哭得声音都沙哑后,我的父母还是没有回来,我只好睡着了。
那时候我母亲经常在医院值夜班,她傍晚时回来一下,在医院食堂买了饭菜带回来让我们吃了以后,又匆匆地去上班了。我父亲有时是几天见不着,母亲说他在手术室给病人动手术。我父亲经常在我们睡着以后才回家,我们醒来之前又被叫走了。在我竞年和少年时期,几乎每个晚上,我都会在睡梦里听到楼下有人喊叫:"华医生,华医生……有急诊。"
哥哥到了上学的年龄以后,就不能再把他锁在家里,我也因此得到了同样的解放。我哥哥脖子上挂者一把钥匙,背着书包,带上我开始了上学的生涯。他上课时,我就在教室外一个人玩,他放学后就带着我回家。有几次他让我坐到课堂上去,和他坐在一把椅子里听老师讲课。有一次一个女老师走过来把他批评了一通,说下次不准带着弟弟来上课,我当时很害怕,他却是若无其事。过了几天,他又要把我带到课堂上去,我坚决不去,我心里一想到那个女老师就怎么也不敢再去了。
我在念小学时,我的一些同学都说医院里的气味难闻,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喜欢闻酒精和福尔马林的气味。我从小是在医院的环境里长大的,我习惯那里的气息,我的父母和他们的同事在下班时都要用酒精擦手,我也学会了用酒精洗手。
那时候我一放学就去医院,在医院的各个角落游来荡去的,一直到吃饭。我对从手术室里提出来的一桶一桶血肉模糊的东西己经习以为常了。我父亲当时给我最突出的印象,就是他从手术室里出来时的模样,他的胸前是斑斑的血迹,口罩挂在耳朵上,边走过来边脱下沾满鲜血的手术手套。
我读小学四年级时,我们干脆搬到医院里住了,我家对面就是太平间,差不多隔几个晚上我就会听到凄惨的哭声。那几年里我听够了哭喊的声音,各种不同的哭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都听了不少。
最多的时候一个晚上能听到两三次,我常常在睡梦里被吵醒。有时在白天也能看到死者亲属在太平间门口嚎啕大哭酌情景,我搬一把小凳坐在自己门口,看着他们一边哭一边互相安慰。有几次因为好奇我还走过去看看死人,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过死人的脸,我看到的都是被一块布盖住的死人,只有一次我看到了一只露出来的手,那手很瘦,微微
弯曲着,看上去灰白,还有些发青。
应该说我小时候不怕看到死人,对太平间也没有丝毫恐惧,到了夏天最为炎热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呆在太平间里,那用水泥砌成的床非常凉快。在我记忆中的太平间总是一尘不染,四周是很高的树木,里面有一扇气窗永远打开着,在夏天时,外面的树枝和树叶会从那里伸进来。
当时我惟一的恐惧是在黑夜里,看到月光照耀中的树梢,尖细的树梢在月光里闪闪发亮,伸向空中,这情景每次都让我发抖,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之我一看到它就害怕。
我在小学毕业的那一年,应该是一九七三年,县里的图书馆重新对外开放,我父亲为我和哥哥弄了一张借书证,从那时起我开始喜欢阅读小说了,尤其是长篇小说。我把那个时代所有的作品几乎都读了一遍,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还有《牛田洋》、《虹南作战史》、《新桥》、《矿山风云》、《飞雪迎春》、《闪闪的红星》……当时我最喜欢的书是《闪闪的红星》,然后是《矿山风云》。
在阅读这些枯燥乏味的书籍的同时,我迷恋上了街道上的大字报,那时候我已经在念中学了,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都要在那些大字报前消磨一个来小时。到了七十年代中期,所有的大字报说穿了都是人身攻击,我看着这些我都认识都知道的人,怎样用恶毒的语言互相谩骂,互相造谣中伤对方。有追根寻源挖祖坟的,也有编造色情故事的,同时
还会配上漫画,漫画的内容就更加广泛了,什么都有,甚至连交媾的动作都会画出来。
在大字报的时代,人的想像力被最大限度地发掘了出来,文学的一切手段都得到了发挥,什么虚构、夸张、比喻、讽刺……应有尽有。这是我最早接触到的文学,在大街上,在越贴越厚的大字报前,我开始喜欢文学了。
当我真正开始写作时,我已是一名牙医了。我申学毕业以后,进入了镇上的卫生院,当起了牙科医生,我的同学都进了工厂,我没迸工厂进了卫生院,完全是我父亲一手安排的,他希望我也一辈子从医。
后来,我在卫生学校学习了一年,这一年使我极其难受,尤其是生理课,肌肉、神经、器管的位置都得背诵下来,过于呆板的学习让我对自已从事的工作开始反感。我喜欢的是比较自由的工作,可以有想像力,可以发挥,可以随心所欲。可是当一名医生,严格说我从来没有成为过真正的医生,就是有职称的医生,当医生只能一是一、二是二,没
法把心脏想像在大腿里面,也不能将牙齿和脚趾混同起来,这种工作太严格了,我觉得自己不适合。
还有一点就是我难以适应每天八小时的工作,准时上班,准时下班,这太难受了。所以我最早从事写作时的动机,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摆脱自己所处的环境。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进入县文化馆,我看到文化馆的人大多懒懒散散,我觉得他们的工作对我倒是很合适的。于是我开始写作了,而且很勤奋。
写作使我在干了五年的牙医以后,如愿以偿地进人了县文化馆。后来的一切变化都和写作有关,包括我离开海盐到了嘉兴,又离开嘉兴来到北京。
如今虽然我人离开了海盐,但我的写作不会离开那里。我在海盐生活了差不多有三十年,我熟悉那里的一切,在我成长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街道的成长,河流的成长。那里的每个角落我都能在脑子里找到,那里的方言在我自言自语时会脱口而出。我过去的灵感都来自于那里,今后的灵感也会从那里产生。
现在,我在北京的寓所里,根据出版社的要求写这篇自传时,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事。那时我刚到县文化馆工作,我去杭州参加一个文学笔会期间,曾经去看望黄源老先生,当时年近八十的黄老先生知道他家乡海盐出了一个写小说的年轻作家后,曾给我来过一封信,对我进行了一番鼓励,并要我去杭州时别忘了去看望他。
我如约前往。黄老先生很高兴,他问我家住在海盐什么地方?我告诉他住在医院宿舍里。他间我医院在哪里?我说在电影院西边。他又问电影院在哪里?我说在海盐中学旁边。他问海盐中学又在哪里?
我们两个人这样的对话进行了很久,他说了一些地名我也不知道,直到我起身告辞时,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双方都知道的地名。同样一个海盐,在黄源老先生那里,和在我这里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记忆。
我在想,再过四十年,如果有一个从海盐来的年轻人,和我坐在一起谈论海盐时,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