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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滚带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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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滚带爬-陈武
第一章
1
我一向认为,喝酒,是增进情感和交流思想的有效途径。许多事情,在别的场合解决不了的,在酒桌上往往就能顺利解决。大部分人的朋友,也是在酒桌上相识并相知的。难道不是吗?推杯换盏间,陌生人变成熟人了,熟人变成朋友了,朋友成为了两肋插刀的铁杆弟兄。所以啊,为什么喝酒喝了几百年几千年,人和酒越来越近乎呢?喝酒喝出各种各样的仇恨来,也喝出各种各样的友谊来。友谊多深喝多深;交情深,一口闷;交情浅,舔一添。这些都是喝酒的歌谣。
对了,我就是去参加一个朋友聚餐的。简单说,就是去喝酒的。
请客的是十年前的一个朋友。
十年前的朋友发达了。
十年前,我这个朋友叫达生。当然,他现在还叫达生。不过,在十年前,达生属于落泊之人,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一双皮鞋能穿四季,一套西服也是长年不下身。十年了,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说发达就发达了。达生,的确和他名字一样,吉祥而如意。海马早在十年前就说过,达生命相好,名字更好,听听,达,生,发达的生意人,多贴切啊。说来有趣,在一个城市里住着,也听海马或许可证偶尔说起达生,居然就是十年不见面,十年不见面,还叫什么朋友啊,还不是喝酒喝得少啦?如果不是达生安排这次聚餐(通知人是海马),我们的情谊,多半还会这样陌生下去。
达生现在春风得意,他在春城饭店请我们吃饭。我们以为,他会和我们另一个朋友许可证一样,也会一身名牌,也会带着秘书(女友),也会得意忘形。可我们一见面,让我们大失所望,达生还是十年前的达生,破衣烂衫,灰头土脸,胡子拉碴,一说话露出两颗门板一样的白牙。海马扯他一把衣袖,夸张地打量他几眼,故意幽默地说,不像啊,这哪里是一个大老板啊?达生手里甩着车钥匙,把车钥匙甩得哗哗响,若无其事地说,你看我像什么,像个司机?海马说你别抬举自己了,我看像个捡破烂的。达生轰然大笑了。这一笑,我听出来了,达生确实不是从前的达生了。从前的达生,哪里这样放声笑过啊。从前的达生,很少笑,即便是偶尔一笑,也藏在喉咙里,就像一口痰没来得及吐出来。而达生现在的笑,是从胸腔里发出的,豪放而舒畅,和有钱人的笑别无二致。
已经到了三个人了。达生是东道主,他先来理所应当。海马是个耽于幻想的自由作家。他有一个漂亮而可爱的老婆,他老婆有一个诗意的名字:汪洋。他老婆小汪,盲目地痴迷文学,就连她的爱情名言,也和文学有关,这就是,我不是爱你海马才嫁给你的,我是嫁给文学的。为此,海马感动得不能自禁,热泪流成了太平洋,发誓要对得起小汪,对得起小汪就是对得起文学。可是,多年下来了,写了那么多文字,都成了废纸,文学对他一点情面都不讲,他还是一个文学小青年。文学小青年一直受困于文学,他闲着没事,一边构思着一边早早就闲逛过来了。我呢,就不用说了,最惨不忍睹的一个画家。谁都知道我是画家,最拿手的是水粉画,却对油画情有独钟,十多年前就参加过市油画大奖赛,并获得了第一名,许多人以为我会在绘画上一展身手,没想到我却做起了生意来——搞起了装潢公司。多年下来,画没画出名堂,装潢公司也开一个赔一个。现在落得帮一些小公司打短工,这里几天那里几天,画一些不成体统的东西(有活就画,没有活就呆着),和勤杂工没有什么两样,有时候能混点小钱,有时候连一包烟钱都混不到。我对目前的处境不能说喜欢,但我还没有资格去讨厌它。惟一让我有点负担的是,我没有固定的地方居住。我原来居住在老城区的房子拆迁了,补贴我的费用也在我几次投资中赔光了。我只能在大部分时候睡在工地上或者工作间里,实在万不得已,我才跑到我在城郊租赁的平房里住上一晚两晚,以对得起我已经预付的房租。
能够和多年前的朋友相聚,我就像找到组织一样高兴。至少,我能有一顿饭吃了,有一顿酒喝了。要知道,有时我连吃顿饭都相当困难。能够和失散多年的亲如兄弟般的朋友同桌共饮,我没有理由不和他们一样开心。
达生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还和十年前一样,这让我有点始料不及。而达生那句话,就让我有点百感交集了。他说,老陈啊,你倒是一点没变啊。
十年了,一点没变可不是个好事情。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达生。我看着达生,想说你也没变啊,可这话我说不出口,我是从里到外都没变,而达生外表上还是十年前的达生,可他开上了切诺基豪华吉普车,关键是,还是一家私营企业的老板。海马跟他有过联系,说他那家财务软件推广公司,在全国不少地方都有分公司,真他妈不要太牛逼了。
今天请客的怂恿者就是海马,他早就跟我说过了,要敲达生那小子请客。这一说就是不短的时间。一年多来,海马屡次提到这个话题,可一直也不见动静。海马说,达生的公司我没去过,但电话我知道怎么打。我说那你就打呀,先让他请一顿再说。海马说,我也没少打,这家伙应酬多,腾不出空。我就以为达生那小子小气,或根本就把我们给忘了。这也难怪,当了老板,又是成功的大老板,事情怎么能不多?不多怎么又能叫老板呢?天天要是跟我们一样,闲着没事,还当什么屁老板!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奢望达生能请客。可就在海马好久不提这个话题的时候,突然的,海马一个电话打来,竟然就吃了。
客人都到齐时,吓了我一跳。请许可证是不出我所料的,另两位就大出意外了。她们一个是许可证从前追求过的小麦,一个是视我为仇人的芳菲。说芳菲是仇人,当然是指情感上的,早在十年前,芳菲差一点闹出婚外情,她那个婚外的情人,就是我。只是,一个不恰当的遭遇,让我们有可能顺当发展的婚外情突然终止了,我们也从此形同陌路(关于这段故事,后面将有交待)。
一别十年,小麦还是那样迷人,她穿一件咖啡色大衣,脖子上系一条装饰性的小纱巾,一副典型小女人的作派。她坐在那里,或者不说话,或者说一些让我们希望她继续说下去的话。可她不是太多的话,偏偏都是欲言又止的。
我关心的芳菲,虽好久不见,但她在晨报广告部当主任我是早就听说的。我在电视上,还看过她竞选主任时的演说的镜头。我下意识地看她一眼,她还是那么美丽,还是那么气质逼人,还是把笑意始终挂在脸上。如果说,小麦是迷人的,精巧的,那么芳菲就是大家闺秀的样子,她们两人的任何一个,都是入画的。
许可证我们就不陌生了。许可证是某要害部门管要害的副总经理(原来都是称什么局的,后来机构改革,才叫公司)。许可证公司的老总,刚刚当上副市长,副市长虽然还兼着总经理,但他不可能天天到公司上班,也是不可能兼多长时间的,这不符合我国的人事体制,所以,公司在一个阶段是群龙无首,几个副总都想扶正,人人心事都不少。许可证本来在几个副总里排名靠前,本来他应该主持工作,或者是事实上的一把手。可市里不久前又配一个书记来。书记虽然不兼总经理,但,事情明摆着,书记一肩双挑也是迟早的事(据说已经一肩双挑了),弄得几个副总没了一点脾气。原来许可证手中的权力很大,书记一到任,他就被削弱很多了。
如前所述,许可证很会摆一点派头,出入不是有秘书跟随,就是红粉知己不离左右。不过,今天可能是纯属私人聚会吧,他一个人开着车来了。许可证个子不高,人也不精干,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不过气质上还是从容很多。他当了多少年不大不小的干部,和我们在一起也比较优越,一不小心还会露出骄傲的尾巴,但他摆架子不摆给我们看(有时也例外),和我们还是能够说到一块的,不然,他也不会来参加我们这样的聚会。顺便再说一句,他对我还是比较欣赏,我在做生意那段时间里,没少找过他帮忙,也没少请过他喝酒。他忙也帮酒也喝,对我生意做不好也曾着急过,也曾给过我指点,也曾骂过我死脑壳子,也曾让我到他那里干一个分公司的副职。后来差不多都要成了,他又请我喝酒,说我恐怕不是做生意的料,离他太近,说不准会给他添麻烦。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我也就没再找他帮过什么忙。我这人,虽然没混好,这点尊严还是有的。
小麦是步行来的。步行,大约是很符合小麦这样的女人的心情的吧。你可以试想一下,一个风姿也还绰约的女人,能从容走在大街上,不是有着平静如水的心境,就是过着简单若素的生活。
芳菲开着一辆摩托车,大踏板的那种,车和人一样既大气又中规中矩。
如前所述,我一见到芳菲,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心想,坏了,我们今天会很尴尬的,弄不好会不欢而散。可我们一打照面,我的疑虑就显得太可笑了。芳菲还是始终如一地笑着,她目光直视着我,开口就说,早啊老陈。
刚来,我说。我有点受宠若惊。她叫我老陈,这可是个新称呼。从前她是叫我什么来着?我是一点也记不得了。她的一笑,她的一声老陈,就像我们是什么都没有过的熟人。也是,如今的社会,谁还有心思记得多年前的鸡毛蒜皮呢。
落座时,芳菲在我对面坐下了。她左边挨着海马,右边挨着小麦,小麦这边是许可证,许可证这边是我,我这边是达生。达生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八个冷菜早就上来了。大家一落座,服务小姐就开始上酒。许可证这时候就欠欠屁股,对上来的冷菜审视一番,又用鼻子嗅嗅,然后,用肯定的语气说,你们看到没有,这八个菜啊,颜色搭配很好,气味也不错,叫色香味俱全。海马还是不改他的老脾气,喜欢直截了当,他说,许总开始研究菜谱啦?许可证得意地说,也谈不上研究,爱好而已。海马说,不得了,许总官没耽误当,还是一个美食家!许可证说,吃了这么些年,不吃出点名堂来,不是白吃了嘛。海马脸上痛苦了一下,表示佩服。许可证又卖弄道,一般吃饭,都上六道冷菜,即使是八道冷菜,另两道应该是小点。没有人再去附和许可证了。他肚子里菜经可能还不少,你看他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如果有人接着他的话茬,那他该滔滔不绝了。
可没人接他的话茬,他也继续说道,你们不知道吧?到我们这个岁数,就是要研究点吃的,怎么吃,吃什么,事关后半辈子的身体。我对你们说啊,吃菜要以素菜为主,另外就是多吃鱼了……
达生显然对他的话兴趣不大。因为是达生请客,所以,他对许可证说,许总,我们先喝起来,再谈,如何?
许可证摊开一个手掌,送到桌面上,表示同意达生的话。许可证摊手的动作很优雅。
达生以主人的身份站起来,举起酒杯,一脸幽默的样子。达生致辞了,他说,圣诞节刚刚过去,元旦节即将到来,各位至爱亲朋,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祝大家两旦(蛋)快乐。在座的人对他的话不明就里,就在大家略一愣神间,达生又纠正(或强调)道,对了,是圣诞节和元旦节之间,圣诞和元旦,简称两旦,现在正处圣诞和元旦之间,祝大家两旦(蛋)之间快乐!
我听到海马哈地一声笑了。大家这才跟着笑起来。海马重复道,两(蛋)之间快乐,好,很好,非常好,非常很好!
于是大家又笑一阵。
气氛一下子放松了。
大家开始碰杯。达生是东道主,他敬了一圈,五杯下去,脸有点红,说话也咬舌头了,他说,你们喝,你们喝,喝,你们喝呀,两旦(蛋)之间,快乐嘛!
这时候,达生再说两旦不两旦的大家已经不笑了。大家都进入了喝酒的状态了。
我们都以为许可证和小麦会发生不愉快,至少说话会闪烁其辞,毕竟许可证追小麦的时候,发生过许可证自杀的事件。这件事,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大家当面都不好再提。我们在座的这帮菜鸟(许可证语),当年是一个单位的同事,所谓“自杀事件”当时真是满城风雨。好在自杀事件不久,我们陆陆续续就散了。这是后话,暂时不说。
第一个向达生敬酒的,不是许可证(许可证最有出息,而且他一直也以老大自居),而是小麦。小麦端起酒杯说,大老板,我敬你一杯!达生摆着手,说,这你就说错了,什么大老板啊,什么敬啊,喝酒就是了,来,我敬你!
我也想跟芳菲喝一杯,我感觉到,在今天这种场合,芳菲会给我面子的。可海马已经敬芳菲了。海马说,芳菲,你是报社大主任,想想办法把我调去吧,我小说都能写,诗歌也能写,写你们那种屁新闻,还不随便?芳菲说,我是搞广告的,不搞采编,何况,我就是搞采编,怕是也没有这个权力啊。海马说,我就知道你不帮忙。芳菲就笑了。芳菲说,你一个作家,能瞧得起咱们报社这些小记者?海马说,你骂我啊,我这什么狗屁作家啊,我就是写给自己看……人家说我天天制造垃圾……不说了不说了,喝酒!芳菲抿一口酒,对海马说,你要真想到我们报社干,你找许总啊,他要是答应,跟我们社长总编说说,不是没可能。
芳菲的话让许可证听到了,许可证说,谁要到报社啊?海马啊?这个忙恐怕不好帮,报社是事业单位,海马的身份怕有问题……而且,报社嘛,那是个好单位啊,说真话,我都想到报社混他几年玩玩。
海马说,我是跟芳菲说着玩玩的,谁要到那个狗屁单位……达生,来,我们喝一个!
海马的话,明显是对许可证的话不满。
可达生望着海马,却和小麦干了一杯,这是因为,小麦在海马之前已经端起杯子示意跟达生喝了。
芳菲有眼色,立即跟海马说,来,我敬你一杯。
我只好找许可证喝。许可证已经端起了杯子——桌子上只剩下我们俩了。许可证脸上有些淡漠,看来他有点在乎这个了——通常情况下,东道主敬酒以后,应该是地位高或社会影响较大的人先敬酒(比如许可证)。但是,如果是兄弟们喝酒,也没人去讲究,除非他没把大伙当兄弟。不过,许可证长期在官场上混,不成文的规矩很多,有些习惯,让他改变大约也很难。许可证把酒杯端起来,吞吞吐吐地说,来,我们也喝一个。我赶忙说,我敬你。许可证说,无所谓,随便喝喝吧。许可证说无所谓的时候,我感觉他还是有所谓的。许可证没跟我碰杯,而是自己喝了一点点。我发现他有些心猿意马,有些王顾左右而言他。他是不是后悔参加我们的聚会啦?
酒喝到一半时,上了一道菜,服务员报了菜名,鱿鱼烧牛鞭。由于乱哄哄正在敬酒,小麦没听清楚。小麦举起筷子,没敢下手。她说,这是什么菜呀?没有人答小麦的话。小麦用筷子拨弄一块牛鞭,又问一句。还是没有人说。我也不好重复牛鞭什么的,我说,你吃吧。我也举起筷子。小麦说,老陈这是什么菜啊,你不说我怎么敢吃啊。有人偷偷发笑。海马起哄道,老陈你告诉人家小麦啊,你不告诉人家小麦,小麦怎么吃啊。我说,许总对菜大有研究,老许你说。许可证也笑,他讳莫如深地说,我确实喜欢研究点菜,也喜欢做菜,但是,这道菜,我还真的说不准,老陈,你好像知道啊。小麦就更好奇了,她说老陈你也怎么这样啊,老陈你知道还不说呀。小麦把眼睛望着我。小麦长一双月牙眼,媚媚的,能把人给看晕。给她这样一认真,我还真不好意思说这是牛鞭。
本来,要是小麦不问,是可以自自然然说出来的。小麦一问,我就不好去强调了。我就绕点弯子,说,这道菜呀,是一种牛肉。我怕小麦还不懂,就进一步说,这种牛肉是牛身上的一个器官,这种器官人身上也有。小麦哦一声,似懂非懂的样子。小麦说,那我身上有没有啊。大家都忍着笑。我也忍着。我知道我此前表达不准确了,我应该说,这种器官,男人身上也有。但似乎也不对。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更准确。有人催我快点说。我说,哎呀,这个,这个,你身上嘛,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我这句话引起了哄堂大笑。小麦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样笑,她更不依不饶了。她说,老陈你怎么这样啊,怎么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啊,你老陈说这叫什么话啊。我说哎呀我让你搞乱了,全乱了,你让我怎么说呀。小麦在大家的笑声中悟到点什么了,小麦说,我什么黄段子没听过啊,看你老陈羞答答像什么样子。我说,我再说一句,你要是再听不懂就不怪我啦。小麦说你说。我说,是这样的,你先生在家时……小麦赶快打断我,打住打住,什么我先生啊。我说,我是说假如,假如你先生在家时,你就有,或者有可能有,你先生不在家时,你就没有,这要取决于你老公——是假如啊——和你的共同兴趣。大家再次大笑了。小麦也笑了。小麦脸也跟着红了。她说,这有什么呀,你们也真是的,不就是牛鞭嘛。小麦把月牙眼都笑眯了。她说,你这个老陈啊,敢拿我开心,你等着瞧吧,什么时候,把你也红烧吃了。海马说,是红烧老陈,还是红烧老陈身上的器官啊?小麦也逗趣地说,当然是他身上的器官了。小麦的话,再次让大家哄堂大笑了。
接下来的喝酒,我就有点不安了。我不相信小麦从一开始就没听懂。她说不定是故意造造气氛呢。我敬了小麦一杯酒。我说,不好意思啊,我笨嘴笨舌也不会说。
小麦说你还不会说呀,我看你比谁都会说,你等着老陈,今天这事,我跟你没完!是不是芳菲?
芳菲说,我不掺和啊。
小麦的话让我心里甜滋滋的。从小麦的话里,可以听出来,她至今还是单身。不知为什么,对单身的小麦,我顿生怜悯之心。这些年下来了,一个还算漂亮的女人过着单身生活,虽不能说生活失败,至少她不算成功。我看一眼许可证。他依旧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我想,他应该跟我一样,也在想着有关小麦的问题吧。
此后,我和小麦的目光,就经常在酒桌上弹一下,好像有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今天东道主是达生,不用说了。招集人却是海马。酒喝到差不多时,海马说话了。他说,我们十年前在一起打过土疙瘩,都过着烟熏火燎的日子,那时候,我们有的人还很年轻,像小麦,二十岁还不到,还是个,是个孩子,是个小小小小小少女。可现在,也该是孩子他妈了是不是?我是假设啊,我是说……说年龄差不多够了,对不起小麦……十年,难得在一起,我们有的人,今天也是第一次见面,比如小麦和芳菲,比如老陈和小麦,比如老陈和芳菲……对不对啊?反正说错了也没有人怪我,是不是……我估计还有第一次见面的,可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走过来了,我们都走过来了,今天,能够有幸聚在一起,真他(妈)不容易。再过十年,我们还不知什么样子了,所以,我建议,我们一起干一杯,为我们曾经有过的过去,为以后我们能够常相聚。
大家齐声响应海马的话,觉得这个家伙文章没白写,说话一套一套的。
海马的话,让大家心里难受,这杯酒,也让大家心里不好受。
许可证说,这样吧,明天,我做东,还在这地方,还是这个时间,还是我们原班人马。
海马也说话了,行,明天我们都来。海马说,许总请过了,就挨到我了,也是这个地方,也是这个时间,也是原班人马。
我不敢表这个态,我口袋里没有这些银子。
小麦说,等你们请过了,我也请大家来坐坐。
芳菲说,干脆,我们轮着得了。
大家都觉得这是好主意。我是觉得更好。我巴不得有人天天请客呢。
芳菲说,刚才听说许总喜欢做菜,许总什么时候请我们去尝尝你的手艺啊?
许可证说好啊,你要怎么吃都行,我一定亲自做。
芳菲说,听说你金屋藏娇,二奶都让你养瘦了,我们好向你取经,也减减肥啊。
许可证说,你说话也不嫌腰疼,谁要减肥你也不需要减,你朝哪里减?再减,就剩下一把骨头了。
芳菲说,骨感才好了,才最时尚了。
海马说,那你让老许开些菜谱给你。
达生说,把那道菜也开上。
大家又起哄一阵。海马更是说,对呀,老许你会烧牛鞭吗?
2
在路上,不知为什么我老想起小麦,内心深处,对她有一种探索般的向往,还有一种,怎么讲呢,说不上来的冲动吧。
带着这种蠢蠢的没有边际的欲望,我走过城市繁华的街区,走过城乡结合部,走进一条污水横流的长长的小巷,来到我租住的小屋。
我先没有开灯。这是我的习惯。
我喜欢黑暗短暂地把我淹没,同时,黑暗会让我有一种安全感。
我就在靠门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这是一张豪华椅子,真皮的,花了我一千多块。我当年开公司,需要体面一下,就买下这张椅子了。可我并不知道,坐什么样的椅子,和做生意本身没有任何关系。这张椅子,跟着我搬了几次家。我扔下了不计其数的东西,惟独它,和那一卷一卷画,我没舍得扔下。如今,它跟着我来到城郊这间灰暗的小屋,它就被我随意地丢在门边。在它周围,都是些凌乱的杂物,盆盆罐罐,大小纸盒,各种鞋子,包括一堆臭袜内裤,它们经常亲密地绊我一下。有几回,我都被它们绊了一跤,一个猪啃屎,跌跌撞撞就趴到了靠近里边的床上,我这才能顺手打开床头上的台灯。这时候,屋子里就亮了,是橘黄色的,这种颜色让我的小屋更显昏暗和没有朝气。不过大多数时候,我都先在椅子上坐几分钟或十几二十几分钟,甚至更长的时间,除了感受被黑暗淹没的那种虚无和缥缈,闻闻从四周凉粉和豆腐作坊飘荡过来的腐烂的气味,我就有落脚人间的感觉。
今天酒足饭饱,还和多年不见的朋友见了面,心情是既愉快又沉重。愉快是见到多年不见的朋友,沉重也是见到了多年不见的朋友。我喜欢他们,真的,他们都是有尊严地活着,好像只有我在混吃混喝,在为钱而分心——我画广告的那家广告公司,已经好久不找我画了,原因不是我画不好,而是如今都是用电脑制图了,不需要我这支画笔了。用电脑设计,又不是我的特长,所以,他们好久不付我工资了,虽然他们还欠我千把块钱,老板也催我去拿几回,我一直没有去——不是我瞧不起那点钱,是我和公司的小会计发生了不快。说起来,这话还有些不好意思说,是我试图想吃人家的豆腐,被人家拒绝了。小会计是个染了头发的活泼而多情的女孩,胖乎乎的,白嫩嫩的,嘴里有两颗小虎牙,嘴上常跟我打情骂俏。可有一天,是下了雨的秋日晚上,我请她吃肯德基,她笑嘻嘻就跟我去了,我以为时机已经成熟,真要跟她调情时,她却躲我了。她拿手推开我的手,也拒绝我的拥抱。这就太不好玩了,我跟着也就不好意思起来。那顿饭不欢而散——她收拾包,跟我道声再见,摇着屁股走了。当晚我给她手机发短信,表示道歉,她没有给我回短信。我连发了好几条她都不予理睬,我就觉得没脸见人家了。可那千把块钱,对于我真的是很重要。我钱包里的钱,不会超过三百块了,如果没有别的进项,要不了几天,就要举债度日了。虽然另一家广告公司还欠我一笔钱,可那是一笔死钱,要不回来了,他们说我给他们画的那块三十几平方米的墙壁广告,没按图纸画,不合格,厂家不付钱。既然厂家不付钱,我是拿不到提成的。可每次我路过前河街,路过中和大厦,看到墙壁上的广告,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既然广告错了,不符合要求,你另请人重画啊,为什么还用我的作品?这里面有没有猫腻,我不得而知。不过就算有猫腻,我也没精力和胆量跟他们打官司——我还得图下一次呢。
我的小屋里混合着说不清的气味,我知道这种气味和这条小巷有关,也和我的东西有关。可我没有能力搬离这里。我每次回来,想得最多的,就是赶快搬离这里。我不敢相信我将来某一天能在这里接待小麦——我突然就是这样想的。小麦的眼神让我看到某种希望。老实说吧,我常在这间小屋里,对某个我半生不熟的女孩产生性幻想,我都没有觉得这里容不下她们,她们把缤纷的花衣裳抖在这里一点也不委屈。可想到小麦,我就觉得这个破地方,怎么能是小麦呆的呢?珍贵的小麦怎么能走进这间小屋?
即便她能屈就,我和小麦也是不能做任何事的。想到这里忧郁就来了,恐怖也跟着来了。我的血液里流动着忧郁和恐怖,它们都和这黑暗一样的黑。
我的手机响了,是短信。我看一眼,内容只有三个字:有钱吗?
号码很陌生,可内容很熟。我回了一个,问对方,你是谁?
对方很快就回了,忘啦?库斯科。
我想起来,三天前,有小雨,晚上,我到库斯科找小姐玩。被我挑来的小姐皮肤有些黑,模样却很媚,声音也嗲,一看就让人想跟她做事。我马上想起我身上只有两百来块钱。本来两百块钱够了,五十块钱包厢费,一百块钱付给小姐。可眼前的黑珍珠一样的小姐是个很会做事的小姐,帮我要了一些茶点和两听啤酒,还有口香糖什么的。黑珍珠小姐跟我磨磨蹭蹭的,摸我这里摸我那里,拿身体和热话撩我,要跟我做一回大的。我虽然激动,头脑还清醒,问她要多少。她跟我竖起两根手指。我说没有那么多,怕不够。她说这是正常价目,不打折,要是特别一点的,至少要这个。她又竖起三根手指。我说真的没带那么多。我掏出钱包,让她看。她翻翻我的钱包,骂一句穷鬼,说,正好够付包厢和茶点酒钱了,我的小费怎么办?我真诚地表示无奈。黑珍珠小姐还算够意思,把钱包里大小票子全掏出来装到自己身上了,我估计也就二百三四十。黑珍珠小姐瞟我一眼,迅速地探过头来,伸出鲜艳的舌头在我嘴唇上舔一下,视死如归地说,看你还不错,挺有人样的,不滑不拐,今天本姑娘就让你便宜一回,不过说好啦,等有钱了,来呀!她说着,就在我面前脱了。我虽有些歉疚,但还是没过她的美色关。临了,她裤子往上一拎,又说,多会再来?我实话实说,等有钱就来。她跟我勾勾小手指,说不许耍我。我说那当然。她说,做大的,外加特别的。我说特别的怎么样?她说,你做一回就晓得了,搞不死你!我说那我真要找你享受一回了。她说你告诉我机子号码呗。我就在她告诉我的手机上打一个。没想到她晚上还真的跟我联系了。我已经回家了,不想再出去,便给她回一个,明天吧,明天我找你玩那个特别的。
我收起电话,一想我钱包里的全部家底,就否定我对她说的话了。
黑珍珠的短信让我特别想钱。
想钱是我最近常想的事。我每每走近巷口,离这间小屋还有好几百米时,我就想钱了。我想,我要是有钱,我就不住这破地方了。
椅子在我的屁股下呃呃地叫着,似乎在说,钱,钱,钱……
手机又叫了。我以为又是黑珍珠小姐的短信。可我一看,竟是小麦的——
明天晚上喝酒你去吗?小麦。
小麦怎么会知道我的手机号呢?这个问题在我脑子里一闪,我就自己骂自己了,小麦要是想知道我的手机号,她是很容易就知道的,比如从海马那里打听。
我离开椅子,摸索着走到床前,打开床头灯。我要郑重其事地给小麦发短信。我对小麦说,去,干嘛不去!
小麦很快回信了,那我也去吧。
听小麦的口气,我要是不去,她也不去似的。
小麦这个短信,对我是个意外的惊喜。我心情突然愉快起来。想,要是小麦叫我出去,叫我跟她做回大的,我去不去呢?我一定去吧?我问我自己,感到这个问题一点也不好玩,这不是背地里骂人家小麦嘛……我常常这样恶毒地想些事来自慰,可过后又骂自己要完蛋了。不过现在我预感到,我要结束目前的这种生活了,我仿佛看到小麦的短信里藏着许多内容。
我早上起来已经是上午十点多。
上午十点多,我有了一个奇妙的想法。还是在夏天时,有一阵,天天下雨,我门前的小巷成了一条河,出不了门。我躲在屋里画画,画人物肖像,内容是广告公司的那个小会计。我一连画了几天,把她画得很美丽。我差点告诉她,我为她画了一幅画。可自从那次不欢而散的晚餐之后,我就把画了一半的肖像停下了。现在,我何不接着画?不过我不画那个小会计了,我把她改成小麦。小麦咖啡色的大衣和暗绿色小丝巾,都很入画。
我从床底下拖出画板,弹去灰尘,在小会计的肖像上修改着。
一直到下午四五点钟我都在干这一件工作。我思想放得很开,一边修改着画,一边修改着美妙的思路,美丽的小麦,基本上就定格在我的画板上了。不过,这还不能算作一幅画,修改和加工的余地还很多——成功的油画作品,可不是头脑一冲动就能画成的,艺术的简单规律我还没有忘。
3
晚上喝酒时,人员没有第一次时那么纯了。你知道,上一次我们六个人曾经是一个单位的。而这一次,做东的许可证带来一个人。如果是带来一个女人(不管是情人还是女秘书什么的),倒还罢了,来者是某工程公司的张经理,许可证介绍说他叫张田地,是许可证高中时的同学,如今生意做大了,路政工程、房地产、桥梁、堤坝、码头、室内室外装潢、填海围滩等等和建筑有点关系的,通吃,是名副其实的亿万富翁。许可证在介绍的时候,满嘴是自豪的口气,仿佛张田地的那些钱就装在他的口袋里。许可证也把我们介绍给了张田地。许可证一一点过我们的名字,然后,笼统地说,我们是十多年前的同事,一个战壕战斗过的战友,患过难的兄弟姐妹。许可证最后的话,基本上照顾了我们的情绪——他没有把我们视成异类。不过,我想,他的话,也许多半是说给小麦听的。我不由得看一眼小麦,小麦也的确听到了,她的神情很安静。
不消说,酒还是照常的喝。不过在喝酒之前,许可证又画蛇添足地对张田地说,应该让谁谁谁也来,好久没见着谁谁谁了,谁谁谁,最近忙些什么啊,你也不透露一点。听许可证的口气,好像这个谁谁谁挺重要的。
这个谁谁谁大约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吧。
张田地淡淡地一笑,说,她忙她的。
许可证说,你不敢带出来,是怕她见异思迁,还是怕我们抢了去?
张田地说,你这么大名头,给你你也不要,哈哈,我主要是觉得胡月月她会瞎讲究。
讲究好啊,讲究就对了,许可证说,你是风里来雨里去的,身在江湖,想讲究也身不由己,身边有这样的美女相伴,再加上香车、别墅、保健医生,你已经不是小资了,你已经进入小私阶层了。
张田地脸上的笑容持久而温和,他说,都是朋友们帮忙啊,我这些年做生意,说不赚钱是骗人的,但是,最大的财富是结识了像你这样的许多朋友。有许总你这些朋友,我张田地才如鱼得水啊。
还是你做得好。许可证说,我们不光是朋友,我们还是同学呢。
他俩这些话,游离于我们之外了。不过我们也听出来,他俩说的那个谁谁谁(胡月月),是张田地的女朋友,如今的习惯称呼叫情人。
许可证和张田地煞有介事地议论着胡月月,我们也是有兴趣听的,毕竟,女人的话题永远是常说常新的嘛。只是,他俩说得太多了。虽然,许可证还时常把话拉回到我们之间来,但我还是觉得,气氛和味道,和昨天晚上是不一样的。他俩把胡月月当成了一道菜,吃了差不多的时候,张田地给我们敬酒。到底是生意场上的人,他一脸谦虚的样子,站着对我们鞠躬,表示感谢,还让我们吃好喝好。他的话让我们觉察到,这顿饭虽然是许可证请客,埋单的却是这个张田地张大老板。张田地对我们连说几个感谢,不知是感谢我们,还是感谢许可证。不过,我们对张田地还并不讨厌。张田地大约也感觉到我们跟许可证的关系了,所以才这样尊重我们。
酒刚喝了个开头,张田地的手机就响了。张田地接了电话,声音非常谦和,告诉对方自己在哪里哪里,又说和谁谁谁在一起,自然把我们也带上了。他说,还有几位是许总的朋友,你要不要跟许总说两句?
张田地把手机还拿在手里,他对许可证说,许总,不好意思,是月月,你跟她说?
许可证哈哈道,人家查岗来了吧。
许可证接过手机,说,小胡你好啊,我和张总在一起,他刚刚还夸你哩……他敢骂你?他骂你我们都不答应,全国人民都不答应……哈哈哈……好好好,你过来过来,叫张总去接你……我安排我安排……
许可证是把手机关了递给张田地的。张田地把手机握在手里,又对我们说,我女朋友要来,对不起大家啊。
我们都说没事。我们都觉得,张田地太客气了。
许可证跟张田地挥着手,说,你开车快去接她一下。
张田地说,不用,她有车,我买了一辆丰田佳美给她,那款还不错,等会你看看,适合女孩子开。
胡月月开什么车都好看,许可证的笑有些色迷迷的,他说,只要人漂亮。
张田地笑笑道,什么漂亮啊,月月有时候太过认真,让你受不了……好了好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几分钟以后,张田地手机又响了。张田地看一眼,说,我出去一下,把月月接来。
听话听音,我觉得,张田地的女朋友胡月月,大约本事很大,大约和许可证也是非常熟的。一般规律是,漂亮女孩子本事都大,要不人家不是白漂亮一场?和许可证太熟,我就为张田地担心了。许可证刚才的嘴脸,我们都看到了,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不过这个胡月月“太过认真”(张田地语),认真就是很讲究嘛,漂亮不可怕,讲究,就说不准了,许可证要想下手,除非张田地主动让出来。现在,像张田地这样成功的男人,虽然四十多岁了,却是很有魅力的。市场上流行一句顺口溜,说中年男人的三大幸事是,升官,发财,死老婆。张田地虽没升官,却发财了,还有许可证这些当着不大不小的官的朋友,他老婆死没死我们不知道,但至少他目前没有老婆——这个叫胡月月的,如此公开露面,也不像是二奶。听口气,更不像是一般的情人——他们应该是传统意义上的恋人——谁知道呢。
我看到小麦的目光——小麦正看着我,她大约看出来我的瞎操心了,她大约在说,你自己都顾不了了,还操别人的心。
我跟小麦说,喝一杯?
小麦端起饮料,象征性地喝一口。
胡月月在我们面前一出现时,确实让我们眼睛一亮。我有一个毛病,就是看到漂亮女人时,胸口就一阵一阵地刺疼。在我看来,美丽是一剂毒药,或者是一支利箭,能让人晕眩和死亡。换句话说,美丽就是让人难受,让人疼痛,让人死亡。眼前的胡月月,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小麦、芳菲和她根本不能一比,就像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摔跤选手。难道不是么,她身高和长相,让我想起韩国的一个人造美女和美国的一个时装模特——胡月月就是她们的混合物。她进来时,好像看我们一眼又没看我们一眼,那样的眼神,飘飘忽忽的,只有漂亮女孩子才能做得出来——似是而非,恰如其分,既有礼貌,又不张扬。她穿一条牛仔裤,一件休闲的格子上衣。她把上衣脱下来了,白色的紧身毛衫表达了女孩最耐人寻味的性感魅力。我以为,她的穿着会很花哨的,没想到这么朴素,仿佛独享一种空灵的自然,强调了心灵与生活的无限扩张。是啊,她这种不事雕琢的朴素之风,这种朴素的简单,仿佛快乐、自然和放松在她身上真切地流露。她虽然不是时尚的引领者,却处处透出时尚的元素。总之,她是个特别的女孩,只能和张田地这种亿万富翁匹配。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一直注意着许可证的表情。胡月月一进门,许可证的眼睛就贴上去了。许可证的眼睛就像一把手术刀,锋利而准确地切开胡月月的衣衫。他跟胡月月打招呼,跟胡月月拉手,请胡月月落座,叫服务员上餐具,其热情明显过度了。
胡月月在张田地身边坐下后,她不要白酒也不要红酒,而是要了一杯奶——果然是个讲究的女孩子。
于是,喝酒又开始了。
我敬张田地酒,张田地端起酒杯,喝了。
我注意到,我在敬酒时,胡月月一直看着张田地。张田地把酒干了以后,胡月月说,你嘴里不是溃疡了吗?还能喝酒啊?
张田地说,还是疼。又说,不就是喝酒嘛,不碍多大事呀。
胡月月说,喝酒受罪那又何苦哩,别喝了。
张田地说,不要紧,初次喝酒,哪能不喝呢。
许可证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他看看张田地,又看看胡月月,故作吃惊地说,你嘴里怎么会溃疡啊?缺少维生素或者营养不良才会溃疡,你张总不会是疲劳过度吧?看面色,唔,是像,像啊,哈哈哈小胡,你是怎么让张总溃疡的!
胡月月微微一笑,说,他是自己咬的,把嘴唇咬了个小洞洞。
自己咬自己的舌头、腮、唇,一般是小孩子干的事,而且都是有说头的。我就笑了。我说,馋咬舌头饿咬腮,张总咬了唇,是什么啊?
这要问小胡了,许可证说,到底是谁咬的啊哈哈哈……
在胡月月来了之后,许可证突然哈哈哈地笑了几次。他的样子太过兴奋了。
胡月月也应了许可证一句道,就是我咬的,许总不就是想听这样的话吗?你又不是没挨咬过!
许可证就更开心了。
这时候,小麦的腿碰我一下,小声说,男人咬嘴唇是缺少爱情,或者根本就没有爱情。
小麦的声音很细小,嘴唇都要碰到我耳朵了,我脸上感觉到她嘴里呼出的清新的气流。小麦的意思我懂,别看张田地身边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说不定也是摆设,最多是相互的工具,而真正的爱情却是苍白的。我也把脸凑过去,说是。我担心别人也能听到小麦的话。还好,没有人注意我和小麦在咬耳朵。
许可证继续诡秘地笑着,说,张总,你这个咬了嘴唇值得怀疑,自己怎么会咬了自己的嘴唇呢,你怎么不把自己的鼻子咬下来?
许可证还这样说,就没有多少意义了,也不好玩了,人家胡月月已经承认是自己咬的了,一句话说到底了,你许可证再拿这个事说话,不是无聊嘛。
好在张田地给他面子,说,哪能呢,这点常识,我们还是有的吧。
这可不是常识不常识的问题,这个嘛,和常识无关,小胡你说是不是?
也许是他们经常这样没完没了开玩笑吧,小胡也开心地说,就算是我咬的,又怎么啦?你还能没接过吻啊?我看许总的香唇,尝过不止一百个吧?听没听说,接吻可有好多好多好处哩,可以让脸上三十多处肌肉得到运动,可以让肌肤的组织细胞维持良好的弹性,可以预防皮肤松弛,可以在瞬间提高呼吸的频率,增加血液循环,可以保持和女孩子的良好关系,还可以让对方有安全感……好处还有好多好多哩。
胡月月声音款款的,好像她不是在开玩笑,好像她是在给一群不谙世事的孩子上课。
许可证大加赞赏道,没想到小胡真是学问大,什么事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还有呢,我们都想学一招,以后在女朋友面前也好卖弄卖弄。
胡月月说,许总女朋友还少啊,你是好菜不嫌多是不是?还要交女朋友,要是让江苏苏知道,就不是咬你嘴唇了。
胡月月说的江苏苏是许可证年轻貌美的老婆。
许可证说,我是说假如啊,假如嘛。
胡月月说,那就再教你几招,好让你在女朋友面前显摆显摆……这个嘛,还有就是可以减肥,新鲜吧?接吻是可以减肥的,平均每四十五秒钟的热吻,大约可以消耗十二大卡的热量,如果一个月接吻一千次,可以减肥半公斤,而且是有效减肥。接吻还能预防蛀牙,还能省买巧克力和口香糖,还能提高工作效率……
许可证已经哈哈大笑了。他说,怪不得张总那么优秀,原来有小胡的热吻。
我们都跟着笑起来。
许可证显然来了情绪,他说,来,我敬你们俩一杯,祝你们幸福!
这时候,张田地的手机又响了。张田地接电话,对着电话唉唉啊啊了一阵,然后,对胡月月说,你看,说有事又有事了。
又很抱歉地对我们说,对不起大家了,有人找我谈事情,我要先走一步。
许可证问他,谁呀?
张田地说,一说你就知道,是金主任和李秘书长。
许可证嘴里哧一声,不屑地说,这两只菜鸟啊,别理他。
张田地为难地说,这样不好吧,你许总根粗叶茂,能不理他,我可不敢啊,我们做生意,靠的就是朋友。
许可证说,你不能走,你走了,谁接管小胡啊?我看这样吧,你让他们过来。
张田地说,你看,在座的都是朋友,他们再来是不是不方便?
许可证说,有什么不方便,既然都是朋友嘛,你让他们过来就是了,他们几个人?就两人啊,这不是正好嘛,妹妹,给我们再加两个台。
张田地也对服务小姐说,那好吧,标准再加两个人的。
“都是朋友。”许可证又对我们强调一句,然后说,金中华金主任是市经委副主任,专管我们张田地张大老板的事,李景德李秘书长是市府的副秘书长,是我的大学同学,大家认识认识,也不是什么坏事。对了,李秘书长你们也是晓得的,我们在开发区的时候,这家伙就是开发区办公室主任了,现在厉害了,市府副秘书长,在我们市,能一手遮天了。
张田地说那是那是。
小麦用腿在桌子底下碰我一下。我知道小麦的意思。我也会心地碰她一下。小麦再碰我一下,然后,她的腿就靠着我不动了。我似乎感到小麦身上的热流流经我的身体。小麦今天主动朝我身边坐。我猜想,可能是许可证请客的原因吧。小麦讨厌许可证,这是我们都知道的。小麦主动和我示好,我也要对小麦好一些才对。这些年下来,我们谁对谁都不了解了,就连无事不通的海马,昨天也不是错说她都有孩子了吗?后来一了解,小麦现在还是单身呢。是啊,多年了,谁会了解谁呢?就像初次相识那样去相处,说不定心情会更自然一些,说不定会有妙不可言的结果。
小麦又咬我耳朵了,她说,今天可是见识大干部了。
我也去咬小麦耳朵,我不喜欢这种场合。
我也是。
要不,我们找地方喝茶去。
不好吧,等会再说。
好。
直到现在,海马才说话,嘿,你们俩说什么呢?也说给我们听听。
小麦说,你不能听。
达生说,要是能说给你听,还叫悄悄话啊!
一会儿,金李二位大驾光临了。
金主任和李秘书长是分别坐两辆车来的,我从他们的招呼中听出来了。因为许可证问他们,驾驶员呢?对方都说回去了。
重新落座以后,许可证介绍说,这是经委金中华金主任,这位你们应该认识,市府李景德李秘书长。
这场酒,到底没有达生那天请客有气氛,一方面是人有些杂,主要的,还是许可证太想表现什么了。许可证一直都在喋喋不休,这让我们感到奇怪。特别是和张田地、金中华、李景德他们说话时,许可证口气里的那种优越感是显而易见的。当然,他的优越感不是针对李景德、金中华和张田地他们,而是说给我们听的。我看,主要是说给小麦听的,显示他的成功和优秀。意思是,你们看,我在官场上,混得多熟啊,多牛啊。的确,他的许多话,都是关于官场上的,谁谁谁从科级直接升到副处啦,谁谁谁当了十多年科级,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啊,谁谁谁是谁谁谁的人啦,谁谁谁和谁谁谁关系暧昧有一腿啊,谁谁谁跟错了人啊,谁谁谁没有良心啊。这些话,我们都不爱听,因为听了也听不懂,听懂了也没用处。倒是达生,我们有点为他鸣不平。不管怎么说,达生也是老板,在场面上应该不输给他们的,至少不输给那个叫张田地的。可达生,跟我们一样,只竖着耳朵听,就像看什么西洋景似的。我感觉最别扭的就是达生了。海马怎么说也是个作家,脑子里的宏大思维和深邃思想,是许可证之流无法企及也无法想像的。芳菲干广告,早钻到钱眼里了。我和小麦呢,常常咬咬耳朵,就像共同藏着某种秘密,也是相互有着依靠。只有达生是孤独着的。
许可证的话越说越多,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他自己了。按级别,许可证是副处,金中华也是副处,李景德虽然是市府带“副”字头的秘书长,却是名副其实的正处。许可证对自己多年来还是副处很是不服气,言语中,对市领导有些不敬。李景德也是善解人意,他说,许总,你这副处干了有四五年了吧?许可证说,整整八年。许可证感叹道,我今年四十多了,眼看“奔五”了。李景德说,这倒是个问题,我看你差一岁就五十了,不过,有一个变通的办法,不知你老许想过没有。许可证说,什么好办法?李景德说,换一个更实惠的单位。许可证说,想倒是想过,可这也不容易啊。李景德说,当然当然,事在人为嘛,只要你敢想,就有这个可能,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副处跟副处可不一样,有的副处,一年收入几十万,有的只能拿点死工资,有的工资加奖金,收入也不少,比如报社广电什么的,是不是?
话又说到金中华。听口音,李景德对金中华充满希望。李景德说,中华你要稳妥一点,你年轻,三十出点头的副处级,正是干事情的好时候,前途鲜花灿烂啊。
金中华谦虚地说,还不是朋友们帮忙。
他们谈了一阵官场上的话,又谈女人。谈女人和谈官话,他们都一样的擅长。我担心他们会拿小麦和芳菲开玩笑,甚至还有胡月月。还好,他们嘴里都有各色各样的女人,并不去顾及小麦和芳菲。这样一来,我又有点为小麦和芳菲鸣不平了,敢情小麦和芳菲还没进入他们的视线啊。这样也好,小麦和芳菲落得耳朵干净。不过,他们说了那么多女人,后来把话题盯在一个女人身上了。这个女人叫王娟娟。我们听出来,这个王娟娟,是和金主任有瓜葛的。最后,金主任自鸣得意地说,你们不要再说王娟娟了,你们谁再说王娟娟,我让王娟娟过来,都把你们喝趴下。金主任说这话时,脸色通红,我注意到了,他并不是喝多了才脸红,他喝头一两杯时,脸就红了。不过他没有表示不能喝的意思,而是一杯一杯地跟我们干杯。金主任长相紧凑,鼻子眼睛嘴巴收得很近,说话也紧凑而有力。他说让王娟娟过来喝酒,说要把大家喝趴下,是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好像一个字就是一杯酒,但是大家并没有怕他,而是跟着起哄,一致要求让王娟娟来。李秘书长哈哈着说,你让王娟娟来啊,看谁把谁喝趴下!李秘书长虚虚胖胖的,喝再多的酒脸也不红。许可证也说好久没和王娟娟喝酒了。许可证还说老金你怎么没把王娟娟叫来。金主任打了几句哈哈。关于王娟娟的话就告一段落。金主任到底是江湖上的,他酒杯一端,就敬小麦和芳菲了。小麦随便端一下杯子,并没有喝。倒是芳菲,端起杯子又多说一句话,金主任,这杯酒,算我敬你的。金主任说,这可不行,这杯是我敬你的,你要是敬我,这杯喝完以后你再敬,你敬多少我喝多少。芳菲也讨巧卖乖地说,好啊金主任,我干!芳菲真的把杯中白酒一饮而尽了。我们都跟着喝彩。芳菲亲自给金主任倒酒。金主任眼睛跟着芳菲转,跟芳菲开着不轻不重的玩笑。我以为芳菲应付起来会很吃力,没想到她游刃有余,看来,几年的报社工作,已经把她锻炼出来了。许可证看喝酒重心发生了转移,也偷偷窃喜。他对芳菲说,金主任可是能办事的人啊,你广告部有什么困难,金主任会乐意帮忙的。金主任也不客气,他说,帮忙不敢说,帮着出出主意还差不多,芳菲看来是有目的的,她抓住金主任猛喝。金主任最后招架不住了,他对李秘书长说,老李啊,我喝多了,你可要……你可要把我送回去啊。李秘书长说,我才不送你呢,让芳菲送!让芳菲把你送到王娟娟那儿。金主任说,那不行,那不是全乱啦,娟娟非把我鼻子咬下来不可。李秘书长说,那也未必吧,你以为娟娟真爱你啊?说不定,正好找借口逃脱呢。金主任认真地说,李秘书长,你,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绝对不可能,我们是经过考验的。李秘书长不屑地说,考验?哈哈哈哈,你还相信考验。金主任看李秘书长不救他,又跟张田地求援,张老板,我喝多了……喝多了。张老板说,不多不多。张老板说不多不多的时候,眼睛望着许可证,意思是说,差不多了。
酒确实喝得差不多了。
大家舌头都硬了。
每个人说话也都是各有重点了。
金主任和芳菲说话,达生和张田地说话,我和小麦说话。最精彩的,还是许可证献媚般地和胡月月说话了。
话越说越多的时候,我们才没有配角的感觉。
但是,达生和张田地关于挖掘机之类的话,让胡月月岔过去了。胡月月岔达生的话,并不是对达生的不敬重,而是要逃避许可证。这一点,小麦也是看在眼里的。
胡月月说,田地你把嘴张着,让我看看。
张田地就把嘴张着,用一根手指头按住下嘴唇,让胡月月看。胡月月看了一会,说,还没好,还有米粒大一块,你不应该喝酒,这种口腔溃疡,对酒很过敏,会加重的。
张田地说,感觉比昨天好多了,我少喝点酒,去去火,消消炎,不要紧。
幸亏我昨晚给你贴上意可贴。胡月月说完,就不说话了。她坐着不动,也不看别人,干净而整洁的脸上,氤氲着淡淡的喜悦。我注意到,整个吃饭的过程,她都基本保持这样的表情和姿态,她也不敬别人酒,如果别人敬她酒,她就端起鲜奶抿一小口。如果别人不找她说话,她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就连跟她熟悉的李景德、金中华,也没跟她多说什么。她大约不是不善说话,而是没有说话的气氛。至于像许可证那样,近乎不知廉耻的嘴脸,她是能躲就躲的。
幸而还好,许可证和李景德说上了。他们说着市里主要领导的爱好和特长,以及他们的升迁过程。他们说着说着,许可证一激动,摸出手机,说,让周主任也过来?还有孙市长,都把他们叫过来,吃完饭我们到宾馆去打牌。李秘书长说,这么晚了,惊动市长、人大主任他们,不太好吧?许可证说,这有什么不好的,都是小弟兄,我叫他们来,谁还敢不来啊。许可证又说,要不这样也行,让他们直接去宾馆。李秘书长说,也好,那就让领导去宾馆吧,张田地你先去联系一下。
小麦的腿又碰我一下了。我看一眼小麦,她低着头正在喝汤,脸上的表情若无其事的。我也碰她一下,表示我懂她的意思。小麦再碰我一下,还瞟我一眼,意味深长的。我们都知道,许可证又搬出副市长和人大副主任,确实是摆显给我们看的。但是,我能够理解许可证这种人,因为他不摆这个,如何又能显示自己的身份和能量呢?
整个席间,我和小麦都用腿在桌子底下说话。我知道她碰我的意思,她也知道我碰她的意思,我们碰腿的主要内容,都是针对许可证的,仿佛在说,看看。其实,我看出来,海马、达生,还有芳菲,都觉察到许可证的言行了,因为他们的眼神,经常对一下,言外之意是,大家都懂。但是,小麦把腿贴在我的腿上长时间地不动,那可是有言外之意的。我隐隐觉得,我和小麦,要有新的生活了。
由于许可证等人要到宾馆去打牌,酒很快就散了。
在散酒之前,许可证特意关照我们。他说,你们再慢慢喝着玩,我和这帮弟兄去摸几把。
许可证的口气里充满了得意和自豪。
我们表示听懂了,他要陪副市长和人大副主任到登泰大酒店打牌去了。是张田地打电话安排的房间。
但是,许可证又多此一举地把我拉到一边了。许可证说,老陈,你最了解我,我也想跟兄弟们在一起玩,能玩出感情,能说些真话,可身在江湖由不得自己啊,市长我能不陪吗?人大主任我能不陪吗?还有李秘书长,都是大领导,你是搞艺术的,你什么都懂,我也从来都高看你一眼,你能体谅我就行了。这样,你跟兄弟们解释一下,我改天请你喝酒,到我家到饭店都行……就这么说定啦,你先别急着走,带着他们慢慢再喝几杯,还有小麦,你们还挺不错嘛,哈哈笑话笑话……我走啦,这里就交给你了。
我答应了许可证。
可我们并没有慢慢再喝几杯。
我们也各自散了。大家表面是痛痛快快的,实际上,内心和我差不多。作家海马说,我本来是要赶稿子的,我都好久没写什么正经东西了,我那首诗,都构思两个星期了。达生说,我上南京都没去,南京的生意都让我推掉了。芳菲热烈地笑着,说,我看这样很好,金主任人不错,金主任说不定能帮我拉点广告呢,还有李秘书长,还有张老板,也不错,没想到许可证还有点本事。海马说,得着你了,我是看着不顺眼。芳菲说,什么顺眼不顺眼的,人家许可证玩的是面子,是展现自己的实力,懂不懂你呀,看你还是作家呢,就不晓得林子大什么鸟都有的道理?这样子来说,大家不都是很好?看不顺眼就各忙各的,顺眼就常在一起玩玩,实在不行,最多不远不近就是了。
我很赞成芳菲的话。我觉得,这和芳菲的职业可能有关,她在晨报搞广告,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碰到金主任这样的人,不一把抓住才怪了。但是,我看芳菲脸上挂着笑意。她的笑和十年前一样,十年前的笑,走过长长的时间隧道,还是那样的感动人。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想到了重叙旧情一类的话。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她也看到小麦和我的言行举止了。我再看一眼芳菲,心里有些隐隐的,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我觉得,大家心里也许并不好受,我还是少说两句吧。芳菲骑上摩托车,然后跟我们叫一声拜拜,她目光在扫过我的时候,是和我的眼睛对视了一下的。与此同时,芳菲的摩托车呼地一声就冲进街市的灯光里了。达生也上了他的切诺基吉普车,跟海马说,跟我去玩啊。海马临上车时,看了我和小麦一眼。达生又说,老陈、小麦,一起走啊?小麦说,不了。我也说,我还有点事。达生说,要不你和小麦找地方聊天去,老陈,可要照顾好小麦啊,出了差错我拿你算账。海马说,出什么差错?老陈还巴不得出点差错呢,你说是不是老陈?小麦,你和老陈去出点差错啊哈哈哈……
我打着哈哈,跟他们挥手。
就剩下我和小麦了。我和小麦在春城饭店门口的灯光里,互相笑着。我看到小麦闪闪发亮的牙齿,还有她闪闪发亮的眼睛。
我说,你老是碰我腿,什么意思啊?
小麦说,那你不是也碰我腿吗,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原来这样啊。
小麦说,原来就是这样啊。
我们再次笑起来。
小麦说,只可意会……
我说,许可证这家伙,真有意思。
小麦说,什么有意思啊,我当初就没看错。
小麦说的当初,就是十年前,她和许可证那场不了了之的恋情。
我说,人家那是有尊严的生活嘛。
哟哟哟,别恶心我了!小麦说,算了算了,我们提他干什么啊,没劲!
我也附和着说没劲。
小麦说,坐坐去啊。
我说,坐坐去啊。
小麦说,到老树咖啡馆还是半打啤酒吧?
我说,到那么豪华的地方干什么啊,我可是弱势群体,身上没有几个银子,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吧。
小麦说,你怎么这样说啊?小瞧自己啊?钱也是人赚的,钱算什么啊,有钱就花,没钱借钱也要花,你说是不是?你要是这样说,我还非要到好地方不可,说好了,今天我请你,我们到外婆的厨房去喝咖啡。
小麦说完,还拉一下我的胳膊。小麦这一拉,让我心里一热,我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要不要打车?小麦说。随即她又说,别打了,走走吧。
我也说,走走吧。
走走也挺好。
我喜欢走路。
我们就在大街上慢慢走了。
安静的街上,有一些神出鬼没的影子。我心里也有一道影子。行人很少,他们仿佛都有着没完没了的心事。我们走了一会儿,身边的小麦噗地一笑,说,走路,路怎么能走呢?有没有别的表达?
灯光划过一道道大树的枝节,落在小麦的身上。
和尚不说走路,他们说行脚。
行脚?脚在行,精辟。
你常走路?我又改口道,你常行脚?
不常。你说你喜欢走路,啊——行脚——和谁啊?
我哈哈两声说,和谁啊?和影子。
小麦便又不说了。大街很长,白天时,好像没有这么长似的。我们拐过一条街时,我的手机突然叫了,是短信的声音。我掏出来看,是库斯科的黑珍珠小姐。我心里一慌,在假装回短信时,把对方的短信删了,又把手机关机了。我想赞美几句小麦,一时又想不起恰如其分的词句来。倒是小麦说,这天气,要冷了。我说,那是,冬天了,也该冷了。
又是没话。
后来,我想起我为她画的肖像。不过我还是反复告诫自己,可千万不要把我为她画肖像的事泄露出去啊,这时候,还不是时机呢。
第二章
4
我和小麦来到外婆的厨房。这里不光有咖啡、啤酒、各类洋酒等饮料,还有丰富的时令小吃。小麦要了两听啤酒,要了一盘鸭蹼,还有一盘烤鱿鱼和一盘鱼仔酱。看她很熟练的样子,我猜想她一定是这里的常客。我说,你这几年混好啦,很小资啊。小麦说,什么小资啊,我不喜欢这样说——小资还不够啊,疯玩疯玩吧,偶尔的。
我们小心地喝着啤酒,也小心地说着话。
一直到这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现在干什么职业,从海马的介绍里,听不出她是干什么的,也好像没有别人说。我是不是该问问呢?她花钱大手大脚,穿着也讲究,不像是日子过得很紧的人。算了,该知道的,自然就水到渠成,她要是不想我知道,问了也白问,弄不好还破坏气氛。要是让我猜测,也许我们都看不惯许可证的作派(我们最初的碰腿也缘于此),所以我们才能坐下来聊一聊吧?也许呢,并不是这样的,也许我们在碰腿的过程中,找到了某种默契。我看到,在暗黄的灯光下,小麦已经不像青春时那么青春了,她的眼角已经有了浅浅的细纹。在我们这帮人中,小麦是最看出变化的一个,我不是说在事业上和心态上,我是说单从外表看。这是因为,十多年前,小麦才刚刚二十岁。十年的风霜和雨露,不要说人,就是石头,也都会发生变化的。
小麦从前是我们的打字员,那时候她职高刚刚毕业,又青春又健美,把我们一下子照亮了。我们那个单位叫招商局。这是开发区新成立的单位,从市里招聘了很多人才,小麦、芳菲、许可证、达生、海马、我,我们六人是第一批工作人员,招商局的局长是开发区管委会一个副主任兼的,副局长是工业公司的总经理兼的,而办公室主任就是许可证了。许可证那时候三十多岁,刚离婚不久,单独带着十多岁的儿子。许可证开始时,还偶尔在星期天时,把儿子带到单位去玩。他儿子叫许小晖,一个调皮而可爱的孩子。后来他追小麦,才不把儿子朝单位带。许可证在我们招商局,不但年龄最大,阅历最丰富,还给人老成持重的感觉。那时候,许可证就是做官的材料,招商局的日常工作都是由许可证打理的。那时候的招商局啊,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单位,热热闹闹的,区里的,市里的,很多人都打着招商的招牌,出去东奔西跑,反正花的都是公家的银子。不过,出去招商的,不管是去国外,还是去香港、上海、广州、深圳,都是管委会领导的事,招商局最多去个把拎包的人。具体说,如果是市领导出去招商,拎包的就是开发区管委会领导和市领导的秘书,如果是开发区领导出去招商,拎包的才是我们这帮人。再具体一点,能常常出去跟领导拎包的,只有许可证了,我们连拎包都轮不上。回想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的好年华真是虚度了。我们把能给领导拎包当成我们最奢华的追求和生活了。但是在那段生活里,我们却因此建立了一种不算深厚,但可称得上亲情般的友谊。这种友谊,用海马的话说,天天见面了,是这样的感觉,即便是一年甚至二年三年甚至十年见一次面,还是那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像自家兄弟姐妹一样。
招商局办公室没有秘书,只有一个打字员,就是小麦了。小麦长一张好看的脸蛋,就是通常人们赞美的瓜子脸、杏仁眼、红嘴唇的那种。根据当时的情况,小麦能够来到招商局,就是因为她漂亮。小麦也深知自己的优势,她不光把脸蛋展示给别人,还常常展示自己优美的体型。她高挑、细腰、丰臀、长腿,她的腿不像有的长腿女孩那样像个长脚蚂蚱,她的腿丰满、结实而健美。因为她是打字员,出去拎包是没有机会的。还因为,招商局办公室主任许可证爱上小麦了(我们都看出来了),小麦只好天天跟我们打成一片。我们会跟她开玩笑。我们说,小麦你要拎包,就给许可证拎吧。我们跟小麦什么玩笑都能开,就是不能开她和许可证的玩笑。开这样的玩笑,小麦会半真半假地跟我们翻脸。小麦会说,开玩笑,我给他拎包,他也不照照自己是什么样子!我们再说,那就让许可证给你拎包吧。小麦会把嘴一撇,他给我拎包,我还要考虑考虑。于是,我们知道了,小麦并不爱许可证。就是说,许可证爱小麦,只是火叉一头热而已。
十年后,我和小麦在外婆的厨房里喝着啤酒,说着闲话,自然就说到许可证自杀的事。小麦说,我才不相信他要为我自杀了。我说,这事情恐怕假不了。小麦说,你看到啦?他是割腕,还是上吊?他有那么大一个儿子。我说,是啊,这该是你看不上他的主要原因吧?小麦说,才不会呢,儿子大好啊,省得自己养,你想想看,不费你一点事,就得到那么大一个儿子,不要太便宜啊,我是说,他有那么大儿子,他能自杀?我说,小麦你还真行,你这话,我还差一点就相信了。小麦说,去你的吧,哄你玩的,别的我不懂,别的,也许是别人的好,儿子还是要自己养。我说,听不出来这话是你说的啊。小麦说,怎么啦,我可是说真话啊。说完,小麦自己笑了。小麦笑嘻嘻地说,说说看啊。我说,什么?小麦说,许可证自杀啊。我说,他自杀嘛,倒是没有看到,不过他说他要去跳海,他那痛心疾首的样子,我们是看到了。小麦好奇地说,是么?我说,难道说,你不知道这个事?小麦说,我只是听说了而已,人家还想再听听么?怪好玩的。我说,你们还想重叙旧情啊?小麦说,我跟他呀?本来就没有什么情,更说不上旧情了,重叙什么啊,你老陈瞎讲什么话,你老陈怎么也瞎讲啊,我不理你了啊。我说,我真的也说不上多少来,我知道的,你大约也差不多知道了。小麦说,本来就说说玩么,要不做什么?孤男寡女的,就这么大眼瞪小眼?
小麦说完,眼睛期待地看着我。
那就讲讲看,要是不对,你再补充。
于是,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开发区。
那时候的开发区,很多地方还是待开的荒地,我们招商局在几间临时平房里上班。我们吃饭是在较早进区的企业铝铂包装厂食堂里。每天中午,我们拿着碗筷,要走过一片荒地。记得,许可证说要跳海的那天他并没有喝酒,在饭桌上埋着头吃饭。除了许可证,我们其他人年龄相仿,当然,小麦比我们要小四五岁。我们时常在饭桌上口无遮拦地说笑,那天不知什么事情就说到了爱情。你知道,许可证年龄已经不算小了。许可证还像小青年一样,突然说,干脆跳海算了。许可证的样子有点伤心欲绝。我们都知道他爱上了小麦。在我们这拨人当中,年龄最大和年龄最小的相爱,本身就具备了许多看点。再加上许可证略带表演的口气和神态,我们都觉得,他们的爱情非常有趣。海马首先说,怎么,到现在还没上手?许可证鼻子一歪,就哭了。许可证突然就哭了。许可证呜呜地哭着。许可证说,我要去跳海,我要去跳海,我就从老鹰嘴那儿跳下去。许可证的话让我们目瞪口呆。我们互相看看,都想笑。我看到芳菲还是笑了。芳菲捂着嘴偷偷地笑。芳菲说,你什么时候去跳啊,对我们讲一声,我们好去看个稀罕。许可证说,今天,就今天。芳菲说,你这人一点骨气都没有,你要跳海跟我们说顶屁用啊,你去跟小麦说,小麦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啊?你趁小麦到市区去办事才说,一看你就有问题,你应该让小麦去为你感动,为你伤心,为你自责,跟我们说干什么啊,我要是看到你跳海啊,还要去扔坷垃,你想不死都没用了,淹不死你也要把你砸死!喂,许可证,要不要我们到市里把小麦叫回来?小麦也真是的,迟不请假早不请假,偏偏在这时候请假。对呀,小麦这时候请什么假啊,是不是去相亲啊。芳菲说完,大声笑了。我们觉得,芳菲不该这么说,许可证那眼泪可不是装出来的。
但是许可证还是不吭声了。在大家笑声中,他把一碗菜汤喝了。
我们从铝铂包装厂食堂一直说笑到单位,正好赶上下午上班。我们在许可证的办公室继续说笑。这时候电话响了。芳菲接过电话,说,你找谁?噢,他呀,他出事了,对,出事,出事就是自杀……自杀都不懂啊?自杀就是自杀呗,什么?为什么?还一定要为什么啊?为爱情啊……这你就不懂了,对,就刚刚……跳海呀……不开玩笑……我是谁啊?我是谁不关你的事。许可证一把夺过话筒,对着话筒说,开玩笑开玩笑……你是……哎呀,李景德李主任啊啊……啊啊,全乱了……啊,啊,是,是,好,好,新加坡,好,我这就去准备……李主任,他们刚才在开我玩笑……是,老同学你放心,我一定加强管理。
许可证放下电话,他想批评芳菲几句,芳菲已经吓跑了。许可证对着我们训道,连区办李主任的电话芳菲也敢乱开玩笑,差点误大事了,真是不像话,以后,这样的玩笑不能乱开了,要是出事,谁都顶不住!这个是这个这样的,我要跟李主任他们到新加坡去招商了,不跟你们闲扯篇了,我要去订机票。海马说,谁去拎包啊,这回该轮到我了吧?许可证说,李主任点名让我去……什么拎包啊,我们是代表团正式成员。海马说,你不抓紧盯着小麦啊,你这一走,连跳海的机会都没有啦,大主任,这次,你就让我去拎一回包么?许可证说,这事不是我能做主的。海马说,这还不简单,你跳海不就得啦。你跳海了,从老鹰嘴那儿跳下去,机会不就留给我们啦。这回连许可证都跟着我们笑了。
这事情经过几番演义,变成了许可证和小麦在老鹰嘴约会,许可证向小麦表白了爱情,遭到小麦的拒绝,然后,许可证便跳海自杀,被养海带的渔民用鱼叉叉了上来。实际上这只是演义的一种,还有好多版本,最玄的是,许可证被虾婆婆一口一口吃掉了,剩点骨头,上面还叮满了海蚂蟥。还有一种说法,显然是好事者费心编排的,说许可证和小麦在海边约会,互相调戏的差不多了,都出状态了,可临到做爱时,许可证家伙不行了,就像海蚂蟥一样软踏踏的。小麦忍无可忍,一脚把许可证蹬到了海里。等到小麦把许可证拉上来时,许可证身上已经叮满了海蚂蟥。小麦不想看着他被蚂蟥活活叮死,就找来两根小树枝当筷子,把蚂蟥一个一个夹下来。夹了一个多小时才把蚂蟥夹干净。小麦还想再看看他那不争气的家伙,可小麦竟然找不到了。原来一不小心,小麦把他命根子当海蚂蟥夹掉扔进海里了。这个版本流传最广,也最让人津津乐道。只是没有人当着小麦的面,说这样的玩笑。倒是许可证,得了个蚂蟥的绰号,一度还在朋友中间流行了半年多。
要是被叉上来就算他幸运了,小麦说。小麦对过去的事情饶有趣味,她说那时候还是小,很多事情都不懂。她重复了许多女人常常重复的一句话。她说,生活要能从头再来该多好啊。我说,是不是后悔啦?小麦说,后悔什么啊,后悔也不是你想的那种后悔,要说啊,青春真应该好好张扬,好好享受,你看,一眨眼,我也老了。小麦有点伤感。我觉得这种话题不宜再说了,会越说越没劲的。我说,关键是感觉,或者说体会,自己感觉怎么样了就怎么样,你说是不是。小麦没有说什么,她望着我,渐渐地笑了。我们后来说话不多,基本上是她说我听。她说时下里的一些风气,说谁谁谁和谁谁谁搞婚外恋了,说手机短信,说服装啊化妆品什么的。我们的腿没有再碰撞。灯光把她的脸打得很暗。她每一次跟我笑都是渐渐的,都突出了笑的过程,就像一颗石子扔到水里,水波慢慢地漾开来。我对小麦的笑感觉很深,我觉得小麦的笑是专门为我笑的。
那天我们在外婆的厨房坐了好久,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我们在离开时,是我把她挂在衣钩上的大衣拿给她的。她在穿大衣时,我看到她身体一挺一扭,她藏在毛衣里的丰满的乳房就突现出来。我内心感动一下,一阵阵地激昂和冲动,我想抱抱她。我知道,错过这个机会,下一个机会就很难再现现在的心情了。我说小麦我……我……我的双手搭到了小麦的肩膀上。小麦微笑着。她眼睛并没有看我。但是她已经感受到我要干什么了。我正要抱住她,我看到她眼睛突然涌出泪水来。我惊慌地松开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流泪。我对她的了解,还不能让我对她的突然流泪作出恰如其分的判断。
白天时我和海马通了电话。我从海马那里了解到,小麦曾经有过短暂的婚姻,是她主动要离的。是什么原因促使她离婚,海马也所知甚少。海马只知道她有时候很神秘。想找她反而找不到,在不想找她时,她又能突然出现。上次达生请客,实际上就是一次偶然碰面,才请到她的,才重新得到她的手机号的。至于海马说到她有孩子的话,不过信口而言罢了,那是因为要表达某种气氛才这样说说而已。海马还一语双关地对我说,老陈,你应该多关心关心小麦。
海马真是个感觉敏锐的家伙,我也真想多关心关心小麦。但是,我能关心她什么呢?她需要我关心吗?
5
这真是一个吃吃喝喝的年代。如果在中午或傍晚时分,你的电话响起来了,一般情况是,不是你要请人吃饭,就是有人要请你吃饭。
我在画布上继续我的画作,我一边作画一边期待,因为我肚子已经呱呱乱叫了。我就是在这样的期待中,手机的铃声大作。我估计十有八九有人要请我吃饭了。我看一下号码,是许可证的手机。我接了电话,对方问我干什么。
我说我还能干什么,准备找地方吃饭去。
许可证说,正好,你过来吧,到西天饭店,来喝酒。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不过我还是多问了一句,我说,有什么事啊?
许可证说,我心情不好,你来陪我喝两杯。
许可证说他心情不好,这句话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假话。他即便是心情不好,也不应该是我去陪他啊,他那么多朋友,男男女女,官场上的,生意场上的。要是真的心情不好,轮也轮不到我啊,陪他的人多了呢。他叫我,不会有什么别的事吧?管他呢,只要是有酒喝,有饭吃,我去管那么多干什么啊。
我心里很踏实。我又可以饱食一顿了。我没有打的,而是慢慢地向许可证说的那家饭店走去。下班高峰已过,只有出租车像海里的鱼群一样,哗地穿过去,哗地穿过来。我一般是不坐出租车的。这个城市出租车的起步价很便宜,只有五块钱。五块钱对于别人来讲,还不够吃一包烟的,对于我来讲,就是一顿饭钱了。我可不拿一顿饭钱去坐十多分钟出租车。而且,步行,是可以看看街头的热闹的。现在,虽然天已经黑了,但街头还是有许多景致的,比如那些漂亮的女人,我一定要盯着看上几眼。我早就发现,许多漂亮女人并不讨厌我去看她,相反的,还有一些时尚女人,故意风情地扭扭腰晃晃屁股什么的。我有一个毛病,由来已久了,就是,在我无聊的时候,我会跟着某一个漂亮女人走上一段路——我不会去打她什么主意的,跟着她走一段路,我会忘记无所事事带给我的无聊和烦躁,我会暂时忘记我目前的尴尬的处境。我的心情会得到某种说不清的愉悦。不过,今晚,我不坐出租车,我没有去跟踪什么女人。我是想起那天达生请客,小麦是步行着去的。看出来,小麦的生活不错,说优越也是差不多的。小麦都能步行赴宴,我又为什么不能呢?
这条街道刚刚改造过,人行道上铺了彩砖,路灯也造型别致。在走过一家超市门口时,有人送我一张小报纸。这种小报我经常接到。那些站在路边的很年轻的男孩女孩,怀里抱着一叠广告小报,往过往行人的自行车车筐里扔,往过往行人的手里塞。我收到这样的小报,一般是走了几步以后,随手丢到路边的垃圾桶里。但是今晚这张小报我没有扔,可以说那个男孩送得恰到好处,我可以一边走一边看看。这是一张综合性的广告类小报,只有四开四版,上面卖什么的都有,大到家用电器,小到防臭鞋垫、脚气神油,还有丰胸丰乳、洗牙割双眼皮、包治肾炎性病什么的。我看着看着,突发奇想,我为什么不能办这样一张小报纸呢?我可以租一间房子,不一定是豪华的门面房,有一间办公用房就可以了,然后,注册一个公司,就像我以前注册的那些公司一样。或者,干脆,就把我以前注册的那些公司拿一个来用用,虽然那些公司早已名存实亡,没有年审,我可以找找许可证,让他帮我说一声,到区工商局补审一下就可以了。我还可以利用一下芳菲的关系——她手里那么多广告客户,芳菲打声招呼,让他们在我小报上做一下,钞票就滚滚而来了。可芳菲她愿意帮我打招呼吗?我从前投资都很盲目,贪大求全,远的不说,就说最近(三年前)一次吧,我在宁连高速的某个入口处,投资二十多万做了四个十二面的巨型广告牌,本想大捞一把,没想到市政部门一声令下,那条高速路的入口改道了,和连徐高速汇成全立交,其结果你都知道了,二十多万只拆下来卖了万把块钱废铁。从那以后,我就一文不名了,我就全靠手里的一枝画笔,饥一顿饱一顿地混社会了。如果能编一张广告小报,投资不但少,回报却很高,我说不定能够东山再起。我可以招一些人,为我拉广告。我招的员工可以没有底薪,按比例提成,就五五分吧。如果一个版做一万块钱,四个版就是四万,除去成本,我最保守也能赚一万块,如果能一周出一期,一个月就是四万多,一年就是十几万……我被我的想法感动了。我觉得这回我一定能成功,一定能一扫以往的晦气,重新进入成功人士的队伍。那样,我就是一个有尊严的人了,就是一个受人尊重的人了。就像张田地那样,就像达生那样,就像许可证那样,我也可以西装革履地和李景德、金中华他们打打牌喝喝酒了。我抬起头来,仰望天空,感受一下我虚拟中的成功。我看到了不远处南极大厦顶端的一幅巨型广告,一个身穿高档西装的男人,手拿一款漂亮的手机,在蓝天上做飞翔的姿势——这是一幅手机广告,创意正是出自我的手笔,只是在色彩搭配上,广告商和客户都没有听从我的意见,不过这虽然不影响我的收入,可我的固执己见,让广告商(也是我生意上的朋友)中断了和我的合作——这是我另一个失败的教训。这种失败经历多了,我会在以后陆续介绍的。
我手机又响了。
许可证在电话里说,到哪里啦?
快了,我说,几分钟就到。
快啊,等你。许可证说。
到了西天饭店四楼小餐厅,我只看到张田地一个人。我跟张田地打一个招呼,坐下来,我说,许总呢?
张田地说,打电话去了。
张田地面色严峻,不停地抽烟。从张田地的表情上,我可以看出来,许可证真的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张田地和许可证是老同学,关系自然是非同一般了,别的不说,许可证公司里盖仓库,工程也是张田地干的。要说经许可证搭线,张田地干的那些中小工程,更是不计其数。张田地起初也正是靠这些中小工程起的家,接下来,张田地才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发展壮大了自己的实力。现在,光是挖掘机、推土机、打桩机、塔吊等重型机械设备,价值就是几千万元。所以,张田地的财富,局外人根本心中没底。就是许可证也只是知道这家伙有钱,卵子比地球还大,至于富到什么程度,恐怕也是讳莫如深。但是,两个人的关系,却是比混凝土还要牢固。
张田地都心事重重的样子,看来确实遇到棘手难题了,否则,凭张田地的经济实力和关系网络,很难有摆不平的事。
许可证进来了,手里拿着手机,有点垂头丧气。
张田地问,怎么样?
许可证说,李景德参加市长办公会,来不了。
张田地说,我说孙市长怎么联系不上嘛,除非开会,一般他是不关机的。
许可证这才跟我点一下头。
我突然觉得,我到这里来,纯属多余。他们一定有特别重要的事,又是李秘书长,又是孙市长,惊动到这一级别的领导,我这种社会闲散人员,能帮上什么忙呢?除非谈画,或者和艺术沾点边的话题。可许可证是从来不说这些的。我说话口无遮拦,办事毛毛糙糙,不添乱就算好事了。不过,这些年下来,正反两方面经验,我总算学了一招——沉默。
我一声不响地听着许可证和张田地说话。我总算听出来了,许可证单位的领导层,又发生了变化。这样的变化是许可证不能接受的。如前所述,许可证公司的老总当了副市长以后,几个副总都有了心事,不久又都没了心事,这是因为,公司来了一个党委书记做一把手,通常情况是,党委书记兼总经理是在情理之中的(据说都这样内定了)。但是,风云突变,就在今天上午,市里新任命了公司老总。如果这个老总是外单位调来的,许可证也还能心平气静,可这个新老总,竟然是公司排名最后的一个副总。论能力,该人没有过人之处,论年龄,他还比许可证大一岁,论资质,该人当副处级领导还不到四年,而许可证已经干了八年副处了。八年啦,连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都被赶出了中国,许多人在枪林弹雨中由一个兵蛋子升到了将军,许可证呢,早就血染征袍了,还是一个不疼不痒如鸡肋般的副处。
许可证虽然垂头丧气,虽然长吁短叹,但还没有悲观到丧失起码的风度。他和张田地认真分析了这次的失败和教训。张田地认为,这算不上失败,这不过是一次失误而已,操作上的失误,是被一些看似成为规律的事情蒙蔽了眼睛,以为公司的人事已经尘埃落定,所以才没有进一步动作,被别人钻了空子。许可证觉得,这是最好的一次机会,没有把握住,真是可惜了。许可证还认为,恐怕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说到这里,许可证神色黯然。我猜想,许可证内心里一定非常非常失望,一定非常沮丧。可他让我在这时候来干什么呢?难道仅仅是让我喝酒吃饭?我倒是确实饿了,现在是晚上七点半了,我肚子里早就叽哩咕噜了。
张田地也不便多说什么,他以生意人的眼光高瞻远瞩地分析一番后,看了看我,仿佛知道了我的心事。他说,我们先吃饭吧,搞几个好菜,边吃边等着,看看李景德秘书长能不能来。
许可证欠起屁股,说,喝点白酒吧,老陈,坐。
我们从沙发上一起往桌子边坐。
许可证说,就我们三人吃饭啊,老陈,你看看再喊几个来。
我已经学聪明了,这种时候,我可不能乱喊别人。我说,你说喊谁我就喊谁。
许可证说,达生应酬多,说不定喝得差不多了。海马要写小说,把小麦和芳菲叫来吧。
我这时候才知道,许可证让我来,只是把我当成一味调料,以便让小麦和芳菲恰当地亮相。我想,这个任务我还是能够完成的。我先打芳菲的电话,芳菲说我都吃过饭了,不过,她还是很快乐地答应了,说等会就到。我再打小麦的电话,小麦的电话关机。我一连打了几次,都是关机。我看到许可证的脸上的失望,比他没当上总经理还失望。我就知道了,许可证对没当上老总之事是无可挽回了,他让小麦来吃饭是真心的。
他想和小麦重叙旧情,或者继续在小麦面前显摆,最终的目的,是让小麦后悔。许可证花心不改野心不小。他不好单独请小麦,他把芳菲捎上了。他不好让芳菲请小麦,又把我捎上了。芳菲答应来了,这并不是许可证的原意,小麦电话接不通,才是他真要着急的。
许可证说,电话打不通啊?
关机。我说。
再打看看。
我又一连打了几遍。电话里还是传来一成不变的电脑小姐的声音,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许可证说,你有没有她别的电话?譬如家里的,譬如小灵通。
没有,她只留给我手机。
许可证说,芳菲是不是知道小麦家里的电话。
我又打芳菲的电话。问芳菲,芳菲也不知道。芳菲连小麦的手机都不知道。许可证又让我问海马和达生,他俩也不晓得。我连这点事都办不成,觉得有点对不住许可证。
许可证果然说了,老陈啊,你让我怎么说你呢,难怪你至今一事无成了。
我不说话。我真惭愧。但是,让我怎么办呢?我总不能变一个小麦来吧?何况,小麦不来,也是我希望的。小麦那天和我在外婆的厨房里喝咖啡,我对她印象特别好,我们在吃饭时,腿不时地碰在一起,我们很多话都能说到一起。小麦手机不开就对了,这在冥冥之中帮了我,冥冥之中,小麦似乎知道许可证要找她。再说,许可证家里有年轻貌美的老婆,她老婆的名字更是有一个好记的名字,叫江苏苏,长江的江,江苏的苏。许可证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如果不是他今天心情不好,我说不定会不酸不甜地说他几句。
张田地看出许可证的心事了。张田地说,两人不赌钱三人不喝酒,我喊一个女朋友来吧,挺不错的,喊她来陪咱们喝两杯。
许可证说,谁啊,不会是胡月月吧?
不是,胡月月跟她姑妈到马来西亚玩去了,我是叫另外一个小朋友,没事的,许总你好好跟她喝。她还是个学生,在……来了我再介绍吧,你们先喝茶,我开车去把她接来。
许可证心里有数了。他脸上的表情开始松弛下来。
张田地一出去,我这时候却又后悔了,早知道这样,我也不叫芳菲来啊。桌子上多了个小姐,芳菲坐在那里算什么啊。
屋里只有我和许可证了。许可证沉默一会儿,说,其实,当官不当官无所谓,就是觉得,被人耍了,不好受。许可证自己笑笑,又说,耍就耍吧,我耍别人这些年,就不兴别人耍我一回?
还是当官好。没有别人,我说话就有些放肆了,我说,当官就可以腐败,腐败可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啊,不当官哪有机会腐败?当了官,最起码有车坐,有饭吃。有车坐不得了啊,等于花几十上百万配了个私家车,还顺带配一个驾驶员,想干什么都有车坐,吃饭就更不用说了,有签字权,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上哪里吃就上哪里吃,老婆孩子过生日都能上饭店吃一顿。连嫖娼、洗脚,都能开张吃饭发票报销。
许可证笑了。许可证说,老陈你不得了啊,你什么都知道啊。
我说,谁不晓得啊,从上到下,从男到女,从老到幼,从领导干部到普通干部,就是傻瓜都知道,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就没有用?
有屁用!
许可证说,也是,隔三差五抓几个腐败,那是做做样子,给我们这些傻瓜看看的。
你还傻瓜啊?我说。
许可证说,今天就你老陈和我,说句良心话吧,这年头,不贪点小利,不谋点小私,谁去费心思当官啊,不过,什么事都有个适可而止,把握好度,把柄不能太长,目标不能太显眼,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谓枪打出头鸟。是不是老陈?我跟你都说实话,要不是多年朋友,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老陈。老陈,哪天你和小麦联系上了,跟我说一声,我做东,就我们三人,小范围聊聊。
我答应着,心想,我才不把小麦往火坑里推了。
到我家也行。许可证又说,尝尝我的手艺。
我说,你做菜好,谁都知道,就是没尝过。
以后多到我家玩,我也不想提拔了,也不想进步了,找好朋友玩玩算了。许可证的话,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接着,他又谈了他会做的几道拿手菜。真是县官爱打连花落(叫花子),许可证一个大男人,事业上也算成功,喜欢研究菜谱,还喜欢亲自实践,真是不可思议。看来仕途上的失败,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6
要说,张田地真叫有本事,他带来一个瘦瘦的女孩子,人虽不能说漂亮,小模小样却也利落,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灵灵活活,就像要说话一样。她嘴唇薄薄的,又略微偏大,看来嘴上的功夫也不简单。
和张田地一起进来的,还有芳菲,她是在楼道里碰到张田地的。
芳菲笑笑地进来,跟我们大大方方都打了招呼。
入座之后,照例是一番介绍。那个瘦瘦的女孩,张田地让我们叫她小芹,我就想起《小二黑结婚》里的小芹。此小芹比彼小芹要现代多了,她一进门就脱了短风衣(也许是棉衣),把身穿红色毛衣的苗条身姿展现给我们。红色穿在她身上很妥帖,就像一只带着露水的红辣椒。我不知道女孩来路深浅,自然不便说什么。看来许可证也装得很正经,张田地把她安排在他身边,他也没有对她调情什么的。而女孩却不客气,目标明确地往他身上贴,不停地跟他碰杯喝酒。女孩可能事先得到了张田地的暗示,知道许可证心情不好,说话也便欢欢乐乐大大咧咧的。她说,来,许大哥,干一个!或者说,大哥再干一个。她把干,读成了干部的干音,而且不露声色。女孩端杯的动作和别人不一样,她伸出中指和无名指,把高脚玻璃杯挑起来,小酒杯送到嘴唇上时,嘴巴就含住酒杯了,她不是手腕一抖,而是脖子一仰,一杯酒就下去了。
她像主人一样,给我们夹菜,跟我们喝酒。女孩说话和喝酒一样,干干脆脆,酒量看来真的很大。
我一点也不讨厌她的咋咋呼呼,相反,还有点喜欢——她的到来,把桌上的气氛调动起来了。她太年轻,看她年龄也就十七八岁。张田地刚才介绍了,说是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在他那儿兼职做文案工作(这么小的孩子,会做什么文案)。许可证也许认为女孩是张田地的人吧,不便下手,或者呢,碍于芳菲的面子,也不能在女孩子面前表现得太下作。不过,许可证倒是很听她的话。她叫许可证干杯,许可证就干杯,她叫许可证吃菜,许可证就吃菜,她还拿过许可证的餐盘,给许可证夹菜。然后,她给我们夹菜。她热情真是过头了。不过谁都喜欢她的热情。
我和许可证喝过几次酒了,还没看过他喝酒如此干脆过。许可证红光满面的,不像是个刚受了打击的人。看来女人真是一剂好药,能包治百病,许可证轻易就让这个漂亮的像阳光一样的女孩子修理得服服帖帖了。
芳菲由于晚来,还不知道许可证单位的事,她也不知道许可证新受的打击是因为什么。芳菲看目前的阵势,以为许可证在情感上出现了问题。再听听他们的言语,又不像。我看出来,芳菲一头雾水,又不便问什么。可能是对小芹缠住许可证喝酒有些不服吧,芳菲适时地和小芹喝了一杯。小芹大约是个很懂点礼貌的青年,又回敬了芳菲一杯。芳菲蠢蠢欲动,还想跟她喝。我不想让芳菲跟她喝酒,这女孩子喝酒有些吓人,红酒喝了那么多,后上的一瓶极品双沟大曲,也让她喝下去大半瓶了,这时候芳菲再跟她斗酒,有点趁火打劫的嫌疑。我们不能这样对待人家,应该让她歇歇,至少不能把人家喝醉吧。我就仿效小麦,用腿在桌子底下碰她一下。我的意思是提醒芳菲,或者暗示她,别跟这个小芹喝了。我碰芳菲的腿,是因为她腿就在我的腿边,若即若离的,有那么几次,都碰到了。谁知,我有意识的一碰,芳菲并没有像小麦那样响应我,而是把腿拿到了一边。我突然意识到我此举有些草率了,芳菲说不定认为我有些轻佻,想讨她的便宜。我想跟她解释,又不知说什么。我看她一眼。她根本不看我。我知道她眼角的余光一定知道我在看她了。她对我道歉的眼神毫不理睬,却面无表情地吃一口菜。她的面无表情,完全是因为我碰她的腿造成的,面无表情就是不悦,就是不高兴。
芳菲,敬你一杯?我端起杯子。
芳菲竖起耳朵,认真听许可证和小芹说话了。
我想她应该是听到我的话的。我坐不住了,还有什么比受人误解更难受呢,而且,又是受这样的误解。说真话,我觉得我像有一只苍蝇,不小心被我自己吞到肚子里了,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只好自己恶心自己。
好在张田地在这时候发挥了。张田地可能是看到情况不对吧。小芹不停地向许可证挑战,而许可证不但不积极迎战,还有退缩的意思。张田地浅浅笑着。张田地说,小芹,你知道坐在你身边的老板是谁吗?
知道耶,不就是许大哥嘛。小芹灿烂地笑着。
你知道不知道,你许大哥可不是凡人啊,他有特异功能。
小芹惊讶地张大嘴巴,不会吧,看不出来许大哥,还有特异功能耶,呀,我好怕耶。
小芹夸张地抱着胸,好像许可证眼睛能透视她的衣服。
我们都笑了。
张田地说,许总看你一眼,就能知道你几斤几两。
小芹这才放心地笑了。小芹说,许大哥耶,这么厉害噢,许大哥那你看看,我是多重噢,是几斤几两噢。
小芹舌头突然团了,说话不带耶了,而是后音都要噢一声。
许可证知道这是张田地在逗他们玩。许可证就看着小芹。小芹也心领神会,她腾地站起来,做亮相状,挺胸收腹,笑逐颜开,说,许大哥你好好看看噢,看看我几斤几两噢,猜不准我可要罚酒噢。
张田地说,怎么说话呢,怎么能叫猜呢,你许大哥有特异功能,眼睛就是秤,一杆标准秤,把你称得斤两不差。
许可证打量着小芹。小芹虽瘦,腰却圆滚滚的,屁股也上翘,加上身高有一米六五左右,应该不会低于一百斤。也许许可证实在拿不定主意吧,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不说话。小芹也不急,摆好了姿态,还原地转一圈。许可证看着,就是不开口。
张田地说,许总可能好久没帮人看了,功夫废了不少,不过他只要试试,马上就能恢复功夫的百分之八九十。小芹,你不信让你许大哥试试看。
小芹鲜红的大嘴撇撇,说,吹牛吧,还特异功能耶,就是让你试,试到明早,你许大哥也试不出来噢。你说许大哥,你是不是吹牛,不怕喝酒就来呀,来试啊,几斤几两,可是不许差的噢。
小芹架着胳膊,做着让他抱的姿势。
许可证站起来。许可证有些不好意思,他笑着,伸出两只大手,卡住了小芹的腰,他刚要用力试,小芹显然是害痒痒,她哧地笑着,趴到许可证的怀里。许可证这时候没有客气,他配合很好,顺势就把小芹抱起来。
张田地说,许总你莫急,好好掂量掂量,别说错了让人罚你酒。
许可证把小芹抱在怀里,试试,掂掂,又试试,又掂掂。小芹就笑痴了,在许可证的怀里游着扭着,不像是抱了一个小芹,就像抱一只宠物犬,或者一条泥鳅。
我们笑得开心了。我暗暗佩服张田地,他既让他们调情,又不显山不露水,让大家都不尴尬。
许可证把小芹放下来。二人双双回到坐位上。张田地说,许总,这回看你的了,你功夫废了那么久,今天要是能恢复,还要请小芹喝酒呢,你说是不是小芹?
那当然噢。小芹说,许大哥说吧,说不准,我可要罚你酒噢。
许可证大约知道张田地有安排,就是说错了,也有张田地打圆场,所以,他未加思索就说,一百零二斤。
小芹大叫一声,妈耶,我昨天刚刚称过噢,不多不少耶,整整一百零二斤,佩服,佩服,来,我自喝一杯,许大哥,我自喝一杯噢。
小芹端起一杯酒,自己喝了,非常优雅,非常让人怜爱的样子。
张田地意犹未尽,他憋着劲,要把今晚这场戏导演好。他说,小芹啊,别看你许大哥特异功能这么准,他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你看他只试你一小会儿,就累成那样了,又是脸红又是喘气,你要是跟他掰手腕,他都不是你对手。你一个女孩子,手腕多细啊,手也又小又瘦,根本没有什么力气,但是你许大哥更没有力气,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你就是让他两只手,都不是你的对手。
不知是许可证故意配合,还是他真不想再做这种游戏了,他说,算了算了,我确实没劲,我掰不过小芹,小芹别看是个女孩,浑身都是劲,劲头还不小呢。
张田地说,不掰不行,你就是掰不过小芹,也不能耍赖啊,小芹,教训教训你许大哥。
小芹说,许大哥怕了噢?来,掰手腕就掰手腕,不掰怎么好说输噢,来啊许大哥,说好了,谁输谁喝酒噢。
许可证和小芹就把各自面前的盘子杯子向里推推,摆开了战场。许可证坐在小芹的右边,小芹坐在许可证的左边,小芹紧紧地靠着桌子,两个人的右手就紧紧地挽在一起了。小芹说,好没好。许可证又重新握握小芹的手,说,好了。小芹说,一、二、三、开始。许可证只稍稍一用力,小芹手就倒下去了,小芹手倒下去的地方,正好是小芹胸前的乳房。两只手,就没头没脸地扑到小芹尖挺的乳房上了。如果说小芹的手是倒下去的,还不如说是小芹的手引着许可证的手去蹭她的乳房更恰如其分些。小芹很开心乳房被蹭一下,她说,不算噢,我没准备好噢,三打两胜,再来一把!小芹说三打两胜的时候,小芹的手还没让许可证的手离开自己的胸。小芹说,行不行噢许大哥,三打两胜噢。许可证这时候不说也要说行了。于是,小芹才把许可证的手拿到桌子上。与第一把如出一辙,小芹还不是许可证的对手,许可证的手背,大面积的触在小芹的乳房上了,许可证不是蹭蹭她了。小芹的手很巧妙地从许可证的手里漏下去,翻到许可证的手背上了。许可证的手很踏实地摸在小芹的胸脯上。
我看到芳菲的眼睛望着别处——她是不想再看这样的闹剧了。有意思吗?她仿佛在说。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新鲜的把戏。
许可证的手没敢停留时间太长,他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只有在这时候,我觉得,我们才是多余的人。
许可证胜了两局,自然小芹喝酒了。小芹这杯酒喝下去,不行了,直接趴到了许可证的怀里。小芹醉了。
张田地说,许总,小芹醉了,你把小芹送回去吧。
这个任务不要太艰险了。许可证说。
越是艰险越向前啊。张田地鼓励道。
许可证张大了嘴笑,他一嘴的牙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开我的车。张田地掏出车钥匙扔给许可证。
许可证接过车钥匙。一只手臂里挽托着小芹。小芹就像面条一样,迷离地软在许可证的怀里。
行吧许总?
我醉了。许可证半扶半抱着小芹出去了。
芳菲起身,从衣架上拿衣服。
张田地说,别走啊芳菲,我们坐一会儿,等会李景德来了,一起喝茶去。
还来啊?芳菲说,我正好要找他办个事儿。
李景德果然过来了。他没有看到许可证和小芹姑娘的游戏和表演。不过也没有人向他说起刚刚发生的趣事。张田地只是说,老许心情不好,开我的车出去玩玩了。李景德说,老许开车出去,没喝酒吧?张田地说,没怎么喝,他把一个女孩灌醉了。李景德说,老许就善于灌女孩子酒。老许的事我听说了,这次确实操作失误。不过老许自己也有问题,能力偏软一些,做一把手也难顶起来。张田地说,这倒未必,我看老许不是不行,你说他不行他才不行,你要是说他行,他比一头牛还有劲。李景德说,我对老许还是了解的,他这个年龄,快五十了,不要再在公司里泡了,找个有点意思的单位,多拿点奖金福利,再混几年,退休算了。抽机会,我得把这话告诉他。张田地说,李秘书长说得对,可老许不一定想得通。李景德说,我和他是多年朋友了,是朋友就得说些体己话,我觉得,老许应该考虑我的建议,是不是芳菲?怎么样?你那边还顺手吧?
马马虎虎,要靠李秘书长帮忙啊。
没问题,有事你吭一声。
怕是到时候李秘书长又不认识咱们啊?
哪里话,你问张总,我是那样不讲义气的人吗?
张田地说,那是那是。
找机会,让张总安排个场子,我们聊聊。李景德说。
那是太好了,还是我安排吧。芳菲说。
一样的,吃顿饭,还不都是小事一桩,是不是张总。
那是那是。张田地给李景德端茶。
说话时,服务员已经收拾好桌子了。李景德和张田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很正经地谈事情。
我和芳菲也坐在另一张长沙发上。
芳菲小声跟我说,上次许可证说要到我们报社,我倒希望他是说笑话。
芳菲跟我说话,让我心里一下子踏实多了。我感激地说,他要到报社……你不欢迎他?你应该欢迎他才对。
芳菲说,也不是不欢迎,觉得有些……我知道这个人,总的来说,还不错吧。
那可不是,他能做到这样,不容易了。
可是……
芳菲欲言又止。
是不是刚才……我打住了话,换一种说法,你觉得许可证今晚表现如何?
芳菲笑笑,没有再说什么。不过,她的笑已经说明了问题。我对我在吃饭时碰她一下腿被她误解还耿耿于怀,可又不知如何解释。我知道,这种事,最好不要解释了,都当作没有发生最好。可我跟芳菲是有过“前科”的啊。自从那次达生做东,我和芳菲多年后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有些拘谨。现在还是拘谨。
芳菲终于觉得,今晚这种场合,她来实属多余。可我又不便告诉她,芳菲不过是许可证的一枚棋子,准备充当小麦的伴,而我呢,不过是她俩的桥梁纽带,至于后来的小芹,那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芳菲又小声说,我们两人先走吧。
行啊。我说,你不是找李有事吗?
就是请客的事。我想找他给我介绍几个广告客户。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地说,这些人,可都是有本事的。
芳菲也点点头,说,你还要等许可证回来啊?
我知道许可证干什么去了,他带着小芹开车走了。等不等他还有多大意义?我笑了。我说,让他潇洒吧。
我和芳菲跟李景德和张田地打了招呼,一同下楼了。
在楼底,我问她,你是怎么来的。芳菲说是骑摩托车来的。我说那你先走吧,我打的。芳菲说你住哪里,我送送你。我一连说了几个不。我想,我哪敢坐你的摩托车呢,我那个地方又哪能让你去呢?你去了,会怎么想呢?可等芳菲骑着摩托车消失在大街的灯光里时,我又后悔了,让她送一送,也许不坏吧?也许我们之间曾有的那点事,就能自然化解了。不过我因此而想起了小麦。要是小麦开车送我,我一定是非常乐意的。可小麦联系不上了,手机打不通。本来我轻易不给她打电话,手机不通,就让我不能不胡思乱想了,也就让我越发的想给她打一个电话了。
我拿出手机,又拨了小麦的手机号,回音还是关机。
小麦的手机为什么关机,这可是一个大问题。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我也作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回到家里,面对我的画,面对画面上的小麦,我问她,关机干啥呢?遇到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不跟我联系?你就没想到,我要是爱上你怎么办?我要是想见到你怎么办?
我随便摸起一枝笔,在画布上戳一下,正巧戳在小麦丰满的唇上。笔尖上的油彩干了,却也有一些粉末,放射状地洒在小麦的唇附近,就好像小麦嘴里吐出的话。
7
我的画进程很慢——原本我以为很快的——很快就能画一幅我理想中的小麦来的。没想到我的画就像我的思绪一样,波动很大,起伏不定,我画着画着,会让画面上的人物走形,会不知道我在画谁。我刮去油彩,重新再画时,心情更是时好时坏。不用说,小麦的手机一直关机,小麦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样蒸发了。
海马在一周后,请我们到春城饭馆去吃饭。在此之前,达生请我们吃了一次。那次许可证没有到,说是参加一个什么会了。说让我们先吃,有空他再赶过来。不过那天他最终没有赶过来。后来许可证为此专门请我们吃一顿,当然他还捎带了他的几个朋友。许可证就在那次饭桌上,正式透露,他可能要调动工作了。有人问他调到哪里,是升迁呢还是平调。许可证讳莫如深地没有再说下去。用许可证的话说,此事还在运作中。他特别强调“运作”这个词。不过我还是听了点道道出来,他们说话中,提到了电视台,提到了日报,提到了晨报,也提到了晚报和快报,还比较了这几家单位的福利和奖金,那么他大概真的要做媒体了,就是到晨报去,和芳菲在一个单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次海马请客,可能是海马提前打了招呼,也可能今天的东道主是海马,所以许可证没有带他朋友来。我们对他的许多朋友,什么市府的李景德秘书长啊,经委的金中华主任啊,大老板张田地啊,还有银行的什么什么主任(或行长),都比较熟了。许可证扔一支烟给我,和上两次一样,他扔给我的烟是中华。我抽这种牌子的烟,总感觉到我抽的不是烟,而是一卷钱。我平时抽两块钱一包的绿南京,还是有一顿没一顿的。现在我抽软装红中华,一支烟赶上我一包烟钱了,抽烟时,我心里总是揪揪的。
让我异常惊喜的是,小麦突然出现了——真的是突然,我以为她不会来的,因为她前两次就没有来,原因也是手机关机。我见到小麦时,心里一软,有种百感交集的意思。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我发觉我是爱上小麦了。我不知道这是好兆头,还是噩运的开始。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我目前的处境太糟糕了,简单说,是没有资格去爱一个女人的。特别是小麦这样的年龄的女人,人家可不是耽于幻想的小姑娘了,人家可是最讲实际的年龄了。我打着笑脸,跟小麦点头。小麦也跟我笑着。
有人问她,打你一万次电话,怎么就是不通啊?
问话人是许可证,他也太夸张了。
小麦说,还说呢,手机叫人偷了,这不才买一个。
小麦的话轻描淡写。
原来这么简单啊。我松一口气。
许可证凑到小麦跟前,说,找你吃饭也找不到你。
小麦似笑非笑的,她对许可证的热情,可能还有些不适应。
我接着小麦的话,说,许总要高就了,你要是巴结他还来得及。
小麦机警地接我的话,我倒是想巴结你呢老陈,近来可忙坏了吧?听说有不少约会啊?
我吃了一惊,我哪有什么约会啊,我就是有约会,她又怎么知道啊?我想说跟她约会又不给机会一类的话。可我还没说,小麦就又说了,什么时候约约我啊。她说着就跟我快乐地笑了。我赶忙说好啊好啊。
人都来齐了,只差芳菲。
我们大家都在等她。
许可证看小麦不理会他,又扔一支烟给我。
我说不抽了不抽了。我从半空中接过烟,在手里玩着看着。
小麦说,海马,芳菲是怎么回事啊,你们是不是没说好啊。
海马说,早上我还打过一次电话,她说准时到的。
你再打一遍。
刚打过,家里没人接,手机又没开。
这个芳菲,小麦像是自言自语。
再等十分钟吧。许可证说话了,他的口气,就像领导在做指示。
许可证是故意接着小麦的话说的。许可证那天没有请到小麦,倒是意外地结识了那个叫小芹的女孩子,也算他塞翁失马。只是,他和小芹后来的故事,我们是不知道的。
许可证一说话,小麦就不说话了。这个我能理解。小麦不理他,大约是想保持某种距离的。小麦和许可证之间的关系,大约就像我和芳菲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但是,我和芳菲,已经渐渐向正常方向发展了,我和芳菲,可以说是正常的朋友关系了。而小麦,还在用她特有的处事方法对待许可证。但是,小麦并不知道那天许可证请她吃饭的详情。我也没机会对小麦说。小麦要是知道许可证想和她重新相处,她会怎么想呢?我看出来,小麦对我显然是有好感的(不是我自作多情)。她离我很近,就坐在我身边,我都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她很放松地轻轻晃着腿,她的腿就碰到我腿上了,像是故意的,又像是无意的。不过小麦再次碰我一下腿,就是跟我打招呼了。小麦对我说,我都饿死了,快吃啊。
我说,我到吧台上找点东西,给你垫垫肚子。
小麦摆着手,说,不要不要。
小麦又对海马说,芳菲说没说不来啊?
说好的。
那就好。
海马说,许总说再等十分钟的。许总,等不等?要不开始啊?
开始就开始吧,都饿了。
那就开始,来,坐坐坐。怎么坐啊许总?许总你坐这里,这里就你是首长。
许可证在上首的位置坐下了,说什么手(首)掌啊,还脚掌呢。
海马说,要是熊掌就蒸蒸吃了。
许可证对这样的玩笑很开心,我这把老肉是酸的,谁爱吃啊。
那不一定,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海马对我和小麦说,唉唉唉,你们俩怎么坐那儿啊?那个座留下来,好走菜……这样也不行,这样不是把你们俩分开来了嘛,你俩朝这边坐。
海马的话让我很爱听。
小麦说,说错话,要罚你酒啊。
罚他再请一次。我也说
海马说,谁说我说错啦?凭什么啊……好啊,你们两人真是一伙的呀,我还真没看错啊,要是这样,我请三次都可以,好不好小麦?
你最好请我们一百次!
海马得意地说,看看,看看!
海马的话,许可证一定很不舒服。可我又无法制止他。不过,这样也好,让许可证知道我和小麦有那么点意思,也未见得不是好事。
海马的电话响了。
海马接了电话,说,哪位?哎呀芳菲呀,你怎么还不来啊,一大家人都在等你呀……什么……来不了啦……我都打死你电话了,你也不开机,噢——你家先生的小灵通啊……一起过来一起过来……什么?来不了啊,多大事啊……在哪……花果山?不是说好今晚吃饭的吗?好好,反正你小姐脾气大,就听你的吧,好好,再见再见!
海马收了电话,说,芳菲来不了啦,陪客人上了花果山。
许可证说,她也太骄傲了,不就是广告部小主任。等我什么时候当了她主编,看她还敢跟我骄傲!真是不好玩了,我看算了,这酒我也不想喝了,还不如找人打牌呢。
许可证的话可不像是开玩笑,他明显带有另外的意思。他这是对海马刚才的话的回应。
达生抬起头来。一直到现在,达生才说话,他把手里的一本漫画扔到桌上,说,吃饭吃饭。又说,许总,你牌技不错啊,还经常打牌啊,等会跟你切磋切磋。
许可证不悦地说,你达生算老几啊,要你来调解啊?要打牌也行啊,就你们几位啊,谁跟谁打对家啊?
达生说,抓点子,大点跟大点一家,小点跟小点一家。
草草就喝完了酒,让小姐收拾了桌子,摆开了战场。我和许可证抓成了一家,达生和海马一家,小麦坐在一边看,偶尔给我们倒杯水什么的。我看出来,小麦对打牌可能兴趣不大,她坐在一边,一会儿翻翻达生扔下的漫画书,一会儿拿起我放在桌上的空烟盒。但大多数时候,小麦手托着下巴,做出某种状态。或者,入神地看着什么,或者,发呆。达生把牌拢在手里,对我,又像是对小麦,说,感情没有归宿的女人,常在不经意的瞬间,流露出等待的神情。达生的话吓了我一跳,这可是哲学家的话啊。作家海马也注意到达生的话了,他说,达生啊,背什么名言呢?许可证正准备扣底,可能还没听到达生的话。只有小麦在窃笑,她不屑地说,到底是做生意的,现炒现卖。小麦把那本漫画书翻开来,说,看到了吧,别让达生给蒙了,这是小女贼钱海燕的话。可达生说,用在你身上最合适啊,我看你老盯着老陈出神。小麦说,你油嘴什么啊,打你的牌啊。我听到许可证说,先来个红桃拖拉机。
打牌时,不知谁又说到芳菲,说到芳菲这几年做广告,发了财。许可证把牌拢在手里,指点江山似地说,芳菲发财也是小财。她要是真想发大财,我能帮帮她,别的不敢讲,金中华一句话,就能让她做不少广告。还有李景德,这家伙当了好几年市府副秘书长,又是我同学,下面都是关系。
其实,这个道理,芳菲是知道的。
海马说,那你真该帮帮她。
许可证说,不是我不帮她,她没跟我说,我总不能倒过来求她吧。再说了,芳菲眼里还不知有没有我呢。
海马说,朋友的事,怎么能说求不求呢。
许可证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只要芳菲有这个意思,我安排一下,让李景德和金中华给她介绍一些广告客户,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海马说,芳菲也真是的,想赚钱,又不想求人。
我觉得,这话说着说着就没劲了。喝酒没喝好,打牌也谈这些事,不光是没劲,也没趣。
我说,许总你干脆调到晨报好了,分管芳菲的广告部,生意一定好做。
许可证说,这事还没定……打牌打牌。
许可证的话里有话,看来,他真要调到晨报了,这对芳菲来说,不知是祸是福。
我发现小麦始终没有多说什么。小麦坐在我边上,身体的某个部位不时地碰我一下。我感觉到,小麦没有立即走开,并不是她喜欢看打牌,我觉得,她是因为我。小麦是想跟我表达什么的。我还发现,在打牌过程中,许可证有点不自在,他会批评我老出错牌,或者说自己抓了一手臭牌,抓了一手电话号码。总之,他流露出跟我们打牌没意思的意思。一局牌还没有打完,他就说不想打了,要找地方去喝啤酒。我们都表示不能赞同。都说他骄傲了。我们是多年前的老朋友,说深了说浅了,相信他也不会在乎。海马是个作家,说话没边没界,他直接就说,许总,你是不是觉得,跟我们在一起玩,掉了你的身价?许可证最不能听这话。他果然急了。他说,你他妈要是这样说我,就没把我当大哥了,我许可证,怎么说也跟朋友们在一起打过坷垃的,我跟你们是不讲究的,你们也不要跟我玩讲究,当怎么玩就怎么玩,打牌我也能打,喝酒我喝不死你!就是嫖娼,怎么啦,你看我不敢……我什么都不怕!许可证哈哈笑着说,你看我今天陪你们一夜怎么样?海马说,我说嘛,要喝酒我们也能陪,谁怕谁啊。
达生有点城府,他说,许总跟我们不一样,他日理万机,心里想着许多大事。许可证说,还是达生了解我,我真的很忙,说了你们都不相信,我尿都忙到裤裆了。达生说,那就好了,让你夫人给你换尿布。达生很优越地说,你们不知道吧,咱们嫂子可是大美人啊。许可证脸上灿烂着,我们也都跟着笑了。
气氛又渐渐宽松了。
好久没看到嫂子了,她还在银行啊?达生可是一心想把气氛调节好的。
那她还能在哪里,有单位给她上上班就不错了。
这话说的,有那么个大美人在身边,好像还不满意似的。
许可证脸上笑笑的,说去去去,又说,你们还没见过你们嫂子吧?哪天我安排个时间,请朋友们到我那儿坐坐,我亲自下厨,弄几个小菜,喝几杯小酒,再打几把小牌,好好玩玩。
我们对许可证口口声声说会做菜一直持怀疑态度。我说老许,我们不怀疑你会做菜,你一定能做许多许多菜,但是我们不知道你最拿手的是什么菜,说说看,现炒现卖。
许可证喜欢听我的话,他来了精神,说,好啊,又说,我就现炒现卖一回,不好吃还可以退货。
我们都期待着他说话。
许可证说,这样吧,我不搞淮扬菜给你们吃,我也不搞湘菜、川菜,我做一道潮州菜,让你们品尝品尝。这个潮州菜么,最讲究调料搭配,尤其以海鲜、汤菜、咸甜素菜的制作富有特色,不论调味、配料和烹调都别具风味。潮州菜的最大特点是,清、淡、巧、雅,重火候,很适合我们板水人的口味。我今天给你们做的这道菜,是我在家里常露一手的,可以说是保留节目吧,叫芹菜炒吊片。芹菜太普通不过了,吊片是什么呢,一说你们都晓得,就是鱿鱼片。用吊片半斤,芹菜两到三颗,大地鱼一条,要新鲜的,还有笋、姜数小片,红辣椒一只切成小片,如果要有蒜茸再放一汤匙更好。好了,材料都搞齐了,怎么做呢,看我的,先要把大地鱼撕去皮,把鱼肉剪成小片,放在热油里,慢火好好炸炸,发出香味了,就可以捞起来。然后把芹菜切好,这个芹菜也不能乱切,要切成斜片状,吊片我说过了,就是鱿鱼片,要把鱿鱼片划上花口,加调料腌十分钟左右,再在油锅里过一遍。这些都弄好以后,把锅烧热,下油两汤匙,爆姜,下芹菜、笋片、红辣椒、吊片,炒几下,勾芡,最后加上大地鱼,炒匀就可以装盘上碟了。怎么样,我只是这么简单露一手,是不是基本上非常好?是不是可以评上特一级?
许可证在口若悬河做菜时,口水老在嘴里转,我担心他真正做菜时,会不会把口水流到锅里,流到他精心制作的菜肴里。
海马说,光听你说,我们也没吃过,不过听话听音,你可能背过一两道菜谱吧?
许可证说,这叫什么话,我靠背菜谱来哄朋友啊,我哄朋友还有什么好处啊,实话实说吧,这是我实践出来的——我老婆喜欢我做菜给她吃。
海马还是狐疑地看着他。
许可证有点急了,说,要不这样吧,你们选个时间,时间由你们选,到我家去,看我弄几个小菜,保证叫你们在新海都没吃过!
许可证显然对海马的话耿耿于怀,他继续说,干脆说定了,就下个星期天,一个不拉,都到我家喝酒去!
我们都说好。海马也说好啊,能吃到老许亲自做的菜,小酒是要多喝几杯了。
许可证说,酒是没问题,全是好酒。喝完以后,我每人再发一瓶给你们!
我是一直站在许可证的立场上说话的。我倒不是有意拍他马屁。我觉得许可证有非常可爱的一面,说是性情中人也不为过。他想当官,表现非常充分,急急猴猴的,巴不得立马当上,不像有些人,当面说人话,听起来多么多么高尚,背后又做鬼事,鸡鸣狗盗样样来。他想找小姐,当着大伙的面也不遮遮掩掩,该抱就抱,该摸就摸,直率、真实。他想显摆,随时提醒我们注意他。这些,在许可证身上,都应该说是毛病,可又不算大不了的毛病。特别是当我看到他因为竞争对手当了一把手所表现出的失落和悲观甚至绝望的样子时,我觉得这个人骨子里并不坏,是可以当着朋友来相处的。如前所述,许可证对我一直不错,他老婆江苏苏我也熟悉,人不光漂亮,性情也很好,对许可证的朋友一向尊重。
老陈,就这样定了,下个星期天,你替我招呼一下在座的,一个不拉啊。
许可证说的一个不拉,一定包括小麦。可小麦去吗?
我说,都去都去。
小麦拿腿碰我一下。
我知道小麦的意思。
第三章
8
在朝阳路那家著名的先锋书店里,我看到了江苏苏。
江苏苏穿着很考究,像一幅光滑的油画,在书店里很挑眼,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买了几本烹饪方面的书。她买书不像买衣服,认真地挑来挑去,而是随便抽几本,比买青菜萝卜还随意。
我上去跟她打招呼,我说买书啊小江?
江苏苏见是我,一笑,说,这么巧啊,我好几年不上书店来了,头一回来就碰到你……对了,你们和我家老许天天在一起喝什么酒啊,喝来喝去的,把老许也喝出感情来了,这不,要我来给他挑书,全是做好吃的书,他要照葫芦画瓢,亲自做菜请你们喝酒!我说上饭店不好吗?你猜我家老许怎么说,他说他在你们面前都吹过牛了,会做一百种好菜,不露一手不好交待。我说我晓得你会做菜就行了,在朋友面前吹什么吹啊。我家老许就这样,好朋友,死讲面子。
江苏苏笑笑地说着,很开心的样子。
许总也太认真了,我们不过说着玩玩,哪敢麻烦他做菜啊,他做领导,那么忙。
忙倒是不忙了,现在是想开了,思想少有负担了,注意保健了。江苏苏快人快语,说话突然转了个大弯子,道,哎,你现在还一个人啊,我跟你介绍一美女怎么样?我们系统的,搞美工,艺术家,特艺术的那种,跟你肯定能对路数。
算了算了,我是怕跟搞艺术的人在一起了。
什么话说的,我最崇拜你们艺术家了,真的,哪天找个时间你们见见面……你是不是谈上啦?你要是没谈上,就算多认识一个朋友嘛,好不好?给我个面子。
江苏苏比我还年轻,自来熟的那种人,她的这种过分热心,让我心里还是热呼呼的。我自然是想起了小麦。但我嘴上还是说,好啊好啊。
那就说好啦。你过两天不是要到我家玩嘛,我让她也过来,保证你一看就上心了,你就偷着乐吧。
江苏苏像是办了一件大事,快快乐乐地走了。
我是来书店闲逛逛的。这家书店和店名一样,比较先锋一些,我经常来逛,经常在美术柜台前翻一阵书,翻各种国内的国外的画册。我只是喜欢翻,不大掏钱买。一方面居无定所,买也没地方放,另一方面,还是口袋里缺钱,而且画册又贼贵,一本书够我几天生活费了。但是我挑了一本西方现代油画图集,有多幅人物肖像,对我现在创作的油画会有所帮助。我就咬咬牙,跟自己说,买下。
一本书七十八块钱,确实太贵了。我好久不买书了,买下这本书,出门就后悔了。我给小麦打电话,跟小麦说了买书的事。小麦的电话这回很顺,一打就通了。小麦听说我买一本书,她说她也好久不买书了,有时间真想逛逛书店,狂买几本。我说那就来呀,我陪你逛一会。她说今天就算了。我问她最近忙什么。她说还能忙什么,在家看片子。我一听,有门,便约她晚上出来吃饭。她不肯,说跟别人约好有事,说改天吧,改天再请,谁请谁都一样,然后就挂断了电话。她在挂电话之前,我听到又一部电话铃响了。小麦大约是很忙的。我没有问她忙什么,也没有问她跟谁约会。我们的关系还没到问她这些的时候。但是我心里有些醋意。
我带着满心的醋意,设想着跟小麦以后的相处以及我们可能会发生的关系。这样的设想,会让心里无端地热情起来,欲望之火随即被点燃,妄想着艳遇马上就能出现。就是在这当儿,我意外地碰到了小芹。小芹身穿质量低劣、色彩花哨的衣服,我还看到她露出一片光洁的、玉色的酥胸。天气虽然不是很冷,但是这样的裸露,还是别出一格的。另外,她急急的样子,和我擦肩而过时的目不旁视,并没有发现我,大约急于办什么要紧的事吧。
她是张田地的人,那天和许可证的表演很不错。我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很听张田地的话,她的忸怩作态,让许可证都上心了。她急忙忙干什么去呢?怎么没坐张田地的车?张田地也太苛刻了,那么有钱,让她穿这么俗的衣服。我忍不住又回头看她一眼。她的身影,在晚霞照耀的马路上很显灿烂,这时候的小芹,也许是真实的小芹吧。鬼使神差的——我是说鬼使神差,我转回身,小跑几步,跟上了小芹。
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跟着小芹走了两条街,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她走进了苍梧绿园。这时候的女孩,不是上饭店,就是回家,或跟朋友约会,她上苍梧绿园干什么呢?如果不是约会,她完全没必要在天黑的时候往免费公园里跑的。那么她跟谁约会?冥冥之中,我觉得我的跟踪要有点意思了——如果这个叫小芹的女孩不是张田地的人,不是和许可证有那么一回(我们亲见的一回),我不会像苍蝇一样叮着一个几乎是陌生的女孩子的。何况,就是在刚刚,事有凑巧地在书店又碰到了许可证的爱人江苏苏,这些都应该是某种预兆吧?
我神情亢奋,欲望之火已经剥离而去,剩下的只有好奇。
我在苍梧绿园零散而迷茫的灯光中,若即若离又若无其事地跟着小芹。
果然不出所料,许可证在土垒的、种满绿草的小山上出现了。他迎着小芹走下来。小芹向他跑去。小芹像飞似地蹿进了许可证的怀里。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我看到之后就后悔了。我想,如果我知道小芹是在应许可证之约,我会跟来看吗?决不会的。这种事,看了会害眼,可我偏偏看到了。
我在绿园里拐了个大弯,背向着许可证和小芹而去了。他们两人接下来的活动,就像一幅幅热烈而疯狂的动画,在我眼前不停地变幻。
在这样温暖的冬日的夜晚,我想起库斯科那个黑珍珠。我掏出手机,翻找到黑珍珠小姐的号码,我没有给她打电话,而是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有时间吗?我马上去!电话很快就回了:没钱打什么电话,穷鬼!黑珍珠小姐的回话让我很没面子,连小姐都瞧不起穷光蛋。我打肿脸给她又回一个:我有钱。对方又回了:改天,我正有事。这就让我来气了,你有事就有事,不能这样跟我说话啊。被人瞧不起的滋味不好受,被人耍弄的滋味更不好受。我后悔跟黑珍珠小姐联系了,疤眼照镜子,这不是自找难看嘛。我冲着手机骂一句,去你妈的。
但是这天晚上,我体内隐藏已久的虫子,在血管里蠢蠢欲动。我控制不了自己,总是想做些什么。事实上,我以前也会有这样的经历,如果不做点什么,我是不能安心的,大约犯了毒瘾的人就像这样的吧。我想想我经历中的女人,实在都不值提起,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和黑珍珠小姐一样,那么再跟小麦聊聊吧。奇怪的是,当我再次拨打小麦的电话时,她的手机居然关机。又是关机。我记得刚才我跟她通话的最后,在她身边响起另一部电话的铃声,那是她自己的电话呢,还是另一个人的电话?不管怎么说,她是因为那个电话而关了自己的手机。这个问题,就像有无数只老鼠在我周围蹿来蹿去,有一种叫折磨的东西,开始折磨我了。因此,我更加确信,我是爱上小麦了。
9
许可证说要请我们到他家去喝酒,尝尝他的手艺,说完好像就没了动静。尽管,他都叫江苏苏买菜谱了,菜好像都做好了,可我们后来还是没接到他的通知,可能是,他最近和那个小芹姑娘正玩得火热吧。不过,许可证确实能做点菜,我是晓得的,这要看在什么时候,针对什么人。要是江苏苏的朋友,他是乐意系上围裙上厨房的。请我们吃一顿,还不如把我们叫到饭店,至少,到饭店请客,有人为他买单,省得自己掏钱。许可证现在不请客,我倒是觉得很好,不然,小麦是去呢还是不去?有一回,达生请喝茶,又说到江苏苏是个大美人,才二十出头。小麦不相信二十出头的大美人会嫁给许可证。后来还是海马说,都什么时候了,只要有钱有权,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不要说一个漂亮老婆了,再养一个二奶、三奶,都有可能,你说是不是?小麦想了想,说,就算是吧。海马说,什么就算啊,老陈你说!好像我是什么法官似的,能一句定生死。我不说也得说了,因为小麦正看着我。我想起苍梧绿园那档子事,说,许可证也算得上个人物,人物就是英雄,美人配英雄,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吧。小麦嘻嘻笑了,说不知是夸他还是贬他。
从这次喝茶之后,我和小麦的关系突然近了许多,这让我有点始料不及。
我和小麦的亲近,主要体现在频繁的约会中。频繁的约会,自然是小麦的邀请,自然会弄出火花的,说话也亲密多了,接近于暧昧了。这可是我梦想过的。梦想变成现实,是如此之快。梦想和现实,实际上就是背靠背的兄弟。
我问过小麦,为什么她的手机老是关机。
小麦显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她说我有事就关机,看电视啊睡觉啊逛街啊聊天啊也会关,我想关就关,你是不是经常打不通啊?没事,我常打你电话就行了。
看起来,我和小麦的关系突飞猛进,话中常有机锋。
比如,小麦说,爱情总会让人在错误中重复。
比如,小麦又说,别试图改变你的爱人,上帝没有制造一个半成品的,不是别人要改变就改变的。
她的这些话,让我无法对答。小麦突然就变成一个哲学家了。
小麦说这些话时,之前和之后还会说许多更浪漫的话。
一天,我们在耶士咖啡馆喝茶,这里的美式咖啡吧,处处透出简单和随意。小麦说她喜欢这里。说这里让人有种怀旧的感觉。我比较同意小麦的话,因为我也常和我那帮绘画的朋友来这里喝咖啡、聊天。
本来我今天准备请客的。我近来在一家广告公司画广告牌,弄了一笔钱,够请一顿了。按照那天我们排定的顺序,达生请过了,是许可证请,许可证请过了,是海马请,海马请过了,就是我了。可达生都请三次了,我还一次没请,怎么说,也挨到我了。我先给海马打电话。海马说,你先别跟我说,你把他们说好了,我随叫随到。海马又说,主要是许可证和芳菲,他们两人好像不容易请到了,我那天请客,芳菲就没到,许可证呢,他又喜欢带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跟我们显摆,我有点不喜欢这个人了,我提醒你老陈啊,你要是请客就我们六个人,多一个也不要,少一个也不请。我觉得海马的话还是有道理的,可我也不敢保证啊,许可证我还能拐弯抹角提醒他,跟他就是说轻了说重了,毕竟还有老交情在,他也不会跟我翻脸。可芳菲我就不好把握了,我们毕竟不常在一起了,何况从前还有过那种尴尬的经历呢。至今,她那句怒斥我的话语犹在耳边,她说,滚,永远不要让我看见你!我和芳菲的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她的怒斥声中结束的。多年来,我并没有把她忘掉,如果在某些特定的场合里,我还会想起这个和我有过肌肤之亲并差点成为情人的女人。老实说,虽然我们的关系有所缓解,但还没到流畅自如的时候,打电话约吃饭一类的事,虽说常规,还是有点犹豫的。
后来我没有请客,是我接到了小麦的电话。
我接到小麦的电话是在和海马通话不久。小麦说,你干什么啊,我请你坐坐啊。
我说我正要请你们吃饭呢。
小麦说,吃什么饭啊,老吃老吃也没意思,喝茶去吧,我请你。
就这样,我们来到耶士。
我对她第一句话就是,就我们两人啊,像谈恋爱似的。
小麦说,你真不会说话,你就不能说,像什么来着?情人约会?
我说,还真像呀。
小麦嘻嘻地笑着,说,什么叫像啊,就是。
我心里有些美美的。我猜想我脸上也是美美地在笑。
小麦打了我一拳头,像小姑娘一样地娇嗔,说你坏笑什么啊,美死你!
我们坐下来,喝茶、说话。我看到小麦今晚很漂亮,穿了件柠檬色新大衣,还有一条装饰性的小围巾。我说,这件大衣不错,才买的吧。小麦说,哪里啊,穿好几年了。她又说,我都好几年没买衣服了。我说,女孩子不就是喜欢在衣服上打主意吗?小麦说,笨女孩才那样子的,何况我都老了。我说,不老,正是穿的时候。小麦说,女人穿衣服是让男人看的,我不想让人看,也没有人愿意看。我调侃道,不会吧?那女人脱衣服呢?小麦说,这还用说呀,当然也是为了男人啊。小麦的话让我想笑,可我没敢。小麦这话的意思是,还没有男人来欣赏她的服饰,当然也没有让她脱衣服的男人,或者说,让她脱衣服的男人还没有出现。我说,我看你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小麦说,你别哄我了,你这种话,太过时了。我承认,我说话是有目的的。我们又说了些别的。小麦还说了她小时候的事。说她小时候和邻家男生打群架。说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大孩子身后玩。说她爱穿小花裙子什么的。可这些话都不经说,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请客上。我说我明天要请客了,我要告诉芳菲一件事,许可证可能要调到他们晨报去。小麦惊讶地说,许可证会去搞报纸啊,他是文盲啊。我说,外行才能领导内行啊。小麦说,精辟。小麦说,你告诉芳菲这个干什么啊?你们关系一直很好是不是?噢,我知道了,你们有一阵关系并不好,你是不是想吃人家小甜饼没吃成把芳菲得罪啦?我说,不开玩笑了。小麦说,不是开玩笑,你说吧,你们俩从前是不是有一腿?看看,脸红了吧?其实我早就觉察到了。我说,天地良心,我哪敢啊。小麦看看我,说,好吧,我相信你了,你要是要我帮忙,我就帮忙,我常跟她联系。我昨天还跟她通电话的,她说明年的任务增加了许多,忙死了。她也是一个大忙人啊,天天忙钱,天天数钱,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她一头钻进了钱眼里了,成天都想着,怎么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放到自己的口袋里。我说,芳菲的话还真是真理。我又说,你们在一起,是喝茶啊还是聊天?小麦说,又喝茶又聊天啊,你问这个话怎么有点弱智啊?你和芳菲不会真的有什么吧?这么对你说吧,我和芳菲,以前联系不多,最近来往非常不少,怎么,你现在想见她啊,我打电话让她过来呀?我想说算了,可又没有说的理由。小麦拨通了芳菲的电话,我听小麦说,芳菲啊,干什么啊,我请你喝咖啡……没有谁,还有一个朋友,你来就知道了……什么呀,你真能猜……你是怎么猜到的呀……算了,别说了别说了……哎呀,我服你还不行吗……好吧,就算是你说的那样,满意了吧……什么什么?什么电灯泡呀……好了好了,过来吧,还在耶士。
听话听音,她们在电话里提到了我。她们也常在耶士喝咖啡。
不到半小时,芳菲来了。她还是那样笑吟吟的。她的这种笑在她脸上十几年都没有消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在咖啡馆昏黄色灯光下,我看到她穿着得体而华丽。我平时不太注意别人的穿着,但对熟悉的人,特别是漂亮女人,我就要注意一下了。十多年前在招商局时,我就对眼前这两个女人有过这样的感受,即,小麦青春而健美,可以用漂亮来形容;芳菲小巧而柔顺,可以用美丽来形容。你知道,漂亮和美丽是不一样的,只有细心的人才能感受其中的奥妙。
果真是你们呀,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啊。坐下后,芳菲说,我要知道是你们两个,我还把熊老板也叫来了,我正在跟她谈一个全年广告的事。
谁是熊老板啊?
芳菲说,一个搞美容的。
我还以为是个俊男呢。
我们哪有时间搞什么俊男啊,天天应酬都应酬不过来了,最多没事的时候偷偷想想,哪像你啊。芳菲的话快快乐乐的。
算了吧,你身边那些大老板多了呢。
那些人啊,都是大肉头,你不剁他他还不乐意呢。你剁他了,就得陪他们喝酒。跟他们啊,充其量就是饭友。
小麦说,多几个饭友也不错,你那些饭友可不是一般的饭友啊。不过,光陪吃饭多没意思,不陪上床啊?
芳菲说,真可悲,还没碰到一个有资格跟我上床的。
小麦说,要求太高了吧?
芳菲说,哪像你啊,天天像一个地下工作者。
小麦说,我还真想做一个地下性工作者哩。
芳菲说,美死你了,看你也没那个心情。
小麦说,这倒也是。对了,你应该把那个什么熊老板带来,她是不是很漂亮啊?带来摆摆显,你就和许可证差不多了。
芳菲说,我不是怕影响你们俩说话吗?真是好心没好报。好啦好啦,反正我这人就习惯做电灯泡……喝咖啡多没劲啊,喝酒,先上三瓶啤酒。
芳菲脱了大衣,又说,每人一瓶,包干!
我真不知道,芳菲怎么会有这个兴致,她真要和我们大干一场了。
那可不行,你知道我不怎么能喝酒。小麦说。
不能喝酒也要喝一回,又不是老鼠药,就是老鼠药,让老陈送你到医院也来得及,正好还让他表现一下。要是喝不醉更好,借着酒劲,才能找到感觉,才能该干什么干什么,你说是不是老陈?
我看芳菲是要成全我们的,她突然就变成好人了。我也就放开了。我对小麦说,就少喝点吧,你要陪芳菲喝好,是你把人家请来的。
小麦这下不买账了,她尖叫道,怎么是我请的呀,是你要见见人家芳菲的。你哭着喊着要见人家芳菲,怎么把账算到我头上啊,好啊,原来你老陈是这样的呀,喝就喝,谁怕谁呀。
小麦说这话时,我看一眼芳菲。芳菲并没有表示什么,我也就坦然了。
我们三人喝着啤酒,说着没轻没重不咸不淡的话。
小麦一瓶啤酒还没喝完,就趴到桌上睡了。看来小麦真的是不能喝酒。
我和芳菲已经喝到第三瓶了。我们在喝酒的时候,芳菲几次推推小麦。小麦没有一次抬起头来。她真的醉了。我说不会出什么事吧。芳菲说不会,大不了一瓶啤酒。我和芳菲喝酒说话,自然没有我和小麦那么随便了。芳菲没有提我们从前的友谊,我也没有提。至于那次尴尬,就更是避而不谈了。但是我每时每刻都在受着那件事的困扰。我们那档事当然不能说是爱情了。准确地说,是带有爱情成分的偷情。只是我们的偷情最终没有成功。那真是一次说不清的经历,直接造成了我们的绝交。这当然不能说是我的错。但说是芳菲的错也牵强附会。这种事,可能谁的错都没有,谁都没有错,要说错,只能是我们共同的错,或者是时间的错,机遇的错。
让时光退回,退回到多年前。
多年前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街上闲逛。然后去看了一场电影。好像是法国的,一部关于爱情,关于睡眠的电影。电影的情节很有些特别,讲的是,如果你爱一个女人的时候,说每分每秒都在爱她,无疑你在说谎,因为处在睡眠状态的时候,爱情就会远离你,爱情就去做别的你不知道的事了。为了实现自己对那个叫伊尔斯培特的女孩子的爱,主人公埃勒亚斯,一个天才而脆弱的音乐家,拒绝睡眠。他不再睡觉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的漫长而充实,在这一分一秒里,他对她的爱,每时每刻都在增加。一直到第七个没有睡眠的深夜,埃勒亚斯坚持不住了,死于荒凉的山坡。睡眠是爱情的敌人,却是死亡的兄弟,这是这部电影的主题。这部电影让我感动,让我在街头无所适从,让我想到爱情,让我想到芳菲。我想到芳菲当然是有道理的。我内心里深深地爱她。我对她的爱已深入到骨髓。除了睡眠时间,我敢说我心里只有她。或者说,如果我不睡觉,我和主人公埃勒亚斯一样。我就是生活中的埃勒亚斯。
招商局里的情况你知道了。如前所述,招商局不是我们的招商局,我们连一个小龙套都算不上。但上班还得天天上。每天的公交车,把我从市区,拉到十几里外的开发区。我和芳菲不但坐同一班车,还在同一个停车点上车。我们的感情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我为她抢占座位,或者她为我抢占座位,这是最初的情感拉近。在我们都没有座位的时候,我基本上把她圈在怀里,替她挡住四周的人体冲撞,充当她的保护墙。免不了的,我和她也会有人体冲撞,撞来撞去的,我们的心就撞到一起了。我知道她,她知道我。她毕业于西北大学,工作不到半年,就从西安一家半军工企业,被开发区作为人才引进了过来。能被引进到我们这座沿海城市,主要还是她男朋友的原因。她男朋友是毕业分配来的,和她是大学同学。她一过来就和她男朋友同居了。就是说,我们一起上下班,一起在一个单位工作的时候,她和她男朋友已经有了一个家的基本模式。按说我不应该有非分之想。但是在招商局这样的地方,在那样的环境当中,我和芳菲不发生点故事才怪了。不消说我们在上班时常常眉来眼去心照不宣,稍一有空,我们还没真没假地调笑几句。当然喽,芳菲是个开朗而活泼的女孩,谁都愿意和她说说笑笑。所以,也没有人介意我和她之间的特别之处。但是,我们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现。本来,我觉得,这不过是一种心灵上的亲近。我爱她的事实是,也许可能是对枯燥生活的一种挑战。我想当然地认为,我对她的爱,或者说这样的亲近会自生自灭,不会给双方造成什么伤害的,甚至连一点痕迹都不留。如果我不是在无所事事的时候看一场电影,如果我没有被电影所感动,如果我对我从前的想法不感到虚伪,如果我不是更加深切地想体会到爱的滋味,也许我就不会在看一场电影后给芳菲打电话了,我们的生活也许还会这样延续下去。但,恰恰就是我有这么一种判断,即芳菲有出墙的愿望,而我也有摘花的勇气。既然冲动能使人胆子增大,何不去体验冒险的快感呢。
我在电话里做了最大限度的克制。应该说,我在给她打电话的那一刻,手都颤抖了。其实那哪里是手在发抖啊,那分明是心在发抖。我告诉她,我看了一场电影。她说你看电影啦,和谁?就一个人?我又强调说就一个人。她说你怎么不请我去看啊,我也好久没看电影了。我说我怕请不动你啊。她说你别这样说了,你没请就知道请不动啊,你连招呼都不敢打,你是不想请我吧,你请一次试试。然后她问我在哪里。我说就在你家楼下。她说上来坐坐呀。她的邀请让我一时不好拿主意,我含糊其词地说,天是不是有点晚啦……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说还不到十点啊,上来吧。十二号楼,中间那个门洞,502室,你知道的,记得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我早就想让你来玩玩的。我说,不方便吧?要不,改天?芳菲说,那就……随你吧。我听到芳菲的话像叹息。我心又软了。我就说,你家住五楼啊,楼层还不错是吧。芳菲说,还行吧,我把茶叶给你泡上啊。我说,我不喝茶,我想抽烟。她说,抽烟也有,他有烟在家。芳菲说的他,就是她男朋友小马。
我有点犹豫了。我不知道我到她家会发生什么情况。我在想,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她男朋友不在家,还有就是她男朋友在家。但从电话里,从她口气里,我感觉到,她男朋友不在家,这是肯定的。我知道她男朋友在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工作,应酬很多,还经常出差,有几次电话,她都告诉我,她正在吃饭。我问她吃什么时,她都说快餐面。她说小马也不在家,一点也不想做饭。或者说,一个人做什么饭啊,随便吃点。我知道,她的话里,尽量淡化小马的力量。
我没有再想很多,我的双脚已经决定去她家了——那就是心不由己,那就是爱的引力。
这天是星期天,我在她家楼下的小摊上买一个西瓜。我挑选了一只光滑的西瓜。
你还带什么西瓜啊,我都给你切好了。茶也给你泡好了。还有烟。芳菲开门时就说。她在让我进来时,并没有让开身体,所以我的身体蹭了她的小肚子一下,我感觉到她单薄的衣服下像西瓜一样光滑的肌肤。
小马呢?我问。
他呀,芳菲得意地哼一声,说,去南京玩了。
我知道,芳菲所说的玩就是出差。我换了鞋子。我说你家好凉快啊。
芳菲说还行。芳菲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家客厅是三张沙发,中间一张是双人或三人的,两边是单人的。芳菲没有坐在单人沙发上,而是在我旁边坐下来。她坐下来,睡裙被风鼓一下,她在理裙子的时候,胳膊碰到了我的胳膊。她是故意碰我,她皮肤像缎子一样爽,并透着凉意。我们吃西瓜。芳菲只吃了一小块,她却让我吃了好几块。我在吃西瓜的时候,她分别做了这么几件事,给我续了一杯茶叶水;从卧室拿来几张报纸和几本杂志;又跑一趟拿来一本相册;端出来并打开一盒糖果;去了一次卫生间,还说了一句电脑上的游戏什么的。芳菲情绪非常好,我是能够感觉得到的。她穿一身两件套的睡衣,上身是无袖的,袖筒很阔大,能看到她腋下淡黄色的腋毛;下身像裙子,松而肥,淹没她丰满的臀。睡衣的质地不错,是那种半透的浅黄色,上面开着一朵朵蒲公英,蒲公英下边是隐隐现现的内裤和深色的乳晕——她没穿胸罩。她在屋里跑来跑去,胸脯快乐地颤动,拖鞋在地板上拖泥带水,像一种音乐,我心里的激动便渐渐的、像浪一样推进和起伏。她在茶几前弯腰给我倒茶的时候,宽松的衣领里呈现出无限的风光——乳沟和乳房,甚至肚脐和小腹。然后她坐下来,还要让我吃西瓜。我说不能再吃了,再吃我就吃晕了。接着我们就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当然说到了今晚的电影。我说到了那样的爱情。后来,起因不知怎么,她让我给她看手相。她的手指白皙、纤细、柔软,透着感人的凉意,可以看到手背上淡青的血管。我把她的手拿起来。她的手躺在我的手掌里。我玩着她的手。我说芳菲,我要犯错误了。芳菲显然听到了我的话。我的手上并没有带一把劲。她也不是顺势。她在我话音还没落的时候,就扑到我怀里了。或者说,我就是一块磁铁,芳菲不由自主就让我吸附到身上了。她在舌头伸进我的嘴里的一刹那,顺势就骑坐到我腿上了。我们不要命地接吻,似乎要吸进对方。她的舌头很甜,是那种清淡的甜(从芳菲以后,我再也没有体味到那样的甜了)。我从她肩上褪掉她宽松的睡衣。我看到她小小的却是沉甸甸的乳房。我埋下头,用舌头弹动它。我感受到她的快乐。她呻吟着。她身体的扭转已经变成了颤抖。她几乎不能自制了……我把她抱进卧室。我们再一次接吻,更加猛然……她把我的衬衫扯掉了。我们相拥在一起,紧紧的。就在这时候,意外发生了,我听到砰地一声(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声音,它是从哪里响起的,怎么传进来的)。声音很大,可以用巨响来形容。
仿佛防盗门被重重地撞上。芳菲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像迅捷扑到我怀里那样又迅捷把我推开了。她扯一把东西裹到身上,慌张而急促地说,小马回来了。在那一时刻,我不慌张是不可能的。我迅速穿好衣服。我跑到客厅坐到沙发上时,芳菲也穿上了一件连衣裙。芳菲准备去开门了。我惊慌失措地看着门。我看到芳菲在门后倾听一会儿。她没有听到动静。我也没听到动静。这样又过了几秒钟,她打开进户门,又把防盗门打开,外面一片漆黑。当芳菲再度关上门时,我看到她无力地倚在门上。我惊魂未定地迎上去,把芳菲紧紧地搂在怀里。我说,小马不是上南京了吗?芳菲说,他们是单位去的车,说不定今晚能回来。芳菲的意思是说,刚才,就是小马回来,也是有可能的。我说,小马要是回来了怎么办。芳菲沉默着没有说话——她肯定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至少在刚才。我随口说(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句多么愚蠢的话),小马要是回来,我说是你让我来的。我当时并没觉得这句话太损,或者有什么危险。而芳菲,在听了我的话以后,一下就没了一点反应——她心理产生了变化,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我又说一句什么,芳菲还是没有说话。我等着她说话,可她一直没有说。我感觉到她圈着我腰的胳膊渐渐松了,紧接着,她在我肚子上推一把。她说,你走。对芳菲的话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是让我走吗?我用手去扶她的肩,她一抬手就甩开了,我再抬起手,又被她打开了。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她可能受到了污辱,或者认为我是软蛋。总之,事情发生了质变,并且已无可挽回。她说,你出去,你出去,你出去啊,我再也不想见你了,请你走吧。对她的突然变化,我有点始料未及。我迅速检点自己的言行。但是芳菲显然不允许我多想什么,她又严厉地说,你给我滚出去!滚!我再也不想见你了!我不知道我离开是不是个错误——在当时,我只有这种选择,离开,而且是仓惶而狼狈。
此后,有好多次,我想跟她解释(我并不是想重修旧好)。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并不是要伤害她。即便是无意中伤害了,也请她原谅。但她都没容我把话说完,就果断地把我堵回去了。
我们的交往就这样结束了。
直到半年后,我离开招商局时,我们都没有再作任何的交流。在我离开招商局不久,她也调到新成立的晨报了。
时光的流水,转瞬间就流到了2003年年末,明天就是新年的元旦了。我们的周围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说物是人非也不为过。但是从内心来讲,我觉得我还是十年前的我,还是一个敏感、忧虑、没落、不愿和人交往的人,我也是一个失败的家伙。老实说,这些年里,我知道芳菲的消息,就像不知道一样,没有人跟我说过她什么,我也不存妄想再跟她有所接触。所以,芳菲给我的印象,还是我们分别时的印象,就像发生在昨天,她会怒斥我,她会让我滚。谁知道我们现在能在咖啡馆里安然地喝酒呢。而且,说实在的,我真的没看到芳菲有什么变化。如果有,也是越发平淡了。平淡中,是一种成熟,是一种世俗的成熟,当然,还有一如继往的美丽。我承认她的美丽,并不是因为我现在对小麦心存爱恋而改变我埋藏心底的感想。我不知道芳菲是怎么想的,用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或者用君子之心度君子之腹,芳菲怕是也不会抹干净当初发生的冲动吧。
小麦还在睡。细心的芳菲把小麦的大衣披到她身上了。我们已经开了第四瓶啤酒了。芳菲的脸上绯红,她始终是笑笑的,她的笑就像流水一样流淌她的全身。她让我想起我们那段特别的交往。我相信,不管我们什么时候见面,我都会看到时光倒流。实际上,有些东西,一旦经历了,是怎么也忘不掉的。
咖啡馆里的音乐,始终是那种轻得不能再轻、柔得不能再柔的曲子。我们有时候会聆听欣赏,有时候举杯共饮,有时候说一两句不轻不重的话。甚至连她身上毛衣的花色我都说了。连她用什么香水我都说了。我差一点说你身上的气味和从前一样美丽。但她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她说以前真是笨死了,我到三十岁那年还有好多东西不懂。我说,你那时候已经是广告部主任了吧?她说这个一点也不重要。说到她的工作,她就很烦恼的样子。她说没劲啊,你不知道成天和客户打交道,签合同,喝酒,那时候的你,根本就不是你,简直就是一架机器,我最怕中午喝,晚上还要喝,有时候啊,一个晚上还要赶好几个场子,喝到深更半夜也是常有的事。她停顿一下,继续说,没完没了的应酬,说的都是废话和假话,也没有一次真实的笑脸,人都有点麻木了……小麦真是不错的女人。我看着熟睡的小麦,说难怪你能喝这么多酒。她说,酒是没少喝,胃已经是久经(酒精)考验了,这几年锻炼出来了,算下来,啤酒白酒喝了有好几十吨。说到这里,她自己笑了。而我没有笑,我觉得她,能说这些,还是幸福的。我注意到了她的手。她的手依然白皙而细长,猜想也是柔软、清凉而光滑的。我心里不免又生出了些许感动。芳菲的眼里也闪着光泽。她感叹道,又到新年了,又一年过去了,我们都变了,我们就是这样一天天变的。变得不那么单纯了,变得更现实了。我说,是啊。我没有再说下去。我想到我目前的生存处境,想到我居无定所的日子,想到我还将这样继续下去。我就一点信心都没有了。芳菲声若蚊蝇地说,怎么啦?
虽然是简单的三个字,让我感觉到芳菲对我的关爱,让我感觉到关爱的分量。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一度萌生了重叙旧情的冲动。但我马上发现,我的想法是不现实的。我发现她那虚假的笑容,发现她游移的眼神。发现她在说话的时候,不管恰当不恰当,她都要这么来一句,小麦真是不错的女人。她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说说小麦,都要把我和小麦联系起来。
小麦真是不错的女人。芳菲说。这句话,是她今晚说得频率最多的一句。芳菲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显而易见的,芳菲想把我和小麦往一起拉。同时也是她的一种姿态,表示一种局外人的姿态。
我们在喝酒时,有一个细节我始终注意着,这就是芳菲的手。在招商局时,我曾经不遗余力地赞美过芳菲的手,如今十多年了,芳菲的手竟然没有一点变化。正如有些记忆不能改变一样,有些东西也是不能改变的。她饱满的指甲上闪着自然的光泽,这在上次喝酒时我就注意到了。这是触动我心灵的地方。我曾给她看过手相,曾很近地欣赏过她的手,曾心旌激荡地把玩过她的手。被她的手所感动,是我此前未曾想过的。当芳菲和她的美手出现的时候,我在惊叹世上还有如此的美手的同时,我就像被子弹射中胸膛一样。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能不正视现实了。芳菲也不是说,我们变得更现实了吗。是啊,现实的生活,原来是如此的可怕,可憎,可恨。好在,我身边熟睡的小麦,给我带来希望和安慰。
离开耶士咖啡馆,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了。
小麦是在凌晨三点醒来的。
小麦人都睡瘫了,她软软地说,我喝醉了。
芳菲说,我也醉了。
不会吧你。
真醉了,芳菲说,我们走吧。
芳菲扶着小麦。她把小麦扶起来,推到我身上,认真地说,老陈,小麦就交给你了。
我只好扶着小麦的胳膊。小麦轻轻地靠着我。我听到小麦的喘息声——她轻轻的喘息声就在我的胸前。她软软的身体几乎趴到我怀里了。
我扶着小麦下楼。芳菲跟在我和小麦的身后。芳菲看我和小麦互相依傍着,该怎么想呢?
芳菲拦一辆车,自己抢先坐上去了。芳菲从车窗里对我和小麦说,老陈,你打车吧,打车送送小麦,天太晚了,注意安全。
在车启动时,芳菲又强调一句,小麦交给你了,要带好啊!
我看到芳菲的笑,诡秘地挂在嘴角。
10
小麦交给你了。
直到这时我才深切地体会到芳菲的话。芳菲,她是别有用心啊。
小麦比那时候的芳菲要利索多了。确实如芳菲所说,我和小麦更现实了。小麦在这个城市著名的苍梧小区住一套大房子,房子装修既大气又很有情调,看出来窗帘布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很温情柔软的那种粉色。我注意到小麦的这套大房子,光房间就有好几个——三室两厅改造成四室一厅。我深更半夜送小麦回家,还不如说是小麦深更半夜带我到她家里来。我知道我的身份和处境,我这时候要是扭扭捏捏,拿腔拿调,就太对不起小麦了。我们没做多少铺垫,直接就拥抱到一起了,连脱衣服都是慌张和生硬的。我们都没有替对方着想,而是比赛一样脱掉自己的衣服……我和小麦在她大房子里做爱。我们还没怎么调情就克制不住了。我甚至还没有碰一碰她的乳房。不过我们都很疯,差不多不顾一切了。小麦是属于力量型的,她虽然有点笨拙,但她的力量确实让人眩晕和窒息,我根本控制不了她。我让她给完全控制了。后来我们都大汗淋漓了。此后,我们又缠绵了很长时间。这时候我们才开始抚摸,才开始找感觉。我们都不知道天是怎么亮的。我们在大白天里说了许多夜晚的话。她躺在我身边,面向着我。她脸上没有笑容,而是平和的。我用手指弹她一下。她拿住我的手,让我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然后她把嘴送过来吻我,我听到她一种咝咝的吸气声。她的嘴唇总是草草地擦过我的嘴唇而远去,又不安地回来,逮住我——我们被对方溶化了多次——如此反复。
再后来,我们都昏昏睡去了。
我一觉醒来,发现小麦正在客厅收拾什么。她就像一个女主人,忙来忙去的。
小麦给我准备一支新牙刷,还给我准备两条新毛巾。小麦跟我交待,一条毛巾洗脸,一条毛巾擦脚。又说,洗澡毛巾在洗澡间。
听话音,我要定居这里了。
我洗漱完后,小麦跟我说,饿不饿啊?我们上街去吃点东西吧。又说,达生打我手机了,他请我们晚上喝酒。
达生那小子,真够朋友。我说,达生他知道我在这里呀?
小麦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你说呢?
我说我不晓得。
小麦说你是不是很在乎?
我把小麦搂了搂。我说什么啊,你不要这样想。
小麦就趴到我怀里了。小麦说,今天我去给你买套睡衣,还要买别的东西,好多好多,你陪我去好不好?
我说现在几点了啊?都四点了,达生还要请我们吃饭,怕是来不及。
小麦说,对了,吃完饭,我们再去逛超市。
小麦主意不错,我用力搂搂她,表示赞同。
小麦在我怀里游动一下,她说,达生到底像不像老板?
老板就是老板,还什么像不像啊。我说,怎么又是达生请啊,不是说好我请的吗?
你是穷鬼,达生有钱,他是老板,你就放心让他请吧。
穷鬼?这话有人说过。我笑笑,说,老让达生请酒,我都不好意思了。
小麦就笑我了,她说你脸皮这时候还怪薄的。像达生那种人,你要是不让他请,他还会不高兴。
我也笑了。我胳膊上带了把劲,把她抱起来。
小麦温柔地说,抱不动了吧?我要减肥。
你还要减肥啊,你再减肥就剩一把骨头了。
小麦说我就要那感觉。
我们又瞎扯些别的话。我问她什么时候买了这套大房子。还问她这些年都做了哪些工作。问她和芳菲联系多不多。问她都有哪些朋友。小麦有的跟我说说,有的不作回答。
在我们说话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一个细节,这就是,小麦有三部手机(好像四部或者更多),还有一部小灵通。我发现这个细节,是因为她的手机响了,小麦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另外一部手机。这是一部新式的彩屏手机,铃声有些怪异。小麦看看号码,没有接,还关了机。而她的小灵通,大概是一直放在家里的。因为我问过她,问她小灵通号码是多少,她说,你就打我手机吧。而她所说的手机,是她告诉过我号码的那部。那么,带彩屏的那部号码是多少呢?她为什么家里有电话,还拥有好几部手机和一部小灵通?我还联想到不久前,我和小麦晚上散步时,小麦从身上掏出一张磁卡,到路边的电话亭去打了一个电话。她身上又有手机又有小灵通不用,却打磁卡电话,也是我不能理解的。
也许小麦和许多女人一样,做事都很仔细吧,仔细到让人不可理喻的地步。
你就住我这里好不好?你住几天,习惯习惯——要是不习惯,你随时开溜,招呼都不用跟我打。
这里要是我家就好了。我这可是真话。
你要看这里不像你家,那我是你家,怎么样?
我感动小麦的话,心里既踏实又悬浮着——太快了吧?好像还没有准备好似的。
想什么啊?
我得意地嘿嘿笑着,重复着她的话,你就是我家——太诗化了。
别冒充学问,你又不是海马!
小麦笑着,离我一步远的距离。我立即想起那幅画。这时候的小麦,和我画中的小麦如出一辙。我忍不住上前搂住她,我说,过两天,我送你一幅画。
我和小麦一起打车来到春城饭店。
他们都到了,只缺海马。
我和小麦找地方坐下来,就听芳菲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怎么样?
达生和许可证都会心地笑了。达生说,非常好。
我和小麦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一定是芳菲说到了我们俩。芳菲说不定还对她的巧作安排津津乐道。
我故意打岔说,不是说好今天我请的吗?
达生说,行啊,那就算你的吧,让你好好再得意得意。
不行,你请就你请,我下次再请。
达生说,看你吓死了,不要紧,你请客,我埋单。
达生真是善解人意啊,他知道我口袋里钱不厚实。
但是芳菲说了,人家有小麦,稀罕你埋单。
小麦就偷偷乐了。
达生穿一身得体的西服,他快乐地说,谁请客也是吃饭,圣诞节过去了,又迎来了元旦节,只要你老陈两旦(蛋)快乐,我天天请你。
大家哄地笑了。
我反击道,今天怎么穿上了西服?你以为穿西服你就是大老板啊,还不如穿你那些破衣烂衫更像你。
小麦用腿碰我,说,你不懂不要说外行话,什么破衣烂衫啊,人家那是名牌。
知道,名牌我不知道?还世界的,我故意逗达生玩的。
大家又笑了。
其实我哪里知道啊。我还以为达生故意作秀呢。谁知道他那身行头还有来历的。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啊,我还是搞艺术的呢,艺术这碗饭我是白吃了。
海马这家伙,怎么回事啊?怎么还不来啊?许可证显然对我们东一句西一句的话感到反感了。许可证说,达生你去接他一下。
达生说我打电话看看。达生摆弄了半天电话,说打不通,手机关了,家里电话一直忙音,这家伙八成在上网。我去把他带来。
达生出去了。包间里只有许可证、芳菲、小麦和我。许可证和芳菲悄声地说着什么,我就和小麦说话。自然没有什么要紧的话。小麦就用腿不停地碰我的腿。我也偶尔碰她一下。小麦对这个游戏显然很喜欢。我们一边碰腿,一边听许可证和芳菲说话。我以为他们会谈什么绝密的情话,或者是谈生意,没想到是说张田地、李景德、金中华,还有更大的副市长、人大副主任这些官,期间还提到另外一些长。我听到许可证说,你选个时间吧,我把他们请到一起坐坐,让你认识认识。芳菲不失时机地说,那就定明晚吧,我在登泰安排一下。许可证说,不要你安排,喝杯酒吃顿饭,还不是小意思。芳菲说,我得好好感谢你啊,事成之后,我把稿费都给你。许可证说,外了吧?你是瞧不起我吧?我帮你弄点广告,你还提稿费?我还缺那几个小钱?芳菲说,这倒也是,我说错了,那我就留着,什么时候请你洗洗东海温泉澡。许可证哈哈大笑着说,好啊好啊。
我听出来,洗澡是假,找小姐是真。芳菲也真能做得出来,看来,他们晨报的广告真的不太好做。芳菲准备请客的那家登泰大酒店我也知道,是全市惟一一家五星级饭店,听说最低消费是三千块钱一桌。
许可证突然说,你说明晚安排在登泰啊,巧了,明晚我还有点事。这样吧,你让我先跟他们联系一下,具体时间我再通知你。
芳菲说,什么联系啊,你给他们打一个电话,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啊,我是生意人,办事可是喜欢爽快啊。
许可证对芳菲的话显然非常满意,他微笑着说,我忘了你是报社广告部的大主任了。好吧,我把事情全推了,专门为你请客,我保证让他们全部到场,到时候,能不能办成事,就看你的了。
芳菲说,你放心,办这些事我还是有把握的,我把节目安排多多的,保证叫他们都满意。
我和小麦听出来了,芳菲做生意真的不容易——什么心都要操,要操多少心啊。
许可证抽着烟,吐着烟圈,说,芳菲,你说我到你们晨报,到底合不合算呢?
你能屈驾到我们破报社啊?
什么话讲的,我对媒体一向是有兴趣的。
来做一把手?
老了,要是早五年,也不是没可能。
达生很快就回来了。他不但带来了海马,还把海马的老婆一起带来了。
海马的老婆小汪,我和达生都比较熟悉,其他人就不一定了。小汪没下岗之前是第五农药厂的工人,下岗后就在家耗着了。她曾是个写诗的文学青年,中学时写过几本诗集,早年特崇拜海马,曾说过“不是嫁给海马而是嫁给文学”的话,可结婚后,才发现作家原来不是个东西,连老婆都养不活。小汪就觉得自己是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后悔都没有了眼泪。我知道她经常跟海马干架,海马经常被她打得灰头土脸伤痕累累。我知道他们干架都是因为钱,有时候因为没钱买米了,小汪嘟囔几句,海马也针尖对麦芒。小汪脾气一上来,就没真没假。在海马和小汪一进来时,我估计他们俩又干架了。不过我没见到海马身上有伤痕。从前他们俩干架,海马脸上或手上会有一道道血痕,有一次海马到医院包牙,他的下门牙掉了一颗,我问他怎么弄的。他说还能怎么弄的,小汪打的。他还哈哈地跟我笑。他们三天两头干架,已经习以为常了。
空调房间的气温很快就上来了,喝酒时,别人都脱了外套,海马也脱了外套。海马小心夹菜的时候,我还是看出来了,海马的手腕上露出了血痕,他脖子上也有一道血痕的尾巴。我就知道他们这一架不是白天干的,是夜里动的手。夜里目标模糊,难免会把伤弄到容易暴露的地方。夜里正是年终岁首的时候,我当时和小麦在一起,引用达生的话就是,我正在两蛋快乐呢,可他们两口子却干架了,可能是年终岁首盘点没有盘好吧。
今天这顿酒喝得比较和气。原因可能不仅是多了一个小汪(小汪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酒会,她一腼腆,大家只好跟着腼腆了)。原因可能是,芳菲和许可证一直在密谋如何请客,密谋如何借请客来谈广告。整个喝酒过程中,他俩都不在状态。我只零星听到什么二分之一版啊,百分之十七啊,回扣啊,稿费啊,软文啊,套红啊,报眼啊,报眉啊,底条啊,等等。
散酒的时候,达生坚持用车送海马和小汪。达生还喊我和小麦一起上他们的车。达生说,走啊,到海马家打牌去。我知道达生的意思,他想让一场牌局冲淡一下海马和小汪之间的矛盾。海马也说,老陈,好久没打牌了,甩就甩几牌嘛。海马说话时,我看到他朝小汪看一眼。小汪说,我也打,我也好久没打八十分了。小汪这回给足了海马面子。这是我们今天第一次听小汪和海马说话。海马也就给点阳光就灿烂地说,你那臭牌,上不了场。小汪可爱地推一把海马,说你才臭了,你顶风臭千里。我们就都笑了。我们挤上了达生的吉普车,一路嘻嘻哈哈地到了海马家。
谁知,到了海马家,达生说要听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不跟我们打牌了。他说,你们四家正好。
小麦说你也懂音乐啦,不得了啊。
海马说你越来越骄傲了,听完音乐会过来啊,再喝啊。
达生在我们的骂声中开车跑了。
抓牌的时候,海马下决心说了一句话,他说不准备在家写作了,准备找一份工作做,光耗着也不是个事,写稿子也赚不了几个钱,又说,我们还想要个孩子呢。
小汪说,看你美气的,谁给你生孩子啊,你让孩子喝西北风啊。
小汪说这话时,并不是生气的。她嘴角有点弯,脸上还有小酒坑,一说话就笑笑的。
我们都说小汪天生一副甜模样。
小麦说,小汪是个大美人,生个女儿也一定是个大明星。
小汪说,为他生孩子,我才不那么傻了,他连工作都没有。
海马说,我不正在找工作嘛。
小汪说,找到了又怎样,一月三百五百的,还不够他自己买书看的,他能有钱养得起小乖啊。
海马说,总有办法啊。
海马嘴上这样说,看出来,有些泄气。
小汪说,他还晕车,我也晕车,我们两人都晕车,要是生个孩子,肯定也晕车,一家不出门就都晕倒了。
晕车不遗传吧?海马说。
谁说晕车不遗传?小汪说。
就这个话题,我们又讨论了一会。
后来,大家一致认为,海马是应该找个工作干干了,干总比不干强,可以让许可证想想办法。他认识人多,路子广,随便找个事做,应该没问题。
谁知,海马说,我不想找他,有本事自己找,麻烦人的事,我不做,连达生请我去做我都没去。
海马又进一步解释说,你们不晓得,做朋友行,做同事,天天在一起,就不一定行了,你们说对不对呀。
小汪对海马这句话有点反感,她说,你看你,人不怎么样,讲究还不少,照你这样说,你永远都找不到工作。轮到你挑三拣四啦?你也不照照镜子!
海马说,又来了,你去给我们倒点水。
我不倒,你不喝拉倒,你也不是没长手。
就倒杯水,你看你多少话。海马可能觉得没面子吧,脸色有些不好看。
嫌烦啦?我就知道!
我们看出来,小汪又上情绪了。
小麦打圆场说,等会我给你们倒水,等牌抓起来我就给你们倒。小汪你别动,他们都成大老爷了,没有人服侍不行啊……哎呀,底抓穿了。
小汪还是倒水去了。
11
我终于准备请客了。我再不请客就说不过去了,他们会说我雷声大雨点小,会说我请客都在自己嘴里请,不是落实在行动上。
但是,达生却打来电话,让我们到春城饭店吃饭。我在电话里说,达生啊,怎么老是你请啊,也让我表现一次嘛。达生说,无所谓,吃顿饭算什么啊,你和小麦一起过来吧,没有别人,还是咱们这帮菜鸟。喂,老陈,你和小麦早点来啊,咱们聊聊。我说,怎么,有事啊?达生说,我操,我能有什么事,就是瞎聊呗。
我和小麦就提早赶到春城饭店。
达生仍然春风得意,满面笑容。我发现,一旦是达生请客,他就格外的兴奋。好像我们去吃他的饭,对他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
但是,几句话没聊,达生手机响了。达生看一眼手机,说,是许可证的。达生接了电话,说,喂……怎么……不来啦……什么事啊……不还是吃饭嘛……什么不一样……你说……这样不太好吧……你等等,正好老陈和小麦在我这地方,你再跟老陈说说。
达生把手机给了我。我说,许总啊,怎么回事?
许可证说,我去不了啦,我这边有一桌。
我说,要不重要,就过来嘛。
许可证说,非常重要。许可证接着说,我想这样,你和达生商量一下,我在海鲜城,我这儿有……怎么说呢,是重要客人,非常重要,我再在我这边给你们安排一桌,你们过来,我就可以两边跑跑了。
我觉得这样也行。我就说,你那边方便吗?
许可证说,方便。
于是我们一行人杀到了海鲜城。对许可证此举,我们表示欣赏。达生既不花钱,又有饭吃,许可证真是我们的好朋友。
我们五个人在一个小包间里,空调已经打好了,冷菜也上齐了。我们拿海马打趣,问他身上的伤痕好了没有。我们都羡慕海马,经常被自己美丽的老婆揍一顿,真是幸福不过的事了。海马对我们的话也没有反对,他说,再幸福也不如你们啊。你们那才叫幸福啊。说着,还看一眼小麦。大家心照不宣地笑了。
许可证推门进来了。许可证对我们能照他的安排很高兴,他说,都来啦,包菜,五十块钱一人,你们放开喝,我等会过来敬酒。
达生说话都是挺正经的,他说许总你有事忙事,我们你就别管了。
许可证说哪能呢,等会我过来啊。
菜都是好菜,我们五个人上了一桌海鲜。我们对那盘对虾干特别感兴趣,吃了一盘,我们又要一盘。我们都不去喝酒了。这么好的美味,谁还去喝酒啊,吃吧。海马说,等会吃完饭,我要跟小姐再要一份对虾干,带回家,给小汪吃。小汪最喜欢吃对虾干了,早上喝着稀饭,吃着对虾干,小汪能喝掉半锅稀饭。
海马的话我们信。
一直没说话的芳菲啧啧嘴,说,海马多疼老婆啊。老陈你以后可要学着点。
大家都知道芳菲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也没有隐瞒什么,看一眼小麦,小麦脸上也恰到好处地爬上了红晕。
许可证推门而入了。许可证手里端着一杯红酒。许可证酒杯一举,身子一闪,一个身穿红色羊毛衫的美丽的女孩进来了。
这不是江苏苏嘛。
江苏苏站在许可证身边,亭亭玉立。许可证拉过她,说,介绍一下,我爱人,江苏苏。
在座的,恐怕只有小麦和芳菲不认识江苏苏了,我发现,许多人都大吃一惊,都被江苏苏的美丽和气质惊呆了。
许可证继续说,这几位,都是我朋友,介绍一下吧,达生你认识,他到我家去过几次。这位,海马,我跟你说过的,作家。这位,芳菲,晨报主任。这位,老陈,陈巴乔,画家,跟我最铁,你知道的,不用介绍了。老陈和海马都是搞艺术的。这位,小麦。我们都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来,我看这样,我和苏苏先敬大家一杯,然后苏苏再敬一杯。
我们一起把酒喝了以后,江苏苏开始敬酒了。江苏苏端着半杯啤酒,先敬小麦和芳菲。江苏苏说,我先敬女士啊,你们不要有意见。江苏苏把酒杯,在小麦和芳菲的杯子上轻轻碰一下,声音发出来了,真是奇怪得很,她们三人的碰杯声,都仿佛不一样似的,叮叮的,脆脆的,像在晨雾里,像在露水里,十分的女性化。江苏苏抿一口酒(也许她没有喝)。又跟海马碰一下,也照样地抿一口,跟我也是如此。但是,她敬达生时,达生说话了。达生说,嫂子你不能这样喝酒,这杯酒你得干掉。江苏苏说,我不能喝酒,说着,就望着许可证,那种求援的样子很可爱。许可证说,达生,苏苏不能喝你是知道的,哪天到我家再敬你吧。达生说不行,嫂子一定得喝。许可证说,那我就代喝了吧。达生还说不行。达生说,要代,也不能让你代,你是外人,我带还差不多。达生说,老许,你把酒也倒上,我和苏苏敬你一杯。我和苏苏,祝你官运亨通。要不,你就祝我和苏苏幸福吧。
达生说许可证和江苏苏是外人,说他和江苏苏是一家的。他还要求许可证祝他们俩幸福。达生认真地开这样的玩笑,让我们开怀大笑。
许可证也笑了。许可证可能惦记着他那边的酒席吧,就顺着达生开着玩笑,说,好,我祝你们幸福。
我们在笑声中送走了许可证夫妇。
大家继续开心地喝酒。有人说江苏苏真不错。有人骂许可证艳福不浅。
达生说,我们去不去许可证那边敬酒呢?
海马说,不知道许可证那边都是些什么人,我们去了,怕是配不上,弄不好还扫了人家的兴致。
芳菲说,达生你去还差不多,你是大老板,只有你能够敌得过他们。
达生说算了算了,不去也好。
后来,我们一致认为,不去敬酒比较妥当。一来,那边情况不明,二来,江苏苏在那边,也可能是什么私客。就是说,也许是江苏苏的客人。再说,如果需要我们去敬酒,许可证会来招呼的。
再后来,我提议,下次我请客,把夫人们都带上,海马,你把小汪叫来,达生,我们还没见过你那位呢?是不是像江苏苏那样,也要闪亮登场,让我们大吃一惊啊?芳菲,你那位也要来,再加上许可证和江苏苏,这才像喝酒的。
没想到,我话音一落,就留下话柄了。大家都哄笑我和小麦正好也是一对。
我现在终于结束了无家可归的日子了。苍梧小区小麦的大房子里,让我感觉到了家的温暖和家的氛围。你知道,我此前的状况是,不论有工作无工作,不论有事没事,都处在漂的状态。而现在,小麦让我有了稳定的生活了。生活一稳定,精神也跟着稳定。关于请客的事,几天后,我们又旧话重提了。
在小麦那所大房子里,我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我把烟灰缸放在两腿圈成的小圈子里。小麦看一张港台烂片。她有点蓬头垢面。我们刚从床上爬起来,现在快中午了。这几天我们早上都是从中午开始的。我说,小麦,别看了,你去洗一把,我们出去吃饭吧。小麦说,我不想出去了,你去买点带上来。小麦告诉我她平时也不吃早餐,这些年习惯了。我和她就早餐问题有过讨论。最终,她说,我要减肥。我就没有话了,减肥对于我们周遭的女人来说,真是最充分的理由。这一招能抵挡住所有的问题,就连海马的老婆小汪,都喊着要减肥(她只有九十来斤,却有一米六六的身高),可见肥是多么的让人恐惧。
不知怎么的说到了达生,我和小麦一致说他人出息了,脾气也越来越好,请客数他最实在,开着车也不显摆。说到请客,我就有点惭愧了。小麦大概看出来了,她说,怎么说也该你请大家吃一顿了。我说那是那是,最近吧,我安排时间。小麦说,什么最近啊,就今天算了,我有的是钱,先给你点用用,用完再拿。小麦说到做到,她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三千块钱,说,你先用着。
可我打电话给达生时,达生说他去不成了。我说怎么啦?他说,在医院里,断了一条腿。我说怎么搞的。达生在电话那头轻描淡写地说,出了点小事故,不要紧。我说真的要紧不要紧?达生说,接上了,要得半年才能长好。我说我们去看看你啊。达生说,没事的,有事你忙你的,躺三两个月就能出院了。我说,是不是开车出了事故?达生说,就是一不小心撞到山上了。我说,你是不是酒后开车。达生说,喝了一点。我说,车子怎么样啊?达生说,差不多报废了。我在电话里惋惜了一阵。达生还是无所谓的口气,你知道就行了,别再跟朋友们说了。
我和小麦决定去看达生。同时决定,今晚不请客了。少了一个达生,喝酒也没什么意思。我们都替达生担心,说他生意没有人打理了。说一部车几十万呢。说不知会不会残疾。后来小麦又自我安慰,说他那么大生意,管理体制应该早就健全了,不会有问题。又说再买一部新车,达生也是有这能耐的。
我们在医院门口买了花,小麦说水果就别买了吧,他家水果还不是堆成了山。再说,现在水果都是激素催出来的,也不好吃。
达生躺在病床上,腿上打着夹板,头上也包起来了,连脖子都裹上了纱布。达生看到我们,说,带什么花啊。
我们进去时,看到坐在病床一角的一个女人,正低着头默默地流泪。我们都坐下来了,达生也没有介绍她是谁,我猜想她可能是达生的老婆。小麦嘘寒问暖几句后,就说,达生也不介绍一下。达生脸上的笑容带有苦意。他说,她是我老婆小王,女人见识短,哭哭啼啼有什么用。小王,我朋友来看我了,你给我点面子好不好。我觉得达生对他老婆态度不大好。小麦可能也感觉到了,她转过话来安慰小王几句。小王是个朴素的女人,样子也很善良,三十六七岁的样子,经不住别人的安慰。小麦越安慰,她越是流泪。她头一直不抬起来。她都成一个泪人了。
我们告辞时,小王跟了出来。到了楼梯口,我们让小王回去,她执意要送送我们。都到楼底了,我们看到小王还是泪流满面。我们只好再安慰她。和刚才一样,我们越安慰,小王越能哭,最后都泣不成声了。我们猜想小王一定有话要说。小王终于说话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小王说,你们都是达生的朋友,达生出这个事,我们家……完了。你们都是达生的朋友……能不能……达生他不好意思说,也不让我说,达生出这个事……你们都是达生的朋友……
我预感到小王一定有难言之隐。
小麦说,我们跟达生都相处十几年了,你有什么话,跟我们说。
我说,没事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跟亲兄弟一样。
小王说,我也常听达生说过你们。达生出这个事,要花很多钱。我们家生活一直都不怎么样,达生又穷大方,要面子。我想,我想,我想跟你们借点钱。要是再不交钱,医院就不让我们住了。
小王终于把话说出来了。她脸都憋红了。我看到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太累了,这句话能说出来,对她,该是费了多大的力气啊。但是,我和小麦都有点吃惊,应该是大吃一惊。我们一时还没有回味过来。因为在我们的印象里,达生是个大老板,怎么会穷成这样呢?怎么还要跟我们借钱呢?难道他生意没有做好?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小麦说,花了多少钱啊?
很多……两万多了。
你放心,等会我送钱来——还要多少?先给你两万吧?
不不,不能那么多……
你先拿着,用不完再给我。小麦拉着我走了。小麦又扭头说,我们一会就回。
第四章
12
我用小麦给我的钱买了水果和别的食品,再一次来到医院。我是来看达生的。
达生对我的再次到来,很感激。他没多说什么,神情有些尴尬,最后才嗫嚅道,小麦那两万,我一定还。我说以后再说吧。我也不便多坐,我知道我坐得越久,达生越尴尬,越不好受。我又留下五百块钱,就告辞了。
我从医院的住院部出来,要拐经门诊大厅门口。我无意中看到了胡月月。
我这才想起来,我好久没看到张田地了。我以为我还会看到张田地的。可在胡月月的周围并没有张田地。胡月月是张田地的女朋友,她到医院来,竟然没有张田地陪着。张田地那么爱她,他怎么会放心让胡月月一个人上医院呢?我就略微有些好奇。多看了胡月月一眼。我看到胡月月放慢了脚步,从包里拿出一只口罩,戴上了。一路上她都没有戴口罩,到了医院才把口罩戴上。我觉得,胡月月很有点意思。如前所述,我有跟踪漂亮女孩子的毛病。胡月月行踪诡秘,人又漂亮,正是我希望跟踪的那种类型。说不定,我还能从中发现胡月月的什么秘密,包括张田地的秘密,说不定也能从胡月月的身上看出蛛丝马迹来。
我被我的想法兴奋了。我双腿不由自主地悄悄跟上去。
门诊大厅门前有几级台阶。胡月月的屁股刚扭上台阶的时候,有些犹豫了。我看出来,她犹豫了。她突然转身,从台阶快步走下来。由于猝不及防,我想躲开显然是来不及了。胡月月和我擦肩而过。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胡月月她没有认出我来。她甚至连看我一眼都没看。我略加思索,这也正常,我和她只有一面之缘,她怎么会对我留下印象呢?只是,我那点跟踪的爱好无法继续实施了,多少还是有点遗憾。
我望着胡月月匆匆走出医院大门,匆匆钻进她那辆丰田佳美轿车。但是丰田佳美并没有启动起来,片刻之后,胡月月又下车了。
她并非要走。她不过是遗忘了某件东西。或者准备要走的,临时决定,不走了。
她又往门诊大厅走来了。
她又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我跟着她一直来到口腔科门诊。
口腔科门诊有好几个门,每个门里都有医生在给病人看病。不到医院不知道,到了医院才知道有那么多病人。看来胡月月也是一个病人了,她在一个男医生那儿候诊。我坐在门外的彩色塑料椅子上,从旁边捡起一张报纸看。报纸上的字我一个都没有看进去,我拿报纸做幌子,密切注意离我只有三四米远的胡月月。实际上,我和胡月月只是门里门外之隔。如果让胡月月看出我的行为鬼祟,她说不定会认出我来的。所以,我就把报纸向上举,遮住了我的脸。我又不时地翻动报纸,以掌握她的神色变化。片刻之后,胡月月坐到医生面前了。医生年岁不大,三十岁左右吧,肤色很白净,由于戴着口罩,看不清五官是什么样子,只是眼睛有些闪烁不定——这是因为他的病人太漂亮了。
胡月月和医生小声地说着什么。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尽管只隔三四米远,我还是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医生在胡月月的嘴里查看、寻找着什么。胡月月背向着我,我看不到她张大的嘴。我对医生突然有一种崇拜,他们能对着病人的某一个部位认真地看,而且距离那么的近,能看到皮肤的每一个纤维每一个元素,能听到皮肤的呼吸和血液流动的声音。胡月月现在的嘴,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医生的目光里。我可以想象出来,胡月月的口舌粉红而娇嫩,玉色的牙齿闪着柔和的光泽,而且飘逸出晨露一样的清香。我都有点妒忌这个医生了。
医生查看完胡月月的嘴,又小声地询问些什么。大约十分钟以后,胡月月拿着处方单出来了。我看一眼胡月月,她眼神有些呆滞,面色有些痛苦,身心有些疲倦。我看到胡月月向走廊另一端走去了,她是去取药或是做进一步检查什么的,我就不想知道了。我主要是想从医生这儿得到点什么信息,关于胡月月的什么信息,否则,我的跟踪不是毫无意义吗?我灵机一动,急匆匆走进门诊室,在医生看完了另一个病人后,我问,请问医生,有没有一个叫胡月月的女孩来看病?医生狐疑地看我一眼,冷冷地说,你是谁?我说,我是她男朋友,她最近嘴里……怎么说呢,有一点小麻烦,我想问问医生,严不严重。医生还是很不信任地看着我,说,刚走一会,你去问她自己。我说,我打电话问了,她不讲。医生用鼻子笑一声,说,那我也不能讲,我们有这个规定。我说,可我是她男朋友啊。医生不理我了,他朝门外看一眼,他是看看有没有病人的,门口并没有病人。医生拿起一张报纸看。我知道我再呆下去已没有实质意义。我就说一声谢谢,走了。我走到门口,医生在后面喊我了,他说,回来。我又转身回去。我看到医生嘴角勾起一丝暧昧的笑,他看着我,说,你们认识多久啦?我说,三年多了。医生说,同居了吧?我点点头。医生说,多久?我说,也快三年了。医生说,你不知道你女朋友嘴里有一颗颗小水泡?还有一些小疙瘩?那是疱疹和湿疣。我说,严重吗?医生说,当然不好。医生又说,你们要注意,抓紧治疗,可能是不洁性生活造成的。医生最后这句话才是我想知道的。我噢着,点点头,表示对医生善意提醒的感谢。然后,我又口头再三谢了医生,走了。
我觉得这是我最成功的一次跟踪。我倒不是想窥视别人的什么秘密,而且,我也不会把今天听到的和看到的,告诉任何人。我只要知道,张田地要遇到麻烦了。他美丽的女朋友把性病生到了嘴里。这种事情,无论和张田地有关还是无关,都非常有趣。只是,对胡月月,我不知道是同情还是鄙夷,我觉得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在胡月月身上。我说过了,我是个对美特别怜悯的人。我不能看到我欣赏的美受到任何伤害。这样想着,我内心里还是有点沉重。
穿过挂号大厅时,我又看到胡月月了。
胡月月在打电话。她一边打电话,一边朝挂号大厅的休息厅走去。她患了这种可怕的病,不想办法医治,给谁打电话呢?给张田地吗?完全有可能。张田地接到这个电话会赶快赶来的。可这个电话不像是打给张田地的,如果是张田地接电话,不会讲这么长时间,他会扔掉所有的工作,赶到医院来。那么,如果是给别人打电话,我倒有必要再跟踪下去了。我的好奇心,决不允许我在这时候离开。我也走到休息厅,选一个视野很好的角落坐下来。奇怪的是,胡月月也坐下来了。她就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头发上的蝴蝶结。如果我再朝前坐两排,我都能听到她的说话声了。
胡月月打完了电话,她把脸埋在双手里。我感觉她在哭泣,是的,她的头渐渐低下去,低下去,身体也软了,双肩在微微颤动,她真的哭了,而且,很伤心。是啊,这事放在谁的身上都会伤心的。
十几分钟以后,一个身材高挑而英俊的男青年站到了胡月月身边。男青年轻轻推推胡月月的肩膀。胡月月头都不抬,就知道是谁推她了。胡月月一把抱住男青年的腿,痛哭失声了。男青年拍拍她的肩,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身边坐下来了。他把胡月月轻轻揽在怀里,然后,用力抱紧她,让她在他的怀抱里尽情地哭。直到好久了,他才在她耳边小声说着什么。胡月月抽泣着,慢慢忍住了哭泣。然后,他们小声地说话。我看到,男青年似乎也在拭泪。他也泪流满面了。奇怪的现象出现了,胡月月哭泣时,男青年安慰她。男青年落泪时,胡月月又安慰他。胡月月把男青年的头抱在胸脯上,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
他们就这样,哭泣,安慰;安慰,哭泣。
他们最终,还是平静下来,说话了。他们好像在商量着什么。
我虽然没有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但是,我感觉到,让胡月月生病的不是这个男青年。那么,应该是张田地无疑了。我联想到我第一次在酒桌上见到胡月月,胡月月查看张田地嘴里的溃疡,以及胡月月关于接吻的一些议论,再联想到医生的话,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至少,我明白了张田地是个性虐待狂。
我今天到医院来,是看望我的朋友达生的。我朋友达生,并不是什么大老板,他不过是一家公司的驾驶员。我来看望达生,没想到,意外地让我碰到了胡月月,又没想到会让我意外地了解了张田地和胡月月的隐私。我不知道我以后见到张田地,会怎么看他,至少,我会对他表示同情。他的女朋友(或情人),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女朋友(或情人)。
13
已经到了来年春天了,阳光灿烂,春意盎然。我再一次失业了。我都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失业。事实上,失业这个词用在我的身上并不恰当。我不过是在不停地干零活而已。这么说吧,我帮忙的那家广告公司,很难承接到像样的户外广告了。我画广告牌是按照面积计酬的,广告公司业务差,我只好自己让自己下岗了。
达生早就出院了,他现在已经能拄着拐晒晒太阳了。
达生出了车祸以后我们才知道,达生并没有开什么软件公司,他只不过是给一家软件公司的老板开车而已。他开着老板的切诺基吉普,带着我们到处玩,都是背着老板的。老板自己也开车,他开一辆宝马,切诺基只是上山时才用用。老板在云台山上临海的方向有一个豪华别墅,他每周都有一天到别墅里和女秘书研究工作。老板对达生要求不多,只要把车保养好就行了。达生也算尽心尽职。不过他把车开出来,也是要找个理由的。有时候他谎称修车,有时候他说家里有急事。总之,老板业务忙,对他比较放任。出了这个车祸,他也是背着老板出车办私事的。老板还算宽容,给了他两万块钱治伤。两万块钱哪里够啊,所以他老婆小王才跟我们借钱。我是没有钱借的,多亏了小麦。小麦还算不错,先借了两万给达生,后来又给了一万,总算把腿给治好了。
小麦能够借钱给达生,我对小麦的认识进一步加深。我觉得,小麦的善良和富有同情心是来自内心的,因为她没必要在我们面前尤其是在我面前做做样子。她不是那种场面上的人,她生活的实在和真情,她的韧性和耐心,是我很需要向她学习的。我为此萌生了要和她结婚的念头。但是,这种念头一经出现,就被我否定了。小麦凭什么要和我结婚?我不但一文不名,不但居无定所,我还是一个懒散的和没有进取心的人。小麦能容忍我一时,她能容忍我长年的寄生虫一样的生活吗?所以,这些念头只能稍纵即逝。不过,有时候,我会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小麦的真情实感,小麦不是傻瓜,她是有所察觉的。她有时候会顺着杆子调侃几句,有时候拿别的话岔过去了。
达生养伤期间,我们到达生家看过他几次。他不愿意见我们,一个人在家摆围棋。他这个假大老板自我暴露以后,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情感上有点接受不了,只好天天在家摆摆围棋,打打谱。他曾经下过围棋,还迷得不得了,现在又重新拾起来,可见他生活已经很无聊了。好在海马还常有空去陪陪他,偶尔也对一局,输赢也不去讲究。我们见面了,都不提从前的话。只是达生很少出门了。还是在春节期间,许可证请客喝酒,在老地方春城饭店,许可证要开车去接他,他死活不来。其实他那时候已经能拄着拐到处活动了。后来我和小麦、芳菲都请过他,他也没有出场。所以我们开始的六个朋友,就成了五个。有一次,不知是谁,小有感慨地说,好久没见到达生了,我们能常在一起聚会,说起来,还是他提议的呢。这句话,让我们都有点伤感。但是,就是五个人的聚会,因为少了达生而缺少气氛,又因为许可证常有这个事那个事,也渐渐稀少了。
达生闭门不出,对我们说要好好养伤。我猜他不光是治外伤,他心里的伤也该好好疗疗了。
再后来,我们这样的聚会不是日渐稀少,而是基本上没有了。最多是我和海马两个人小聚聚,喝酒也没什么劲。到最后,连两个人都不想见面了。我闲着无聊时,会情不自禁地说,又好久没有喝酒了。开始的时候,小麦听到了,还说我是馋鬼,听多了,也就不说了。我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开始画画玩。我想起来我那间在城郊的小屋,我好久没去了,租金好像也到期了,是否被房东转租给别人我不得而知,可我为小麦画的那张半成品的画还在吗?如今,我在好久没动笔之后,又开始画画,说明完全不同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我的生活趋于稳定,另一方面是极不稳定。
小麦常在我身边,看我乱涂。有一天,小区里的树木披上了绿衣了,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铺着地毯的房间里。我在画阳光和地毯。阳光我一直画不好。阳光像气味一样难以捉摸,不好表现。这时候的小麦,就坐在阳光里,盘着腿,穿一只一样的袜子,正在翻一本书。阳光发出哗哗声。
连续的几天,小麦都在乱翻书。她对接电话特别烦。她把所有的电话都关机了。她一直跟着我走来走去。我如果在客厅里,她必定也在客厅。我如果在我的画室(我临时占用的一间)里,她也必定跟到画室里。她忧心忡忡坐卧不宁的样子,仿佛不是我寄生在她的屋里,而是她寄生在我的檐下。
你基础应该不错吧?小麦在我身后突然说。
那当然,我小时候得过奖。
吹吧你?
没有,我要是有个稳定的生活,要是有个好环境,我会成为名家的,我的画会很值钱的,六万块钱一平方尺也有可能。
又是吹。
那你等着瞧,等我作品数量够了,先搞个画展给你看。
这我倒是相信。
不过,得先弄一笔钱。我是实话实说。
小麦却很敏感了,她说,要是没钱你就吭一声,犯得着拐弯抹角啊?
不是这意思,小麦你就这点不好,会联想。
不是联想,我真的可以出钱,为你搞画展,要多少钱?
我停下笔,侧身看她。
真的。小麦认真地说。
我点点头。我心里有数,我的能力怕是要辜负小麦的期望了。
有没有画出来的想法?就是成为大名家那样的?
我不假思索地说,不大有可能,我们这个城市太小。我只能在这个城市有名气。
那也行,随便画画更好玩,成不成大名家都是一回事。小麦趴到我肩上,把我搂着,发梢蹭在我耳朵旁边,弄得我痒痒的。我画不下去了,跟她缠绵了一会儿。我们很快就进入状态。她在我面前脱了衣服,说,你把我画了。我说,我肯定要画你的,不过,现在不行,现在我要这样画你……
我到底还是没有耐心画下去。要是有人打我电话,让我再去打短工,我是求之不得的。可惜很少有人打我电话叫我干活,偶尔想到我的人太少了,我只好主动出击,跟我有过联系的老板不少,他们知道我大大咧咧,都宁愿带我喝酒,对我干活的多少,并不在乎。喝酒的时候,他们只会猛灌我酒,我常常酩酊大醉跑到小麦家(其实跟我自己家一样)。要说小麦对我真不错,我满身酒味她还服侍我。每当我大骂他们把我灌醉时,小麦就发狠说,这帮狗日的,哪天我去喝死他们!但是,过后,等我醒过酒来,小麦又劝我说,以后,别喝那么多了,伤身体的。
就这样,我和小麦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她对我出去找朋友玩,表示理解。但是,她不知道我怎么想,小麦对我这样一个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的人,能容忍多久呢?长期下去,肯定不是个事啊。小麦一针见血地说,你那点事,不就是帮人画画?干不干都一样。
我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去多想了。我和海马不一样,海马失业了,也就失业了。我这几年这地方画,那地方画,我的画作遍布城市的角角落落,我虽然不可能成为画家,但在本市的广告美术界多少还有点影响,一些老客户还想着我。个别的小广告公司,干不完的活,或者急活,也会喊我去抢抢。我有时候就像救火队员一样,奔波在我们的城市里。我说过了,有时候,并不是为了钱,能有点事做做,能和朋友们喝喝酒骂骂人,是我很需要的。海马没有我这样的一技之长(写作并不算什么玩意)。海马天天蹲在家里,写那些烂稿也卖不出去,偶尔被小报登一篇,稿费还不够两天的伙食开支。我身边有小麦资助,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海马还要养活他的漂亮老婆,而小麦有用不完的钱。
这段时间我还是比较耍得开的,有酒喝,有烟抽,有饭吃,有女人(小麦),还要怎么样呢?人是需要满足的。我现在就满足得很。我都三十多了,往四十数了,人到了四十,还能想些什么呢?
但是,我的好日子马上就结束了。这就是,小麦要离开我了。
小麦要去海南。
在小麦说她去海南之前,较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的表现有些反常,比如她会常常发呆,一呆就是一两个小时或半天。比如她会拉着我说话,说一些日常生活家常里短。比如她会没完没了地跟我调情,一连数次跟我做爱。最反常的一次是她跟我大发雷霆,莫名其妙的,跟着就搂着我的肩哭。
那天,我连续听到她打几个电话。有一次,她拿着手机到阳台上,说,喝酒啊……好啊……那么远啊……好吧,干就干一杯……干!哇噻,我再敬你一杯……啊,我也醉啦……啊……啊!小麦接完电话,兴冲冲地走到客厅,满脸通红的。我说你喝什么酒啊,把我也带上吧。这时候她还没有说她要到海南。后来她又连续发短信息,她一会儿拿这部手机发,一会儿拿那部手机发。再后来,她就对我说了,她说她要到海南去。我还以为她开玩笑,我说你那里要是有酒喝,把我也喊上啊。小麦说,这回,我怕是带不动你了。
小麦在那天的晚餐上下了工夫,做了一桌的好菜给我吃,好像要诀别似的,搞得很伤感。我说要不要我请海马达生他们过来送送你?
算了,你跟谁都别讲,十天八天就回来了,最多一两个月,搞那么大动静干什么啊。
小麦喝了酒。
小麦脸红红的,她说,你就在这屋里住着,放心,没有人会赶你走。
即使话说成这样,我还不相信小麦真的要离开海城。
我问她为什么要走。她不告诉我。我对她说,即便是要走,也不能这样急啊。
小麦说,我就喜欢到处走走,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一辈子都在路上。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或什么人啦?
你不要问了,我是不会说的。小麦又说,我想走,就要走。
小麦的话就像一块泥巴贴到我的嘴上,让我无话可说了。
真的十天八天,最多一两个月?
小麦点点头,说,正常情况应该这样。
为什么还有不正常?
你傻瓜啊,小麦笑笑,出门在外,什么事情不能发生?你怎么这么粘乎啊,我会跟你联系的。
我开始回忆,回忆她为什么要走。我试图从回忆中找到答案。但是,我的回忆是徒劳的。我只是想,小麦有这样一幢大房子,还不缺钱,过着优越的生活,一定要走,大概是有其中的原因的吧。
隔一天,小麦在客厅的地板上放一只旅行箱,把衣服一件一件往箱子里叠。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我都没见她穿过,显然是适合热带的夏装。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她。我不是帮不上手,我是百感交集。我们谈了一夜的话。小麦给我做了一个小结,主要意思是,我这个人是属于没用处的那种人。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没用处就是没用处,你自己去想想吧。我心里有点不服,说,像许可证那样,就算有用啦?小麦说,把你放在许可证那条道上,你也混不出许可证那个样子,你说是不是?你以为当官好当啊?你想想看,你能像许可证那样?我想想,许可证的许多事,我的确做不出来,便说,这倒也是。小麦说,你说你有没有用吧?你连达生都不如。达生还知道要脸,还知道摆摆显,出了事以后,还知道害羞,还怕见到老朋友,你呢?你还说你比海马强,其实,在我们这帮朋友当中,海马最不简单了,海马刚刚找了一份工作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海马在殡葬管理所工作。殡葬管理所就是火化场。小麦说,海马白天上班,抬死人,烧死人,晚上回家读书,写小说,这些你老陈做不到。黑暗中,小麦的话就像从天外飘来,她什么时候这样深刻啦?我内心里钦佩小麦,她的话无疑都是对的。小麦的话让我无话可说。小麦后来又跟我说,她这次到海南去要处理不少事情,时间不好定,说十天八天,说一月两月,都是概数,也许要不短时间,或者说要很长时间,家里的房子就由我替她照看了。
小麦让我替她照看房子,这倒是好事,我可以正大光明地住在这里,省得到处瞎跑了。
小麦去海南干什么,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小麦像是做大事情的人,她特别强调那一句话,海南那边需要她。
小麦不把旅行箱放在卧室里装衣服,而是放在客厅里,她在衣柜里挑一件衣服就跑出来一趟,放好以后,再到卧室里挑另一件。我觉得她是故意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小麦这天没有化妆,她把自己搞成素面朝天的样子,像邻家的大姐姐。虽然我比她大好几岁,可我现在落拓得就像犯错误的小弟弟。收拾差不多时,小麦过来坐到沙发上,她把腿挤着我的腿,然后,轻轻地弹几下。小麦说,你会觉得我这个人无情无义吧?我说,也不是。小麦说,该说的话我们都说了,海南那边真的需要我。我没有说话,我想知道海南那边为什么需要她。可她没有接着说下去。如果她不说,就是不准备告诉我,她不准备告诉我,我问了也没用。小麦紧挨着我。我们几乎是相拥着了。她捡起我的手,看看我的手,痴痴地笑笑,说,女人挑衣服就像挑男人差不多。我有点不怀好意地说,你真是个女巫,说话越来越让我听不懂了。小麦说,可不是,精挑细拣的,口碑要好,牌子要硬。我若有所思地说,噢,我晓得了。小麦哈地笑了,她用力挤我一下,你晓得什么啊,你们男人挑女人也不就像挑领带一样啊。我说我不懂,怎么像挑领带啦?小麦说,要看着顺眼,手感舒服,有档次,别太贵,时间久了不起皱不变形,就算是名牌也不娇气,手洗机洗两相宜,最好不要过时,万一过时呢,扔了也不心疼。我也被她逗笑了。我说还真形象。小麦说,什么形象啊,都是从书上学来的,现炒现卖。
小麦是蓄意在临走之前再跟我闹一闹的,我也被她挑得心里麻麻的。我们后来就进入状态了,我们都很努力,都想把事情做好。不过最后结果却有点草草了事。她大概有点失望吧。她对我作最后交待了,她给我一张卡,说,这是交电费的。又给我一张卡,说,这是交水费的,全市各个银行都能交,你每月十五号之前去交就行了。我说好啊。她把卡放到我的肚皮上,然后手就停在我的肚皮上了。她沙哑着嗓子说,还有啊,除了交电费水费电话费,有三种人你不能交,一种人是医生,她会对你说,脱,再脱,脱光了看。还有一种人是客车售票员,她会对你说,进去一点,再进去一点,里面还有很多空。还有就是老师了,她会对你说,做一次不行,做两次也不行,做十次吧。我果然又被逗起来了。这一次,我们很淋漓,小麦大概是调动她所有的经验吧,把事情做得有声有色,交相辉映。
然后,我们又坐起来,喝一杯热咖啡,继续说话。
我以为小麦要跟我说什么重要的话,谁知她还是跟我说一些手机短信什么的。也许她还延续在高潮中吧。可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不过后来,小麦还是说了让我感动的话。她说,我昨天晚上给你做顿饭吃,还是第一次哩,我真的好想好想天天给你做饭吃,我们毕竟饭友一场。我说,是啊,能做一回饭友也不容易,我们出去吃也不是挺好么。小麦把我紧紧地搂着,说,不一样的。我说,有什么不一样啊。小麦说,就是不一样的。我感觉到小麦流泪了。我说,要不,今天中午我做饭给你吃吧。小麦说,做什么饭啊,连一根葱一粒米都没有。我说,那我就送送你吧,在饭店喝一杯。小麦这回没有拒绝,而是说,也行,把他们也叫来吧。
飞机是下午起飞,两点半在五一广场有机场的大客车接送,时间还很充足。
我就分别给朋友们打电话。海马手机没有开机,我打他家里,小汪接的电话。小汪说,他上班了。我说怎么和他联系。小汪告诉我海马单位的电话。我打到海马单位,接电话的人说他正在后面烧尸,没办法接电话。
我又打电话给达生。达生说我输棋了,心情不好。我说你现在干什么啊?达生说晒太阳刚回来,要看看武宫正树的棋谱,他们说我下棋模样大,有武宫风格。我说,是这样的,你少看一会儿谱,中午请你吃饭。达生说,吃什么饭啊,我行动不便,算了吧。我说,要是平时就算了,就让你安心在家打谱,今天不一样。达生说,怎么不一样啊。我说,小麦走了,她去海南,我们送送她。达生说,不回来啦?我说,听口气,不好讲。达生说,你怎么搞的,到现在你还没把她拿下……你这家伙,真是没什么用处,怎么没把她摆平?好吧,我去,在哪?还在春城?我说,不一定,她两点半在五一广场上车,我们就在五一广场附近吧,随便找家饭店就行,你把手机开着,随时听我电话。
达生能参加我们的聚会我很高兴,这可是他腿伤后第一次出山啊,说明他心态调整得差不多了。
我又给芳菲和许可证打电话,芳菲和许可证都说不能来,芳菲说她有一个重要活动要参加。我把小麦要去海南的事告诉她,她差不多要对我发脾气了。她说你怎么这样没用啊,在耶士咖啡馆我都跟你说些什么啊?你怎么能让小麦走呢?我们还准备吃你们的喜酒呢,你呀,你呀……你还给她看房子……不是什么好兆头,她说不定跟人私奔了。好吧,你代我敬她一杯酒,也代我向她道歉,等有机会我到海南找她玩。我这边,真的走不开,是和几个大客户见面,都是大单子。
许可证更是绝,在电话里说他有事。连什么事都没说。
我说有事你就忙吧。我没有告诉他小麦去海南的事。我猜测,他一准是调动工作的事了。许可证升不了官,有一阵传说要调到晨报,他说不定就忙这事了。
14
只有三个人吃饭了。三人就三人吧。
为了小麦坐车方便,我决定就在五一大酒店快餐部吃饭。小麦也同意,说随便一点好。
我和小麦坐在五一大酒店的大厅里等达生。却意外地看到了许可证和芳菲。许可证和芳菲分别从两辆小车上下来,我想上去招呼他们,让小麦拉住了。小麦用眼神示意我,别去打扰他们了。
又陆续来了几辆豪华的小车,从车上下来的人,脸上都很干净,步态都很稳妥,有模有样的,都像干大事的人。我还看到李景德和金中华。有这两位,我大致知道了,这顿饭对芳菲来说,的确是很重要的。芳菲做广告,的确需要这些神仙。这些神仙,可都是路路通啊,是能够给芳菲带来大把财源的。
这样的场合,当然离不了张田地。但是,张田地的身边没有胡月月,女孩子倒是有一个,和胡月月的模样差不多——也许她是另一个胡月月吧。胡月月嘴里的病好了吗?我脑子里映现的是胡月月在医院的愁容。
我和小麦坐在大厅一角的沙发上,我们能真切地看到他们,还能隐约听到他们互相的客套。
张田地和许可证、芳菲打招呼。
张田地还趴在许可证的耳朵上说着什么,然后,两人会心地笑笑。
芳菲对许可证说,你和张总先上去,我再迎一下刘主任他们。
那就辛苦辛苦你。
许可证和张田地还有张田地带来的那个女孩就一起上楼了。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达生。达生没有拄拐,但他的腿使不上劲,好像还有点瘸。达生穿一身铁灰色西服,很考究的那种,头发也梳得锃亮。达生进门时,可能吓着了芳菲。芳菲没有迎上去跟他握手。芳菲说,你……来啦。达生显然以为芳菲是来迎他的。达生说,我腿好多了。达生的意思是说,我伤养好了,可以出来玩了,可以喝酒了。还有一个意思是说,我从前不出来,并不是不好意思,是因为要养伤。我感觉出来了,芳菲有点为难,不知道该不该请他到五楼的花果山厅就座。五一大酒店五楼我知道,是豪华餐饮部,一般人消费不起。芳菲请这些要员,对芳菲以后的发展和她的广告生意的拓宽,一定非同寻常。但是半路杀出来一个达生,为难了芳菲也能理解。对于达生来说,他以为芳菲是我们一起的。我听到达生说,他们都来啦?芳菲大约也不好意思把话说穿。她说,在五楼花果山厅,你先上去吧。达生说,还有谁没到啊,我来等吧。芳菲说,不不,你上去。达生说,那我去啦,什么厅啊?花果山啊?好好。
我看到达生穿过大厅,向电梯口方向走去了。达生的侧影,给我一种沧桑感。
还是在达生刚走进大厅时,我跟他招手。达生的注意力可能都集中在芳菲身上吧,他没有看到我。我又不好大声叫他。我怕让芳菲发现我们,不但要解释半天,说不定会弄得大家都很尴尬。小麦也小声跟我说,算了,别叫他了。达生在路过大厅的时候,我又想跟他招手。可这次我自己决定算了,让他去得了。
我和小麦在二楼的快餐部吃饭。饭间无话,小麦好像对不住我似的,她没有再说我是个没用处的人。她只是说,她不得不离开。究竟为什么,到了这会儿,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这几个月来我参加过不少饭局,这顿饭却是最没意思也是最有意义的。我不知道小麦怀着怎样的心思,但她一定知道我的心思。我们不咸不淡、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主题看似明确,实质毫无目的性,主要原因并不是身边没有那么多熟悉的身影(达生啦,海马啦,许可证啦,芳菲啦,甚至李景德、金中华、张田地他们。他们都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他们都离我很近。我随时可以找到他们),主要的,是我内心的伤感和无助。我是觉得,我不是像在送一个异性朋友,不是像在和朋友告别。我是觉得,好像在和我的生活告别,和这个时代告别。我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但肯定是一个我并不陌生,或者说是似曾相识的生活。
吃饭时我手机响了。我一看号码是达生的。我没有接。我关了手机。我想好了,让达生安心吃饭吧。达生腿伤憋在家里,靠下棋取乐,好久没有出来了,他也该重新适应一下这个社会了。
小麦没吃什么东西。她强颜欢笑地说,我给你留一点钱,不多,存在一张农行卡里,密码是你生日的后六位数,我放在床头柜抽屉里。
我说你到外地去,需要钱,我在家里,怎么都好混。你不应该这样了,这段时间,我都不好意思了,再用你钱,成什么人啦。
小麦说,我不缺钱,我再笨也知道怎么安排自己。你可要小心啊,不要再喝醉了。
我忍不住,还想问她多会能回来。我明知道这样的问话实属多余,但我还是问了,不过是换了一种问法。我说,过几天回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啊?
我会的。她说。
时间差不多时,我们一起走出来。
小麦没让我继续送她到机场。
她说,你还是别送了吧。
我说,还是送送吧。我想说,连一个送你的人都没有。这话我没有说出口。我感到气氛有点忧伤。我也不知道是谁在忧伤,是离别者还是送别者?
我还感到小麦有些孤独,难道真的仅仅是一次普通的出差?不然怎么连送送她的人都没有?或许她这次海南之行,根本就没让别人知道,也根本就没准备别人送她。
小麦不让我送她到机场,我也没再坚持。我有一种感觉,小麦不让我送她,似乎有她的道理。我们在五一广场分手。小麦的行李不多,除随身一个小包外,就是一个旅行箱了。小麦拖着旅行箱,穿过五一广场。春天的五一广场被人工装点得万紫千红,到处都摆着红红绿绿的花草,还有一面面迎风飘扬的彩旗。广场上交叉走动的人把小麦的身影剪碎。小麦的红色风衣在我眼前一闪一闪。
我孤零零地站在广场一角。广场上阳光耀眼,我眼前的红色被阳光洇湿了一大片。
我知道生活并没有结束。但冥冥中,我觉得生活的一部分,结束了。
我的手机响了,我没有马上接听,看一下号码,是达生的。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下午我在小麦留给我的大屋子里呆着,我的心里,和大屋子一样,很空虚——少了什么都可以,少了一个人,而且是心爱的人,就像身体里的血液被抽光了,就像这白白的墙壁,毫无色彩。
我接了电话,没有问达生中午吃饭的事。达生也没有提小麦。小麦走了,好像和谁都无关似的。我感到深深的失落——虽然,小麦并没有说她不回来,可我的感觉不好。我的感觉就是,小麦不会再回到我的身边了。
怎么啦老陈,精神不对啊,不就是小麦出差嘛,犯得着有气无力的呀。达生说。
我说,你知道什么啊,我……我中午喝多了……什么事啊达生?
没事,海马下午没有班,他晚上要请我们玩玩,你来不来啊?达生又说,海马这家伙狂死了,他才来了一笔稿费,添上一点钱就够吃一次了。
可是可是……
你别说不来啊,小麦一走,你就想自由啦?
我晚上还有事,走不开。
停顿一小会儿,达生才说,怎么啦老陈,真有事啊?
我说,是啊……我说不下去了,我有一种哭的欲望。
达生又不明就里地安慰我一通。我并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但是达生的好意我是知道的。达生还说了小麦好多的好话,还提到他借小麦的钱,还说一定要还。后来,七拐八拐,才说,中午是谁请谁啊?气氛好像不对啊,我没看到你和小麦,我还以为你们说悄悄话去了。他们都在谈生意,我一句嘴也插不上。你知道不知道?许可证调到晨报了,明确是正处级副主编——职务是副的,级别是正的,许可证脸上很光鲜,嘴都喜歪了。
这时候,对许可证的调动,我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了,我随口说,不至于吧?
当然至于啦,你要是参加你就晓得了。
那就祝贺他吧。
他现在成神仙了,得意得不得了,说要享受生活,不再去操心工作了。
谁啊?
许可证啊,达生说,老陈你真的心不在焉啊?出来吧,出来和我们玩玩,下盘棋,吹吹牛……对了,你还住在小麦那里是吧?这不就得了吗,不会有事的,我有经验,小麦对你那么好,那就是你的家,你还有什么担心的?我在哪里等你啊?
不了,真的不了,我有别的事,真的。
达生还是不依不饶,你是担心小麦跟谁私奔啦?要是私奔你才得了,你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任凭达生怎么说,我到底没有去跟他和海马玩。
15
后来,达生和海马又多次找过我,不是吃饭就是下棋,都被我拒绝了。
我还拒绝了别的应酬。包括那些过去生意场上的朋友,他们再让我去打短工或者突击什么工程时,都被我婉言相谢。
我的心情越来越坏,因为我给小麦打电话,她都一直不接电话。后来,她干脆把手机关了。再后来,她那个手机号码成为了空号。
小麦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彻底蒸发了。
在没有小麦的生活里,日子过得既漫长又飞快。
幸亏小麦留给我一张农行卡,卡里有一笔数额不小的钱,我可以暂时的衣食无忧。
和小麦那张农行卡放在一起的,还有小麦的一封信,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信和农行卡是我拒绝打短工的主要理由)。小麦在信上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她只是建议我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她说总是要做点什么的,如果目前没有适合的,可以静下心来,画点东西,搞点设计,不但对自己有益,增长知识,提高技艺,也是对社会的一种贡献。我以为小麦会在信上跟我说一些情意绵绵的话,没想到她这封信就像公文一样,干巴巴的,特别是最后的忠告,上升到对社会的贡献这样的高度,让我觉得既可笑又真实。不过仔细想想,小麦的话还是对的,如果我没有正经事做,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学坏的。但是正经事情又怎么能轮到我们去做呢?海马和达生,哪个不比我优秀?又怎么样呢?那就听小麦的,把我曾经迷恋过的画画再拾起来。我虽然早就掂过自己的斤两,在画画上,我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没有出息就没有出息,还是画吧,重要的是一个画字。不过我还是做了相应的调整,我以工艺画为主。为此我还到书店去,买了许多这方面的书籍,从理论到作品,从国内到国外,从写实到现代,我见到就买,捡到篮子里都是菜,先买回家再说。我一边读书,一边设计,一边画。小麦留给我的大房子成了不折不扣的画室。我还附庸风雅,在画室上题写“静斋”的雅号,在卧室题上“散散居”。我成了一个足不出户的隐者,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在这样的生活中,我去了趟我在城郊的那间小屋。一来,我要去跟房东把账结清了,另一方面,我要把我为小麦画的画取回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我没有在白天去,我选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小巷里的气味还是那样的酸臭,我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亮着灯的那些院落里,做豆腐的,做凉粉的,烙煎饼的,炕鱼干的……他们都在夜里忙,因为白天他们要出售这些产品。我原来对他们在这样的环境里生产这些大众可口的食品深感厌恶,现在我突然钦佩他们了,在这样的环境里都能生产如此可口的美味,难道不值得我们尊重吗?这些食品之所以价廉物美,就是因为成本低,他们既是工人,又是总经理、车间主任、技术员、工程师、销售科长、质量监督员、会计……试想一下,如果把他们搬到正规的车间,再配套上述人员,成本不知道要加多少了,过去说愤怒出诗人,现在说简陋出效益……是啊,我也应该把画室安在这里,说不定也能创作出惊世之作呢。
我的小屋里亮着灯——吓我一跳,谁会到我的小屋呢?
我谨慎地敲门。
谁呀谁呀?一个女孩的声音。
谁呀?又一个女孩的声音。
我去开门……等一下啊。第三种声音也是女孩子。
这间屋里至少有三个女孩子。这就有点意思了。
我继续敲门。
门开了。
开门的女孩子见是我,一脸的惊诧。
床沿坐着两个女孩子,也用狐疑的眼睛看着我。
找谁呀?
我是来取东西的。
取东西?我们可不欠你的,我们才住进来三天。开门的女孩子把在门口,并没有要请我进去。
我尽量善良地笑着,用友好的口气说,是这样的,我原先住这儿,我是来取我自己的东西的,你们……
噢——开门的女孩子夸张地噢着,警惕性略有放松,,她跟我眨一下眼,有些调皮的样子,说,你那些破烂都叫房东拿去了,你去找房东要好了。
女孩子等着我退回去,她好关门。
我跟她们点一下头,表示道歉。
我找到了房东,一个缺了一条腿的残疾人,他对我的失踪深感不满,黑着脸,跟我索要房子空关时的房租。房东以为我会跟他耍赖,当我一分不少地把钱给他时,他又笑了,这才退还我那堆东西。我从我那堆破烂里,只捡回了一捆画,把余下的被褥,送给了房东。
回家以后,我又从那捆画里,挑出了我为小麦画的那张。是的,我要把这幅画完成,一定要完成,然后,把它挂在客厅里。这样,小麦就又和我在一起了。
转眼就到夏天了,我不大关心朋友们了,我也不知道朋友们都忙些什么去了。
和朋友们短暂的绝交,让我觉得生活从未有过的单调和无聊。关于小麦的肖像画,我还在不停地修改。只是,难度越来越大了,因为我画着画着,会忘记小麦的模样。这让我非常的苦恼。小麦没留下任何一张照片,我和小麦也没有合影。这还不是苦恼的主要原因,让我内心荒凉的是,我怎么会忘记了小麦的模样?这真是一个不好的预兆。这样一来,关于小麦的肖像,我只能画画停停。
我绝望地修改着小麦的肖像画。直到我无法修改的时候,我再画一些别的东西。可对于我画的那些静物我并无兴趣,经常毫无目的地乱涂。
在许多个黄昏或清晨里,我会在画画的时候,突然扔掉画笔,发呆,或者胡思乱想,想着过去的朋友,想着和小麦在一起的日子。每想到这些,我内心里的怅惘和忧伤就会一点点地升上来,在我心里洇湿一大片。当然,我也会连续几天不画一笔。不是我不想画,是我不知如何着笔。在不画的时候,我就看碟片,什么片子都看,甚至连带“彩”的。看这些破烂东西,竟然和画画一样,是我生活重要的一部分。我当然知道这非常无聊,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打发时光呢。有时候,我真想到街上去带一个女孩回来——居然就带了。她们跟我一边快乐,一边说你是画家噢,看不出来你怎么是一个画家。我不让对方多说什么,我要让她们噢噢叫唤。她们职业就是干这个的,知道我的心思,她们就会在该叫的时候,叫得我落英缤纷,心摇气荡。
我的生活真是越来越腐烂了。
我一个人住在小麦留给我的大房子里,在腐烂的快乐生活中,会想起小麦。想到小麦,我心里就像春天的树芽一样鼓起绿色的小苞。这时候,我会认真拿起画笔;有时候呢,想到小麦,我反而更加的百无聊赖,反而更加的随心所欲,放纵自己。而更多的时候,看看我题写的斋馆堂轩,会哂笑自己,嗬嗬,这就是我啊。
我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中,过着一天天。
第五章
16
突然有一天,我的小灵通响了。
除了小灵通,我还有一部手机,我会用我的这部手机给小麦打电话,打不通我也一直在打。小麦知道我这部手机。我的手机一直开机,就是在等小麦的电话。我坚持用小麦熟悉的手机给她打电话,万一她哪天开机,就会知道是我在打,她总不会无动于衷吧?
但是,谁会知道我的小灵通呢?
我的小灵通已经好久没有响过了。我看一下号码,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其实,我已经把朋友们的电话号码忘得干干净净了。因为达生、海马、芳菲、许可证,都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在小麦离开后的那段时间里,他们找过我多次都被我拒绝了,他们可能觉得我这个人没有趣味了。
我接了电话,对方竟是许可证。
是你啊?我以为是谁呢,这是你的号码啊?
是,这是我办公室的号,我到报社了,不知道吧?
知道。
知道怎么好久不找我啊?
哪有多久啊。
一二三四个月了。
夸张啊?没有吧。
出来聊聊啊,许可证说,听说你天天窝在家里。
哪是我家啊。
小麦家和你家还不一样啊,你这家伙。小麦呢,回来了吧?
还没,我说,快了。
我没告诉他我和小麦失去联系的真实情况。
我以为小麦在家的。小麦在家就一起过来。
她不在家……到哪里啊?我岔开了许可证的话,我不想在他面前多提小麦。
许可证说,我看哪里也不去了,到我家来吧。
到你家?变样子啦?
也不是,小江说好久没见到你们了,想找你们打打牌。
什么时候啊?
下午吧,下午怎么样?我在家等你们。
还有谁啊?
没有外人——你先定下来,我再找,你看找谁啊?
随便。
行啊,你下午早点过来。
下午你不上班啊?我又问了句多余的话。
我这种班……哈哈哈,见面再跟你慢慢聊。
在走往许可证家的路上,我一直处在兴奋的状态。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个电话,我是多么希望接到啊。我想起从前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们隔三差五地在一起吃吃喝喝,谈天说地,还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还对这个不满那个不满,还对许可证的言行说三道四,实际上,这样的生活,我是特别需要的,也是特别适合我的。许可证能在这时候,让我到他家去打牌、坐坐、聊天、喝茶、吃饭,我内心里,还真有点感激他。
我来到博爱花园小区,来到许可证家。
许可证家我去过,不止一次,至于为什么去的,具体什么时候去的,我也记不得了。我只记得第一次去,和我想象的大致一样,房子很大,三室两厅两卫,装潢既豪华又简朴。
许可证开门迎我,对我很客气,把我让到了客厅沙发上,说一晃就是两三个月没见面了。我说别再夸张了。许可证说前一阵都要忙死了。我说,都忙什么啊?许可证说,都是忙着调动。我说这事哪要你亲自忙啊?许可证说,不行啊,要忙啊,要跑啊,不然……你还不知道,差点完了蛋。我说怎么啦?他说,我到晨报了,给我一个副总编,本来说好提个正处的,可常委会有人不同意,说历史上没有这个先例。老陈你想想,要是平调,我也太没面子了,人家还以为我真想去做媒体的,还以为我被贬了,还以为……反正平调是太没意思了。没办法,我跑啊,找领导啊,人家常委会又不是专门为我开,研究人事又不是天天研究……你知道我费多大劲啊,这才尘埃落定呀,不过还算顺利。我看看许可证的脸色,他对目前这个职务大约还是很满意的。但是,许可证又说,我都上班快一个月了,我把骨头都闲疼了。我说怎么啦?他说没想到晨报真是个好地方,安排我分管广告,其实我一点事也管不了,因为我来之前,有一个副总分管,这两个领导怎么能同时分管一项工作呢?官场和江湖一样,也要讲个先来后到。是不是?我上了几天班,没有人找我请示一件事,后来我也感觉到,我来不来是无所谓的,只管拿工资拿奖金就行了。你看我,是不是脸都捂白啦?老陈,我无聊啊,我知道你也没什么大事,就喊你来陪陪我,晚上我请你喝一杯,喝完酒再打打牌,怎么样?我说,随便。许可证说,今晚我再把芳菲叫来,看我露一手,炒几个菜给你看看。
许可证不知从什么地方搬出来一摞花花绿绿的杂志,什么《服饰与化妆品》啊,《美容与护肤》啊,《恋爱婚姻家庭》啊,《大众菜谱》啊,《时尚》啊,真是应有尽有。许可证说,老陈你看看杂志,这都是我老婆看的,要不就看看电视,听听音乐,随你便,我打几个电话,把他们吆喝来。
许可证打了几个电话,我没有注意他都找谁。
搞定了。许可证说,你看书,我到厨房去,搞几个小菜。
我说要不要我帮忙?
许可证说,要是需要我就喊你。
许可证钻到厨房里去了。
我翻着一堆杂志,觉得许可证真是有办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摇身一变,当了副总编了。这可是一个肥差,早就听说晨报奖金很多,普通编辑记者一个月都能有好几千块钱的奖金收入,总编副总编就不用说了。
许可证在厨房里喊我了,他说,老陈,你再看看,再喊两个来陪陪你?
我说,随你啊,我是无所谓啊。
许可证说,要不,我喊张总过来吧,你是不是也好久没看到张田地啦?
我说是,要喊你就喊。
许可证就到客厅里打电话了。
许可证说,我这次调动,张总出力可不少啊,他帮我送礼,出手就这个数。
许可证伸出一个巴掌,在我面前亮一下又翻一下。
我知道,这是十万的意思。
许可证说,够朋友吧?
我说,你朋友都不错。
张总是知道我的,我跟他的关系你也是知道的,我现在是正处级副主编,将来有机会,调到别的单位,就是一把手了,这叫曲线救国,张总可是最知道我的分量了。
你许总除了天转不动,别的没听说还有不能办的事。
许可证对我的恭维话很满意。他在电话里也很开心地说,张总啊,忙什么呢?早上苏苏叫我上街买几条扁担鱼,中午吃一条,晚上你到我家来,我请你吃鱼……什么,就你事多,过来吧过来吧,老陈正好也在,啊?少罗嗦,快点啊!
许可证说的苏苏就是江苏苏。许可证一会儿叫他老婆小江,一会儿叫苏苏,都是十分的亲密。
许可证在电话里跟张田地这样说话,我又想,许可证叫张田地来,也许还有别的事吧?张田地是大老板,亿万富翁,忙得很,我能成为张田地的陪客,也是荣耀的事了。我又想起几个月前,张田地的女友胡月月在医院里看嘴,想起我看到的、听到的关于胡月月的嘴巴的事,还有那个陪在胡月月身边的英俊青年,我觉得富人也有富人的麻烦。不是吗?就是许可证,也遇到潜在的麻烦了——当上了副总编却无所事事,这对一向喜欢争权夺利的许可证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别看他表面上无所谓。
许可证就像变戏法一样,弄了一桌子菜。
极品双沟大曲打开来了,白色凯威葡萄酒打开来了,等到什么都收拾好时,张田地敲门进来了。
我跟张田地刚寒暄几句,江苏苏也回家了。
下班啦?许可证对江苏苏说,你看都谁来啦?
都来啦?江苏苏对我们很热情。
江苏苏在放包、解围巾、脱大衣时,眼睛瞟了几次张田地,然后,另有所指地说,张总怎么没把胡月月带来玩啊,我有好些天没看到她了。
张田地说,胡月月身体不大好,在家看电视。
你是怎么折磨人家大美人啦?我家也有电视,让她过来嘛。
月月古怪的很,她哪里都不想去。张田地说。
奇了怪了,江苏苏似笑非笑地说,美人怎么都有个性啊。
张田地也不置可否地笑着。我在一旁,听到他们的话,想,不会还是嘴巴没好吧?
下次再请小胡来吧,许可证也打圆场说,李景德和金中华一会就来,我们边吃边等如何?
张田地说,还是等等好。
我怕老陈急啊,老陈不少天没来我家了,这次正巧来,我拿点好酒给他尝尝。
我到许可证家来,变成了“正巧”。看来,人家请张田地才是真的。可许可证为什么要让我来陪呢?许可证朋友很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我算什么鸟啊,不过是一个无业者,连游手好闲都算不上。如果我犯事被枪毙了,宣判书上,在我名字的前边,一定有这样的定语,无正当职业者。
李景德和金中华很快就来了。
吃饭的气氛自然很好,饭桌上并没有谈什么正儿八经的事情。只是对许可证的这次成功调动,表示祝贺。我看出来,许可证和江苏苏夫妇对张田地还是心存感激的,人家毕竟出了钱。我还看出来,李景德和金中华也是帮了很多的忙,特别是李景德,毕竟,他和市领导靠得近。
席间,关于我的话题只有一次,还是因为小麦引起的。
李景德问许可证,怎么没叫小麦和芳菲她们来?
许可证说,芳菲等一会能来,小麦嘛,你问老陈。
我说,小麦她出差去了,要过些天才能回来。
李景德跟金中华他们点点头,如前所述,李景德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对小麦,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怎么样张总,对老许这次调整,还满意啊?李景德迅速转移话题,他的口气里,其实是很满意的。
有李秘书长罩着,我们办什么事不是一路绿灯啊,是不是金主任?
那是,金主任说,他显然也深谙官场之道,关键是这个正处,以后的工作就好做了。
金主任转口又对许可证说,老许你拿稳点,别出什么差错,年把半年,运作一下,调个理想的单位。
许可证说,都是兄弟们架势(方言,帮忙的意思)。
谈到这些话,我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不但插不上嘴,还显得碍手碍脚。
好在,喝酒也快——因为要打牌——李景德、金中华、许可证,还有张田地,都是牌油子,经常在一起打。
打牌时,我知趣地主动往后缩——他们四人正好配上手,我要是不知好歹地往前上,那不是搅了人家的心情嘛。
李景德和金中华配对打许可证和张田地,打的是传统的八十分,暗炒,还带回头望。双方都跃跃欲试,可许可证牌一上手,就叹了气——抓不好,一手破牌。
我在许可证身后相眼,江苏苏在张田地身后相眼,江苏苏也摇头。
许可证和张田地果然出师不利,眼看着人家节节前进,而他们连底也没摸一把。而且,越是抓不好牌,越容易出错。许可证又屡屡出错。在张田地身边相眼的江苏苏常替许可证着急,不时地骂许可证臭牌,没眼色,不会打。许可证在江苏苏的骂声中,更是不知出哪张牌,后来,江苏苏实在不能容忍了,把许可证赶到了一边。
说来也奇怪,江苏苏一上手,牌花就变了,和张田地配合也默契,居然把李景德和金中华打了个顶天立地。
李景德输了牌,有些恶毒地开玩笑说,老许,你看你打什么臭牌啊,你看小江,人家和张总才是一家的。
江苏苏快乐地一笑,说那是。
许可证也很有风度地说,那是那是。
许可证又碰我一下,说,老陈,到我书房来,咱们喝杯咖啡。
许可证的书房里有几个书架,里面塞满了书。我知道许可证喜欢读书,他和海马也聊过读书的心得。我们在一张藤制小几边坐下,冲了杯速溶咖啡。许可证说,往后,我可有时间读书了——这些年,在官场上混,没读几本书,可惜了。
许可证不知是说他可惜,还是说书可惜。
我还想写书——当然,我不会像海马那么笨,我可以以报社为依托,编写几本玩玩。
我随口恭维道,你干什么都行。
我是说真话。
我和许可证在他书房喝咖啡聊天时,芳菲也来了。我听到芳菲在客厅里的说话声,
江苏苏吹她那把好牌,把对方打了个顶天立地。芳菲也像自己得胜一样,开心地笑。
芳菲,到这边来坐。许可证喊道。
芳菲过来了,看我也在,马上就变了脸,说,我正要找你啊,我怎么打小麦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啊?你们怎么回事啊你们?
我夸张地唉一声。
怎么啦,叹什么气啊。
小麦出差了,到海南那边去了一段时间。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
芳菲盯着我看,小半天,才有些不解地对我忠告道,你要珍惜啊。
在许可证家这样打牌,后来还有几回,人员变化不大,在三缺一时,我也上去凑一局,但多半都另有高手,像我和芳菲这样的牌技,属于初级水平,很少能上场。许可证牌技不错,却也难得有机会,因为我发现,江苏苏牌瘾更大。
这段时间,除了在许可证家喝酒打牌,我不再像往日那样窝在家里发呆或乱涂乱画了。想小麦时,也不再那么绝望和空虚了。我在吃饭的时候,就溜到街上,到小酒馆去喝酒。我是说,许可证家的酒,把我的酒虫勾出来了。就算许可证不请我喝酒,我也常常自己请自己喝。有时候,情绪上来了,我会打电话给许可证,把许可证叫出来。他也不摆架子,从家里摸一瓶好酒,遇到什么小酒馆就钻进去。还有一两次,芳菲也在,我们会哈哈地找一些话来说。芳菲事情多,许可证偶尔也会拿她开玩笑,说她只认识一个领导,说她根本不把他这个分管她的副主编放在眼里。每每这时候,芳菲就冤枉地说,你天天不坐班,谁去请示你啊。再说了,谁都知道,你在晨报,不过是过渡,要不了多久,就会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就是我们社长,对你也是敬而远之哩。
许可证最喜欢听这话,会得意地说,大家都知道啦!
但是,许可证毕竟社交广,应酬多,而芳菲广告部的业务也忙,因此,大部分时候,是我一个人在小酒馆里喝一杯。
我没有固定的酒店,在街上乱窜,一般是,去过的就不再去。
真的很难想象,我一个人在小酒馆里喝酒,意外地碰到了下棋的海马和达生。
这样的巧事真是千载难逢。我不知道在我旁边桌子上下棋的是这两个宝贝。海马和达生也没有看到孤独喝酒的我。直到他二人因为一手棋吵起来,我才发现这两个家伙。我跟他们大喝一声。我说道,住嘴!你们两个,对,说你呢,海马,达生,过来!喝喝喝酒!
我假装醉态地跟他俩说。
海马和达生被我震住了,进而,欢呼大叫了。
怎么是你啊你这菜鸟!海马在我肩窝里狠狠地捣一拳。
达生也跳过来,他说,我们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海马又捣我一拳,是不是从海南刚回来?小麦呢?没把她带回来?
我说我就在海城,哪里也没去。
海马和达生将信将疑,进而都对我没有留住小麦而深表可惜。海马还假驴假马地安慰我一通。我也假驴假马地表示无所谓。
我们两桌并一桌,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回。
在叽叽哇哇的喝酒说话中,我知道海马已经不在殡仪馆干了,他摆了一个旧书摊,在废品收购店捡些旧书,再在路边卖,赚不了几个钱,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用他自己的话说,赚钱不赚钱,先在行里缠。海马的话,十足的一个小商人了。
在叽叽哇哇的说话中,我们不停地说着我们共同认识的熟人、朋友,我们说许可证,说芳菲,说李景德,说金中华,说张田地,我把在医院看到胡月月的事都说了。胡月月的嘴巴得了那种病,让海马狠狠发挥了一下,海马也够缺德了,他想象过于丰富,说了许多很脏的话,我都后悔不该说这个事了。
17
不久后,我在许可证家听到了一个极其不好的消息,这就是,胡月月自杀了。
那天我在一家小酒馆吃过饭,在街头闲逛,路过一些洗脚店门口时,有小姐隔着玻璃门跟我招手。这些小姐大部分都上很浓的妆,穿很少的衣服,洗脚捏脚都是草草了事,我上过她们的当,那过程,还不如自己拿左脚搓右脚,她们的目的是引诱你嫖娼,赚更多的钞票。我早就不到这种路边店去混了,一方面,我要对得起小麦留给我的银子,另一方面,这种路边店,卫生系数很低,要是惹上什么毛病,就得不偿失了。不过,我还是到一家洗头店去洗了头,让小姐帮我敲了背,然后,决定到许可证家去聊天。
我按响门玲,听到许可证说,谁啊?
是我。
你是……老陈啊,进来吧。
咯嗒一声,电子程控门就开了。
我进门,上楼梯,我想着,要找个话题聊聊。
迎接我的许可证围着花围裙。
我说,老许这是干什么呢?天还没黑,就要做饭啦?这么客气啊?
许可证说,做什么饭啊,洗衣服。
许可证说,你坐,茶几上有茶,你自己泡,报纸也在沙发上,还有杂志,我不陪你了,我要把衣服洗洗。
许可证钻进了卫生间,我听到卫生间里传出泼滋泼滋声。他不是用洗衣机,而是用一双手在搓洗。我就奇怪了,许可证真成一个家庭主妇了,连洗衣机都舍不得用了,是不是不坐班,没有权,没有人给他送礼,学会精打细算过日子啦。
老许,洗什么精贵衣服,要亲自下手啊。
许可证大声跟我说,都是苏苏的小衣服,她不允许我用洗衣机洗,说会把衣服都洗坏了。
许可证现在充当了洗衣机,我觉得生活真是滑稽,能让许可证这样的大忙人不去机关里勾心斗角,不去阿谀逢迎,不去欺上蒙下,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家庭日常的生活能够改变一个无所能又无所不能或贪赃枉法的官员的话,让他足不出户做家务不失为一个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吗?听许可证的口气,他对洗衣服并没有一点抱怨,反而有点沾沾自喜的味道。
我先翻翻一本《南北大菜》的杂志,然后又看扔在沙发上的晨报,这是我们自己的晨报,一版是我市领导人出席各种会议的消息,二版是综合新闻,三版是社会新闻,还有娱乐新闻,体育新闻、专刊、副刊、股市什么的。我在社会新闻版上看了一条车祸的消息,又看了一条秃灰蛇咬死一条狗的奇闻,然后,我看到了我市要举办广告招贴画比赛的广告。我被这条广告所吸引,这是市广告协会、工艺美术协会、美术家协会和企业家联谊会等联合举办的一次有奖大赛。我意识到这对我可能有点好处,如果我有心情的话,说不定我也会参加这种比赛的,就是弄个什么奖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就把这张报纸装进我上衣口袋里了。
许可证忙完了,也来到客厅,他擦干了手,甩甩膀子,坐到我身边。我注意到许可证的手白白嫩嫩,圆圆乎乎,就像婴儿的手一样可爱。许可证说,怎么样,老陈,过得还不错啊?哎,对了,我有一个发明,搞出来的话,能改变女人的命运。
许可证的话有点兴高采烈,我正等着他说出他的发明,他却头一歪,问我另一个问题了。他说,你说女人的胸罩为什么要洗。
脏了呗。我觉得这个问题太幼稚,许可证肯定还有别的更为重要和有趣的问题。
哪里脏了,是里面,还是外面?或者这么说吧,女人要洗胸罩,她肯定是觉得需要洗了才洗,那么她希望里面干净还是外面干净?胸罩和裤子不一样,裤子外面是给人看的,脏了肯定不行,而胸罩,外面一般是不会脏的,即便多日不洗,即便是外面脏了,也没有别人看见,还有一层衣服隔着。我觉得,如果胸罩只用一天,特别是在夏天,身体出汗多,外面并没有脏,而是里面贴肉的部分更需要干爽、透气,这才是女人洗胸罩的主要原因。要是有一种胸罩,有好几层,被汗湿了一层,就把那一层揭下来,再湿一层再揭一层,揭下来的这一层,可以是一次性的,也可以是可洗的,就是可以再利用的,那就省去天天洗胸罩的麻烦了。老陈你说,我要是发明这样一种胸罩,我就能改变女人的胸脯了。
许可证的话把我惹笑了,他对这个问题应该是考虑很久了。
你笑什么老陈,你不知道,我天天给苏苏洗胸罩,累死了,那个小东西不好洗,里面还带钢丝,还有海绵,还有搭扣,我就琢磨着,要搞一个发明,申请专利,把胸罩设计成多层次的,就叫多层胸罩,可以免去许多人力物力,减少劳动成本,增加工作效率,一举双得,一石三鸟,我还可以拿到一笔可观的专利费。
我说,你这个主意倒是个好主意,但是有一个问题,胸罩是随着女人的胸部形状制成的,胸罩一旦多层,体积势必会大,要是一天揭去一层,就是一天比一天小,如果女人穿这样的胸罩,星期一是一双丰满的大乳房,等到周末,就变成一双小乳房了,这太搞笑了,你应该找谁先试验一下。
这个问题,应该可以解决吧。
我真的觉得许可证很搞笑。
许可证又很认真地想一想,说,这倒也是,女人的乳房,要是一天比一天小的话,谁都不答应。
许可证又拿起腿边的杂志,哗哗翻过,又扔到一边,然后,又把杂志拿起来。我还以为许可证还在考虑胸罩问题,谁知,他话题又转了个大弯,他说,老陈我最近考虑准备写一本书。许可证欠欠屁股,向我跟前靠靠,继续说,你不知道老陈,我这个工作,好不好呢?确实不错,可是,看来一时半刻还要在晨报耗着,常这么闲下去,也不是个事啊,我身上的肉天天酸不拉叽的,就是闲出毛病来的。我琢磨着,我吃了这些年,该吃都吃过了,倒是不太讲究,可苏苏馋嘴,常让我给她弄点好吃的,我琢磨了不少道好菜,绝对比这些破杂志上的菜要好吃——我想编一本书,说是菜谱也行,体现我们海边特色的,说不定能弄出什么名堂来。
许可证等着我对他的话喝彩,可我思想开小差了。我想着,许可证要发明新式乳罩,真亏他能想出来。
许可证说,今晚上我搞一个焦炒鱼条你尝尝,这道菜,我前天弄给苏苏吃了,苏苏赞不绝口,昨天中午还专门请了张田地来尝尝,你猜张田地怎么说,他说吃遍了本市的大小菜馆,我这道菜数第一!
我说,好啊,我还没吃过焦炒条鱼呢。
不是焦炒条鱼,是焦炒鱼条,这名字是苏苏和张田地一同想出来的,这样吧,我把张田地再叫过来,让他再参谋参谋,进一步完善这道菜。
许可证打电话给张田地。两句话没说,许可证就面色紧张了。
张总你慢点说……唔……唔……我晓得了……晓得了……
许可证放下电话,说胡月月出事了,在医院住着,我去看看她……你要不要去?
怎么啦?
自杀。
胡月月已经度过危险期了,她此时正在一家部队医院的急诊区打吊水。胡月月脸色苍白,她微闭着眼,似睡非睡的样子。
张田地守在她身边。张田地也脸色苍白,另外还有一脸无奈和焦虑。
我和许可证是打的去的。从张田地断断续续的话里,我大致知道了胡月月自杀的经过。胡月月采用的是最笨的割腕自杀。当时,张田地正在连徐高速的一个桥梁工地,他好像有某种预感,打电话回家,电话不是没人接,而是忙音。张田地就驾车往家里赶。在张田地回家途中,他还不停地打电话。家里的电话依旧忙音。张田地打胡月月的手机,胡月月的手机关机。
张田地家住在临海的一幢高级别墅区里,等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家里时,胡月月已经血流满地了。
幸亏张田地家附近有一所海军医院,经过及时救治,胡月月并无大碍。
看来,张田地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我似乎能隐约知道张田地家的麻烦。胡月月的自杀,可能与爱情有关。也许呢,问题并不简单。并不仅仅是因为爱情。但是,我敢肯定,许可证一点也不知道胡月月自杀的原因。关于我在医院见到胡月月看嘴的事,关于我在医生那儿听到的片言只语,关于我看到的和胡月月一起哭泣的男青年,我都没有对许可证说,也没对别人说,除了海马和达生之外,我一点口风都没露。我知道这些都是张田地的隐私。我相信,张田地也不会把自家的隐私透露给许可证的。
许可证和我,都不知道如何安慰张田地和胡月月。我们只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而且这种不着边际的安慰之言也不能说得太多,太多了,就有虚假的成分了。其实,这种时候,我们最好什么话都不要说。张田地对我们的话并没有表示感谢什么的。胡月月呢,甚至对我们的到来都没有好感,她眼皮都不抬,就是说,她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我想,胡月月并不是羞于见到我们,也不是怕说什么。胡月月心里有数,她丰富的内心里,该有着怎样的波澜啊。也许这种时候,无论对张田地还是对胡月月来说,他们都是需要冷静的。
只是,胡月月为什么自杀,让许可证百思不得其解。许可证也未能超凡脱俗,对于胡月月的自杀充满了好奇,他再三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有什么事不好商量啊。许可证的言外之意是,让他们中的随便一个,把自杀原委说一遍。可张田地和胡月月就像约好似的,都闭口不谈,守口如瓶。
18
自从上次我在小酒馆里和达生海马不期而遇后,我们又常在一起了。
我们下棋,吆五喝六的,我们喝酒,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无论是下棋,还是喝酒,都是快乐的。
达生就曾问我,许可证这家伙,怎么样啦?好久没听到他消息,还怪想的。
你想他啊?海马说,没搞错啊你?
我说,许可证啊,很好啊,他要高就了,现在是过渡时期,变化大了,想开了,跟我们一样,无所事事,吃吃喝喝,散混了。
海马说,他也不请我们喝酒了。
我说,你和达生,哪天和我一起,上他家去闹闹,看看他老婆,喝他家好酒。
达生说,算了吧,物以类聚,我们配不上跟他玩啊。
达生自从冒充大老板,自己出自己的洋相后,很是自卑,可我们并没有小看他。我就半真半假地批评他要把心态摆正。
海马也说,我们就是去喝他的酒,他家那些好酒,都是腐败酒。我们喝酒是帮助他,万一将来双规了,家里抄出价值几十万元的酒,不是罪加一等?我们去喝酒,把他家的酒都喝得底朝天了,他高兴,我们也高兴,这叫双赢。
这一阵,对于我来说,生活开始有了乐趣。我已经基本从小麦失踪的阴影中摆脱出来。我到许可证家去玩玩,喝喝酒,聊聊天,听许可证描绘他的那些宏伟蓝图。或者呢,我到海马的旧书摊上下下棋,翻翻旧书,看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说些浑话、段子,台海局势,国际关系,日子飞一样地快。
有一天,我接到芳菲的电话。
芳菲能给我打电话,让我心里一喜。
芳菲说,怎么回事啊老陈啊,听说胡月月出事啦?
我说,你好芳菲。
芳菲说,好什么啊,一般化……你也不对我说一声,我好到医院看看啊,许可证也真是的,他也不说,要不是江苏苏对我说,我还不知道……我想到张田地家去看看胡月月,你能不能带我去?
你要去看胡月月?
是啊。
我想说算了,但,话到嘴边,我又改口道,我也找不到他家啊。
那怎么办啊?你们没去看过啊?
我是陪许可证到医院看了。
噢,那算了,不麻烦你了,我打张田地的电话吧……好久找不到你了,都忙些什么啊?
我还能忙些什么,散混啊。
少给我来这套,什么散混啊?谁不是散混啊?
对芳菲善意的批评,我是乐意接受的。芳菲能给我打电话,我想,她一定有什么事情。
有事啊?我说。
她果然说了,好久没在一起吃顿饭了,你能不能约约他们?
他们是谁?
还有谁啊,达生啊,海马啊。
行啊,我一定把他俩请到。
小麦有消息没有?芳菲突然说。
还……没。
不要急,她会跟你联系的。芳菲试图安慰我。
怕是……真是太怪事了。
老陈你真的莫急,再耐心点,我了解女人的……她不会忘了你……
那又怎么样呢?我是担心。
我不想把我对小麦不祥的预感说出来。
对了,我倒是想啊,小麦都失踪这些天了,你为什么不到公安局去报案?
我哼哼着笑两声,我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芳菲说,你们男人啊,真不讲良心,一个大活人失踪了,就这么不急不问。算了,不能跟你们这些人谈感情了,说好了,咱们找时间吃一顿啊。
我对芳菲的话有些不满,凭什么说我不急不问?
好吧,我错了,我请你吃饭。
不吃。
我请也不行啊?不给面子啊。
我本来就没有真生气,听芳菲在电话里讨饶,便说,那我就给你一回面子吧,对了,你不是要看胡月月吗?你把许可证找上,让他领你去。
芳菲说,不找他了。
怎么啦?
没什么啊,跟他不是常见面嘛……再说了……有时间我单独跟你说。
好像有什么嘛?
芳菲说,没什么就是没什么,你老陈也怎么啰嗦啦?我想喝酒,就今晚,我想找谁就找谁,你帮我找找达生和海马,我把他们手机号弄丢了。我就是不带许可证,行了吧?
行啊行啊,芳菲还真厉害了,我一句话,让她呱呱叽叽说了一通。
麻烦你通知他俩。
不过这两个家伙现在厉害了,天天不是下棋,就是喝酒,请他很难的……我一说是你芳菲请,他俩谁个敢不去?
芳菲没接我的话茬,而是说,晚上咱们去吃自助餐吧,三十块钱一个人。
行啊,你说个地点。
晚上五点半,咱们早一点,到小聚聚饭店,这家的山马菜叫蕨菜啊,都很新鲜,我特别喜欢吃,好不好啊?
就这么说定啦。
此时,我正在海马的旧书摊上。我以为我在和芳菲通电话时,达生和海马能听到的,谁知这两个家伙下棋的注意力太集中了,我的话就像风一样从他俩耳边溜走了。
挂了电话以后,我想,芳菲决不是仅仅是为了喝酒。她说不定有别的事找我们。芳菲能有什么事呢?
我想把芳菲的请客的电话内容,立即跟正在下棋的海马和达生说。这两个家伙可能是大龙互相绞到一起了,正全神贯注地盯在棋盘上,头都挨到一起了。
你知道,海马已经不在殡仪馆做烧尸工了。不是海马不想干,海马干什么都无所谓。海马干什么,心里都装着文学。关键是小汪不愿意。小汪说他天天身上有一股死人味,她受不了,再像这样,她就要跟海马离婚。海马可离不起婚。他也相信小汪说的是真话,因为自从他干了烧尸工这个职业后,小汪已经好几个月没跟他做爱了。这可不是好兆头,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时间长了不做爱,等着他的,不是招来第三者,就是小汪去做第三者,最后只有离婚一条路了。海马既然离不起婚,只好再次让自己失业,再次回家专业写作。海马从前什么都写,小小说,诗歌,散文,散文诗,还有一些四不像的文体。现在,海马不写小小说了,他觉得写小小说精气神跟不上。他也不写诗歌了,写诗的激情已经荒芜。海马现在是一心一意写散文了。海马说这是一个散文的时代,只有散文才能有市场。他跟我算过一笔账,说全国有多少家晨报晚报吧,少说也有五百家,每家晨报或者晚报都有副刊,副刊上全发表散文,所以,散文的需求量很大。可是别人的散文有市场,海马的散文没有市场。海马的散文,就连本市的晨报晚报都上不了。海马把写出的散文,一篇一篇拿给小汪看,可以说,每一篇都感动了小汪,有好多篇,都让小汪潸然泪下。可海马把这些散文一篇篇投出去,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有一天,小汪在旧书市场闲逛,看到一本非常喜欢的散文集,一打听,要五块钱。这是一本1983年出版的书,定价才五毛八。小汪就把这本书买下来,送给了海马。小汪的本意是,让他学学人家的散文。可阴错阳差,这事提醒了海马,海马觉得搞旧书有利可图,可以尝试做做看。就这样,海马以家里的藏书做基础,开始做起了旧书生意。没想到还不错,不但可以养家糊口,还可以调剂不少好书看,增加自己的文学修养,真是一石双鸟。关键是,小汪对他也是持支持的态度的。
达生是海马找来玩的。海马摆了旧书摊以后,心里发闲,就打电话找来达生。两人就天天下下棋,打打闹。临近中午时,就把书摊扔在一边,请邻摊帮着照看一下,跑到小酒馆里喝酒,有时候,把棋带进小酒馆里,在小酒馆里还要下一盘。
海马摆旧书摊,可以说方便了我和达生。我如果不到许可证家玩,我腿一抬就过来了。达生更是如此。达生什么职业都没有,生活来源据说是靠他老婆小王帮人家做家政的一点收入。所以,这里就成了我们三人常常聚会的地方。
我棋瘾并不大,棋艺却还可以,是在开发区练出来的,早先能跟业余三段下个平手。海马和达生知道我下棋厉害,便把我也拉进来了。我重新下棋,一摸棋子,状态很快就出来了。
达生和海马依然不是我的对手。下过棋的人都知道,对手太弱,会感到没意思,这样一来,我就有高手寂寞的感慨,不想跟他俩下了。不但我不想跟他俩下,就是他们俩,也躲我了,毕竟,常输也不好玩。如此这般,在很多时候,我成了摊主。因为摊主海马忙着和达生下棋了——臭棋和臭棋较上了劲。
既然我坐在书摊上人五人六,买书什么的,我就全权代理了。多的时候,海马一天能有三四十块的收入,少的时候,也有十块八块的。
海马乐于做这个工作,更乐于请我们到小酒馆喝酒。从前,达生冒充大老板,请我们喝酒,菜都是好菜,酒也是好酒。现在不是这样了,现在我们不是在路边的大排档,就是在不起眼的小酒馆,菜是随便的,一个水煮花生米,一个凉拌黄瓜就行了,最多再烧一个萝卜粉丝。酒就更无所谓了,四块五一瓶的绿沟大曲,就把我们打发了。我们三人一瓶酒,平均倒三大杯,每人一杯,正好痛快。当然,有时候,我也请他俩。我仗着小麦给我的钱,就到稍微有点档次的馆子里请,达生和海马都骂我是鸭子,赚人家小姐的钱。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对他俩的话不置评论。
芳菲突然打来电话,要请我们喝酒,真是一个好消息(至于芳菲要谈什么事情,自然没有喝酒重要了)。我看一眼下棋的达生和海马,这两个家伙根本不知道要有好酒喝了,他们要是知道了,说不定就把棋推了,说不定要欢呼雀跃了。
谁知这两个家伙一点不领情。听了我的话,海马说,还是我们三人配在一起玩,跟一个小女人,喝什么酒啊。
达生也说,要是没有大不了的事情,我们就不去了。
我说,芳菲还可以啊,她说不定有事请我们帮忙呢。
海马说,那就更不去了。她有事就想到我们,没事就把我们忘啦?除非她把我的作品拿几篇到晨报上去发发。
达生也说,有事我们就更不能去了,我们这种人,还能帮什么忙啊。
对这两个家伙的话我表示反对。我觉得,芳菲确实很忙,她跟许可证和李景德、金中华、张田地这些人不一样,她赚的钱都是干净钱。她跟那些人应酬,是工作需要。她不跟我们玩,也是需要。她如果常跟我们这些社会闲杂人员在一起,就不正常了。芳菲天天忙钱,天天和人打交道,天天跟形形色色的人斗智斗勇,稍有差错,就会酿成损失,可以说精神处在高度紧张状态,哪有时间玩啊。我把我的意思跟达生和海马说。他们两人还在一心一意下棋,对我的话充耳不闻。我就换了种说法。我说,去不去随你们啊,自助火锅可全是好吃的啊,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反正,我是要去吃的。
这两个家伙大约还是经不住诱惑,半推半就的,算是答应了。不过海马跟我挤挤眼,说,你老实说,是不是又打芳菲什么主意啊,你们俩从前就眉来眼去的,现在又勾搭成奸了吧?
达生也抬头望着我,说,我看像,老陈这人天生有艳福的。
你们就是嘴上解馋,去不去随你们啊。
芳菲的打扮很让我眼睛一亮,她穿了一件奶油色衬衫,是小翻领、短袖的那种,裙子更有意思,是丝质的带几何图案的筒裙。没想到芳菲的体形保持得这么好,这身衣着,不经意间,露出成熟女人的柔美风情。我还发现,和冬天时相比,她的皮肤更细腻了。她把短发染成酒红色,人更显得精干。她站在小聚聚饭店的门厅里,看到我们了,挥手跟我们招呼。我听到海马嘟囔一句,这小女人越来越滋润了。
芳菲用了句美式招呼,嗨哎——
我们没跟她嗨哎,我们都是一副穷酸相。倒是一直正经的达生,说了句让我们忍俊不禁的话。达生说,芳菲啊,我都要认不得你了,我看你怎么像这家饭店的领班啊?下次我们来吃饭,你来结账啊。
我们都笑了。
坐下来以后,海马说,人呢?
芳菲说,没有啦,就我们四人,小聚聚嘛。
有服务员给我们每人上一个小火炉,我们乐乐哈哈地夹菜去了。海马夹了只泥鳅,泥鳅一挺,掉到地上了。海马就没有再去夹泥鳅。芳菲说,海马,你应该多吃泥鳅,这东西大补,海马也没谦虚,说那好,我就来一盘。
气氛还不错,看不出来芳菲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帮忙,说话也离不开这半年来的是是非非,大部分都是说她自己的事,而且无一例外地围绕着晨报的广告部。她说,我们听。芳菲还知道海马摆了旧书摊,还知道我们常在旧书摊上玩,知道我们下棋啊,神吹啊什么的。但是,说到许可证的时候,芳菲就来情绪了。芳菲说,你们不知道吧,许可证又要高就了。
我们都假装吃惊的样子。
芳菲说,你们真不晓得啊?
不当副主编啦?我说。
副主编太委屈他了。
到哪里啊?
正在活动,他们说叫运作。
不知哪个单位要遭他黑手了。海马期待地看着芳菲。我也想听芳菲能说出个头绪来。
差不多是国土局……要不就是房产局吧。
厉害!
他有办法——怪不得这几天没叫我上他家喝酒,忙大事啦。我说。
达生说,许可证也真不能搞报纸,他做官还差不多,搞报纸这种事,至少应该有点文化的人,或者有点文化品位的人才能做。让许可证去搞报纸,咱们市的老百姓是要遭殃的,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样的消息了,我估计啊,除了日期是真的,别的什么都是假的。
海马说,许可证去当总编?乖乖,许可证要是能当总编,我海马也能干。
芳菲说,不是总编,是副主编。
海马说,我就分不清主编还是总编。
随便你叫吧,不过他马上就要不干了。
海马还是心有不甘地说,副总编也不得了啊,他要是不当副总编,我干脆去当副总编得了……
芳菲也开心地说,好啊,就这么定了。
达生又很实际地问一句,许可证要走,是不是提拔啦?
芳菲说,没有,算是平调吧,不过他这一调动,可是主持工作啊,那就差距大了。
有多大?
太大,一个是说话算数,一个是摆摆样子,你说呢?
海马说,许可证这家伙,老奸巨猾啊。
达生说,海马,趁许可证还在报社,你能不能找找他,发表你几篇文章?
算了吧,我去找他,亏你说!
芳菲说,他现在也不管事,谁的忙都不肯帮。
我不信。达生说,他不是帮你拉了不少业务?
我注意到,芳菲轻轻地叹息一声。
芳菲不再说话了,她用筷子在她面前的小火锅里挑起一根金针菇,把金针菇夹到小盘子里,并没有吃。芳菲的脸上也渐渐失去了明快的光泽。我感觉到,芳菲对许可证有种难言的苦衷。达生的话不错,几个月前,芳菲在广告经营上,是得到许可证的不少帮助的。许可证帮她请了不少要害部门的头头脑脑,做了几百万的广告,我听说,许可证也拿了不少稿费(回扣)。许可证到了晨报之后,芳菲也常到许可证家去,芳菲还是想利用他的老关系,多做些业务的,今天这种反常的情绪,个中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
达生说,应该叫许可证也来啊,我们好久没看到这家伙了。
芳菲说,今天就算了吧。今天我没想叫他。要是叫他,他也能来。唉,你们可以多找他玩的,可以多敲他几顿。
海马说,他不会不理我们吧?
不会吧?我说。
不会。芳菲说。
在达生和海马去夹菜的时候,芳菲又问我和小麦的事。
我告诉芳菲,我们都小半年没有联系了。
芳菲小声地对我说,有件事很奇怪,我一个朋友,是以前做广告认识的,叫朱红梅,她认识小麦,她也是许可证的朋友,她说前几天见过小麦的。我不相信,怕她认错了人,她说绝对没错,她说她当时是和许可证在一块的,在步行街附近,许可证也看见了,他们想去和小麦打招呼,可小麦在人群里一闪,就不见了。这事我也不大相信,小麦要是回来了,能不去找你?何况你还住她的房子呢。你最近,真的没看到她吗?
我摇摇头。
芳菲又说,真奇怪。
我感到更奇怪。小麦如果真的回来,她能不找我?
芳菲的这个消息,让我一晚上很不安。我借故上洗手间时,又拨打了小麦的手机,对方还是电脑小姐的声音:你拨打的手机是空号,请查询后再拨。
19
我们从小聚聚饭店分手后,海马和达生大叫着要下棋,他们对某盘棋还耿耿于怀,达生说要是在三路上小尖一手,他就铁定赢了。海马说你小尖也没用,正好让我包了。达生说,你包不了,我虎上了。海马说,我刺呢?海马说我连。达生说,我拐头。海马说,我一路压过去……他们吵吵闹闹下棋去了。
我回到苍梧小区338幢303室,这儿就是小麦留给我的大房子。小麦来过海城了,可她没有来找我。对此我不太相信。可我又找不出理由不相信。
我给许可证打电话,证实此事。许可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步行街上那么多人,也许认错了人。许可证的话有些轻描淡写,似乎到此为止了。但是我没有急于挂断电话,我想,如果有机会,我得问一问那个叫朱红梅的女人,是她先看到小麦的。她描述的,应该基本准确。我便说,你把朱红梅的电话告诉我吧,我想再问问她。许可证说,问她干吗?我说,我听芳菲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她那天也看到小麦的。许可证紧张地说,什么很好啊,芳菲乱说了,芳菲是怎么说的?我说,芳菲没说什么,她就说朱红梅看到一个很像小麦的女人。许可证说,怕是她也不大知道吧,她是怎么认识小麦的我都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什么,要是知道小麦回来,会对我说的,我和朱红梅不是什么好朋友,我们是同学,芳菲最能来事了,不过,许可证又说,小麦就是回来也不奇怪,你说呢老陈?老陈其实你也不要太多想,有些事情,说不清楚,顺其自然吧。就是回来了,人家要是不找你,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许可证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的话肯定没道理。他是不是对小麦还心怀芥蒂。可我还是不甘心。我感觉到,小麦的神秘失踪,肯定是有某种原因的。她的悄然返回,也是有着原因的。我还感觉到,小麦似乎就在我的周围,我仿佛都感受到小麦的气味了。
我给许可证打完电话,觉得还有事情要问他,想一想,是关于他调动的事。但是,电话打通后,我又不想说了。我只是说,等哪天有空,我和达生海马,到你家喝酒去。许可证说,好啊,到时候我露几手。
我没有把今晚芳菲请客的事对他说。但是,我突然想到,他还没把那个叫朱红梅的电话告诉我。我说,还有啊,我想跟你要朱红梅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吧?许可证说,什么事?我说,还是小麦的事啊,她说不定真的看到小麦呢。许可证说,你等一下,我查查啊……朱红梅的电话是,2102618,你问问看。
我立即拨通了朱红梅的电话,自报姓名,并说是许可证的朋友。
对方很热情,说有事啊?
我开门见山地说,你前几天看到小麦啦?
对方说,怎么啦?她欠你钱啊?
我支吾着。
不会吧,小麦不会欠债的,她那么有钱,你是……
不是,我说,我跟她是朋友……一起做过生意的,她说去海南了,我找她好久都没有找到她。
对方说,是朋友还能不知道她干什么去啦?
是啊……只是一般朋友嘛。
对方说,那天我倒是看到小麦了,不过也不一定,我说是她,许可证说不可能,说小麦上海南去了。
许可证也看到啦?
听许可证一说,我也怀疑了。
我有些失望地说,你怎么不追上去看看,你至少应该喊她一声啊。
对方说,我跟她是在美容院做美容时认识的朋友,来往也不多,只吃过一次饭,我那天只是看一个背影像,随便说说的,谁知道许可证也认识她,我就不想喊她了。怎么?你们都那么关心她啊,这倒让我感到好奇了。
我知道这个电话再通下去就没意思了。我说,那好吧,谢谢你了。
我刚挂了电话,芳菲的电话就打来了,她说怎么回事啊,你电话老是忙音。
我说我在打电话。
芳菲说,和谁通电话啊,那么长时间。
和许可证。
芳菲说,怎么啦,听你口气,好像不高兴啊。
也没什么。
我请你坐坐吧,你到耶士咖啡馆,我请你喝咖啡。
我猜想芳菲还有话说。
芳菲搅着咖啡,果然说了,刚才当着达生和海马的面,我没好说。
什么事这么严重啊。
芳菲说,许可证太差了,他请我上他家去吃饭……老陈你弄那种眼神看我干什么啊,许可证可没把我怎么样……他太阴暗了,他跟我打听社长的事。我一开始不知道,还以为是随便聊聊,谁知道他想搞弄搞弄社长。
你不是说他要调到国土局吗?
当着达生和海马,我不想说真话。
他想当社长?
你知道我们晨报的情况,社长还兼党委书记,负责党政全面工作,在报社,可是一手遮天啊,谁都想当社长。许可证表面呆在家里老实,对外放风,说要过渡到这个局那个局的,实际上,他背地里却在整人家社长的事。这年头,只要是一把手,谁没有点事啊,许可证在官道上跑这些年,他当然知道了,他套我话,让我出头,让我打听社长的软肋,我差点上他当了。
你没上当就好。
好什么好啊,许可证是有意想害我,单位人早就传开了,说我是许可证的人,说我就是许可证安插在广告部的一颗定时炸弹,需要引爆的时候,就适时地引爆,把社长炸得尸骨无存。
芳菲把声音压在喉咙里,我为了听清她的话,只好伸长了脖子。我看到芳菲单薄的嘴唇,还有洁白的牙齿,就连她的睫毛也一根根清晰可见。咖啡馆的灯光永远都是那么暧昧。我和芳菲近在咫尺,我都闻到她嘴里淡淡的气味了。芳菲继续说,单位的谣言多了,就像你刚才那眼神一样,怪里怪调的,还说我跟许可证有一腿,老陈你知道,许可证算什么玩意儿,我跟他,嘻,真是笑话。
芳菲能跟我说这些体己话,我觉得芳菲还是信任我的,这说明,若干年前的那场误会,芳菲已经淡忘了。她已经把我当成她的好朋友了。不然,芳菲完全没必要跟我说这些。许可证刚到晨报不久,按说他还没有资本跟社长较劲。不过,从侧面迂回,试试社长的力量,也是有可能的。芳菲是广告部主任,和许可证确实也称得上朋友,她首当其冲,也是不算奇怪的事。只是芳菲对我的信任,让我心里多了一些另外的想法。我得好好为芳菲着想才对。
芳菲,你现在处境有些微妙。我说,许可证真像你说的那样,你要当心,不要让别人给利用了,这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芳菲说,我知道,不过我找社长谈了,我想调到日报去搞广告。
换一个地方也不错,我说,社长同意了吗?
社长说要研究一下。不过到日报那边并不难,都是社长说了算。
然后,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不说许可证也不说晨报的事了。我们开始说一些别的话。我们什么都说,电影,电视剧,明星;减肥,瘦身,跳操;小鸟,天气,动物世界;时装,美容,化妆品;早餐,大米,菜市场;西瓜,水果,鲜奶;脚气,男人,青春痘;生日,情人,自杀……说来奇怪,我们对什么话都感兴趣。芳菲一说一大套,我也突然变成了无所不通的全才。我们已经忘了别的事。我们沉浸在我们自己的话题里。芳菲不时地笑,或浅笑,或哈哈大笑。甚至,我们还各自讲了好几个笑话。芳菲还拿出手机,给我看她那些朋友发给她的黄色短信。这些信息都是聪明绝顶,黄而有趣,趣而带色,能从这些短信里看出大智慧来。我让芳菲把这些短信发点给我。芳菲说不行,芳菲说等以后有好玩的,发给你。
直到很晚了,我们才离开咖啡馆。
分别时,我突然有些依依不舍的。
回家的路上,我想,芳菲今天(应该是昨天了,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请我们吃饭,就是为喝咖啡做铺垫的。她为什么要请达生海马和我去吃自助餐?而且并未谈什么要紧的事。喝咖啡也没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因为芳菲跟我说的关于许可证的话,也是可说可不说的。最终,是我们后来的长达几个小时的闲聊,这才是芳菲愿意的。
回到家里,我还兴味盎然,有一种作画的冲动。屋里已经被我弄得乱七八糟的了,到处都是画,墙上的,地上的,桌子上的,大部分都是半成品,有的只在画纸上勾几笔,有的已经具备了画的雏形,当然,还有那幅半成品的小麦的肖像画。从这一大堆半成品的画中,能看出我当时的心境,我可能没有一刻的安静来画完一幅完整的作品。我虽然长时间地呆在画前,心态很可能都处在一种飘浮的状态。我伫立着,在我的四周,飘荡着油墨、水彩的香味。我找了一枝画笔,在一幅静物上涂几笔,这是我准备参加市里画展的作品。画面主体是一杯红酒,灯光把红酒打上了暗影,在酒杯的四周,不规则地放着三瓶酒。奇怪的是,这三瓶酒的颜色和杯子里的不是一种,它们和酒形成一种游离的状态。对这幅作品,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就像我无法把握我的生活一样。
我又在小麦的肖像画上画几笔,自然也是不得要领。小麦回来了,这是真的吗?小麦要是真的回来,她能不到家里来?她能忍心不跟我联系?
我扔下画笔,走到窗户前,想起那个叫朱红梅的女人,她能看到小麦,也许并不是无中生有吧?那么,万一哪天我也在街上看到小麦呢?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在我们小区的水池边上,站着一个人,站在那棵迟桂花的树下。在她周围,还有别的一些树,路灯把那些树弄出混乱的暗影,也让那个人模糊不清。但我还是看出来,那是个一袭黑衣的女人,似乎正在向我的窗口眺望。我心里一阵紧张,莫非真的是小麦?
一袭黑衣的女人在树影里徐徐移动,身影忽明忽暗,最后消失了。
我感到毛骨悚然,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因为她的体形确实像小麦。
第六章
20
关于小麦回海城的事,让我神思恍惚了好几天。就连许可证叫我到他家吃饭,我都觉得没意思——不是吃饭没意思,是我的心情没意思。
没意思归没意思,我还是去了。我绕道小区的水池边,在那些假山和迟桂花的树丛里游移了一会。我已经多次在这里游移了。我宁愿相信那天在水池边上的女人不是小麦,可我仍然放心不下,在回家和出门上街的时候,我都要绕道水池边,明知道并无意义,但真的是身不由己。
我到许可证家,他正在和谁通电话。他拿着手机,开门让我进去,跟我点头,示意我换鞋,然后,他在电话里说,就这么说定了,老陈都来了。
不用问我就知道,许可证肯定还邀请了别的朋友,自然是少不了李景德、金中华、张田地他们了。
许可证跟我打两句哈哈,让我把达生和海马也叫上。
我打电话给达生和海马,他两人也没客气,爽快答应了。
可喝酒时,这两个家伙并没有来。我又打电话催,达生说,下棋了,走不开。
达生和海马也太狂了,不把许可证放在眼里。我只好撒谎说,他俩不好意思来。
许可证说,那就算了吧,哪天我专门请。
我今天第一次见到了朱红梅。
朱红梅能来,可以说正中我的意思,我可以问问她,关于小麦的事。
许可证对朱红梅的到来,既紧张又开心。
本来,许可证并没有叫朱红梅来,是朱红梅打来电话。许可证接电话时,说,我今天真去不了了,你也不早点说……是啊,我今天请了客人……当然是朋友啦……什么,你要来啊?还是别凑这个热闹吧……什么呀……我跟你……那好啊……哪里哪里,我还巴不得呢,你来吧,我给你做几道素菜……当然是你爱吃的菜了……好好,别废话了,快来啊!
许可证放下电话,跟我说,朱红梅,我同学。
又摇摇头说,她要来。
许可证一副为难的样子。
怕叫小江知道吧?我说。
许可证笑了,说,小江啊,她不会乱想,她对我绝对信任。
我说,这要看你跟朱红梅有没有那个事。
许可证啧啧嘴,拿着报纸,到厨房摘菜去了。按照平时的习惯,现在还没到做饭时间,他还应该把报纸的体育版看完。但是昨天晚上,他在电视里看过体育新闻了,不是他讨厌的网球赛事,就是毫无人道的西班牙斗牛,没有他感兴趣的足球和nba什么的。既然朱红梅打来电话,要来吃饭,他就修改他的菜谱,给朱红梅做素菜了。可见他对朱红梅这个同学的情谊还是非同一般的。
我觉得,做菜对许可证来说,不光是一项家务活,还是他高兴时欢庆和烦恼时排泄的一种方法。但是,大多数时候,他既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烦恼,他只是对做菜充满了兴趣。或者说,做菜、调剂花花绿绿的菜系,已经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要不是芳菲说他想“搞弄搞弄”社长,我都不相信像许可证现在这样的状态,还会与世有争,还会把心事用到单位的那些事情上。
看出来,许可证在做菜上下了不少功夫,每次都把菜做出不少花样来。这次更是要迎合朱红梅,他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行,这不,他在厨房里足足忙了两个小时。
朱红梅进门时,张大着嘴,半天合不拢——她是笑还是惊讶,我不得而知。不过我看出来,她是个善于夸张的女人,和她的身材一样,胖得过于俗气了。许可证有这么个同学,已经很有些搞笑,要是兼职情人,那就有话题可谈了。
喝酒时,只见桌子上摆了一桌子菜,色彩很丰富,香气很袭人。我们都开吃了,许可证还在厨房煲汤。因为我是第一次看到朱红梅,我也没有敢跟她多说什么话。本来我是想当面问问她,关于小麦的事,可是,我武断地认为,她不会再知道更多了吧,电话里已经说了差不多了。朱红梅和李景德、金中华、张田地大约也是熟人,都是打了招呼,因为没有人介绍我,因此,我只是谨慎地吃菜。李景德和金中华对许可证的手艺赞不绝口。倒是许可证的老婆江苏苏,和张田地小声地说着话。我听出来,江苏苏是关心胡月月,说了不少类似胡月月这样的女孩子的弱点。江苏苏还感同身受地说,张总啊,你只记住一点,女孩子都是好骗的,你只要略施小计,想怎么骗就怎么骗,女孩子就是明知道你在骗她,她也乐意。只有没本事的人,才让女孩子自杀。张田地听了江苏苏的话,笑笑。张田地笑起来略显尴尬,可能是胡月月自杀事件,是他心中永远的疼吧。他一叠连声地说,是啊是啊。
朱红梅感到奇怪,问,谁自杀啦?
没有人接她的话。女主人更是没拿眼瞅她。
我看出来,江苏苏对这个朱红梅并不太热情。
你应该把胡月月常带出来,你把她锁在家里,真把她当成花啦?就是当成花,也要见见阳光喝喝露水啊,那样才更滋润哩。江苏苏说。
张田地冤枉地说,我哪里是不想带她啊,她不愿意跟我出来。她就喜欢一个人呆着。她要是偶尔跟我出来一回,我不知要费多少口舌。
那可不行,胡月月那么年轻,哪里是在家呆着的人啊,在家呆着,会出毛病的。
她也没有什么朋友。我让她请朋友回家玩,她说没有,也不想请。张田地叹着苦经,说,你是不知道,我什么办法都用过了,胡月月她,有些固执,还有些……算了,哪天我请你到我家玩玩,跟她聊聊,开导开导她。
张田地的话,让我想起我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高大而英俊的男孩子了。
江苏苏和张田地谈胡月月谈得投机,李景德和金中华从许可证做菜的手艺又引申了别的话,我呢,只顾发呆,只有朱红梅受到冷落。朱红梅也感觉到了,瞟我一眼,问,谁是胡月月?我要是再不理睬她,也太没礼貌了。我说,张总……朋友。我打了个结,不知朋友一词表述是否准确。朱红梅以为不过如此,就端起红酒自己敬自己一杯,然后把头转过去,冲着厨房的门轻轻咳嗽一声。
她是在给许可证发个信息。
好了好了。厨房里果然传出许可证的话了。
随着声音,许可证端出一只形状怪异的煲。许可证说,尝尝我这鸽子汤。
许可证坐下来,喝酒才开始热闹。许可证左右逢源,调节着气氛。这个碰一杯,那个碰一杯。他对每道菜还有一番说词。李景德和金中华饶有兴味地听着,会突然爆发出大笑,李景德说,行啊,老许,修炼出来啦。
许可证说,是啊是啊。
打算就这样混混啦?
那可不是?等待机会再说啊……就是没机会,这样也不错。
许可证的话绝对是假话——如果许可证说的是真话,芳菲就说了假话。但是,我宁愿相信芳菲的话——许可证正在图谋搞掉社长,掌控晨报。许可证有这么大的野心,难道没跟他的几位好朋友商量?
不过我突然意识到许可证的精明之处了,他是黄雀,看着螳螂如何捕蝉。许可证把李景德他们当成螳螂了。许可证要想搬动社长,自己取而代之,没有李景德他们的势力,绝对不可能办到。不过他也知道如何掌握这个度,现在的社长位子很稳,他要是让社长离开报社,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社长高升,二是社长犯错误下台。许可证采取的是第二条策略。这当然是要费一番心机的,而且还有一点不择手段,这种办法,怎么能直接跟李景德他们说呢。只有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才能伺机而动。
我想,许可证要是演员,一定是个出类拔萃的好演员。
看来许可证正在一步步实施他的战略计划,他让我到广告部上班了。
他在征求我意见的时候,我以为他不过是说着玩玩。我也不过随口答应而已,没想到许可证居然办成了。
我的工作是做广告设计,这是我擅长的工作。
有工作干,我还是很开心的。可没想到,在我去上班的时候,芳菲也调走了。
芳菲调到日报那边了。芳菲为了调到日报去,连主任都不要了,乐意做一个业务员。我不知道芳菲是怎么想的,我跟她联系过一次,问她是不是因为我。芳菲说你想哪去啦,我并不知道你要到广告部来——你来了也好。
我不知道芳菲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我表示听不懂她的话。
芳菲说,许可证把我当成他的人了,我这一走,他肯定有看法,你这一来,正好让他踏实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芳菲为什么要调走?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不想和许可证同流合污?我想不明白——看来,事情有些复杂。好在我是无所谓的,只要许可证不叫我拿刀去刺杀社长,应付他那点小伎俩,我还是有办法的。
如前所述,许可证做菜的手艺,在同学、同事以及朋友们中间传为佳话。他家经常贵宾不断,往来无白丁,人人是酒友,许多人就是冲着他的好手艺。就是说,来的人,都是食客。但是,也有例外,比如朱红梅。朱红梅常到许可证家来,是以吃饭为借口,或者幌子,实际上,他们俩是一对情人。他们俩到一起,除了叙旧,除了谈工作,重要的,就是谈情,就是做爱。他们俩的这种关系,开始还神叨叨的,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实际上,已经是众人皆知了。他俩也没有瞒着谁,一切都是那么自自然然,从从容容。要瞒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江苏苏。
据我所知(许可证乐意跟我炫耀),他俩的这种情感,从开始到现在,时间说长很长,可以从小学时开始,说不长也不长,是从许可证到报社以后的事。
但是,追根究底,他们的这种情感的形成,还是有一定基础的。许可证上小学时,和朱红梅就是同学了,上初中时中断了三年,没想到他们在高中又成了同学。无论是小学,还是高中,朱红梅都没把许可证放在眼里。朱红梅在学校里,是以校花自居的。那时候,朱红梅还不像现在这么胖。那时候的朱红梅啊,小巧而干练,浑身都是精神,特别是在体育场上跑步时,她肥大的胸脯就像小兔子一样乱蹿。许可证也正值青春期,他做梦都渴望着能摸一下朱红梅肥大的乳房,可以说,她是他狂热的迷恋者。但是许可证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最多在课堂上或者宿舍里想一想,要不就在树上模拟一把。许可证的学生时代比较悲惨,年龄在班上最大(比朱红梅大三岁),身高却最矮,上高中时还不到一米六,只有一米五七,和几个女生坐在前排。站队从矮到高,他自然是头一个。体育课跳沙坑,他还没有女生跳得远。最搞笑的还是跳木马,女生都能飞身而过,特别是朱红梅,矫健如猿猴,许可证却经常骑到木马上,经常被木马刮坏了裤子,露出黑乎乎的大腿。不少男生都揍过他,还常常被一个绰号叫母大虫的女生欺负。不过许可证命好(同学们这样说),考上了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那可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啊。
许可证在大学时又勉强长了三厘米,总算达到一米六了,他自己也松了一口气。许可证毕业后的情况朋友们都知道了,在仕途上还是比较顺的。二十多年来,大的波折没有,小的波折虽然不断,也没有使他伤筋动骨。这些年来,不少高中同学都取得了联系,只有女同学朱红梅杳无音信。直到许可证调到晨报,当了副总编,朱红梅才从人海里浮出水面。说起来他们的邂逅还有点拍案惊奇的味道。许可证刚当晨报副总不久,被社长拉上,到港区去协调几家广告客户(社长拉上他,不过是礼节性的),和区工商局的领导吃请到了一起,席间就碰到了久未联系的老同学朱红梅。不过许可证最初见到朱红梅时,还是被她吓了一跳,他没想到朱红梅会变得这样胖。留在他记忆里的,始终是小巧丰满爱大声说话的女生,是他心目中的白雪公主,是他少年情感的最初寄托。这次许可证见到朱红梅,并没有因朱红梅变胖而影响他对她曾经有过的美好的印象。许可证只是悄悄感叹了一下时光的厉害,然后,就悄然地同情朱红梅了。这时候的同情,和二十多年前的暗恋,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许可证心里动了一下,多看了朱红梅几眼。朱红梅的目光和许可证的目光,在酒桌上空弹了好几个回合。许可证有一种预感,二十多年前的小雏鸡,要成为他的美味大餐了。其实,朱红梅已经在报纸上看到许可证的名字了,她也听不少高中同学说起过许可证。甚至,从芳菲的嘴里,她也听说过这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可朱红梅都没把许可证放在心上。这次邂逅,让朱红梅领略到了许可证的风度和能耐。酒桌上三言两语的话,就让朱红梅佩服得不得了,简直就是五体投地。最要命的是,朱红梅此后不久,就由一个普通的工商局小办事员,被越级提拔为消费者协会的秘书长。而且她的顶头上司、工商局楚局长在和朱红梅谈话时,明确表示,是许可证对她的美言,起了关键性作用,才让局党支部决定不拘一格用人才。朱红梅除了钦佩媒体的力量,还对许可证心存感激。他们一连通了几次电话,共同回忆了小学生活和中学时光。后来朱红梅说你好像比高中时长高了不少。许可证有点得意,说,你看出来啦,还真细心啊,是不是高中时就注意我啦?朱红梅说,美死你了,你那时候太矮,你芝麻粒一样,掉在人缝里,找不到你啊,你现在多高啊,有没有一米六?许可证说,还可以,不到一米八吧。朱红梅先是不理解他的幽默,后来就哈哈大笑了。他们通电话的次数就越来越多,通话时间也越来越长,由三分钟,到五分钟,到十分钟,到半小时。他们最多一次通话时间破记录地达到了三小时四十八分。电话通多了,说话就肆无忌惮起来,是许可证先表达那种意思的。他说,我小学时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可爱啊。朱红梅说,怎么啦?许可证说,我要知道你这么可爱,我说不定小学时就爱上你的。朱红梅说,我那时可是爱上你的呀。许可证假装大惊失色地说,真的呀,我是高中时才爱上你的,可我那时候太没有名气,不敢向你表白。朱红梅激动的手都拿不住电话机了。朱红梅明知道许可证在说假话,但她还是激动得要命,她迫不及待地说,那现在爱也来得及啊。许可证说,那咱们就爱一次?朱红梅说,你以为我怕啊,做我都敢。于是他们第一次做爱是在电话里。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后来许可证和朱红梅多次互相承认,他们那次在电话里做爱,真的达到高潮了。言下之意,他们都想再在电话里胡说八道一气。不过他们后来都没有心情在电话里浪费时间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把爱从电话里转移到床上了。朱红梅清楚地记得许可证是这样说的,红梅,你明天到我家吧,明天是星期三,我在家等着你,做菜给你吃。朱红梅不相信许可证能做菜,以为他不过说着玩玩,以为不过是一种掩饰,以为不过是把自己当成一盘菜。朱红梅说,许可证我警告你,要是没有菜吃,我就把你吃了。可他们在床上风调雨顺地忙了一番之后,朱红梅心满意足,许可证也精神抖擞,真的要下厨房了。这让朱红梅非常感动。朱红梅要帮帮他。他说不用了,你去看电视,我再找几个朋友来。朱红梅说,我喜欢吃虾仁煨青菜,你会做吗?许可证说,素菜我是最拿手了,只要你能说出来,我就会做。朱红梅说,你还要找别的朋友啊。许可证说,没事,就是常来常往那几个兄弟。朱红梅说,可我怕见到他们。许可证说,怕他们什么啊,我们都是朋友。朱红梅说,不是你们报社的啊?许可证说,有的是,有的不是。朱红梅说,我认识你们广告部的芳菲,你跟她关系如何?应该不错吧,她是你部下啊。许可证说你认识她啊?你怎么认识她啊?朱红梅说怎么啦,你不知道我在工商部门工作?我在广告协会干了好长时间,做广告的人,哪个不跟我打交道?我觉得她挺有气质的,你跟她,关系如何?许可证说,一般的工作关系。朱红梅夸张地撇一下红嘴。
不光是许可证喜欢夸耀他和朱红梅的关系,就是朱红梅,跟我熟悉一些后,也很乐意把这些过程讲给我听,可能是想说明她和许可证不一般的感情吧。我真佩服她,她什么都敢说,她的有些话,有些细节,我作为听众,常有被她奸污的感觉。
21
许可证把我安排到广告部,目的性太强了。他基本上天天都要问问我,关于广告部的一些情况,人来人往啊,广告额度啊,我由于只是做做广告设计(尚处学习阶段),又不善于观察和打听,所知甚少。关键是,我对许可证的所作所为是有抵触情绪的,不太热情跟他多说。不过许可证也有耐心,他跟我说什么话,都是在闲散中完成的。比如他在洗鱼(许可证最喜欢做鱼)的时候,会问,整版套红的广告多少钱啊?我说,正常价四万八,最低三万八,还有一种三万二。许可证又问,三万二是怎么操作的呢?我说,不知道,好像别人都没有这种权,主任没有,连副总编都没有,只有社长。许可证马上停下手里的活,说,噢。意味深长的。我马上知道许可证的意思了,这家伙,总是那么厉害,他肯定想到,社长在这一来一去的权力当中,是能谋取不少实惠的。
还有一次,他把一个月晨报的合订本搬出来研究,查那些做整版广告的客户,然后打电话给客户,问这问那的。
我还听过许可证给李景德打电话,让李景德帮查查移动公司签订的一年三百万的广告是怎么回事。我听出来,许可证被李景德好好地批评了一顿。
总之,我觉得,许可证在一步一步地实施着他的战略方针。
不过,我的工作却相对的清闲起来。也许他们都知道我是许可证的人吧,对我的要求并不严格。岂止是不严格啊,基本上就是放牛的状态,迟到了,早退了,中间溜出去了,主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我一整天不到单位去,也没有人过问我,这样一来,我对学习广告版面的设计,也没有多少兴趣了。
许可证另一个战略方针是针对江苏苏的,这一着更加阴险,连我都变成他的一枚棋子了。
这天,许可证让我到他家来,我一眼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朱红梅。我虽然跟朱红梅不是第一次见面,可每一次我都有这种感觉,即,许可证怎么会跟这种女人相好呢。他老婆江苏苏那么美丽,难道还不够满意吗?真是不可理喻,他就不怕露出马脚?但是,我对朱红梅表面的态度还是很好的。我不能让许可证看出来我对他的朋友不敬。我对他朋友不敬,就是对他的不敬。
朱红梅坐在沙发上一个人打牌。她问我打不打。我说两个人怎么打啊。她说打八十分啊,两人也能打,叫夫妻牌。我说老许呢,你跟他打正配。她说做菜了,我跟你打也配,只要是一男一女,没有不配的。我说那好,我陪你打两把。
我跟朱红梅说话也就这么随意了。朱红梅这种人,还是蛮有趣的,嘴上说说笑笑不在乎,高兴了,还能把她和许可证的事,像说书一样说给我听。许可证在她的嘴里,有时候就不是人了。
但是,今天打牌时,我忍不住,又问她了,我说,那天在步行街上,你到底看没看到小麦。
朱红梅说,我都跟你说过一次了,肯定是小麦。
你不是说,不一定是小麦吗?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肯定啦?
我也想不起来了,那就不一定吧,你老问这个干什么?好吧,我再想想看,好像,看背影,确实像小麦。
你跟小麦认识几年啦?
什么几年啊,就是去年才认识的,赶巧是在美容店认识的,也不是联系太多,一般化的朋友,后来就联系不多了。
朱红梅把牌合在手里,说,小麦有什么好的,哪天我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看你给她弄的,神魂颠倒,还以为小麦有多迷人了。
你不了解,不要乱说。
什么乱说啊,我就是在步行街见过她嘛,她身边还有一个男的,比你高多了。
我是宁愿相信朱红梅的话的。
关于小麦,我越来越不能理解了,我甚至都糊涂了。小麦有必要这么神出鬼没吗?她上海南,跟我断绝了任何联系,她回来,也不回自己家,不找我也不找朋友,她想干什么呢?她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呢?
我还想问点什么,问问朱红梅和小麦的交往过程。这时候,商业银行的老刘就来了。
老刘是许可证和江苏苏的媒人,从前许可证请客喝酒时,我们就在酒桌上见过。我的印象里,老刘不善于言谈。后来,只要朱红梅来了,老刘也过来。老刘还当着许可证和江苏苏的面,和朱红梅眉来眼去动手动脚的。我开始还纳闷,后来,偶然地听许可证和朱红梅说话时,才猛然醒悟,原来老刘是许可证请来的托,是做戏给江苏苏看的。赌钱有托,卖东西有托,没想到搞女人也要托,这应该叫情托吧。
你知道,老刘是商业银行办公室主任,和江苏苏是一个单位的,江苏苏很信任他。许可证跟他也是多年的朋友。许可证专门找老刘来做情托,是给江苏苏看的。老刘真是好老刘,他当年经许可证介绍给张田地,贷款给张田地,吃了张田地不少回扣,很感激许可证这个中间人。所以,老刘投桃报李,也尽心尽职帮许可证。江苏苏下班回家,常看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老刘和朱红梅聊天打牌什么的,关系非同寻常。我倒是担心,哪天弄巧成拙,朱红梅不要真的投进老刘的怀抱啊。朱红梅那么厉害,要想把一个老刘搞上手,还不是小菜一碟?他们的戏,有时候太像了。有一次,蒙在鼓里的江苏苏还跑到厨房问许可证,他们这么在我家胡来啊?许可证大度地说,随他去吧,我也不好说。江苏苏说,朱红梅不是你高中同学吗,老刘也真是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许可证说,苏苏,这话可不许乱说啊。江苏苏小腰一扭,红唇一撇,酸溜溜地说,老同学都叫别人泡上了,我看着不忍呗。许可证说,我和朱红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般朋友,你懂不懂!江苏苏说,懂不懂都让你说了。又不失时机地打击一下朱红梅道,这个姓朱的越来越胖啊,那两片嘴唇,够切两盘冷菜了。老许,你不要买猪头肉了,你就切一盘猪嘴唇给他们下酒得了。
就这样,许可证把他和朱红梅之间的事掩饰得天衣无缝。
我一直认为,许可证做领导也许不是什么好领导,是好人做什么领导呢。但是,他搞点歪门斜道,还是有点办法的,他居然就把江苏苏的眼睛蒙上了。
老刘进了门,看到我和朱红梅在打牌,也许就没他事了,他就对许可证说,老许,我可以走了吧?
许可证说,什么话,吃过饭再走。
我赶快推了牌,我说不打了不打了,老刘你来打。
老刘摆着手说你打你打。
老刘坚持不在许可证家吃饭,坚决说自己有事,走了。
老刘在出门时,正巧碰到了回家的江苏苏。
江苏苏一眼看到我在和朱红梅打牌。江苏苏诡秘地笑着说,老刘这就走啊,怎么,没和朱小姐打几牌?
老刘说,没有,她生我气了。
朱红梅嗲着嗓子说,谁生你气啊,你那么小心眼,乱吃醋,吃不相干的醋,阿陈,你出牌啊。
我这才知道坏了,老刘和朱红梅一起把我卖了,我是身不由己,要成为许可证的托了。
果然,朱红梅在江苏苏面前,对我甜言蜜语起来,还时不时举起粉掌,在我身上的某个部位打一下。我是想躲也躲不了了。我想,既然要我演戏,我就演一场吧。
倒是江苏苏,在朱红梅跟我发嗲的时候,和老刘那会心的一笑,让我有一种悲哀感,难道不是吗,会心一笑的,应该是朱红梅和许可证。
我在海马的旧书摊上,把许可证的这些情况和我对他的印象告诉达生和海马时,他俩都是不屑一顾。
海马说,你还去操这份心,没得事翻翻卵皮玩玩都好的。
达生更绝,他说,老陈你应该趁势而上,把朱什么梅的拿下,看许可证是什么感觉。
对呀对呀,海马乐了,不拿白不拿,你一腿伸进去,叫许可证后悔吧。
我说我哪有那本事啊。
你天天在他家吃来吃去,嘴叫封住了吧?
说到许可证在家研究菜谱,我说,你们没吃过许可证的菜,这家伙真做一手好菜呢,奇怪不奇怪?
海马说,我不相信这家伙能在家安心琢磨这个事,他想吃什么没有?做样子的吧,要不,就是太张狂!
我说,他那些鬼心思,我不敢说,据我观察,他喜欢做菜,纯粹是个人爱好,就像达生喜欢下棋,你喜欢写作,我喜欢画画,还有人喜欢嫖娼、赌钱一个道理,许可证喜欢做做菜,喜欢研究研究小菜,喜欢在菜谱上变变花样,是他真心喜欢这个事。
我对许可证这点认识,还是有的。
可海马摇着头,他说,反正,我怀疑他不可能这样。
我说,就算他是装出来的,也不简单了。
海马说,你崇拜他,你跟他玩好了,我是不准备跟他啰嗦了。我这儿还有一些关于做菜的书,你拿来去给他看看,一来你能套套近乎,二来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觉得海马的话有道理,我就收罗了一大捆南北菜谱,送给了许可证。
许可证果然对这些灰头土脸的破书感兴趣,可以说,让他受益匪浅,一度,他受《豆腐300吃》和《大白菜的1000种做法》的启示,准备编创一本《吃在海城》的书,资料都开始准备了,根据经验,他都动手写了几十道关于海鲜的菜谱了,可因为在南京上学的儿子许小晖忙着要转系,他在两个城市间往返奔波了好几趟,弄得他身心疲惫,还心烦意乱,一搁下来就不想动手了。不过他只要想出什么好花样,做出什么好菜,还是喜欢让朋友们来分享。时间一久,朋友们都摸透了他的脾气。要是有熟人或朋友想给他送点小礼,都直截了当问他缺些什么菜,他也不客气,说,你上街,到菜场去转,买几条好鱼来,踏板鱼或者狗腿鱼就不要买了,要有青黄季或活蹦乱跳的海鲜对虾,给我搞几条,我做虾丸子,串汤下,你等着吧,不要把舌头都鲜掉了。
许可证动这些脑筋做菜,不少人都知道了,朋友们知道自不必说,就连市里的一些领导,也都知道许可证新学了这一手。许可证也经常很有心得地对朋友们说,做菜和做艺术是一回事,只要你入行了,入迷了,你就会身不由己,一天不做菜,心里就发慌,做一桌好菜,从构思,到买菜,到制作,整个过程,就像听一首交响乐,结果是明摆着的,而那过程,就是享受。
他的话,没有人再将信将疑了,只有海马,还顽固地认为,许可证决不是甘于寂寞的人,狗改不了吃屎,你等着看吧。
其实,我还是佩服海马的。只是我没把许可证暗中用力的那点心事抖落出来。许可证是以赋闲者的身份,要达到他个人的目的。但是,说实在的,他在美食上下这些功夫,我真怕他弄巧成拙,让领导真的以为他不思进取了,那样的话,许可证不但社长当不成,还落了个鸡飞蛋打也不是没有可能。
22
许可证把做菜的过程比作一首交响乐,真是贴切不过了。
不过许可证现在忙菜,却没有听交响乐那么快乐了,心情也不轻松了。原因是,朱红梅又打来电话了。朱红梅昨天刚在许可证家吃过饭。她这次打电话,没有说吃饭的事,而是在电话里哭了,并扬言要自杀。
朱红梅可能是觉得胡月月自杀引起许多人的关心,自己也想仿效一次吧。
朱红梅哭哭啼啼语无伦次,说了半天许可证也没听出头绪来。许可证说,好了好了,你过来吧,我烧几个菜给你吃,正好金主任和王娟娟要来,金主任要带几只蟹子,好久没吃蟹黄炒韭菜了。朱红梅说,我不想看到金中华。许可证说,怎么啦?金主任人不错啊,挺好啊。朱红梅说,他让我恶心。许可证说,不要这样说,你别看金主任只是经委的副主任,他可是副市长的人选啊。朱红梅说,我瞧不起他,他要能当副市长,我就能当副市长他妈。许可证说,红梅,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金主任也没得罪你。朱红梅突然就哭了。她说,许可证啊,我受不了啦,我真不想活啦。许可证有点着慌了。许可证才知道,她并不是不喜欢金中华才要骂金中华的。她是心情不好,见人就骂。这时候,许可证不管说谁,她都会要破口大骂的。许可证就是说我,她也不能饶过。许可证幸亏没有说我,要不然,许可证还以为我真抢了他的朱红梅呢。好在许可证也知道朱红梅的意思了。许可证声音就亲密了许多,他说红梅啊,受什么刺激啦?你一向可不是这样的啊?是单位事情还是家里事情?朱红梅说,家里事?家里能有什么事啊,家里事我怕谁啊?许可证说,我知道了,是不是老楚,楚局长调走啦?朱红梅说,哪里是调走啊,楚局长才五十四岁,就退居二线了,这不是欺负人么。许可证说,就为这个啊。朱红梅又哭了,她语不成句地说,什么呀,她们……她们骂我。许可证说,我知道了,是不是你们消协的肖丽丽?你跟她计较什么啊?不是老同学说你啊,你心态不好,你,你真是没出息,蚂蚁给蛾子轮奸,多大事啊,我不跟你说了,你快过来,让我开导开导你。朱红梅说,你也开导不好我了,你知道谁当局长啦?是熊大胖子,我最怕熊大胖子当局长了,我骂过他,我怕我这消协的秘书长是当不成了。许可证说,红梅,实话跟你说吧,你这点事,不是什么事的,熊局长我虽然不认识,但是,我们这城市小,七拐八拐……对了,我抽时间去你们区里一趟,你们赫区长还在我家吃过饭呢,这事好弄,我立马就帮你摆平。红梅,我真的没空跟你说话了,我锅上忙不开,你过来吧,你过来吃饭吧。朱红梅说,我不过去,你有本事把熊大胖子也请过去!许可证说,这也没什么难的。朱红梅说,你说的啊?许可证说,是啊,你要是能把他带来更好了。朱红梅说,你说的啊,到时候你不后悔啊?朱红梅破涕为笑了。
朱红梅所在的港区离市区有四十分钟的路程。朱红梅到许可证家的时候,金中华和王娟娟都到了。金中华在许可证的一拨朋友当中,是最年轻的一个,出生于1969年,他28岁就当经委副主任了,当时是全市最年轻的副处级。金主任年纪虽小,城府很深,一般人轻易看不出他的内心世界。朱红梅不喜欢他,并不像许可证想的那样,她是真不喜欢他少年得志的熊样,一方面,金中华每次看到朱红梅时,他对朱红梅都是有眼看没眼看的,一副爱睬不睬的样子;另一方面,朱红梅不喜欢他常带来的那个王娟娟。王娟娟太漂亮了,也太风情了,据说是经济广播电台(也许是交通音乐电台)的节目主持人,声音很好听,身材也几近完美,就是人们所说的,天使的相貌,魔鬼的身材,再加上悦耳的声音——这是个让女人们都嫉妒的女人。
朱红梅一到许可证家,看到金中华和王娟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心里就有点来气。他跟金中华打个招呼,看都没看王娟娟就钻到厨房了。许可证家的厨房很大,有二十几个平方,许可证正在灶台上炸藕片,餐桌上已经炒好了三个菜,一个是水煮虾婆,一个是红炝八带鱼,一个是炒豌豆凉粉,都是朱红梅喜欢的菜。朱红梅说饿死我了。她伸手捏一根八带鱼,张大嘴,舌头放长,把八带鱼放到鲜红的舌尖上,舌头一卷,说,唔,好吃。许可证看出来,她的情绪比电话里好多了。许可证说,我这炸藕片才好吃了,你来尝一个。朱红梅走到许可证身边,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许可证的肩膀上,夸张地哇一声,伸手又捏一片炸藕片。她没有把炸藕片放到自己舌尖上,而是放到许可证嘴里。许可证嚼着炸藕片,在她脸上亲一下。许可证说,想不想我?朱红梅说,想啊,想了也不能在厨房里干啊。许可证说,红梅胆量越来越大了,什么话都敢说了。朱红梅还真来劲了,她说,我还真想。朱红梅说着,就从后面抱住了许可证。许可证说,不行啊,金中华和王娟娟还在外面呢。朱红梅说,我就是要让他俩知道,让他们晦气晦气!许可证说,这叫什么晦气呢。朱红梅说,那就让他们难受难受。朱红梅说着,手就从许可证的腰上滑下去了……
后来,闹出笑话了。许可证家客厅的电话响了。金中华接了电话,是找许可证的。而此时此刻,许可证和朱红梅已经分不开了。金中华在外面说话了。金中华说,老许,你电话。许可证说好啊好啊……你接吧。朱红梅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而是把头埋在许可证的肩膀上。金中华说,南京的,长途。许可证龇牙裂嘴地说,是不是我儿子……小晖?金中华说不是的,一个女的。许可证真不知道南京还有什么女的找他。许可证憋着气说,你让她过一阵打来,就说我忙得……很。金中华说好吧你忙吧。许可证和朱红梅就毫无牵挂地忙着了。
直到李景德来到许可证家。许可证和朱红梅才在厨房里收拾利索。
其实这时候,金中华和王娟娟已经知道他俩在厨房干什么了。是王娟娟提醒金中华,金中华才恍然大悟。王娟娟忍住笑,说,你这个木脑壳子!
李景德敲门的时候,是王娟娟应的门。李景德说,你们早啊。李景德正好看到朱红梅从厨房出来。朱红梅面色通红,脸上还遗留着快乐。本来李景德是和王娟娟打招呼的,没想到朱红梅把话接过去了,朱红梅说,你来也不晚,饭还没好。李景德说,那你应该进去帮帮老许,帮老许干干。金中华大笑道,人家朱秘书长刚帮老许干过了,还要干啊,那不是要了老许的命了吗?朱红梅听罢,也快乐地大笑了。李景德并不知道金中华的一语双关。他到厨房看许可证去了。朱红梅又去一次卫生间。金中华对王娟娟说,看没看到,朱红梅这次高潮,恐怕要延续到明天,或者后天。王娟娟不让金中华说,她做了个要打嘴的动作。王娟娟的娇态正好让李景德看到了。李景德从厨房出来,看到金中华和王娟娟有点鬼鬼祟祟,就说,你们两个,乐什么啊?王娟娟忍不住了,笑瘫在沙发上。李景德不依王娟娟了,说你们两人捣什么鬼啊,不是说我的吧?王娟娟终于不笑了,王娟娟说,谁说你啊。金中华小声对李景德说,朱红梅在厨房偷嘴。李景德认真地哦一声,说,不怕胖她就吃。王娟娟一听,又笑痴了。李景德知道他俩肯定共同保守着什么秘密,也就傻傻地笑了。王娟娟觉得李景德很可爱,觉得李景德到现在没听懂他们笑什么,肯定因为是他一直单身的原因。她对李景德至今还是单身一个人发生了兴趣。她说,李秘书长,我们什么时候吃你喜糖啊。李景德看着王娟娟,说,你什么时候想吃,对我说一声,我一定让你吃到。王娟娟说,那可不行啊,吃喜糖不是乱吃的,要把新娘子带给我们看看。李景德说,那当然,你什么时候想看,我就让你看看。王娟娟觉得李景德说话也很有趣。她撒娇地说,真的呀,那我现在就想看看呢?李景德说,你现在要看啊,我只能到窗口向大街上一指,就是那一个。王娟娟说,抛绣球啊,妈呀,吓死了。王娟娟又说,好啊,我知道李秘书长的意思了。李景德就好奇地问,知道啦,说说看。王娟娟说,李秘书长的意思是说,只要想结婚了,大街上的美女随便挑,是不是?我聪明吧?李景德说,聪明聪明,你别说,娟娟还真聪明。王娟娟说,怕是你大秘书长挑上人家美女,人家美女不一定瞧得上你吧,你大秘书长凭什么这样自信啊。李景德被她说得不好应对了。李景德一时卡了壳,没想到这个王娟娟口气这么尖刻。王娟娟自知她把李景德说败了,心里头有点得意,又有些怜惜李景德。王娟娟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跟他还调皮地抛一个媚眼,还伸一下舌头,那鲜红的小舌尖摇啊摇,就像蛇信子一样。王娟娟这个带有挑逗性的两个动作很恰如其分,李景德有这个台阶下,也就心满意足了。
23
我现在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喝酒状态,一种是和许可证他们。和许可证他们喝酒,大部分是在许可证家里,偶尔在外面的饭店里。另一种是和达生海马。跟达生和海马喝酒,心情是不一样的,我们会没心没肺地胡吹神侃。不过,和达生海马他们一起吃喝,毕竟没有和许可证他们在一起机会多。即便这样,也经常有冲突的时候,有时候我都答应许可证了,但达生或海马又来了电话,一般情况,我都是推了海马或达生的酒,而到许可证家,或者赴许可证的宴会。我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许可证大部分时候是公款吃喝,就算是在许可证家里,他也花不了几个钱,最多也就是火钱油钱,其他材料,譬如鱼啊肉啊虾啊,都有专门投其所好的人给他送来。
对于我三天两头在许可证家吃饭喝酒,达生和海马都表现出友好的愤怒。海马说我吃这么多好东西,都快不是人了,都吃成了猪了。后来,达生和海马给我下达了一个任务,就是,我可以到许可证家吃吃喝喝,但是,只要达生和海马喝酒,随便跟我招呼一声,我就得过来跟他俩喝。海马说,我们这是救你,让你喝点劣质酒,吃点普通人的菜,刮刮你肚子里的油水,去去你肚子里的脏气。
本来,达生和海马,也是有可能到许可证家去混吃混喝的。许可证也认真邀请过。但是,他们两人不愿意去。他们还是坚持原来的道理,说不要去扫了别人的兴。
我也试图说服海马和达生,说许可证不是这样的人。但是他们对自己坚持的狗屁原则咬定不放。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要一有空,就跑来找达生和海马玩。达生和海马,对我还像从前那么好。跟他俩在一起喝酒、下棋,心情确实是很放松的。和达生、海马在一起,我们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能闹。真的就是自家兄弟。达生和海马,还一直关心小麦有没有音讯。这两个家伙,对小麦还是很喜欢的,都一致骂我当初不应该放小麦到海南去。后来他们骂着骂着也觉得没意思了,又张罗着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我们会开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比如达生或海马要是在书摊前看到漂亮女孩,都要问我,看没看好?我有时候说看不好。他们就说我没缘分。我要是说看好了,海马或达生,就真的要追那个女孩了。这种玩笑开久了,我发现坐在旧书摊后边,注意从旧书摊前走过的男男女女,还是挺有意思的。所以,很多时候,达生和海马在后边的草地上下棋,我就在书摊上照顾书摊。
有一天,是在下午吧,这是一个闷热的下午,四周都是白花花的阳光,在这个没有一丝风、连空气都潮湿的下午,达生郑重其事地安排我去和一个叫林如梅的女孩子见面。
达生说,老陈,这次可是千载难逢啊,我是左挑右挑才给你选定这一个的。
我说你给我简单介绍一下啊,我总不能对她一点都不了解吧。
达生说,我要是把什么事都说满了,就没意思了。
达生的话有道理。
但他还是透露了一点点,他说,这个女孩子留着一头长长的秀发,很漂亮的。达生着重形容了她的长头发。我不知道达生说她人很漂亮,还是说她头发漂亮,不过漂亮总归不是坏事。
达生能够热情地帮我介绍女朋友,说起来,起因是这样的。达生和海马在我身后下棋,我在书摊上看人,要是看到漂亮的女人,我就用腿碰碰下棋的达生或海马。他们两人也都不失时机地看一眼。要是有女人打价买书,我就主动把价格压低,勾引她买一本。这一招往往很灵。有一次一个长头发女孩(像个学生),拿起一本厚厚的《时装》,这是三个月前的杂志,还不太过时,她问多少钱。我说一块钱。女孩一声没吭,就掏钱了。她给我十块钱,我让达生找零。他脸正凑在棋盘上,可能一块大棋被缠绕住了,没工夫理我。我就自己找钱给她,可我翻遍各个口袋,也凑不齐九块钱。我说,只有八块钱。女孩说,那就八块吧。我说,要不,你再挑一本。女孩在书摊上看了看,没有再挑书,收了钱,走了。我看一眼下棋的达生和海马,也悄悄跟着女孩走了。我那天一直跟踪她很远。等我回来时,他们两个不下棋了。达生问我干什么去啦?我就有点垂头丧气了。达生说怎么啦?我长吁短叹,说不出话来。我说,唉,你不知道,太漂亮啦。达生说,我晓得了,又跟踪女孩子了吧。
我沉浸在回忆里,说,人家那身材,人家那曲线,背一个小包,那小包真叫小,有一个巴掌大,在屁股上一颠一颠的……我说不下去了。达生说,你小子想小麦想疯了,你小子常跟踪女人,迟早要出事。海马说,你别管他,你让他想去。海马说,我操,你不想?海马说,晚上我请你们两人喝酒去。海马一连说了三句话,每一句都换一个口气,光听声音,还以为是三个人在说话。海马最近有些神神鬼鬼的,经常接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也经常请我们喝两杯。我们都喜欢海马这个样子。可达生说,常喝酒也没什么意思,光喝喝酒,有什么意思啊?我们应该做些有意义的事,老陈,我得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了。海马,你也留意点。海马说,怎么想起来这个话啊?达生说,我看老陈这个样子也不是个事。海马说,我可没那本事,我看你达生也是假热心,要有女孩你自己早泡上了,还舍得介绍给老陈?达生说,还是海马了解我。达生的话,我不过当着他说着玩玩的,不过,后来,达生还真在我面前提过好几个女孩子。我自然也是听听而已。有好几回,我们在书摊后散混,说一些关于女人的脏话,看到漂亮女孩子,海马或者达生就鼓动我跟踪她。我大部分时候都没有听他们的。他们有时候会瞎起哄,不知道什么叫漂亮什么叫美丽,对漂亮或美丽根本没有什么标准。有时候他们说漂亮的,在我看来却很一般,但也有让他们说准的时候。那天我拿书摊上的一本《下一步看三步》的棋书看,达生就捣了我一拳。我抬头一看,上次买书的那个女孩正从书摊前走过。达生说,跟啊。海马也在我屁股上踢一脚,我还真就跟上去了。
后来我就被这个女孩的美丽击伤了。海马的旧书摊我就少去了。我害怕再见到那个女孩。我见到那个女孩就想起小麦。想起小麦我心里就难受。那种难受无法言说,有点欲罢不能,就强烈地想跟那女孩亲密。我知道这样发展下去容易出事。趁我现在还能控制自己,还是躲一躲吧。
有一段时间,我往许可证家跑。许可证也喜欢我去。但我总不能天天去吧,何况我有点怕朱红梅的,我还怕江苏苏哪天发现了朱红梅和许可证的私情,让我也下不来台。我就转移了兴趣,到棋社下棋去。我到棋社去,一去就是大半天。达生他们找不到我,就常给我打电话,还骂我,说我变心了,不去跟他们玩了。我说我在棋社玩,我要和高手多对几局,准备参加段位赛。达生说,你想高手寂寞啊,参加什么段位赛啊,好歹跟我们在街头棋摊混混吧。我说不行,现在下棋是越下越有瘾了。达生如此打了我几次电话,见我不改初衷,只好说,那你就在棋社玩吧,你这家伙,不是往许可证家跑,就是往棋社跑,怕是忘了我们了吧,有空常回来看看呀,别有了奶就忘了娘啊。达生说话不着三不着四的。我也没去多理会他。
达生的电话还是常打过来。达生在电话里说,你快过来,我这儿有好多美眉呢。我知道达生虚张声势,就说,你自己看吧。达生就大骂我一通。又隔一段时间,达生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我知道他没有对手下棋了,想找我去跟他练几盘。可他天天说,我就有点将信将疑了。一度,我以为他不怀好意,要把他小姨子介绍给我(明知道他没有小姨子),我还想当然地认为,他小姨子不是疤子就是麻子,要不就是差心眼。后来,就是这一次,他有鼻子有眼,说这女孩叫林如梅,是他对门邻居,职业中学毕业后在一家超市上班。我这才相信了他。达生没有细说女孩子如何漂亮,只是对她长头发进行了形容,达生说,你没见过,又长又美啊。达生想了一下,想进一步形容,但他只有那几个单调的词了。长有多长呢?美又怎么美呢?他结结巴巴说不出来。我笑话他一点文学语言都没有,要是海马,一定会堆砌许多优美的词藻,把她形容得像一朵花一样。不过达生就是达生,他就那生硬的几句话,我也没有难为他,我只记住这个女孩子是长头发就行了。另外,还知道她叫林如梅。
我即将和林如梅见面了。这虽然是个陌生的名字,但我相信我对她一定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但是,我在小麦的大房子里,心情却平静不下来。我自然想到了小麦。我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每个房间里似乎都有小麦的身影,或者有着小麦的气息。房间里的摆设已经找不到从前的一点痕迹了。小麦也不知蒸发到哪里了。她就像一个冰做的人,突然在我的湖泊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躺在小麦留下的大床上,双手抱在后脑瓜上,我看到了洁白的墙壁上幻化成小麦的笑脸。我想,小麦不应该笑,她应该对我怒目而视。但她始终那样笑着,笑着……这样的幻觉自然是常有的。在这样的幻觉的召唤下,我又想起我为小麦画的那幅肖像画了,很遗憾,自从我多次画都画不出小麦的准确神韵后,我就不再画画了,我也没有遵从小麦要我在画画上多用些功的忠告,而是天天散混了——你知道的,我虽然在晨报广告部上班,却比不上班还自由,这里喝酒,那里下棋,到洗脚店泡脚,找小姐调情,我很快乐地堕落着,相比一些下流的勾当,我跟踪大街上的女孩子,已经是高雅的事了。
24
就这样,在达生的一手操办下,我要和林如梅见面了。达生说,做你这个媒,我腿都跑断了,为了补补腿,你得买十六个猪蹄子给我。我大方地说,十六个猪蹄子,少了点吧,我给你买三十二个猪蹄子,好好给你补补腿。
我在步行街红月亮茶社门前,等那个手里卷着一本时装杂志的长头发女孩。这是达生帮我们约好的时间和地点。时间是下午两点,地点是步行街红月亮。我提前十五分钟在红月亮门前的塑料椅子上坐着了。红月亮是步行街上有名的茶社,达生来没来坐过我不知道。我只是从门口向里望过几次。我从没有想过要进去坐坐。进去大约要花一笔数额可观的钱,也许三十,也许五十,也许更多。我不是怕花钱,我是怕触景生情,想起小麦,心里难受。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应该有人做伴,是一个能取代小麦的女孩子做伴。既然我单独一个人怕触景生情,又没有能取代小麦的美丽女孩子,那么我只能从门口向里望望了。不过有一次,我特别想进去。那天我跟踪一个女孩,对了,就是从海马书摊上跟踪过的那一个,可跟着跟着,又发现不是那一个。前者你知道了,是个长发,而后者是个短发。不过她们二人走路的姿态却特别相像,都是丰臀、细腰,腿显得特别长。我是个信奉局部美的人。短发女孩和长发女孩不同的是,短发女孩脖子特别漂亮。我那天跟踪她一直来到步行街。我以为她要到那些时装店去采购衣服,或者到化妆品店去买那些昂贵的外国香水,没想到她一头就扎进了茶社。我在茶社门口不知所措。茶社落地窗的玻璃很讨厌。这种玻璃我知道,外面的人根本望不到里面,而里面的人可以清晰地望见外面的一切。我在茶社门前踟蹰良久,几次想走进去,可惜我口袋里没装多少钞票,不敢进去。我还想,那个美脖子女孩说不定就坐在靠窗的位置,说不定正在笑话我。我就断了进去的想法了。那天我特别伤感。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伤感了好久我才去找达生玩,狠狠杀他个五比蛋。达生说输棋不怪他,完全是状态不好,说他昨晚喝酒太晚了,早上五点又起床,跑遍了东城几十家废品收购站,帮着海马收杂志,五毛钱一斤刚称来一批旧书旧杂志。我说,收没收到《时装》?收到《时装》你帮我留着。达生说留它干什么?我说我要用。
达生真是活学活用,这家伙安排约会,居然就让女孩子手拿《时装》杂志了。
闲话少说,长发女孩子,就是那个叫林如梅的,马上就要到了。我看一下表,还差五分钟。我顺顺气,提提神,向左边望去。左边有许多人走过来。我又向右边望去,右边也有许多人走过来。我知道,在这些人中,有一个是来和我见面的,她手里拿着一本时装杂志。据此,我可以推断,她是个时尚的女孩,爱好服装,对衣着很讲究。联系到她是长头发,她应该是个清瘦、典雅而高挑的女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认为,只有具备高挑、典雅、清瘦的条件,她才可能留一头长发,那种飘逸的、爽爽的长发,一想起来就赏心悦目,就心里舒坦。我想我不应该坐着了,我应该站起来。林如梅说不定已经在某一个地方看着我了。我站起来面向左边。我要具体看一看向我走来的女孩子。她手里应该拿着一本时装杂志。她是穿长裙还是短裙呢?在我的视野里,穿长裙有许多人,穿短裙也有许多人。背向我行走的那些人我没有注意她们。我看到的都是向我走来的人。再具体一点,我看到的都是女孩子。我先注意她们的手。她们的手上没有拿杂志。后来我又先看她们的头发,碰到短发的,我就不去看她们的手,她们手里即便是拿着杂志,也不是来跟我约会的。碰到长发的,我才认真看她们的手。她们手里就是没拿杂志,我也要多看几眼。长发女孩子不是很多,比例好像没有短发女孩子多。在为数不多的长发女孩中,手里拿杂志的还没有出现。我又向右边望去,情境大致如此。说大致,因为我看到一个手拿报纸的肥胖女人(不是孩子)。这是到目前为止惟一手里拿着书报的女人。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
两点过十分了,我等待的女孩林如梅还没有出现。
女孩可能都有这点作派,就像领导人赴下级的酒宴故意迟到一样,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其实这没有什么不好。这恰巧说明她们的尊贵和重要性。
来了。
远远的,我看到一个高挑的女孩,她穿一件鹅黄色t恤,白色短裙,头发是披在肩上的那种。我一下就觉得,她就是我要等的那个林如梅。可惜她手里并没有拿一本时装杂志。她两手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但是这并不说明她不是林如梅,你没看到她身上背着一个白色小包吗?说不定她把杂志放在小包里了。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女孩子么,矜持一点也是正常的。如果她手拿杂志,招摇地走过来,别人还以为她是嫁不出去的困难户呢。
她离我很近了。我都看到她细长的胳膊上的淡黄色汗毛了。我站在那儿,展示了我的约会标志——变形兔,一只白色的夸张的玩具小兔子。但是她甩着细胳膊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只留下一阵淡淡的清香。我看到她神色从容不迫的样子,不像是要约会的女孩。
我又把目光放开去,继续在人群里搜寻。你知道,在茫茫人海里搜寻一个我没见过面的女孩子,实在是一件难为事。我左边望一眼右边望一眼。我脖子都望酸了,我眼睛都望疼了,那个女孩子还没有出现。她就像故意和我捉迷藏一样,让我找不着北。就在我要失去耐心,准备找达生算账的时候,那个女孩——林如梅,突然就站到我面前了,她个子不高,很清瘦,身后背一个双肩小包,手里拿着一本……不是时装杂志,连普通杂志都不是,而是一本什么书。更让我不解的是,她不是长头发,而是时下流行的短发。站在我面前的女孩不漂亮,单眼皮,薄嘴唇,鼻子附近还有一窝细小的雀斑——她和我想象中的林如梅相去甚远。最要命的是,她在跟我微笑。我把小兔子抱在胸前,我说你,你,你……来啦。她客气地说,先生,请你让一下。我没理解她的话。我正在慢慢想着她的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就侧一下身体,绕过我,把手里的一团面巾纸扔到我身后的红色垃圾筒了。然后,转过身,小屁股扭一下,扬长而去。
原来她不是林如梅。原来她不过是一个具有卫生或环保意识的女孩。
经过这一下打击,我有点心烦意乱。我看一下表,都快三点了,那个林如梅,根本没有影子。算了,我不等了,我得去找达生算账,这家伙办事怎么这样没有根?怎么这样毛糙?但是,且慢,走来的这个女孩说不定就是林如梅。不,不是说不定,她一定就是。她在人群里鹤立鸡群。她怀里抱着杂志。她把杂志抱在怀里,不是一本,而是好几本。这个女孩我似乎见过,你瞧她,高高的脖子,瘦削的肩,细腰,丰臀,走路有点一咏三叹的,胸脯虽不丰满,由于懒散的步态,也给人沉甸甸的感觉。对了,她不就是我曾经跟踪过的那个把我击伤让我心疼的女孩?她今天换了一件棉质连衣裙,朴朴素素大大方方的。我真激动了,我感觉到我心在嘭嘭地跳。我几乎都要迎上去了,我几乎都要向她挥挥我手里的小兔子了,我几乎都要喊她一声林如梅了。但是这个女孩子像没事人一样径直走进了茶社——她不是来跟我约会的。
我有一拳打空的感觉。
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给达生打电话。我说你搞什么搞啊?哪有人啊?达生说,怎么啦?你没见到林如梅?我说我见到鬼了!达生说,怎么回事么?我说,现在都三点多了,我屁股都坐疼了,还没见到人影子。达生说你不要急,我打电话问问看,不要乱走啊,等我电话啊。
我重新坐到椅子上。
步行街上人来人往。我已经没有心情看人了。我勾着头,我想着林如梅为什么失信。这个问题根本想不通。还没容我想就有一座大山挡在我面前了。我只好想达生。达生不像在骗我,他没有理由骗我。他骗我干什么呢?我眼前有许多条腿和许多只脚闪来闪去,他们或匆匆来去,或晃荡悠闲。
达生打来电话了。他劈头盖脸就把我骂一顿,说你这家伙还有什么用啊,人都到你跟前你都看不见。
我下意识地四周望望。我说哪有啊,我在红月亮门口一直没走。
达生说,你就没看到差不多的?
我说什么差不多啊?
就是手里拿书的女孩啊?
我说倒是看到了几个。
你说说看。
有一个短头发,个子不高,可她扔过垃圾就走了。
还有呢?
还有一个怀里抱着杂志,她倒是长头发,可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进茶社了。
进茶社啦?
是啊。
她是长头发?
是啊。
她有多大?
二十四五岁吧。
她是不是穿裙子?比较瘦?
是啊。
你呀你呀,叫我怎么说你啊,你脑袋瓜子是木头做的啊,你怎么就那么笨呢?就是她,她就是林如梅。你想想啊,人家一个小姑娘,还能主动去跟你说话?你不理人家,人家当然去茶社啦。
我说可她不是拿一本杂志啊,她是拿好几本啊。
这说明你更笨!你想想看,是不是很笨?
我想一下,觉得达生说的有道理。我说,那我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进去,跟她约会。
峰回路转,我觉得这样的经历很有意思。不过我没有马上就进茶社。我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下。因为我发觉我有点紧张。我故意看一下步行街。步行街都是不高的两层或三层楼房,错落有致,造型各异,每一幢建筑都被商家打扮得花花绿绿。我知道在这些建筑中间,不光商店林立,还有许多酒吧、茶社、歌厅、咖啡馆、美容院、放映厅等休闲娱乐的场所。我知道来这些地方玩的人都是有心情的人,都是有点闲钱的人,或者说,都是小资的人。林如梅她经常到这里来。我记得上次跟踪她,她的目的地也是这儿。这至少说明,林如梅有点情调。我想了一会儿,不那么紧张了。我看了眼茶社咖啡色的玻璃门。我对我自己说,可以进去了。
我还是第一次一个人进茶社。我一进门就有两个身穿红色制服的高个侍者跟我鞠躬。先生请,其中一个说。
我定一下神,就看到坐在茶社一角的林如梅了。
可能是天气太热的原因吧,茶社喝茶的人不少。他们一边享受着空调,一边慢慢呷着茶,还有的茶友喁喁小谈。
我朝林如梅走去。我故意把小兔子托在手里。
林如梅的茶桌上放着一壶菊花茶,一个精致的茶碗,还有一份小点。最引人注目的,应该是玻璃茶桌上那几本杂志了。
林如梅并没有抬头,她可能被打开来的杂志吸引住了。以至于我跟她点头她都没有反应。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看到我。我只好在她对面坐下来。她这才抬起头。显然她被我吓住了。可以想象一下,在茶社还有坐位的情况下,一个陌生人突然坐在你面前,会是什么感受。但我不完全是陌生人,这你知道的。此前的跟踪就不说了,我是来和她约会的。她吃惊的样子就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了。我说我是大大大大达生让我来的。她没有做出任何表情。她开始收拾桌上的杂志。我说你不是林如梅?她说,谁是林如梅?你找谁?我说没错啊,你不是在看时装杂志啊?她说,我是看时装杂志啊,怎么啦?我笑一下,说,那你还怎么这样啊?林如梅说,我怎么样啊?这时候,过来一个保安,那两个迎宾侍者也过来了。保安的脸色和他身上的制服差不多,两个迎宾侍者比我要高半个头。茶社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来了。保安说,你想干什么?这儿可不是闹事的地方。我说闹什么事啊,我是来约会的。我在说话时,眼睛看着林如梅。可林如梅并没有看我。她拿起杂志。她把杂志抱在怀里。她要走了。我说哎,你怎么这样啊。你至少要跟他们说清楚啊,你瞧他们那个样,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林如梅就像没听到我的话一样。她的样子激怒了我。我也要跟着她走。但是我的肩膀显然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我一抬手试图打掉他。我的胳膊就被拧住了。我感到我必须低头,否则我的胳膊就要断了。我拼命低着头,腰也跟着虾下来了。我趴到了一张咖啡桌上。我说你们干什么,我是是是来约会……我听到有人说,这小子也太落后了,什么年代啦,还玩这个事。弄死他。轰他滚。我斜着眼,想看清说话的人。我的脸上就挨了一家伙了,结结实实的,声音又沉又闷。我脸上突然就冒了一团火,身上就没有劲了。我上身被拨弄一下,腿被挑一下,我就老老实实像浆糊一样流到地上了。我看到那个保安,用手里的橡皮棍指着我的鼻子,说,滚!
我听到身后一串笑声。
我走出茶社时,茶客们、侍者、保安,他们都笑着送我。
步行街上有许多镜子。我在一面镜子里看到一张脸。我伸出左手摸摸我的左脸。镜子里的家伙也摸他的左脸。他左腮上有一块红肿,斜在那儿。我问他,你是谁?他也同时问我同样的话。我跟他笑笑。他也跟我笑笑。我拿出手机。他也拿出手机。我背过身去,不看他。我给达生打了电话。我说你干了好事。你这个骗子。我边打电话边往芭蕉树下站。下午四点左右的阳光还很厉害。我躲在芭蕉树下责问达生,陈述了我刚才的经历。达生终于招架不住了。然后他哈哈大笑,说他赢了,赢了。他大笑着要请我吃饭。我说不吃了。我坚决地说,不吃!达生说不是我请,有人请你。我说谁?达生说,还有谁,海马呗。我让他输得淌尿了。一提到海马,联系到达生的话,我知道了,我又上当了。海马这家伙,最近除了下棋,就是乱扑腾,没事喜欢找我开涮。这回我又给他涮上了。我对着话筒大叫一声,不外乎是痛斥他们这种恶俗的游戏,然后挂了手机,然后我又走到镜子前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家伙真没出息,我看到他一边好脸一边坏脸上流下了两行泪。那泪水越涌越欢,到后来我都看不到镜子里的那张脸了。我对着镜子说,小麦,你在海南还好吗?我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小麦,我说小麦,你瞧我,都不是人了。我竟会做出这种事。有人递一张面巾纸给我。我捏着面巾纸,心里扑通就软了,我听到我的哭声就像冬夜里的风声。我又接过一张面巾纸了。在我不知接了第几张面巾纸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女孩的脸,女孩的脸就像挡在落雨的玻璃的后面,有点水气蒙蒙。我说谢谢你。我话还没有说完,我就愣住了。她就是林如梅。不,不是林如梅。林如梅是达生和海马他们虚构出来的。这个女孩子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在茶社里被我吓跑了,我也被揍了一顿,我们算是扯平了。
我把一把面巾纸甩到她身上。我说你来看我笑话?我都被你们捉弄死了,你们快活是不是?女孩声若蚊蝇地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着急地说,你说不知道,你就说一句不知道……女孩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你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他们不该这样。我甩一下手,他们,他们可都是我的朋友啊,你都看到了,我的朋友对我就是这样。我说这话时,我看到她手里拿着我的小兔子。她说,对了,这是你的小兔子。我说,你要不是取笑我,就扔了吧。她说,留着吧,下次还能用。我说,你说下次?你还想我被捉弄一次啊?你还想看我笑话啊?女孩扑哧笑了。女孩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可以把它送给你喜欢的女孩子,你刚才不是说到一个女孩子了吗?你可以把这个小兔乖乖送给她,她一定会喜欢的。女孩的话让我听不懂,我没有听懂她的话。她要我把小兔子送给我喜欢的女孩子,让我送给小麦?我刚才的话她都听到了,她还记住了小麦,真让人匪夷所思。我有点不敢相信这是她说的话。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觉得,我被达生和海马他们戏弄一下,又在茶社被揍了一顿,迁怒于她也是不对的,她也是无辜的。可她让我把小兔子送给我喜欢的女孩子是什么意思呢?我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不该怪你,这个小兔子,你要是喜欢,你就拿去玩吧。她又笑了,这回她笑得腼腆,还有点羞涩,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女孩子的矜持。她又看了眼小兔子,说,那我就拿着了,谢谢你啊。她说话的口气和神情再次吓了我一跳。她要干什么啊?不是又一个骗局吧。这时候,我的手机在我的腰上响起来了。我看一下号码,是达生的。我不想接,我倒要看看,这个女孩子要跟我耍什么把戏。我说,你看,今天,我让你看了……看了这么多笑话,其实……我还没有说完,她就打断我,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你是被你朋友骗了是不是?你朋友说不定也不是恶意的,他们说不定只是想逗你玩玩,你瞧我,本来这个下午我一点事都没有,本来我只是想上茶社来喝喝茶,翻翻书,本来我只是想随便瞎玩玩的,没想到碰上你,没想到就……女孩声音越来越小了,真是对不起,你看——我请你去喝茶可以吗?就算我替你消消气。我说,喝茶?你说就到这家?我不敢了。女孩善解人意地说,是啊,那,就换一家吧。
后来我们去看了电影。
看电影不是我提议的。都这个年代了,谁还看电影啊。可她说她喜欢看电影。她问我看不看《周渔的火车》。我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看完电影出来天快黑了。我想请她吃饭。这时候,我已经知道她叫株株了。株株说,我有个主意,你看怎么样。我说什么主意啊?只要能收拾达生海马他们就行。我快乐地说,可我说过就后悔了。收拾什么达生海马啊,应该感谢他们才对啊,不是他们两人打赌,我还不认识株株呢。株株说,你朋友不是打赌输给你另一个朋友了吗?你另一个朋友不是要请客吗?我和你一起去,你跟你朋友说我就是林如梅,保证很好玩。株株说完,调皮地望着我。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我准备给达生打电话,我把手机拿在手里,这时候,我的小灵通恰巧响了(通常情况下,我的手机和小灵通都带在身上,用起来方便),我看了号码,是达生的。我接了电话,说,你好。对方说,什么事这样高兴啊?我说我正要感谢你啊。对方说,感谢什么啊,别说昏话了,是我对不起你,不过海马输了,是要请客的,海马已经安排好了,你赶快过来啊,在春城饭店,你过来,我先跟你杀一盘。我说,我不去了,我要请小林喝茶。对方说,什么小林啊?我说,你真健忘啊,林如梅啊,不是你介绍我们约会的呀?对方说,你说什么啊,你花痴了吧,我说过我是逗你玩的,我看到一本旧书上有这个名字,就瞎编一下,你这么容易就上当啊?我是知道的,可你……好了好了,下次我真介绍你认识一个漂亮美眉。我对着话筒大喝一声,你别废话了,我真的要请林如梅喝茶,你别想学雷锋,别想做好事不留名了。对方说,你啊你啊,你要真有什么小林,你就把她带过来,让我们见识见识。我说,小林可不想跟你们一起散混。对方说,你说什么?你当真啦?好好好,你要痴你就痴吧,我们等你啊,带不来林如梅,要罚你请一百次!我说没问题,小林就在我身边,我马上就去。
挂了电话,我对株株笑一下,意思是说,怎么样?
株株开开心心地说,好玩,我要看看你这帮朋友,看还能耍出什么幺蛾子来。
我和株株走进春城饭店。我们是牵着手进来的。是株株主动来牵我手的。株株的手柔软温润,像脂玉一样。
我一度是春城饭店的常客,但是,正如你知道的原因,我后来少来了。
株株坐下来以后,拿着一本时装杂志半靠在我肩膀上,漫不经心地翻着,对达生和海马的话,羞涩地一笑。
株株这样一装,我们还真像那么回事了。我看到达生和海马满脸不对劲。我知道株株的主意达到效果了。其实我心里也暗自得意,说不定能弄假成真呢。一直到喝酒时,达生顶不住了,他终于还是顶不住了。他说老陈,这是谁啊,你也不跟哥们介绍一下。我装腔作势地说,你不认识啊,不是你做的大媒吗?不是你让我去和她见面的吗?她就是林如梅啊。达生说你……你……你没发烧吧?我说怎么啦?你才发烧了。海马看看我,看看达生,用手摸摸我的脑壳子,说,正常啊。海马眨巴着眼,恍然地说,我知道了,达生,老陈,还有你,你们老实交待,下午都干了些什么?是不是合伙骗我一顿酒喝?达生一脸冤枉,说,哪里话啊。海马又盯住我的脸,说,老陈,你脸上怎么肿了一块?老实坦白,下午你们都干些什么?好啊,你们合伙就是骗我一顿酒啊?
让海马这么一责问,我也不知道下午我在干些什么了。我试图回忆一下。回忆一下,我渐渐清楚我要时来运转了。
海马最后不想付账,他坚持认为这里有诈。达生也不想付账。他们俩人都觉得,事情太蹊跷了。
就在海马和达生争执不休的时候,株株偷偷笑了。株株拉着我的手,站起来,亲切地对达生和海马笑道,再见,拜拜啦。
我们走到门外,株株并没有把手松开,而是仰着光洁的脑袋,问我,怎么样?我能不能做个演员?
谢谢你。
谢谢什么啊,她收敛了笑,清纯地说,我们还能见面吗?
能。我说着,轻轻地搂一搂她的腰。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株株把一张粉色的纸片塞到我手里。
第七章
25
我和株株还真有点像回事了。我们还真的有几次约会了。但是,株株有言在先,我们只是游戏,说好了,一个星期后,分手。我最初还抱一点希望。我想,时间一长,说不定,她会真的对我有感情的。但是,显然,我错看她了。我除了拉拉她的手,搂搂她的小蛮腰,我试图抚摸她丰满的胸部的时候,她警惕地回避了。我想带她到许可证家去吃饭,也被她婉拒了,她说,你朋友家吧?才不去了。
有一天,已经是晚上了,大约有十点左右吧,我们在路上散步。我们走了很多路。我都感到累了。她还是兴致勃勃的。我们不觉就走到苍梧小区了。说是不知不觉,实际上是我有意把她朝这儿带的。我在路灯的暗影里停下来。我说,我要到家了。我的意思是想邀请她到我家去坐坐的。她可能早已识破我的诡计了吧。她把手松开,嫣然一笑,说,那我就送到这里了。
原来她只是来送送我的。
我不想她走,是真的。她也看出来我的意思,又把手伸过来,让我握着。我听到她轻轻地说,好吧?拜拜。
我看着她腰肢一闪,款款离开了,那身影飘飘忽忽的。
所以,回家以后,我对她就有点猜测。我甚至怀疑她不叫株株。她从哪里来,有着什么样的背景,我就是伸长耳朵,都很难听到她真实的声音,很难看到她真实的面容。我怀疑她就是一只狐狸精,就像聊斋上的那些鬼怪,披着人皮,来无影,去无踪,专门勾引心怀不轨的男人,然后,扒了他的心,把他给吃掉了。
但是,当我想着她的时候,我的内心还是蠢蠢欲动。
我从窗子向外望去。我期待能看到她的身影。很遗憾,楼下橘黄色的路灯静静的,柔情的,还有许多的蜜意。我想,如果株株要能来到这儿,我们坐下来,把一路上的话,拿到这儿聊,该多么有气氛啊。
我在窗口站了一会。我虽然望着窗外,其实我是什么都没有看。我只是跟着我的思路想入非非了。突然的,我又看到水池边的身影了,那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心一阵惊悸,是啊,那不是小麦是谁呢?是的,我想她只能是小麦,你看她,一定是看到我在窗口望她了。我俯下身子,欲言又止,可我还是喊了,我喊道,小麦。我知道我的声音传不到那里,但她似乎听到了,她和上次一样,消失在树丛里。
我返身跑出了门,向楼下冲去。
我没有找到小麦,连那个像小麦的身影也不见了。我不知道这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这件事情,留给我的,只能是长久的惆怅。
我再次见到株株时,我跟她说,我那天在楼下,好像看到了我从前认识的一个女人。株株说,是吗?你没有喊她?我有些伤感地说,我可能认错了。株株说,也许吧,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就是认错了人,也不奇怪。我说,可是,我或许真的没有认错。株株说,那也不奇怪。
我和株株又和前几次一样,在大街上的人海里随波逐流。我们走过盐河桥,走过王家嘴,走过瀛洲路,我们从人民广场那儿走上旧货一条街。我和株株从海马的旧书摊前走过。我们看到海马和达生正在那儿下棋。我想跟他们打声招呼。株株向我递个眼神,意思是说,不打扰他们吧。
此前,我们从旧书摊经过时,海马和达生有时在那儿下棋,有时在那儿聊天。而大多数时候,他俩都盯着从旧书摊前经过的女孩子。要是漂亮女孩子,他们的目光会追下去好远。他们俩已经知道株株不叫林如梅了,已经知道她叫株株了。他俩见到我们,就争着要我们送礼。达生说,你们还欠我三十二个猪蹄子呢。海马不跟我们要猪蹄子,而是对着达生大叫道,我才是媒婆了,不是我跟你打赌,他们能认识啊。我和株株都走下去老远了,达生和海马还在争论。
株株不让我打扰他们。
我和株株的游戏也就这样结束了。
株株是在旧货一条街上和我道声再见的。
我最初对她的跟踪,也是在这里。株株选择在这里和我再见,也许是有意义的。
我就像漂流在人海里的浮萍,落寞而惆怅地看着株株美丽的背影,看着株株美丽的背影在人海里交叉闪荡,我内心里涌起了阵阵不安的涟漪。
我怏怏不乐地一个人又路过海马的旧书摊时,我没有看到达生,只看到海马一个人在打谱。我在海马的旧书摊前蹲下来。我说,达生呢?海马说,他跟一个女孩子去了。我说,他刚刚不是还在的吗?海马说,他刚刚才跟上。我说,怎么啦,约会啦?当心他老婆敲断他的腿啊。海马诡秘地说,约会他还不够格,达生胆子也越来越大了,他向你学了,也跟踪人家女孩子去了。我说,棋也不下啦?海马说是啊,跟踪女孩子多好玩啊,喂,你和株株怎么样啦?我知道海马的意思。我假装糊涂地说,什么怎么样啦?海马说,到火候了吧?是不是已经拿下啦?我说,还拿下呢,我们分手了。海马说,不会吧,我们前天还看你们成双入对的。我想说,我们刚刚还成双成对的,但我改口说,她不是人间的女孩子,她是神。海马眨眨眼睛,说,不懂不懂……
我没有再说什么。
和株株分手后,我本来是想到棋社下棋去的。我没有去棋社,而是来到海马的旧书摊。我是不想海马再提株株的。我提议跟海马杀几盘。海马果然应战了。几盘棋我都输了。其实我知道我现在下不过他。我现在的心情是不会出状态的,根本下不出质量来。我之所以还要下,我是等达生的,这家伙也跟踪女孩子去了。这是非常有趣的事,也是一个不好的信号。我得要教导教导他,他和我不一样,我是一个人,他还有老婆。他老婆帮人家干家政,累死累活的,他哪能这样玩呢,我得告诉他,他不能这样玩。
不过那天下午我没有等来达生。直到天黑了,达生还没有回来。海马说,不等他了。海马说,老陈,我知道你等他是什么意思,是该让他收敛收敛了,他以为他还是许可证呢,家里家外都有女人呢,不是我瞧不起他,就是有女孩子傍他,他都不敢。他拿什么供人家吃,供人家玩?我说,达生变了,真想不到。海马说,什么变不变的,他从来就是那样的人,他冒充大老板,不是把许可证都骗了吗?他一个月千把块的工资,都用来请我们吃饭了,这种事他都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他不能做啊。所以,老陈啊,你得收拾收拾他。海马一边说话一边收书摊。我说海马你现在收什么书摊。海马说,陪你喝酒去啊。我觉得海马还是清醒的。我也帮他收拾旧书。我说,今天卖了几本?海马说,还行,喝酒够了。
收完了旧书摊。海马真的要请我去喝酒。我死活不去。海马说,是不是给林如梅甩啦?我说,还林如梅呢。海马说,说习惯了,株株是吧?你挺喜欢她的不是?哪天再跟一个更漂亮的。我说,算了,我也该到单位去转转了,要不,也太放任了,许可证要是知道,肯定会说我的。海马没接我的话茬,他继续道,你说林如梅对你不是挺好的吗?我说,这是个不存在的人,别说她了。
是啊,现实生活中,林如梅是不存在的。所谓林如梅,只不过是我们虚化出来的名字。
海马说,林如梅……株株看起来不错啊,怎么会呢?真的,她甩了你?我说,不是对你说了嘛,我们分手了。海马说,分手就是甩了,对不对?我说,这是意料之中的。我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极不情愿。我说我以为真的交了桃花运的。海马说,你不是又在搞什么把戏吧?海马就嘿嘿地干笑几声。海马说,我们打个赌吧?我说打什么赌?海马说,达生跟踪一个美女了,那女孩屁股摇起来很那个,那女孩还染了绿头发,手腕上绑着一部手机,身上五花大绑的,光背上就有八根带子。你说达生是带那个女孩子回来呢,还是被打青了鼻子回来?我觉得这个赌很简单。我说赌什么?海马说,还能赌什么?今晚喝酒啊。我说,别是你和达生设的圈套吧?海马说,我还不至于这么下流吧?可是,就在我举棋不定的时候,达生打来电话了。达生兴奋地告诉海马,让我们快点去喝酒。海马说,怎么?碰到什么喜事啦?达生说,我碰到林如梅了。海马说,什么?你昏头啦还是糊涂啦?海马把电话给了我。我说,什么美事,慢慢说。达生几乎是大叫了,达生大声地说,我碰到林如梅了!我下午跟踪一个女孩子,绿头发,身上绑了八根带子……后来她发现我了,她还跟我笑,你不知道,我操,她手指都是绿的,她嘴唇,她牙齿,她笑……她多迷人啊……还有屁股,还有胸脯……达生说不下去了。我听到达生粗粗的喘息声。达生接着说,她简直就是天仙,我问她,你是……你是林如梅吧?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是的……哇,她说是的,她说她就是林如梅!达生激动得唏嘘不已,我仿佛看到达生哗哗流下的口水了。我说,后来呢?达生说,后来?后来呀,后来我们逛商店,逛公园,我还给她买了一条裙子……一条裙子你知道吗?老陈你少啰嗦了,是一条裙子啊,她还让我给她买了一打内裤……你和海马快过来,我请她在春城饭店吃饭,你们过来一起吃,她说很想见见你们,我也介绍你们见见她。我操,你们会晕过去的。我说,达生,你小心别先晕了,她怎么能叫林如梅呢?达生说,她怎么就不能叫林如梅?达生说,你以为你那位能叫林如梅,人家就不能叫林如梅了啊?你少啰嗦,快过来啊!我觉得达生鬼迷心窍了。达生果然上当了。我说她……达生不让我说话了。达生打断我,说,我说你们是不是我朋友啊,林如梅就是想认识认识我的朋友,你还拿什么架子啊。喂,老陈,你怎么这样啰嗦?你们快点啊,挂啦。
我说,天啦!
天啦!海马看着我。
我说,你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林如梅。
达生真的出事了。海马嘟囔一声。
26
许可证的一拨朋友当中,张田地是最有钱的一个,也是最热心和许可证“谈事”的一个。所谓谈事,是指工作当中的大事小事,当然,也包括许多的人生感悟和闲言碎语。众所周知,张田地对事业和生活极其认真,对生活中的娱乐和游戏也不拒绝,只是他参与的方式与别人略有不同,似乎只是点到为止。许可证和他最大的差距,就是许可证什么都敢干一把,而且跟着就是第二把第三把。张田地呢,热心事业,热心朋友,他能把事情看得很远。这样一来,两个人往往越谈越投机,张田地许多奇妙的想法,让人称道的想法,惊世骇俗的想法,和许可证的想法,居然不谋而合。
现在,许可证就和张田地在红月亮茶社里,张田地在喝茶,许可证在看书。
你知道,张田地是搞桥梁道路和房地产开发的大老板,他很少在茶社酒吧这样的地方请许可证,除了饭店的应酬,一般都喜欢到许可证家去坐坐,歇歇脑子,或者和市里的要员,躲到某个大的宾馆里打牌。他出人意料地请许可证到茶社喝茶,看来是有事情要办的。许可证也意识到了,他静静地等着张田地说话。
张田地仔细地品着茶,他把头倾向茶桌,肩膀略微耸起,双手把茶碗略略端起来,在茶碗和嘴唇之间,响着一丝丝近乎喘息的声音。
许可证看着张田地喝茶,似乎感到气氛有些不对。许可证也不便先说什么。想起以前的张田地,并不是这样深沉,每次说话,项目啊,贷款啊,竞标啊,或者朋友间的调动啊,他都是侃侃而谈,哪有像现在这样啊,只顾埋头喝茶。许可证又想起来,他刚接到张田地电话时,并不想出来。后来张田地在电话里犹豫几秒钟,说,我出差刚回来……想见见你。这时候,许可证知道他有事了,就答应了他。
可许可证正想出门时,江苏苏却不许他走。
江苏苏说,我明天不上班,可以睡个大早觉,今晚非出去啊?在家陪陪我啊。
许可证知道江苏苏的意思,可张田地那边他又是答应的。
江苏苏说,你跟张总说一声,不去了。
不好吧?
什么不好,你又不是他的人,为什么要听他的?
朋友嘛,人家帮我们多大事啊。
哼,江苏苏不屑地说,你以为啊,他那么白白帮你啊,你帮他多少你晓得不晓得?
平时,江苏苏是不大以这种口气跟许可证说话的。许可证看江苏苏生气地坐在沙发上,他便试着又给张田地打了电话。
许可证在电话里对他说,今天星期五,小江明天不上班,她不想让我出去,她说我是出去乱跑,你看我也不想跟她多说什么,这样吧,你到我家来吧,我们喝杯啤酒,我这儿还有几箱青岛啤酒,送一箱给你。对了,我中午做的鱼子酱还有一大碗,喷喷香,吃饭时我还想到你呢,来吧来吧。
张田地说,我出差两个星期才回来,就想见见你,你拿什么劲啊,你那些菜我哪一道没吃过啊?你想喝啤酒我送一百箱给你,一千箱也行,就是一万箱,我也不在乎,牌子随你选,我送最好的王子或者青岛,但是,今晚你得出来,我出差这些天,天天泡在酒精里,我今晚就想见见你,跟你到茶社坐坐。
许可证还在坚持,他说,明天上午来我家吃饭不行啊?我把金中华李景德他们也叫来。
张田地说你真烦,你还要我开车去接你啊?
许可证没办法,只好再跟江苏苏请假。
江苏苏穿一件闪闪发亮的睡裙,吊带很低,深深的乳沟神秘莫测。江苏苏已经找到了一个台,正躺在沙发上看新版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她把腿放在茶几上,睡裙像水一样淌到大腿根部,白晰、丰满、圆润的大腿结实而有力,人整个打开来,身体歪歪扭扭风情十足,那种放松的、懒散的样子,让许可证心里很冲动。
许可证早就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件刚买的性感睡裙了。许可证就跃跃欲试,准备吃完晚饭,好好和她亲热一回。所以,许可证一直在心里酝酿着情绪,脑子里一直映现着江苏苏年轻而美丽的身体。
是啊,江苏苏真是太年轻了,比许可证小了二十多岁,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二十七岁。她十七岁时就开始做时装模特,后来出了一点事,不大好启齿的事,就是做爱时把腰扭伤了。江苏苏的腰既修长又脆弱,不能穿高跟鞋,鞋跟高一点就胀疼。后来,经过保守治疗,好了很多,但是,穿上高跟鞋,走起猫步来,腰肢还是不行,既呆板又僵硬,已经不像柳枝那样柔软自如了,走不了两趟就又酸又胀,还隐隐地疼痛。再后来,江苏苏就放弃了她一度热爱的模特生涯,到一家大饭店做迎宾小姐,由于受过专业的微笑和形体训练,再加上人漂亮,深得老板的欢心。食客们也对她侧目相视。经过食客们的口口相传,江苏苏就成为饭店一道美丽的风景了。许可证就是被这道美丽的风景所吸引。那段时间,他像丢了魂一样,三天两头伙上几位朋友到饭店吃饭,千方百计和江苏苏说话。别看江苏苏年纪轻轻,她可是出道很早的老江湖,一经交手她就号准了许可证的脉,三下五除二就把许可证的魂勾走了。她在和许可证约会时,让许可证给她找个好工作。这正合许可证的心意,许可证让商业银行的刘主任把她调到了商业银行下属的一家营业所,先是做出纳,后荣任主管会计。那时候,江苏苏和许可证恋爱还没有开始,就同居了,紧接着又闪电般结婚了。他们的媒人,公开来说,就是银行刘主任。实际上,刘主任不过帮许可证一个忙,安排了江苏苏的工作而已。刘主任这个媒,是许可证和江苏苏强加给他的。做媒反正也不是犯法的事,刘主任也就默认了。他们闪电式结婚,原因说起来非常简单,江苏苏怀孕了。结婚以后,许可证对江苏苏更好了。女人一怀孕就会撒娇,加上她嘴又刁,要吃这个又要吃那个。许可证喜欢她,也心疼她,就变着花样做菜给她吃。许可证心疼老婆,自然把心思都用在烹饪上,加上他一直就对烹饪情有独钟,没过多久,他就琢磨出一套有别于传统菜谱的烹饪技术了。在江苏苏怀孕三四个月去做孕期检查时,结果却让江苏苏和许可证大失所望,江苏苏患先天性孕期缺氧症,简单说,就是胎儿在孕育过程中,得不到母体供给的足够的氧气,胎儿不能充分发育,即使生下来,不是痴呆就是聋哑。没办法,他们只好做了人流。后来又到医院做了详细检查,结论是,江苏苏的体质不适合怀孕。这对江苏苏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江苏苏曾经悲伤地说,你还有个儿子啊,我怎么这样命苦啊。许可证安慰她说,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江苏苏嘴上没说,心里还是极不甘愿,整天情绪低落,郁郁寡欢。许可证就常带朋友来家玩,打打岔,分分心,让朋友们陪江苏苏打牌,他则进一步研究并发展他的菜系。一晃几年就这么晃过来了。期间,许可证说过,让她把她朋友带来家玩,许可证的意思,就是她从前的那些同事,那些可都是做模特的小姐啊,人人还不是风情万种如花似蝶?江苏苏也不隐瞒。江苏苏说,我那些朋友哪一个不是倾国倾城啊,我不好意思把她们带来家玩,我怕她们骂我。她们一定会骂死我的。你看我一米七五,你才一米六,你看我才二十出头,你都四十多了,我是黄花闺女嫁你这二婚老头,你看你儿子都这么大了,我连孩子都不会生。江苏苏说后一句话时,心情已经转了个大弯,神情也跟着落寞起来。江苏苏叹息一声,说,有你那些朋友,也行啊,我看你那些朋友都不坏,我也不讨厌,这样的日子,其实,其实也还不错,你说呢?许可证说是啊是啊。
江苏苏说,你只要对我好点就行了。许可证说那是那是。江苏苏说,你不会嫌我不会生孩子吧?许可证说,哪会呢?我还跟从前一样疼你。江苏苏说,我喜欢你做的菜。我从小就好吃。我妈就说我是个好吃鬼,说我好吃懒做嫁不出去。我说我找一个会做菜的就行了。你看,还真让我说准了。你可是答应过我,给我做一辈子饭,天天在家陪我。你可要说话算数啊?许可证说是啊是啊。江苏苏就撒娇地吊到许可证的脖子上了。
的确像江苏苏说的,许可证的那些朋友都不坏(至少,江苏苏看不出坏来),有的还很合江苏苏的意。比如张田地,倒不是张田地出手大方,帮许可证办过不少事,她是觉得他讲话的口气和办事的能耐很有味道,不仅仅是男子汉味道,其中的风度和气质,是和许可证大不相同的。另外她对张田地还有怜悯之心和同情之意,这都是胡月月造成的。在江苏苏看来,胡月月没有道理要自杀,她是掉在蜜缸里不知道甜,要是让她过几天穷人的日子,她就会珍惜和张田地的感情了。其实,江苏苏并不知道胡月月为什么要自杀,用她的心思猜度,胡月月是“贱皮”,女人不能贱,女人一贱就会出事,就会这山望那山高。所以,江苏苏想回报一下张田地,她的回报也是江苏苏特有的,她试着想挑逗张田地,以关心的名义,委身于他。她这样想,也这样做了,那是一个阴雨天里,许可证在厨房忙菜,外面的客厅里只有张田地和江苏苏。江苏苏又说起胡月月,说她真不该给你添麻烦。说着说着,江苏苏的话就变了味,就往张田地身上靠。可张田地并不领情,就像石佛一样无动于衷。为此,江苏苏觉得有失颜面,对张田地爱恨交加,一度,她都不欢迎张田地到她家玩了。
现在,张田地打电话,要许可证出去跟他喝茶,江苏苏心里矛盾,不想让许可证去见他,也是正常的。
许可证看江苏苏眼睛盯在电视上了,便说,你在家看看电视,我早点回来。
不行。江苏苏轻描淡写的声音里,透着坚硬的东西。
别看江苏苏眼睛盯着电视,她心里却是有想法的,她觉得张田地不到她家来而要到茶社去,是故意要躲着她。躲着她是什么意思?躲着她就是羞辱她,难道她不配?江苏苏还没有让人以这种方式羞辱过。江苏苏身后探头探脑的追随者有一大帮,那些垂涎欲滴的男人都是身经百战之徒,搞了一打又一打女人,有的人喧喧嚷嚷着还要庆祝百“鸡”宴,可他们就是近不了江苏苏的身,他们连闻闻她气味都闻不到,你张田地却摆臭架子,你张田地算什么鸟!以为你是谁啊?
他不是常来我家吗?这回怎么要到茶社啊?江苏苏又说。
许可证说,张田地可能有事要谈吧。
有事?谁有事?
张田地啊。
到我家就不能谈事?江苏苏处心积虑要戏弄一下张田地。
我也看不懂他……你要是不放心,就和我一起去?
什么一起去啊?去哪啊?
许可证有些生气了,他说,去茶社啊?
去茶社?去跟他喝茶?
许可证觉得江苏苏有点不讲理了,他说,怎么啦?张老板挺好啊。
我也没说他不好,你朋友哪一个不好啊。
许可证听出来了,江苏苏就是有意要找别扭,不想让许可证出去。
许可证说,苏苏,张老板出差刚回来,就这样急着要见我,可能是什么要紧事,我去看看,早点回来。
许可证说着,抱了抱江苏苏。
江苏苏说,你出去玩就不管我了,我也想玩,你去喝茶,我去跳舞。
许可证,那随你。
但是,江苏苏马上就变卦了,江苏苏说,我才不想去了,我还不如在家看《射雕英雄传》,算了,我不管你了,我就是硬留你,你也不痛快,你去吧去吧,有你那些狐朋狗友,就不管我了!
许可证说,苏苏你这样说,叫我怎么敢走?
江苏苏像泥鳅一样游动一下身子,不理他。
许可证只好站在一边发呆。
江苏苏看火候差不多了,就说你赶紧走吧,有什么好吃的,打包带点给我。
许可证这才放心地赴张田地的约会。
走在路上的许可证还有些奇怪,不久前,张田地在许可证家吃饭,江苏苏还跟张田地咬耳朵,还关心胡月月的情况,这才几天啊,就对张田地这么不感冒啊。许可证也没去多想,以为这是女人神经质的一种表现。他在一本什么书上看过,女人有时候,会来些莫名其妙的爱和莫名其妙的恨,这是因为,其一是内部的,循环系统出了问题,其二是外部的,心底里缺少安全感。许可证暗暗得意,能让江苏苏缺少安全感,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说明自己还是有点魅力的。
茶社里的灯光有些暗。张田地依然保持着怪异的姿势在喝茶。许可证依然在脑子里过滤着张田地的行为为何如此的怪异。
张田地原本有一满脸的胡须,如果要蓄着胡须,加上他的相貌,会给人一种粗枝大叶的印象。其实不然,张田地是个很心细的人,他和许可证一见面,就把几本书送给许可证了,一本是《新派潮菜》,一本是《大众菜谱》,一本是《考吃》,还有一本是《东北乱炖》。张田地只说一声,给你带的,就没话了。
许可证觉得是火候了,张田地要是有话说,也该到了要说的时候了。
许可证给张田地添上水。
张田地抬抬头,若有所思的。
张田地又摸起一本书,说,我在广州,专门去考察了半天书店,给你挑几本书,都是关于吃的,估计你喜欢。
许可证故意把书翻得哗哗响。
许可证说,我要是写一本书,也许比这些书好。
张田地说,是,你现在有时间,可以写一本,我给你找出版社。
等过一阵再说吧。
张田地一笑,说,你老许做事我是知道的,稳,准,狠,比金中华强。
什么意思?许可证知道,话要切入正题了。
对了,你们报社,一共多少副职?
算上我,十一个,不过,就我一个人是正处。
看来你当社长真的没问题。
许可证这才试探地说,是不是市里要调整处级班子?那还要仰仗你张总帮忙啊,我可不想安于现状,张总你是知道的,我的能力,是不是?你跟市长书记关系都铁,啊?
张田地说,没问题,都是江湖上的。
张田地又说,是啊老许,你老许要是能安于现状,就不是你老许了。你那三步棋,现在才走第一步,也是关键一步。头一步棋我不好帮你使劲,等到你开始第二步第三步时,我就知道怎么运作了。
许可证说,还是张总了解我。
张田地说,一句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还是张总你了解我。
张田地说,老同学了,你不要张总张总。
好好好,同学三辈亲啊,许可证说,你刚才说金中华,他怎么啦?
张田地说,你刚才说对了,市里对县处级干部要做一次微调,就在下半年,确切地说,就是下个月。
许可证说,我前天还和李景德在一起的,怎么没听这家伙说啊?
张田地说,几个常委才通过气,还没正式研究,李秘书长是副的,他没资格参加这个会,当然不知道,不过,就这一两天的事,他马上就知道了。
许可证急不可待地说,太快了吧,好像还不是我动手的时候啊。
张田地说,你分析得对,你设计的那套方案,很适合你,因为你年龄上没有优势。这次,你最好还是按兵不动,静观发展,给有关领导留下好印象。而金中华,机会很好,我想把金中华先弄上去,调整成正处,让他干经委主任。
许可证一边钦佩张田地的干练,一边有些暗暗泄气,莫非张田地情绪不佳,就是因为这次没帮许可证?许可证还想争取一下,说,张总你拿准的事,我看没错,金中华也到时候了,张总你是该出手时就出手,我支持你,不过,能不能,我是说,能不能把我和金中华一块办了?你看我这个年龄,一过五十就完蛋了,金中华还年轻……
张田地摇摇头,说,我就是怕你不理解,才让你来这里坐坐的,金中华这次有个好机会,现任经委主任年龄大了,要退,而金中华又喜欢当官,人也能办事,他找我谈了,哭喊着说就想当主任,就想当一把手,金中华难得有这个爱好,何况当官本身也不是坏事,为人民群众谋利益嘛。又何况,与其让那些贪赃枉法的昏官庸官横行霸道,还不如让金中华这样没有什么大才也不是太坏的人当官了,金中华这类人当官,老百姓得不到什么好处,至少也没有什么坏处。
许可证对张田地这种话很欣赏。其实,许可证知道,张田地搞工程,少不了和经委打交道,虽然金中华是经委副主任,一般事情还能帮上忙,但总归没有一把手说话硬。现在的经委主任年龄偏大,是从乡里到县里干上来的干部,作风有点武断,思想有点僵化,早就有传言,说要到政协文史委去当个什么主任的闲职了。
许可证看张田地主意已定,再说也就多余了,虽然心里酸溜溜的不好受,但张田地这个财神爷他也不能得罪,以后还要指望他呢,便顺着张田地的话说,经委主任,可是竞争很激烈啊,少不了一番拼杀,金中华如果没有你这个强援,恐怕敌不过那些家伙。
所以我要喊你来商量啊。张田地说,李景德那里我们还要一起去一趟,他虽然不能办大事,却能在领导那里吹风,能告诉我们领导的行踪,这很重要,要不然,捧着猪头找不到庙门,走了弯路就会误事。
许可证说,李景德那里没问题。
张田地又跟许可证分析了金中华的各路对手,并且对这次微调的形势作了全面分析。张田地说,民政局的王副局长是政协陈主席的女婿,这次也要动一动,这一动还不是正处?你知道,正处的位置又不多,竞争很激烈。还有旅游局的董副局长,上面很有来头。土地局的陈副局长,也蠢蠢欲动。但是金中华也有优势,他本身就是经委副主任,业务熟,又年轻,学历又高,只要咱们一努力,希望最大。
许可证思忖着,说,你想怎么努力?你上面有人,操作这个事,应该不会失手。不过这事说说容易,操作起来难度大啊,涉及到权力机构的方方面面,弄不好适得其反啊。
张田地说,问题不大。书记那里已经摆平了,主要就是市长,只要再把工作做到市长那里,就水到渠成。不过,市长从省里刚来不久,脾气还没有摸透,不好轻易下手。
许可证说,那怎么办?
张田地说,有一个非常好的突破口,跟你直说了吧,这个突破口,就是我们的朋友,市政府副秘书长,你大学同学李景德。
许可证说,绝对没问题,你找他,就跟找我一样。
不一样,张田地说,这次情况有点复杂,你知道旅游局那个董副局长吧?你知道他跟李景德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吧?董副局长的妹妹在市政府办公室做文印员,她是李景德情人,和李景德有好几年了,是铁关系,听说董副局长已经准备通过李景德,把根须伸到市长那里了。我为什么今晚一定要叫你出来?李景德现在正和董副局长在鸿运楼吃饭。
许可证说,还有这种事啊,我怎么没听说?
张田地说,那个董小妹可不是一般女人啊,你怎么会听说?李景德是个想往上升的人,他比金中华老练多了。你见过李景德带女人出来过?可金中华常把那个王娟娟带着,不是什么好事。
许可证惋惜地说,叫他们先下手了。
我要是昨天回来就好了。张田地说,现在还不晚,他们玩色,咱们玩钱。
许可证点点头。
张田地说,你跟李景德是大学同学,你跟我又是高中同学,按照数学上什么等量的传递性,我们三人也是同学。是同学,什么话都好说。老许啊,李秘书长可是一张好牌啊,我们一定要用好这张牌。
许可证不无忧心地说,你手里牌更多,通过李景德,毕竟多了一个手续,还不如对河上岸,直接上驴。
张田地说,那当然,李景德起不了决定作用,但有一件事,必须得李景德帮忙。
什么事?
就是市长什么时候在办公室。张田地说,别看这件事情不起眼,可是很关键,只要知道市长什么时候在办公室,我们去坐坐,就行了。
许可证说,不行,你不要太小看市长了,对你这个陌生人,市长会很警觉的。
张田地笑笑,说,你也太高看市长了。
许可证说,此话怎讲?
张田地说,陌生人的钱更好收。如果我带一个纸袋子来到市长办公室,自报家门,当然,不能说我是什么什么大老板,也不说我要办什么什么事……临走时,我把纸袋子踢到市长的桌子底下就行了。至于要办什么事,是要事后打电话对市长说的。当然,市长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和他的手机,要李景德提供才行。
许可证说,我还是觉得这招棋有点险。
张田地胸有成竹地说,不险,我办过。
张田地说完,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许可证面前,说,这点钱,给小晖买点东西,这可不是给你的啊,这是给我大侄子的。
许可证没想到张田地来这一手。许可证说,老张你这就见外了。
许可证把信封推回去。
张田地按住了许可证的手,说,你要是见外,就不是好朋友了,小晖是你儿子,也是我侄子。
好吧,许可证假装无奈地说,我收着,我替小晖谢谢你啦。
客气了。张田地说,明天晚上,你安排一个场子,我让金中华也到场。
许可证说,这好办,到我家吃饭。
老到你家,不好意思。张田地想起了江苏苏。他可是怕江苏苏再朝他身上贴啊。
没事的,老朋老友了,何况苏苏也是想你们去的。
那好吧,就这么说定了。你弄几个菜,我们去打牌。
好。
还有,你把朱红梅也叫来。
叫她来啊?
叫她来吧,你老许巴不得呢,你当我看不出来。
许可证笑了,说,ok。
许可证把信封装到包里了。
许可证站起来,要离开的意思。
张田地把他按下来,说,再聊聊,再聊聊,等会我们去洗个澡。
许可证说,我刚洗过了。
洗过了不要紧,再洗洗么。
我真的洗过了。
给你找几个小姐,好吧?
许可证这才不吭声。
张田地沉吟一下,又说,有一个事情,得空还要跟金中华说说。
许可证说,什么事?
张田地说,他和王娟娟是不是太招摇啦?
许可证也思索了一下,说,按说也没有什么,这种事情,现在已经司空见惯了,不算什么事了,没有人会揪这种辫子吧,不过,总之不是好事,那瞅机会提醒一下中华也行。
张田地说,好吧。张田地又很仗义地说,反正,金中华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给他摆摆平,经委主任,就让金中华干!
许可证笑了,说,有你张田地老谋深算,没问题。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个人都很轻松了。
27
两个大男人在街头猛吸几口流动的空气,也没觉得街头的空气比茶社的新鲜多少。街头的路灯,让两张男人的脸上就像落满了灰尘。
张田地说,今晚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新鲜新鲜。
许可证半推半就地说,算了吧,苏苏还让我早点回去呢。
许可证又说,苏苏差一点跟我一起出来。
张田地敏感地说,那你怎么不把她叫来?
许可证说,她听说我跟你在一起,又不来了。
这话许可证只是随意一说而已,张田地心里却咯噔一下,以为许可证的话是有所指的,以为他和江苏苏那点事许可证已经知道了。不过张田地看许可证自自然然的表情,悬着的心又放回了心窝。
如前所述,张田地和江苏苏在不久前,差点出了一点事。此事虽然于江苏苏是主动,张田地是被动,说白了,就是江苏苏试图勾引张田地。但这种事一旦说出来,是谁也脱不了干系的。
幸好,张田地想,自己还是克制住了,不然,面对许可证,说不定会很不自然的。
张田地到停车场开车出来,打开车门让许可证上了车。
张田地开着车,沿着南极路,穿过两条大道,拐上了一条僻静的小街。小街上有许多高大的树木,路灯似乎也比别的地方稀少。张田地停好车,把许可证带到一个院子里。
许可证四下一打量,说,这是哪儿啊?好像没来过啊?
张田地说,这是水帘洞大酒店的后院。
水帘洞许可证是知道的。许可证知道张田地是什么意思了。水帘洞大酒店的小姐都是上档次的。可许可证还是漫不经心地说,不是说去洗澡的呀?
张田地说,你洗过了,来瞧瞧新鲜吧。
许可证说,你别说,这儿我还真没来过。
许可证和张田地没有走前门乘电梯,而是从一个楼梯拐进了一个长长的走道,上了三楼。三楼是个热闹的地方,大小歌厅有好几个,还有许多像宾馆标准间那样的包间。他们俩刚进走廊,就有一个穿一身红色制服的侍者迎上来,张田地跟他小声说几句,侍者就引着他俩往深处走。有好几个房间门都是开着的,房间里拥挤着好多露着香臂玉腿的小姐,表情木然地迎门而坐,就像鱼贩子筐里的沙光鱼,闪着亮亮的眼睛,等着顾客来挑选。许可证脑子里那根叫兴奋的神经已经开始涌动,进而就澎湃了,他仿佛闻到小姐身上扑鼻的体香。他们拐一个弯,侍者开了两个房间。张田地和许可证走进其中的一间。张田地说,你看看音响如何,我去给你喊个歌手来。张田地旋身出去。许可证作古正经地试试音响,开始选歌。
片刻之后,张田地回来了,从他身后闪出一个小姐。张田地说,老板,我给你找一个会唱歌的。张田地又说,小妹妹,你陪我老板好好唱唱,好好做做,我这个老板可是个好哥哥哦。小姐咧着嘴就笑了。小姐操一口灌云普通话,说,大哥你放心就是噢。张田地又对许可证说,老板,我就在你隔壁,两个小时以后你去喊我。张田地没说要过来喊许可证,而是让许可证去喊他,言外之意是,这两个小时你可以尽情地玩,没人来打扰你。还有就是,张田地就在隔壁,可以给他站岗放哨。张田地真是个好人,他迅速带上门,出去了。许可证觉得张田地这家伙真是老江湖,什么道都吃,还一口称他一个老板,许可证觉得自己真是老板了。许可证习惯性地又重新关一下门,这才看看小姐。小姐瘦瘦小小的,却有一张性感的大嘴巴,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含羞带笑的样子。许可证突然觉得,这女孩子他见过,一想,对了,张田地随身带过,还安排过这个小姐陪他喝酒,小姐好像叫小芹什么的。但是,许可证看小姐羞涩的样子,还是有些吃惊。通常情况下,小姐们都没有这样的表情,她们经风雨,见世面,害羞早已消失殆尽了,她现在能有这种表情或心态,不是随便能装出来的。更让许可证吃惊的是,她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她是在张田地的公司实习的吗?看来,张田地的话也未见得句句可信。小姐说,大哥你不认识我噢。许可证把话筒塞一个给她。许可证说,你叫不叫小芹我不知道。小姐一听,就乐了。许可证在小姐身上捞一下,说你会唱什么歌,我给你找。小姐伸出双手去拿话筒。小姐把话筒和许可证的手一起抱到怀里了。小姐说,大哥唱什么歌噢,唱歌有什么好玩噢。许可证想把手往后缩,他是觉得,太快了吧,就这样直奔主题啊。可小姐不让他把手缩回去。小姐把许可证的手按到自己乳房上了。许可证已经是老杆子了。他在小姐的乳房上试试,那里小巧、圆润、尖挺,许可证没让小姐多考虑,或者说自己没多考虑,就掀起小姐的衣服,把头埋进去……
半个小时以后,许可证坐在沙发上。小姐坐在许可证腿上。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把事情做妥了。许可证意犹未尽,两只手还在小姐的身上划动。小姐的肌肤就像水一样。许可证就像在划动一波秋水。
小姐说,大哥好厉害噢,有二十几分钟噢。
许可证把手滑到她小肚子上,他说,我没认真,我认真能做半个钟头四十分钟。
小姐说,大哥你想吓唬我噢,四十分钟要累死我噢。
许可证又自豪地说,四十分钟算什么啊,你要是跟我好好配合,一个钟头都能。
小姐嘘一口长气,扭过身来贴到许可证身上,说,妈噢,一个钟头噢,乖乖噢,我还想要……
许可证听说还要,有点害怕了,他搂着小姐的腰,用用劲,打岔道,我看你还太小了,是不是逃学出来玩的呀?
小姐说,大哥你不要瞎说噢,你瞎说要出事的噢。
许可证想笑。他怎么看都觉得她还太小。她身上到处都紧绷绷的。许可证说,你不说老实话我不喜欢你。
小姐说,大哥你是做么的噢?
许可证说,你看呢?
小姐说,我看大哥像个干部噢。
许可证暗暗钦佩小姐的眼力,许可证说,你看我是什么干部。
小姐说,大哥起码是副处级吧。
许可证吓了一跳,以为是张田地透了他的底。许可证说,什么级别不级别啊,我没有级。要有级你才有级呢。
小姐就喘喘地笑了。小姐说,大哥好眼力噢,你看看我是什么级别?
许可证觉得这小姐很有趣,就说,看不出来,你说说看,是什么级别。
小姐说,我没结过婚,应该是处女。处女就是正处么,可我干这个工作,又不是处女,我充其量也就是个副处吧,要不,就相当于副处级吧。
许可证被她逗笑了。这是在江湖上流传很久的一个笑话,经她这么自自然然的演绎,很恰如其分。但是许可证同时又觉得,自己这个处级干部是不是受了污辱?许可证说,你这么小小年纪,心眼不少啊,你把干部都骂啦,我问你话你还没说呢,你是哪个学校的,是不是逃学逃出来的?
小姐说,大哥我好怕噢。
许可证说,你老实说。
小姐打岔说,刚才那个大哥让你两个小时去喊他,现在都快三个小时了。
许可证看一下手机上的时间,说,还不到五十分钟。
小姐说,行了噢,行了噢,我那边还有事噢。大哥你要是想做,再来一回噢,我还要噢,我是无所谓的噢,买一送一,我都是这样子的噢。
许可证说,下次吧,下次我想买两送两。
小姐说,那样多好噢,好哥哥我走啦。
许可证说不行,你说你有几岁,在哪个学校念书。
小姐不想说,央求许可证让她早点走,她说耽误一分钟就是一分钟的钱。许可证存心想逗她玩。逗了半天,小姐急了,才说她二十岁,姓刘,叫刘芹芹,在本市职业技术学院读书。她还说她平时不出来,只在星期五星期六才偷偷出来玩两个晚上。许可证不管她说真说假,就让她走了。
许可证整理一下衣着,又整理一下心情,去喊张田地了。
他们在回去的路上,张田地说,这么快啊。
许可证说,没意思。
张田地偷偷笑笑。
许可证问他,你玩什么啊?
张田地说,我没玩,我在看她们玩。
许可证说,她们是谁啊?
张田地说,还有谁啊,那些小姐啊。
许可证好奇了,说,她们怎么玩。
张田地说,老外了吧。
许可证真的不知道老外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看她们能看出什么好玩的来。
许可证以为张田地还要继续说下去。没想到张田地不说了。张田地认真地开着车,车内的空调让许可证有点冷。张田地打了几下方向盘,驶上了一条宽敞的大道。张田地说,那些小姐不得了啊,都是吸粉的。许可证知道吸粉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不相信,小小的海城,还有人吸毒啊。许可证说,不像吧,我看这个什么什么芹就不是。张田地说,她当然不是,但是,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脚。
28
我知道许可证和张田地这段时间忙金中华的事费了不少心思,我就控制上他家玩的次数了。
我大部分时间和海马达生在一起。
但是,海马却出事了。
现在,达生和海马醉得不行了。达生已经趴到桌子上了。海马还在不停地跟我说话。海马说一阵,哭一阵,笑一阵。海马的旧书摊,被城管、工商、税务、文化、公安联合行动组取缔了。海马的许多书,也被城管的一辆执法车拉走了。此前,我已经知道了此事。我到许可证家,把海马旧书摊被取缔的事跟许可证说了。我知道许可证是个肯帮忙的人。许可证听我说了之后,毫不犹豫就给有关部门打电话。还不错,对方给了许可证的面子,基本上答应把书还给海马。但是由于现在进行的是全市不良行为大整顿,正在风头上,不可能马上把书拿出来,要等整顿结束才能办。许可证说,只能办到这一步了。许可证又有点后悔地对我说,其实他是知道这次大整顿的,他之所以没跟海马打招呼,是觉得,海马的旧书摊不在整顿范围。但是,文化部门的人说,旧书摊是制黄贩黄的重灾区,所以也是这次重点整治的对象。我又拭探着说,要不,你再给李秘书长打个电话,让他再打个招呼,通过什么人,看能不能先把书拿出来,让海马先干着。许可证胸有成竹地说,老陈啊,海马的事,我是当着自己的事来办的,这个电话我可以打,但是,把书拿出来可能性不大,就更不要说再干了。你不知道,这种事情,只能等过了风头再说,这种规矩,我还是懂的。我说,可是……许可证不让我说了,许可证用手势拦住我,说,规矩你是改不了的,你就是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你在制定规矩的人面前谈规矩,你什么也谈不通。我还是坚持说,海马还靠这个生活呢。许可证也表示为难,说要不这样,我想个办法,找点事给他干。我说这倒是个好办法。许可证说,不知道海马愿不愿意,我好像好长时间看不到他了,还有达生,我找他们吃饭也不给我面子,好像他们一次都没来过我家,老陈你说是不是啊。许可证一连说了两个好像,看来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许可证又说,老陈你看要不这样,我安排个场子,你把达生和海马叫过来,我们吃顿饭,聊聊。
我觉得许可证的话有道理。
从许可证家出来,我就给达生和海马打电话,谁知,这两个家伙根本不领我的情,坚决拒绝,还说我是王连举甫志高什么的,是个大叛徒,并勒令我过去跟他们喝两杯。
喝酒的时候,我们的话都特别多。达生说,吃吃喝喝这些年,这日子过的,怎么他妈的就磕磕绊绊越来越没劲了呢?怎么就他妈连滚带爬的呢?怎么他妈的好像就没有一天顺顺当当的呢?
话一说就开始伤感。我也想到了我和小麦。我觉得,达生的话,太符合我们目前的生活行状了。我注意地看了一下达生。达生的脸上发生了些许细微的变化,脸色变得苍灰了,眼睛里毫无目的性。他喜欢牛仔休闲一类的服装,当年开车冒充大老板时,还人模狗样一身名牌像回事。现在的这些服装,也许是旧了点吧,他真的就是一个捡破烂的了。前段时间又心甘情愿地上了一个街头野鸡的当,幸亏我和海马把他拉回来。海马原来是满脸的自由和得意的人,说话也都是欢乐式和跳跃式的,和他作家的身份相当匹配,可短短半年多时间,就像曾经沧海一样,满脸的忧郁和伤感了。联想到他俩还恶作剧地涮了我一把,在感情上还劝过我,还对生活充满着希望,或十分满足目前寻常的日子,可也就是转瞬间,人就这样灰头土脸的了。看来,像我们这种人,是不能受一点打击的。
我们的心情都很恶劣,在这样的心情中,喝酒就有些不由自主,一杯一杯的,就像喝水一样,互相也不敬了,也不互相倒酒了。
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我跟达生和海马说,要不,我去找找许可证吧,他关系多,说不定能有办法把这事摆平了。
我没有直接说我已经找过许可证了,我怕这两个家伙有逆反心理。谁知,达生一拍桌子,说,对呀,怎么把他给忘啦,找他,关键时刻,这小子要是不帮我们一把,我把他撕碎生吃了!达生咬牙切齿地说。我印象里的达生,平时还是能收敛自己的情感的。这次可能也真急了。想想也是,那些书可以说是海马的全部家产了,突然被全部收走,这不是断了他的生路吗?
海马抬抬头,说,不知许可证能不能帮忙,要不,咱们请他一顿?
我说这倒不必了,请他吃一顿的钱,够全家一个月的生活费了,这事就交给我,由我跟他交涉吧,许可证还不至于那么没良心吧。
达生说,那可不一定。芳菲晨报主任都丢了。这种人,还讲什么良心。
芳菲的事,不能怪许可证,芳菲调到日报,有她自己的心思。我为许可证打着圆场,又为芳菲说着好话,芳菲我还是常看到她的,她业务还不错,心情也还不错。
达生说,你怎么替许可证说话啦?你这家伙,天天跑到许可证家,是不是良心都变黑啦!对你说老陈,海马这事就交给你了,你去跟许可证说,这个事情,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说天道地,要给我们办好!
我说这事你放心,我既然要找他,我就要把话说到家。
我们又一杯一杯地喝酒。喝着喝着,达生就趴到桌子上不动了。
海马酒量跟我差不多,喝半斤八两问题不大。我们又干了两杯,海马接着刚才达生的话,说,其实,我是有机会改变命运的,我觉得我能够把文章写好,我也不是没发表过作品,我觉得我就差那么一点点,可是……我连饭都吃不上,你说这他妈生活怎么就过成了这样?老陈你说说……你说说,我们错在哪里?
海马说着,就泪流满面了。
海马的话,要是从前,我还是信的。自从我到了晨报,接触的面多了,我觉得海马的文章,不写也罢了。海马确实不是写文章的料。可这话,谁能告诉海马呢?海马用巴掌去擦泪,他用左手抹一把,满脸都是水,他又用右手抹一把,还是满脸的水。海马左一把右一把,怎么也抹不干净。我不忍再看海马。我鼻子一酸,眼睛一热,眼泪也涌出来了。
海马又说了,老陈,说真话,我很羡慕你,你他妈会画两笔,就能到报社去画广告了,我他妈也会写文章,许可证他妈的怎么不帮帮我,不让我去当记者?
关于这句话,海马说了好几遍。我觉得,海马没有说错,海马虽然写别的不行,我想,要是写写新闻,还是不比报社那些记者差的。我觉得我有必要把海马的意思告诉许可证,让他能在适当的时候(比如他有一天当上社长),帮海马一把。包括达生,许可证也是能帮的,达生开过车,还是有一技之长的,报社那么多驾驶员,就多达生一个?许可证天天帮这个忙,帮那个忙,还正在搞一个大动作——把金中华扶正。为金中华能当上经委主任,他跑了不少腿了。达生和海马的忙,他也是应该帮帮的。
我想,我要在恰当的时候,找许可证谈谈达生和海马的事。
海马哽咽着说,明年我就三十五岁了。三十五岁,可是一道坎啊,你看许多招聘启事上都说,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本科以上文化……
海马又说不下去了。
今天这顿饭,是我们重新有了联系的大半年来,最没劲的一顿饭。比起我单独送小麦去海南的那顿饭还伤感。送小麦时,不管怎么说,还心存希望,可今天,就好像是最后的晚餐了。
海马说,我那些书啊,大多数还是我的藏书啊,我放在旧书摊上,也是做做样子的,我哪里想卖啊,要是有人来跟我还价,要是我不想卖的书,我就狠狠要高价,把他们吓跑,我为什么这样啊?我其实是舍不得啊。那些书,都是我饿着肚子买来的,都是我节衣缩食……它就是我的粮食,就是我的鱼肉……它就是我的儿子……比我儿子还精贵啊我操!他们轻巧巧就把我的粮食,我的鱼肉,我的儿子拿走了……
达生把海马抱着。达生看海马哭了,哈哈笑着,达生笑着笑着,就满脸泪水了,他哈哈地说,海马你瞧瞧,你瞧瞧你那熊样,你哭什么!你哭什么!天还没塌呢……
海马哽咽着,说,算了,不就是几本书吗?只当丢了吧,达生,下盘棋去!
达生说,走,下盘棋去。
我知道棋是下不成了。我说达生,改天再下吧,我们送海马回家去。
不回家。海马大叫一声,谁有家?我没有家。
我又小声说,让小汪来吧?
海马一听我说小汪,又呜呜哭了,谁是小汪啊?我不认识她,她不是我老婆了,她她她她要跟我离婚,要离婚……她……她要成为别人老婆了,哈哈……
我和达生望望,不敢说了,海马的话太让我们吃惊了,天知道海马说的是醉话还是真话。
29
我到许可证家。
许可证果然在家。我一般很少在没有预约的时候到他家来。我怕我事先跟他打过招呼,他又要找人来喝酒。他是经常这样做的。他会乐呵呵地说,老陈你中午别走啊,我找人来跟你喝两杯。可今天我不想喝酒,我想跟他谈谈,我想单独跟他谈谈达生和海马的事。我觉得,关于达生和海马的生活问题或工作问题,许可证该到出面帮忙的时候了,特别是,海马的书摊被查抄以后,许可证要是不帮忙,谁还能帮呢?
但是,还没有谈及此事,有关小麦的消息就让我不知所措了。
小麦出事了,许可证说,我刚刚听说,你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
许可证脸色严峻,他说,真想不到,小麦会出这么大的事,谁想得到呢。
我急于想知道小麦出了什么事。但是许可证却不说了。看许可证的表情,小麦看来确实出了大事。我忍不住了,问他,小麦到底怎么啦?
许可证说,真想不到。
许可证抬起头来。
许可证说,小麦被公安部门抓住了。小麦居然……贩卖毒品……小麦怎么会这么笨呢!
许可证的话真让我大吃一惊。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我想到我跟小麦在一起的时候,她一直跟我神出鬼没,原来她是干这个事啊。这可是掉脑袋的啊。
不会搞错吧?
许可证哈地一笑,我的消息,千真万确。
许可证跟我说了小麦贩毒被抓的过程。
小麦其实已经不只一次往返海南和海城了。她每次都是乘飞机,每次都是悄无声息的。她来海城,不和任何熟人联络,不让任何人知道,只和线人联系。这次小麦更是有备而来。就在她和同伙刚下飞机时,就被公安局便衣“请”走了,然后,在拘留所里“产”下了一枚怪异的蛋——187克纯度极高的海洛因。和她同行的海南女人也在另一间屋里“产”下了一枚更大的蛋——233克海洛因。
许可证说,小麦这下完了,人体贩毒,这可是铁证啊。
我和许可证都一时无语。我们太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了。我从前和许可证在一起是不谈小麦的。许可证和小麦在十多年前有过一段不了了之的恋情,这你都知道了,十多年后,我和小麦又闪电般同居,这是我们在一起避开关于小麦话题的主要原因。可这点原因,相比小麦现在的处境,又是多么的无足轻重啊。我们毫无根据地猜测小麦为什么要干这个掉脑袋的事,是有人胁迫吗?还是纯粹的金钱诱惑?我们对小麦的行为不可理喻,同时我们也对小麦突然的神秘失踪而找到了注解。我们长吁短叹一阵。后来,我对许可证说,我只想看小麦一回。看在老朋友的份上,看看能不能安排一下,让我去和她见一面。许可证点点头,表示可以试试。
但是,即便是看一回,也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啊。
许可证先给公安上的朋友打电话,这个朋友是公安局的一个处长,人家很客气,但回答却是难度很大,说凭他一个处长,无能为力。
接下来,我们就如何能见见小麦,想了几种方案。最后只能是,通过李景德,找政法委书记。政法委书记是公安局长兼任的,只要他点头了,见一面还是可以的。许可证就给李景德打电话,谁知道,这家伙下午要出差去北京。许可证也没在电话里说这事。许可证说,什么时候回来啊?对方说三天后就回来。许可证说,回来我给你设宴接风。
后来许可证又想一个办法,让芳菲以记者的身份去采访此案,我也可以同去。许可证让我先跟芳菲说。许可证说他说不好。我知道许可证和芳菲之间有种说不出的矛盾。我就先给芳菲打电话。我在电话里对芳菲说,你上午不要走,我找你有事说。芳菲说,什么事啊,重要吗?我含糊其辞地说,还比较重要吧。芳菲说好吧,你早些过来,我在办公室等你。许可证就给公安局的有关人打电话,联系采访的事。可对方说此案还正在进行中,目前不便于见报。许可证说,不一定要见报,先采访,因为此案比较典型,我们需要跟踪采访。对方说作不了主,要请示一下,等一会再打过来。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电话打过来了,说请示过领导了,暂时不宜采访。
这条路看来也行不通了。
我一时没有了主意,脑子里交叉映现的是和小麦在一起的短暂而美好的时光。
许可证也没有心思做菜了。他坐在沙发上,说,要不要找金中华和张田地他们来商量商量?许可证自己又说,算了,还是先不跟他们说,估计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许可证还让我也不要跟达生和海马说。这事情越缩小范围越好。许可证又说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许可证说,老陈你现在住着小麦的房子,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我也不知道。我说,我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事。
许可证刚才说到达生和海马,我想起了我此行其实是因为海马和达生来的。现在,海马和达生的生存问题,相比小麦的处境,就有点微不足道了。但我还是说了。我说海马也出事了,海马的书摊叫人家收了。许可证望着我,说,我不是知道了吗?不是说过了,过了风头就给书嘛。我说,海马现在就想要回来,他怕夜长梦多。许可证显然对此事的关注不如对小麦事件的关注了。许可证未有表示。
江苏苏中午下班了。她例行公事地跟我打一声招呼,看我和许可证相距很远地坐着,又都面无表情,江苏苏就笑笑地说,怎么啦你们,吵架啦?
许可证说没有。
我也说没有。
江苏苏说,看你们两人冷着脸,我以为闹了什么不愉快。
许可证这才挂上点笑容,说,我们能闹什么不愉快。
江苏苏把身上的小包放下来。江苏苏换了鞋子,说,空调打多少度啊,热死了。
许可证就把空调器拿过来,说,25度。
江苏苏说,打22度吧。
江苏苏洗脸的时候,问道,你们还没做饭啊?
许可证说,这就做。
我跟许可证小声道别。我说我走了,我下午给你打电话。
许可证也没留我吃饭,这可是这些天来的头一回。
我走在街道上,毫无目的。大街上树木稀少,阳光灼人,车辆和行人匆匆地来去。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好像只有我游离于他们之外。我感到我心里很空。有好几次,我站在路边发呆。
我手机响了。我看号码是芳菲的,我才想起来我跟她还有一个约会。她说她在办公室等我的。我接了电话。我说我马上就到了。
我打车来到报社。来到芳菲的办公室。
芳菲说,怎么这么晚才来啊。
我说有点事。
芳菲说,什么好事啊,是小麦回来啦?
我愣着,一下子有些语塞。
芳菲说,我说你老陈也真是的,小麦好好一个大活人,那么讨人喜欢的美女,就让你给弄丢了,你老陈是怎么回事啊,我就闹不明白。
芳菲的话让我百感交集。我不知道为什么事隔许久芳菲还是这样说。她突然的提起小麦,我还以为她知道小麦出事了。可我从她表情上看出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随意地跟我开着玩笑。
芳菲给我倒水,问我要不要茶,问我空调要不要再打低一点,还说她一般都打在二十六度上,她说她其实不喜欢开空调。芳菲把茶杯放到我面前。我看到芳菲打扮得跟小姑娘一样,穿一件轻薄的棉衫小背心,领部还系一条装饰性的女人味十足的小飘带,千岛格的低腰中裤,让她的身体十分流畅,不经意间弥漫着成熟和甜美,特别是她很有风情的步态和给我拿茶倒水时时隐时露的腰部,都给我一种刺激。我想把小麦犯事的话告诉她,但我最终还是没说。我是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她忙完以后,也坐下来了,她看着我,说,忙什么啊,这几天。我说也没忙什么。她从我脸上也许看出来什么了吧,看出来我情绪不对了吧?她说,怎么啦?你电话里说找我有事啊?我说也没什么事。芳菲说,没什么事?我说没什么事,找你坐坐。芳菲不好意思了一下,眼睛游移开了。
芳菲也不说话了。我们就像一对闹情绪的情侣,互相呆坐着,等着对方认错。
你离开晨报,连主任都不干了,跑到日报来,把许可证得罪了吧?我说,说过就后悔了,这不是没话找话吗?
芳菲对我的话没有表示什么,但她对我的话肯定是在乎了。
我还没吃饭呢,你也没吃吧?我请你还是你请我啊?芳菲绕开了我的话。
我说随便吧,我也不想吃。
我想吃。芳菲说,我饿了。
一个事,想找你看看,帮一下。
你说。
海马,出事了。海马的书摊叫人收了。
芳菲说,我就知道你有事嘛。就这些?
我支吾一声。
芳菲说,走吧,我请你去吃碗肉丝炒粉皮,我们边吃边聊。
我请你吧。我说。
我们就在报社门口的小吃店吃肉丝炒粉皮。芳菲并不提海马的事。我也没有再提。我是觉得,海马书摊被取缔,相比小麦被抓,实在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我把一碗肉丝炒粉皮吃了一半的时候,芳菲说话了。芳菲说,其实,我也出事了。
芳菲把筷子搁下来,就说这一句话,眼睛就红了。
我也不吃了。我听芳菲说话。芳菲的问题看来不小,不然她不会对海马的事无动于衷。只有她的事比海马的事更为严峻,她才置朋友而不顾,她才眼圈发红。
芳菲哭了。芳菲拿面巾纸擦泪。芳菲搓搓鼻子,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其实多大事啊。其实谁离谁不行啊。其实……芳菲把剩下的面三口两口吃完了。芳菲把剩下的面条吃出了呼呼声。芳菲说,我们可能要离婚了。
芳菲的话虽有些轻描淡写,但我感觉出来,这句话说出来,对她,真不容易啊。我还能感觉出来,她说的可能,其实已经离了。
但是我还是吃惊地说,不会吧?
芳菲说,这有什么不会?会的,他外面有人……我们已经分居了。芳菲的眼睛红红的,她又搓鼻子了。
这小子!我冲动地说,他敢对你不忠,你不要离,拖死他!
芳菲苦笑笑,摇摇头,说,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是啊,如果感情已经死亡,仅仅有着外表的婚姻又有什么意义?我想安慰芳菲,可又不知说什么好。我只是用眼睛,轻轻看着芳菲,芳菲竟是那么的孤独、无助,这种事情,就像身上的疼一样,只有自己感受最清楚。
我还以为,你最幸福了,我还把你当成楷模。
芳菲用鼻子笑一声,那一声气息般的笑里,隐藏着多少无奈啊。
我觉得许多事情真是太凑巧了,海马的旧书摊被取缔了,小麦犯事了,芳菲离婚了,张田地和胡月月之间的情感危机,再加上此前达生的车祸让他原形毕露,我的朋友们怎么都成这样啊!
第八章
30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
江苏苏所在的营业所在市郊,平时就业务不多,再加上外面下大雨。营业所里就显得很冷清。江苏苏心里有点孤单,她还感到冷。江苏苏两手抱着胸,站起来走走。她望着大街上急驰而过的车辆和车轮溅起的水花,有种无所事事的感觉,也有点无聊。她想不起来生活中有什么事情能让她高兴一下,也好像没有让她特别苦恼的事。她不担心雨大阻碍她回家(自然有许可证安排车来接她),也不担心回家没有饭吃(许可证会变着花样调理好可口的饭菜)。看起来,生活还是那么平庸,还是那样毫无激情。江苏苏看了阵大街,看了阵大街上的风雨,看了阵风雨中的行人、车辆,江苏苏对柜台上的小吴说,这个鬼天气。小吴说,江会计你早点回去吧。江苏苏说,没事,不急。江苏苏又说,这个鬼天啊。
就在江苏苏说不急的时候,就在江苏苏抱怨鬼天气的时候,有一个人,冒冒失失的,一头闯进了营业所。此人仿佛是从风雨中蹦进来,他挥舞着手里的卡,大声嚷道,取款机怎么取不出钱。小吴用职业化很浓的口气说,对不起先生,取款机出了点故障,请到柜台这边来取。来者还是嘟囔着,真是怪事了,真是怪事了,取款机也会生病。
江苏苏想,人都会生病,何况取款机。
来人居然没有使用任何雨具,浑身都淋透了,他可能有急事,心气很紧,声音也很响。他继续嚷道,给我取五千块钱!快点好不好!
江苏苏不经意看一眼外面的顾客。这一看,把江苏苏吓了一跳。江苏苏认出来者是谁了。就像一辈子没照过镜子的人也能认出镜子里的自己一样,江苏苏虽然好久没见到他,但就在他大嚷着取五千块钱的一刹那,江苏苏就认出了他。
江苏苏心都绷直、变形了。
突然的,江苏苏心口就一紧一紧地疼痛着……
江苏苏冷冷地看着这个她曾经非常熟悉的人,绷直的心又吊了起来,悬在半空。片刻之后,江苏苏才渐渐冷静下来,她不再看他,而是准备走开。
但是,那个人也看到她了。
江苏苏听到他轻轻地唤一声,苏苏。
江苏苏只好停住了脚步。江苏苏迎上去,中规中矩地说,相老师,是你啊。
被称为相老师的人挺激动的样子,他说我是相目标啊,真的是你啊,你怎么……到银行上班啦?
江苏苏的声音毫无特质,就像一杯白开水一样淡而又淡。
江苏苏说,我都来好几年了。
江苏苏不愿和他多说什么。她眼望着别处,说,相老师你忙吧,我还有点事。
江苏苏转身走进了里间的办公室,还把办公室的门带上了。但是她只关住了自己,心却仍在外面。她竖起耳朵,试图听到外面的动静。她什么都没有听到。
江苏苏无力地坐下来。
江苏苏手里转着茶杯,她一直坐着,她已经枯坐好久了。
早就过了下班时间,小吴还过来提醒她一次,可她就像毫无知觉一样。许可证打过一次电话来。让她不要冒雨回家。让她在办公室等着,他安排车去接她。江苏苏说没事。江苏苏说,我正好坐坐,发发呆。
按照规定,下班后是不允许滞留营业所的。但外面风雨交加,江苏苏违反了规定也情有可原。
江苏苏就这么坐着,脑子渐渐清晰起来,跟着,相目标也渐渐清晰起来了。
当然,对于相目标的突然出现,江苏苏心理上还没有作好准备。是啊,太突然了,正由于太突然,她一时间找不到切入的角度了。
相目标是她上职业技术高中时的老师,是她的初恋情人。
她和他的第一次,也是在一个风雨之夜,在教室的课桌上。他们把几张课桌并在一起,她从宿舍抱来了被子。那时候她只有十八岁,已经是学校时装模特队的台柱子了。相目标是她的文学课老师,又是时装模特队的领队。他很年轻,是那种能迷得住女生的单身教师。和所有的初恋女孩一样,江苏苏对爱充满着幻想,对她的初恋情人充满着依恋和依赖。他们经常在教室里、在排练厅亲密幽会,畅谈未来和理想。后来相目标辞职开了一家模特广告公司,江苏苏没有毕业就成了他公司的首席模特。但是公司的发展也是坎坎坷坷风雨兼程,江苏苏亲历了相目标成功的喜悦和失败的痛苦,和他同歌同哭,同喜同乐。相目标也把她当作红粉知己,和她出双入对,相约和她一辈子同舟共济。但是好景不长,相目标开始冷落她了。而他的生意却开始蒸蒸日上,各种形象代理、各种时装发布会接连不断。后来她才知道,他和鹿副市长的女儿好上了。鹿副市长分管全市经贸,是一个具有开拓精神和创新意识的副市长。江苏苏感到危机四伏,她不想失去他,无论如何,她要和他在一起,她不能想象她一旦失去他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她觉得失去他就是失去自己。她会觉得从前的生活是一场噩梦,而且这样的噩梦从此不会醒来。她怎么能甘心呢?她不会就此甘心。她回顾了和他两年多的许多美好时光,她更加深切地体验到她是多么的爱他。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向他哭诉了她对他的爱。相目标很受感动,两个人发誓生死相依,苦乐与共,然后相拥而泣,然后疯狂做爱。说起来真是难以启齿,江苏苏就是在这次疯狂中,扭伤了腰。起初,两人对突然的横祸准备不足,以为加强锻炼和注意休息一段时间就能痊愈,因为没听说过做爱还有扭伤腰的。江苏苏因此耽误了腰伤的治疗。更让江苏苏不能接受的是,鹿副市长的女儿鹿小丽也向他摊牌了,要他在两个女孩中任选其一。相目标其实没经过考虑就选择了鹿小丽。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相目标托人送给了江苏苏一笔钱,让她离开了公司。而相目标也如愿地和鹿小丽结婚了。江苏苏还是幸运的,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她很快就认识了许可证。她从许可证身上得到了补偿。更让江苏苏心里平衡的是,在她和许可证结婚不久后,鹿副市长因行贿受贿而翻船,被判十五年。在宣判的时候,电视画面上出现了相目标和鹿小丽的镜头,虽然只是在法院的观众席上一闪而过,但她看出了相目标的憔悴。江苏苏想,这时候你该后悔了吧。江苏苏心头涌起一阵酸痛,不知为什么,她有点同情相目标。她认为相目标的生意会从此江河日下。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相目标的生意主要靠鹿市长的关系支撑着,大树倒了,没有阴凉可乘。这样的念头时常在江苏苏的心头涌起。就像她身上的一个疤痕,一不留神就会看到它或抚摸到它。好在生活让江苏苏找不到不满的理由,日久天长,江苏苏就习惯了和许可证在一起的幸福生活。
原本生活还会这样继续下去,没想到又在这样一个风雨之日,命运安排他们在营业所邂逅相遇。这样的匆匆相遇,其特殊的地方在于,让江苏苏想起了过去。虽然她有一万个理由不去理会相目标。但那种难以割舍的初恋情怀,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挥之不去。江苏苏有点暗暗后悔,后悔没有和他多说几句话,没有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江苏苏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家里的电话。
江苏苏关了手机,用办公桌上的电话打回去。
许可证在电话里说,车一会就到了。你在单位别动。我给你做了几个小菜。
江苏苏很烦躁地说,准备什么小菜啊,天天就知道吃,吃……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传来的声音也充满了担忧,苏苏,怎么啦?
江苏苏说,我没事,死不了!
江苏苏把电话挂了。
江苏苏发现自己什么时候流泪了。
来接江苏苏的是张田地的车,但开车的不是张田地。江苏苏料到会是这样。这样的事已经出过一次了。张田地会这样瞧不起自己。张田地说不定还在暗地里笑话自己呢。江苏苏想着,对自己说,姓张的,我不会饶过你,你张田地算什么东西!
张老板呢?江苏苏的口气却是轻描淡写的。
对方说,张老板有应酬,他让我接你回家。
江苏苏从鼻孔里冷笑笑。
你知道,江苏苏对张田地有意,可以上溯到较早以前。在江苏苏的眼里,张田地很有男子汉风度。特别是他那伟岸的身材和那一把胡子(可惜他没留),很让她想入非非。张田地和许可证是朋友,又是老同学,自然是她家的常客。江苏苏有很多机会和张田地说说笑笑。这样的说话都在大家的视听范围,张田地也没有在意,甚至连想都没去多想,以为这不过是她一贯的风格。不是么,江苏苏和许可证的朋友们都能处得来,说说笑笑是正常的事。但是有一天,许可证和朋友们在外面有应酬,江苏苏又不想回家吃饭。许可证就让张田地顺道开车来接她去一起吃饭。在车上,江苏苏先是关心了一下胡月月,说你天天在外面吃,胡月月怎么办啊?张田地说,她习惯了,我也管不了她,她呢,也不要我管。江苏苏说,张老板这样可不大好啊,女人是需要别人去爱和关心的,你这样对待她,当心她什么时候还会自杀。张田地说,她啊,不会自杀了,她要杀,会把我给杀掉。江苏苏说你别说笑话了,胡月月疼你还来不及了,她能舍得把你这棵摇钱树杀死。张田地说,你不懂,苏苏,她什么都能干。江苏苏还是笑着不相信。接着,他们又照例说些有趣的话,张田地还先给江苏苏讲了一个手机短信息。江苏苏也给张田地讲一个手机短信息。两个人把手机短信息越讲越黄。后来车都到饭店门口了,江苏苏还拉着张田地讨论一个问题。江苏苏说,你说,四十岁的男人,还会不会对一个女人动真情呢?张田地说,这个问题你得去问许可证。江苏苏说我不问他,他都四十多了。张田地说,可我也四十多了啊。江苏苏说,我就问你。张田地看江苏苏眼神有点不对劲了,这可是个不妙的信号。张田地忙说,好了,我们下车吧。江苏苏在喉咙里哼一声,她一把抓住张田地的手,说,张老板,我想……我要犯错误了……张田地没留一点余地给她,打开车门连滚带爬出去了。张田地还比较绅士,他在车旁边等江苏苏从车上下来。当他俩一起走进酒店的时候,张田地还打着哈哈,以冲淡刚才的尴尬。
此后,有几次机会,张田地都没到许可证家去吃饭。如果许可证让他去接江苏苏,张田地都安排别人去接。张田地看起来比较传统,朋友妻怎能欺呢?如今这年头,外面女人多了,千万不能自己捆自己的腿,往后的日子还要混呢。
不久之前,江苏苏还是不甘心,在自己家里,她还想动张田地的心思,张田地还是巧妙地躲开了。至于张田地不到她家吃饭,而是约许可证出去喝茶,更是让江苏苏恼羞成怒。现在想起来,心里总有一个疙瘩,总像吃了一只苍蝇,总觉得像有什么把柄落在张田地手里,让她心理上很有压力。
坐在张田地派来的车里,江苏苏心理上的压力就像发泡水一样,咕嘟咕嘟往上冒,这时候,她才后悔自己当初的冲动了。
许可证又打来电话了。江苏苏对着电话说,你烦不烦。许可证说,我怕饭菜凉了。江苏苏说,我不吃了,你出来,我请你喝茶。许可证说,喝什么茶啊,雨太大了,改天吧。江苏苏很有情绪地说,不行,就今天,你快点出来啊,我不上楼了,我在楼下等你!
江苏苏情绪不好,许可证并不知道原因是为什么。
许可证这几天心情也不爽,好多事情都压过来了,主要的,还不都是朋友的事。主要的,是他自己的事。通过这些天的努力,他已经掌握了报社广告的运作情况了,广告这一块,学问很多,广告部下边,还分十多个部门,对外也称部,比如房地产广告部,商业广告部,汽车广告部,工业广告部,医疗卫生广告部,金融保险广告部,餐饮广告部,乡镇综合广告部等等。各广告部工作人员没有工资底薪,他们的收入靠百分之十八的回扣。广告收费是按版面大小计算的,而且前十六版、中间十六版、后十六版,收费标准都不一样,套红和黑白版不一样,彩版和套红又不一样,报眼、底条、中缝、分类都各有区别。还有很多很多,这些区别,都有优惠和特权,由社长掌握。许可证知道,掌握特权的社长,就是一点心思不动,财源也会滚滚不断,如果稍一用心,就不得了了。比如许可证已经确实掌握的彩虹房地产开发公司开发的彩虹四期商品房广告,是一口气做了八个彩版,八个套红版,还有两版软文,广告投入六十万,这笔业务,是社长直接联系的,或者说是客户直接找社长的,百分之十优惠和百分之十八回扣(又叫稿费)都打回到彩虹账户上了,实际上,报社的真正收入只有三四十万。这十几万最后到底弄到谁的手里,业内人士最清楚不过了。但是,许可证并没有因自己的工作已有起色而沾沾自喜,相反的,现在报社流传的流言对他极为不利——他已经是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了。而关键是,社长已经知道他私下里的这些小动作了。社长老奸巨猾,他肯定要提防许可证的。
朋友的事他当然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先是海马旧书摊被取缔了,虽然他找了关系,答应书退还出来,但毕竟还没有退出来。关于金中华提拔的事,也到了紧要关头。胡月月的自杀给张田地造成的影响还没有散尽。还有芳菲,情感遭遇了危机。而他自己和朱红梅的事,江苏苏似乎也有所察觉。紧接着小麦的贩毒案最为棘手。现在的情况是,关于小麦,一点音讯都没有,公安局不露一点口风,就更不要说去看一眼了。他请李景德能出面说说,目的也就是能见小麦一面,让小麦知道,还有朋友在关心她。但是,李景德官腔官调地说,在这个问题上,你不敢乱来,我也不敢乱来,别人也不敢乱来,咱们谁都不敢乱来,你说呢?许可证知道他没说错。可许可证心里也堵。这些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能。
这些,只不过是许可证掌握的周遭的情况,他没有掌握的情况,对他来说,也是极为糟糕的,比如江苏苏和相目标的邂逅……
31
许可证请李景德来家里吃饭。
许可证给李景德打了电话后,还做了精心准备。他买了新上市的茄子,在肉馅里搅上虾婆肉和海蛎肉,包茄子饼。这道菜他从前做过,味道很好。他还想做另一道菜,比较复杂一些。复杂不是坏事,对他也是一个挑战。这道菜他是这样构思的,把一条大地鱼撕去皮,剔去骨,鱼肉剪成小片,他觉得一定要剪,要是刀切,就没有那种感觉了。然后把剪好的鱼肉放在热油中,慢火炸香,捞起来,再用四两(约鱼肉的二分之一)半干半湿的鱿鱼,划成切片,就是一格一格的那种,加水,浸泡约一个小时,挤干水分,再加姜、葱、醋、酱油等佐料腌制约十五分钟,过一遍油。把这两种原料弄好后,配上一颗芹菜,一点干笋和红椒,爆炒几下,就可装盘了。想象中,这道菜应该具有鲜、滑、嫩、爽等特点,还另有别的味道。这道菜,许可证从前就构思过,可一直没做成。他今天准备大显身手一番。
但是,当他打电话给李景德时,李景德说有一个重要应酬,来不了了。不但来不了,还要让许可证去作陪。他说,你六点准时到西天饭店四楼小餐厅,先吃饭,后打牌。
许可证最近感觉有许多事,不想出门。但是,一想,有那么多事情有求于李景德,也就答应了。
李景德周围那些人,都是本市的大官,太正规,加引号的正规,或者太能装腔作势,许可证是知道的,身在江湖的许可证,对这些并不讨厌。但想见李景德,主要还是关于金中华的事。金中华想当经委主任,许可证不但接受张田地的委托了,他还从别的朋友那里有所耳闻。朋友们都想当官。按说,朋友们一个个当官,对他也是好事。至少不是坏事。谁不想当官呢?这年头发财是那么不容易,当官又是那么容易么?说心里话,当官的好处真是太多了,多到数都数不过来了。不当官(在许可证看来,副职不算官),当这种副职,简直不是人干的事情。从前,或者说某一段时间,他曾经奉行这样的原则,即,有官他就当,没有官,晨报副主编也是正处级,在海城这个中等城市,已经可以了,虽说不能呼风唤雨,虽说不能搬得动天震得动地,但要想办什么事,还是能够应对自如的。但是,这种想法只在他脑子里停留了很短的时间,他就想当社长了。他觉得,当副职就好比妓女行当中的“端盘子”,还没到“接客”的档次上,不能接客就红不起来,没有地位,不但要看嫖客的脸色,连妓女都低看你一眼。可眼下,他的社长还当不成,他得先扶持金中华当上经委主任,他才能腾过手来,经营自己的事。
许可证应约来到西天饭店四楼小餐厅,只看到李景德一个人。
李景德身居要职,分管市政府办公室,从他手里出去的招待费,每年就有一百五十万元左右。像西天饭店这样的小餐厅,他是经常来的,不过这一次,他不是接待某个要员,他不过是接待一个朋友而已。
李景德天天周旋于市长们中间,已经变得不像从前的李景德了。不是吗?你从他脸上能同时看到好几个市长的面孔,他自己的面孔反而找不到了。这话不是许可证说的,也不是那些老同学说的,是李景德自己说的。李景德由于一直没有结婚,他常到四楼的这间小餐厅来请客,这儿就跟他家里的餐厅差不多。事实也正是这样,李景德有三千块钱以内的签字权,他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签字,私事请客还是公事请客,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当然,时不时的,也有一些市领导让他在这儿摆一桌,他也都是不失时机地安排好。这天下午,李景德是可以到许可证家去吃饭的,可孙副市长在临下班时跟他说,李秘书长,晚上干什么啊?孙副市长是从县委书记位置上刚提上来的副市长,家还在县里没有搬过来,处境和李景德差不多,吃饭也是以食堂为主,东一顿西一顿的。李景德善解人意地说,晚上没有事啊,陪市长打牌啊。孙市长说,我也好久没打牌了,你准备个场子,简单一点,先吃饭,后打牌。所以,李景德才干脆回拒了许可证。
陪市长打牌,人选可不好定,你不能找级别比他高的,也不能找跟他平级的,级别太低也不行,要在副处或正处间选择。
许可证算一个很好的人选。
看样子要打牌?许可证问。
叫你说对了。
你一个人也摸牌啊?许可证看只有李景德一个人,有点不理解,他说,我还没吃饭呢,你不会让我饿肚子打牌吧?
你以为我吃了啊?我是饿肚子等市长,你来陪我一起等,等孙市长来了一起吃。
孙市长要来啊?乖乖不得了,你跟市长玩,叫我来干什么啊?许可证说。
是啊,跟市长玩才找你啊。让你陪陪市长还小瞧你啦?李景德把手里的牌合起来又摊开,再合起来再摊开,他就像一个魔术大师。
坐,我帮你算一命,看你还能不能提拔。李景德又说。
许可证哈哈笑道,你说我啊?提不提拔,还不是你说了算。
何以见得?
这还不简单,你是大秘书长啊。
我要是能提拔你,我提你做市长。
我不想当这么大,经委主任就行了。
李景德一听,哈哈笑了,他说,你这话,要是给金中华听到了,会跟你拼命的。
许可证狡黠地说,我不是没让他听到嘛。唉,说真的,中华的事情怎么样啊?
李景德不露声色地笑了。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工作都做了,就看下一步市里开会研究了。
没有问题吧?
有张田地大老板撑着,当然不会有问题。不过……
许可证看李景德不过了好几秒钟还没有下文,追一句道,不过什么?
难说啊,人算不如天算,还要看运气。
许可证说,那是那是。
那天许可证和张田地在茶社里密谋很久的方案,叫李景德修改了一下。是许可证把李景德请到家里,把方案告诉李景德的。李景德想一想,说,让我提供市长的号码,然后你们直接办事,这方案不是最佳方案,效果不一定行。许可证说,张田地很有把握啊。李景德说,他一个商人,懂什么事啊,这里头的学问,深刻啊,我再想想看……这样好不好,你让张田地把货交给我,由我去跟市长直接打交道,怎么样?许可证觉得这样更好,只是他担心李景德已经帮了民政局的董副局长,同时给两个人说情,帮两个人买官,是不是合适。许可证一语双关地说,听说民政局的董局也找你办事啊。李景德说,有此一说,可我知道谁轻谁重啊……我们是什么关系啊,你说是不是?后来许可证和张田地金中华又商量一次,觉得让李景德直接办,也好。
中华这次要是上了,张田地是会感激你的。许可证话里,多少有些不放心的成分。
李景德胸有成竹地说,一切尽在掌控中,我已经跟中华说过了,让他静候佳音。
说话间,冷菜上来了,烟上来了,酒也上来了。
服务员问开不开酒。
李景德说,现在不开。
李景德看看表,过六点半了。
许可证说,不会不来吧?
一般不会。李景德说,可能是他办公室里有人,在谈事情。
孙市长分管经贸,事情多,应酬多,找的人也多。俗称三多市长。
人家孙市长是三多市长啊。许可证说,调走的杨市长也是分管经贸的三多市长吧?
许可证不经意的一句话,把李景德逗乐了。李景德说,你听没听说过一首新民谣?
没有啊。许可证说,好不好玩?说说听听。
你们搞报纸都没听过啊?李景德说,还比较形象,听好了,抓了一只鹿,跑了一只羊,来了猴子更猖狂。
什么意思啊?
李景德说,你想想看,想想,好好想想,你摇什么头啊,这都不理解啊,你真是一点也没进步。鹿市长行贿受贿被判十五年,是不是抓了一只鹿?杨市长调走了,调到淮水当市长去了,是不是跑了一只羊?孙市长是孙猴子,就这意思呗,来了猴子更猖狂。
许可证说,形象。好!
许可证又不无担心地说,你是说,这个姓孙的不好相处?是个孙悟空?
也没什么不好处,就算他是孙悟空,也不是在我的手掌心嘛。
许可证会心地笑了。许可证觉得,李景德内心里还是很狂的。
到七点二十分时,孙市长打来电话,说有事,过不来了,改天再约吧。
李景德放下电话,对许可证说,这就是领导人,言而无信。算了,他不来,我们吃。
就我们两个啊?
那你再吆喝个把来。
都七点多了,谁没坐下来?
你那个秘书长呢?就是跟我平级的那个?李景德诡秘地说。
你是说朱红梅啊,她还在港区。
李景德说,港区又有多远啊。
要不,叫她来跟你吹吹?你们两个秘书长正好配成一对。
那是你的秘书长,我哪敢吹?你留着自己吹吧,别当心吹出事来。
许可证也没再坚持。
李景德和许可证两个人喝啤酒。许可证觉得,这个机会很好,再谈谈金中华吧。
许可证说,金中华要当经委主任,主要竞争对手你认为是谁?
李景德说,是他自己。
许可证有数了,说,我懂,你是说,没有对手。
李景德点点。
许可证说,听说不少人盯着那个位置。
李景德说,这也正常,牵一发而动全局嘛。
许可证说,要不要再加把劲?
李景德说,这个我不好说,应该可以的吧。不过……
许可证说,不过什么?
李景德说,不过金中华吃饭声音太响,叭叽叭叽的。
许可证说,这算什么啊。
李景德说,这不算什么,不过他常把那个王娟娟带着,不是太好,你看我,带过谁没有?
许可证说,我和张总跟他说过了。
李景德说,其实,也无所谓,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倒是不要多心啊。
许可证说,我多什么心啊,我才不去瞎想了,我也不怕你说,朱红梅只是我的一般同学而已。
李景德笑了,我可没说你啊,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许可证说,你就是这个意思嘛。
李景德说,开玩笑开玩笑。
许可证哈哈一笑,说,哪天让张田地拨点经费给你,让你多交几个女朋友。
李景德说,客气了客气了。
许可证一听,知道他答应了。
李景德又说,你不要说,金中华还真是不错,弄了个王娟娟。
许可证说,王娟娟的确漂亮。
李景德咂几声嘴,把嘴巴咂得吱吱响,很有点羡慕的样子。
李景德说,你晓得王娟娟哪儿漂亮嘛?
许可证说,不晓得。
李景德说,我看她最好看的是嘴唇,很丰满。
许可证说,我知道了,你喜欢大嘴巴女人。
李景德说,她脖子也漂亮,你发没发现,她脖子多性感。
许可证说,真有你的啊,你观察得那么仔细啊,我知道了,李秘书长,你喜欢性感的女人。
李景德说,我什么都不喜欢,我哪像你啊,你老许也不得了啊,老婆那么漂亮,还要弄个大胖猪养养。他妈的,好日子都叫你们过上了。
许可证说,你老兄是不想玩这些,你老兄要是想玩这些,还不是小菜一碟,身边说不定就有呢。
许可证是指那个打字员董小妹。
李景德笑笑,想谁不想,不就是缺票子吗?
许可证说,我让张田地明天就送笔专项经费给你。
李景德说,太客气也不好吧?
许可证觉得谈得还算投机,不过,还有别的许多事情,他没有跟李景德谈,比如海马的事啊,小麦的事啊,芳菲的事啊,有的话,他虽然在此前都谈过了,现在再谈谈也还兴味盎然。只是,现在的谈,只局限于闲聊范畴了。但是许可证突然想去找朱红梅玩了。要不是李景德提起来,他都忘了自己好几天没找朱红梅了。朱红梅肉嘟嘟的。许可证很喜欢肉的感觉。
和李景德分手后,许可证没有回家,也没有找张田地开车送他,而是自己打的,来到几十里外的港区。他在下车后才给朱红梅打电话。他电话都开始拨号了,中途又停下了。心情很好的许可证要给朱红梅一个惊喜。他要到她家门口再打电话。
许可证信步走在朱红梅家的楼梯上。
许可证走着走着,想到了一个疑问。按照以前的习惯,朱红梅隔三岔五要到许可证家玩,见缝插针地跟许可证做爱。许可证知道这女人性欲特旺,是个离了男人不能过的主。可以说她离婚也是因为男人受不了她无常无度的做爱,才哭哭闹闹离了的。这么一个女人,怎么会个把星期不找他呢?许可证有一种预感,上楼的腿就没了劲头,小腿肚一步比一步软。
许可证走到五楼502门口,他没有按门铃,而是用了个小小的计谋——给朱红梅打了电话。许可证听到朱红梅家的电话铃声了。
谁啊?朱红梅的声音。
许可证故意不说话。
喂,怎么不说话。还是朱红梅的声音。
喂,说话啊,我要挂了啊。朱红梅有点不耐烦了。
朱红梅啪地挂了电话。
许可证听到挂了电话的朱红梅还在说,神经病啊!喂,你装什么死,不会是找你的吧?
谁知道我在你这儿啊,鬼都不知道!
许可证听到,这是一个粗嗓门的陌生男人的声音。这个男人说着,还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许可证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哈欠很舒服,很心满意足。
许可证知道情况不妙,朱红梅屋里有人,他赶快溜走了。
32
又到周末了。
江苏苏躺在床上,不想去上班。她有气无力地问许可证,几点啦?
许可证早早就在客厅里整理笔记和剪报了,他剪了一篇关于清蒸鲍鱼的文章,正认真地研究鲍鱼的做法。江苏苏的话,他没听清楚。他心猿意马地问?啊?
江苏苏说,几点啦?
许可证说,快七点半了,再不起来要迟到了。
江苏苏伸一个长长的懒腰,又更懒地、娇嗔地、拖腔怪调地说,不想起床啊……啊……不想上班啊……啊……啊……
许可证就跑到卧室,掀了江苏苏的被单。
江苏苏看许可证拿着剪刀,又掀被单,跟许可证撒娇地甩着腿,咬字不清地说,啊,你想干什么啊,救命啊……
许可证也跟她挥挥剪刀,说,快起来,我要剪掉你的鼻子。
江苏苏说,你多幸福啊,在家吃好东西啊,我也不去上班啦。
江苏苏还是小孩子心,睡懒觉,看电视,吃零嘴。许可证天天都要哄哄她。许可证拍她的屁股,说,快点快点,太阳晒糊你屁股啦。
江苏苏眼睛闭着,说哎呀呀,哎呀呀,真不想起来啊。
江苏苏还是起来了。江苏苏只洗了脸,梳了头,简单收拾收拾,拿一袋牛奶,骑着踏板摩托车,匆匆上班去了。
江苏苏前脚一走,朱红梅后脚就到了。朱红梅把两条大地鱼朝厨房一扔,就关到卫生间洗脸洗手去了。
许可证对朱红梅的心情已经不像先前那样了。朱红梅床上功夫利害,他是领教过的,但是自从他那天在朱红梅的门口知道她养了个男人在家后,对她的兴趣就渐渐淡薄了。岂止是淡薄啊,简直就是恶心了。不过许可证没有立即把厌恶的表情送给朱红梅看,他觉得那样也没意思。她已经那样了,她就是那样的人,最好的办法是冷处理。他相信朱红梅不是个笨蛋,在他的冷淡下,她会知趣地离开的。
现在,许可证有了新的想法,准备编一本书,书名叫《吃在海城》。海城的市中心,集中了大大小小饭店数百家,饭店的菜系以淮扬菜为主,也有少量的川菜馆和湘菜馆,近几年,粗犷的东北菜也来了几家。许可证这本书的特点是,以介绍各饭店基本情况为纲,纲举目张,包括饭店面积、地理位置、菜系、主厨、名菜、特色等,还要为饭店老板立传。许可证已经跟有关部门打了招呼,书一经出版,入选的每家饭店都要买一百本书。这样算下来,书能卖一万本,就是每本赚五块钱,也是五万啊,一笔不错的收入呢。为了工作顺利开展,许可证还通过李景德,请孙副市长题写了书名。所以许可证这几天比较忙。他家的书房、客厅、卧室,甚至连厨房、卫生间都摆放着各种资料。许可证对朱红梅带两条大地鱼来,一点都不奇怪。这两条大地鱼是一个信号,说明她和工商局熊大胖子局长关系不坏,或者说,熊大胖子和他前任楚局长一样,被她摆平了。不知道那天在她床上的,是不是熊大胖子。想想她有一次还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说熊大胖子对她不好,扬言要自杀。看现在的情形,已经让她胜利地扭转了局势。许可证整理完一家叫奎元馆的饭店的资料,大声喊道,红梅,怎么一来就钻卫生间啊,出来,把鱼洗啦。卫生间里传出声音,让我洗鱼,别臭美啊,我不洗,我没空,我在化妆。卫生间的门哗一下拉开了,出来一个大美女,她大脸盘上干干净净的,眉毛和嘴唇都处理过了,特别是两片丰满的大嘴唇,鲜红的,把许可证吓了一跳。许可证想,不知道这是不是叫性感,真像苏苏说的那样了,厚嘴唇能切一盘菜了。许可证真的后悔了,怎么和这种女人混到了一起?怎么才发现她这么恶心呢?情人眼里真的能出西施?以前喜欢她,就觉得她性感、漂亮,现在讨厌她,就发觉她处处恶心了。许可证赶快躲开了目光,夸张地说,妈呀,你要干什么啊,求求你别吓我啦。朱红梅拎着化妆包,一咏三叹地走来。还把肥腰扭几扭,其实不过是撅几下屁股。许可证说,你还当真了,你别妖了,你肩膀下边就是屁股,你还扭,你还能扭到纽约啊。朱红梅说,你说话真难听,你一点情调都没有,你一点小资都不懂。许可证说,你留我一条命吧,就你这规模,还小资,还情调。怎么样啊,你这港区消费者协会的秘书长,是提拔啦还是高升啦?朱红梅扭到许可证跟前,用屁股撅他一下,说,你说话怎么这样怪怪的呀,对老同学就这态度啊。实话跟你说,我提拔了。许可证说,当区长啦?朱红梅说,没当。许可证说,当局长啦?朱红梅说,没当。许可证说,那你能提到哪去啊?是不是把脖子提高了半寸?朱红梅说,我当区消费者协会副会长了。副会长,知道不知道?相当于副处级!许可证一听副处级,就笑了。许可证想起了水帘洞的小姐刘芹芹,那也是一个副处。那刘芹芹小姐是这么对他说的,说是处女吧,已经被你们搞过了,说不是处女吧,又没结过婚,所以,准确地表达,就是副处女,简称副处。许可证觉得刘芹芹小姐的话很有点意思,虽是老段子,因为出自真正的“副处女”之口,也是别有情调的。许可证把刘芹芹的段子讲给不少人听,不少人都哈哈大笑,说许可证真有艳福,还真碰上“副处女”了。但许可证不能把这个典故告诉朱红梅,他觉得她还配不上“副处女”这个雅号。许可证忍俊不禁地说,你提拔成副处啦,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朱红梅说,不过,熊大胖子说了,要等下个月的理事会上才宣布。老同学,我提拔快不快啊?再过几天,我可要超过你啊。许可证说,怪呀,副会长应该是在会员代表大会上选举产生,怎么会在理事会上产生呢?朱红梅说,管他怎么产生呢,反正我是副会长了,这叫与时俱进。朱红梅说完,还得意地哼着歌。朱红梅看许可证还在抄抄写写,就要闹他。朱红梅说,许可证,我看出来你越来越不想理我了。许可证也半真半假地说,看出来啦,看出来就好。朱红梅说,我就知道你从来就没有真心,也真是,我也是自找不自在,人家老婆又年轻,又美丽,我算什么东西啊。许可证说,你今天跑来就是说这个话啊?这可是你说的呀。朱红梅说,你就是这样想的。朱红梅说,好了,我也不指望你理我了,我去找老刘,还是老刘对我好。老刘怎么还不来?老刘几点来啊?我给老刘打电话看看。朱红梅的意思是让许可证吃刘主任的醋。许可证感到好笑,刘主任只是受他的指派,做戏给江苏苏看的,朱红梅还当真了。许可证也假惺惺地说,你找老刘干什么啊?朱红梅说,我想找老刘,怎么啦?我就是要叫你吃醋。许可证想笑她自作多情,想想,算了,许可证说,老刘可是正派人啊。朱红梅说,你说什么啊许可证,我就不是正派人啦?他是正派人还在人家身上捏捏弄弄?弄得人家心里真不好受。就算老刘是正派人,我也要搞他,把他搞死,我就喜欢搞正派人,怎么啦?许可证知道她还在自作多情,以为这些话就能让许可证吃醋,许可证抓不着头绪地说,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朱红梅说,那你是什么意思?许可证说,我就没什么意思。朱红梅说,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啊?许可证说,没什么意思就是没什么意思,你非要弄出什么意思干什么啊?朱红梅说,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这种人说了,真没意思。朱红梅很有些失望,本来她买两条大地鱼,兴致很高地来找许可证,原以为许可证能赏她几颗甜枣,和以往一样迫不及待地跟她云欢雨爱一番,哪怕就在厨房里,她也不在乎,没想到许可证今天是烂肉一块,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来了,真是白买两条好鱼了。
朱红梅坐在沙发上呼呼喘气。
我是在许可证家楼下,和李景德、金中华碰到一起的。
我到许可证家,也没有特别要紧的事。关于小麦的情况,我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不知道的,就是想知道,也不可能了。公安局那边,对这桩案子一直非常重视,据说还惊动了省有关部门,我除了在心里为小麦祈祷,也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海马的旧书摊也歇着了,暂时书还不能拿出来,所以不能摆摊卖书。芳菲家庭的事情也不是谁能帮得上忙的,我只能是远远地望着她,心里关心着她。我到许可证家来,说到底,不过就是一种惯性。我感觉到我在晨报广告部的工作也是朝不保夕,对待这份工作,我自己也是朝三暮四,由于大家都知道我跟许可证的关系,加之报社已经流传关于许可证的闲言碎语,他们也都对我敬而远之,我就落得更清闲了。你知道,我是喜欢到处遛遛的。在海马和达生没出事之前,我腿一抬就溜到海马的书摊上,下棋、胡闹。现在,我也不知道海马达生都忙些什么了。海马的书摊不摆了,他还写他的文章吗?他还常和达生下棋吗?他们还常喝小酒吗?他们还常喝醉吗?达生呢?还是乐于闲着?乐于跟跟街头的女人?海马和他美丽的爱人小汪的关系如何了呢?这些都是时常在我心底里泛起的又随时会消失的问题,
我跟李景德、金中华在楼底打过招呼。我就不想上去了。我知道他们的事更重要。金中华要当经委主任了,我这种人,对于他们来说,算得上外人了,至少,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我怕我在场,影响他们说事。但是碰到一起,立即就走开也不好吧?
关于喝酒和聚会,我确实没有从前那样的兴趣了。从前,不管什么聚会,感觉上充满了趣味和友情,可渐渐地,我发觉我已经游离于他们了。我有一种混吃混喝或寄人篱下的感觉。这种情绪一旦冒出来,马上就在脑子里扎了根,心里头涌起的,是一种叫自卑的东西。
李景德说,走啊。
我踟躇着,不走也不好,便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上楼了。
我们三人是一起来到许可证家的。应门的不是许可证,而是朱红梅。朱红梅像见到大救星似地说,终于来人了,再不来人我就走了,我都好几天没闻到人味了——我给许可证气死了,他不算人!
朱红梅的话太夸张了,她要是闻不到人味,一天都活不了。她的意思就是变着法子骂许可证的。
倒是李景德,一进门就开玩笑,说,红梅,怎么是你开门啊?你是起五更过来的还是昨晚没走?
朱红梅说,他要敢留我,我就敢不走,这年头,谁怕谁啊,和谐社会嘛,只要痛快就行。
哟,红梅的觉悟挺高啊?
有多高?朱红梅拉开了架子,要跟李景德斗到底,她说“有多高”时,又是收腹又是挺胸的。
你别拿大奶子吓我们小孩子。
由于李景德一脸的恐惧样子,惹得朱红梅哈哈大笑了,她说,你这市领导也没正经啊。
李景德说,我这是什么市领导啊,我才是副秘书长,还没有你级别高啊,你可是正秘书长啊。
许可证在厨房里说,朱红梅当副会长了,比你高两级了。
朱红梅说,好啊,你们都来取笑我啊,不跟你们说了,还是人家金主任好。金主任,王娟娟呢?
金中华已经从许可证嘴里听到了李景德对他的评价,他觉得,李景德的话也许不是空穴来风,也许真的会有人对他和王娟娟出双入对反感,所以他对朱红梅提到王娟娟很恼火。他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
朱红梅有些惊诧地看着他,说,哟,你还不知道啊,是人家甩了你,还是你甩了人家啊。
金中华说,什么甩不甩啊,我都好久没看到她了。
朱红梅说,金主任又撒谎了,上上一个星期天我还看到你跟她在海滨浴场的,娟娟穿了身三点式,人家那身条,才叫魔鬼,才叫性感。
金中华觉得这女人一点也不知趣,真让人讨厌,只好说,是啊,这不是两个星期前嘛。
朱红梅说,我不信你金大主任能忍两个星期。两个星期是多长时间?快半个月了,半个月啊,你金大主任能忍得住,人家娟娟可不能饶过你。
朱红梅的话,让李景德笑了。李景德是偷偷笑的。
金中华知道她不好惹。也不想和她啰嗦,钻到厨房去找许可证了。
朱红梅说,你别跑啊,我们打牌还差一家呢,你赶快把王娟娟找来。
金中华关了厨房的门,不睬她了。
李景德说,红梅你别说中华了,他害羞。
他对我那么凶,我就要气他。
李景德小声问她,他们什么时候到海滨浴场啦?
朱红梅看着李景德,笑了。朱红梅说,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哈哈哈,我才没看到他金主任了,上上个星期天,我看到王娟娟和……谁啊?你不晓得?
我看到李景德脸红了。
朱红梅也看到李景德脸红了,她又哈哈笑了,那笑好像在说,你以为我不晓得。
李景德转脸看我一眼,说,红梅越来越深刻了,是不是老陈?
你说什么啊,我没听到。我在假装看一本书。其实我听出来了,和王娟娟在海滨浴场的不是金中华,是他李景德。
朱红梅会心地说,要不我们打牌吧,把金主任拉出来打牌,再加上老陈,老陈我还没看过你打牌呢。
我说是啊,我不会打,我脑袋瓜比猪脑子还笨,而且,我马上就要走了。
朱红梅吃惊地说,天啦,你连牌都不会打啊,不好玩不好玩,这不是跟废人差不多嘛。
差不多。我说。
朱红梅对李景德说,三缺一,现在又变成两缺两。
李景德说,那就不打,看看许可证做菜,我也学几招,将来讨老婆喜欢。
朱红梅说,做菜有什么看头啊,他那点破手艺,比我也就好那么一点点。
朱红梅去敲厨房的门,她大声嚷道,打牌怎么没人啊?老刘等会来不来?许可证你打电话,叫老刘来打牌。
许可证说,老刘不一定来,你这样吧,你打一个电话,叫张田地张主任过来,这家伙好长时间没到我家来了。
朱红梅说,对呀,还有张老板呢。
朱红梅拨通了张田地的手机。朱红梅对着话筒说,张老板啊,干什么呢?许可证做了一桌子好菜,等你来喝酒啊。
张田地说,喝酒还早了,你是叫我去打牌吧?
朱红梅不失时机地吹捧道,要不怎么说人家是张老板呢,一说就通窍了,正好三缺一,就等你了。
张田地说,你是两缺两吧,对不起啊,我还有事,走不开啊。
朱红梅说,有什么事啊,大休息的,你别扫了大家的兴致。
张田地不好意思直接打听江苏苏在没在家,他迂回着说,我真的有事……还有谁啊?不会就缺我吧?
朱红梅说,还有李秘书长,还有金主任,还有老陈。
张田地说,这不是够手了吗?
朱红梅说,哪里啊,有好几个不打,正好缺你一把手。
张田地进一步试探道,你一个,李秘书长一个,金主任一个,还有王娟娟。
朱红梅说,就是啊,很气人啊,王娟娟没来。
张田地说,那也不缺啊,不是还有江苏苏吗?
朱红梅说,张主任你烦不烦啊?江苏苏要是在家,我还请你啊?她上班去了,她今天加班。
张田地说,星期六上什么班啊?
朱红梅说,我怎么晓得啊,你快点啊,我们就等你一个人。
张田地说,好好好,我十几分钟就到。
十多分钟后,张田地就到许可证家了。
许可证家就形成了和以往差不多的格局。许可证在厨房忙菜,外面四个人打八十分。金中华不抽烟。但他从小包里拿出两包白皮中华,扔一包给和他打对家的李景德,又扔一包给张田地。
张田地说,哎呀,抽你的多不好,我有我有。张田地说着,拿出一盒苏烟,说,比你那差一点——那就抽你的。
朱红梅说,张老板,你不能抽金主任的烟,他那是糖衣炮弹,想腐蚀你,让咱们输。
张田地说,不至于吧,我们这牌技,还能输给他们?
朱红梅也自己跟自己打气说,就是嘛。
李景德说,你不要再吹了,你再吹,就成气球了。
朱红梅说,好啊,李秘书长笑话我胖啊,看我们不打你个三比蛋!
他们打着嘴仗,抓着牌。
牌便一圈一圈打下来。
金中华状态不好,关键时候老会失误。李景德也不批评他,还说了几句理解和鼓励的话,那口气,就像不是多年好朋友似的,就像一个上级跟下级似的。李景德知道他这几天运作经委主任这个事操了不少心,还知道这么个大事情,搁在谁的身上都不轻松。而朱红梅就很得意忘形了。她不停地表扬张田地,表扬他手气好,抓牌好,出牌好,表扬他英明,表扬他果断,还表扬他立场坚定,能经得起糖衣炮弹的攻击,对金中华莫名其妙的失误还幸灾乐祸。也难怪,金中华有时候犯的错误也太低级了,连张田地都不可理喻。张田地后来一想,也就理解他了。是啊,具体事情是张田地办的。张田地办事精明,除了市长那一关,是委托李景德办的,其他的,该走到的都走到了,该打点的都打点了,可以说是滴水不漏。张田地这方面突出的能力,在朋友们中间有口皆碑。张田地大约知道金中华这次问题不大,所以才胸有成竹。他对金中华说,金主任,放松一点,好好打牌,你不要让着我们,你要是让着我们,我们就是赢了,也没意思,是吧金主任,你可要发挥出最高水平啊。金中华说,那是那是。李景德也说,金主任你相信我的话,水到渠成,该是你的,谁也夺不去。张田地也说,不错,水到渠成。朱红梅说,你们说什么啊,听不懂听不懂。张田地说,听不懂了吧?听不懂就装没听见。李景德不露声色地笑笑,他说,张老板这几天真辛苦了,腿都跑断了吧。张田地说,朋友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张田地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说,我还以为孙市长家孩子上大学了,才上中学啊。李景德说,那当然,孙市长还不到四十岁,他将来能当省长,对了,哈佛女中在哪里啊?张田地说,在无锡,在无锡滨湖区,全称叫哈佛女子高级中学,那地方太美了。
朱红梅数了八张牌扣到锅底,说,你们说什么啊?刚才许可证说我屁股扭得跟纽约似的,你们又说什么哈佛。出牌,一对老k。张田地说,孙市长家女儿在哈佛女子高级中学读书。张田地又数一下她贴的锅底,大叫一声,怎么九张牌?你脑子叫好牌烧坏了吧?金中华把牌拢过来,说,自动下台。朱红梅把牌一扔,嚷道,都怪你们,什么哈佛啊纽约啊,都让你们搅了,你们三家打我一家啊。三个男人哈哈大笑了。李景德好心对朱红梅说,你好好打牌,管我们说什么啊。朱红梅说,你以为我听不懂啊,不就是孙市长女儿上哈佛女子高级中学吗,孙市长女儿上哈佛女中,不就是你张老板运作的嘛,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啊?你当我是傻瓜啊?不跟你们玩了。
三个男人看朱红梅真急了,再次哄堂大笑。
他们不打牌了,也是朱红梅不打的,她说李景德他们赖皮。
快到吃饭时间了,江苏苏还没有下班回家。
小江怎么还不回来啊?朱红梅说。
你想她回来啊,她回来对你还有什么好处啊?李景德说。
朱红梅白了李景德一眼,说,李秘书长今天怎么啦?专与我作对啊?我一说话就呛我,我得罪你啦?你也不带我去海滨浴场。
海滨浴场对李景德可是个敏感话题,李景德便不作声了。
朱红梅找个什么东西在嘴里吃,和张田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是两男两女在耍嘴皮子,谈什么轿车里的爱情。
金中华手里拿着牌和李景德说话。金中华把牌抓了二十五张,他或许是想研究一下今天为什么打得这么臭。
许可证家电话响了。
许可证家的电话离张田地最近。张田地随手就接了电话。
张田地在电话里和对方说着什么。
张田地放下电话,大声地告诉厨房里的许可证,说,老许,是你家小晖,你家宝贝儿子。
许可证伸出头来,说,小晖说什么啦?
小晖说他暑假一放假就回来。
许可证说,好,这孩子,就是懂事,等他暑假回来,我要带他好好玩玩。
收拾餐桌吃饭的时候,张田地把许可证摊在桌子上的剪报和笔记划拉到一边,两手一叉就要把稿子往废纸篓里扔。
许可证说别扔,那是我的书稿。
张田地说,编什么书啊,编这破东西,有名还有利?还要让人家买书,也不知道这样劳民伤财能赚几个钱,要是金主任转成正职了,当了经委主任,批点专项经费给你,省得你编这些破书!
李景德说,金主任就是转成正职了,批专项经费的可能性也不大,但能想办法把印刷费报销了,金主任你说是不是?
金主任点点头,表示赞成李景德的话。
张田地也说,这主意不错。
朱红梅说,你们别谈工作好不好,你们男人真没劲,到一起就谈工作。
许可证,那就不谈工作,谈喝酒。
朱红梅说,等等吧,小江还没回来嘛。
许可证说,是啊,苏苏今天怎么回来这么迟?现在都几点啦?十二点半了,该回来了啊,苏苏也真是的,星期六还这么顶真,就不能提前下班?
朱红梅说,别急,等等不迟,是不是李秘书长?
李景德说,不急不急,要急你急。
朱红梅娇气地说,你要死了,李秘书长今天专跟我作对。朱红梅说着,还在李景德的身上打一下。
由于人多,许可证也不好把对朱红梅的讨厌挂在脸上,他大声说,不等了,都过来坐吧,喝酒!
第九章
33
此时的江苏苏,正在受着某种说不清的情感的煎熬——相目标的突然出现,完全搅乱了她的生活。她只要离开家,到办公室里,坐下来,她的表情就是发呆。她的发呆,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一种是兴奋的,当她想起过去的幸福时光,那个时隐时现的相目标,那个代表她过去一段激情和生命的相目标,她就脸色潮红,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另一种是想起目前的状态,那个让她突然讨厌的家和许可证,她就脸色灰暗。这种讨厌不知从何而来,起因也许是张田地,也许是别的什么,但肯定是和那个雨天相目标的突然出现有关。江苏苏脸上的灰暗和潮红,在她脸上交替变幻,谁能知道她内心涌动的潮流呢?
她呆坐着,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
江苏苏犹豫再三,还是拿起电话,拨了一个自己熟悉的号码。接电话的,竟然是张田地。江苏苏说,张老板啊,找一下许可证。
张田地说好好好。
几秒钟之后,话筒里传出熟悉的喂声。
江苏苏对许可证说,我中午不回去吃饭了,有两个同学在我这儿玩,我跟她们一起去吃火锅。许可证说,你把你同学带回家来吧,家里还有不少客人,我做了不少菜。江苏苏说,不了,我同学才不想见到你们那帮狐朋狗友了。我同学都是大美女。我同学怕见你们这些老男人。江苏苏这是句玩笑话,可她突然觉得,这时候不能乱开玩笑的,弄不好会露出马脚。许可证果然说了,苏苏啊,你没事吧?江苏苏说,我有什么事,你管饱你自己就行了,少喝点啊,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再见。
江苏苏挂了电话,终于松一口气。
江苏苏手里拿着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相目标住的宾馆和电话。江苏苏是在早上收到相目标的信的。信里没有其他内容,只有这张浅黄色纸片。只有纸片上的电话号码和宾馆名称。电话是手机号码,宾馆叫明月宾馆,还写了308,这可能是宾馆房间。江苏苏从没听说过这家宾馆,可能名气不大。江苏苏把纸片放在桌子上,放在她眼睛随时能够看到的地方。江苏苏揣摩着眼前的片言只语,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凭直觉,她感觉相目标就在她身边,就在这座城市里,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几次想给相目标打电话。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这张纸片就像一盆火,把她心都要烤焦了。自从鹿市长出事以后,她确实为相目标担心过。担心什么呢?担心他生意还能不能继续做?担心他还爱不爱鹿小丽?担心鹿小丽还能不能像从前那样风光地生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担心也就淡化了。她甚至很少想起生活中有这么一个人。那个雨天,相目标的突然出现,又搅起她心中封存已久的往事。原以为,相目标不过是一阵风,吹过以后又会平静,又会回到原有的生活轨道上来,谁知道会在几天后收到这样一封信呢?江苏苏犹豫着,想给他打电话,可又不知道电话打通后说什么。是啊,千言万语的话还不到说的时候。按照通常的道理,江苏苏应该恨相目标。她也确实恨过,而且恨得要死,恨得自己都不想活了。相目标甩了她,是用那种下流的方式。她当初恨得咬牙切齿时,对他做人都产生了怀疑。一度,她还赌咒他不得好死。但是当他的靠山鹿市长轰然倒塌以后,她又可怜起相目标来了。相目标是个极度虚荣的人。这点她是了解他的。他找鹿小丽,就因为鹿小丽有这么一个做市长的父亲。他做生意又需要鹿市长这样的靠山。只有做好了生意,他才觉得辞职是值得的,他才能人头狗面地出入社交场合和所谓的上流社会,他才能有脸见那些从前的同事,有资本在他们面前吹吹牛什么的。在这个问题上,江苏苏的美貌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江苏苏还是拨打了那个烫手的电话。可话筒里电脑小姐却提醒她拨的号码是空号。再拨,还是空号。江苏苏觉得这事不可能。他不可能留一个空号给她的。直到这时候,那家叫明月的宾馆才凸现出来——原来相目标住在宾馆里。住在宾馆里说明什么呢?说明相目标已经不住在海城了,说明他是来海城出差或是路过海城,那么他的手机号码也就不是本地的号码,拨打时,应该在号码前加一个0。江苏苏恍然大悟。江苏苏拨完长长的一串号码后,心跳突然加速。电话那边终于传出声音了。天啦,还是那种带着磁性的男中音。
江苏苏紧张地说,是我。你好。
你好。对方说。
他们在电话里没说几句,双方就都泣不成声了。这是个危险的信号。江苏苏没有敢放肆,她控制住自己,跟对方说,等一会我再打给你。江苏苏慌忙收了线。
放下电话。江苏苏下意识地朝外面望一眼,她看到小吴和另一个男营业员都在忙自己的事,对她的失态并没有注意。江苏苏一下子瘫坐在椅子里,她感到很累。江苏苏再一次进入发呆的状态,开始胡思乱想了。通过简短的交谈,她知道相目标在三年前就离开本市了,到淮水去了,也知道他已经不搞时装模特广告发布一类的空对空的生意了,而是注册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搞商品房开发,生意做大了。做这么大的生意,凭相目标的能力,没有人在后面给他撑腰,是根本不可能的。江苏苏一下子就想到许可证给她讲的那个流行在民间的段子,抓了一只鹿,跑了一只羊,来了猴子更猖狂。跑了一只羊的杨市长,不是调到淮水了吗?也是从许可证那里,她听说了鹿市长和杨市长非同一般的关系,杨市长还是副处级领导的时候,是鹿市长一手提拔上来的。鹿市长虽然出事坐牢,杨市长还不至于忘恩负义吧?那么相目标能在淮水搞房地产,也就轻而易举了。
江苏苏平静下来之后,没有立即给相目标打电话,而是再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她跟许可证撒谎说要跟两个女同学去转转。过后,她才觉得这个谎言容易被发现,被揭穿。因为她从来没在许可证面前提过有什么两个女同学,也从没和女同学在外面吃什么饭。她嘴巴早就在许可证的伺候下吃刁了。江苏苏想着,要在适当机会,找几个好朋友或者老同学回家去吃顿饭,打打牌,堵堵许可证的嘴。可她又一时想不起来她跟哪些女孩子更要好。她开始回忆她职中的同学,一张张面孔在她眼前清晰起来,那些亲切的面孔都是青春的,都是鲜艳的,都是欢笑的。可那些同学的脸,渐渐都变成同一张脸了,都变成相目标了。许多往事,也就渐渐地从她的心底浮上来。江苏苏想起了她在某一部电影里听到的一句台词:人生中,快乐时光只是一时的,其他时间都是在回忆。这句话,来概括现在的江苏苏,真是恰如其分。是的,她想起了和相目标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江苏苏给相目标再次打去电话。相目标好像知道她心事似的,邀请她中午吃饭。
江苏苏说,你从淮水来,是客人了,我请你吧。
相目标说,你把我当成客人啦?
江苏苏说,你说呢?
相目标笑笑,说,那就客人吧。
他们见面了。
这才是正式的见面。
在明月宾馆楼下的餐厅里,江苏苏见到几年未见(那个雨天在营业所的见面并不能算是见面)的老师兼情人相目标。相目标有点发福了,好像比从前高大一些。江苏苏对相目标的这种印象,可能是和身材不高的许可证朝夕相处造成的。相目标走过来迎接她。江苏苏看出来,他换衣服了。他换上一身考究的西服了。
坐下来之后,相目标说,你一点没变,真让我吃惊。
相目标点了几个菜,要了几瓶啤酒。
应该说,在见面最初的时候,江苏苏还是很冷静的,她小心地吃菜,偶尔也喝一口啤酒,淡淡地应付着相目标的话,并不主动说什么,也不显得热情。有时候,对他的话甚至表示沉默。而相目标恰恰相反,他说话的欲望似乎十分强烈,喋喋不休,还有点手舞足蹈。他说他在淮水的三年多,生意如何的火,能量如何的大,没有走不通的关节,没有办不了的事情。讲淮水那地方,人是多么的纯朴,思想是多么的乡村,金钱是多么的管用,女人是多么的丑陋。在做一个听众的过程中,江苏苏发现,相目标还是有不少变化的。他变得更能说了,思维的跳跃也大了,言辞不是先锋或具有时代性,而是俗不可耐。她甚至发现,他的长相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的鼻子变成了麻将鼻子,眼皮好像也增厚了,就像浮肿一样。江苏苏有点吃惊,不,应该是大吃一惊。她想重新回忆一下从前的相目标,想想他鼻子的模样,想想他眼睛的模样,很遗憾,她再也回忆不出他从前的模样了。江苏苏原以为鹿市长出事以后,他和鹿小丽会很不幸,生意上和生活上会受到很大影响。可从目前的言谈中看出来,他非但不比从前差,似乎还比从前更滋润,更能耍得开,更能玩得转。她从前那种由同情滋生的微妙感觉,在饭桌上彻底消散了。
相目标终于看出了她游移不定的心态。他敬江苏苏酒。江苏苏开始还喝两杯,后来就推说酒量有限,不喝。相目标说,我知道你能喝几杯的。江苏苏说,我早就不喝酒了。相目标不依不饶,说这是啤酒,在国外算不上酒,在国外只能算饮料。江苏苏说我真的不想喝……相目标立即抢过话题说,这回说实话了吧,你是不想喝,不是不能喝。相目标口气有些软了,说,喝一杯不要紧的,这些年没见到你,你不知道,我……我……不说这些了,我见到你……我很高兴,真的,我……很高兴。相目标喉咙有点沙了。他说,苏苏,我真心敬你一杯,我有很多很多话……不说了,不说了,所有话都在这杯酒里了,真的,我先喝了。江苏苏看到他眼睛潮湿了。江苏苏心也一软,她又喝了一杯。相目标给她倒上啤酒。给自己也倒满,他说苏苏,你这些年还好吧?你……你有孩子了吗?江苏苏摇摇头,说,没……你呢?相目标说我有一个女儿。说到女儿,相目标脸上流露出幸福的神情。但他对江苏苏的摇头更为关切,说,你还没有孩子?苏苏,你怎么……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再敬你一杯。江苏苏听他说到孩子,勾起她伤心往事,那个孩子如果能留住……江苏苏这回没有推辞,而是端起酒杯,咕咕咕把一大杯啤酒喝了。相目标又给她倒了半杯。江苏苏说,给我倒满。相目标说,少倒一点吧。江苏苏说,给我倒满!相目标只好又给她杯子里添一点。相目标看江苏苏满脸的忧伤,他推测她生活可能是不幸福的。为什么在没提到孩子之前,她不喝酒,在提到孩子之后,她反而要酒喝呢?显然,江苏苏情绪的变化,与孩子有关。那么只有一种情况,即,他们夫妻两人有一方不能生育。那么看现在情形,问题不在江苏苏。他知道,女人在婚后,最希望有一个孩子了,一方面可以拴住男人的心,重要的,是显示自己的能力。而且女人的成就感,很大一部分依赖于孩子。那么,既然问题不在江苏苏,那一定就是她丈夫喽。
相目标也不禁同情江苏苏了。事实上,相目标理解错了,他们没有孩子,问题全出在江苏苏身上。相目标再看一眼江苏苏时,吓了他一跳,江苏苏的眼里窜下一行泪水。江苏苏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端起酒杯慢慢把杯中酒喝光了。江苏苏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其实,相目标也是误解了江苏苏。江苏苏是百感交集。泪水长流的江苏苏又嗵嗵嗵三口咽下了一大杯啤酒。这回挨到相目标劝她不要喝酒了。相目标说,苏苏,你少喝点吧。可江苏苏端起杯,跟相目标放在桌子上的杯子碰一下,又一口气喝了。相目标也陪她喝了一杯。相目标本想劝她少喝一点,可劝着劝着,自己也一杯一杯陪着江苏苏了。酒喝到了这个份上,双方都有些不能自持了。
江苏苏只感到头脑要裂开来一样的疼。而且小便也憋得厉害。意识里,她觉得有人扶她上卫生间。后来她就什么都不知道,昏昏睡去了。
一觉醒来时,江苏苏发现睡在一个男人光滑的胳膊上。她眼睛大睁着,稍事回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和相目标睡在宾馆的房间里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丝不挂的。她看了眼还在酣睡的相目标,趴在枕头上哭了。
相目标醒来了。相目标抚摸她,把她往怀里搂,被她使劲推开了。
江苏苏突然想起什么,她赶快从床头柜上的小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手机已经关机了。关了手机,就等于和外界失去了联系。她松一口气。可她想不起来是自己关的手机,还是相目标替她关的手机。她很想回忆起这个细节,可她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相目标从后面又搂着她,在她耳朵、脖子上亲吻。他的手也在她的乳房上游动。她渐渐又松散开来了。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转过身回应着他……
他们又一次亲密在一起。
这一次,江苏苏找到感觉了,她像飘上云端,她像下了地狱,她像被人卡了脖子一样喘不开气——她好久没有这种快感了。
一番拼杀以后,快乐而知足的相目标钻到卫生间了。在哗哗的水声中,江苏苏说不上来内心的感受。她由最初的激动,渐渐变得理性了。
她看着他从卫生间出来,心不在焉地问,几点啦?
相目标说,不着急的,才十一点多。
她急了,什么?
天亮还早了,刚到十二点。天亮再说吧。你再睡一觉。
江苏苏觉得自己过分了。她不知道时间怎么一晃就过去了十几个小时。她迅速穿好衣服,急匆匆往外走。相目标试图阻挡她,被她推开了。相目标拉她的手,她甩开他,小声却十分严厉地说,滚!江苏苏走到门边,又转回身,她扇了他一巴掌,恶毒地说,你去死吧!我永远不要见你!
江苏苏走在长街上,她打开手机时,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半了。江苏苏感到害怕,这时候,深更半夜的,怎么回家向许可证交待啊。有一些车辆从她身边一闪而过,也有一两个夜游的情人,还有一辆出租车在她身边减速、鸣喇叭。江苏苏在大街上也不敢停留太久。她真的恨自己了。她一边流泪一边给家里打电话。电话刚拨通就有人接了,是许可证接的电话。她听到许可证喂一声。江苏苏也喂。许可证说是苏苏啊,你几点回来啊?江苏苏听到电话里,传来了打牌的声音。江苏苏心里平静多了。江苏苏说,他们还没走啊。许可证说,他们打牌,要玩一个通宵,喂,苏苏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江苏苏说我回不去了,我走不了了,她们也拉着我打牌。她们……她们疯死了,哪天还要杀到我们家打牌呢,还要尝尝你的手艺呢。许可证说,好啊,欢迎她们,我还没见过你同学呢?你输没输?江苏苏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什么?许可证说,你输了还是赢啦?江苏苏说,你说前两局啊?输一局赢一局,打了个平手,现在是决胜局,我们领先打九。许可证说,她们呢?江苏苏继续撒谎,她们打八。许可证说那不是差不多吗,不过七上八下九跃进,你们要赢了……好吧你玩吧,等一会你打电话回来,我找车去接你。江苏苏说,再说吧,她们疯死了。她们说,一定要分出输赢来。我们,我们真是棋逢对手了。你们那边呢,谁赢?许可证说,我还不知道谁赢,他们全都打痴了,都口吐白沫了。哈哈,夸张夸张,不说了,你打牌吧。
挂了电话。江苏苏感到冷。不是风吹在身上的冷。那种冷,是从心里吹来的,从心里慢慢扩散的。江苏苏望着黑漆漆的夜幕,看着长街上昏黄的路灯,不知道怎么办了。不过刚才的那种恐惧没有了。江苏苏又不由自主地望一眼那幢不起眼的建筑,明月宾馆三楼有一间房里亮着灯光。江苏苏痴痴地望着那橘红色的灯光,江苏苏心里又慢慢升起一丝丝暖意。江苏苏约略回顾了一天来的心情和感受。她眼泪再次悄然流下了。
江苏苏在明月宾馆的楼下徘徊。
江苏苏的身影在灯下忽长,忽短。
当江苏苏再次抬起目光,望一眼那橘红色灯光时,她向明月宾馆跑去了。
江苏苏敲开了明月宾馆308房间的门。
34
芳菲成了是非的中心,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从不同人群的嘴里听到许多关于芳菲的绯闻。芳菲虽然在日报上班,但是和晨报在同一个院子里。我是很轻易地听到他们的散言碎语的,典型的有这么几种,比如女人们在一起,会说,芳菲离婚了,真看不出来,连芳菲这样的模范女人都离了。男人们会在一起说,知道芳菲为什么离的吗?不知道吧,她自己不自重,和晨报的许总……听说,他们从前在一个单位上班,许可证是为了芳菲才专门调到晨报的,出这种事,不离婚才怪了。还有一种声音说,不会吧,就算许可证想吃芳菲的豆腐,可芳菲为了躲着他,才调到日报的。更离奇的话还有,没听说过吧,许可证让芳菲扇了一耳光!也有不负责任的说,谁知道呢,这种事情……谁知道呢……
我知道这些议论没有一点根据,都是人们好奇心作怪。当然,我也不知道芳菲离开晨报到日报的真正原因(芳菲跟我说过,可那些涉及情感的话,可信度又有多少呢,无论她是谁)。但是我还是不能听到这样的议论。我听到了,心里别提有多难受,可以说叫五味俱全。我相信芳菲。从我对芳菲的了解中,知道芳菲和许可证是不可能有半点暧昧关系的。但是,也不排除万一,我和芳菲不是差一点就……我后来和芳菲也不是形同陌路吗?我每念及此,就深感后悔。
我也曾认真想过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在许可证还未调到晨报的时候,芳菲曾经利用许可证的朋友,做不少广告。芳菲也让许可证牵头请过客。也许就是这时候,许可证觉得有机可乘吧?不过,他们关系的决裂,也应该在那时候就埋下了种子。这是因为,芳菲一得知许可证要调到晨报当副总编,她就有一种危机。要是我来理解芳菲,那就是,你许可证死皮赖脸,我芳菲惹不起还能躲不起吗?
听到人们的议论,我很想找芳菲聊聊。可好几次,电话都拿起来,又想算了,我还没想好找她聊什么,她刚离婚,我又孤单一人,到一起能聊什么?
没想到我却意外地接到芳菲的电话。
芳菲在电话里把我骂了一顿。芳菲的骂里有许多友爱的成分,这我是能够听出来的。而且,说是骂,其实更多的是抱怨。最后,芳菲说,咱们什么朋友啊,你真没把我当朋友啊,小麦出这么大事你都不对我说一声。
原来,她也听说小麦的事了。
我嗫嚅着。我说也不是……我……我不想说……
芳菲说,不想说?对我不信任是不是?
也不是。
那是什么?
其实……芳菲你能打电话来,说明我们还是朋友的……其实……
算了,我也不想听你解释了,达生海马晓不晓得?
我也没说,不知他们晓不晓得。
我听到芳菲在电话那一端的喘息声,她轻轻地叹口气,说,怎么样啊?
什么……什么怎么样啊?
还能有什么啊,小麦啊……好了好了,你现在在哪里……算了……还是我晚上请你吃饭吧,晚上,到外婆的厨房吧,你把海马和达生也叫上。
我说,叫不叫许可证啊?
芳菲说,他不是都忙大事吗?随你吧,你要是想叫就叫他。
我听出来芳菲的口气。我说,那就不叫他了。
芳菲说,随便你啊,我是无所谓的。
我听出来,芳菲说无所谓,其实她是有所谓的。看来,他们之间真的过节很深啊。我突然又觉得,我在日报和晨报听到的,关于芳菲和许可证的那些话,看来不是没有根据的。
我打电话给海马,通知他晚上到外婆的厨房喝酒。我说海马,六点钟,你要准时去啊,
海马说我去。海马说我都好久没有喝酒了。海马说在哪里啊?
我说在外婆的厨房。
海马说外婆的厨房啊,我听说过,那可是高档的好地方啊,可那地方不是饭店啊?
我说不错,不是专营的饭店,但是也有不错的套餐。
我在电话里听到小汪的声音了。小汪说,又喝酒去啊,又要把我扔下啊,我也要去,把我带上。
能在电话里听到小汪的声音,让我很高兴,说明他俩还行。
我说,海马,是这样的,今天没有外人,就我们几个,我,你,还有芳菲和达生,连许可证都不来,你把小汪也叫上,我让达生也叫他老婆一起来。
海马说,方便啊?
我说,没什么不方便的,芳菲请的客,一定要叫上小汪啊。
海马说,芳菲不是和她先生……他们离没离啊?
我说,我怎么知道啊,离了吧?这是好事啊,时髦人才有资格离婚,芳菲还巴不得呢,他们孩子又大了,跟谁也没有拖累。
海马说,好吧,我看小汪去不去。
我又给达生打了电话。达生说他老婆去不了了。达生说他老婆,给人家照看病人,是二十四小时全程陪护的。
我和达生又闲聊几句,问他这些天干些什么。
达生说,还能干什么啊,在家打打谱,准备暑假里,招几个小孩子下围棋。
我马上就觉得,这倒是条不错的路子。不过,凭达生的棋艺,最多也就能做孩子的启蒙老师吧。
我说,达生真有你的,你这条路要是走好,说不定能走出一片天地来。
达生说,谁知道呢,走走看看吧。
最后,达生得意地说,老陈,现在咱们再下一盘,我恐怕要让你四子了。我感觉我棋艺长了很多,你要是不怕死,咱俩可以杀两盘,三盘两胜,不过两盘就结束了,我二比零赢你。
达生的话并没有激怒我,我反倒平静地说,你好好打谱吧,争取暑假一到,就把围棋班开起来,收几个学费,混混生活。
我刚通知完,芳菲又给我打电话,问我通没通知。
我说都打过电话了。我说,怎么,有变化?
芳菲说没有。芳菲说,我是说,你下午要是不忙,就早点到外婆的厨房,我们可以先喝点茶,聊聊天,等他们。
见到芳菲还是让我眼睛一亮,她头发弄得特精神,穿着也很典雅,天蓝色衬衫,配白色休闲长裤,衬衫的小圆领和灯笼袖,让她显得很愉快,让别人也很愉快。实话实说,我每次见到她或想到她,我就想到我们之间的曾经的尴尬。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看一看她的美手。我就觉得,她肯定也想到我们有过的肌肤之亲。我就想她也和我一样吧,假装早已忘记了从前。实际上,我们都没有忘记。
茶刚沏上,芳菲就说了,小麦究竟怎么回事?
我用春秋笔法,把我知道的关于小麦的情况跟她叙述了一遍。芳菲静静地听我讲,偶尔抿一口茶。在我讲的过程中,芳菲始终没有说话。她听得很仔细,很认真。她好像故意要在我面前展示她的美手,她时而两手重叠,放在茶桌上,时而两手交叉,把下巴放在手上。她眼睛一直望着我。我叙述还算平静。芳菲听了以后,也只能是沉默着。是啊,此时,所有的抱怨、指责,都是毫无意义的。
芳菲给我续上水,表情沉重,她说,在开发区的时候,小麦多单纯啊,连许可证都要为她死,谁知道她发展成这样。
我只能是叹息。
我们自然又说了一些别的。芳菲还感叹一下人生什么的,伤感了一阵。
后来,芳菲说,在小麦没出事之前,你们真的就没有联系过?
我说没有。我不知道芳菲为什么要说这个话。我又说,肯定没有。
芳菲感慨地说,小麦是真心对你好,她怕连累你。
我说我知道。
接下来,我们长时间地没话。
达生、海马、小汪他们一起来了。
再次见到小汪,让我吃了一惊。小汪肚子鼓起来了。小汪怀孕了。
流言不可信,就是亲口所讲,也让人大加怀疑了,海马旧书摊被收的时候,他哭着,说小汪要跟她离婚,这一眨眼,肚子都这么大了。
芳菲也发现了。芳菲小声地问她,几个月啦?
小汪说,快五个月了。
芳菲说,咱们怎么都不知道?
芳菲说,去没去医院查查?
小汪说,查过了,真倒霉,是双胞胎,拿什么养活他们啊。小汪说着,白了海马一眼,又说,倒霉透了,要不是怀孕,我真想一脚踢了他,死没用处的海马。唉,也怨我,怎么不小心就怀上了呢?
海马嘿嘿笑两声。
芳菲说,双胞胎好啊,哪就能养活不了两个孩子,你别愁,自然会有办法的。
小汪说,有什么办法啊,你看海马那德性,连自己都养不活。
海马还是嘿嘿笑着,海马说,我早就想好了,要是龙凤胎,就把儿子送给朋友,我们自己养一个女儿,要是没人要,就把儿子倒插门,给人家做养老女婿。
小汪说,什么养老女婿啊,干脆都送人得了,小乖在人家,还能有口饭吃,还能有件衣服穿,反正我是养不起了。小汪用手抚摸着肚子。小汪的手在肚子上转着圈,就像抚摸孩子的脸蛋。
小汪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
芳菲说,好啊,要送,送一个给我,我就怕你们舍不得呢。
我也大言不惭地说,我也要一个。
芳菲说你不能要,你连自己嘴巴都顾不上。
达生说,你要生五胞胎就好了,我们每人要一个。
小汪哭笑不得地说,达生你没安好心,达生你当我是猪啊,一窝生那么多啊。
达生说,真的,美国就有五胞胎。
小汪大叫着说不要不要!
大家哄哄地笑一阵,摩拳擦掌要吃饭。
外婆的厨房是每人三十块钱的标准,送简单的小菜,酒水另外算钱。这种吃饭当然不是大块吃肉的那种,所以芳菲建议换地方,说,小汪带着大肚子来,是重点保护对象,要让小汪好好吃一顿。
达生说,要不,咱们还到春城饭店吧。记得,咱们十多年后的第一次联络,就是在春城的。
达生的话让我心里有些难受。那次聚会,的确让人难忘。那时候,达生的身份还是大老板,开着切诺基豪华吉普车。那时候,小麦还在场,小麦喜欢用腿碰我的腿。我们许多话,就是用碰腿来替代的。那时候还有许可证。可眨眼工夫,也就大半年吧,什么都变了。那时候我们跃跃欲试,我们还有许多想法,就连海马,也还做着作家梦。短短的几个月,就让我想起那么多的时候,我心里涌起一阵阵叫沧桑的东西。
到春城饭店坐下来,我发现海马身穿长袖衬衫。大热天的,绑着长袖衬衫,捂得严严实实的,肯定有什么情况。我怀疑他们小两口子又干架了。
我说海马,穿这么整齐啊。
达生一听就笑。
小汪也笑。小汪还红了脸。我就知道了,海马身上又挂了不少伤。海马怕身上的一道道伤痕露出来不好意思,只好穿上长袖衬衫遮遮丑。
海马说,我身上有伤,怕你们不好意思。
芳菲说,得了你,你身上有伤,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凭什么不好意思。
我也说,我们身上想有伤还没有呢。我说以后干脆这样,这种伤,就叫作爱情伤。
芳菲表示赞同,说,伤痕要是结了疤,就叫爱情疤。
小汪在我们的笑声中,推一把身边的海马,说,你是个死没用处的东西,卖书卖得好好的,不认真,卖着卖着,一本都没有了,你们说他有什么用吧。
海马说,我都跟你说过了,天灾人祸,有什么办法。
我说,快了,书快退回来了。这个月马上就结束了。这个月一结束,联合整治也就结束了。
小汪说,死海马不听我话,现在不卖书了,就在家好好写东西啊,可他东西也不写,到处乱跑乱蹿,我都给他气死了!我气起来,就想咬他几口。
海马说,你还没咬啊!就差点没给你咬死!
达生也幽默了一句,那就叫爱情咬了。
我们都跟着笑起来。
小汪说,我都想写诗,达生你不要笑,我在厂里可是写过诗的,我比海马还能写,我一天写过十首诗,我的诗,还在我们厂食堂的黑板报上登过。海马你说是不是?
小汪说话时,脸上有两个小酒坑,牙齿也白闪闪的,怎么看都像一个可爱的邻家女孩。可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女人,却能把海马打出一身伤来。真是匪夷所思。不过,至少说明,海马很爱她,她也很爱海马。我猜想,他们要是有稳定的收入,或者有点事做,小家庭一定是和和睦睦的。
由于我和芳菲事先说好,关于小麦的事,达生和海马要是知道了,就知道了,要是不知道,也不说算了。芳菲的意思是,这种事情,还是少传播的好。芳菲还跟我表达过另一个意思,就是,我现在住着小麦的房子,一旦让公安机关知道我住着小麦的房子,说不定我也会受到某种牵扯。我想,这是显而易见的。虽然小麦的事,和我一点关系没有。但我们毕竟同居过一段时间,何况现在还住着小麦的房子。公安机关无所不能,他们不会放过一点有价值的线索的。
所以,不说也好。
喝起酒来,就没真没假了。人虽少,没有人多时的气氛,但人少有人少的好处,就是你一杯我一杯好量化,谁都偷不了懒。
这样喝酒从前可是没有过的,三杯两杯就把芳菲喝醉了。所幸还没有醉到人事不醒的时候。
不能喝了,不能喝了,芳菲说,都到我家去,打牌……
打牌啊,啊——小汪尖叫着,说,我也要打!
大家都赞成打牌,这可是个好主意。
我们嘻嘻哈哈杀到芳菲家。我也不是第一次到她家了。你知道,我在她家,被她家的防盗门发出的怪叫声差点吓破了胆,也把我们的好事吓跑了,还让我们之间的尴尬存在了十多年。
小汪对打牌是意想不到的热衷。她嚷着不要海马上场,嚷着要和芳菲打对家,还一厢情愿地认为可以把我和达生打败。
牌就这样打起来了。
没想到我和达生手风很顺,我们不露声色就把芳菲和小汪打了个二比o。小汪可不是省油的灯,她看一眼倒在沙发上睡着的海马,说,再打一局。
你不累啊?芳菲说。
没事,不累。
牌场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前两局要是打成了一比一,这第三局才有意义,谁赢了,谁就获胜了。前两局要是二比o,领先方就很好打,赢了,可以扩大战果,三比o,让对方心服口服,输了,反正已经取得了胜利,让对方赢一局,不过是发给对方一个安慰奖罢了。
第三局果然让小汪和芳菲赢了,而且干脆利落,她俩打到老k时,我们小二还没打过。小汪和芳菲非常得意,叫嚣着要打第四局,非得把比分扳平了不可。我和达生都觉得太晚了。我说再打一局,天就亮了。芳菲说美死你了,要不了那么长时间,五牌就结束,五牌就把你们给打趴下!芳菲如此一激将,牌又开打起来。确实如芳菲所料,一开始我们就处于下风,再加上达生老是瞌睡,错误不断,她俩都打到十了,我们还没摸过锅底,小二还没动窝。小汪和芳菲非常得意,还不停地用嘴巴打击我们。牌抓起来以后,芳菲哈哈大笑,说这个牌好得一塌糊涂,都不知道怎么打了,都不忍心打了,简直就是大痴丫抓的牌。芳菲的言外之意,就是大痴丫也能打赢我们,同时也顺带打击我们连大痴丫都不如。我就顺水说芳菲是个大痴丫,达生也附和着。
这局牌,就在嘴仗中结束了。不用说,我们又输了,而且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芳菲说,不好意思,头两局我们让给你们,后两局我们才简单认真一下。我和达生表示心服口服。可我们向窗外一望,大吃一惊了,天什么时候都亮了。
芳菲张罗着要做早饭给我们吃。
小汪打了一夜牌,说,不能再麻烦你了,我困死了,我要赶快睡觉。
小汪带着海马走了。
达生跟我说,走啊老陈。
走。我说。
可达生没有等我,他追海马去了。
突然间,芳菲家,就剩我和芳菲两个人了。
芳菲站在我面前,她拉拉衣服,说老陈你别走,我煮点稀饭,你喝一碗。
我说不了,我也得回去睡一觉。
芳菲说,睡一觉也得吃饭啊。
我说我随便走到街上吃一点。
芳菲没有再坚持。一夜下来,芳菲的脸色有点发暗,也有些疲惫,眼泡也像肿了些。她跟我认真地笑笑,抱歉地说,真不该玩一夜,小汪还带着个肚子。
我说,是啊是啊。
其实,小麦出这么大的事,我们还打牌……
芳菲的话,让我心里也一沉。确实,打牌时,我还真的就没想到小麦。芳菲的话,让我突然又心事重重起来。
芳菲往我身边靠靠,说,要不你回去也行吧,我也得休息一下,下午还要去谈一个广告。
那我走啦。
常来玩啊。芳菲也朝门口走两步。
我站在门口跟她笑笑。芳菲也跟我笑。我想,如果我说,我不走了,就在你这儿睡一觉得了,她一定会同意的。
我没有说,也许还不是时候吧。
但是,我却说,我哪里敢啊……
什么话说的,有空你就来。芳菲快乐地把我关在门外了。
我站在芳菲家门口踟躇良久,心里很空,很空。
35
暑假临近时,大家得到了一个让人振奋又让人失望的消息。经委主任的位置终于尘埃落定了。不过新任经委主任不是我们期望的金中华,也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大家非常熟悉的李景德。李景德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兼经委主任,这比单纯的副秘书长有实权多了。原来呼声很高的几个人,那个民政局的副局长,到农办当主任去了,虽没有什么实权,级别上却是名副其实的正处,旅游局那个副局长,到环保局当了书记,也是正处。还有一个,虽然不是正处,却是建设局副局长兼自来水公司经理,是个实权派。原来呼声很高的几个人,只有金中华原地没动。这让金中华面子上很难看。而李景德兼任经委主任,也是让许多人始料未及,让许多人不能接受,当然,最不能接受的,还是金中华。
金中华不请自到地来到许可证家。
金中华一见到许可证就号啕大哭了。金中华可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啊,说哭也就哭了。这只能说明两个问题,一是没当上经委主任,对他打击太大了。另一个就是,所谓的城府,不过是一种做派而已。许可证也不想安慰他。许可证在心里冷笑道,什么样子么。但是,许可证知道,如果不表个态,什么话都不说,也是对不起老朋友的。许可证等他哭得差不多了,说,金主任,要说凭能力,不要说主任,就是市长,你也能干,而且能干得很好。金中华抹着鼻涕说,我找人算过一卦,他们说我今年时气好,能升官,能发财,还能交桃花运,你看看,什么升官啊,什么发财啊,什么桃花运啊,都是屁话!那个破算卦的,心真黑,要了我一千五百块钱,老许,你说我怎么这么背啊。许可证说,也不是背,我考虑一下,这是组织对你的考验。你想啊,组织上为什么不提拔别的人当经委主任?为什么要让李景德当经委主任?李景德是市府副秘书长你知道吧?他当不当主任都是正处。为什么要让他兼呢?你考虑过没有?李景德是我大学同班同学,我对他最了解。你知道他下一步能干什么?你不知道吧?许可证一字一顿地说,他,要,当,副,市,长。他这个经委主任,是为他副市长铺平道路的。金主任,你也不要悲观,我认为这是好事,要是让一个没有什么前途,也没有什么背景的人来当经委主任,比如我吧,要是提拔我当经委主任,我会在这个位置上干到死,你金主任还有出头之日吗?所以,我说,让李景德当经委主任,就等于他给你把这个位置占着了,也可以说叫预留,要不了多久,水到渠成,经委主任就是你的了。你算那一卦没错,一千五百块钱也没白花,过不了今年,最多明年春天,你就会心想事成的。金中华冷笑笑,说,你说你的,我听我的,我算看透了,什么朋友,为了争权夺位,亲兄弟都互相残杀,就不要说我们这些鸟朋友了。许可证知道,他的话,暗指李景德背后下绊子,使黑刀,或者插一杠,才让他丢了到嘴的肥肉。许可证也是这样想的,张田地托李景德送那么多钱,李景德究竟替谁讲话,还很难说,说不定他连一字都没提金中华。金中华不但做了一回冤大头,连一向办事老道的张田地都叫李景德耍了。许可证自己也有被李景德戏弄的感觉。许可证想,将来自己要是有机会朝社长的位置上靠,谁都不能相信,一切打点都要自己亲自处理。但是,许可证还是安慰金中华说,话也不能这样说,金主任,咱们现在关键要沉住气,不要把话把子留给别人。这是其一,其二,咱们再分析一下这次大意失荆州的原因。其三,咱们要做一个周密的策划,谋图东山再起。金中华很感激许可证,觉得他的话很够朋友。金中华说,依你说,失败的原因在哪里呢?许可证说,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是张田地操作有误,他不该让我那位老同学李景德去活动,张田地让李景德去攻市长,你知道那些钱落在谁的手里?即便是送给了有关的主要人物,可李景德会不会帮你说话呢?李景德会不会说,这是你孝敬的呢?我不是背后说人家坏话,你金主任跟我是朋友,李景德跟我也是朋友,我刚才说过了,这个经委主任,只要不是你当,哪个当也不如李景德,你说是不是?金中华很佩服许可证的一番话,虽然他也知道事实确实如此,可话经许可证一说,就成肺腑之言了。金中华又说了一阵别的处级干部的安排,说人家都安排好好的,只有他,让人笑话了。金中华越说情绪越低,说着说着,又要哭了。
张田地打电话给许可证,对金中华这次没调整好也表示失望,但他同时也流露出,让李景德当主任也不坏。张田地也暗示了许可证,说会不会是李景德在这里做了手脚。许可证对张田地又说了另外一番话,意思是说,他不相信李景德要削尖了脑袋钻营这个经委主任,对他来说没有这个必要。这里面,惟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分管他们的孙副市长可能为了办事方便,才让李景德兼一下。如果一定要找出另一个原因,也不难,就是孙副市长对金中华还不够了解,或者说还不放心。而张田地的想法,就更实在了,金中华是他的朋友,李景德也是他的朋友,哪个当一把手都行。
再说金中华在许可证家垂头丧气了一阵,突然说,这事不会和王娟娟有关吧?你不是提醒过我,叫我少和王娟娟来往吗?许可证说不会不会,那是我个人意思。金中华说,不会吧,你不会平白无故跟我说这个的,你老许肯定是听到什么了。许可证知道,越是这时候,越不能说,这话是李景德说的,李景德那天还说,金中华吃饭会叭叽叭叽的,没有正形,这和这次干部调整有关吗?许可证说,金主任,老哥我再提醒你一句,这事就到这里了,你要平平静静,至少表面上要平平静静。因为你的上司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你要好好工作,认真表现,蓄势待发,等待机会,与时俱进。金中华说,我为了好好表现,都快憋死了,我在人前说人话,在狗前说狗话,都他妈不是人了。中国有句古话,无欲则刚嘛,谁叫咱们大小也是个官呢?金中华看着激动中的许可证,说,老许啊,这个道理我懂,可就他妈……许可证拍拍他,说,兄弟,要熬啊,听我的,中午别走了,我弄点好菜好酒给你喝两杯。金中华抱着头,在沙发上抹泪。许可证又小声跟他说,把王娟娟喊来陪陪你吧,我看你真要顶不住了。金中华泪眼巴巴地望着许可证,然后又点点头。
可是,当许可证打电话给王娟娟时,王娟娟说很不巧了,有点事情了,不能来了。
许可证说金主任在我这儿,你还是过来一下吧。
谁知王娟娟哦一声,轻描淡写地说,他在你那儿就在你那儿吧。
许可证说,金主任心情不太好,他想你来一下。
王娟娟说,这就有些怪了,他心情不好与我有什么干系。
许可证被这句话噎住了。他感到奇怪,王娟娟怎么会说这种话?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
喂?王娟娟问。
许可证噢噢两声,他以为王娟娟和金中华闹点小别扭了,就说,那好吧。
许可证挂了电话,对金中华说,王娟娟有点事情,来不了了。
金中华也噢一声,他把嘴半张着,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要不你亲自打她电话?
算了。
怎么,你们发生冷战啦?
没有啊,金中华说,不过我很长时间没跟她在一起了。
许可证说,这就是你不对啦,快给人家打个电话吧。
金中华就拿出手机打电话。金中华打了半天电话对方都不接。
许可证感觉到,他们真的出问题了。
金中华最终没有打通电话,他可能也感觉到事情严重了,饭也不吃就走了。许可证留他都没有留住。
下午张田地又来了。
对于这次干部调整,不管是李景德当经委主任,还是金中华当经委主任,对于张田地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用他的话讲,都是自己人。张田地下午到许可证家,带来了两瓶五粮液,扬言要喝醉一次。许可证说,咱们就别庆贺了,上午金中华来了。
提到金中华这次没在调整之列,张田地再次认为,事情比较怪,本来都在运作之中,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虽然也不是坏事,终归还是让金中华伤心了。这不是张田地的初衷。不过事已至此,该庆贺还得庆贺啊。回过头来想一想,让李景德当经委主任,比金中华当经委主任更好。李景德毕竟还有副秘书长的头衔,办事情会更有力度。张田地说,金主任也不容易,找机会得安慰他一下。不过他还年轻,来日方长,说不定下次再调整县处级班子,他会另有重用呢,说不定下去当个县长书记什么的,也未可知,你说是不是?许可证说,谁知道呢,也许吧。张田地说,你家里有什么好菜?就简单一些。许可证说,今天也不是周末,暑假要到了,大家都想把手里的事情忙忙,准备暑假期间陪孩子痛痛快快玩几天,哪有人喝酒啊。张田地说,要什么人啊,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啊,就我们俩喝。许可证说,两人不喝酒,三人不嫖娼。张田地哈地一笑,突然想起那天中午接的电话,张田地觉得事情有点怪,那天他接了江苏苏的电话,江苏苏一听是他,就说中午不回来吃饭了。这说明,他和江苏苏之间的那点误解还没有完,江苏苏还记着呢。你知道,张田地是个实在人,他才不想在朋友之间弄出什么是非来。他觉得他和江苏苏最好不见面。张田地想到这里,对许可证说,我看,你就别忙了,我们两人出去吃吧。许可证说,你酒都拿来了,我要是跟你出去吃,你不会说我爱贪小便宜嘛,我才不出去吃饭了。张田地说,出去方便,吃点饭,喝点酒,我带你到好地方去玩玩。张田地说话间,从身上什么地方掏出一个小药瓶,在许可证面前亮一眼,说,我这儿还有这个。许可证认得这种药,是市面上比较少见的伟哥。许可证心里动一下,想起张田地有许多这样那样的好地方,也想起在水帘洞大酒店遇到的那个瘦小的自称叫刘芹芹的小姐,那个说话喜欢带噢的小姐,那个说话嗲得人心里发麻的小姐,他后来还想过她一次,不,是好多次。她说她是职业技术学院的,许可证当时怎么没问问她,技术学院也培训这种专业吗?许可证羡慕地说,你这家伙,有多少好地方啊,你那一亩三分地真是藏污纳垢啊。张田地说,此言差矣,我是活跃经济,为社会做贡献,你们报纸应该好好表扬我才对。许可证说打住打住,这种话我不爱听,你给我交待,水帘洞大酒店你又去过几次吧?张田地得意地笑了,他说,怎么样,兄弟,今天就到水帘洞大酒店,敢不敢走啊?上次没送伟哥给你,是我的错,这次我给你找三个,这一瓶都归你。许可证差不多都要动心了。可他还是坚决地摇摇头。他说,我那天是一时糊涂,这种事,我再也不干了。张田地哈哈大笑了,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心事,走吧走吧。许可证还是说不不不。许可证是想,他自己毕竟是处级干部,哪能像张田地那样不自重呢?虽然张田地跟他是无话不谈的兄弟,但姿态还是要做做的。张田地也知道许可证的心思,他便又换一个话题。
就这样,许可证在厨房里,他一边忙菜,一边和坐在厨房椅子上的张田地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的,但他心里还想着水帘洞的事。张田地翻着一本《烹饪》杂志,突然冒出一句,我看,能把菜做好的人,什么官都能当。许可证没听到他说什么。许可证在案板上切虾仁,他把一条鲜虾仁剖切成四瓣,准备和新上市的玉米仁小炒,这道菜他去年做过,江苏苏最喜欢吃了。不过他现在剖虾仁时,很不专心,心里想着不久前,在水帘洞大酒店包间里的事,那真是个快乐的夜晚和快乐的时光。想着那个瘦瘦小小、身上到处结结实实、似乎还没有长开的小姑娘,就仿佛和那姑娘又做了一次。但想象中的快乐,又不停地被另一种心事冲撞着,这就是江苏苏这几天来的反常。江苏苏表现出来的反常,让许可证无法安心做事。她中午不回家吃饭,晚上也不回家吃饭,还三次通宵不归,最让他不能理解的是,她手机还经常关机。每次他问她,她都说是跟女同学在一起玩的,不是打牌就是喝酒。她的话,他起初也相信。她回来也跟他说过,说邂逅了职中时的同学,同学又介绍了别的同学,别的同学又介绍了别的同学,同学们混得都还不错,在一起很亲的,打打闹闹说说家长里短,就什么都忘了。可她的话经不住推敲,他就不得不怀疑了。
可他又找不到证据。找不到证据就不能乱说。他甚至连怀疑的暗示都不能表露出来。他要沉住气,以静制动。所以,他对谁谁谁当经委主任兴趣并不大。张田地请他到水帘洞去找小姐玩他不是不想,和他心里有点事也有关。张田地看他发呆的样子,又对他说,你听没听到,我跟你说话呢,你这家伙。许可证说,你说什么啊?张田地说,我说能做菜的人,能做一手好菜的人,什么官都能当。许可证在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声音,说,你这什么理论,照你说,那些国家特一级特二级的厨子,就什么都行啦?就能当美国总统啦?就能到联合国当秘书长啦?张田地说,职业厨子不算,我是说业余的。就说你吧,这么细心,这么周到,这么有创意,干什么不行啊?许可证听罢,又那样笑一声,说,我看你更行,你上上下下,没有走不通的,没有摆不平的,全世界的事情你也没有不懂的,你才是个全职人才了。张田地说,这话我爱听,除了不能通天,不能入地,你只要能想到的,我就能做到,你就是想不到,我也能做到,你信不信?许可证说,别人说我不一定信,你说,我还真相信,那——照你这一说,我当社长还有戏?张田地说,不但有戏,而且能当,是百分之百完完全全的够资格当。许可证沾沾自喜地说,有你这句话,我有数了,我要好好敬你两杯了。张田地来劲了,他口气明显牛起来,这才是朋友,下一步,我就操作你的事,保证干脆利落,决不会像这次这样拖泥带水。怎么样老许,要不,我再介绍你认识几个道上的朋友?许可证说,我看算了,有你就够了。张田地说,也好,那些大家伙,我就不惊动了。其实,惊动他们更容易,其实,他们比宠物犬还好使唤。要不这样,我找些中不溜的吧,这些都是我线上的,可以说,都是我……你明白吧?乡镇局的周局长,财政局的史局长,还有宗教局的陈局长,都是我很铁的朋友,我让他们晚上来玩玩?甩几牌?许可证说,宗教局你也行啊?周局长我知道,吃过一次饭,不怎么交往,看样子,人还不错。多个朋友多条路,你让他们过来吧,我再添几个菜。
张田地拿出手机,他开始打电话了。
就在张田地打电话时,许可证家的电话也响了。许可证到客厅里接电话,是江苏苏打来的,江苏苏娇声娇气地说,老许头,这下有你忙的了,我三个同学,都是大美女哦——晚上要尝尝你的手艺,她们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你可要好好表现啊,拿几个好菜震震她们啊。许可证一听,高兴了,心中的疑虑一下子打消了许多,原来这几天她真和她那些同学在一起疯啊。许可证说,好啊好啊,来吧,来吧,家里正好还有别的朋友,我把他们都给一锅烩了,招待你那些姐妹。
不消说许可证家是如何的热闹,也不消说江苏苏带来的那三个女孩是如何的美丽,一个个都是丰臀肥乳,都是长腿细腰,该暴露的暴露,该含蓄的含蓄。张田地,还有乡镇局的周局长,宗教局的陈局长,眉毛都笑弯了。他们一人抓住一个美女,狠劲地聊天。那些女孩子都是见过世面的,对付起这个局长那个大老板的,虽不能说游刃有余,也是轻松自如,哄得他们团团转。许可证也看在眼里,馋在心上,难怪江苏苏从前说过,说她那帮朋友,人人都是大美女,朝家里带,还不是羊入狼窝?看出来,这些女孩子都是很懂点风月的。正应了那句名言,良家女子要有些风情才可爱,就好像风尘女子必须带一点闺秀气质才讨人喜欢。她们的举手投足,一嗔一笑,都是那般的美妙。他们都聊到火候上了,就差动手动脚了。然后他们打牌,八个人,分两组,先是抓对家,然后是赢家对赢家打,输家对输家打,直打得昏天地暗,昼夜不分。到第二天凌晨了,有一个瘦女孩子实在顶不住了,倒到沙发上便睡。剩下的好战分子重新组合,继续打。他们分别是陈周二位局长和江苏苏两个同学,一个叫小美,一个叫小会。小美和小会都能来事,一唱一和,跟陈周二位局长讲好了,谁输了,给对方摸一下。这等于白送便宜给陈周二位局长嘛,陈周二位要是赢了,摸小会和小美,多开心啊;要是输了,被两个美女摸,也是快乐的事。所以,陈周二位就劲头十足,只是不知道摸哪里。那个叫小美的,好像知道二位局长的心事,就说,摸哪里啊,你定吧,捡好地方摸,不要输了就反悔啊。陈周二位一致说,那就想摸哪里摸哪里。小会和小美也欢呼雀跃了,就好像她们已经赢牌似的。
她们果然先赢了一局。
小会和小美摩拳擦掌,要对陈周二位局长下手,把他二人吓得在沙发里直讨饶。小会和小美不依不饶,一定要摸。周局长变通着说,三打两胜,三打两胜。陈局长也坚决支持三打两胜的方案。小会说,三打两胜就三打两胜,今天本姑娘不摸你个痛快誓不罢休!于是牌又继续打下去了。
许可证在厨房里收拾早饭,张田地也跑进去了。张田地眼睛一闭,说,妈呀,这牌打的,我实在是顶不住了,你要是跟我到水帘洞去玩,就没有这些事了。
许可证跟他摆手,示意不能乱说。
果然,江苏苏也溜了进来,她脸都熬白了,精神还不错,叫着饿死了饿死了,到处找吃的。许可证说,我马上给你们做。张田地也忘了他和江苏苏之间的那点事了,不无钦佩地说,你那两个同学,那个叫小美的,还有小会的,好厉害啊。江苏苏说,我们常这样玩的,这算什么啊,我前几天,也跟她们这么玩了几次。我们几人还说好了,过两天出去旅游。江苏苏又强调说,我们是出远门,到苏州去。怎么样,张大老板,帮我报销点路费啊?张田地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江苏苏开心地哇噻一声,就差和张田地击掌了。
客厅里的牌局,打出水平来了,陈局和周局头一牌就二十五抠底,把小会小美打了个底朝天,第二把就打过了。
陈局长说,头一牌我们跟你们客气客气,既然你们不客气,我们也要认真了。
小会说,好啊,来啊,谁怕谁啊。
好像有神来之笔,陈周二位局长又赢了。
三打两胜,他们连赢后两局。
周局说,我们这叫后发制人。
小会把牌一扔,垂头丧气道,倒霉!
小美把眼睛一闭,誓死如归的样子,说,来吧。
陈局说,我们要下手啦!
周局说,我们要下手啦!
来呀,小美把身体都摊开来了。
可二位局长干打雷不下雨,看着眼前的美女硬是下不了手,人家小会和小美可是丝毫不动,等着他俩摸过来的。小会还用期待的眼睛盯着周局。可等着等着,二位局长却不自然起来。
死没用处的!小美说。
光是嘴劲有什么用,给你机会都不敢!小会也说。
第十章
36
暑假终于开始了。按说,暑假是学生的事,是学校的事,许可证他们没必要如此高兴。但是,许可证他们老是把暑假当成一个分水岭,凡事都要等到了暑假再说。比如达生,暑假里要办一个围棋班。比如海马,在暑假开始时,他的旧书就可以拿回来了。特别是许可证,暑假里可以天天和儿子在一起了,他心里自然就很兴奋。
许可证儿子小晖前一天打来电话,说今天中午就到家了。
许可证决定为儿子做点可口的菜。儿子在南京上大学。大学的伙食你知道,清汤寡水的,缺少营养搭配,味道也不行,烧菜炒菜一个味,甚至烧鱼和烧肉的味道都一样,就更谈不上花色搭配了。许可证起了个大早,带着一夜想好的菜单,上街精挑细选了两个多小时,拎着好几个袋子的菜回来了。
江苏苏昨天和她那帮同学到苏州玩去了。这是江苏苏亲口告诉许可证的,说小会和小美一定要拉他去。许可证心里不愿意,可又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江苏苏一走,他想打电话叫朱红梅来玩。可一想,朱红梅好像好久没来玩了,其实这正合许可证的心意。许可证觉得朱红梅没有什么意思了,太粗俗(相比江苏苏那帮年轻朋友)。他还想到水帘洞大酒店的那个芹芹小姐,那个说话很嗲的女孩子。许可证已经是好几次想起她了。这种想法就像海浪一样,一浪赶着一浪。许可证就暗暗对自己说,有机会,要到水帘洞去找她再玩一把,最好把张田地的伟哥要上几颗。这样一想,许可证就乱了方寸了,他给张田地打了电话。张田地说忙一点事,正和外面的朋友在一起。许可证听到张田地的手机里传来音乐声,是那支耳熟能详的江苏民歌《好一朵茉莉花》。许可证就知道张田地并不是忙一点点小事了,他是忙大事去了。他所在的场所,不是歌厅就是舞厅一类的。张田地就是这么一个人,忙再大的事,他也会轻描淡写地一说而过,其实,就在这轻描淡写中,说不定一项大工程就签单了。许可证对忙事情的人从来不打扰,他就给李景德打了电话。李景德当上经委主任有一个多星期了,许可证只是电话里跟他口头祝贺一下,还没跟他见面好好聊聊。电话一接通,许可证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李景德的电话里也传来《好一朵茉莉花》的乐曲声。原来这两个家伙在一起。许可证跟对方说,没有事,就是想跟你聊聊。对方说,今天不行,今天我有事,等有空我去找你,到你家好好喝几杯。许可证挂了电话,愣了一会儿,李景德和张田地在一起,能谈什么事?怎么不把他给带上?许可证有点被冷落的感觉。许可证正想着,先招待招待儿子,然后,就和李景德、张田地商量商量,正式操作他的职位问题,他觉得是时候了,他已经掌握了社长的一些材料,只看下一步采取什么步骤了。
许可证找不到张田地和李景德,小晖又还没到家,他只好打金中华的电话。金中华说话有点找不到调门,情绪低落,还对没当上经委主任耿耿于怀。问他最近忙些什么,他说,还能干什么,睡觉。许可证说,你真该好好调整一下了,我都把话跟你说透了,你怎么还不理解?金中华说,我不是不理解,我是对这些年连滚带爬的生活不甘心。许可证说,什么不甘心啊?谁不是连滚带爬啊?当市长就不是啊?鹿市长不是还坐牢了吗?你再好好想想,看我的话有没有道理。许可证说完就挂了电话。许可证的朋友不少,他不想挨个打过去。他最后还是回落到开始的情绪上来了。既然朋友们都忙,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一个人到水帘洞去找小姐。他就想到了朱红梅。他只好将高就低地给朱红梅打了电话。他以为朱红梅一接他的电话,会和以前一样,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但是朱红梅在电话里只是兴奋地咯咯笑。许可证说你笑什么?被谁操啦?朱红梅说,我高兴。许可证说,你在哪里啊,声音怎么这么乱七八糟啊?朱红梅说,什么乱七八糟啊,我在家里。朱红梅又咯咯笑了。她笑一阵,说,我骗骗你的,你这痴呆,我没在家里,我在家里干什么啊,我在外面,我正在去花果山的途中,是和消费者协会理事们的一次集体旅行。许可证说,还有熊大胖子吧?朱红梅再次咯咯地笑了。朱红梅说,我对你说了,这是集体旅行,又不是我跟熊大胖子两个人,再说了,就是两个人,我又没跟熊大胖子私奔,你吃什么醋啊。许可证知道她在撒谎,知道她就是和熊大胖子在一起。许可证有点被污辱了的感觉。他恶狠狠地说,我吃醋?你就是跟一百个男人私奔,也不关我的事!许可证几乎把电话掼在话机上了。他朝沙发里深深地一埋,费了好大的劲还没把思维拽回来。他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怎么下过多少次决心,还不长记性呢?朱红梅都成一个大麻袋了,都成一个大澡堂了,谁要泡谁泡,还掺和什么啊?许可证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啪,很清脆很嘹亮的一个巴掌,许可证自己都听到了,他觉得很痛快。
许可证家的电话又响了。
是金中华打来的。
金中华说,老许啊,刚才有一句话,我没好意思说,但是我不能不说,我要是不说,我就被憋死了。
金中华的声音有点愤慨,不像刚才那么找不到调门子了。他说,你还记得那天王娟娟为什么不理我了吗?都是他妈李景德不做人事!
许可证说,中华你别急,有话慢慢说。
金中华又得意地冷嘲热讽道,不过也有意思,他李景德是吃我的下糊。
许可证被他说糊涂了。许可证说,你说什么啊?打麻将啊?
对,打麻将,哈哈哈……
打什么麻将啊你。
我是说李景德不做人事,他真不该这样,他,他……你不不知道,恶心死了,他和王娟娟搞到一起了,你说恶不恶心。
许可证大为惊诧地说,不会吧?
什么不会啊,是王娟娟亲口对我说的。
这多没意思!
是啊是啊,你说李景德算不算人吧,他抢去我的位置,还抢走了我的女朋友……算了算了,我不说了,我都觉得没意思,你要是不相信,你问张田地……算了,你谁也不问了,他自己就会告诉你的。
这事情……许可证不知说什么了。
反正我也打报告了。我要求调动。
调动?许可证说,你先别急,我们再计划计划。
计划个屁,跟谁计划?跟张田地?跟李景德?李景德那种人……我跟那种人……还能处嘛我啊……
许可证听到对方哽咽着哭了。
许可证又安慰他一通,便挂了电话。许可证觉得生活真是蹊跷了,真是有趣极了。其实,这早在许可证的预料之中。许可证也会心地笑了。
许可证不准备再给谁打电话了,他开始在厨房忙菜,除了接电话时间,他基本上忙了一上午。他把菜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儿子到家,他就可以动手炒菜了。可是,儿子迟迟没有回来。十一点的时候,他算一下时间,南京到海城的快客只需三个多小时,就算他八点上车,十一点多就可到海城了,下车以后再耽误一会,最多十一点二十分,儿子就到家了。可是到十一点二十分的时候,他又算一下时间,最多十一点三十分。到十一点三十分时,还没见到儿子的影子,他又把时间推迟到十一点四十,推迟到十二点,十二点半,一直到一点半了,还不见儿子的影子,许可证这才急了。儿子没有手机,又不知道具体坐什么车,他只好在家等。他一会儿站在窗口向楼下望,一会儿打开门,在楼梯上聆听。平时他都不注意门外楼梯上的动静,可今天,外面一有脚步声,他就听见了。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儿子还没有影子。许可证这才真正地担心。他做了种种猜测和设想,想到儿子是不是被绑架了,或者出车祸了。他甚至想到了报警。
还好,儿子终于在天黑之前打电话回来了。
许可证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他身心突然有点疲惫,对着电话说,小晖,你什么时候到海城的啊,怎么不回家啊,我都急死了。小晖很不在乎地说,你急什么啊?我中午就回来啦。我和我同学在一起。我在同学这儿都玩一会了。我同学也跟我一起回家。爸,有没有饭吃啊?许可证这才高兴了。他一连报了几个菜名,都是儿子喜欢吃的。儿子ok了一声,说我跟我同学吹牛了,说你会做菜,老爸,谢谢你不丢我面子,拜拜。
许可证做菜这才有了精神。不过许可证忘了问儿子一声,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管他呢,就是女同学也不奇怪,儿子都是大学生了,就是谈恋爱也是正常的。
但是,当儿子带着同学走进家门的一瞬间,许可证差点晕过去了。许小晖带回来的确实是女同学,而且是很漂亮的女同学。只是这个女同学许可证也熟悉。对了,你也猜到了,她不是别人,就是水帘洞大酒店那位自称芹芹的小姐。许可证最初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他确认这个事实后,他就傻了。而那个刘芹芹也愣了一下。显然,她也认出许可证了。但只一瞬间,她就笑了,她露出了一嘴细碎的白牙,还扭了下小屁股,摇到沙发上坐下了。许小晖说,爸,这是我同学刘芹芹。许可证一头钻进了厨房。许可证心情复杂透了。许可证七窍和思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了起来。许可证钻到厨房里,对着墙壁说,吃饭啦。许小晖做了个无奈的动作,对刘芹芹说,我爸不喜欢我带同学回家,他是个愤青。刘芹芹说,我喜欢,我喜欢到你家玩。刘芹芹拿起电视遥控器,按几下,电视画面跳几跳。刘芹芹扔了遥控器,站起来,摇着小屁股又上卫生间了。她把卫生间的水弄得哗哗响。
许可证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的糟糕。
许可证趁刘芹芹在卫生间还没有出来时,对小晖说,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
小晖说,爸,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带朋友回家?
没有啊。许可证说。
老爸我看出来了,你不喜欢小芹,是不是?
许可证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喜,喜欢。
许可证听到小芹咯咯咯地笑了。
许可证有点狼狈地溜出了家。
许可证走在大街上,有些漫无目的。
已经华灯初上了。街上有很多人,暑假一到,街头多了许多年轻、灿烂的面孔,他们身穿花花绿绿的t恤短衫。他们都特别精神。他们来来往往。他们交叉跑动。他们都精力过剩地享受着夏日的快乐。很多超市、商场都还开门营业。许可证随便走走就走到了一家书店。许可证在这家书店买过不少本关于做菜的书,他正在编著的那本《吃在海城》的许多参考资料,也是在这家书店买的。
城市说小也很小,许可证居然在这儿碰到商业银行办公室主任老刘了。
老刘和他老婆以及女儿也来逛书店的。老朋友见面了,少不了聊几句。由于书店是比较安静的场所,两人声音都很小。
老刘说,你没去苏州啊?
许可证说,我没去,苏苏和她那帮朋友去苏州玩了。
老刘说,我知道,她跟我请假了。
许可证又强调了不去的理由,他说,小晖放假回来了,我陪陪他。
老刘说,你儿子不错。
要是在平时,许可证还是喜欢别人夸他儿子的,他也会跟着把儿子的种种不错复述一遍,但是今天情况变了。不争气的儿子和什么女孩子交朋友啊?那样的女孩子是能交朋友的啊?而他还有口难说。
许可证对老刘的夸奖,心中有气,脱口而出,屁!
许可证脾气突变,让老朋友老刘一时摸不着北了。老刘说,你家小江跟我请假,说要到苏州玩几天,我还以为你们一家三口都去了呢。
许可证看着老刘幸福的三口之家,说,我们那一家三口……许可证心头一酸,没说下去。
老刘说,你有事吧?
许可证说没事。
老刘说,我想请金中华坐坐,喝杯酒,他最难受了。
老刘又说,你说张田地怎么搞的,把事情弄成这样,这让李景德和金中华怎么处事啊?本来都是要好的朋友,一下子就变成上下级关系了。
许可证说,老刘你不要操这个心,不能怪张田地,事情怎么会是这样,连我都说不清楚了,你……你慢慢你就知道了。
告别老刘一家三口,许可证走在大街上。心想,不回家也不对,事情已经发生了,总归还要面对啊。可如何面对,这事在他人生经历里还没有遇过。甚至他连听说都没听说过。他自己嫖过的小姐,居然是儿子的同学,说不定还是女朋友。如果真他妈的是女朋友!他妈妈的!许可证脑子都大了。
许可证在大街上又毫无目的地走一阵,像一只没头苍蝇。他悄然走进一家袜子店,木木地想想,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想。他在一家化妆品商店门口站站,又在一家女性专卖店门口望望,后来他居然走进一家银行营业厅,可他又不是要取钱,弄得银行保安注意他好半天。头晕脑涨的许可证走到了步行街上。步行街上有许多扮靓扮酷的女孩男孩,他们张扬着自己的青春。许可证感觉到眼睛不够用了。渐渐地,他看到了眼熟的两个女孩。这两个女孩在他前面婀娜地扭着腰肢。这不是小美和小会吗?是啊,不是她俩是谁啊?许可证心里一惊,她们俩是江苏苏的好朋友啊,不是说好她们和江苏苏一起上苏州旅游的吗?怎么江苏苏走了,她们还在大街上闲逛啊?莫非,苏苏在撒谎啊?莫非,她们根本就没上苏州?或者,江苏苏上苏州了,而她们俩没去。许可证没有去惊动小美和小会,而是悄悄跟着她俩。许可证一直跟着小美和小会走到大街上。
大街上更是车多人多,小会和小美就像泥鳅一样在人缝里钻来钻去,两个人的彩色衣衫在他眼前飘忽不定。许可证一愣神,两个女孩不见了,再一愣神,许可证被一辆摩托车挂了一下,他还没怎么反应,就摔倒在地了。大街上刹车声迅速响成一片。许可证脑子还清醒,他连滚带爬地跑到路边。惊魂未定的他,再找小美和小会时,哪有人影啊。小美和小会,真的就像是泥鳅,哧溜不见了。
许可证站在路边的人行道上发呆,心里的疑惑也一点点地膨胀。许可证的疑惑是对的。他感觉到,要出事了,或者,已经出事了,所谓祸不单行啊。只是,他还不知道,江苏苏并没有跟她什么同学什么好朋友去苏州。去苏州倒是没错,却不是和她的一般朋友,更不是什么同学,而是和初恋情人相目标一起去的。许可证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他又怎么能想到这一步呢?
此刻,在苏州旅游的江苏苏和相目标,已经跑遍了苏州的大小景点。他俩都很放松,特别是江苏苏,不但换了一种心情,也像换了一个人,正贴着相目标的身体,从苏州市区来到乡下,在油菜花遍地开放的河岸边,手牵着手,成双入对地走在小桥上,这是周庄的小桥,古朴而遥远。一群表演《担鲜藕》的老太太,从他们身边徐徐而过,桥下的臭水河里,倒映着他们幸福的笑脸。
江苏苏和相目标在苏州玩了好几个著名的水乡小镇。其间,江苏苏接了好几次许可证的电话,她都快乐地敷衍着。江苏苏还说小会小美什么的。还说买了苏绣啊,买了香荷包啊,吃了好多苏州小吃啊。
许可证知道她在撒谎。但是许可证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许可证没有揭露她的谎言。许可证意识到事情是多么的严重,他已经隐隐听到婚姻危机的脚步声了。
37
这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多,三天两头下雨。
这样的雨水一直延续到秋天。秋天在绵绵细雨中,悄然来到了海城。在我的记忆里,还没有哪一年的雨水有今年这么频繁。我经常在雨水里走路。被雨水泡透了的落叶绊在我脚下,发出艰涩而沉重的呻吟。
在雨水里走路,已经成为近段时间我日常生活里极其重要的一部分。
因为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我居住的苍梧小区338幢303室,那套小麦留给我的大房子,被公安部门查封了。我还几次被公安部门传唤去说明情况。他们不厌其烦地讯问我。他们问话的焦点是,小麦贩卖毒品,我究竟知不知情。回答这个问题,对我来说不成为问题。我当然不知道。但是我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对我的诚信度老是怀疑。他们就变着法子,反复地问我。我心里像有一个触点,每回答一次就被拨弄一次,而且被拨弄得很疼,是那种尖锐的疼。小麦实际上是知道有这一天的。她为了保护我,或者为了不连累我,一直对我守口如瓶。在公安机关不停讯问我的时候,我提出了一个苛刻的条件,我说能不能让我见一见小麦。他们认为我不够配合他们而没有允许。但是他们又问我为什么要见她。我想想,觉得,见见她,只是我内心的愿望,是起码的人之常情。但是他们也许不这样认为,也许认为我们会有什么秘密而攻守同盟。所以,我干脆说,也不为什么,为什么呢?我就是要见见她,要不方便就算了。对方说,也没有什么不方便,我们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只好敷衍着说,为了从前……我们曾经是……朋友。对方说,我们可以研究研究。
但是,研究的结果是不了了之。
我后来又找过许可证,试图让他再努力一把,让我去看一看小麦。但是,许可证工作很忙,突然的,他就很忙了,这让我大感意外。许可证对我说,晨报全年的广告任务还有不小的缺口,他要出面跑跑,和各方面的关系疏通疏通,突击一下,要保证全年的广告任务完成。许可证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春风。虽然是秋天了,许可证却能满面春风,说明他对目前的工作非常满意。许可证是站在办公室跟我说话的。他现在很少呆在家里了,而是按时地坐办公室了。他站着,我就不好坐下了,就是说,他没有时间跟我多说什么。他马上就要忙事情了。关于我找他帮的忙,就是能不能动用一下他的关系,设法让我和小麦见一面,他表示了为难,他说他已经很长时间不和朋友们来往了。他跟我笑笑,说,你老陈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要工作了。许可证的话让我大感意外。他说他现在要工作了,那么他以前不叫工作?那么,他是不是真的要当社长啦?他是不是真的该出手时就出手啦?
离开许可证的办公室,我觉得这家伙变化也太大了。的确,我已经好久没上他家吃饭了。以往他家里高朋满座、往来无白丁的盛况,已经成为了记忆。我的感觉是,许可证从前在家里,守着的是年轻美丽的老婆,既然老婆不能守得住,他的真面目就一点点地暴露无遗了。另外,他也在逐渐疏远我们这些朋友,也可能是不想让我们对他有过多的了解吧。只是,我不知道他做菜的手艺生疏了没有,只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当社长。不过,看他春风满面的样子,似乎就在不久之后了。
许可证的社长到底没有当上,但是,又一件事情出人意料,他竟和现任社长的关系特别好起来。也许,许可证又在使用另一种变通的手段吧?用他常说的话就是,正在运作吧。反正,许可证的行为,我们局外人是很难知道的。
站在报社新闻大厦的门前广场上,在人来人往中,我看到了芳菲。芳菲也看到了我,她穿一件红色风衣,挺精神的。她走近我,说,不好好上班,乱跑什么?
我这个班,你是晓得的。
情绪这么差啊。
也不是。
别这样了,芳菲说,外国有句名言是明天还会继续,你看人家许可证,忙得有头有脑的。
我哪有人家那境界。
别酸了,到我办公室坐坐?
不了,我有事。
芳菲声音也小了些,她说,你的事,我知道一点……现在住哪里?
瞎住,租一间屋,挺破的。
最近没和海马他们联系?
没有。
我们别在这儿站了,喝咖啡去吧,走,我请你。
芳菲伸手拦一辆的。她伸手拦的的动作很潇洒。
在咖啡馆里,芳菲的情绪也低落下来。该说的话很快就说完了,单位里、朋友间的人和事,我们都不想说,我们各人的麻烦事也只是蜻蜓点水般地点到为止。她现在解脱了,离了婚,又过起了贵族生活,但她为什么也这么忧伤呢?
公安机关把我关了,又放了,放了,又关了,如此反复几次,他们不烦,我都烦了。在又一次讯问的时候,他们问了我一个让我震惊的事。他们说,有一个女孩,化名叫株株的,你还没跟我们谈谈。
他们突然提到株株,就像我当初听到小麦贩毒一样吃惊。我不知道株株是否对此案也有牵连。我就说,谁叫株株,我不认识,我不知道谁叫株株。
株株是她的化名,该讲的,她都讲了,说说你们在一起都干些什么。
既然她都讲了,你们还问我干什么。
你讲和她讲,是两回事。讯问我的人不温不火。
我想,我不能说,在和株株短暂的交往中,我看不出来株株像坏女孩。
讯问我的人可能看出我的表情的变化了,他冷笑笑,说,看来你是不准备把问题说清楚了。其实我们掌握了所有的情况,你说不说都一样。当然,你说清楚了对你有好处,对小麦也有好处,对株株,也是有好处的,我再次劝你,要很好地配合我们。
我说,你们让我说真话,说实话。我说的都是真话和实话。难道你们非要让我昧着良心说假话?我说假话,你们就满意了吗?
对方说,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你和株株有过一个多星期的交往,这个情况我们都掌握了,我只是问你,你们在相处了一个星期的时候,她没让你去过什么地方吗?
我说,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什么株株,谁是株株。
我这回撒谎是要坚决撒到底了。
对方说,你再想想看,那个叫株株的,她让没让你拿过什么东西。
我说,如果你们要这样套我,逼我,那我只好保持沉默了。
他们对我的话没有做出相应的回应,而是小声地商量几句,然后,对我说,好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你可以回去了。回去以后,如果有什么遗漏的问题,你可以随时约我们谈。当然,如果我们需要找你,会跟你联系的。还是那句话,你暂时不要离开本市。如果需要出远门,一定要通知我们。
对于他们问话中突然出现的株株,让我始料不及。我感觉到,株株和小麦可能是同案。我联想到株株神秘地出现又神秘地消失,联想到株株毫无缘由地陪我一个星期,联想到她和我刻意保持的距离,我的思路大致清晰了,即株株很可能是接受了小麦的安排而和我做那场游戏的。很可能,在我和株株相处的那几天里,小麦就在海城,就在我周围,就在城市某一个角落里,窥视着我们。
我现在走在小雨中。雨水细密而均匀。空气里有一股凉爽的气味。街两边的建筑,还有树木,都含着水汽,都笼罩在烟雨渺渺中。那些往来的车流和人流,在雨雾中急促地穿行,他们的归宿,都是家吗?
我不想把我的推测告诉任何人。我只是一个人感受着生活留给我的苦涩,感受着生活留给我的回忆。
苦涩中的喜悦也是让人惊奇的。芳菲在电话里告诉我,海马的老婆小汪,生下了五胞胎。由于在怀孕后期,没有钱到医院定期做检查,一直当着双胞胎来对待,结果在破腹产时,不小心挤死了一个。即便这样,四胞胎在海城也是特大新闻了,报纸电视台都作了报道。作为朋友,我和达生芳菲相约到医院看望了他们。
海马看到我们,欢天喜地地给我们讲述产程中的花絮,说准备了两套包布,结果要四套。说四个护士每人抱一个出来,四个儿子一起向他打哈欠,给了他这么一个特殊的见面礼。
但是,我们见到小汪的时候,小汪没有笑,小汪哭了。美丽的小汪躺在病床上,泪流满面,她泣不成声地说,我拿什么养活他们啊……
这的确是个严峻的问题。海马在小汪怀孕后期,什么事也没做。事实上,他也做不了什么事了。他那些书,被工商、文化、城管、交通等联合执法队收走以后,许可证和我们费了好多精力才答应退给海马。但是,等到海马有一天接到通知去拿书时,退回来的,还不足原来的十分之一,就是说,只有几十本书了,并且是些去头掉尾的破烂书。海马作为门面摆出来做做样子的藏书,一本都没有了。海马跟他们交涉,被他们劈头盖脸训斥一顿,说能拿到这么多,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不然,是一本拿不回去的,你要不要吧,你要是不要,过两天就送到废品收购站了。海马欲哭无泪,只好用三轮车,把剩下的几十本破烂书拉了回来。从此,海马的旧书摊,就彻底收摊了。
海马看着四个可爱的儿子,脸上的笑渐渐收敛了。海马说,一头牛也放,两头牛也放,多一口少一口,能养活就行。
海马的话虽这样说,但是我们看出来,他也一脸忧郁,明显的底气不足。
芳菲表示,我们会尽最大所能给予帮助。但是一句帮助,又是多么的轻飘啊。
直到我们离开了,小汪还一边欢喜一边泪流不止。
我和芳菲走在路上时,话题大都离不开海马的四胞胎儿子。我们确实为他们的生活担心,海马没有工作,小汪也没有工作,他们凭什么养活四个儿子呢?这生活也真会给他们开玩笑,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芳菲说,海马一心想成为大名人,写作写了这么些年,名人没当上,弄得自己一贫如洗,没想到这回养了四个儿子,一不小心倒成了大名人。
真是愁人了。我说。
名人没当上,当了愁人……芳菲苦笑笑,摇摇头。
我也不知再说什么,这种话,会越说越累的。
芳菲接着说,愁是愁人,但是,四个儿子,多喜人啊。其实,其实也不要太愁,车到山前必有路,明天还会继续,是不是老陈啊,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也别为他们愁了,我们念好自己的经吧,走,我请你喝杯咖啡去!
还喝啊?
聊聊嘛。
我们拦一辆出租车,钻进了车里。芳菲说要念好我们自己的经,我咀嚼着这句话,觉得很有味。
在咖啡店里,我们意外地碰到了江苏苏,她正和一个年轻人聊着什么。
江苏苏也看到我们了,她稍一犹豫,就笑笑着离开座位走过来,她说,你们两人啊。
是啊,我们去看一个朋友,顺便过来坐坐。芳菲说。
别找这种理由了,多没意思。
就是顺便嘛。芳菲像小姑娘一样羞涩道。
江苏苏美美地说,我和朋友来聊天玩,他从外地刚回来,不打扰你们啦,你们慢慢聊,我去陪陪他,再见。
江苏苏走后,芳菲问我,那是谁啊,那个男的?
我不认识。
你不是常到许可证家去吗?
我真的不认识。
我们说话间,江苏苏和那个男的起身离座了。那男的小声说一句什么话,江苏苏偷偷笑起来,还在对方身上打一下。
38
在这个多雨的秋天,我基本的行状就是在雨中走路。我会在雨中思考一些问题。我会想到我周围的朋友们。想到朋友们的生活。想到朋友们一张张生动活泼的脸。他们都生活在这座城市里,都生活在我的周围,我看着从我身边擦肩而过的许多陌生的面孔,也许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和我的朋友们有着共同的遭际。他们的情感,他们的事业,他们的生活,甚至他们的心灵,都是什么样的状态呢?和我的朋友们一样,也是连滚带爬的吗?
经常在我的身边,和我并排在雨中行走的,还有芳菲。我们有时候共同打着一把伞,有时候各打着一把伞。我们有时候谈论着我们的朋友,有时候什么话也不说。但是,无论说话和不说话,我们都是心事重重的。
今天,我们已经在小雨中走了一会了。
今天对我来说,也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离开晨报广告部了。就是说,我再一次失业了。
我们是从外婆的厨房走过来的。我们在外婆的厨房坐了半天。我们是在天还未黑的时候来到外婆的厨房的。我们吃了套餐,喝了啤酒还有果汁。我们还说了许多话。我们在离开外婆的厨房的时候,已经近午夜了。
由于我现在和犯罪嫌疑人(小麦)有说不清的问题,晨报已经把我辞退了。辞退的理由是,我现在不适合在媒体工作了,虽然我不是采编人员。但是,晨报领导还是让许可证找我谈了话。许可证代表的是晨报党委的决定,他已经无法改变我的命运了。我愉快地接受了晨报的决定。是的,我很愉快。我没有理由不愉快。愉快只是我表面的行状。我现在能够和芳菲走在霏霏细雨中,我的愉快是内心的。我们虽然各打着一把伞,应该相隔一定的距离。但事实恰恰相反,芳菲的衣服和臂膀经常擦着我。芳菲的手也经常碰到我的手。我感受到芳菲的肌肤冰凉而柔润。我们这样走了一程,芳菲干脆把伞收了。我也把伞收了。细雨像浓雾一样打过来,和灯光糅和在一起,就像一条条金丝。芳菲把脸仰起来,对我说,到家了。
芳菲说她到家了。芳菲语言很轻,她似乎还笑笑。
我抬头看一看,四周是朦胧的雨和朦胧的夜,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的心里也是潮湿的。我说,好吧,你回吧。
芳菲并没有立即走,而是说,要不,上去坐坐?
我犹豫着。
走吧。芳菲说。
也行。我说。
我们走在坡道的楼梯上,几乎是相依相偎了。
在芳菲家,我们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在客厅的一张玻璃桌两侧坐下来。芳菲的两只手交叉着,放在玻璃桌子上。我也随意地坐着。我们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大约有四十厘米吧。我的面前放着一只水杯,一只玻璃水杯,水杯里是芳菲为我泡的茶叶。我不时地喝一口芳香的茶。我们就这样说话。
说话的内容极其散杂,可能是在芳菲家里吧,话题大部分都由她起头。比如她说秋天这么多雨水,到了冬天一定是个干燥的冬天,说不定又是一个暖冬。比如她说刚刚在南中国海形成的云娜号台风,真怪了,台风也要起一个美丽的名字。比如她说红都服饰广场的换季夏装很便宜,一条亚麻裙子,五月的时候,要价一千多块,现在一百块钱就买到了,一件休闲小t恤,十多块钱,跟白送差不多。
比如说女人的皮肤,说历来以白为美丽,不知什么时候,白,已经不是唯一的标准了,时下流行的是古铜色皮肤,闪着乌溜亮丽的光泽,才是性感和回归自然。比如她说房地产的价格,说从春天到现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突飞猛进,由原来的两千多块钱一平方,到现在的四千多五千多,都是温州人过来炒的。比如她说化妆品,说瘦身计划,说抽脂、排毒、人造美女,都是款款的,悠悠的,仿佛是自言自语。我知道,她的许多话,是不需要我来插话的,她说自己的观点,说自己的评判标准,说自己的心得体会,然后,再换一个话题。她甚至说到音乐,说从前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说周杰伦的《东风破》,说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我们这代人的气质,幻想的气质,漫游的气质,回忆的气质。是啊,这么早就回忆了。她叹息着,说,有一首歌,叫《友谊地久天长》,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译名——《过去的好时光》。崔健你还记得吧,还有罗大佑,许多人掠身而过,一张张美丽生动的脸出现又隐去,总是心怀幽怨的你,总是那秘密的字句。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你问我还在想什么,我说我要上你的路。一个人要抬多少次头,才能最后看见蓝天,一个人要流多少回泪,才能听见人们哭喊,究竟还要多少死亡,他才知道,太多的人死了,那答案啊,我的朋友,它正在风中飘荡……
芳菲保持着一种恒定的情绪,说到激动处也不激动,说到伤感处也不伤感。在芳菲不停的说话中,我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开始还是芳菲给我添水,后来,我自己去添。饮水机就在我身后,芳菲过来要绕半个圈,而我自己转身就可以添上水了。我担心芳菲说这么多话,喉咙会干,也要给她倒杯水。她没有拒绝,我就用一次性水杯给她倒一杯。我还担心,她说了那么多话,会不会把话说完呢?她又哪里来那么多话呢?我会突然的不集中注意力,只看到她在灯光下的有点失真的嘴唇。我想着,芳菲怎么不说说我们?怎么不说说小麦?怎么不说说朋友们?可能是在外婆的厨房把这些都说过了吧?可能是在她家里,要换一种适合家里才可以说的话吧?但是,芳菲说到了人生,这个大题目,芳菲也能避重就轻。她说人生就是走路,我们都走在路上,同一条路,可走着走着,前面就出现了岔路,那么多岔路,该走哪一条呢?只有一条是正确的。于是,我们在岔路口分手了,每人走上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陌生的路。我们走在各自的路上,会碰到其他人,我们又成为了朋友。可前面又有岔路了,我们又重新选择了一回……这些岔路,就像一棵大树上的一根根树枝,等到我们走到不能走动的时候,我们各自栖息在自己的枝头,我们互相瞭望着,发现我们的姿势各不相同,就连我们栖息的树枝,也千差万别……
芳菲把话停下来。她笑笑,说,你看,都是我在说,我成一个碎嘴婆了。
我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我这是真心话。芳菲说这么多话,我一点也不觉得烦,一点也不觉得她是个碎嘴婆,相反的,我觉得她的话很中我的心意。我记得十多年前,也在这间屋里,我们也是这样说话的,我们不就是在这些话中,拥抱到一起的吗?
芳菲说,对了,我那天做了一回评委,看到你的作品了。我很想让你的作品获奖的,可他们不同意。我觉得,你的画有点偏,偏题了,他们要求参赛作品必须是工艺美术,你的作品虽然是静物,但是,要表现的东西太多了。你是想让作品复杂一些,多一些思考和想象,可太杂了,反而冲淡了作品本身的内涵——他们这样说的。
我也没准备获奖,我只是拿去玩玩的。我说,那几天,我太无聊了,我画了很多很多无聊的东西。
我知道。芳菲说,现在还画吗?
不画了,不想画。
不想干的事,不干也好。
我哼一声,表示赞同她的话。
芳菲就不作声了。
片刻之后,我说,你怎么会去做评委呢?
谁知道啊,可能是,我不是一直做广告嘛,还做过狗屁主任不是,这次比赛,市广告协会是主办者之一,我有朋友在广协工作,他们就把我拖上了。
我噢一声。
芳菲又说,那,你住哪里呢?
暂时住在一个朋友家。
我猜想,芳菲一定看出我在撒谎。我还是住进了我从前住过的那间破平房里。那种低矮而潮湿的平房,我真的害怕回去。
芳菲说,其实……其实……
芳菲还没有说出“其实”后面的内容,她家屋里的什么地方就突然发出“渤滋滋——嘭”的怪叫声。芳菲被吓了一跳。芳菲手抚着胸脯,说,妈呀,吓死我了,我们家的抽水马桶可能坏了,常常怪叫,深更半夜的,什么时候我非被吓死不可啊。
我突然笑了。我想起十多年前的那次著名的怪叫。那时候,我和芳菲正缠绵在一起。我们差不多就要做成了……在那次怪叫之后,在我说出那样的话之后,在芳菲把我赶走之后,我没有阳痿,是我一直庆幸的。
芳菲脸红了。芳菲说我知道你笑什么……我……我们家就会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怪声音……你看,天都亮了……我做早饭……我下面条给你吃吧。
不了。我说,我该回去了。你也该休息了。你一夜没睡呢。
你不是也一夜没睡嘛。
我站起来,向门边走。芳菲把我截住了。芳菲轻轻地靠着我,轻轻地拥我一下,轻轻地抱着我了。她说,我们什么都不怕了……现在……
仿佛是十多年前的翻版,我们都不能自禁了。我们接吻——芳菲的舌头和我的舌头碰撞、纠缠在一起,频率很快地翻动,就像十多年前的吻延续到现在。十多年了,她嘴里的气味居然一点没变,而我的感觉也从十多年前一直延续下来……
是芳菲一定要到我租住的小屋看看的。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看就看吧,环境是简陋和破败,东西也是少之又少。你知道,我从小麦的大房子里搬出之后,只带随身的东西,别的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都留在小麦的屋里了。但是我没有把那卷画忘了,我还把我一直在画、一直没有完成的那幅小麦的肖像画也带了过来。我是想有时间再画的,一定要画,小麦出了事之后,一幅肖像画,也许就是我对她最好的纪念了。
我们是打车来的,下车后,刚走进小巷,芳菲就闻到一股怪异的气味了。
你怎么想起来住这地方?芳菲不解地说。
我从前住过这里,我说,这儿有一位老先生,有好几间平房,有不少人都租他的平房住,老先生挺好的。
我和芳菲,已经像恋爱中的情侣一样,牵手揽腰勾肩搭臂了。
在我租住的平房里,光线很暗,是芳菲把灯拉亮的。芳菲说,这地方适合你?
还行吧。
我看不适合,你要是搞创作,地方也太小了。
搞什么创作啊,我早就不画了。
芳菲大约看到了那块躺在地上的画板,她走过去,把画板支起来,说,看看你在画什么。
不是什么,是幅人物肖像,画着玩的。我心里有点发虚,怕她发现我画的是小麦。尽管,小麦也是她的朋友,但我毕竟和小麦有过同居的关系,女人的妒忌心是什么时候都存在的。
谁呀?芳菲弯着腰,仔细地看着。
真没看出来?
没有。
芳菲又后退一步,继续看着。她的嘴角渐渐勾起了笑容,脸上也渐渐洇上了红晕,芳菲转过头,走近我一步,胸脯都要贴到我身上了。芳菲说,你真……你画我干什么啊?把我画得这么漂亮啊?我有这么漂亮吗?
我真是惊讶,芳菲把我为小麦画的肖像画,误认为是她了,这可是我始料未及的。可不是吗?当我扭过头去,再看这幅肖像画时,我也发现我画的不是小麦,而是芳菲了。真是怪事,冥冥之中,我是在画芳菲,难道命运真的事先作好了这样的安排?
芳菲在我面前,把胳膊举了起来,轻轻地贴到我怀里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画我的?芳菲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屋里的通风条件不好,很闷热,我们都出了一身汗,而我的汗,有可能是虚汗。
你一直在偷偷画我是不是?
你晓得就好……我画你,有十多年了,还记得十多年前……我爱你……
我撒谎的水平很差,我心里打着颤,可是,我同时感到,芳菲也在颤抖了。我紧紧地抱住了芳菲。
39
就在许可证踌躇满志的时候,在他的周围发生了一件不可预知的大事,这就是,张田地被杀了。
张田地被杀死在家里。杀死张田地的不是别人,而是和他同居多年的情人胡月月。
胡月月是用斧头砍掉张田地的脑袋的。
其实,在胡月月用斧头砍掉张田地的脑袋之前,张田地已经死了。胡月月是在张田地的水杯里加上一种氰化物毒死张田地的。胡月月怕张田地没死,又拿出她早就准备好的利斧,从他的脖子那里砍下去。胡月月闭着眼,抡起臂,一下,两下……直到张田地的头和身体分离开来,胡月月才放心。本来,按照胡月月的计划,她准备杀死张田地之后,好好伪装现场,然后逃离。但是,在她打扫现场的时候,胡月月怕了。张田地的身体里流出许多血,在胡月月看来,那血不是红色的,而是黑色的,那些黑色的血把整个床都湿透了。张田地的脑袋滚在一边。滚在一边的脑袋就不是人头了,就不是张田地了,胡月月根本下不了手去搬动那颗脑袋。她试着用手去拨动一下,她的手就被张田地脸上的血粘住了。胡月月以为张田地要咬她,可她怎么也抽不回那只手了。胡月月的手,拖着张田地的人头,在屋里转着圈。那颗人头就像一条调皮的小狗,追着胡月月,逗着胡月月玩,等胡月月把那只娇美的手,费力地从张田地的脸上撕下来,胡月月就瘫了。胡月月瘫坐在地上,恐惧就像一张大网,或者就像海浪,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她再也起不来了。
胡月月这才投案自首。
胡月月杀死张田地的消息,很快在市民们中间广为流传。街头巷尾都在传说着这起骇人听闻的谋杀,有人说是情变,有人说是贪财,而事实真相却是让人大跌眼镜。原来,张田地不过是一个性无能者。如果仅仅是一个性无能,也倒罢了,张田地还是一个性虐待狂。胡月月当初自杀,也是不能忍受张田地的性虐待,才走此下策的。可惜没有自杀成功。胡月月死过一次了,她没有再死的勇气了。胡月月的男朋友也哀求她不能再自寻短见了,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可是,胡月月实在受不了张田地的虐待,又不敢离开张田地。胡月月也曾伺机离开张田地。但是,离开他,谈何容易,张田地根须伸到四面八方。张田地可以随时让她死,随时让她掉一条胳膊或少两根手指。张田地早就给过她颜色了——自从张田地知道她跟她的男朋友约会后,张田地就找来几个人,在家里,在她的床上,按紧了她,扒了她的内裤。张田地挥舞着锋利的剪刀,得意洋洋地剪去了她私处的一块敏感的肉,然后,张田地送她到外地的医院治疗,并派专人护理。伤愈后,张田地又亲自开车接回家,甜言蜜语哄着她。
胡月月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下决心要杀死张田地的。
张田地的死,给许可证带来的损失无可估量,也打乱了许可证的许多计划。许可证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田地死了,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落了这样的话柄。
李景德是在第一时间把张田地的死告诉给许可证的。但是,许可证没有感觉到李景德口气里的高兴。是啊,不仅是李景德,张田地的死,除了许可证,许多人都很开心。那些比李景德官还大的人,或者是张田地需要贿赂的人,他们拿了张田地那么多钱,那些钱就像自己无法控制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张田地一死,等于炸弹的引信被拔除了,威力无比的炸弹成了一堆废铁。
但是,他们不知道,张田地有一个很好的习惯,张田地把送出去的数额超过五万元的每一笔钱,都记录在一个账簿上。张田地把这个账本放在他三个保险柜其中的一个里,那个保险柜的钥匙,张田地没有随身携带,而是放在另一个保险柜里。办案人员已经从保险柜里提取了这个账本。
由于涉案金额重大,牵涉到的权力人物众多,市公安局在高度保密的范围内已经派专人向省公安厅作了专项汇报,省厅又向省委主要领导人作了汇报。现在,秘密调查工作已经开始。
张田地的死还解脱了另一个人,让她暗自高兴并拍手称快。这个人就是江苏苏。
江苏苏自从戏弄张田地并遭到他拒绝之后,心理上一直不能平衡,每次见到张田地就像受到了污辱一样,就像自己脱光了睡在张田地的身边,而张田地不但视而不见还随便泼一坯大便在她私处。原来张田地不过是一个外面光里面臭的驴屎蛋,是个长了鸡巴还不如一根丝瓜的软包装。好了,他死了。他死了倒是小事,他把他的软肋暴露出来了。张田地是个特要尊严的人,但他还是死不要面子了。
江苏苏在一天夜里,和许可证亲热了半天,弄得她气喘吁吁一身汗水,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江苏苏自从上了相目标的床,许可证就成了鸡肋。和许可证每做一次就让她更深地失望一次。江苏苏想到了张田地,想到了他的死因。
江苏苏说,张田地死有一个月了吧?
没有,二十八天了。许可证说。
你记得这样清楚啊。
是朋友嘛。
还朋友。江苏苏不屑地说,
怎么说也朋友一场啊。
男人怎么会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你说什么?
江苏苏嗤地笑一声,你不要也和张田地一样吧,长一根没用处的家伙。
乱说什么呢,我哪里不行?许可证不高兴地说,好好的,提张田地干什么?
你怎么尽交这种朋友,我都替你害臊。江苏苏说,还有那个李景德,他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来,他连做人都不讲了,他简直就是一个强盗,他不但抢走金中华的经委主任,还把人家女人也抢了,他怎么会这么下流!
你怎么啦?许可证对她的反常非常吃惊。
许可证带一把劲,想把江苏苏圈到怀里。但是江苏苏顿一下,把他的胳膊推开了。
江苏苏说,当心有一天,我也会像胡月月那样……
许可证不说话了。许可证知道江苏苏在抱怨他,他的身体和仕途一样,开始走下坡路了,不能满足她的欲望了。他也知道,江苏苏外边有人。许可证不说话,是他还知道这时候不能说话,他不但无力控制自己的前途,也无力控制江苏苏了,他怕激怒江苏苏……
是啊,相目标已经从淮水杀了个回马枪,在海城开发房地产了。他新开发的那片住宅小区,就叫苏江花园。苏江,就是江苏苏的意思。苏江花园,就是江苏苏的花园。相目标说,要把这片房产,作为礼品,送给江苏苏。江苏苏昨天中午,还和相目标一起吃饭,晚上还和相目标幽会在他的宿舍。他们俨然是一对公开的情人了。女人一旦有了情人,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朋友们都知道了,我现在就是苏江花园推广部的一名负责人,我负责的是苏江花园的形象设计和宣传推广工作。相目标也是一个上下都能走通的人。他和张田地有许多相像的地方。我不知道相目标将来的命运会怎么样,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要让相目标知道,我并不认识江苏苏,也不认识江苏苏的丈夫许可证,尽管,我还一直关心,许可证的那本《吃在海城》的书有没有顺利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