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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宁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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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宁宾馆-缪娟
第 1 章
1919年夏天,二十七岁的日本人东修治在自己的家乡大阪收到了他的舅父自中国的来信,信中描述了一个他在故事中听说过,在寺庙的画卷中看到过的国家,那里幅员辽阔,资源丰富,物产与劳动力都价格低廉,人却愚昧驽钝,法律是有枪的人骑马的人嘴里面说的话,舅父的会社刚刚投标建成的一段铁路,请当权者做了股东,钱赚得顺利又安全。舅父在信末请修治考虑是不是愿意来这里帮他的忙,他有一些新的建设项目将要启动,更信赖的还是自己家的孩子。
修治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父亲开有两个颇有规模的五金商店,母亲是家庭妇女,有时候会在店里帮忙。修治有一个姐姐,名叫樱,嫁给了家世相当,勤劳本分的男人。他还有一个妹妹,叫做桔,刚自大学毕业,一个人在东京的书报馆工作,已经有了恋人。修治本人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面容端正英俊,头发漆黑浓密,身体结实,脑筋也聪明,从中学一直到大学都是班上的佼佼者。在同行出身的舅父的建议下,修治在大学里面的专业是建筑,建筑是科学也是艺术,学习建筑的修治做事严谨认真,但是性格和心灵底层仍有些对于传奇的向往。比如在一个陌生的国家,趁年轻做些白发花甲时值得夸耀的大事。他回复舅父愿意前往,在一个初秋的早上,东修治辞别了父母和姐姐们,登上了前往中国东北的客船。
船在海上行驶五天,修治在大连登陆,舅父派人在港口接应他,然后坐火车去奉天。来人个子不高,名叫小郑,中国人,日文说得很好,人也机灵,付了些钞票给火车站的士兵,在临时加开的火车上弄到了靠窗的座位,四周挤着满满登登的中国人,刚刚抵达异乡的修治对人尤其好奇,他看见长椅上有人翘着二郎腿,过道上有人盘着腿围圈打牌,椅子下面也有人躺着睡觉,他旁边是篮子,里面可能是大连本地产的时令水果,也有刚出月的小孩子。人的气味和烟草的气味攒在一起,像朵纠缠厚重的乌云。
乌云的另一端有个姑娘。
她坐在两截车厢中间的过道里,下面垫着一张报纸,手里拿着一本书。
她有一双大脚,穿着黑色的软皮鞋,白色的袜子桩与背带裤的裤腿中间露出了一节小腿,圆滚滚的,白净。女孩衣着讲究,背带裤里面是件白色的衬衫,领角上还有绣着蔷薇,她有黑色的短头发,上面烫着些卷儿,身边放着一个不大的皮箱子,上面是欧洲式的棕色格子——她跟别人不太一样。
车轮轧过铁轨的缝隙,火车晃动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椅子下面,篮筐里的小孩子开始哭了起来,他的妈妈把他拿出来,从怀里掏出□塞进孩子的嘴巴,她没有座位,一手抱着小孩,另一只手攀在长椅的靠背上找平衡,保持着一个费力且尴尬的姿势。小郑把毡帽放在脸上准备打个盹,还有六个多小时的路程,他可不打算把好不容易弄到的座位相让,修治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女人就坐在他的位置上。他没回头看,向外走。污浊的气味渐渐淡了些,他直走到那个读书的女孩的旁边。她以为他要去厕所,便向旁边让了让,被自己手里的故事吸引,一直都没有抬头。
妇女在修治的位置上坐得倒是安稳,她怀里的孩子也睡着了,修治回不去,就站在那里,他穿着整齐的西装,站在歪歪斜斜姿势各异的人群里,像一只不合时宜的鸟。女孩儿终于抬头看了看他,他将帽子拿下来,向她点点头:“可记得我?”
她站起来,看了看他,然后微微笑了:“是小桔的哥哥?”
修治点头:“好久不见了。听小桔说过,明月小姐不是已经留在日本工作了吗?”
她叫作明月,汪明月。两年前的夏天,跟同学小桔来大阪的东家作客,修治正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画图,隔着庭院中间长满了小果实的桃树看见对面的檐廊下,这位年轻美丽的来自中国的姑娘。与小桔的纤瘦乖巧不太一样,明月是个看上去精力旺盛的,结实的孩子,她有张葵花籽一样的脸孔,年轻的皮肤紧绷绷的,圆润的颧骨上面甚至像擦了油脂一样发亮,眉目弯且长,小小的嘴巴,牙齿细小洁白,笑起来的时候,一侧的唇角有一枚梨涡,有一种孩子样的娇媚。
小桔介绍他们认识,他对她的名字也有些印象,因为妹妹总是说,这位女同学又买了什么样的好看衣裙,还有她们一起看过的西洋电影,她还曾送一双透明丝袜给小桔作生日的礼物。今日终于见面,她果然衣饰讲究,答话接物也是落落大方,有礼有节,看得出出身不凡。
小桔对明月说:“哥哥现在在本城最重要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工作,仟伴的百货公司就是他主理的,很厉害吧?”
明月道:“真了不起,失敬失敬。”
修治说:“就是给导师帮忙。”
小桔看看两人,掩着嘴巴笑起来。
他的书房里笔墨纸砚,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细白纸上:汪明月。
修治心里觉得这名字美却奇怪,水中的明月。
可惜那时他们只有这一面之缘。第二日修治跟中学时的同伴去山上宿营,一走就是七天,回来的时候,汪明月已经回去东京,他们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面。听小桔有时候谈起,是说这个女孩后来又转到别的系去念别的书,比旁人自由散漫,可是从没有结交过亲密的异性。
在异国见到故人,真是让修治格外高兴,由此想起从前的会面,印象中的她的种种,相隔的时间像便被压成薄薄的一张纸,真快啊。
明月问他:“东君去奉天做什么?”
“去舅父的公司帮忙。明月小姐是回乡?”
她点点头:“我是奉天人,念完了书在日本玩了半年,家人都在这里,总得回来。”她打量他一下,“东君要在奉天住多久?冬天很冷的,您带的衣服够不够?”
“总买得到的吧?”
“那当然。又不是沙漠。”
他到了此地才发现,奉天城不仅不是沙漠,这旧王朝的陪都自有些让人出乎意料的繁华,老皇宫依旧富丽堂皇;火车站是俄式的灰顶红楼,造型摩登美观;城里有四条贯通城市的有轨电车,市场上能买到日本酱油饼干,百货公司里也有瑞士的新款手表。本地人说话都是粗声大气的,这里远古的时候应该是大片的森林,腐殖质埋进黑色的土壤,营养丰富,粮食长得粗壮结实,大米的味道不输给他的家乡。于是从海的另一边来了会干农活儿的山东人,从河的另一边来了干净整洁的朝鲜人,穆斯林在市中心的边缘也有他们小小的村落和礼堂,俄国人在什么地方都像老爷,日本人在每个角落寻找机会。还有本地拿着枪骑着马的新军阀,和依旧长袍马褂的满清老贵族。
他们下了火车之后,就在这座俄式的建筑前分手。汪明月把地址留给他,然后上了一辆早已等候在站前的黑色英国轿车。小郑拦了两辆人力车,商量了价钱,招修治上去,他在火车上睡得舒服了,精神头儿很足:“咱们先去你的公寓把行李放下,然后去饭庄,锅包肉没吃过吧?好吃得很”
修治嘴上说:“好的,麻烦你了。”手把汪明月给他留的纸条打开,上面写着,雨露街二十八号。
雨露街二十八号在旧皇宫的北面,慈恩寺西南。巷子很深,种的都是上百年的碧槐,里面没有第一到第二十七号,也没有第二十九号,只一家,就是二十八号。
朱紫色的大门紧锁着,司机按了一声喇叭,靠西的侧门开了,那辆黑色的英国车子缓缓驶进去,在第二重的庭院外停下。仆妇两人上来,一个为她开门,含着胸,右手递上去领她下车,另一个拿了行李。
黄昏时分,夕阳的光在黄绿色的琉璃瓦上反射数次投在庭院里的花草间和汉白玉石阶上,数种颜色被糅合得复杂又艳丽,那是天黑之前的不甘心。她穿过厅堂和花园,四处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她在东侧一栋独体的两层小楼门前停下,门半掩着,一缕晦暗的异香细细传来。
她跪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明月给小王爷请安。”
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 2 章
太阳西沉,明月东升,笃笃的更鼓声传来,她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双手撑在地上,含着胸,膝盖以下早已没知觉,姿势很尴尬,像只逆来顺受的小畜生。
五岁之前,她在爹爹的杂耍班子里面跟着大人跑江湖。爹爹是班主,本身是耍中幡的高手,中幡是竹竿做成,高约三丈,上面有面红罗伞。爹爹能把这三丈高,碗口粗的中幡用手肘,用肩膀扛,用下巴壳顶得稳稳当当,红罗伞迎风飘扬,观众铆劲的叫好,钱也撒的大方。有占场子的流氓过来寻衅,打人砸家伙事儿,一块红板砖都要砸到爹爹后脑壳上了,非逼着他下跪,爹爹就是不跪。终于有同行上来帮忙解了围,爹爹一边给明月擦脸上的泪水一边跟她说:“爹不能跪,这一跪下,以后就起不来了。”
自幼时进了这深宅大院,跪了这个主子,长到这么大,每次再给他下跪,她便想起爹爹的话,自己再也起不来了,果然如此。
门里面的人轻轻咳了一声,她不敢起身,仍跪着跨过门槛,四肢着地地蹭进屋子里。黑洞洞的房间,没有掌灯,月光穿过镌花的窗子投在地板上,奇异的香味越来越浓,一小点火星忽上忽下的晃动,忽然灭了。
她挪过去,直到榻子旁边,借着月光看到小几上手掌大小方形的白玉匣子,熟练地打开,用银勺子挑出些黑色绵软成色绝佳的烟膏,从他的手里接过烟枪,他拇指上仍带着老王爷留下的碧玉扳指,她把烟膏续上,点上火儿,那一刹那间仰头又看见了他的脸。
小的时候,就有婆子们私底下笑她长得跟主子联相,真奇怪,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个人居然可以长得像,他们是一样的长眉长眼。放到女孩的脸上就是婉转柔媚,放到男人的脸上也把他变成了个温柔的人,虽然内里远非如此。他的头发也剪短了,理得很整齐,长条脸儿,尖下巴,鼻子很直,嘴唇很薄,烟吸得舒服了,神色慵懒得劲,有点微微的笑。脸还是像原来那般好看那般俊,身上明明是更瘦了。
她声音轻轻地重复之前的话:“明月给小王爷请安。”
“起来坐吧。”
她扶着榻子的边缘慢慢起身,腿上忽然过了血,针扎一样的疼痛,在他对面的圆凳上虚坐了,看着他吸了几口烟。
“姑娘这是走了几年了?”
“三年又六个月。”
“书念完了?”
“念完了。”
“学到什么?”
“文凭在行李里面,我去给您拿来看?”
“中国字还会写吗?”
“会的。”
他吐了烟出来:“我以为你不会了,连封信都没有,死活我都不知道。”
“王爷身上还好吗?”
“烦您惦记了,没什么大碍”他原本倚在枕头上,放下烟管,坐起来就着月光看看她的脸,“有点变样了。”
她没应声。
“一年前我去了一趟京都,你不知道吧?”
“后来知道的,伯芳留了信给我。”
“对啊,你跟朋友出去玩了,我待了一个月,也没见那里有什么热闹比奉天多,就又回来了。”
“看见您留了银票,王爷您心疼我。”
她把他说得笑起来,像听到最好玩的事情一样,终于叫她名字了:“明月你真学到东西了,知道跟我道谢,跟我客套了?”
他阴阳怪气地弄得她根本不知道再怎么说话,直到他摆摆手:“赶了老远的路,下去休息吧。”
她跪了两三个时辰,跟他说了十来句话,这就又被他打发走了,便行了礼,慢慢出门。出去了才发现夜间变了天,乌云卷上来,遮蔽了月亮和星星,围墙楼阁的影子长长短短参差不齐,仆人们将室外的名贵花草都收起来,宅院忽然变得空荡安静,像一个宽敞的墓穴。
修治抵达奉天一个月了,一直在舅父石田秀一的会社里面熟悉环境,结交同事,同时上中文课。石田秀一经营的是一间建筑公司,设计师和监理都是日本人,还聘请了不少中国人跑业务拉关系。修治还在这里还见到了大学时代的学长小田彰。
会社给他安排的宿舍在市邮局附近,三层高的新楼,住了很多来这里做生意的日本人,也有军方的家属。这楼里每一套房都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浴室,楼下也有不少小馆子,生活条件很不错很方便。修治住着一室一厅,之前的主人是一个来自于四国的画家,东西搬走了,留了一幅小山水画在南向的窗子旁边,修治觉得挺喜欢就没把它拿下去。除此之外,这个单身汉还有一张铜床,两张沙发,一套画图用的桌椅,一个壁橱一台收音机,还有电灯。还有他到了之后就去北市场搜罗的大捧大捧的绿色植物。
中秋节前刮了几天风下了一宿雨,天气果然冷了,他在先施百货买了一件厚外套,在旧西装的口袋里面发现了汪明月留给他的地址。一个星期六的上午,修治自己叫了一辆人力车去找雨露街二十八号,到了之后才发现,这里似乎只是比满清旧皇宫小一些的大宅门。
他去拍侧门的门环,四十多岁的汉子开门说他听不懂的中文,修治想了想,只说道:“汪明月?”
汉子上下打量了他,摇头摆手,复又把大门关上了。
修治反复核对了地址,明明没错,他摸不到头脑,又不通语言,只好从那巷子里面出来。南端是慈恩寺,寺院的大门是敞开的,有信徒和僧人进进出出,修治拾阶而上,也去庙里转转。
慈恩寺正殿门前放着四口圆型的巨大水缸,里面养着莲花,鲤鱼还有青蛙。有几个工匠在修葺侧面的柱子,修治发觉他们在石灰里面搅拌沙子,比例不大对劲,倒是不偷工减料,但是沙子少了,细绵土多了,和出来的材料干的太快,硬度也不够。修治比划着让工匠再加些沙子进去,他们见这西装革履的东洋人指手画脚的,都觉得新奇,停下手里的活计不干了,看着他,一边擦汗一边笑。
长老和尚陪着一个人从正殿里面出来,那人面容清瘦俊美,长眉长眼,脸孔白得像玉一样,身上是件宝蓝色的绸缎长衫,衣饰华丽,他右臂微微张开,小臂上架着只小鹰,他的拇指上戴着枚绿玉扳指。
工匠们对长老说:“你看这东洋人还教我们干活儿呢。”
长老说:“几位请勤快些,别误了工时。”
当然这些话修治是听不懂的,他只看到手艺不佳态度闲散的工匠,老迈的僧人,还有玩鹰的贵族,索性不管他们,自己蹲下去,加了两掀的沙子,顺时针搅了三圈,然后扔了掀子,拍拍手,扬长而去。
修治再认出那个人来,也是看到了他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大帅府上的宴会,舅父买了礼物带他同去,他在偏厅里又见到那个年轻人,一个人坐在留声机旁边的沙发上饮酒吸烟,舅父过去跟他问候寒暄,此人傲慢非常,爱答不理。
修治问舅父这是何许人也?
舅父刚被卷了颜面,心中恼怒,讪讪地对修治说:“显瑒,姓爱新觉罗的,满清的旗主小王爷。目中无人,游手好闲,玩鸟玩烟,玩女人什么都来,皇亲贵胄的身份其实早就没了”
修治顺着就接下去:“钱也败光了?”
舅父停了停,咽了咽口水:“钱?钱还是有的是他每天卖一块地再加一锭金子也能好活到孙子辈”
修治听了就笑了:“这您都知道了?”
“来这里不就是淘金的嘛。”
“您要做他的生意?”
舅父略沉吟:“不好做,但是也不是没有机会走走,我再介绍些朋友给你认识”
第 3 章
帅府的宴会直到子夜时分方才结束,显瑒乘车回到府中,看见后院明月的房还没熄灯。他去敲她房门,是丫鬟开门,她闻声也迎出来,跟在后面,头发湿漉漉的,都梳到后面去了,像个英气的男孩,她身上是件大绿色攒着粉色牡丹的织锦袍子,颜色鲜艳激烈。
佣人们给他备水沐浴,明月小心伺候,袖子翻到手肘上面,露出一小段胳膊,圆圆细细的,上面有些浅色的汗毛,他伸手过去,手背蹭了蹭她那一节皮肤:“明月。”
“王爷。”
“你念书念得好不好?”
“中上。”
“能在日本找到事情做吗?”
“也许能吧。”
“同学们待你可和气?”
“都很好的,不时有聚会,还有人带我去她家里玩。”
“我去了你住的地方,那里不错啊,干净整洁,旁边是不是有一个湖?”
“嗯。树都长在水里,夏天的时候,鸳鸯可多了。”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子,“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你自由得像只麻雀,怎么又回这里来了?”
热汽从浴盆里慢慢蒸发,在他的脸上结成水珠,顺着脸庞滑到尖的下巴上,她看着他的脸,他浓黑的眉毛和眼睛,慢慢说道:“一只麻雀的翅膀能有多大?王爷说我到底能飞到哪里去呀刚到日本的时候,看到街上的萝卜我就觉得很奇怪,哎,萝卜不都是小方块形状的吗?怎么还能长得圆圆长长的?”
他闻言“哧”地一笑:“笨蛋!小方块是厨子切出来炖牛肉的,萝卜真长成那样不就成面果子了嘛?”
明月说:“王爷你看,我连萝卜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让我去哪里啊?”
他转头看着她,皱着眉头发笑:“姑娘,你是逗我呢,是吧?”
“您笑了就行。”她把他手指拾起来轻轻咬了一下,是个胆小又淘气的狐狸。
他忍不住了,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吻她的唇,舌尖儿度过去跟她的纠缠在一起,久违的味道和感觉,越来越用力气,太消耗空气和心血。他从水里出来,把她横抱住,直往卧室里面去,明月身上绸子的衣服沾了水,发冷发紧,可两具身体都是热的,他太渴,没有耐心对付一双双精致的攒花扣盘,“咔”的一声把它们撕开了,双手上去拨开袍子和内衣,寻找她的皮肤,她的肉,她的骨头,像从沙子里焦急地发掘出一个白玉的花瓶。
他们距离上一次做/爱的时间太长了,长得对对方的身体都有些陌生,长得连他都觉得有点疼。明月发怯,向床里面缩,他趋上前,困住她占据她,一只手从后面握着她脖子,他觉得自己手里的这个才是根圆圆长长,水分充沛的,鲜嫩的白萝卜,他又笑了,亲吻她,呼吸她,轻轻地咬,折腾着,疼爱着
之后她面朝里面,侧着身体,阖着眼睛打盹,他有点意犹未尽,手指头捻了她的耳垂,又去摸她圆润的肩膀,又去找她的腋窝,胳肢得她笑起来:“干什么呀!”
他便又凑上去亲一亲:“你是不生气了?”
她背对着他,睁开眼睛,心里面想:我不生气了?我不生哪一出的气了?
杂耍班子被人砸了,爹爹被人介绍到雨露街二十八号的大宅门去看更护院。门口有石头狮子守着,却连个匾额都没有,他们到了三四个月之后才从别的下人嘴里知道,这是留守陪都的旗主王爷的府。
院落太大,每一层都用不同的下人,里面的人出得来,外面的人进不去,老王爷有时骑马有时坐轿,经过第一层场院,明月从来没看到过他正脸。直到有一天,四个好手段的刺客翻了院子进门,挥刀直取老王爷,明月的爹带着众家丁跟刺客殊死搏斗,最后跑了一人,擒了三人。明月的爹身上挂了彩,给他治病开药的是王爷自己的大夫,伤好了,明月跟着爹爹进了院子里面,爹从此跟着王爷的身边保卫服侍,明月可以在花园的旮旯里面踢毽子。
还是小贝勒的显瑒长她几岁,那时已是个身长玉立的少年,聪明顽皮,玩世不恭。她在他窗外看见这人拿着毛笔,停在白纸前面,慎重庄严,她以为他是在临帖写字或者画丹青,被他招进去了一看,纸上画个圆壳乌龟。
显瑒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明月道:“乌龟。”
“这叫王八符。贴谁谁是大王八。”
“你要贴谁身上去?”
“给我上课的石先生。”
“为啥?”
“烦他。我贴他后背上,再念个小咒,石先生立时变王八。你信不信?然后我就勾着他脖子,切个口喝血,可补身了。”
他描绘出的是个好恐怖的景象,她吓了一跳,把自己眼给蒙上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这人居然说到做到,真把那个王八符不知不觉地贴到石先生后背上了,老头子在王府里面上课请安跟人聊天,转了一整天,后背都背着显瑒画的王八符,但是他老人家没有变成王八,倒是显瑒自己被气急眼的老王爷罚跪整整一天一宿。他不吃不喝,最后嘴角都干裂了,还跟明月挤着眉毛笑,一笑,干裂的嘴唇上就流血,难看死了。
这人不知悔改,到底把石先生气得伤身称病,换了别人。换先生的当日,他为了庆祝,用毛病给明月白白净净的小脸上画了一副眼镜。他画的过程中,明月什么都没说,事后照着镜子看看发现丑怪极了,根本不像他说得那么斯文好看,当时镇静地把手杵到砚台里面,饱蘸了墨,然后一下扣在显瑒的右脸上。
所以这件事情,也算有还有报,她是可以不再生气了的。
新来的先生是个曾经留学英国的年轻人,名唤唐伯芳,入府时二十二三岁,讲的说的都是年少的显瑒原来不知道的,现在想要知道的。明月眼见着他渐渐专心,人也正经了,有一日看他居然做些数字和图形的题目,浓眉紧锁,绞尽脑汁的样子,她趴在窗头,捂着嘴巴,咯地一笑:他可受苦了吧,这回?
他抬头一看是这个小家伙,笔扔在旁边道:“幸灾乐祸可不好。”
“你做啥呢?”
“代数题。”
“代数”是个什么鼠?把他难为成这样,她摇头晃脑地哈哈笑。
他说:“你进来,我这儿有山东来的黑樱桃吃。”
她撇撇嘴巴:不稀罕。
他把装樱桃的琉璃杯子拿到窗台上,捻了一颗,离了半尺远的距离扔在她口中,明月含到嘴里,咬了下去,浓郁香甜的汁水仿佛流到她小心里面去了。
显瑒说:“丫头,会写自己名字吗?”
她摇摇头,不会写也不耽误她吃饭睡觉还有玩啊。
显瑒于是拿了张纸在上面写了四个笔画,明月左看右看,看明白了,也生气了,抬起头,闷闷问他:“你怎么写了两个‘二’,你才二呢。”
他也吃了颗樱桃:“这不是你名字吗?”
“这是你名字。”
“你啊,以后也学着认识几个字吧,怎样也得把自己名字写出来啊。”
她后来也开始跟着伯芳先生学写字了,毛笔字写得像筐一样大,后来越来越小,越来越好看了,在他写的那两个“二”上,加了些笔画,渐渐成了自己的名字“明月”。九岁的时候,他送给她一根自来水笔,金色的笔放在小黑绒匣子里,真奢侈真漂亮啊,深夜里她才舍得看一看。
天是一点一点变的。
她看见老王爷拿着从京城来的书简发愁,她也看见有年轻的学生在街上结队游行请命,王府深宅大院里的生活像井水一般死寂,可井外的火却越烧越旺。
那年夏天,老王爷进京面圣,明月的爹爹要护送同行。仿佛一切都有预兆,爹爹临走的时候告诉她衣服鞋子都放在哪里,积蓄若干都藏在何处,告诉她照顾好自己,爹爹可能一个月之内不能回来,一个月之后就是中秋了,天冷了,你自己要添好衣服。
可是爹爹没能回来,他替王爷挨了刺客一枪,子弹打在肺子上,最后连句话都没说出来就断气了,老王爷把明月爹爹的尸首带回来厚葬,又下旨全府上下从此善待明月姑娘,她再不是下人,有了自己的小楼,华丽的房间,被人伺候,每一季都有裁缝来做新的袍子。
外人看来,她是乖乖的,简直有点傻的小孩儿,被忽然到来的得失吓呆了的小孩儿,没有表情,没有反应,不知悲伤,也不懂感恩。
没人见到她夜里哭。
除了显瑒。
他陪着她,用手去擦她源源不断的眼泪,耐心听她说话,回答她的问题。
“他们为什么把我爹爹葬在这里?”
“人走了,要回故土。”
“我爹爹,他好像不是这里人的。”
“他是哪里人?”
“跟我说过的,我忘了……你看我多笨,我怎么把这事儿都给忘了?”她说话的语气很稳定很平静,如果不去看她,好像这个孩子根本就没有哭泣一样,可是她的眼泪不停的汹涌的流出,流得他都来不及擦,之后很久,他有一天不知道跟谁生气了,把自己卧室的珠帘子狠狠地拽下来,那些玻璃珠子滴滴溜溜地跑了一地,他坐在榻子上发呆,想到的就是她现在这个模样。
天慢慢变了。井里的王爷还是王爷,井外面连皇上都没有了。
老王爷病重,显瑒迎娶蒙古贵族的大女儿冲喜。她看着他骑着高头大马,她看见新娘子被人搀扶着踩过火盆,她看着他们的身上都是红色坠满绫罗绸缎的袍子,她听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她终于跟着众人一起跪下去,祝福他们福寿安康,早生贵子,只不过后来才知道,一切都有悖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