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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狼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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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狼宝藏-菩萨蛮
白狼宝藏
-菩萨蛮

第1章 黄金腰牌
  “盒子枪带小八音,爷们都是苦命人。白银要你整两千,三天不拿拉火鞭,老婆媳妇全抓净,闺女陪俺吸大烟……”狄贵哼着小曲,加快了下山的脚步。趁着农闲,狄贵到散兵镇上的码头上工搬货,一天可以挣上十个铜元。今天巢湖上来了潮帮的船队,非常热闹。为了多挣几个钱,狄贵一直干到渔舟唱晩才赶路回家。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微寒的山风拍扑着山间老松,簌簌有声。想起那些绘声绘影的打劫故事,狄贵感到一阵寒意。
  自从两年前倪大帅来安徽当督军之后,厘金局在巢湖畔的驿道上开了两三个分卡拦路收过路捐,巢城的过往行商都宁愿绕着山道走,楚歌岭上这条人烟罕至的小道因此热闹不少,不过拦路打劫的传闻也多了起来。
  后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狄贵回头一看,一个膀粗腰圆的青衣大汉正向他快步奔来。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来人的表情,但是狄贵却毫不犹豫地停下脚步。这是乡下人的质朴。翻过楚歌岭,这条山道往前百里之内只有山村,一直要到无为州才有打尖歇马的客栈。走楚歌岭的客商们都是天一亮就出发。天色这么晚,这人不在散兵镇上过夜,却一头往山里钻,一定是外地不晓得路的客商。深夜走山道,或者要遇上了剪径的毛贼,或者要让山里的狼给叼了去,危险得很。狄贵思量着要给这外地人提个醒,现在转回散兵还来得及。
  大汉的步伐非常迅速,不一会儿工夫就赶了上来。狄贵注意到他的步伐有些踉跄。正当他想上前招呼的时候,一阵山风卷来,吹落了大汉的毡帽,光秃的脑壳上狰狞着一道由脑门一路划到下颚的长刀疤,两道浓眉之下牛铃似的大眼透着凶光。大汉结实的肩上似乎背着一口家伙,腰间还鼓着一块。狄贵猛然想起镇上的流言。据说北方来了几挂凶恶的布袋杆,他们不拉叶子,专门拎着布袋打过往客商的闷棍,杀人不眨眼。狄贵双腿一软,傻站在原地。
  “小鳖娃,快找个地让俺藏起来!”大汉一把抓住狄贵,语气带着恐慌,狄贵吓傻了,他下意识地护住自己贴胸的荷包,不让大汉夺走他辛苦一整天赚来的十来枚铜元,不过大汉却没有夺财的意思。后面响起杂乱的人声。大汉一掀衣摆,一支二把盒子直直指着狄贵的鼻尖,锃亮的枪面在月光下光洁耀眼。
  枪指着鼻尖,狄贵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虽然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但是狄贵生来就喜欢玩枪弄棒。巡防队在散兵镇上驻了一哨兵勇,狄贵常去哨里玩耍,各种兵器摸得滚瓜烂熟。狄贵知道像大汉手里这样的盒子炮是德国来的洋货,一把就要百来块大洋。一般的布袋杆根本玩不起,平常人也不敢佩带这么昂贵的家伙摆阔。听巡防营里带队的马哨弁说,即使是平常威风八面的巡防营,也只有府城里统领的贴身卫队配得起这种枪。听口音大汉是河南一带来的外乡人,从河南来巢县,要走上千里地。他敢带把盒子炮闯荡千里,必然是个人物。狄贵年纪虽小,但是却有异于常人的冷静,他顺着这把盒子炮想下去,拦路打劫是小毛贼干的,帮助这样的大人物,说不定还能得点赏钱。
  主意已定,狄贵一拉大汉,钻进路边的林子里。大汉重重一推狄贵,压低嗓门说道:“去应付走那些乡丁。要卖了俺,枪子是不认人的。”
  狄贵定了定神,跑回山道上。追兵很快赶了上来,一共二十来杆钢枪,带头的正是散兵镇上的马哨弁。看来这大汉的来头的确不小。
  “小贵子,有没有看到生人?”马哨弁问道。
  马哨弁已经发了福,在山道上跑得大汗淋漓。狄贵心里格外冷静,但表面上仍然装着惊慌的模样:“马大爷,刚才有个大个子,这人壮得很,身上像是藏着枪,跑得很快,没答理我。算起来现在已经翻过山头了。”
  望着已经笼罩在夜色下的荒山,站在马哨弁身旁的什长许老六骂了起来:“他妈的,这小子哪个妈妈养的,挨了两枪还跑得这么快。”
  马哨弁一脸苦样,关照着狄贵:“你小子自己要当心,这个人来头不小。刚才省里派了队伍来我们镇上缉拿,结果让他给跑了,还打死了我们两个人。你小子还是不要往前走了,回镇上找个熟悉的朋友将就一晚上,天亮了再回去吧。”
  “省里派了兵,怎么只有你们进来搜山哩?”狄贵机灵地问道。
  “哪个要搜这破山!”马哨弁吼了起来,“那省里来了个大营长,带了一百多杆枪。这些老爷们只会装威风,打起仗来一个比一个熊。他妈的,让大土匪给崩了两个,倒赖上我们了。现在镇上的士绅们出面,好吃好喝地捧着,生怕给安一个通匪不报的罪名。大晚上的进山搜剿悍匪,卖命的还不是我们几个老土。”
  说完,马哨弁回头喊起小路上七歪八倒的弟兄:“弟兄们不要嫌累,我们到楚歌岭上赏月去,到明个省里的兵来了再讲吧。这小子跑得这么快,今个下半夜一定会过无为州。我们是巢县的兵,只要这小子出了巢县,就不是我们的事了!”听出了马哨弁有意放水,弟兄们精神陡然一振,许老六率先一跃而起,继续赶路的队伍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狄贵松了一口气,连忙钻回树林子里。那个大汉躺在原地,双眼紧闭,脸色惨白,一动不动,手里仍然握着盒子炮。狄贵小心翼翼地走到大汉跟前,伸出手推了推他。
  “哎呀!”狄贵低低叫了一声,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大汉一声不吭,鼻腔里渗出一丝污血。狄贵大着胆子伸出手,试了试大汉的鼻息,竟然全无反应。大汉的衣摆被树枝勾了起来,一股新鲜的血腥味直冲狄贵的鼻子。狄贵忍着恶心,眯上眼就着月光仔细观察,只见大汉的腹部一片血迹,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不断往外冒的血泡。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狄贵虽然胆子很大,却也毛骨悚然。他一边结结巴巴地诵念佛号,一边要向后退。
  就在狄贵转头想跑的时候,大汉突然直起身子,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掌猛地扣住狄贵的脖子。狄贵吓得魂飞魄散,张口就要喊,但是牢牢扼住他脖子的大手却让他喊不出来。狄贵努力张大嘴巴要呼吸,手脚徒劳无功地踢打着。大汉只是用无神的双眼紧盯着狄贵。挣扎了一会儿,狄贵清楚地感觉大汉的手劲开始消退,锁住他喉头的强壮臂膀逐渐僵硬。
  “拿去……”大汉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向自己衣里一掏,摸出个冷冰冰的物件,塞进狄贵的怀里。一声长叹,大汉无力地吁出最后一口气,缓缓倒回原地。狄贵拼命挣开大汉的手掌,倒在一边猛烈呛咳起来。
  哐当一声,大汉塞进他怀里的物件摔落在冻得坚实的地上,惊醒了狄贵。狄贵顿时热血上涌,他顺手一摸,抄起一截粗硬的树干,照着大汉带着刀疤的狰狞秃头一顿乱打,大汉却一动不动。确定大汉咽了气之后,狄贵腿一软,跌坐在大汉身边。
  一声凄怆的狼嚎惊醒了狄贵。看着面前被他打得血肉模糊的大汉,狄贵打了个寒战。他想起村里猎户在捕狼的时候总要杀只小鸡用鲜血作诱饵。这山风里夹着新鲜的血气,很快就会引来狼群。狄贵暗暗懊恼着,他挣扎地站起来想逃。就在站起来的时候,狄贵猛然想起大汉的嘱咐。他下意识地在自己倒下的地方一阵乱摸,果然让他摸着了那块已经冻得冰凉的物件。
  “什么东西,这么沉。”狄贵有些吃惊,将物件凑到鼻前端详着。
  这是一块椭圆形的腰牌,长约五寸,宽两寸半,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前凸后平,凸面刻了两排篆文,边上还鎏着嘉禾藻饰。一轮明月钻出薄云,照亮了整个林子。在如水的月光下,狄贵手里的牌子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金子!”狄贵一阵狂喜。在农闲的时候,狄贵也经常跟着村里老乡下巢湖捕鱼,几斤几两一掂就知道。他将金牌在手里掂了一掂,起码有半斤重。一两金子十六换,一场虚惊竟换来百两白银的财运,抵得上他家里三亩水田七八年的收成。
  “小贵子,小贵子。”远方依稀传来急切的喊声,狄贵听出来,这是村里的萧老九。想必是马哨弁担心他,派了人来接他。
  喊着他名字的声音愈来愈近,狄贵跑上山道,前面隐隐约约已经能看见几个灯笼在闪烁。狄贵猛然松了口气,软在路边的大石上。
  “小贵子,你在哪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狄贵两眼一酸,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香五爷!”
  自小就没了爹的狄贵对香五爷有着非比寻常的感情。听村里老人们说,狄贵的爹是个军官,癸丑年剿白狼的时候让白狼一把火烧了大营,尸骨无存,留下孤儿寡母,娘俩儿的生活全仗香五爷照应。香五爷是丹山村德高望重的耆绅,巢县东六保的保正,急公好义,狄家的三亩水田就是由香五爷代为经纪的,逢年过节,遇急备难,香五爷的接济也没有断过。狄贵的母亲在他八岁的时候染上热病,一病不起。幸而有香五爷的帮助,狄贵才得以长大成人。
  虽然狄贵是香五爷一手抱大的,但是在狄贵眼中,这位忠厚木讷的老头总透着一丝说不出的神秘。村人说香五爷在前清也是军功出身,八国联军的时候守北京,挨了洋鬼子的大炮弹,左腿膝盖以下被齐膝打断,安了一截假肢。他这节假肢是檀香木做的,据说还是上好的印度老山檀。这老檀是与黄金等价的上好木料,虽然用了十几年,但是檀香木那股特有的醇郁幽香依然不减,所以村里人都尊称他为香五爷。久而久之,竟没有人能记起香五爷的真实姓名。狄贵自从记事起,就是在香五爷带着清淡香气的膝上长大的。不过,当小小年纪的狄贵问香五爷哪里来的钱安一只与黄金同价的“脚”时,香五爷却总是笑而不答。
  香五爷似乎急坏了,跛着一只脚,跑得气喘吁吁。他身边的两个同村老乡黄金来与萧老九扛着锄头,紧张地注意着树林里的动静。黄金来是村里的货郎,萧老九则以下巢湖打鱼维生。两个人都出了一身大汗,在清冷的月夜里热气蒸腾。狄贵连忙上前扶住香五爷,抽抽搭搭地将刚才那个怪人的故事讲了一遍。
  让狄贵讶异的是,当他说到怪人秃头上那道狰狞刀疤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香五爷竟然变了脸色,黄金来与萧老九则是面面相觑,露出难以捉摸的古怪神情。狄贵心里有些惊讶,于是留了个心眼,没交代那块黄金腰牌。在听完狄贵的述说之后,香五爷并没有安慰他,只是示意狄贵带他去看那个大汉。
  “是他!”一向心直嘴快的萧老九失声喊了一句。香五爷回头冷冷瞪了他一眼,萧老九马上垂下头,不敢再多说话,不过狄贵却听得很清楚。
  萧老九是村里的落第秀才,仕进无门,只好改行打鱼。不拘形迹的老秀才温和而潇洒,与狄贵特别投缘。狄贵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头,竟然认识眼前的秃头悍匪。
  好奇心压过了心中的恐惧,狄贵偷眼细看香五爷的表情。大汉的身体已经僵硬,香五爷凑近大汉,仔细查看他的脸。香五爷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唇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那光芒绝不是恐惧,而是饥狼掠食时的冷酷。
  一直跟在香五爷身后的黄金来不顾扑鼻的腥臭血污,兴奋地喊了一声,用力将两百斤重的大汉翻了个身,一撕衣裳,利落地搜起身来。
  黄金来是个货郎,心拙口讷常遭乡人欺负,他也不与人计较。做生意常常因为不会议价而蚀了本钱,生活多是依靠香五爷周济。虽然生活不宽裕,但是黄金来对邻家的狄贵总是特别好,每次回村,总不忘为他捎一些爱吃的酥糖干果。这样一个老实人,居然能有这等手法胆识,狄贵感到这里头大有文章。“这狗娃子身上啥玩意也没有。”黄金来突然操起北方口音骂了起来。狄贵又是一惊,他一直以为黄金来是在丹山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就着月光与翻动的声响,狄贵察觉黄金来已经搜出了不少好东西。三十几块清脆有声的洋钱,一包约两斤来重的铜板,一个约五两重的元宝,两排子弹,一个翡翠小玉佛,一张豹皮与几件衣裳杂物,再加上那支二把盒子。虽然这已经是一大笔横财,但是黄金来却一脸失落。他猛然站起,照准大汉的腹部狠狠踹了两脚。看到黄金来的凶样,狄贵不由得握紧手中的腰牌。
  “埋了。”香五爷简洁地交代了一句。黄金来舞起锄头,锄起地来,一边锄一边还不断低声咒骂。立冬刚过,这时节的地早已被冻得结结实实的,要掘出一个洞谈何容易。
  趁着黄金来专注锄地的空当,狄贵轻轻拉了拉香五爷与萧老九。两人会意,跟着狄贵不动声色地走到空荡荡的山道上。狄贵默默地将腰牌交给香五爷,他知道香五爷为人忠厚,而且家资殷实,不至于觊觎他的黄金。
  “这东西竟能到你的手里!”香五爷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萧老九从五爷手里接过腰牌,仔细抚摸过一遍。摸真了两排篆文,萧老九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低声安慰着香五爷:“这是小贵子的命。是福是祸,我们都得放手让他闯。”
  萧老九略略加大了音量,香五爷从沉思中惊醒。看着已经与自己一般高的狄贵,香五爷长叹一声,他慎重地将腰牌交还给狄贵。
  “今天这事,千万不要对外人提起。金牌也要收好,绝不能让外人见到。”香五爷严肃地交代道,“马哨弁他们没上山,却跑到我们村里蹭饭去了,还非要你萧大娘杀一只鸡。官家的人,无风还能起浪,要让他们缠上就麻烦了。所以我才让你黄大爷把人给埋了。这事要是走漏出去,我们都脱不了干系。”
第2章 惊变(1)
  1
  “禀告副领官,午时两刻了。”传达兵略带稚嫩的嗓音里微微打着颤。河南巡缉六营上尉副领官狄靖尘冷笑一声。这些新招进来的巡兵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没见过战场上的血腥场面。借着这个机会,狄靖尘决心好好锻炼一下新兵的胆量。
  “左队上三棚棚头!”狄靖尘命令道。
  队伍里奔出一个蓄着八字胡的老兵,对着狄靖尘一弯腿:“请副领官的安。”
  “你棚里那些新招来的弟兄,没有见过阵仗。眼前正好是个历练的机会。你带他们去找军械官领马刀,由你指挥,担任行刑。”狄靖尘命令道。
  “是!”棚头的答话干脆响亮,但是狄靖尘冷眼望去,队伍里上三棚的那十名新兵个个面无血色,有十个甚至已经站立不稳,摇晃了起来。也难怪,这次插牌待决的人犯,都是前两天狄靖尘率队捕来的悍匪。为了镇吓地方,省城来了宪命,下令拣出十个面相凶恶的就地正法,所以挑出来的十个土匪都是一脸横肉,五大三粗的壮汉。镇守小县的巡缉营没钱买铡刀,处决人犯单靠刀法利落的刽子手,让新兵去干这活,既练刀法,又长胆量。
  十个用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人犯已经插上亡命牌,在南门市集前一字排开,跪成一线。围观的老百姓将南门市集围得水泄不通。不过,老百姓们却异常安静,人群中甚至传来几声抽泣。狄靖尘心里暗骂了声娘,又是个土匪窝。
  自从五年前补上宏威军的正兵,狄靖尘的足迹遍及豫西十九县,剿遍本地百余杆巨匪,建功无数,对地方匪情了如指掌。这片伏牛山边的穷地方,历来是土匪的温床。同乡既已困苦,当地的土匪都晓得兔子不食窝边草的道理,杀人放火的勾当都到富庶的外乡干,并且会把劫来的财物分给穷苦人家。所以本地老百姓普遍同情蹚将,敌视官兵,有些土匪头子的号召力甚至超过了当地官府。
  三棚棚头王春发已经在队伍里干了十几年了,老练认真,是狄靖尘的好帮手。他把担任行刑的十名新兵领到一旁的饭铺里,王春发二话不说,就让新兵们灌了半斤后劲十足的宝丰白。酒后胆大,新兵们就位的时候,个个目露凶光,十分强悍。
  “禀告副领官,午时三刻到了。”王春发汇报说。
  “吹号!”狄靖尘暴吼了一声。虽然五年戎行下来,他已经是杀人无数的老行伍,但是每到取人性命的关口,狄靖尘仍难以按耐心中的不忍。天地不仁,降割于我民,在行刑助手抽出亡命牌踢倒人犯的时候,狄靖尘总是故意望向一旁屏息等待的人群,避开血腥的一幕。
  “嗒嗒滴嗒嗒滴……”尖锐的号音划破难堪的寂静,行刑的新兵动作整齐,刷地一声同时抽出马刀,宽背薄刃的刀锋映着深秋微寒的阳光闪闪发亮,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银弧,猛然斩进人犯的脖颈。
  “看呐!”人群中传出一阵惊呼。狄靖尘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不可思议的景象,担任行刑的李有田手一软,只砍进人犯脖子右侧不到两寸。这在刑场上并不罕见,一般人犯在这个时候早已吓瘫了,刽子手大可从容补刀,但是李有田却遇上了一条硬汉。这家伙不但没有吓晕,反而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腰,转身瞪着李有田,鲜血淋漓地吼了起来:“龟娃子怎么砍头都不会,再来!”
  硬汉虽然挨了一刀,但仍声如洪钟。李有田哪里见过这阵仗,可怜的新兵双眼一翻,直通通地栽倒在人犯面前。在场军人、百姓,个个目瞪口呆。
  狄靖尘心里一动,瞄了眼案上的名册:“憨丑娃,宝丰县宝八里张八桥人,刘小五杆股匪小首领。”
  负责刑场指挥的王春发毕竟是老经验,他二话不说,上前一脚踢翻憨丑娃,拾起李有田的马刀,将刀尖直指丑娃,但双眼却瞅着狄靖尘。
  狄靖尘看出王春发眼中的期待,他端坐案前,对王春发一眨眼:“等什么,办了他。”话声刚停,王春发手起刀落,耀眼的锋芒宛如一道银线。在一片叹息声中,憨丑娃应声而倒。狄靖尘注意到围观的百姓们大多闭上眼不忍细看,连一旁省里派来监斩的中校副官周喜奎也在马刀斩下的一刻别过脸去。狄靖尘紧抿的唇边透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王春发是十几年经验的老行伍,一套沉猛内敛的八门金锁刀法出神入化。狄靖尘看得真切,在马刀猛力下砍的时候,王春发轻舒掌心,让刀柄在手中顺势一滚,刀背朝下,劈在憨丑娃血肉模糊的后脑壳上,将他一刀劈昏。憨丑娃粗壮的身躯顺着刀势猛地扑倒在积满污血的泥地上。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来地上那团血肉是否还在呼吸,而在如此惨烈的景况下,也没有人仔细查看地上七歪八倒的残体。
  狄靖尘一跃而起,双手抱拳,装着生气的样子对周副官连声道歉:“都是兄弟练兵不勤,连砍几颗脑袋这样的小事都办砸了,还惊动了长官,实在过意不去。”
  周副官一脸苍白,傻愣愣地盯着狄靖尘,努力想要举起发软的双手抱拳回礼。狄靖尘暗暗发笑,早听说这位中校大人是给督理大人端洗脚水起家的,虽然脑袋上的金帽章比起自己粗了两分,但哪有一点儿军人的气度。
  狄靖尘垂着头,恭敬地说道:“属下在醉仙楼摆了薄宴给长官压惊,除了属下之外,还有本营几位同僚作陪,请长官务必赏光。”
  周副官嗫嚅了一下,瞟了一眼刑场。狄靖尘一眼看出周副官的心事,便说道:“刑场上脏,要沾上了皮靴马裤,难洗不说,那股持久不散的味道可烦人了。而且属下教练不严,弟兄们刀法不精,最后一个连皮带骨没有砍下来的,还得多补两刀。别看上刑场前都是英雄,下刀那时的叫声杀猪似的,怕惊动了长官。兄弟这就去安排,让弟兄们收拾清洗,一定在散席之前将十颗脑袋挂齐在南门前,让长官拍照交差,如何?”
  周副官大喜过望,立即起身一拱手,恢复了平日的潇洒:“那就多劳老弟了。”
  狄靖尘回头看了看王春发,王春发一脸凝重,检视着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的李有田。感觉到狄靖尘的眼光,王春发抬头一看,心领神会。在眼神交会之中,狄靖尘已经交代完毕。
  2
  “狄官真是年少有为呀。在宝丰领兵两年,地方匪氛一清。兄弟这次从省城到宝丰,畅行无阻,土匪绝迹。难怪狄官二十出头,就独任方面统带全县防营呀。”周副官眯起一对细长的眼睛,亲热地恭维着狄靖尘。酒过三巡,连几缕胡须都翘了起来。
  “回长官的话,百里伏牛山,原就是强寇巨杆啸聚之地,本县向来更是个出土匪的巢穴。前清不说,十年前的白狼,近几年的老洋人,原本都是本县拉出来的杆。但自从我们狄官上任以来,县境的二十八杆土匪被剿灭了二十杆,光是像今天在南门就地正法的巨匪就不下百人。士绅们都说,自从鼎革以来,还没有见过如此精干厉害的带兵官。连咱们弟兄都跟着沾光……”右队队官哈玉洁讲得口沫横飞。狄靖尘唇边掠过一丝冷笑。这位哈队官据说还是前清贵胄。打仗剿匪,不见有何长处,但是溜须拍马却是一流。因为他排行第八,所以大家都管他叫哈八。
  “我们狄官年少有为,己未年只身离开安徽老家到舞阳投军,那时身子只比枪高一截啊。不过两年的工夫,大小百余仗,竟然从副兵一路保升到军官,派来本县巡缉营干排长。这是本县百姓的福分呀……”几杯酒下肚,兴高采烈的哈八竟然为狄靖尘报起履历来,语气之肉麻,使狄靖尘双颊不由得涨红,不过周副官听着倒颇有兴致。
  “不才在本县服务,不觉已然虚度六载,至今不过是个中尉队官。哪像狄官少年英雄,两年来平步青云,不次提拔,从排长一路升到副领官……”听出一丝酸味,乖巧的周副官适时打断哈八的滔滔不绝,“本地的士绅们,对狄官可是赞誉有加呀。连我们在省城的,都听说在这个土匪啸众十余年的难治之地,自从出了一位秋海棠,全县是一派祥和。今日不是亲眼得见,兄弟是断难相信的。”
  狄靖尘只是微笑着。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官场上口蜜腹剑的作派,他已经领教多次。现在狄靖尘听人恭维他,比听长官的严训斥责还要难受。
  “正是这样的。我们狄官不仅能打仗,而且风雅潇洒。我们经常出队袭剿匪穴,但凡剿灭之处,都依狄官命令在墙上钉上一片秋海棠,以儆群寇。久而久之,秋海棠竟成了地方百姓讴歌的神物……”哈八继续吹嘘道。
  狄靖尘无心再听哈八的谄词媚语。在宝丰两年,他不仅杀土匪,对那些与土匪勾勾搭搭,通匪有据的“采盘子”眼线也绝不轻饶,轻者火焚房舍,重者全家夷灭。两年之间,城里城外竟焚灭两百余户。在每一处废墟上,狄靖尘都要让部下刻意钉上一片血红色的秋海棠,以警示那些心存侥幸的通匪者。虽然手法残酷,民怨沸腾,但是在这土匪之乡,狄靖尘深信只有霹雳手段,才能消灭土匪。
  “在省议会听贵县的张议员说,宝丰一地乡绅为了酬奖巡缉营剿匪勋劳,特地凑了一笔巨款,为巡缉营换批新枪。全省近百县,就属驻防在宝丰的两队巡缉兵装备最好。不知此言是否可信呢?”周副官说道。
  狄靖尘心里微微一震,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其他的意思。
  “确有此事。本县巡缉六营有百来个弟兄,只有三十来杆老毅军换下来的单响马梯,其他都是民间土造的鸟枪、抬枪。说句寒碜话,连土匪的装备都比我们的好。承蒙本县士绅抬爱,商会会长出面凑了一千钢洋,给咱们置办了二十杆斜排五洋钢。那是正规军的枪,可神气了,都是袁总统的时候从洋人那里直接买来的。五连发,枪管手握不烫……”半斤宝丰白下肚,哈八满脸通红,一条大舌头转得飞快。
  狄靖尘狠狠地瞪了哈八一眼,赶紧打断他,说道:“什么好枪,前清北洋六镇的马利匣,一杆二十块大洋的废铁价套来的,光是每枪配的一千粒八密里短壳铅心弹就要四十块大洋,子弹比枪贵的废物!”
  周副官朗声大笑:“不摊派,不动枪,人家商会就肯筹出一千大洋为贵营换行头,本省还没听说过这种奇闻,不容易呀。年纪轻轻,匪也剿得,民也抚得,看来狄官的前程,不可限量啊。”
  狄靖尘连忙起身打千:“这都是衡帅恩典,长官栽培。”
  “衡帅?说的是前任河南督理张福来吧?”周副官轻蔑地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贵县真是桃源福地,浑然不知世外纷扰呀。”看着狄靖尘一脸茫然,周副官的两撇胡须翘得更高了,“狄官有所不知,去年冬直奉大战,国民军冯总司令打下了北京城,连前清的废帝都给国民军清扫出宫了,贿选总统曹锟也给扣起来了。直系首领吴佩孚在山海关大败,逃出海去了。我们河南原来的督理军务善后事宜张福来是吴佩孚的铁杆同党,早不知哪里去了。现在省城的新任督理是国民军的副司令胡笠帅。兄弟伺候他老人家,已经有三个月了。”“忘恩负义的奴才。”狄靖尘心里暗骂了一句。以前直系当家的时候,这奴才每次来视察,开口一个曹大总统,闭口一个吴玉帅。现在直系下了台,马上指名道姓起来,真是人情冷暖。不过,新来的那位胡笠帅,却让狄靖尘心里一动:“属下斗胆问一句,新来的胡大帅,可是陕西讳景翼,大号笠僧的那位帅爷?”
  提到新任的胡督理,周副官恭恭敬敬地往空一拱,“正是靖国起义元勋,原任陕西陆军第一师师长的胡笠帅。”
  狄靖尘暗暗叫了声苦,这位胡大帅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土匪头。他闹靖国军的时候,手下几乎汇齐了华北有名号的巨寇。陕西刀客郭坚与豫西杆匪樊钟秀都是他的得力部将,甚至连蒙古悍匪卢占魁也为他效力。这样一位大土匪头夺了河南,只怕狄靖尘要遭殃了。
  “老弟要高升啦!”见到狄靖尘沉吟不语,周副官主动打破沉默,“兄弟此次来贵县,笠帅亲自交代,说老弟守县有方,要兄弟好好慰劳,不日就要发表新职。据兄弟所知,督府卫队营的营长至今空缺,一直没有补人,十有八九,是为老弟备下的。一但升入正规军,老弟可是前途无量呀。”
  在一旁陪宴的哈八乘机举杯起哄:“给狄官贺喜。”连一向忠厚的左队队官吴龙彪也跟着站了起来。狄靖尘脸色大变,两位队官手里的酒杯不知所措地悬在半空。周副官慢条斯理地夹了块烧鸡,似乎没有注意到狄靖尘的举动。狄靖尘自知失态,马上露出欢快的笑容:“同喜,同喜!我若是升了出去,这副领官的位子,必是在两位之间择贤升任呀。两位更要仰体笠帅宪意,报效国家。”
  周副官摇晃了一下,说道:“兄弟酒量窄浅,这宝丰蒸酒劲头太大,有点受不住了。狄官……”两个队官马上站了起来,垂手恭立。狄靖尘顺着周副官的话:“长官为国操劳,一路车马劳顿。属下已经在醉仙楼后院雅室备下房间,叫得还是柳莺堂的局,他们来了几个苏州姑娘,颇有风韵。请长官赏脸。”
  等到周副官出了门,狄靖尘脸色一沉,问道:“哈队官,早上你去北门接人的时候,看到周喜奎带了多少人枪来?”
  哈八听出狄靖尘语气里的杀气:“回狄官的话,除了轿夫,周副官只带了十几名贴身的随役差勇,大枪不过五六杆。”
  狄靖尘脸色铁青:“哈队官,你立刻率领本队六棚兵丁,连夜到北门外占领阵地,关门戒严。遇有府城方向过来的人马,不问是官是匪,一律剿杀。”
  “狄官,这怕是不大合适吧……”哈八质疑道。
  虽然狄靖尘以治军威严著称,曾经在战场上手刃擅自后退的上一任右队队官,哈八平常根本不敢质疑命令,但是这样的命令也实在太离谱了。而且北门通洛阳府城的官道,沿途有十一保民团,土匪一般不敢侵犯。万一官道上来的是官兵,自相火并如何是好。
  “要你去你就去,滚!”狄靖尘低吼一句。
  哈八吓得一个踉跄,连忙打了个千:“属下这就去布署。”
  “狄官,这酒喝得好端端的,怎么要动兵呢?”哈八离去之后,坐在一旁的左队队官吴龙彪不解地问道。
  “不动兵,你我的大限就在今日了。”狄靖尘说道。
  吴龙彪脸色大变,拿在手上的青花瓷茶杯一颤,溅了一桌茶水:“狄官,怎么回事?”
第3章 惊变(2)
  “卫队团是保卫帅府的亲兵,必然是最亲信的队伍。新来的胡大帅与我非亲非故,即使是真的要提拔我,也不会放我一个贴身的卫队营营长。再说了,全河南近一百个县,像我这样分管一县巡缉队的副领官就有几十个人,新接事的大帅人地不熟,怎么会指名升我一个全无渊源的小上尉。”狄靖尘压低了声音,“你要知道,宝丰历来以出土匪出名,这个胡大帅,手下的队伍也有不少原本是宝丰出去的巨杆。我们弟兄这几年在宝丰剿灭了这么多土匪,这些杆匪们乡里乡亲,都是沾亲带故的老熟人,咱们在胡大帅那里已经不晓得得罪了多少人。他们哪里容得下咱们。”
  “狄官,即使真是要解决我们,也不会就在今天吧。毕竟周副官没带一兵一卒来呀。”吴龙彪语带疑惑。
  “这才是最可怕之处。”狄靖尘一拍桌子,“没有带兵来,就是已经买通了本地的兵。洛属十九县只有两营巡缉队,离我们最近的六营前队在鲁山,开到宝丰县城也得大半天。要是六营前队开来,地保早就有信来了。所以姓周的只能买通驻防在宝丰的队伍。本县的队伍城防营只有二十几支破枪,要打我们是不顶事的。你看那哈老八,今个在席上油嘴滑舌的,把咱们买新枪的老底都给捅了出来,这不是故意引着人家觊觎咱们的新枪吗?我可以断定,姓周的一定收买了哈老八的队伍。”
  “既然哈老八靠不住,那狄官为什么还要派他去守北门呢?”吴龙彪不解地问道。
  “守什么北门。支开他的队伍,我们带着左队从南门连夜出城去南阳府。”狄靖尘不愧大将风范,变起萧墙,部署用兵还是一丝不紊。
  “老吴,我在那里有朋友,镇守使前说得上话。得了番号,咱们弟兄们一样有吃有喝。哈老八,让他哈自己个去吧。”狄靖尘亲热地拍了拍吴龙彪。但是话音刚落,狄靖尘的笑容就僵住了。因为一向老实的吴龙彪不但没有一丝慌张,脸上竟然还挂着笑容。
  “狄官见微知著,属下真是五体投地。但有一样属下不能同意。”吴龙彪干笑了一声,“狄官怎么这么肯定,周喜奎买通的一定是哈老八呢?”
  狄靖尘猛然跃起,一脚踢翻面前的八仙桌。但是他还来不及摸出腰上的八音子,两支胳膊就被在一旁侍立的护兵牢牢扣住。吴龙彪不愧是干土匪出身的,他左脚轻轻一拈,避开砸向自己的桌子,在站定的时候,手里一支花口橹子已经直直指向狄靖尘的脑门。
  “狄官不要见怪。周爷说了,半个月前被咱们巡缉营砍掉脑袋的刘小五,是新任河南督理胡笠帅的磕头弟兄。笠帅发了话,只要扣下狄官,不仅俺升副领官,还要赏给弟兄们一笔银子。为了弟兄们,狄官就委屈点吧。”吴龙彪说道。
  “抓刘小五是你亲自率的队。你就不怕周喜奎那个狗养的回头收拾你?”狄靖尘紧紧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俺哪能相信周喜奎那个王八蛋呢!”吴龙彪放声大笑,“俺有了绅粮们报效的二十条钢枪当资本,左手将您老交出去请赏,右手就烧了宝丰城,拉起杆上山去。”
  “没廉耻的恶狗,你忘了自己也是领着国家粮饷的军官吗?”狄靖尘大声骂道。
  “清早去拉杆,到晚便是官。”吴龙彪掩不住心里的得意,“这年头只要有枪有人,啥都能干。俺们炸出去蹚,不过是绑个财主,破个小土圈子。狄官没听周喜奎说什么,他冯司令绑的是大总统的票,破的是大皇帝的金銮殿。这年头还能讲啥王法?官和匪还不都是一回事吗!”吴龙彪仰头狂笑,“俺有了这二十条钢枪,谁不来巴结俺。想拉杆就上山为王,想当官就下山受抚,吃香喝辣睡大闺女,这才是自由呢。”说到得意处,吴龙彪对狄靖尘打了个千,“属下能有这造化,全都赖狄官您老的栽培。”
  看着吴龙彪一脸狞笑,狄靖尘恨恨地一踱脚,怎么就相信了这条狼。
  3
  “兄弟父老们,大家快来看,昨天还是官,今天上刑场。来看巡缉营的秋海棠砍头啰……”刑场上一阵喧闹。狄靖尘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几年来玩着命剿匪,浴血搏杀,在南门砍了上百个土匪,没听过这些刁民喊声好。现在轮到自己上南门,整个刑场倒像是迎神赛会,热闹非凡。
  狄靖尘虽然被五花大绑,但是他头上还戴着绣有半寸金帽章的大盘帽,身上的呢子军服依然威武笔挺,立领上的明黄领章一尘不染,两银一金的肩章上绣着的三颗五角金星熠熠发光,一枚用红白绶带固定住的三等文虎章扣得端端正正,在风纪扣前非常耀眼。
  在绑人的时候,狄靖尘坚决不脱这套军衣。身为国家任命的骑兵上尉,死也要死的有尊严。不过他的坚持却成了宝丰城里最新的小道笑话,也为中午的行刑增加了不少观众。城外许多人大老远风尘仆仆赶到南门,就是为了一睹这位堂堂上尉引颈就戮的奇观。不过,狄靖尘虽然已经成为待决之囚,但是虎威犹在,围观的老百姓并不敢喧哗。
  跪在一旁的哈八面如死灰,已经快要吓晕过去了。狄靖尘挣扎着挺起被绳索捆住的肩头,大声喊着:“老乡们,河南巡缉六营分防宝丰副领官,三等文虎章,陆军骑兵上尉狄靖尘,今天栽在贼人手里了。父老们,明年此时,不要忘了给我点根香……”
  围观人群哄然大笑,两三颗烂杮子同时扔向狄靖尘。
  狄靖尘震惊了,剿了这么些年的匪,他自问对得起一地百姓。平时老百姓对他的冷漠,他只当出自对他军人威严的疏远感。他完全没有想到老百姓会仇视他。他睁大眼睛,努力观察每一张脸,竟然看不出一丝同情。
  一个大嗓门故意拉长音调喊了起来,彻底打破了狄靖尘的幻想:“连大总统都给绑了票,一个鸟上尉算个球呀。”
  狄靖尘被激怒了,好一群不识好歹的刁民。盛怒之下,狄靖尘干脆昂起头来,学着那些上刑场的土匪大吼起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候再收拾你们!”
  “好!”围观的老百姓们轰然叫好。狄靖尘还没有见过宝丰这里的老百姓对自己这么友善过。
  “禀副官,午时三刻已到。”吴龙彪汇报到。
  周副官高高坐在官案前,威风八面地将手中勾朱过的毛笔往地上一扔,喊道:“斩了。”
  “冤枉呀!”哈八哀嚎一声,更燃起了老百姓们的热情。
  “冤枉就冤枉你这一次吧。”吴龙彪大喝一声,他挑出来行刑的巡兵马老三是使刀好手,在一片热闹的吶喊声中,只见刀光一闪,哈八的脑袋猛然飞出一丈多远,没了脑袋的躯干喷出两尺高的鲜血。
  高坐案前的周副官突然别过脸蹲了下去,似乎正在呕吐。但是围观人群的热情却被吴龙彪的兽行推上最高潮。在上千人的疯狂叫好声中,护兵抽出了狄靖尘背后的亡命牌。吴龙彪踱到狄靖尘前面一拱手:“狄官,弟兄们敬佩您是条好汉,一定给您留个全躯。”
  刽子手高高举起手中的马刀,挑起一股强劲的刀风,扫过狄靖尘的后脑。狄靖尘清楚地听到刀刃划破空气向他砍来的呼啸声,但是他毫无畏惧,只有深沉的悲恸。剿了这么些年的匪,换来的竟然是老百姓们的唾弃。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狄靖尘反倒释然了,静静地等待着死亡。
  湿热的鲜血猛然溅满了狄靖尘的后颈。狄靖尘讶异地动了动脑袋,怎么还在脖子上呢?
  他想起了昨天那个憨丑娃。逞英雄的念头在他心里一掠而过,但是他仍然紧闭双唇。他不想为了博取这些刁民的几声喝彩,破坏自己最后一刻的悠然神往。
  “狗崽子们,爷爷招呼你们来咧!”暴雷般的咆哮震醒了沉迷在遐想中的狄靖尘。这声音怎么有点熟悉?狄靖尘抬头一看,大吃一惊:“憨丑娃!”
  腰阔膀粗的丑娃一声怒吼,舞起一根丈八红缨枪,整一个钟馗再世。不仅围观的老百姓看傻了眼,连在法场旁列队肃立警戒的三十来个巡兵也被丑娃的一声怒吼吓得失魂落魄,一整排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南门市集前鸦雀无声,只有狄靖尘依然保持清醒。他低头一看,原本提着马刀要斩他脑袋的马老三已经趴在他身旁,背上开了一个海碗大的口子。一般六五或七九的枪子打不出这样的大洞,只有民间自造的铁砂土铳才有如此威力。狄靖尘注意到丑娃手上只有一杆钢锋白蜡杆长枪,看来丑娃还没有傻到一个人来劫法场。
  虽然获救有望,但是狄靖尘的心里反而有些失落,看到老百姓们的表现,狄靖尘心已经寒了,他真恨不得能一了百了。
  枪机清脆一响,一个胆大的巡兵回过神来,举起步枪对准丑娃。狄靖尘认得,这是马老三的拜把弟兄下一棚棚头褚老五,也是吴龙彪拉杆的时候一起蹚出来的小土匪头,平常对弟兄们粗声恶气,顽劣得很。不过在丑娃面前,褚老五却吓得全身打颤,连保险都忘了开。
  枪膛里一声闷响,扣下扳机的褚老五如梦初醒。丑娃发现褚老五犯的这个致命的错误,一个箭步窜到褚老五面前,跃步急三枪,一个乌龙入洞,竟然将身形胖大的褚老五硬生生扎了个对穿。
  看到褚老五中枪,他身旁五六个棚兵一声呐喊,丢下手里来不及上刺刀的笨重步枪,舞起马刀贴身上前。狄靖尘暗暗叫声不好,这几个小子端枪射击不在行,但个个是技艺非凡的刀手,一套暴虎冯河的少林黑虎刀舞起来气震山岳,一下子这么多人贴身上去,丑娃一杆长枪,怕要吃亏。
  不过,狄靖尘马上认识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丑娃虽然人粗力大,但是枪法并不鲁莽。六把马刀从三路同时砍来,丑娃步点百合,狸猫捉鼠虚晃一枪,立即回枪安户、闪斩、四花、铭腮、环揪,四封四闭一招不乱。把棚兵打的锐气已尽。丑娃又借机换了进攻的套路,一套黄龙战杆,雪亮的枪头舞出银光万点,充分发挥白蜡杆长枪的灵活变幻,六把马刀只剩下招架之力。
  “好枪法!”围观的老百姓大声喝彩,丑娃抖擞精神,扎出杀招且招招不乱,一杆枪舞得出神入化。在丑娃一个五花拦腰收枪之时,脚前已经躺下了五个巡兵。唯一还站着的巡兵叫罗二,他的刀法在全营百来个巡兵中算是首屈一指。罗二收起马刀护住门户,定气凝神,准备找个破绽砍进丑娃贴身。丑娃似乎累了,懒的与罗二再厮杀下去。只见他一个凤凰点头,扎稳步伐收起长枪,白蜡杆子在虎虎劲风之下压成一张大弓形状,蓄起万斤力量。一声喑呜,白蜡杆释出万钧神力猛然拨出。狄靖尘看得真切,丑娃的八寸银枪头还没近身,罗二手中的马刀已经被山崩般的劲力打飞,在枪杆击中罗二的那一刻,只听到一声悠长的悲号,五尺百八十斤的身躯竟然被拦腰打成两段。
  狄靖尘挣扎地站了起来,吴龙彪与他手下的巡兵早就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周副官孤零零一人僵坐案前。丑娃收起长枪,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径直走到狄靖尘面前,直通通地跪下,一头碰碎了南门大道上的百年青石板,说道:“请大哥吩咐!”
  狄靖尘与围观众人都明白了,在这一刻,丑娃已经将自己的性命交给狄靖尘。
  丑娃在人群里似乎已建立起号召力,几个原本拿着馒头准备接血的汉子连忙过来为狄靖尘松绑。狄靖尘活动着麻木的四肢,狠狠地瞪了周副官一眼:“办了他。”
  丑娃单手轻轻一提,丈八红缨枪冷嗖嗖地直指周副官。周副官一声惨叫,口鼻并出污血,滚下官案。一旁有个老大娘蹲下一探:“狄官,这小子没气了,活活给吓死的。”
  在一片笑骂喧哗中,丑娃上前一把扛起狄靖尘,大步往外走。围观的人群,静静地为他们让出一条道。
  4
  “请副领官的安。”听到王春发熟悉的嗓音,狄靖尘鼻子一酸。屋里站着三个巡兵,都是战场上一块出生入死的弟兄。难得他们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忠心不二。
  “快起来,难为你们了。”狄靖尘的音调带着哽咽。
  “狄官,变起仓促,属下只来得及带两个弟兄冲出来,家伙都扔了。属下只好向本地平时亲近的商家借了一把铁砂铳,带着丑娃将狄官救出来。现在全城戒严,无法出城。弟兄们往哪里走,还请狄官指示。”王春发说道。
  狄靖尘顿感千钧在肩,昨天还是督帅亲自褒奖的剿匪能手,今天却成了通缉要犯。何去何从?狄靖尘心乱如麻,全无主意。
  “大哥,咱们蹚了吧!”憨丑娃咆哮了一声,狄靖尘吓了一跳。狄靖尘并不惊讶憨丑娃的表态,他本来就是个土匪,满脑子上山落草的想法并不奇怪。但是让狄靖尘讶异的是,王春发与两个巡兵竟不约而同地流露出赞同的神色。剿了这么多年的匪,弟兄们对上山当蹚将如此热情,这是狄靖尘万万想不到的。但若不干土匪,又能干什么呢?狄靖尘迟疑着。
  王春发却耐不住了:“狄官,俺们都听闻了,连督军都是拉杆出身的,这年头当官当匪有啥不同。”又激动地一擂桌子,“狄官,弟兄们的性命都在您老手上了。咱们可要亮子高挂呀。这年头,干冷子也好,干冷马也好,都他妈是真坏种,胡蹅地方,还不如蹚将仁义。属下大胆说一句,狄官您老就是太正派了,才让他们砸了瓢子。”王春发越说越气。
  一个叫谢有财的巡兵也忍不住吼了起来:“狄官,蹚将有什么不好,我们魏管带的肩章不也是蹚出来的吗。有弟兄们保着您老,咱们登架子吧。”
  狄靖尘听傻了。“冷子”指正规军,“冷马”是民团,“登架子”是上山,“瓢子”是饭碗,“亮子高挂”则是王春发要他眼光放远,这都是杆匪之间的江湖暗语。平常审问俘匪早就听惯了,但也只有真土匪才能说得溜转。看到多年相从的手下突然操起土匪才用的暗语,狄靖尘一时之间真反应不过来。狄靖尘知道巡缉六营的底子是甲寅年收编的白狼余匪,六营的管带魏天福原本就是白狼手下的杆头,在白狼被击毙之后才俯首受编。营里像王春发与谢有财这些三十岁以上的老兵,十几年前都是跟着魏天福一起蹚过的。狄靖尘叹了口气,虽然剿了十来年的匪,但是他们仍然不改土匪的邪性。
  “只要狄官发话,弟兄们还是奉狄官为大驾杆。狄官在豫西冷马首领中威望最高,豫西出来蹚的,谁不知道宝丰的秋海棠。只要咱们登上架子,以狄官的号召力,多碰几杆,推狄官当个总驾杆,咱们破他几个县城,也绑他几个洋人,官府只好招安,狄官那时要走回正途,少说也是个团长司令,弟兄们也能沾上光。狄官,下水吧!”王春发劝道。
  看着屋里一张张热切盼望的脸,狄靖尘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三年前,狄靖尘还是个什长,他随队追剿河南巨匪老洋人。那年老洋人大闹豫东,他亲眼看见了阜阳城庐舍为墟的惨状。在老洋人回窜宝丰的时候,追剿官兵根本不必侦察,只要跟着一路因为付不起赎金而惨遭撕票的尸体前进,方向一准不会错。那一路上的叶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为了省子弹,男叶子多半丧命在刀斧之下,手法之残酷罄竹难书。
  在那次追剿结束之后,他决心要尽一己之力肃靖风尘,于是为自己取了“靖尘”的别号,并且志愿请调宝丰,在这个豫西杆匪的地方担任剿匪的使命。三年以来,狄靖尘打遍豫西群杆,绝不手软。落在他手上的杆匪很少能逃过杀头的命运。因为手法残酷,“秋海棠”之名在豫西不胫而走。凭借着剿匪的显赫战功,狄靖尘从一个普通巡兵一路飞速晋升到上尉副领官,虎踞洛阳的吴玉帅亲手将一枚大绶文虎章挂上狄靖尘的衣领。没想到,这还没有几年,威震豫西的“秋海棠”竟然也被逼着走到上山拉杆的绝路。
  狄靖尘只觉酸彻肝脾,他痛苦地点了点头。王春发上前拉住狄靖尘的手,说:“狄官放心,弟兄们誓保狄官。”
第4章 王缶(1)
  1
  “狄官,都安排了。车已经套好,等在后院,今晚就能出城。”谢有财满脸春风,仿佛刚领了赏似的。狄靖尘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里的人怎么就这么喜欢干土匪?
  “套的是谁家的车?这几年人心变了,你不要碰上黑筋。”“黑筋”指的是告密者。即使是上山当土匪,王春发依然不改平时的谨慎作风。
  “大哥放心。套的是万大粪的车子。十二年前俺随宋老年破宝丰的时候,就是他在城里‘采盘子’。攒着这个小辫子,咱们要割他都不必自己动手,他绝对没有当黑筋的胆子。”谢有财成竹在胸。
  “万大粪?让俺们搭粪车?”丑娃脸色一变。
  “丑娃。”狄靖尘喝了一声,丑娃老老实实地闭了嘴。狄靖尘太了解官兵的习性了。劫了法场,又砍掉一个省里来的中校,县城一定四门戒严,见车先砍三刀。只有粪行的车是每天都要出入的,味道又大。藏在粪车里混出城,虽然委屈,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狄官,轮子一发,咱们就动身吧。”狄靖尘注意到满口黑话的王春发依然称他狄官,他还稍感安慰。
  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狄靖尘看着空无一人的大街,对王春发哼了一声,表示同意。至于本地土匪为什么称太阳为“轮子”,狄靖尘一直想不透。
  “狄官,有人来了。”丑娃说道。晨雾中隐约可以见到几个摇晃不定的黑影,狄靖尘心里一紧,距离卯时开城门还有两刻钟。在全城戒严的夜里,大街上只会有巡街的兵丁。这几个黑影十有八九来者不善。他的手马上摸上刀柄。雾里的黑影越来越清晰,狄靖尘辨清了有三个人,但是佝偻的身形并不像是他手下的巡兵。突然,空气中传来熟悉的檀木香,狄靖尘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小贵子,你藏在城洞里干什么事哩?”虽然已经离家六年,但熟悉的巢湖口音让狄靖尘马上认出来人:“香五爷!萧九爷!”
  六年不见,香五爷的头发全白了。他爱怜地捏着狄靖尘的脸颊,心疼万分:“看看,都老成这个样子了。”
  狄靖尘鼻子一酸:“香五爷,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几年我们安徽的几个大帅剿匪有方,地方安靖。虽然抽的税比前清皇上重不少,不过乡下的日子过得也快要跟前清时候差不多了。今年我们庐州府南三县的茶收成太好,行商开的价钱低,还有几万斤堆在散兵镇上的货栈里。我跟你萧九爷在银屏山种了十亩地的茶,看这样子茶都要烂了,不是个事。几个种茶的老乡委托我们几个一起北上,到南阳府看看有什么销路。听讲你在宝丰,顺便绕道过来看看你。没想到,一来就看见你被绑起来要砍头,幸好有这个大哥搭救你。”
  香五爷对丑娃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丑娃扭捏着不知该如何是好。这几年人们遇到他,不是求饶就是喊杀,一时间要他礼尚往来,还真不知从何着手。
  狄靖尘仔细地看着面前的老人。香五爷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但是红光满面,似乎有喜事。也许是为了行路方便,香五爷收起他的乡绅派头,穿着一身不显眼的青布衣裳,戴上遮住半边脸的斗笠,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贩。他穿着裤脚肥厚的棉裤,左脚系着棉鞋,一般人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他有一条木头假腿。不过踩在青石地上的铎铎声响却泄露了裤管里的秘密。
  “小贵子,听讲你在宝丰当官了,怎么混成这个样子?”香五爷将一卷纸递给狄靖尘,这显然是张刚贴上墙的布告,纸边的浆糊仍然带着黏性。狄靖尘展开布告匆匆看了一遍,气得眼冒金星:“为布告事。顷奉督理河南军务善后事宜胡令内开:为令饬事,现据宝丰巡队左队队官报称,兹有前宝丰县巡缉营副领官狄靖尘结连贼寇,私放杆匪憨丑娃;本月八日,复伙同棚长王春发,巡兵李得禄,谢有财等三名戕害视察大员周喜奎,逆迹昭著,罪无可绾。狄靖尘着递去官职勋章,王春发、李保禄、谢有财着开去军职,与憨丑娃等着各县巡警军队一体严加缉拿。有捕得狄靖尘者,赏洋一万元;有捕得王春发等人者,每人赏洋一千元。一经拿获,着就地正法,毋庸送省究办。仰各县军警民团一体严缉,务获惩办,以昭纲纪,而示炯戒。奉此,除遵令一体缉拿外,另行悬赏,凡军民人等能将上项悍匪捕拿者,除前赏项外,生死不计,每人另赏洋两千元,决不食言。凡有窝藏情实者,不分军民,一律就地正法,毋庸查实。除通令本县各区团总与巡营外,合行布告,全县军民其各凛遵,此布。护理宝丰县知事,巡缉六营副领官吴……”
  “好你个吴龙彪,竟然混上了县官,还要下如此毒手。”狄靖尘咆哮起来。要是普通土匪,赏项有个大洋五十元已经算是高价了。为了抓他,省里竟然开出一万元的天价,全省通缉,这分明是要他的命。
  “狄官,这上头说些什么?”王春发着急地询问。这些老兵战技虽佳,但是十有八九不识一个大字。
  狄靖尘将布告念了一遍,大伙听到赏项如此之高,个个脸色大变。只有憨丑娃兴奋得很:“俺可真是蹚出名堂来了,这十字头上一口气就加了一撇。”
  憨丑娃原本也是被官府出榜通缉的土匪,不过赏额只有大洋十元,在土匪中只能算二三流的角色。在土匪里,赏额上百叫作“十字发白”,发了白才算得上是有身价的土匪。若是十字加一撇,赏额上了千元,则是匪中头目,黑话所谓“驾杆”者才能得到的待遇。像狄靖尘这种“田里开花”,一颗脑袋价格破万的,必然是惊动全国的巨匪。
  看狄靖尘灰着脸,丑娃还不忘安慰一句:“大哥,老白狼当年下均州,三省联剿,赏号不过八千大洋。前两年老洋人破阜阳,赏号才刚一万。大哥还没开张,赏号就比老白狼多了两千,追平老洋人,也算祖上积德了。”
  狄靖尘一面咒骂,一面将事情原委对香五爷详细讲述一遍。香五爷皱紧眉头:“这告示上讲‘就地正法,毋庸送省究办’,就是督军要灭口啊。”
  “你再看宝丰县的另文。”香五爷看得很仔细,“这上头又讲,‘凡有窝藏情实者,不分军民,一律就地正法’,而且还是‘毋庸查实’。只要听讲哪一家藏了你们,官兵就能任意剿杀,根本不用查实。这样一来的话,不仅没人敢收留你们,这一路上你们连口水都没得喝。有好多年没看到这么狠的通缉了。你打算怎么办哩?”
  众人面面相觑。一万大洋,普通人赚十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银子。脑袋上挂了这么高的赏额,他们不管到哪里都是枪口前的兔子。不仅狄靖尘没了主意,连一向冷静的王春发也双眼发直,额角在寒风中冒冷汗。
  香五爷微微一笑:“不管你们要怎么走,首先要出宝丰城,而且绝不能相信那个万大粪能老老实实帮你们。你们几个的头加起来,就是三万三千块现大洋,他拉一百年的大粪也拉不出这么多银子。”
  “这么高的赏额,任谁都会出卖咱们,咱们这下可真的无路可走了。”王春发终于回过神来,他叹了一口气,“只有插了翅膀,才能飞得出去。”
  “不要长什么翅膀,我们钻地。”看着众人惊讶的神情,香五爷微微一笑,“你们都没听过老白狼的地道?”
  “当然听说过。”谢有财抢着回答,“传说老白狼拉杆起事的时候,在城墙下挖了一条地道,打算让弟兄们混进城里。不过老白狼改了主意,说是兔子不食窝边草,才决定带着弟兄去破禹县。那条地道就没有人再提了。”
  “这只是个传说,有没有这条地道,没人说得准。”李得禄语带不耐,“挖这条地道的时候,老白狼还只是秦椒红手下一个小杆首,所以在杆里能知道这条地道的,都是老白狼刚出来拉杆时候的铁杆弟兄。后来入杆的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就是俺们巡缉六营的魏管带,也未必知道这回事,现在说这个顶个球用?”
  “当然顶用。不顶用讲它干什么?”顶着众人惊异的眼光,香五爷踱到城墙边上一口枯井前,向井里一探,“金来,你摸出来没有?”
  香五爷话声刚落,井里传出黄金来熟悉的粗犷嗓音:“五爷,摸到了,就是这里。”
  狄靖尘注意到萧老九腋下夹着一条麻绳,绳子的另一头垂进井里。只见绳子一紧,井里传出几声鞋踩砖壁的声响,黄金来从井里冒出头来:“小贵子,听讲你做上官哩,也不到家里显摆显摆。”
  狄靖尘面上挂着笑容,但心里却起了疑。黄金来体胖人重,可是他从井底爬上来只用了几秒钟的工夫。一个乡下年近半百的老头,哪来如此矫捷的身手。再说,香五爷又是如何知道如此机密的地道呢?
  香五爷似乎感觉到了狄靖尘的疑心便说道:“小贵子,你这副领官算是白当了。昨个城里戒严,我们四下打听出路,就有个热心老头告诉我们这里有个地道。你在这里干了这么长时间,竟然不晓得有这条地道?”
  确定出城有望,王春发等人个个笑逐颜开,憨丑娃更是雀跃不已,大声喊道:“俺们可以不用搭粪车了。”
  狄靖尘陪着笑脸,连连称是。他相信香五爷绝不会出卖他。于是他决定暂不追问其中的玄机,先跟着香五爷逃出去再做打算。
  “狄官,咱们出城之后咋办?还请狄官示下。”王春发示意几个巡兵不要起哄,回过身还是依照营里的规短,恭敬地向狄靖尘打了个千。
  “大哥,俺们可是讲好了的,出了城就蹚。”丑娃一脸期待。
  “不管往哪里走,可不能走太远。我这头代步的骡子走不了地道,只能扔下了。”香五爷心疼地抚摸着一头枣色的健骡。
  “说蹚就蹚,出了城就蹚,找个油水丰厚的地方,我们开蹚喜。”众人一心,狄靖尘如果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恐怕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他只能硬干到底了。
  “狄官,这城西久经蹚将肆虐,各乡大户油水不丰。要开蹚见喜,就要蹚人所不敢蹚,从险处着手。”丑娃说道。
  狄靖尘与王春发对望片刻,不约而同地喊出三个字:“清凉寺。”
  2
  “开门!”丑娃照准山门猛力一踹,八尺高的榆木山门经不起他这一脚,轰的一声垮了下来。过来应门的小和尚见状掉头就跑。山门上方的匾额也没有幸免,整块匾被山门带着飞出五六步远,摔落在菜园子里。
  “阿弥陀佛!”一个白眉老和尚匆匆走了过来,一声佛号气促调急,不但不见出家人应有的冷静,反而透露出老住持的不安。
  狄靖尘向老和尚一拱手,算是赔礼,但他并没有歉意。刚调来宝丰的时候,狄靖尘就察觉出这座清凉寺里大有文章。在清凉寺周围五十里地,没有不曾被蹚将打开的围子,稍有家资而没有被蹚将滋扰过的,必然与蹚将有瓜葛。不过清凉寺却是从来没有被蹚将滋扰过的清净宝地。当地人总是说,杆子有不碰寺观不拉和尚的规矩,所以清凉寺能安然无波。但是除宝丰外的其他寺庙却都没有逃过蹚将的蹂躏。毕竟蹚将之中也有不信邪的,而这些寺院经常有富绅仕女前来参拜。即使不破寺院不碰和尚,拦路打劫也时常发生。然而,清凉寺不仅本身有避匪的法力,而且从城里过来参拜的善男信女,无论如何露富,从来没有被蹚将绑了去的,甚至连拦路打劫“辇条子”的小打小闹都没有听说过。
  狄靖尘一直怀疑清凉寺与附近山上几个大驾杆有联系。然而他派到清凉寺周围的坐探却从来没有发现本寺的僧人有什么可疑之处,于是清凉寺成为狄靖尘心里解不开的谜团。得益于这个神秘的优势,清凉寺成为宝丰一地仕民上香祈愿的唯一去处,常年香火旺盛。
  因为狄靖尘的频繁调查,清凉寺的住持悟朗大师对他并不陌生。悟朗大师平时总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但是今天的表现却失了常态,语气里甚至带着点激动。
  “难道这老和尚也想拿我请赏?”狄靖尘有点纳闷。眼尖的狄靖尘在上山的时候已经看到石阶旁的布告栏。不过狄靖尘并不担心,他早就让王春发带着弟兄们到清凉寺周围警戒,身边只带着丑娃。香五爷也自愿带着黄金来与萧老九去把守上山的小径,寺里的人根本无法离开寺院去告密。
  “狄施主来了,快里面请。”老和尚急切地招呼着,“悟朗已经备下清茶斋饭,请狄施主赏脸。”
  狄靖尘一头雾水,来清凉寺这么多次,这老和尚从来没有招待过一顿饭,砸了他的山门,反而如此客气。
  悟朗连拖带拉,将狄靖尘请进一处雅致清洁的禅房,豆腐干炸成的整只素鸡散发着诱人香味。饿了两天的丑娃也不客气,一把就是大半只。
  “狄施主,老衲修行十余载,原以为早已戡破八十八见惑。直到今日在山门前望见施主一行,红尘往事,千端杂思,如海涛汹涌,不可遏抑。才知道就是贪瞋痴慢的四种修惑,老衲也没有断尽。惑在眼前,何以见道啊。”悟朗说完失落地垂下了头。狄靖尘却愣住了,一位远近有名的高僧对他作如此深刻的忏悔,可见他的到来对大师的冲击。狄靖尘也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于是他啜了一口清茶,静静地等大师自己揭开谜底。
  “好茶!”狄靖尘喊了一声好。这是南阳府一芽单叶的上好毛尖,刚上市的鲜茶用山间刚涌出的冷泉冲泡,深翠醇郁。微啜一口,一股甘香通畅全身,三天来的劳乏一扫而空,看来这清凉寺确实不是个简单的地方。南阳府的上好毛尖与白银等价,方圆五十里内也只有从来不招蹚将的清凉寺有如此手笔。狄靖尘冷笑着,这清凉寺果然肥得流油呀。
  狄靖尘已经看清寺里只有小和尚七八人,看来都不通武术。即使这些和尚真存着要报官请赏的心,也没有这个能耐,他决定让弟兄们也进来吃顿饱饭。填饱了肚子,再筹划如何下手。
  “大师,门外还有几个弟兄,想扰贵寺一顿饭,请大师……”狄靖尘话还没说完,悟朗已经急切地唤来那两个守门的小和尚:“寺外有三位巡兵老爷,大路上还有三位斋客,都是随狄施主一块来的。请他们到西厢房,盛斋招待,备上卧褥,他们今晚会在寺里休息。”
  狄靖尘心里微微一惊,看来悟朗早就盯上他们的行踪。不过狄靖尘并不担心,他手下有七条热切要蹚的大汉,几个小和尚根本不是对手。
  “狄施主是来找老白狼的宝藏吧?”不等狄靖尘开口,悟朗单刀直入。
  “老白狼的宝藏?”狄靖尘还真没有听说过这回事。看到狄靖尘一脸茫然,悟朗双颊一抽,似乎后悔失言。
  “大哥,你咋没听说过老白狼的宝藏?”几句话的工夫,丑娃已经横扫了两只素鸡,一盘素鱼与一碗做得唯妙唯肖的素肉丸子汤,还牛饮了大半壶毛尖。丑娃一抹嘴巴,说道:“老白狼当年连闯五省,破了几十个城池,得到的财物拉回宝丰,大车队有几十里地。拉回来的麦色儿的丈高大佛就有十来尊,老铁锭子洋钱装了上百辆大车。但是藏在哪里没人知道。后来老白狼给官军打死在虎狼爬岭,家乡里老人说,那时官兵追得紧,老白狼还没来得及交代这笔财物的下落就咽了气。”
  “麦色儿的丈高大佛。”狄靖尘双眼一亮。在黑话里,“老铁”指银子,“麦色儿”是黄金,仅是丈高的黄金大佛就有十来尊,老铁装了上百辆大车,做土匪做到这程度,也真是空前了。
  “难道没人去找过?”狄靖尘好奇地问道。
第5章 王缶(2)
  丑娃惋惜地说道:“要是大哥早几年来干冷马,兄弟们保着大哥寻宝,一起发大财,谁还来干蹚将。”
  “你说的是张八桥?”狄靖尘问道。
  “是啊,大哥,离清凉寺只有五十里地。”丑娃说到,“俺家也在张八桥。老白狼家在大刘,俺家在憨庄,是贴邻的老乡。俺大爷说,那年拉回来的麦色锞子老铁锭,随随便便就堆在田里,轮子落的时候一照,金光银闪的,十几里外下田的老乡都看得到亮光;那熏子一块一块叠起来,堆成一个小黑屋子,都是北方来的上好货色。晌午田间风一刮,熏子味大,连后山上的雀子兔儿都给迷昏了,躺了一地任人拣拾;那南方来的绸布缎子,亮闪闪的,铺开来可以包住整座山。其他什么绿玉翡翠,玛瑙珠子,太太小姐们的值钱首饰衣裳,老财家的洋钟金表,要啥有啥。”
  狄靖尘哼了一声,十几里外都能看得到光,要多少金锞子银锭?迷昏整座山的雀子兔儿,要多少大烟土?丑娃这实诚人,也有胡吹海吹的时候。
  “这是真的。”丑娃还来不及辩解,一旁倒茶的小和尚就急了,“俺家也在张八桥,住在西面的王堂村,与大刘不过几里路。那年俺在田里捉泥鳝,眼见东面大刘那边天亮光闪闪的。树上的雀子还以为是天亮,叫得可欢了。”
  “听那些跟老白狼一起出去耍杆的老乡讲,为了拉这些财货回来,没有水路,只好起旱。光是累倒在条子上的高脚子,就有上百头……”丑娃还没讲完,意犹未尽的小和尚抢着插进话:“真的是清一色高脚子。连一匹小驴一头牛都没有,俺一辈子还没看过那么多好骡子,够气派的。老白狼回宝丰那回俺是亲眼看到的,那骡马大车的车队根本看不着边际,用得都是财东家里拉来的好牲口。这些牲口平常娇贵得很,喂得是麦麸细料,经不起折腾,到处倒毙,蹚将也不觉得可惜,真是造孽。”小和尚谈兴很大,“那年俺家门前就倒了一头铁青色的大骡子,这畜牲刚长上边牙,毛色好极了,腿上夜眼底下的毛打着旋,怎么也值个七八十块大洋。大约是走太久了,扑通就歪在路上。那蹚将也不多说啥,直接到隔邻王老爷家又拉上一头大骡子,套上就走。那王老爷家的老奶奶哭哭闹闹地跟了两里地。俺家可沾了大光了,俺娘腌了两缸酱骡肉,一家老小连吃了两个月……”
  小和尚谈起酱骡肉,双眼炯炯放光。
  “这么多财宝,你们本地人都不动心?”狄靖尘问道。
  “咋不动心呢!”丑娃兴奋地说道,“那几天去摸老白狼东西的老乡可多了。俺大爷乘着夜暗也摸了一个五两重的老铁元宝,给老白狼的一个小杆头当场逮着,打了几十鞭子。后来老白狼将财物全部藏了,藏东西的弟兄都是外地入杆的,本地人套不出地方,不过还是有很多人到处挖。俺村里就有好几拨人去找过,但是从来没有人找着。”
  小和尚又想再说,悟朗狠狠瞪了他一眼:“茶凉了。”平时一副慈眉善目的悟朗白眉一挑,双眼并出狰狞的寒光,小和尚吓得一个踉跄,几乎摔倒,连丑娃也被悟朗眼中的杀气震住了,乖乖闭上了嘴。狄靖尘却一点也不惊讶,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悟朗的表演。
  以前来清凉寺盘查的时候,狄靖尘早就注意到悟朗不是个等闲的和尚。一身袈裟难以掩饰他肩阔膀圆的健壮身段,从容庄严的举止里也不时流露出凶狠。狄靖尘记起一年前清凉寺旁三里碑的惨案,一个叫吴大魁的本地汉子被大卸三块,扔在通往清凉寺的小道旁,头颅被砸得粉碎。因为吴大魁曾经是白狼股的小杆首,狄靖尘亲自带队来查,顺带也盘问了清凉寺的僧众。就在那一次的盘查中,狄靖尘断定悟朗绝非善类,因为在当地乡保仔细描述吴大魁的惨状时,寺内的所有僧众都吓得面无人色,只有悟朗无动于衷,甚至热切地询问细节。在听到吴大魁的脑袋被砸碎的时候,悟朗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凶光。在那一刻,狄靖尘盯上了悟朗。
  “既然狄施主不是来寻宝的,那菩萨蛮咋会与施主一块来小寺呢?”悟朗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了调。
  哐当一声,丑娃捧在手里的青瓷汤碗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狄靖尘大吃一惊,在豫西土匪的习惯中,摔碎碗是非常大的忌讳。若是在有份量的土匪面前摔碗,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狄靖尘操起半生不熟的黑话责备丑娃:“咋搞的,打破瓢子是放快的事,以后不想填瓢子了?”
  丑娃没有回答,他脸色苍白,傻傻地望着狄靖尘。那个在刑场上一无所惧的彪汉子显然吓坏了。
  “谁是菩萨蛮?”狄靖尘问道。
  悟朗似乎察觉出狄靖尘的一无所知,他猛然站了起来,端起茶碗示意一旁的小和尚送客:“施主不要追问。趁着还能走的时候,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说得轻巧。”狄靖尘一声冷笑,从腰里拔出一支大六轮对准悟朗。这只美国大六轮原本是周副官的爱枪,现在则是狄靖尘这支最新小杆唯一的一把家伙。不待狄靖尘吩咐,丑娃猛然跃起,将屋里两个小和尚撵到墙角看定。
  狄靖尘看得很清楚,虽然这位菩萨蛮让面前的这位与丑娃吓成这样,但是菩萨蛮是谁并不重要。因为菩萨蛮再狠,只要能与自己一路共患难,就是朋友。真正值得注意的是那笔宝藏。他看出来了,眼前惊慌失措的悟朗必然与宝藏有关。
  “狄施主,您这是何苦?”多年的禅修使悟朗养成了不同寻常的定力。即使在枪口前,清凉寺的大住持依然冷静如常,“若是缺盘缠,老衲自应周济,但若为白狼财而动心,小僧敬劝施主勿生杂念。这里面有十几年来种下的苦果,菩萨蛮此次来,又将结成万千孽障。”
  悟朗语带禅机的忠告坚定了狄靖尘从清凉寺开张的决心。因为悟朗的语调里并没有惊恐或愤怒,反而带着一丝不忍,这绝不是青灯礼佛所能锻炼出来的心胸。只有一个见识过腥风血雨,大风巨浪的蹚将,才能在枪口之前看破一切。从不义之财下手,总比滥伤无辜好。
  “你是白狼余党吧。”狄靖尘毕竟没有当过蹚将,一开口还是以前剿匪时问话的派头。
  “施主本非道中人,何需贪嗔惹客尘?”悟朗长叹一声,颓然坐回原处。狄靖尘扳下击锤,瞄准悟朗的眉心。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看着直指自己的枪口,悟朗发出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惨笑。“狄施主想得不错。老衲禅修十载,不想一时嗔愤,还是露出原貌,只能怪老衲业障深重,与佛门无缘。”悟朗气定神闲地说道,“老白狼的宝藏,确实握在老衲手里。”
  狄靖尘努力克制内心的激动,手中的大六轮轻轻一点,示意悟朗继续往下说。
  “十几年来,多少人为了找这笔宝藏送掉性命,但是他们连门都没有摸着。狄施主在宝丰两年,从未听闻有老白狼的宝藏。今天初闻乍听,竟然就走上正道。十方世界,攘攘乾坤,狄施主能有如此机遇,足见狄施主与宝藏有缘。其实宝藏的玄机,确实就在小寺。要找得宝藏,只有一句口诀。”
  悟朗的眼神里带着怜悯:“狄施主念过金刚经吧?”
  狄靖尘点了点头。悟朗说道:“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则非菩萨。”
  “就这样?”狄靖尘厉声逼问。
  “十几年来,这笔宝藏造下太多孽障,前后背着上百条人命。老衲之所以远离红尘,托身佛门,正是不忍再看其中的争斗残杀。凡此冤孽纷扰,皆因由贪而嗔,由嗔入痴,环环相生,搅扰相循,执著于虚空邪道。老衲今日再蒙尘劫,乃知唯有断然处置了这笔宝藏,斩除根源,才能化灭此间万端痴迷,乃得大欢喜,而能全我佛慈悲。”话音刚落,悟朗一振衣袖,一把明晃晃的青子已经握在手里。
  “住手!”狄靖尘一掌推翻桌子,伸手要救,但是悟朗的动作更快。在狄靖尘扑到悟朗面前之时,尖刀已经深深刺入悟朗的左胸。
  “老衲别无所求,只盼望狄施主马到成功,破除此障,也为老衲了却尘间业障。”悟朗的声调平静安详,说完之后,他凄然一笑,一反手猛力拔出尖刀,鲜血喷出半丈高。
  狄靖尘双手合十,为悟朗敬诵一段金刚经。
  3
  “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则非菩萨,大哥,这是咋个说法?”也难为了丑娃,教了几次,居然硬是把口诀给背了下来。狄靖尘苦笑地看着满手蚕蛹的丑娃。悟朗不但是远近有名的住持,也是个养柞蚕的专家,清凉寺出的柞蚕绸是县城里知名的品牌。丑娃在寺里翻了大半天没能寻着宝藏,一怒之下竟然砸了寺里的养蚕场。
  “狄官,那和尚确定说了宝藏就在清凉寺里?”王春发不甘心地再问一遍。狄靖尘哭笑不得地看着满院狼藉,不到两个时辰,王春发已经带着弟兄们将整个清凉寺细细抄过一遍,寺里五个和尚全都给吊了起来细细拷问。不愧是蹚将出身,弟兄们吊人的手法是标准的“吊燕飞”,和尚们被捆在背后悬空的胳膊给绳索拉得直挺,让沉重的身体顺着重力一扯,每个人的全身关节都是咯咯作响。不等拷问,五个和尚早已吓得鬼哭狼嚎。
  狄靖尘冷眼端详着正在疯狂翻找的手下。经常装病的老滑头李得禄正热心地拎着一根小木棒敲打壁上每一块砖石;平时忠诚得力的谢有财粗暴地将院里所有家具杂物全部打碎;王春发则捧着一叠从悟朗房里抄出来的书信,虽然他识不得几个大字,但是在宝藏的驱使下,王春发竟一张张仔细查看。他说得好,与宝藏有关的字纸,必然带着一眼就能认出的灵气。
  “你给我住手!”萧老九大喝一声。谢有财抄得兴起,正拎着一根大棒子向正殿上的佛像比画着。萧老九是最信佛的,平常大事小事都要到庙里进香祈愿,哪里受得了别人对佛的这种亵渎。谢有财不服气地吵嚷了起来:“他妈的冯大帅打得佛像,凭啥俺打不得?”
  “到底哪个是菩萨蛮?”狄靖尘仔细打量着院里的每个人。但是在宝藏的诱惑前,所有人都疯狂失态,哪里像是见识过大场面的土匪头子。
  狄靖尘脑中不断回绕着悟朗在最后一刻的神情,那是一种脱离苦海的喜乐。狄靖尘翻阅了悟朗的私人信札,虽然没有宝藏的踪迹,但是一笔犹劲的颜体以及字句间不经意流露出的霸气,都说明悟朗是个心性坚定的人。而这个一语未发的菩萨蛮竟然能逼着意志坚定的悟朗走上绝路,狄靖尘不能不暗自警惕。
第6章 王缶(3)
  厨房桌上放着一锅煨得稀软的老母鸡。这只鸡原是清凉寺为一些来寺里参禅悟道的居士准备鸡子的蛋鸡,香五爷自从进了清凉寺,就带着黄金来心无旁鹜地炖鸡。看着熏了一脸烟灰的黄金来,狄靖尘心里一热,还是家乡人好,不管什么宝藏,还是最关心他。
  “小贵子,香五爷要讲你一句,你这件事办得不好。”香五爷为狄靖尘呈上满满一大海碗鸡汤,又掰下一只肥厚的鸡腿,塞给狄靖尘,“这宝不宝藏的,我们原来也不太相信,有是我们的福分,没有也就算了。不过你不能随随便便去喊。现在外头这几个想当土匪的大爷,全都在做着寻宝发财的梦。你要是找不到和尚讲的宝藏,恐怕连这个寺的大门都走不出去了。”
  狄靖尘叹了口气。香五爷说得在理,但他又怎么能拦得住丑娃那张没遮拦的嘴。
  “那个悟朗大师只讲了一句‘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则非菩萨’,其他没讲什么?”香五爷关心地问道。
  “是啊,他只讲了这句话,说是宝藏的玄机就在这个庙里。这和尚,就是爱打谜语。”突然,狄靖尘双眼一亮。他扔下碗,兴奋地自言自语:“不会这么简单吧。”透过半遮半掩的柴扉,狄靖尘看到谢有财背着一个大褡裢,正挨户搜查值钱的东西。褡裢里露出一个镀了金的大镜框,里头的大合照勾着狄靖尘灵光一闪。
  “谢有财!”狄靖尘推开门,吼了起来,“那个照片哪里来的?”
  谢有财连忙跑到狄靖尘面前,依着军中的习惯立正报告:“就是那个老和尚的房间,里头值钱的东西不少,这框子大概也能卖个五角洋钱。”
  “五爷爷,快来。”不等王春发说完,狄靖尘拔腿就走。香五爷心疼地拾起让狄靖尘扔在桌上的鸡腿,追了出去:“什么事情,吃完了再讲吧。”
  狄靖尘冲进悟朗的精舍,出家人的房间收拾的一尘不染,不过满屋的家具已经被翻得七歪八倒。狄靖尘喊来谢有财:“你那个照片,原来搁在哪里?”谢有财连忙扶起一个黄梨茶几,将镜框摆回去。这个黄梨茶几的雕工非常雅致,整个几面就是一幅精心刻成的八仙仰寿图。
  “这茶几旁原本是怎么摆设的,全给俺摆回来,一样不准漏。”站在一旁的王春发似乎已经猜到狄靖尘的心意。
  谢有财端详了一会儿,努力回忆原来的摆设,他从满地杂物中翻出一本《瑜伽师地论》,再将一个四扇柚木屏风扶起来,恭恭敬敬地搬到茶几后面放正。
  这年头照相还是很罕见的,全豫西只有南阳与洛阳两个府城里有照相馆,到府城里照相,洗一份两张的四寸照片得五块银元,一般人根本负担不起。在官府里唯一要求拍照的场合,也只有处决要犯的时候省里派来的监斩官会带照相师来拍照存证。所以在巡缉营里,拍照甚至是件犯忌讳的事。两年前清凉寺法会,寺里花了五十块大洋从府城请来照相师拍大合照,震动了宝丰全城。
  狄靖尘端详着照片,这张相片透着蹊跷。相片里是参加法会的宝丰士绅名流,悟朗与当年的县知事并肩坐在当中。不过这却是一张有瑕疪的毛片,不知受了什么惊扰,照片里所有人都望向左方,并没有正视镜头。
  为什么悟朗要花钱洗这样一张没有拍好的相片,还要摆放在自己的房里?狄靖尘沉思着,信手拾起一旁的《瑜伽师地论》。清凉寺经常派人到城里免费派送这些佛书,悟朗的这一本也是平凡无奇,用得是有粗糙节斑的劣质宣纸。不过书本里所有对折的宣纸书页全部被当中撕开,狄靖尘狠狠瞪了王春发一眼:“你就是这样翻书找线索的?”
  王春发的粗手笨脚几乎拆了这本书,所幸书页还算完整。狄靖尘倚着茶几,逐页细看。这本书每一页都很干净,只有书扉上有一行工整的行楷:“补特伽罗杀生业五,以成杀身相变故,至为难解。书此志疑。”
  “萧九爷,这段您看得懂吗?”狄靖尘想起萧老九平时最爱看佛书。
  “补特伽罗就是芸芸众生,这句话讲的就是《瑜伽师地论》里的典故。这本书里讲,杀生者有五种。成杀身相变故是其中的第二种。”
  萧老九接过书,迅速翻到这段,念了起来:“补特伽罗相差别建立者,谓如经言。诸杀生者,乃至广说,血涂其手者,谓为成杀身相变故。这和尚实在不高明,这么浅显的道理,有什么参不透的。”萧老九还是不改直人快语的老脾气。“萧九爷,会杀生的能成为菩萨吗?”狄靖尘若有所悟。
  “小贵子讲得什么浑话,打嘴!”萧老九凶了一句,“菩萨身业无动,有大慈悲心。杀生是身业的一种。会杀生的怎么可能成为菩萨。”
  狄靖尘猛然一拍茶几:“我悟得了!”
  “小贵子,怎么个讲法,你香五爷真是一毫看不懂。”香五爷接过萧老九手中的书,不解地翻弄着。
  “关键在这张照片。”狄靖尘一边分析,一边向最后结论推理,“这张相片里有我,有人,有众生,摆在八仙仰寿的茶几上。所以照片就是补特伽罗。记得口诀吗?”
  “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则非菩萨!”站在一旁的丑娃虽然完全听不懂,但是一句经文已经背得滚瓜烂熟。
  “菩萨有大慈悲不杀生,但是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就不是菩萨。所以我们要找宝藏,就要干菩萨不会干的事!”狄靖尘话刚说完,屋里就乱了起来。
  王春发一跃而起,抽出配在腰间的马刀,说道:“狄官,要杀谁你吩咐,让我来。”
  “谁让你去杀人!”狄靖尘一声喝斥,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悟朗已经给我们指出方法。‘血涂其手者,谓为成杀身相变故’。我们要做的,只是在手上涂血,但是在哪只手上涂血呢?”狄靖尘思索着,一会儿指着照片,“所有的补特伽罗,都往左边看。所以悟朗的意思就是要在左边的手上涂血,左边有什么呢?”
  “谢有财,你确定那个屏风放的地方对吗?”王春发严厉地问道。
  “王爷,绝对不会错,我敢拿我脑袋担保!”谢有财的答复肯定有力。屏风的四扇各雕着一种仙果。第一个扇面上是南洋的释伽,第二面是王母娘娘的仙桃,第三面是五指柑,第四面是悟道的菠萝。
  萧老九兴奋地抚摩着第三面屏风:“这五指柑,南方那里就叫佛手。手上涂血,就是它了。”
  狄靖尘也抚摸了一遍,心里有了底:“丑娃,去弄点血来,慢着!”狄靖尘不放心地再交待一句,“不要去动那几个和尚。厨房里有鸡,弄点鸡血来就行了。”厨房那头传来几声惨烈的鸡叫,丑娃兴高采烈地捧着半碗鸡血回来。狄靖尘与屋里众人对望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他用手沾着微温的鸡血,一点一点轻轻地涂到屏风上。
  这是上好的柚木,深褐色的表面隐约可以见到树纹。在众人的惊叹声中,沾了血的屏面缓缓转成淡白色,深色的树纹愈来愈清晰,甚至开始透出字迹。屏风的变化完全在狄靖尘的预料之中。柚木因为蓄藏油质,手感细腻温润。但是这面屏风摸起来却粗糙不堪。显然在柚木的表面另外刷着隐藏有宝藏讯息的透明涂层。
  不待狄靖尘吩咐,王春发已经找来几张上好的宣纸,狄靖尘向王春发点了点头。王春发小心地将宣纸覆盖在屏风面上,轻施内力,四面抺平。狄靖尘知道他的臂力大,射击的时候据枪特别稳当,赢了不少射击竞赛。这个差使非他莫属。
  “起!”狄靖尘一声令下,王春发四平八稳地将整面宣纸揭了起来,摊开在一旁桌子上。
  宣纸上的血迹成为一幅勾山画水的地形图。众人屏住呼吸,细看纸上的山形水纹。这张地图非常精细,不但有山水地势,还错落着以圆圈代表的村落。在标示宝藏之处的元宝图形旁边,张八桥三个字非常清晰。
  “还是藏在自己老家!”王春发一声惊叹,打破了沉默。
  狄靖尘叹了一口气,忙活了半天,得到的只是一张地图。
  “这张八桥纵横十几里,二十几个庄子,咋个寻法?”李得禄轻声嘟哝着,狄靖尘也看出了问题。他正想找丑娃过来分辨,谢有财却喊了起来:“狄官,这框边上还有文章。”
  也许因为经常触摸清洗,屏风边缘竹框上的透明涂层已经开始剥蚀,涂上鸡血之后的化学作用比中间部分慢了一节。这竹框上似乎藏着一排字。幸好写字的人写得一手风流云行的行书,几撇点画到屏风上的字迹泄露出了边缘的秘密。
  “再拿血来!”狄靖尘命令着。
  一声凄厉的鸡叫在小院里回响着,狄靖尘谨慎地将微温的鸡血沾在竹框上。王春发运足内劲,将宣纸一次铺平,轻轻一揭,果然揭起一排倒书的小字。“小羊无角却称美,击罄无声方成器。”屋里几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傻了眼,求救的眼神不约而同地扫向狄靖尘。不过狄靖尘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凭他肚里的那点墨水,哪里能解诗破文呢?
  “这等俚俗谜语,也只好骗骗小孩子。”萧老九凑过来看读过一遍,一掀长髯朗声大笑起来。在丹山村里,萧老九的学问是出了名的,老人总说要是科举不废,萧老九一肚子的学问足以猎取功名。
  “萧大爷,您解得开?”狄靖尘松了一口气。
  “美这个字,从羊从大。将羊字去角,美字去大,是什么字呢,拿笔来。”
  谢有财连忙从满地杂物中翻出一支笔,满手鸡血的丑娃则找着一块被砸为两半的方砚,又拣了块墨沾上水,粗手粗脚地磨了起来。
  虽然新出来的墨汁里化进了鸡血,写出来的字迹呈现恐怖的殷红色,但是萧老九端正的大字仍然让屋里的大老粗们喜笑颜开。“王!”丑娃大喊一声,难得他还认得几个大字。
  “下一段就更好解了。‘罄’这个字是缶上加声。罄字去声掉声旁,就是一个‘缶’字。所以这两句诗合起来,就是这两个字。”萧老九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王缶”两个大字,一面还得意地笑着。
  “这两个字里大有文章。”萧老九取过一张白纸,气定神闲地再横书一遍王缶两个大字,让众人看,“这左王右缶,合起来为‘珤’。这个‘珤’是古字,意思就是宝藏的‘宝’,好雅致。”
  “所以珤就是宝的意思。”狄靖尘恍然大悟,转头喊家在张八桥的丑娃,“你看这会是什么地方?”
  丑娃虽然不识字,但是家乡的山河地形还是能认得清楚。他端详地图,一边不断念着“王缶”两个字,突然双眼一亮,失声嚷了起来:“这元宝边上的山沟,就是俺老家的憨家沟呀。”
  “憨家沟有没有个叫王缶的去处?”王春发急切地追问。
  “憨家沟上是有个王府洞,说是前明有个王爷在山上避了好些年难,朝廷的兵搜几次山都搜不到。俺小的时候常去王府洞那头放羊,那个洞可深了,大人不让去玩。”
  “这就是了。”狄靖尘失声喊了起来,能把一个王爷藏了好几年的隐密去处,不正是藏宝的首选之地。
  “小贵子,你过来看看。”香五爷并没有跟着众人一起看地图,他独自弯着腰将整座屏风仔细检查过一遍。狄靖尘赶忙走到屏风旁,香五爷拉着他走到屏风后面。屏风背面并没有图案,不过在第三面上,却刻着一首七律:
  戒禁取见献青莲,伯龙驮起三丈尘;证觉三身出浊泥,诸相非相见如来。
  狄靖尘暗暗佩服香老爷的细心,怪不得他能发家致富,成为丹山村里公认的一村之长。
  “大哥,趁着今晚炉子亮条子好走,俺们连夜赶条子。轮子发的时辰就能到俺老家了。”丑娃急不可待地提出建议。
第7章 开蹚喜(1)
  1
  “大哥,前方条子不大安静,大概是在闹蹚将。”在前面开道的丑娃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俺们是绕条子,还是杀过去?”
  “前面是什么地方?”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前方隐约传来的哭喊声让狄靖尘不安。
  “狄官,前面要到郜家寨,寨首是郜家老三郜怀芝,附近三个村子的老百姓都在那里躲蹚将。狄官记得吗?”王春发对宝丰的地形匪情如数家珍,“擂鼓台来的小杆子已经打过两次郜家寨,都没能破围子。前两天有线报,几股杆子正在碰杆,发了血誓一定要拿下郜家寨。几天前郜老三还打发人向狄官请派过枪支人员,狄官原本要哈八派一个棚去支持,结果遇上周喜奎那事,也管不了他们了。”
  “芳圃。”狄靖尘心里一动。
  郜怀芝字芳圃,是狄靖尘在宝丰谈得来的知交。他是河南留美预备学校头班的高材生,由政府资送到美国留学,在康奈尔大学得了农学博士。学成归国的郜芳圃志在乡里,他从国外带了些意大利种鸡与英国种猪回宝丰,想办个新式畜牧场。雄心万丈的郜芳圃与汉口的几个大洋行买办都谈好了,只要他的牧场办起来,鸡蛋猪肉直接送到襄阳水运汉口,加工出口就能卖到欧洲去赚大钱。狄靖尘非常欣赏郜芳圃的计划。宝丰之所以遍地皆匪,推根究源,就是因为民穷。郜芳圃的计划一旦成功,这宝丰四乡百姓的生计就都有着落了。百姓生计有了着落,还会想当土匪吗?
  这两年狄靖尘不但在县里为郜芳圃热心打点,而且还在郜家的畜牧试验场入了一百大洋的股份。他甚至说动了前清举人出身的县知事,为郜芳圃题了场名。畜牧场开业的当天晚上,狄靖尘与郜芳圃痛饮,对济世救民的理想充满了信心。但如今,一个被逼着登了架子,一个则被蹚将盯上,生死未卜。想到那天夜里的欢聚,狄靖尘不觉惘然。
  不远处的郜家寨燃起冲天大火,狄靖尘急了:“快走,看看去。”
  “大哥放心,宝丰本地的几路杆子俺都认识,要遇到熟人,俺去同他们说说碰个杆,有花子大家一块掰。”丑娃兴奋地嚷着,几个才转兵为匪的弟兄也露出馋猫见鱼腥般的神色。
  “官爷,官爷,救救我家福子呀……”当狄靖尘一行抵达郜家寨的时候,寨子方向已然火光冲天,人喊马嘶。正当狄靖尘迟疑的时候,路边一个老大娘认出狄靖尘的身份,紧紧抓着狄靖尘的衣袖喊了起来。
  狄靖尘认得这是郜家寨守了三十几年寡的孙寡妇。孙家有六十几亩地,平常靠佃地与放贷维生,只有一个独子孙福。孙寡妇很会算计,虽然平时是个守财奴,放贷利息要比别家高出两厘,对待佃户也苛刻,但在地方摊款买枪的时候从不落人后。光是对郜家寨的团防局就献了两杆汉阳老套筒。所以在蹚将袭扰的时候,孙家总能受到特别照应。孙家的独苗也成为宝丰各杆蹚将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然而孙福这回似乎没能逃过一劫。
  “郜家寨咋样了,来了多少蹚将?”王春发不耐烦地问道。“没有郜家寨啦,杆子打破郜家寨啦。”孙寡妇哭喊着。
  众人面面相觑。郜家寨光是正规军用的五连珠钢枪就有八杆,团丁可以征调到上百人,在宝丰是远近有名的硬寨子,从来没有被蹚将打破过。这下破寨的杆子可要发财了。
  “狄官,这项子虽然肥,但可不好掰。”王春发警惕地提醒着,“郜家寨这围子,十几年没被蹚将破过,能破郜家寨的杆子一定不简单。虽然肥的流油,但是咱们实力有限,去了怕要给人家放黑炮。咱们还是出水吧。”
  “出水”在黑话里就是逃走,狄靖尘迟疑着。他们这个小杆除了每个人随身的短家伙之外,他们的长枪只有两杆,分别让王春发与丑娃肩着,虽然也能装出有枪在身的气派,但总共也只有三粒能合膛的子弹。李得禄与谢有财连枪都没有,只是一人一把腰刀充数。这点实力的确不足以与眼前的大股蹚将开仗。但是他不甘愿一走了之,于公他想去拉老朋友一把,于私则不愿意落个出水的名声。
  听到“出水”孙寡妇崩溃了,豫西的百姓,没有听不懂黑话的。连保卫乡土的官兵都讲黑话,万念俱灰的孙寡妇只能号啕大哭。
  “狄官,有十几个人过来了”王春发说道。
  “快出水!”破郜家寨的杆子果然不是简单角色,领头的头目一声呼喊,原本正吵吵闹闹的十几个壮汉骤然停了下来,他们扔下手里刚劫掠来的财物,亮出白晃晃的大刀,小心翼翼地向狄靖尘一行靠上来。情急之下,狄靖尘轻喊一声,拉起正要上前拼命的丑娃就走。再晚一步,就要被这股土匪包围了。不过狄靖尘还是迟了一步。在暗夜中两个彪形大汉已经挡住了狄靖尘一行的退路。
  “散开!”狄靖尘大喝一声。虽然只有两杆单响破枪,但是训练有素的巡兵们动作全不含糊,王春发转身向右侧跑开二十步冲上一个土丘,出枪瞄准,占住足以影响全局的侧翼,李得禄与谢有财则亮出腰刀分别护住队伍的前后两面,将狄靖尘与香五爷一行紧紧裹在中间。不过一心只想护住狄靖尘的丑娃却没有这个心思,见到汹汹而来的蹚将,他将左手扛着的红缨枪往地下一插,端起步枪一压机柄,大大咧咧地就向前放了一枪。
  丑娃这一枪打飞了蹚将里站在最前头一个大汉的毡帽。出人意外的是蹚将并没有还击,反而窃窃私语起来。一声口哨,一个首领模样的蹚将走到队伍前方,看真了狄靖尘的面容,大喊起来:“看看呀,哪个大驾来了。真是蓬荜生辉,柴门生喜,沙鸥翔集,福星高照呀。”
  在郜家寨火光的衬托下,眼前来人的高大身影格外狰狞,尖锐的嗓音让人不寒而栗。虽然看不清来人的身影,但是狄靖尘知道来者不善。在豫西几个有名号的驾杆之中,只有一人喜欢乱用成语,而这个人将他视为不共戴天的仇人。
  生死关头,手里没有兵器的狄靖尘毫不犹豫,他右脚一提,踢翻丑娃插在地下的红缨枪,同时施力的左脚猛然向前一蹬,整个人向前急窜。被踢得飞了起来的红缨枪顺着力道在空中转了大半圈,双脚尚未着地的狄靖尘左臂一带,在空中牢牢握住结实的白腊杆。就在他双足落地的一刻,狄靖尘右手接过枪杆向下一滑,猛然前推,白森森的枪头顶上蹚将首领的咽喉,他也同时站成前弓后挺的进攻弓步。
  蹚将的喽啰们还来不及反应,首领却冷笑了起来:“不愧是灭我雄鸡唱全家的秋海棠,一套少林刺眉枪又精又狠。”
  雄鸡唱原名姒三孝,老家在宝丰县南的周庄。姒三孝自幼好勇斗狠。虽然家境还过得去,但是他不到十五岁就入了杆,先跟老白狼当牵马小弟,老白狼的杆子散了之后,他自己出来拉杆。丁己年辫帅张勋复辟,雄鸡唱误判情势,以为天下从此大乱,竟然进军省城开封,起了裕中钱局东家全家大小二十几口的票,勒索两百万大洋,名震全豫。不巧复辟之乱很快被平定,素有剿匪能手之称的河南大帅赵倜亲自督剿,将雄鸡唱一杆诛灭殆尽。雄鸡唱自此隐姓埋名,直到壬戌年直奉大战赵大帅下野,河南大乱,他才又乘势而起,再跟老洋人当杆首,蹚遍河南四道近百县。
  在豫西巨匪之中,雄鸡唱以心黑手辣著称,撕票手法又毒又狠,对自己弟兄也冷血无情。一年前雄鸡唱绑了南阳铜元局胡总办的女儿,开口就是五十万块大洋。胡总办虽然贪,但也凑不出这笔巨款,雄鸡唱一怒之下,以最残忍的“撕叶子”法撕了票。胡总办是河南督军二姨太的小舅子,经二姨太哭诉,河南督署行文豫西各县严加缉拿。狄靖尘率队一路追进伏牛山,不过雄鸡唱却跑得无影无踪,只抓到几个小喽啰。根据小喽啰的供认,雄鸡唱在撕票之前还带人糟塌了人家大闺女。义愤之下,狄靖尘找着了雄鸡唱在周庄的老家,将他的老爹与两个还不会走路的小孩枪毙在姒家新起的大宅院里,又一把火将姒家焚为灰烬。雄鸡唱的老娘被活活吓死,媳妇在目睹两个儿子被枪毙的惨状之后也成了傻子。为此雄鸡唱发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狄靖尘血债血还。
  狄靖尘心里清楚,方才蹚将们挨枪却不动手并不是手软,而是不愿意给他们一个痛快了结。自从省里发下严令,雄鸡唱一杆蹚将的追剿几乎是狄靖尘一手包办的,两年以来,他前后捕斩了雄鸡唱杆大小蹚将八十余人,而以通匪有据被关押的平民也不下百人,其中有二十几个人在南门市集就地斩决。为了斩草除根,狄靖尘还在雄鸡唱的老家周庄一带烧毁了百余间房子,逼着存身不住的雄鸡唱拉起残部远窜陕西。结下如此血债,狄靖尘知道自己死期到了。不过狄靖尘已经下定决心,即使这一趟注定挺不过去,也得拉几个伴。他微微施力,紧顶在雄鸡唱喉头上的雪亮枪头皮薄的要害处轻轻搅动,翻起一层皮肉,暗红的鲜血汩汩流过雄鸡唱的喉结。雄鸡唱僵站在原地,紧张与疼痛让他的脖颈筋脉勃张,狄靖尘似乎能看到粉红色血管里狂窜的血液。但雄鸡唱毕竟是个绿林豪杰,即使已经皮开肉绽,但他竟然连眉头都不动一下。
  雄鸡唱身旁一个副手模样的黑大汉一声招呼,又来了上百个人,将狄靖尘一行严严实实地围了三重。
  “秋海棠,你自己选吧。要铡刀,要石磨,还是干脆像胡家那小娘子一样撕了?”虽然命悬一线,但是雄鸡唱不能在众兄弟前示弱。雄鸡唱扯起干涩的喉咙,喊到:“还是尝尝鄙杆的最新玩意,万刀砍成泥。”刷的一声,百来口大刀同时出鞘,在火光下闪耀着诡异的红光。
  狄靖尘运气凝神,顶住喉头的枪头因为已经蓄足的内劲而微微一颤,这是最后一刻了。他心里清楚,雄鸡唱毙命的一刻,就是他被乱刀剁成肉泥之时。不过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虽然自己绝无生机,但是在蹚将们骤失首领的混乱之中,也许自己的同伴们能跑出去几个。而且能拉个大驾杆垫背,也算是造福一方百姓了。
  “姒胡蹅!”就在枪头即将扎进雄鸡唱喉头的一刻,背后一声暴吼,让狄靖尘吓了一跳,正要刺入雄鸡唱喉头的枪头也凝结在原地。一旁龇牙咧嘴的蹚将们也被惊得目瞪口呆。
  “全他妈给老子夯了,一个不留!”恼羞成怒雄鸡唱忘了还顶在喉头上的枪头,暴怒地咆哮起来。“胡蹅”在豫西土话中是糟塌胡闹的意思,传说雄鸡唱刚下水的时候,经常因为不分青红皂白胡乱烧杀挨大驾杆训斥,得到姒胡蹅的浑名。雄鸡唱的没心没肺是出了名的,在他手下的蹚将经常无缘无故遭他毒手。所以在雄鸡唱自成一杆之后,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到这个丑号。
  “没膀没腿小皮子,牙还没长全,就想炸你大人。”突然有人喊道。
  蹚将们隐隐发出惊恐的嘘声。在黑话里,皮子是狗,不入流的小摸小盗入室行劫被狗咬叫皮子炸了。这么“涮”他们的头目,有几个蹚将听得腿都软了,雄鸡唱也听蒙了。
  “打破围子烟如织,拉票撕票伤心碧。暝色入架子,叶子架上愁。老铁数不尽,叶子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菩萨蛮。”一个声音传过来。
  雄鸡唱脸色大变,双膝一软,摇晃了起来。若不是枪头顶着,他早就跪了下去:“老驾子,小弟咋知道是您老。知道是您老就不敢了,老驾子饶命……”看到雄鸡唱如此惊恐,一旁围着的百来号蹚将赶忙跟着下跪求饶。
  “黄大爷!”狄靖尘傻张着大嘴,看着眼前景象。那个老实巴交,心拙口笨的黄货郎,踩着悠闲的方步踱到雄鸡唱面前。他轻轻推开狄靖尘的枪头,伸手照着雄鸡唱就是一巴掌:“你要夯哪个?”
  雄鸡唱全身发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下,不仅不敢答话,连正眼都不敢瞧黄金来一眼。其他的小蹚将见状,更是不敢仰视。
  “俺回老家发财,想要带几个人同你碰杆。姒胡蹅,姒大驾杆,咋就这么不爽快,还要夯人呢?”黄金来淡淡地问道。
  听出黄金来没有要杀人的意思,雄鸡唱如得赦令。他二话不说,趴在地上拼命磕头。
  “那你这帮小猴,让给老朽耍耍?”黄金来并不理睬正磕着响头的雄鸡唱。他自顾自地踱到路旁一块大青石前,从容坐在石头上,看雄鸡唱已经磕得血流满面,才抛出一句话。
  “菩萨蛮老驾杆在上,小弟率领小杆二百一十三号弟兄,给老驾子磕头了。”雄鸡唱不敢起来,硬是在尖锐的石子地上爬了十几步远,在黄金来脚边继续磕起头来。一旁的小土匪根本没有人敢多说一句。
  “我吩咐一声。我老了,得要靠年轻人帮衬。狄靖尘是我亲外甥,以后就是二驾杆,姒胡蹅是三驾杆,中不中?”
  “中!”百来号蹚将如暴雷般齐声大吼。
  看着自己脚边跪满一地的土匪,狄靖尘彷佛置身梦境。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在小时候经常抱着他玩耍的小货郎,竟然是名震豫西的大匪首。
  香五爷轻手轻脚地走到狄靖尘身边,拍了拍狄靖尘的肩膀:“小贵子怕不怕?”
  狄靖尘傻傻地看着香五爷。在黄金来露出身份的一刻,童年的美好回忆,浓郁的乡情,都成了一场虚空。狄靖尘已经不知道能再相信谁了。
  “有你黄大爷在,没事的。”香五爷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为狄靖尘扶正偏向一侧的头巾。
  2
  郜家寨的大火烧了一整夜,微寒的晨风里带着刺鼻的焦味。狄靖尘站在已经成为一片焦砾的寨门前,凝视着老友的头颅,热泪盈眶。“芳圃,我来晚了。”狄靖尘心里说道。
  “小贵子。”不知什么时候,黄金来走到狄靖尘身边,“你已经下了水,几百双眼正盯着你。出来登架子的,绝不能感伤,绝不能软弱。”
  自从露出了真实身份,平时憨厚木讷的黄金来立刻恢复一个精明强干的土匪头子本色。从搜查财物人质,检整武器,捕杀郜家寨地保民团大小头目,封锁对外道路,安排运输工具到部署对县城方向巡缉营动静的警戒,黄金来的几十道指令一丝不紊。狄靖尘一时之间实在不能接受黄金来的变化,不过黄金来却似乎乐在其中。作为一个强悍的土匪头子,黄金来绝不容许被自己封为二驾杆的狄靖尘表现出一丝软弱。
  黄金来是对的,狄靖尘的感伤果然引来杀机。一个报号约克夏的杆首不怀好意地凑到黄金来与狄靖尘跟前。约克夏身高不到五尺,龇着一口被大烟熏黑的龅牙,他身上穿着一套鲜红带绣花的花袍,胸前还加了件绣着福娃戏水的锦面绿棉袄,不过狄靖尘已经见怪不怪。蹚将大多不讲究衣着,只求衣料结实暖和,所以对掳劫来的绫罗绸缎从不浪费,花花绿绿的一身女装经常是蹚将装束的一大特征。
  约克夏原本是雄鸡唱的二驾杆,在雄鸡唱俯首归顺之后,丑娃与王春发一行都被黄金来要去当贴身的保镖,雄鸡唱乘机派定约克夏带十几个弟兄当狄靖尘的贴身护卫。约克夏是个大老粗,不懂得相机行事的前提是忍辱负重,他反而明摆着对狄靖尘的不服,派来不到一个时辰,言语之间已经狠狠酸了狄靖尘几次。
  狄靖尘看约克夏凑上来,心里燃起怒火,这厮大约又是来冷嘲热讽的。果然,约克夏学着军营里的模样向狄靖尘打了个千,旁边的蹚将们虽然不敢放肆,但是一阵压抑的窃笑仍然冲击着狄靖尘的威信。
  “老驾子,您咋就叫个菩萨蛮?好怪的名字。”对新来的老驾杆,约克夏似乎也不大服气。他满脸堆笑,亲热地向黄金来靠过来。
第8章 开蹚喜(2)
  约克夏脸色一变,失去了血色,原本闪着狡黠的贼眼突然呆滞起来,右半身轻微地抽搐着,张大的嘴巴似乎想要说些话,但只能听到喉咙里干涩的咕噜声响。
  黄金来松开揽住约克夏的右臂:“因为俺就中意这名字。”
  约克夏双腿一软,扑倒在地下无力地抽动着。一把三寸长的锋利青子深深扎进约克夏的后颈,只留下雕工精细的象牙柄。
  “大哥你咋了?”一个裹着青布头巾的小个子喊了起来,伸手就要拔佩在腰上的马刀。狄靖尘认得他是约克夏的妻弟左小傻。不过站在小傻身边的一个报号巴克夏的高个子动作更快,在约克夏倒地的那一刻,他的手已经摸上腰间的木盒。
  但是黄金来的动作更快,在松开约克夏的同时,他的左臂不经意地一挥,准备拔刀的左小傻一个踉跄,仰面摔倒在黄金来面前。他的双眉之间开了一个弹珠般的小洞,乌黑的浊血缓缓地从他口鼻之间淌出来。狄靖尘回头一看,黄金来手里握着一把镀了银面的八音子,一缕青烟尚未化尽。
  左小傻的突然倒地让正要解开木盒扣子的巴克夏迟疑了半秒钟,这半秒钟决定了他的命运。
  黄金来并不打算用手中的小八音结果巴克夏,他轻垫一步,整个人向前一窜,轻巧的动作完全不像是一个年近五旬的老头。在双足着地的同时,沾着约克夏鲜血的右手掌顺势握住巴克夏的喉咙。黄金来轻轻一个反手,巴克夏闷哼一声,整张脸涨成猪肝色,跪倒在黄金来面前。
  “老驾子,饶了他吧!”另一个约克夏的伙计林老膻一边喊着,一边右手要掏家伙。不过他已经吓得双手发软。在格斗中这是致命的错误。林老膻的右手往下一掳,说明了他的敌意,但是他的手掌却在缠着红布的刀柄上打了个滑,没有握上刀柄。
  黄金来若无其事地放开已经喊不出声音的巴克夏。巴克夏无力地扑倒在黄金来身上。黄金来轻松地托住巴克夏约有两百斤重的身躯,左手向前一掏,顺势抽出巴克夏腰间机头大张的盒子炮。狄靖尘注意到那是一把十响头把盒子,不但电镀的精钢枪身有如镜面,而且还有快慢机,是盒子炮之中份量最大的精品。就在林老膻摸空刀把的那一刻,黑黝黝的枪口已经对正了他的胸膛。“老驾子”回过神的林老膻开口正要求饶,但他的话还没出口,枪子已经在他后背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好大的劲!”即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丑娃,脸上也流露出恐惧的神色,狄靖尘也看傻了,表面上看黄金来并没有使多大的劲,但是巴克夏的整个喉头却给捏碎了。
  黄金来饶有兴味地拨弄快慢机,调整到单发点放的位置。“出来带杆子,心要黑,手要毒。不管是跟了多久的弟兄,取性命绝不能手软,出来蹚的都是坏良心,破围子拉叶子更不能心存仁慈,一让他们看你不起,马上会出乱子。小贵子你记住了?”黄金来操着家乡话,教育他的二驾杆,每讲一句话就开一枪。等他话全说完,一排子弹正好打光,原本雄鸡唱派在他们身边的十四个蹚将只剩下一个吓傻了的活口。狄靖尘认得是牵马的辛五,是约克夏手下最没有杀伤力的“马桩子”。
  “回去告诉你们三驾杆,他派来伺候狄二驾杆的人,老驾杆不中意,全部打了。让他再派一码子人过来伺候。”
  辛五连滚带嚎地逃了开去。
  “老驾杆息怒,都是小孩子们不懂事,俺这就给二当家的换一批懂事的。”雄鸡唱气喘吁吁地跑上山岗,还没跑到黄金来跟前就喊了起来。
  “姒老三,说你胡碴你还真他娘胡碴,蹚了这么些年,连叶子都不晓得咋个拉法。”黄金来板着脸,开口就骂。
  雄鸡唱脸色苍白,垂手站在黄金来面前不敢说话。
  “叶子要挑那些衣服干净手脚没茧的拉,财主家才叫得出好价钱。你咋拉了一堆穷人家的?你想开多少钱?他们赎得起票吗?”黄金来越说越气,“你早年也是跟过老白狼的,老白狼的规矩你不懂吗?穷苦人家出来的娃子,咋就这般胡碴。”
  对黄金来连珠炮般的斥责,雄鸡唱只敢唯唯称是。等黄金来骂够了,雄鸡唱涎着脸奉承着:“老驾子教训的是,俺这就去重新滤叶子。”
  “不用了,把叶子拉回你的寨子,我亲自看着滤。”黄金来说道。
  雄鸡唱连连称是,又从怀里掏出一杆象牙雕成的精美旱烟枪:“您老提个神?”
  “来几个弟兄拖人。”黄金来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正眼不看一旁鞠躬哈腰的雄鸡唱。蹚将们立刻靠了过来,将一地尸首迅速拖走,一个细心点的蹚将还挑来一桶水,冲去草地上的血迹。微带血腥味的小山岗又恢复了宁静。
  3
  “二当家的,前面不远就是四海岩,俺们寨子就在山上。”
  重新派来伺候狄靖尘的辛五是个十六岁的小孩子,聪明伶俐,很懂得察言观色。雄鸡唱这次学乖了,只派来一个认真伺候的听差,不再存有异心。毕竟他只是一个带着两百多人的小杆子,一次打掉十三个,还包括他原来的二把手与三把手,雄鸡唱能有几拨人够黄金来折腾。
  “四海岩。”狄靖尘心里一动,当年他杀雄鸡唱全家的时候,姒大娘就供出雄鸡唱的老巢在四海岩。不过全豫西就没有叫四海岩的地方,他还以为是姒大娘信口胡诌。他仔细观看这座传说中的土匪营寨,心里暗暗感叹,难怪找了两年找不出来呢。
  四海岩并不是什么险峻的山峰,只是一个海拔不到五十米的不起眼小山丘。山丘之下就是宝丰县南官道上的大村四海庄。到了庄口,海保正已经站在庄门口迎接,脸上的笑容依然殷勤。不过狄靖尘敏锐地观察出不同寻常之处。四海庄是宝丰县曾报请河南省长明令表彰的“义庄”,这个村庄虽然只有三百多户人家,但是逢捐派款,海家庄总是踊跃捐输,捐纳的钱款经常超过平均的两三成。以往狄靖尘带巡缉营来庄,总能见到寨墙上打着七八面八尺见方的大幅五色旗,但现在却只有一面明黄色的大旗在寨墙上飘荡着。在寨门上,河南省长李济臣颁题的“澄廓一方”巨匾孤零零地迎接满载而归的蹚将队伍,黑底金漆的大匾寓意很深,但在此时此地却显得格外讽刺。
  “海保正是我们老驾子姒三当家的舅子。”辛五一时嘴快,犯了大忌。不过狄靖尘并没有为难他。他只恨自己道行太浅,这么些年竟然让雄鸡唱躲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在搜查雄鸡唱的时候,狄靖尘曾经率队经过四海庄两次,与海保正还算熟悉。海保正办的军差利落干脆,粮草供应从不迟慢,所以狄靖尘也就不去为难他。四海庄的防匪团多次在全县检查中被评为优等,狄靖尘总以为这是四海庄不招土匪的原因,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个模范村庄,竟然是悍匪雄鸡唱的大本营。
  狄靖尘策马进入四海庄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海家庄里人潮熙攘,道旁小摊林立,满村喧闹,似乎正有个市集。但狄靖尘定睛一看,这些小摊上摆的并不是百货零食,而是各种稀罕贵重的货物。古董字画、金银首饰、烟土洋货、皮货绸缎随随便便地堆在路边任人挑选,几个摊子上甚至还摆着有明码标价的长短枪支。
  狄靖尘的黄骠马是郜家寨里新牵来的,新马眼生,不习惯村里的热闹喧嚣,不安地喷着焦躁的大气。旁边一个摆摊的孩子手里正拨弄着一把造型精巧的小橹子,不过他似乎还弄不清保险的功用。狄靖尘刚要喊,小孩已经扣动保险大开的扳机,轰然一声,打掉了街边大户院墙上雄伟的滴水檐。狄靖尘的座马一惊,双蹄飞举,将面前一个担着挑子的大汉踹出五步远。
  闹市上的交通事故并没有引起行人们太多的注意。看到被马踢翻的大汉僵卧在地上,小孩似乎全不心动,他仍然专心地摆弄他手上的小橹子。狄靖尘一跃下马,拢住受惊的马匹,顺手抽出腰间的盒子炮。在马蹄踢中大汉胸膛的那一刻,他看清了大汉的面孔。
  “李麦牛。”狄靖尘喊到。李麦牛的一脸络腮胡是他的招牌。据说他的下颚曾挨了一枪,为了隐藏疤痕,李麦牛不得不蓄起络腮胡。李麦牛原本是个专靠打闷棍拦路打劫“撵条子”的小土匪,后来弄了一条打不响的长枪,才干起抢劫商户的“砸店”买卖。闹老洋人的时候,李麦牛乘机拉起一杆,仗着一股不怕死的冲劲,李麦牛横行豫西,据说有五十几条枪。在狄靖尘到宝丰上任副领官的前两天,李麦牛居然拉了前任副领官的票,正押着两车财货准备衣锦还乡的副领官沦为肉票,家里交了足足8000大洋的赎金才赎回一颗脑袋。清剿土匪的指挥官被土匪撕了票,成为豫西官场上的一大笑话。端赖此次壮举,李麦牛成为豫西蹚将中牌子响亮的英雄,他那一颗人头也是十字发百,值2000块大洋。狄靖尘虽然千方百计地搜剿李麦牛,但是两年来总是不见他的踪影。他家里人总说李麦牛已经在出征郏县的路上得急痧暴毙。既然遍寻不着,狄靖尘也只好以李家的说词模糊结案。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匪中英雄居然让他在四海庄给碰着了。
  李麦牛的挑子被马踢翻,两个蓝布包袱滚在一边。狄靖尘听出包袱的分量,他上前一扯,白花花的银元叮叮当当地洒了一地,一个包袱少说也有三四百块洋钱。不过身边过路的行人却对一地银元视而不见,没有人前来争抢。
  狄靖尘迷惑地看着街上的行人。他在《镜花缘》里读过君子国的故事,没想到这个土匪巢却成了君子国。不过行人们的扮相却让狄靖尘惊讶地张大了嘴。要辨视众人之中谁是蹚将,穿着是最好的入手之处。绝大多数的蹚将都是半辈子没见过长衫的大老粗,从来不讲究式样。而且穷苦人家穿惯了土布大袖大襟大裆裤,男女装一般不分,颜色也只有夏白冬蓝灰。
  单从衣饰上看,这满大街的摊主顾客大约有一大半是蹚将。初春的东风仍然带着料峭寒意,及目所见,一片绛紫杏红,藕荷浅绿。有穿女大袄搭大裆裤的,有穿女丝棉背褡搭百折裙的,有穿长衫下套女花裤的。材质有丝有棉,最多的还是绸料,缎面则是凤凰牡丹,水纹浪花,福孩送元宝。有那一剎那间,狄靖尘又想起《镜花缘》,感觉自己宛如身处女儿国。
  在满街蹚将堆里,少数几个衣着讲究,身着长袍马褂的行人显得格外突出。狄靖尘一眼认出这些人的身份。县城里恒源当铺的马掌柜,满泰衣庄的林二爷,福锡盛商行的刘东家,德海金铺的涂老五,馨芳贸易行的赵跑街,甚至连县衙里钱榖师爷那个专门给各家商铺拉生意的小舅子都在街上晃悠。不过本地商人仍在少数,最多的还是一些面生的外地行商,听口音,除了洛阳、南阳两府的本地行商之外,还有不少是顺着汉水北来的湖北商旅,也有操北地口音的,甚至还有一口京片的。看来这些商人都是专程来拣便宜货的。狄靖尘恍然大悟,原来蹚将就是这么销赃的,难怪平时总见城里几个铺子顾客稀少,行商也没有多大买卖,但是自家的宅子却越起越壮丽,身上的衣饰越穿越昂贵。
  马蹄的劲头狠,如此当胸挨一下,足以使人脏破腑碎。不过这李麦牛却在围观众人的惊呼声中缓缓坐了起来。不等狄靖尘开口,随行的辛五主动上前招呼。灵活的辛五晓得事情的严重性。踢伤人事小,但若因此而引起误会,李麦牛的同党随时可能过来打枪。不过雄鸡唱在这里似乎很有号召力。狄靖尘听清了辛五叫了雄鸡唱的牌子,又塞了两个金镙子到李麦牛怀里,原本怒气腾腾的李麦牛低下头,闷不吭声地收拾起洒了一地的银洋。
  “二驾杆,今日恰好是市集,每月只有初一和十五两天,难得热闹。俺们的大队还有一阵子才会到,您老要不要四下逛逛?”
  辛五毕竟还是孩子,看来他很想借着狄靖尘的由头,自己上街遛遛。“这里的村民,难道都是蹚将?”狄靖尘问道。
  “俺们杆里有不少弟兄都是四海庄本地人,村里的老乡大都与杆里的弟兄沾着亲戚。”
  机灵的辛五马上看出狄靖尘的疑惑:“即使是那几户不沾亲戚的,杆里也不让碰,这个庄算是俺们保起来了。方圆五里地,不要说那些撵条子,砸店的小角色,就是有其他过来庄上叫牌子的杆子,有时还要出面火并。所以老乡们都心服口服,就拿巡缉营来说。”辛五收住话,见到狄靖尘没有什么激烈反应,才大着胆子说下去,“这田里路上的老乡都是俺们的线头。巡缉营每回来四海庄,队伍还在十里之外,老乡就已经给俺们通上了气。该躲的躲,该收拾的收拾,寨墙上插满五色旗,供应不缺,回回都能把冷马给蒙过去。应付久了,连地方上几队冷马的习性,俺们都给摸熟了。像二驾杆这样的冷马过境,不过是要吃要喝要马料,山寨里啥好料没有,拣好的料让海保正供上,让冷马填足瓢子,冷马就不会疑心到村里窝藏土匪;要是遇上像吴龙彪那样的冷马,俺们供吃供喝之外再塞老铁,瘾上来了还要喂熏子,才能保全村平安……”
  “俺下水下得晚,”辛五意犹未尽,“俺只遇上二驾子进村一回。那次还是俺伺候您老填瓢子呢,只是您老贵人多忘事,这么久了也没认出俺来。”
  狄靖尘双颊涨得通红,他万万没有想到,多次为了搜剿雄鸡唱经过四海庄,没有抓着不说,竟然连摊派的粮食马料都是雄鸡唱报销的。
  “老乡们咋都苦着脸咧?”丑娃不解地自言自语道,他在这土匪乐园里似乎颇能自得其乐,放着满街的奇珍异宝不屑一顾,他拖起狄靖尘直奔街角的五洋杂货铺,张口就吵着要荷兰水。管铺的掌柜苦着脸从架子上摸出两个保龄球状的玻璃瓶,瓶嘴照着柜角用力一磕。“嘭”地一声,两个汽水瓶泡沫四溅,满屋洋溢着清新刺激的甜味。丑娃目不转睛地盯着汽水瓶,兴奋地像个孩子似的。不过掌柜的不乐却降低了丑娃喝汽水的兴致。这一路走来,大街上的蹚将私贩虽然是一团和气,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愁眉不展,似乎在忧虑些什么。丑娃一边接着汽水,一边同掌柜搭起话来。
  “土匪又要来了,这买卖咋做得下去呢?”听了掌柜的答复,狄靖尘几乎失声笑了出来。这个不起眼的小铺当中供着一把不带鞘的马刀,寒光闪闪的刀刃已经钝了,刃上还带着擦拭不去的血锈。看这陈设就知道铺子主人大约也是蹚将行里的人物。在这样的世外桃源,还有什么土匪能吓得了这里的百姓呢?“二架杆,快来看土匪过兵了。”辛五喊道。
  狄靖尘好奇地走到门口,街心一片人喊马嘶,一支骡马大车队毫不客气地挤开大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硬生生碾出一条路。
  狄靖尘看傻了,车队里的人都穿着灰蓝色的军装,分明是正规军,在车队两旁护卫的枪兵清一色精利的汉阳造套筒大枪,更是正规军才有的手笔。但是老于戎伍的狄靖尘一眼就看出端倪。面对满大街的蹚将,队伍里每一把枪的枪机却都固定在原位,保险收起,说明弹仓里并没有填装子弹。也就是说来的队伍并不以蹚将为敌,也有蹚将不会乘机对他们下手的自信。
  “靖尘兄,别来无恙?”队伍里一个披着黄呢大氅的军官兴奋地向狄靖尘走来。
  “是你!”狄靖尘惊讶地张大了嘴。迎面向他跑来的竟然是他在军官讲习所里同桌共砚的老同学,在豫西以心黑手辣著称的镇守使署手枪连连长刘则良。
第9章 开蹚喜(3)
  刘则良与狄靖尘在校时同是豫西镇守使署军官讲习所乙班的高才生,两人的成绩经常不分轩轾,并列全班头名。不过刘则良的仕途要比狄靖尘顺利,在讲习所毕业之后,刘则良平步青云直升上尉,在府城带镇守使的手枪连就职。在豫西,刘则良的手枪连是战功最显赫的队伍,刘连长的名声更是让人闻而生畏。两年来刘则良带着手枪连踏遍豫西,打了大小八十余战,杀得豫西蹚将闻名色变,军行所至,连最凶暴的蹚将也要避让三分。
  两年不见,当年在军官讲习所里常与狄靖尘争头名的老同学风采依旧,只是眉宇之间增添了几许风尘。眼尖的狄靖尘一眼看到刘则良手臂上的新符号,蓝底红色的臂章正楷大书十个大字:“不扰民,真爱民,誓死救国”
  “好你个爱民救国,救到土匪窝里来了。”看着老同学的新扮像,狄靖尘一阵心酸。
  “世道不靖,自从换了督军之后,薪饷就从来没有发下来过。为了让弟兄们挣口饭吃,也顾不得道理伦常了。小弟现在向地方上的各大杆子收点保护捐,也是乱世里身不由己啊。”刘则良不改豪爽的军人本色,看到老同学一脸困惑,他爽朗地一口道破谜底。
  “刘爷,这两个月风声太紧,只破了两个本地小圈子,大水不见,只得小小几滴。还望刘爷您看着满村老小的面子上,高抬贵……”年近七十的四海庄老保正赶到刘则良面前请安。在恶名昭彰的刘生肝面前,老保正虽然努力保持冷静,但是额角上涔涔而下的冷汗却暴露出他内心的恐慌。只见他一个安请下去,就屈着腰不敢再挺起来。但是刘则良却完全不听取老保正的解释,老保正“手”字尚未出口,刘连长身边的护兵上前一把架住老头的胳膊反向猛折,老头惨叫一声,扑通跪倒在刘则良面前,连那一副人人称羡的如仙银髯都因为疼痛而乱抖起来。
  “说好了对半开花,管你大水小水,都得按着份子交上来。全豫西几十个杆子,要都像你这样扯皮没水头,让弟兄们吃什么?”刘则良说道。
  狄靖尘听得真切。黑话里的“开花”指分赃,“水”指财货,而“没水头”就是私吞赃物。显然刘连长的新事业是与蹚将合作,以放水换取蹚将与他“开花”。虽然捺不住心里的嫌恶,但是狄靖尘还是暗暗佩服老同学的手段。看来刘则良不仅剿匪是一把好手,坐地收保护费也能得其所哉。面对豫西数一数二的凶悍蹚将,坐收渔利的刘则良竟然能要求对半分成。
  看着老保正被刘生肝整得死去活来,满街的蹚将乡亲噤不敢言,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惨剧,完全失去了蹚将破城灭庄的豪气。看真了没有人胆敢出面反抗,刘则良得意地冷笑一声,一个师爷从怀里掏出一本名册,朗声念了起来:“一坊一户洪老狗,有次子洪小驴在杆。”
  杂货铺掌柜仓皇地走到师爷面前,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家小驴这两个月只拉到一个叶子,但这叶子家里也是一把瘦骨头,前后托了好些人来说票。最后只得了他30两热河熏子,一个1两重的赤金麦色镙子,两个5两多的老铁元宝,70块洋钱,两把明朝万历年传下来的花梨太师椅,两挂他家老太爷传下来的珊瑚朝珠,一件紫狐袄子,一轴八大山人的画,一架西洋的大喇叭留声机,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洪老头絮絮叨叨报了一长串,还不忘恨恨地补充一句,“那50块洋钱里,竟还有12块是闷板的,这年头人心不古……”
  “这好办。你把那麦色镙子与老铁元宝拿来。熏子,与洋钱对半分,其他杂七杂八的家伙就留给你们了。”刘则良说道。
  狄靖尘噗哧一声,几乎笑了出来。这年头银贱,一两黄金可以抵60块银洋,一两烟土能卖大洋一块半。这一票买卖大约就200大洋的现金,刘则良一口气就拿走三分之二。
  但好笑之余,狄靖尘也惊讶于刘则良下手之狠。千里拉杆只为财,杆子里的规矩,谁得来的“水头”就归谁所有,只要对公家孝敬一份即可,没有什么公财观念。所以要勒索一个杆子,单向公家要是捞不着油水的,也只有像刘则良这样清楚蹚将家底的人,才能发得了蹚将的财。
  刘则良察觉出狄靖尘的嘲弄,有些着急地说道:“靖尘兄,你别嫌我手黑,其实这买卖可不好做了。”不等狄靖尘答复,直爽的刘则良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这年头老百姓穷,杆子得到的‘水头’杂七杂八什么都有,那种拿成袋银元来赎票的财主已经很少见了。得的‘水头’杂,‘落底’就成问题。我这买卖里,同他们‘开花’开来的‘水头’都能开成五洋杂货铺了。我们总归是当兵吃饷的,回了府城总不好摆摊卖,只能拢一拢找城里干‘架子楼’的中盘接手。那中盘开的价也黑。弟兄们辛苦一场,这一转手也只剩几个碎银渣子,这买卖也是苦得很啊……”
  “落底”就是销赃,“架子楼”则是销赃的中盘商。刘则良讲的也不无道理,军队毕竟关系到颜面,不好公然叫卖赃物,只能暗中找“架子楼”匆匆脱手销赃。整个南阳府,能利落销赃的“架子楼”也不过两三处,而这些敢开架子楼的都有后台,不是青帮洪门,就是官府豪绅,他们杀起价来自然也是刀刀见血。像刘则良这样的“水头”,一来品种杂,二来又不好在手上囤太久引人耳目,每批货都是急着脱手,能讲到的价钱自然不太好看。
  “除了我们自己抽的这份,那些拉杆的‘落底’无门,他们那一份也得要由我们代劳运到省城落底,就像那两张花梨椅子,他们在乡下就地脱手,与我们带到城里‘落底’,价格就差了许多。我们代为落底,中间也只挣几个辛苦钱。别看这花开得好看,其实都便宜了府城里的奸商,弟兄们实拿也不过几个角子而已。”说到激动处,刘则良回头交代师爷,“看紧一点,归咱们的三十五块洋钱都得逐一敲过,闷板的一个不收他的。”
  “大哥,满大街那么多客商,老乡们为啥偏要找这些老总落底?”站在一旁的丑娃大惑不解。狄靖尘笑了一笑:“杆子得来的‘水头’太杂,又好辨认,来收货的客商怕担风险,不是什么‘水头’都敢接的。就像那轴画,是八大山人上好的作品,东西好是好,但太引人注目。要是让这些客商运出去,难保不在途上引人疑心,就算能找到下家脱手,也容易被本家顺着藤寻过来。一旦捅了出来,首先遭殃的就是卖货的客商。所以蹚将的货即使好,一般客商也只敢拣些容易脱手的收,做不了大生意。军队就不同了,军队封的车马船舶,连我们巡缉营都不好检查,他们想往外地运什么就运什么……”
  狄靖尘话还没说完,一阵号泣打断了他的话头。洪老狗乖乖缴足了刘则良要求的数目,又将花梨椅,八大山人等值钱对象全搬了出来,正要开口询价,师爷却双眼一翻,好声没好气地说道:“一总起来10块大洋,收。”
  洪老头是见过世面的,光是那挂珊瑚朝珠,前清就能抵200两纹银,再加上那些画轴,奇石,花梨椅与洋玩意,少说也值个500大洋。见到刘则良开价如此之贱,洪老头情急之下竟然抱起留声机号啕大哭起来。
  “哭啥哭。就你这些破烂,弄到府城的‘架子楼’能倒出50块洋钱已然不错了。”师爷骂了一句,又唱起下一家来,“一坊二户李老三……”
  虽然洪老头在一旁哭闹,但是名单上的各家代表已经老老实实地拖着五花八门的“水头”,在大街上排成一列,如同待宰羔羊一般安静地等待着刘则良的发落。虽然刘则良的手黑,但是队伍里仍有心存侥幸的人,希望手里的奇货给个好价钱。
  狄靖尘手里玩着红里透亮的朝珠,若有所思。王春发趁着空当悄悄凑到狄靖尘身边,低声提醒道:“狄官,您虽然是这里的二架杆,但毕竟面生。现在就是个大好机会,要是有门道,您给他们指点指点,也可挣点威望人心。”
  “刘兄且慢。”狄靖尘开口喊住正要发落李老三的刘则良,“我有一计,不仅保你财源广进,而且能让四海庄的父老一块发财。”
  整条大街突然安静下来,上千双眼睛同时盯上狄靖尘,只有几个小孩不懂事地窃窃私语起来。
  “你现在只在南阳府城落底,价码是府城里几家架子楼说了算的,他们自然往绝处削你。这些水头,都是四海庄的子弟枪口刀尖前玩命换来的,你的弟兄一趟辛苦出来帮忙乡亲们落底,也是担着莫大的风险……”狄靖尘加重了语气,“到头来,大水都便宜了几家奸商,自己人只落得几个毫角子,这可合理?”“不合理!”上千人同仇敌忾的怒吼惊得满街骡马又叫又跳,街上登时乱了起来。
  “河南的官府驻军,与汉口有生意往来的很多。”狄靖尘一开口,满街的人静了下来,原本躁动嘶吼的上百匹骡马也跟着安静下来。
  狄靖尘洪亮的声音在大街上回荡着:“本省各处与汉口方面往来的车船,大都走南阳出汉水,顺江而下。这条道上的车船照例由南阳的镇守使出兵保护。只要打我们南阳驻军的旗号,汉水沿江各关各卡都不会拦检。”
  刘则良连连点头。狄靖尘与刘则良心里都清楚,从河南往汉口方向的官船大都载着从陕甘甚至热察一带收来的上好烟土。只要对沿江关卡驻军打点得当,打着豫西镇守使旗号的军差船舶可以一路放江而下直达汉口。
  “这轴八大山人真迹。”狄靖尘举起手中不起眼的泛黄画轴,“要是在南阳找架子楼就地抛掉,了不起10块大洋。可要是运到汉口,那就不止是几百块大洋的水头了。”
  “可是我们在汉口人生地不熟……”刘则良欲言又止,要真有这样的门道,他早就甩掉府城那些吸血的黑心架子楼了。
  “做生意,讲的是合作。”狄靖尘胸有成竹,嘴边露出一丝笑意,放大了嗓门,“出来蹚的弟兄们,五湖四海的交情都有。我们偌大一个四海庄,难道就没有用得上的交情?”
  “有!”狄靖尘话音刚落,方才还哭成泪人似的洪老头已经咧开了嘴,大声嚷嚷起来,“我大舅家的二小子在汉口摆摊卖艺,在青帮里也是‘通’字辈的,他自己开山收徒,在汉口各码头上都有名声。这事情让他去办,不会有错。”
  “真要有在汉口落底的门道,这事真能成。”刘则良喜上眉梢,“就凭兄弟这张薄面,每隔十日从三十里屯放一条八十石船,出白河下汉水,不盘查直接下货,这点小事还能安排。”
  “但刘兄这对半开花的成例得让一让。”顺着刘则良的话头,狄靖尘骤然亮出底牌,“只有双方真诚合作,这生意才做得起来。要是交情里头搁着不痛快,大家不爽气,这买卖就算真的做起来,怕也是久不了的。”狄靖尘的话说到了满庄父老的心坎上,只是刘则良手下的枪兵们却个个横眉竖目起来。不过大生意当前,不分是哪一方,都急着听狄靖尘的高论。
  “靖尘兄的意思,咱们要让多少呢?”虽然刘则良本人的脸色不好看,但是在一分钟的沉默之后,他还是恢复了冷静。看着老同学的面子,刘则良按耐下怒火,蹦出了一句爽快话。
  “这轴八大山人若是能到汉口去,少说也值七八百块大洋。”狄靖尘并不直接点破。在学堂里刘则良就是个聪明学生,对于这样的人,给他点背景资料让他自己寻思,要比直来直往有效得多,“要是按照现在开花的成法,洪大爷手上这么多好东西,对半也只能开到百多块大洋。再加上低价收低价抛,总共连150块钱都挣不到。所以说,对半听起来挺大,但只是没有见识的小买卖,挣不了几个铜钱。”
  刘则良略做思索后,招来正在检查银元质量的师爷,附耳低声几句。随后师爷宣布:“自即日起,本军与四海庄开花全免,运往汉口落底的水头价格由本军派员与贵庄耆老共议……”
  疯狂的欢呼声掩盖了师爷的尖锐噪音。刘则良亲热地一拽狄靖尘衣袖:“车上有南方来的十年女儿红,我们弄些菜,叙叙交情……”
  想起刘生肝的诨名,狄靖尘打了个寒战。刘则良见状大笑起来:“老同学放心,我那诨名是外边乱传的,我平常也就弄点猪肝。”
  雄鸡唱的本队在傍晚的时候才进村,回寨的队伍拉了将近10里长,除了驮满财物的牲口之外,还有100来个“叶子”。“叶子”就是绑架取赎的肉票。从郜家寨拉来的叶子,各种人都有,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怀抱婴儿的少妇,但最多的还是个头不比枪杆高的小孩子。为了避免巡缉队与各村团防局追击,雄鸡唱下令队伍以每小时25里的速度赶路,没有受过严格训练的叶子们大多走不了这么快。但是经验丰富的蹚将很清楚如何激发人体的潜力,几个蹚将提着大杆刀跟在叶子队伍后面,只要是落队喊走不动的叶子,不分男女老幼,立即乱刀斩毙。这样一来,即使是三寸金莲的老大娘,赶起路来也不会输给腿健的壮汉。
  蹚将对待叶子的残酷虽然令人齿冷,但是最让狄靖尘寒心的还是沿途村庄的冷漠,这一路上叶子们哭声震天,但是经过的十几个村寨个个紧闭大门。狄靖尘对这几个村庄的兵力了如指掌。光是四海庄旁的郁李集与棠隶村,就能凑出200多人的民团,大枪50余杆。而且这些村庄之间都有联庄互助的协议。大难当前,这些村庄竟没有一个出兵拦劫,也没有哪个庄派人向县城汇报匪情。民心如此,难怪剿了这么些年的匪,总不能根除匪患。
  雄鸡唱的山寨就藏在四海庄后的山腰里,外表看来就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破庙。但仔细观察,不难辨认出寨前密设的绊马索,以及正对官道方向的十几处隐密枪口。破庙山寨是雄鸡唱藏叶子的地方,只有一个山口可以让大队人马进山,四海庄里1000多口百姓几乎全部挤在进山的山口前,翘首等待雄鸡唱的凯旋。志得意满的雄鸡唱骑在大队的最前面,他一眼就看到被人群挤到街边的狄靖尘。
  雄鸡唱狡黠地停住马,想起狄靖尘与满庄蹚将之间解不清的血债,他的唇边泛起不怀好意的笑容:“父老们,乡亲们,俺给大家介绍新来的二驾杆,原本县巡缉营的副领官,江湖报号‘秋海棠’的狄大爷。”
  围观的人群爆出震天憾地的欢呼。大惊失色的雄鸡唱恨恨地盯着新任的大驾杆,想不通狄靖尘如何在短短半天里收去了他全庄的人心。
  5
  “小贵子,你跟我来。”黄金来吩咐雄鸡唱先不要摆庆功的酒宴,他独自带着狄靖尘与丑娃出了山寨里三合院的正厅,直奔寨旁哭喊成一片的晒谷场,默默观看蹚将行当里最重要的盛事——滤叶子。
第10章 开蹚喜(4)
  稍有道行的蹚将,都不会把打家劫舍直接夺来的财物看得太重。蹚将行里真正的收入是拉叶子所得的赎金。比如,一个有地五六十亩的老财,他家里现成的财物粮食,衣物古玩,拢在一块儿最多也就值个几百块大洋。而且要将这些对象兑换成现钱,蹚将还得冒险销赃,非常不便。但若是绑了这财主,蹚将大可以依照他们家的资产以及可以挪借的范围定下赎金。逼着财主们下定决心毁家付赎。一般的对财主定的赎金多是5000块大洋,因为即使仓促之间挪借不出这笔巨款,老财家里还有田。在豫西一亩中等旱地大约五六十块大洋,逼着老财卖地,即使是贱价抛售,一亩田只以三四十块大洋,也能得到2000多块洋钱,家里的值钱的古玩字画送当铺,备荒的存粮全部脱手,亲朋好友之间凑一凑,再把深埋在后院里的救命银子全挖出来,5000块大洋也大约是一户如此老财倾家荡产所能凑出来的家底。
  这就是为什么拉票子才是蹚将们最重要的生财之道。拉票不但能够激发出苦主出钱的最大潜力,而且可以任意指定赎金的形式,这是最便捷的生意。蹚将索要的赎金,最常见的自然是麦色儿老铁等现金现银,但也常有索要物资的,例如粮食,甚至枪支弹药等。相较之下,着急忙火的打家劫舍,得的钱财又少,品种也杂,风险又大。所以稍有道行的蹚将,都只会把打家劫舍看成可有可无的补品而已。因此,“滤叶子”就成为蹚将整套生财作业之中最重要的一环。“小贵子,你在巡缉营干了这么多年,对杆子也熟悉。你讲讲,姒胡碴这股杆子怎么样?”黄金来踱到一群正在滤个白发老头的蹚将前,一个胸前刺着一对黑虎的大汉拿起烧红的烙铁,凌虐着老头的双脚。老头的惨烈悲号回荡在晒谷场上。新任的老驾杆皱紧眉头,显然对雄鸡唱的带匪方式很不满意。
  “老驾子,俺瞧这杆子就挺好的。”不等狄靖尘开口,心直口快的丑娃抢着回答,凄厉的喊叫似乎完全影响不了丑娃。
  “好个球!”黄金来喊来正在行刑的黑虎大汉,“你是叶子阎王吧?”
  在一个杆子里,管理叶子的“叶子阎王”是最重要的差事。在打围子中率领蹚将冲锋陷阵的“炮头”,在营里管理后勤与总务的“账房”,或者在驾杆身边出谋划策的“师爷”,其重要性都不如叶子阎王。因为叶子阎王的好坏直接决定了一个杆子的财运。
  “回老驾子的话,俺是杆里的叶子阎王,姓黑家里排行老八,绣着一身扒扇子,弟兄们叫俺一声黑扒扇子。”军队崇尚龙虎,蹚将就避讳龙虎,称龙虎为扒扇子,所以叶子阎王也不敢自称黑虎。
  “黑小八,这老头咋回事?”黄金来踱到只剩半口气的老头面前端详着。
  “老驾子,这贼老儿是郜家寨十八店的大户,家里三代同堂六十几口人,村里人喊他曹太爷。”黑扒扇子愤愤地骂道,“光是十八店东山脚下水浇的上等田土就有五十亩,家里还有人在汉口做生意。这次俺们可是双把叶子,连他家二小子一块拉了。但这贼爷儿就是嘴硬,满口喊穷,连他娘的5000块大洋都拿不出来。”黑扒扇子咬牙切齿地痛骂一通,骂到怒火攻心处,抄起棒子劈头就要打,“打死你这个贼王八,看你拿不拿得出钱来。”
  黄金来冷冷地哼了一声,黑扒扇子吓得连连后退。黄金来解开曹太爷的衣服,摸了摸膀子上的肌肉,再让一旁的小喽啰脱下曹太爷的鞋,捧起脚掌仔细端详了半晌。黑扒扇子虽然横,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你们就是这样当的叶子阎王?”黄金来脸色一黑,吼了起来,“让曹太爷家里拿500块银洋出来赎票。”
  曹太爷猛地跪倒在黄金来脚前,涕泪纵横地喊了起来:“蹚将老爷明鉴呀!蹚将老爷英明呀!谢谢蹚将老爷的恩典……”
  黄金来对一旁看傻了的小喽啰们一丢眼色:“去,扶曹太爷进屋里歇着,要酒要肉不可以少了他,虽然只是500块钱的小生意,但是不能减了咱们的仁义。”
  “老驾子,咋就只要这么少?这贼爷们可是俺们这趟生意最大的财主呀。”一急之下,黑扒扇子不顾规矩地喊了起来,一旁的小喽啰们也僵站着不动。
  出来干蹚将,图的就是个财,像黄金来这样掉价的买卖,简直像割他们自己身上的肉一样。狄靖尘暗暗担心,黄金来要是处理不好,恐怕不容易全身而退。“不照我讲得办,这票等于白干。”黄金来不理睬黑扒扇子,“曹太爷,有七十了吧?”
  曹太爷连连点头。黄金来说道:“惊蛰刚过,七十岁的老头一脚冻疮,脚掌上的茧有一寸多厚,膀子上一丝赘肉都没有,分明是一开春就亲自下地耘田的老农,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老太翁?家里六十几张嘴,一年要填掉多少粮食?儿子在汉口做大生意,咋就不雇几个人下地?”
  “家里没钱,咋不让他去借?咋不让他去卖田?都仁义起来,俺们蹚将吃啥?”黑扒扇子不服气地顶了几句。
  黄金来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黑扒扇子吓得耷下脑袋。“我看郜家寨的田,荒了一大片。今年雨水这么好,好好的田生杂草,一定是蹚将不仁义,帖子飞太多,所以有办法的大户往外县逃,没办法的小户也没心思好好种田……”
  曹太爷眼里含着泪水连连点头。黄金来继续说道:“这样的年景,一亩地能卖多少钱?家里六十几张嘴巴,能攒下多少积蓄?你们一开口要他五千大洋,他家凑得出来吗?依我看,把媳妇卖了也凑不出来。你不摸清人家的底,胡乱开大价钱。人家出不起,咱们只能撕票。既坏了人家的孝道,咱们也一毛钱都捞不到。撕了票又没得钱,这不是竹篓子打水干白工?弟兄们吃什么?”
  黄金来换了和缓的口吻接着说:“当叶子阎王的,一定要亮子高挂。老祖宗讲得好‘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
  看着众蹚将一脸茫然,黄金来一脸满意。他记得的句子也不多,但只要能震住蹚将,一句就能抵万句,“你鳖娃要摸些鱼家里吃,放了整个湖的水,那明年咋得鱼呢?当叶子阎王的,每个叶子往绝处逼着下贴子,就算人家子孙孝道无尽,砸锅卖铁卖媳妇卖孩子凑出钱来,那小鳖娃们明年的开销又从哪里来呢?”
  黑扒扇子低下头,若有所思。
  “这几个老乡又是咋回事?”黄金来问道。
  在曹太爷身旁,五六个乡下汉子被绑成一团。一旁的蹚将正挥舞着沾水的皮鞭胡乱抽打。看到黄金来走过来,蹚将们赶紧住手,退到一旁。一个眼尖的汉子大声喊了起来:“蹚将老爷在上,俺们也是苦命人呀。平常佃着大户家的田种,收了麦搭伙出来演皮影的。俺们没有钱呀!老爷饶了俺们吧!”
  黄金来瞄了眼黑扒扇子,黑扒扇子赶紧上前禀报:“老驾子,这几个是西乡演皮影的,大钱没有,小钱咋能没有呢?俺们要得也不多,一人让家里给捎来50块大洋就放人。”
  黄金来扑哧一笑:“几个演皮影的庄稼汉,一年下来能挣几个钱?咋能生出50块大洋?”
  “蹚将老爷明鉴呀,俺一家八张嘴呀。一年能攒起来得也够不上2块洋钱,咋弄50块大洋孝敬您呀。”满脸风霜的大汉像个小媳妇般哭喊了起来,狄靖尘看着有些不忍。
  “没有钱,让你们家人带着俺们去拉票子,拉两个叶子就放一个人回去。”黑扒扇子顺势开出条件。狄靖尘知道这叫“找票”,是豫西最难治的乱源。蹚将起了穷人家的叶子,穷叶子家付不起赎金,就要穷叶子带路去起他家乡里有钱的乡人。乡里乡亲,谁家有点积蓄都是知根知底的,所以这种拉票法非常精确,连滤叶子的工夫都能省了。但这也等于将这些穷叶子送上绝路。即使穷叶子最后能被释放返家,他们也得面对愤怒的乡亲。
  “黑小八,你过来,老驾子与你喷个空儿,你鳖娃要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老驾子还要赏你。”黄金来和蔼地示意黑扒扇子靠过来。听真了老驾杆请他聊天,黑扒扇子受宠若惊。
  “你也是穷苦人出身吧?”黄金来问道。
  “俺家不穷,咋能出来干这行当?”黑扒扇子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惆怅。“那你为啥要难为穷苦人呢?”黄金来又问。
  “说到这个,俺有下情,要向老驾子陈明呀。”黑扒扇子激动起来,但也不敢太得罪黄金来,竟然抖出戏文里小民见县太爷的调子。
  “今儿咱们是喷个空儿,言者无罪。”黄金来拉过一把马扎坐在院子当中,从怀里掏出一罐三炮台,一旁马上有蹚将擦了根洋火递上来。黄金来将剩下的整包烟扔给黑扒扇子:“弟兄们分了。”
  晒谷场上马上热闹了起来,刚才还躲得远远的蹚将们一哄而上,将黄金来与狄靖尘围了三层。这样一罐高档的五十支装三炮台,县城里叫价大洋1元5角,连地位一般的蹚将都抽不上。出手豪迈的老驾杆马上赢得了晒谷场上蹚将们的心。
  “老驾子,您老是老白狼手下的九驾杆,癸丑年破枣阳,甲辰年围西安。菩萨蛮的牌子,全华北都是挑得开的。”黑扒扇子谨慎地奉承一句,“可您老毕竟隐居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蹚将这行当可不比老白狼的时候风光了。”
  “挑得开”就是叫得响。经黑扒扇子这么一说,狄靖尘想起曾听人说老白狼有个报号菩萨蛮的九分杆。
  “咋个不一样法,你说说。”黄金来一抖鼻孔,悠闲地喷出两个烟圈。
  “这十几年,蹚将多的像吹子身上的跳蚤似的,那‘林子’能不穷吗?”黑扒扇子说道。
  在黑话里,“吹子”指的是牛,“林子”指老百姓。林子是个很形象的词,蹚将就像在林子里伐木砍柴的樵夫,斧子当前,再大的树也挡不了。但要是老百姓受不了,起来反抗蹚将,就叫“林子发了”。大自然动了怒,深山老林里的几个樵夫与大自然的力量相比,真是微乎其微。看来,创造黑话的蹚将祖宗,也深知老百姓蓄藏的无穷潜力。
  “就说这郜家寨的曹太爷,俺也是认识的。前清的时候有好田两百多亩,粮茶生意做到归德府,家中光是齐齿的大牯牛就有三头。小时候俺爹还租过他家的田。那时曹家可富裕了,逢年过节,犒劳佃户的糕团腊肉也没少过。”黑扒扇子继续说道。
  “你是……黑家小八!”躲在草垛痛苦地喘着粗气的曹太爷惊讶地直起腰来。黑扒扇子双脸一红,拾起烙人的铁棍作势要打,曹太爷赶紧缩回草垛。
  “可曹家现在的光景就不行了。壬子年秦椒红贴了他家帖子,借了2000大洋;老白狼起事的时候又借了5000;宋老年破宝丰,再要2万。老白狼在的时候对家乡的杆子管得严,不让胡碴,他贴过帖子的大户还要保起来。但老白狼也不能管豫西的所有蹚将。那两年里,贴曹家帖子的蹚将还是没断过,师老六、王书贵、岳锡臣、李鸣盛、白早成、尹西瑞,全部都到曹家要过‘仁义借款’,哪个不是成千的要,有再大的家底也受不了,这曹家也就败了下来。”
  “甲辰年狗子破白狼,赵大帅督理河南,剿蹚将辣手得很,河南蹚将一时间也就风光不起来。曹家这几年是太平了,只有李老五来贴过一次帖子,但是冷马厉害,曹家愣是不给钱,李老五也拿他没辙。不过狗差又来了。办冷马买枪要钱,冷子过境办粮草要钱,连镇守使讨小老婆,都要四乡八境的士绅们凑份子。每年也得几百大洋的往外掏,他家的田只剩个三十几亩,剩下的田自己种。几户十几年佃他家田的老佃户都给辞了。俺爹黑铁犁,给曹家种了一辈子地,临了只给了50个铜元就打发了。俺爹没出路想蹚,才劫了一次条子,就给冷马拿住砍了头。”讲到老黑铁犁的遭遇,黑扒扇子已经哽咽起来。他一甩袖子抹去泪水,“壬戌年北边闹直奉大战,俺们河南的赵大帅站错边,让吴玉帅给废了,督军换成打佛像的冯大帅。这个冯大帅忙着砸佛像、烧城隍、站城门、剪人辫子,河南的蹚将又活泛起来了,俺们的老驾杆老洋人就是那时节蹚起来的。老洋人出来蹚的时候也给曹家贴过帖子,曹家不理,老洋人就去起了他家二小子的票,还割了曹二的一只耳朵,这一票足足要了曹家5万块现大洋,外加两大车细面,三杆钢枪。要不是曹家老大去汉口当洋行买办有点底子,这曹家六十几口人都得出去要饭了。那老洋人虽然不仁义,但是论起厉害还属他。俺下水的时节就跟着老洋人,破上蔡下阜阳,得的财货叶子也是成百大车往回拉。虽然不仁义,但弟兄们都有了奔头。”
  “后来张大帅来当督军,各地狗子们又精神起来。咱们随着雄鸡唱回宝丰登架子的时候,恰好遇上秋海棠当城里的冷马头子。好容易起了铜元局胡家的大闺女,就被秋海棠上天入地地追赶,俺们只好到陕西投奔刀客去。这不,听说北京城里的曹大总统都给起了票,雄鸡唱他老人家也动了心,这才回了宝丰。打听到郜家寨这几年又出了几户富户,连曹家都兴旺了起来,又带着俺们破了郜家寨。”
  听到“秋海棠”三字,几个小喽啰勾起了旧恨,对狄靖尘怒目而视。丑娃见状立即挺身而出,一声暴吼,连黑扒扇子都吓蔫了。
  “丑娃,都是自己弟兄,不可无礼。”黄金来吩咐道,“接着说,言者无罪。”“从老白狼开始十几年蹚下来,林子都穷了,再肥的牛也成了骨架子。冷马也厉害了,咋还有什么老白狼时代随便贴张帖就有成千上万仁义借款的好事呢?所以这年头的蹚将只能学老洋人的厉害,不能学老白狼的仁义。起到富户就要往死里要钱,起到穷户也得逼着他们找票赎身。各杆蹚将都是这样干,仁义心软的要吃亏,手慢的就要喝西北风。所以大家都学起老洋人,还管什么竭泽而渔呢。”
  黑扒扇子的结论可谓掷地有声:“您老出来蹚的时候,可真是黄金时代,但是在这年景,蹚将的买卖真不好做呀。咋能学您老那个时代的仁义风范呢?”几个小喽啰阿谀地搬来一把太师椅,黄金来和蔼地拉着黑扒扇子坐在自己身旁:“这年景确实不能与咱们跟老白狼的时候比,但你这话说得也不全对。咱们蹚将这行当虽然愈来愈不好干,但是仁义二字,还是要讲的。”黄金来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以前有个圣人叫做老子。老圣人说得好‘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黄金来似乎从萧老九那里听来不少书,昔日的大蹚将竟能出口成章,蹚将们再度被一肚子学问的老驾杆慑服了。“老圣人这话就是对蹚将说的。他的意思是:蹚将出来拉叶子,赎金想多要点,叶子家里不富裕咋成呢。所以要先让叶子家有活路,不能往死里要赎金。有40亩地的大户,田全典了出去,能有2000块大洋,但是你这次只要他1000块大洋,算准他家只需要卖10亩地。过了年,剩下20亩地又开始收新的租子,田土又一亩一亩地买回来,你再去贴帖子,又能要得到钱。你这蹚将的收益才能稳定。叶子家有了活路,甚至还要感念你的仁义,也不会花大钱供养冷马回来打你,你这蹚将的前途才能看好。你要是竭泽而渔,往死里要赎金,那叶子家没有了活路,只好铤而走险,去组织联庄会,去供养民团,去闹红枪会黄纱会,打得你寸步难行。这样干蹚将,就算能蹚得了一时,但总有被逼到绝路的时候。”
第11章 开蹚喜(5)
  黑扒扇子不服气地要嚷嚷,被丑娃牛眼一瞪,又缩了回去。
  “张庆这鳖娃让狗子围在老爷岭,他手下的驾杆反而打他黑炮。这是咋回事?这就是张庆到处竭泽而渔,弄得弟兄们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狄靖尘还记得那一场几乎兵不血刃的作战。那年老洋人被包围在郏县老爷岭,他也随队参加包围战。老爷岭离老洋人发家的宝丰不过几十里地,但当地的乡亲就是没人支持这个名震豫西的巨杆,老洋人手下的二驾杆反而起来打了他黑炮,将脑袋割下送给官兵请求收编。也就是在那一役,狄靖尘立功受赏,升上了队官。
  “你看老白狼,弟兄们让狗子打光了,回了宝丰,乡亲们照样捧着,驾杆们照样供着。要不是赵大帅往死里打,老白狼一定能长久干下去。这就是因为老白狼仁义,从来不竭泽而渔,拉了叶子不往死里取赎,贴大户的帖子还要怗记着给人家留着活路。所以林子不会发,弟兄们也有出路。”黄金来耐心开导,“再说这穷人家的叶子。若是要钱,你们亮子咋恁浅,连几个辛苦钱都要?说是找票,你逼着他们回家乡找票,不是断了人家生路?人家穷得叮当响,你再去拉他叶子,又能榨出多少钱?再去找票,穷人家又能找到啥好票?你们反而在穷人口里落下了不仁义的名号,结下怨家。狗子一到,连穷苦人都会帮着狗子打蹚将。老洋人就是例子。”
  黄金来话锋一转,“老白狼的时候讲究的是‘打富济贫’。咱们不但不为难穷人,而且还要分出钱财周济他们。当年咱们随老白狼破围子,只拿殷实户家的烟土现银。那些换不了几个钱的衣服杂物,沉重不方便带的铜元铜钱,还都要就地散给穷人的。仗义财,又结下穷人家的交情,又落下好名声。有了这名声,咱们到哪里,穷人家都会欢迎咱们。不但不会帮着大户冷马打咱们,甚至还要帮着咱们破围子。有了这好名声,时机好时咱们要扩充力量,有得是穷苦人家的弟兄抢着入伙;时机不好时咱们插枪回家,穷苦人家还要念着以往的情分掩护咱们。那你就算蹚出名堂了。”
  黑扒扇子若有所悟:“老驾子说得好,穷苦人家的叶子,俺们这就放。像曹家这样的大户,也给留点种子钱,等明年夏收了,再去起他家的票。”
  6
  “老驾子,二驾子,你们咋在这里辛苦。俺已经备上酒席,刚从郜家寨起出来的海参,四海庄有名号的蒸酒,杆里的十几个驾杆,杆头都候着两位大驾呢。请老驾子入席吧。”
  狄靖尘轻叹了一口气。整个下午黄金来都在晒谷场上转悠,盯着蹚将依照他仁义的标准滤叶子,他根本没有机会与黄金来说上话,也不好去找香五爷与王春发他们共商大计。好容易滤完叶子,黄金来带着他与丑娃登上四海岩顶的小亭眺望地势,这才得到谈论出路的机会。看黄金来当老驾杆当得这般起劲,狄靖尘真担心他乐不思蜀,忘了寻找白狼宝藏的大业。没想到这好容易等来的私密空间,又让雄鸡唱给搅了。
  “跪下!”黄金来一声暴喝,一脸阿谀的雄鸡唱,脸上顿时失了血色,双腿一软跪了下去,等待黄金来责斥。
  “蹚将干了十几年,越干越回去了!”黄金来照着脸就是一个大嘴巴,将面前名震豫西的蹚将头子打得龇牙咧嘴。不过雄鸡唱却像个小孩一样耷着脑袋老老实实的跪着,不敢多说一句话。
  “你还是跟过老白狼的人,自己出来带杆子,咋就恁般不仁义。连穷人家的叶子也拉。”黄金来又是一脚,踹得雄鸡唱在地下打滚。
  左边的小砖房里突然传来女人尖锐的悲号。黄金来两眼一瞪:“这又是咋回事?”
  不等雄鸡唱回答,黄金来带着狄靖尘匆匆走向小砖房。狄靖尘听声音,大约猜出了八九分。果然,当他们走近草房的时候,几个蹚将拎着裤子哼着小调正往外走,见是老驾杆来了,他们拔腿就要跑。
  “都给俺跪下!”雄鸡唱的一肚子委屈正没处发泄。狄靖尘看了一圈,连同一个扛着粥桶要往屋里送饭的小跟班,一共有五个蹚将跪在路边。
  “叶子阎王。”黄金来一脚踢开房门,吼了起来。
  “老驾子,俺是这里的花票阎王。”一个头上裹着黑纱包巾,獐头鼠目的小个子站出来回话,他褐色短衣下的裤头也没系上。
  “打到门外头去。”雄鸡唱一脸狰狞,将花票阎王拽出房子,“老五,你算是赶上了。兄弟一场,老哥哥会给你留个全躯的。”
  话声刚落,门口枪声一响,小个子倒在血泊之中。
  “这快票的规矩咋办,你晓得吧?”黄金来冷酷地盯着雄鸡唱。雄鸡唱颤抖地跪在黄金来面前,等待责罚。
  “晓得咋办就好办。”出人意料地,黄金来并没有再责打雄鸡唱,他只是淡淡地交代了一声,就踱向飘着酒香的堂屋。看来折腾了一个下午,又骂又打又踹人,新任的老驾杆也饿了。
  看清了黄金来走进大堂,雄鸡唱一跃而起,黑着脸走向跪在路旁的蹚将。一个蓄着落腮胡的大汉正要起身辩解,雄鸡唱猛然抛出盒子炮,一梭子弹打得五个人血肉模糊,连送饭的小跟班都不能幸免。发泄了火气,雄鸡唱收起盒子炮,头也不回快步走向堂屋。
  “三当家的就是这脾气。”狄靖尘的小跟班辛五低声解释,话语里还打着颤,“高兴的时候称兄道弟,不高兴的时候胡乱刑人,还不准收尸,要放到臭了才扔进河里。整个一没心没肺的活阎王。”
  屋里传来阵阵抽泣。狄靖尘心里一动,转身进屋。
  在老白狼的年代,女票被称为“快票”,意思是要尽快取赎脱手的票子。女叶子在山寨里待久了,即使赎了出去,贞洁也要受到质疑,所以老一辈蹚将的规矩,女叶子要力求快进快出。讲究一点的蹚将,拉女票的时候还要一并拉个老太婆,在寨中与女票住在一起,以便日后为女叶子的清白作个见证。然而,快票的纪律只能适用于有钱赎票的女叶子。那些没钱赎票的,自然就成为蹚将们淫乐的玩物。“快票”只是那些出得起高额赎金的有钱人家太太、小姐的优遇。到了这几年,蹚将风气败坏,不再讲仁尚义,女叶子的下场就更为凄惨了。新一代蹚将称女叶子为“花票”,传统的“快票”一词几乎不再使用。快票既然成了花票,少妇长女一旦落入蹚将之手,几乎没有人能逃过被糟塌的命运。这座小砖房不过十尺见方,高约六尺半。窗户给木板钉死,地下铺着的一层稻草潮湿不堪,似乎从来没有换过,屋里弥漫着一股排泄物,血腥味与潮气合成的恶臭,令人作呕。麦秸铺成的房顶已经被雨打出了繁星般的小口子,灿烂的夕霞从参差的小口子透了进来,使小屋笼罩在诡谲阴森的晕黄里。狄靖尘眯起眼睛,将屋里的女票扫视一圈。约有二十个女叶子有老有少,个个衣衫褴褛,紧紧地抱成一团,缩在小屋东角,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狄靖尘。
  狄靖尘想要安慰几句,但是才张开口就傻住了。他现在是政府追缉的要犯,海棠寨里的二驾杆,他要拿什么身份安慰这些饱受蹂躏的无辜妇女呢?
  小屋南侧的一阵窸窣引起狄靖尘的警觉,一位身材颀长的少妇僵卧在墙边,一头如云般的秀发遮住了少妇的脸庞。狄靖尘上前伸出手,想探探少妇的鼻息。
  “淫贼去死吧。”少妇猛然一翻身,左手里握着的一截磨尖了的竹佥已经插入狄靖尘的左肩。
  “二当家的!”辛五一声惊呼,拔出刀上前照着少妇要砍,狄靖尘连忙喝止。少妇的意志虽然坚定,但是体力已经在两天里的惊吓与长途奔波中耗尽,一支近三寸长的竹佥只刺进不到半寸。
  狄靖尘拔出浅插在肩膀上的竹佥,唤来一旁守门的蹚将:“赎票之前,谁也不许动花票。这屋里地上的草立刻换了。至于这女人……”经过行刺,狄靖尘对塞缩在墙角的少妇反而心生好感,“送到我屋里去。”
  “二当家的,这不中。”辛五附耳低语,“杆里的规矩,谁拉的叶子就是谁的,只在赎金里分成。无缘无故,不好将叶子夺走。”
  狄靖尘也听说过蹚将有这个规矩,这是蹚将在破围拉票时人人争先的动力来源。如果拉来的叶子共有,个别蹚将难免惰懒不前。再狠的老驾杆也很少在叶子的归属上断手下蹚将的财路,以免挫伤了蹚将的士气。
  “这是谁的叶子?”狄靖尘问道。
  “这是涂四拉的票。”看门的小蹚将趋前辨识,这个机灵的家伙刚才躲在屋后,得免于难,“涂四这趟只拉了个花票,他说是有一个月没沾女色了,拉个花票过过火。”
  “涂四人呢?”蹚将之间也可以赎票。狄靖尘的褡裢里还有从清凉寺抄来的两张100银元银票与十来块洋钱,凭着新任二驾杆的威风,他打算作个霸王生意,逼涂四廉价出让。
  “这短命鬼原本在晒谷场帮忙滤票子。刚滤完就过来寻欢,结果乐得太过,驾鹤归西了。”小蹚将指着门外一具被雄鸡唱一枪打烂下身的尸体。
  “那就把人背到我屋里去。”狄靖尘拔出盒子炮握在手上扬了扬,“谁要再动屋里的花票,这家伙可是不认人的。”
  蹚将的酒席不好喝,因为随时会喝成鸿门宴。即使是黄金来,也只是礼貌性地沾几口,一旁警戒的丑娃,手从来没离开过枪把。一桌酒席吃下来,狄靖尘仍然饥肠辘辘。不过山寨里的生活却大出狄靖尘意料之外。杆里资历较深的蹚将清一色住在四海庄,过着富裕人家的悠闲日子,只有叶子阎王带着资浅的小蹚将留在山上的破庙里看守叶子。为了表示尊崇,雄鸡唱指定全四海庄最气派的一座三合院给黄金来一行居住,狄靖尘的住处则是西面的一个厢房。
  “二当家的,俺奉了三驾杆的令,为您老布置了新房,您老的新娘已经安置在西厢房里了。三驾杆亲自关照,要让二当家的在寨里的第一夜过得快活自在。”
  辛五挤眉弄眼,一脸贼样:“都打听清楚了,这女人名叫柳绣兰,是郜家寨郜三爷前年在汉口纳的姨太太,人长得忒俊,又是识字的女人,是男人没有不动心的。可惜俺们把郜老三做了。不然就这花票楚楚动人的小模样,至少能叫价1000大洋。”
  辛五一脸馋样,贼淫地笑着。狄靖尘瞪了辛五一眼,辛五识相地离开了。
  蹚将玩姑娘也有讲究。遇上合意想要多玩一阵子的,就美其名为“拜堂”,而且拜堂的讲究一项不少。狄靖尘记得,在从老洋人手中收复阜阳的时候,城里劫后余生的百姓们最津津乐道的蹚将逸事,就是蹚将们的“天天过年,夜夜搬亲”。这种婚姻自然不会长久,虽然有拜堂夫妻之名,但是在蹚将玩腻之后,饱受蹂躏的新娘仍然是个贴帖勒索的花票。
  辛五确实会办事,一个西厢房布置得像个新屋似的,还弄来两个老妈子在屋里伺候。狄靖尘救出来的少妇已经换上一身大红嫁服,披着红盖头坐在床沿,一个老妈子在一旁紧紧看着。因为蹚将们经常“结婚”,所以这些道具都是经常准备着的。
  狄靖尘哼了一声,两个老妈子会意,连忙退了出去。
  “姑娘,你把盖头揭下来吧。”狄靖尘好声好语地安慰着,“我是个官,不是出来蹚的。郜芳圃是我拜把的弟兄,你就是我的嫂子,我不会为难你的。”
  大红的盖头微微抖动着,盖头里的人似乎正在抽泣。狄靖尘微微一笑,他粗声大气地拉了把凳子,远远拖到一边坐下,以示没有靠近柳绣兰的意思。果然,柳绣兰渐渐停止了抽泣。狄靖尘松了一口气。
  狄靖尘看得很清楚,在柳绣兰大红嫁衣的袖管里,微微隆着一小块。看形状大约是把剪子或发簪。既然这新房是雄鸡唱亲自关照布置的,这把剪子也必然是雄鸡唱的礼物。他今晚要是喝多酒乱了性,或者美色当前不能自制,必然要成为风流鬼。这样除掉他,连黄金来都无话可说。
  透着月光,窗外微微可以见着人影。狄靖尘微微一笑,那必然是埋伏在屋外的杀手,预防着柳绣兰力弱失手,等着里头一有动静就进来结果他。
  狄靖尘端着油灯,满屋子找了一圈。虽然这是蹚将的住所,但原来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宅子。果然,他在八角桌下找着一本被蹚将拿来垫桌子的三国演义。
  狄靖尘苦笑一声,自言道:“关云长秉烛夜读左传,我今晚开灯夜读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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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靖尘怀里揣着一天辛苦挣来的八个铜元,轻快地走上回家的道路。在他背后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狄靖尘刚一回头,一个大汉已经站在他面前,光秃无发的脑袋上有一道由脑门划到下颚的狰狞刀疤。狄靖尘想要喊,却喊不出声音。
  “拿去,这是腰牌。”狄靖尘感觉到大汉将一个冷冰冰的物件塞进他怀里。他拿起来一看,这不正是被他埋在老槐树下的黄金牌子吗?
  “小鳖娃,这是俺的腰牌,这是俺的腰牌!”大汉紧紧扼住狄靖尘的咽喉。狄靖尘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小贵子,这个人有没有交给你什么对象?”大汉猛然倒在地上,香五爷与黄金来赶上来扶住狄靖尘。熟悉的香气让狄靖尘放松下来,他感觉自己安全了。
  “盼望狄施主马到成功,破除此障。不过施主可要当心菩萨蛮呀!”悟朗和尚出现在狄靖尘面前,他伸出禅杖,指向狄靖尘。
  “狄大哥。”悦耳如银铃般的声音让狄靖尘心里一惊,这又是谁?狄靖尘猛然睁开眼睛,天空已经转成鱼肚白。
  原来是一场梦。
  狄靖尘望向床褟。柳绣兰依然坐在原处,不过已经换上一身朴素的灰袄黑裤。柳绣兰人长得并不妖媚,清秀的面庞带着聪敏的灵气,不过一对清澈的丹凤眼却闪烁着慧诘的光采。
  “昨晚没吃上饭吧。”柳绣兰嫣然一笑。狄靖尘发现八角桌上摆着一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暗暗佩服柳绣兰入微的观察力。柳绣兰静静地坐在一边,优雅地掰开一块馒头送进嘴里。
第12章 开蹚喜(6)
  “小贵子,起得这么早。”香五爷头顶斗笠,身着蓑衣,笑吟吟地走进屋里。刚要坐下,柳绣兰已经拿起刷子,抢着为香五爷刷去一身的露水。看来香五爷晚上在户外着实待了很长一段时间。香五爷说道:“小贵子昨个晚上表现很好。你香五爷为了你可是一个晚上没闭眼呀。”香五爷向窗外一比,“刺客就埋伏在门外的月桂树下,一直守到五更天要亮了才走,一共来了三个人。他们就是等着里头的动静进来乘机了结你的”。
  “香五爷,您昨晚也在屋外头守着?”年届六旬的老人,顶着初春的料峭寒风在屋外为自己守了一夜,狄靖尘非常感动。
  “你黄大爷早就看出来了。原本他想自己来的,但又不方便。萧老九没定性,昨晚又喝多了。你香五爷只好代劳。我就坐在二进的八角亭里头,看守了一整晚上。不过……”香五爷仰起头喊了一句,“下来吧。”屋顶上一阵响动,跃下三个矫捷的人影,每个人都是一身漆黑的夜行衣靠,肩着一口大刀。
  “他们才真是累坏了,在你屋顶上守了一整夜。”香五爷说道。三个人迈步进屋:“狄官,受惊了。”
  虽然三个人都蒙着面罩,但是狄靖尘还是一眼就辨认出熟悉的身影。领头的是王春发,高壮个子是李得禄,瘦削个子是谢有财。也确实难为他们了,这大院是官绅人家气派,施了釉的筒瓦,滑溜溜的滴水檐,葵花杆的木椽。没有相当的轻功,一般人在屋顶上根本站不稳。一晚上聚精会神地守下来,每个人都是满眼血丝,全身湿透,分不清是朝露还是在屋瓦上运用内力逼出来的汗水。这几个人的忠心真的很感人。这屋前屋顶都埋伏着人,昨晚要是乱了性子闹出动静,虽然不至于送掉老命,但是闹出笑话是一定的。
  “香五爷,关于……”香五爷猛一挥手,示意狄靖尘不要多说,只是盯着王春发。
  王春发上前禀报:“姓姒的派来的人都走了,西院墙后面也查过了,没有线头。”
  香五爷又望向柳绣兰,不过柳绣兰已经离开了。屋外传来悦耳的歌声,柳绣兰已经拾来枯枝,在台阶旁烧着壶子,空气中弥漫着红糖生姜的香味。狄靖尘注意到王春发与两个弟兄的眼神里透着感激。狄靖尘心里暗叫一声好,不过几分钟,柳绣兰竟然已经成功收揽了他三个手下的心。
  “张八桥距离四海庄80里地,步行两日可到。不过,从山寨里听来的消息,自从吴龙彪接管巡缉队之后,宝丰全境都乱了起来。听讲连巡缉队都在城里挑富户拉叶子,充实军饷。”香五爷说道。
  “姓吴的就是个土匪。”王春发恨恨地骂了起来。
  “自从胡景翼来河南之后,河南无处不乱。再加上宝丰的巡缉队自己就成了土匪,这四乡八境有意干蹚将这行当的都要活跃起来了。这一路虽然只有80里地,但中间还不知道要有多少劫路的。你黄大爷的意思,既然姓姒的这股人马已经认了他当老驾杆,我们干脆借力使力,带起这股杆匪,保着我们去张八桥寻宝。小贵子,你认为呢?”香五爷问道。
  “也只能这样了。”狄靖尘叹了口气。
  “这宝藏的事,千万不能让蹚将晓得,你们明白吗?”香五爷紧紧盯着王春发。王春发向香五爷打了个千:“俺虽然是个粗人,但其中的厉害还是晓得的。这事一讲出去,俺们都死无葬身之地了。俺一定招呼好弟兄们。谁敢透出去一个字,俺亲自割他的舌头。”
  “小贵子,黄大爷讲了,在我们掌握好这帮土匪之前,你这二驾杆先帮衬着他带好这帮蹚将。昨晚听来的消息,姓姒的似乎闯了大祸。”香五爷说道。狄靖尘正要问,门外辛五已经大声禀告:“二当家的,几位驾杆都在寨里聚义厅集会,请二当家的也来。门外已经为您备下乘骑。”
  狄靖尘正要出门,香五爷喊住了他:“小贵子,这郜柳氏有大聪明,可以是你做大事的好内助。香五爷做主,将来回巢县,你们就成亲吧。郜柳氏,你可愿意?”柳绣兰正在为王春发等人斟上姜汤。听到香五爷说媒,柳绣兰并不扭捏,只是盈盈一笑,对着香五爷优雅地请了个安:“媳妇给香五爷请安。”
  “好厉害的女人。”看着一脸得意的香五爷,狄靖尘暗暗惊呼。不过三言两语,柳绣兰就拿捏住他与香五爷不同寻常的感情。
  “给狄官贺喜了。”王春发等人起着哄。柳绣兰掩着脸,含羞快步走出门。“好心机。”狄靖尘暗暗夸赞。他这新媳妇的行为举止,分寸真是拿捏得恰到好处。得了如此内助,狄靖尘对逃出匪巢与寻宝更有信心了。
  8
  “二当家的,您老来了!”雄鸡唱亲热地招呼着,聚义厅里的十几个驾杆与杆首也都起身恭迎。看着一张张亲切的面孔,狄靖尘猜想着,昨晚派那三个刺客的事,有多少人参加呢?虽然这股亲热劲儿让狄靖尘直起鸡皮疙瘩,但狄靖尘仍然努力打起笑脸,一一寒暄。
  “这回俺们破郜家寨,可破出大麻烦了。”雄鸡唱一脸凝重,“城里的巡缉营正在集中人马,点名要俺的脑袋。这回看是来真的了。”
  “俺埋伏在城里采盘子的都打听清楚了。”杆里排行暂降第四的黑扒扇子说道,“若说是这郜老三有啥官面上的人脉,俺们倒也不怕他。就是这郜家寨里有个简家,是吴龙彪他舅子。弟兄们破围子之前没有踩清楚,拉了他家火鞭。这就是动了姓吴的家产,所以姓吴的这次来真的。”
  “派个人进城里说合,把钱赔给他就是了。”黄金来哼了一声,“多大的事,吓成这个模样。”
  “这个……俺还有下情要禀报。”雄鸡唱涨红了脸,“俺们与简家的恩怨,也不是头一次了,这不是,不晓得他家与吴龙彪有啥关系吗。俺们上个月才破了简家在乡下的老宅,拉了一男一女的双把叶子。简家也真是的,他与吴龙彪之间有关系,也不吭个屁,就直接送了3000大洋的赎金来。不过……”
  雄鸡唱欲言又止,狄靖尘也猜出了个大概。
  “不过你管束不严,手下鳖娃把人家大闺女给糟塌了。人家不依,现在连话都说不上了,是吧?”黄金来冷笑一声。
  “啥子管束不严,那花票分明是三当家的自己给……”黑扒扇子心直口快。雄鸡唱脸色突变,伸手就往腰上摸。若不是黄金来适时拍了下桌子,黑趴扇子恐怕不能活着走出聚义厅。
  “老驾子真是明察秋毫。”罪行被黑扒扇子揭发,一众蹚将都瞪着雄鸡唱。雄鸡唱只好涎着脸,换了一脸谄媚,希望黄金来出手相救。
  “吴龙彪有多少人马?”黄金来问道。
  “回老驾子的话,除了巡缉六营在宝丰城原有的左队与右队,还从郏县调来了前队与中队,府城增援了重武器。加起来大约有400条大枪,两架三十节旱机关,一门过山大炮。”
  一屋子蹚将面面相觑。连大炮机枪都调来宝丰,官兵这次是要玩真的了。
  “俺们也不是好惹的。”雄鸡唱咆哮了起来,不过蹚将们的附和之声却零零落落。
  在昨晚的宴席上,狄靖尘已经听说了雄鸡唱这杆土匪也干过正规军。这还是半年前狄靖尘追剿得太紧,雄鸡唱不得不率领全杆蹚将长窜入陕,被陕西当局收编成一个步兵团。虽然陕西的刘大帅没有给雄鸡唱发过一枪一弹,饷也只发三成,但却派了个讲武堂出身的少校当团副,倒还认真学了点作战基本功。
  狄靖尘一阵心痒,如果领导有方,这支蹚将队伍还是大有可为。乘此机会,说不定还能利用蹚将干他吴龙彪一家伙。
  “杆里能凑出几杆枪?”黄金来从容地问道。
  “回老驾杆的话,这枪都是兄弟们自己的,数目也对不准确。粗算一下,大约也能有个七八十杆长枪,十几支短枪。”杆里的账房显然没有一笔军械账。
  “这莲子想必也没有准备吧。”黄金来问道。“莲子”在黑话里指的是弹药。对蹚将而言,弄几杆枪不难,但是要保障每杆枪的弹药供应却是天大的难事。蹚将的枪支多是从大户或军队手中零星搞来的,口径纷乱,规格不一,就狄靖尘这两天所见的,光是长枪就有十一密里的“一响缺”独眼德国毛丝,英国造马梯尼;八密里法国造陆伯“九连登”,奥地利“五连珠”马利匣;六五口径的日本三八式,七六二俄国大连珠,点三零三花旗春田,七九口径的汉阳老套筒与巩造元年式,甚至还有几杆前膛进弹的家伙。狄靖尘粗粗看过一遍,光是枪龄跨度就将近一个世纪。这样的大杂烩,根本不可能将补给制式化,或者委托得力商人办足所需的弹药。而且军火买卖需要政府核发的执照,如豫西这般内地,几乎找不到可以长期稳定供应弹药的军火商人,所以蹚将的长短枪很少有充足的弹药。即使是狄靖尘的十响盒子炮,也只有两排20发子弹。
  缺乏弹药是蹚将武装最大的问题,而枪支妥善率也难以要求,训练更难统一。所以将蹚将的队伍与正规军比画,还是得有相当的勇气。
  “我们有七八十杆莲子不多的杂色长枪,十几支短枪,两百个不怕死的弟兄。冷马那一方是四百条大枪,两架机关枪,还有一门大炮。”黄金来的音调平稳依旧,“二驾杆,你有把握吗?”
  “有把握!”狄靖尘听出来了,黄金来有意让他指挥这次作战。他心里激动起来,回答得铿锵有力。
  “兵不在多,在将领之得人也。巡缉营的人枪虽然多,但是刚闹过内讧,军心离散。这次出征,几乎是吴龙彪的私怨。吴龙彪的兵力虽然大,但是郏县副领官的资历要比他高,四个队里他大约只带得动自己的左队。只要我们能打垮左队,其他三队就不会用心进剿,虚应故事而已。所以我们的敌人只有100支大枪,不是400支。”听到黄金来的分析,蹚将们个个心里透亮起来,燃起希望的火花。
  “怎么干,老弟讲个章程,弟兄们跟着老弟赴汤蹈火,绝没有半句怨言。”得知自己闯下的大祸竟然有弥补的机会,雄鸡唱的语气也壮了起来,口中的称呼也从生硬的二驾杆转为亲切的兄弟。
  直率的黑扒扇子问道:“大哥,吴庄有吴龙彪当年拉杆时候藏下的20杆长枪,不好惹。”
  “就打闹店。”狄靖尘斩钉截铁,“姓吴的在吴庄有两百多亩地,闹店镇上有一家绸缎店,镇子里的商铺还要给他缴钱办团防,他一年在闹店能有上千元进项,吴龙彪绝对丢不起这家业。我们破吴庄,威胁闹店,姓吴的一定火速率兵来救。这就是兵法上说的,攻其之所必救。”
  黄金来略略点头表示赞许。不过蹚将们还是没有听出味道,黑扒扇子一脸茫然地问道:“破了吴庄,咋对付吴龙彪呢?”
  “闹店山多路小,吴龙彪即使把四个队都带来,也不能同时展开。他救乡心切,一定先带自己的左队。我们据守吴家庄,占领有利地形凭险拒战,必然得利。”
  狄靖尘曾经多次经过闹店,也在吴龙彪的庄子玩过不少次,对闹店的地形非常熟悉。闹店形胜,首在香山。唐朝诗人孟浩然曾诗赞其盛:“朝游访名山,山远若空翠;氛氲亘百里,日入行始至。”壮阔的大山绵延百里,清晨入山,山路要到日落时分才能走完。蹚将只要将吴龙彪的兵引入山脉绵延的闹店,就能分散巡缉营在人、枪上的优势。
  计划虽然理想,但毕竟是与巡缉营正面对战,蹚将们心里并不轻松。狄靖尘叹了一口气。蹚将们出来蹚,为得是蹭口饭吃,没有军营里的理想。所以要激发众人的士气,还得顺着蹚将的思路。
  “闹店镇上几十个店铺,每个铺子拉一个叶子,弟兄们三年吃不完。”狄靖尘说道。
  蹚将们的热情轰然炸响。黑扒扇子一擂桌子:“巡缉营算个屁!俺们服从二驾杆的指挥,破了闹店,再打吴龙彪。”
  黄金来微微一笑,老驾杆就等着这一刻:“狄二驾杆原本是巡缉营的首领,熟悉军事。这趟买卖由二驾杆负责最合适。弟兄们能听二驾杆的话吗?”众望所归,雄鸡唱知道他这回不能不交权给狄靖尘,而且还要交得痛快,于是便说道:“老驾子,俺绝对服从二驾杆的指挥。不过弟兄们对二当家的还不熟悉……”
  黄金来哼了一声,雄鸡唱赶紧将话头一转:“俺提个建议,杆里的几位驾杆都与二当家的孤装。大家成了兄弟,就不分新来后到,指使起来都方便,底下人也不敢不听使唤。”
  “这样很合适。”黄金来露出欣慰的表情。
  “孤装”就是结拜。聚义厅当中就供奉着关公,香烛都是现成的。蹚将之间磕头孤装是家常便饭,不到一刻钟,几个一旁伺候的小喽啰就已经布置停当。四海岩连雄鸡唱在内原本有三个驾杆,六个杆首,全部参加这次孤装。因为参加结义的蹚将都不会写字,一旁的师爷大笔一挥,将九个人的履历写全,递给黄金来审阅。
  “你给他也写一个。”黄金来指了指丑娃。雄鸡唱脸色大变。在他眼中,丑娃只是黄金来身边的保镖,让他与一个保镖结拜兄弟,真是掉价之至。黄金来感觉到了雄鸡唱的愤怒,便说道:“姒老三,丑娃是个好孩子,你要多捧捧丑娃才是。”
  “啥话呢,俺早就想认丑娃这兄弟了。”雄鸡唱一脸强颜欢笑的苦样,但丑娃却乐了。他出来蹚也不过一年,始终只被当做没脑子的炮手,让他与杆里的全部驾杆结拜,在军中等于由士兵直接提拔成将校。
  论年岁,新结拜的11个兄弟中以雄鸡唱最年长。雄鸡唱拔出腰间的盒子炮,压进一排子弹,机头大张,恭恭敬敬地摆在供桌上,才率领众兄弟向关公磕头。磕过头之后,他虔敬地奉上香,对关公磕上三个响头,将写有自己履历的名表点燃奉上,照着师爷交给他的条子大声朗读誓词:“关爷在上,弟子狄靖尘在下。今晚孤装我十又一个弟兄,从此之后互相扶持,对待众家兄弟不准有三心二意。如果有三心二意,上前线炮打穿心而过,五狗分尸,肝脑涂地。”狄靖尘心中一凛。虽然蹚将之间磕头弟兄自相残杀习以为常,但是如此直率的宣誓,仍让狄靖尘敬畏。
  足足费了半个时辰,十一兄弟才挨次完成孤装仪式。在排最后一位的丑娃念完誓词之后,黄金来扶着狄靖尘坐在当中,大声宣布:“这次破闹店打巡缉营,就由狄二驾杆统领。你们兄弟要齐一心志,辅佐狄二驾杆。如有二心,天打雷劈,我菩萨蛮也饶不了他。”
  “如有二心,天打雷劈!”雄壮的誓词在聚义厅里回响着。
第13章 开味(1)
  1
  刺鼻的焦臭味扑面而来,狄靖尘一阵恶心。富丽堂皇的吴家大院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焦黑的梁木瓦砾之间偶尔还能见到已经烧成黑炭的人体。看着已经闷烧了一整天的废墟,蹚将之狠,狄靖尘算是亲眼见识了。吴家庄筑有两丈高的土围子,雇有二十来个护院的团丁。在雄鸡唱攻围子的时候,这几个炮手奋力抵抗,杀伤了杆里十几个弟兄,这就算是欠下了蹚将的血债。破围的时候还剩下十几个炮手缴械投降,雄鸡唱亲自操刀逐一杀害,五十几个参加抵抗的村民也成了雄鸡唱刀下的牺牲品,浓烈的血腥味播散到3里地之外,上万只老鸦在吴家庄上空盘旋,饥狼在庄外不断长嚎,村里饲养的狗凄厉地吠叫着,谱成让人不寒而栗的挽歌。
  狄靖尘被眼前的惨状震得毛骨悚然。虽然破吴家庄不是他带的队,但是他心里仍被重似千钧般的深沉歉疚压得喘不过气。说到底,还是他与吴龙彪之间的恩怨。
  在狄靖尘策马入寨的时候,马蹄声惊起了门边老榆树上一片老鸦,露出一个挂在树上的团丁。狄靖尘定睛一看,几乎喊出声来。即使一张风尘满面的面庞已经被老鸦啄得鲜血淋漓,但狄靖尘仍然一眼认出这是巡缉营的正兵毛大朋。毛大朋在营里是个人缘广结的好弟兄,半年前攻土匪寨子,让土炮打断了胳膊。狄靖尘有时来吴家庄喝酒,也不忘去看望这个老朋友。
  狄靖尘扭开头,不敢再看老榆树旁正在燃烧的小瓦房。那是毛大朋的家,他全家都住在庄上。这屋子还是营里弟兄凑钱修起来的,狄靖尘也凑了2块洋钱份子。毛大朋家里高堂椿萱,两年前娶的媳妇连生一对男娃,在营里是人见人羡的。就在吴龙彪造反的前一个月,毛大朋还念着以往的情份,托人来营找狄靖尘,想他认自己的两个男娃做干儿子。
  “大哥当心。”就在狄靖尘在马上恍惚的时候,一只四尺多宽的漆黑老鸦冷不防向他袭来,沾着人血的腥红尖喙照着狄靖尘的肩膀就啄。狄靖尘受此惊吓,几乎翻落下马。几只瞪着血红双眼的恶犬迅速围上来,龇着牙对狄靖尘低吼着,等着狄靖尘落马。
  “畜牲。”丑娃照着坐骑狠狠甩了一鞭子,疼痛的枣骝马不假思索,猛然冲向正逼进狄靖尘的狗群。狗群一哄而散,窜到一旁余烬未灭的废墟里,对着狄靖尘与丑娃低声狺叫。正绕着狄靖尘的老鸦也吓得一溜烟窜上老榆树的枝桠上。
  “大哥,在这种地方可不好犯傻。”丑娃急切地拉起狄靖尘的缰绳,拽着就走,“那些畜牲吃人都吃红了眼。你要是在这鬼地方停下来,老鸦以为是具尸体,就会下来啄人。大哥刚才可危险了,皮子认老鸦,要是您老突然落了地,那些吃急了的皮子冷不防一块上来,可以把人活活扯碎。这些畜牲要是沾了人血,个个都是食人的妖怪。”
  “十弟果然有一手。俺前后破了大小三十几个围子,还没有今次这么顺手的。”雄鸡唱不怀好意地策马过来,刚才那一幕大概都被雄鸡唱看在眼里,一脸贼笑似乎正为二驾杆的窘态幸灾乐祸。
  在破吴庄之前,狄靖尘已经宣布此次破庄驾杆不提应得的四成股份,蹚将们拉到多少叶子,拿到多少财物,扣掉内勤弟兄的一成份子,全部归蹚将所有。这激起了蹚将最高的热诚。不过半日的工夫,就破了从来没有陷入匪手的吴家庄。吴龙彪的财富在豫西土匪之中颇有声名,只是狄靖尘从不轻信。在破庄之后,蹚将们将整个吴家庄掘地三尺,收获果然不小。光是大洋就有上万,其他值钱财物不计其数。不过蹚将并不以此为满足。不远处烧剩下的一座小草屋里哭声震天,吴家的男女老幼全部被集中到这里,共有五十余口,包括吴龙彪七十几岁的老爹。帖子已经派得力人手贴到吴龙彪在县城的宅子门口,一口价大洋20万。吴府另有大小差役丫鬟百余人也全部拉回山寨,逐一滤票取赎。
  “十弟,这仗打得还不错。弟兄们已经把吴庄掘地三尺,票子已经拉得差不多了,俺们啥时候去破闹店?”
  受了血腥味的刺激,雄鸡唱的脸色格外红润。这一路上雄鸡唱很乐意与狄靖尘交流。因为在众弟兄们面前,他可以改口称狄靖尘为十弟,而不需再敬称他为二驾杆,完全拾回了颜面。对这层小聪明,雄鸡唱似乎颇为得意。
  “我们不破闹店。”狄靖尘的回答简洁有力,这马上激怒了雄鸡唱。
  “这都是老驾子面前说定了的事,咋能反悔?见到围子不破,弟兄们靠啥填瓢子?”雄鸡唱大声嚷嚷起来。
  填瓢子就是吃饭。听到新任的二当家不管饭,被吵闹声吸引过来的蹚将们也不满地低声咒骂起来。
  “再不救自己的命,瓢子马上就要落地,还填什么瓢子。”狄靖尘的声调依然平稳,并示意已经拔出枪的丑娃将枪收回去。
  狄靖尘的惊人之语震住了一众蹚将。蹚将们骤然安静下来,静听狄靖尘高论。
  “王春发,对大家说说你的侦察结果。”狄靖尘向王春发丢了个眼色。前天上午决计出兵之后,黄金来马上命王春发带着李得禄与谢有财两人潜赴县城活动,侦察城内巡缉营的动静。因为派的是心腹人,一众蹚将竟然全无觉察。有了王春发带回来的好消息,狄靖尘的一颗心才踏实下来。
  “回二当家的话,俺们破吴庄,又在闹店叫牌子,昨天下午快马就报到县城,巡缉营马上集合出兵。二当家的所料不虚,因为山路窄小,马上出动的先头只有吴龙彪亲自率领的巡缉营左队,附机关枪一架,山炮一门;右队押运行李,距先头部队大约30里地。其他队伍留下来固守县城。俺回来的时候,左队的前卫已经接近闹店,闹店的保正已经开始筹办军差。左队今晚会在周庄过夜,明天晌午能到闹店。右队大约明天能到周庄。”
  “现在去破闹店拉票子,不是要与巡缉营正面开仗吗?”黑扒扇子恍然大悟。
  “正面开仗是免不了的,我们只能算盘在哪里开仗胜算更多。”狄靖尘一语惊人,蹚将们个个目瞪口呆。巡缉六营原本就是老白狼残部的底子,既熟悉蹚将习性,又经过制式战斗教练的整训。历来巡缉营进剿蹚将,几乎没有失利的先例。所以蹚将面对巡缉营的时候,最多只能乘着地利和巡缉营小摸小打,而不可正面迎战。
  “二驾子,俺们这实力,怕是……”黑扒扇子小心地说道,“俺们还是找个山沟,伏击他一家伙吧。”
  蹚将们虽然不懂战术,但大都听熟了一部《三国演义》,总以为世上最高妙的战术就是木门道射张合那些隘路战的陈招老套。狄靖尘苦笑一声:“你要射张合,也得要张合愿意进木门道呀。”
  蹚将哄然大笑起来。吴龙彪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哪就那么容易被埋伏。“我们与巡缉营正面对决。”狄靖尘说道。
  山地虽然分散了吴龙彪的兵力,但是狄靖尘不信老经验又熟门熟路的吴龙彪会在山地中伏。虚虚实实,正即是奇。狄靖尘打定主意要出一着最正的奇棋。他指着吴庄前绿波潋滟的麦田:“这里就是我们全歼吴龙彪的战场。”
  “二驾子,咋个干法您交代吧。是往地里浇油火烧新野,还是绊马索设陷阱抓金兵?”黑扒扇子的坚定影响了一旁正交头接耳的大小头目。不过蹚将们满脑子只有三国演义精忠说岳,解不出狄靖尘的心意。
  “战斗首在侦察,本队接战之前必然先有前兵搜索。前兵闻到油味,陷到陷阱里,本队还能一头往田里钻吗?”狄靖尘苦笑着,面对疑惑的蹚将,他干脆单刀直入。
  “我们要出其不意,就要从对方立场设想破敌之策。吴龙彪跟蹚将打了十几年,还没有见过哪一股蹚将胆敢与他正面作战的。所以我们要拉开队形,按着步兵操典与他好好打一仗,这才是出其不意。”
  “十弟,你是说叫弟兄们学冷子也拉个长长的线子,同巡缉营对着放枪?”雄鸡唱原来红润的脸色又苍白下去。狄靖尘心里暗暗发笑,都说雄鸡唱的队伍给正规军收编过,多少受过制式教练,怎么连基本常识都弄不清楚。
  “吴龙彪这次虽然带了机关枪,但我料定他不晓得怎么用。所以这场仗讲究的还是散兵线。就这一点,我就有把握打赢。”蹚将们鸦雀无声,静听狄靖尘的破敌之策。
  “吴龙彪不会在闹店久留。他的全家都在我们手上,他一定会带着自己的左队向吴庄全力挺进。”
  狄靖尘拾起一块瓦片,在地上画出吴庄的地势。吴庄是块风水盛地,北面东面是山,南面是一条深约三尺的吴溪,在风水上算是双龙戏珠的大吉之地。只有西面是一片麦田,这就决定了吴龙彪的进军途径。
  “吴溪不易涉渡,吴龙彪的枪有一半还是单响马梯尼,最怕弹药浸水受潮,走南面会影响枪支。吴龙彪也不会走东面北面的山地,他必然算到我们在山地有埋伏。他料准我们只有几杆破枪,即使占领制高点也无法发扬火力优势。所以闹店过来的兵十有八九会走西面进庄。”
  狄靖尘指着西面的麦田:“这就是我们的决胜之处。”看着蹚将们脸上的迟疑,狄靖尘猛然醒悟。要激励蹚将的士气,就要从他们最关心处激励起。“这场仗,怎么打不用问。我要你们干啥,你们就干啥。完全听我的,就能得胜。不但能得胜,而且大家都要发洋财。二驾杆在这里作保,这笔洋财要比破两个闹店还要大。”
  “咋个打法?二驾子交代一声就中。”不出狄靖尘的预料,听到“发洋财”三个字,蹚将们的情绪果然沸腾起来,黑扒扇子带头大喊,表示对狄靖尘的无限忠诚,大部分的蹚将也跟着欢呼。只有雄鸡唱铁青着脸,闷不吭声坐在一旁,冷眼观察着情绪沸腾的蹚将们。
  2
  “就地向左八步——散开。”嘹亮的口令在旷野里回响着。巡缉六营左队的8个棚士兵离开大路,熟练地在麦田里散开。6个棚84个士兵彼此取出约4米的间距,在麦田里展开成一条长约350米的散兵线。剩下两个棚28个士兵则保持密集的班横队,控制在散兵线的后方担任预备队。
  透过望远镜,狄靖尘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着吴龙彪的队形。他的目光仔细扫过每个士兵的面庞,最后停留在散兵线的中央。看清了吴龙彪四平八稳的部署,狄靖尘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二驾子,咋样?”王春发的语气中带着紧张。
  狄靖尘身边只留下王春发与丑娃。李得禄与谢有财全都编进山下麦田里蹚将的队伍担任指挥。看着麦田里的阵仗,王春发着急地涨红了脸,但是丑娃却像是看庙会似的兴高采烈。
  “吴龙彪还是不行。”狄靖尘难掩语气中的兴奋,他将望远镜递给王春发,“你看,这小子把机关枪摆在哪里?”
  “他把一架机关枪摆在队伍的正中央,跟着队伍一起前进。”王春发看不出区别,语气里紧张依旧,“大哥,那家伙一开火,就能打掉俺们一半人。”
  “亏你还是个十几年的老兵,机关枪哪是这样使?”狄靖尘话音刚落,远方传来一声闷响。
  “打炮了。”丑娃如梦初醒,大声嚷嚷了起来。
  随着炮声,一发炮弹落在麦田里,大风卷起尘土与麦秸,扬起十几丈高的烟尘。在弹着后方约六百米处的麦田里一阵骚动。
  “这只是漫无目标的试探,连效力射都不是。”炮声并没有惊动狄靖尘,他冷静地吩咐道,“王春发,打出红旗,让弟兄们稳住。”
  看来火烧吴庄的确刺痛了吴龙彪。在前兵与蹚将接触之后,急躁的吴龙彪省略了《阵中要务令》中前兵侦察的固定程序,竟然直接向可疑之处开炮,想用几颗炮弹赶走蹚将,或者至少能惊动蹚将以测出具体位置,节省他部署的时间。这可真是大手笔。一枚七五山炮弹造价二三十块大洋,光是打这几炮,就要用掉上百块大洋。狄靖尘心里一阵得意,这炮弹要是用得太凶,省里说不定还会要求吴龙彪作价赔偿。到头来这都算榨他吴龙彪自己的血。
  狄靖尘向炮声发源之处眺望,一门山炮放列在通往吴庄的小路左侧。山炮旁隐约可见几个官长模样的人影。狄靖尘怒目圆瞪地说道:“吴龙彪。”
  王春发举起红旗,向麦田方向连舞三次,田里的骚动马上静止下来。
  在田里骚动之处,有一百多个蹚将紧贴地面,潜伏在饱满待收的小麦田里。蹚将们仅有的七十余杆杂色步枪全部都分配在这支主力部队里。狄靖尘已经为他们编好队,依照巡缉营的编制,14人一棚编成5个棚,分成两排,由李得禄与谢有财分任排长。在分派任务的时候,狄靖尘已经有言在先,他二驾杆指挥作战,全靠几面旗子,见旗如见人。见了红旗,火烧水淹都要趴在原地。谁要是不遵守旗令,破吴龙彪之后一毛钱也不分给他。对蹚将而言,分不到钱比砍头还要难受,这就是最严厉的军令。
  “前进!”嘹亮的口令在旷野间回响着。在悠扬的号声中,巡缉营严整雄壮的散兵线开始缓步前进,机关枪组的士兵也扛起机枪支架,挺着胸膛跟在队伍里一起向前进。巡缉营的山炮又是一响,这次的弹着距离蹚将们潜伏的麦田,不过300米了。
  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的蹚将们慌了,麦田里传出稀稀落落的枪响,惊起田间一大群麻雀。因为缺乏弹药,蹚将们平时不可能进行制式教练,枪法普遍不佳,也不会使用表尺。所以田里虽然响了十几枪,但却只有一个巡缉营的士兵应声倒地。
  “表尺三百米突──跪射预备。”蹚将的胡乱放枪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巡缉营的散兵线猛然停住脚步,一排枪口直指蹚将的藏身之处。士兵们熟练地放低身形,利用麦田隐蔽自己。
  “放!”在巡缉营的五洋钢前,蹚将几乎没有逃生的机会。蹚将的杂色枪支中最多的还是高龄五十岁以上,打一响填一发子弹的“一响缺”,土造的枪弹里用得还是按照18世纪配方调成的黑火药。在一阵惊慌失措的乱放之后,麦田里白烟袅袅,巡缉营的排枪不可能错过目标。
  六十几支步枪同时射击,打出一排弹道一致的子弹。宽达350米的弹幕整齐扫过麦地,雷声般的枪响久久不绝,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丑娃都有点失态,惊得伸出双手将耳朵捂住。
  “快速放!”果不出狄靖尘所料。几排枪之后,麦田里的蹚将乱了套,十几个胆小的家伙站起身就往后跑,仍然躺卧在原地的蹚将们也不顾狄靖尘的号令,纷纷向巡缉营的散兵线胡乱开枪。狄靖尘由上而下看得非常清楚,蹚将潜伏的一块麦田里冒出几十柱白烟,继续精确标示出蹚将的藏身之处,吴龙彪与他的几个排长不可能错过如此清晰的目标。
  “半面向右──间距四步──前进!”
  “半面左──弟兄们走密一点跟老子上!”
第14章 开味(2)
  这就是散兵线的奥妙。一线展开的长阵可以将火力平均分摊到整条战线上,构成当面之敌无法闪避的排枪。而在排枪测出敌方主力位置的时候,散兵线又能发挥弹性,因势变化,适时向敌方主力位置作两翼席卷。在机关枪适用于战场之前,散兵线可以说是最完美的步兵战斗队形。不过,散兵线的老战术也只有在机关枪出现以前的战场才能得手。
  王春发坚定地挥舞着红旗,要求蹚将固守原地挨打。狄靖尘数着向后跑的人数,一百多个人已经跑了20个。不出狄靖尘所料,这些擅自向后逃跑的蹚将都成了散兵线的绝好射靶,没有人能跑出30步开外。目睹同伴的惨烈下场,麦田里的蹚将们别无选择,只能依照狄靖尘的旗令牢牢贴紧地面,祈祷着狄靖尘创造奇迹。
  狄靖尘不能创造奇迹,但是狄靖尘已经料定吴龙彪会为他创造奇迹。
  位在散兵线中央的两个棚一阵骚动。6个士兵扛着一挺三十节重机关枪与两个弹药箱,跑到散兵线正中的位置开始架枪。
  “二驾杆,敌人架机关枪了。”王春发说道。
  训练有素的机枪兵动作纯熟迅速,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沉重的枪身已经牢牢架上脚架,带队的棚长开始调整表尺。在机关枪的枪口前,麦田里的蹚将更待不住了。眼见麦田里的弟兄即将成为机关枪的活靶,一向沉稳的王春发也耐不住了,他紧张地低声提醒狄靖尘。
  “继续打红旗,让弟兄们稳住。”狄靖尘冷冷地看着田野间正在上弹带的机关枪,对迫在眉睫的大屠杀无动于衷。
  重机枪别具一格的声响压过了正在快速射击的钢枪。在一次三发点放试枪之后,重机枪咆哮起来,以六发点放的高速将上百发子弹扫向麦田。
  在陕西当正规军的时候,雄鸡唱手下的蹚将们大都见过机关枪,但是很少有人真正见识过机关枪的威势。不出狄靖尘所料,在重机枪开始射击的时候,绝大多数的蹚将已经吓得失去意识,他们只能拼着最后一股力量紧贴地面,绝望地静待机关枪停下残酷的屠杀。没有人有勇气站起来向后跑,或者挺身向巡缉营开枪。麦田上只有机关枪打出的重重波浪,蹚将的身影完全隐没在麦浪之间。
  “二驾杆,敌方的队伍动了。”王春发狂喜地喊叫起来。狄靖尘矜持地微微一笑,眼前的一切与他预想的状况一模一样。
  蹚将们没有见识过机关枪,巡缉营官兵也没有。即使是从军十余年的吴龙彪也从来没有与机关枪协同作战的经验。所以与普通人一样,吴龙彪依着步枪思维部署机枪,犯下常识性错误。将机枪部署在正面作扇形扫射,似乎是机枪火力发挥威力的最佳方法,但实际上这却是对火力的巨大浪费。因为机枪射击的目标是多个目标而不是各别单兵。唯有将机关枪部署在侧面,才可以利用线兵线侧面人员厚集的优势将机枪的杀伤力发扬到极致。若是部署在正面,密集的弹雨就会因为单兵之间的空隙而浪费许多子弹。战场经验的实证说明,一架部署在侧面的机关枪,其命中率要比正面之机枪高出七八倍。当机关枪部署在正面的时候,射手与观测手经常因为光影的误导而错判距离,在误导之下设定的标尺很难精确捕捉到在线的散兵。而在调整标尺的时候,往往就要浪费掉大量的子弹。果不出狄靖尘的预料,军事知识有限的吴龙彪将机关枪部署在蹚将的正面而非侧面。部署在正面的机关枪对于目标明显的散兵线尚且如此无力,更何况是隐身于麦田之中紧贴地面的射击目标?
  狄靖尘太熟悉机关枪的操作了,在当军士的时候,他曾经带过一个机关枪班。依照经验,狄靖尘下令蹚将们紧贴地面,使机关枪难以设定表尺,浪费机关枪的火力。而在机关枪徒劳少功的射击之中,狄靖尘更期待着反戈一击的机会。
  “二驾杆,吴龙彪的队形动了,下令吧。”见狄靖尘没有反应,王春发以为狄靖尘没听清楚,又喊了一次。狄靖尘不耐烦地一挥手,示意王春发不要多嘴。他要好好欣赏这一刻。
  巡缉营的官兵没有与机关枪协同作战的经验,摆在散兵线的中央的机关枪一开火,步兵的散兵线就乱了套。中路的两个棚因为机关枪正在开火而不能前进,只能傻站在原地。而正对蹚将形成合围之势的左右两翼处在危险之中。左右两翼担任指挥的排长与各棚头目心里没有底,不知道机关枪的威力有多大,深怕继续挺进会误伤。于是两翼的四个棚不知所措地自动停下脚步。因为没有统一的指挥,各棚停止的速度不一致,整条散兵线在敌前散乱了起来。
  “黄旗-两翼反冲锋!”狄靖尘命令道。
  王春发兴奋地舞起一面鲜黄的号旗,向左右各舞三遍。这是麦田里正挨打的蹚将们苦苦等待的一刻,黄旗激发出他们求生欲望下的原始兽性。蹚将们一跃而起,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向巡缉营已经混乱的散兵线两翼。而在这一刻,不得要领的机关枪火力恰好切断了散兵线的包围圈,散兵线中央与两翼原本可以相互支扰的排枪火力优势无法发挥,只能无助地各自陷入白兵近战。红缨枪杆刀的近战搏斗正是蹚将的强项,虽然不足以扭转战局,但是已经彻底打破了巡缉营的火力优势。
  指挥机关枪的一个官长舞着军刀,徒劳无功地吼叫着,似乎想要支持已经陷入近战的两翼。但是绝处逢生的蹚将激发出体能的极限,他们不到半分钟就冲过200米宽的麦田,砍进混乱的散兵线。机关枪一个点放间的停顿,就错过了捕捉骤然散开目标的时机。
  “蓝旗-马队随我来。”在狄靖尘展望战场的山岩后面,二十名精选出来骑术精良的蹚将已经拉起原本倒卧在地上掩蔽的马匹,迅速理好鞍具。辛五快步牵来狄靖尘的黄骠马。狄靖尘翻身上马,取过辛五递来的白蜡杆红缨枪,钢锋一举喊道:“冲锋!”
  突然从山林里冲出来的马队直指巡缉营完全乱成一团的左翼。李得禄带的30个蹚将已经与左翼的三棚巡兵杀成一团。当带队的排长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时,已经没有时间重新组成散兵线应战。迈开四蹄高速飞奔的马队只花了不到3分钟的时间,就奔驰过四里地的麦田。
  狄靖尘放缓马速,将手里的长枪向下一压,直指面前的巡兵。在大盖帽之下,一个孩子惊恐地瞪圆了眼睛,直觉停下正准备刺向狄靖尘坐骑马腹的刺刀枪,不解地凝望着狄靖尘。
  狄靖尘认得这是左队下二棚的张符麟,郏县人氏,是去年应募补进巡缉营的副兵。张符麟的老爹辛苦一生攒下二十几亩地,原想栽培儿子念书,做着笔杆上出人头地的梦。但在张符麟考上中学的那一年,宝丰杆匪刘小五北伐郏县,张符麟在郏县的老家被刘小五手下蹚将一把火给点了,薄有富名的张老爹被绑作肉票。刘小五张口就是5000大洋,因为付不出巨额的赎金,倾家荡产的张家只买回了老爹没有脑袋的尸首。受到家难的刺激,张符麟毅然辍学,投笔从戎。不过他年龄不到十五,并不符合巡缉营的征募标准。但是他意志坚定,屡次向征兵官请命,甚至自愿当个不支薪饷为老兵牵马的副兵。张符麟的真诚感动了狄靖尘,他教张符麟花5角洋钱打通营里征兵所的司书,将年龄多填2年,这才入了营。为了掩饰他那张稚嫩的面庞,狄靖尘让张符麟蓄起早熟的胡须,以免遭到营里老兵的欺侮。不过积极勤奋的张符麟很快就赢得了老兵的好感。为了报仇,张符麟苦练战技。不到一年,他一手扎实的刀法与射击成绩都能与老兵媲美,没有一个老兵忍心去欺侮他。
  “狄官……”看到拍马舞枪向自己冲过来的蹚将竟然是以往的知遇长官,正举起步枪的张符麟失声喊了起来,嗓音里还带着小孩子的稚气。按照操典,张符麟应该刺向马腹,不过张符麟却傻站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狄靖尘会加害于他。
  看着张符麟稚气未脱的面庞,狄靖尘彷佛心窝挨了一刀。他闭起双眼,双臂猛然施力,闪着寒光的钢锋狠狠扎进张符麟的胸腔。
  狄靖尘很同情这个孩子。刚到部的时候,张符麟在每晚入睡之前总要望空遥拜他惨死在蹚将之手的老爹。狄靖尘经常安慰他,倾听他苦难的往事。在乡下,能读完高等小学的孩子已经是块宝。狄靖尘总觉得张符麟还有无限的前程,所以在进剿蹚将的时候,往往有意无意地安排张符麟担任传令,让他避开惨烈的战斗,为此张符麟经常抱怨。看着张符麟一脸失落,狄靖尘总是说:“小孩子打什么仗,再长两岁再说”。
  张符麟的面庞因为痛苦而扭曲。狄靖尘一咬牙,猛力将红缨枪一挑。深深刺进张符麟心口的钢锋顺着白蜡杆传来的力量捣向左侧,切断了他的血脉。
  “冷马蹩不住了,跟我扑风。”狄靖尘喊道。
  溅满半边脸的暗红色鲜血泯灭了狄靖尘最后的理智。在黑话里,蹩就是守,扑风是进攻。狄靖尘看到巡缉营的整个左翼正在崩溃,机关枪组已经不知所措地停止射击。居中的两棚士兵正在上刺刀,似乎准备投入面前惨烈的肉搏。不过这两棚兵的侧面,却完全暴露在狄靖尘的马蹄之前。狄靖尘本能地抓住战机。但是他冲口而出的口令,用的竟然是蹚将的黑话。
  “跟二当家的挑上去,扑风!”黑扒扇子附和道。
  骑在狄靖尘身旁的黑扒扇子也看出这个完美的歼敌良机,激动的语气带着对新任驾杆的敬佩。20个骑蹚将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呐喊,冲向居中正在上刺刀的两棚士兵。
  狄靖尘掷出手中的红缨枪,正试图压住阵脚的排长应声而倒,失去带队官的士兵瞬时崩溃了,掉头就跑。但是狄靖尘的黄骠马赶上了没命狂奔的人群。狄靖尘抽出雪亮的马刀,砍向马蹄前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刘恩华、王斌、褚小三、陆炳、靳怀三、杨大傻……这些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好士兵,都是曾跟他一块出生入死的好弟兄。
  “快速放……快……放枪……”左队唯一剩下的排长是率领两棚预备队的三排排长吴龙腾。因为他是吴龙彪的胞弟,所以作战时一向带援队,从来没有担任过火线。看着手忙脚乱正想指挥预备队站成散兵线还击的吴龙腾,狄靖尘的眼中喷出了火。
  狄靖尘双腿狠狠一夹,一对银马刺挤痛了胯下坐骑。黄骠马猛然向前一跃,狄靖尘扬起手上的马刀,腰身一扭,猛力向下劈去。吴龙腾还来不及哀嚎,就被斩成两截。
  当狄靖尘回头要解决预备队的两棚士兵时,黑扒扇子的马队已经冲进刚站成一道散兵线的队伍,毫无怜悯地展开了一场大屠杀。
  “吴龙彪呢?”狄靖尘压下心里的激动,着急地环视战场。他发现远方有几匹快马正保着已经套架好的山炮,飞速窜向闹店方向。狄靖尘一夹坐骑,马上要追上去。但一双毛茸茸的大手猛然抓住他的辔头,受到惊吓的黄骠马喷着粗气高高扬起前蹄,但硬是被马前大汉的惊人力量压了下来。
  “干什么?”狄靖尘怒吼道。
  狄靖尘认出拉住他坐骑的大汉正是丑娃。他举起挂在鞍侧的马鞭,一鞭就向丑娃甩了下去。丑娃的右半边面颊顿时皮开肉绽。虽然痛得咬紧牙关,但是忠心的丑娃仍然牢牢拢住黄骠马不放:“大哥,危险,不中!”
  丑娃的鲜血让狄靖尘冷静下来,他注意到自己是单枪匹马。望着远去的一抹飞尘,狄靖尘叹了口气。他兜转马头,回到血腥的战场。
  只有穷人家的孩子才会出来当兵。在蹚将眼里,战场上缴械被俘的士兵并没有拉票的价值,再加上宝丰巡缉营在狄靖尘的统率下素有心黑手辣的名声,所以蹚将们无意收容战俘。在狄靖尘策马回到战场时,巡缉营左队参战的八棚一百来个士兵已经被残杀殆尽,只剩下两个被留下来问话的活口。大部分的士兵都是在溃乱之中不知所措地放弃抵抗的意志,又在稀里糊涂中被愤怒的蹚将一刀两断。田野间初熟的麦穗被鲜血染红,顺着麦浪散发的血腥味令人作呕,诱起远方山林里的狼嚎。
  狄靖尘回到张符麟身边,张符麟的胸前伤口中喷出来的鲜血已经完全沉淀在田土里,空洞无神的双眼圆睁着,似乎正与面前的前任副领官对望,控诉着解不开的恩怨。
  狄靖尘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精美的小木匣。匣子里是吴佩孚在两年前亲手颁给他的一枚三等文虎勋章,当中刻着的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坐虎,象征军人如虎将跃的雄姿英发。这是一位初级官佐所能得到的最高荣誉。狄靖尘用力扳开孩子仍然紧握刀把的手掌,将勋章轻轻放进他的手心里。
  “我是谁?”狄靖尘仰望苍天,无声地询问着。
  3
第15章 开味(3)
  吴庄一战的大获全胜虽然化解了巡缉营进剿的危机,但是并没有完成让蹚将们发洋财的诺言。吴庄所藏的巨额财富,远远不能满足蹚将的贪欲。狄靖尘心里清楚,要带杆子,不止要有军事上的非凡才干,在财富的攫取上更要用心。出来蹚的,说到底只是为了个财字。手里没有麦色老铁,光有军事上的辉煌胜利,一样会遭到蹚将唾弃。整个晚上,雄鸡唱都在蹚将堆里乱窜,必然是在挑动蹚将的失落感。再不开发出财路,狄靖尘的下场很有可能比不上僵卧在麦田里任饥狼饱餐的巡缉营弟兄。
  “二驾杆,好消息。”王春发满脸春风,一跃下马。
  “狗养的吴龙彪,果然有玄机。”在清点吴庄的财物之后,狄靖尘就起了疑心。吴龙彪家里有两百多亩地与一家绸缎店,一年明着的进项就有上千大洋。他蹚了两三年,又干了10几年巡缉营,这暗里头的收益不知道还有多少。但是吴庄的财物,连现金带家私,总共也不过值一两千块洋钱。吴龙彪的家产能转移到哪里去?蹚将一连活活打死了两个吴家无人出赎的老家人,但都审不出个端倪。狄靖尘念头一动,派王春发去查巡缉营随军的行李,果然查出了可疑之处。
  “县城方向没有援军的踪影,看来吴龙彪是要出水了。不过他随军的行李队透着玄机。行李队到闹店的时候只有十匹驮弹药的高脚子,一辆拉顶子的吹子车。现在要回县城了,却在闹店的骡行调车雇牲口,二十头高脚子,十匹风子,再加三辆长脖子大车。”
  狄靖尘双眼一亮,这就对了。在黑话里,“长脖子”指驴,“风子”指马,“吹子”是牛,“高脚子”是骡。吴龙彪这次只带了两个队多杆步枪,随军行李所需要准备的一个基数弹药不过1万发出头,再加上1架机关枪的携行弹药2000发,随军的弹药大约要装成二十几箱。一头骡子驮2个弹药箱,行李队刚到闹店的时候来了10匹骡子,一辆拉炮弹的牛车,正好是全队所需要的弹药行李。即使所有的备用弹药都没有补充部队,原封不动地带回,也不可能增加运力。所以多出来的脚力,十有八九是吴家的财产。
  “二驾杆,这些牲口个个蹄子蹶土。吴龙彪可不在乎露不露财呀。”王春发难掩兴奋之色。内行人都知道,如果以骡马运送银元,每头牲口绝不能超过2000块。因为2000块大洋加上箱笼,重量就在150斤以上。即使脚力最健的骡子,驮力也不过一百六七十斤。如果一口气驮上2000大洋以上的现银,骡马不胜负重,蹄子就会往上翻土,沿途留下负重的印记。这就等于昭告各方骡队的价值。
  “大哥,吴龙彪多弄这么多牲口要干啥?”丑娃还没有悟出其中的奥妙。狄靖尘看着丑娃脸上的绷带,心里一紧。自从劫法场起,丑娃一直忠心不二为他卖死力,他却一句好话也没说过,现在甚至还破了他的相。也难得丑娃老实,竟然全不变心。
  “伤口疼不疼?”听着狄靖尘的关切,丑娃反而扭捏起来。狄靖尘手黑,那一刀切开了丑娃的右颊,划在颅骨上。幸好有王春发一手蹩脚的缝工才止住失血。丑娃毕竟身体结实,绷带一裹,又生龙活虎起来。
  狄靖尘仔细查看丑娃的伤势,王春发在一旁拍了胸脯:“二驾杆放心,我王春发一根针不知缝过多少弟兄,这小伤口算个啥。”
  “事情办好了?”狄靖尘语气一变。
  黑扒扇子靠了过来,狄靖尘收起铁汉柔情,恢复杆首的冷酷神情。在阳刚的土匪窝里,温柔是领导者不能饶恕的罪恶。
  “都按着二驾杆的吩咐办了。全闹店十二栈店,所有马槽全下了药。”黑扒扇子兴奋地报告。
  “吴龙彪有没有向地保摊派马料?”狄靖尘问道。
  “闹店的保正担心俺们破闹店,俺们破巡缉营的消息一传开,他就巴结上来了。二驾子的话已经传开了,哪个胆敢供给马料马草,全家一个不留。巡缉营的马料,全是各家客栈的存草。”王春发说道。
  吴龙彪家里的财物虽然不多,但却有一百多两大烟土。狄靖尘经常听人说吴龙彪也倒腾大烟,看来传言不虚。物尽其用,狄靖尘要用吴家的大烟土,换他十几年攒下来的不义之财。
  狄靖尘率领蹚将队伍连夜出发,在天明之前就赶到闹店,还没有进镇,远远就已经听到镇上人喧马嘶。令狄靖尘惊讶的是闹店竟然寨门大开,寨墙上也不见守门团丁的踪影。蹚将们都看傻了,自有蹚将以来,恐怕还从来没有这么容易破的围子。狄靖尘与王春发互望一眼,会心一笑。不过狄靖尘的笑容里却带着心虚。他只料到闹店势将一团混乱,但是眼前大开寨门的情景却带着陷阱的味道。
  “十弟,围子里头有鬼不能挑。不要拿弟兄们的命当玩笑。”雄鸡唱不愧是十几年老经验的驾杆,在唾手可得的猎物面前仍然能保持理智。他喝住了兴奋的蹚将,策马到狄靖尘身边大声吼叫。见到当家的发飙,蹚将们马上安静下来,疑惑地看着狄靖尘与雄鸡唱。
  狄靖尘并没有理睬雄鸡唱,他踩定马蹬立起身来,大声喊道:“弟兄们,二驾杆打包票,闹店没有鬼。有种的跟着我上。”
  狄靖尘一马当先向闹店大开的寨门疾驰。丑娃毫不犹豫地跟上。寨墙上空无一人的炮位离狄靖尘愈来愈近,狄靖尘不禁打了个冷战。如果这是一个陷阱,他必然死无全尸。不过这是领袖威望的考验。狄靖尘心里清楚,如果他稍有迟疑,雄鸡唱就会利用机会鼓动荷包干瘪的蹚将们造反。前进后退都是绝路,不如放胆一搏。
  狄靖尘在巡缉营的时候经常经过闹店,深知闹店的防御配备非同一般。
  闹店镇的团防局有团丁近百人,长短枪二十余杆,还有五门威力强大的抬枪。虽然都是些土造武器,但已足以使一般蹚将敬而远之。闹店的土围有15尺高,寨门之前设有尘砻与拒马,并掘有深沟。平时常备团丁驻守,遇警时不但紧闭寨门,而且会往深沟里注水,易守难攻。御匪有方的闹店镇上因此热闹繁荣,平时一开寨门,商旅行人络绎不绝。逼近闹店的狄靖尘虽然也能听到镇内的人声喧闹,但是却带着惊慌的气味。狄靖尘牙关一咬,喊道:“拼了!”
  “蹚将来了!”一个蹲在寨门边的大娘看到狄靖尘与丑娃,惊慌地喊了起来,尖锐的女声使寨内乱成一片。狄靖尘已经无法思考,在冲过空无一人的寨门时,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大哥,冷马都跑了。”丑娃兴奋地喊着,不过狄靖尘马上发现丑娃高兴得太早。镇里的大街上已经乱成一锅粥,惊慌的人潮与车辆搅在一块,人喊马嘶,都争着往北跑。而在狄靖尘面前的街口,七八个巡缉营的巡兵已经站成一排,成立射姿式待命射击,黑黝黝的枪口直指狄靖尘。
  丑娃似乎被面前的架势吓了一跳,他本能地勒起坐骑。不过狄靖尘却一眼看出真实状况,这些士兵后方,并没有任何支持兵力,两翼也没有部署交岔火力。狄靖尘的目光越过枪口,扫向枪口后方一张张苍白的面孔,他心里有了底。狄靖尘毫不迟疑,抽出腰间机头大张的盒子炮,对准巡兵头顶上方就是一梭子。
  狄靖尘的判断是正确的,他面前的巡兵只是临时拉上场的乌合之众。一排枪声之后,七八个巡兵一哄而散,这种情况让狄靖尘吃了一惊。狄靖尘认得跑在最后的巡兵是右队上一棚的副头目李桂荣,他纵马上前,俯身抓住李桂荣的衣领,顺势一拎,李桂荣失去重心,摔了个四脚朝天。
  “二驾子破闹店啦。”黑扒扇子喊道。
  黑扒扇子的马队率先跟着冲进闹店大街,狄靖尘一枪打散巡兵后,蹚将们热情高涨,开始劫掠闹店。狄靖尘无意参加即将发生的劫掠。他勒住坐骑,目送冲向人群的蹚将。在南寨的鼓楼首先燃起冲天大火的时候,狄靖尘紧悬着的一颗心彻底松弛下来。他一跃下马,走向正缩在墙角的李桂荣。“狄官,别杀俺……”李桂荣请求道。
  “别嚷,我不杀你。”狄靖尘温和地拍了拍李桂荣的肩头。李桂荣清醒了一些,但仍然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丑娃见到狄靖尘要坐,立刻走向一旁的药店,一脚踹开门板,扛出一个花梨木的太师椅,扶着狄靖尘坐下。
  “你也去搂点吧。”狄靖尘示意丑娃不必因为他而错过发财的机会,不过丑娃竟然全不动心,安心保卫着狄靖尘,狄靖尘很是感动。蹚将的财物多是依靠自己蹚来的,如果不亲自拉票劫财,很难有收入。所以在破围拉票的时候,蹚将们个个争先,不肯后人,连对狄靖尘忠心耿耿的王春发都跑得不见踪影。丑娃留下来保护狄靖尘,放弃自己发财的机会,实在难得。
  “吴龙彪呢?右队怎么只剩你们几个?”狄靖尘问道。
  “五更天的光景,街上忽然大乱,人人都在喊蹚将破寨了。吴官与新来的几个官长早就跑得无影无踪,闹店的保正与团丁跟着跑,俺们巡缉营的弟兄也跑走大半。这会儿指不定都已经跑回县城了。”李桂荣愤怒地说道,“一镇百姓,上百个弟兄,就全扔给蹚将了。”
  狄靖尘听得一头雾水。看街上的情况,不像是遭到蹚将光顾的模样,而且闹店周遭都有为雄鸡唱通风报信的采盘子。离开四海庄的时候,也没有听说有哪个杆子过来碰杆。
  “你看真了有蹚将?”狄靖尘问道。
  “蹚将个屁。”李桂荣破口大骂,“就是自己吓自己,哪来什么蹚将。吴官不跑,这闹店咋能丢给土……”李桂荣猛然想起面前的狄靖尘已经换了身份,把差点脱口而出“匪”字咽进了肚里。
  “弟兄们就那么容易被吓着?”狄靖尘问道。
  “自打左队在吴庄全军覆没之后,跟吴官出征的弟兄们都人心惶惶。城里的两个队听到消息,也不愿意过来支持,只派了个传令来联络。大家看援军没有指望,只想尽早回县城防御,那里还有心思留下来守闹店。几个官长都劝吴官连夜撤回县城,不过吴官硬是要在闹店过夜。听说,他是要装运他自己家的财货,所以才拿着全队弟兄的命下注……”说起这趟出征的窝囊,李桂荣像泄了气的皮球,“狄官,还是跟着您老有奔头。吴官太不行了,连畜牲都看他不起。”
  “这又是咋个说法?”丑娃忍不住插了个嘴。
  “你们不知道,五更天的时候,全闹店的牲口都像着了魔一样又蹦又跳。俺们队上看马的毕老三亲眼看到吴官那匹枣红马一马当先踢开马厩大门,带着几十头骡马窜到大街上横冲直撞。俺长了这么大岁数,真没见过牲口也会中邪。”
  “所有牲口都跑了?”听着自己的烟土计有用,狄靖尘有一点兴奋。
  “可不是嘛。”李桂荣怕狄靖尘不信,特别加重了语气,“狄官您来晚了一步。一个时辰之前,整条大街都是乱窜的牲口。这些畜牲闹腾完了,就瘫在街上睡大觉,咋哄咋打都不起来。整条大街上躺了上百头牲口,邪门透了。吴官他们只能徒步逃跑。”
  狄靖尘心里暗笑,他的一个计策,竟然兵不血刃破了个大集镇。原来狄靖尘得知吴庄只剩下二十几两已经熬好的大烟膏子后,便命令王春发连夜带人进闹店,在镇上所有马槽里各泡上一个烟泡。没想到这些拣来的大烟土还真发挥了奇效。马无夜草不肥,五更天恰好是马槽喂第一顿马料的时候。狄靖尘原本只想让这些牲口闹腾一阵子,削弱破镇的阻力。没想到吴龙彪已经吓破了胆,竟然带头逃跑。这一个有上百商铺的繁华大镇,就破在这二十几两大烟土上。
  “二当家的,全镇都搜过了,只找到八个冷马。按照二当家的吩咐,俺们一个没动,全部绑来交给二当家的。”黑扒扇子穿着一条刚弄来的大红色女装棉裤,神气活现地押来八个绑成一串的巡兵。在吴庄大战之后,狄靖尘立了一条规矩,要求蹚将不要滥杀官兵俘虏,所有战俘都要交给他本人处置。虽然这个新规定坏了蹚将的规矩,雄鸡唱当场嗤之以鼻,但是在破吴庄之后,狄靖尘在蹚将中的声望已经超过了喜怒无常的雄鸡唱。黑扒扇子此举,无异于是在向狄靖尘投诚。
  “狄官,弟兄们都是曾跟着您老为国家卖命的,烧成灰还是弟兄呀。”看到绑成一串的同袍,李桂荣紧张了。狄靖尘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虽然他无意加害昔日的袍泽,但是施压取供的良机不容错过。狄靖尘知道李桂荣一向是个意志不坚定的大嘴巴,他静待李桂荣的坦白。
  “狄官,您老高抬贵手,放了弟兄们。出来蹚,不就图个钱财?俺报效给狄官就是了。”看狄靖尘笑而不答,李桂荣更紧张了。
  “带路吧。”狄靖尘说道。狄靖尘确定全闹店只有九个巡兵之后,知道吴家财产就握在眼前的九个巡兵手上。
  李桂荣叹了口气,引着狄靖尘走向一间屯放马料的木板小屋。屋外一门已经套上架的三八式野战炮横斜在水沟里,强大的冲力使整个炮架向右歪斜,一旁茅坑上的草蓬已经被撞得稀烂,地上两行车轨痕迹说明拖炮骡子在套架时亢奋的程度,准备装车的弹药与炮弹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边。
  不等李桂荣开锁,丑娃一脚踹开小屋用铁链锁起的大门。幽暗的屋子里堆着几乎到房顶的稻草,丑娃哼了一声,拾起地下的草扒就开始扒草。丑娃的力气大得惊人,三扒两下,就在稻草垛里扒出一个大洞,露出塞得鼓鼓的麻袋。狄靖尘略略一点,屋里大约有50个麻袋,他拔出马刀,划开脚边的一个麻袋,闪亮的银元从袋里倾泄而出,洒了一地。
第16章 吹梦断(1)
  1
  “十弟年少有为,弟兄们佩服无比呀。”雄鸡唱举起酒杯,满脸堆笑,恭维着狄靖尘。满厅蹚将轰然起立,向狄靖尘表忠。黄金来唇边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老驾子,这趟买卖的战果清出来了。”黑扒扇子兼管杆里的账房。蹚将回寨之后就属黑扒扇子最忙,一面要监督着手下滤叶子,一面要严管战利品的清点,两个晚上不眠不休地熬下来,他连嗓子都哑了。
  “念。”黄金来说道。
  “回老驾杆。这趟买卖光是在吴家庄与巡缉营行李两处,就得现鞭子十六万八千六百二十八元两角;上好的热河熏子四百二十八斤三两,约可折洋十三万六千多块钱;马蹄、元宝、福珠等各色老铁两千三百二十二两;麦色元宝二十两。这些是公中能得的五成股份。不过在吴家庄与巡缉队行李中起出的货,二当家的已经有言在先,公中除了分给师爷等的一成股份之外,其他驾杆不分钱,全部赏给弟兄。另外得了刚收的冬麦2321石,已经入了公库。依着二当家的吩咐,此次得来的军火全部作价出卖,山炮机关枪卖给冷子,长枪与莲子卖给郏县友杆……”
  黑扒扇子以敬佩的眼光看着狄靖尘:“二驾子英明,这买卖算盘打得忒精。这长枪莲子,冷子有得是,看不上眼。而这机关枪大炮,杆子也耍不动,都不愿接手。冷子稀罕机关枪大炮,光这两样就卖了整3万大洋;杆子都是缺枪少弹的,一杆长枪能卖200大洋,一粒莲子能卖5角洋钱,一转手又得了四万八千两百二十块洋钱。这也算公中能得五成股份的。”
  聚义厅低声喧哗起来,光是听到这里,已经有至少35万大洋。就是跟着老洋人的时候,也不常有这般收获。
  “另外,单在闹店起出来的财物,拢共也值26万大洋。这不在二当家的说法之内,所以按着五五分成,与公家对分;在吴庄与闹店还起了300多个叶子,粗粗滤过一遍,大约也能得个二十来万。不过这不是现银收入。还要等赎金齐了,才能算出成果。”
  蹚将虽然草莽,但是掳来的财物就是命,所以寨里账房做的账不会输给城里的钱庄银号。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狄靖尘还是吃了一惊。他知道吴龙彪平时喜欢弄几个钱,贩烟土办团练大小都沾,但绝对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上尉队官竟然能有三十几万现大洋的身家,当官5年积累的财富竟能抵得上宝丰全县整2年的税赋加捐。
  “二当家在破吴庄的时候虽然有言在先,公中除了给账房师爷的一成之外,不取另外四成的例股。但这趟全赖二当家的,才有这般收获,弟兄们的公议,这是杆里前所未见的大买卖,弟兄们个个发财,大家情愿都拿出一成孝敬给老驾子,一成孝敬给二当家的。连同叶子的赎金,俺凑了个整数,二老各是6万现洋。这是俺弟兄们的一点孝心,请二老务必赏收。”
  6万大洋,狄靖尘眼睛都瞪直了。这笔钱若是用骡子驮,也得三十头骡的骡队才驮得动。财富当前,初入此道的二驾杆不免动了心。
  “二驾杆说话算话,铁板钉钉。这点小钱原本不算什么。既然是弟兄们的孝敬,那就由我作主,你黑小八分配,给这回买卖里牺牲弟兄的家里送去。大家兄弟一场,不能坏了仁义。这趟得到的所有钱财,都准此处理。”十几万大洋,足够买下闹店整条大街上的买卖了。黄金来脸色不变,竟然说不要就不要,狄靖尘几乎要嚷嚷起来了。不过军人的毅力与服从的习惯使他能忍下内心的激动。狄靖尘奋力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随和姿态:“我的意思与老驾子一样,这点钱就赏给弟兄们吧。”
  黑扒扇子举起带着血渍的袖子,抹去感动的泪水。正在狄靖尘身边伺候笔墨的辛五甚至感动得低声抽咽起来。这年头蹚将、贪官实在太多,老百姓越来越穷,蹚将的买卖也越来越不好做。赎金付得起上千大洋的就算是大户了。出来蹚的也不容易,一个像辛五这样的小蹚将,自己出生入死的拉叶子、贴黑帖,一年所得也不过能得个两三百银元而已。要是在打家劫舍时不幸阵上失风,蹚将之间也没有个抚恤成例,家里能得个几十块慰问钱就算了不得了。最可怜的还算是那些被官府捕去的,几乎是格杀勿论。但官面上也有黑心的借机讹钱,蹚将家里往往被讹得倾家荡产,只换回一具没有脑袋的尸首。所以蹚将这行,也是个高风险的行当。出来蹚的说到底都是为了钱,表面上虽然是义薄云天,但实际能做到轻财仗义的实属凤毛麟角。新任首领一出手就是12万,还都是自己掏的银子,能不叫蹚将感激涕零。
  “二驾子,俺们一定把您老这秋海棠的牌子叫遍全宝丰。”黑扒扇子恭维着。不过黄金来却蹙起眉头,陷入沉思。众蹚将见到老驾子闷闷不乐,也都识相地安静下来,静候老驾子训示。
  “你们都是宝丰本地人,咋就恁般没出息,胡碴本乡本土?”见满厅蹚将无人答腔,黄金来点了名,“姒老三,兔子不食窝边草,这道理你没听过?”
  “老驾杆明鉴呀。这年头买卖难做,各县各乡都组了冷马。出去蹚不容易,就在老家混口饭吃算了。”雄鸡唱一脸委屈。
  “投机取巧。”黄金来的语气严峻起来,“十几年蹚将的名声,都让你给砸净了。”
  “老驾杆,这事还真不怪雄鸡唱,豫西各杆现在都这么干的。”也只有直率的丑娃,才敢在这种场合犯颜直谏。
  “那你说,兔子咋就能吃窝边草了?”黄金来换了温和的神色,对自己人的偏爱表露无遗。
  “老驾杆,您蹚的那光景,冷马还不成气候。蹚将在乡下破围子,各甲团首临时拉壮丁上寨墙,没有训练,围子好打得很。即使是个有城墙的堂堂县城,也只有几十个保卫队警兵保着,要是胆大点的,破个把县城不是难事。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冷马在每个区都有保卫团,平时操枪使刀,练得勤快得很;没有保卫团的地方还有红鳖硬肚,念符画咒刀枪不入,红缨枪头肚皮一弹就开,个个都能使耍一套好枪法。打县城更是没门,像二当家的这样心黑手辣的冷马越来越多,出来蹚的弟兄能够保住自己就不错了,谁还敢去招惹他们。在自个家乡吃个窝边草,至少是熟门熟路,高明点的还能买通冷马。像老白狼那样跨府越省,家乡是安静了,但风险很大。老驾杆,您跟老白狼蹚的时候,可真是俺们蹚将的好年月呀。”
  “还有一层理由,十一弟没讲到。”黑扒扇子接过丑娃的话说道,“老辈出来蹚的讲道义,重乡情。仁厚点的还要保卫乡土,不让其他杆子过来滋扰本乡。大一点的杆子,像老白狼这样的,甚至仁义到连起过哪家的票子都要保护起来,不仅不再同一户起票,还要保着不让别的杆子过来祸害。但是杆子愈来愈多,啥乡啥里没有蹚将?大家都这么干起来,在本乡要顾着乡情,在外乡还得念着其他杆子的颜面,那就无处可蹚了。您老的时代,俺们多少也听说过。老白狼护乡里,甚至连整个宝丰都要保起来,不让小杆子胡碴地方。但是他老人家派回来整顿家乡杆子的宋老年,第一件大事就是破宝丰城。为啥?出来蹚,为的就是个财字。到处讲义气乡情,这里不让蹚那里不让蹚,那还蹚个球。”
  见到黄金来并没有嗔怪的神色,黑扒扇子大着胆子说下去:“三驾杆讲得好。什么兔子不食窝边草,是个啥地方‘保护主义’。大家对自己的乡里都保护起来,壁垒分明,就都不用蹚了。所以当蹚将的,要破除保护主义,开放‘自由市场’。爱咋蹚咋蹚,才能地尽其利,蹚畅其流。”
  狄靖尘实在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黑扒扇子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些新名词,这样的用法倒也能切合蹚将实际。难得他如此别出心裁。
  “这时节不好蹚。但是我们出来蹚的还是要亮子高挂。祸害自己家乡,将来插了枪,人家难道不找上你门来打孽?”
  黄金来一句话,让全厅蹚将沉默了下来。“打孽”就是冤冤相报。的确,这几年插枪返乡的蹚将遭到乡人打孽的故事时有所闻,蹚将越来越难得到善终了。对于这个新现象,稍有心胸的蹚将不免为之沉吟。再豪迈勇悍的蹚将也终有老迈还乡之日,如果下场注定如此凄凉,就算蹚出千万家产,又有什么用处呢?“所以说,兔子不食窝边草,是大家性命攸关的事情。不能因为眼前的便利,去坏了这规矩。”黄金来恳切地开导着。
  “俺们这杆好比一条船,老驾子是掌舵的舵手。俺们何去何从,都听老驾子吩咐。”雄鸡唱恭顺地说道。
  “我想改一改做买卖的地方。”黄金来说道,“杆里有一半人的老家在宝丰县南,所以我们不兴再祸害这一大片地方。弟兄们迟早要插枪回家的,这是给弟兄们留条活路。”
  这话算是说到蹚将们的心坎里去了。雄鸡唱本人的老家在宝丰县南周庄镇五里营,所以杆里的蹚将十个有八个是周庄人,另外两成的家也多在周庄邻乡闹店一带。雄鸡唱之所以叫姒胡碴,多少也是与他在刚带杆的时候破过周庄镇有关。这次破闹店,就有不少家在闹店的蹚将不乐意,甚至有战前“溜杆”的。破了闹店,蹚将们大多发了大财,有许多人已经有插枪返乡之志。只不过在家乡造孽太多,又怕插枪之后反而成为乡人的活靶,只好继续在杆子里撑着。黄金来虽然只带了几天杆子,但是对于杆内蹚将的心理还是非常了解的。“老驾子,这祸害乡里,不中也得中。俺们不比老白狼,没有千里长征的实力。好容易得来的枪,却又都给卖了……”因为卖枪是狄靖尘的命令,所以黑扒扇子欲言又止,生怕扫了秋海棠的脸面。在狄靖尘指示变卖此次所得武器的时候,他就是最主要的反对者。现在看来,黑扒扇子反对得有理。杆里要是能留下这些枪,再以枪滚枪,以战养战,不要说豫西,兴许都能一路打到大上海去。不过卖枪实际上是黄金来的主意,狄靖尘心里也有点纳闷。
  “不中千里长征,还不中百里长征吗?”黄金来胸有成竹,“只要不祸害周庄,闹店,给弟兄留下回家见人的余地,其他地方倒也无所谓。同在宝丰一县,距离远点就中。”
  蹚将们仿佛看到一丝光明。狄靖尘此时也明白了黄金来的苦心,他害怕蹚将的力量骤然增强,就会想着振翅高飞,要想把蹚将留在宝丰,还是得适度削弱他们的力量。
  看着大家期待的神色,黄金来从容指画起来:“就拿老白狼老家张八桥,商酒务那一带来说。商酒务那个镇子有巡缉营驻军,好几年没有蹚将光顾越来越繁华了。那里的商户肥得流油,破他镇里的一个商户,能抵过穷乡下10个老财。”
  蹚将们听得入迷,雄鸡唱甚至不自觉地点着头。黄金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狡黠:“又说张八桥吧。那里历来产煤,有几个村子渐渐发达了。省城里有个河南士绅合资办的中州公司,正在张八桥做机器产煤,想要压过豫北英国人办的中福公司。那机器都是从西洋进口的洋玩意,哪个不是值个万儿八千大洋。还有那矿上的技工,有留学西洋的,有新式学校出身的,每月薪水最少的也能拿五六十块大洋。这些人哪个没有家底?”
  听到黄金来有意北上家乡张八桥,丑娃急得直嚷,不过狄靖尘却听出黄金来的意思,他重重踹了一下丑娃,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张八桥,商酒务,历来有巡缉营驻军。尤其是张八桥,那里的煤矿是河南几个头面士绅的产业,弄得不好,省城还会派冷子过来往死里进剿。所以邻近各乡虽然有好些个杆,但都不敢去碰这扎手的地方。连外地来的杆子都不敢招惹。”
  雄鸡唱不敢明讲黄金来不明地方实况,只好婉转进言。要不是这几年省方特别重视,这么肥的票子早就被起了,还需要菩萨蛮指点吗?
  蹚将们也不敢明说,只是嗡声嗡气地窃窃私语。狄靖尘也觉得黄金来此说有些孟浪,中州公司在张八桥的机械采矿是河南省的重要民族工业,省城里实业厅的杨厅长曾经亲自到张八桥视察。张八桥距县城不远,巡缉营不但在商酒务驻军一棚,而且有迅速驰援张八桥的完善计划。省里也早有默契,如果张八桥有警,一定派正规军来宝丰协剿。雄鸡唱的分析很有道理。
  “这话就怂了。”黄金来对雄鸡唱的说法嗤之以鼻,“巡缉营在闹店大败,连闹店这般繁华的镇子都是说放弃就放弃,早就没了士气。这样的冷马,现在只会固守县城,绝不会分兵去救城外的地方。至于那些吃北京皇粮的冷子,”黄金来一声冷笑,“拜胡大帅之功,成了我们的同行了。”
  “老驾杆说的在理。弟兄们,要破就破最肥的,整天拣些升斗小民欺良霸善,算个球英雄。”狄靖尘从披着虎皮的座位上一跃而起,大声为黄金来造起势来。他知道这是黄金来给杆子设下的圈套。
  “弟兄们,要是真有冷子来,我们就同他碰杆,大家一块发财。”黄金来的宏论让蹚将们个个眼冒绿光,不等雄鸡唱表态,心直口快的黑扒扇子已经率先表忠,大厅里的大小蹚将轰然一声炸成了个大滚锅。
  见到狄靖尘成功挑起蹚将的热情,黄金来顺势振臂一呼:“我们出来蹚,也要能跟上时潮。乡下拉几个土财王,能得几个球钱?要蹚就要蹚出名堂,要从农业经济进化到工业经济。我的意思是,趁着大破巡缉营,冷马自顾不暇的良机,我们北上张八桥,去拉煤矿上的机器与技工,发展我们自己的民族工业,这才是买卖。”
  “追随老驾子,俺们把菩萨蛮与秋海棠的牌子叫到张八桥去。”黑扒扇子跳上八仙桌奋臂大呼,满厅蹚将欢呼涌动,就连雄鸡唱也被感动得大声喝起彩来,沸腾的景象令狄靖尘动容,狄靖尘心里也是豁然开朗。这下到张八桥寻宝之路算是为他们开放了,好个老奸巨猾的菩萨蛮。
  2
  这天晚上聚义厅上的盛宴格外热闹,全杆两百多个大小蹚将扶老携幼几乎全部到齐,流水席一直摆到山脚下。虽然不远处关叶子的破屋方向不时传来阵阵悲惨的啼哭声,但也不影响蹚将们的兴致。蹚将们争着向狄靖尘敬酒,不到一刻钟,狄靖尘已经被灌了一斤半。这都是刚从闹店酒铺存酒之中选出来的上好宝丰蒸白。狄靖尘的酒量虽然惊人,但也受不了如此折腾。幸好有丑娃挺身而出,他一口气代狄靖尘喝了近30个小杆首敬的酒。蹚将用的不是一两的小酒杯,而是五六两的大碗。一阵胡喝豪饮,丑娃不到半个时辰就喝了5斤酒,仍在面不改色地大声乱嚷嚷。那几乎没有底的酒量让豪饮的蹚将们看傻了眼,狄靖尘的威望也在酒桌上达到最高峰。
第17章 吹梦断(2)
  关花票的柴房里隐约传来凄厉的哭喊,大约是哪个蹚将酒后乱性去了,正在思念绣兰的狄靖尘怒火攻心。虽然他曾宣布不准动花票,但是在得胜回寨之后,这个规定又自动作废。先是郜家寨赎款期限已到却凑不出赎金的五六个妇女遭了殃,接着是吴家庄的女眷。反正蹚将已经与吴龙彪结下深仇大恨,也不期待吴龙彪会送钱来赎,所以七八个吴龙彪的亲眷在回寨的当天晚上就被糟塌了。到了第二天,尝到甜头的蹚将们更是兽性大发,连一些准备贴帖勒索的其他花票都不能幸免。虽然狄靖尘义愤填膺,但也不好出面。黄金来只禁止蹚将去沾那些已经贴出帖子去索赎金的闹店花票,对于吴家的女眷,作为老驾杆的黄金来并没有明令要管。
  夜渐渐深了,蹚将们的兴致越来越高。醉醺醺的雄鸡唱突然一蹭站在桌上,摇摇摆摆地起哄:“不过瘾,要几个花票来陪酒。”
  黄金来并没有理睬雄鸡唱,他正兴致勃勃地与七八个蹚将用一副从吴家庄缴来的扑克牌打沙海,一边打还一边口里啧啧称奇。狄靖尘暗地发笑,也难怪黄金来这么高兴,第一次打沙海,四圈下来就已然是一手黑桃a,k,q,j,10的同花大顺。与他同桌的那七个蹚将看来都是调牌的高手,故意失风让老驾子一手好牌。侍立在一旁的黑扒扇子适时助兴,竟然教着老驾杆讲起洋文来。
  “我下水跟老白狼的时候,弟兄们只有牌九麻雀,哪里来这西洋玩意。”虽然他身边那些高手们明显在放水。不过赢了这么多钱,黄金来似乎真得意了,他抱起面前堆成小山一样的银元,一把把向酒桌上撒去:“赏。”
  “谢老驾子赏!”众蹚将齐声欢呼,趴了满地孩子一般地抢着拣银元。看着混乱的大厅,黄金来得意地狂笑起来。
  看到黄金来没有制止的意思,站在桌子上的雄鸡唱对几个小喽啰丢了个眼色,领着几个人跑向关花票的柴房。狄靖尘求援地望着香五爷与萧老九,希望他们俩能站出来说话。不过香五爷已经双眼迷茫,卧在一旁的躺椅上打酒嗝。萧老九则半躺在一盏烟灯旁边,一手拿着杆精美的象牙烟枪,一手正向一旁几个同样手持烟枪的蹚将散发一包“三炮台”,嘴里还不住地传授他的老经验:“吸烟泡的时候,要先吸一口纸烟提味,烟味才能渗入肌理,这叫‘风扰雪’。像你们那样囫囵吞泡,一点也不讲究,真是糟塌东西。”
  “狄老弟救命!”忽然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求救声。
  五六个醉醺醺的蹚将大呼小叫地跑进聚义厅,每个人腋下都夹着一个衣衫不整的花票,带头的正是雄鸡唱。酒宴的热闹气氛顿时被炒到最高点。雄鸡唱腋下夹着是一个徐娘半老的中年女人,他将女人往桌上一扔,伸手就要扒身上已经几乎被扯烂的衫衣。女人抬头看见狄靖尘,仿佛见了救星似的,大声喊了起来。狄靖尘仔细一看,这女人竟然是吴龙彪的发妻吴白氏。
  吴龙彪有三房妻妾,发妻白氏与二姨太留在吴家庄看家,县城里还有一个三姨太。在巡缉营的时候,吴龙彪经常邀狄靖尘到吴家庄散心,因为两人交情好,这两房太太也不避嫌,都是经常见面的。白氏是吴龙彪十五岁下水之前订下的亲,虽然已经年过四旬,又没有子嗣,在家中很不得意,但是她为人敦厚质朴,对吴龙彪的同僚们古道热肠,对家中的下人也是宽厚仁慈。狄靖尘孤身在宝丰任职,无亲无故,也经常得白氏照顾。逢年过节,狄靖尘几乎都是到吴家庄打秋风。春节的腊肉,端午的香粽,中秋的月饼,白氏也从来不忘给狄靖尘备上一份。
  看到吴白氏被如此欺凌,狄靖尘怒火攻心,他拈起面前的酒碗,猛力往雄鸡唱脸上砸去。雄鸡唱躲闪不及,哀叫一声扑倒在地。狄靖尘的内功是巡缉营里有名气的,一碗砸下去,整个碗在雄鸡唱的前额上碰得粉碎,打得他血流满面。
  原本喧闹成一团的蹚将顿时安静下来。蹚将之间打得头破血流是家常便饭,但是在一心求财的蹚将面前砸破代表饭碗的“瓢子”,却是莫大的侮辱,等于是决斗的战帖。对于雄鸡唱而言,一点皮肉之伤并不算什么,他一个翻身站了起来。蹚将们不约而同屏住呼吸,冷眼看着两个驾杆之间一触即发的争斗。“不会喝就不要喝这么多。”黄金来不瘟不火地讲了一句,举起面前的酒碗,“姒老三,你见红喜要发财啦,干了这碗。”
  鲜血淌过雄鸡唱的面颊,前额的伤口已经皮开肉绽。不过在黄金来冷酷的目光前,雄鸡唱不敢造次,他率先举碗,一口干了面前那碗被他的血搅浑了的酒。
  “冲撞了二驾杆的熟人,赔礼吧。”雄鸡唱的顺服并没有软化黄金来的铁硬无情。黄金来一声冷笑,冰冷地践踏着雄鸡唱的自尊。
  雄鸡唱涨红了脸,对着吴白氏直通通地跪下,磕了一个响头。一旁两个跟着雄鸡唱一起去抱花票的两个喽啰赶忙取来上衣给吴白氏穿上。
  “弟兄们不懂事,请老驾子训斥。”黑扒扇子大着胆子出来打圆场。
  “让二驾子说说,我老了。”黄金来随便挥了挥手,又拿起他那一手被蹚将们千方百计配出来的好牌,示意牌友们继续打。
  “弟兄们。自古以来干成大事的,首先要戒淫。沉溺淫欲没有不坏事的。二驾子给杆里立个规矩,从今以后,不许动花票。中不中?”狄靖尘问道。
  “中!”蹚将们答应得干脆利落。
  “再动花票杀无赦!中不中?”狄靖尘问道。
  狄靖尘瞄了眼黄金来,黄金来脸上全无表情,似乎正全神贯注地看牌。听真了狄靖尘是认真的,蹚将们迟疑地望着黄金来,似乎盼望老驾子能出面说两句,可是黄金来却没有反应。
  “老驾子说了,今天大家同乐。闹店的土行新进最新潮的老海,比熏子过瘾百倍。这趟让俺们起了两匣。老驾杆开恩,赏给弟兄们开眼。”王春发突然嚷嚷起来,打破了尴尬的沉默。热切的蹚将们争先恐后地向王春发靠去。海洛英在豫西还是罕见的洋玩意,比等重的黄金还贵,而且还经常有行无市,只有城里最富有的士绅才摆弄得起。一次赏出两斤老海的大手笔,让蹚将们肝脑涂地的心都有了。
  狄靖尘大惑不解地看着欢腾的蹚将们。豫西土匪各杆一向有戒毒的不成文纪律,以免影响蹚将们做买卖的战力。即使有瘾,也是私下玩玩,还没听说有哪个老驾杆亲自带头全杆共乐的。最让狄靖尘惊讶的还是平时总是一本正经的王春发。毒禁一开,王春发竟然带头闹起来,他左手里拿着呈有一小撮白面的纸烟盒锡箔纸,右手点着一根火柴,在蹚将热烈的叫好声中,兴高采烈地示范如何吸白面。
  “小贵子,回去睡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香五爷走到狄靖尘身边,“这里有你黄大爷照看。”狄靖尘看得真切,大厅里七八十缕青烟同时冉冉升起。口里衔着小竹管的王春发一声号令,蹚将们深吸一口,个个都是一脸妙不可言的神态。趁着蹚将沉溺在新潮毒品的时机,王春发招呼李得禄与谢有财悄悄地将吴白氏扶出大厅。狄靖尘松了一口气,阵阵酒意冲上脑子,打了一个哈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在一旁伺候的辛五赶忙上前扶住,将狄靖尘送出大厅。
  3
  半夜下起一阵雷雨,虽然穿着蓑衣,但是醉得七歪八倒的狄靖尘还是全身湿透,不过在酒力之下,狄靖尘却躁热不堪。在回到自己房子的时候,庄里的更夫刚好打过四更。三斤蒸酒的后劲一阵阵袭来,狄靖尘几乎睁不开眼睛。他连湿衣服都来不及脱,双腿一软就往炕上歪。就在狄靖尘刚要把脚跨上炕的时候,一双手突然抓住他的肩头,用力一扯。狄靖尘冷不防失去重心,四脚朝天地栽倒在地上。
  “小贵子别慌,是我。”狄靖尘睁开一双迷茫的醉眼。他看清了面前的熟悉身影,是香五爷。狄靖尘正要开口,香五爷急切地挥手止住,示意他不要说话。香五爷将枕头往被窝里一掖,弄成一个人形,然后拉着狄靖尘轻手轻脚地爬到炕对面的太师椅,示意他躲到椅子后面。虽然一头雾水,但是狄靖尘仍然本能地听从香五爷的吩咐,乖乖躲到太师椅后面去。不时划破天际的闪电照亮了一排厢房,微冷的夜风吹动婆娑树姿,被电光映照在纸糊的窗户上,在狄靖尘的醉眼里格外曼妙。
  突然间,树影里出现一个人的身影,窗纸被轻轻戳开,沾湿指甲戳开窗纸的细碎声响在深夜格外刺耳,听得狄靖尘毛骨悚然,他的酒意也醒了大半。他直起腰想看清楚来人,但香五爷将他轻轻一按,示意他贴紧地面。黑黝黝的枪管从窗纸上的破洞伸进房里。
  “刺客!”狄靖尘几乎失声喊了出来,但是香五爷却依然冷静如常,似乎全不拿枪口当一回事。
  深夜里的枪声格外响亮,窗前的刺客用的是打一发得要填一发的一响缺,装的药还是乡下土造的黑药。即使是惯使的枪手,打一响少说也要个半分钟。但是刺客却对准狄靖尘的被窝接连开三枪,完全不担心护院的蹚将会闻声赶来。刺客借着微弱的火光仔细察看着狄靖尘的被窝,确定被窝里已经没有动静才收枪离去。
  听真了刺客没有再往枪膛里填子弹,怒火攻心的狄靖尘猛然跃起,伸手就要去抓桌上的盒子炮,这正是反击的良机。但是一旁的香五爷却冷不防向狄靖尘肩上一压,狄靖尘半边身子一麻,几乎站立不住。香五爷扶着狄靖尘坐下,一边警觉地监视外面的动静。
  狄靖尘傻傻地望着面前两鬓斑白的瘦老头。方才那一手内力雄厚,完全不像年过六旬老者的身手。而且在漆黑的屋里,香五爷竟然能分毫不差地按在他的穴位上,一把按麻了他的半边身子。
  户外的刺客似乎察觉到了屋里的响动,虽然他刻意放轻脚步,但是新春抽芽的枝叶窸窣作响,却泄露了他的行踪。香五爷指了指屋顶,示意刺客已经上了房。他熟练地摸上桌子上的大木盒,在黑暗中解开系带,轻巧无声地抽出盒子炮,用手轻轻一拈,似乎是要确定已经压满子弹,才轻轻扳开机头。香五爷曲着肘将枪口朝上,闭上双眼,专心聆听屋顶上的动静。
  嘣的一声,屋顶上的刺客似乎轻轻滑了一下,踩脱了脚下的屋瓦。香五爷轻舒手臂,对准屋顶上的声源,利落地轻扣扳机。盒子炮轰然一响,屋顶上的刺客一声哀嚎滚下屋子,连带扯下一大片屋瓦,在寂静的深夜里闹得惊天动地。
  狄靖尘应声冲出房门。夜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云隙间透出微弱的月光,一个大汉僵卧在屋前一片碎瓦里,小院里静谧无声。狄靖尘谨慎地将大汉翻了个面,一股血腥扑面而来。香五爷那一枪恰好从大汉的下颚打进,子弹从脑门贯通出去,掀开了整张脸。
  狄靖尘是征战多年的老军人,对各种轻武器如数家珍,盒子炮每秒高达425米的枪口初速使其强大侵彻力远超过一般手枪。在250米的近距离之内,盒子炮的圆头七六三子弹足以贯通12厘米厚的木板。狄靖尘住的厢房很考究,房顶上铺着3寸厚的榉木板,木板与青瓦之间还有厚实的防雨草毡。只有熟悉兵器性能的老手,才有一枪贯通整个房顶的自信,以及使枪子在穿破重重阻隔之后还能正中房顶目标的准头。
  香五爷的射击姿势也透露出他不同凡响的身手。香五爷射击时安闲而自信,他曲着肘节省臂力,只有在确定目标方位的时候,才如鹞子扑鱼般奋臂向前。而在伸展手臂的时候,香五爷竟然下意识地微曲着手臂,为后座力取出适度的缓冲。只有经验丰富的射手,才能如此干净利落一步到位。在这一刻,狄靖尘的心里豁然开朗,他知道香五爷的真实身份必然大有文章。
  “我老了,腿脚不好蹲不了,你蹲下去解开他的衣襟看看。”轻轻松松办了刺客,香五爷又恢复了老乡绅养尊处优的派头。但狄靖尘却警觉起来,香五爷的语气异常的安详,不带有一丝激动,彷佛杀个人对他而言只是嗑个瓜子般的细琐小事。
  “是他!”看着僵卧在地上的汉子,狄靖尘心里一动,经香五爷一说,他也觉得眼熟。狄靖尘一把扯开大汉的上衣。果不其然,就着月光,他依稀分辨出大汉胸前那对熟悉的黑虎纹身。
  在杆里的几个杆首之中,就属黑扒扇子与狄靖尘最亲热,甚至为了他与雄鸡唱有过口角。如果连黑扒扇子都会来打他黑枪,狄靖尘显然已经成为全杆必除之而后快的目标。虽然丑娃还在酒席上保护黄金来,但是小院里还有辛五与两个护院的喽啰。黑扒扇子闹出来的声响足以惊动山上的聚义厅,但竟然没有人过来探查发生什么事情。狄靖尘脑子里一片混乱,前一刻还是全杆蹚将众望所归的首领,现在却成为杆内的公敌。想到这里,狄靖尘打了个哆嗦。
  “再睡一会儿吧。黑枪只能打一趟,有什么事明个再讲。”看到狄靖尘一脸恍惚,香五爷平和地安慰了他一句,他对这样惊心动魄的场合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狄靖尘心里突然泛起莫名的恐惧,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心里恐惧的来源并不是黑枪,而是面前这位异常平静的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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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弟,晚上睡得可好?”见到狄靖尘安然无恙地走进大厅,雄鸡唱亲热地迎了上来。
  虽然已经到了巳时,但聚义厅里还躺着十几个醉得不省人事的蹚将,厅里弥漫着大烟与海洛英混合的刺鼻怪味。
  “老驾子昨晚赏赐的老海,后劲太大,有几个弟兄都禁不住了。可怜黑扒扇子福薄,多吸了两口老海,竟然没了。”雄鸡唱眼眶一红,做出拭泪的模样。狄靖尘怒气填膺,但是他心里清楚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虽然昨晚的行刺,雄鸡唱肯定有份,但是他不知道敌人还有多少。狄靖尘努力压下立刻掏出枪打掉雄鸡唱的冲动,故作轻松地说道:“看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多送点钱。”
  虽然狄靖尘还能控制住自己,但他身边的丑娃却已经要发作。昨晚听到枪声,丑娃立刻跑到狄靖尘的小院护卫,亲眼看到被香五爷一枪打烂整张脸的黑扒扇子。看到丑娃一脸凶恶,杀人如麻的雄鸡唱也有点畏怯,不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二当家的,老驾子请。”王春发远远看到狄靖尘,就扯着嗓门喊了起来,适时打破了大厅里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王春发引着狄靖尘与丑娃转进后院。黄金来正坐在后院的凉亭里,看到狄靖尘走进来,立即招手示意,并关切地问道:“小贵子,昨晚上没有伤着你吧?”
  “香五爷也在吗?”狄靖尘环视一圈,并没有看到香五爷的身影。
  “你香五爷与萧九爷还惦记着卖茶的事呢,连夜下山了。”黄金来咧齿一笑。他看出狄靖尘并不相信他的说词,但他也无意说破,“小贵子,昨晚上的事自然有你黄大爷出面。你不要同任何人讲,也不要自己寻仇,该怎么打哈哈还怎么打哈哈……”
  “黄大爷要我装作没事?”狄靖尘嘴里问着黄金来的意思,但心里却警惕起来。经过昨晚的折腾,狄靖尘已经看清香五爷绝非等闲之辈,他们此次北上河南,大可能真是为了卖茶。这时突然下山,显然另有目的,而且那张宝藏地图托香五爷保管,黄金来他们想必也不会轻易放他下山。但是黄金来为什么不同他说真话呢?
第18章 吹梦断(3)
  手托水烟袋的黄金来悠闲地吹红手上的手拈,点起烟丝,呼噜吸了一口,说道:“带杆子要有纪律。但是在纪律之中,戒淫戒赌两项,只能说不能做。你硬要在戒淫一项下斩令,就算烧着这把火了。”
  “黄大爷,这话不对吧?”狄靖尘一脸狐疑。他小的时候常听村里老人讲土匪故事,尤其萧老九最喜欢讲。故事里的土匪总是严格戒淫的。而在各家口耳相传的传奇中,老白狼的纪律更是有口皆碑。老人们总说老白狼势富周贫,不动女色,对淫掠民女的手下格杀勿论。
  “小子,你听你萧九爷的故事听多了吧?”看着一脸不解的狄靖尘,黄金来苦笑一声,“女色这项,是绝对戒不了的。弟兄们出来蹚,都是穷苦人家,家里讨不上媳妇,出来也不是指着当和尚的。大家都是刀口舔血,有今朝不指明日欢的,硬拿着不沾女色的清规戒律去约束弟兄,只会激出变故来。我们这行比不了其他行当,一般人讨不起媳妇的,还能去嫖娼。你干巡缉营的时候,难道没有在窑子安排眼线?我们要是放弟兄们去嫖,风险太大,但又不能光明正大地让弟兄们人人安家,所以在女色这档事上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不要太过分就行。采花摄朵,哪有下斩令的。”
  “就是老白狼的时候,也禁绝不了这个?”狄靖尘问道。黄金来看出狄靖尘的疑惑,他摇了摇头,似乎为二驾杆的单纯正派不悦。不过狄靖尘毕竟是自己人,黄金来耐着性子,细细地开导:“我下水的时候是壬子年,共和的头一年。那年老白狼还是秦椒红手下的分杆,秦椒红与老白狼都是讲仁义的,不准动花票。弟兄们是自己家乡带出来的铁杆,打个招呼就能听话。大家都是家里日子过不下去才出来蹚,也不愿多去为难林子。尤其是老白狼……”
  “您老那时给老白狼干什么呢?”狄靖尘听得全神贯注,他彷佛又回到听老人讲故事的童年岁月。只不过这一次的故事是真材实料的第一手信息。看狄靖尘一脸入迷,黄金来也乐得摆起往日回忆:“那个时候,我也就是个老白狼身边的马桩子。杆子大了,才渐渐提到九驾杆。”黄金来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查的激动,“人家都说老白狼是大土匪,其实他也就是个朴诚的庄稼汉,因为有点头脑,给几个出来蹚的朋友硬抗着下水。蹚归蹚,他老人家心里装着仁义,真是不愿意胡碴百姓。连贴帖子都给人家留着活路,不往死里要钱,更何况淫人妻女这种断子绝孙的事。但是他老人家才蹚了半年,杆里的老驾杆秦椒红给官兵砍了脑袋。老白狼只好自己带起杆,我们杆子是愈来愈大了,但人也杂了,不再是自己家乡的铁杆兄弟,那仁义也就再也讲不得了。不让寻欢,断了弟兄们的指望,人家胆小的溜杆,胆大的就要以为老驾子软弱可以取而代之,就会出来打他的黑枪。老白狼也是没有办法,那条禁淫的戒律只能成为空话。”
  “黄大爷,有人偷听。”窗棂上的窗纸突然窸窣作响起来,窗外依稀可见的人影让狄靖尘猛然一惊。
  黄金来却若无其事:“那年老白狼派我一个分杆首,是我头一次带杆。我那个分杆里两百来人,都是鲁山一带新跟上来的弟兄。不要说乡情,话有时都说不通。老白狼知道我不乐讲情面,杀那些犯了规矩的人从不手软,于是他就暗地里给了个指示,要我顺着众意蹚……”
  “顺着众意蹚,那不是要胡碴地方了吗?”狄靖尘看出黄金来眼中的自信,也就不再去管窗外胆敢探听老驾杆说话的黑筋。听到黄金来说起老白狼的指示,狄靖尘大吃一惊,难道蹚将的祖宗竟然如此无用吗?
  “蹚将求的不过是财色,顺着众意,自然是胡碴林子。但是老白狼既然亲自吩咐,我也就放手了。”回想起当年造下的孽障,黄金来感伤地叹了口气,“那年过栾川,那些鲁山进来的龟娃没啥能耐,大围子俺们破不了,乡下的行商农舍倒是一个不饶。到雷湾的时候,打先锋的100多个色鬼干脆脱得精赤条条,见着女人就上。不到两天,光是雷湾一带就糟塌了五六十个。老百姓咋见识过这般阵仗。投井的投井,自缢的自缢,还有举家投河的,自己点把火烧了屋子里全家老小的。那都是造孽呀。”
  轰隆一声,黄金来拢在袖管里的二把短八分盒子露了枪口,窗外传来一声闷喊。狄靖尘拔出枪一跃而起冲出大门,但窗外只剩一个失去头颅的尸首。虽然已经久不动枪,但是黄金来的枪法依然不减当年。
  “是辛五!”狄靖尘拨开花丛,熟悉的青涩相貌让他大吃一惊。两行热泪滑下黄金来苍老的面庞,但是老辣的老驾杆不能示弱。他之所以刻意留着辛五不杀,就是已经料到这一席话必然动情,所以预留着条性命让他讲到动情处适时发泄充溢满腔的陈年苦涩。
  黄金来克制住自己的激动,说道:“老白狼知道了,他也干不了啥。几千个弟兄靠着求财求色的盼头走在一块,他要是为了仁义硬要刑弟兄,一定会挨黑枪,所以他也只能撒手。到了我们下襄阳的时候,仁义两个字被扔到九霄云外了。什么禁止采花摄朵,那也只能在大战之前要求下去,以免分散了弟兄们攻城破围的精力。平时这话只能唬外行。”
  狄靖尘听傻了,这就是他童年时候崇拜的英雄吗?
  “对我们几个一起从家乡蹚出来的老弟兄,老白狼总是念叨,说我们造孽太多。要我们找机会插枪,返乡之后多念佛行善,以赎罪愆。老白狼在虎狼爬岭失风之后,追剿我们的赵大帅要收编我们当巡缉队,要委我个中校管带。我那个时候手里有五百多支大枪,在12个分杆首中实力最强,赵大帅的委任状都送到我家了。可我记着老白狼的吩咐,决心插枪,将五百多个弟兄全交出去。结果赵大帅委了我一个姓魏的磕头弟兄当管带,出来带这巡缉营。”
  姓魏的磕头弟兄,狄靖尘又是一惊,巡缉队姓魏的管带只有他们巡缉六营的老管带魏天福。也就是说,吴龙彪,王春发这些曾跟过老白狼的老兵,在杆的时候可能全是黄金来的部下。
  “小贵子你记着。带杆子唯一要拿紧的纪律只有一条,就是临阵不退。出来蹚的都是为了钱财,只要弟兄们不怕死,就不愁没有钱财。其他的纪律,嘴上讲讲,睁双眼闭只眼也就算了,不能当真要求。下了水还要谈理想抱负,那就是祖师爷不赏饭吃,没有出来蹚的命。还不如尽早弄几个钱插枪回家,才能安度余年。”
  5
  狄靖尘与丑娃回到小院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时分。昨晚的大宴太过热闹,又吸毒又醉酒,村里的蹚将十有八九到现在还没法起床,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回想起黄金来的谆谆教导,心里有点懊恼,也有点生疑。
  狄靖尘一时难以接受黄金来让他大开淫戒的说法。国有国法,杆有杆规,黄金来既然是在家乡自幼看着他长大的乡老,狄靖尘也就畅所欲言。他设想了好些为杆里弟兄解决生理需求的构想。不过黄金来却不置可否,听到最后,黄金来只是淡淡地要他回屋休息几天。狄靖尘一头雾水下了山,一路上左思右想,也没能弄清黄金来的想法。
第19章 吹梦断(4)
  破闹店的丰厚收获也让狄靖尘怦然心动。不过狄靖尘剿匪多年,以“靖尘”自号,福国利民之雄心未泯,不可能甘心当蹚将。这回破闹店他一文不取,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狄靖尘只希望快快寻着机会脱离山寨,找到传说中的白狼宝藏,作为乱世之中安身立命之本,对弟兄们也算是个交代。
  走近小院,狄靖尘听到厢房里有翻动声响,他顺手就掏出盒子炮,拉着丑娃迅速隐身在房外的月桂树后面,向房内窥探。
  “大哥,屋里头大约是您自己的媳妇,俺闻出来了。”丑娃附在狄靖尘耳边,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句。狄靖尘脸一红,浓郁的雪花膏香气压过院里正怒放的一丛牡丹,连在一旁扫地的小蹚将们都忍不住偷眼往香味的源头处张望。
  闹店里有一家百货铺,破闹店的时候,忠诚的丑娃放着满街的叶子好货不拉,先进百货店掳了一大堆女装与化妆品交给狄靖尘。丑娃的想法很单纯,他看狄靖尘与媳妇分房睡,就以为新婚夫妻没有处好。所以在破闹店的时候把白牡丹香皂,双美人香蜜粉,美国白玉霜,明星花露水,还有扬帮商队带来的谢馥春冰麝油,大罐小盒足足装了一大麻袋让狄靖尘带给了柳绣兰。虽然狄靖尘实在闹不清楚这些香喷喷的玩意是干什么用的,但是对丑娃的盛意却很感激。一个铁铮铮的莽汉居然为他的鱼水和谐如此费心,足见丑娃的忠诚。柳绣兰坐在梳妆台前,正优雅地画着眉毛,不过柳绣兰的一身行装却让狄靖尘大惑不解。房里正中的八角桌上摆着两个蓝布包袱,敏锐的狄靖尘一眼发现床脚原来晾着的一套刚洗好的呢子军装与两双布袜的衣架已经空空如也,床上那条军毯也不见踪影。狄靖尘开口想问,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让王春发备了轿子等在村寨口,轿夫都是自己人。大哥与丑娃兄弟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我们马上就能走。”柳绣兰开口说道。
  “我们去哪里?”狄靖尘糊涂了。不过柳绣兰的一口合肥腔却深深吸引住狄靖尘。合肥与他的家乡巢县同属庐州府,方言互通。他乡闻乡音,亲切之情是笔墨难以形容的。柳绣兰一开口,那口干净的皖中口音就捕获了狄靖尘的心。虽然柳绣兰已经是他未过门的媳妇,但是狄靖尘对未来媳妇一无所知。看着梳妆台边的新媳妇,狄靖尘一阵心酸,无端回想起在巢县老家时的惨绿少年,以及少年的青涩绮思。
  在狄靖尘的少年时代,狄家是家无恒产的独门孤户,所以在他日渐成人的时候,左邻右舍的孩子虽然喜讯不断,但年少的狄靖尘从来不敢妄想村里的媒婆能上门提亲。千百年来的传统,婚姻由长辈出面一手包办,新郎在洞房花烛之前对新娘一无所知,而大孩子间的旖思旎想,就是掀开红盖头的那一刻。少年狄靖尘虽然不敢奢望自己也能有那一天,但是掀盖头的翩翩绮梦也没少做。在军中虽然春风得意,也攒起一笔不小的积蓄,但是军旅倥偬,始终顾不上婚姻大事。
  记得在丹山村老家,有几个大户将子弟送到县城里读新式中学堂,这些学生穿着一身笔挺的藏青色哔叽学生服,每回返家,总不忘向乡亲大力宣传什么破除“吃人的礼教”,甚至还有新郎拒绝与乡下媳妇圆房的事情。对狄靖尘而言,这简直是吃饱了撑着,能够娶到一房媳妇已经是天大的喜事,是不是自由恋爱又有什么关系?看着梳妆台前的柳绣兰,少年时的绮思异想仿佛就在眼前。
  “大哥先屋里坐吧。”银铃般悦耳的声音惊醒遐思中的狄靖尘,发现自己的失态,狄靖尘很是难堪。他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傻站在门边。
  “有几句话,妹子想给大哥讲讲,不知道大哥介不介意?”听惯了军营里粗声嘎气的叫嚷,骤然面对如此温和的声音,狄靖尘竟不知所措起来。站在一旁的丑娃搬过一个凳子摆在梳妆台旁,按着狄靖尘坐定,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他大概以为是自己的化妆品攻势奏效,嘴角间还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得意。不过丑娃毕竟人大手粗,他带门的时候用力过大,砰的一声,倒把狄靖尘从绮梦中惊醒了。
  柳绣兰贴心地端起桌上的盖碗,递给狄靖尘。醇芬的茶香让狄靖尘陶醉:“大哥昨晚宣示戒淫,开罪了整个杆子。全杆的土匪,都以除大哥而后快。大哥您看,黄大爷保得住您吗?”
  “黄大爷是自小看我长大的,不会害我。”狄靖尘肯定地答道。
  “大哥虽然是黄大爷的乡亲,但是黄大爷是老驾杆,他有一整杆的土匪要应付。不顺应土匪们的意愿,他自己老架子的位置也怕是坐不稳。大哥您看,黄大爷是想要继续带杆呢?还是要拼着开罪全杆保住大哥?”柳绣兰说道。
  狄靖尘心里一惊,这道理看似简单,但是当局者迷,他自己是看不出来的。想要靠黄金来出面为他摆平,也的确是一厢情愿。
  “黄大爷要保您,能不追究昨晚是谁打的黑枪?不过,黄大爷要是不保您,您今天就回不来了。我觉得,他老人家心里正挣扎着,在您与杆子间难以取舍。”柳绣兰分析道。
  狄靖尘惊讶地看着柳绣兰,他没想到柳绣兰竟然有这般见识。“你的意思呢?”狄靖尘问道。
  “大哥要是留在四海庄,这个结就打不开。大哥与几位兄弟另有大举,也不是一条心要蹚的。大哥何不趁机为黄大爷解开这个结,自己也能海阔天高,鸢飞鱼跃,自在建成大功。”柳绣兰劝道。狄靖尘又吃了一惊。他知道香五爷一脑子保守思想,柳绣兰这几天都是独门独户,只有晨昏两次依着媳妇之礼给香五爷问安,其他弟兄更不敢大胆攀谈。就是他准新郎,今天也是头一遭与柳绣兰说上这么多话。柳绣兰怎么会知道自己入杆是另有所图?
  “这次蹚将破闹店,在吴龙彪的庄子里起出了一匣龙涎香,这是比黄金还贵的宝物,据说昨天有从汉水来四海庄市集的襄阳商客看了货,硬是接不下来。连专程从襄阳来的大商客都接不了,我看宝丰一个小县的商人更拿不下来。要是我算得不错,黄大爷很快就会派亲信到外地找相熟的商户脱手。大哥何不找黄大爷讲讲,借机脱身?”柳绣兰说道。
  狄靖尘一向自视颇高,但是对自己未来的媳妇,狄靖尘却不能不服气。在与吴龙彪交好的时候,他就亲眼看过这匣百年龙涎香,这香是海里的龙王打嗑睡的时候不小心留到海里的口涎,经过海水上百年的洗刷,通体白化,盛装的楠木匣上还雕有双龙戏珠的采饰,象征着持有者的身份,确实是件宝物。据说这是前清御用的珍品,皇上退位之后从宫里盗卖出来的。在破吴家庄所得财物运回四海庄的时候,黄金来特别挑出这匣香。他让襄阳来的行商看货,张口就是5万大洋。虽然在襄阳商人拱手让贤之后黄金来并没有其他表示,但狄靖尘也猜想他必然要派人到洛阳甚至省城兜售,他这回来的路上就怀疑香五爷的突然下山与这匣香有关系。柳绣兰一向深居小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边只有辛五的一个侄女伺候,消息竟然如此灵通,大出狄靖尘意料之外。而借着这匣龙涎香为脱身之计,更显出柳绣兰非同寻常的兰心蕙质。
  “丑娃!”狄靖尘猛然起身推开虚掩的门扉,正塞在门边偷听的丑娃也是一脸佩服,“备马,我们上山找黄大爷去。”
  “大哥,事不宜迟,来不及请示了。”柳绣兰毅然说道,“趁着庄里的土匪宿醉未醒,大哥要赶紧动身。等他们全醒了,大哥想走也来不及了。”
  “黄大爷那里,总得打个招呼,省得他挂心。”狄靖尘不放心地说道。
  狄靖尘迟疑着,柳绣兰却代他当机立断了起来:“丑娃兄弟,你就照着我将才讲的,去向黄大爷禀报一遍。你没有得罪杆子里的人,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杆里首领的位置还是能坐得稳的。”
  “什么话,大嫂是瞧不起俺丑娃。”丑娃气愤地大声嚷嚷,“啥子驾杆给俺,俺都不要。俺这条命是大哥给的,俺就跟定大哥。”
  “你能这么想,就不枉你大哥待你一场。大哥大嫂心里都很欣慰。”咆哮起来的丑娃不仅面目狰狞,而且脑袋又不知不觉偏向一侧,连狄靖尘看了都有点发颤。但柳绣兰竟然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你现在就去找黄大爷禀报,然后请他放你下山。大哥大嫂还等着你来护卫呢。”
第20章 大盗乃止(1)
  1
  斜阳将西边的天空勾描成火红的锦绣织彩,微风卷动着田地里的冬麦,漫山遍野飘散着麦香。狄靖尘的黄骠马急躁地喘着大口粗气,似乎正在为主人焦虑。
  “让你们不走!”丑娃一声暴喝,抡起鞭子就抽向蹲在路边的三个轿夫,暴怒的鞭子划破宁静的田野,虎虎有风。三个轿夫被打得大叫,但就是不肯再回到轿杠前。狄靖尘也很无奈。从四海庄到张八店五十几里地,一般矫健的轿夫四五个时辰就能走完,但是从清晨出发到现在,走了足足5个时辰,却还没有走完一半路程。
  柳绣兰雇的是四海庄里王记轿行里专跑长程的小轿。一堂10里,轿行里这样一乘长程轿子的规矩是1个时辰走两堂,三个轿夫换着扛,100里地不松肩,这轿子中午就该到张八店了。可是这一路上,几个轿夫又喊累又喊渴,走一两里地就嚷着松肩休息,竟然比田里拉麦秸的牛车还慢。
  狄靖尘心里清楚,这并不是轿夫的问题。从四海庄往北走,沿途经过的6寨23村,这几天足足有一半被蹚将拉了火鞭,夷为废墟。通往县城的官道边上都是逃匪的难民临时搭成的窝棚。根据难民们的传言,自从巡缉营被四海庄的菩萨蛮打破之后,两天内宝丰县竟然拥进了二三十股大小杆子,还有不辞辛苦从陕西越省窜来的刀客。有几股胆大的蹚将甚至乘夜到县城外面叫牌子。柳绣兰雇的轿子虽然是四海庄的轿行,但是在这一带做买卖的杆子太杂,不一定都认菩萨蛮的牌子。轿夫越往前走,心里越慌。所以沿途磨蹭着,想让狄靖尘放他们回庄。但是这官道一路走来,市集都是门庭冷落,不要说轿子,就是连头小毛驴也雇不到。柳绣兰实在走不了几步路,狄靖尘只好让丑娃出面,凶神恶煞般押着轿夫赶路。
  狄靖尘脸上装着若无其事,但心里就像一锅热汤翻滚着。黄金来虽然放他们下山,但是王春发与两个巡兵都被他留在四海庄保驾,狄靖尘身边只剩下一个不离不弃的丑娃。狄靖尘原计划一天之内赶到张八店丑娃家去避难,再设法寻找宝藏。但是照这个速度,今天是走不到张八店的。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前有巡缉营的通缉,后有雄鸡唱的黑枪,中间还挟着满地蹚将。如果不在日落之前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处,看不看得到明天的朝霞都很难说。
  “大哥,前面有冷马。”丑娃喊道。路的那一端冒出几个头扎青布裹头的枪兵,狄靖尘认得那是本地团丁的装束。丑娃一抖手里的红缨枪,拍马上前就要迎战,狄靖尘赶紧喝住:“别慌,你护住轿子,我来应付。”
  狄靖尘看得真切,对面过来的八个团丁,左手斜握枪身,右手食指都勾在扳机护圈上,这是子弹上膛保险已开,随时准备改成射击姿式的预备动作。虽然团丁手里都是打一发填一弹的独眼毛丝,但是他们与狄靖尘一行距离不到两百步,八杆大枪排好齐放,他们一点机会也没有。不过狄靖尘心里有底,他不慌不忙地策马上前,故意抬起右手,让对方看清自己腰上盒子枪的木盒还系着勾扣,没有动武的意思。
  “你们谁是头目,上前说话。”狄靖尘摆出昔日副领官的派头,果然慑住了面前的团丁。
  站在最左边的团丁举手示意,其他团丁关上保险,收起枪支。在地方自行筹款买枪的团防局里,子弹是向军队或商人论粒拿大洋买来的,非常珍贵。所以不是非常必要,团丁不会像正规军或巡缉营一样乱放枪。
  “你们是谁?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止住一场枪战的团丁走到狄靖尘马前,举手示意狄靖尘下马。
  “我们两个是巡缉营的便衣,护送县里要人的眷属到城里。我有巡缉营吴副领官开的路条,沿途团防一体保护,不得阻拦。”狄靖尘掏出一张路条递给问话的头目。
  头目面露讶异神色:“你说的可是吴龙彪吴副领官?”
  狄靖尘点了点头。虽然条子不是吴龙彪开的,但是巡缉营的木戳关防却是如假包换的真货。这还是在破闹店的时候从吴龙彪来不及卷走的铺盖里缴获的。头目似乎弄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他不再多问,一挥手淡淡地说道:“几位请跟我们回庄,我们团董有请。”
  狄靖尘一行并没有动,头目做出了开枪的手势。
  见着头目的手势,团丁们连忙拨动保险,向狄靖尘一行的两翼散开。见到团丁不愿放行,丑娃很急,在心里骂娘。狄靖尘顺手拨开木盒的系带,摸上腰里的枪把。凭着已经压进枪膛的十粒子弹,他有把握放倒面前的一半团丁。虽然脸上蓄了短须,但是他宽大方圆的脸形没有多大变化,这些团丁一般都会看熟县里悬赏缉盗的告示,狄靖尘可不愿拱手奉送自己的脑袋。
  “都给俺住手,你们怎么连城里的狄领官都不认得了。”一声暴喝,团丁们纷纷枪口朝天,站到一旁。一个身穿长袍马褂的中年人匆匆向着狄靖尘一行跑过来,人还未到,一口麻利的湖北官话已先到:“狄老弟,不认得我谷能虚了?”
  狄靖尘松了一口气,挥挥手示意丑娃不要躁动:“是自己人。”
  提起宝九里谷家庄的谷家兄弟,宝丰县里可谓妇孺皆知。谷家老大叫谷竭川,老家在湖北武昌府,原是中央陆军第六师的少校副官。癸丑年春,大总统袁世凯派第六师来豫绥靖地方,与老白狼的分杆首张大个激战于鲁山赵村,谷竭川亲自带两班士兵在赵村一带派粮派款,被张大个杀了个冷不防,不仅所带兵丁全军覆没,他本人的左臂也被蹚将一刀砍断。因为粮草被劫,谷竭川被军方撤职拿办,又花了上千大洋上下活动,这才免于军法审判。怀着对老白狼的深切仇恨,谷竭川出钱打点,执意要到老白狼的老家宝丰办团剿匪。因为他是前清湖北武普学堂出身的正式军官,所以很顺利地被发表为宝丰城防营的帮带,兼办宝九里团防局,驻节小店,防区就在白狼老家张八桥南边。在谷竭川的励精图强之下,宝九里的“谷团”很快就发展到上百人枪,教练整饬,规模为宝丰各里之最,并且与张八桥的团练互结联防。谷大爷最恨白狼,3年时间,谷团前后捕杀白狼部杆匪三百余人,焚毁通白民户五百多间房,老白狼的老家几乎被谷团荡平。甲寅年老白狼返回张八桥,意图托庇乡里,但是在谷团威势之下,竟然没有老乡胆敢收留白狼。势穷力孤的老白狼不得不仓皇逃离,却被谷团的正规军包围在虎狼爬岭。白狼授首之后,上级论功叙奖,战功显赫的谷竭川不仅得到当时河南都督田文烈的明令褒奖,而且被宝西三里六十余庄共推为团防总团董。谷竭川原想借机在豫西政坛一展手脚,但不幸又在洪宪帝制中站错位置。他贸然上表朝贺新皇帝,虽然被破格提升为下大夫,但在洪宪皇帝仓促下台之后却立即被官府通缉,他不得不再花一大笔钱活动,才得免追究,罢官了事。心灰意冷的谷竭川自此下海经商。因为手里有几十条枪不虞蹚将侵凌,官府方面人情也广,不到十年即浸为巨富,他在宝九里前后购买良田一千余亩,并且自建谷家庄,成为宝丰的豪绅。
  向狄靖尘跑来的是谷竭川的胞弟谷能虚。谷二爷是个八面玲珑的老生意人,谷竭川倦勤之后,特地在外地经商的谷能虚喊回谷家庄接宝九里的总团董,使谷家稳居宝九里实力派地位。在狄靖尘还是副领官的时候,谷能虚曲意交结,他一肚子走南闯北的江湖经对初涉官场的狄靖尘教益颇大,两人很快结为至交,狄靖尘也着实帮了谷能虚不少忙。
  见到来人是谷能虚,狄靖尘松了一口气,谷老二是个商人,明白冷热灶兼烧的道理,尤其在巡缉营新败之际,绝不至于解他去报官请赏。
  “谷二爷,久违了。”狄靖尘一跃下马,亲热地上前紧紧握住谷能虚的双手。这握手的洋礼节还是谷能虚教给他的,狄靖尘非常欣赏西洋人的握手。握着对方使枪的右手,对方再怎么违心也动不了枪,传统的拱手哪里有握手安全。
  “狄老弟你胆也忒大,现在风声恁般紧,你还到处露脸,不想要命了?”谷能虚压低声音说道。
  “说来话长呀。”虽然不担心谷能虚出卖他,但狄靖尘仍然谨慎地防备这位老江湖。
  “还是回家里说吧。”谷能虚热情地招呼着。狄靖尘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谷家庄距离张八桥不到20里地,有谷家兄弟出面保驾,他们明天就能到老白狼的老家了。
  谷家庄的寨墙高达三丈,气派宏伟的寨门前,两人高的一对木刻门联格外引人注意。
  严钩绳,明规矩,亲亲贤贤,导德齐礼,依仁据德至治非治。衡斗掊,圣法残,纵舍盗贼,夷灭贤哲,悖居烁俗大乱不乱。
  狄靖尘习惯性地停下马,细观这联奇文。虽然他已经看过多次,但从来没有看懂过。而寨门的横匾更是出奇,既不是官府褒赐的奖匾,也不是庄重亮堂的庄名。黑底金漆点画酣厚的魏楷,竟然是“擿玉毁珠”四个大字。据说这是谷大爷的亲笔,然而其中的深刻寓意却难倒了宝丰全县的官绅老儒,甚至连嫡亲的谷二爷也无法解说清楚。
  坐在轿里的柳绣兰悄悄掀起一角帘子,与狄靖尘一同观看这联不知所云的妙对。柳绣兰默诵三遍,轻喊了一声妙,似乎心有所悟。不过一旁的丑娃已经不耐烦地唉声叹气起来。狄靖尘知道他整日一粒米未进,一定是饿了,连忙招呼轿夫跟上谷能虚。
  谷家大爷得了团丁的快马急报,早在狄靖尘一行入寨的时候就已经恭立在门口迎侯。谷家大宅里的侍役婢女忙进忙出,在大堂摆出豫西有名的二十四大碟谷家水席。顾名思义,水席的二十四大碟都有鲜汤浓汁,还没有进谷家大门,盈户窜街的扑鼻香气就已经使狄靖尘骨软筋酥。狄靖尘急对馋形毕露的丑娃丢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失去戒心。
  “狄老弟,久违尊驾啊。”谷大爷不愧是老军人的底子,虽然人已发福,两鬓飞霜,但是声音依然洪亮如钟。狄靖尘虽然与统领一县巡缉队的副领官谷能虚交厚,但是他平时来谷家的时候,谷大爷在言谈举止之间总是有意无意对狄靖尘摆出前辈军人的派头,狄靖尘对这位老前辈总是敬而远之。今日谷家突然摆出如此隆重的排场,反而使他心生警惕。
  狄靖尘一跃下马,拱手答谢。正要掀开轿帘让柳绣兰下轿,精明的谷大爷急趋轿前欠身致意:“手下人不精细,没通知老朽今日狄官有内眷同来,未能让拙荆出门共迎,失礼得很。”
  柳绣兰缓步下轿,一身阴丹士林的合身长袍柔而不媚。谷大爷刻意不摆出长辈姿态,客气地对柳绣兰自报身份:“在下谷竭川,贱字……”谷大爷还没有说完,柳绣兰抢着一个万福,礼貌地接过谷大爷的话头:“不敢。贱妾狄柳氏。”柳绣兰优雅从容的仪态搏得了阅历丰富的谷大爷的称赞。谷大爷侧过身,正要请狄靖尘一行进屋,柳绣兰却主动套起近乎:“谷大爷尊号,大约丘夷或渊实吧。”
  “狄夫人真是兰心蕙质,过耳不忘,兴许是在哪里听过老朽与舍弟的贱字吧?”谷大爷客气地说道。谷大爷的措词让狄靖尘有些感动。这个老头在前清因为军功恩赏五品功牌,又出资捐了一个候补知州。官场上的派头威仪是相当讲究的,对于同僚平辈的内眷,谷大爷一般只以“太太”相称,只有对长辈上级的内眷才以“夫人”敬称。狄靖尘上次来谷家的时候,谷大爷竟然直呼宝九里乡正的妻子为某人媳妇。那位乡正平时虽然也是富甲一方乡绅,手里管辖着一千多户百姓,但是在谷大爷眼中却还是个不入流的里书,妻子连官太太都算不上,闹得宾主不欢而散。此时的谷大爷竟然能放下身段,以最隆崇的称谓称呼柳绣兰,狄靖尘更加起疑了。
  “谷大爷过誉了。贱妾也是方才瞻仰了贵庄寨门前的对子,参照贵昆仲的大名。‘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才贸然揣测。”
  谷大爷白眉一挑,眉飞色舞起来:“狄夫人经纶满腹,真是难得的才女啊。
  老朽算是开眼了。狄夫人所言不虚,老朽贱字正是丘夷,渊实则是舍弟贱字。这都怪老朽感怀世风,游戏词藻,连累舍弟也改了这么个怪名怪字。十年以来,还真没有见识过能触类旁通,见名射字的博洽之士。更何况……”谷大爷难掩钦佩地说道,“还是位青年女史。”
  在宝丰,谷大爷赏的饭是有名的不好吃。虽然菜色一流,汇杂南北佳味,但是他老人家在饭桌上总是一副不重则不威的神态,就连一旁伺候上菜的侍役也要垂首肃容,进退有度。礼数虽然周全,但是在这样的宴席上,即使是热气蒸腾的汤菜,吃来也像从冰窖里端出来的。狄靖尘每到谷家庄,都特别要求谷二爷在他的书房另开便饭。他万万没有想到,只是初次见面的柳绣兰竟然能轻松突破谷大爷的心防。原本不茍言笑的拘谨客套就在才女的三言两语间融化无痕。气派的老主人放下身段敞开话匣,宾主竞智,你对我接,妙语不辍,宴席的气氛立即热络起来,连那些一向面无表情的侍役也跟着活跃欢动,个个面带笑容,满园如春,一堂和煦。
  看着柳绣兰不着痕迹的灵活交际,读书不多的狄靖尘虽然如同鸭子听雷,一句话也没听懂,但是狄靖尘还是打从心里佩服这位奇女子。更难得的是,傻坐在一旁的丑娃也连连点头,满脸钦佩,完全臣服于柳绣兰的风采。香五爷的眼光一点没错,他真为狄靖尘结了百年积德也修不到的良缘。
  2
  谷家的二十四碟水席在全河南府都是有名的。因为谷氏兄弟都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所以谷家席的菜色包罗南北菁华。湖湘的辣,苏杭的甜,滇黔的奇,京师的雅,粤海的油而不腻,北大荒的豪而不犷,都浓缩在这二十四碟汤菜里。一席汤水宴,就是数不尽的9州岛18省酸甜苦辣,诉不完的江湖游子数十载人生甘苦。谷大爷酒逢知己,兴致高昂,硬是压着最后一碟送客蛋羹不上。一直到他自己痛饮大醉,才结束了这次谷家庄难得的大宴。
  在谷家的侍役引狄靖尘一行到客房歇息的时候,庄里的更夫已经敲过三更。在席上放开肚子豪饮狂吃的丑娃已经睁不开眼。虽然他已经步履蹒跚,却还在嚷嚷着坚持要在狄靖尘房门口打地铺站岗。狄靖尘自己虽然也是醉眼惺忪,但是心里还很清楚。在柳绣兰听谷大爷欢叙平生的时候,他已经借着如厕的机会将谷家大宅几个能藏兵的地方不动声色地检查了一遍,知道宅里没有伏兵。他的客房又与谷老二自己住的房间同在一厢,他的妻小都住在这院,真要下手也不会选这里。要是谷家真的鬼迷心窍,事出有变时还能拉谷老二当人质,所以狄靖尘并不担心谷家兄弟使坏心眼。他说好说歹,连推带拉,才把忠诚的丑娃拖到隔壁客房睡下。在他回屋的时候,丑娃如雷的鼾声已经惊起谷老二养在廊边鸟笼里的云雀,闹得满院喧噪。
第21章 大盗乃止(2)
  在四海庄强婚的那个惊险夜之后,狄靖尘就没有再与自己的新媳妇同房过。谷家的佣人不知道他们还是没有圆房的夫妻,自然不会安排两间客房。站在房门前,酒色上脸的狄靖尘不免浮想联翩,不过他过人的意志力仍然压下内心澎湃的情欲。房里毕竟是他要相守终生的媳妇,不是他在营里的时候花钱取乐的勾栏花牌。狄靖尘在门外要小厮打来一盆冷水,洗了把冷水脸,他决定恪遵礼数,一定要到明媒正娶那一天才圆房。
  推开房门,柳绣兰已经上床就寝。烛光下虽然能隐约见到红萝帐里的倩影,但一旁的桌台上却已铺好一套轻煊暖和的锦被,冒着热气的洗脚水搁在桌前。看着床尾空空如也的衣架,狄靖尘轻轻叹了口气。柳绣兰大约是合衣入睡的。果然是夫妻缘分,连想法都能不谋而合。
  狄靖尘脱下满是泥浆的布鞋,伸展疲乏的四肢,将长满老茧的脚掌泡进水里,温热的洗脚水里还和着茶油与新摘的玫瑰花瓣,既舒适又写意。不过他此时需要的并不是洗脚水,而是另一盆能让他保持自觉的凉水。
  “狄大哥,你与谷大爷交情好吗?”听到狄靖尘老老实实地整理地下的铺盖,柳绣兰的语气中似乎带着欣慰。
  “哪有什么交情。”狄靖尘老实回答,“今天这顿饭能吃好,全仗着你的颜面。这老头平常架子大得很,一般人轻易不敢到谷家吃饭的。”
  “大哥想错了。”柳绣兰掀起蚊帐,一脸认真,“我们刚到谷家门口那时,谷大爷还不认识我。他能出门相迎,那是给大哥您面子。”
  狄靖尘回想起下午那一幕,昏沉沉的脑子渐渐清醒:“我也觉得有些蹊跷。”
  “二十四碟里热盘第一桌就是牛烩,口北当归煨牛筋,花藕炖牛腱,党参牛肚汤。按照食性,这几道菜大约要从辰时就得下锅熬煮。我们是申时遇上谷二爷的团丁,酉时到谷家,竟然能马上开宴。谷家没有事先准备,临时是上不齐这些菜的。我总感觉,他们早就晓得我们要来。”柳绣兰说道。
  狄靖尘连连点头,难怪柳绣兰在席上猛夸菜烧得好,一定说这是大馆子的厨艺,乐的谷大爷特地叫府里大厨出来现身说法。看来柳绣兰盯着的并不是大厨的厨艺,而是准备这桌菜的时间。自打遇上谷二爷起,狄靖尘也觉得里头透着玄。与谷家团丁遭遇之处距离宝九里最近的村庄还有五里多地,而宝九里团防局平时大约只维持二十几个常备团丁,团董亲自率领二分之一的兵力跑这么远,像是刻意来接他们似的。
  “看这阵仗,恐怕还是另有图谋。”狄靖尘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油布包。在下山之前,黄金来出人意外地将原本由香五爷保管的白狼地图交给他。难道不过一天的时间,这事已经露出风声?
  “谷大爷这个人,大哥可要当心。”柳绣兰似乎看出狄靖尘的不安。
  “谷大爷虽然架子大,但是他还不至于起歹念。宝九里二十余庄,全赖他们兄弟办团防的力量才能安靖无事。近十年以来,宝九里还没有一个村庄被蹚将打开过。”狄靖尘虽然才从蹚将的二架杆退休,但是在辨别好恶上,却还是他那廓靖尘宇的老思路。
  “谷大爷与谷二爷的名字,出自《庄周书》里的典故:‘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这两句话透着对人世万象的深恶痛绝,对现世的愤世嫉俗。人生没经历过大沧桑,断不至于如此心寒。”柳绣兰的分析勾起了狄靖尘的兴趣。他按耐着浓郁的睡意,专注静听柳绣兰的解说。
  “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看到狄靖尘一脸茫然,柳绣兰知道他一句也没听懂。她细心地解释道,“人世间之所以有强盗,正是因为有圣人圣法。要天下大治,只有先打死圣人,放任盗贼。这就像我们行路,圣人圣法,就好比行道中途拦阻道路的汹涌大川,无法飞越的山丘深渊。汹涌大川一旦干涸,露出的河谷就是坦荡大道;夷平山丘填满深渊,山丘与深渊也不再是行路的障碍。只要圣人死绝,大盗就不会形成,而天下即能和平而无纷扰。所以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就是谷家兄弟名字里透着的深意。”
  “这算是什么歪理。”狄靖尘愤怒地喊了起来。虽然他从没有正式开过蒙,但是耳濡目染,传统儒家爱众而亲仁的圣贤道理已然根深蒂固,他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邪说。
  “庄周的说法也不是全无道理。”柳绣兰柔声抚平狄靖尘的怒气,“儒家以礼义仁义的圣道节制天下,但是对于真正厉害存心为恶的大奸,再完善的圣道也是无从制约的。庄子有个譬喻:假若圣人用来制约天下的圣法是量米的斗斛,天下之利是米。真正厉害的窃米大盗窃的并不是米,而是连整个量米的斗斛一起窃去。窃得了斗斛,大盗就能自定斤两,任着他自己的意思称米给自己,失米的人还不能不服气。”
  看狄靖尘一幅似懂非懂的模样,柳绣兰贴心地换了个说法:“大哥治军多年,行文号令,要用关防印章以示信。如果有能人想要窜取你的兵权,他并不需要苦苦运动兵运,说服你的部下反叛。他只要窃去你治军用的关防印章,就能够号令全军。这里的关防印章,就像是圣人治天下的仁义圣法。真正高明的窃国大盗,不会苦苦造反,而是连圣法一并窃去。所以庄子说‘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连圣人用以治理天下的仁义圣道一并窃去,天下人也不能不服气。”
  狄靖尘连连点头,他真没有听过如此新奇的说法。不过这与打死圣人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仁义圣法也是能窃走的,而且服膺圣道的天下人还不能不服气。所以庄子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对于窃得国鼎,诿托圣道擅作威福的真正的窃国大盗,仁义圣法又有什么用处?所以立下治天下圣法的圣人,在庄周看来,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狄靖尘傻了半晌,才并出一句他经常用来教训部下的至理名言。即使他是一个久历戎行的老粗,但也知道孔圣人讲求的仁义圣道。仁义二字,就是他衡量世故的真理。只要大家都能讲仁尚义,天底下就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混账事。
  “这就是谷家兄弟的可怕之处。”柳绣兰加重了语气,“谷家兄弟原本也许是好人,但是在他们的想法里,只有愤世嫉俗,恨不得天下人绝圣弃智。他们心里绝不会存着仁义两个字。”
  柳绣兰的分析与博学深深打动了狄靖尘。这样的人才若是男儿身,不知将有多大发展。正当狄靖尘遐想的时候,门外突然人影一闪。狄靖尘心里一惊,伸手就要摸枪,门外却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小贵子,没睡吧?”
  狄靖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是萧老九吗?
  3
  微寒的雨夜,萧老九只穿了件对襟单衣,拖着一双干净的布鞋,显然他的住处离此不远。狄靖尘忙请萧老九进屋坐下,柳绣兰也匆匆下床,喊来小厮换壶热茶。
  “九爷怎么会在谷家庄?”看到萧老九,狄靖尘并不惊讶。这几天惊奇的事太多,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谷丘夷是我磕头的兄弟。自然要来他庄上走走啰。”萧老九说道。
  香五爷决定收柳绣兰为媳妇的时候,柳绣兰也给黄金来和萧老九磕过头,彼此之间并没有忌讳。柳绣兰恭敬地奉上一杯热茶,萧老九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小贵子好有福气,能摊上这样聪明的媳妇。”
  “九爷,您在老白狼杆子里也是一号人物吧?”狄靖尘单刀直入。在家乡的时候,狄靖尘就觉得萧老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萧老九并非排行第九,九儒十丐,“老九”算是丹山村里对他的敬称。听乡里的老人说,萧老九是前清的秀才,满腹经史,落笔锦绣,府城岁科两试年年取在优等,每月都能领到几斗廪米。可惜他生不逢时,朝廷诏废科举,年届而立的萧老九一肚子学问骤然成为百无一用的“旧学”。举业无望,萧老九却也无意弃旧从新,只好改行渔耕。萧老九虽然失意科场,但在百里巢湖却是如鱼得水,每次下湖都能满载而归。满身鱼腥之余,萧老九依然不改其书生本色,他的渔舟上只有钓竿,不撒鱼网,据说这还是孔老夫子“钓而不纲”的古训,这成为湖上渔家茶余饭后的笑谈,不过他的渔获却总比那些网眼细密的渔家多得多。
  “九爷是有福气的清闲人,不是蹚将。”柳绣兰端来一把凳子,坐在狄靖尘身边。见到萧老九低头沉吟,柳绣兰适时打断狄靖尘的唐突问话,轻轻打破僵局。
  “小贵子这眼力劲,大不如你媳妇。”萧老九淡淡一笑,“就凭着我那几句酸诗,能带得了杆子?”
  “九爷,这次你们三人来宝丰,绝不是单为着贩茶来的吧?”狄靖尘问道。萧老九并不正面回答,他点上水烟,吸了一口:“小贵子可知道,九爷在前清也是一个朝廷命官?”
  察觉出萧老九不愿意讲明,虽然满肚子疑团,狄靖尘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强自按下心里的不安,顺着萧老九的话:“九爷您说过的,朝廷诏废科举,仕进无门,只好悠游山林。怎么又当过官哩?”
  “游宧乱世,烟波沉浮,诚不如一叶扁舟,逍遥林泉,还我书生本色。”萧老九轻轻避开敏感的质问,诉说起深藏心中的尘年往事,“我十五入泮,在庐州府素有神童之称。不过考运不济,十几年的秀士,连着三场乡试都没能中举。庐州府教谕看我还有点才学,取了我一个副贡,送进京城国子监读书。三年出贡,免考选用指省河南。就在两宫龙驭上宾那一年,学部派了鲁山高等小学堂管制,这也是个金顶子的从八品命官。要是没废科举,这就是县里儒学的训导。宣统皇上退位之后,我还是在宝丰办学,原以为自此得以执教黉宫,悠然终老。但是大乱之年,这实在是种奢想。”
  “九爷曾在宝丰任职?”狄靖尘大吃一惊。
  “癸丑年第六师来鲁山剿办白狼。谷丘夷在县里筹饷,逼我列名筹饷委员。我一介清士,身无余财,地方上也没有周济,那些正规军又是如狼似虎,索求无度,人要吃白面,马要吃燕麦。粮食成石地要,又是低价强买,官长们还要万民伞,这军差哪里办得了。谷丘夷那时是办饷的副官,他一纸公文说我办差不力,革去我的官职,还抓我在县城带枷示众三日。我一时气不过,就上了架子,投效老白狼的五驾杆……”
  “九爷,您也登过架子?”狄靖尘凝视着萧老九睿智的眼神,他实在不能想象萧老九这样的读书人也能当蹚将。
  “读书人怎么不能登架子?”萧老九微微一笑,悠然地嗑起瓜子,“杆子里才有读书人的用武之地。没有我这个读书人,老白狼成不了大业。”
  狄靖尘的酒全醒了,柳绣兰也屏住呼吸,静听萧老九的辉煌历史。
  “我登架子那时候,老白狼刚破禹州,声威正盛。南京的黄克强给他来信,要他一起响应讨伐袁世凯。老白狼是山沟里长大的,一辈子没出过河南府,他哪晓得谁是袁世凯?虽然他是个聪明人,也晓得干大事要师出有名,但是他以前在这上头吃过亏。一朝被蛇咬,对这些长衫子客很有戒心。幸好他好交朋友,也没伤害南边的来使。等到我登上架子,老白狼才算吃了定心丸,硬拉我当他的师爷。”
  “长衫子客能糊弄得了蹚将?”长衫子客是豫西百姓对政客的敬称,狄靖尘听得有些迷糊,政客怎能耍弄得了老白狼呢?
  “老白狼刚有些名气的时候,离宣统皇上退位不过1年,老百姓十有八九还拖着辫子。有个北方来的长衫客给老白狼出主意,要他打什么‘大清新国锄奸大统领白’的旗号。这就坏事了。不仅坏了声名,连沿海向内陆走私的几个军火大商也怕招惹是非,不愿意再卖枪弹给他。后来有个识字的驾杆看不过去,拿了份南边的《申报》给老白狼看。报上说得活灵活现,什么老白狼是前清禁卫军统领,满虏的铁杆宗社党之类的。老白狼气得要找那长衫客开刀,但这家伙早跑了。”
  “老白狼那么提防长衫客,为何唯独器重您老呢?”狄靖尘问道。
  “我与老白狼非亲非故,剿匪捕盗的团防局还有我一个委员的衔头,他老白狼凭啥相信我?”想起得意往事,萧老九捻着胡须,大笑起来,“就凭我是被逼上梁山的豹子头,是没有退路才无奈登架子的,不是那些另有所图的长衫客。我是正途出身的朝廷命官,来路明白,宝丰城里薄有名气。老白狼是本地人,哪能不知道县里的高小有我这号人物?他求我登架子帮衬他都来不及,自然不会疑心我。”
  “所以九爷您给老白狼当过师爷?”狄靖尘问道。
  “什么师爷?我给老白狼当的是军师。”回想起往日的雄风豪情,萧老九得意起来,“我给老白狼出的第一个主意,就是抓住机会‘正名’。名正言顺,才能成就大事。老白狼深以为然。所以我们顺水推舟,与黄克强通上信,打出反袁的旗号,自称‘建国讨贼第二军’。这样就造成沛然莫之能御的声势。那个黄克强他倒也够义气,即使人在海外,还是不断为老白狼吹嘘。老白狼这声名立马三级跳,连海外都是有名气的。谁还能说我们只是蹚将哩。”
  “老白狼讨袁是您的主意?”柳绣兰也听入迷了,她情不自禁地插进话来。“讨袁只是我给老白狼出的第一着棋,这着棋打响了老白狼的旗号。我的第二着棋又走活了老白狼的全局棋路。”看着小两口入迷的神色,萧老九兴致大涨,口若悬河,“老白狼虽然有上千人枪,但是破禹州,陷唐县,总是在豫西一地打转,而官兵又逐渐形成合围之势。我举咸同年间捻子的故事,说服老白狼大胆逸出豫西老巢,南下汉水,相机进图武汉三镇。癸丑年六月,老白狼听了我的建言,率主力出豫南,下卢氏,克荆紫关,围镇平,七月攻破枣阳。这一带是秦楚豫三省财富聚积之地,一趟下来,收获不下百万。我教老白狼拉洋人的票,让他名声大振,又花了上万大洋买通湖北驻军,得了不少枪弹,情势大好。”
  “那老白狼为什么又掉头转回豫西,不去打武汉三镇呢?”狄靖尘心里一直装着这个没人能解得开的谜。这老白狼攻城略地,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是所向披靡,但却总打一些没有什么长远眼光的糊涂仗。他下湖北不攻武汉三镇;出豫皖不下长江,不取徐州;最后奋戈西指出兵陕西,围西安,却也没有经营大西北的意思。狄靖尘是豫西镇守使署军官讲习所头名毕业的优等生,讲习所那位保定军校出身的兵学教官总爱拿“老白狼的糊涂仗”作为战略的负面教材,使狄靖尘对老白狼的战略盲动有十分深刻的印象。在巡缉营的时候,狄靖尘也经常找机会与那些曾跟老白狼干过的弟兄摆龙门阵。酒过三巡,打探起老白狼的战略,这些弟兄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吴龙彪讲得好:“弟兄们都是粗人,能有啥心机。老驾杆指到啥地,打到啥地,弟兄们打完拉倒。”
  “我们的队伍虽然有旗号,但是说到底,毕竟还是蹚将的底子。”萧老九的语气里带着失落,“得了钱财,弟兄们只想着回家过财主日子,兵无斗志。真要硬下武汉,这杆子怕是走不到半途就散了。”
第22章 大盗乃止(3)
  “均州府实在太富了,弟兄们发了财,个个闹着要回家,老白狼不得不顺应众意,掉头回豫西。在回乡的路上,我们那些发了财的弟兄们无斗志,在南阳府竟然一连给官兵杀败下阵。好容易把队伍拖回豫西,又有上千个弟兄见好就收,插枪走人。老白狼手里一度只剩下几百人枪,那个时候也幸好是官兵给老白狼杀怕了,迟疑不进。要是有哪个能相准时机大胆围剿的,一准能把老白狼一锅端掉。我看这不是个事,又说服老白狼出巢。入冬之后,农闲的百姓多了,都想着跟老白狼发财,我们又拉起杆子。我探听到官兵重兵屯聚豫鄂边区,生怕我们再下汉水,于是就给老白狼出了个出奇致胜的招数,要他出其不意,换个方向出豫东。为了这趟买卖,我又给老白狼设计了一个中原扶汉军大都督的名号,这一仗打得可真是威风。”
  “老白狼出豫东是你的主意?”柳绣兰失声喊了起来,狄靖尘不无意外地发现柳绣兰的眼里竟然正燃着熊熊怒火。
  “是老朽的主意。”萧老九语带谦意,避开了柳绣兰的眼神,似乎明白柳绣兰怒气的来源。但是回想起十几年前豫东大地的兵戈千里,年近六旬的老人却还是眉飞色舞地讲着,“我们十二月围确山,破光州,打开固始,除夕前夕破商城,下皖北,连破霍山,英山,在六安过春节,举国震动。南边黄克强的民党有正规军,有机关枪开花大炮,他们轰轰烈烈闹什么癸丑反袁,打了一两个月就散了伙,连袁世凯的毫毛也没伤着。但我们这绿林军一出手,连袁世凯的大总统都坐不稳了。河南都督张镇芳是大总统的老表,也给老袁撤了差。老袁的二把手段祺瑞亲自出马自兼豫鄂两省都督,十万大军三省联剿,就是奈何不了我们。”
  萧老九兴奋地一捶桌子:“这趟中原扶汉,整条路线,都是我依着顾宛溪的《读史方舆纪要》定下的。那真是顺天应命,万民景从……”
  “我爹那时做生意,带了500块银洋在六安过年,想要抢先预订甲寅年新春将登场的瓜片,恰好遇上老白狼。‘五要五不要’,俺爹犯了五要……”看着萧老九几乎手舞足蹈起来,柳绣兰淡淡地插了一句。萧老九的侃侃而谈戛然而止,两颊飞红,屋里陷入无言的尴尬。所谓的“五要五不要”,就是老白狼当年打富济贫的号召:“做官的要,充衙门差使的要,大商人要,吃租人要,放债人要。苦力人不要,帮工人不要,残疾人不要,参加过革命的人不要,讨袁人不要。”狄靖尘一直没弄清楚新媳妇的家世。这么灵透有学问的女子,怎么会沦落到给郜怀芝作小?原来说到底,这还是老白狼造下的孽。柳绣兰的爹既然是拥资500大洋的大商,就应了老白狼的“五要”,下场不问可知。为了避免萧老九难堪,狄靖尘急忙把话岔开:“九爷,您那块中原扶汉军大都督的牌子可有用?”
  “那时我出了急痧,不在军中。”萧老九不愧是读过书的聪明人,轻轻一句话就从柳绣兰的血海深仇中轻巧脱身:“不过老白狼还是离我不得。我们破六安的时候,有些得意忘形。他身边那两个从宝丰乡下带来的狗头土军师给他乱出告示,差点毁掉我苦心经营的中原扶汉形象。”安徽人几乎都知道老白狼那则生动的告示,狄靖尘也能琅琅上口。听到兴起处,狄靖尘脱口而出:“余欲为官吏,奈余不善于钻营。余欲为议员,奈余不善于运动。是以倒行逆施,犯大不韪。”
  “就是这一段,这不是摆明出老白狼洋相吗?”回想起十几年前的洋相,萧老九似乎余愤犹存,“老白狼退出六安之前,我整夜不眠,费心构思,才又出了一篇告示,给他挽了回来。”
  “我家二叔那年押银车去赎我爹,路过六安,亲眼见过老白狼贴出来的告示。”柳绣兰按下心里的汹涌波涛,话锋一转,“他觉得文词稀罕,偷着抄了一篇带回家。那篇妙文我觉得有趣,至今还能背诵。这不会就是九爷的手笔吧。”
  听到自己十余年前的旧作竟然还有人能记诵,萧老九乐了:“贵子媳妇,你快背来听听。”
  “中原扶汉军大都督曰,为布告事。照得我国自改革以来,神奸主政,民气不扬。虽托名共和,实厉行专制。本都督为之辍耕而太息者久之!用是纠合豪杰,为民请命。惟起事之初,无地可据,无饷可资,无军械可恃,东驰西突,为地方累,此亦时势,无可如何,当亦尔商民人等所共知共谅者也。嗣后本军过境,尔商民等但能箪壶迎师,不抗不逃,本大都督亦予以一律保护,绝不烧杀。”虽然是大蹚将出的告示,但一经过柳绣兰的银铃柔语,却显得如此意味深长,绕梁不绝。
  狄靖尘听到此处时,竟然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好。妙笔之下,老白狼竟成了忧虑国事,斩蛇起义,“辍耕而叹息”的第一等志士了。笔杆子上的几撮毫毛,只要挥洒得当,的确能胜过十万雄兵的长枪大炮。难怪古人说“文章经世”。文章动人之深,乃有如此者。
  “九爷,老白狼破六安发了财,弟兄们难道不想回豫西?”狄靖尘问道。
  从豫东豫南到鄂北,直接转入汉中,前后是几千里的长征。这与老白狼的第一次离乡远征大不相同。同样是发了财的弟兄,为什么这一次不闹着衣锦荣归,却愿意跟着老白狼奔波呢?
  “这就是我给老白狼下的第三着棋。打富济贫,招收新血。”回想起十几年前运筹帷幄的高妙谋略,萧老九老眼一亮,又洋洋得意了起来,“打均州府的时候,老白狼手下各分杆里清一色是宝丰,郏县一带的伏牛山东麓口音,宋老年手下则是鲁山,叶县口音。只有几个操汝州栾川一带伏牛山西麓口音的弟兄,已经算是杆里的外乡人。我就同老白狼讲,干大事,地域观念可要不得。我们要共图大事,全国那么多个州县,单靠几千宝郏同乡,哪里破得完呢?老白狼问我咋办。我就给他出主意,我们打富济贫,得到了天下穷苦弟兄的心,就要顺势招纳新人。老白狼是聪明人,听了我的建议。所以在豫东皖北的时候,我们大门敞开,着实收了不少弟兄。虽然这些新进弟兄总不如宝郏同乡得心应手,有些连话都讲不通,带杆的还要有舌人翻译,但是老白狼的力量也因此达到高峰。在我们出安徽的时候,全杆弟兄多达两万人。从此之后,再也不需要担心弟兄们发了财想插枪回家。插了多少枪,我们再招募多少新人,这杆子就能愈打愈大,打遍天下州县。”
  “那老白狼为什么不下长江,反而转回到鄂北呢?”狄靖尘忍不住插了句嘴。不管是南阳府,襄阳府,汉中道,都是深处内地的府县,财富终归有限。老白狼既有雄心,又有充足的人枪,高明的军师,为什么不能毅然出兵远征,破他个沿海的富庶商埠?
  “小贵子,说到底,老白狼还是个蹚将。”萧老九苍老的面颊上滑过一丝无奈,“那年围剿老白狼的十万大军,可是段合肥亲自挂帅。老段是我们庐州府同乡,我们安徽的倪大帅也是老军务,他们俩人是绝不会让老白狼进窥皖中的;往东的徐州府,那是辫帅张勋坐镇,这个魔头杀人如麻,是袁世凯手下第一勇鹜方镇,就是老白狼也不敢动他;往北走,黄河天险不易飞渡,山东直隶两省又是袁世凯经营十几年的北洋老巢,他老袁自己的老家项城就在北进的路上,驻有重兵也是理所当然的;要是取郑州开封板荡中原,那里有赵倜的老毅军,是老白狼的克星。而且还有段合肥亲自坐镇信阳,河南的官兵哪一路敢不拼命;若是冒险出长江下江南,观兵金陵苏常,那里又有冯国璋的重兵把守。这些膏腴之地,块块都是老袁的心头肉,都不好破。只有湖北,那一位后来当了几年大总统的黎黄陂我们领教过,他是真的不会治军。我们过京汉铁路的时候,只听说黎元洪想弄几艘日本卖的什么‘山田飞艇’炸我们,没听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抵御方策。所以我们又回头破了老河口。”
  萧老九的结论精辟入理:“讲句实在话。单论用兵,只要弟兄们肯打硬仗,这几个方向也未必走不通。但是出来蹚的人,念着的就是发财两个字,没有什么长远心思。所以带杆子与带军队不同。带杆子的没有什么理想,哪里富庶好打,就应该打哪里。蹚将只要财,绝不会为理想打硬仗。杆里的弟兄绝不会在发财致富之外有什么成仁取义的情操。你要是一意孤行打硬仗,杆子就会散,驾杆甚至要让弟兄们打黑枪。”
  狄靖尘恍然大悟。在老白狼破六安的时候,豫皖苏鲁各省军务操持得人,只有湖北一省还是庸碌的黎元洪当政。蹚将要避开硬仗,杮子拣软的捏,又要发财,富庶的汉水上游自然成为老白狼的首选。不过汉水上游这个地方是四战之地,北面的南阳府饱经蹂躏,早已部署重兵,段祺瑞又率兵西进堵截,湖北省军为了保住武汉三镇,又拼了命堵住汉水南下之途,破了老河口的老白狼就如同瓮中之鳖,只剩西征汉中一途。这就解开了老白狼入陕之谜。蹚将的打仗思维,毕竟做不了长远的战略规划。所以老白狼虽然在三个月之内纵横四省,攻城破围打官杀洋票,势不可挡,举国震憾,但是他在战略上的态势实际上却已是日暮途穷,渐入绝境而不能自拔。
  “老河口是个坎。”萧老九怅然若失,凝望着摇曳的烛光,夜虫唧唧,勾起他深藏在心中图霸天下的梦。
  “白狼在老河口三天,才真正见识到新式商业的财力。我乘机开导他,这年头要干大事,光是带杆子是不够的。我们破城拉大商很厉害,但是没有根底,总有被官兵剿灭的一日。我们既然在政治上的号召已经站住了脚,接着就要转型。在军事上要化匪为兵,练出正规军;在地盘上要设法与政府妥协,让政府招安,取得自己的防区,培养人力;在经济上则要利用资本自己办起大生意,要累积起雄厚的财力。如此才能问鼎天下,逐鹿中原。”
  “问鼎天下,好宏伟的计划。”柳绣兰惊讶地瞪圆了一对凤眼。
  萧老九笑了:“汉高祖斩白蛇起义,不也是个草莽英雄?只要能依着我的规划走,以老白狼当年的声望,创下百年基业,也未必不可能。”
  “老白狼能依您?”狄靖尘惊讶地问道。
  “怎么不能。”回想起当年一段际遇,萧老九的眼眶湿润了,“老白狼是有眼光的,也晓得我教给他的方策是宏图大举的不二法门。只是他手下那几个分杆首都不赞同。老白狼想要与政府谈招安,他手下就去绑了一堆洋人,让袁世凯下不了台;老白狼要化匪为兵,那几个分杆首也抗着不办,说什么杆子只要有钢枪大刀就够了,官兵那么正规也打不过我们,不用学人家。三大方策,只有大生意真办成了。老白狼给闹得没有办法,只好听天由命,任由弟兄们去了。”
  “老白狼办了大生意?”耳尖的狄靖尘似乎听出萧老九话中味道。
  “那可不。”萧老九眉毛一挑,“我们办的是实业中的实业,资本主义里的最大的生意——金融业。”
  “金融业?”狄靖尘与柳绣兰瞪直了眼。萧老九神气地一笑:“听过裕中钱局吗?”
  “裕中钱局。”柳绣兰惊叫了一声,“那可是大总统的产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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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得是黎元洪吧?”萧老九得意地笑了,“那时黎黄陂还是湖北都督,治兵理政不行,前后倒弄了几百万家产。这憨子只有两个嗜好,一是投资银行实业,二是给人写字,有求必应。他那手柳体还差强人意。”谈起三造共和的大总统,萧老九不屑地哼了一声,“黎黄陂本人对银行实业认识有限,所以他的投资得由背客牵线。在上海就有一个大班与他熟稔。我们走了他的路子,让老黎入了100股,投了5000大洋,又求他写的字号。虽然钱不多,但是号召力大,不到半年,居然吸了一百七八十万大洋的股本,再加上老白狼拿出来的100万,总储备号称300万,成为当年河南实力最强的金融行号,我们发的票子比官办的豫泉官银钱局还要稳当。最妙的是,老白狼虽然占着六成的股份,但是在我的操作下,没有人知道这是老白狼的产业。”
  “怎么可能?”商人世家的柳绣兰,完全想象不到萧老九的乾坤大挪移。
  “老白狼投进去的100万,都是英国汇丰银行不记名的本票。这100万早就在上海租界汇丰渣打汇理各大银行洗了两三遍。外人只知道这笔钱来自安徽一家字号叫郑庆余的徽商,但没人能查得出郑庆余的底细。”
  柳绣兰脸色大变,惊讶地瞪着萧老九。不过狄靖尘正听得入迷,完全没有发现柳绣兰的异常。萧老九深沉地望了柳绣兰一眼,继续说道:“我从来没有办过银行,一开始只能从钱庄起步。我与老白狼商议,选派了好几拨机灵的伙计到上海的渣打银行当学徒,我自己也从汉口中国银行与交通银行各聘了一个资深得力的襄理,专门为我规划行务,讲解金融知识。我足足花了两个月搞清楚办银行是怎么一回事,就与老白狼订下了章程。”萧老九得意地说道,“其他银行发行纸钞,准备金至多不过两三成,都是七八成险的生意。即使是老牌子的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也经不起大挤兑。所以我决定我们裕中票的准备金要到八成。纸币就怕挤,只要我们能依着戒慎恐惧,主敬存诚的圣道,不做不可靠的生意,任谁也挤不了我们。而且只要是我们裕中票占下来的地盘,就是老中行老交行的票子都比不上。”
  “这样能赚钱吗?”柳绣兰不解地问道。
  “我同老白狼讲清楚了,钱赚得少不怕。要钱,多破几个城镇就有了。我们要的是裕中票的信用。只要是流通裕中票的地方,就能算是老白狼的地盘。裕中票不但在河南用,我们还要把裕中票流到汉口、广州、天津卫。要能让上海的洋人与北京的老官们都用上我们的票子,那我们就算雄霸中国了。”萧老九大拳一挥,“这才是千古盛业。”
  狄靖尘震惊了,他无法想象眼前这位经常带他下巢湖捕鱼的老头,竟然能有如此远大的志向。
  “老白狼很欣赏我这一本万利的生意,说是比出来蹚好多了,他给我的资金是以千万计算的。所以我每印一块钱钞票,一定能有八角钱的准备金。我从不担心资金不足,我只担心上千万的资金一举冲进市场会暴露我们的身份。只要再多给我两三年的时间,让我从容地把老白狼交给我的钱洗干净,目标就能实现。只可惜……”萧老九的语气又低沉下来,“虽然老白狼信任我,放手让我去办,但是人斗不过命。当时官兵在豫南部署严密,老白狼到处碰壁,不得不改变方向,向汉中进军。”
  “走错方向了。”柳绣兰叹息道。
第23章 大盗乃止(4)
  “可是裕中钱局却办下去了。”狄靖尘疑惑地插了一句。全河南的老百姓没有人不知道裕中钱局,裕中钱局钞票的公信力一度与银洋铜元之类的现货等值。然而,在张勋复辟那年,雄鸡唱绑了裕中钱局东家吴其仁的全家,勒索200万现大洋。吴东家情急之下把全局的储备赎了票子,消息传开之后就造成了全省挤兑,硬生生挤倒了这个中州第一号。河南一千多万百姓,谁家没有几张裕中的票子,在裕中倒台之后都成了无处算账的苦主。
  “裕中钱局是办下去了。不过那已经被河南入股的官绅董事接手。原来老白狼为杆里几百个杆首都算入了股,但是大家也只敢吃干股,不敢出头。”萧老九喟然长叹,“裕中。这个‘中’字不得了。河南古称中州,如果老白狼压得住他手下的那些牛鬼蛇神,我有把握将裕中的字号开遍全中国。到而今,只剩废钞千万,骂声一片,千古传谤。”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不眠的夜里淅沥雨声敲打着屋里每个人的心弦。狄靖尘与柳绣兰被萧老九的故事震憾了,他们屏住呼吸,静听下文。
  “进了汉中,我们也只破商州,不敢进有重兵的汉中府。仗越打越顺手,路却越走越绝望。老白狼一横心围西安城,也没打出个结果来。弟兄们没有了发财的盼头,明里插枪暗里溜杆的越来越多,官府又因为老白狼杀了几个洋鬼子,不肯招安他,到我们破洮州的时候,兵锋已挫,大家都清楚大势已去。老白狼心里没有主意,就找了杆里所有的十八首领与有身份的驾杆幕僚集会讨论出处。”
  萧老九一声长叹:“老白狼是喜好朋友的,来者不拒。我又献计让他广纳天下之士,所以我们的驾杆幕僚来源各异,隐隐之间又有南北派之分,论省份还有豫、皖、鄂、陕、甘之别。杆子得意的时候,大家一心为蹚,还能齐心协力,不至于意气用事。但是在洮州,我们是四面楚歌,破六安之后新招来的弟兄们也都发了大财,人心思归。大家都想打回老家,做富家翁去。老白狼的心也动了,终于宣布回河南。那天晚上,我流着泪苦劝他不要回河南。但老白狼却讲,富贵而归故乡,他不能为了自己的霸业寒了弟兄们的心。老白狼放弃了王霸之业,辛苦一场,却终究还是蹚将。”
  “虽然我在老河口就明知事不可为,但是老白狼入陕之后,我仍然慷慨赴义,将省城里的买卖交代停当就只身入陕,从没有离开过他。在陕西,我还为他写了篇大好文章,让掳来的几个文人抄了几百份在陕西各县到处张贴。虽然这只是在笔墨上逞能,但是我也只能尽这片心。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也不枉与老白狼知遇一场。”
  狄靖尘怎么也想象不到,面前和蔼可亲的乡老,竟然是老白狼手下的第一军师。也难为了萧老九,这么多年来,乡亲邻里们都只晓得他是个科场不利的酸秀才,谁知道他还有如此轰轰烈烈的过去。也只有萧老九这样豁达的心胸,才能将秘密深藏心底,甘愿做个忘机钓叟。狄靖尘想起萧老九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您既然登了架子,谷大爷怎能与您磕头呢?”柳绣兰适时转开话题。
  “贵子媳妇还是年轻,这浊浊浑世,哪有黑白分明的道理?”萧老九拭去泪水,继续说道,“没有老白狼就没有姓谷的。这宝九里十几年平静无波,还不是全仗了老白狼的力量。谷丘夷在宝九里办团练,开始的时候还认真卖了大力气,伤了好些老白狼的手下,开罪了老白狼。不过他根本不是老白狼的对手。不讲什么保境安民的大话,他那个在小店镇大街上的团防局,一个月内就被我们连破两次,局里三十几条快枪全部被起走。县知事行文省里要办他,谷丘夷给逼急了,托关系找人情,总算求到我向老白狼讲情。我同他打了文契,由谷丘夷出面作保,从宝九里的商民每月摊派的团防捐里孝敬老白狼3000大洋,另加两箱弹药。老白狼部众的家眷大多在这一带,每家造册,由团防局出面保护蹚将的一家老小,让蹚将能后顾无忧。老白狼则保证不动宝九里的商民,这才保着宝九里全境波澜不惊。”
  这就是宝丰十几年来年年受到省城褒奖的原因,狄靖尘算是开了眼了。
  “老白狼在的时候,谷丘夷靠着我们的关系办宝九里团防,外人看来真是有声有色。其实当年的宝九里团防局,督练官是老白狼的一个远房外甥。遇有过境的蹚将,团丁出队先叫老白狼的牌子。要是没有老白狼的这块牌子,就这二三十条枪,哪里能保一方平静。”萧老九继续说道。
  “可是谷大爷杀掉老白狼几百个人,烧掉那么多房子,老白狼哪能容他?”狄靖尘问道。谷竭川治匪之狠毒,狄靖尘是亲眼见识的。虽然谷团剿匪是十几年前的事,但是在他当年剿杀之处,还有不少残垣剩瓦的废墟。那都是全家杀绝,无人能再起房子的绝户。
  “外面传谷丘夷剿匪如何厉害,那都是甲寅年老白狼兵败陕甘退回豫西以后的事情。那年夏天老白狼回到宝丰的时候,身边只剩几百人枪,上万官兵八面围剿老白狼,大势已去。那谷丘夷心里倒是真的痛恨蹚将的,他乘机起来大肆杀戮。表面上是剿匪,实际上还是要灭口……”
  “九爷,您就不担心谷竭川灭你的口?”狄靖尘忍不住插了句嘴。
  “他谷丘夷交通老白狼的18封书信都在我手里攒着,他能拿我如何?”萧老九到得意处,豪迈地大笑起来,“老白狼回宝丰,随着他的不过两百来人,但是我始终跟着他,一直到他的最后一刻。老白狼没了之后,弟兄们各自逃命,我独自牵着一头毛驴,带着一年多来搜得的两匣宋版书,直奔谷竭川的团防局。谷竭川见了我就像是见了祖宗似的,不但不敢动我,还送了我一大笔盘缠,让我回到巢县老家。拜他之赐,我才能回到巢县安度余年。这一转眼十来年了,难得又回到宝丰。有这等交情,我能不来拜访他?”
  看着面前一脸得意的萧老九,狄靖尘却伤感起来。小的时候,萧老九是丹山村里最随和的长者,最能与村里的孩子们打成一片。而在村里各家孩子中,萧老九与狄靖尘的忘年之交又是格外亲密,常说狄靖尘是他的忘机小友。农闲时候,只要看狄靖尘没工可打,萧老九总不忘喊上他一块下湖。与萧老九下湖捕鱼,听他讲各种鱼的典故,是狄靖尘童年最快乐的回忆。
  看着滔滔不绝的萧老九,狄靖尘彷佛回到平静无波的百里巢湖,月光下的清爽夜风潋起碎银的般滟波,三两只不眠夜鹭巡着月影扑啄在银波之间,闹动阵阵水花。
  “九爷,您当年真乐意干蹚将吗?”狄靖尘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但他话一出口就已后悔。
  “一个人走累了,坐在大树荫下歇息。大树的影子看那人的影子不顺眼,就问人影,方才人走你跟着走,现在人停你跟着停;方才人坐你跟着坐,现在人起你跟着起。你怎么那么没有主张啊?小贵子,你晓得那人影如何回答吗?”萧老九继续说道:“那人影回答道,如果我是靠着人才动作,那我所依靠的人,又是靠着什么动作呢?我们都是顺应着不可抗拒的外力,自然而然地动作,谁也没有真正是自己拿定的主张。就如蛇之蜕皮,蝉之脱壳。自然而然,难道这是他们自己的主张吗?有谁能真的是任性自在,不受拘束?谁能真正知其所以然,又能真正知其所以不然?”
  “小贵子,我们就像那个人影一样,只能顺着时潮走。在尧舜郅治的盛世,我们或者是路不拾遗的三代良民;但是现在这个萑苻遍野的时代,我们或者受人鱼肉,或者鱼肉他人,是蹚将是良民,也多是身不由己。又有谁能说他一生的路子都能顺着他的心意走呢?生在什么样时代,我们就得过什么样的人生,这里头没有善恶是非,只有数不尽的无奈,说不尽的沧桑。恶识其所以然?恶识其所以不然?”
  不知道为什么,狄靖尘猛然一阵鼻酸,情不自禁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淌过脸颊。柳绣兰体贴地绞了把热手巾,帮狄靖尘擦去满脸泪痕。
  萧老九苍老的面颊微微颤动着,黄铜的水烟壶敲在细密厚硬的金丝楠桌面上铿锵有声。顺着节奏,萧老九唱着千古传唱的渔家曲,唱出他十余年泛舟巢湖的彻悟:
  渔父饮,谁家去,鱼蟹一时分付。酒无多少醉为期,彼此不论钱数。渔父醉,蓑衣舞,醉里却寻归路。轻舟短棹任斜横,醒后不知何处。渔父醒,春江午,梦断落花飞絮。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今古。渔父笑,轻鸥举,漠漠一江风雨。江边骑马是官人,借我孤舟南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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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促的拍门声将狄靖尘从梦中惊醒,午后的阳光恰好落在面西的炕上。狄靖尘心里一惊,从炕上一跃而起。屋里空空如也,没有柳绣兰的影子,萧老九也不知去向,原本摊开在地上的铺盖已经收拾整齐,端端正正地放在一边。幸好他那把十响大镜面好端端地摆在炕边的凳子上。他飞快抽出枪瞄了一眼,确定弹仓里仍然压着一排子弹,才克制住心里的慌乱。
  就在狄靖尘将枪收回木盒的时候,他发现盒子枪的木盒底下压着一张字条,一笔厚重俊逸的颜柳合体是萧老九十几年来独创的字迹。
  “狄老弟睡得可好?”狄靖尘推开虚掩的房门,谷能虚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前。
  “托谷兄的福。自从吴龙彪兵变以来,这是最甜的一觉。”狄靖尘答道。
  院子里的花梨树下,一杆白蜡杆丈八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看到满院家人仆,狄靖尘的心安定了下来。只要有丑娃在,即使是虎穴狼窝,他与柳绣兰也能安枕无虞。
  “离我们谷家庄东八里地的漱玉岗有一棵百年牡丹,听来人说这牡丹已然开花了。我家大爷动了游兴,狄老弟如果有兴致,我们带上一壶鄙庄自酿的陈白,学学那些骚人雅客的风流如何?”谷能虚亲切地问道。
  “这花前月下的玩意,以后年年有机会,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狄靖尘突然问道,“谷老兄,吴龙彪花了多少钱买兄弟的脑袋?”
  谷能虚脸色大变,伸手就往腰里摸家伙。不过狄靖尘的动作更快,就在谷能虚摸着枪柄的那一刻,一把锋利的青子已经抵上他的咽喉。狄靖尘手脚麻利地搜出谷能虚身上的家伙。看来谷能虚的准备很周全,腰里掖着一把八音子,靴筒里绑着一把匕首,连一条腰带都换成一条缠有铜丝的皮鞭。只可惜谷能虚是个没有武艺的商人,就算他装备齐全,也动不了刀山枪海里滚出来的狄靖尘。狄靖尘冷笑一声,将谷能虚的匕首向茶几上顺手一扔,闪着寒光的四寸半刀刃应声捅穿坚硬的金丝楠桌身,只剩下绞着银丝的刀把在桌面上微微颤动。
  谷能虚已经完全瘫软了,额角冒出大滴冷汗。不过狄靖尘并没有下手,他收起制住谷能虚的匕首,从容地在谷能虚身侧坐下,静候谷能虚开口。
  “贤弟,贤契,贤老爷……”谷能虚吓得直打哆噤,不敢正视狄靖尘,话也结巴起来。
第24章 大盗乃止(5)
  谷能虚颤颤巍巍地接过茶碗,几十年商海斗机的磨炼让他能在生死关头迅速稳定情绪。生与死,说到底也是一笔生意。只要价格合适,谷能虚自信能买回自己这条性命。他捺下心里的恐慌,啜了一口热茶,静待对手开价。“吴龙彪为我项上人头开的价,有个2万大洋吧。”狄靖尘说道。
  “4万。”谷能虚纠正道,“外加谷家庄的风平浪静。”
  狄靖尘早就料到了吴龙彪的条件。谷能虚沉默不语,等着狄靖尘的条件。“二爷放心,我不但不追究,还要找你一块发财。”狄靖尘说道。
  即使有几十年的历练,但是谷能虚仍然难以掩饰心里的讶异。“二爷听过老白狼的宝藏吗?”狄靖尘问道。
  “穿凿附会,不过是个民间传说。”谷能虚说道。
  谷能虚的喉咙里因为紧张而干涩,说话格外辛苦。狄靖尘把茶壶放到谷能虚面前,示意他润润嗓子:“二爷在宝丰十几年,大爷又是剿灭白狼的功臣,难道就没有动过查实的念头?”
  “大爷当年就听说过这个消息,也动了心。他问遍了乡里与白狼有关系的老百姓,也带了人四山八野地找过几回,但是一无所获。这大约只是白狼部下胡乱编造的故事吧。”
  狄靖尘知道谷家兄弟曾经找过白狼宝藏,从前来谷家庄做客的时候,谷能虚酒后吹牛,曾在不经意间脱口而出。不过狄靖尘那时也只当是过耳清风,并没有多做理会。
  “谷二爷知道清凉寺的悟朗和尚吧?”狄靖尘问道。
  “家兄信佛,每年捐给清凉寺的香火钱不下5块洋钱,悟朗大师还来鄙庄做过法会。”
  谷能虚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但是从狄靖尘自信的口气中,他听出此中似有门道,也听真了狄靖尘不会对他动手。他的语气平静下来,甚至有些热切。狄靖尘从怀里掏出用油布包好的地图,小心地展开,铺在桌上:“这是从悟朗手中取到的宝藏地图。老白狼的宝藏就在王府洞。”
  谷能虚激动地伏在桌上,仔细辨认图上的山川地形。他的身体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着:“王府洞,竟然是在王府洞。”谷能虚一边赞叹,一边手悄悄往图上摸。狄靖尘看得清楚。他微微一笑,他不但没有抢回地图,反而一把将地图推到一脸惊愕的谷二爷面前。
  “张八桥是你们家的天下,我要寻宝,还得请您老不吝施援。”狄靖尘示意谷能虚将地图收好,“这张地图,就放在您处保管。”
  谷能虚大喜过望,他连忙将地图拢进袖中,在地图入手的一刻,谷能虚唇边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诡异微笑。狄靖尘知道他动了杀机,不过他早有预备。“单是这张地图没有用,还有口诀呢。”狄靖尘从容地补充了一句。“口诀是什么?”谷能虚不假思索,冲口而出。狄靖尘只是笑而不答。谷能虚双颊一红,狄靖尘也是老江湖,哪能把手里所有的牌摊出来给他看。
  “谷二爷要是愿意与我合作,一块儿到张八桥寻宝,得了财物我们五五对分。”狄靖尘试探道。
  “你是要护兵?要夫役?要多少你尽管开口,我们兄弟马上下票子征人,亲自保你到张八桥!”谷能虚急切地大声说道,“虽然张八桥在宝三里,不是我们兄弟的防区,但是宝三里团防局也是我们自己人,也算是我们的地盘。由我们出面,要人有人,要钱有钱,绝不马虎。”
  “我人也要,钱也要。这趟也非得你们兄弟出面不可。不过这都不急,我们可以再从容筹划。”狄靖尘收起轻松的神情,“这吴龙彪的兵,就在庄子外候着您老送小弟的人头去吧。你老兄打算怎么打发他们?”
  “老弟言重了,我们情同手足,哪里能害老弟呢?”谷能虚虽然强装镇定,但仍难掩一脸心虚。他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吴龙彪让老弟打败之后,已经被撤去差使。他现在自己带着几十人枪,也闹不清楚他现在究竟是匪是官。昨天他派了人来,说是老弟已经下了山,要是我们遇着老弟一定要知会他。他也许有些言语要同老弟说吧。”听到最后一句,狄靖尘几乎失声笑了出来。谷能虚连忙说道:“老弟不用担心,你要是不愿意见吴龙彪,我们回了他就是。”
  “他要是动武呢?”狄靖尘问道。
  “姓吴的要是敢撒野,我们庄上养着的几十条大枪也不是吃干饭的。”谷能虚一股气壮了起来,豪迈地说道,“老弟安心在庄里休息,我去回禀大爷。至于那个吴龙彪,我这就派人赶他走。他要是不听招呼,就让他横着回吴家庄,与他一家老小团聚去。”
  狄靖尘握着谷能虚的手,一路送到院门口。得意忘形的谷能虚连声称谢,似乎忘了这是他自家的宅院。握别了狄靖尘,谷能虚三步并作两步穿过花厅,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花丛间。
  “大哥你好机灵,怎么知道谷能虚有加害之心?”狄靖尘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柳绣兰。看来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柳绣兰藏身在东窗旁的房柱后面。以位置判断,应该能听清楚他们的谈话。
  “你上哪里去了?”狄靖尘问道。
  看到柳绣兰毫发无伤,狄靖尘松了口气。不过他的口气里却透着责备:“连个招呼都不打,也不免太大意了。”
  “萧九爷云游去了。我给他炒了点干粮,又送他出了庄子,才回来的。”柳绣兰温和地安抚着狄靖尘。不待狄靖尘开口,又贴心地安慰起来,“九爷是超然物外的达观之人,不应该受俗务羁绊。自在云游,是他的解脱。你与他有大缘分,将来总是能再相见的。”
  “他老人家有交代云游的去处吗?”狄靖尘担心地问道。虽然萧老九也算是个蹚将行里的元老,但是狄靖尘仍不放心。这满地蹚将的乱世,老头孤身一人在外云游,他怎能放心得下。
  “九爷没说。他只说昨晚的一席夜语勾起太多往日的孽障,他觉得满手血腥,所以要去浓淡山一濯古今之水,涤净他的一身罪愆。”柳绣兰答道。
  浓淡山访古今水,性好佛法的萧老九大约是勘破红尘,云游访佛去了。想起昨晚的畅谈,狄靖尘一拍脑袋。纵然世道不靖,但是萧老九是昔日老白狼的军师,在老白狼的本乡本土怎么会吃亏。
  “我悟得了,大哥的好谋略。”柳绣兰突然将手一拍。狄靖尘从来没有见过柳绣兰惊奇失态,连一旁正舞枪的丑娃也收起招势,好奇地靠过来,想知道柳绣兰为什么如此开心。“大哥将白狼宝藏的地图交给谷二爷,却藏起口诀。这是化解眼前谷二爷要把大哥卖给吴龙彪的危难。我原以为大哥做得略为莽撞,本想……”
  “谁敢!”听到谷能虚要出卖狄靖尘,丑娃一声暴喝,提起枪就要去找谷家人拼命,声量之大,连廊檐的屋瓦都震了两片下来。对面谷能虚屋里刚足月的小少爷吓得号啕大哭。狄靖尘连忙拽住丑娃:“兄弟放心,姓谷的卖不了我们。他的一家老小还捏在我们手上。”
  婴儿的哭声被人捂着口强压了下去。谷能虚很聪明,他知道狄靖尘是惊弓之鸟,所以昨晚特意安排狄靖尘一行住在以往狄靖尘来庄时常住的客房里,以示光明不欺,让到手的猎物能够安心住下。他原本是有把握在第二天吴龙彪来的时候将狄靖尘等人诱出去的,不想被狄靖尘识破,弄巧成拙,自己的家眷反而成了人质。
  “现在看来,大哥这一计不但能逃出眼前的虎狼窝,还能保我们到张八桥的路上一路平安。到了张八桥,我们这盘棋就算活了,姓谷的又能奈我何。”柳绣兰在最后一句话上压低声音。狄靖尘凝视着眼前聪明灵透的媳妇,很是满意,这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九爷早就知道姓谷的另有图谋。他晚上来,就是来让大哥第二天尽早离开这狼坑的。不想话匣一开,竟然讲起往事来。昨晚宴上大哥确实喝多了。本地烧酒后劲太大,九爷讲完之后我扶他去茅厕起溲,回来时大哥已经在炕上躺平了,人事不知。九爷来不及嘱咐大哥,只好交代我转告。他自己只是路过暂宿,今天预定要进县城过夜的,不能晚走。他出发之前,一再要我给大哥提个醒。我回来的时候听屋里大哥正与谷能虚讲话,还担心回来太迟,来不及提醒你,生怕要误事。不想大哥却自己悟得了。”柳绣兰说道。
  狄靖尘微微一笑,引着柳绣兰与丑娃进屋,拿起萧老九压在盒子炮木盒下面的纸条给柳绣兰看。只见上面写道:
  六曲栏杆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双飞去;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这是冯延已的《蝶恋花》嘛。”柳绣兰不愧是才女。狄靖尘笑道:“我是粗人,不晓得这蝶呀花的连在哪里。我只看到九爷的提醒。他要我‘展尽黄金缕’,好带你们两个穿帘双飞去。后面那几句的意思我一时还看不清楚,大约是提醒我尽快抽身,不要同谷家兄弟磨蹭的意思。”
  柳绣兰若有所思:“大哥,这宝藏的下落可曾查验确实?”
  “咋不确实。”丑娃抢着回答。他视老白狼把珍宝藏在他老家为家乡的一大盛事,不容任何人质疑。他滔滔不绝地将他们在清凉寺找到宝藏线索的故事对柳绣兰讲了一遍。
  听完故事,柳绣兰不置可否,只是反复轻吟纸条上的每个句子。“谷家兄弟虽然会保我们的驾,但是我们要更为小心。”柳绣兰说道。
  狄靖尘严肃地对丑娃说道:“我们天不亮就下山,这件事只有黄大爷知道。但是谷老二竟然能候在路上,可见四海庄里早有人把话散出去了。”
  “一定是辛五那个没长毛的小鬼。”丑娃愤愤地说道,“他总在我们院里鬼鬼祟祟,就是他在探查我们的动静。”
  “消息能传得如此神速,这里头不简单。”柳绣兰皱起一对柳眉,“不只是谷家,连吴龙彪都听到风声,我们的一举一动不仅早就被人盯上,而且人家还能猜到我们的下一步。现在看来,谷家兄弟只是受人利用来劫住我们,原本是不知道我们的行踪的。就是出面的吴龙彪,也很可能是受人利用。这后面大约还有一个人在指挥着这一切,十有八九也是冲着宝藏布下的八卦阵。”
  “只可惜,黄大爷迷上了蹚,不愿意下山;香五爷不知去向;萧九爷又不愿同我们一块蹚浑水,我们只好蒙着头在狼窝里跌跌撞撞。”狄靖尘叹了口气。“这九爷咋恁不讲义气,说走就走。”丑娃不乐意了。
  “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狄靖尘喟然长叹,“九爷以前总叨着这两句。有些人的交情是仗义,有些人的交情是忘机,都是应该珍惜的好交情。天地赋性,人人不同,这是不能勉强的。”
  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约同时来了二三十个人。狄靖尘听出谷竭川那双长筒皮靴踩在石砖上特有的铿锵声势。虽然冰雪聪明,但柳绣兰毕竟不是男儿身,在这大阵仗前不免花容失色。狄靖尘安慰道:“放心,谷大爷也来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拨人要是存心来拿我们,谷大爷不会亲自冒险出面。”虽然心里笃定,但是身边有女眷的拖累,狄靖尘决定还是谨慎为上,避免近战。他暗暗对丑娃丢了个眼色,丑娃会意,抄起红缨枪一个箭步窜出房门,直奔谷能虚的东厢房前站定。
  “狄老弟,50条枪,100个夫子,全听你号令。我们马上就出发吧。”体胖的谷竭川气喘吁吁地走进屋里,伸出一只独臂亲热地揽住狄靖尘,“今晚月色最好,我们摆席张八桥,连夜寻玉兔。”
第25章 王府洞(1)
  1
  谷竭川带兵出身,说干就干,办事很麻利,日落之前,从谷家庄出发的寻宝大队就已经抵达张八桥的集镇。虽然一路上谷竭川待狄靖尘相当亲热,但是狄靖尘心里非常清楚,他的利用价值只有一个口诀。为了防止谷竭川用强,狄靖尘精明地打出陪丑娃到他憨家沟老家探亲的幌子,坚持不在张八桥集镇上过夜,谷竭川也不好阻止。为了表示诚意,谷竭川故示大方,他召来憨庄的地保,亲自交待,要地方上妥为招待,并且派了一棚团丁保卫,并将一匹神骏黄骠马赠予丑娃,以示诚意。
  夕霞即将落山之时,憨庄的寨墙已经遥遥在望,狄靖尘松了口气,这就算是脱离虎口了。
  狄靖尘怎么也想象不到丑娃在憨庄老家竟然人缘很好。他们还没有进入憨庄,丑娃“荣归故里”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晚餐时分,寨墙边竟挤着不下200个村民,丑娃也算规矩,他远远看到寨门就一跃下马,牵着黄骠马步行入寨。在他步入寨门的那一刻,村里同时点着五六挂鞭炮,哄亮的声音将老乡们的热情闹到高潮。
  在漫天乱舞的爆竹彩纸与喧天震地的锣鼓声中,提着红缨枪的丑娃笑得合不拢嘴,放慢脚步享受英雄般的礼遇。“只差没舞龙舞狮了。”狄靖尘轻声骂了一句。他绷着脸看着面前欢乐的人群,难道这些人不晓得丑娃出门是去蹚的吗?
  丑娃的家不在寨里,而在离村寨六里地的憨家沟里。挥别了憨庄欢迎的老乡,丑娃领着狄靖尘一行抄田间小径穿过高粱田来到丑娃家里。
  “娘,俺回来啦。”丑娃放开喉咙大喊一声,红缨枪往地里一插,拔腿就跑。狄靖尘听丑娃说过,他家虽然有十几口人,但是憨老太爷硬不让分掉家里祖传的12亩地,所以憨家是四代同堂的一大家子。还没接近人群,狄靖尘就让轿夫落轿,识相地带着柳绣兰站在一边,不去破坏丑娃家人团聚的时刻。
  丑娃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抱着家中刚出世的小女婴,一只手解下斜挎在身上的贴身粗麻布褡裢,恭恭敬敬地交给旁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大约是一家之主,他严肃地将包袱交给一个正喜极而泣的大娘。大娘的脸型与丑娃那张穷凶恶极的国字脸神肖,一望就知是丑娃的亲娘。
  憨大娘兴奋地解开褡裢,一家老小全看傻了,褡裢里包着大约有六百来块洋钱,每10块一条用布扎好,大洋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在洋钱堆里还有一个蓝花布小包袱,站在憨大娘身边的一个小男孩眼尖,抢上前一把抓住,另一个小孩也过来抢,布包经不起他们拽来拽去,叭嚓一声从中间破开来,二十几个金光闪闪的赤金元宝滚了一地。一家人满地抢着拣元宝,你争我夺中欢乐的呼喊让丑娃感动地泪流满面,连喜怒不形于色的憨家老太爷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看着欢乐的一家人,狄靖尘似有所悟,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只要能带钱回家,哪怕是出去蹚,也是家人眼中争气的好子弟。丑娃家里的确穷,十来个人挤在三间泥草房里,房里除了一个铺着棉被的大土炕与几件农具之外一无所有。不过贫穷并没有减少丑娃家人的好客热忱。热腾腾的饭菜很快就端上桌,狄靖尘与柳绣兰是憨家的贵宾,坐在上首。他们面前各是一碗稠糊状的高粱米粥与半个手掌大小的烤红薯。除了他们之外,只有憨家老太爷才有这种待遇。一大碗油汪汪的豆芽炒菠菜刻意摆在上首敬客的位置。不过对丑娃家里久不见油味的小孩子们而言,这道菜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憨大娘不得不连声喝斥几个不断怯怯将筷子伸向桌心的小顽童。
  憨老太爷对迎客的排场似乎很不满意,他将憨大娘叫去附耳低语几句。憨大娘急得脸红脖子粗,见丑娃爷爷几乎动怒,才不甘不愿地走进空荡荡的厨房。一阵锅铲乱搅,憨大娘以叶代碟,捧出一块喷香的油烧咸鱼,小心翼翼地放在狄靖尘与柳绣兰面前。这桌饭菜里总算也见了肉腥。
  狄靖尘二话不说,将面前的粥菜一扫而空,虽然菜粗,但狄靖尘能领会这里头的情意。在开饭之前,他就迅速扫视过一遍丑娃自己家人的饭碗。连丑娃在内,所有人都只是一碗清水汪汪的绿豆面疙瘩与半块红薯。
  看狄靖尘吃得如此欢快,习惯锦衣玉食的柳绣兰也努力喝下整碗粥。见到贵客如此捧场,憨家的大人们都很满意,但几个小孩子却不满地嘟起嘴来。柳绣兰这回坐的轿子是谷大爷自用的绿呢大轿,三个轿夫与一个跟班都是谷竭川家里的人。虽然明显负有监视狄靖尘一行的任务,但在看到丑娃家里招待贵客的规格之后,轿夫与团丁不约而同打了退堂鼓,扛起轿子就往张八桥方向跑。只有配着双枪的跟班坚持下来,苦着脸喝了碗无盐无料的绿色原味高粱米粥。
  “来看洋钱啰!”丑娃的家人似乎从来没有见过洋钱。饭桌上的十几个人不分老少人手一枚,他们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丑娃的叔父似乎想要维持饭桌的纪律,但他自己手里也情不自禁地抚摩着一块背坐团龙的光绪元宝。只有憨老太爷依然保持庄重,全不为满桌银洋所动。
  “谁要拿礼物?”丑娃大喊一声,一家老小一哄而散,闹哄哄地跟着丑娃跑出屋。在谷家庄启程之前,丑娃托谷家的几个小厮上街置办了十多块洋钱的货。从衣料到糖果蜜饯一应俱全,足足打了两个大包袱,让轿夫一并扛来。狄靖尘很羡慕丑娃的福气,同样在外辛苦玩命,没有这样一家子抢礼物的风光,狄靖尘总觉得怅然若失。屋里只剩下不需亲自动手抢礼物的憨老太爷。他拿了一小块带着焦皮的红薯,谨慎地将自己碗里的高粱米糊细细抹起吃了,再去抹已经盘底朝天的菜盘,将剩下来的一点油腥抹得一滴不剩。见到方才忙着抢菜的小孙子碗里竟然还剩着两口绿豆面疙瘩,憨老太爷脸色一变,看来在领完礼物之后,几个小鬼大概少不了一顿棍子。
  “老太爷,今年年景还凑和吧?”狄靖尘注意到老爷爷绷着脸心事重重。他胡乱找了个由头与憨爷爷攀谈,想打破屋里的沉重。
  “这日子就过不下去。”憨老太爷的脸色更难看了,“自打两年前城里来了个姓狄的副领官,俺们老百姓就算遭了殃。拜这狗官之赐,从前半个月还能吃上一顿白面,现在连玉米糁都快要吃不上了。幸好巡缉营造了他的反,不然俺们一家都得逃荒了。”
  狄靖尘听得目瞪口呆。在宝丰领兵两年,他全部心力都放在剿匪上,问心无愧。但老百姓怎么就恨他恨到这地步?
  “老大爷,没旱没涝,日子会越来越好,怎么能过不下去呢?”听话头不对,柳绣兰赶紧将话头转开。
  “年年剿匪用兵,田赋里附加,平时又摊派,听说下个月连到县城过桥都要收买路钱,挑担柴进城就要30个小钱。这年头当官的正事不干,整天忙着变名目弄钱,啥购枪捐、子弹捐、慰劳捐、军差捐、义务捐、清乡费、犒军款、夫子款……”憨老太爷越讲越气,“当官的个个不是东西。就去年的秋粮,每两赋银就加征了2毫马料捐,年前又追加2毫。除夕前说是巡缉营真来绥靖地方了,每亩地再摊1角洋钱的马草费。等巡缉营的队伍真到了张八桥,又说商会与团防局垫了马料,四乡每亩地又要交纳马料20斤。正春荒的时候,谁家还有燕麦大豆?只好每斤折2个铜元交上去。这些当官的真当俺老百姓傻,一项马料半年征四遍,钱都上哪儿去了?俺家的12亩三分地,下忙以来的半年里,光是马料一项就给官家折腾掉足足10贯铜元,还不收纸币。二驾杆,10贯可以抵2块大洋,60斤白面啊。这要是让俺俩正长身体的小孙子顿顿吃白面,也能足足能吃一整个月。”
  “这多半是地方乡保欺上瞒下,巡缉营规矩严,不致于这么苛害老百姓吧?”狄靖尘虚弱地为自己辩护着。
  “这年头,只要是沾上个‘官’字,就都不好惹,啥巡缉营,他们不是官家的吗?”憨老太爷一擂桌子,咆哮了起来,“最不像人干的,是他们每次加捐摊派,都是按照燕麦的行市。年前小石山的老杨家去找社书论理,给县里派差役抓走,在县城枷了两天示众,他家又花了不少钱才把人弄回来。俺就寻思了,那官府配的马敢情都是宝马,恁般娇贵吃不了草,非燕麦不吃?官家的马恁般有福气,俺下辈子不打算做人了,也做匹白吃白喝的官家宝马。”
  “巡缉营的狄副领官,与一般地方官可不一样,买卖多少都给了……”狄靖尘正要分辩,却遭到憨老太爷劈头盖脸一顿抱怨:“那个姓狄的军爷,天大的不是东西。他的队伍买卖倒是给钱了。去年冬至巡缉营过兵,一个姓王的老爷带了十来个枪兵来我们憨庄的后山扫荡一圈,待了五六天,吃掉的粮食不算,俺家那两只能下子的母鸡也给宰了,临去还牵了俺家八十几斤重的年猪。这些倒是照价结钱,俺那只猪按着城里的价钱给了8块钱,2只鸡各给一角半。说起来是公平的,可是他们给的是断子绝孙的豫泉票。”
  狄靖尘暗呼侥幸,去年冬至张八桥生警,派来清查的队伍正是王春发带的左队上三棚。幸好王春发留在四海庄,否则不知又要生多少枝节。
  憨老太爷颤巍巍地在角落的一堆农具下翻出10张红艳艳的钞票。摊在桌上让狄靖尘看。狄靖尘羞红了脸,惭愧地低头不语。
  “就是这个豫泉票,二驾杆您开开眼吧。”憨老太爷说道。
  这10张钞票当中都是庄严的岳武穆头像,清一色豫泉官银钱局印制的一圆大钞。这个河南的官办银行一直有准备金不足的问题,市价不断下跌,今年开春的时候这种银元票在河南市场已经跌到面值的六成。不过官方的反应总是比市场晚几拍,省里拨下来的经费全是豫票,虽然也随着物价不断增加,但是增加的幅度总赶不上市价,今年春的经费只依着九成的比率增发。一百多个弟兄要关饷吃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狄靖尘不得不昩着良心,按照贬值九成的官价硬是流通了下去。
  “俺晓得这亏大了,得赶紧去城里换成洋钱。开春年十六一复市,俺就催着俺儿去县城办种子杂货。城里人都说,原来啥直蟹奉蟹的曹大总统给拉了票,俺河南的张督理也跑了,换成个刀客出身的胡督理。开春以来,老豫泉票比年前又打了个对折,一张一圆大钞只能抵大洋3角钱。俺儿实在换不下手,又将这票子原封不动给带了回来。”年过七十的老太爷说到悲愤处,竟然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喊,“10张银元大票,就扒掉俺足足六块多钱,俺们庄稼人不容易啊,这还让不让俺活了……”
  听到屋里惊天动地的哭声,屋外正忙着抢礼物的丑娃一家人全跑进屋来。丑娃赶紧捧来一把洋钱,塞进老太爷的手心里,踏踏实实地握着一把银洋,憨老太爷才止住哭声。
  “二驾杆,您老有机会可得见识见识官家的厉害,这纸票子可是个杀人不见血的神物。”想起年初的浩劫,憨大娘也激动起来,“官军过境摊派钱粮,也不是啥罕见事。以前都是小拿小要,俺们收张100枚的铜元票,总得莫明其妙地折掉三四十个小钱,俺们也就当报效了朝廷。这回一次就是10大张银元大票,6块大洋平白无故扔给狗吃了。俺家那12亩高粱旱地,去掉吃喝花用与应纳田粮,一整年下来也攒不上2块大洋。那些杀千刀的官兵杀猪宰鸡要吃要喝,临走就扔给俺这几张豫泉票,简直是来俺家过了三个年再放把火。”
  “1两赋银带8毫的巡缉捐,就俺这穷家,一年就得孝敬巡缉营的狄老爷一块多钱。这狄老爷老老实实在城里吃香喝辣就算了,硬要出来剿匪。蹚将没见少几个,俺家先遭了灾。”
  丑娃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将狄靖尘骂得体无完肤。连丑娃那两个满屋乱窜的小侄子也不甘落后,拉开嗓门唱起宝丰民间流行的小曲:“民间无米吃,官家偏要面。民间无柴烧,官家偏要炭。寅年支了卯年粮,辰年又要支一半……”
  “娘,俺三叔哪里去了,恁晚也不见人影。”丑娃有意为狄靖尘解围,将话题一转。
  “你咋不晓得?”憨大娘收起眼泪,不解地盯着丑娃,“去年不是托刘小喜给你报过信?你三叔给蹚将撕了票了。”
  想起惨死在土匪窝里的儿子,憨老太爷扔下手里的银洋,再度老泪纵横:“去年一股外地的杆子来俺们家起票,看俺们家有十来亩地,开口就要600大洋。俺寻思着不能卖田,卖了田全家十几口都得要饿死,就请在香山登架子的李老铁去说票。不曾想,起你三叔的那杆是滦川来的,不认本地朋友的面子,当天就捎了包子(捎包子指割去肉票耳朵捎到他家里)。也怪俺糊涂,见了你三叔的耳朵鲜血淋淋的,脑子一昏,又求李老铁找他的大驾杆去说,连你的牌子都叫了。他们全部不认,期限一到,你三叔就给砸了胡桃(“砸胡桃”则是用石块将人活活砸死只送回一颗脑袋),可怜你三叔,连媳妇都没讨上,就让蹚将杀了。”憨大爷说道。
  突然憨大娘冷不防地跪倒在狄靖尘身旁,一个劲儿地磕起响头来:“二驾杆,都知道您是老菩萨蛮的二把手,您开个恩,带弟兄住到张八店来吧。您要是嫌俺这穷山恶水池子浅,派个小兄弟来也行。粮草供应一切好说。不然又是巡缉营,又是外地杆子,俺们都没了活路,迟早得陪俺三叔去。”
  狄靖尘哭笑不得,憨家之所以盛情招待,原来是在这上头打着主意。
  “二驾杆,您老开恩,救救俺们一方百姓!”憨大娘请求道。憨老太爷举着一根蜡烛走近狄靖尘,双眼直直地瞅着狄靖尘。然而当他看清狄靖尘面容的时候突然哑了嗓子:“二驾杆,您看来咋像是个冷子?”
  狄靖尘满脸尴尬,到憨家的时候,丑娃在介绍中故意掠去他是巡缉营副领官的一段,只介绍他是大名鼎鼎的秋海棠。但是阅人无数的憨老太爷毕竟是经验老到。多年栉风沐雨的戎马生涯使狄靖尘晒成一张黑脸,但是他的额头却是一片白净,不戴帽的时候黑白两截尤其明显。只有长年戴大沿帽的军人或有闲情戴巴拿马帽的达官士绅才能有如此特征。再看狄靖尘肌肉结实,一手老茧,明眼人一望可知这是个长年在营的军官。
  狄靖尘窘迫地想找丑娃解围,但丑娃早已溜到墙角。在这一触即发的节骨眼,柳绣兰却轻移玉步,坚定地站在狄靖尘身边。
  “蹚将来点俺们田啦!”正在井边涮碗的丑娃大婶惊叫起来,滚滚浓烟飘进没有窗纸的窗洞里,呛得屋里众人一涌而出。西面刚收起来的玉米地边上传来一声枪响,十几个玉米杆垛子燃起大火,火光中依稀能分辨出一面大旗以及旗下几个骑马的人影。
  看到大旗,狄靖尘已经料到七八分,但是丑娃一家却以为又遭了蹚将,躲在屋角旁哭成一团,憨老太爷气得破口大骂:“没有活路了。这十几亩地俺不要了,俺带一家逃荒去。”
  丑娃抄起红缨枪就要向前冲,狄靖尘一把拉住:“不要急,这是冲着我们来的,不是一般蹚将。”
第26章 王府洞(2)
  狄靖尘掏出已经压进一排子弹的盒子炮,扳开保险机,机头大张插回木盒,大步向前走去。丑娃急着要拦阻,狄靖尘拍了拍丑娃的肩:“不必担心,我知道是谁。”
  “请副领官的安。”看真了狄靖尘是单枪匹马,旗下一名首领模样的人策马向前。在离狄靖尘十步远的地方一跃下马,向狄靖尘请了个安。映着火光,来人的面庞非常清晰。“吴龙彪。”仇人相见,狄靖尘的语气平静如常,不显一丝激动,“副领官干腻了,出来叫牌子?”
  “狄官英明,您老是明察秋毫的。”出乎狄靖尘意料之外,吴龙彪的态度非常谦虚,“吴家庄一役误犯老长官,折去人枪一百多,连城里派来支援的大炮都丢了,属下一回到县城,就被统领革去职务。只不过统领担心俺拉队伍蹚出去,才让俺暂时护理副领官的职务。”吴龙彪抹去眼角的泪水,“统领已经不信任属下了。损失这么大,既不补兵,也不发枪。不但邻县调来支持的队伍没有撤走,昨天府城还调来一个统领贴身的手枪队,这是要解决俺们弟兄的态势。队伍都派来了,缴械改编是摆明的事,下手也就是在这两三天里。俺是个罪人,死不足惜。但营里还有几十个老弟兄,俺总不能放着不管。”“所以你来起我的票?”狄靖尘讽刺地跟了一句。
  “属下岂敢,老长官说笑话了。”吴龙彪分辩道,“属下为了弟兄们有口饭吃,只得另谋生计。老长官从前待俺们是无话可说的,弟兄们就寻思着,想请老长官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给弟兄们指点一条明路。狄官,这次来张八桥与谷竭川一块干买卖,里头其实也有属下的一份,只是谷竭川没有明说而已。”
  狄靖尘冷笑着,并不答话。吴龙彪有些着急:“狄官,这谷家兄弟可不是什么善类,过河拆桥是家常便饭。属下此次来,就是专程给您老提个醒,别中了他们的奸计。”
  狄靖尘大概摸出了吴龙彪的来意。谷竭川对他透露了宝藏的秘密,大约又拿些合作寻宝的体面话应付他。也许是老江湖的吴龙彪看出个中算计,猜到谷竭川是在敷衍他,但是谷家的兵力与吴龙彪手上人枪不相上下,张八桥又是谷家的大本营,真动上手未必得利。也有可能吴龙彪纯粹是贪念大动,所以他干脆直接找上狄靖尘,想甩掉谷家单干。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能保障狄靖尘一行的安全。
  “你还有多少人枪?”狄靖尘问道。
  “现在连勤杂兵在内,只剩下40不到,长枪只剩十几杆。属下正在招人收枪,但人好招,枪不好收,来投效的大都没有带枪。”狄靖尘对吴龙彪的坦率有些讶异。开春巡缉营买新枪的时候,换下了十几杆实在老旧不堪使用的鲁造单响马梯尼。这十几杆枪都有40年以上的枪龄,连膛线都快磨光了,打一发枪机退不回来,而且老式的点五七七圆头弹供应无源,只好靠本地铁匠作坊自己车造,更增加射击时的损耗。这几杆枪实际上已经是废物,吴龙彪要是真只剩下这几杆废铁,那他的力量连谷家民团都比不上。
  就这点力量单独寻宝,不要说谷家不会答应,就是遇上大一点的杆子也难以自保。而且吴龙彪还得在本地拉大量的民夫发掘宝藏,搬运宝物。现在巡缉营与吴龙彪在老百姓心里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没有谷家出面,吴龙彪根本叫不动人。以前县城还算是他的地盘,但就现在这朝不保夕的时刻,谷家要进城打一个黑了的吴龙彪,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吴龙彪已经是势穷力孤,他现在最好的出路就是老老实实地伺候着谷家。即使在宝藏里只能分到一杯残羮,也是他的造化,他绝不会傻到出来单干。那吴龙彪来找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呢?狄靖尘灵光一闪。吴龙彪想的不是单干,而是结盟。
  狄靖尘手上只有丑娃一个人,吴龙彪不可能为了这点力量过来与他结盟。丑娃家人的恭敬让狄靖尘灵机一动,在外人眼里,他还是菩萨蛮手下的二驾杆,是名震豫西的秋海棠。吴龙彪不是要与他结盟,而是要与菩萨蛮结盟。狄靖尘是沙蟹高手,诈牌唬人功力一流,虽然手里一张好牌也没有,但他决定孤注一掷,静观吴龙彪反应。
  吴龙彪脸色大变:“狄官是老菩萨蛮的亲侄,大人海量,不记小人过。念在属下相随一场,狄官就不要为难属下了……”
  狄靖尘依然不动声色,紧盯着吴龙彪。
  “该咋办,狄官交代一声,属下手下三十几个人全都是跟过狄官的老弟兄,危难时总比外人好使不是?”吴龙彪的语气已经是苦苦哀求,只差没有下跪。狄靖尘终于看懂了这一盘大棋。一如他的预料,来寻宝的不只是谷竭川与吴龙彪,黄金来也悄悄带队到了张八桥。此时的黄金来,究竟是友是敌?狄靖尘心里没有底。他只能不动声色,一唬到底:“这老白狼的宝藏,就在王府洞。”看着吴龙彪的面庞因为气愤而扭曲,狄靖尘心里暗暗好笑。老奸巨猾的谷竭川,他一定没有如实告诉吴龙彪宝藏的位置。
  “谷竭川告诉你的,不是这个地方吧。”狄靖尘说道。“姓谷的敢骗俺?他是活腻味了……”吴龙彪骂道。
  不等吴龙彪骂完,狄靖尘打断了他的激愤:“谷家今晚就会连夜将团丁部署到王府洞周围,你现在去也是迟了。到时人家占着地利,你这点人枪根本施展不开。菩萨蛮也帮不了你的忙,他迟迟不现身,就是不想与谷家正面交锋。你不必奢望我们能与谷家打,让你浑水摸鱼。”狄靖尘几句话,轻轻断了吴龙彪合纵连横的念想。果然,吴龙彪被手里一张好牌也没有的狄靖尘给唬住了:“狄官,念在弟兄们跟了您老恁久,您……”
  “只要弟兄们老老实实跟着我干,我保他们有口饭吃。”狄靖尘打断了吴龙彪的苦苦哀求,“你们哪里都别去,明天一早就来憨家沟,跟我去王府洞。”“属下愿意为狄官卖命。”当着三十几个弟兄的面,吴龙彪冲着狄靖尘单膝跪下,激动地大喊一声。其他人见状,连忙跟着一起跪下。狄靖尘唇边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谷家摆明了会坑他,香五爷态度暧昩,而吴龙彪又是出卖过自己的仇敌。但是宝藏当前,三股势力一时齐聚,其中的尔虞我诈就是空手套白狼的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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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前面草深的地方就是王府洞了。”满身大汗的丑娃兴奋地喊着。顺着丑娃的手势,狄靖尘凝望着地图中老白狼藏宝之处,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妙。难怪这么多年来,搜山寻宝的人从没有留心过这里。王府洞是个急流在山崖间冲刷出来的险峻河谷。靠憨家沟的西边是一片寸步难行的崎岖岩山,东侧则是七八百尺高的绝壁,其势之险,连翱翔九天的苍鹰都难以驻足,号称落鹰坡。狄靖尘仔细观察高耸峻绝的落鹰坡,阳光映耀之间,峭壁上依稀可见几个洞穴模样的阴影,这大概就是王府洞。
  这一路也多亏有了丑娃,年幼的时候丑娃每天都要进山放羊,对山里的一坑一木如数家珍,一般人不敢走的险山恶水,丑娃走来却如履平地。丑娃的家人也帮了不少忙,在发现狄靖尘就是城里的狄领官之后,憨老太爷对两位贵客冷淡了不少,丑娃也莫名其妙地挨了几顿排头。狄靖尘的身份虽然犯了众怒,但是在需要憨家出力的时候,乡下人的古道热忱还是展露无疑。在老太爷的交代下,憨大娘带着丑娃的嫂子亲自出马,接力般地将柳绣兰背过望京岗。鸡鸣出发,灿烂的朝霞才刚展布完全,一行人就赶过了十余里的山路,来到传说中老白狼藏宝的险峻山涧。
  “好个险峻的山洞。”听到狄靖尘的赞叹,丑娃却笑了:“大哥,那落鹰坡上的可不是王府洞。”丑娃指着狄靖尘面前的一汪清潭,“这里才是王府洞。”
  山谷底下的小溪千百年来冲刷着陡峭的巉壁,在坚硬的玄武岩之间凿出一个半里多宽的深坑,积水成潭,竟滋养出石山涧里难得的丰茂草木,成为邻近农家牧羊放牛的好去处。静水不波,在多年枯草腐叶的沉淀之下,一潭碧水绿的阴森,高耸的石壁又遮去半面阳光,刺骨的凉意让人不由得打起冷战。幽邃沉静的水潭深不见底,就像传说中潜龙伏蛟的深渊。谷里窜急的山风不时卷起阵阵寒栗,让人望而却步。
  在一般人看来,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无名山潭,实在看不出它的出奇之处,但这却是通往王府洞的必经之途。丑娃俯身拨开潭边的深草,二话不说,大踏步就往潭里走。
  深邃的潭水并没有吞没丑娃高大的身影,狄靖尘惊讶地看着丑娃轻松地漫步到水潭的另一头,看来深不可测的潭水竟然连丑娃的膝盖都不到。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柳绣兰恍然大悟,“狄大哥你看,荷花。”
  在潭水正中央,几茎不耐寂寞的早熟荷苗破水而出,卷起的青绿嫩叶盈盈待放。若这潭子果真是深不可测,怎会有荷花?几株荷叶道出了深潭的真相,柳绣兰毅然撩起裙摆,踩着轻盈细碎的莲步款步下潭,从容地走到湖的那一头。
  狄靖尘跟着下了潭,小心翼翼地走到水潭中心,不过是个深不及膝的浅池。“渚水静观清且浅”,狄靖尘停下脚步,伫足细看,清澈的池水之间,指长的游鱼细细可数。这让人望而却步的深碧潭水,竟然是枝叶扶疏之间光景折射的幻象。
  越过看起来深不可测的一潭浅水,拨开山崖下茂密的草丛,两片巨岩之间出现一条只有半人宽的狭长石缝。石缝间乱草虬生,潮湿滑腻的石壁上全是带着白色斑纹的苔藓。丑娃不假思索,抬腿就往石缝里挤去。虽然眼前的石缝不像是能挤过一个大人的模样,但老白狼的宝藏在前,狄靖尘没有迟疑的余地。他一咬牙,带着柳绣兰跟着挤进长满乱草青苔的石壁之间。
  久无人迹的岩间石缝里长满荆棘与带倒勾的刺藤,不过十几步,狄靖尘的肌肤已经被扯得血肉模糊。他抽出随身的匕首,奋力刮除石壁上扎人的植物,以免伤到紧跟在他后面的柳绣兰。不过荆棘刺藤还不是最可怕的,挤在两片百尺高的石壁之间,狄靖尘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狭长的石壁似乎有好几里长,每往前跨一步,他就感觉石壁的间隙又窄了一寸,顶上的阳光又少了一分。走得愈久,狄靖尘的幻觉就愈鲜活,他感觉两家石壁彷佛活动了起来,正一寸寸地要将他夹扁压碎。强烈的恐慌让狄靖尘双脚发麻。若不是有丑娃带路,狄靖尘早已掉头逃离这个似乎能吃人的石沟。
  石沟前出现一个转角,丑娃一转身没了踪影。狄靖尘心里一慌,抢步向前用力一挤,两面石壁突然消失,眼前豁然开朗,猛力向前的狄靖尘一个踉跄几乎扑倒,幸好有丑娃一把扶住。原来石沟的终点是一个大约两尺见方的天井,摆脱了石壁间迫人的压力,狄靖尘伸展着僵硬的四肢,长长吁了口气。但就在他定下神的时候,面前的景象却让他吓得魂飞魄散。
  在狄靖尘面前的石壁边上,直挺挺地站着一副高大惨白的骷髅,空洞的眼窝炯炯有神地凝望着面前的入侵者,愤怒大张的一口白牙似乎正向他们咆哮着。即使是生性胆大的狄靖尘,也失去了自制力。
  丑娃燃起事先备好的三柱香插在骷髅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说道:“大哥,这是王府洞的镇山大将军,前明王爷的护驾功臣。王爷虽然躲过清兵,但却没能躲过大灾后的疫疾。王爷病死之后,镇山大将军封住洞口,自己在洞口站了十日十夜,殉了节。听我们憨家沟的老人说,我们的先人常给他们主仆送衣送食,所以他们的英灵一直保佑着憨家沟的百姓。300年来,憨家沟虽然穷了点,但是不犯刀兵,不传时疫,就是得了他们的护佑。所以村里的老人不让外人进洞,怕惊扰了王爷与大将军。”
  狄靖尘定神看着眼前的骷髅,骷髅身上的一套铁甲铁裙虽然已经在数百年的风吹雨淋中风化,但是做工考究的鱼鳞细甲仍然清晰可辨。裹住头部的锁子护项六瓣铜盔抹了一层薄金,在微弱阳光的照射下依然闪闪发光。铜盔上的一挂红顶缨子依然鲜艳如新,让入侵者毛骨悚然,不能不慑服于大将军的忠义正气。狄靖尘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屈膝跪下,恭恭敬敬地随着丑娃磕了三个响头。
  “丑娃兄弟,我们到了吗?”柳绣兰挣扎地从石缝间探出一只手,试着挤过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石缝。狄靖尘连忙上前握住,将柳绣兰扶出石沟,并且刻意用身体遮住面前骇人的景象。
  “就是这里了。”一向胆大无畏的丑娃不寻常地打了个冷战,他的回答也结巴起来,“俺从来没有进过这山洞,村里的人也不敢进来,怕惊扰了大将军与王爷。大哥,要是这宝藏真藏在这王府洞里,俺们也不好惊动他们老人家是不?”丑娃怯怯地窥望着镇山大将军生死护卫的山洞。
  “这里只有一个山洞?”狄靖尘镇定了下来。洞口的骷髅仍然保持着几百年前护主殉节的庄严姿势。如果老白狼真的将大量宝藏全部藏进他背后的山洞里,手粗的蹚将们在搬运之间岂能分毫不伤?狄靖尘仔细查看骷髅背后的石壁,他注意到这片石壁的颜色较一旁的岩壁略浅,显然是大将军搬来封住洞口的石门。石门上有一抹一丈多长的暗红长痕,长痕中依稀还能分辨出枪头与枪身的模样。这大约是大将军搁在一旁的丈八铁枪,经过数百年的风化,只剩下残存在石壁上的铁锈。要是老白狼真动了这块石头,这抹锈痕不会如此完整。
  “老人们传说王府洞里有两个洞,一间当卧室用,一间当正厅。听说正厅可大了,大将军经常在厅里练习枪法。村里送去的米面也都屯放在正厅里,由大将军出来点收,一般运粮进洞的人轻易是见不着王爷的。”经狄靖尘一问,丑娃也回想起家乡古老传说中的线索。
  “快找,一定有入口。”狄靖尘兴奋地向丑娃肩上一拍。若是老白狼的宝藏果真藏在王府洞,那必然在丑娃所说的正厅里。狄靖尘不顾满壁的青苔,急躁地在石壁上摸索着。
  “你们两个别闹了,一对顽童似的。”柳绣兰仔细地观察了各面石壁后,看出了端倪。在北面一个约有两尺宽的凹角里,依稀可以分辨出满是苔藓的石壁上有一块隆起的圆圈状物件。柳绣兰示意狄靖尘将这个圆圈清理干净。狄靖尘抽出匕首,大力刮去壁上生满的两寸厚的青苔。果不出所料,这是一个深深嵌进石壁里的铁环。
  “这不是石头,而是个门。”柳绣兰的声音轻轻颤抖着。
  狄靖尘握紧铁环,心里有了底,在如此潮湿的山洞,铁环上却只有薄薄的一层红锈。也就是说,这门环是近几年新装上去的。两丈多高的石壁给人难以撼动的错觉,但是狄靖尘只是试探性地轻轻一拉,石壁里轰然一响,一扇六尺高的榆木门应声开启。原来这扇木门上了一层厚厚的铁灰色油漆,乍看之下外观竟与石壁没有多大差别。
  拉开通往宝藏山洞的大门,狄靖尘下意识地捂住口鼻。然而洞里不但没有霉味,反而散发出一股清淡的幽香。丑娃乐疯了,猛然向门里一窜。只听到一声哀嚎,丑娃的身影没入黑暗的洞中。
  “丑娃,你怎么样了?”狄靖尘攀在门边,大声朝洞里叫喊。在这一刻,狄靖尘全身的血液凝固住了,他可不能没有丑娃。
  “大哥,俺没事。”洞里传来丑娃的咒骂声,“这里有个梯子。俺跑得快没看见,一脚踩空滚了进来。”
第27章 王府洞(3)
  “大哥您等会,让俺看看。”丑娃似乎也警觉起来,不再像刚掉进洞里时那般激动。原本一片漆黑的洞里发出昏暗的灯光,狄靖尘攀在洞沿边,深深吸了口气。洞里的空气出乎寻常地清新,最奇怪的是空气里竟也不带一丝潮味,与潮湿的天井截然不同。
  “大哥,洞里啥事没有,你与嫂嫂快下来。”丑娃的欢呼声在岩洞里回荡着,狄靖尘与柳绣兰再也耐不住了。狄靖尘谨慎地往下摸索,果然,一架竹梯稳稳地架在自己面前,油上一层漆的梯面依旧光洁。这又是近几年的新物件,狄靖尘心里一阵激动。
  “大哥,你别磨蹭了,没事的。”丑娃又嚷了起来,让狄靖尘动作快些。狄靖尘下了梯子,他惊讶地发现洞居然有一丈多深。从一丈多高的地方摔下去还能活蹦动乱跳,丑娃这皮糙肉厚果然不同凡响。脚着了底,狄靖尘吩咐丑娃不要乱动洞里的物件,再沿梯爬回原处,小心翼翼地将行动不便的柳绣兰扶下来。虽然丑娃已经不耐烦地踱起脚来,但是有了狄靖尘的吩咐,他只能原地跳脚。
  花了两三分钟,柳绣兰总算安然着地。狄靖尘坐在一旁喘着粗气,小脚女人踩不住梯子,狄靖尘几乎是将柳绣兰整个人给背下来的。虽然这算是他们首次肌肤之亲,但是狄靖尘只感到全身酸痛。
  “大哥来看,这是什么?”柳绣兰惊讶地喊了一声。
  狄靖尘挣扎地站了起来,一个八尺多长的怪家伙横卧在竹梯旁边,丑娃正好奇地摸索着。狄靖尘扭开手电筒,仔细检查着面前的怪东西。
  “怎么是这玩意儿。”狄靖尘失声喊了一句,用力扯开罩在怪家伙身上沉重的帆布,这怪家伙竟然是一套发电机组。
  狄靖尘见识过发电机。在宝丰县城里有个曾在外省当过劝业道台的吴老爷商借巡缉营营区的地面办了个电灯房,因为电力不强,电灯房的客户只有城里十几户达官大商。为了拉拢狄靖尘,吴老爷特地在营房里议事训话的正厅里免费安了一盏电灯。狄靖尘对这个不需火烛就能发亮的玩意非常好奇,没事的时候经常往电灯房里窜,久而久之也熟悉了整套电机。狄靖尘粗粗摸过一遍,眼前这套发电机组与城里电灯房的那套一模一样,是一组锅驮蒸气机传动的20匹马力引擎机。
  丑娃发现一旁另有一堆用帆布盖紧的东西,上前一把就扯,几十斤重的帆布被丑娃轻轻掀开,露出十几个白铁桶。狄靖尘心里暗暗讶异,他认识这种白铁筒是美孚火油标准的五加仑装油桶,这样一听五加仑的美孚火油卖价大约3块洋钱。狄靖尘将每个油筒敲一遍,果然都是实心的满桶。这款锅驮机什么都能烧,但煤油无疑是最佳的燃料。无论这套设备是谁架设在洞里的,架设者必然有经常使用这部发电机的念头。但是在这荒山石洞里,发电机能做什么呢?
  “狄老弟,下面发现什么了没有?当心有机关呀!”洞外传来谷竭川殷切的喊声,打断了狄靖尘的疑惑。狄靖尘冷笑着,好个老猾头,人都进了洞才记起来有机关。
  “狄官,俺三十几个弟兄已经部署好了,就等您老的命令。”也许是紧张,吴龙彪的声音竟比平时尖了两度。狄靖尘原本让谷竭川带着团丁与民夫在憨家沟待命,牵制住远方虎视耽耽的菩萨蛮,又让吴龙彪把住入山的山口,阻止谷竭川,不让他随着进王府洞寻宝。看来是吴龙彪与谷竭川之间不知道又有什么勾搭,竟然联手进了王府洞。狄靖尘苦笑着,这原本也是预料中的事,只是没想到他们的动作如此之快。
  谷能虚是美国慎昌洋行在河南的总代理,几乎独占河洛、汝阳两道四十余县电汽机市场。生意做久了,谷能虚对各种电机都很精通。即使不是他的产品,他也能迅速掌握操作要领,他那一手绝活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洞口边传来一阵推挤谩骂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吴龙彪不乐意单独让谷家派人下洞。不过吴龙彪的实力远逊于谷家,底气不足,而且有丑娃把住洞口,谁也不敢造次。所以在一阵吵嚷之后,吴龙彪偃旗息鼓。洞口传来谷能虚热切的呼喊:“靖尘兄,我下来了。”
  谷能虚战战兢兢地爬下竹梯,他一步还没有踏稳,整个人就被丑娃凌空提起,重重一把甩到发电机前面。谷能虚哀嚎了一声,才刚要挣扎,丑娃的枪头已经抵上他的喉头。
  “不得无礼。”狄靖尘大喝一声,扶住瘫软在梯子边上的谷能虚,转头对洞口引颈翘望的谷大爷喊道,“渊实兄没事的,大爷放心。”
  谷能虚大声呛咳着,勉强站了起来。狄靖尘对丑娃使了个眼色,丑娃会意,一个箭步窜到竹梯旁,冷森森的红缨枪头直指洞口。狄靖尘可以肯定谷家的人不会图谋不轨,只要谷能虚下洞,他手上就算握着人质了。
  “渊实,你来看看这家伙。”狄靖尘亲热地将谷能虚拉到发电机前,谷能虚惊讶地喊了起来,“这里怎么会有这玩意?”
  “这家伙好使吗?”狄靖尘问道。
  谷能虚摇摇头:“这摆放的日子久了,机件上的油会被风干,机体会受潮,说不准。”虽然口里不同意,但是好奇心毕竟战胜了理智。谷能虚向机器里倒进火油,扳下掣扳开始试机。老旧的发电机猛然一抖,竟然轰隆作响起来。
  谷能虚好奇地四下检查,试图找出发电机的功用,果然让他摸到一条电线。顺着电线,他找着一个开关,谷能虚毫不犹豫地扳下开关,原本漆黑一片的山洞里突然大放光明。
  老白狼的藏宝洞里,竟然装着电灯,狄靖尘大吃一惊。电灯这玩意可是个稀罕对象,他听香五爷说过,在安徽老家最早装上电灯的地方是省城安庆,那还是在光绪皇上坐朝的最后一年才安上的。直到他离家投军之前,全省办成电灯的县城不超过10个,而且都是有钱人才供得起的玩意。在宝丰唯一的一个电灯房,安装一盏灯就要工本钱15块大洋,每个灯头每月要缴1块大洋。即使是如此昂贵的玩意,电灯发光的质量也无法得到保障,不仅光线一向微弱昏黄,而且电灯还经常断电。
  洞里大约有8个灯泡,4个灯泡安置在正厅的四个角落,3个灯泡则拉出一条通往正厅的微弯甬道。一组灯泡恰好形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另外一颗则安设在北极星的位置。虽然已经十几年未动,但是发电机依然稳定地运作着,明亮的灯光使寻宝者能够清晰地看到整个藏宝洞。在灯光下豁然开朗的藏宝洞大约有十丈见方,中间整齐地堆放着几十口3尺高的木箱。丑娃一声欢呼,迈起大步就要去开箱子,柳绣兰连忙喊住他:“慢着,怕有陷阱。”
  狄靖尘取过丑娃手里的红缨枪,顺着灯光向洞底石壁一阵乱敲。但除了敲下一些灰尘之外,整个洞里静悄悄的,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狄靖尘糊涂了,堂堂老白狼的藏宝洞,既没有引弦待发的暗箭,也没有支桶待泼的硫酸。墙壁不会放出毒气,地面更没有插满竹尖的陷阱。对于不请自入的寻宝客,满手血腥的蹚将竟然热情地安排了满厅光明。
  丑娃耐不住了。他一把抢过狄靖尘手里的红缨枪,大步跑到一个木箱旁边,手里枪头一挫,锁住木箱的老式黄铜喇叭密码锁应声而落,倒省了解码的工夫。
  “兄弟当心,不要开箱。”只要是正常人,都会料想到箱里必然另有机关,但狄靖尘还来不及喝止,性急的丑娃已经一把掀开沉重的箱盖。狄靖尘紧张地闭紧双眼。
  “大哥,咋是这玩意?”丑娃疑惑地喊了起来。听到丑娃平安无事的声音,狄靖尘松了口气。他快步走到木箱前,急切地检视传说中老白狼的宝藏,但是在目光凝聚在箱中对象的一刻,狄靖尘也傻了眼。“票子?”
  3
  “靖尘兄,你说什么?”远远躲在发电机旁边的谷能虚轻喊了一声,满腹困惑的狄靖尘猛然回到现实。谷能虚不愧是商场老手,即使宝藏近在眼前,他也能沉得住气。反正洞外都是谷家的团丁,宝藏迟早会落入谷家之手,他没有必要去争这一时半刻的痛快。
  “好东西!”看着票子,柳绣兰悄悄地探手从狄靖尘背褡的口袋里,掏出贴身救急用的两块大洋,一转身扔给正在着急嚷嚷的谷能虚。狄靖尘望了柳绣兰一眼,在眼神交会的一刻,狄靖尘悟出了柳绣兰的深意。
  “渊实兄,这样的玩意箱子里头多得很,满箱都是大洋钱。”狄靖尘装着兴奋的语调附和了一句。丑娃满脸迷惑地看着狄靖尘,狄靖尘偷偷对丑娃作了个捂嘴的手势。虽然不知道狄靖尘与柳绣兰在搞什么名堂,但是丑娃知道这个手势的意思是要他一句话也别说。
  “哎哦!”谷能虚紧握着柳绣兰扔给他的两块洋钱,小心翼翼地接近木箱。就在他走到狄靖尘面前的时候,柳绣兰突然张大嘴巴惨叫一声,捂着肚子跪了下去,叫声之凄厉,连狄靖尘也吓得头皮发麻。
  “好疼呐,大哥救我……”狄靖尘连忙扶住柳绣兰。柳绣兰推开狄靖尘的臂膀,顺着势头用力一滚,竟然满地打起滚来,一边还大声哀叫着。
  扶住柳绣兰的狄靖尘突然脸色大变,一个跄踉倒在柳绣兰身边,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起来。他挣扎地爬到谷能虚脚边,伸出手紧紧抓住谷能虚的裤脚,虚弱地喊道:“渊实兄,救我……”
  “不好,有机关!”谷能虚惊叫一声,甩开狄靖尘紧握住他裤脚的手掉头就跑。一个多年没有运动而发福的大老板,此时的动作却矫如猿猱,他整个人一蹬一尺高攀住竹梯,三下五除二抓着就窜上了顶,肥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洞口之外。
  “封上门,里头有毒气!”谷能虚尖叫着,洞口的榆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狄靖尘从容地扶着柳绣兰爬了起来,彼此互换会心的一笑。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的丑娃。丑娃正鼓起胸膛大口大口的深呼吸,不解地搜索着洞中毒气的来源。
  “大哥,这是咋说的?”丑娃问道。
  狄靖尘抓起一把纸钞,递给丑娃:“认得这个吗?”
  丑娃拿着钞票前后翻看,更糊涂了:“这是啥票子,俺咋从来没有见过?”“你这年纪是不认得的。”狄靖尘翻了翻木箱里的纸钞,“这箱里的全部都一样,一百张一叠,清一色的裕中银元票。”
  洞里共有28个木箱,依照28星宿的方位整齐摆放。狄靖尘用手臂丈量木箱的长宽深,洞里的所有木箱都是三尺深,两尺宽,六尺长。狄靖尘拿起一叠钞票,略略估算了长宽与厚度的比例。木箱里都是每张面额一块钱的银元票,这样一个木箱大约就能存放100万张。
  “这东西值钱吗?”丑娃问道。河南人对纸币并不陌生,像丑娃这年纪的青年人,从小见识到的大多是纸币,现银铜钱串已经不常见了。不过受到豫泉票的刺激,丑娃对纸币心怀警惕,千辛万苦寻得的宝藏要都是这样的纸币,就太不值了。丑娃激动地掀开所有28个木箱的箱盖,每掀开一个,就是一声咒骂。28个木箱,竟然装了21箱的纸钞。
  “全是废纸!”狄靖尘长叹一声,费尽力气,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丑娃也蒙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狄靖尘身边并肩坐下,两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靠在一块。长年尘封的发电机运转起来不免有些不畅,灯泡随着供电的跳动而诡谲地闪烁,仿佛正嘲弄着洞里徒劳无功的失意寻宝客。
  “狄大哥别气馁,我已经看懂了。”在狄靖尘与丑娃失意闷坐的时候,柳绣兰闷不吭声地将每一箱纸钞检查过一遍。虽然箱里全部都是没有价值的废钞,但是柳绣兰却悟出满洞纸钞里的玄机。狄靖尘与丑娃讶异地看着满脸欣喜的柳绣兰。
  “这二十八个箱子是依照二十八星宿编号的。”柳绣兰拉起赖在地下不愿起身的狄靖尘,让他看箱盖上用朱墨写上的编号。
  “牛金牛。”狄靖尘有气无力地念过一遍,静听柳绣兰的讲解。
  “牛金牛属于玄武七宿,编号在玄武七宿与白虎七宿里的十四箱都是抵当十铜元的铜元小票,大哥你过来看。”柳绣兰兴奋地像孩子一样,拉着狄靖尘逐箱检视箱中废纸不如的纸钞,“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这六箱是一枚铜元的小票;壁水獐,奎木狼,两箱十枚铜元;娄金狗,胃土雉,两箱二十枚铜元;昴日鸡,毕月乌,两箱五十枚铜元;觜火猴,参水猿,两箱一百枚铜元。”狄靖尘木然地听着柳绣兰的解释,一语不发。
  “青龙七宿里的七个箱子是面额一元以上的银元票,都是大钞。大哥你看。”虽然狄靖尘一副要死不活的苦像,但是柳绣兰依然热心地带他去看装有一张票子能抵银元现洋的大钞木箱。
  “角木蛟一箱,大洋五角的银元票;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这三箱是大洋一元;心月狐,尾火虎,两箱五元票;箕水豹这一箱。全部是大额票,只有中盘商才用得上的十元票。大哥再看朱雀七宿,里头是……”
  “现洋喽?”狄靖尘没好气地打断柳绣兰的热心介绍,他实在弄不清楚柳绣兰在高兴些什么。
  “大哥要是没有心听,我不说了!”柳绣兰一脸委屈,别过脸去,做出拭泪的模样。狄靖尘努力压下满肚子怒火。戎马半生,杀人无数,但狄靖尘就是吃不了这软招。反正在洞里闲着也是闲着,在谷家兄弟破门而入之前,柳绣兰的故事也算是打发时间的方法。狄靖尘踱到朱雀七宿的第二箱,箱子里也是成叠的纸币。狄靖尘随手拿起一叠检视,又看了一眼标示在箱盖上的编号,再也捺不住积蓄已久的满腔怒火:“鬼金羊!见鬼了,这箱干脆是空白票子。”
  “这些空白票子才是关键。”柳绣兰抹去泪水,走到狄靖尘身边,只有轻盈的步伐不自觉地透露出心中的愉悦。
  “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四箱都是空白的钞票纸;张月鹿,翼火蛇,两箱印钞专用的蓝、黄、紫、红、绿、赭、黑、灰各色油墨。最重要的是这最后一箱,大哥看,‘轸水蚓’!”朱雀七宿的最后一个箱子里装的并不是纸钞,而是一部叫不出名的古怪机器。
  “heidelberg。”柳绣兰指着机台上的标记,为狄靖尘念了一遍,狄靖尘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大嫂能讲洋文?”原本瘫坐在一边的丑娃一跃而起,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似的,傻傻地望着柳绣兰。
  “我念书的时候念过几年英文。”柳绣兰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这个字不是我念的英文,应该是个德文字,只是字母恰好与英文一样,我不确定念得对不对。”成功地引起了狄靖尘与丑娃的兴趣,柳绣兰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机器做何用途我也不了解。不过heidelberg这个字经常与些印刷术语连在一块儿用,所以这部机器大约就是印钞用的印刷机。”
  二十一箱钞票,四箱空白待印的钞票纸,两箱油墨,一部印刷机。看来老白狼打算在纸上印出他的千万宝藏。不过裕中钱局早已破产停业,市面上的裕中票还不如废纸,只能拿来糊窗当墙纸。折腾这么久,却落得这般结局,狄靖尘怎么也打不起精神。
  “大哥,这满屋纸钞不是废物。只要你能定下心,好好思考其中原委,就会发现这是老白狼宝藏确实存在的证据。”柳绣兰一语惊人,狄靖尘与丑娃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第28章 王府洞(4)
  柳绣兰笑了,笑声是如此悦耳,因为激动而飘飘然狄靖尘顿然感觉半边身子都酥了。“我已经算好了。”没有算盘,不费细功,在不动声色之间,柳绣兰已经胸有成竹,商家之女的本色毕露。
  “以长宽高相除纸币体积计算,再减去包装用的纸线,以及铺在箱底防潮的六分厚衬垫。这样一个木箱大约可以装一百万张纸币。依照票面面值推算,铜元小票的14箱相当于三亿六千六百万枚当十铜元。老白狼的年代,一块龙洋大约能抵当十铜元两串文两百枚,所以折成银元大约是一百八十三万;银元大票相当于两千三百万五十万,合计共是两千五百三十三万大洋。如果九爷手上有八成的准备金……”狄靖尘屏气定心,凝神心算,不过他的速度还是没有柳绣兰快。
  “两千零二十六万零四千块大洋。”狄靖尘倒抽了一口气。河南全省一年的税收还不到这个数字的一半。
  “这么一大笔钱,可能吗?”狄靖尘愣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话。
  “九爷像是会打诳语的人吗?”柳绣兰灵巧地反问了一句,狄靖尘会意地笑了笑。
  狄靖尘拾起一张五元的裕中票。纸币上繁复的花纹精美清晰,文字工整,钞票顶端“裕中钱局”四个大字浑厚中带有峻骨嶙风,正是萧老九自创的颜柳合体。在钞票左方绘有一幅关圣帝君的画像,人像栩栩如生,似乎要破画而出,显然是要与绘有岳武穆王肖像的豫泉票打擂台。狄靖尘抚摩着手中的钞票,裕中票的钞纸质地挺实,轻轻拉直脆然有声,钞票有纹路的部分摸起来竟还有微凸的手感。而最让狄靖尘惊讶的还是纸币的色泽,整张钞票不但色彩鲜艳,而且还呈现层次鲜明的深浅渐变。拿在灯下细看,各种角度都有赏心悦目的色彩变化与浮水花样。如此繁复的印制,如此精美的效果,彰显了裕中票的价值。
  狄靖尘想起那位在巢湖上“钓而不纲”的倔老头。把弄着手中的裕中票,狄靖尘体会出萧老九那份倔强并不是食古不化,而是坚守原则的择善固执。而以萧老九的脾性,如果他说自己印钞票一定要有八成的准备金,就一定会有八成的准备金。想起九爷,狄靖尘顺手将手里一叠精美的纸币收进口袋里。“我相信九爷是不会胡说的。而且这批票子透着玄机。”柳绣兰指着纸币两侧的两排小字让狄靖尘看,狄靖尘震憾了。
  “完粮纳税,一律通用。”寻常私营行号发行的纸币,一般只有“凭票即付国币若干元”与“政府特许发行”的字样,还没听过哪一家私人行号能有完粮抵税的资格。
  “九爷印这批票子的时候,已经有计划让这批票子与官府发的纸钞有同等力量,这就是他要找达官显贵入股的原因。2000万本钱办银行,足以办成全国最大的银行。当年朝廷办大清银行,资本额不过白银1000万两,盛宣怀办交通银行,股本只有白银500万两。九爷的本钱依癸丑年的时价折成的银两,大约有1500万两。也就是说,他一家银行的股本,相当于今天中国交通两行开办之初原始股本的总和。”说到这里,柳绣兰很兴奋,“要知道,国内一直没有一种真正能全国流通的法定货币。有2000万元的财力,八成准备的信用,只要九爷能让裕中票成为全国公认的法定货币,在中国取得完全信用的资格,就能图谋大举。”
  “啥是完全信用?”丑娃听糊涂了,柳绣兰讲了这么一大堆,他直到现在才好容易听清一个整句。
  “就是让票子像银子一样值钱。”柳绣兰将纸币翻到背面,肯定地说道,“虽然九爷已经刻意低调,用的只是“钱局”的名称。但是裕中钱局的英文名,却无心透露出九爷的雄心。yu-jungbankco.,ltd,裕中银行有限责任公司,能打出这样的字号,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是在中国的香港或上海租界注册过的银行,而且纸钞得到了国际承认。也就是说,九爷要开的不是一个在中国本土发钞的土钱庄,而是一个能国际通汇,甚至挂牌买卖外币的银行。”
  “洋人霸占咱地盘注册的公司,与俺们有啥关系?”丑娃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他的质疑却正中要害。
  “注册公司要有注册资本额,政府验过资本才能挂牌成立,注册一家银行所需的资本额要比其他公司高出很多,少说也有几十万。若要发行钞票,不但资本额动辄要求在百万银洋以上,准备金还要受政府监督。若是在咱香港或上海开一家能发钞票的银行,那资本额与发行准备金就不止是几百万大洋了。”柳绣兰的声音兴奋地发颤,“也就是说,我们算出来的两千万大洋准备金是有可能的。也只有备有这样一笔巨款,才注册得了九爷想要开的国际通汇银行。”
  狄靖尘震憾地久久不发一语,2000万大洋,他可以把整个丹山村老家的房子翻成一间黄金的大院。不过多年军旅生涯养成的沉毅个性让狄靖尘冷静下来,他想起一个最大的破绽,说道:“九爷不是说过,裕中钱局的东家吴其仁早已拿了全局储备的200万大洋,去向雄鸡唱换他一家老小?那只有200万,但钱局已经被挤倒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雄鸡唱一口气吞了200万现大洋的惊天巨案,不但硬生生挤倒裕中钱局,而且让整个河南军政两界陷入疯狂,进剿的官兵个个出了死力。他们身上不止有上级交代的破案压力,而且全河南的官绅将领无不觊觎那笔巨款。结果雄鸡唱一股杆匪几乎被杀绝,雄鸡唱本人虽然侥幸只身出逃,但是200万的赃款却下落不明,为了追查这笔显然被瓜分一空的巨款,河南至少有大小五六十个军政官员掉了脑袋。
  柳绣兰嫣然一笑:“大哥到今天还没悟出实情?”看到狄靖尘一头雾水的可怜样,柳绣兰不再卖关子,“吴其仁,不就是“无有其人”的意思?也就是说,压根就没有这个人。”
  “怎么可能?”狄靖尘惊讶地喊了起来。柳绣兰却嫣然一笑:“我家的生意原本也不小,豫皖商界的头面人物,我家大都熟识。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吴其仁这号人物。我叔叔说过,此公神秘得像是凭空编造出来似的。现在看来果真不假。”
  “那雄鸡唱当年起的究竟是谁家的叶子?”狄靖尘更糊涂了。
  “这并不难懂。九爷说过,裕中钱局不仅是老白狼的产业,还有几百个老白狼的旧部有股份。雄鸡唱十有八九是得了股东名单,威胁要暴露他们的真实身份。官府若是得知这些人会把他们满门抄斩,连萧九爷都不能幸免。所以股东们愿意拿出200万给他,同样是花钱消灾罢了。这个时候,与老白狼有关系的股东们只求脱身,谁都不想再沾钱局的事。既然拿出200万股本的消息引起市面上挤兑的恐慌,他们大约也乐得顺坡下驴,松手让钱局倒闭,省得以后又有胆大的拿这事来讹诈,大家省心。”
  狄靖尘恍然大悟,难怪雄鸡唱见了黄金来就像见了鬼似的。黄金来既然是白狼的九驾杆,在裕中钱局所占的股份必然不少。雄鸡唱十有八九认为黄金来是来取他性命的。
  “这都十几年了,这2000万在不在还不知道,我们……”
  “一定在。”不等狄靖尘说完,一向温和的柳绣兰猛然打断他的话头,不寻常的急躁让狄靖尘大吃一惊。
  “若是蹚将得了这笔钱,必然是在本乡本土设法消化,不会去口岸大商埠。他们人头不熟怕受骗,没有到大商埠洗钱的本事。就是老白狼亲自到上海,怕是也斗不过本地青红帮小摸小偷的地头蛇。我家十几年来都在生意场上,其实这生意场上是没有秘密的。2000万元来路不明的钱要是真让蹚将掏出来用,即使是小额小额地慢慢淘洗,也要引起江湖震动。但豫皖的商界这几年来全无风声。我敢说这笔钱一定还在某处藏着。”
  “就算这笔钱还在,我们又该从何找起呢?”想起这趟寻宝引起的波折,狄靖尘意兴阑珊起来。王府洞还有张地图,但这回却只有一个推测出来的概数,人生几何,大海捞针何时是岸?
  “我想我知道该找谁。”柳绣兰坚定地说。
  “你知道该找谁?”柳绣兰坚定地喃喃自语,狄靖尘吃了一惊,但是他开口刚要追问,沉寂的洞口突然人声喧哗了起来,急促的拍门声让狄靖尘心里扑通一跳。
  “狄官,你们还好吧?”这是吴龙彪的声音。丑娃正要答话,狄靖尘一把按住他,说道:“吴龙彪迟迟不敢下洞,只是怕洞里有瘴气。你一答话,他就晓得洞里没有害人的机关,我们就没命了。”
  柳绣兰紧张惊慌地抓住狄靖尘的手:“大哥,我们要设法逃出去。”
  “这洞里一定另外有路。光是门口的发电机,至少就有两百斤重。就我们进来的那条一线天,怎可能运进这些笨重的木箱机器?”狄靖尘不理睬洞口的噪音,望着洞壁,聚精会神地冷静思考着。发电机的声音突然抖动起来。毕竟是十几年没发动过的老机器,机件间的润滑油早已干涸,撑不了太久。洞口拍门的声音越来越急,吴龙彪似乎打算硬闯。
  狄靖尘闭起眼睛,仔细聆听洞里的动静。这个山洞空气清新干燥,必然有引风进来的孔道。而洞里的低温也引起狄靖尘的注意,他一进洞,就注意到洞里有种嗡嗡的闷响,恒久不绝。他抚摸着冰凉的山壁,猛然醒悟:“这里有一条地下河,这些大家伙是用船运进来的。”
  只有冰冷的山泉才能恒久保持石洞的低温,才能不断将清新的空气带进深达两丈的地洞里。狄靖尘急躁地摸索着石壁:“大家一起找,一定有个通到地下河的门。”
  “大哥,门在这里。”发电机碰地一声熄了火,洞里的灯泡闪烁几下,也都熄灭了,王府洞又回到原来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黑暗中。但就在这一刻,丑娃方向传来一阵机件搅动的声音,仿佛是一个绞盘正在动作。狄靖尘扭开手电筒,赫然发现丑娃面前的石壁向两边分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大洞。
  不等狄靖尘询问,丑娃得意洋洋地表起功来:“你们讲的话,俺一句也没听懂,不过俺倒是看熟了北斗七星的模样。七盏灯是北斗七星,这第八盏灯却看不出是个啥,俺就留心把灯下的洞壁仔细打量过一遍。果然给俺蒙着了,四面的石壁上只有这里有排小字。虽然俺看不懂,但俺就想了,这大约是啥机关的记号。俺一摸,又让俺摸着了个掣扳。”
  狄靖尘向石壁上一照,有一排小字,“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这些字遒劲有力,正是萧老九的字迹。
  丑娃所说的掣扳恰好就在“欲”这个字上。在这一剎那,狄靖尘彷佛又看到萧老九唇边那丝勘破红尘的笑容。洞口轰然一声巨响,沉重的榆木门被撞成两截。狄靖尘拉着柳绣兰就往洞里钻。不等狄靖尘吩咐,丑娃一马当先在前探路。
  “里头有人吗?”山洞里传来怯怯的叫喊。吴龙彪派在前头打先锋的手下大约已经被洞里机关的传说吓住了,在破门之后先在洞口叫唤壮胆。狄靖尘在钻进山洞之前,还不忘将“欲”字上的掣扳反拉回去。穿过石壁,是一条平坦的石径,不过十几步,轰隆的水声已经压过丑娃扯开嗓门的大声吼叫。顺着丑娃的手势,狄靖尘看到他预料到的地下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就在石径的末端,居然系着一条小舢板。
  时间紧迫,吴龙彪随时会顺着痕迹发现石门,已经没有时间检查船只,他毫不犹豫拉起柳绣兰与丑娃上了船。丑娃拔出马刀猛然斩断系绳,湍急的河水马上带起舢板向前疾驶。丑娃紧张地扬起红缨枪的枪杆,深怕舢板会在石壁上撞得粉碎。不过地下河的前方立刻大放光明。
  “呦呵!”丑娃一声欢叫,舢板突破面前的水帘,猛然冲出黑暗的地洞,四平八稳地落在一个鸟语花香的小湾里。“大哥,俺认得这段。俺们还没有离开憨家沟,离王府洞不过五里地。”岸边一群山羊被突然冲出瀑布的舢板惊得四下奔逃,两个牧羊的小童却只是傻愣愣地看着河上的不速之客。也许在十年之前,丑娃也曾在这片水草丰美的世外桃源牧过羊。
  “弟兄们下水,给老子把二驾杆请来。”狄靖尘刚要摸枪,一个五爪钩已经牢牢扣在平舢板上,岸上冒出五六个大汉,手里清一色新锐的五连珠钢枪。不远处一个骑在马上的首领是雄鸡唱。
  4
  狄靖尘与丑娃被绑得结结实实,并排跪在河边。只有柳绣兰得到宽待,不上绳索随地坐在河畔如茵的草地上。在这荒山野地里,一个小脚女人即使跑,也跑不了多远。
  绳索上身,狄靖尘反而松了一口气。以雄鸡唱一贯杀人不眨眼的粗暴个性,他若是能杀掉狄靖尘,早就动手了。既然劳他费神绑人,必然另有逼着雄鸡唱不能马上动手的缘由。或者是为了追问老白狼宝藏的消息,或者是黄金来也正在附近?狄靖尘心里揣测着。这时远方一阵躁急的马蹄声向河畔奔来,狄靖尘仿佛听到雄鸡唱失落的叹息。
  “小贵子!”黄金来亲切的喊声让狄靖尘很感动,果然还是自小看他长大的老乡亲,临难是绝不会丢下他的。围在狄靖尘身边的十几个蹚将不约而同地收起狰狞的面貌,不待雄鸡唱下令,就自动解开狄靖尘与丑娃身上的绳索,并且双手奉还狄靖尘的二把盒子与丑娃的红缨枪。狄靖尘将枪背上,活动着僵硬的四肢,期待地望向马蹄声处,看清来人面容后,狄靖尘的笑容却僵住了。
  狄靖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蹚将头子齐聚一堂。走在前面一拨二三十个人全是宝丰本地的蹚将头子,赵庄的云里雁、前营的张恨血、观音堂的鲁傻子、石桥的孙敢干、周庄的吴蜗娃、小店的董如蝗,走在最前头的是曾在四海庄被狄靖尘坐骑一蹄踹翻的李麦牛。这些小杆子的首领个个鲜衣怒马,盛气凌人,一副见人就吞的暴虎冯河嚣张样,不过狄靖尘心里明白,他们都是这一年本地刚冒出来的小角色,官府出榜悬赏通缉不超过10块大洋。就这些小角色,狄靖尘带巡缉营的时候只当他们是给地方团防消遣的点心咸菜,根本不屑出动大军进剿。
  不过骑在后面的一拨人却让狄靖尘大开眼界,这十几个人装束朴素,刻意低调,有两个甚至是青衣毛驴,他们个个都是豫西蹚将行里的老大,每个人手上都有上百人枪,清一色江湖叫牌有字有号的大首领。狄靖尘略点了一遍,大约全豫西出榜悬赏上千大洋通缉在案的大驾杆们都到齐了。狄靖尘粗估了一遍,要是他们全带了人来,哪怕每人只带自己杆中的一半人马,加起来也不会少于五六千人枪。
  五十多个蹚将首领,十几年来的尔虞我诈合纵连横,都是积不相能的瞪眼仇家,但在黄金来的威势之下,这些蹚将首领们竟然谈笑风生,一团和气。黄金来更是满脸春风,在众星拱月的簇拥之下,竟像是坐稳第一把交椅的蹚将盟主。
  谷家兄弟的两乘绿呢大轿也跟在黄金来身边,对照着满坑花红柳绿奇装异服的蹚将,谷家十几个军衣笔挺的护轿团丁显得格外不协调。狄靖尘苦笑一声,原来谷家早就与黄金来通上气,官匪一家亲,简直是十几年来豫西地方实况的缩影。
第29章 王府洞(5)
  虽然只是大山野地里临时开锅的便宴,依然色香味俱全:蒸山獐、煎虎肉、葱爆麂子腱、咕咾班鸠胸、烧烤野兔腿、凉拌灰狼肚、清炖老黄蛇、红烧山猪肉、醋溜大鲤鱼,足足摆了三十多席,蹚将们个个笑逐颜开。春风得意的黄金来亲热地拉着狄靖尘一行坐上居中的首席。
  “狄老弟,这是老驾杆刚打下的老虎,虎肉鲜着呢!”黄金来亲热地拉着狄靖尘坐在自己身边,坐在东侧的谷竭川连忙切了一块煎得肥油横溢的老虎肉搁在狄靖尘的盘里,殷勤地伺候着。
  盛宴当前,丑娃食欲大开,他扯下一大块烤熟了的山猪肩,拔出马刀切成大块,手抓着大嚼起来。柳绣兰也随遇而安,秀气地品尝起香气四溢的鲜嫩鲤鱼肉。只有狄靖尘食不下咽,暗暗叫苦。黄金来摆出这么大的排场保障寻宝的胜利果实,显然是高估了老白狼宝藏的份量。狄靖尘食不知味地嚼着虎肉,心里惦量着如何告诉一众蹚将宝藏的真相。
  “小贵子,你要给黄大爷一句准话,究竟有没有宝藏?”黄金来操着家乡话,低声对狄靖尘说道,“这场面要是弄得不好,连你黄大爷都有可能走不出憨家沟。”
  狄靖尘尚迟疑着是不是要如实相告,谷竭川却开口狠狠刮了他一把:“狄老弟,你可别再拿什么满箱大洋来蒙事。我知道那二十来口箱子里不是大洋。”谷竭川从怀里摸出柳绣兰扔给谷若虚的两块洋钱,扔还给狄靖尘,“老白狼的年代,能有老人头的洋钱吗?”
  谷竭川不愧是老辣深沉的地方领袖,火眼金睛,不费多少工夫就瞧出破绽。老白狼是甲寅年落网的,而中间是袁大总统肖像的“老人头”则是当年老白狼授首之后才发行的。白狼的宝藏里怎么可能有袁大头呢。
  “换个说法。据我兄弟的描述,那样一口箱子了不起装得下5000块洋钱,堂堂老白狼宝藏只有十来万,你哄谁呀!”狄靖尘叹了口气。利字当前,大家都只往好处想,都认为是他低报了宝藏的数额,没有人愿意正视宝藏不存在的现实。
  “大哥,狄老弟伉俪是与咱们寻开心呢,好不讲义气。”被柳绣兰蒙了一回的谷若虚一脸贼笑,端起酒杯劝起和来。狄靖尘将满座蹚将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发现吴龙彪并不在宴席上。想必是谷竭川看破了狄靖尘另有心计,所以扔下闯进洞里夺宝的吴龙彪傻傻地困在洞里,自己直接找上黄金来。反正这么多蹚将,谁得了宝藏都不可能运得出去。狄靖尘动了心,要是他说王府洞里的确有万千珍宝,将蹚将们全诱到王府洞去与吴龙彪火并,说不定还能乱中求生。然而,柳绣兰的优雅倩影又让他迟疑。一旦蹚将发现受骗,他带着个小脚女人,怎能跑得过几千个愤怒蹚将。
  “大哥,这老虎肉好,我又给你扯了几块。”丑娃猛然从李麦牛手里夺下一碗老虎肉,眼巴巴地捧来给狄靖尘。被打断思绪的狄靖尘狠狠瞪了丑娃一眼,就在这一眼之中,他不经意看到黄金来流露出来的关切,一股暖流温暖了狄靖尘透凉的心。狄靖尘心一横,他握紧黄金来的手,低声说道:“黄大爷,洞里啥也没有,只有二十几箱这玩意。”狄靖尘摸出藏在怀里的一卷裕中纸币,塞进黄金来的手里。“我们点过数,一共有两千多万的裕中票,这就是老白狼的宝藏。”
  黄金来脸色铁青,握着钞票沉默不语。三十几席蹚将们虽然都吃的嘴角流油,但是每个人都侧着眼角余光紧盯黄金来的动静。见到黄金来的异状,几个性急的蹚将已经放下手里的美食,交头接耳起来。黄金来不愧是老白狼的手下大将,静思片刻,他已经想出脱身的办法。
  “各位兄弟!”黄金来举着一碗酒站了起来。虽然声音不大,但是三十几桌蹚将们却触电似的停下喧嚣,个个拉长耳朵,屏息静候黄金来开口。“兄弟自从老白狼失风,流亡外省,转眼已经十一年。十一年之后重回故地,见到这么多往年同僚,青年后进,兄弟心里实在有诸多感触,一言难尽。但是兄弟深深抱憾的,是我们当年随老白狼定下的法度,竟然被一些害群之马糟塌无遗。现在登架子的弟兄,不但心里不再装着老一辈在血海里悟出的规矩,就是我们当年登架子的理想抱负,也已不复存在。兄弟重登架子这个把月来,每思及此,真是痛心疾首,夜不能寐。”听到黄金来一顿没头没脑的训斥,百来个蹚将领袖个个摸不着头脑。但是老菩萨蛮的威望毕竟无人敢挑战,即使大伙都急着想知道宝藏的真相,但也不得不让黄金来继续抒发下去。
  “当年老白狼带领我们踏破五省二十余府,杀人如麻,破围无数。但是兄弟知道,老白狼他老人家心里头对弟兄们一直抱着一分憾意。愿意出来蹚的,都是日子过不下去的苦弟兄。虽然大家都是心甘情愿,也都知道这是脑袋系在腰带上的事,但是谁家里没有高堂待养,谁心里不想子孙满堂?然而,真登了架子的弟兄,手里积下太多孽债,最后能得到善终的,竟然是少之又少。”
  说到感伤处,黄金来的嗓子沙哑了。席间的蹚将们个个垂下头,静默不语,忧伤的气氛在山间盛宴蔓延开来。
  “那些在攻城破围之中贴金睡倒的弟兄,还算是交上好运。最可怜的,还是那些阵上失风的弟兄。幸运的人还能得个利落,一枪劈堂了事;要是遇上那些存心狠毒的衙蠹杂种,还要先弄起猢狲戏,受足了羞辱,才送去望城圈。还有那再狠一些的,甚至要牵累一家老小。我们出来蹚,一但落水,可不是拍个豆腐就能了事。”
  在黑话里,“贴金”是指负伤,“睡倒”是指阵亡,“阵上失风”是指被官兵俘虏,“一枪劈堂”是指枪毙,“望城圈”是指开刀问斩,“猢狲戏”则是指带上木枷游街示众。蹚将一旦被抓获,就不只是上衙门大堂大板子拍豆腐的小打小罚。狄靖尘本人就是豫西的有名剿匪能手,手法之残酷在全河南都是有名气的。
  但也正是因为狄靖尘手段严酷,所以席间那些有头有脸的大驾杆都不敢窥视宝丰。只有那些羽翼未丰的小盗,才会冒险在狄靖尘的刀口上舔血。
  “慈不掌兵。我们带杆子的,手不能不黑,遇到了弟兄们做了坏规矩的事,不能不按着规矩办。不失风于冷马,而因为犯了杆里的规矩而坏在自己人手里的,或者那些招了嫉恨挨上黑枪的,饮恨而终,又不知道有多少弟兄。兄弟在插枪之后,虽然说是勉强能安享余年,但是午夜梦回,每当想起那些被自己办掉打掉的弟兄,总是在夜里惊醒。我这一生,崩掉的弟兄数不清楚,那时没有感觉,但是人届老境,他们就会回来缠着你,啃着你的心肺。”
  黄金来哽咽起来,在座几个有头有脸的大驾杆们也心有戚然,出来带杆,首先讲威望。当驾杆的心不黑,手不狠,该办而不办,能打黑枪而不打,这样仁义的大驾杆迟早要挨上自己人的黑枪。
  “就是能逃过腥风血雨,拿一份血汗钱插枪返乡,但又有多少人真能安度晚年?自己插枪回乡,手上沾着血,官府查下来,手里没杆拐子,以前再威风也没有用。就是几个带烧火棍的风头都办得了你。轻者花钱消灾,重者又落入官家的魔掌。最可怕的是那些来打孽的苦主。起他们家叶子的时候,一个个比膻子还要温驯。但要是我们失了势,手里没枪没人,以前的膻子就成了扒扇子。要是泄露了行踪,以前咋待叶子,他们的家人也要加倍地报复回来。”
  黄金来算是说到蹚将们心坎里了,膻子是羊,扒扇子是虎。一旦蹚将插枪回家,即使官府不来打扰,以往遭过蹚将毒手的苦主们也要循线而来,昔日的羊群成为猛虎,报复的手法要比蹚将残酷百倍,所以蹚将几乎成为一种不能退休的职业。决心退休的蹚将,总要做好隐姓埋名的准备。手里没枪,若没有充分准备,再狠的蹚将也有成为俎上鱼肉的一日。
第30章 王府洞(6)
  几个势力雄厚的大驾杆显然对黄金来的说法很赞同。就在两年前,抱犊岗的大驾杆孙美瑶起了津浦路上满载中外乘客的蓝钢特快车,绑着洋票谈成了招安,被收编成正规军的旅长。但旅长的宝座还没有坐热,就给官府设计砍了脑袋。自从河南张大帅下台以来,河南各地杆子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而前来交涉招安改编的说客也是不绝于途,冠盖相望,豫东几个大驾杆都动了心。但是孙美瑶的例子在前,大家心里都是透亮着,蹚将还是老实干蹚将为好。
  “各位同僚,各位后进。你们想过没有,出来干蹚将,为啥非得落个惨淡下场?”百来个蹚将首领听得入迷,大气不敢吭一声,连树上巧舌鸣转的雀子似乎也安静不少。
  “我们出来蹚,如果总是胡碴地方,胡碴老百姓。久而久之,地方必然要衰落,林子必然要穷困。干骨头上榨不出油水,我们还能有啥盼头呢?而且惹起林子反抗蹚将,我们又能有啥前程呢?”黄金来慷慨激昂地训示了起来,几个多情的驾杆已经抺起眼泪,空气中的肉味酒香似乎在这一刻凝结了,“庄周子说得好:‘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出来蹚之所以没有好下场,就是因为蹚得不够大。要是我们能蹚出名堂,能坐上太和殿的金銮宝座,那还有谁能动得了我们。”
  “坐上金銮殿,俺们不敢想,俺们只求填足了瓢子就中。俺们不胡碴林子,靠啥填瓢子咧?”在蹚将行里道行尚浅的青年蹚将李麦牛忍不住冲菩萨蛮嚷了一句。黄金来并不动怒,他示意小青年稍安勿躁:“十二年前,老白狼就已经想通了这一点。他老人家殚精竭虑,为弟兄精心筹划,点出了一条让大家能享受荣华富贵的坦荡大道。只要跟着他老人家的方向走,不但有发不完的洋财,而且还能保晚年安全无忧。”
  听到老白狼有这么完美的方略,蹚将们个个双眼发光,急切地等着黄金来的下文。
  “士农工商。在新式社会,真正的财富在工商,而金融又是工商之母。所以老白狼拿定主意,要办一家全国最大的钱庄,自己印钞票。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有数不清的钱,弟兄们的家计就能得到保障。哪还犯得着胡碴地方,四方不讨好吗?”
  “这点俺是晓得的。”坐在黄金来身边的鲁山大杆梁西霸站起身来,威严地为黄金来作证。梁西霸在豫西各杆之中有崇高的威望,不仅因为他原本也是老白狼手下的一个小杆首,而且他的心狠手辣与深沉心计也是豫西各驾杆所望尘莫及的。一般的蹚将都谨慎地与梁西霸保持距离,地盘相近的几个小杆甚至定期向他朝贡,换取一杆平安。
  “老白狼的钱庄叫做裕中钱局。当年在汉中的时候,老白狼他老人家就同大家伙宣布过,只要是有资历的弟兄,杆里都为他在裕中钱局入了股。只可惜人亡政息,弟兄们虽然拿了几年的股利,但是裕中钱局后来也被挤兑倒了。”在座的蹚将首领大多知道雄鸡唱起裕中钱局东家票的故事。不过即使是梁西霸,也不愿意招惹雄鸡唱,所以对于裕中钱局为何遭到挤兑的往事,也就故意略而不提。
  “没有错,就是这裕中钱局。”黄金来扬起手中的钞票,“这王府洞里的宝藏,就是老白狼为周全天下蹚将而设的。”疑惑的目光同时望向黄金来手中的钞票,全场气氛在这一刻冻结了。“老白狼为了天下蹚将的福祉,他花光了自己从5省20余府破来的所有资产,创办起裕中钱局。这是福泽万代的盛业。但就在我们之间,有个被狗叼去良心的畜牲,居然把裕中钱局给起了。”
  坐在偏远侧席的雄鸡唱猛然跃起,摸出腰间的八音子就要打黄金来。但是与他同席的蹚将首领们动作更快。李麦牛凌空飞起一脚,踢飞了他手里的手枪,张恨血与孙敢干则一人一边将雄鸡唱牢牢制服住。
  “就在5里地外的王府洞,那里有老白狼毕生的心血,面额两千万现大洋的裕中票。为了让我们蹚将安享盛世,老白狼将他一生的积蓄全投进裕中钱局,全部奉献给弟兄们,印成了这2000万大洋的票子。这些票子原本能够造福我们所有蹚将弟兄。但就因为姒胡碴这个畜牲,现在洞里的2000万票子,全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纸。”
  “剁了这个杂种!”李麦牛一声咆哮,拔出马刀照着雄鸡唱的脑袋就要砍。“麦牛兄弟,稍安勿躁。蹚将也有规矩,也讲仁义。有规矩才能成方圆,我们要依照规矩,蹚之有道,才能让大家服气。”黄金来止住李麦牛的躁动。雄鸡唱是杀定了,但是他要给在场的所有蹚将领袖一段思考的时间,好做到面面俱到,心服口服。否则即使杀掉雄鸡唱,身为老白狼第九驾杆的黄金来也没有把握能安全脱身。
  “在座的各位大都是跟老白狼起家的。由我们决定,怕是免不了个人意气。”黄金来缓缓扫视一遍坐在头两席的十几位大驾杆,“张寡妇是前两年才蹚起来的,不认识老白狼,出来评理最为合适,各位意下如何?”坐在前两席的大驾杆们大都赞同地点了头。两三个与雄鸡唱有交情的首领也不敢拂逆众意,只能沉默不语。
  “那就请张寡妇出面仲裁。”张寡妇穿着一身灰扑扑大袖大襟的土布大裆裤,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老妇,但是在河南各杆之中却是最心黑手辣的。从张家口到荆紫关,张寡妇为子复仇而登架起杆的故事无人不知,悲情寡妇挖苗断根式的血腥破围方法更使地方百姓闻之色变。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但张寡妇的牌子在豫西叫得却比老洋人还响亮,而追缉张寡妇的赏额也随之水涨船高。
  “裂了他。”张寡妇不愧是名扬千里的狠角色,一老太婆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定了雄鸡唱的刑罚。坐在下首二十几桌的青年蹚将领袖们吶喊起来,雄鸡唱奋力挣开张恨血与孙敢干的臂弯,张开口才刚要喊,一把青子电光般飞快一闪,他满口溅血,生生吐出自己的舌头。激愤的青年蹚将们马上将雄鸡唱五花大绑起来,雄鸡唱几个最亲近的手下看风头不对,立即望风归顺,带头牵来5匹上好鞍子的壮健快马,每匹马身上都已经牢牢捆好一条另一端已经打好结的麻绳。
  在众人激昂的叫骂声中,5个绳环分别套上雄鸡唱的脖颈与四肢,满席的驾杆们安静地目送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悍匪头子。没了舌头的雄鸡唱全身颤抖,绝望的眼神直瞅瞅地盯着狄靖尘。黄金来走到临时安排出来的刑场前,将手上的一碗酒猛力泼出,洒了雄鸡唱一脸。就在酒水泼上雄鸡唱面颊的那一刻,站在马前控住马匹的五个蹚将同时扬起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地向马身上抽去。
  狄靖尘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不敢再往下看。当他回过神的时候,蹚将的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老白狼在上,属下们以这个不义畜牲的人头祭奠您老了。”黄金来高高举起手中的酒碗,将碗中的酒洒在地上。百来个蹚将同时起立,敬上一碗香醇的宝丰蒸白,表达自己对这位蹚将枭雄的追念。
  “看不惯这个吧。”坐在狄靖尘对面的梁西霸冲着狄靖尘一咧嘴,露出开心的笑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祖师爷不赏饭吃,您干不了蹚将这行,还是改邪归正吧。”
  梁西霸从怀里掏出一个沉重的钱袋,扔到狄靖尘面前,又对同席的几位老驾杆说道:“秋海棠这孩子面相不凡,将来一定大有出息。大家结个善缘,凑点路费。将来再见面的时候,兴许还能互相留个情面。”梁西霸话音刚落,狄靖尘面前已经堆了七八个钱袋子,张寡妇的二驾杆还牵来三匹壮健的骡子,带着几个小喽啰热心地帮狄靖尘张罗着干粮水袋,并把行李利落地捆在骡子上。席间一直一语不发的程啃金从怀里摸出一把镀了金面的马牌橹子,塞进狄靖尘的手里:“豫西弟兄都晓得这枪的分量。以后要再来豫西,遇上杆子就亮这把橹子,有我的面子在,能保你一路平安。”
  看到狄靖尘装备停当,同席的老驾杆们自顾自地大吃大喝起来,不去理睬拱手正想道谢的狄靖尘。蹚将的恐怖在于他们任性使气的豪迈,但是蹚将的可爱,也在这份洒脱自在的豪迈。黄金来催促着狄靖尘一行上骡,又将他们送了一里多路。到转角处,黄金来低声嘱咐道:“王春发在丑娃的家里等你们,出了憨庄马上离开宝丰,走得越远越好。”
  “黄大爷,你身边总不能没有个保驾的人,不然我们一块儿走吧?”听到黄金来打算让王春发跟着自己,狄靖尘有些着急。
  “不用担心你黄大爷。以你黄大爷的威望,还压得住这些毛孩子。更何况我还留着李得禄与谢有财呢。”黄金来作势要狄靖尘快走,自己掉头大步离去。望着黄金来的背景,狄靖尘鼻子一酸。但是远处河畔依然喧哗热闹,久经沙场的驾杆们完全不因白狼宝藏的落空而失落,欢乐的歌声在午后的山沟里回荡着: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好蹚将,真豪杰,将进酒,杯莫停。
第31章 问道卖女家(1)
  1
  “狄官,前面快到驻马店了,道路走不通了。街上传说胡大帅已经与出潼关过来争地盘的憨师长打起来了,都说是现在整条京汉铁路都在运兵,客车一律停驶。不但雇不到牲口,连大路都给封了,设有岗哨盘查奸细。”王春发喘着粗气,急促地向狄靖尘禀报。
  “大哥,俺这骡撑不了啦!”丑娃心疼地喊了起来。聚会王府洞的老驾杆们出手豪阔,随手凑出来的盘缠竟然有一千多块大洋,再加上两大袋铜元与十几颗金锞子,重量足足有百来多斤。除了盘缠,干粮饮水与武器装备的重量也不轻,几头代步的骡子根本吃不消。刚过漯河,王春发就骑倒了一头大骡子,体重最轻盈的柳绣兰不得不改骑一头小毛驴。眼看着丑娃的骡子也要倒了,狄靖尘心里如有一团火在灼烧。
  狄靖尘原本想搭火车到信阳,再雇牲口沿官道直奔合肥。但是他们刚进临颍县境,就听说洛阳那一头正剑拔弩张,几位大帅之间已经开始骂战,京汉线也因为军运而一票难求,狄靖尘只好沿着铁道往南走。不料局势却日益紧张,走到漯河的时候,昔日商旅如云的大镇被过往军队闹得鸡飞狗跳,所有商户不约而同闭门歇业,大名鼎鼎的豫中骡市竟连头牲口都买不到。狄靖尘足足花了40块大洋才从农家买到一头没换牙的幼驴。
  “大哥,后头又有难民上来了!”丑娃大喊一声,纵马横在道路当中,竖起手里的红缨枪示威。
  “我们走快一点,别让他们赶上。就是赶上了也不要随便开仗。”狄靖尘叮嘱了丑娃一句,但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拔出马刀握在手上。沿京汉路南下,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难民。在漯河,狄靖尘遇到难民老乡,还要施放点钱米,然而一露财,他们一行差点被蜂拥而来的难民围住。幸好有横枪跃马的丑娃开路才得以顺利脱身。为了避免再被难民觊觎,一行人不得不换了从路边买来的旧衣,打扮成不显眼的乡下行商,从不离身的盒子炮也藏进了鞍袋里。一把十响盒子炮,子弹没剩几粒,但却能暴露狄靖尘的身份。
  望着塞满大路的难民,狄靖尘心里剧烈地挣扎着。他现在是与时间赛跑,只要略晚一步,老白狼的宝藏就有可能落入蹚将之手。狄靖尘狠狠地瞪了眼丑娃,正是拜这个“大嘴巴”所赐,他们才会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半个月前狄靖尘一行在黄金来的掩护下侥幸逃出王府洞,当晚与王春发会合之后又在憨家借宿。虽然有狄靖尘的叮咛,但是在狄靖尘睡了之后,兴奋的丑娃钻着空子,还是忍不住将他在王府洞的奇遇一五一十全向他家人摆了一遍,尤其将柳绣兰在洞里的精辟分析,当成奇闻逸事全抖了出去。当狄靖尘第二天黎明挥别丑娃一家老小踏上旅程的时候,才赫然发现“准备金”三个字已经成为憨庄家喻户晓的新名词。
  虽然丑娃的单纯闯下了大祸,但是狄靖尘手上唯一的王牌还是丑娃的单纯。幸好丑娃压根没听懂柳绣兰的分析,所以他也显摆不出什么道理。即使老驾杆们当了真,有意竞逐宝藏,他们也不得不留下狄靖尘一行的活口,以弄清楚柳绣兰究竟是什么意思。狄靖尘很讶异王府洞群英会上的大小驾杆没有派人追杀他们。也许是黄金来顾念乡情,但更有可能的理由是精明的老驾杆故意放了他们,等捕着了兔子再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一路上狄靖尘与王春发没少埋怨丑娃。
  在王府洞里,柳绣兰似乎已经有了主张,知道谁能解开这宝藏之谜。但在亲自体会到传言的威力之后,柳绣兰决定闭而不提,以防丑娃那张大嘴巴又走漏消息。狄靖尘只知道柳绣兰的目的地是她已经十年没回去过的老家。柳家在六安城南八十余里的霍山,据说还是个县城大街上的大商家。巢县与霍山县相隔约300里,前清同属庐州府,甲寅年之后同属安庆道,两地方言勉强能够互通,也算是大同乡。狄靖尘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转回巢县老家起房子。他已经计划好了,要是找不到宝藏,就拿路费里剩下来的500块洋钱在老家做生意,让丑娃与王春发也有口饭吃。凭着他这几年走南闯北的见识,相信自己一定能闯出一番天地。
  胡马嘶北风,越鸟巢南枝。想到阔别多年的老家,狄靖尘恨不得飞过千山万水,但是柳绣兰却意兴阑珊。虽然柳绣兰不说,但狄靖尘也能猜出原因,一个把女儿嫁给人家做小的老家,能让柳绣兰有什么红豆之思呢?
  虽然狄靖尘归心似箭,但眼下兵荒马乱,道路不通,王春发的提议看来是唯一能安然脱身的办法。在大路东侧不远,一个旷野中的小寨圩寨门紧闭,空无一人的寨墙上打着一面杏黄色的大旗。
  “找啥地不好,找了这么个破地方。”丑娃低声嘀咕着。杏黄旗是红枪会的标志,而以保乡护土为使命的红枪会是蹚将的天敌。丑娃对这些靠焚符念咒、练枪挑不破硬肚的红枪会众最反感,蹚将讲究的是豪爽利落,直来直往,即使已经不在蹚将行里,丑娃还是瞧不上这些装神弄鬼的玩意。
  狄靖尘仰着头观察村寨,巴掌大的寨子,竟然起了三丈高的寨墙。这也是老白狼造下的孽,原本铁路沿线新兴的村镇大都没有筑城,甚至有提议拆城墙以便利交通的呼声。甲寅年老白狼两过京汉路之后,沿铁路的新兴村寨竞赛般地开始筑城,像这样高耸坚实的寨墙,已经成为京汉路沿线上的一道风景。
  “咋不听招呼?”丑娃怒吼一声,在门边舞起红缨枪。狄靖尘真想一脚踹过去,攻城靠得是大炮云梯,耍红缨枪有啥用处呢?
  正当狄靖尘想制止丑娃的时候,两扇大门轰然开启,一个骑着小毛驴的老头悠然地立在门道当中,向狄靖尘招着手。“香五爷!”在这一剎那,狄靖尘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世道不靖,但香五爷不但不藏富,反而一身富绅装束招摇起来。黑缎子面的背褡配上天青色的马褂,背褡上挂着金表链,头上戴着他最喜欢的意大利金丝绒呢帽,帽顶还镶着一块红宝石,生怕旁人不知道他老人家有钱似的。最让狄靖尘目瞪口呆的还是香五爷骑的那头牲口,那是一头粉鼻粉眼白肚皮的黑毛驴,光滑柔顺的毛皮,时尚的花笼头,花俏的大红缨子,软牛皮的鞍子炫耀地配上鎏银马蹬,非常可爱,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消遣之物。在这乱世里拿这样的小毛驴当做长途旅行的脚力,看着很别扭。
  为狄靖尘开门的两个中年汉子是本地的团丁,他们引着狄靖尘一行进了村,村子里挤满了席地坐卧的男女老少,看模样都是难民。不过主街上的十几个铺面个个关门上板,靠寨门的钟楼前,几口熬粥的大锅还没有撤,锅底柴草余温犹存,好像刚为难民们开过一顿饭。
  “这个村子原是驻马店官道上的第十二驿,前清的时候设有守官,铁路通车之前也是一个大集。过了这村向前走十几里地,就是驻马店了。”香五爷的笑容里带着调侃,“小贵子出来几年有出息了,你现在大街上随便找个人问,大约没有人不知道蹚将没找着宝藏。”
  “香老爷,有吃的没有?”作为罪魁祸首,丑娃不但不惭愧,还大声嚷着要食物。狄靖尘也不忍心说他,这一路上店铺歇业,民家拒客,他们已经吃了两天从宝丰带出来的高粱硬面馍。馍在行囊里搁得久,起了一层绿毛,嚼起来让人反胃。但是这样的馍也丢不得,在这世道,有钱也买不到吃的。
  香五爷引着他们来到一家已经拔旗停业的客栈,随行的团丁喊了一声,店里的伙计让他们从马厩边上的小门溜进店里。狄靖尘了解这些店铺的苦衷,要是开张营业,满大街的难民进店哄抢,这可是连官府都不忍心究办的冤枉事。
  “我就住在这里。”香五爷将牲口交给伙计,引着狄靖尘一行进了空无一人的客栈,直入装潢高雅的雅间。不待香五爷吩咐,伙计端来一大碗热腾腾的槐花玉米面菜疙瘩,一大盘绿豆面窝头,一碟热炒萝卜甜菜根,再加上一小缸鲜红的辣椒酱。丑娃与王春发真是饿坏了,窝头沾辣酱吃得喷鼻香,柳绣兰也吃了半盘炒萝卜。不过香五爷并不中意这些粗粮野菜,伙计特别为他熬了一碗红枣小米粥,香五爷从怀里掏出一包精细的白糖洒在粥上,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
  “汉口运来的咱台湾机械白砂糖,比俺们的土白糖有滋味,一斤就要大洋8角。”香五爷将白糖包推到狄靖尘面前。不过狄靖尘没有品尝的兴致,他急着想要弄清香五爷为什么在驻马店。
  “我看世道不好,贩茶不容易,只好回家了。碰巧大路被封,在这十二驿上投宿,看到这里很混乱,就教他们在寨墙上打面黄旗,装成寨子里有红枪会的模样。有这架势,寻常蹚将不敢轻易来胡闹,进寨的难民也规矩了许多。这一转眼,也住了七八天了。”
  香五爷的话并没有打消狄靖尘的疑心。与香五爷一道出来贩茶的两个老乡,一个重操蹚将旧业,一个上佛寺超化往日罪孽,显然他们这趟出来绝不单是为了贩茶。不过香五爷毕竟是长辈,狄靖尘也不好一问到底,只好闷头嚼窝头。虽然满桌粗粮,但是丑娃与王春发却吃得津津有味,三大盘菜很快被一扫而空。香五爷见两人吃饱,体贴地交代道:“趁着现在没事,你们两位去看看牲口,检查行李。要没有什么问题,先上楼睡一会儿。这一带闹蹚将,入夜之后经常闹腾,晚上你们怕是没得觉睡。”
  听香五爷这么说,王春发知道香五爷有话要对狄靖尘单独讲,他识相地拿起狄靖尘搁在桌边的盒子炮,转到柜台前问伙计要来一小碟油,扯了块破布擦起枪来。单纯的丑娃却当了真,他不客气地咧开大嘴打了个呵欠,扔下同样满面风霜的狄靖尘与柳绣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就往楼梯上走,狄靖尘也不忍心责怪他。这几天找不到客栈,大家只能在野地里胡乱打个盹。难得有床有铺盖,是该让弟兄们好好养养精神了。
  香五爷叫伙计送来一壶热茶,暗示狄靖尘与柳绣兰另有话说。狄靖尘隐约感到香五爷即将揭晓他此行的谜底,心里有些激动。但柳绣兰却安闲一如往常,只在一旁静静地喝着没有搁盐的疙瘩汤。
  这家客栈大约已经有些年头,二楼的木板地有些松动,也没有什么隔音效果。一向粗声大气的丑娃却全然不知,他大步上楼的急促脚步声清晰可闻,往床上大字一躺的轰隆巨响更是弄得全楼摇晃。楼下众人闻此巨响,不免失色,连在屋檐下筑巢的燕子都被惊得啾啾乱叫。听真了丑娃已睡下,伙计们也都退了出去,香五爷换上了严肃的神情。
  狄靖尘对香五爷这神情印象深刻,上一次香五爷对他如此摆脸,还是在他十岁的时候,那一次狄靖尘放牛打瞌睡,结果牛吃了香五爷半园的花菜。
  “小贵子,你这盘棋下得是前门搏虎,后有追兵,不高明啊。”香五爷慢条斯理地说道,“下面的棋,你打算怎么走呢?”
  狄靖尘面颊一红,他不好意思直说自己并不清楚以后的棋路。柳绣兰却说话了:“我们大致点过一遍王府洞里的裕中钞票,晓得这里头至少有2000万大洋的准备金,这笔钱才是老白狼的真正宝藏。我们的下一招棋就是顺藤摸瓜,依着老白狼与萧九爷当年办裕中钱局的思路寻找线索,找出这笔宝藏。而这里头的关键,就是九爷当年办裕中时用的徽商字号。只要摸清了郑庆余的底细,就能找着这笔宝藏。”
  香五爷赞许地点了点头,对狄靖尘说道:“能看出这一点,你媳妇就比你强,你要多听人家的意见。”狄靖尘心悦诚服,不过他却对柳绣兰的坦率颇感讶异。这一路上柳绣兰绝口不提心中的计划,为什么就向香五爷交代清楚呢?“那你要如何追查这郑庆余堂呢?”香五爷问道。
  “香五爷也许听说过我们柳家的柳如意号?”柳绣兰淡淡地说道。
  狄靖尘瞪直了双眼。六安柳如意号是全国有名的大商号,经营五洋百货与粮米油盐,在鲁、苏、皖、豫各省共有七八十个店铺,与不少外国大洋行都有生意往来。他虽然知道柳绣兰是商家之女,但他万万猜想不到柳绣兰竟然有如此家世。但他也不免疑惑,宝丰郜家不过是个乡下土财主,柳绣兰的前夫郜怀芝虽然喝过洋墨水,但也只办了个农场养猪弄鸭,财富完全不能与柳家相提并论。像柳家这样的大商家,为什么要把女儿嫁给郜怀芝做小呢?
  “你还没有同小贵子说清你的身世吧。”香五爷知道狄靖尘有一肚子解不开的疑惑,“都是一家人了,不必有所掩饰。”
  “柳家历来是做土布生意的。”香五爷既然发话了,柳绣兰也就坦白相告,“颍州一带布行如林,历来是各省布商云集之地,号称‘颍布’。颍布里有一种特殊的九五布,只织成九寸半的窄幅,染成红蓝两种颜色。西北的回人与藏人最喜欢这种布,因为他们生性活泼,每逢喜事都会将大红鲜蓝的彩色布料着在身上,连牛马也要穿红挂蓝,因此这种布料的用量特别大,很受欢迎。先父兄弟三人相准了商机,他们组了一支骡队,每年开春就来颍州买布,运到甘肃青海出售给当地人,换回麝香,马尾莲与上好的紫羔皮,赶在夏末秋初运回安徽,售给每年冬天到六安收货的客商,发售到长江各埠。扣掉行脚与购布的成本,这里头大约能有七八成的收益。京汉铁路通车之后,南北交通便捷不少,先父就想趁着每年春天在颍州收布的空当北上多做一笔茶叶生意,乘火车将六安的茶叶贩到直隶去,再搭火车赶回来收布西运。甲寅年除夕老白狼破六安,先父那时刚交了货,得了价银之后留在六安城过年,想趁早收买开春新登场的瓜片,白狼破城的时候脱身不及,应了白狼“五要”里的大商人。老白狼的贴子,开口就是1万大洋。”
  回想起伤心史,柳绣兰不免微微激动:“我家里做生意的本钱连乡下的田地,一总凑起来也没有这么多钱,仓促之间只凑出六千多块洋钱,用骡子驮着让我大伯柳含明押队去追老白狼的队伍。沿途地方不靖,老白狼又流窜不定,一直到南召才追上,中途还招了土匪,被抢去两头骡子与2000块钱。我大伯也写过信回来要钱,但我家实在没钱了。原想我大伯能言善道,指望他讲个价钱,没想到他不但没救下先父的性命,反而自己也搭进去了。”
  狄靖尘暗暗叹息。蹚将要立威,贴帖开价时开出来的“水头”一般是不会轻易变动的,而对讨价还价者特别敏感。要是没有交情在,冒冒失失地要压价,大都没有好下场,尤其是柳含明这种想从一万讲成四千的“叫票”,更是犯了蹚将的大忌。蹚将一般不会动前来赎叶子的人,否则就没有人敢来赎叶子了。老白狼竟连柳含明一块儿绑去,成了一家两票的“双把叶子”,想必是柳含明讲崩了。
第32章 问道卖女家(2)
  “那你怎么会下嫁郜芳圃呢?”狄靖尘不解地问道。
  “我大伯这个人心黑。他原本在汉口的钱庄里当账房,因为账目不干净被辞了号。家里的生意原本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但他从陕西回来之后却掌了家业。我们二房只有我一个女儿,先母在听大伯说起先父已经辞世之后,想不开吞了鸦片。我大伯见二房没有男丁,就收了二房的股份,那年我才刚满二十,也没有能力阻止。我大伯为了断绝后患,谎称送我上大学带我到汉口,竟然把我卖进堂子。”
  柳绣兰的红唇微微颤抖着:“幸好我家在汉口店面的掌柜是先父的旧交,打听到我的下落,花了200大洋为我赎身。他认识郜二爷,知道二爷正有纳房之意,为了让我有个长久的容身之地,就做了媒送我到郜家。”也许是苦难磨炼了昔日富家小姐的心性,坚强的柳绣兰并没有落泪,倒是狄靖尘一阵鼻酸。“你的父亲讳含聪吧?”香五爷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柳绣兰惊讶地望着香五爷,欲言又止。“贵子媳妇查了这几天,大约已经悟得了柳家的大爷柳含明与裕中的关系?”香五爷说道。柳绣兰压下心中对香五爷的疑惑,痛苦地点了点头:“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家生意的峰回路转,竟是得了蹚将的助力。”
  没有身历其事,但是狄靖尘很快将所有线索连结在一起。柳绣兰大伯从白狼杆里奇迹生还这一点提供了最重要的证据。老白狼杆是一支机动性奇高的队伍,不能有沉重的拖累。起来的叶子大都不是做苦活的主,而且杆里还要刻意苛待饮食,避免叶子有充足的体力逃亡,所以叶子们一般吃不了蹚将那种一日奔行百里之苦。蹚将不可能到处设点安顿叶子,叶子随着蹚将跑了几天也会尽失体力,所以辛苦起来的叶子必须尽快安排家里前来“领票”。叶子家里若是迟迟没有动作,或者三番两次凑不足赎金,绑来的叶子就成了顽票。杆子对于失去价值又拖累队伍速度的顽票通常就是一撕了事。所以与蹚将交涉,速度是要中之要,尤其是跟老白狼这种动辄跨州越府的杆子打交道,更要注意。
  在还没有被蹚将闹穷的早些年,真有几杆蹚将打着仁义的旗号,对起来的富户好吃好喝地供着,行军坐滑竿,夜宿住好院,赎了票还主动拍胸脯把苦主家里今后看家护院的差事揽下来。不过这几年“林子”硬生生被蹚将掏得民穷财尽,所以这样宾主相得的雅事也就没了踪迹。柳含明一不是能够屡屡报效蹚将的巨商大富,二不是地方上能呼风唤雨的豪绅官家,老白狼肯费心出人出力伺候着他跑遍四省,其中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伯带回家的本票装在一个红木匣子里,任何人都没有看过。我偷着开了匣子看过一次,匣子里都是限在汉口取银的麦加利银行的本票,大小十几张,有五万多大洋,印章全是“郑庆余堂”。我记得很清楚,这三个字原都是商场上常见常用的,即使刻成篆书也不难认。但是中间的“庆”字却故意刻成甲骨文,乍看之下还真有点像个“象”字。我特地摹在手上,翻了不少书核查,一直翻到《铁云藏龟》才查对出来。”
  “郑庆余堂,这不就是九爷说他用来洗钱的字号吗?”狄靖尘恍然大悟,难怪柳绣兰这么有把握追查出裕中钱局那笔准备金的下落。
  “等我看过九爷的笔迹,心里就更笃定了。”柳绣兰分析道,“篆书源于刀刻,讲究的是铁线玉簪,字画严整。写的时候要专心致志,不宜蓄气展志。但是那方印章上的‘郑庆余堂图章’六个字,线条却是丰腴厚重,笔锋遒劲,全不像刀刻行里那些写篆行家的手法。我一看九爷笔迹,就想起那方印章。我敢肯定本票上那方印鉴章也是出自九爷的手笔。所以我大伯必然知道郑庆余堂的底细。”
  “你若是要找柳含明,不用回霍山了。柳含明人就在驻马店。”香五爷虽然不置可否,但从神情上看,显然对柳绣兰脱俗的观察力非常满意。不过他的指点却暴露出自己非同寻常的身份,狄靖尘心里激动起来。“你们家还在做颍布的生意。今年世道不靖,柳家大爷亲自到颍州收布。不过遇上豫陕交兵,潼关不通,只好在驻马店暂时住下。这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
  “香五爷,您究竟是谁?”狄靖尘再也按耐不住心里的激动,他顾不得礼数,突兀地单刀直入。香五爷待他一如自己的亲孙子,狄靖尘无法想象面前这位曾抱过他、亲过他的和蔼老人舞枪弄刀破围撕票的模样。虽然在理性上他已能肯定香五爷与老白狼有关,而且是老白狼杆中的重要人物,但是感情上他完全不能接受。
  香五爷沉吟着,手里把弄着一个精美的鼻烟壶。珐琅的壶面里是一幅栩栩如生的仕女画,只可惜壶盖边上有个难看的豁口。狄靖尘一眼认出那是香五爷从不离身的心爱玩物,盖边上的豁口正是他小时的杰作。虽然这个鼻烟壶自此之后再也盖不紧,不能再贮放鼻烟,但是香五爷一直舍不得丢弃,一直带在身边。狄靖尘的目光停留在鼻烟壶上,童年的回忆如潮水般一幕幕涌现。他记起打破鼻烟壶的那天下午,当发现壶上缺口的时候,香五爷心疼地扭紧了脸。虽然香五爷没有责备狄靖尘一句话,但狄靖尘却吓得躲进田里不敢回家。当狄大娘揪着狄靖尘来香家赔礼的时候,香五爷只说,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小贵子长大了能正派做人,就是打破他全家的鼻烟壶也不可惜。
  “老子就是胡小猴。限三天,拿花边。花边只拿1000元。三天不拿拉火鞭,大小鳖娃全崩净,好坏房子都朝天……”就在香五爷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外面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令人不寒而栗的吼叫声。这是蹚将在村外叫牌子。
  正在擦枪的王春发一跃而起,拔出马刀就要破门而出。香五爷喝了一声,让王春发坐回原地。狄靖尘敏锐地注意到满街的难民竟然并没有因为蹚将叫牌子而惊慌喊叫。透过门板间的缝隙,他看到难民们安静如常。
  “看这蹚将当的孬样,连牌子都叫不响。”香五爷嗤之以鼻,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刚才还紧张地以为马上要干仗的王春发也冷静下来,坐回原处继续擦枪,一边擦还一边尖着嗓子,向身旁几个心惊胆战的伙计们数落着村外的蹚将:“现在这些蹚将真是没头没脑,一个村子有多少店铺多少人口也不先探一下,张口就来。什么1000块大洋,整个一没见过钱的傻娃子。”
  “香五爷,今天小贵子一定要讨您一句实话,您究竟是谁?”狄靖尘很想证明香五爷不是蹚将。
  “我是……”香五爷迟疑了一下,望了眼狄靖尘,说道,“我是清都山水郎。”香五爷沙哑的嗓音触动了狄靖尘的心弦,勾起他儿时的回忆,柳绣兰不解地望着祖孙俩。“天教懒慢带疏狂。”狄靖尘眼眶湿了,他不由自主地接了下句。这阙朱敦儒的《鹧鸪天》是他学会的第一阙词。当年正是香五爷一个字一个字教给他念,让他读熟了老人心中那份从沧桑里悟出来的豁达。“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连云借月章。”柳绣兰也为香五爷与狄靖尘之间的情谊感动了,忍不住顺口接了下句。“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休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村外叫牌子的蹚将已经喊了8次,嗓子都喊哑了,但是叫喊并没能打乱人群的脚步;街上传来一阵骚动,难民们扶老携幼,欢欣地拥向即将开锅施粥的钟楼;王春发挑剔地检视着拆解成满满一桌的盒子炮配件,细心地擦拭锃亮金属面上的污渍;熟睡中的丑娃似乎正做着合家团圆的美梦,他停下恼人的响亮鼾声,含糊不清地叫唤着家里几个小侄子的小名。狄靖尘放下心中的重负,轻啜着杯里微烫的绿茶。他想通了,无论香五爷以前是什么样的人,他都还是香五爷,他们祖孙间深厚的情谊永远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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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如意号的门面在驻马店火车站前最繁华的大街上。虽然在兵荒马乱的年月,琳琅满目的百货商品调高了三成价格,但是店里抢购的人潮仍然比元宵节闹灯的场面还要热闹。作为京汉铁路上的重镇,驻马店的街上随处可见荷枪实弹的巡警。
  在风声鹤唳的乱世,面生的外地来客如果带着枪支武器满街招摇,很容易被城里的巡警当成蹚将抓起来。狄靖尘一行不得不将随身携带的武器留在客栈里,交给香五爷保管。
  “让你们东家滚出来。”丑娃喊道,虽然手上少了杆丈八红缨枪,但是丑娃的横劲却一点都不减。他抡起巨拳往楠木板的柜台上一擂,厚实的台面被断成两截。店里的顾客见情况不对,扔下手里的货物一哄而散,两个伙计想乘乱开溜,却被堵在大门口的王春发掀翻在地。
  狄靖尘在门口张望了一圈,确定街上没有巡警闻风而来,才将柳绣兰搀下驴背扶进店里。他给王春发丢了个眼色,王春发会意,他往大门口一站,两扇气派的楠木大门轰然一声关了起来。
  “怎么回事?这都闹起土匪了,还不找巡警来弹压。”听到店里的响动,一个留着威廉式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匆匆走进前厅,嘴里大声斥骂着店里四散奔逃的伙计,试图吓走店里的不速来客。狄靖尘一眼就注意到男子与柳绣兰同样是一对丹凤眼。
  “三叔。”柳绣兰喊了一句。中年男子惊讶地僵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他仔细看过柳绣兰的眉眼容貌,一声哽咽,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淌过面颊。
  “柳三爷,兄弟们此次来不为别的,请你们大爷出来会面就成。”狄靖尘着急地说道。狄靖尘不愿意让亲戚相认的感动破坏剑拔弩张的气氛。巡警随时会赶过来,他必须马上找到柳含明。柳绣兰的三叔柳含德也是个聪明人,回忆起十年前柳含明赶走柳绣兰的往事,他领悟到来者不善,也不敢有所拖延。
  “我大哥就在内屋,请随我来。”柳含明说道。
  “是兰儿回来了吧。”柳含德才刚要进门,一个肥头大耳的矮胖子满脸堆着假笑迎了出来。“汉口一别,转瞬十载,怎么也不回来看看你大……”爷字还没出口,狄靖尘一个眼色,丑娃上前一把将柳含明拎起来,重重地向地板上一掼。柳含明大声哀号起来,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右边的胳膊无力地下垂着。
  也许是出于对柳绣兰的内疚,一旁的柳含德并不阻止丑娃对他兄长的暴行,他只是谦恭地拉着狄靖尘坐下。狄靖尘交代王春发去店铺里看住大门,自己将内厅与正堂间卷起的门帘放了下来。一声令下,丑娃抄起一旁的竹扫帚照着地下的柳含明劈头盖脸地一阵毒打,将柳含明打得死去活来,凄惨的叫喊让柳绣兰别过头去。
  “甲寅年你受老白狼军师萧凤的嘱托为郑庆余堂做账。但是你昩了良心,见老白狼失风,你就乘乱黑吃黑,从郑庆余堂昩了钱,办起柳如意号的产业。”狄靖尘问过香五爷,才得知萧老九的真名。果不出狄靖尘所料,听到萧凤两个字,原本在地下鬼哭神号、打滚的柳含明骤然止住叫喊,像触电一般呆坐在原地,傻傻地望着坐在正厅当中的狄靖尘与柳绣兰。
  “像你这样不仁义的畜牲,有何面目苟活于天地之间。”狄靖尘威严地喝斥了一声,震醒了目瞪口呆的柳含明。
  “各位大驾杆,这里头有误会,容在下陈明……”柳含明解释道。
  不等柳含明说完,丑娃一脚踹到柳含明的一张油嘴上。柳含明痛苦地大张着嘴,闷声地剧烈呛咳着。狄靖尘挥手示意丑娃暂停殴打,让柳含明能有个吐出满嘴碎牙血块的空当。
  “三叔,驻马店这铺子的后院,我记得有两棵我爹亲手植下的月桂。还在吗?”柳绣兰问道。柳绣兰微笑着扔给柳含明一块绢子,让他擦血。他一抺满脸血迹,奉承地想要开口回答,但是他刚一用劲想开口,残存的大门牙却猛然连根带血给喷了出来。
  “还在,又多植了好些花草,兰儿想看?”听到柳绣兰的问话,柳含德急着接下话,已经让丑娃给吓傻了的柳含德瑟缩在墙角,生怕被盯上,但却又忍不住偷眼瞧着阔别十年的侄女,一边拭着挂满一脸的老泪,毕竟还是血脉相连。他多想再回到从前,牵着小侄女的手去赏那满园花树。
  “我记得,我爹植下的月桂是相对相联的两棵树吧?”柳绣兰问道。
  “兰儿记得一点没错,这两棵树都大了。”柳含德一个劲儿地猛点头,但是柳绣兰的问话让熟悉蹚将习性的柳含明脸色大变,他扑通一声跪倒,将柳绣兰脚前的地砖磕得乱响,扯开嘶哑的嗓子语无伦次地悲号着:“亲侄女,我不是人,对不住你爹,对不住你,我求你了,可千万别让蹚将把我给撕了啊!”
  “今天来,不是为了你卖侄女的私事,而是公事。”柳绣兰淡淡地打断柳含明的哀号。虽然已经竭力控制,但是柳绣兰的声音里仍然能听出不可遏制的痛恨。
  “柳三爷,这不关您的事。只要按着弟兄们的话做,弟兄们保证不动你,也不会动府上的生意。”安慰了忠厚的柳含德,狄靖尘冷峻地吩咐道,“请三爷让你家伙计寻两条结实的绳索,两棵树各套一条绳……”
  “大驾杆饶命啊。”柳含明猛地扑到狄靖尘面前,抱住狄靖尘的大腿号了起来。丑娃上前一脚踹开,抡拳就打,一连挨了几十记丑娃内劲十足的老拳,柳含明连话都讲不出来了,但他还是死死抱着不肯松手。
  “弟兄们挣的都是血汗钱。几千万大洋让你打了水漂,你还指着留下一条狗命?今个儿弟兄们来,就是来送你上路的。”狄靖尘说道。
  “这怎能全怪我……”柳含明辩解道。“给我打。”狄靖尘命令道。
  柳含明刚要喊冤,丑娃略略施了力气,照着柳含明的脑袋一掌过去。柳含明应声倒地,晕死了过去。这是狄靖尘常年审理蹚将的经验。过堂的时候,无论想要问什么,堂下犯人都会大声喊冤,遇到油嘴滑舌的人,往往能够一扯千里。所以狄靖尘学会了在开始审理的时候不分青红皂白先大呼枪毙,将犯人一棍打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以极度的恐惧打破犯人的心防。一旦犯人的心防崩溃,问明案情就会轻松得多。
  “大哥,俺们跟他废话啥?先撕了再问他话。”不等狄靖尘指示,兴奋的丑娃就主动拖起柳含明,随着柳绣兰走到种满应时花卉的后院。
  “老驾杆,不要撕我呀。”柳含明求救道。柳含明的上半身被绳索捆着吊离地面,剧烈的疼痛使他猛然清醒。但在惊觉自己已经上了蹚将的刑场之后,柳含明一声惨叫,又活活给吓昏了过去。
  “打桶凉水来。”柳含明的惨叫打断了满园牡丹诱起的澄心见性,狄靖尘骤然被拉回现实,心里不免有些懊恼。他估量着威吓已经足够,此时得要快刀斩乱麻,尽快问出实情,不必要的凌虐可以缓一缓了。
  “我知道你没有卷走2000万大洋,你这小乌龟也没有这个能耐。”狄靖尘说道。
  丑娃提来一桶凉水当头浇下,柳含明醒了,血肉模糊的躯体无力地抽搐着。不等他完全清醒,狄靖尘单刀直入。
第33章 问道卖女家(3)
  “但是你知道郑庆余堂2000万股金的下落。”狄靖尘暴喝一声,丑娃上前又是一顿拳打脚踢,“识相的,告诉我们这笔钱在哪里,弟兄们得了利头,也省去折腾你一场辛苦。要不识相,还想耍心眼,记着我们是蹚将不是商人,没有陪你戏耍的耐心。你要是惹毛了我们,撕了你还能找萧凤,找他照样能问出个名堂来。”狄靖尘的每句话都深深地刺进了柳含明心里。尤其是最后一句话更让长年经商的柳含明认清了自己的实际价值。既然狄靖尘已经知道还有萧老九能逼问,自己不是这些蹚将寻宝的唯一希望,他就不敢把一条老命押在腹中有限的信息上。
  “大驾杆在上,当年给萧军师跑腿洗钱的足足有十几个豫皖商人,我只是其中之一。萧军师要洗的钱不下2000万,主要还是交给相熟的银行钱庄洗,我们每个人只是零星地为他洗个三五万而已。”听出柳含明供词里为他自己开脱的意思,狄靖尘脸色一变,柳含明赶紧往下说,“不过我对这两千万的下落,还是略知一二的。萧军师虽然不让我知道,但是他得靠我做账,所以我知道郑庆余堂名下的总数,也约略打听出藏钱取款的方法。不过,大驾杆您看我这老胳膊,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折腾,您老恩典,恩典。”
  柳含明可怜兮兮地扭动着绑在树干上的胳膊,狡猾地打探狄靖尘对他脑中信息的价码。“丑娃,柳大爷嫌不舒服了,还不伺候着。”狄靖尘扫视了小院一圈,看着了墙角边上更狰狞的刑具,一撇冷笑滑过他的唇边,“找几个人去把墙角那石碾子抬来。”
  “就这玩意,还要找啥人?”丑娃跑到石碾前打量了一番,看准着力之处,脱下上衣双手抱住,大喝一声,平时要四匹骡子才能拖动的石碾应声而起,丑娃稳稳地抬着石碾走了二十几步,到了柳含明身边,丑娃微曲熊腰,将手中的石碾轻轻往前一抛,三百来斤的石碾在月桂树旁砸出一个两尺深的大坑,两个大缸在巨大震波的冲击下应声崩裂。
  丑娃握住绑住柳含明的树枝,用力一折,八寸厚的老枝应声断成两截。丑娃对柳含明的哀叫求饶全不动心,他连人带枝一把拎起拖到石碾边上,一手掀翻碾盘上的滚子,拽着柳含明的头发就要把他脑袋往石盘上放。
  “大哥,这盘子太小,只能碾孩子的脑袋。俺干脆拿了这滚子,砸了他的胡桃吧。”丑娃说道。躲在一边的柳家三爷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他一个踉跄,整个人栽进牡丹花丛里昏了过去。柳含明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扯开嗓子号叫着:“我全招了,饶命呀……”
  “什么零星洗个三五万,你当萧凤开的是卖瓜子的百货店,分明是黑了老白狼的钱,交代不了,拿胡话来蒙我们。”狄靖尘冷笑着,示意丑娃将柳含明的脑袋按牢在石盘上。
  “我招!我是黑了老白狼,我不是个东西啊!老驾子饶命,我什么都说!”柳含明两眼翻白,口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几乎又要昏过去,他的裤子已经全湿了,腥臭不堪。丑娃将柳含明一脚踢开,将柳含明的最后尊严践踏殆尽,就没有问不出来的事。
  “郑庆余堂的账上,共有多少钱,都存在哪里?老实交代,饶你一条贱命。”狄靖尘问道。狄靖尘示意丑娃将柳含明扶起来。不过柳含明已经吓瘫了,整个身体如棉花一般。他用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抱住石滚,死活不肯起身,以免丑娃砸他的胡桃。丑娃只好由着他这么抱着石滚子趴在地上。
  “大驾杆明鉴。我为萧军师做了一年多的账,手上是有些可以追查的线索。但是天地良心,我真的不晓得郑庆余堂里头有多少财富,也不晓得这笔钱藏在哪里,我只是个记账的,贪了点小钱……”柳含明向狄靖尘爬了几步,乞求地望着他。丑娃见状一声怒喝,将五六十斤的石滚子轻轻拈起,向石盘上比画着。柳含明吓得魂不附体,老老实实地交代了,“郑庆余堂名下的财物非常杂乱,谁也说不准究竟值多少钱。我是内账房里的大领班,萧军师曾让我带着六个账房师爷负责核算过一遍。单是清算账上的各种现洋银两,铜元铜钱,金银元宝与洋人的纸钞债券,就算了足足三天三夜,光是这笔的总额,就值洋例银两千三百八十九万七千六百三十六两八钱八分。”
  “洋例银两千三百八十九万七千六百三十六两八钱八分,就是现洋三千两百七十七万八千一百七十八元三分。”柳绣兰脱口而出。
  “这里头还不算各种珠宝杂货,烟土丝帛,古玩字画,票据杂钞与本国公债券。”柳含明说道。
  “你说的线索都是些什么?”狄靖尘问道。
  “大驾杆恩典,容小人细细禀告。”看狄靖尘没有反应,柳含明解释道,“郑庆余堂的财源太大,萧军师按照钱庄的规矩,在杆中设了内外两间账房。我虽然在管总账的内账房,但是内账房规制太大,光是总账簿就有五大册,其他各种分账簿也有十来本。我们内账房一共三个清账师爷,都只负责总账的一部分。”
  柳含明的说法引起了狄靖尘的兴趣,他迫切想了解老白狼的财务管理,便对柳含明问道:“你讲讲,这些账都是怎么编的?”
  狄靖尘示意丑娃放开柳含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三炮台,扔了一根给柳含明。丑娃不甘愿地擦了一根火,让柳含明点上。柳含明连忙吐掉满口的血块牙渣,深深吸了一口,说道:“我们内账房共有五本总账。其中有登记杆里各种财源的‘克存信义簿’;贿买各地官员与军队长官的‘利有攸往簿’;登记地方上有财力的富户士绅与各地商贩的‘合浦还珠簿’;杆里弟兄年终分成的‘利益均沾簿’。这几本是公簿,与所有弟兄都有关系,所以杆里的分杆首都有资格随时调阅,以昭公信。然而,这几本账实际上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红账’,这就是郑庆余堂的财源总账,握在萧军师自己手里,一般的账房师爷是看不到的。”
  “你不是说你是内账房的领班吗?连红账都看不到,当什么领班?”柳绣兰示意丑娃为她搬来凉亭里的石凳,坐在柳含明面前狠狠地瞪着这个亲手出卖自己的大伯。
  “这杆里职名的分别,一般也没有那么清楚。”柳含明嗫嚅地解释道,“我们内账房的头名叫吴鼎元,在鲁山县城的蚕业学堂头名卒业之后自己办蚕场,很有成绩。辛亥年他的蚕场让蹚将给拉了火鞭,他一怒之下干脆登了架子,在老白狼破禹州的时候立下战功,是老白狼的亲信。他老人家在账房里也得有自己人,总不能尽信萧军师不是?”
  “你还没讲线索。”狄靖尘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柳含明的语速又快了起来:“萧军师手中的红帐详细登载郑庆余堂的每一笔财源,这一向是他依据外账房领班交给他的‘便查’自己登记的,从不假手他人。我原本没有亲眼看过红账,但是内账房的清账师爷为了核账,是可以调阅外账房的账册的。我是从外账房的账册里看破这个秘密。外账房的账册之中,最原始的一份是每日记录的‘草摘’,由外账房里两个最资浅的徒弟整日轮班负责记载,杆子里只要是进了库所有的财货对象,每笔收发会立即被登记在册,即使是几粒子弹也不能遗漏。库里这样的收发每日都要在数百笔上下,逐笔登记是很繁重的工作,所以这样的账册是最乱最繁的大杂烩。每日亥时整,外账房的领班再亲自精简滤过一遍,摘抄成便查。便查就清爽多了。”
  丑娃猛然一声长啸,铁掌猛沉,一掌拍碎垒在墙边两尺高的红砖。什么内账外账,丑娃听得心烦,干脆练起铁掌开碑手,一抒胸中郁气。
  “慢慢讲,一个细节都不要落下。你要能讲清楚,我可以不办你。”狄靖尘和声地交代了一句,示意柳含明讲慢些,不要着急。
  看到满地碎砖,柳含明的解释更急促了:“因为草摘实在太繁太乱,而且是在仓促之间登录的,登录的人又是资浅的徒弟,字迹经常凌乱难辨,错字连篇,文理不通,读来如天书一般。而且草摘很多,光是账册就得用一整辆大车拉,但是也是最原始的资料。像我们这种大账房,做账时只会便查,除非便查有错必须做查实,否则轻易不会去翻垃圾似的草摘。但就是这草摘,能解开红账上的秘密。”
  说到关键处,柳含明迟疑地看了一眼丑娃,又继续说道:“萧军师同负责便查的外账房领班打过招呼,领班会在便查之中故意略去任何与郑庆余堂有关的进出,另外作一密账连夜交给萧军师,让他做红账。所以我们单是查便查,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做草摘的外账房徒弟太资浅,一般除了外账房领班也不会有人去查草摘,所以萧军师也没有特别招呼,做账的两个徒弟根本不晓得有郑庆余堂,所以草摘上还留着同郑庆余堂出入有关的大部分记录。像我们的老账房,有什么蛛丝马迹都能一眼看出来的。”
  “仔细讲,都有些什么破绽。”柳绣兰问道。虽然与大伯之间有着深仇大恨,但是柳含明的精彩故事仍然挑起了柳绣兰的兴趣。看到狄靖尘与柳绣兰不再如刚进门时那样凶恶,柳含明也放松了很多。回想起当年单凭账册就解破郑庆余堂秘密的往事,柳含明多少也有些忘情。他用袖子抹去已经干在脸上的血迹,详细地把十几年前的事情说了出来:“老白狼派在我们内账房的吴鼎元嘴巴不牢。我们打开盩厔城那天,他拉了个标致的花票成亲,酒后高兴地说出了郑庆余堂这回事。自从我晓得这事之后,就寻思着要破解这个秘密。因为杆子里的财源大多是硬货物件,大宗现款要交给郑庆余堂,不可能打张汇票就交钱的,所以发给郑庆余堂的财源,十有八九必然都记录在这草摘之中。我以查账为由头向外账房调看了从老河口建账以来所有的草摘,将所有可疑的发出记录逐笔记下,果然看出了名堂。”说起发现老白狼宝藏的源起,柳含明的语气激动起来,“我摘下八十几笔可疑的发出,收货方都是‘东风北风六筒’,发的大都是麦色老铁,每笔都是几十万的发。杆里的财源,除了利益均沾簿中应该分配出去的,其他几乎是所有的现金白银全都发到这处。像这样大笔的财物,都要用老白狼贴身亲信带的驮队,沿途叫他的牌子,通过有交情的军队保护才运得了,所以我们管这驮队叫做交情队。”
  “东风北风六筒,打牌就没有这样的规矩。”丑娃终于听懂了一句。
  “这是杆里的暗语,暗语要老白狼与几个亲信驾杆听得懂又记得熟,自然要通俗一些,不可能弄些诗词文章。”柳含明继续说道,“我也想了很久,没能搞通这个暗语。直到有一回萧军师找我吩咐差事,我无意中看到他桌上摆着一本《奇门旨归》,正巧我平时对奇门遁甲也有研究,就与他攀谈起来。萧军师在奇门遁甲上的造诣很高,就猜想暗语可能与奇门遁甲有关。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细细揣摩六十四卦,逐字演探,总算让我勘破了密语。”
  柳含明努力抬起没有被丑娃摔断的左臂拾起一截树枝,颤抖地在土上写出“东风北风六筒”六个字。“东风北风好解,八卦之中的东北方是艮宫。六筒就有点复杂了,但也不难解。奇门遁甲里的三奇相应,应在艮宫都是吉兆。六乙到艮是‘玉免步贵宫’,六丙到艮是‘凤入丹山’,六丁到艮是‘玉女乘云’。北方人打牌,六筒叫‘六饼’,所以‘东风北风六筒’,指的是六丙到艮,凤入丹山。不过我一直解不开凤入丹山是什么意思,这事情也就放下了。”
  “凤入丹山。”狄靖尘猛然想起老家丹山村。萧老九单名一个凤字,凤入丹山,老白狼的宝藏难道就藏在自己的老家?狄靖尘想着。
  “甲寅年初夏老白狼挫锋洮州,萧军师料定大局翻不过来了,出到‘东风北风六筒’的财源也更多了。我也想过溜杆去跟运货的交情队,但这些交情队都是老白狼的亲信带的,一般弟兄跟不了。我好容易买通交情队里一个叫刘豁嘴的杆首,这才打听出交情队的路线。这些驮队靠军队保护直接出汉中,走到襄阳上船,顺汉水南下到汉口,再分批上船把东西运出去。不过刘豁嘴只负责到汉口一段,在汉口有萧军师的老乡接手,连他也打听不下去了。这刘豁嘴是老白狼破禹州时候登架子的老乡,在打开唐县的时候脑袋上挨了一马刀,从脑门一路划到下颚,要再深一点就没有命了。老白狼找的郎中居然妙手回春,不过他的脑子就没以前机灵了,连头发都脱得干干净净,成了个秃子。老白狼想他没心机,就让他跟了交情队,不过人最终还是为己的,我还是说动了他。”
  听着柳含明对刘豁嘴的生动描绘,狄靖尘有似曾相识之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号人物。
  “弟兄们打到洮州,都不愿意再往西走了。那时我们已经是强弩之末,后有原来河南大帅赵倜人的老毅军,前有甘州提督马安良带的甘肃兵,这可都是打过洋人的狠角色。甲午之役,老毅军在奉天跟东洋人打过硬仗,我在汉口认识的那些日本买办谈起来他们都害怕;董福祥董宫保带兵在京城大败八国联军,又是保两宫圣驾的功臣,据说洋人是指名要董宫保的脑袋。虽然说年代久了,但在甲寅年追击我们的毅军与士兵,的确都还带着当年的凛凛杀气。老白狼晓得这仗打不了,只好转回河南。这个时候,萧军师已经做好了散伙的打算,连着七八天每天都有交情队出汉中。就在姚州城外的左公祠,萧军师交了他自己的便查,让我带着账房将所有运到‘东风北风六筒’的财源统计出来。”“你还是看过红账。”柳绣兰忍不住接了一句。
  “这不是红账,只是一本便查。”柳含明赶紧解释,“我虽然没有见识过红账,但是红账的簿册我按着钱庄的规矩亲手做出来过,每笔财源的数额、收取、时间、形式、价值以及去处都有刊载。不过交给我们的便查只有无头无脑的金额,也不载发出地,也就无从追查。我们只是为萧军师核算出总金额而已,也就是我曾经下过闷头功夫,才晓得这是本什么账。树倒猢狲散,其他的师爷,也无心去追究这本账。”
第34章 问道卖女家(4)
  回想起十年前兵溃陕南的往事,柳含明难掩激动:“进了豫西,老白狼手下的十八驾杆死的死、走的走,他最信得过的李鸿宾与宋老年先后都让官兵给打死了,尹老婆也溜了杆,老白狼见大势已去,在高皇庙宣布散伙,自己也走了。我们内账房原本跟着尹老婆,尹老婆的弟兄一散,我们全成了无娘的孤娃。这个时候只有九驾杆菩萨蛮还有点雄心,他带了五百多个弟兄进母猪峡安下寨子,还想要整顿力量去破洛阳。萧军师见他有出息,也就留下帮衬他。我们内账房的几个人都不是豫西本地人,离了杆子,或者被官兵当蹚将砍脑袋,或者要遭本地小杆的毒手,都迟疑不敢走,连我在内一共有三个师爷留下,暂且跟着菩萨蛮与萧军师。我还记得,那年是个闰五月,小暑在五月初八。就在小暑后的第二天,几个给官兵抓去的溜杆引着官兵偷袭我们的寨子,杆子全散了,菩萨蛮与萧军师带十几个人突围出走,我也贴了金。我们账房只是一些账册,犯不着拼命,所以大家也就散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我却碰巧解开萧军师的另一个秘密。”
  “你说的是郑庆余堂?”柳绣兰问道。
  柳绣兰听出了味道,趴在地下的柳含明连忙猛力点起头来:“正是,正是。”
  “哪来恁多废话。”丑娃上前又是一顿拳脚,柳含明哀号着到处躲闪。
  “让他接着往下说。”正当丑娃揪起柳含明肥胖的身躯,似乎是要把他一把折成两半的时候,狄靖尘连忙喝止了他。
  “萧军师那时发了寒热,神智不清,行动都在滑杆上让人抬着。菩萨蛮让几个弟兄拼命保着他冲出重围。我在后头跟不上,却拣到萧军师落下的粗麻口袋。这个口袋是萧军师随身带着的东西,里头装着机密,从不离身。我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刻了字的黄金腰牌。我看字的模样像是一方图章,就找了张纸沾着血试着印出来,果真是个图章。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晓得萧军师洗钱的字号叫作郑庆余堂……”
  “你竟敢黑老白狼的图章。”狄靖尘大声说道。
  丑娃摸出锋利的青子,照着柳含明的胸口比画着,柳含明连忙大声往下说:“大驾杆,我虽然拿了郑庆余堂的图章,但是没黑着老白狼的钱。我揣着这个胸牌逃走了,足足走了两个月才走到老河口。在那里遇到我们内账房的领班吴鼎元。那时已经传出老白狼阵亡的消息,那时我身上只有三串铜元,他身上剩不到一百个小钱,都是虎落平阳,很是窘迫。我们凑钱买了点酒菜,吴鼎元趁醉同我说大话,说他身上有百万大洋,只差一个印子。我问他怎么个说法,他就和盘托出郑庆余堂的秘密,又说他身上还带着一本空白的汉口麦加利银行本票,只可惜他没有郑庆余堂的图章,也不会写洋文字,不然到汉口就能换钱。我那时真是窘迫,也动了心,就让他看了那个腰牌。吴鼎元看了就说是这玩意,怂恿我在本票上盖章换钱。”
  “黑老白狼的钱,是你自己的主意吧?”狄靖尘冷冷地问道。
  看到狄靖尘眼中的冷峻,柳含明着急地加重语气:“天地良心。的确是吴鼎元那龟孙出的主意,又怂恿我同他一块儿干。我哪里敢黑老白狼的钱。”
  “不敢黑老白狼,你把郑庆余堂查得那么清楚?”柳绣兰冷笑着。狄靖尘挥了挥手:“接着讲,讲详细点,我兴许饶你一条贱命。”
  “洋银行只认图章,不认签名。”柳含明怯怯地说道,“这本票虽然得用洋文,但其实也不难写,因为整张本票前后真正非得用洋文写成的,其实只有一排英文正写的数字而已,连祈交者也可以写中文的。我在钱庄的时候经常向花旗银行办押汇,早已默熟了英文的写法,图章又在我身上,我们也真是走投无路,这才写了一共十万大洋的本票。两人又到关帝庙磕了头盟誓绝不相负,一人分五万,这才去了汉口。一试之下,果然换出钱来。”
  “写字就能换大洋,有这等好事咋不写多些?”丑娃听得入迷,要真有动笔生财的好事,为什么还要流血流汗。
  “这不是担心老白狼发现嘛。”柳含明心虚地低下头,他摸不清狄靖尘是哪一路派来的,生怕今天就是他黑老白狼钱的报应之日。不过丑娃却放声大笑起来,他揶揄着慌乱失措的柳含明:“你是怕鬼敲门吧,老白狼早十年前就睡在虎狼爬岭了,要是俺有那能生钱的票子,早就取个几万万出来,怕啥老白狼!”
  “你们不晓得?”柳含明惊讶地挑起眉毛,抬起脸傻傻瞪着丑娃,“老白狼还活着。”
  丑娃突然止住狂言,脸色大变,傻傻地望着柳含明。狄靖尘与柳绣兰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白狼还活着?
  3
  “我与吴鼎元一人分了五万,他回宝丰,我回霍山。我拿着老白狼的五万大洋恢复了我们柳如意号,靠着这几年豫皖两省地方安靖,民生渐丰,也着实赚了不少钱。原以为从此风平浪静,但是老白狼终究还是没有放过我。”柳含明叹了口气,挣扎着掀开自己的上衣,一道狰狞的长疤从左肩一路划到腹部。“你是悟出了凤入丹山的意思,禁不住那三千万的诱惑,自己造下的孽障吧?”狄靖尘问道。
  柳含明避开狄靖尘锐利的眼神,他知道面前的年轻人不可小觑。“实际上,悟出这句话的还是吴鼎元。”回想起陈年往事,柳含明流露出一丝悔恨,“吴鼎元在杆子里虽然也是个杀人如麻的主,但是他这个人偏偏喜好佛法。他回到宝丰之后,就用老白狼的钱重修了一座古剎,自己剃度当了住持。不想这家伙尘缘难断,他青灯黄卷静思冥想,不去思考佛理,竟然把‘凤入丹山’的秘密给倒腾出来了。”
  狄靖尘猛然一拍脑门,原来吴鼎元就是悟朗和尚。听真了悟朗的真名,狄靖尘却又生出新的迷惑。他回忆起两年前在清凉寺下三里碑的无头公案,那个被大卸三块,又依着蹚将手法砸碎脑袋的汉子吴大魁与悟朗同一个姓。而鼎元与大魁都是状元的意思。不知道的光听名字还要以为他们是亲兄弟,这也太巧合了。
  “‘凤入丹山’,指的大约是萧凤的家乡丹山村吧。”柳含明说道。
  “可悟朗说了,老白狼的宝藏在俺憨家沟的王府洞,咋又在啥丹山村哩?”丑娃记起那张用鸡血涂出来的地图,急得喊了起来。
  柳含明忍不住露出笑容:“什么王府洞,拐金沟,那都是裕中钱局屯放钞票的地方。要没有萧军师手里郑庆余堂的财源,那只是废纸而已。你们不晓得吗?裕中早就倒了。据说还是个当年曾在老白狼手下牵马的小兄弟干的,大水冲倒龙王庙。”
  丑娃听出柳含明语气中的调侃,一个巴掌就甩过去。狄靖尘喝止住丑娃:“吴鼎元来找过你一块儿去丹山村?”
  丑娃的一巴掌几乎打断了柳含明的下颚。他紧捂着自己的下巴,痛苦地蜷缩在狄靖尘脚前,生怕再招丑娃辣手。即使痛得说不出话,但柳含明仍不敢不强自忍下剧痛,含含糊糊地紧接着说下去:“吴鼎元是在丙辰年那年来找的我。那年春天闹洪宪,南方起兵。我正在汉口批货,就暂时留在汉口避兵祸。所以吴鼎元没有找着我,不过他却找着当年带交情队的刘豁嘴。刘豁嘴这家伙在老白狼事败之后就躲在汉口,后来我去汉口办事遇到了他。因为以前曾经是磕过头的兄弟,见他无路可走,就把他带回家里养着。”
  “到汉口办什么事?卖侄女吧?”狄靖尘急火攻心,上前狠狠踹了柳含明两脚。柳含明含糊不清地扯着嗓门号叫着。
  “大哥稍安勿躁,审他要紧。”柳绣兰忍住怒火,接着柳含明的话追问,“遇上刘豁嘴之后发生什么事?”
  “这吴鼎元与刘豁嘴都是蹚将,他们猜出郑庆余堂的财源藏在萧军师的老家巢县丹山村,又辗转打听出萧军师也在家乡,就动了邪念。我那个时候人在汉口,虽然都是磕过头的交情,但是他们财字当头,根本不顾什么兄弟情分。刘豁嘴还偷了我藏在家里的黄金腰牌,就与吴鼎元一块去丹山村。可就刘豁嘴那副尊容,任谁看了都会起疑。他又偷了我的一杆十响自来得,背在身上一路招摇,结果还没到丹山村就让冷马给办了,连腰牌也不知去向。”
  “楚歌岭。”狄靖尘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柳含明疑惑地望着狄靖尘。此时闲极无聊的丑娃却找着了发泄精力的方法,他运足气力,劲出熊掌,院里赏花亭的柱子应声而断。
  柳含明虽然起了些疑心,但也不敢以身试掌,连忙往下交代:“吴鼎元在巢县待了几天,等风声过了才去丹山村,果然找着了萧军师。不过说也奇怪,萧军师这个人没有功夫,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过吴鼎元这个老蹚将却让他吓得屁滚尿流,一路逃回宝丰去,途中又到我家抢了两百多块大洋。我家里还以为遭了蹚将。”想起吴鼎元,柳含明难掩气愤,“都是磕头的兄弟,有财只想着自己独吞,临走还去我家抢钱。”
第35章 问道卖女家(5)
  “老三给我拍了电报,我才晓得这回事。我于是顺汉水而上走了趟河南府,果然我在清凉寺里找到了吴鼎元,想问清整件事的前后原委。不过他已经吓傻了,只是猛讲些自己见着老白狼的傻话,我都听糊涂了。过了两个月,他才清醒过来。问他发生什么事,他只说见着了老白狼与菩萨蛮都活着,要我千万不要去丹山村。”
  狄靖尘震惊了,既然菩萨蛮是黄金来,那悟朗所说的老白狼是谁呢?虽然答案呼之欲出,但是他不愿面对这样的现实。他清楚香五爷与老白狼有撇不清的联系,但是在狄靖尘心里,香五爷永远是再正派不过的君子,他绝不相信满口仁义忠义的香五爷会是横扫五省的蹚将首领。
  “我原想拉吴鼎元再去丹山村。但他吓怕了,竟真心念起佛来。不过吴鼎元的弟弟却动了心,他把吴鼎元的说法全告诉我,我们约好先回我家招些人手,再一起去丹山村。”
  柳含明打起哆嗦,“可就在我们回到霍山的那天晚上,老菩萨蛮竟然已经等在了我家里。”
  “菩萨蛮同你说了什么?”柳绣兰问道。
  “兰儿,你不晓得菩萨蛮的厉害。”提起黄金来,柳含明似乎余悸犹存,“蹚将杀人不出三等。有认为是生意的,不得不杀,心中还存着一念之仁,这是下等;有杀人多了,心里已经麻木,下手并不犹豫的,这是中等;有以杀人为乐,闻到血腥能快活好久的,这是上等。但这三等人,多少都还有感觉。但是菩萨蛮已经超出这三等人,他杀人的时候无悲无喜,全无感觉,就像是从树上摘片树叶,在路边踢块石头一般。当年在老白狼杆子里,没有人不怕他的,也只有老白狼才制得住他。”
  “呵呵,这就是老菩萨蛮,带劲。”丑娃是听着蹚将故事长大的,对菩萨蛮非常崇拜。
  回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柳含明发起抖来:“他什么话也没说,照着我的胸口就是一刀,砍完之后掉头就走。我还幸运,大约是老白狼觉得我日后还有用处,菩萨蛮这一刀竟然手下留了情,只划开肌肉,没有伤着筋骨。我心里清楚,这是老菩萨蛮给我打个招呼,意思是他已经来我家认了门。要是我还敢去丹山村,他会亲自来料理我全家。”
  柳含明说到恐惧处,冲着狄靖尘就磕了七八个响头:“老驾杆,自打菩萨蛮来看过我之后,我实在没敢再惦念郑庆余堂的财源,安分守己做自己的生意,就连菩萨蛮那一刀,都是让吴鼎元他兄弟给我缝起来的,以免郎中见了刀伤要报官。以后虽然也有些闲人听到风声来我这里打听,甚至有邀我一块去丹山村的,我都拒绝了。老驾杆明鉴,我这一把老骨头,有产有业,只求能安度余生,再也不敢碰郑庆余堂这档事了。老驾杆恩典,恩典。”
  “你相信悟朗的话吗?”狄靖尘打断了柳含明语无伦次的哀求,严肃地问道,“当年老白狼的首级在开封府示众,大总统亲自颁告天下,岂能有假?就凭吴鼎元一句话,你怎能断定老白狼还活着?”
  “这谁都说不清的。但是我能肯定那年在开封城示众的脑袋不是老白狼的。”柳含明认真地说道,“都说老白狼是在带队与毅军在他老家虎狼爬岭搭脚山寨接仗的时候贴金,重伤睡倒。弟兄们将他埋在张庄以东的石堆里,结果被溜杆投降的一个小子向镇嵩军告了密,又给挖出枭首报功。不过当年老白狼的脑袋太值钱,官府的赏号高达10万大洋,官兵之间又抢着报功,所以那颗脑袋是真是假众说纷纭。我听了吴鼎元的狂话,心里也犯了疑。正巧吴鼎元的兄弟认得知情的老乡,带我去问,这才问出名堂。”
  “说。”柳含明的话终于引起了丑娃的兴趣,丑娃暴吼一声,一把揪起趴在地下的柳含明。
  “在张庄东石头堆里的那具尸首是在仓促间埋下的,没有来得及覆土,只堆了些石头不让狼给吃了。那时候正是盛夏,所以过几日再挖出来的时候已经认不出来了。官兵割下脑袋之后先挂到大营街,那里白狼的老乡多,有认得的说是老白狼,因为老白狼是家里的独子,他老娘痛爱他,小时就给他扎了一边耳朵的偏坠,这是那一带求吉利的习俗。老乡们认不出相貌,就认这偏坠。
  官兵就信以为真,送到开封府示众去了。可巧,张八桥的曹庄有个曹九成,他也是那时候睡倒的,耳朵上同样也扎过偏坠,知情的乡人后来才讲出来,这脑袋其实是曹九成的。不过当时追剿老白狼的几位大帅都已上报请赏,老白狼本人从此也没有再现身,所以这事也就没人再提了。现在大家都以为挂在开封城上的脑袋是老白狼的。总讲老白狼在虎年爬虎狼爬岭,都是宿命。”
  “就这也不能说明脑袋不是老白狼的呀?”柳绣兰质疑了一句。
  “我也晓得这事没有确切的证据,不相信的人随口都能驳倒,讲不清楚。但我就一句话,我在老白狼身边半年,知道这个人。他没有那么轻易睡倒。我敢讲老白狼一定还在,而且,另外还有一件事。”说起其中枝节,柳含明却又脸色发绿,打了个寒战,“吴鼎元那个弟弟不信邪,一直缠着要我召集人枪一块去丹山村探个究竟,说是只要人多势众,就算真遇上老白狼也办得了他,没有什么好怕的。这小子当年在杆里是跟宋老年手下小杆朱铜锤的,连老白狼的面也见不上,不晓得天高地厚,我当场把他给轰走了。据说这小子还不死心,一定要去丹山村。不过他也晓得菩萨蛮的厉害,就动了回家乡招募杆子去破丹山村的念头。结果他才放出话去,就给砸了胡桃,而且还是死在他老哥的寺庙旁边。这还是吴鼎元写信问我他老弟究竟干了啥事,我才晓得的。虽然吴鼎元从前也有些名气,但一晓得他老弟被砸胡桃与菩萨蛮有关系后,他连问都不敢问一声了。你们说,我一个没兵没枪,不会武功的商人,哪敢再去碰这事。”
  “好一段传奇故事。”楚歌岭上吴豁嘴的黄金腰牌,清凉寺里悟朗和尚的谶语玄机,威震豫西的菩萨蛮,王府洞的裕中纸钞,还有云游访庙去的萧老九,这些线索在柳含明的长篇供述之中细密无缝地连串在一起,狄靖尘心里豁然开朗。郑庆余堂的三千万财富就在自己的老家丹山村。只是萧老九已经云游去了,柳含明又从来不敢涉足丹山村,这笔财富在哪里还是一个迷。
  然而,对狄靖尘而言,更解不开的迷还是香五爷的真实身份。回想起王府洞寻宝,狄靖尘可以确定寻宝最带劲儿的黄金来并不知道王府洞里的真相。至于萧老九,虽然他心知肚明,但他是已经看破红尘的,也许只当这场热闹不过是游戏一场而已。现在想来,他也的确从没热衷过寻宝。但香五爷竟也似乎没看破个中奥妙,反而经常热心鼓励狄靖尘去寻宝。凭此一点,狄靖尘坚信香五爷绝不是老白狼。若他本人就是老白狼,为什么要大费周章依着悟朗线索去寻找藏满无用废钞的王府洞呢?
  “大哥,俺们还放不放这贼老头的炮子?”丑娃粗声大气的叫喊打断了狄靖尘的思绪。狄靖尘看了眼柳含明。柳含明全身发抖,乞怜地仰头望着狄靖尘。狄靖尘摇摇头,对柳含明指了指他真正应该哀求的人。
  不等柳含明求饶,柳绣兰转身离开了小院。狄靖尘揣摩着柳绣兰的心意,虽然不好真刀实弹办了这贼老头,让柳绣兰背上不孝之名,但总不能放过这畜牲。“割了他的耳朵。”狄靖尘相信这是对柳绣兰最合理的补偿,不过丑娃却忍不住满脸失望。狄靖尘转身去追柳绣兰,他前脚刚踏出院门,院里的柳含明已经杀猪似地哀号起来。
  “我们得赶紧回十二驿,找香五爷问个清楚。”狄靖尘提起香五爷,转移柳绣兰的注意力。
  “我要是没有想错,香五爷这时已经离开驻马店了,他明摆着不愿多说往事,但早料到我们要追问,只好躲开我们。”柳绣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热情,狄靖尘心中暗暗讶异着。从四海庄初识以来,柳绣兰总是心如止水,即使在王府洞解开郑庆余堂财富去向的兴奋之中也见不到这份热情。
  “我们回十二驿取了武器行李,马上动身去丹山村。我们既然留下大伯的性命,这‘凤入丹山’的秘密就还会再泄露出去。菩萨蛮对我二伯的行踪大约早已留意上了,我们要慢一步就赶不上了。王春发。”柳绣兰说道。
  “请大嫂吩咐。”守在门口的王春发恭谨地大声答应着。
  “你多带些银子,到马市上买八匹快马,这骡子就扔下了。我们今天就动身,过京汉铁路到周家口,转项城到阜阳的商道,在阜阳南下赶往合肥,从合肥上船越巢湖到巢县。从驻马店到合肥大约有900里路,一般人要走一个礼拜,我们四天就要走完。加上过巢湖的一天,从今天起第五天就要到巢县。”柳绣兰转头对狄靖尘说道,“黄大爷他们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他们是蹚将。当年老白狼从南阳府奔袭六安城,距离大致相当,沿途还攻城略地,前后也不过八日。我们只有日夜兼程,两匹马轮换着骑,才能赶在黄大爷前面。”
  “我这就去。”看出狄靖尘眼中的赞许,王春发心领神会。
  “大哥,这老白狼的宝藏究竟在丹山村何处,虽然现在还没有底,但我能肯定,只要我们赶到丹山村,就能得到启发。”柳绣兰坚定地对狄靖尘说道。
  狄靖尘微微颔首。从宝丰到驻马店,每一步虽然都是为势所逼,但是他也隐隐感觉到其中说不出的助力,让他向正确的方向走。这必然是他的命运。
第36章 丹山夺宝(1)
  1
  月夜里的巢湖波光如镜,但狄靖尘的心却澎湃着。五年之前,同样是牡丹吐蕊的谷雨时分,狄靖尘怀里揣着香五爷的八行书,掖着装满的干粮包袱,独自一人北上投军。狄靖尘并不想离乡,他总梦想着凑足银子买一艘渔舟,能与萧老九一块儿下湖打鱼。但是香五爷却不愿意他待在老家,说人只有经历风雨沧桑才能有出息。在香五爷的坚持下,狄靖尘不得不离乡背井。五年之后,故乡的山水依旧,而狄靖尘却已然遍历沧桑,手上沾着无辜者的血。无端夜风将湖上澄明如镜的一轮月影化成万千潋滟,狄靖尘惘然了。
  “狄大哥,你回舱里睡一会儿吧。”柳绣兰为狄靖尘披上一件最时潮的黑呢大氅,挡去深夜里刺骨的湖风。一股暖意涌上心头,狄靖尘满怀谢意地看了一眼柳绣兰。柳绣兰嫣然一笑,放下了心中的仇怨,月光下的笑靥竟是如此美丽。狄靖尘斜倚船头,遥望月色里山陵起伏的湖岸,意兴飞扬之际,他脱口而出,对柳绣兰朗声吟诵萧老九常挂在嘴边的《巢湖月夜》:
  夜渡居巢国,湖光上下浮。暝烟笼极浦,朗月涌寒流。蟹火痕逾澹,鳝更响未收。涛分施水派,凉照姥峰秋。
  波影涵飞兔,山形辨卧牛。澄天销雨脚,浊酒坐船头。合助词人笔,谁知旅客愁。抱蟾欹枕睡,明日泊庐州。
  王春发与丑娃同样也夜不能寐,辗转船头,只是两人的心境与近乡情怯的狄靖尘不一样,他们更多在为宝藏担忧。这时两名船夫大声叫喊着,这艘老火轮的主机罢工熄火了。狄靖尘虽然是巢湖边长大的弄浪娃,但这还是狄靖尘有生以来第一次搭乘洋火轮。洋火轮是巢湖上最快的船,从合肥南下巢县要比走蜿蜒山道的驿路快上一倍。小的时候,狄靖尘经常眺望这些专跑巢湖长江航线的内河小火轮,没想到首次开洋荤,竟然就遇上湖心抛锚的事,想到追兵紧随在后,狄靖尘也不免焦躁起来。
  为了避免在退潮时搁浅,他们必须在合肥登上轻便的木驳出南淝河到施口出巢湖,才能转驳上火轮。不过这个傍晚的木驳却较往常少了一半,狄靖尘一行在码头足足站了一个时辰才等到驳船。船夫都说是镇守使署谷参议的族兄正在合肥招人号船,号称要南下起一大批货,每日船资加倍。不到两天的工夫,载重两百斤以上的大小船只已经号了一百多艘,连平常只跑接驳的木驳都让双倍的船资给诱去了。当小火轮载齐了乘客出航的时候已经过了亥时了。虽然打听不出谷参议这位有钱的族兄是何方神圣,但是谷这个姓毕竟不常见,狄靖尘感到这起突发状况大有文章。
  在等船的时候,王春发打听出来的新消息更使狄靖尘急躁。街上传说省城的兵营似乎出了大事,平时满大街闲逛的省军官兵这两天竟然不见踪影。王春发特别找了个消息最灵通的茶楼伙计打听,才知道新近才来省城接事的吴大帅三天之前接到河南的电报,豫方照会有两股操豫西口音的河南杆子在周家口一带出没,昼夜不停地往东飞奔,似有东驰入皖之势。
  虽然追赶在后的追兵已经隐约现形,但狄靖尘一行却全无武装。在进城之前,狄靖尘不得不要求大家扔掉随身显眼的马刀以及丑娃那杆从不离身的红缨枪。没了大刀长枪,狄靖尘一行还藏着六把短枪。他自己的镜面头把盒子藏在鞍囊里,身上另揣着程啃金送的那把的枪牌橹子;王春发善使双枪,身上藏有大口径的大六轮与大曲尺各一把;丑娃有一把从军官身上剥下来的张嘴灯;柳绣兰的荷包里也藏着一把袖珍可爱的布朗宁花牌小手枪。但是六把短枪却都严重缺少子弹。狄靖尘的十响镜面盒子炮只剩下半排五粒七六三枪弹,而那把程啃金在王府洞慷慨相赠的马牌橹子弹箧里也只有两粒点三二;王春发的两把大手枪配得都是大粒的点四五acp,但是两把枪里总共才三粒子弹;丑娃怀里的张嘴灯配弹最多,弹匣里满满共有九粒点二五,但枪主的射击技术奇差无比,九粒子弹也只能壮壮声势而已;柳绣兰的花牌小手枪只填着聊胜于无的一粒点二五。狄靖尘并不把格斗的希望寄托在几把短枪上,他只期待散兵集子上的铁匠铺能有现成合用的刀枪。
  “今年的布生意还好吧?”狄靖尘打起家乡话,向身边一个客商打扮的中年汉子打招呼。眼尖的狄靖尘一眼就看到他围在腰间的皮尺,想必是个下乡收土布的布商。
  “过得了今年,明年就不晓得喽。”客商答了一句,没头没脑的答复让狄靖尘找不到头绪。自从前天进了安徽地界,一路上的行人大多愁眉不展,尤其是在庐州府。难道老家也遭了蹚将?狄靖尘决定问个清楚。
  “老兄不晓得?刚从外地回来的吧?”听完狄靖尘的疑问,布商似乎非常讶异,“今年银屏山的牡丹开了八朵,各地都在备荒屯粮,这明年的生意大概是做不下去了。”狄靖尘脸色大变。但柳绣兰却没听懂:“牡丹开了八朵是好事,与备荒有什么关系?”
  “原来老兄还是外乡人,不晓得我们本地的传说。”布商苦笑着,“这银屏牡丹生在银屏山的绝壁上,可不是一般牡丹,那是千年神花。每年谷雨前两三天开花,能预兆一年收成,灵验如神。我们乡里有个说法,这牡丹是一朵灾二朵旱,三朵四朵报平安,五朵五谷丰登,六朵六畜兴旺。要是花开七朵以上,这一年不是旱涝就是动兵,花开越多越严重。不讲远的,就讲宣统皇上坐朝的最后一年,长江巢湖发大水,我们巢县成了水乡泽国,出去逃荒的老乡有几十万。那年的银屏牡丹就足足开了十朵。”
  “也多亏有了神花,地方上能对灾年有个准备。”狄靖尘衷心感谢这株神奇的牡丹。多少巢湖百姓就是靠着神花的预警活了性命。
  “这神花也敌不过世道。”布商苦着脸,“这乱世里,田粮商捐年年加征,都拿去买枪扩军了。开春之后商会又摊下新的派额,说是要办防匪的团防捐。我也乐得地方安静,但就收的这么几丈布,算起来都没有利了。据说我们巢县的积谷都给挪用了,连村里自办的义仓也开了捐。就讲我们散兵镇,官家的积谷连义仓,总共剩不下10石渍米。这几年税赋重,农家都吃不上大米。大水一来,过不过得了这坎还说不准呢。”
  “封建迷信。明天我上山扫了这破花。”一个西装笔挺的青年昂然怒斥。布商破口大骂:“逆子,省吃俭用供你上了大学,回来正事不干,上个月砸了城隍庙,前天又堵在城门口剪老人辫子,现在你又想干什么。就是出了你这妖孽,上天才要如此动怒。”布商抡起老拳上前就打,父子二人扭成一团。旁人赶紧拉开,气呼呼的布商径自走回舱底臭哄哄的三等大通铺,舱门口上“洋钱一角”的特价招牌非常显眼,西装青年则扬长进了船尾的高级餐厅,点了杯意大利咖啡,观起了满湖月色。
  “散兵,为什么起如此古怪的地名?”柳绣兰问道。柳绣兰注意到狄靖尘神情间一丝不易觉察的凝重,排遣忧闷的最好方法,莫过于让一个人谈自己的家乡。
  “这还是楚霸王留下来的。”讲起老家,狄靖尘紧蹙的眉头果然舒展开来,“当年楚霸王兵败垓下,就沿着巢湖之滨向南走,但在我们散兵这地方让韩信堵着了。楚霸王登上我们散兵集东的山岭,结寨为营,但是奸猾的韩信让手下楚地的兵卒环山作楚歌,一夜之间楚霸王的士卒几乎全部散去,只剩下忠心不二的二十八骑。所以这滨湖的小港圩就叫散兵。散兵之东霸王曾经屯兵的山头叫楚歌岭。在山头上还有个土城的遗迹,这就是霸王的营寨,老乡们都称作霸王城。翻过霸王城下山,东南方是项山村,住着霸王的后代,全都姓项;北面上下则是韩信的后代,全都姓韩,他们几个村子到今天还经常打群架,前清时候闹得厉害,官府不得不派汛兵驻防,随时弹压。在项山与上韩之间就是我们丹山村,翻过霸王城向东走,过了李家节妇坊,在通议大夫牌楼前转向南再走三里地就到了。”
  “丹山村里有什么能藏宝的险要处吗?”柳绣兰问道。
  “那太多了。”狄靖尘笑着解释道,“单是我家附近,从楚歌岭到银屏山,一连十几个山头,山山都是怪石峭壁,山山都有山洞地泉。最深的一个山洞是吕老祖曾在里头修炼的仙人洞,进去能走上好几里地,洞里有好多石钟乳。像王府洞那样的地方,光我们丹山村就有十多处,逐一去找,不晓得要找到何年何月。”
  柳绣兰沉吟不语,但是急切返乡的狄靖尘却毫不担心:“丹山村毕竟是我的家乡,先回去再说,有什么事在家乡好解决。”
  曙光划破东方时候,在船头凉椅上昏昏入睡的狄靖尘猛然惊醒,码头上熟悉的嘈杂声让他感觉很亲切。
  “大哥,你老家好热闹呀!”王春发喊道。散兵码头前帆樯如林,一字泊下三十来艘大帆船,大红色的船头说明这是远道而来的潮帮漕船。百多年来,山多田少的闽粤商人溯大运河而上来到巢湖,用南洋赚来的白银换取湖滨鱼米之乡丰产的大米。只要大红船头的漕船一到,整个散兵镇就像庙会一般热闹。每当漕船上足了大米待潮启运,潮帮商人忙里偷闲上街蹓跶的时候,背后总会跟着一群看新鲜的孩童,狄靖尘也曾是其中之一。
  在山沟里长大的丑娃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热闹的码头,他兴奋地摊直双臂,对狄靖尘比画着来往船舶的尺寸。狄靖尘活动了一下僵直的四肢,发现丑娃的马褂正铺在自己肚子上,黑缎面上沾着一层夜露。
  潮帮的船队让狄靖尘迷惑了。在芜湖巢县的潮帮米店一般都是夏收之后订下的大米,船队赶在过冬之前进巢湖。在这开春不久的时候,无论商栈或粮家存米都不多,跑这样一趟收不了多少米,并不上算。难道是精明的潮商已经听出战争的风声,抢着在交通中断之前收米往南运?正当狄靖尘打算找个本地老乡一问究竟的时候,船边的喊叫却打断他的思绪。“船上可有宝丰来的狄东家?”一个船夫喊道。
  散兵码头外是一片泥泞浅滩,小火轮与漕船都不能接近,只能用小木驳接驳。平时只要见到丰乐和轮下锚,码头上的木驳总是一拥而出,争抢着驳载船上旅客。但今天的码头却出奇的安静,只有一艘孤零零的小木驳疾驰而来,直接靠上船侧的舷梯。小木驳上的船夫张口就喊人名,似乎是大商户包定接人的专驳。“宝丰来的狄东家?”狄靖尘与丑娃面面相觑,弄不清这是什么情况。
  “请狄靖尘狄东家上船。”木驳上的船夫推开舷梯,扯开嗓门大声喊着人。“船头的老客,接您的船来了。”船夫大声喊着狄靖尘。这船夫也是巢县本地人,听着乡音亲切,狄靖尘与他聊了几句,通报了姓名。热心的船夫担心狄靖尘没有听到,特意跑到船头来喊他。听到船夫的喊叫,小木驳船槁一拐,向船头靠了过来。船蓬里走出一个长袍马褂商人扮相的中年人,对着狄靖尘一拱手。“靖尘兄,久违了。”谷若虚满面堆笑,作了一个揖。
  丑娃伸手就要摸枪,被狄靖尘一把抓住。早在合肥,狄靖尘就怀疑谷家兄弟已经跟踪而来,但没想到他们的速度如此之快。既然谷家已经把半个合肥的船都雇下来了,散兵镇上的几十支木驳想必也早就听他号令。
  在满船乘客羡慕的目光中,狄靖尘一行上了谷若虚的木驳。散兵港上又飞速驶来几条驳子,帮着接下狄靖尘一行的马匹行李。谷若虚一脸亲热,拉着狄靖尘进船舱,舱里已经备好一桌酒宴,清晨刚捞上来的银鱼羹鲜香扑鼻,但狄靖尘却全无胃口。
  “谷二爷,您玩的什么把戏,追我追到巢湖来了。”狄靖尘推开谷若虚递来的酒杯,单刀直入。
  “老弟,我们兄弟为了沾你的光,这趟花了万把块大洋,你可得好好弥补我们啊。”谷若虚止不住得意的微笑,“当年老白狼在陕甘的时候常有银车到汉口,沿途的驻军正是我们大爷为他打点的。听说老弟已经得出宝藏的下落,我们原以为你去了汉口,我们也赶紧动身到汉口。不想,我家跟着你们的探子却一路追到驻马店去了。你们前脚刚走,我家探子后脚就进了柳家的铺子。也就是卸了他一只胳膊的工夫,就问出了你们的下落,容易得很。老弟,你又不是真干蹚将,去耳去鼻,何苦呢?”
  “你们既然在汉口,又是怎么赶在我们前面的?”王春发不服气地问道。
  “航空署的赵督办是我家大爷当年在军队里的磕头兄弟,我们一收到驻马店发来的电报,就急电赵督办帮忙,只花了6000块大洋打点,赵督办就派了架能停水面的航空机,送我们直奔巢湖。这趟可真是开了洋荤啊,水陆要走半个月,天上只要6个时辰,痛快得很。”谷若虚得意地说道。
  “好风光呀。这趟来是要尝尝我们巢湖的银鱼,还是等个半年秋高蟹肥,我们一块儿捉大闸蟹去。”狄靖尘挖苦地说道。
  谷若虚主动示好:“老弟,那菩萨蛮也有探子跟着你,我看这几天的新闻报纸,他们前天就过六安了。寻宝这事,还得靠朋友,我们兄弟已经在合肥到巢县之间号了三百来号船,只要起出宝藏,随时能出裕溪口下长江,到时候我们共享富贵,五五分账。同我们打交道,岂不比与那些蹚将交手安全?”谷若虚微微一笑,“老弟大约不晓得吧,吴龙彪也来了。”
  “这小子来庐州府做什么?”狄靖尘虽然不动声色,但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他在合肥有朋友,来合肥谋个差使。我们大爷看这一路艰难,就让他搭了便机。两天前才到营里接了任,说是派到巢县当团防局教练,这几天大约也该到巢县了。”谷若虚说道。
  这是串通了扮黑脸白脸来了,狄靖尘愤怒地握紧拳头。看到狄靖尘一脸愤怒,谷若虚开解道:“皖北的高镇守使与我家大爷有旧,我家大爷出面相请,高镇守使已经从巢县调来两个连人枪,足以保障我们的安全。只要老弟同我们一块儿干,黄金来他们能打得过镇守使吗?”
  “看来这一趟还真少不了两位老兄。”狄靖尘咬牙切齿地说道。
  “都是老朋友了,互相帮衬,有财一道发,本来就是合情合理的,我们还论什么亲疏呢?”谷若虚亲热地夹起一块肥嫩的鲜鱼,放进狄靖尘碗里,又为狄靖尘斟满一杯酒,“这叫做约翰走路,苏格兰来的洋人名酒。我们大爷特地从汉口带了几瓶来贵宝地,给老弟开个洋荤。今天高兴,我们不醉不下船,有啥事明天再说。”
  “好鱼,比俺家的老母鸡都好吃,大哥你快吃呀!”丑娃说道。
  柳绣兰沉默地坐在狄靖尘身边,紧抿着嘴唇一语不发。王春发怒容满面,坐在一边喝着闷酒。只有丑娃开心地捞着锅里的银鱼,初春的银鱼嫰滑无刺,最适合丑娃这样大嚼大咽的作派。既然狄靖尘没叫停手,丑娃也就乐得一饱口福。大啖鲜汤之余,朴质的丑娃也没有忘了狄靖尘,看狄靖尘不动筷子,丑娃一把端起锅子哗啦倒了一大碗,推到狄靖尘面前。
  狄靖尘啜了口的鱼汤,熟悉的鲜香让狄靖尘心里一动,心里豁然开朗。连宝丰都能闯得开,在自己的家乡他就不信办不了谷家兄弟与吴龙彪。眼下既然缺人缺钱,手里无枪,干脆先用着谷家的资源找到宝藏后再做打算。
  “喝!不醉不下船。”看到狄靖尘有意合作,谷若虚眉开眼笑,大呼干杯。狄靖尘笑着与谷若虚干了这杯酒,在他的老家耍花样,谷家兄弟的下一杯酒在哪里喝还不知道呢。
第37章 丹山夺宝(2)
  “土匪进镇啦!”慌急的锣声惊醒了狄靖尘,深夜马蹄声在大街上响起,刚从睡梦中惊醒的男女老少慌叫成一片。睡在门边凉椅上的狄靖尘一跃而起,隐身在窗户旁向街上窥探。但街上只有四下乱跑的百姓,不见蹚将的身影,狄靖尘的心定了下来,回头看了眼柳绣兰。柳绣兰已经起了床,坐在梳妆台前正把一件夹棉坎肩往身上套,街上的喧杂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她。狄靖尘暗暗佩服柳绣兰的定力。
  丑娃提着枪踢开狄靖尘的房门,冲到窗户旁一把将狄靖尘推开,举枪就向街上瞄准,庞大的身躯站满了整面窗户口,以免狄靖尘有什么闪失,狄靖尘将丑娃一把扯住。
  “不要慌,这不是一般蹚将。”狄靖尘说道。狄靖尘心里有底,来的杆子十有八九是老熟人,这几天的拖延总算有了结果。狄靖尘带着丑娃将客栈检查了一遍。二楼的住客全跑了,只剩下掌柜带着两个伙计惊慌地蜷缩在柜台后面不敢出声。住在狄靖尘屋旁的谷家兄弟躲在房里没敢出来。谷若虚从合肥雇来的枪手被他们的首领驱赶出来,迅速占领了客栈四面的射击位置。枪手首领还算老道,他冷静地将木盒装上自己的二把盒子,向大门口瞄准,但是他的手下个个脸色苍白,几个拿橹子的连保险都忘了开。
  狄靖尘冷笑着,这些人大约是本地镖行雇来的枪手。一个久不闹匪的地方,镖行也只能应付一般小盗,哪经历过大阵仗。谷老二毕竟只是个商人,花了大价钱就雇银样蜡枪头的货色,能指着他们与蹚将一搏吗?
  “大哥快来看,是老菩萨蛮。”大街上突然安静下来,两排骑着马的蹚将沉默地在人群间开出一条路。马背上的蹚将手里只握着火炬,空着另一只手表示没有敌意,大汗淋漓的马匹在微凉的夜风中大口喷着粗气,似乎刚跑过几百里地。蹚将队伍中间骑着一匹枣红色大洋马的正是黄金来,他身边的李得禄与谢有财手里抄着新式的毛瑟钢枪,一左一右威风凛凛。路边一些胆大的老乡开始交头接耳:“那不是丹山村的黄货郎吗?”
  黄金来在马背上含笑躬起身,向街边老乡亲切地打起招呼。他平时经久不换的一袭布衣棉袍已经改成一身让人不寒而栗的黑色劲装,两尺来长的马刀柄上系起彰显身价的鲜艳大红穗带。街边的老乡们个个目瞪口呆,虽然大多数的老乡这辈子还没见过一个真蹚将,但是听书看戏太多了,谁都知道这身行头是标准的蹚将装束。然而,深夜进城的蹚将队伍对满街的百姓商铺不惊不搅,大队人马却直奔狄靖尘暂宿的富升客店。
  散兵镇上的客栈大多是便宜的大通铺,三家有点格调的客栈中只有这家富升店给旅客的牲口喂的是十足的马豆料,半夜里还要让摸黑起早磨豆浆的伙计给加一顿草,见了客商的马掌松落,富升店的伙计甚至会免费帮忙钉掌,而镇子里另外两家客栈的马槽却只是用两顿稻草对付过去而已。再加上富升店里的大锅全天有伙计照应,随时能烧热水洗澡,每顿开出的客饭又永远不少丰腻多油的五花肉,所以在散兵镇常来常往的商旅老客大多只认富升店。本乡本土的黄金来自然很容易猜出狄靖尘的下榻之处。果然,蹚将的马队在富升店门口停了下来。虽然狄靖尘知道黄金来不至于加害于他,但是急促的拍门声仍让他心惊肉跳。
  富升店的吕掌柜战战兢兢地开了店门。枪声一响,站在楼梯口的谷家枪手首领应声倒地,李麦牛带着七八个蹚将一涌而入。不过片刻工夫,谷家那十来个枪手已经给下了枪械,在柜台前跪成一圈。
  “吕掌柜,久违!”黄金来在十来个蹚将首领的簇拥下进了富升店,他亲热地将瘫在门口的吕掌柜扶起来,将2个五两多重的元宝塞进他手里,“今儿个兄弟来贵宝店会朋友,老乡不须惊,烦请吕掌柜让伙计炒出几碟菜,热上好酒,我想在这儿与老朋友谈事情。店门外站着的百来个弟兄,也要麻烦老乡帮忙招呼。兄弟们不眠不休连赶了十几天路,这三更半夜的,想喝口热酒。”
  吕掌柜结结巴巴地交代着伙计摆桌备菜,自己正要去扛酒坛子,黄金来又加了一句:“劳驾,顺便将楼上姓谷的两位爷一块儿请下来。”
  富升店不愧是散兵镇第一店,虽然来客是蹚将,但是付下现银就是客人,满满一桌菜很快就上齐了,伙计也周到地拿着酒坛大碗上街为弟兄们逐个打酒。狄靖尘被黄金来拉着坐在上首,谷家兄弟也被揪下来了,他们面无人色地坐在靠门的位子上,李麦牛虎着脸在一旁盯着,旁边还跪着谷家那十几个枪手。
  “小贵子,你有出息。”一碗热酒下肚,黄金来的脸色红润了起来,乘着酒兴,他揽着昔日二驾杆的肩膀,放声夸赞起来,“你手上才几个人,竟然比我们几千人枪走得还要远。没有你引路,我们找不到柳含明,也绝对悟不出凤入丹山的道理。”
  狄靖尘微微一笑,接过黄金来递来的酒碗,他心里并不紧张,反而全身放松。在这些日子里,狄靖尘体悟出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比起那些官身匪心的人,还讲点基本道义的蹚将反而更好相处。如谷家兄弟这种人,一手是匪的手段,一手是官的威势,不合作是毒刑拷掠,合作是送官究办,落在这等人手中,那下场更惨。所以能落在黄金来手里,总比落在谷家兄弟的手里好。
  这十几天里,狄靖尘带着谷家兄弟到处乱转,跑遍了整个丹山村,连银屏山的牡丹都赏了好几遍。但狄靖尘总是云山雾绕地混扯,从来没有一句认真话。谷家兄弟雇着三百多号船,又拉了百来个民夫,每日的花费就是150块现大洋,十几天下来就是2000块大洋,就是他家有再大的财力也吃不消。但是谷家兄弟自己心里没有谱,纵然心急如焚,也只能每天陪着狄靖尘游山玩水。其实狄靖尘这几天的玩耍,等的就是黄金来。昨天谷大爷似乎已经耐不住性子,颇有出面扮黑脸的架势,连那几个枪手也开始粗声大气起来。但一如狄靖尘所料,黄金来来了。
  “小贵子,你还记得悟朗有段写在屏风后头的诗吗?”黄金来从怀里掏出纸条,只见上面写道:
  戒禁取见献青莲,伯龙驮起三丈尘;梦幻泡影有为法,诸相非相见如来。
  “你黄大爷倒是解出了一句。”黄金来捋着新蓄起来的短须,不无得意地说道,“我听你九爷讲过,佛家以外的戒律都算是戒禁取见。所以我们的忠孝节义,尘世的功名利禄,在佛家眼里都是邪门歪道。小贵子你想想,我们丹山村那些有名头的地方,哪个不是依着先贤忠孝节义的事迹起的名?哪个不是怀想前人的功名利禄?城隍庙、土地公、褒忠祠、慕贤集、大夫宅、宫保第、七节山,几十个孝子节妇进士诰命的牌坊,还有纪念楚霸王乌锥马的忠马庙,这都算是‘戒禁取见’,都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狄靖尘心里一惊,他一直以为黄金来只是个粗人,没想到解题的思路竟与柳绣兰一模一样。
  “不过你黄大爷也只能解到这里了。”黄金来戛然而止,凝视着狄靖尘。
  “这有学问的活,还得问我媳妇。”狄靖尘心里有底。他对坐在身旁的柳绣兰递了个眼色,柳绣兰嫣然一笑:“黄大爷可记得,丹山村南萧九爷的房屋后面有一处大水塘?”虽然满桌都是相貌狰狞的蹚将,但柳绣兰却没有一丝惧色。见到一个女流之辈竟然能有如此胆量,满座大驾杆们连连点头,就连名动中原的菩萨蛮也露出赞佩的笑容:“那个池子没有正名,村里的孩子都在那里喂牛摸鱼。”
  梁西霸将坐在身边的程啃金一脚踹下酒席,黄金来亲自起身扶好凳子,破了女人不能上桌的老规矩,亲切地示意柳绣兰入座。
  “萧九爷的房子坐北朝南,大门口是往正南方向开的。在面对水塘的东南方有一扇供牲口进出的柴门。九爷的大门前没有对联,但是在东南角的柴门上却贴有一副佳对。若依媳妇看来,宝藏的玄机,就在这门联之中。”柳绣兰说道。狄靖尘暗暗点头,柳绣兰一声媳妇,即使是老辣深沉的黄金来也掩不住欣慰得意。在这蹚将窝里,若能与首领拉近一分关系,他们逃出的可能性就能增加一分。
  “啥对联?”在河南蹚将之中地位仅次于黄金来的梁西霸听得入神,见柳绣兰把话停在关键处,欲言又止起来。他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驾杆尊严,急切地带头嚷了起来。
  梁西霸的失态并没有吓住柳绣兰。当着满屋子不识字的蹚将头,柳绣兰微啜一口香茶,嗓门一清,朗声诵读了起来:“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
  萧老九的对联让众蹚将面面相觑。虽然大家都没有什么国学的底子,但是这样浅显的句子还是能听懂个十之七八。句中流露出来的愤世嫉俗,即使是最凶悍的蹚将也无法接受。萧老九的这副对子要是在前清挂出来,说不定连他的功名都保不住。不过新时代新气象,惊世骇俗反而是新潮进步,大家只当这是落魄秀才的放歌傲吟,也就没多计较。
  “奥妙不在句子本身,而在句子的作者。”看着满桌张嘴结舌的大驾杆,柳绣兰微微一笑,揭开了谜底,“这是戍戌变法在菜市口被开刀问斩的谭嗣同在《仁学》里的名句。戍戌年斩首的六名变法官员史称‘戍戌六君子’,谭嗣同就是六君子之首。我们在学堂里的时候都读过这本《仁学》。所以写这则对联的人,就是君子。”
  看着黄金来与众蹚将满脸莫明其妙,柳绣兰轻巧点破个中奥妙:“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花之君子。以君子之名句对应门前池塘,九爷的意思很清楚。他门前的池塘就是君子的池塘,也就是莲花池。”
  “贵子媳妇,你这推理有点意思。我没读过书,也说不上来。但是那宝藏能藏在池子里吗?”黄金来不解地问道。
  “黄大爷,您大约还记得这池子的来历吧。”狄靖尘接过话,热心地解释起来,“我们村里的老人都讲这是辛亥年巢湖发大水,大水泛滥冲毁了后山三处山溪的河道,水退去之后三溪之水没有出处,才顺势积水成池。因为这里原本是块无主地,不是田土,所以也就无人管它。黄大爷,只有老池塘才会有积年累月淤出来的厚泥,一个新的池塘哪来这般厚泥?”
  “你的意思是宝藏就埋在淤泥之中?”坐在狄靖尘对面的虞美人忍不住开口追问。虞美人生得一副眉清目秀,白面少须的英俊小生模样,但却是豫西最凶残的蹚将头子之一。据说这个白面无心的禽兽原本是老白狼贴身的小跟班,专门为老白狼办些机密事,心机颇深,是老白狼杆里位卑权重的角色,即使是大驾杆也得看他的脸色。
  “这几天我暗中派了王春发去查。虽然运宝入池的痕迹已经找不着了,但是这莲池旁两面都是平坦地,骡马大车可以直接赶到湖边,而且我记得北面山头的左峰上,有一块看来像是新近几年才削过的祼岩面。我让王春发丈量过。如果那是炸药给炸出来的,落下来的泥石土流恰好会直接流入池中。如果池塘里没有秘密,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炸山造泥呢?”
  门边一声愤怒的长喘,被狄靖尘生生耍了许多天的谷大爷恶狠狠地瞪着狄靖尘,谷老二则是痛心地摇头叹息。他们虽然早就发现王春发不在,但手里握着狄靖尘,他们也就没有追究。没有想到就在这几天的工夫,狄靖尘竟然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玩出这么一套把戏。
  “九驾杆,这就说得通了。”虽然已经过了十来年,但是虞美人仍然改不掉对黄金来的敬称,他接着说道,“当年萧军师派我带老白狼的亲笔信去汉口,从汉口雇了一帮工人顺江东下,还透过冷子的交情弄到一批原本给川汉铁路开山用的黄色炸药,几十个大木箱子足足装了六船,很神秘,连我都不能知道干什么去。现在看来当是回他家乡开山藏宝了。”
  “既然宝藏就在池塘里,俺们就将这塘子掘开,把水放干,俺不信找不着这宝藏。”程啃金兴奋地喊了起来,一众蹚将纷纷喝起彩来。狄靖尘与黄金来对望了一眼。丹山村的地势比莲池低一截,要是放任蹚将冒然掘开池子,这满村父老就要遭难了。
  “各位。”黄金来威严地说道,“我们明早就出发去莲池。但我把话撂在前头,这宝藏是大家的,谁要是胡闹乱搞,坏了宝藏,杆里号令无情。”
  “九驾杆,我们百来人浩浩荡荡进巢县,即使先前能瞒得过官府,现在官府想必已经晓得我们来了。此地不能久留呀。”虞美人提醒道,“掘湖放水,总是个最快的方法。”
  “你操个啥心?”黄金来换了和蔼的语气,“我们有秋海棠,还有他读过书的媳妇。他们都走到这一步了,有啥玄机是他们解不破的?”
  “九驾杆说得对。”梁西霸附和着,“俺们不过是跟着九驾杆与狄老弟吃口白食,咋恁多废话。”梁西霸一语定鼎,蹚将头子们便也不再费心设想如何掘池炸堤。程啃金率先拿出骨牌,满桌蹚将你干我敬,喝起酒来,热闹非凡。
  狄靖尘额头上渗出丝丝冷汗。黄金来的说法虽然暂时解了丹山全村百姓之危,但却把狄靖尘与柳绣兰推上了火线,要是明天解不破莲池藏宝的谜团,恐怕他们的下场比雄鸡唱还凄惨。黄金来轻拍着狄靖尘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恐慌。在黄金来的严令之下,山大王们不得不露宿街头,但是客栈里传出来的好消息却依然在微寒的大街上洋溢起一片喜气。听到外边弟兄们的欢闹吵嚷,好热闹的程啃金干脆敞开大门,拉着狄靖尘站在门口接受满街蹚将的热烈欢呼。
  “丑娃,这是香五爷给你大哥的信,你把这信交给你大哥。”黄金来对丑娃说道。见到狄靖尘得到了一众蹚将的热烈拥戴,一直按刀侧立在狄靖尘身旁的丑娃总算松了口气。赌桌上热闹非凡的天牌虎头勾起了丑娃的馋虫,他一撸兜里叮当作响的大洋,拨开人墙闷着头就往牌桌里冲。但他刚在赌桌边抢着位置,就被黄金来一把揪住耳朵,生生地拖出了赌桌。
  “成,俺这就去交给大哥。哎呀!”丑娃一头雾水,接过黄金来暗暗塞给他的一封信。回头扯开嗓门就要喊狄靖尘来接信。但是他还来不及开口喊,就被黄金来一脚踢了个四脚朝天。
  “你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要是这信能当着众人明里交,俺自己走几步路就成了,还叫你这龟孙做啥?”黄金来骂道。
  “啊,俺懂了,老驾杆是让俺乘没人的时候交给大哥。”丑娃恍然大悟,连忙将信收进夹心的衣兜里。
  “记住,你小子在弟兄们出发之前,一定要把信递到你大哥手里。”黄金来吩咐道。
  “每日间,都要早起,爱惜好光阴;劳身劳心兼劳力,越劳越精神。日上三竿不起床,志气必消沉。公事私事都耽搁,终久成废人。”窗外传来鸡鸣,大街上雄壮洪亮的歌声惊得商贩们四散奔逃。这年头官匪不分,有见识的驾杆们往往用军中风纪约束队伍,为日后接受官府招安成为正规军预留伏笔,就连这首国民军冯大帅手订的《早起歌》,也成了蹚将逢早必唱的动员曲。
  “出发!”程啃金一声暴喝,满厅蹚将齐声欢呼,簇拥着狄靖尘与柳绣兰走向未知的寻宝路。
第38章 丹山夺宝(3)
  “这就是莲花池?”丑娃说道。望着面前平淡无奇的山间小池,丑娃一脸失望。莲花池略成方形,夹在两个平缓的山丘之间,长宽不过一里,南面有一道长约30尺的土筑矮堤,护住水池南面地势低处的水田。平静无波的池面被茂密的芦苇丛占去一大半,在芦荻浅处隐约可见一支半沉的破舢舨。
  “这池子不深,施工容易,又有芦苇遮蔽,远离大路,是个藏宝的好地方。”与狄靖尘并辔齐行的梁西霸将莲花池的地势仔细看了一遍,点头赞叹。
  为了迷惑各地戒备的官兵,黄金来将杆子的主力留在周家口,随身只带了100个轻骑与十几个坚持亲自参加寻宝的大小驾杆。兵力虽不算大,但是过兵的戾气已经扰动了乡村的祥和。各家养在门前的土狗紧张地号叫着,四处啄食的鸭子受惊奔散,在田里飞窜扑腾。着急的母亲惊恐地奔过田垄,叫回躲在路边树丛间好奇窥探土匪马队的顽童。
  为了传说中的宝藏,全豫西最凶悍的蹚将正踏过狄靖尘的家园。他们已经马不停蹄地赶了上千里的路,闯过几十个驻扎重兵的要镇。他们疲倦紧张,焦躁易怒,一触即发,随时可能大开杀戒。狄靖尘心里清楚,此时已不再是单纯的寻宝,在他手里悬着的是丹山村乡亲的性命。
  “大哥,俺探查过了。往前一路到萧九爷的宅子条子无事。”藏身在田里的王春发远远就见到狄靖尘在马背上的高大身影,他一个箭步窜上湖堤,给狄靖尘请了个安。
  “这一带都细细打探过了?”狄靖尘问道。
  狄靖尘勒住马,向王春发丢了个眼神。看着紧跟在狄靖尘身边的梁西霸与李麦牛,王春发心领神会,又打了一个千。
  “回大哥的话,都打探了,没事。大哥,您的鞍带怎么松了?”王春发说道。不等狄靖尘回答,弯下腰去的王春发已经拢住马缰,顺着鞍为狄靖尘整理起鞍带。
  “记下来,为狄老弟备鞍的疯子头,重责十大板。”在黑话里,“疯子”指得是马,见到自己杆里的马夫竟然连鞍子都备不好,梁西霸脸一沉,大声吆喝起来。狄靖尘一侧身对着梁西霸微微一笑,表示领情。
  “这鞍囊也开了。王春发,你顺便给我系上。”狄靖尘说道。王春发用力一拉,将鞍带拉实。余光中,狄靖尘看得真切,王春发顺手将怀里的一个小蓝布包塞进了敞开的鞍囊里。
  “大哥,前头萧九爷的屋子到了,九爷的屋子昨晚出了件怪事。”王春发一面系着鞍囊,一面扯起淡来,梁西霸的注意力果然给引到王春发那头。
  “九爷那三间老草屋,能有啥怪事?”梁西霸问道。萧老九虽然是手握3千万巨资的老白狼的大军师,但他的住处却只是三间低矮不起眼的草泥屋。草屋的泥墙身是用缠着草根的泥块与麦穰高粱杆和成的,屋顶铺着三层厚实的茅草。这三间不起眼的草屋触起狄靖尘心中汹涌的回忆。王春发恭恭敬敬地为狄靖尘扶好蹬子,但狄靖尘却满不在乎地一跃下马,拨开九爷门口的蒿草,径自往萧老九充做卧室的南侧房间走去。昔日经常悬满碗口大字条幅的小房里到处结着蜘蛛网。棉被已经收起,只剩下光秃秃的土炕。狄靖尘推开满布尘埃的窗户,仿佛看到了在窗前吟诵写字的萧老九。一直到今天,狄靖尘才了解了萧老九的那份旷达。
  “这门上原本只有门联能看得清楚,横批已经看不出写些什么了。但昨天却有人来补上了这一句。”严格说来,东南角的柴门并不能算是门,只能说是猪圈围栏上的一个出入口,精心刻在栏柱上的对联显得格外出奇。栏顶有一片刨光的木板,上面写了四个大字:“见龙在田”。
  “我认得,最后一个是田地的‘田’。”丑娃指着猪栏,得意洋洋地大声显摆起来。
  “见龙在田,这是《易经》乾卦九二的爻辞,什么意思呢?”对这个神秘的新线索,柳绣兰也是一脸茫然。
  刚到莲花池,一众蹚将就争先恐后地拥到池边,热切地寻找起宝藏的线索来。趁着身边无人的空当,黄金来轻手轻脚地走到狄靖尘身边,忠实的李得禄与谢有财紧跟在后。狄靖尘迟疑着是否要告诉黄金来,但急切的黄金来却打断狄靖尘的沉思。“小贵子,不管这里头是什么名堂,你今天都得解开它。虞美人那个龟孙子正要等着湖放水。这堤下可就是我们的老家,全村老乡才刚插下的秧苗,要让湖水一淹,今年的收成就没了。”从黄金来的紧张神情,让狄靖尘明了他在杆中地位的岌岌可危。
  “黄大爷,您当真的不晓得郑庆余堂的3千万财宝究竟藏在哪里?”狄靖尘再也忍不住了。黄金来是白狼的九驾杆,萧老九是白狼的军师,香五爷与老白狼显然也有解不开的关系,但是黄金来却似乎对宝藏一无所知。难道黄金来也有萧老九般的心胸,能在耍弄众人寻宝中悠然抒发其玩世不恭的潇洒襟怀?
  “黄大爷没骗你,我是真不晓得……”黄金来双颊一红,急促地辩解起来。“你们结伴北行,不至于真是为了贩茶吧。”狄靖尘猛然打断黄金来的解释。虽然黄金来已经有些急了,但是狄靖尘根本就不相信他。
  “小贵子,你不知道。俺虽然是个九驾杆,但是在老白狼手下,我也只是听命行事的一介勇夫而已。”黄金来说道。
  “您要是真的什么都不晓得,五爷爷能带您跑这趟河南?五爷爷能托您带信给我?”狄靖尘问道。
  “别看我同香五爷走得近,其实他啥也不让俺知晓。”黄金来叹了口气,神情透着落寞,“头儿要到北方转一圈,我能不跟随?见了你又只说是来贩茶的,我也只好顺着他们的话对你讲,其实我与你一样,也在闷葫芦里。扑风挑敌玩命的事,老白狼少不了我,但是像郑庆余堂这等事,老白狼也不可能让我们知晓。他是个首领,首领带人总得留个心眼。我原本也有些怨,十几年了,防我同防外人似的。但这个把月来,自己也认真做起大杆子,独当一面后才了解了老白狼的苦衷。他手里要是不留几张好牌,哪能带得了成千上万的亡命之徒?但就这萧老九着实可恶!”
  “九爷倒是个潇洒人,又哪招了您了?”狄靖尘说道。
  “潇洒个球,整个一坏种。”黄金来脸色一变,愤然打断了狄靖尘,“不就是个狗头军师,再怎么样也是相处十几年的老邻居,竟如此捉弄人。他游戏人间倒是潇洒,我为了宝藏拖起上万人马的杆子,闹腾这么久还不见踪影,让我怎么向这些牛鬼蛇神交代?”池畔的欢呼声打断了黄金来的解释。黄金来神色凝重地凝望池畔的骚动。意气风发的李麦牛正站在堤上,慷慨激昂地对堤下的蹚将们大声嚷嚷,百来个蹚将正附和地鼓噪着,几位蹚将首领虽然沉默不语,却也没有喝止他。
  “李麦牛是梁西霸的人,梁西霸原本已经有统一豫西各杆的实力。我突然回到豫西登高一呼,当了大杆,他自然不服气。这小子十有八九是在教唆众人拥护梁西霸,他们想要掘开堤坝了事。”看着李麦牛在堤上愈来愈热烈的人气,黄金来忧心地说道。
  “黄大爷放心。”在路上一直沉默不语的柳绣兰突然开口安慰了黄金来一句,看来才女的心里已经有了底。“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这是吉兆。不管是谁写上去的,这个人已经认定我们今天交好运,宝藏已经遥遥在望了。”
  “贵子媳妇,你要是估摸出些啥,可不能瞒你黄大爷啊。”黄金来的神情中流露出难见的焦躁,看来他是真快压不住手下的牛鬼蛇神了。
  “狄大哥,这莲花池边可有达官显贵的茔地?”柳绣兰准确的猜测让狄靖尘心里一动,看来这奇女子果然是心里有底。
  “村里老人传说,这莲花池原本是位马将军的茔地,石虎石羊石马望柱一应俱全,还种了一片柏树林,乡人都管这块地叫马将军冢,气派得很。马将军是我们村里出去的最大的一个官,早年还有子孙祭扫,辛亥年巢湖大水,马将军的子孙逃荒没再回来,将军冢原址遭水淹没成池,那些石桌石马的石料好,渐渐都让人给拿走了,这事也就没有人再提。”
  “这不打紧,我要找的是原来放碑的碑座,大哥可有印象?”柳绣兰的语气里带着按耐不住的欣喜,狄靖尘也被感染了,不过他却一无所知。
  “我年纪小,没见过啥碑,这还得找村里的老人。”狄靖尘沉吟着,一双眼瞪着黄金来,但黄金来却是一脸尴尬的苦笑:“小贵子,俺也是癸丑年以后才到丹山村藏身的,俺咋晓得宣统皇上时候的事儿?”
  “这碑座很好认的,长得就像只大乌龟。”看到狄靖尘与黄金来一脸焦急,柳绣兰急促地补充一句。
  狄靖尘灵光一闪:“萧九爷的田地里,在靠门的一边,就有个石头雕成的大乌龟!”不等柳绣兰吩咐,狄靖尘带头就往田里跑,柳绣兰紧紧跟在狄靖尘后面。虽然是春雨时节,但是萧老九的田荒废许久,平常又只种红薯,没有认真耕耘过几次,所以田土干燥坚实。
  也只有自小在萧老九家玩大的狄靖尘,才能知道这只石乌龟的藏身之处。大石龟高达三尺,是狄靖尘童年时代的无声玩伴。大石龟的底盘方大,龟首刻成鹿角龙首的天禄神兽模样,位置就在萧老九家的厨房后面。萧老九在厨房旁叠起的草垛恰好将这只石乌龟遮住,一般的路人根本看不到这只乌龟。大石龟原本驮着铭刻马将军一生功业的石碑,但是在茔地被毁之后,马将军的石碑也给贪便宜的老乡摸走,龟背上只剩原本承载大碑的石条。
  “伯龙驮起三丈尘。”柳绣兰将大石龟仔细观察了一遍,口里啧啧称奇。狄靖尘不解地看着柳绣兰,走南闯北这几年,这样的石龟他看了不下百个。大凡达官贵人记功铭事的大碑总要用这样的石龟驮着,官愈大石龟愈大,以示尊隆。萧老九屋旁的石龟不过三尺来高,体制上并不特别稀罕,他在河南就经常看到四五尺高的大石龟,看来马将军的官也不大。
  “贵子媳妇,你咋找起乌龟来了?悟朗的诗里是龙,见龙在田也是龙,关乌龟啥事?”看到柳绣兰竟然对只大乌龟产生兴趣,黄金来也耐不住了。
  “悟朗的诗不难解。我们找的不是龙,而是‘伯龙’。”柳绣兰兴致勃勃地端详着大石龟,轻快地解释道,“伯仲叔季,伯是长的意思。龙生九子,长子就是一只叫赑屃的大龟。相传赑屃善负重,所以我们平常看到石碑下驮碑的大龟就是赑屃。不管是伯龙还是见龙在田,我敢说这龙就是这只石龟。”
  “可是它没驮东西啊?”狄靖尘说道。
  悟朗诗里的伯龙驮着三丈尘,但眼前的赑屃壳上却空无一物。狄靖尘暗叫一声不好,那石碑早不知被谁盗走,这匆促之间从哪里找起呢?
  “依照诗里的意思,我们要找的不是原来的石碑。”柳绣兰琢磨着大乌龟上宽阔出奇的石条,悟出了其中道理,“这只赑屃刻有兽首,是三品以上的规制。三品以上的兽首有三种:公侯一品用螭首,二品的麟麒首,三品的天禄辟邪首。这只石龟用的兽首是独角,必然是天禄辟邪,所以这是三品官员的规制。三品官的赑屃高才7尺5寸,阔3尺,离悟朗说的三丈差得老远。所以我们要找的碑绝不是原来赑屃的碑,而是一个有30尺高的巨大对象。三丈尘,人世间的荣华富贵是尘,功名利禄是尘,这大约是块铭事记功的碑吧。”
  狄靖尘傻眼了,三十尺高,这是要移座小山来?
  “这赑屃还有另一层意思。”不顾众人惊愕的神色,柳绣兰从容分析下去,“传说赑屃能造成水患,后来被大禹收服,成为治水的神兽。既然宝藏在莲花池下,我们要寻宝,必然先要排水,也许正是这样一个机关才能够顺利排去池水。我们在学校里学过物理,在一侧积起重物,造成压力差,也许能改变地貌,造成……”
  “这附近有三丈高的东西吗?”黄金来不耐烦地打断柳绣兰的推理。堤上的上百蹚将无聊闲站了一刻多钟,几个胆大的已经开始鼓噪起来,有几个鲁莽的甚至提着枪向着水面山颠一阵胡乱射击,蹚将们的情绪已经濒临爆发点了。
  狄靖尘苦笑着望向堤防,兴奋的李麦牛正在堤面上纵马奔驰,愤怒地嘶吼着。清脆的马蹄声压过蹚将的鼓噪,李麦牛得意地用马刺挟痛跨下的白马,让马蹄更暴烈地踏在堤上。
  没有人说得清楚这样一道土筑短堤为什么要用上黄河大河堤的规格,在堤顶上铺上豪华的青石面。而且这青石面铺得奇,30尺长的河堤,青石面几乎是一气呵成,浑然一体的巨大石面中间找不出一丝缝隙。
  “黄大爷,那堤顶要是立起来,不正是一块‘三丈尘’吗?”狄靖尘话音刚落,黄金来平地一蹬窜上马背,手里握着马刀策马跃上堤顶。
  愤怒的蹚将们哗闹了起来,李麦牛刚要摸枪,黄金来手起刀落,银光一闪,白马背上只剩下血淋淋的半截身躯。
  “大家听着,我已经知道取宝藏的方法了。”几个正要冲向黄金来的蹚将停下脚步,梁西霸举手示意,方才还吼成一片的蹚将陡然安静下来,百来双眼睛直愣愣地望着黄金来。狄靖尘仿佛能听见春风吹动树梢的声响。
  “山上有埋伏……”站在梁西霸身边的张恨血喊了起来,但是他还没能喊完,山顶上已经爆出连珠般的枪响。张恨血的脑袋被一枪打烂,失去支撑力的躯体慢慢滑进池子里,污血溅了梁西霸一脸。
  狄靖尘顺着枪声往山上望去,心里暗叫一声苦,竟然是吴龙彪。
  “各位老驾杆,还记得我吴龙彪吗?”吴龙彪昂然站在莲花池东的山头上,斗大的“吴”字旌旗在狂风中飘扬着。吴龙彪身边的士兵舞动着各色旗帜,莲花池的东西两座山上冒出了上百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山腰间熟练地站出一道散兵线,居高临下,两面合围住山下的蹚将马队。几名士兵利落地在吴龙彪身边架起一架威风凛凛的重机关枪,闪着寒光的枪管缓缓扫过池畔挤成一团的蹚将,即使是称霸豫西的梁西霸,此时脸上也已失去血色。
  吴龙彪一声狞笑,将手里一个血迹斑斑的包袱向黄金来用力甩去。站在黄金来身边的谢有财打开包袱,血淋淋的一颗人头,正是蹚将留在富升店里看守谷家兄弟的董如蝗。
  “菩萨蛮老驾杆,说说您老的发现吧。”吴龙彪策马下山,谷竭川与谷若虚一左一右紧跟在吴龙彪身边。看来谷家兄弟所说与吴龙彪结成盟谊并非妄语。
  “我看您菩萨蛮老驾杆也闹不清楚,正好,您老的脑袋在河南安徽两省各值5000大洋。借了您老的脑袋两面请赏,对咱们的百来号弟兄也是一笔不小的生意。”吴龙彪拿过身边士兵手中的步枪,一拉枪栓,就向黄金来瞄准。
  “住手。”狄靖尘大喝一声,冲向前挡在黄金来与吴龙彪的枪口之间。
  “老白狼的财宝就在这莲花池里,我晓得怎么起出来。”狄靖尘果断地说道。
第39章 丹山夺宝(4)
  “大家看,这道青石堤面,实际上是一个三丈高的巨碑。”狄靖尘按住胸中窜腾的火气。吴龙彪现身时,他就已经看清了吴龙彪的部署。这一回吴龙彪要高明许多,他带来了整整两个连的枪兵,清一色五连发汉老套筒步枪。两百多个枪兵在东西两侧的山头上各拉出两道重叠的散兵线,机关枪也很精明地部署在南侧,恰好能封锁住池南的平坦地。在来自两个方向的四层排枪之下,池畔的蹚将根本没有躲闪的机会,狄靖尘只能顺应时势。
  “能有这么大的巨碑?”堤畔的蹚将与山顶上的官兵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但是狄靖尘却不为所动,他取过李得禄手中的红缨枪,快步跑上堤顶,拖着枪锋从左向右跑了一遍。枪锋划过堤顶的青石面,不间断的刺耳刮擦声拉紧每个人的心弦。
  “我们要把这个碑,立到大石龟上。”狄靖尘一舞长枪,钢锋直指萧老九屋旁的赑屃。
  “这一整块大石该有多重?”程啃金打量着几乎湮没在乱草中的青石板,连连摇头。
  “既然是碑,就不厚。”狄靖尘曾在这个堤上跳上跳下无数次,知道堤顶的青石板只有一寸多厚,他蹲下身扒开石板道旁的一垛草丛。这时柳绣兰说道:“这块石碑大约有三丈高,一尺宽,一寸多厚。我用密度粗略算过,这样一块石碑论重量虽然少说七八百斤,但是我们有人有马,大家群策群力,很快就能立起来。”
  “啥子是密度?”新式学堂的洋玩意在蹚将里引起一阵喧哗,即使是几个上过学堂的官长也是瞠目无语。
  “为什么不干脆挖开堤防,泄出池水了事?”虽然看出狄靖尘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模样,但是吴龙彪却依然满腹狐疑。
  “姓吴的,你晓得那池子里有啥?”梁西霸不愧是名震豫西的老驾杆,他的思虑远比身旁浮躁的驾杆们周全。既然官兵已经围住他们,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依着柳绣兰的慢方法以拖延时间。依目前的状况,宝藏出水之日,就是蹚将们授首之时。吴龙彪没有必要与蹚将分成,他大可吞下所有宝藏,再拿他们的首级上报请功。一个新来乍到的军官一口气能抓获这么多要犯,他在军中的前途将会无可限量。所以蹚将最精明的算盘,就是一个“拖”字。
  “要移动如此巨物,我需要所有的人力。不管你在军在杆,是官是匪,我们只有齐心协力,才能打开莲花池。”狄靖尘说道。
  “你休想分掉我的队伍。”吴龙彪冷笑地打断狄靖尘的慷慨陈词,“狄官,你们蹚将可以尽情搬,但是我的队伍决不下山。若是人手不够,我派兵去邻近村子拉夫子给你们用。”
  “吴老弟,你应该清楚自己禁不起拖。你只带这么点队伍,要是今天起不出宝藏,消息传出去,你的麻烦就大了。”狄靖尘这么一说吴龙彪哑了声,狄靖尘知道自己下对了这步棋。吴龙彪一个新来乍到的小军官,手上不过两连人枪,他只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口吞掉宝藏,在本地军头反应过来之前拉起宝藏远走高飞,他才能活着离开安徽。这就是他与谷家兄弟结盟的原因,谷家兄弟是老商旅,安排运宝可以万无一失。除了谷家兄弟之外,狄靖尘料定吴龙彪必然没有另外打点,否则他今天带来的人枪不会只有这点。
  “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合作。”狄靖尘坚定地说道。虽然枪口指着狄靖尘,但是吴龙彪的神色却如同刑场上待决的囚犯,他手下的士兵也面面相觑。这时间一久,独吞宝藏的风声要是传到大官耳里去,不要说吴龙彪,就是他们自己的性命也难以保全。
  眼看吴龙彪即将屈服,谷大爷一跃下马,上前抓住吴龙彪的马辔:“吴官,姓狄的做人不地道,他这是在设计你,您老千万别……哎呀!”谷大爷惨叫一声,吴龙彪的马鞭在他面颊上甩出一道血痕。见到大哥受辱,谷若虚伸手就要摸枪,但是他的手还没摸上枪把,几杆长枪已经对正他的胸膛。
  “我给你一百个人,要什么器具你只管开口,我马上派人筹措。但是在今天日落之前,你一定要找出老白狼的财宝。当然,我也晓得狄官是个聪明人。”吴龙彪回头大吼一声,一排枪兵跑步下山,黑黝黝的枪口直指黄金来与柳绣兰,说道:“要是您玩花样,我不但生剁了这两个人,还要血洗丹山村。”
  4
  “老前辈,这满村老小的性命,就交在您手里了。”狄靖尘对梁西霸说道。为了确保工程质量,梁西霸亲自出马指挥施工。梁西霸是豫西蹚将里出类拔萃的老土木匠,十几年前老白狼挖隧道破禹州,三条近一里长的隧道就是他的杰作。狄靖尘并不怀疑梁西霸的技术根底,但是梁西霸与黄金来之间说不清理还乱的心结却让他忧心忡忡。
  “狄老弟放心。”梁西霸慷慨应承,他毕竟是豫西蹚将里的头面人物,轻重厉害还能拿捏清楚,山头上的吴龙彪已经急红了眼,要是工程不顺,连他自己都不能脱身。
  梁西霸带着程啃金在田里亲自丈量过一遍,策定移动巨碑的路径与方式。蹚将们从民家寻来掘土松泥的锄铲圆锹,又从邻近几处巍峨的大户祠堂里拆来粗大硬实的楠木檩条与漆金门板做成杠杆。不到三刻钟,三组巨大的杠杆已经固定在巨碑旁边,施力位置之精确,即使是学堂里的工程专家也不能不赞叹。萧老九的两亩荒田里已经铺出一道滚轨,蹚将们从邻近山头上就地伐来原木,削去枝叶,稍作镗工,就成为巨大的滚轮。20条6股2寸宽的粗麻绳已经将巨碑面对滚轨的一端牢牢捆住,三百名打着赤膊的蹚将与士兵安静地在绳后就位。只要杠杆将巨碑抬起,三百人的力量将在一剎那集中在巨碑这端,一举将石碑作九十度旋转托上滚轮。
  最让狄靖尘惊叹的还是骡马的准备。在蹚将与官兵的共同努力下,一百匹体型不一的乘马走骡已经在田野间整齐列队,五五相骈,排成足足有二十列的巨大矩阵。十个驭法高超的蹚将不断挥舞手中的长鞭,在空中甩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嘶响。蹚将用檩条与绳索扎成临时使用的鞍具,即使是匆促间的成品,但是坚固牢实,足以与任何定制的拖具相媲美。三十名熟悉马性的蹚将与士兵提着马鞭,在矩阵两侧屏息以待。只要巨碑顺利移上滚轮,一百匹马的巨大拉力足以将整块石碑迅速拖拽到赑屃前方。
  在滚轮的尽头,一个用土夯实的缓坡使巨碑的底部高高扬起,正对赑屃龟壳上承重的石条,20条固定在巨碑顶部的绳索与马队的拖具迅速组合,100匹马将会一举托起石碑沉重的上半部,土坡的完美角度能使石碑精确地砸在赑屃的龟背上。
  “起!”梁西霸一声令下,三组杠杆同时施力,巨大的石碑猛然腾空,300个壮汉齐声暴吼,二十条粗大的麻绳陡然划破晨风,微微震荡的绳索如琴弦般低鸣,发出使人头皮发麻的颤音。一如梁西霸的测算,突然腾空的石碑在应力作用之下猛然倾向一侧,轰然一声,石碑四平八稳地落在滚轮上。
  在虞美人的号令下,300个蹚在5分钟之内就将连结马队套具的20条绳索套上石碑,惊人的效率使人瞠目结舌。虞美人纵马驰上山头,一声吆喝,吼出蹚将们特有的号子:“有出息的老乡出来蹚啊!”
  “起个肥票好过年!”蹚将的呼喊声很热烈,连语言不通的本地士兵都感动了,纷纷应和着蹚将吶喊起来。三十名控马的蹚将舞着鞭子齐声吆喝,100匹从来没有协作过的骡马以一致的速度齐步向前,沉重的石碑压得滚木吱吱作响,缓缓向赑屃方向滚动。
  在激昂的号令声中,巨碑的滚动完美指向赑屃的方位,逐段增厚的滚木逐渐提高了巨碑的高度。虽然大小悬殊,当巨碑顺着缓坡滚动到赑屃前方的时候,碑下的凸缘竟然恰好对正赑屃背上的凹槽。蹚将们欢声雷动,争着将绳索套上石碑,准备一鼓作气将整块巨碑竖起来。
  40条粗麻绳在短短10分钟之内被重新套过一遍,将巨大的拉力平均分配在整座巨碑上。左翼的马队负责石碑的上半部,右翼的300个弟兄负责下半部方向的校正。在号子的激励下,蹚将们的热情被炒得沸腾。
  “家里老娘要抱孙子啊!”“起不到肥票打光棍!”
  在蹚将的呼喝声中,巨碑一寸寸被拖上缓坡。“打光棍好啊真快活啊!”
  “没得媳妇真他娘熊!”
  站在狄靖尘身边的丑娃虽然没有参加劳役,但是他喊得却比谁都起劲。狄靖尘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热切的工程,但是他眼角的余光却偷偷扫向被吴龙彪占领的山头。吴龙彪毕竟还是蹚将的底子,他已经完全沉醉在蹚将号子激昂的一唱一和之中,脸上僵硬的线条也顺着号声舒展开来,仿佛正回味着他那破围起票的年少时光。
  狄靖尘迅速地扫视了一遍山头上的部署。吴龙彪将大部分的兵力派下山头助阵,山头上大约还剩下一个排的枪兵与一架机关枪,黄金来与柳绣兰并肩坐在山坡上,有一个棚长模样的枪兵端着枪在两人后方监视。狄靖尘几乎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不知是出于敬畏还是大意,吴龙彪竟然没有把黄金来捆上。
  山脚下有七八个蹚将正在将新伐下来的松木捆扎成木架,王春发带着李得禄与谢有财两人也混在扎架子的人群里,距离黄金来也不过百来步之远。早在砍伐树木的时候,王春发就已经抢着一头钻进山脚下的林子,多年的默契让狄靖尘根本不需开口吩咐。虽然吴龙彪已经将蹚将逐个缴了械,但是凭着王春发的身手,让他趁乱夺枪救人也不是难事。狄靖尘并不指望王春发能单枪匹马打掉山头上的大兵,他只盼着王春发能将几杆枪送到黄金来手里。凭着黄金来的身手,只要有几杆长短枪,他就能够在须臾之间扭转山头的形势。狄靖尘看真了王春发也正斜着眼盯着他,看来王春发也与他心灵相通,大碑竖起的那一刻,就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眼瞅着人家大闺女啊!”“起出个肥票快成亲!”
  号子和到最后一句,一声轰隆巨响,大半边悬空的巨碑猛然往下侧倒。一如梁西霸的计算,巨碑的基座不偏不倚地契入赑屃背上的凹槽,三丈高的大碑轰然一声巍峨耸起,扬起了满天风沙。
  狄靖尘刚要举手示意,身边的丑娃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丑娃,你怎么了?”狄靖尘着急地要拉丑娃起来,但几乎在丑娃跪倒的同时,田野里的蹚将们也不约而同地扑倒在泥浆之中,吴龙彪也一骨碌滚下马,随着众人伏在巨碑之前,浑身战栗。
  狄靖尘傻眼了,丑娃察觉出狄靖尘的异状,连忙用手一拉他的衣摆,示意大哥跪下。顺着丑娃的手势,狄靖尘望向巨碑。虽然埋没多年,但是碑上萧老九的一笔魏碑大字依然清晰:“中原扶汉大都督白。”
  白狼的石碑相当朴素,除了萧九爷用庄重谨厚的魏碑亲笔恭写的“中原扶汉大都督白”8个大字之外,整块碑不见任何碑文或题记。虽然自称“大都督”,但是石碑顶部用以彰显碑主身份的碑额却是空荡荡的一片空白。既没有达官显贵惯用的龙虎、麒麟、蟠螭、雀鸟或天禄辟邪等祥兽护碑,也不见凿空题额的圭首。唯一的装饰在碑额侧面,一圈迎风莲展形状的纹饰貌似文人雅士的信手涂鸦,全不见一丝显耀的意思。狄靖尘走南闯北,阅碑无数,但是这般形制的石碑还真是前所未见。
  “狄官,您老圣明,连老白狼的碑都让您老给找着了。”吴龙彪一脸阿谀,快步凑到狄靖尘跟前,“属下只有心悦诚服。”
  “再往下我也解不出了。”狄靖尘冷笑一声,他知道吴龙彪想问什么。好容易立起巨碑,但是宝藏依然不见踪影,他与吴龙彪之间的合作随时都有可能中断。“狄官真人有真福。我们浮沉十来年,到现在还是不人不鬼。可是您老一脱军衣,马上成了老菩萨蛮的二架杆,秋海棠这个报号,全河南都挑得开,这还是您老的真本事。都是属下没有福气,不能在您老手下全始全终。”
  说到后悔处,吴龙彪低头不语,眼角甚至泛起几许泪光。狄靖尘猛然领悟,这小子是来谈条件的。
  “安徽本地的兵不信老白狼这套。没有宝藏,你小子怕是脱不了身吧。”狄靖尘一语说破吴龙彪的心事。对吴龙彪这些一辈子在豫西蹚将行里打滚的老人而言,能亲见老白狼的行迹,自然是再荣幸不过的事情。不过他带来的本地士兵对老白狼没有信仰,这些人的眼睛里只有黄金白银,要是这一趟空手而归,吴龙彪肯定得挨黑枪。
  “狄官您也知道,当兵的都是老粗,眼中没有什么长远的东西。我这里没有点甜头糊弄他们,今天是真要压不住这些人的。”吴龙彪心里清楚,以他与狄靖尘之间的深仇大恨,光是拉感情是没有用的,狄靖尘恨不得看着他翻船,但是他手上却握着一张王牌。
  “可要是这些老粗失去耐性闹腾起来,狄官您带兵多年,也该晓得其中的厉害,带兵如玩火。这里可是您老的老家,这里的老百姓可是您老的乡亲啊。狄官是个明白人,老哥哥求的不是自己能脱身,是为了狄官的全村百姓呀。这些老粗要闹起来,杀红了眼,老百姓的性命必定难保呀。”
  一声响指,吴龙彪的贴身杂役兵肩着扁担应声赶到吴龙彪身旁。吴龙彪讨好地从扁担里拿出一罐清凉降火的荷兰汽水亲自为狄靖尘打开。吴龙彪双手将汽水罐奉给狄靖尘,又翻出一罐纸烟奉给丑娃。
  狄靖尘冷眼看了一圈,见到白狼石碑的豫西蹚将们大多默然站在原处,静静地瞻仰着老白狼的遗迹。蹚将里稍有年纪的大都跟过老白狼,年轻的一代则是听着老白狼的故事长大的。即使宝藏仍无着落,但是老白狼的遗风仍能震憾他们的心灵。但是吴龙彪带来的士兵却已经浮躁起来,不满的情绪已然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部署在山头上的严整散兵线已经散乱起来,下山助工的士兵们也放下手中工具,三三两两走回架枪的山腰上。队伍里的官长不愿出面维持纪律,两个下山督工的排长只是默默蹲在一旁,静待兵变的爆发。“在我看来,这白狼宝藏大约只是个传说吧。”狄靖尘淡淡地打破吴龙彪的如意算盘。他看得很清楚,新官上任的吴龙彪在队伍里没有威望。
  “狄官,您老这是在笑话老哥哥了。”吴龙彪说道,“狄老弟,您要是有啥办法,可不能藏私。这人心已经不像老白狼时代了,上千里路的奔波,要是不见麦色老铁,俺们这杆子怕也是要带不下去了。”吴龙彪说道。
  趁着蹚将们还在瞻仰老白狼遗迹的时候,梁西霸也悄然凑了过来,低声提醒着狄靖尘两面兵变的可能性。啪的一声,梁西霸拿出火柴在袒露的手臂上用力一划,擦出带着血腥味的火焰为狄靖尘点着刚叨上唇边的茄力克。一条鲜红的血痕在梁西霸的手臂上绽开,但是万匪拥戴的老驾杆却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狄靖尘并没有理睬梁西霸割肉为自己点火的豪迈,他向丑娃使了个眼色。丑娃毫不迟疑,抄起一根一丈长的大竹竿子照着面前的人群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毒打,为狄靖尘清出一条道来。狄靖尘衔着烟,缓缓踱到石碑前头,饶有意味地端详着石牌上的大字。
  “狄大爷,您看出啥玩意了吗?”机敏的虞美人注意到狄靖尘嘴角边的一丝笑意,赶紧给大驾杆们递了眼神,让他们一块儿来看。
第40章 丹山夺宝(5)
  “您老说的是老白狼的萧军师?俺当然认识,当年跟老白狼的时候,我们两个在一个帐里,经常一块儿摸到城里下窑子抽大烟的。”
  “您老觉得萧九爷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吗?”狄靖尘问道。
  “您咋能这么说萧军师哩,老白狼把全杆的文牍账簿都交给他老人家一人看管,萧军师当然是个精细人。”
  “那他怎么可能在这般重要的碑记上写错笔呢?”狄靖尘笑着俯下身子,在最后一个“白”字上敲了两下。
  闹哄哄的蹚将们突然安静了下来,不管认不认得字,大伙都争着往前挤。在一行各有十寸见方的魏碑大字中,“中原扶汉大都督白”中的“白”字的确少了一笔,竟生生成了个“日”字。
  “这是刻功的毛病吧?其他笔画都是深凿两寸,填实朱砂。只有这一撇深不满一寸,也没有填朱砂,但是凿痕还是有的。”虞美人也是精细人,他精明地观察出白字顶上的偷工减料。
  “老白狼与萧九爷亲自让办的事,敢有人偷工减料?”看着满山遍野的蹚将官兵一脸茫然的憨态,狄靖尘笑了。
  “狄大爷,那依您的意思,这是……”虞美人小心地问道。
  “有一件事,我得先与各位弟兄打声招呼。”狄靖尘拨去陈年的淤泥,摸了摸未完工的凿痕。不出所料,他感觉到凿痕里有两排字体般的凹痕,狄靖尘心里顿实有了底。
  “悟朗的揭语,你们都看过了?”狄靖尘问道。
  “何止看过,俺都记熟了。”虞美人急切地将偈语念了一遍,“戒禁取见献青莲,伯龙驮起三丈尘;梦幻泡影有为法,诸相非相见如来。”
  “出家人都喜欢玄来乎去的,与正常人的想法不大一样。依我看,这偈语里头的后两句透着玄机。这池子里的宝藏,很有可能不如我们的预期。你们细想这‘梦幻泡影’一句,很有些色即是空的意味……”狄靖尘分析道。
  “管他啥子梦幻泡影、色即是空,先起出来再说。”梁西霸猛然一声暴吼,打断了狄靖尘的分析。狄靖尘暗暗叹了口气,横财当前,是讲不得道理的。
  “要我看,这缺失的一笔,实际上是个机关。”狄靖尘解开衣襟,拿出藏在贴心处的蓝布包裹。
  “这是啥?”梁西霸是老白狼手下的老人,看到布包裹里熟悉的形状,他猛然浑身一震。
  “这是我的一件旧物,是我让王春发连夜从我老家的井边菜地里挖出来的。”狄靖尘缓缓解开手里的蓝布包,虽然在地里埋藏多年,但是纯金的色泽在阳光下却依然灿烂夺目。
  “老白狼的黄金腰牌!”一向冷静深沉的虞美人突然忘形地惊叫了起来,梁西霸双眼直愣愣地瞅着腰牌,似乎心底有万端往事在这一刻淌过,几个跟过老白狼的老资格杆首甚至情不自禁地抺起眼泪来。
  “这就是机关。”狄靖尘轻轻抚过腰牌凸面的两排篆文,感受着指间凹凸有致的触感,心里暗暗点头。不出他所料,这两排阳刻的篆文恰恰与凿痕里的两排凹处相合。
  5
  见到老白狼的金腰牌重见天日,喧闹的蹚将们突然间静了下来,他们庄重地凝视着狄靖尘。只要是豫西土生土长的老乡,不论是兵是匪,是官是民,几乎都听说过老白狼的黄金腰牌。传说中,这面金腰牌就是老白狼的尚方宝剑,见腰牌如睹老白狼亲面,除非战情紧急,老白狼一般不会轻易动用这块金腰牌。
  “大哥,这腰牌咋个用法?”丑娃傻傻地看着老白狼的金腰牌。
  “这就是一把解开机关的钥匙。”狄靖尘微微一笑,将手中椭圆形的黄金腰牌轻轻往凿痕上一按,卡嚓一声,阳刻的篆文分毫不差地嵌入了凿痕里的凹处,触动了沉睡十余年的机关。
  “大哥快看,水里的鱼都自己跳起来了!”一声惊叫,丑娃熊躯一扭,飞身跃出一丈开外,精确无误地将一条正向空中猛窜的大草鱼抓了个正着,高超的轻功引来堤畔一阵热烈的叫好声。
  “别吵!”狄靖尘暴喝一声,堤防上的欢闹顿时沉寂下来。
  “丑娃兄弟,快捉住竹竿。”莽撞的丑娃不谙水性,虽然看池水不过到丑娃的腰部,但是池底的淤泥太厚,丑娃根本站不稳。人高马大的北方好汉也只好在池子里扑腾。
  正午的大太阳在池面上荡漾起一大片耀眼波光,但是粼粼波光间的细微变化却让狄靖尘心生警惕。吹皱一池春水,波光的方向自然是风的方向,但是池里的波光却开始轻柔地原地自转起来。原本清澈见底的湖水在水波的旋动下逐渐混浊起来,潜藏在池底的鱼不约而同地鼓着劲奋力往上跳跃,上百条鱼给水池平添了几许迫人的诡异。
  “大家都静下来,池里有动静了。”梁西霸说道。梁西霸不愧是豫西第一老架杆,他也注意到了池水的变化,话音刚落,池里水流突然大了起来,并且转成了一个个同心圆状的漩涡。
  “大石碑动了。”突然间,狄靖尘脚底下的大地猛然一震,巨大的青石碑在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缓缓下沉,骇人的声响仿佛是陇海路上的火车头,一众蹚将与士兵被惊得四散奔逃。
  “嘭”地一声,卡在石碑上的金牌猛然弹出,眼疾手快的狄靖尘一把接过。就在他接到金牌的一剎那,三丈高的石碑就在他面前猛然陷进地里。迅速涌起的乌云突然遮住了耀眼的阳光,莲花池上回响着让人不寒而栗的神秘呼啸。
  “大哥小心,水里有妖怪。”丑娃突然大声吼叫起来,一个箭步就往狄靖尘那里窜,但是他却慢了一步。在他飞身腾起的时候,强大的水柱猛然向他迎面袭来,丑娃一个踉跄,生生被水柱撞出一丈多远。
  在众人惊慌失措的哀号声中,狄靖尘依然挺立在堤岸边。莲花池的八个漩涡猛然向天空狂喷,强大的水柱诱得刚下秧的稻田里刮起一阵飞沙走石,猛然一声巨雷,喷涌的池水突然间消失在一片泥泞之中,方才还是艳阳高照的天空莫名地下起雨来。
  “大哥,大哥,大哥你要小心妖怪……”丑娃顶着强风拔地跃起,但却被飞沙走石打得睁不开眼。
  “丑娃别慌,你大哥活得好着!”一声喜雀的啾啾声,旷野里的飞沙走石突然静了下来,乱成一片的蹚将与士兵们停下了哀号,不知所措地看着池心。被浇得全身透湿的丑娃远远望见堤岸旁巍然不动的身影,竟然激动地大哭起来。“弟兄们快看呐,池水没有了。”虞美人一声惊呼,方才还在哭爹唤娘的蹚将不约而同地向莲花池跑去。一阵折腾后,莲花池里的粼粼池水已经完全干涸,连方才还在奋跃求生的鱼群都不翼而飞了,只剩下一片湿润的湖底淤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湖心一条被水泡得发黑的小舢板孤零零地斜横在淤泥中,狄靖尘看着舢板暗暗点头,如果不是出于特殊目的,谁会用昂贵的柚木造一条小舢板呢?
  “狄官,船上有字。”吴龙彪突然激动地一把扯住狄靖尘,兴奋地喊了起来。人群沸腾了,所有人都抢着一睹舢板上模糊的字迹。
  “中原扶汉大都督白藏宝之处。”在几百对热切的目光中,还是粗识几个大字的吴龙彪第一个读出船上的大字。
  “哒哒滴哒哒滴,哒哒滴哒哒滴……”不知是哪个多事的号兵,居然吹起了冲锋号。不管是蹚将还是士兵,岸边的人群疯狂了起来,几十个大汉猛然跳进了池塘里。
  “别去,里头有诈。”狄靖尘一把抓住正要往池里跳的丑娃,示意他稍安勿躁。“快来人啊,池里站不住啦。”狄靖尘话音刚落,凄惨的呼救声已经在池塘里此起彼落地呼喊了起来。一如狄靖尘所料,陈年累月的淤泥虽然表面平静,但内里却暗藏杀机。不到半分钟,在淤泥中大力挣扎的几十条大汉全部消失在深不可测的淤泥中,迅速收合起来的泥底又恢复了光滑如镜的平静,只剩几顶大盘帽还搁浅在池心的泥面上。
  淤泥巨大的吸力让岸边的人群根本无从施救,几只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小螃蟹挥舞着小爪子窜过光洁锃亮的泥面,似乎在嘲笑着夺宝客的莽撞。
  “狄老弟,你看。”梁西霸注意到狄靖尘异于常人的冷静,他感觉到狄靖尘已胸有成竹。
  “我晓得这池里陷阱的破解法。”狄靖尘的爽快答复引来一阵热切的喧哗。“怎么走进去?”吴龙彪窜到狄靖尘身旁,单刀直入地问道。
  “你们都读过悟朗的偈语‘梦幻泡影有为法,诸相非相见如来’。悟朗正是悟出了其中的生灭无常,才放下寻宝的念头。你们如果能在此时顿悟,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狄靖尘仰起头,苍凉的笑意在他唇边绽开。在老白狼宝藏面前,他终于悟得了悟朗的慈悲。
  “啥子顿悟,没有宝藏俺们才没生机咧。”听着狄靖尘在关键时刻突然玄乎起来,吴龙彪脸色骤变,但他又马上假笑起来:“只要能引着俺们找着宝藏,狄官要啥条件随便开。”
  “天高云低楚天阔,此情不觉已惘然。”吴龙彪的急切似乎完全不能引起狄靖尘的兴趣,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泥面。
  “狄官,现在可不是吟风弄月的时候。”吴龙彪大吼一声,手就要往腰里摸枪。但丑娃眼快,吴龙彪还没来得及掏出枪,一把锋快的青子已经抵上他的喉头。
  “丑娃,放下刀。”清脆的枪栓声将狄靖尘拉回到了现实,他对吴龙彪淡然一笑,问道:“你能在找着宝藏之后放了我与众位兄弟?”
  “成!啥条件都依您老!”吴龙彪爽快地答应道。
  “大哥,别听这龟孙的,他咋能放了俺们!”质朴的丑娃意会出吴龙彪的承诺只是虚情假意,要是他真得了老白狼的宝藏,怎么可能留下目击证人呢?
  “不要胡说,吴领官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我相信他。”狄靖尘一边喝住丑娃,一边无心地瞄了眼山丘上的阵地。吴龙彪的部下已经被宝藏冲昏了头,争先恐后地挤在池边看热闹。原本可以控制整个旷野的队伍只剩不到二十个兵,带队的排长们甚至带头扔下阵地跑向池畔,以期夺得宝藏,就连负责看管黄金来与柳绣兰的一棚兵也只剩下两个人。
  黄金来似乎是坐麻了,他站起来伸了伸腿,在山坡上打起拳来,虎虎生风的一套好拳引得两个守兵喝彩不断。狄靖尘却看得真切,黄金来正逐步靠近山口的机关枪阵地,而原本潜伏在山脚下的王春发也带着李得禄与谢有财摸近了山丘的另一个机关枪阵地。梁西霸带着虞美人悄悄地在眼色之间指挥着蹚将。然而,得意忘形的吴龙彪根本没有注意到战场上的强弱易势。
  “狄官说的是,俺吴龙彪出门靠的就是义气,就没干过对不起朋友的事。”
  吴龙彪的自我表白引得身边蹚将一阵窃笑,他脸色一红,连忙将话转入正题,“狄官,俺们咋走进这个池子?”
  “这个池子的机关,是照着奇门遁甲摆出来的。”狄靖尘怜悯地望着面前的吴龙彪,平静地揭开谜底,“萧九爷留下了‘凤入丹山’的线索。在《奇门遁甲》之中,‘凤入丹山’是在东北方的艮宫,六丙到艮,是大吉之兆。所以我们要进池寻宝,就要从东北方向进池。
  “狄官,您老真是能人,属下佩服。”吴龙彪学着西洋人的模样,用力为狄靖尘鼓起掌来。
  “但是你却得要食言了。”狄靖尘冷冷地接下吴龙彪的话头。老长官异常的平静让吴龙彪很惊讶,但是找到老白狼宝藏的狂喜却抹去了他最后的理智,他摸上腰里的花口橹子,放声大笑起来:“狄官圣明,但现在后悔却不中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俺托了您老的福找着了藏宝船,又得了走进池子的方法,那俺还留着你们这些蹚将干啥呢?”
  吴龙彪一声狞笑,将手一挥,大声喝道:“弟兄们,给我灭了这些土匪。”说完这句话吴龙彪的笑容突然凝结了,没有枪声,没有喊杀,没有哀号,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误。
  “枪给他们搂了。”山腰上一声暴喝,黄金来推开刚被自己捅了个对穿的机枪排长,四平八稳地往机关枪后一坐。冷森森的枪口对正了吴龙彪手下那些窝集在池边的士兵。军人毕竟不是蹚将,没有拼命为财的勇气。看到态势已然发生了变化,几个带队的长官率先扔下手里的佩枪,在长官们的示范下,失去领导的官兵也顺服地交出手里的兵器。
  “弟兄们,戕害官兵,你们就是全国追缉的重犯。你们要是识相,起出宝藏滚回河南,我们可以不追究这件事,保你们安全返家。”一位少校威风凛凛地挺身而出,板起腰杆对黄金来喊起话来,但是少校不切实际的傲慢却引来蹚将的哄笑。吴龙彪咬着牙痛苦地闭上双眼,他知道黄金来与狄靖尘的手段。
  “一个不留。”狄靖尘举起老白狼的金腰牌,山腰山的两架重机关枪吼叫了起来,绝望的悲号在吴龙彪背后的旷野里回响着。当枪声停下来的时候,战场又恢复了静寂,吴龙彪并没有回头,他只是紧闭双眼,叹服着狄靖尘棋高一着。“丑娃!”狄靖尘喊道。一声暴喝,吴龙彪知道今天就是他的末日。
  “大哥,是放炮子还是砸胡桃,您老交代一声就行。”丑娃问道。
  丑娃拔出吴龙彪腰间的指挥刀,雪亮的刀刃在吴龙彪的脸颊上轻柔地划出一道深能见骨的血痕。
  “你放心,我们共事一场,我会给你留个全躯。”狄靖尘说道。两行泪水缓缓滑过吴龙彪饱历沧桑的面庞,他微颤着地向狄靖尘点了点头,默然接受了老长官的好意。
  “既然大哥让你一刀劈堂,那就给你留个全躯吧。”丑娃猛然抽回指挥刀,一反手就往吴龙彪的额顶猛力斫去,吴龙彪双膝一软,扑倒在一地血腥里。
  “好手段,狄老弟不愧是老白狼的传人。”看着在田野间横倒一地的尸体,梁西霸大声喝起彩来。
  重得自由的蹚将们得意地举起刚从官兵手里夺来的套筒毛瑟,胡乱地放起枪来。丑娃将血迹未干的指挥刀向地里猛然一插,蹲下身从吴龙彪的腰际拔出了一把花口橹子,加入了狂欢的人群。
  “回老驾子的话,舢板里一共50口楠木大箱,都是用桐油密封。弟兄们破了两口,一口是满满的湖北省造龙洋,一口是麦色锞子,个个都是有金店戳章的足赤大元宝。”虞美人兴奋地微微颤抖着,将手里一个二两来重的黄金元宝递给黄金来。
  “看真了是老白狼的财宝?”黄金来哼了一声,将金锞子扔给梁西霸,冷冷地瞪着虞美人。
  “看真了,箱口都有老白狼的火漆封印,我给您切来了一块。”虞美人不愧是曾在老白狼身边贴身办事的精细人,他早料到黄金来会有这一问,“是‘郑庆余堂’的图章不假,我在萧老九那里瞧过。”
  黄金来满意地点了点头,50口大箱的麦色老铁,江湖传闻多年的老白狼宝藏果然名不虚传。
  “这是第一箱,请老驾子过目。”二十来个身躯雄壮的蹚将艰难地在池底的泥泞里匍匐着,将一口沉重的大木箱一步步拖出藏宝池。这口楠木箱长三尺宽高各一尺半,为了防水,木箱都用桐油细细上了三层漆。即使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黄金来,也禁不住窜上唇边的笑意。这样一口箱子要真是装满银元,少说也有个七八万大洋。
  “开。”黄金来一声令下,迫不及待的蹚将抡起铁杆马刀上前就是一阵胡敲乱锤。虞美人连忙喝住这些躁动的手下,他亲自取来一只铁杆,测准重心运足内劲,屏气凝神用力一撬。
第41章 丹山夺宝(6)
  “老黄,老白狼的宝藏已经得了,咋个分配法,俺们几个老架子还得拿出个章程,得做到让弟兄们心服口服。”梁西霸的口气里透着隐隐杀机。
  “咋个分配法,来丹山村之前都是会同各杆订好章程了的,咋又说还要再订呢?”黄金来冷冷地瞪着梁西霸。“老驾杆”到“老黄”,黄金来已经领悟到一场血腥在所难免。
  “老驾杆,弟兄们跟您这趟不容易。今儿个来碰杆的弟兄,都是豫西的大驾杆。弟兄们跟着您老奔波几百里,一口气刑掉三百多官兵,这里头都担着大风险。您老心里清楚,就冲着倒在俺们枪下的三百多个冷子,俺们还没出安徽,就会被官府联省追缉。弟兄们都指着这笔财富过下半辈子,要是依着原议给18大杆平均分配,再加上您老与秋海棠,每杆能分到的着实不多,咋能交代?”豫西各大老驾杆中性格最爽直的程啃金首先发难,一片此起彼落的附和声让黄金来脸色越来越难看。
  “程老驾杆所见不差。再说了,俺们灭了恁多冷子,各路狗官们一定要同俺们拼命。俺们力薄势单,远离老家几百里地,没有力量与官府开仗,只能花钱买路,打点着各路狗官不与他们拼命。但要打点各路狗官,就不能心疼银子。要是各路督军司令逐一打点起来,不要说60万两,就是100万两,也不一定能打动这些狗官。这年头,他们才是最大的蹚将。”虞美人说道。
  黄金来铁青着脸,瞪着公然抗命的虞美人,但是得到众人支持的虞美人却坦然无畏地直视着黄金来,蹚将们的鼓躁声响越来越大。老驾杆握紧着的拳头,指节咯咯作响,腰里的大镜面机头大张,一场血拼已经一触即发。
  狄靖尘打了一个寒战,但是他仍然当机立断,拎着从吴龙彪身上新得到的十响盒子炮快步走到黄金来身边,王春发、李得禄与谢有财也是子弹上膛,紧紧护卫在老驾杆身旁。见到狄靖尘一脸寒风,正抢着要抓金锞子的丑娃也不敢怠慢。一声暴吼,丑娃提起两杆步枪旋风般地舞了起来,对试图挑战黄金来权威的蹚将们高调示威。
  “依我之见,要谈分配财富,还得我们秋海棠先分。”娇嫩的女声突然打破了一触即发的僵持,众人诧异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绣兰,你闹什么,这里没你的事。”狄靖尘心里一沉,柳绣兰的胆大也太大了。
  “狄夫人说得不差,没有秋海棠,俺们不仅破解不了老白狼的宝藏,连吴龙彪那关都闯不过。这笔财富,应该秋海棠先分一份。”一向要言不烦的张寡妇突然开了口,巾帼惜巾帼,柳绣兰的勇气打动了以冷血著称的张寡妇。
  “狄老弟,你要多少呢?”张寡妇虽然是一介女流,但是她的弟兄却占了寻宝蹚将的三成,实力仅次于梁西霸,梁西霸也不得不让她三分。
  “秋海棠啥都不要,就要一张包金锞子的字纸。”柳绣兰说道。
  “字纸?”梁西霸狐疑地从木箱里拾起一颗金锞子。当年细心的藏宝人特意用报纸细细叠出金元宝的形状,将金元宝呈放其中。这多此一举的细节不免让人起疑,而柳绣兰莫名的要求更让梁西霸疑心。
  “狄夫人,这新闻纸里另有玄机吧?”梁西霸目光炯炯地逼视着眼前的弱女子。他虽然不识字,但是报纸特有的版面还是认得的,梁西霸察觉出这些陌生的铅字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他自信自己的眼光能让柳绣兰吐露真相。“是的,悟朗的偈语的最后两句,答案就在这新闻纸之中。”柳绣兰恭恭敬敬地接过梁西霸信手递来的报纸,她的语气依然不亢不卑。
  “老驾杆,满箱麦色锞子的包纸用的都是同样一张新闻纸,这其中必有问题。”虞美人诧异地捧起散落满地的包装纸逐一细看,果然都是同一天同一版的报纸。这是《申报》甲寅年新春的贺岁增刊,红艳艳的全幅彩绘是上海各界士绅商会联合发起的新年礼佛广告。
  “还不去瞧瞧上头究竟写了些什么?”梁西霸对虞美人说道。虞美人一把将柳绣兰手里的报纸抢了过去,认真地念了起来。但是他结结巴巴的读法却让一众蹚将坠入雾里:“如是找门,一时佛在啥子园,什么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扑哧一声,柳绣兰的嫣然一笑,打断了虞美人吃力的朗读。
  “你在笑话哪个?”听到柳绣兰银铃般的笑声,虞美人怒气冲冲地扔下手里的报纸,摸上刀把就要动手。
  “住手,没出息的东西。”梁西霸虽然片字不识,但却有过人的聪慧,报纸上描绘细腻的佛像图案引发他的灵感,虞美人半通不通的朗读又印证起他童年的记忆。思索片刻之后,梁西霸说道:“这是《金刚经》。‘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俺娘从前每日都要诵读五十遍的。”
  “梁老驾杆既然有善缘,缘何又参不透悟朗最后两句偈语的意思?梦幻泡影有为法,诸相非相见如来。”柳绣兰直视着梁西霸那慑人心魄的目光,淡定地说道,“悟朗早就看到这一步了。老白狼的财富太大,不管是黄老驾杆,还是梁老驾杆,宝藏一出,一定会引起自相拼杀,任谁得了去,都不会有好下场,都是梦幻泡影。所以只有断然舍去,诸相非相,才能修成善缘,全身而退。梁老驾杆,您老是有善缘的,您心里一定清楚这宝藏的份量。”
  梁西霸沉默了,他默念着悟朗最后两句偈语,凌厉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大慈大悲的经文燃起了梁西霸心中最后一丝善念,他凝望着面前若有所思的黄金来,缓缓地收起手里保险大开的十字连。
  “啥子善缘,俺帮你梁老驾杆说了吧。悟朗是要告诫我们不要为了财富动刀动枪互相砍杀。但要是不动刀动枪,俺们算啥蹚将呢。”
  “好!”见到黄金来与梁西霸双双沉默不语,一副要跃出凡尘的模样,心直口快的程啃金再也耐不住性子。玄奥的慈悲佛法毕竟不是寻常人所能彻悟的,程啃金的直人快语一出,顿时引来一片叫好声。
  “啥子梦幻泡影俺不懂。但俺只晓得一项。俺随着菩萨蛮起杆,纵横数百里,不是为了来这个破地方跟着你梁西霸悟佛的。你有慧根要悟佛参禅,你可以自己悟去。该俺的财富,一分都不能少了俺。”程啃金说道。
  “啃金兄弟说的是,既然登了架子干蹚将,就得服俺们蹚将行里刀口黏血的宿命。那些个酸文假酷假慈悲的,他就不配分享老白狼的财富。”黄金来说道。黄金来的眼神猛然锐利起来,两道寒光掩去了眼角间不易觉察的感伤。就在这一刻,梁西霸手下蹚将们的忠诚感不动声色地重新洗了牌,梁西霸的脸色登时也变了,直直地瞪着身边的虞美人。
  “老菩萨蛮说得对,登了架子的人,咋能讲啥慈悲?您老要是动了慈悲,就不配当俺虞美人的老驾杆。”梁西霸猛然拔出深陷在心窝子里的毒镖,悲愤的热血喷起一丈多高。刀锋淬毒的百步镖是虞美人的招牌。在这个冷酷的行当里,慈悲是足以毁灭整个队伍的致命弱点。发现自己的老驾杆竟然在白狼宝藏前动起善念,虞美人毫不犹豫地投靠了冷酷无情的黄金来。
  “既然兄弟们还认我这个老驾杆,财富如何区分,就是俺菩萨蛮说了算。”黄金来说道。
  “俺们听从老架杆吩咐,绝无二心。”梁西霸的身躯扑倒在黄金来脚前,虞美人与程啃金率先跪下,在梁西霸的尸体前宣示对新领袖的忠诚。
  “秋海棠心太软,不是俺蹚将行里的弟兄,老白狼的财富没有他这一份。”黄金来面无表情地拣起梁西霸紧握在手中的纸团,头也不回地扔给狄靖尘,“秋海棠与他媳妇既然要悟道,就让他们两个回家悟道去吧。这梦幻泡影的东西就留给俺们弟兄,你们一毛也不许带走。”黄金来说道。
  “老驾杆说得在理。”粗犷的程啃金率先喝起彩来。
  听真了黄金来不打算让狄靖尘分财物,丑娃急得张嘴要喊,但是狄靖尘却用眼神示意丑娃不要开口。一股难以自制的鼻酸让狄靖尘微微哽咽了起来,香五爷的信是黄金来递给他的,他知道黄金来早已知道宝藏的真相,他也知道眼前这些蹚将在得到财宝后很难对黄金来继续保持忠诚,黄金来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当赌注。
  “黄大爷,您老跟我一块儿走吧。”虽然黄金来已经作出决定,但是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口,狄靖尘仍然不忍扔下这个自小相待自己如亲儿的老人。
  “秋海棠,老驾杆已经发了谕令,你还在磨蹭啥子?快带着媳妇滚,不要再掺和俺们蹚将的是非了。”程啃金不耐烦地将狄靖尘从黄金来身边一把推开,兴高采烈地拉起黄金来去验看黄金。黄金来虽然仍是一脸冷峻,但是他那饱历风霜的脸颊却情不自禁地微微抽搐着。
  “大哥,我们回吧。”柳绣兰轻轻扯了扯狄靖尘的衣袖,狄靖尘没有动,他看着被蹚将们簇拥着的黄金来,猛然双膝跪下,向黄金来深深叩了个头。
  6
  想起那满箱的黄金白银,丑娃不甘心地吼了起来:“那些要抢宝藏的人有枪,俺们端的也不是豆腐啊。”
  “丑娃,你小子少说两句,大哥自有道理。”王春发说道。王春发虽然也没搞懂狄靖尘与柳绣兰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他还是没有二心地跟着狄靖尘离开了莲花池畔的是非之地。
  “大爷,前面要到长江了吧。”狄靖尘并不理睬王春发与丑娃,他擦去额角的汗水,操着家乡话大声问起操船的渔夫。
  “前头再三柱香的工夫就能到芜湖了。到了芜湖,你一准赶得上轮船。乘大昌船局的新升和轮下南京直放上海,又快又稳当,你放心吧。”渔夫答道。
  “丑娃兄弟,你大哥在丹山村扔下宝藏是有道理的,你不要只盯着丹山村那一点小钱。”听出了船夫与狄靖尘是同村口音的老乡,柳绣兰纠结的眉宇终于舒展开来。她好言开导起闷闷不乐的丑娃,“大嫂给你打包票。等我们在上海过了年,大嫂一定亲自把修房子的钱交给你。”柳绣兰庄重的承诺让丑娃精神一振,他从压舱的米袋上一跃而起,正在大江上顺流急驰的一叶舢板经不起丑娃的折腾,若不是正在船尾使篙的船家经验丰富,舢板会被丑娃踏翻。
  “大嫂,俺老憨家人口多,俺应承了俺老爹,要按着村里黄举人家的官家气派修里外三进的三个房头,每个房头要起两间红砖屋,凿一口井,买一头牛;俺老爹老娘要两间瓦房,正中还要盖一间俺老憨家的祠堂。”
  “什么瓦屋?开了春,你大哥给你家全翻成青砖琉璃瓦的大宅院,再置上两百亩水浇田,再买十头大牯牛。”柳绣兰打断了丑娃的絮叨。但听到柳绣兰一开口这么大的气魄,丑娃惊叫了起来:“大嫂,两百亩地太多了。就是俺老家最有钱的黑局长,他在外头又包厘金又包修铁路,搂了十几年,家里拢总也不过有八十几亩田而已。大嫂您一口气就要给俺老憨家置两百亩田,您咋来恁多的银子呢?”
  “你大嫂说有这么多的银子,就有这么多的银子。你老老实实到舱里睡你的觉,不要活蹦乱跳的,当心把船给搅翻了。”狄靖尘悄然钻进了船蓬。
  “大哥,俺懂了,香五爷给你的信另有名堂。”看着喜笑颜开的狄靖尘,丑娃悟出了个中奥妙。
  “难得,我们丑娃兄弟也晓得动脑了。”歪在船尾赏景的王春发狠狠酸了丑娃一句。他早就猜到黄金来代香五爷递给狄靖尘的信里大有文章,只是他实在想象不出有什么比老白狼的宝藏还要重要。
  “大哥,香五爷的信里究竟写了些啥?”难得受到别人夸奖的丑娃笑呵呵地问道。
  “香五爷的信里就两句,十四个字。”狄靖尘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书信。
  “香五爷的字就是好,大哥,这上头写啥?”见到狄靖尘拿出信,王春发立刻起身把船蓬的蓝布帘拉上。狄靖尘指着上头一笔粗劣难辨似楷又草的怪书,一个字一个字教起丑娃来:“这两句其实就是悟朗的偈语:梦幻泡影有为法,诸相非相见如来。”
  “大哥,这俺就闹不清楚香五爷的意思了。”王春发拧起眉头。
  “香五爷的意思,就是要我们拿这份新闻纸。”柳绣兰从包裹里拿出被她仔细地叠成方块的报纸。在三层桐油的密封保护下,十多年前的报纸不仅没有发黄,甚至连细密的铅字都鲜艳如新,甚至还能依稀闻到一丝油墨的香味。“不会又是啥字谜吧?老白狼真雅兴,寻个宝弄得像闹元宵似的。又是字谜又是诗,哪里有蹚将的气派?”王春发接过柳绣兰手里的报纸。从宝丰起杆到现在,他们破解了一关又一关的字谜,但到头来却只是亡命江泊一舟客,王春发难免气馁。
  “这最后的隐语,倒是透着蹚将的直率,即使是三岁小儿也能解开。”柳绣兰微微一笑,浅尝了一口船家新烫上的初春红李酒。
  “大嫂这话就太玄乎了。那黄金来、梁西霸、虞美人,哪个不是精明人?凭他们老人家的火眼金睛,三岁小儿能解开的谜底,他们咋就没有一眼看穿?”
  “丑娃,你是见识过钱财的。郑庆余堂的财富不下2000万两银子。你想想,2000万的财富,如果都是黄金现银,区区50口木箱装得下吗?”柳绣兰问道。
  “大嫂,你是说丹山村的宝藏只是一小部分,这是老白狼的障眼法?”王春发双眼一亮,他猛地一拍脑门,失声惊叫了起来。
  “所以说‘梦幻泡影有为法,诸相非相见如来’。丹山村的五十箱黄白之物就是梦幻泡影。你只有抵住黄金白银的诱感,才能勘破个中门道,得到真正的宝藏。”柳绣兰说道。
  “那新闻纸呢?新闻纸上有啥线索?”听到真正的宝藏还没有被发现,王春发与丑娃双眼发光,牢牢盯着柳绣兰手里的报纸。
  “这份《申报》广告的编排里透着玄机。金刚经三十二品,悟朗的偈语出在第五品。这报纸的编辑刻意在第五品处插了一则小广告,恰恰接在‘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一句之后。”柳绣兰拿着竹枝,撩了撩小火炉里半明半灭的炭火,继续说道,“这样一个盛大法会的启事,必然是新闻纸上最引人注目的一版,能插在这一版里的广告索价必昂,而且必然是法会的赞助商。在这全版启事里却只有一则银行的成立启事。如果这则法会启事是老白狼为了留下线索而登的,那么是哪家银行有这个胆量,胆敢在老白狼的启事里插上一脚?”
  “大嫂,这银行的启事里写了些啥?”眼见宝藏的谜底即将揭开,一向谨慎的王春发激动地喊了起来。在船外把风放哨的李得禄与谢有财也被王春发惊动了,猛然挤进船舱中。
  “麦加利银行南上海分行即日成立。行址位于法租界辣斐德路88号,办理存储汇兑贷放拆款业务。总办怀特沃尔夫先生为英国皇家学院之政经博士,于香港麦加利本行执事二十余年,专材深湛,信誉素卓。祈社会各界故雨新知不吝下问。本行备有德律风机以资各方尊客来电洽商,德律风号码为上海南区11131号。”柳绣兰读道。
  “大嫂,你是说老白狼的宝藏就在这家洋鬼子的银行里?”炉里的炭火猛然旺了起来,丑娃兴奋地提起红缨枪,一枪把整个船蓬给掀了,“俺们这就去上海,起这家洋鬼子的银行。”
  “贵子,前头到芜湖了。”老船工说道。
  大江的烟波浩渺之中隐约出现一片喧闹的帆墙,悠远的汽笛声昭示着商埠的繁华。虽然丑娃与王春发都是一脸横肉,但是自小看着狄靖尘长大的老船工可不怕他们。他瞅着空荡荡的船身,皱起了眉头。
第42章 保密账户(1)
  1
  “作为上海滩最成功的银行家,怀特沃尔夫博士,您愿意与大家分享您创业成功的秘诀吗?”西装楚楚的摄影师摇起摄影机的旋柄,眯着眼捕捉着上海大银行的奢华。造型夸张的巴洛克式吼狮石雕,浮华的波斯羊毛绒大红地毯,用色大胆的鲁本斯裸女油画,从英国进口的全套中世纪盔甲武士,华丽的琉璃彩绘电汽灯让时近午夜的办公室耀若白昼,奢华致极的装饰,极大地展现了怀特沃尔夫博士傲人的成就。
  “秘诀只有两个字,中国。”沃尔夫博士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你们中国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充满了机会。这里有震惊世界的巨富,他们的资产都以数百万银元计算。他们的财富为本行在中国的发展注入了活力,他们的存款是本行丰沛资金的保障。”
  “数百万银元?沃尔夫博士,这多是传闻吧。”年轻的记者唐突地打断了沃尔夫的话。但见惯人情世故的沃尔夫却只是淡淡一笑,说道:“记者先生对上海滩的浮华世界看来知之尚浅。本人在上海经营银行已近十年,对中国不为人知的豪富印象极为深刻。从前朝的达官贵族,到新近崛起的军政首领,富商巨室,他们富可敌国,区区百万银元,于中国的富豪而言只是笺笺之数。本人曾亲眼见识过上海某名庵之掌庵老尼姑亲押银车来行,一举存入重逾百斤的金条银锞;也曾见过擦金粉的妓院老板携数十万英镑现钞来行要求托寄。”
  “此等奇闻,早已是街头巷议之热谈,但吾人却难以尽信。”年轻记者矜持地微微一笑,锐利的眼神似乎能够直入沃尔夫的内心,“鄙人虽然年纪尚轻,但是在上海已经有多年采访经历,诸如中国银行、交通银行、通商银行,鄙人均有追踪访查。业界之奇闻秘事,也曾亲闻不少,但还不曾有人能证实这些传闻。”“我的年轻朋友,那是因为你没有访问过外商银行。你要知道,真正的中国富豪,绝不会将他的资产信托给本地的银行。”老银行家说道。
  “近年来中国民族工商自立之说颇为风行,上海一地由华人自主办起的银行也如雨后春笋冒出来。依沃尔夫博士之见,为什么中国的达官贵人独钟情于外商银行,而不愿将其财富委由本土银行经营,让利益外流呢?”三十出头的年轻记者虽然已经在上海滩打滚了几年,但是人世沧桑还没完全磨去年轻人所特有的爱国热忱。听出沃尔夫语气中的调侃,记者的双颊涨得绯红,语气里透着一丝怒意。
  “记者先生可曾听说过外国银行的保密账户?”银行家反问道。
  “保密账户?”一直沉默不语的摄影师惊叫了一声。外商银行的保密账户一直是银行界的最高机密,一般人很难知道。听到沃尔夫主动提起保密账户,青年记者与摄影师激动了起来,但记者依然保持冷静。
  “略有所闻,但这都是无凭无据之事,不足采信。”记者回答道。
  “在记者先生看来,保密账户也许只是无稽之谈。但对吾辈银行业执事同仁而言,却是行内人人皆知的。也正是靠着保密账户,本人才能从一介地产客商一跃成为上海滩最成功的银行家。”看着记者与摄影师目瞪口呆的神情,沃尔夫抿着嘴,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我之所以选择今日邀请记者先生屈尊赐教,也正是要借此机会,见证一个保密账户传奇的结局。”
  “愿闻其详,沃尔夫博士。”嗅出了独家新闻的气味,年轻记者双眼一亮,摄影师旋转摇柄的速度也热切了起来。沃尔夫走向办公室正中的英王乔治五世肖像。画像中的英王军装整肃,手按佩剑,但是沃尔夫对自己的国君却没有一丝敬意,他抡起手杖,向肖像猛力一击。轰然一声,威严的英国国王被卷到了角落,大理石面的墙壁上露出一个造型典雅的保险箱。
  “这就是鄙人在上海滩创业致富的秘诀。”沃尔夫颤颤巍巍地打开沉沉的黄铜大锁,从保险箱里拿出一个活页夹。不等沃尔夫相邀,记者与摄影师不约而同一个箭步窜上前去,抢着要见证沃尔夫的创业秘密。
  “是一张存单。”记者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他结结巴巴地念道,“郑庆余堂在麦加利银行南上海分行定存上海规元二千三百二十八万八千八百六十六两又七钱六分八厘,在指定日凭到行提示存户所指定而认可之特定印鉴提取。存款利息依年息六厘之利率计算。”
  “这就是一份保密存单。”沃尔夫深情地抚摩着已经略略泛黄的存单,机警的摄影师连忙调动镜头,捕捉住老银行家真情显露的难得片刻。
  “凡是在中国经营的外商银行,能对需要隐姓埋名的客户提供更为周到的服务,也就是保密账户。在外商银行开户,您不需要提供真实身份,不需要以真名签署,不需要留下真实地址,不需要交代存款来历,只要一个名字和一个堂号就能开户。只要能报出存单号码,提款凭证,或者指定人签名,或者指定印鉴,就是其他各式各样的独门方法银行也能接受。比如这份保密存单的提领方式,就是别出心裁的三重关卡设计,可以完全确保客户的秘密存款不至于被有心人破解。”
  在这个大总统被绑票的乱世,国内大量的不义之财藏匿无门,保密账户服务的商机当然可观。沃尔夫热切地摆弄起桌上的验证道具:一张存单,一个风水先生用的八卦罗盘以及一尊一尺高的关公夜读《春秋》的木雕。年迈的老银行家矜持地对镜头微微一笑,在保密账户的巨大商机之前,这样一段生动的电影片无疑能让他的银行在宣传上拔得头筹。
  “依据我们神密客户指定的验证方式,首先提款者要提出一组五位的数字账号。核对账号无误之后,还要在八卦罗盘上指出正确的密码。接着才是客户的印鉴认证。”沃尔夫将木雕脚下的机关一转,关公座像应声打开,凿枘分明的凹槽隐约展示出四个大字。只有客户的印鉴能与这个特殊的量具相契合,保密账户的款项才能被支付。”
  “如此无名无姓的存款,岂不是追查无门?也就是说贵行所提供的保密账户业务实际上是变相的洗钱服务。”青年记者在镜头前尖刻地打断了沃尔夫兴致勃勃的展示。
  “我们更愿意说,这是应中国的特殊环境,为中国的特殊客户所提供的特殊服务。”沃尔夫彬彬有礼地打断了青年记者义愤填膺的质问。
  “作为上海滩的老生意人,我可以向您忠实地报告,在中国上自高官,下至县官,都是本行秘密账户的忠实客户。即使中国连年内战,民不聊生,但是各行秘密账户的存款金额却逐年递增,中国富豪增长之速,已经惊动了伦敦与巴黎的金融业。上海滩的外商银行数量连年激增,正是看好了中国市场的宏大前景。”
  “沃尔夫博士,我看您这份存单未必真实。”一直在以特写镜头拍摄存单的摄影师猛地看出破绽,洋洋得意地对老银行家指出不合常情之处。
  “规元两千三百万两的存款,周息高达六厘,也就是贵行一年要支付的利息高达一百多万两,我怀疑银行没有勇气承受这笔巨额的存款。”
  “您的怀疑是合理的。如此高昂的利率,对银行而言风险的确太大,极有可能带来灭顶的危难。您不可能与汇丰,花旗等大银行谈成如此苛刻的条件。但您忽略了一点,对于一个刚进入银行业的新手而言,这笔巨额的资金是不容错过的机会。银行业是个‘吃人’的行业,新人只能各出奇招,不能循序渐进。只有以超出寻常的勇气取得这笔资金,才有充足的资本在银行业一夕崛起。”回想起十年前的壮举,沃尔夫博士骄傲地扬起两撇浓眉,“1914年,也就是中国的甲寅年,我放下交易所买空卖空的小生意,以非常的勇气开办本行,毅然接下这笔两千三百余万两的巨额高息存款作为本行第一笔资金。你要知道,即使是中国举全国官商之力开办的中国银行,其资本额也不过只有一千万两,这笔存款让本行在开办之初就有足足两个中国银行的实力。因此,本行能够一举在上海上百家银行之中脱颖而出。因为资本充裕,本人舍弃传统的工商贷款小生意,转而集中力量投资中国新兴的地皮房产业,在世界大战时,我获得了三倍的回报。十年之后的今日,本行每年获利都在五百万银元以上,在上海拥有地皮房产不下三百处,资产总值超过五千万银元。不仅是麦加利银行在全球十余个分行之中获利最大的一个分行,也是全上海滩十年间金融业之中最为赚钱的一个公司。这一切成就,都起源于我在十年之前的勇敢之举。”
  “乙丑正月初二,不正是今天吗,今天就是郑庆余堂定存到期的日子。”在满纸洋文之间,在“到期日”一栏用恭楷端缮的中文到期日格外引人注目。正在仔细研究合同的青年记者突然失声惊叫起来:“但是郑庆余堂的利息太重了。一年的利息一百多万两,十年的利息就是一千多万两,也就是说十年的利息就能再开一家中国银行。”
  “是的,这正是我安排两位在今日来行访问的原因。”沃尔夫平静地点起一支雪茄,他从怀里掏出怀表,凝望着正滴答作响的指针。
  “从甲寅年到今年乙丑年,已足足十年。也就是说,您今天至少要一口气拿出两千三百多万两白银的本钱与一千四百多万两白银的利息,支付给这个神秘客户。”摄影机顶上高速旋转的两个胶卷嘎地一声停了下来,但是目瞪口呆的记者与摄影师却只是傻傻望着逐渐模糊在雪茄云雾间的沃尔夫,完全忘了还有摄影这码事。
  “规元银两只是计价的单位。依照银行的惯例,本行必须依本日牌价将银两折算成银元支付这笔本利。今日牌告的洋厘七钱二分五,也就是这个数字还要再以此数相除。”沃尔夫平静地拿起桌上的红木珠算盘轻轻一甩,行云流水地拨弄起来,“折为现洋计算,本行今日要支付给郑庆余堂的本金是大洋三千二百一十二万二千五百四十七元又八角八分。十年的六厘利息是大洋一千三百九十九万三千三百二十元又六分。本利相合,共计大洋四千六百零九万五千八百九十四元又九角一分。”
  “四千六百万大洋。你这位神密的存户即将富可敌国。”记者被不可思议的巨额财富惊得尖叫起来。他的失态是可以理解的,即使是一位从国外留学归国的高薪记者,他一个月的收入也不过是大洋80块,即使他不吃不喝存上50年,也赶不上这笔巨额财富的零头。
第43章 保密账户(2)
  “沃尔夫博士,上海的地皮房产在去年的江浙大战之后价值大跌,上海投资于房地产者损失惨重。而地皮与房产却恰好是贵行的主要行当,贵行在去年的战乱中想必也受损不少。一次要拿出四千六百万大洋,贵行果真能有如此巨量的资产?”青年记者毕竟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他迅速恢复了自制并缜密地思索起新闻的潜力。果然他的辛辣提问正中沃尔夫心事,他的眉头纠结了起来。“诚如记者所言,近年上海战乱频频,金融不畅,各银行生意萧条。加以地皮房产大跌,本行资产不免遭其波及。如果本行必须立即支付四千六百万大洋,马上就要面临最严重的现金周转困难。直言之,一旦郑庆余堂的存款提现,本行就要宣布破产。”
  “但是沃尔夫先生并不打算支付这笔巨款。”紧盯着沃尔夫的青年记者突然捕捉到老银行家眼神中的一缕狡黠,他恍然大悟。
  “精确地说,本行是否支付这笔巨款,取决于郑庆余堂是否能如期履约。但依目前的状况而言,郑庆余堂能实时履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沃尔夫说道。上海海关大楼的钟声打破了深夜上海滩的寂静,听着大钟敲足了十一响,沃尔夫的唇边绽出了笑容,“在外商银行开户存款的中国人,很少有人愿意仔细阅读合同主文之下复杂繁密的附带条款,特别是当这些附带条款是用英文表述的时候。”
  “难道附带条款能容许你们银行吞没客户的存款?”摄影师愤怒地咆哮了起来。但是狡诈的银行家早已见怪不怪:“依据我们外商银行对秘密账户的通例限制,如果在十年之内存户对自己的存款完全不闻不问,银行有权将存款视为无主存款径行没入。”
  “岂有此理,这不是坑害存户吗?”记者愤怒地说道。
  “套句中国的俗话,这就叫黑吃黑。”他猛然放下手中的怀表,眼神中闪过一丝嘲讽,“光顾外商银行秘密账户的客人,所存入的大多是不可告人的不义之财。既然是铤而走险得来的财富,必然不敢声张,所以秘密账户的存款最后无人提领的比率,在各家银行都是居高不下的。在商言商,此种无主的存款若在银行无限期存放孳息,对银行而言成本过大。于是吸纳此种秘密存款为数最大的汇丰银行率先订下存款的时限条款,将十年内存户全无闻问之存款视为无主存款而径行没入。在没入条款实行后,汇丰果然获利丰厚,秘密账户的无主存款竟然成为银行在正常业务之外的另一大财源,各家外商银行亦风随景从。
  “可是十年的期限正是今天。”青年记者也失声喊叫了起来,距离午夜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了。
  “所以我邀请两位寅夜来本行拍摄。两位青年朋友,你们即将目睹上海金融业一起影响深远的历史性事件。”老辣深沉的沃尔夫激动了起来,他微颤地说道,“我已经吩咐下去,本行在午夜前不打烊,全行恭候这位神秘客人。在一个小时之内,你们将见证传奇的结局。如果老天保佑,在你们的公证之下,本行将没入这笔存款。目前上海经济不景气,四千六百万银元足以一举收购外滩九成的大银行。今日屈居在法租界的小分行,明日就将成为上海滩新一代的金融霸主。”
  “若是郑庆余堂在这一个小时之中现身了,沃尔夫博士又将如何?”记者逼问道。
  “如果郑庆余堂能够在这一小时之内现身。”老银行家掏出手帕,揩去秃头上渗渗而出的汗水,“在商言商,信誉第一,本行即使面临破产,也必须履行合约。明日的上海滩,即将出现一位财倾全国的新富,而两位将会率先得到访问新富的机会。”
  “总经理,大堂有顾客求见,这是他的名片。”
  “快拿名片来看。”不等沃尔夫开口,青年记者与摄影师已经不约而同地嚷了起来。
  窗外猛然打起一响暴雷,雄伟的银行大楼猛烈一震,在轰雷中陷入黑暗。“大楼遭遇雷击。电灯短路,小心火烛。”走廊上的警报惊醒了沃尔夫,老迈痴肥的银行家突然从沙发椅上一跃而起,一把扭开了在接通电灯之后从来没有使用过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映衬着沃尔夫惨白的脸颊,一声长叹,紧握在沃尔夫手里的名片翩然滑落在豪华的波斯地毯上。
  “郑庆余堂!”
  2
  “大哥,这是啥家伙,恁多枪口。”丑娃问道。
  “兄弟,那不是枪,那是拍电影的家伙。”王春发说道。
  配有5个35公厘大镜头的摄影机引起了丑娃的警惕。见丑娃手往腰里一插就要掳枪,王春发赶紧上前将他拽开。法租界的巡警多如牛毛,对私藏枪支一向从严究办,他可不愿意糊里糊涂地栽在洋人手上。
  “你就是沃尔夫,麦加利银行南上海分行的经理?”狄靖尘问道。
  久未点燃的煤油灯在灯管里已经堆积起陈年的尘渣,努力窜破阻碍的旺盛火苗在深夜的大办公室里摇曳着诡谲的微光。狄靖尘冷峻地打量着蜷曲在办公桌后头的洋人。洋人脸上的震惊证明了柳绣兰的猜测,这家银行就是老白狼宝藏的真正秘藏之处。
  “是你。”沃尔夫脸色苍白,深深凝视着狄靖尘,似乎狄靖尘满面风尘的面庞勾起了他深藏心中的遥远回忆。
  “贼老头,你祖宗问你话呢。”啪的一声,丑娃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插在沃尔夫面前的桌面上。沃尔夫猛然惊觉:“不才就是沃尔夫,麦加利银行南上海分行的经理。”
  “沃尔夫先生,郑庆余堂在十年之前在贵行有一笔存款。”狄靖尘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从他一踏进这间豪华的大厅,他就感觉素昩平生的沃尔夫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而从沃尔夫凝视他的神情里,他看出沃尔夫深沉的恐惧。
  “在提款之前,必须请您提供郑庆余堂的存单号码。”沃尔夫说道。
  “存单号码是11131。”柳绣兰回答道。站在狄靖尘身边的柳绣兰掀开斗蓬,虽然经历了多天不眠不休的车船跋涉,但是柳绣兰的脸庞却在兴奋中润泽生辉。
  “大嫂,11131是洋银行的电话号码,不是存单号码。”王春发提醒道。
  “上海的电话号码从来都是一到四码,还没听说有五位数的号码。哪有银行会粗心到在自己开张营业的启事上登错号码呢?所以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号码,就知道这必然是宝藏下落的关键。”柳绣兰说道。
  “大嫂,你是说这么多年来老白狼宝藏的存放之处竟然就公布在报纸上?”一向沉稳的王春发被惊得目瞪口呆。十年来,从官府到蹚将,多少夺宝好汉惮精竭虑地寻找老白狼宝藏,但没有一个人能注意到这堂而皇之公诸大众的宝藏匿藏之处。无怪乎香五爷要特别递信提醒他们“诸相非相”。
  “老白狼毕竟是纵横天下的枭雄,金银财富如过眼浮云,他老人家早已看淡。也只有看轻财富,阅透人情,才能有如此旷达的心胸。”柳绣兰庄重地拿出藏有关键线索的老《申报》,微微激动地说道,“公布宝藏的藏处,是老白狼对各方碌碌寻宝客的嘲讽。金银散聚,唯有德者居之。无德者之汲汲营营,只能钻入牛角尖,岂能勘破宝藏正大光明之藏处。”
  “女士说得不错,郑庆余堂的存单号码是11131。”柳绣兰坚毅笃定的眼神打消了沃尔夫最后一丝冀盼。年迈的老银行家向呆站在一旁的记者与摄影师苍凉一笑,示意他们拍摄下这历史性的一刻:“这是一个依照中国奇门遁甲制成的罗盘。依照郑庆余堂存户的指示,提款者必须在这个罗盘上指出通往宝藏的道路。”
  “通路是六丙到艮。”王春发不耐烦地打断了沃尔夫。虽然对奇门遁甲一窍不通,但“六丙到艮,凤入丹山”八个字他却早已听熟。
  “凤入丹山,吉。”柳绣兰果断利落的回答让沃尔夫浑身一颤,他喃喃自语着。“还有啥字谜,快使出来。”丑娃不耐烦地咆哮了起来。
  “最后一道关卡,想必就是郑庆余堂的印记。”狄靖尘平静地从怀里掏出密藏在胸前的蓝布包,布包里藏不住的闪闪金光彰显着狄靖尘与白狼宝藏间非同寻常的因缘。
  “十年了。”沃尔夫颤颤巍巍地接过金牌,两行热泪滑下微微抽搐的脸颊。“完全契合,您是郑庆余堂的主人。”
  宏亮的报时钟声响彻午夜的上海滩,就在金牌紧紧嵌入量器的一刻,海关大楼敲响了零点的钟声。
  “沃尔夫博士,存户如期完成提款手续了,你要付给他们的四千六百万在哪里?”傻站在一旁的记者惊叫了起来,摄影师连忙摇起旋柄,将这历史性的一刻摄入镜头。
  “什么?四千六百万?”柳绣兰猛地一拍脑门,惊喜地喊了起来,“是四千六百万,我太傻了。老白狼既然把宝藏存在银行,当然会要利息,所以老白狼的宝藏还要加上十年的利息。”
  “精确地说,本行必须以中国的国币支付给狄先生四千六百零九万五千八百九十四元又九角一分。”沃尔夫颤抖地抚摩着金光辉耀的金牌,但他很快收住眼中的恐惧。只要郑庆余堂如时出面提款,他就有责任履行自己的义务,银行家的操守让他突然振作了起来,“依照银行界的成规,中国的国币以甲寅年发行的袁大总统肖像银币计算,也就是俗称的袁大头。当然,以中国的国币支付只是惯例,既然存单并没有明确律定付款的货币,在如此特殊的情况之下,也有以其他等值的支付方式支付的成例。”
  “大哥,俺手指头数不过来,你教教俺四千六百万是咋个数法?”丑娃问道。包括早已胸有成竹的柳绣兰在内,大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被沃尔夫干脆利落的回答给惊呆了,但是闻所未闻的惊人数目却让丑娃糊涂了。他这一辈子点钱从来没有超过三位数,一下子闹出了这么多个千百万的字眼,丑娃还真给搞糊涂了。
  “四千六百万现大洋,就是连银行都拿不出来的钱。”不可思议的巨额财富并没有让狄靖尘失去冷静,他冷冷地给王春发递了个眼色。王春发会意,他猛然拔出藏在腰上的张嘴灯,黑黝黝的枪口顶上了沃尔夫光秃无毛的脑门。
  “沃尔夫先生,就是您有本事将全上海的现大洋收来,恐怕也凑不出这四千六百万现大洋。而我们这一路从贵行大门口到顶楼办公室,途中却没有见到一个银箱。显然您并没有付现的准备。我很好奇沃尔夫先生将要如何兑现这笔存款?”狄靖尘冷冷地打量着洋老头,威严的眼神让沃尔夫彻底明白他不会得到一丝宽宥。
  “狄先生多虑了。经商之本,信誉为重,我绝不会自砸招牌。十年前的今日,我既然能承担起郑庆余堂的巨额存款,十年后的今天,我就会不折不扣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沃尔夫颤抖地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文件,“诚如狄先生所言,筹措四千六百余万的现大洋并不现实。本行若是勉强为之,收买如此金额之现大洋恐怕会迅速造成上海市面银根吃紧,甚至冲击整个国际汇价与白银价格。然而在十年之前,您郑庆余堂的前辈在本行存款之时,就已经指定了完美的付款方式。当年,郑庆余堂的神秘客户盱衡当日局势,深感上海的地皮生意前景可期,这就是他为什么愿意提拔像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皮客商出面办银行的原因。”
  “道契。”柳绣兰接过沃尔夫手中厚厚一叠契纸,飞快地查看过一遍,一缕笑意在柳绣兰的唇边漾开。她突然放下了男女大防,紧紧握住狄靖尘握在枪柄上的手。狄靖尘全身一震,忘情地凝视着未婚妻娇艳如花的笑餍。
第44章 黄浦滩新贵(1)
  1
  “肃静!肃静!请各位绅士安静下来!”暴躁的议事槌声无礼地打断了议事大厅的人声喧哗,满厅绅士派头十足的租界各行领袖错愕地停下寒暄,不明究里地傻看着讲台上青筋毕露的会议主席。
  “皮尔斯将军,我必须提出抗议!”粗暴躁烈的槌声激起了满厅洋人的愤怒,汇丰银行上海分行的经理康米斯勋爵率先发难,“今天应工部局邀请到场的绅士们,都是公共租界各行各界的显贵人物。在尊荣的工部局议事厅里,我看到了不少熟悉而尊贵的面孔,我看到了华俄银行总办马林诺夫斯基伯爵,他是沙皇陛下在华利益的忠实守护者;我看到了横滨正金银行的佐佐木三郎先生,他积极的企图心是日本新兴实力的代表;我看到了沙逊先生,他代表着在中国历史最悠久的外商世家沙逊家族,他们的财富足以使任何伦敦的巨商贵戚惭汗;我看到了东方汇理银行的经理尚·雪维克子爵,法国的三色旗在他的卫护下骄傲地在外滩迎风飘扬;我看到了德士古石油公司的经理布尔先生,他代表着合众国的新富在中国的强劲实力;还有怡和洋行的经理弗伦根爵士。爵士先生与本人一向是大英帝国在公共租界利益的最热心申张者。皮尔斯将军,在场人士都是上海公共租界的实质领袖,是欧美列强实力在中国的标杆。作为上海公共租界最高行政机关上海工部局的董事长,您是我们推选出来的领袖,对于在场诸位的重要性应该认识最深。但是您却在没有事先通知我们的情况下,仓促地把我们召集在此处,又像老师训诫孩童般打断了我们优雅的交际,这显然不是我们欧美绅士应有的举止。”
  “康米斯爵士,请相信我,工部局有充足的理由召集这次紧急会议……”
  “我还没有说完!”康米斯爵士扬起倨傲的鹰勾鼻,湛蓝的双眼里爆发出愤怒的火花。“工部局代表着世界各强国侨民在中国这块小河滩上的利益。在我的印象之中,工部局从来没有向中国人妥协,更不可能屈尊使用华语。然而,今天我却讶异地发现堂工部局的临时大会竟然出现以华语为主要语言的无理要求。尊敬的总董先生,要求我们以华语开会,不仅是工部局自贬身价,更是对世界列强的侮辱。”康米斯的慷慨陈词引起满堂喝彩。在热烈的掌声中,康米斯优雅地大躬一鞠,接受同事们的致意。但是一向慈眉善目的工部局总董皮尔斯这次出奇地没有理睬康米斯的激情演说。愤怒的槌声再度打断人群的热烈喧哗,大厅骤然陷入错愕的沉寂之中。
  “本人之所以要求以华语作为此次大会的语言,是因为本次大会最尊贵的来宾是一位远道而来的中国朋友。”皮尔斯揩去额角的冷汗,放下了议事槌。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依着觐见英国国王的宫庭礼节以手抚心,向主席台旁的一位陌生华人深深鞠了个躬。那个陌生人就是狄靖尘。
  “堂堂工部局总董竟然以觐见国王的礼节向一个华人致敬,这太不像话了。”康米斯的愤怒咆哮震醒了满厅的洋人,各种语言的粗暴叫骂顿时炸开来了,但是灰发苍苍的英国老将军却对此完全不予理会。皮尔斯是八国联军的将领,他对中国人的鄙夷在公共租界的洋人圈子里是出了名的,没有人能想到如此固执之人竟能对一个中国人低下骄傲的头。
  “康米斯爵士,请不要对这位中国朋友存有偏见。你的前途和财富都握在他的手里。”沃尔夫说道。坐在狄靖尘身边的沃尔夫博士昂着头走上讲台。他一把将已经哽咽的皮尔斯将军推开,恭敬地让狄靖尘坐上工部局总董的位置。“沃尔夫,你这个炒地皮的老头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沃尔夫的举动让康米斯在暴怒中完全失去自持,他歇斯底里的吼叫在庄严的工部局议事厅里回荡着。
  “康米斯,你还认得这个吗?”沃尔夫微颤地从数据夹里抽出一份文件,边缘已经泛黄的蓝色机制纸文契让康米斯骤然脸色大变。
  “沃尔夫,你怎么会有这个玩意儿?”康米斯惊讶地问道。
  “这份道契并不属于我,而是属于您眼前这位中国人狄靖尘君,我只是一个代为经纪的中间人。”沃尔夫回答道。
  康米斯突然崩溃了,他全身发颤,瘫倒在狄靖尘脚前,似乎在哀求着最后的慈悲,但是狄靖尘并没有一丝怜悯。他冷冷地站起身来,锐利地将全场不知所措的洋人们扫视了一圈,威严凌厉的眼光生生震慑住了全场洋人。狄靖尘向沃尔夫丢了个眼色。沃尔夫展开文契,朗声宣读起来:
  中华民国沪海道尹杨,为给出租地契事。照得接准大英领事官阿照会,内开:今据中国商人郑庆余堂禀请,在上海按和约所定界内,租业户汇丰银行将所租外滩十二号滨马路地基一段,划出转与华商郑庆余堂永远租赁,地计二毫。北起外滩十三号江海关大楼,南至外滩十二号汇丰银行洋车棚北,东至马路地界,西至汇丰银行侧门,给价规元三万两,等因前来。准此,本道已饬业户汇丰银行,将该地转租给该商郑庆余堂收用,该民遵例承业。
  “我虽然能讲华文,但从来都看不懂中国人文绉绉的言词,谁来解释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经销德州石油的德士古石油公司的经理布尔先生是位靠钻油致富的美国新富豪,在上海的外商圈之中虽然资历尚浅,但是一口德州腔的大嗓门却从不饶人。
  “这是一份土地买卖的道契,我尊敬的布尔先生。”皮尔斯将军一把夺过女秘书手里的嗅盐,深深吸了一大口,以免自己昏倒,“依据这份道契,汇丰银行将自己银行大楼侧门旁的两毫地皮转卖给郑庆余堂,只收了三万两。”
  “就两毫地皮?这点小事就能把大家吓成这个模样?”看着满厅面无人色的外滩绅商,布尔先生朗声大笑起来,“一亩十分,一分十厘,一厘十毫。中国的一亩折换成公制是六百六十多平方米,两毫的土地只不过1平方米多一些而已。这么一丁点小的土地,盖个厕所都不够,有什么好害怕的?汇丰银行能将1平方米的丁点小土地卖出三万两的高价,我说这是一笔好生意。”
  “布尔先生,你不要轻视这区区1平方米的地皮。这1平方米是地皮商人所谓的‘畸零地’。整座富丽堂皇的汇丰银行新大楼,当年在外滩矗立起的上海新地标,即将因为这弹丸之地而面临毁灭。”皮尔斯将军画龙点睛般的说明引起了惊恐的嘘声。在上海滩上打滚的商人,对“畸零地”这个恐怖的词语都是闻而色变的。
  “以上帝之名,到底什么是畸零地?”来自德州的布尔听糊涂了,他不耐烦地大声问道。
  “所谓的畸零地,就是一块地皮之中极微小而关键的一块地。”康米斯扯着自己的头发,说道,“我们汇丰银行的行址,原本只是一幢三层小楼房。而狄君拥有的这块1平米土地,在出卖的时候,只是我们汇丰银行侧门向北凹入的一块狭长的小草坪,当年除了植些花草与摆放垃圾箱之外,没有任何用途。
  但是当汇丰银行扩建大楼的时候这块地就成了新大楼的要害之处。没有这1平方米地皮,新大厦就盖不起来。”
  “畸零地是无良地产商人的惯技,地产业中最使人恐惧的地雷。我亲爱的布尔先生。”看到英国汇丰银行即将落难,法国汇理银行经理雪维克子爵唇边泛起冷笑,说道,“一块小地皮也有不容侵犯的权利,汇丰是无权在狄先生这块小地皮上盖房子的。所有权人只要认真起来,汇丰的整栋大楼将会夷为平地。如果汇丰想要保住大楼,他们就得收购这块小地皮,当然这块小地皮的价格自然会很高。”
  “也就是说,汇丰大楼的命运掌握在郑庆余堂的手里。”布尔吃惊地说道。如果狄靖尘较起真来,耗资1000万大洋,号称“从苏黎世运河到白令海峡最讲究的建筑”的汇丰银行新大厦依法必须完全拆毁,才能归还郑庆余堂的这一小块地。
  “哪里有卖自己房基的?你们怎么会糊涂到这个地步?”布尔愤怒地说道。
  “这就是沃尔夫这些专收畸零地商人的无耻可怕之处。”康米斯悲愤地瞪着沃尔夫,似乎想要生生撕了这个地皮商人,他接着说道,“收购畸零地的地皮商人,雇有建筑业界的专家。他们按照地皮的发展前景估出新建筑物的规模与要害之处,而后才不动声色地下手。为了得到他们看定的地皮,他们就会不择手段地得到它。比如这块畸零地,当年正是沃尔夫看出了汇丰在战后的发展前景。他知道我们早晚有扩建大厦的一日,所以看准了这块关键的地皮,找了个名义前来接洽收买。在遭到我们拒绝之后,沃尔夫就暗中出资在草坪旁开了一家粪行,他们早起进城收粪的粪车就在一旁洗刷,将这个小角落搞得污臭不堪。半年之后,一次大战爆发,国际商业萧条,银行业经营困难,资金短缺,这时沃尔夫突然抱着三万两银子指名要买那块小草坪,这笔生意在当年看来是十分明智的。”
  “你们在兴建新银行大楼的时候,难道没有找过这块地皮的地主吗?”布尔紧接着又问道。
  “我要是那个时候就让你们找着,哪能做得了今天的大生意?”沃尔夫回答道。看到平时高不可攀的大经理康米斯即将毁在自己十年前的计谋里,沃尔夫很得意,“我早就料准康米斯爵士在找不着地主的时候必然会行险侥幸,先将大楼盖起。所以我十年来没有透露关于郑庆余堂的任何信息。康米斯,你准备拆楼还地,还是另寻和解之途?”
  “汇丰银行大楼建筑用费高达1000万银元,更不要说汇丰在拆除大楼之后对公众造成的信用影响。沃尔夫博士,您应该知道汇丰银行在上海甚至全中国的份量,一旦汇丰出现信用危机,甚至造成挤兑,将会把中国的洋商带入不堪设想的境地。汇丰银行的新大楼,关系着全体在华洋商的利益,决不能拆。”康米斯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瞪着沃尔夫,“你开个价吧。”
  “不急。”狄靖尘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康米斯的悲愤呼号,他接过沃尔夫手里厚重的资料夹,拿出一大叠淡蓝色的文契,“作为郑庆余堂的法定代表,我在此宣布追讨以下的地皮之权利。”
  “你这个土匪。你还握着哪些地皮?”一声绝望的吼叫,急火攻心的康米斯猛然仰起头,喷出一口热血,晕厥在狄靖尘脚前。
  “这些地皮都是本行十年来代郑庆余堂渐次收购的,就让我公布这个名单吧。”沃尔夫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预先拟好的声明稿,抑扬顿挫地宣读起来。
  “郑庆余堂的法定代表人狄靖尘君在此主张对以下建筑的部分地皮享有权利,外滩一号亚细亚大楼,外滩二号英国侨民俱乐部,外滩三号有利大楼,外滩六号中国通商银行大楼,外滩七号大北电报大楼,外滩九号旗昌洋行大楼,外滩十二号汇丰银行大楼,外滩十五号华俄道胜银行大楼,外滩十七号字林大楼,外滩十八号麦加利银行大楼,外滩十九号汇中饭店,外滩廿四号横滨正金银行大楼,外滩廿六号扬子大楼,外滩廿七号怡和洋行大楼,外滩廿九号东方汇理银行大楼,外滩卅三号英国领事馆。”
  “郑庆余堂在外滩的道契,本席已经亲自逐一详核。每块地皮多则2平米,少则半平米,但都位在各家大楼的关键处。本席也已向主持公共租界诉讼的会审公廨请益,并连夜发电向伦敦与巴黎两处德高望重的法官求教。两处法官的回复都非常清晰,无论是依据大陆法系或海洋法系的法律,各国的法庭都从来不会撼动私人财产。也就是说,只要狄靖尘君提出主张,会审公廨必将裁判整个外滩的所有大楼都必须拆毁,以归还郑庆余堂在各大楼所拥有的小块地皮。”皮尔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两行热泪淌过沧桑的面庞。作为公共租界工部局的主席,他有义务打灭在场各位的侥幸之心,让与会的各行代表正视迫在眉睫的危机。
  “上帝啊!这个人拥有整个外滩!”布尔的咆哮打断了皮尔斯老泪纵横的哽咽,也将会议厅里的洋大人们从震惊之中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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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洋鬼子给俺们送午餐来了。”门口传来一响电梯铃声,金发碧眼的洋侍者将餐车推进豪华宽敞的顶楼客厅,餐车的小轮在胡桃木地板上磨起悦耳的辘辘声。门口的动静惊醒了正在蒸汽浴室慵懒午睡的丑娃,他一把推翻三个正为他做按摩的俄国金发按摩女,兴冲冲地跑进主客厅,伸出手就要掀开纯银的餐盘盖。
  “洋鬼子,今天给俺们开啥大菜?炖蒜片红酒焗牛小排,德式烤猪脚,还是鱼子酱配黑鲷鳕鱼?”整个外滩的商机难以在三言两语中估出价格,工部局紧急召开的临时大会并没有谈出具体结果。为了安抚突然现身的外滩新主人,工部局紧急安排狄靖尘一行入住上海最为富丽堂皇的汇中饭店顶楼总统套房,希望外滩的顶级奢华能缓和神密来客的情绪,以免不耐谈判的狄靖尘一怒之下动了拆毁整个外滩的念头。在汇中饭店总统套房奢华了大半个月,即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丑娃,也已经成为西式大菜的行家。他对欧美各种高级佳肴如数家珍,甚至可以一口气用法文数出十几种世界顶级的鱼子酱。
第45章 黄浦滩新贵(2)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正在顶楼套房能够俯瞰整个外滩的游泳池里游泳的狄靖尘不耐烦地从二十五度的舒适温水中一跃而起。他披上纯丝的睡袍,懒洋洋地走到客厅的私人吧台为自己倒上一杯马丁尼。
  “这是上海工部局对狄先生的致意。”如释重负地洋侍者恭恭敬敬地深深一鞠躬,掀开了餐盘盖。锃亮的银盘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封信。
  “又不是开饭,搞恁大阵仗干啥?”丑娃气呼呼地接过狄靖尘递来的水晶酒杯,空空如也的餐盘惹起他的馋虫。洋侍者见状,连忙递来一份用铂金细细框起的当日菜单。但丑娃却不领情,他推开洋侍者热心递来的菜单,朗声点起菜来,“昨天的可颂太软,鹅肝酱太腻,我大哥不欢喜吃。今天的午餐全改换清淡的菜色,给我大哥上一份奶油松露汤加火焰明虾,松露要法国进口的黑松露,不要你们昨天拿来蒙事的白松露;我大嫂要一份香橙鸭胸与勃艮第田螺,田螺要法国的helixpomatia,不要本地的温带大蜗牛;我今天刚洗了蒸气浴,胃口还行,给我上双份酥炸黄金软壳蟹当开胃菜,主菜要双份烟熏奶油鲑鱼与双份带血腓力牛排,再加一份碳烤鹿肉;另外,送三份海鲜意大利面到六楼赌场的二十一点桌给我的三位大哥。我们今天的甜点要香栗口味的蛋白酥,我大哥大嫂的配餐酒是brandyalexander,三位大哥要见红好手气,给他们送双份bloodymary。”
  “王春发这浑小子又混到赌场去了?让他把大门,大半天都不见人影。还有李德禄和谢有财,整天除了泡赌场就是看歌舞秀!”听着一向只会舞刀弄枪的丑娃竟然字正腔圆地用英文点起鸡尾酒,一团无名火在狄靖尘的胸口猛然窜起。
  “大哥,饭店原本是每天给俺们开一万银洋的筹码的。但是他们见俺们在赌桌上手面太大,昨天开始他们不送免费筹码,改让俺们记账。一天额度是十万大洋,赌光了上他们账房挂账就能再拿钱,账单他们直接送工部局。俺与王大哥是粗人,只会推牌九玩角子机,比不上大哥会玩洋纸牌。昨晚俺与王大哥发了狠,立志向大哥学习,不学会二十一点不下桌。俺们甩了三十万大洋,总算摸出窍门,发牌的荷官们可是见了俺们就发怵呢。再说了……”丑娃贼头贼脑地飞快往柳绣兰房里望了一眼,看真了没有动静,他挤眉弄眼地将手里一把筹码塞进狄靖尘手里。
  “就晓得赌牌嫖姑娘,连个大门就不会把守了?来上海才几天,你自己姓啥还记得不?一个送信的洋毛孩子都能随便登堂入室,脑袋啥时候给人摸掉了都不知道。”狄靖尘训道。
  “我大哥说的是。你这小洋鬼子,没看到门口的告示吗?”见狄靖尘动了气,丑娃赶紧停下油嘴滑舌。
  “门口什么告示?”狄靖尘一头雾水地踱到门口,一张墨迹未干的大字告示让他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洋人与狗不得入内。”狄靖尘一眼看出这是王春发的手笔。从前在大街小巷贴悬赏缉人告示的时候,心细的王春发总会在告示边缘加刷一道浆糊,以免巡缉营师爷端楷缮就的告示让风刮跑。
  “这是王春发贴上去的?”狄靖尘问道。
  “俺听说马路对面黄浦滩上的公园贴了一张,于是就与王大哥合计也找饭店的洋崽写了一张,让洋人认得祖宗。”看到狄靖尘收起一脸严肃,咧嘴大笑起来,丑娃也乐了。
  “滚吧!”狄靖尘从吧台放零钱的酒杯里摸出一块袁大头,顺手扔给生生被丑娃扔出大门的洋侍者。面无人色的洋侍者赶紧对狄靖尘深鞠一躬,一溜烟地窜进了电梯。丑娃带上了电梯铁门口的黄铜大锁,随口说道:“大哥放心吧,除了你与嫂子之外,就连俺与王大哥几个都没有钥匙,任谁都开不了这铁门的。大哥,俺们快看看信上头都说了些啥?”
  为了谈出让狄靖尘高抬贵手的价位,沃尔夫已经与十余家有畸零地握在狄靖尘手上的大洋商鏖战了半个月,每天晚上沃尔夫都有汇报谈判状况的秘信送呈狄靖尘。为了打发时间,柳绣兰不厌其烦地对丑娃详细解释每封信的意思,信里屡屡翻新的天文数字让丑娃彻底体悟了“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道理,并深深佩服起这些能写洋字的先生。一个干蹚将的,就算有出息蹚遍天下,也蹚不出信里财富的一个零头。要干蹚将,还是这些喝过墨水的知识分子有本领。
  “兄弟,这不是信,这是老白狼的全部宝藏。”信封里并没有信,只有一张淡黄色的票据。看清了票据上的金额,狄靖尘猛然按住丑娃宽阔的肩膀,强忍着控制内心的激昂澎湃。
  “大哥,你是说俺们终于找着宝藏了?”一声震憾重瓦的长啸,丑娃兴奋地举起门口一人高的大理石拿破仑肖像,甩枪般地舞了起来。嘭地一声,上百斤重的石雕被兴奋过度的丑娃一把扔出面对外滩的落地窗,外滩大马路上顿时响起一片惊恐的人呼马嘶。
  “这纸头是啥东西做的,能值个多少钱?”大街上的恐慌哀号让狂喜的丑娃逐渐镇定下来,他好奇地从狄靖尘手里拿过纸片,细细端详起来。
  “这不是一般纸头,这是一张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联同外滩五大银行在汇丰银行联合开立的保函。”经过这几天与工部局反复的喊价,狄靖尘学会了不少英文单词,保函上龙飞凤舞的洋文已经能辨识无碍了。在搞懂了本票的金额之后,他猛地往丑娃当胸一拳,足以放倒一匹壮骡的雄浑内劲让丑娃充分感受到狄靖尘内心的狂喜。
  “啥是保函?能抵上洋钱吗?”丑娃揉着胸口,毕恭毕敬地接过狄靖尘递来的保函,一脸崇敬地看着。
  “保函可要比现洋好用。有了这张票子,我们就是上海滩最大的债主,不怕洋人赖账。外滩上所有的头面银行联合作保付我们钱,就连洋鬼子在上海的衙门都是这笔钱的保人。”狄靖尘按下心中的激动,朗声诵读起来:
  “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联同英国汇丰银行,法国东方汇理银行,俄国华俄道胜银行,日本横滨正金银行,美国花旗银行与比利时华比银行,在此共同为你提出吾人在任何条件下不可变更一字之保证:兹担保汇丰银行分期十年,在到期日届满前以周息六厘分期支付郑庆余堂中国银元八千万元。郑庆余堂可选择收取现洋,或改为取得汇丰银行百分之五十一之股权。”
  “大哥,讲数字俺闹不懂,这张保票能换出多少头牛来?”丑娃问道。虽然纸票子换出大洋是件难以想象的怪事,在十里洋场花了大半个月,丑娃早已见怪不怪,但是动辄千万的数字实在超出他的理解能力。
  “你老家一头牛要多少钱?”狄靖尘问道。
  “在俺老家那里,一头齐口壮实的吹子也就是大洋七八十块钱。俺有一个远房表叔,家里阔得很,他花了足足1000大洋买了一对腿毛打漩的吹子,那可是神牛,一天可以拉80里地的大车。”虽然在上海滩的浮华世界豪奢了半个月,但是丑娃一谈起家乡,却还是满口黑话。
  “整个河南一省的牛也就是七八十万头。8000万大洋,够你买下河南全省的牛。”狄靖尘说道。
  “河南全省的牛,大哥,俺们发了。”丑娃说道。
  丑娃兴高采烈地敲开了两瓶香槟,纯亮的酒液在高脚杯中喜气地晶莹欲滴。
  “干!”香槟杯的醉人诱起满厅眩目的琥珀光,一股陌生的幽香悄然沁入狄靖尘的心底。在酒色的迷醉中,狄靖尘诧异地看着一脸傻笑的丑娃七歪八倒地在波斯地毯上撇开毛茸茸的一双粗腿,踩起昨晚在舞池里刚学成的舞步。
  “丑娃,这洋酒你才喝一杯,咋就醉成这个熊样?”狄靖尘刚说完,一股醉意猛然冲上脑门,眼前的世界突然间蒙眬了起来。碰的一声巨响,扑倒在天鹅绒沙发上的丑娃将整套沙发砸得粉碎。看着丑娃傻乎乎地淌下的口水,狄靖尘突然问道:“丑娃,你嫂子呢?”
  “今早起来就没见人,大概又到佛堂去找那个独脚大师开示了吧。”丑娃说道。
  自打住进汇中饭店的总统套房起,温柔贤慧的柳绣兰仿佛变了个人。她几乎每天都要亲自到赌场吼叫一通,将在赌桌前流连忘返的狄靖尘给揪回来,丑娃与王春发更是经常被柳绣兰逮到大门口罚跪。为了安抚未婚妻,狄靖尘三天两头就将汇中饭店旁最繁华的大马路遍扫一圈,他买遍了先施与永安各大百货的当季精品,但是堆积如山的礼物却更激起了柳绣兰的愤怒。这几天柳绣兰总往佛堂跑,难得清静的狄靖尘也乐得不多询问,一转眼间,他竟然已经整整两天没见柳绣兰的面了。
  “独脚大师?你可曾亲眼见过?”狄靖尘问道。
  “上回陪着嫂子去佛堂,只看到一个大师装着一只木脚。”还没来得及说完,丑娃已经熬不住睡意,隆隆响起的鼾声让狄靖尘暗暗叫苦。
  “丑娃,咱们中招了。”狄靖尘双腿一软,扑倒在丑娃面前。他紧盯着丑娃手里的保函,使出全身力量向丑娃手里的保函爬去。但是连翩袭来的睡意却让他晕乎了起来。就在他一把握住8000万保函的一剎那,狄靖尘再也支持不住,陷入了沉沉睡乡。
  “大哥,你们两个咋给捆上了?”王春发扔下手里的一盘筹码,惊叫着跑进大厅。被捆得像个粽子似的狄靖尘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咱们给黑吃黑了,就桌上的信封,刚才还有8000万现大洋的汇丰保函。”
  狄靖尘向茶几上印着汇丰hsbc行标的信封丢了个眼色,王春发颤抖地打开空空如也的信封。“大哥,你与丑娃是咋被放倒的?”酒杯里残存的余味引起王春发的警惕。他沾了点杯底残液凑到鼻前一嗅,恍然大悟,“下迷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蹚将,敢来下俺们的黑手。”
  王春发一掌将金丝楠木的茶几拍得粉碎,他拔出贴身的张嘴灯,悲愤地扫射了起来。
  “这是你大嫂与香五爷干的。”狄靖尘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美国白玉霜的脂粉余味与淡淡檀香说明了是谁下的黑手。
  “是大嫂与香五爷?”王春发被突如其来的出奇真相震糊涂了。他扔下手枪,碰的一声歪倒在沙发上,双手紧紧地抱着脑袋,似乎正努力想解出这难解之谜:“可是俺们是一家人,这没有道理啊!”
  “王春发,你说香五爷究竟是谁?”虽然狄靖尘早已悟出了答案,但是他还存着一丝希望,希望王春发能证明自己的错误。
  “大哥,您还没想通吗?”王春发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狄靖尘竟然看不透这层简单的关系,若不是老白狼本人,谁能晓得宝藏藏在上海法租界的洋银行里?”
  “那你说,香五爷又为啥给咱们三番两次引路递信?”狄靖尘问道。
  “大哥,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俺咋就没想通!”王春发猛然一拍脑门,惊喜地说道:“那是老狼引着小狼成器,大哥,你就是老白狼的亲骨肉。”
  “所以是香五爷引着儿子找着宝藏,又教我媳妇把宝藏黑走。”看着王春发一身油头粉面的赌徒打扮,狄靖尘苦笑一声,体悟了老白狼的用心。
  “也就是半个月的好日子,我们就成现在这熊样,哪里还有一丝雄心壮志?要是真在这纸醉金迷的上海滩得了8000万大洋,那还不都成了花花公子?有了钱吃喝嫖赌,你我的这辈子就算废了。”狄靖尘说道。
  “大哥,您说得没错。”王春发脸一红,连忙扯掉领口的燕尾结,露出被大风大雨拍打出来的健壮胸肌。他拔出贴身的匕首,利落地为狄靖尘解开绳索:“瞧您这身真丝睡袍。老白狼可不愿见自己的儿子穿成娘们模样。”
  “抱歉打扰,有给狄靖尘先生的礼物。”叮当一声,方才被丑娃一把扔出去的洋侍者引着汇中饭店的洋经理怯生生地从电梯门里探出脑袋。
  “去看看是啥玩意。”狄靖尘精神一震。这个时候来的礼物,十有八九又是香五爷给他留下的线索。他动了动被粗麻绳捆得发麻的手脚,胸中又燃起了熊熊斗志。
  “大哥,是一袋家伙。”王春发惊讶地将布袋往地毯上一抖,满地的崭新家伙让一辈子在枪口舔血的老军人合不拢嘴,镗亮光滑的“大肚镜面”盒子炮,弹头特大、一弹能削掉半个人脑袋的美国“大眼曲尺”,租界巡捕人手一把的美国“枪牌橹子”,三把精致小巧的小八音和一挺“格蚤龙”手提机关枪。每杆家伙都配齐了皮件齐全的子弹袋与两百发子弹。有了这些家伙,一个有能力的蹚将马上就能称霸一方。
  “狄先生,这里是三张火车票。这是尊夫人在退房的时候交待柜台给您办的,今天晚上的夜班特快车到徐州,转搭后天一早的蓝钢车头等座到洛阳。”“洛阳?香五爷要我们回河南府?”洋经理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三张头等车票,狄靖尘与王春发会意地看了一眼。
  “鄙店已经为狄先生喊了出租汽车,请问狄先生有行李要托运吗?”洋经理问道。
  “除了这包家伙,我们没别的行李。”狄靖尘利落地换上了刚到上海时的一身劲装,香五爷送来的崭新九龙子弹带如定制一般贴身合体。曾经在纸醉金迷中逐渐涣散的目光再度锐利起来,他扬起一脚,将还在地毯上鼾声大作的丑娃踢了个四脚朝天。
  “哪个不要命的敢把俺捆上?”被狄靖尘一脚踹醒的丑娃一声暴吼,三条将他捆得结结实实的粗麻绳被绷断成六截。
  “拿上家伙,到赌场去把谢有财与李德禄叫回来,香五爷与你大嫂让我们出发回河南府了。”狄靖尘说道。
  “大哥,香五爷让俺们回河南府干啥去?”丑娃问道。狄靖尘没有回答,只是把满地的枪指给丑娃看。对个蹚将而言,枪就是命,满地锃亮的枪支让丑娃双眼一亮,他一把抱起泛着油光的格蚤龙,说道:“拿起家伙,俺们要跟大哥回中原干成大事。”
  王春发顺势向狄靖尘严肃地行了个举手礼,以示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