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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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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司马中原
狂风沙0001
十一月。落霜的天。
十六辆响盐车上路的辰光,天还没大亮,关八爷跨着他的麦色骡子在前头踹道儿。荒落落一条官道上连个人影儿也没有,一路衰草头上落满一层浓霜,像是吃食店面案上的白粉屑,麦色骡子扫过去,留下一路灰黄的蹄花。官道两边有些落光了叶子的杨柳,光秃秃的朝天举着疏而细的枝桠,朝东南的一面泛黑青色,朝西北的这一面结满了一粒粒晶白如雪的霜花。光溜溜的晓风带着严寒,在那些枯枝上滑过,打起呜呜的号子,那声音又尖锐又凄惨,就仿佛要把阴霾霾的天硬给开肠破肚一样,满天灰云叫欲烧没烧起的早霞一映,灰红带紫,真像滴出血来了。
“嗳,我说向三哥,这条道儿没人淌过;”第三辆盐车那个精壮的矮个儿说起话来嗓门儿有点左,半阴不阳的:“你可瞧仔细了,车沟儿,牲口印儿上全是盖着霜的,那就是说,除了关八爷这匹大麦骡,今早上没人走这条鬼路。”
响盐车的车轴吱吱唷唷的唱成一片;一群鸟低掠过白糊糊的铺霜的野地,飞向极远处的野芦荡里去,第二辆掌车的向老三嗯嗯啊啊的应着,耸耸他肩上的j带。“算你够精明的,可惜你石二矮子把话说晚了!”向老三歪过脑袋,放大喉咙说:“你若是怕惹事,昨夜跟关八爷打声招呼,你单抽你的腿子(盐枭暗语,即盐车。)打岔儿去,(盐枭暗语,即分路。)关八爷这号人,窝里(盐枭暗语,即在自己人当中。)放的直,( 盐枭暗语,即好说话,)不会靠腿(盐枭暗语,即下令停车。)掳人。(盐枭暗语,即揍人 。)……这业已放至大荒荡儿了,难不成你还打算拐腿?(盐枭暗语,即回头走另一条路。 )
“嘿嘿嘿……”第四辆的黑大汉儿爆出几声干笑来:“石二矮子,你它妈不打关字旗号 ,响盐车在大白天里可有你推的?!甭说的篓里插尖子(盐枭暗语,即攮子),后盘子带嘴子,(盐枭暗语,即短枪。)东路上一路盘盘卡卡几十道,你就插翅也飞不得,要是碰上鬼,(盐枭暗语,指北洋军阀时代的缉私队。)伸了个×棒淌了你的,(盐枭惯语,意指使带刃的空心盐签儿划破盐包。)你还不是白翻两个卵子?!”(※眼睛)
“去你的蛋!大狗熊。”石二矮子火上来了:“这话要换旁人说,我就掳断他的挺子,(盐枭暗语,指脊骨。)我石二虽说个头儿不高,遇事人可没矮过,(盐枭暗语,‘矮’束手认输。)宫家坝那场火,我一样上过他们的肉税。(盐枭暗语,指开膛破肚。)”
“就是罗,嘿嘿,”大狗熊就那么温温吞吞的:“你石二矮子既不真矮,旁人拉腿直放,用你担什么个小心?!”
“话可不是那么说法儿!”石二矮子说:“咱们总是在道儿上混的,俗说‘光棍不挡财路’,缉私队那些黑心鬼跟咱们有梁子,朱四判官跟咱们可是井水不犯河水呀!”
“扯进那土匪头儿干啥来?”向老三皱起刀削似的浓眉说:“本来就各行各的道儿么!咱们走私盐,全为一张嘴,咱们就拿白花花的银洋当束裤腰的带儿扎,他朱四判官也不兴斜斜眼。他朱四判官做案,咱们也不曾插手掀过他。咱们路经芦苇荡,难不成也要送上买路钱 ?!”
“咳,我说向老三,你这可真越岔越远了。”石二矮子叹口气:“在羊角镇上,难道你耳风没刮着?!——四判官业已放明了话头,要在眼前这段日子卷掉荡南的万家楼,咱们这只是比方着:比方今夜咱们向盐车腿靠万家楼罢,恰巧四判官卷的来了,尴尬罢?咱们抽嘴子,亮尖子,倒是帮哪边是好?!不定就像武大郎盘杠子——两头全不够有的。故所以我说,关八爷做事,一向没岔儿,单单这一宗,兄弟不佩服。”
“这事你大可放开心,留给关八爷他自个儿料理去!”大狗熊的眼睛眉毛全是松的:“咱们勿论把腿子靠哪儿,自管滚(盐枭暗语,即赌。)咱们的,勿论谁来,咱们全跟他对对水子,(盐枭暗语,即酒,对水子,就是碰杯。)你甭看他四判官闯得开,他要是想硬卷万家楼,可没那么轻松,万世保万世业兄弟手里,硬扎家伙少说也有四百条,荆棘圩子宽护壕,就算他四判官今夜卷的来,咱们也只是听听炮竹罢了。”
日头许已出来了,厚云冻结着,连条裂缝也没有,平野荒浩浩的,显出极阔的天界。十六辆响盐车像一行蚂蚁,在铅灰色的凝郁的天空下面爬着;那样庞大而又阴冷的天空像一面可怖的圆铁罩,罩住了一野的荒凄和萧条。面对着这样的长途,长途上隐伏的艰难险阻,换不尽的雨雪风霜,人就仿佛在自觉里变得微不足道了。
响盐车吱吱唷唷的哀号着,有多少滴血的往事落在身后的云里,也叫染灰染冷了;结满霜花的枯枝是些惨白的幽灵,在滚动的车轮两边旋转着,风吹不动什么,单只留下空空洞洞鸣鸣,听得人满心凄迷。
响盐车就那样一路推过去了。
大麦骡子踩霜走,关八爷把软皮缰打了个结,就放在麦骡的短鬣上,恁它自己认道儿。这匹剽悍的牲口可没把一路荒凉放在眼里,几年前它就驼着关八爷走过关东道,几千里长路也没把它走萎掉;那时只不过牙口初生,腰力还没发得足,如今腰骨硬,膘也上饱了,赶起长路来越发显得精神。它是那么神骏,一身骨架儿抵得过高大的蒙马,遍身麦红的短毛,漆刷般的密伏着,闪着饱满的光灿;剑削的两耳薄而长,敏活的摇索着听风。
说这一路荒辽么?其实并不及关东雪野那么荒辽,越过平野,在极远的天边的天云交接处,多少还能看得见一些林障,林尖比草头略高数指,在一片灰白中现一痕深褐色的曲线,仿佛半埋在那些厚云里面,不像关东那样,连远天的云树都渺不可寻;这一路的荒辽大半是显在这种霜白云低的天色上,这种惨澹的光景落进久历江湖的关八爷的眼里,就觉得天高了,地野了,而自身是片离枝的干叶,悉索飞扬,不知哪儿是个落处?
关八爷捺捺熊皮帽儿,眯睫着两眼朝荒荡儿中间望着,仿佛极力要从眼里推开什么,明知那是徒然的,一看到远处飞烟似的老芦苇,人心就像腾起一场大雾。
早年里,这片宽长四十里的芦苇荡,本是走盐的天下,谁都知道盐枭全是些扒得人心喝得人血的野汉子,但却很少有晓得内情的人,把盐枭们的斑斑血泪道出来。关八啊!关八!你当年不是也背着一天灰云一身寒雨,来往在这条荒路上么?!……天该晓得那种日子是怎样的?盐枭这种行业不是正当行业是事实,可把话说回来,谁它妈有碗饭吃干这个?!盘盘卡卡全是些尖刺刺的刀山!在当年六合帮的盐车队里,自己只是一名初出道的帮人拉车索的小小子,五更天腿子一靠窝,(盐枭暗语,意即有掩护的安全处所。)那些颈围白巾的老哥们,就会拖下蒲草垫儿,歪靠在车把儿上,聒起那些烟样云样的远远的伤心事……那边靠着赵安吉,他在小集镇上原有一间草鞋铺儿。那边歪着瘦瘦小小的彭老汉,他在乡下原有七十亩河滩地,不论别处闹荒闹旱,他的地上全有收成。……不是冯国璋大帅抓兵,不是小辫子张勋作践人,谁会犯王法推盐车来着?!若是世上真有王法在,北洋军的那些将军帅爷就该先砍头!……赵安吉是个逃勇,抓三次叫他溜掉两回。
“压尾一回我可再也溜不掉了!”赵安吉的声音和他那张脸仿佛仍在凝结的云里。
狂风沙0002
匆匆十来个年头了,那夜在万家楼万梁的铺里靠腿子,有五架腿子挤在一间矮小阴湿的牛棚里边,土墙角吊一盏竹架的油灯,小火舌扑突扑突的朝上滚烟,顺墙积一道烟迹,像是陈年干死的苔皮;灯光又昏又红,像熬夜赌鬼的眼,赵安吉那张总是板着的脸浴在那种灯色里,仿佛总郁着些什么……“他们使攮尖挑穿我琵琶骨上的锁洞,穿上一条拇指粗的铁炼!”阴郁的火花从他眉影下直迸出来,他的嗓子喑哑,眼角满噙着泪。嗤!的一声,他把上身的灰土布小褂儿扯开了。“你瞧,兄弟!瞧我诳人不诳人?!喏,疤还留在这儿……我好歹还是个人,不是……马猴……你问彭老汉……他也叫这么抓过的。”转过脸去,瘦小的彭老汉的影子像只蜷屈的毛虫,叫汗水浸湿的衣裳钉在肉上,靠胸处凸露出一痕痕的肋骨。“我的伤疤只是大些,时常发阴天!”随后他就无因无由的笑起来,把他那种泡满眼泪的笑声散在那样鲁浊、潮湿、昏黯,盐屑味很浓的棚屋的空气里面。
“能怪得咱们心狠手辣吗?兄弟……”赵安吉的哑嗓子仿佛也响在云里:“当初拉腿子踩的是血路,除了车和盐,谁都手无寸铁,遇上税卡儿,叩头说软话,白花花的银洋双手捧上,只求那些爷们发善心,高抬贵手……但得一条活路,谁愿硬碰硬把命给豁上?!……将军帅爷把海盐一把拢了,养着缉私队,攫住咱们不是问死就是问吊!兄弟嗳,死罪好受,活罪难熬呀,上夹棍,坐老虎凳,十八般刑具让你一一尝过,疼得人骨肉分家。那些畜牲!逼得人沥血拉帮,买枪购人,碰上就干。咱们不是强盗,咱们是拿血汗换命的人,要论王法大伙论,不论咱们就不论,它将军帅爷是螃蟹,就怪不得咱们亡命?!咱们得还他一个公平。”
那时自己似乎还不懂得那么多,只懂得六合帮里一伙人讲义气,个个全跟窝里人扒得心亮得肺,一趟盐走下来,不论谁赚谁赔,一律公摊。六合帮领腿子的罗老大是个豪强汉子,水陆两路黑道上的人物全攀得上,盐车常走芦苇荡,这条荒路是万家楼万家人的地面,万家算是百里侯,那时万世保弟兄还嫩,由他们的老人万金标主事,连枪带铳三百多条,不论是明是暗,若想拉枪过荡,不先跟万家楼打声招呼,万金标不理胡子点个头,那事就行不通;万家楼虽也虚设了一道税卡,可是万金标老爹不让官里那些虾兵蟹将下来,私盐帮过境,万家向不留难,年终报税,由万家垫上。这对六合帮来讲,不单算是人情,简直算是活命之恩。
芦苇荡是一片浩浩的苍白的海,关八爷望着它,两眼不由凄凄的湿了——十年前,勇悍的六合帮就是在这里覆没了的。可不也正是这种天候,凝结的灰云更低些,直能落到人眼眉上。大早冒着霜寒出得羊角镇,直至黄昏还没望见万家楼,一路廿辆盐车在罗老大招呼下暂靠在荡南的七棵柳树下面,大伙儿打开后盘子取出大葱跟烙饼来,就着茶壶里的温茶用晚饭——罗老大特别吩咐过,在万家楼落宿,不准酗酒。“那彭老汉,你跟关东山俩个把尖子嘴子留下,进万家楼拜拜万老爷子去,六合帮晚辈,合计人头廿七,今晚宿在万家楼圩后庄,明早太阳不出拔腿子上路!老爷子倘有什么吩咐,咱们照办!”两人刚拾住话上路,忽然在疾风里听见远处卷来一声奇异的马嘶声。瘦小的彭老汉真够机伶,掖了掖袄儿,滚身倒下去,单耳紧贴在地上行他的伏地听音。自己兀自呆站着,估量离盐车靠腿的七棵柳树不过半里路,朝南不过二里就是万家楼,因为云雾低迷,两眼也跟着昏黯了,呆立了一刹,似乎除了芦苇梢上一片风涛,就再难听见什么动静了。初走道儿究竟是初走道儿,可不是?当时还自宽自慰的想着,难道县里的缉私队那七八匹马队,也敢一路踩着六合帮,到万家地面上抄盐么?!甭说万家楼出面管事了,单就这廿辆盐车,廿来条亡命的汉子,一班马队怕也扳不动它。“横下身听听罢,兄弟。”彭老汉咬着牙关说:“今夜晚,看光景有一场恶火好打!”
“您听见什么了?!”自己还在呆站着,吃彭老汉扯腿一拽就滚进一道浅沟去。说快可就有那么快法儿,俩人刚卧到一处,风里就卷过一阵密鼓样的马蹄声,紧接着,这里那里,分不清方向,都滚动着急驰的马队的影子,到处都扬起一片枭嚎般的杀喊,砰砰的马枪,砰砰的短嘴子,此起彼落的交响着,直至对方的连子(盐枭暗语,指连发的马提斯手提机关枪。)张嘴,这才弄清楚来的不是小股土货,(盐枭暗语,指地方缉私队。)而是北地开来的缉私营大队。咬牙罢,捶土罢,空着两手的人遇上那种辰光,干有满身的劲也使不出了,可一想到自家窝里廿来个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想到义重如山的罗老大,逼上梁山的赵安吉……那一张张刻在油盏光雾里锁眉的脸,想到他们傍着盐车仓促发弹,和即将到临的挥动厚背马刀所行的屠杀,自觉全身的血全涌注进两眼。“我们回去,要死就死在一堆,要葬就葬在一坑里!”可是自家的颈子叫彭老汉死攀住了。“你疯了,老弟。要是讲义气,咱们就该奔进万家楼,跪着请万老爷子出面,不然,多死咱们两个也无济于事,咱们走腿子的也许自觉命贵?实在在北洋帅爷眼里,还不及几只蚂蚁……”
两人顺着沟壕,一路奔进万家楼,万家楼有八班吹鼓手在街心吹打着,满街全是穿孝服的人;两人永没能见万老爷子的面,只能用头撞响万老爷子躺的那口四合头黑漆棺材了。枪声还在芦苇荡那边响着,但万家合族的哭声更响,万老爷子死后停灵已满,恰巧择定在那夜出南门落葬。既见不着万老爷子了,就抱着年轻的万世保求援罢,万世保哭得顿足捶胸,变成了傻子,还是万世业说了:“六合帮罗老大,算是万家的一位朋友,照说他若在万家地面上出事,咱们是不该袖手!可您两位遇得不巧,先父今夜出殡,业已起了灵,为人子的怎能把先父灵柩扔在街头上?带着枪队去伸手管事去?!……老实说,缉私营方面怕是早就算好了的,要拣这个机会把六合帮吞掉,咱们圩子里,送殡的前列业已下去十来里了,即算我能
把枪队集拢来,罗老大那边……怕也早就完了。”“认命罢,老大!”早年曾那般伤泣过。“认命罢,老大!”如今眼望着漫野的芦花随风飞舞着,历历往事仍在人幻觉中闪动着,即使万家楼救不得罗老大和六合帮的一伙兄弟,自家跟彭老汉仍然向万世保弟兄求得两匹马,两支他们弟兄亲佩的廿响快机匣枪,赶夜奔回七棵柳树去,可惜一切都成过去了。一路盐车仍停靠在路边上,黑里的马尸人尸不知多少,只觉常绊着马蹄。天亮后才看得清那幅凄惨的景象,永生永世刻在人心上。从现场的迹象来揣摸,缉私营的马队总在百匹以上,分东西两路,绕过芦苇荡西边,设伏在大片密不见人的芦丛里,故而六合帮的盐车打羊角镇一路放下来,在路上不曾发现一只蹄印。这着棋走得又狠又辣,一来是拣着万金标老爷子山殡,断了罗老大的依靠二来是拣着靠近万家楼附近动手,攻其无备。饶是这样,六合帮廿来条汉子也死得够壮的了,那些盐车的盐篓,全钉着蜂窝般的弹痕,有些地方还留着马刀砍劈的裂缝,七纵八横的刀痕下,迸洒出白晶晶的盐粒来;有八具手脚步不全,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尸首,有一些至死还紧握着发尽了火的空枪,罗老大倒在官道正中,他的尸首压在一个马兵的尸首身上,脊背上有三个并排的弹洞,血殷红了他的蓝布大袄。他的皮柄攮子连柄都没入在那个马兵的胸脯里,而那马兵的一只脚还勾住马蹬,那匹中弹的马倒在两人旁边,直至天亮时肚皮还在抽动着没有断气。盐车后的芦苇边,一并排躺着三个马兵,全叫窝里人替他们开了膛,五脏六腑摘在一边,血窟窿里塞满了白盐,大都染成紫红色了。估量着开膛上肉税的事是赵安吉干的,赵安吉的尸首就半跪在大滩腑脏旁边,右手还握着凝血的尖子,他是被厚背马刀劈中天庭盖死了的,那柄马刀劈得太重,不但把赵安吉的头颅劈成两半,各自倒垂在两肩上,而且还深嵌进他的胸脯。刀劈赵安吉的那人松刀后死的更惨,马匹急奔过枯柳时,一支横着的断木撞进他的心口,从他脊盖上透出血糊糊的木梢,那人的一颗心叫硬撞出来,整挂在木梢上面。较远处尸首更多,有十多具马兵的尸首全伤在脑袋上,彭老汉猜想这全是罗老大干的,黑夜里蹲身泼火,只能从微黑朦胧的天光里瞧见马背上晃动的人头,罗老大那手匣枪,原就是指哪打哪儿的。关八爷在麦骡背上摇摇头,无声的长吁了一口气,一刹的幻象又飘远了,飘进心底下那一团黑里去了。自打六合帮覆被起始,这十年,自家单行独闯,在江湖路道上,又已经经历
了多少沧桑?!谁料到十多年后的今天,自家又重新拉起六合帮?又重新走过万家楼这条多事的荒路?十六辆响盐跟着骡蹄印儿朝前推,其中只有向老三是六合帮的老人。其余十五位掌腿的,原都是单打单的夜猫子,(盐枭惯语,意指独推盐车,昼伏夜行。)虽凭道路熟悉,能躲得过官设的税卡,却又躲不过六亲不认的朱四判官手下的土匪;其中的石二矮子早年也入过淮帮,淮帮虽也集过百辆盐车,硬打硬上的抢过盘卡,但在官家坝碰上缉私营,一场恶火打得两败俱伤,那趟盐没运至地头,淮帮也就星散了。
“嗳,我说向三哥,”石二矮子那张嘴有些儿闲不得,推过一段路,又找些话来聊开了:“当年我在淮帮的时刻,只听讲六合帮有个双枪罗老大,可没听说起这位关八爷呀?!没见着八爷之前,我总以为他至少四十来岁,如今看样子至多卅二三岁罢了,就算他八爷在北道上闯得开,我看他也是勇则有余,谋则不足。”“矮鬼你可甭门缝看人!”大狗熊没容向老三答话就插上了嘴:“人在江湖上混事,全凭着胆识、骨气、仁义,人家八爷虽说年事轻,人家可是有过大经历,见过大场面,干过大事情的好汉子,像你们全都望五十的人,除了推盐车,喝烂酒,赌小钱,拚鬼孙,还有啥事好提的?!”
“我早跟你说过,八爷他不是寻常人物。”向老三这才开口说:“不错,论资历,就是我姓向的也比八爷多跑几年道儿。当年我在六合帮掌一把腿子,关八爷不过是个拉纤的。六合帮在这片野芦荡遭歼,在场的一共只活出四个人,我是左胁中枪,退进芦丛捡得一条命,陆家沟的陆小菩萨被活拘回城里去,经商会联名,花钱保出来的。还有两个没那么运气,叫当土匪办掉了,滴血的脑袋吊在高竿上。行刑那天,居然有人劫法场,那人就是关八爷。”
狂风沙0003
“你想想,石二,关八爷那时只是个廿岁的小后生,一个人,一支快机匣枪,就敢从人堆里迸出来,一梭火泼倒了七个兵勇,弄得全城哄着拿他;法场虽没劫成,城里却乱了两天。……及至彭老汉重拉六帮,我创口平复了,赶来凑了一把腿子,才又打彭老汉嘴里听说关八爷那一哄,省里站不住脚了;到北地进了陆军速成学堂去了。”
“欧,”石二矮子乱摇着头,带点儿不屑的味道:“换是我,恁情一死也不干杂种北洋兵!他关八爷若真是英雄豪杰,就不该倒进对头的怀里去。”
“八爷他强就强在不光凭血气之勇上,”向老三说:“临行时,他跟彭老汉赌过血咒,有一天,他要踩出谋害六合帮的主凶来,替罗老大和那伙死去的弟兄报仇!他以为万家楼那场火,若单是缉私营,耳目决不至那样灵通,会拣在万老爷子出殡那天黑夜动手?!其中必有通风报信的奸人。……八爷也只用五年功夫,就接长了这一带的缉私队,关八爷你若没听讲过,缉私队的关队长你可闻名了罢?!”
“关队长?!你说八爷他就是私盐帮的大恩人关东山?!”石二矮子有点儿阖不拢嘴来:“这……这……这可真算是奇闻了!自从关东山关爷领了缉私队,北地各县盐车可就没遭抄扣过,他虽名为缉私,实则是专剿土匪,暗助走盘子的盐车。话又说回来,凭关爷那种威望名声,竟肯回六合帮这个小小的盐帮来领腿子?这话可是怎么说法儿?!”向老三踟躇了一会儿。响盐车一路淌下去,每辆车包铁的车轮外全加一圈细麻织就的垫子,平平稳稳的辗着草路,卅二条卷起裤管的粗壮多筋的毛腿,各登着棉耳麻鞋,在飞滚的车轮后面,乘着车轴唱出的尖音的节拍,交叉的费力的跋涉着。虽说已近小晌时分了,风还是尖溜溜的,而且愈吹愈猛,惨澹萧条的秋景是变不了的了。
“窝里人,也没啥好瞒的,八爷他为帮咱们吃了官司。”向老三缓缓的吐话说:“彭老汉再拉六合帮,一共跟北洋军对了三场硬火,压尾一场在八里庙,撂倒了辫帅的亲兵,上头压着缉私营,限期要彭老汉的人头;缉私营把这宗差使交在八爷手上,你猜八爷怎样?……在黑松林,他把六合帮一伙人给放了!他亲向上头招供,就叫关进了大牢。”
“他坐牢我晓得,”大狗熊插口说:“他怎么又脱身出来,我可就弄不清楚了。”
“狱卒替他开的镣,”向老三说:“狱卒跟他一道儿抗风(江湖惯语,意指避一避风头。)走关东,在关东,他跟红胡子头儿攀上了交情,在额尔古纳河打过老毛子兵。”
“怨不得他如今甘心领盐车了!”石二矮子伸了伸舌头:“关东那种鬼地方,冷成那种样儿,冰渣儿冻在人胡子上,真个是吐气成冰,换是我,只怕冻也冻成一根冰棒了,还谈什么抡枪去打老毛子……”
“你怎么总爱把正话朝岔处说?!”向老三埋怨着:“八爷这回出来领腿子,全是我姓向的求得来的——咱们自知惹不得朱四判官,东路又叫关卡搦死,咱们没路走了,才求八爷他出面……八爷他可并不靠领这帮响盐车得声名。”
“瞧,八爷在前头打招呼了!”大狗熊说。
“欧!靠——腿子哟!伙家们!”领头的壮汉雷一炮把盐车推到荒路边儿上,双肘一抬,把盐车靠住,单手从后盘盖儿上抽下撑子,支住盐车后架,一面粗声的打起停车的号子来。
悠扬的号子声随风波传着,一溜儿盐车全在荒路边上打住了,推车的汉子们架妥了车,歪身坐在后架的横木上等着听前面的动静,汗气在他们的毡帽边儿上和颈间围着的汗巾上腾升,那些满是油污和盐渍的大袄也仿佛叫汗气蒸透了,袄面被冷风一扫,就散出淡淡的白雾来。
关八爷在前面道上喝住牲口;大麦骡子朝前贴竖着双耳,举蹄盘旋着,尖风把关八爷玄缎袍子的后摆扫得飘飘的,他左手举着皮鞭——那是盐车停靠的信号。就在牲口前边不远处,有一支剥掉树皮的惨白的狼牙桩埋在路心,桩底的积土还是新的;断桩周围,枯草上尽是杂乱的马蹄践踏的痕迹。麦色骡子绕着那支狼牙桩兜了一圈儿,转回到盐车停歇处来,关八爷翻下了牲口。
“兄弟伙全在这儿,我关东山有句不甚中听的话,要打心眼里挖出来奉告各位。”关八爷那张红涂涂的长方脸虽没衰老的痕迹,但眉梢眼角,无处不满挂着江湖道上的风霜,即算低声讲话,也自有一股凛凛的威严从那张脸上腾射出来:“我关八处事不周,开罪了北洋的官府,背井离乡走关东,回来后成了亡命之徒,蒙各位抬举,人生面不熟,就这么信得过关八,让我领这一帮腿子。各位里头,也许有人怨我不走东道,实在是,我不忍,眼看着,各位的……血肉之躯……硬拚缉私营的洋枪洋炮……西道儿上,四判官虽狠,咱们抱定不惹他的心,谅他也不愿硬把刺朝手上扎?!……这回,狼牙桩竖在荒路上,四判官业已把话标明了,他只在这条道儿做案,要外人少插手!诸位若真信得我关八,请听我一言——咱们今夜腿子靠在万家楼万梁的铺儿里,勿论外间有塌天的动静,诸位也请别动,万事由我关八一肩扛着,行就行,不行也恁凭各位,要是闹出乱子,那就不怪我不帮各位收拾了!”“行行行,嗯,八爷,我是一万个行!”大狗熊抹掉毡帽当扇子,竟不分时令的扇起风来;翘起一条腿,脚蹬在车杠上,眯着眼,半笑不笑的弄出一脸皱纹来说:“这年头,多一事莫如少一事,万梁的铺儿里有牌有酒,咱们还管它旁的,他四判官抢圩子,放枪咱们拿当炮仗听不就是了?!”
“咱们既跟八爷走道儿,您放下话就算数!”雷一炮是天生的大嗓门儿,吼得两腮的卷毛胡子乱抖:“窝里弟兄,八爷您也甭这般客套,有不听您的,我雷一炮来收拾他……嗳,我说伙计们,有不听的没有?……嘿,我说八爷,您瞧,半个也没有!”
“那就拔腿子罢,”关八爷说:“咱们在三里湾野铺里靠腿子用晌饭,断黑之前赶至七棵柳树,月亮初升时落宿万家楼……”“欧……!拔……腿子了!”随着叫号子的声音,十六辆响盐车又一路亢声的唱着滚下去了。
三里湾是荒荡儿里唯一可供打尖的地方,有间出奇的小酒铺儿是利用三棵大黄桷树天然弯曲的枝丫搭成的,有客堂,有店面,还有一间半吊在空中的卧处。小酒铺没有招牌,惯走这条路的客人就称他做三里湾荒铺,荒铺虽小,远近却无不知名。荒铺儿正好面对着一望无边的芦苇荡,荒铺背后,是两座圆顶的大土丘,丘上满生着枝干清奇的古树。荒铺的主人也算是个怪物,人是个又粗又短的矮个头儿,大班顶,罗圈儿腿外加八字脚;这倒不甚稀奇,奇的是这个滑稽老头差了一个鼻子,脸上只有一块平坦的刀疤。疤里凹进去两个黑洞洞,估量着那就是鼻孔。没等雷一炮打号子架车,那个没鼻子的矮老头儿就系着围裙,两手叉腰迎在铺前的大榆树下面了。
“我说我的耳朵还不算聋,嘿嘿,早半个时辰我就听盐车吱吱唷唷响过来了的,我那老伴儿还骂我疑神疑鬼呢!真是,这可不是六合帮的盐车吗……向老三,好小子,我这老眼不识人,只认得你一个人!”老头儿打着宏亮的嗓门儿,开心的迎客,又赶过去,在关八爷手里牵过牲口,转脸朝大榆树干的铁环上栓。
“呵呵,你这个老没鼻子的!你专门爱讨人便宜,”向老三挤着眼:“你说你老眼不识‘人’,偏识得我?——你把我当成什么啦?!”
“你还是向老三呀!”没鼻子老头笑得嗨嗨的,一面央客进屋。
“那雷一炮,”关八爷招呼说:“烦两位兄弟带上嘴子,高处开开亮去!”(意指观风望哨。)没鼻子老头这才退后两步,仰起脸,手招在眼眉上,像仰望一座山样的打量着关八爷;在没鼻子老头的眼里,关八爷可真像是座山了。这人不像是走私盐的枭子头儿,可不是?没鼻子老头儿看出来,论人品,论气度,多少年来这间荒铺里没款待过这样的客人;他的身材在十几个大汉里算是最高的,两只厚敦敦的肩膀真能担得山,可就没有那帮掌车的那般野气;他头上的黑熊皮帽子,帽顶镶着极珍贵的水獭皮,传说雪花都不朝帽顶上落;他一身玄缎的长袍斜对角掖在黑缎的腰绦里,露出银色貂毛里子,绦两面插着两把全新带烤蓝的匣枪,两只皮靴的软带上,插着八把雪亮的小攮子,他红涂涂的那张长方大脸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霜寒味,尽管两道又浓又长的眉下两只温厚的眼,总带着似笑非笑的样儿,可一看多了,就有点儿逼得人打寒噤——想到堂上供着的关公。
狂风沙0004
“我说,您这位可是初走这条路罢?我总觉著有些眼生。”没鼻子老头儿说:“也不定是我老眼昏花了。”
“啊!”关八爷笑起来:“没鼻子大爷,您不认得我了?您还记得当年罗老大领的六合帮里拉车的小子关八么?”
“关八?……”老头儿自言自语的想着,终于苦笑着说:“您可甭见怪,我着实记不起了,不过贵帮的罗老大我忘不掉他,那宗惨事发生之后,万家楼的保爷捐的棺,连马兵一总四十二,全葬在七棵柳树附近保爷的地上,每逢鬼节,我跟我那老伴儿,还都赶去烧帮纸呢!”
没鼻子老头儿一提那宗往事,关八爷脸上的笑意就冻结住了,多少年如一晃眼,七棵柳树下遍地的横尸的惨景浮在心里就像昨天一样。当初立誓要找出通风报信的主凶来,但直至如今,罗老大跟那伙惨死弟兄的冤仇还没得伸,提起来,心头就起了一阵隐痛。小荒铺的客堂是用些削过的树枝编排成的,四面都是长窗,屋里虽设有三张方桌,禁不得十七条汉子一涌,也就挤得满满的了。
“嗳,没鼻子大爷,有吃的,全都替我端的来,”向老三说:“好歹吃些好上路。”
“倒宁愿好歹喝些,”大狗熊也着眼珠儿:“我说没鼻子大爷,有酒么?有了全给我拿的来罢。”
“总还算有点儿窖藏的。”没鼻子大爷摸着大班顶:“你们这算是腿快,若等四判官手下那伙毛人再来过,怕连酒坛子也给啃了呢!” 
“四判官那伙儿常来光顾您的酒铺儿?!”
石二矮子伸长颈子说:“那您这买卖还能做得?!”
“有什么做不得?”没鼻子老头反问说:“谁喝我的酒,吃我的野味都得付钱……我可再没有另一只鼻子让土匪去割了。当年他们抬财神,错把我给抬了去,割了我的鼻子我也没答允给他们半个子儿,反而白吃了他们一个月饭。土匪遇上我,他们拿我也没办法;即使他撕肉票,至少也得贴卷芦席钱罢?”
“老头儿,甭在哪儿耍贫嘴了,”门廉儿一掀,外间伸进来一只短而肥的白手,扯着没鼻子大爷的后衣领一拖,就把老头儿拖出去了:“快来帮我抱酒坛儿,我好去张罗野味呀!”
“没鼻子老爷天不怕地不怕,”向老三缩缩脖子:“就怕他家里的这只母老虎!”
大伙儿全哄哄的笑开了……一些粗豪惯了的野汉子,只要桌上有肉,杯里有酒,就会拿忘情的哄笑驱走不快意的东西,两杯落肚,好像连外间落架的盐车和霜寒遍野的长路也给甩到脑后去了。小荒铺里的陈酒醇得打滑,荡产的野味溢着香,再加上没鼻子大爷夫妻俩那种有趣的殷勤,难怪大伙儿敞开豪兴的了。可是在各人当中,只有关八爷另有怀抱,他连饮了几盏闷酒,手把着空杯旋转着,从晃动的人头上放眼望出去,古树还是古树,芦花还是芦花,这小荒铺里的一切全没改样儿,只是日子淌过去十来年,眼前的这群兄弟可不再是当年六合帮的那些兄弟了。不错,双枪罗老大够得上是条义勇汉子,可也就着性子烈,胆量大,屡次栽倒税卡上的人,才种下杀身之祸,一群弟兄埋下去了,算得什么呢?!空留下江湖上几声赞叹罢了,那些人的家口,有的在南,有的在北,两眼漆黑忍饥挨饿的前途活像一张钉板,谁有那么大的能为,能挑得下那付重担?!所以关八呀!关八。还是古人说得好:“忍字头上一把刀,能忍才是大英豪!”
我关八只身飘泊,没牵没挂,生是一片云,死是一场雾,可是眼前这些兄弟,谁不是拖家带眷,为求生才干这一行,日日惊险,夜夜风霜,我可万不能依自家血气拖累他们。六合帮朝后走僻道,缉私营不惹到人头上,决不找他们,三年也不可,五年也不可,北洋军气数一尽了,一声散伙,各拾各的老行当去,谁还留恋这倒楣的响盐车?!直到谁扳着手来斟酒,关八爷才从一刹沉迷里醒过来,轻轻的“呵”了一声。天过中晌时,云不但没退开,反而愈积愈厚,愈压愈低了,风舞着漫天遍野的芦花,像是一场大雪,那些白苍苍的芦絮随风舞进窗来,沾在人的衣上,袖上;弟兄们兴高采烈的豁着拳,行著令,熙熙攘攘闹成一片,谁有闲情独抱一野的愁绪,慢慢品味灰云低迷,北风紧急的天地中芦絮轻飘的情境呢?这份情景在关八爷的眼里扩大著,那惨澹的光景似乎全化成身后曾经经历过的烟尘……
“干杯呀,八爷。”
“来呀,干杯呀,八爷。”向老三举着酒盏伸过来,摆出等着碰杯的架势:“我这不成材的老兄弟敬您一杯,瞧,您脸色阴阴的,悒个什么劲儿?!”
“我干,向老三,”关八爷举起酒来,一口饮尽了,缓缓的放下杯,捏住一片正飞过眼前的芦花,又就在嘴边,把它徐徐吹走了,那里面隐藏着他道不出因由的叹息。又转面朝雷一炮说:“老哥,丘上那两位,该替换下来喝一盅了。”瞧着雷一炮跟另一位弟兄拎着酒瓶跨出门,向老三也仿佛从关八爷的声音里感染到一些什么,低下脑袋在沉思中把玩着酒盏,卷起舌尖打了个酒呃说:“当然罗,你是领腿子的人,得常朝远处想,不比咱们迷里迷糊撞日子,撞过一天就是一天。若是我心里阴潮起来,我就会攫住酒,朝醉里走,不会像你这样锁着眉头。”向老三说着,又探手去摸酒壶吃,对方探出手来把他手背轻轻压住了。
“老哥,等卸了盐,那时咱们哥们再泡进酒瓮吧!”关八爷说:“再喝,甭说前头还有个四判官,就是一路平平静静,只怕你那把腿子也会翻进草沟里去了!”两人说着话,又叫一阵哄堂大笑打断了;原来喝得有五分醉意的大狗熊,硬把没鼻子大爷和石二矮子两个揪在一道儿比高矮,结果两人一样高,大狗熊就吸着口涎叫说:“石二,这回你可找着你爹了!”
“结账罢,没鼻子大爷。”关八爷站起身,伸手掏出银洋朝桌子上理开。没鼻子大爷赶来捏起一块,放在鼻洞上嗅嗅说:“嘿嘿,关八爷,您要不是个惯使假钱的,其余的请装回肚兜去,就只这一块也就够了。您临走,我得有句话跟您说——四判官要卷掉万家楼可不是空放的言语,他他,他……”老头儿压低嗓子说:“跟万家楼里头人有勾结,是有人卧底的。”
关八爷把没鼻子大爷拉到客堂外面,也压低嗓子说:“您怎知有人扒灰,有人进去卧底?!”
“喏喏喏,我怎会不知道。”老头儿声音更小了:“前些时,四判官带着一批人来这儿喝夜酒,其中有个压低帽檐的家伙就是万家楼来的,骑着一匹白叠叉的黑骡子,他们说话的声音虽小,我的耳朵还没聋实呢!”
“好呀!你个臭老不死的!”厨房里那只母老虎可又吼起来了:“我叫您耳朵没聋实?!没聋实?!你一味胡言乱语,只消有一个字漏进四判官的耳眼,老不死的你瞧着罢,下回他们再回程,可就要喊你没舌头大爷了!”
没鼻子一听里面这一吼,急忙伸伸舌头说:“实在抱歉,八爷,遇上这种婆娘,成天听她这种吼劲,我倒宁愿先做几年没耳朵大爷。——落得清静清静。”而关八爷没听见这几句诙谐话,他已经到大榆树下去解他的牲口去了。突然记起一宗事,使关八爷觉得这矮老头的话是句句可信的:十多年前,六合帮覆没那天午间,一行人歇在小荒铺儿里,临行时,没鼻子大爷可不是半开玩笑的说过,要罗老大放机伶点儿,两天前就有缉私营马队下来,勒马在铺后高丘上看望地势的么?!——可惜全身是胆的罗老大没把那番话放在耳里,如今想来只多添一番悔恨罢了!三里湾小荒铺过后,荒路就一直贴着野芦荡子朝前伸,愈走地势愈低,这才算走进荒荡的中心。汉子们趁着酒劲推车,腿底下分外有力,车下的轴唱声和芦梢上的风涛声绞成一片,北面的芦苇挡住风势,使人不觉寒风,有几个身强力壮的,竟把大袄也豁开了,毡帽也摘了,光着脑袋推车还自管嚷热呢。这一路芦花飘得更多,把车和人全给沾白了。车轴的锐响声常把荒草间的野兔惊起来,一溜灰烟似的直射进芦苇丛去,惹得灰云下的苍鹰低旋着,爆起一串无可奈何又极不甘心的啾鸣。黑色的大水鸦飞得很低,沉重的翅膀扑扇着,常弄折细脆的芦梢,迸开一团白雾样的芦絮,细颈的鱼颚子有翅就不爱飞,盐车经过时,还站在原地不动,颈子一伸一伸,像要数清一共有几辆车的样子。也许这一路太荒凉了,大狗熊数过,他已经发现一路上窜过四十九只野兔。
“他娘的,肥得很!”他咽着口水说:“有那么一只下酒,也就没的说了。”
“八爷他关照过不准放枪,你光嘴馋有啥鸟用?”向老三说:“少想那些糊涂心思罢,心时实在潮得慌,后盘里有煎饼,摸块啃啃也好。”
“喔!我操它个娘!”石二矮子大惊小怪这一叫,把人全吓住了。
狂风沙0005
“你它娘矮子矮,一肚子拐,又耍啥花样!”
“呵呵!我它娘要中头彩!”石二矮一举手,凭白的拎起一只肥秃秃的野兔来,逗弄着:“小乖乖,你可真是曹操变的,说到你,你就找上门来了,怎么睁大两眼朝我袄兜里蹦来?!”
“咱们好兄弟可不是?!”后面的大狗熊这回连口水也没来得及咽下去,让它滴到袄襟上了:“咱俩是挺好挺好的兄弟了,二矮子,咱们说妥了要打平伙的,酒钱归我的,就是你喝八斤也行,我它娘单中意这种肥肥的兔腿。”
“我得停停车把它给缚住,”石二矮子乐得连声音都变了:“这回到南边,我得去多买些彩票啦。”
“嗳,我说,你们俩甭为一只熊兔子在哪嘿穷乐了罢?!”雷一炮抬头望望天色说:“这是怎么弄的,天说黑就黑下来了?!”
“喔,你是初经此道儿,这不是天黑,这是落霾了!”向老三平静的说:“落霾了!”
“落霾?”雷一炮说:“新鲜,我倒没听说过。”
“各处说法儿不同,”向老三说:“咱们讲落霾,在川鄂一带就叫作落沙,有句俗话说:“霾是灰沙雾是水”在你们久走海岸的,可遇不上霾天。”
“川鄂一带落黄沙我倒耳闻过。”雷一炮说:“据说落沙全在冬天风季里,北风卷过蒙古大沙漠,把无数遮天蔽日的黄沙卷进关内来,风势转弱了,黄沙降下来,比雾还浓,人在落沙天赶路,浑身积沙,活像沙地里拔出的萝卜!
“霾天也正是这样儿,”向老三说:“只不过起霾处不是口外的沙漠地,却是北边的黄河滩罢了。霾天的风沙的颜色,是看着天色定的,要逗着晴天黄昏时,晚霞烧得烈,霾就成了红雾,乡野传说红雾主兵燹,其实就是沙霾,并不是水雾。……要是逢阴天,黄沙被漫天灰云一染,就成了灰黄带黑的颜色。风朝低处扫来,那些沙粒就刷刷响,像大群生了翅的飞蝗一样扎脸疼。”
霾云起在灰云下面,烟尘滚滚的压住西北半形天,顺着荡荡的风势,来得排山倒海,烟尘愈滚愈低,终于和远处的芦梢接在一起,那种沙粒击打在枯芦叶上的响声像无数刷刷挥动着的鞭子,打得人耳鼓发胀。
“腿底加把劲罢,伙家,”大狗熊忙不过的把毡帽朝下拉,“瞧这种劲头儿,沙粒能打麻人的脸。落霾天,赶路真不是味儿!”
“你怕啥?!”石二矮子这可攫着机会了:“你那脸皮子八丈厚,锤子也扎不通,用不着小心火烛?对吧?!”
“去你娘的矮鬼,”大狗熊酸不遛叽的骂:“小心我使×掴肿你那张臭嘴头儿!”
霾云飘过来,头一阵猛密的沙雨刷辣辣的打在盐车队里,也锁住了那些爱聊天聒话的嘴巴,没有霾沙显不出风狂,没有狂风显不出沙疾,这阵子,风和沙两相配搭上了;盐车队之外一片昏蒙,沙雨比重雾还浓,弥住天,遮住地,使人觉得一身除了惨黯之外,再没有旁的了。
“脚下离七棵柳树……还有好远?八爷。”雷一炮一张开嘴,沙雨就灌进喉咙去。大麦骡子在路左喷着鼻,关八爷转身背着风势,圈起手筒答话说:“整廿里,逆着风推车,还得足足走够两个时辰。”
“风太猛了!”雷一炮说。
“还好,”麦色骡子拂着尾,闪动一下,又窜进沙烟里去,关八爷的声音飘过来;“在关外,遇上漠风,逼得人在地上爬呢!”
天硬是够昏黑的了;也不是黑,只是昏晦;风沙把人眼锁得只剩一条缝,从睫毛影里出去,压根儿分不清哪儿是地哪儿是天?!盐车紧紧挨着走,后一个只望得见前一个耸起的脊背,沙粒像鬼灵般的在大袄面上跳跃着;沙粒咬住了膏了油的车轴,使轴唱的声音里也夹进格格轧轧的辗沙声,而盐车滚起来也仿佛没有落霾前那么溜滑了。就在这一片昏晦里,不时响着水鸟的鼓翼声,黑鸦的惊声和芦苇的断折声,仿佛替暴雨般倾泼的风沙助势,使人心里格外的烦躁不安。盐车辗过那些横路的断芦,顺着影影绰绰的路影儿朝前摸着走;时辰在一些没讲出口的诅咒中熬过去,风沙没停,天可真的有些接近黑了啦!
“七棵柳树该快到了罢?”石二矮子憋半晌,憋出一声嗨叹来,声音里带半分怨气又加上些儿心急的巴望:“老子满嘴全是沙子,像它娘刚吃了粉蒸肉似的。” “少开口不就行了?”问老三掉脸说:“你实在憋不住嘴,也该照我这个样儿,把脸背着风。”
“背着风?!”石二矮子说:“我这是跟你说话,可不是找大狗熊,他那张锅贴脸又冷又硬,活像根驴×棒子,我懒得拿眼乜他!……,啐,倒楣沙子,全它娘打鼻孔撞进来的,我说……七棵柳树在哪嘿呀?奶奶的。”
“还有十二里,”向老三闷闷的:“不关紧可不是,脚底下发把劲,再淌一阵汗就到了。”
“qi,比它娘天边还远。”
“一壶酒早就晃荡完了,”大狗熊在后头说:“矮鬼你损我,我连它妈回嘴的精神全没有。刚刚你提起粉蒸肉,我可又想你怀里揣着的兔子来了。等歇靠在七棵柳树,咱们就烤了它醮着盐吃,你它妈要不分我一条后腿,瞧我不把你脑瓜砸进肚里去。”“玩笑少开。”领头的雷一炮说:“这种霾天,使我想起四判官来。不定咱们会在前头撞上。”
“我要是四判官,我它娘就会趁这种昏天卷进万家楼。”向老三说:“四判官是条毒骨蛇,我晓得他的手段,老雷他说的不错,虽说八爷他关照咱们少管闲事,可是四判官若想在咱们头上拉屎,咱们非踢他屁股不可!”
“换我就不踢。”大狗熊一本正经的:“我它妈只当他是个老相公……”
“你真是个邪皮货,”雷一炮骂说:“正经话也叫你给扯邪了,无怪人全骂你狗熊。”
又走了一晌时,风势略为收煞了些,沙粒也不像夏夜蜢虫般的扎脸了;月亮还没见影儿,云后也看不见星光,夜像一团泼墨似的笼罩下来,石二矮子正想再问七棵柳树在哪儿,那边关八爷的牲口扫了回来,一路传告说:“腿子拐到路旁去,挨着靠上,七棵柳树已经到了。”
石二矮子在一堆乱冢中使攮子刨出个野炊洞,折些枯枝燃起一堆火来,大狗熊真的杀了那只野兔,使荡边的湿泥糊在兔身上,用一根枯枝洞穿那野兔的肚腹,悬在火焰上烧烤起来。人在赶路时不觉夜寒,反而满身沁汗,等到一坐定,冷风收干了汗气,单觉半湿的褂袄冷冰冰的贴在肉上,冻得人牙关打战;石二矮子刚升起火,一伙人就影影簇簇的拢过来了,有的啃着葱卷的煎饼,有的喝着温茶,大狗熊津津有味翻动着火焰上的兔子,空气里满溢着强烈的肉香味。
“向老三骑着八爷的牲口进圩子,怎么好半晌还没见转来?”石二矮子说:“他再不来,咱们得先分这只兔子了。”“先甭忙,嗳,先甭忙……”大狗熊虽则口水漓漓的,却还没忘记什么:“关八爷跟雷一炮还在那儿把着风呢,咱们乐个啥?……你们没听向老三说过——这儿是块伤心地,当年六合帮,有廿一位老哥们力抗缉私营,全栽在这儿,你们看这些没碑没石没姓的坟,全是跟咱们同一条道儿的,如今咱们蹲在这儿,想想当初景况,一颗心怕就凉了大半截儿了。……啥好乐来?!”
“嗳,我说大狗熊,”王大贵是个不常开口的,竟也说起话来:“这话要从旁人嘴里吐出来,也许相衬些,怎么你今晚也正经起来了?”
“人到正经地方,不正经行吗?”大狗熊虽还在翻转着野兔,两手可有些儿打颤:“不谈这些了,真个儿的,咱们粗人,嘴也钝,挖不出心底下的意思来,就算我一时心里泛了潮罢。”压尾那一句,嗓子有些颤凉……
一伙儿全都静默着,没人再接渣儿。
大狗熊把烤熟的野兔取在一旁,摸出短烟袋,装上一锅叶子菸,默默的吸起来,一亮一亮的烟锅间的红火映着他紧皱的浓眉。“开心逗趣全是假的。”他在寂静里自语说:“我它妈说句扒心话,我它妈压根儿就没真……乐……过……一条命吊在盐车把儿上,今夜是你的,明早就不是你的,黑枣碰上脑袋,翘着屁股啃野草,碰得好,有人捐口薄皮材,不然,只怕连根骨头也填进狗肚去了……啥好乐来?当年双枪罗老大那样英雄法儿,现今也只落一堆黄土罢了!”“你这人就这么阴晴不定,”石二矮子说:“你也就甭说这些丧气话,大伙胃口全叫你说倒了!”
“我自言自语也犯法?”大狗熊翻白两眼说:“你甭那么小心眼儿,我并不真想分你一
条兔腿。”
飘摇的火焰慢慢稳住,风停了,沙也静了,寒气丝丝朝下落,落在人的脊背上,使一圈就火的人,不得不尽量蹲得离火近些。而关八爷和雷一炮俩人离开火堆很远,关八爷两手背抄在貂毛皮袍的袖笼儿里,沿着七棵柳树周围踱着方步,雷一炮横抬起一只袖肘,搁在弯腰老柳的低矮的叉枝上,一只脚勾住腿肚儿,朝远处的黑里乜望着。
“月亮出来了,八爷。”雷一炮说:“我觉得这些日子天有点反常,照理是前夜降浓霜,二天该是响晴天才对,怎么夜夜落霜,大早却又阴起来的?”
“湖荡地,地势凹,水气多,”关八爷说:“在这儿,气候是不按常理来的。老哥,人在这儿也一样,当年咱们在这儿靠腿子,原以为天荒地远,谁也没料着缉私营会大队跟着踩下来。”
“我懂得八爷您的意思。”雷一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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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八爷抬头望望云缝里的月亮,一团扁大的光烧亮那块碎开的云,朝上移升着,并看不见什么月亮,只有那片亮云被烧得白白的,像一池破裂的冰冻。
“并不是我多虑,老哥,”关八爷沉吟着:“假若当年我关八能跟罗老大一道儿躺在这块地上,我也就没有什么好挂心的了。人活着在江湖上闯荡,总有一笔丝毫不苟的恩……仇。说来这是我个人的私事,但我总时刻担心会拖累到大伙头上,即使拖累了一个,我也于心难安。——我料准了四判官会在这几天动手,除非我不碰上,不然,各位不要管事,我跟向老三——两个六合帮的老人,却不能袖手。”
“要是有人自愿帮你呢?那该死而无怨了罢?”
“不谈那个。”关八爷的声音有些着恼:“至少,我还用不着人帮忙。我跟你说这话,是因你在如今这伙弟兄当中,要比较持重些,万一叫我撂倒在万家楼,拜托你无论如何,好生把这趟腿子领到地头。我关八今夜晚,是言尽于此了!”
雷一炮满心有话,却硬叫压了回去,冷着脸,干咽了两口吐沫。天顶的云块终叫月光烧熔了一块,露出几颗疏朗的星子来。黝黯的星光和云后的月光,总算朦朦胧胧的勾描出七棵古老的柳树的黑影来,关八爷记得在万家楼时听人传讲过,这七棵柳树还是两百多年来,万家二世祖——七个的兄弟亲手栽植的,所以又称做“兄弟柳”。这七棵弯腰老柳结成一个圆环,环心正罩住这条荒路,七棵树靠得很密,如今是枝桠交搭着枝桠,有些竟压合到一堆去了;这形象,正像一伙义气干云的好兄弟,发誓同生共死一个样,冬来时枝桠相抱,共拥寒风,春来时迎春同绿,共用春光。可是望树怀人,想着罗老大和一干兄弟,心就胀胀的,被一种火烧的恨意和愁情塞满了。古往今来,有几个江湖兄弟能同白首呢?
“听那边,八爷。”雷一炮朝南指着:“向老三回来了!”
关八爷打断迷惘迎上去。
“怎样,老三,你见过保爷了?”
向老三兜住牲口:“见过了,保爷说是尽管带枪进圩子,如今是四面圩门整夜开放,万家楼的人都说:‘听讲四判官要卷万家楼,咱们索兴行赛会,让那帮毛贼进来开开眼界呢!’”
“行赛会?”关八爷特意又问了一遍。
“可不是行赛会怎么的?”向老三苦笑说:“万家楼七房头出了七个会班子,舞狮的,耍龙的,撑旱船赛锣鼓的,斗灯和亮彩轿的,全有了。咱们算是来得及时,听说长房的保爷业爷,二房的小牯爷,七房的珍爷,三个班子最硬扎,赛起来,那才有得瞧呢。”
“保爷还跟你说些什么?”
向老三下了牲口,把缰绳交还给关八爷:“保爷他说,听说你亲领六合帮下来,他高兴极了,保爷在族中说你是顶豪强的好汉子,比当年罗老大更有威名,保爷又说舞会共有三夜,他要留六合帮三夜做证人,证实朱四判官是个牛皮筒子,他根本不敢晃晃万家楼一块砖头……您觉得怎样?八爷。”
“吩咐弟兄立即拔腿子,雷一炮。”关八爷这才朝向老三一跺脚说:“我说老三,这可就糟了。”
没走过四十里野芦荡,没进过万家楼的人,怎么也不会相信万家楼有这等威武x赫的气势,像海市蜃楼一般的升起,遮挡住一野浩浩的风沙。万家楼这座人烟茂密花团锦簇的集镇,建在野芦荡三里的大平梁上,(注:平顶的高地。)六条大街十八条小巷星罗棋布的织成一面蛛网,蛛网当中是座大广场,广场心矗立着那座象征着万家这族人远祖荣光的石砌高楼。这座高楼是万家宗祠的入口,两边连接着青砖翼墙。穿经广场,爬上廿四级的麻石台阶,经过甬道般的楼心的拱门,正对着万家宗祠祀奉祖先的一排五间正殿,楼高三丈六尺,共分三层,建筑的形式刻意摹仿着古代城楼的模样;楼身全是以灰麻石叠砌而成,中层朝外探开七尺宽的小飞檐,顶上是钟楼,楼顶高耸,屋面一式嵌着碧色的琉璃瓦,斜斜飞起的四面檐角,全吊有古老的铜制风铃。倘若遇上秋高气爽的季节,过路的客旅们能够在十里外望得见那座高楼的尖顶,墨沉沉的轮廓凸出在浮卧的长卷白云上;绕着那座耸立的高楼,是一片参差的瓦脊,层层叠起,一层比一层高,仿佛叠罗汉一样。这些古老的家业,全是在万家二世祖先七弟兄手上建造起来的,十六斤一块的巨大青砖,只有明代的砖窑才能烧得出来;长房万老爷子万金标的宅子,座落在万家楼对面的十字街口,其余六房头,每房各占一条大街,各房雇用的长工,短工,分租附近田地的佃户,以及来此行商的外姓人,总有七八百户人家,使这块大平梁上的集镇撑得起西北角一块荒天。也正因万家这一族赫赫的财势,所以多少年来一直被黑道上的人觊觎着,在江湖上辗转的传说里面,万家的钱财是不可以数计的,说万家楼上的正梁是黄铜铸成的,梁中密封着万家的传家之宝,——两颗乳鸽大的夜明珠;说万家七房头,每房的正屋四角,都埋着镇宅的财宝,两只荷花缸两只荷花缸那么样一对一对的倒扣着,使糯米汁胶石灰嵌得严严的,缸里全是些金块子,银锭子,红红的玛瑙,白白的珍珠;说万家的底财(大意指埋藏在地下的财宝。)要是化成银洋撒出来,能使四十里芦苇荡落三天的银雨。谁当真见过来?!谁也没眼见过,就连年岁轻辈份高,继万金标老爷子当了族长的万世保,也觉得这些传说未免过份夸张,荒缈得有些离了谱了。其实那些传说倒不是毫无因由,单就人人能看得见的,万家楼在此地各县中确是没人能比。万家七房族的田地,能挂得出十来块千顷牌子,百里之内,无处没有万家的田庄。万家的仓粮,在前朝放过此地十八县的大账,万家的骡马牲畜总有好几千匹,这些全是假不了的。怕只有万家楼大门两边白梵石的守门狮子知道,就为了万家一族赫赫的钱财,使万家楼在这几百年间经历过多少忧患,多少沧桑。同治年间,此地大股悍匪总瓢把子铁头李士坤,啸聚了一千多喽罗扑打过万家楼,双方相持十来天,土匪数次撞进外线圩岗子,纵火烧掉老二房那条街,结果仍叫挡了回去,并没摸得着万家楼一块石头;土匪依仗着人多势众,改在大白天扑圩子,总飘把子李士坤头缠大红巾,光敞着大袄,舞动两把单刀领头冲,他手下的那些徒众全都光着上身,红巾扎额,一边朝上涌,一边发出惊天动地的怪吼。李士坤原以为摊开这种阵势,不用真冲,也该吓裂万家人的心胆,财主人家么,护着钱财抗拒小股毛贼倒是常事,如今大阵犯的来,万家若是聪明懂事的,当真会顾钱不顾命?!……当时万家守圩子的也只三百来人,七尊子母大炮,还不及土匪一半多。
李士坤冲至圩口的木栅门前,停住身子朝圩里开出盘子;“一万二千两银子,只要万家楼九牛身上拔下一毛,银子抬出来就收兵。”万家楼答得妙,说是只愿花一千二百两银子,算是替李头儿跟他手下人收尸。李士坤一听气炸了心肺,挥动两把亮霍霍的单刀嚷着爬圩子,卷进去,只要遇上姓万的,不论他是三尺童男二尺童女,一律开刀。话刚说完,圩上的子母炮响了,大蓬的铁沙铁莲子跟铁三角,硬朝铁头李士坤的脑壳上洒,仿佛要试试他那号称的铁头是真是假?!可惜李士坤的脑瓜子不肯争气,叫轰成血肉模糊的烂西瓜。人无头必死,鸟无头必散;土匪散走后,万家楼果真替土匪收尸落葬,连超度亡魂在内,硬是花掉一千二百两银子。那一回,若说对万家楼有什么伤损处,就是把老二房那一房族扯得寒伧些罢了。
尽管白梵石的守门狮子不会讲话,这类古老凄怖的故事,还是一代又一代的传讲下来,刻在万家后辈族人的心上。
狂风沙0007
铁头李士坤之后,也有过几次,各股土匪为重利所诱,联起膀子来犯过万家楼,可惜连外线圩子也没扑进来过,临退时,多多少少总要留下几个憨皮赖脸的尸首,仿佛苦一辈子,不睡睡万家的棺材不甘心似的。——从李士坤那回之后,万家楼好像有了个不成文的例子,替土匪收棺不用薄皮材,一概用晋木的圆心十八段。经过这些事件,黑道上这才睁眼认清了,除非谁嫌脑袋放在脖子上碍事,要不然,活一天就甭动万家楼的主意。足足也有几十年,没听说土字型大小儿敢动万家楼的点儿。尤独在万金标万老爷子手上,万家楼的声势不单镇住了黑道上的人,更连北洋的那些将军帅爷们也不买账了。凡在万家地面上,税由万家自家收,田粮由各房族照缴到万老爷子手上,万老爷子单为这些,设了个账房。
“哪处有荒年,哪处有灾情,你们官里发信来,我们万家派人出去,直接放赈;姓万的不会贪图这笔钱粮。”万老爷就冲着县官说过:“如今这些将军帅爷,谁够得上是正经主儿?今儿生张,明儿熟魏,走马灯似的转;咱们万家楼钱粮只有一笔,该交给谁?……钱粮到了他们手,不是买枪就是贩土,(指鸦片烟土,)他们忍心扰民害民,我可忍不下心。我说话,就算数,谁不服,拉他人马下来对对阵好了,只怕我膀子一举,人枪一样几千条。”
不错,有清一代,万家没人得过功名,莫说文武举,连秀才的方巾也没人戴过一顶。万家没入仕,并不能就笑万家是些土财主,万家楼前那三根旗杆是前朝道光、咸丰、同治年代钦赐的,满朝那些主子们,想拿这个来拢络万家楼,明是酬庸万家楼杀匪赈灾之功,实是想藉此多收些粮赋。三根旗杆和一方御笔亲题的“积善之家”的匾额,买不了万家这族人一向以明臣后代自居的气节,万家不是重视钱财的肉头财主,万家是明代武将之后,后辈子孙们多半带些江湖人物的野气和豪情。
朱四判官在北地黑道上,确是个又悍又辣的家伙,闯道儿还不上十年,北地三大股旱匪就叫他软吃硬扒并掉了两股半,如今手底下少说握有二百多杂牌枪,廿多匹马,也曾卷过荡北的柴家堡,郑家圩,七星滩一些大户;但在万世保保爷的眼里,四判官还够不上是一粒沙子。至少,四判官手底下这点儿人枪,跟当年铁头李士坤比较起来,还不配替人家吊裹儿的,而万家楼的实力,不知比当年的单刀火铳子母炮强了多少。
“只要他四判官有这份兴致,”保爷当族里有人把四判官立在万家楼北圩门外的狼牙桩拔来之后,淡淡的笑着说:“咱们也该陪他玩玩枪了……”火把在暗夜里烧着,把万家楼前的广场子烧成黯红的了。那座威武沉默的高楼,在白天看来有些苍凉衰老,在今夜的火光中,又仿佛恢复了往日那种雄视荒野的英姿。有一列儿臂粗的火把插在那座高楼的石墙间凸出的铁架上,活生生抖动的蛇舌上卷腾着黑色的油烟,高楼的楼影一忽儿沈黯,一忽儿明亮,就仿佛浴在闪电中一样;那蒙满苔迹的琉璃瓦脊,丛生着密密的一尺多高的瓦松;那飞起的檐角下交叉重叠的雕花漆柱,都跟遥远的时空绾连在一起,涂上了一层朦胧的神秘的颜彩。而那些挨挨擦擦涌向广场来的人群,全都沉迷在地面上赛会的光景里了。朱四判官要卷万家楼?一群蚂蚁要梦想抬大象呢?呸!也让他那个土角里没开过眼的蛤蟆来瞧瞧万家楼各房族出的会罢。在往常,赛会也是常有的,那些赛会不外是为了迎春、神日或者是祭祠,这一回,却是保爷、小牯爷和珍爷出的主意——为了朱四判官放言要卷万家楼,万家楼就大敞着四面圩门,热闹一番给那些土匪瞧瞧,万家没把那伙毛人放在眼上。十四夜晚,阴云没褪尽,欲满没满的月亮常在云后走,投落下一些晕糊糊的幽光,禁不住满街的灯笼火把一照,那点儿淡淡薄薄的光倒是可有可无了;赛会出会前,各房的灯队先拉了出来,一些扁大的红绿灯笼,方匣灯,带罩的头号马灯,挑在高竿上,一路成行的散在大街两面,竿头高过房檐灯火不断的摇曳着,光晕泼上人群的肩和脸,放眼朝远看去,简直就像是繁星。灯队各处散开之后,一簇儿开道的马队拥着万家楼年轻的族主保爷和他的兄弟业爷出现了。保爷是个潇洒人物,不单万家楼知名,走南到北,各处城乡也没有不知道的。在万家楼这族人里,拖胡子老头不是没有,偏偏论起辈份来,几个老长辈全是年轻人;保爷虽说只有卅三四岁年纪,可在十八岁那年,就帮着万老爷子领了七房的枪队;保爷自幼玩枪,并没打算日后自领枪队,玩枪就是玩枪,好像拎画眉笼子收藏各式紫沙茶壶一样,是个消遣。保爷的性格是多面的,淡起来,把各事都看成行云流水,拗起来,可比铁砧儿还要硬上三分。甚至连保爷自己也没想到“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那句话了,保爷玩枪兴致浓,近廿年玩下来,不知不觉的下了功夫;保爷玩过各式匣枪,八英手枪;玩过德造的马牌,英造的小蛤蟆;玩过左轮,勃朗林和自来得;不论哪种短家伙,保爷都能在衣兜里卸掉它,两手插进衣兜去,一面跟人谈闲,一面把它装拢来,连拆带装,前后不消一袋烟功夫就行。保爷不单枪玩得熟,使起枪来更拿手了,万家楼的人,有好些都瞧过保爷那手绝招儿——一只手装弹擦火带放枪,另一只手不用伸出袖笼。若论准头,老二房的小牯爷是远近知名的好枪手,保爷自说不如小牯爷;不过谁也没见他俩比过枪,——保爷就有这么个好脾气,不跟人争强。倒是小牯爷说是保爷玩枪只是学的花拳绣腿那一面,上不得正场儿。
今晚的保爷骑着他那匹心爱的白马“一块玉”,缓缓的从人群夹道的街头走过来,在族人眼里,觉得保爷今晚兴头足,出会前许是喝了几杯酒,把他那张眉清目秀的白脸染得有些儿红;马背上的保爷戴着一顶极为时新的黑呢礼帽,帽檐略为打斜;极轻极薄的灰鼠皮袍儿,紫缎团花面儿,没加幔袍,大簇的团花在一街灯色里闪着光灿。至于枪,保爷他是行步不离的,但保爷带枪则不像一帮粗汉那样,随意插在腰绦两边顺手的地方,拖着恶心人的大红大绿的绸穗子丝穗子;保爷的自来得手枪就装在左边的插袋儿里,拖出一截精致的黑皮带,另外在马囊两边特制的皮匣里,斜扣着两支快慢机。
“嗳,保爷,保爷,多早晚才出会呀?”
“月亮全升上屋脊了呀!”
马群经过老七房珍爷家的大门口,珍爷的妹妹跟一群花花朵朵的堂客挤在门楼下的高台级上,拎着两三盏灯笼,伸出去摇着,缠住保爷叫了。在万家楼,跟保爷同辈的弟兄姐妹一共只有四个人,其中以珍爷的妹妹最小,十九岁年纪就被族里官称做小姑奶奶。小姑奶奶是个爱撒娇使性子的女娃儿,好强得很,每回行赛会,得彩的不是长房就是二房,四十来岁的珍爷温吞惯了不以为意,小姑奶奶可有些不服气,这回七房派定沙河口田庄上出一台亮轿,小姑奶奶亲自放车到十八里外的沙河口去,拿出一笔私房装点那台轿子,发誓要争个头名。
“你甭急,五妹妹。”保爷一脸带笑勒住马,一块玉昂起头,伸着鼻子闻嗅小姑奶奶手上灯笼里的蜡香味:“我说你甭急,你那台亮轿装点得实在好,尤独是轿顶的五只金叶凤凰,全是七彩琉璃珠跟金片儿串成的,亏得你有那份七孔玲珑的心窍。” 
“别肉麻了,你那轿顶上的银绣麒麟,单就绣功就吓坏人,你以为人家不知道?!”
“轿身光采没啥用。”保爷说:“单看沙河口那帮行轿的汉子帮不帮衬你,要是他们廿四个人里,有一个走乱了步儿,五妹妹,我说,你这番心血可不是白费了。”
“不来了!”小姑奶奶扭得手里的灯笼二面晃,嗲声叫:“当心人家啐你,还没出会呢,就咒人家倒轿子,弄得人心里不上不下的。你倒是怎么还不催着出会?人家脚脖子全站酸了。”
“就算你那顶轿子装点得堂皇,”保爷说:“你也不全靠万家楼的人夸赞你罢?……我说的是正经话,五妹妹,今夜晚,咱们万家楼要有贵客光临,让人家冲着你那顶轿子竖竖大拇指,那才是真好呢了”
“贵客?”小姑奶奶把灯笼笑得抖抖索索的:“哪儿来那么多贵客?!像朱四判官那帮子土匪也配!”
保爷把白马又勒近了一点:“我可没讲朱四判官,是不是?!若真是朱四判官,我也就不会跟你提了!”
“谁?你说谁?”
“说了你也不会晓得,”保爷说:“他是当年双枪罗老大盐帮里干拉子(即拉盐车)出身的青年人,后来混得惊天动地的烈性好汉关八爷!”
狂风沙0008
“您……您……您……是说在黑松林放了彭老汉,后来越狱走关东的关东山关八爷?!”堂客里突然有人攀着小姑奶奶肩膀急匆匆的问说。而保爷并没答她,他说完话一夹马,一块玉就像条白龙似的窜过去了。有试敲锣鼓的声音,隔着几条街传过来。一些穿皂衣的汉子手拿红漆棍,忙着把人群朝两边街廊下分开,替将出的会班子开道。
“小娘,小娘?!你怎么啦?”小姑奶奶转过灯笼,推摇着刚刚问话的那个新嫁娘般的女子说:“你认得那个什么贵客关东山?”
灯笼光摇颤在那个年轻女人的脸上,即使有那么一层红纸传出红晕,也遮不住她那张脸上突兴的苍白,她的两只带有湿意的大眼缓缓的闭上了,仿佛要把无数的伤逝的岁月关回在那双眼里,在黑又长的睫毛交合处,挤出两粒晶亮的泪水。
“关东山,关八爷?是了。”她幽语说:“是我爹开锁放了他,跟他一道儿走的……关……东……”
在北徐州的大牢里遇上关八爷那年,爱姑才十六岁。做父亲的秦镇原是个南货店里的账房,兵乱的日子里,东主歇了业,才央人说项,找上狱卒这种苦差使。爱姑十岁那年,患痨病的母亲死在牢房外那条窄街的矮屋里,只留下孤苦的爱姑跟着父亲相依为活。自小就在牢狱里长大,爱姑熟悉那个阴黯霉湿的世界;做父亲的秦镇虽干了这一行,可不像其他狱卒那样子,冷酷得没有半分人味;一般的狱卒们的日子过得很霉烂,爱姑记得那些轮廓已经相当模糊的醉脸,不逢轮班的当口,他们就爱窝聚在红墙左边,窄街背后的一家半开门的娼户里烂赌,她记得卞三和歪眼儿四徐五跟毛六那伙自称是折过鞋底,(意指拜兄弟。)但却常在赌桌上为一文小钱拔刀子咒骂祖宗八代的狱卒。记得门前有道污水沟,房檐能打着人头的低矮的土屋,鸽笼似的小方屋,烟薰火烤的土墙框儿贴着些前门烟里的画卡,一盏烧黄色煤油的小号马灯连罩子全是黑的,一直低垂在三条腿的赌桌面上。如要想找人接替爹的班,非到那些地方去找不着人。她实在怕进那扇门,她怕白胖的老鸨母眯着眼,像找什么金山银矿似的抹着人胸口的那种刺人的眼神;怕那些蓬头散发浑身骨头好作没拧紧似的姑娘们,打着哑嗓子粗声嗲气讲那些淫词秽语;怕十三协里那些穿蓝衣的兵爷们,歪吊着嘴角,色迷迷的两眼,拿人当骨牌抹的眼神。她经过时两颊烧得慌,使手帕在背后紧扭着,头垂在胸口,但仍听见轻浮的口哨和那样挑逗的俚曲儿。
“妹呀,俺俩一头睡哟,
扯开了老棉被唷,
一股猫骚味……噢……”
扭着小汗帕儿像逃鬼似的飞奔进侧厢的赌场去,高喊着:“接爹的班啦,卞三叔或者毛六叔!”而那些将满把蚕豆子在一桌油灰上数来数去的赌鬼,总那么磨磨蹭蹭的。“先回去跟你爹讲,叫他再看段水浒传,咱们就来,好吧,人把儿(黑道暗语,指秦姓。)家的片子,(指丫头。)甭在这儿钉着,兵爷看走了眼,吃亏的还是你。”
要是逢关饷呢,这伙赌鬼可又换了地方了,什么聚珍楼万象楼,再不然就是五福馆口味香那些下三流麇集的酒楼饭铺儿,事先议定打平伙,却把零钱凑在一个人手上,掩饰那种寒伧,酒席筵前,你卞三爷过来我歪四爷过去,取的个“人抬人”“水抬船”。吃饱了喝足了,切些儿杂碎,拎瓶白酒一路喝回来接班,留着那份儿好在牢门边泛黑的木凳上消夜。话说回来,无论是酒楼也好,娼馆也好,总要比眼看那些黑狱牢房要好些,囚在那里的人哪还像人,简直就像是囚着一笼猪;在那儿,不分是行凶作恶的江洋大盗,仗义济贫的侠士,因北洋兵欺诈不遂诬告系狱的富贾,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流氓,一律是号字衣,赤脚板,重刑犯还加有手铐和脚镣。那儿有无数石砌的高墙间隔成一方一方的小天井,天真像是井口,露一方深邃无底的苍蓝,而因刑系狱的囚犯们连看天的机会全是难得的,囚屋又古老又深黯,宽大的拱廊衔着拱廊,连那点儿可怜的天光也叫遮断了;每天的每个时辰,都听得见沉重的脚镣拖动的声响,听见赌输了钱的毛六一伙人搬弄私刑磨叼犯人,好在那些穷途末路的家伙们身上磨出几文孝敬费,再去宿娼和酗酒,过那些胡天胡地的生涯。爹不是那种人,跟他们连不上气儿。爹轮班的时刻,总坐在长凳靠檐那一头,泡壶浓茶看他的水浒或者三国演义那类的书。“自古做大牢的不光是恶汉,丫头。”爹就那样叹说过:“黑黑的牢间里,不知有多烈性汉子困在里头?!就像前时那几个革命党罢,头天关进来,二天就提出去毙了。这不是讲律法,叫爹我跟卞三他们一样为虎作伥,我不干那个……”
爹看水浒传,顶推崇黑旋风李逵,说是:“凡人立身处事,诚实忠义顶要紧,黑旋风是个至性人,有没有学问有没有口才,那倒其次。”……关东山关八爷也就是那时为朋友两胁插刀进牢的。辫帅亲自提审关八那宗案子,哄动了北徐州,茶楼酒馆拿他当话题,做买卖的也都在议论纷纷;关八爷是自己进城来投案的,这可是把自家脑袋拎在手里玩;小辫子张勋的狗熊脾气阴阳不定,高起兴来也许会把关八爷五马分尸。照爹那种形容,关八爷真比他心眼儿的黑旋风更高一筹。“他姓关,或许是关王老爷的后嗣,”爹说了:“黑松林义释彭老汉,明知辫帅会要他的人头,关八爷值得人佩服就在这点上——明知保不住脑袋他还是干了,他若不是关王爷后嗣,哪来这大的胆子?!”
关八爷发盐那天,盐前那条街挤满了人,全等着看看他的真面目,谁知等了个空,——也许是辫帅怕关八名头大,人群会生出事来,改在深更半夜把他悄悄的送进牢房。当夜爹值小夜班,自己挑盏灯笼替他送夜饭,就见长廊下面,四个配短枪的马弁连拖带架的拖着囚人,那汉子手上带着双铐,脚踝上系着头号镣;发监前明明受过毒刑拷打,一身蓝布军衣扯肩搭背全是血斑,尤独是那双腿,看样子几乎废了,软软的在地面上拖着,脚镣后边一截铁炼上系着一只十来斤的铁球跟着滚动,铁镣钉得太紧,一截儿裸露足踝全叫磨塌了皮,顺着铁炼儿朝下滴血。爹佝偻着腰,找出锁匙来打开那间小监房的门,四个马弁拖着那人扔进去,为头的一个朝爹说:“人,是交给你了。”……对了,那一夜自己曾亲眼看见关八爷入狱时凄惨的光景。波漾波漾的岁月哟!是再也觅不回来的了。爹对关八爷那种关照法儿,甭说是狱卒对囚人,即使是知己好友,只怕也不到那种程度;为了替关八爷疗棒伤,爹不吝当掉衣物和被头,去老城南祥生中药铺去抓汤药,买膏药,抽着深夜无人的时分替关八爷换贴,一口口亲喂他汤药,直至他能走动为止。为怕关八爷在牢房里闷气,他就把长凳儿挪在小监房门外,两人隔着一道铁栏,聊天聒话。“八爷您可真够英雄!”爹说:“您是条真真实实的好汉子,为朋友两胁插刀。”
关八爷耸着肩膀摇摇头,摇出一脸的寂寞凄迷味:“弄岔了,秦大叔。我关八放了彭老汉,并不是凭着义气,更不是为什么朋友,我实在是不忍那些为混口饭吃的老实人,在我手下……丢命。在黑松林,不论他是彭老汉或是素昧平生的,我全该放……要是我还有颗没被染黑的良……心!”
“不错,这年头讲良心就得吃苦头,”爹的眼有些潮湿:“可是,八爷,您这番苦头吃大了,……跟您说句实情话:你发盐算是运气,咱们原来全以为您会当场送命的。”
“这就是张勋的辣处,”关八爷那污秽的脸凑在铁栏边:“他要先缉获彭老汉那伙人,他要那伙人死在我眼前,然后再断送我……他要我临死自认是个傻蛋。”那就是他的声音,他的形象,在今夜的繁灯里。自打一天黑夜里,爹为他打开牢门,陪他越狱去关东,这些年来,爹怎样,他怎样,无时不留在自己的梦里。如今他回来了,爹呢?爹该在那里?!他不知道当年的爱姑,今天的万小娘,在这些年里遭过什么?遇过什么?回过头去,就有千颗万颗心也该碎尽了。
龙鞭沿着街廊一路滚响过来,出会了。
最先出的是万家楼七支房族中的七台亮轿,每台轿子全穿上一丈八尺长的红漆长轿杠,外加三道横杠,弯弯的横杠中间,各雕着凸出的金漆虎、狮、龙、凤头;每台轿子全由廿四个壮汉抬着。亮轿的轿篷不同于一般官轿和花轿全系用绿呢红绸布成的;亮轿的轿篷全是由多采的透明的玻璃片穿缀而成的。轿里悬着八宝琉璃灯,轿角上亮角上亮着四盏宫灯,轿顶四边镶满了银制的烛签儿,外加长圆形的玻璃罩,罩里点燃着明晃晃的白蜡和红蜡,红白相映成一环,那光亮交投在轿顶装点得繁华如锦的饰物上。
在北地挨县数,各乡各镇也常行赛会,但若说到赛亮轿,那可真就是凤毛麟角了。万家楼人得意就得意在这点上,旁处并非不想赛亮轿,实在是他们赛不起,单就保爷族里出的哪顶轿子,饰金就饰上一百四十八两金叶片儿,还不算宫灯上嵌的玛瑙、麒麟眼里的大珍珠;那顶轿子使用了五六代了,每年都还朝上添新换旧。赛亮轿不但要赛轿身的纹饰和新奇,还得要赛那廿四个抬轿人的服饰,绣饰,和亮轿的身手。明晃晃的头一台亮轿,在轰雷般的采声里软悠悠的抬了过来,廿四个汉子齐一步子,有节奏的耸动肩膀,使轿身好像是浮在软浪上的鹅毛。头道横杠的主杠手是保家的护院大胡子牛恩;谁都知道牛恩是个武术师,用他来当主杠手,可说在任何情况下轿子都不易倒,在行家眼里一瞧,就那廿三个助手,也是十中挑一,经过长期调教出来的。他们一律套着原色软牛皮的护臂和护腿,头上缠着薄缎的黄巾,光身上穿着无袖的紧身马甲,黑地红镶边,襟前洒一路密密的盘花扣儿;下身穿着白y裤,翻毛薄底简靴,靴口系着小闹铃。
“喝,到底是长房这台轿子硬扎!”人群里有人夸说。
“甭把话说老了!”后面有人插嘴说:“老鼠拖木掀,(木掀,北方农具之一,形如铁铲。)大头在后面。咱们小姑奶奶那台轿子,你等着瞧罢!”
狂风沙0009
实在说,不管七房那顶轿子装点得怎么样,单就长房这顶轿子,那种富丽堂皇也够人缩不进舌头的了。长房这顶亮轿,还是在万金标老爷子的祖父——朝官太爷手上制出来的;轿架采用坚实的紫檀木打成,两根长轿杆是枣木的,照轿杆的长度论,这两支枣木的原材总得两丈三四,枣木是生长得极慢的一种木材,通枣木极难选出这样长这样粗的;这顶亮轿的轿木和轿杆全上了朱红的光漆,光彩照得见人影儿,荀头接合处,又嵌着九道两指宽的银箍;轿身两边开着玻窗,绕着玻璃,各有七张由无数绿色琉璃珠和黄金叶片缀成的角形叶子点缀着。
亮轿在极轻快的步伐下波着漾着,亮光从轿内垂悬着的八宝琉璃灯中透射出来,使轿身所有的彩图像影画般的浮凸出来,星星灿灿的闪射出一片晶莹:轿角官灯上嵌着粉色琉璃的荷花,灯下拖满了细细长长的琉璃璎珞,轿身荡动时,璎珞跟着摇曳,摇出另一种雅致的风情。头轿的轿顶上,昂昂的站着一只通身银绣的麒麟,蜷起一只前蹄,朝天张着嘴,两面的银须朝上高卷着,随着轿身的波动发出一串无休的颤索;麒麟的两只眼望着轿顶四面明亮的烛火,莹莹的绿光暴射着,直如活的一般。
“就凭这两粒大珍珠,就把这只麒麟给点活了!”
“我倒迷在绣工上,你看那麒麟身上的一鳞一甲,绣得多精多巧!全是细发般的银丝编结的,得花多少心思?!”
“四判官要是看见这种排场,”镇上的滑稽人物大板牙咬着旱烟袋嘴子说:“他就睡不着觉了,——只怕他祖宗八代全没见识过这么精的银绣,这么大的珍珠!”
“看二台轿罢,”有人说:“迎轿的鞭炮又响了。”
第二辆亮轿是老二房出的轿子;万家楼七支房族当中,老二房头的人丁不旺,单传了好些世代,直至小牯爷的曾祖朝祥太爷手里,刚有点儿旺气,偏又遭了一场大火劫,把一条街的大片房产全烧成焦糊的墙框儿了。但二房是个好强争胜,死要面子的房族,也就在朝祥太爷手里,把一半野芦荡割让给长房,打点一笔钜款,又把那片遭过火劫的房产重置起来。等到小牯爷当了家,老二房好像添了一把遮得住天的红罗伞,无论干什么,小牯爷总要走在其它各房族的前头。小牯爷自小就逃塾不肯念书,整天耍枪弄棒,长大后变成一条生气勃勃的野牛,仿佛一身全长着角。二房出的那顶亮轿没有前一顶轿子装点得那么华丽,却另有一种野气。
第二顶轿子的廿四名抬轿手,全是由老二房那支枪队里挑选出来的小伙子,年纪不超过廿三四,每人穿着无袖的紧身兽皮马甲,拦腰勒着宽皮带儿,带面上满嵌着一圈银星;帽子也是四块瓦毛朝外的兽皮缝成的,黑y裤的裤管高高卷起,露出一段精壮多毛的小腿,脚下登着薄底筒靴,靴口也缀着一圈怒蓬蓬的兽毛。当那顶亮轿抬过来时,远远的人群简直分不清抬轿的是一群人,还是一窝成精作怪的虎豹。跟在那顶亮轿后面的锣鼓,也敲出一种粗野急速的点子,抬轿的就进三退一踏起花步来,使轿顶上那只由整张虎皮缝成的假虎,连尾巴也或左或右的摔动起来了。二房那顶轿子四周虽也是用七彩的琉璃缀的,一样的晶耀夺目,但那些琉璃珠子却全串成各式凶猛的兽图,连一片花花朵朵也没有,更奇的是轿中没有悬灯,却安放了一只二尺高的三脚铜鼎,鼎里焚着檀香,除了由飘动的焰舌上放出活动的光熠来映亮轿身的彩团外,还给整条大街留下一股浓烈的香气。
二房的小牯爷穿着一身黑短打,骑着一匹无鞍的黑马,领着缰绳从轿侧窜到前面来,一共有三四匹马跟着他,那些枪队上的人今晚全没带枪。
“嗳,牯爷。”大板牙这回可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了:“说您大胆,您可真是大胆,这可是四判官要来赴会的呀……保爷业爷全带着枪的,您可是在空着手玩。”
“大板牙你这个甩子!”小牯爷说起话来眼角总是棱棱的:“我带着枪就不玩,玩呢,就不会像保爷业爷那样,把心放在别处,那样玩起来就没意味了!没意味,你懂罢?那只算假大胆儿。”第二顶亮轿转弯进了万家楼前的那座大广场,沿着广场四周,高竿儿竖得像密林似的,竿头上捱捱擦擦的摇动着各式的马灯和灯笼,这边看赛会的人群更多了,人头遍地滚着,小楼上,晒台上,石砌的矮墙上,到处全挤着人,还有几股儿人流,从各条街道上跟随着亮轿,一路汇入广场来。小牯爷一夹马来到楼前的石级边,从石级下望上去,第廿四层石级的高台上,安放了一排太师椅,全还空着,只有长房的业爷跟四房的老侄儿万梁在说话。
“喂,世业,咱们的会主保爷到哪儿去了?”小牯爷说:“等亮轿全进了场,就该起赛啦!”万世业瞧见小牯爷,赶忙丢下万梁来,搂起皮袍叉儿跑下石级说:“甭急,牯哥,今夜咱们万家楼来了贵客,保哥方骑了马去邀客去啦。”
“贵客?!”小牯爷眉毛锁成一把黑:“你知道是谁?”
“在黑松林释了六合帮,投案坐大牢的关东山关八爷。”万世业朝小牯爷笑说:“该称他是贵客了罢!”小牯爷不屑的耸耸肩膀,话头儿有些火气:“贵客,当然喽,世保跟你两人外强中干,一心真怕他四判官真会打出黑虎偷心拳,关八爷来了正好壮壮你们的胆子,还有不是贵客的吗?!……我说世业,世保他虽说年纪比我小两岁,他可是万家楼的一族之长,你们可不能在外人面前漏出怯相来,既亮出话去不把四判官放在眼里,一面可又处处小心火烛干啥来?!”
“我!我倒没这个意思,小牯哥,”万世业说:“只是保哥他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他四判官进来,咱们是有备无患,我说:你老二房夸称胆子大,我觉得有些有勇无谋,若是四判官真趁机卷进来,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咱们难道还得放着一条大街让他烧?!”
“好罢,”小牯爷摊开手说:“让你们有备无患,我是更放心看会,有什么不好?!不过有句话我得说明白,就是他四判官真在这三天会期里卷得来,也是咱们万家楼族里的事,用不着拉上关八他来帮忙;他英雄好汉他的,万家楼的事从没请外人插过手,今夜他是客,明早请他走路,免得日后留话他说——万家楼对四判官碰火,全是我关某人拔刀相助的。这份人情咱们还不起呀!”万世业苦笑着摇摇头,他真想不透小牯爷这种阴阳不定的脾气,——在往常,他是跟各地混世的朋友打得最火热的一个人,他也不止一次惦记过关八爷,今夜就算在火头上罢,说起话来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不过对方说完几句火气话之后,也就没再争嘴,兜转马头说:“算啦,起赛要紧,你瞧,有五顶亮轿进了场了,咱们不能耽误时刻,我去找世保去,他不来没有个主儿呀!”
小牯爷一夹马,就从广场一角窜进后巷去了。
六合帮腿子靠进万梁家的铺儿时,街头的亮轿还没有过完。这一群粗莽的汉子们推着盐车赶了一整天的长路,除了沾霜的枯柳,衰草落叶,再就是灰霾霾的天色下的野芦苇和满眼风沙。盐车一进万家楼,人潮、灯影、龙鞭、锣敲鼓打的喧哗,直把他们像推进五颜六色的彩梦里一样,一种明亮,轻快的狂欢世界,在一刹间跃进他们的眼,无怪一个个全像刚出洞的獾狗,把剩余的精力全放在豪笑里迸出来了。“我操它个外祖奶奶罢!”大狗熊像喝水似的骂开来了:“我敢赌它妈血淋淋的咒,这种热闹老子从来没瞧见过!这是啥?金山银山堆成的轿子,稀奇!可算是稀奇!”一面说着,人在万梁铺的廊檐下面背靠墙,一只腿蹬在盐车把儿上,使手背擦着口水朝一边乱甩。
“嗳嗳嗳,你它妈文明点儿!”石二矮子说:“我可没求雨呀!×熊口水甩得人一眼的!”
“不关紧,不关紧,“大狗熊说:“我它妈不甩不就成了?穷嚷个×毛!看会要紧。”“乖乖,这是哪家的闺女?这么个俊法儿?!”石二矮子指着骑马挑灯笼,走在亮轿前的姑娘说:“这比画纸上的美人儿还要俏三分嘛!谁它娘有福娶到这种媳妇,就该一辈子不离被窝……”石二矮子使舌头舐着上唇,正待找两句更什么的话说说,谁知被人从身后一把抓住大袄的后领,猛的朝后一带,又朝上一拎,弄得他恁啥话也说不出来。石二矮子双手护着颈子扭过头去,开二脚(第二辆车的掌车者)的向老三一脸冷得发青。“闭嘴!”向老三低低的但却朗朗的吐出两个字来:
“要是你想活出万家楼,你就闭嘴!”
狂风沙0010
石二矮子慌忙像磕头虫似的点头;他不能不点头,因为他再不点头,颈子叫领口锁住,迫得他喘不出气来了。向老三手一松,石二矮子连忙吸了两口气,扯着向老三说:“兄弟伙,甭那么神经好吧?叫人弄不清真假了。”
“你知她是谁?”向老三这才缓和下来,恼声说:“她是万家族里的小姑奶奶,你好歹省些事,你若油嘴薄舌,叫万家恁是谁听了去,当心你那脑袋!”石二矮子当着向老三伸伸舌头,等向老三转身进店,立即挤眉弄眼的朝大狗熊扮个鬼脸说:“就算她是公主娘娘罢,背后也封不住人的嘴呀?!万家的小姑奶奶跟我姓石的啥相干?……除非她这辈子不嫁,当个磁佛供着。”
大狗熊哪还理会石二矮子的闲话,他两眼像遇上吸铁石,被吸在最后一抬亮轿上,七房的这抬亮轿简直是抬宝轿,廿四把抬轿手全穿着宝蓝的紧身缎子挂裤,腰里系着同色的缎带,胸前和袖口,嵌上琉璃的花边;论轿身的装饰,比长房那抬轿子更显得雅致,轿身以碧色琉璃珠串成的八仙过海图为主色,配上一卷卷白色的烟云,远远望上去,简直就是栩栩的活的丹青。轿顶上,立着五只七彩的凤凰,不用说是取五凤朝阳的意思,每只凤凰从头至尾总有四尺,那彩尾展垂在轿檐外面,凤身系由各色琉璃珠和金叶裹成,凤腹里亮着百十盏灯,把凤身从里到外映得通明;凤头凤尾全采用较软的钢丝弹簧,轿身一动,那些彩凤便扇动翼子,点着头,摇扇着长尾,一股展翼入云的样子。
“嗳嗳,老哥,”石二矮子在廊下攫着个看热闹的:“会在哪儿起赛啊?”
“十字街口的空场儿上。”那人说:“你能不能松开手?!我的袖子快叫你扯烂啦。”石二矮手松开手,使手肘碰触着大狗熊的大腿:“我说,咱们免调当啦,(盐枭暗语,把吃饭称为调当。)兔腿揣在怀里,各把壶水子,那边看会去。”
“嘘——”大狗熊说:“八爷交待过的那番话,你又全扔到脑后去啦?咱们也只是在这儿溜溜边儿就够了,明儿大早起脚,你当真通宵不睡?……再说,咱哥俩一双屁股镐筒儿,还是少走为妙。等调当了了,咱们滚滚就扯蒙子。”(盐枭暗语,意指赌完就睡。)
“咱们只走一会儿,”石二矮子几近恳求说:“万家楼这么大法儿,各街各巷灯人通明,没有做伴的,我怕会迷在那里。咱们闭着嘴不惹事不就是了?!”
“我不去。”大狗熊说。
亮轿后面紧接着各房族的花鼓会,鼓点子砰隆隆像一阵急雨,石二矮子憋不住说:“大狗熊,说真个儿的,你若真的不去,我可要单溜了。”
“矮鬼你真的要去?!“大狗熊说:“当心八爷会掳你一顿!”
其实关八爷一点儿也不知石二矮子溜走的事,万梁的铺子是他的熟地方;店主万梁也是个混世走道儿的人,除了开这间万梁铺,兼替万家楼税卡收盐税之外,在镇上也设有一爿盐槽子,(收购新盐的盐店)万梁收盐税,按万老爷子所订的老例子,每百包抽一包,万梁槽子从不截各帮各路的腿子,(有很多盐槽仗着地方权势,硬以较低价格强收过路私盐,谓之截腿子。)凡是过湖盐(从产地海州运过洪泽湖销售者。)过境,随领腿子的意,多少留下一些齁儿,(盐枭暗语,盐之别称。)供给万家各族以及各处田庄食用;而槽上开出的盘口,总比湖西还要高些。
关八爷一下牲口,铺里就有人牵去大麦骡上槽加料,万梁铺里的老账房程青云,戴着青缎的瓜皮小帽,穿着整整齐齐的长袍马褂赶过来抱拳迎客,见了关八爷,一躬到地说:“万家楼小地方,今夜有八爷这般的人物光临,真是难得。适才族主保爷亲来关照过,要咱们小心侍候着八爷,待会儿保爷还要来的。”
吩咐雷一炮把十六把腿子暂在长廊下靠妥,关八爷这才挑起门廉儿进店。万梁铺是爿规模宏大的店铺,接待来往的行商旅客兼营吃食,前排是栋五间通的敞屋,大显门笔直放得进车马,通道自影壁墙起朝两面分开,四面的高墙围住一进广阔的院落,东墙搭一溜儿长棚专歇牲口,西墙搭一溜儿长棚专停各式车辆;中进五间是一般的客堂,五盏带笠的大朴灯终夜点亮,从东路过长墙边的侧门,另有一座花厅,老账房程师爷走在关八爷身侧说:“八爷,请过那边,保爷他业已设了两桌薄酒,算是替八爷您洗尘;今儿晚上镇上行赛会,保爷怕是抽不出空儿来,所以请七房里的珍爷来陪客,等八爷您用罢饭,保爷自会来接您去看赛会……”
“保爷他真是太看重兄弟了!”关八爷感慨万千的说。
关八爷望着这所宽广的大宅子,在东西长棚棚檐悬挂的马灯下面展现着,花还是花,树还是树,一切都还像十多年前的老样儿,不知有多少夜晚,六合帮在这儿靠腿子,迎客的也都是这位程师爷。如今自家认得他,而他也许只认得黑松林义释彭老汉越狱走关东的关八爷,却认不出当年拉车的小伙子关东山了,同样的,保爷这样款待自家,也款的是虚名藉藉的关八,可不是当年头撞黑漆棺,呼天不应唤地不灵的拉车小子。关八关八,你当真在人眼里成了个英雄了么?!谋害六合帮的仇人没踩着底儿,狱卒秦镇秦大哥的女儿下落不明,也没能报恩,有哪点够得着英雄?!
“珍爷,珍爷!”程师爷先一步抢进花厅叫说:“关八爷来了。”
“噢,八爷,”珍爷人没出来话先出来了:“万世珍久慕八爷的名,咱们家的兄弟保爷,更把八爷佩服得不得了!今儿可总算见到了。”珍爷挑廉子出来,一把把关八爷握得紧紧的,抽出另一只手挑廉子让关八爷进屋,跟着说:“程师爷,烦您关照外厢诸位掌腿子的老哥们,一道儿进来用酒,晚了怕耽误看赛会。”
在万家楼呆过的人,大多数全晓得七房里珍爷这个人,虽说在同辈里数他年纪最长,四十来岁的人了,玩心还跟廿来岁的小伙子一样;他那条左腿走起路来有些跛,那是多年前学骑马摔坏了;耳朵边有块疤,是练飞刀入石柱时小○子蹦回来斩的;那之后,珍爷就没再玩过那些玩意儿。若说珍爷就是天生的小胆子也未免有些冤枉,实在珍爷的体质弱些,不适合玩那些野的。珍爷攻书很下了一番功夫,经史子集“多少”懂得些,一笔魏碑也写得有“三分”像样儿,珍爷最拿手的事就是养花和饲马;这两宗事,不但在万家楼没人比得,就是北地各县,珍爷在这方面也真算是一把手。除了花和鸟,珍爷最感有兴致的事就是赛会了。
“我说珍爷,我有句冒昧话先得陈明了,”关八爷说:“兄弟今天重领六合帮几把腿子过境,蒙万家楼几位有脸有面的爷们赏赐一席,咱们感谢不尽,我关八替那帮兄弟当面谢过。我业已交代明儿大早拔腿子。我看珍爷,这赛会么,不……必……了。”
“哪儿的话,”珍爷说:“咱们只当是软扣您三天,等赛会行过了再放八爷您上路。……这回您可越不得狱了,这场赛会您非看不可。”
“我倒是无所谓的,”关八爷苦笑笑:“只是我手底下这伙子野性兄弟,活蹦活跳像花果山下来的猴精,我担心万一弄出岔子来,对保爷和您都不好交代。”
在酒席上,关八爷查点人数,十六个人缺了两个,雷一炮说:“这两个家伙,一花眼功夫就背着人溜掉了,准是去看赛会去了。”
“您瞧八爷,”珍爷说:“兄弟猜得准,诸位老哥们既想看赛会,就早早儿的用了饭去罢,稍待一会儿,保爷怕也就要过来了。适才保爷跟舍妹菡英说起诸位来镇,舍妹要我坚请诸位赏脸,看看她亲自装点的轿子。”
万世珍说完话,关八爷附着雷一炮的耳朵说:“老哥,等歇要各人捎上嘴子。——看样子,万一遇上四判官卷得来,各位都准备自保了……”
月出时退开的云块又聚合起来,一度停落的风又在火把头上出现了。七台亮轿齐临高楼前的广场,轿子外面,七班锣鼓绕成七个圆环,交替的敲打着新奇的鼓点子;也许有些人在赛会前真个担心赛会场上会冒出朱四判官来,惊天动地的开枪对火,闹出一番大事故,等到出了会,这才发现担心是多余的;来看赛会的人挤在广场四周,黑压压一片人头少说也有几大千,高楼的巨大的影子在火光和灯华中高举进云里去,不由不使人安心,使人想到凭他朱四判官甭说撼不动这座高楼,只怕他那伙打总算,也搬不动楼基的一块大石头!
石二矮子拎着酒壶,把半只啃剩的兔腿揣在怀里,随着滚动的人潮挤向广场这边来,人是哪样多法儿,上上下下全叫挤直了,腿捱着腿,肩膀抗着肩膀,那股人气火炕炕的,一股汗味。石二矮子人太矮了,活像掉在人坑里,尽管踮着脚尖,伸长颈子,仍旧看不见什么好看的,除了高竿头上挑着的灯笼和一些挤动的人头。高处既占不着便宜,脑筋就朝低处转,石二矮子就埋下脑袋来,从旁人腰间朝前猛窜。
“矮鬼,嗳,石二矮子,你弄到谁的裆底下去啦?!”明明听见是大狗熊的声音,叫锣鼓打成几截儿了:“咦,刚刚还看见他窜过来的,真是见了鬼了?!”
狂风沙0011
“我在这儿咧,大狗熊,你怎么又来了?!”石二矮子说着,摸着声音挤过去,挤了好半晌挤至大狗熊说话的地方,没见大狗熊的人影儿,忽又听见大狗熊的声音在自己挤过来的地方穷嚷嚷,越嚷越去的远了。
“真他娘的闷气,”石二矮子嘟囔说:“这岂不是弄到漩涡上推起大磨来了?!”
俗说“聚蚊成雷”一点儿也没错,人群一麇聚,听那种哄哄哄哄的嚣音罢,真像开了闸门倒了坝一个样儿,喊爹的、叫娘的、拾帽的、找鞋的、外加上鞭炮,彩声和震耳欲聋的锣鼓,把人脑袋全撑胀了。石二矮子既没找得到高个儿的大狗熊,只好一味瞎挤,总巴望能挤到最前头去,谁知挤来挤去的还是陷在人窝儿,贴身的衣裤全湿透了,汗气蒸腾像只刚出笼的馒头。
“嗳,老哥,亮轿这玩意倒是怎么个赛法儿?”
那个人顺着声音低下头,这才找着说话的石二矮子:“你也来凑这份热闹?!我的天,你挤在人窝里能看得见什么?!”那人捏着短烟袋杆儿,吱起大板牙,说话时细长的颈子一伸一伸的,使石二矮子想起白天在野芦荡边看见过的鱼颚子。
“我是问,亮轿是怎么个赛法儿?”
“噢,亮轿怎么赛法?”那人的眼珠滴溜打转说:“我说,你是外路来的罢?嗯,这亮轿么?……除了赛装璜,还得赛廿四个抬轿人的身手。起赛的时刻,在广场当中竖起两排红漆木杆儿,每隔五尺远竖一根,排成七弯八折的样儿,每顶轿子配上一班锣鼓,依着锣鼓点儿走花步,一路穿过那条弯弯曲曲的由红漆棍排成的道儿。走完一次又一次,七顶轿子衔着转,在红漆棍排成的道儿里耍花样儿,依照各轿耍出的新奇花样计点,压尾是奔轿,锣鼓声点子一变,咚咚不息的像一阵急雨,主杠手一声吆喝,那廿来个齐一步子,抬得轿子在弯道儿里狂奔,左闪右闪,左转右转,不能摔倒人,更不能摔倒轿子,连碰歪了一根红漆棍也要扣点儿。”
“噢噢噢,”石二矮子说:“原来还有这多的名堂?!……糟了!咱们这光顾着讲话,叫挤到哪儿来啦?!”
“你可甭急,二哥,”那人说:“要看赛会还早着呢,天刚落黑顿把饭时辰,往年起赛会,哪回不热闹到四更天?你人矮挤不进人圈去,要看得真切请跟我走,穿过那条小巷儿,那还有道矮石墙,人骑在墙上,啥景儿全走不出眼界的。”
“喝,那敢情好!”石二矮子兴冲冲的说:“到那边,我请你喝壶酒,你瞧,酒在这儿,”他把酒壶拎在眉毛上晃了晃,又掏出一块烤得焦黄的兔腿说:“野芦荡里的兔子,真够肥,咱们边喝边看赛会,才叫够味儿不是?!”
“就是了!”那人附和着说:“我早知野芦荡的兔子够肥的。咱们走罢。”
两人返身朝外挤,到底身高眼亮,有那人带领着,不消一会就打人窝里挤出来了,那人领着石二矮子绕着高楼打转走,一路全是石板铺成的窄巷子,两面夹着高墙,由东面转至西边,果然有道四尺来高的矮石墙把广场隔开,墙头上也挤了不少孩子,在那儿拍着巴掌。
“就要起会了,”一个说:“保爷跟那个关八爷上阶台了。”
“看那群走盐的那种土匪样儿。”另一个说。
石二矮子一听,心里一宽,暗想关八爷跟一伙人到底叫人家拖得来了,该不会怪我领先溜号了罢。
“来,酒壶我替你拎着,你先爬墙。”那人说。
石二矮子把酒壶递过去,对方接过壶,有意无意的掂了掂。“嘎,不用掂,这是头号壶,我关照店家装得满满的,够你喝的就是了,”石二矮子说:“老哥,你可甭把好酒给拨撒掉了。”石二矮子转脸朝墙伸出两只手去,勉强够得着墙头,正当他两臂发力一弯肘弯子,整个身体悬空的时刻,听见身后那人说:“喏,二哥你太小气了,还你这壶酒!”说着说着的,石二矮子就觉后脑瓜子一麻,天旋地转,人就像一条死狗似的蜷缩到墙角根去了。
“个狗入的笨贼,”那人把砸扁了的锡酒壶扔开说:“你也没竖起耳朵打听打听,万家楼有几个大板牙?嘿,你没张嘴我就知道你嘴里长的是牙!在老子面前,容得你这替四判官卧底的?老子眼里连粒沙子全容不得呢!”
“开……玩笑……”石二矮子迷迷糊糊的说:“大狗熊,它娘的,有你在一道儿,我脑袋就不会吃酒壶了……”
大板牙一听,赶急把扔在一旁的酒壶又捡起来,照准石二矮子脑门正中重新来上一家伙,可怜那扁了的酒壶又叫石二矮子的脑袋敲成圆的了……而大狗熊没有石二矮子这种运气,他改变主意来追石二矮子,忘记从柜上拎酒。在这般涌挤的人群里找矮人,真比海里捞针还难,大狗熊仗着胳膊粗,蛮劲足,横着身在人窝里挤来挤去挤了好几趟,也没找着半根矮鬼毛。
“真它娘十足邪门鬼,矮鬼又不是土行孙,(封神榜上人物,善土遁。)明明看见着,说遁就不知遁到哪个地穴里去了!”大狗熊咕哝着,挤到了广场前面。
七顶亮轿已经在起赛了,在各班锣鼓的导引下,绕着广场四周缓缓的移动着。广场当中,有些穿短打的汉子们正在立杆子,杆子之间横扯着彩缎的带子;那些晶莹透亮的亮轿在抬杠子的步伐下起伏着,仿佛结成一条彩龙。长房的“麒麟”轿,二房的“虎”轿,三房的“金鸡”轿,五房的“银兔”轿……七房的“彩凤”轿,各有各的特色,令人眼花缭乱。大狗熊把脑袋伸在人头上望着,乐得连口水也忘记吸了。
亮轿踏进红漆木杆插成的窄道时,头顶轿的主杠手吹了一声长长的呼哨儿,锣鼓点子打出“乱插花”,颤索而急促的:
“咚咚咚咚吃咚克咚锵!咚咚咚吃咚克咚锵!”
那廿四个抬轿手便踩准了鼓点子,脚跟打着屁股,摆动身体跳将起来,前面十三个人矮身,后面十一个人跃起,前面十三个人跃起,后面十一个人又朝下蹲身;这样一来,那顶轿子便像浮在一波接一波的大浪上,轿角的四盏宫灯,随着轿身抖动,悠来荡去的打着秋千,宫灯下垂悬的璎珞,不时碰击着,炸出碗大的晶花。等到头台轿的鼓音刚歇,二台轿的鼓音又起,鼓手打的是“炸豆儿”鼓:
“咚,咚弹咚,咚,咚弹咚,咚弹咚弹咚弹咚!”
二台轿的抬轿手跳步很奇,无论下半身怎样疯狂的跳法儿,抬着轿的肩膀却像山一般的稳扎;他们一齐举腿前飞,举腿后踢,举腿左扬,举腿右甩,简直形成一面腿山,不断的飞出层层腿影来,但是那台轿子仿佛动全没动过,直到走完那条弯曲的杆阵,灯全没摇一摇。
“好哇!好哇!”人群一条声的喳呼着。声音还没落下去,第三台轿子又随着另一种鼓音闯进杆阵里来了。第三台轿的廿四个抬轿手抬着那顶轿前窜五步,猛的挺胸蹲腿,凸着肚皮走起鸭子步来,每人双手叉腰不扶轿杆,身子朝后大仰着,仿佛只要拴条细线朝后一牵,连人带轿全会仰脸朝天。这样大胆的身法和步法,若没经苦心调教,是决计走不出来的,人群里爆出的彩声也就更多了。大狗熊踮着脚尖站久了,趁第三台轿子过去,第四台轿子还没接上之前,趁机弯弯膝盖,偶然从广场的空隙间看见高楼前廿四级扇展的台阶,台阶上面的平台上安排了一排太师椅,关八爷跟那伙弟兄,全都大模大样的坐在那里,叼着洋烟卷的也有,品黄茶的也有,笑得老远见牙不见眼,比自己挤在人窝里伸酸脖颈儿,可不知强到哪儿去了?!
“它奶奶个孙儿的!全是石二矮子害的人。”大狗熊心里说:“要不然,我不也在那边跷上二郎腿了吗?!亏得老子个头儿高,若像矮子那样矮法,只怕啥也望不到了。”
看赛会看得久了,冒失鬼得要放一放(意指小解。)可哪儿去找毛坑去?大狗熊原想丢开这念头,下狠劲忍它一忍的,谁知冒失鬼憋不得,越憋它,它越刺叨人。大狗熊实在憋不住了,这才手抓着裤裆朝外挤,想着找处僻静的地方把它放掉。
挤出人堆朝北拐,拐进一条窄巷儿,顺着窄巷儿朝深处摸,一出巷头,到了背街的另一方上空场儿上,空场儿四周有好些枝干狞猛的大树,树梢上跳动着一星半点远处落过来的微弱的灯光;等到腿底下绊着什么,蹲下身一摸,才摸出遍地都钉着着拴扣牲畜的短腿角桩。大狗熊伸着鼻子闻嗅两下,自言自语说:“对了,这儿是万家楼的牛马市,一股牲口气味。”看看左右没人,不如就在这儿把冒失鬼放掉罢。站起身来,刚扯开裤腰想放溺,就听那边的树影背后有人恼声说:“谁?伙计,砌个万儿罢!”黑话一出口,大狗熊吓了一跳,赶急又蹲下身去;冒失鬼不肯听话,迳自出来了,弄得湿湿的一裤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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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头把,(黑道暗语,指姓王的。)八叉儿。”(黑道语:排行第八。)大狗熊听见另一个方向的蒙黑里,有人用黑话接上渣儿,才发觉刚才问话不是冲着自己发的。早年盐车常走东海岸的贼窝子,自问对黑道上的暗语懂得些,像答话的这个家伙,竟然自称他是王八,真令人发笑。按照黑话的口气,这俩个家伙极像是做小手的,(黑道暗语,指毛贼。)老子先不作声,听听他们说些什么罢?!大狗熊拿定主意,身子伏得更低了。
“嗳,‘坠把儿’三,(黑道暗语:指姓陈的老三。),咱们‘小架儿’不搭,(黑道暗语:小架儿就是鸡的别称。)‘绳头儿’不扯,(黑道暗语:绳头儿即是牛。)跟它娘‘琵琶’似的(琵琶,在黑道人称‘鸭子’见琵琶,取其两形相似也。),挤在‘草把儿’(黑道暗语:指姓万的。)家的‘稠子’上,(黑道暗语:意指集镇。)替角把儿四,(指朱四判官。)开暗‘扇儿’,(黑道暗语:扇儿指门,暗扇儿即暗里开路。)把‘方子’(黑道暗语:‘方子’即窗户。)即算今夜‘水平’‘风稳’,(黑道暗语:意指一切顺心如意。)咱们还是……嗨,眼看它娘满街走‘长脸’,(黑道暗语:‘长脸’指驴和骡马。)各院住的‘黑炭头儿’,(黑道暗语:指肥猪,)夜来扯不上‘蒙头子’,(黑道暗语:指被子。)窝得慌!”那个自称是王八的家伙嘟嘟哝哝的说:“坠把儿三,我说这是何苦来?——万一犯在草把儿家的手上,摘了咱们的‘瓢’去,只怕‘有挤儿没笼’,‘晒光阳’呢!”
“我说,八叉儿,这些废话甭在稠儿上喳呼了!”叫陈三的那个家伙说:“你以为开罪了角把儿四,能保住你那水包皮?!(黑道俚戏语,和瓢儿一样,全系指脑袋。)你若是瓜子痒了,开开窑儿,再不,拉拉花门儿,(开窑:开天窑,就是掀开屋顶行窃。黑道暗语:称挖穴掏洞行窃为拉花门儿。)小架儿,挓角儿,(黑道暗语:指羊。)取些,碰高兴,请跛二先生喝盅酒去也好。”(黑道暗语:鸭子除称琵琶外,又称其为跛二先生,盖取其走路摇摆也。)
“可甭谈拉花门儿了,”王八说:“昨夜我试着拉,吃奶力气用上也拨弄不开道儿,隔墙跛二先生不歇声的唱皮簧,(指鸭子呱呱噪叫。)我没在意,挨它娘‘花皮条’扯了小腿肚儿,(黑道暗语,称‘狗’为皮条,此处指挨花狗咬了小腿肚儿。)酒没喝得成,倒贴了三文钱的一张狗皮膏药……”
大狗熊吱着牙暗笑着,自言自语的说:“你们这窝替朱四判官来卧底的小毛贼,你们可没想到路旁说话,草沟里有人罢?!”凭自己懂得的,那番话翻出来意思是:叫王八的那家伙先发了顿牢骚,抱怨“朱四判官把他们拉到万家圩来卧底,白替他铺暗路,把风望信,弄得鸡也不能摸了,牛也不能牵了,像一窝旱鸭儿似的挤在街上,就算今夜动手顺利,咱个……大概也摊不上大份儿。”在万家楼,人多眼杂,这伙毛贼眼看“满街走着起膘的性口,满院养着肥猪,却做不上手脚,弄得夜晚睡不着觉。如果叫万家楼的人查出来,摘了脑袋,只怕在太阳底下挺尸,连口棺材全睡不成。”听了王八这番话,那陈三就劝他:“已经来到万家楼,放马后炮也没用了!假如不听朱四判官的吩咐,照样保不住脑袋。你王八要实在手痒了,掀掀屋顶,挖挖黑窿,拎几只鸡,牵几只羊,碰高兴偷只肥鸭下酒也是好的!”王八抱怨说:“昨夜我试着挖穴了,墙根太硬拨不开,光听里面鸭子叫,不在意挨花狗咬了一口,倒贴三文钱的狗皮膏药钱。”
“谁?!”那边又在招呼谁了:“砌个万儿罢!”
“弓把儿,(黑道暗语:指姓张的。)烂字行的。”(黑道暗语:贼不称贼,称为烂字行的,好像北方讨饭的不称乞丐,自称:咱字行的一样。)来人说。
“水势如何?”(黑道暗语:意指在动手前风声怎样。)陈三问说。
“高得紧!高得紧!”(黑道暗语:意指风声不甚妙。)那人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了……门把儿,八叉儿,那一伙偏巧今晚装进稠子来,这个数!人人全捎的有辣刮儿(黑道暗语:意指人人带有短枪),如今全在台儿上唱着戏呢!”
“秋秋秋!”(黑道暗语,意指糟糕了!)王八说:“角把儿四要脱裤子亮光屁股了。虎头抱四六——整头整脑是个别十!你们不知门把儿的威名,我的天爷,咱们可甭拿命豁上,趁早抽底罢。”
“我的儿!”大狗熊心里一动:“朱四判官今夜当真要卷的来了……”他正想倒着爬开,回去找关八爷报信,身子还没动呢,忽然听见广场那边的人群哄闹起来,锣鼓停歇了,有一道泼红了天的火光从背后冲起,把眼前那些树影照得真真亮亮的。
紧跟着,四面都响起了枪声……
第七顶亮轿在锣鼓声里演出特技,主杠手一声呼哨儿,廿四个抬轿人使双手把轿杠高高举在头顶上,狂奔着拐了三个险弯,轿身紧紧擦着红漆木杆闪过去,轿杠儿从右肩换至左肩,从右肩又换回左肩;这一着儿功夫全靠一个三字诀:快!狠!准!要不然,连人带轿都会摔到杆外去了。
在人群发出的轰雷般的彩声里,万菡英乐得使双手攥紧椅背,朝她身旁的保爷说:“嗳,保哥,沙河口的抬轿手,虽都是些新手,我看也够卖劲的了!”
“可惜人家关八爷没喝彩。”保爷取笑说:“五妹妹,你这可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遂即转朝关八爷说:“八爷,他没见这顶五凤轿?论装点,是七台亮轿里顶尖儿的;论抬轿手的功夫,也够一等一了罢。”
“噢,噢,”关八爷从怔忡里醒转来,歉然的笑笑说:“真是抱歉,保爷。我这正在想着,要是朱四判官混在人窝儿里,我很想晓得万家楼是怎么对付他?……我自打答允替六合帮领腿子走西道,我就留神四判官的手法了。”
“万家楼的事,不用八爷您这做客的费心,”一旁的小牯爷说:“您看,我空着两手,连家伙全没带在身上,我若担心四判官会来,我就不至于这样放心了!”
“业爷,业爷,我跟你说句话……”
那边人丛里挤上来一个汉子,手拎一把锡酒壶,急急匆匆上得阶台,招起手掌就着业爷的耳眼子咕哝了几句话,业爷脸朝下一沉说:“甭大惊小怪了,大板牙,先替他旱鸭子浮水给吊在二梁上,狠抽它一顿藤条,等完了会再说罢。”
“慢点儿,大板牙!”小牯爷说:“你捉着什么了?”
“替四判官卧底的家伙,”大板牙笑嘻嘻的伸着脑袋,一付大门牙朝上撩着:“那家伙连亮轿怎么个赛法全不懂,一开口就露出马脚来了!我请他连壶带酒吃了两壶,直到如今他还没醒酒呢!”
“甭以为四判官竖狼牙桩,扬言要卷万家楼全是虚张声势,保爷,你该明白这个。”关八爷说:“您不记得去年元宵节,四判官卷掉柴家堡吗?”
“我清楚。”保爷说。
在座有好些人听讲过,朱四判官趁着上元节,柴家堡举行灯会时闯进去的;柴家堡仗着枪枝多,人手足,也是大敞着四面栅门竟夜赛花灯;枪一响,柴家的族主柴进隆就叫撂倒了;人群一哄一乱,枪队集不起来,等枪队集起一小簇儿人,又缺人调度,直着喉咙大喊杀贼,朝天瞎放一阵空枪。——那好像放龙鞭欢送四判官没两样,柴家堡的金银细软,叫四判官放出去四牛车。
“我清楚,”保爷重上一句说:“万家楼不像柴家堡,我知四判官是只又刁又滑的老鼠,我这回行赛会,正是张开笼口,趁机会夹住他的鼻尖。”
关八爷凝望着脚下的大广场,场心正行着奔轿的各顶亮轿和滚动的人群,他的两道浓眉紧蹙着,仿佛有一种推不开的阴影,黑鸟般的栖落在他的脸上扇着翼子。不错,保爷在某些地方,确有些像当年万金标老爷子那种雄风豪气,可也有些年轻人浮夸味儿;就算万家楼事先有准备罢,也未免把四判官估量得太轻了。依朱四判官那种计算,他若没订妥破你陷阱的法儿,他决不至于冒险朝里闯,他闯柴家堡,是先踩清了柴家堡无备,才敢明火执仗朝外豁的;你万家楼一举一动,决瞒不过躲在暗里的朱四判官的眼;甭看眼前热热闹闹的,只消一眨眼功夫,说变可就会变下来啦。当真如小牯爷说的,不用做客的费心,那倒好了……
狂风沙0013
“我说八爷,您真的请放心,”保爷半边身斜靠在太师椅把儿上,手掌支着腮,露出一截雪白的内袖,闲闲的说:“四判官要是聪明人,就不致于像李士坤那样,卷万家楼只为替他自己弄口棺材……除掉咱们家牯爷那支枪设伏野芦荡之外,我手上还预先集有三百来杆枪铳,除了南门……其余各处全有人把着。”
关八爷也侧过身子,苦笑说:“保爷,在此地,谁不知万家楼是只铁桶?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四判官硬砸桶壳儿,只怕他认准桶底钻出个窟窿,甭瞧只是个小窟窿,桶可就不成桶了!……会上这么多人,一出了事,您那些枪火朝哪儿泼?他四判官混在人窝里拔枪,您总不能朝人头上回枪泼他?!人堆成了他的挡箭牌,事儿就难办了!”
俩人正说着话,就看见东面老二房的那条街有一片红光冲起,描出一排参差的脊顶;人群里有人大喊说:“东大街起火了!”不知是谁跑过来叫小牯爷,说是起火的地方正是老二房谷仓左近的辗房,若不赶急推水龙,(水龙为老式救火器。)谷仓只怕保不住。
“这把火起得太突兀,”业爷说:“只怕是四判官嗾使他手下纵火,趁乱好行事。大板牙适才抓着个卧底的,待我先去盘问盘问。”
“我得先去着人救火,不能让火势延到谷仓。”小牯爷说:“这边我看只有留给你收拾了,世保。”
瞧见东大街一起火,广场人群像一锅沸粥似的朝四面滚动起来,七台亮轿、七班锣鼓和一些花鼓会上的人倒很沉着,大胡子牛恩一声吆喝,那七台轿便退至楼前的石级下面,展成一把扇子形,每人在轿下的暗盒里摸出匣枪、鸭嘴铳和攮子;保爷身后的铁门打开了,万梁过来催说:“保爷,您跟关八爷和这帮掌腿子的老哥们先进屋罢,楼下的四十杆快枪全顶上火在那儿等着四判官哪!”
“咱们这倒甭忙,”保爷说:“老二房的枪队拉出去了,小牯爷去张罗水龙救火,他跟他身边那伙人全都没带枪;你立即打楼上拨出廿杆枪,领着巡街去,遇上事,也好帮着小牯爷一把。如今除了东街起火,还没见四判官影子呢,咱们可不能心慌意乱,自乱了阵势。”
尽管保爷沉得住气,赛会场四面的人群却乱得一塌糊涂,火势蔓延得很快,把半边天的灰云全映红了;房屋的黑影在人眉眼上摇晃着,老远全听得见乒乒乓乓的炸瓦声,火舌跟着冲了上来,卷在浓烟里的大阵火花朝南面飘散,裹在黑夜当中的一角天地全现出奇异的惨红,人群在涌挤中跌撞着,撞倒了扛着高杆的,灯笼跌落在人身上,有一个女人的脊背上背着一把火,惶惶惊叫着朝楼前飞奔,匍倒在亮轿前面不远的地方。
一梭匣枪子弹不知从哪儿泼过来,叭叭叭叭掠过人头顶,打在高楼的石墙上,有一个护从保爷的汉子中了弹,匍倒在保爷坐过的太师椅背上。手拎着匣枪的珍爷吓得躲到椅子后面去了。六合帮里开头脚的雷一炮抢下石级,翻过那脊背着火的女人,横拖着她,背上的火叫拖灭了,却留下一条长长的黑印。
“伏下身来!伏下身来!”关八爷说。
只有保爷一只手掂着自来得,另一只手拎着皮袍叉儿,还站在高高的平台上找那发枪的人呢。无论如何,关八爷是说对了,尽管万家楼事先有准备,出了事却只有大睁两眼挨打的份儿,高楼上下,长短枪铳百十来支,面对着人群,没有一支枪能发火,这才叫窝心呢!一处枪响,四处枪响,不用说,四判官硬在万家楼行赛会的头一晚上卷进来了,街上的匣枪声很密,朝外涌散的人群像潮水撞上巨石,反而倒灌进广场来了。“伏下身来,保爷!”关八爷话没说完,又一排匣枪扫过,保爷扔开枪,回手捂着胸口,跌撞了两步。跌翻了一把太师椅,人就那么栽在石级上。
“保爷中枪了!”谁说。一个女娃失声尖叫着扑在保爷身上,那是珍爷的妹妹万菡英。关八爷滚身过来托住保爷时,三排枪弹击灭了石墙上的一支火把;保爷那只捂着前胸的手缓缓的松开,血泉朝上喷涌,染在他紫缎团花袄面上。
“他怎样?”万菡英哭问说。
“他……完……了!”关八爷咬着牙说。
枪声在四面响着,万家楼的枪队眼看那些土匪在人群里横冲直闯,没有一处还得上枪的。土匪究竟来了多少?没人晓得;四判官人在哪儿?没人晓得,所有万家楼枪队上的人全像戴上驴眼罩儿一样,在四判官的鞭子下面打转。四判官只用六七支匣枪,就围住广场前保爷和珍爷领着的这百十来支枪,两梭火泼下来,先把保爷放倒在平台上,余下一个优柔寡断的珍爷更没门儿了。
“我说八爷……世保他这一倒下来,可叫我怎么办?”珍爷抖索着说:“您听四面枪响成这个样儿!我能把枪队缩在这儿,恁四判官把几条街卷空了走?!”
红毒毒的火光抖动着遍地人影,好些被踏扁了的灯笼仍冒着青烟;经过一阵混乱,看赛会的人群也已经散去了八成,留有一些散不去的,全缩在矮石墙边的街口的长廊下面;黑里传来一阵阵擂门打户的声音。广场正对面横一道嵌有弯瓦如意的白粉长墙,长墙那边就是保爷家的宅子,人在高处,越过长墙的墙头,望得见保爷家大显门的门楼,门楼下面两盏大垂灯仍然亮着,照得清一块水磨方砖地面和显门两边的石狮子头。
“这座楼还得要守着,”关八爷说,“这儿地势高,控得住四边的瓦面。带短枪的用不着窝在这儿;烦牛恩老哥领着,去跟西边的业爷汇合。四判官差来卧底的家伙,我料定他们必先抢马棚,他们断缰放马,使万家楼拉不出追兵,这是四判官的一着老棋!”
关八爷刚说到马,楼侧面石桩上拴着的几匹牲口就同声嘶叫起来;街口处掠过两三条狂奔的人影,一路喊叫说:“北栅门大敞着,四判官马群踹过来啦!”喊声没完,一阵急雨似的马蹄声敲打过街口,马上的人甩出一梭火,狂奔的人影有两个当场倒下,另一个踉跄的撞进广场,也只撞了三五步就改成爬着了。关八爷真够快,就当马群掠过保爷门前那一刹,横手发枪,卜卜卜卜四颗火点中了四匹马上的人头,马群打白粉长墙西头驰出时,多出三匹拖缰的空马,另一个家伙栽马时一只脚蹩在蹬里,尸首在奔马一边倒拖着。
“雷一炮,快着人灭掉身后石墙上的火把!”关八爷说:“快,他们就要兜缰放回来了!”果然那群马并没直朝西放,出了长墙立即兜缰,沿着广场西面的矮石墙奔至楼西,马蹄声突然停住,石墙那边有条响亮的粗嗓子指名喊说:“六合帮领腿子的关八爷听着,咱们头儿吩咐咱们放话,这回咱们卷万家楼,早就竖过狼牙桩,明告江湖各界朋友的了!这档子事,请甭插手!若是硬要牵进去,只怕六合帮腿子望不见大湖……到那时,可是咸菜烧豆腐——有(盐)言在先,怨不得咱们啦!”
“留你一口气传话给四判官,”关八爷在高楼的墙影间回话说:“插手不插手,是姓关的事,可甭扯上我六合帮的这伙子兄弟。四判官有酒菜,有枪有火,不论文的武的,日后这本账全记在我关八头上,姓关的全领着了!”
“姓关的,咱们得告诉你,”那人说:“咱们头儿实在是瞧得上你才着咱们浪费这番言语,你若真不识相,只怕你看不见明早东边的太阳!”
“你说对了!”关八爷爆出一串带火的爽笑来:“——明早又是个阴霾天。”
那人瞧着硬的不成,又放软了话头来噜嗦,雷一炮和向老三一齐泼过整匣的枪火去,把那张嘴给封住了。大胡子牛恩领着七八十个抬轿手,跟在那群马匹之后冲向西街去,雷一炮也照关八爷的吩咐,领着六合帮的十四条汉子冲回东街的万梁铺去,高楼里外,还留著有万梁铺掌柜的万梁,珍爷兄妹和几十杆长枪。
马群过后,枪声越响越密,估量着朱四判官一伙人,今夜是全数卷进来了;小牯爷临走说是去设法救火,枪子儿呼呼的到处飞刮着,谁能在弹雨里救得下这场火?!火势也是越烧越旺了。
“这边的枪枝还嫌太多,”关八爷跟珍爷说:“黑夜里跟四判官这帮土匪打混火,就算是居高临下,也是没眼的瞎子,他只消用几枝匣枪锁住你不动,他就好在旁处顺心如意的卷劫!”
“保爷这一倒下头,我是整抓了虾啦,”珍爷说:“亏得八爷您在这儿,您看该怎办就怎办罢!”
“珍爷是个文弱人,”万梁也在一边说:“若论调度枪队,上阵抡枪,那实在是不成。万家楼今夜叫弄得混乱不堪,总领枪队的业爷叫困在西街,抡得开枪的小牯爷叫隔在东面,一族之主保爷叫人放倒在这里;八爷您是助人助到底,事到这步田地,这片烂摊子只有您才能收拾得了。”
“就烦万掌柜的您领着平台上这帮人,分两路翻到两边瓦面上去,每段街口留几杆枪扼着;其余的窜着瓦面走,遇上动静,立时匿退到脊影里,在暗处开枪。”关八爷说:“请关照枪队上的哥们,留神哪个方向枪声密,就朝哪个方向窜拢,咱们窜瓦走,比那帮土匪绕街要快当,打这种混火,谁运行得灵活,拢集得快当,谁就占便宜了。”
“那八爷您?”
关八爷耸耸肩膀:“我是单打单打惯了的,我在这儿等着朱四判官。”
万梁领着几十杆长枪,顺着高楼两侧的翼墙分扑两边的屋脊时,对方七八支匣枪全在矮石墙背后吐火了,子弹撞在高楼石壁上产生的跳弹,带着刺耳的锐鸣声直迸向半空去,那声音令人心悸。楼顶上原先伏着的几十杆长枪这才有机会还枪,不过对方全匿在暗处,不是顺着墙根就是顺着廊柱窜动着,守在高楼上的枪队,叫东街的大火刺得睁不开眼,放枪也只当应景儿罢了。
“伙家,盯住门把儿八叉儿,甭让他脱身!”“放心,他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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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关八爷摔出去一把太师椅,西边石墙头刚冒出半个脑袋,关八爷就让那脑袋变成了血西瓜。
“八爷,您还是退进门里来好些。”珍爷蹲在门边的白石狮子背后说:“平台上哪排木椅遮不了人,多少支枪口瞄着您,太险了。”
“您先泼一梭火,我就来了!”
珍爷果然泼出一匣子火,关八爷把保爷的尸首连拖带挟的抢了进来。有人把铁门浮掩上,几个人就落在沉黑里了。
“没料到会出这种事,把八爷您给拖累在里面。”珍爷说:“早些时,小牯爷跟保爷要行赛会,我也原以为四判官没有这个胆子卷进万家楼来的!”“客套话您请甭再说了,珍爷。”关八爷说:“我早料到四判官会卷进来,就凭当年万老爷子对六合帮那种恩义,我关八也值得把命留在这儿;我顾的是我手下这帮兄弟,他们有家有口,若牵进里面来,只怕日后一本账有得算了!……四判官若知六合帮这伙人帮打,他能不记仇?!……故此我决定,今夜我有口气在,必得找着四判官,跟他单对单把账给结清,免得是非生在日后。”
“八爷,”万菡英颤悠悠的在一边说:“我看您倒犯不着为咱们万家楼担这种风险,卖这个命,世保哥他一向胆气包天的一个人,也……真伤心死人……”“放心罢,姑娘,”关八爷说:“如今卖命不卖命,业已由不得我了……”
石二矮子打从脑壳上挨了两酒壶之后,就做起梦来了;梦见黄黄的扁大的月亮挂在万家楼飞起的檐翅上,七台满缀着七彩琉璃和璎珞的亮轿像走马灯似的飞旋着,无数锣鼓狂敲狂打,直像要把天盖掀翻一样;石二矮子梦见面前有壶酒,那股香醇味直扑人的鼻孔,伸出舌头舐舐,果然是酒,简直又不像是梦了;再它娘摇摇头,既不是鼓鸣又不是鼓响,乒乒乓乓,竟是一串串放不完的花炮了;再听听,天爷呀,哪里是花炮竟是一锅沸粥似的枪声……我它妈怎弄到哪儿来了?!石二矮子挪挪身子,身子便在酸枣树的大桠杈上摇晃起来。
“狗娘养的,我着了那家伙的道儿了!”石二矮子噙噙咧咧的骂说:“竟把老子四马躜蹄吊在这儿?!”
脑后窝麻麻木木的,顶门上肿起小碗大的疙瘩,扯肩搭背,全泼的是酒,手和脚捆得久了,连石二矮子自己也不知手脚在哪儿了?睁眼朝下望,酸枣树的桠杈下面是个矮小的土地庙,拴着自已的那根绳头就系在旗杆斗儿下边,庙前庙后,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
红光贴在人眼皮上跳,万家楼这岂不是起了火了么?嘿,整老子的冤枉,天罚它!嗯,不对劲?!那边密密的放枪,呵呵喊叫闹成一片,莫不是四判官真它妈卷进来了罢?!这种要命的辰光,难道也嫌我在底下碍事?偏要把老子悬在半虚空里?!
东边的火势旺得很,人在树上吊着,望什么全是倒着头,那抖动的红火从下面升腾起来,使自己像只将被打上烤架的鸭子;倒楣的枪子儿打着尖呼哨,必溜,呼啦,擦着树桠飞,就像能擦破人耳朵那么近法。即使脑袋昏昏沉沈的,石二矮子也叫吓得清醒过来了,趁着火光细看,小庙正当万家楼西的背角落儿上,庙前有块小小的砖场子,场边临着一片汪塘,满街的红火和天顶的红云全都映落在塘面上,塘西有座长墙,墙里搭着数道马棚,蓝色的枪口火一朵朵的从棚脊上喷落,乍看像一串串石兰花。人叫吊在这种倒楣的僻角儿里,想央谁把自己放下来,至少今夜是没指望了,长墙下一溜儿芦荻丛里,不时有水波漾开,把水面上的火和云抖乱,显然有人躲在那儿想扑打马棚;石二矮子又不敢冒冒失失的放声叫唤,只好癞蛤蟆垫床腿——死撑活挨的咬着牙干等着。
朱四判官究竟使多少人踹进万家楼?把各街各巷搞得翻翻乱乱的。石二矮子想起大狗熊,歇在万梁铺廊前的腿子,关八爷和窝里那帮子兄弟,心里就懊恼起来,不知是什么鬼迷住了心窍?!要不然老子我它妈决不至于单行独闯,看它妈什么鬼赛会!如今人吊在半虚空里被人当成了活靶啦,枪子儿呼呼叫,只消有一颗拐在脑瓜上,明早准吃不成饭了。正想着,背后的树林里传来马匹的喷鼻声,把石二矮子一颗心又给吓吊上去了。
“头儿,顺这座六畜庙弯过水塘,那边可就是万家宗祠了!”一个声音说:“姓关的业已叫软困在那边,万世保也业已叫放倒了。”
“先扑开马棚放马,”领头的灰斑马上的精瘦的中年汉子用冷冷的嗓子吩咐说:“老五,你带一拨人,抬碓木(碓,北方舂粮农具,碓身系以沉实之巨木制成,盗匪惯以其撞破门户。)撞开万世保家的扇儿;钱财其次,凡活口全替我给剪掉!”
石二矮子一听这话,张开嘴倒抽了一口冷气;早先人说四判官是只尾上带钩儿的毒蝎,今儿才亲尝他的狠劲儿,一般抬财神上扒户的土匪,也非临到万不得已的辰光不肯轻易撕掉一张肉票,看样子,四判官今夜卷进万家楼倒不光为了劫财,简直像是蓄意寻仇了。
“四哥,”那个叫老五的家伙勒着马打转说:“踹开万世保家的宅子容易,只要您能伏得下姓关的,我能把万家楼拿当平阳大路走!要不然,关八那支匣枪可真难对付,谁也没那多脑袋预备着!”
“兄弟,旁人脓包也罢了,你五阎王脓包可不是给你四哥我丢人?!——他关八只不过在黑松林露过那么一手,因缘际会让他博得个豪侠虚名,你可甭叫他这个虚浮的名头吓缩了胆子,实在说,你四哥我真没把他放在眼下,只不过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闲着不招惹他罢了,假如他关八不知死活伸上一腿,我就得让他跟万世保一路上西天算了!”四判官朝后一招手,七八匹马紧紧的从林后窜了上来:“嗳,伙计,你们可听清了!你们今夜专对付姓关的,只消他动一动,七八支匣枪就冲准他猛泼;他就是三头六臂也不成,枪硬煮也给他煮化了。”
石二矮子闭上眼,心想这可糟了,照四判官这种谋演算法儿,不单八爷他逃不过,只怕咱们那伙兄弟也得贴几个进去了,趁这个机会若不设法下来,等明早下来,怕只能帮关八爷抬棺材啦!……马群盘过那座很像土地庙似的六畜庙时,石二矮子就咧开喉咙管儿,在树桠杈儿上哼叹起来;恰巧朱四判官的灰斑马被那条斜牵在旗杆斗儿上的麻绳拦住了,仰脸一望说:“嘿,谁叫旱鸭子浮水吊在这儿了?!”
“头儿……救救命,”石二矮子说:“我可叫万家楼的枪队给砸晕了吊到这儿来啦!”
“关照后尾的兄弟放下他来,”四判官冷冷的说,带动缰绳时忽然又补了一句使石二矮子头皮发麻的话来:“要是他走动不便当了,就把他留在这儿好了!”土匪头儿的说话,你休想从他嘴里挖出个“砍”字“杀”字儿,石二矮子懂得四判官所说的“留在这儿”的意思,那简直就是“替我伸枪打掉好了!”越听他说得轻飘飘的,自己的脑窝后头就像灌了风似的,一直冷到骨缝里。老天菩萨,你无论如何得它妈保佑我能走能爬,我石二矮子并非胆小怕死,实在今夜我是死不得,我得溜至万家宗祠去报信给关八爷,叫他留神八支枪一齐吐火盖他,我要是放挺在这儿,关八爷也就快完蛋啦!……马群打眼下窜过去,拎着长枪的匪群总有百十多,越过六畜庙后,散开朝西边的长墙扑过去。石二矮子断定这伙人连四判官在内,全没走附近有方堡夹峙着的栅门,他们走的是一条暗路;万家楼里没扒灰匠,我姓石的做鬼也不心服。
“头儿他交待过,”谁跟谁说了:“烦老哥你把他放下来罢,头儿他说:‘若是他行动不便当,就把他给剪了,免得落下来,替万家留下一张活口。’”
“嗯,嗯,”另一个支吾的应着:“晓得了……”
那人摸着旗杆斗上的绳结那么一抽,石二矮子疼得嗷嗷叫的被放下地来了;石二矮子没命的翘起脑袋,等那人来挑开绳结,那人把帽沿压在鼻梁上,怀里摘出一把攮子,大步跨将过来,并不忙着挑开绳结,却先伸腿一拨,把石二矮子拨得仰脸朝上;那人把攮子反拢着跪下来说:“二哥,你就安稳些,替我留在这……儿……罢。”攮子猛然朝上举起,石二矮子突然迸出话来叫:“大……大……狗熊!原来扒……灰匠就是你呀?!”
“嘘……”那把将要落下来的攮子顿住了,大狗熊使攮子压着嘴唇:“矮鬼!我的儿,你怎么这般狼狈法儿?!你要不喊这一声,只怕你如今已进了鬼门关啦!”
“你快些松开我,”石二矮子求告说:“我手脚全叫吊肿了,成了捆蹄啦!”
“要命你就甭嚷嚷,”大狗熊说:“你这个屁漏筒子,那壶酒约摸全叫你喝光了,瞧你浑身这股酒味!”
石二矮子苦着脸吱了吱牙:“到它妈这种辰光,你还开什么穷心?!老子岂止喝光了酒,连酒壶也给啃扁了——我它妈脑袋上可没长牙呀!”
大狗熊使攮子挑断了石二矮子的绳结,悄声说:“这幸亏凑着夜晚,混水里头好摸鱼;四判官这回卷万家楼,可把此地各伙散匪全捻成股儿来的,这帮跟那伙,对面不啃西瓜皮,要不然,咱们俩还想留住这张人皮?……这儿呆不得,要想活命,就得赶快走,找八爷去。”
“我不成了!”石二矮子吱牙咧嘴的:“我连爬全爬不得,我这手脚,像万针挑的一样麻法!”
“我背着你!”大狗熊说:“我们打那边的黑巷里摸过去,再晚了,只怕关八爷真叫他们陷住。”
狂风沙0015
四判官来得真像是一阵霾云挟着的风沙,一刹时就把灯火辉煌、人山人海的万家楼卷进昏黯里去了!主领万家楼各房枪队的业爷,初接火时就被困死在西园子的马棚里,保爷一中枪,整个万家楼就没有施行号令的人了;小牯爷骑着黑马,带着一伙两手空空的枪队,在人堆里乱撞,到处招唤人去推水龙,而那些惶乱的人群一听枪响,只恨胁下没长一双翅膀,哪还有心去救火?!小牯爷没办法,亲到东栅边,招唤方堡里的枪队出来救火;堡门一开,黑里翻上来一批使快枪的土匪,连打带冲,把扼住万家楼东角的那支枪队给撞散了;小牯爷退进老二房的宅子,土匪就把他包住了打。北门附近的方堡里,万家楼的枪队倒放有几十杆枪,因为一直耽心朱四判官闯北门,那几十杆枪空瞄着北栅门,结果连人影儿也没见着;而西门的马棚一带,枪火密得分不出点来。
大胡子牛恩领着的这一批抬轿手扑路朝西街去,这批人全是各房族里挑出来的精壮的汉子,使的又全是连发匣枪,按理说,一直闯进西园子的马棚,解救出被困住的业爷,不是四判官拦阻得了的。牛恩领着人穿过黑巷,转上西面正街,一路上没见着土匪的影子,只是有个土匪攀在一座染坊架上,乘牛恩经过时,居高临下甩出一梭火,使牛恩的左膀子带了彩,另外又撂倒两三人,牛恩一侧身闪至廊下去,理手还枪,使那人从高高的木架上翻落下来,尸首横在街心。“牛爷,你带彩了!”靠近牛恩身边的一个说:“你得包扎一下,不能恁血这么淌法!”
“招呼一伙人散开点,”牛恩说:“咱们全穿着赛会的衣裳,甭挤在大街心里给人家当活靶,谁腿快,谁就先窜到西园上去,给业爷报个信儿,不论马棚怎样吃紧,业爷也不能叫陷住身;要不然,万家楼就要叫四判官给抖散了……”
牛恩连伤也没裹,带人顺着街两面廊檐朝西直扑,还没出街,就跟四判官手下的一哨马匪碰上了,双方贴得近,沿街转着打,马匪悬着红巾,夹马飞窜,弄得街廊两边的匣枪手泼不得火,谁也不愿打着对街的自己人,那些马匪夹在中间反没顾忌,快枪左右开弓,使街廊两面直朝街心里滚人。
“打这种混火,咱们人多反而碍事了!”
血从牛恩的左肩上朝外涌,半边身子热呼呼的,湿漉漉的牛皮护套上全结着血饼;这个会武术的硬汉心里躁急得像燃着一盆旺火;眼前这场糊涂仗把人头全搞昏了,时辰滚在钉板上,寸寸见血光,四判官如今是搁在一杆没有秤铊的空秤上,秤不出他究竟有多少斤两;赫赫有名的关八爷,枪法如神的保爷,拎天抡地的小牯爷,看来全不在四判官眼里。对火比不得赛亮轿,这帮精壮的抬轿手虽有好匣枪,可是一向没跟土匪对过火,真刀真枪玩起来,就显得处处吃亏;天快上二更了,东街的火势很恶,西园上又打得很紧,南北大街滚来滚去的不断马蹄声;幸好保爷事先还作过一番准备,要不然,万家楼更要惨了。
那一哨儿马群仿佛存心来吊住牛恩这伙人的,来来回回梭窜着,不让这几十支匣枪去援马棚,抬轿手们上过了当,立即就学了乖,当马群驰过时,他们在廊柱背后伏下身泼火,密密的枪火像簇簇莲蓬,一排枪放过,有五个人当街栽马。
可当一出了西街口,那道三孔长桥却叫四判官伏在桥侧的长枪封死了,首先闯上桥的叫放倒在桥上,跟上去的几个叫枪火压得抬不起头,只有藉着石栏的遮挡,爬着朝前挪,挪至桥口,再也动不了了,只好困据在一窝。牛恩的这帮人援不上,马棚那边可就岌岌乎了。
关八爷没料错,四判官确把劫马当成头一着棋;在四十里野芦荡,只要能闯开万家楼的马棚,把马匹放走掉,就如同砍断万家枪队的双腿,使卷进来的人放心洗劫到五更天,然后消消停停的退走。为了使己方行动快捷,两拨攻打马棚的,是北地徐四和钱九的旱匪,他们跟四判官牵起股儿来卷万家楼,两眼就落在马上,在这一路荒广平阳,膘健的骡马就是人的翅膀。
业爷原听了大板牙的话,想到西园来盘问扒灰匠的,人还没到六畜庙,马棚就已经接上火了。业爷被陷在大院里,手底下总共只有十四条枪,马棚外面,三边全是荆棘的围篱,只有朝东的一面是一道长墙;接火时,每道马棚里全点着一盏马灯,这些马灯没捻灭,可把守马棚的枪队给害苦了,土匪们藏身在荆棘背后的黑暗里,凭着那几圈灯光,把马棚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大睁两眼打瞎子,对方连回手全摸不着地方。
看着不是势头,业爷隐在马槽背后嚷着灭灯,西棚里有个家伙傻不楞登的站起身,想到棚檐下去托灯,刚伸手托着灯底儿,一声枪响,那人在原地举着手狂转了两圈,让摇曳的马灯晃动他的影子,然后他便像一只被鞭抽的陀螺一样,旋身匍卧在马槽上,仿佛渴极了要掬一捧水喝的样子。有几个胆大的枪手顾不得乱枪刮耳,藉着那些踢跳不安的牲口作遮挡,窜至马棚顶上回火。手抖心慌的业爷连发四弹,才把靠近的那一盏马灯打灭了。
“呔,看马的将头们听着,”长墙外有条嗓子叫说:“爷们相中了这条棚子的马啦!你们若是不退,徐四爷我就使麻绳拴住你们的脖项颈儿,活活的马拖你们十里!”
“稍停点开枪,”西边又有人喊说:“我钱九一向是菩萨心肠,不忍赶尽杀绝,你们扔枪放马,我钱九不搬你们吃饭的家伙下地……”
“大板牙你这个主意罐儿,你拿个主意罢?”业爷说:“咱们这十来杆枪挺是挺不久的了,世保爷那边若不从速拨些人过来,眼看保不住这些牲口啦!”
大板牙一只手抱着拴马柱子,一只手摸着后脑壳,蹲在地上像个屙痢的,上下牙碰得咯咯响,团住舌头说不出半句话来。业爷望望长墙背后的火势,墨黑的天角上飘着一阵阵蝗虫似的火星;近处的枪声一歇,远处的枪声才随风刮进人耳里来,自东到西,打北朝南,不歇声的响成一片,估量着四判官今夜卷进来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单就马棚四面就有两三百口儿。十来杆枪,就算人人全是活线手也决挡不得这多人一窝蜂朝上涌,要是再等一袋烟功夫,街里拨不下人来,西园上的马就不再是姓万的了。“唉?!业爷您听,”大板牙仿佛听着了什么,打着牙巴骨说:“一路匣枪响过那边的桥口来啦!龟孙仗着人……人……多,想……抢马,怕没那么轻松……呢!”
“甭指望这里那里来了人,”业爷咬着牙:“咱们目前的办法是尽量挨辰光,挺一时是一时。瞧罢,他们只要耍花样了!”正说着,一梭匣枪弹泼过来,击中了一匹马,另一匹挣脱了缰绳,在棚外的枯草地上咆哮着,引得全棚的马全发出惊嘶来。紧跟着东墙那条粗嗓门儿又发话了。
“嘿,伙计们,里边那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简直不是个家伙!他们既不要吃饭的家伙,咱们就操它一家伙!绣球风进澡堂,捧着它穷泡,咱们可没那种消闲劲儿!”
紧跟着,枪声又密集起来,在业爷头顶的马棚脊上,滑下一具软软的人尸;长墙外吆吆喝喝,到处都是人声,业爷空理着匣枪,不知从哪面瞄人。
“我……我想起来了。”大板牙抖索着说:“咱们再不退,他们准会用火攻!天干物燥的辰光,茅草棚见一着火,业爷,您晓得会叫烧成什么样儿罢?……我连比方全不敢比方了啦!”
业爷没答理,他只是浑身震动了一下——一支烧得正旺的火把业已扔上了马棚。火把在风中一舐上了棚脊的干草,立刻就扩燃开来,恁谁也救不了啦。事到危急处,业爷心里倒有了主意,悄声吩咐大板牙说:“你甭再死死的蹲在这儿了,快替我传告过去——断缰放马!土匪扑马棚,跟就落在这群马上,咱们如今虽守不住马棚,却也不能让他们捡了马去。这边一放开马,土匪准撇开人去拦马,咱们押后催马过桥,藉马群的冲势突出去!”
业爷这着棋走得不错,枪队上仅余下的六七个人,分在马棚里抽刀割断马缰,那些惊马纷纷嘘叫着扬蹄离开着了火的马棚,踹开南面的栅栏,狂奔出去。混乱中,业爷领着那几个枪手跳上无鞍马,双手zi住马鬣,全身贴伏在马背上冲了出来;夜暗加上混乱救了他们,那些土匪除了尾着乱放枪之外,没人能拦得住狂奔的马头。
马群一窝浪头似的直朝三孔长桥卷将过去,可把牛恩领着的那批抬轿手惹上了。马群从火光照不亮的黑里窜过来,谁能立即分得清来的是谁?还以为又是四判官手底下的大群马匪呢,一个喊打,个个伸枪,自己人跟自己人就这么糊糊涂涂的窝弄上了,匣枪乱炸把马群给惊散了,分朝各街各巷乱奔乱窜,一刹时,万家楼各条街巷全灌满了无主的马匹的惊嘶,更替这枪声喊声交织的夜晚,刷上一层恐怖的气氛。
狂风沙0016
尽管蚊蛟蚋粘在蛛网上了,关八爷还稳稳沉沉的等待着最后的一个时刻;勿论他朱四判官怎样豪强,他拿万家楼比做柴家堡他就错了;万家楼各街各巷全摊在关八爷手掌心,甭说洗劫,单给他四判官一整夜时光,让他挨户擂门也擂不开这儿的千门万户;朱四判官赢只赢在“措手不及”四个字上,以静打乱;若等万家楼枪队喘过气来,十个八个四判官也未必占着便宜。
可是朱四判官脑瓜也够灵的,西园上的马棚里没抢着马,就知道非使出快刀斩乱麻的手法不可,要不然,等到天亮之后,甭想安安稳稳的脱身。若要使万家楼服贴,首先得踹开万世保的宅院;若想踹开万世保的宅院,又非先拔掉被困在宗祠里的关八不可;若要拔掉关八这颗扎手的虎牙钉,单靠七八支快枪还不成,非得自己动手;主意打定了,夹马就奔宗祠西边闯过来。
朱四判官弯过水塘,西园上的马棚烧得正烈,一群散了缰的马匹到处奔窜着,路上碰见五阎王,牵着马贴在后街的屋檐边等着什么似的;他领的那一拨人,乱七八糟的蹲成好几摊,两支碓木没有人抬,空放在一边。
“我说老五,你怎么弄的?”四判官说:“亏得你浑号叫阎王,我看还不如一只缩头乌龟!”
“甭谈了,头儿。”老五苦着脸说:“那边扑不上去,硬叫宅子对面宗祠里的一匣枪锁住了,我亲眼看见五匹马过来,对方连发五枪,四匹马变成空的,还有一个拖在马蹬上,这明明是点卯,马快不如枪快,你叫这些伙计抬碓去撞门,那不是拿人尸去玩叠罗汉?”
“我不信他关八的枪有这么灵法儿?!”四判官下马撩枪说:“你跟我来,咱们先试试姓关的枪法。”
俩人绕过几户人家,弯腰蛇行的到祠堂西边的墙脚下面,那儿已经伏的有几个快枪手,有一个把熊皮帽子歪压在额上,好像睡觉的样子,四判官使手一扳,那人倒显得蛮亲热,投怀送抱,就势躺到四判官膝上来了;藉着闪跳的火光一看,那人的眉心中了弹,枪眼很小,血都从后耳一侧滴尽了,前面只凝聚着一块血疤,乍看只像是一颗主红运当头的喜痣。
“咱们拿姓关的简直没一点儿办法,头儿。”旁边不远有个家伙说:“谁漏头,谁就硬的上去,软的下来,娃关的压根儿不准咱们爬墙。”
“让我来见识他,”四判官说:“你们脑瓜纹路少,自然斗不过姓关的。”说着,从死尸手上取过一支匣枪,又把死尸戴的熊皮帽儿挑在枪口上,放在左手里,抽出右手来拔下自己使的匣枪,掂了一掂。
“你这是干嘛?”老五说。
“这它妈有个名堂,这叫做‘孔明借箭’!”四判官歪吊起嘴角狞笑说:“我要是没两手,我敢领你们各帮合股直踹万家楼?!”四判官说着说着,忽然把匣枪枪管挑着的皮帽儿朝墙头上一举,扬声发话说:“姓关的,甭仗你那手枪法欺人太甚,四爷我亲来领教你来了!”话没说完,从宗祠的门缝里响了一枪,声刚起,四判官一露头,右手横着匣枪还了个两点放,这才蹲下身察看那帽子。原来那顶帽子经这一枪,已经前后透风,开了两个洞,不但帽子被打穿,连匣枪的枪管也叫打缺了。
“要是人戴它的话,正在前额正中。”四判官伸伸舌头说:“无怪你说关八狠,这手枪法,实在是高明。不过关八遇上我,他本事再大也不成!我在这边窝住他不能拔脚,你还是催着那拨人,拾了碓木去撞门。关八一急,非漏头不可,那时我们再伸枪盖他。”
四判官这着儿够狠的,匿守在宗祠里的关八爷心里也有了底儿了。东边的大火没熄,西边的马棚又延烧起来,楼堡前的广场上空,不时卷腾过绺绺的烟雾,从广场通向四边的各街各巷,人影幢幢的尽是土匪,有十几匹散缰的马匹,被散广场,车奔西突哀hh的嘶叫着。在西边的矮石墙外,同一个地方,总伸出那么样的半个戴皮帽的脑袋,一口一个四爷,四爷,估量着就是朱四判官,奇的是那脑袋明明中了枪,隔下一会儿,依旧冒将出来,还是打着同样的嗓门儿喊叫着;关八爷又发现,每当脑袋挨枪之后,另一颗脑袋在一旁一晃,紧跟着发枪,枪法奇准,子弹呼呼呼的飞进门缝,射在背后的石墙上。不用说,朱四判官今儿晚上是存心把自己绊上了。影壁长墙那边,不知何时已爬来一拨儿抬着碓木的匪众,在那儿轰隆轰隆的撞门,那些人弯着腰,用长墙作途挡,使人无法伸枪,连楼上的长枪也射不进影壁墙根的死角,若想把撞门的那伙匪徒击退,自己非离开这个被困的地方不可。
正想着怎样摆脱纠缠,忽听有人敲响堡楼背后通向宗祠天井的那扇铁门,叫说:“关八爷!关八爷可在里面?”一听那嗓子,关八爷的精神就来了;因为他听得出大狗熊那种砂擦般的粗糙的嗓门儿。
“是谁在叫唤您?八爷。”珍爷说。
“开门罢。”关八爷说:“来人是兄弟领的响盐帮里的弟兄。”珍爷拉开门,大狗熊像扛盐包似的把石二矮子给扛进来了,石二矮子不管怎样,只管哼哼唧唧说:“八爷,咱们总算找到您了,我手脚全叫捆麻了,帮不上您的忙,如今四判官选了匣枪手把这儿困得死紧,你能溜,就赶快打后边溜掉算了,我石二没旁的本事,当替死鬼总行!”
关八爷没答话,外面的匣枪响得像炸豆似的,有人喊着:“射那匹大麦色骡子,那是姓关的坐骥,射倒它,就好像砍断关八的两腿!”随着这样的喊声,关八爷的麦色骡子真的中了弹,挣断缰绳,惨嘶着,狂跳一阵摔倒在一台亮轿旁边。
“你替我在这儿顶着,”关八爷跟大狗熊说:“这是我跟四判官决死的时候了!”
谁知关八爷还没动身,外面的情势又起了变化;原在围扑保爷家宅的匪众,被一阵从街口方向泼来的枪火打得丢下碓木,换着头鼠窜,一条声的惊呼着关八来了!关八爷蹲身在黑里就着火光一瞅,来的正是自己遣到万梁铺去的响盐帮里那十四个弟兄。雷一炮和向老三,全都豁开衣裳,光赤着半边胸脯,魔神般的横着匣枪直撞过来,手腕一翻,卜卜的弹啸流出枪口,使逃窜的匪众像刀菱的高粱似的朝下倒人。
“关八爷来了!”雷一炮一面放枪,一面这样的暴喊着:“不怕死的快拿命来!”
“关八爷来了!”其余的弟兄一条声的咐和着。
关八爷很快就看得出,响盐帮的这批弟兄,硬是在危难之中拿出对抗缉私营的那种舍死忘生的勇气,他们这样不要命的从东街闯向西街,威猛的气势已使匪众丧魂落胆。但这伙弟兄闯占那道长墙时,却被伏在西边矮石墙后的那几支匣枪阻住了;很显然的,只有老奸巨滑的土匪头儿并没被这种喊声惊倒,他那一手匣枪迎着人打,使长墙后的弟儿们无法漏头。
“我说八爷,”那边的石二矮子不哼了,正经的说:“您看,西边那道矮石墙中段,常冒出来的脑袋定是假的,——明明中了枪,还在那儿摇晃!”
“假的!我也看出来了!”大狗熊说:“它伸出来,只是诱人漏头放枪,谁漏头,他好瞄着打谁。”
“你先横扫它一匣火!”关八爷吩咐大狗熊说:“我好出去把他拔掉!”
大狗熊一滚身伏到门后,理手泼出火去,匣枪子弹紧擦矮石墙上空飞过,把墙头封住不让对方探头,关八爷趁着这空子飞身扑出,在廿多级阶台上横身飞滚下去;等大狗熊一匣火泼完,对方伸枪回击时,关八爷业已扑在保爷那匹白马的马背上,驰到影壁长墙那边去了。关八爷这样一从堡楼里奔出来,和响盐帮原有的弟兄合在一起,四判官也知道辣手,不到一刹功夫,匪众就吹响牛角朝南边溃退了。
“你们留在街上防着残匪举火。”关八爷跟雷一炮说:“甭让残匪焚掠各房的宅子,我要追出去,跟咱们的恩人保爷报仇!”
连万家楼的人也没想到,原是极得势的匪徒,怎会在突然之间溃退掉的?枪停了,火熄了,嘈杂人声飘远了,业爷的枪队占稳正街,好不容易把混乱的情况稳定下来,珍爷也带者枪队出堡楼,把散在各处的人枪集拢。
“四判官究竟是怎么回事?”业爷说:“马棚被他们烧了,正街被他们占了,没大肆抢劫就退了?”
“那得要谢谢关八爷。”珍爷说:“就凭关八爷这名号,业已吓破他们的贼胆!……响盐帮的这批弟兄临危拔刀,一条声喊着关八爷,关八爷一出面,他们只有溃退罢了。”
“我从没见过像关八爷那样的人,”万菡英像打恶梦里醒过来似的,余悸犹存的白着脸说:“堡楼外面的那些匪徒,十来支快枪,三面围着他,他跟我们伏在铁门后面一动不动稳着打,一有机会,就像虎样的扑出去了!”
“一开头,他们就死困着关八爷。”珍爷说:“他们原想放倒关八爷,再放手大掠万家楼的,谁知他们放不倒他。”
“八爷呢?”业爷问说。
“他……他他,”石二矮子说:“他单枪匹马出南门,追贼去了。”
狂风沙0017
“那不成!”业爷猛地跳起身来叫说:“谁?谁领着一支枪队去接应他?无论如何,咱们不能让八爷他有什么险失的。”
“我去!”刚从东街火场救火回来的小牯爷说:“我刚着人把设伏在北面芦苇荡的枪队抽回来,正好领他们去追贼去。”
小牯爷领着响盐帮的一伙人跟老二房的枪队走了,留下来的事情,也够业爷和珍爷分头张罗的了。由关八爷遣出去的武师牛恩和万家铺掌柜的万梁都死在最后的混战里,各房的枪队上,一共死伤了十九个人;四判官在七处地方纵火,西园上的马棚和老二房的粮仓全被烧光,街南有三家店铺被破门洗劫,珍爷家宅前的石狮子叫匪众拖倒在街心;至于四判官手下,伏尸累累,黑里也数不清多少,单在万家楼广场四周,就有廿多具死尸。
天,在万家楼的忙乱中放亮了,云层滚滚,寒风蚀骨,仍然是个阴霾的天色;业爷虽是稳沈的人,面对着这种光景,心里也乱成一团。保爷的尸首就停在宗祠里,准备装殓,经过这场匪劫,万家楼的元气大丧,料理还料理不及,根本无力去追击溃退的匪众,小牯爷虽领着几十杆枪去接应关八爷,天亮后还不见回来,即使心里有些空茫无主,事实也非料理不可。清理火场,捕捉散缰的马匹,觅尸收尸,熬得通宵没阖眼;天亮后认尸的家属围满宗祠凄凄惨惨的一片哭声。
威名远播的万家楼,从铁头李士坤之后一直为黑人物侧目,这一回可算惨了,若没遇上关八爷和他响盐帮的弟兄们拔刀相助,逼使朱四判官趁夜遁走,只怕硬会被土匪连根卷掉,就像柴家堡一样。
能说是保爷有错吗?错也错不到精明半世的保爷头上;以万家楼的枪支实力,对付朱四判官实在不算一回事儿,业爷想过这一层,可是谁知朱四判官来得这样快,算得这样准?若没有内线,保爷如今决不至于直腿直脚的陈尸在这儿了。
天亮了,灰黯的晨光落在宗祠的灰色瓦脊上,十几具死尸横陈在宗祠天井里的草席上,尽管头脸全盖着白纸,仍掩不住的摊摊的血迹,死者的家属披上孝服,围着尸堆嚎啕哀哭着,谁听到那种刺心的哭声也会感到鼻尖酸楚,满眶凝泪。
小姑奶奶万菡英跪在保爷的脚前,哭得两眼发黑,她虽是个野性的姑娘,可也有着一份款款的深情;在万家楼,金打银装的大宅院里的生活够寂寞的,族里人因为辈份之隔,没人敢在她面前谈什么论什么,同辈弟兄里面,她最推重就是保爷,保爷平时也极爱护着这个年轻的妹妹;保爷中枪时,她没嚎啕哭过,枪声和杀喊把她推在恶梦里,她如今哭着保爷,才想起她曾在保爷的尸首旁边挨过了长长的一夜。
万菡英身边的爱姑也在哭着她的丈夫万梁;她的心本就是碎的,万梁缝缀过她。她永也忘下了身后的那串日子,爹豁着命释放了落盐的关八爷,跟关八爷一道儿走关东,临走时把她托给卞三和毛六,谁知他们竟把自己卖了。几经瓢泊,她转到淮河坝的盐市上一家名叫“风月堂”的妓馆里为娼,花名叫做小荷花。凡是盐市的大盐商,阔绰的湖客老爷,(指从洪泽湖来的盐商。)没有不知道红姑娘小荷花的。
在盐市整整过了三年日子,天知道有多少眼泪滴在喷香的缎枕上,她疑盼著有一天,爹跟豪勇的关八爷能把她从火坑里搭救出去。盐河的水波上走着无情的岁月,她的臂弯里也不知换过多少无情的汉子,最后她落在万梁的手里。
万梁是个诚厚人,没对她说过花言巧语,她用久历风尘的眼睛看出他来;万梁中年丧偶,诚心要替她赎身,要她跟他过日子,她跟他来到万家楼;在这座陌生的集市上,几乎很少有人正眼瞧过她,后来她才知道,多少代以来,由于万姓的族规很严,从没有人娶过在风尘中打过滚的女人,尽管万梁在族里几位长辈面前陈说过,她也不能算是明媒正娶的填房,族里人都管她叫小娘。
昨夜听说关八爷来了,她像沉船落难的人攀着一块巨木似的欢喜,关八爷知道她,知道她的过去,她并不是天生淫贱,甘心操贱业的女人,她是落难落在风尘里,像许许多多古唱本儿上的烈女的遭遇同样哀凄。但老天不长眼,没让她见到关八爷,万梁就已经死了,她哭着,一半是哭万梁,一半是伤心她自己的命运。
天近傍午时了,趁夜追贼的关八爷没有回家,接应关八爷的小牯爷和响盐帮里的汉子却回来了。
“八爷呢?”业爷向小牯爷说。
“没见着。”小牯爷说:“并不是我在这儿信口评断八爷的长短,俗说‘穷寇莫追’,实在是有几分道理。关八爷他再豪强,也只是独马单身一个人,就算能追着四判官,又能把土匪怎样?……我领着几十杆枪出南门,沙路上,带霜的衰草上,尽是纷乱的人脚印儿和马蹄印儿,我们尾着蹄印走,追到沙堑那儿,蹄印分成三路,可见四判官手底下的匪众退散了,三路里,怎知关八爷他追贼走的是哪一路?”
“我宁愿把举丧的事压着不办,也不能让八爷有险失。”业爷断然说:“就算保爷没死,他也不会批断我一个“不”字。——若没有关八爷在这儿,万家楼决不止死这几个人,他能为万家楼豁命,我们绝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四判官分三路退走,我们就得集齐枪队,分三路追,总有一路能接应得着关八爷。”
业爷正待吩咐集枪队,就听有人报说:“业爷您甭着急,关八爷回来了!他骑着保爷的白马一块玉,马毛全叫血水染得透红,马鞍两边,滴溜搭挂的挂着六七颗人头!……”
从保爷落葬那天起,荒荡儿上的天空总是灰霾霾的没断过风沙。关八爷和他手下那伙子弟兄们,把盐车歇在万家楼,送族长保爷落了葬,二天一早就动身上路了。尽管万家楼的业爷、珍爷特为他们设了谢宴,关八爷却坚辞不领,只当业爷把保爷生前的坐骥相赠时,关八爷留下了那匹神骏的白马。
六合帮的响盐车推走了,却把许许多多的印象和传说留在万家楼;男人们在茶馆里,街头上谈着关八爷,妇人们在香案前焚香跪祷时惦记着关八爷;尤其是关八爷匹马追贼,带回七颗血淋琳的人头,在人们眼里更成为奇迹了,那不像一般传述中的豪侠的故事,而是人人眼见的事实,保爷的红漆大棺在万家楼南门外的黑松林落葬时,七颗人头排在坟前当做祭品。
“我不是爱开这个杀戒,”关八爷在拜坟时曾对着坟里的保爷说过这样话:“为着万老爷子和保爷您两世对江湖人物的照护之恩,我关东山不能不插手管事。更为着不使我手下这帮弟兄牵进江湖恩怨,我不得不杀这些贪财无义的土匪,人是我姓关的手刃掉的,他朱四判官衔恨,日后尽管来找我算账,一人作事一人当,与我这帮好兄弟无干。”关八爷说话时那种诚挚,句句挖心吐腑,使人落泪不已,而那种气吞日月的凛然的气慨,更令人心折。虽说七颗人头当中并没有朱四判官在内!但在近几十年里,除了关八爷能干出这种轰轰烈烈的事,江湖上还没有另一个人,敢单骑追匪,一口气拎下对方七颗人头的。
关八爷走了,却把一种愁绪撒在小姑奶奶万菡英的身上。说起来全得怪在珍爷的头上,珍爷就是那样死心眼儿,探听得关八爷还是单身人,就一心想把妹妹许给关八爷,没开口之前,先跟妹妹当面商量。按珍爷的意思,关八爷是江湖上知名的豪侠,这回朱四判官夜卷万家楼,又承关八爷拔刀相助,万家楼实在该有这样的人物来结一门亲,婚后关八爷可以不再领着六合帮的盐车,走南到北的飘泊,可以在万家楼定居下来安度岁月了。这门亲事若能谈得成,彼此都好。
万菡英默许了。
她是个有慧眼的姑娘,她也有着计算。事实摆在眼前,除了关八爷这种男子汉,谁也当不上万家这族人年轻的姑太爷。她第一眼看到时就爱上了这位英风逼人的关八爷,既然哥哥提出这宗事,总嫌有些仓促,但她不能因为劫后的悲哀轻易放过这难得机会,对方是那样人——终年飘泊江湖以路为家,每走一趟盐,还不知一年半截才经过万家楼。
但当珍爷开口时,关八爷竟然推辞了这门婚事。不过关八爷说得坦直,说得诚恳,使珍爷不得不尊重他。“珍爷的厚意,我关东山只能心领了。我不是不愿高攀,实在是有难处。……就以这一回来说,我就得背上朱四判官的一身仇恨,日后还不知结局如何?我不能贪恋家室把这群挣扎求生的弟兄扔开,自己躲缩在万家楼,任朱四判官去收拾他们,若是答应这门亲,日后行事反多了一层顾忌,……还是单身闯荡的好,不论死活存亡,了无牵挂。无论如何,珍爷,请能曲谅我这番心意……”
关八爷就那样走了。万菡英却在深宅大院里,反覆的咀嚼着这份愁情。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了,养在廊间金丝笼里的画眉鸟禁不得朝朝霜寒,都加上了蓝绢风罩了。人在廊下望着笼里的鸟,越望越觉得自己就好像笼鸟一样,被关在万家楼的宅子里,又罩上芦荻萧萧的荒湖,使人望不见远方的世界。自己是落地就死了娘的人,全由哥哥带大的,一个北地的奶妈袁妈和一个女婢一直伴着自己过了十九年。在记得事的年纪,就常听老袁妈讲故事,讲那些从没经过的兵燹,从没看见过的灾荒,老袁妈也有过两个儿子,一个死在枪口上,另一个饿死在她的脊背上,她最后一个女儿生下来十四天闹惊风死了,她才受雇到万家楼来的。
那些流离的故事使自己童年世界的外缘罩成一圈难解的迷雾,使自己不得不关心飘泊无定的流民。荒虽荒不到万家楼,旱虽旱不到万家楼,但流民们却常常飘过万家楼的街心,飘到不知名的地方去,而且所见的都是陌生的脸孔。
自小她就爱骑在狮背上,呆呆的看着那些人;讨乞的瞎子,划刀子的跛子,哀声叫喊得使一条街都发抖;打琴卖唱的那么凄迟的笑着,唱哭了廊下的秋风……那时候她就想念过他们和他们身上背着的远方世界凄寒的影子。……如今她确信关八爷就是从那种迷雾中跃出来的,他不是什么英雄,不是什么好汉,他只是一个关爱人的人,东飘西荡的生活着。恶梦般的夜晚,她曾眼看关八爷击杀匪众;在黑暗的堡楼里,微弱的火光把他巨大的身影描在石墙上,他窜动得像一头快捷的豹子,每一伸枪,外边就响起摔马者的惨呼。他在弹雨里滚过廿四级石阶,逼退了匪徒;他单骑黑夜追贼,带回七颗血漓漓的人头;它生命中似乎有著令人难解的勇悍与神奇。
劫后的万家楼陷在冷寂里,业爷继保爷当了族主,把枪队统交给小牯爷统领,业爷当了族长后,记起关八爷临走时丢下的话,说是朱四判官若没卧底的人,决不会有这么大的胆量夜卷万家楼。
“记住那匹白叠叉的黑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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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爷查过那样一匹牲口,就是自己这一房族里畜养的,而长房的子侄里,不可能有谁暗通朱四判官。这回四判官虽被关八爷逼走了,难保他不再卷土重来,所以尽管天寒地冻,也曾同小牯爷着枪队防备着,夜夜击锣巡更。
而万菡英可以不管这些,高墙大院里的日子像一泓止水,白天坐在火盆边刺绣些什么,红绿斑斓的全是远方世界的影子,夜晚就着烛光,听巡更人锽锽的锣响,敲过了一更又一更,一更比一更苦寒,一更比一更凄冷。她弄不明白,关八爷为什么要婉拒这门亲事?……没见关八爷之前,她的生活是平静的,她在庭院里浇花除草,和街坊的妇女们一面做针线,一面闲闲的谈说着一些家常话,她举着剪纸花剪鞋样剪窗花,在烛光前抹着牙牌;春秋两季,她会帮着主事的珍爷,骑马到沙河口的田庄上去,收租算粮,分配点种各类庄稼的地亩,逢到赛会期,她总千方百计的使七房的会班子穿着得光滟,演跳得精采,在会上博得采声和巨额花红。但从遇上关八爷之后,她对生活里的一切都起了厌倦了。
珍爷知道这位爱施性子的妹妹难侍候,就劝说:“五妹妹,做哥哥的没把这门亲事结得成,怪来怪去,还是怪我;不过后来我也想开了,关东山是个侠义人,走南到北飘流惯了的,如今他重领六合帮在江湖上闯道儿,他不肯答允,实在也有他的难处……”
“笑话了,你以为我是为这事烦愁?”小姑奶奶当真使起性子来:“往后你可甭再当着我提起姓关的一个字,他是他,我是我!………人家既有难处,难不成还牵牵连连的赖着他不成?”
说是这么说,珍爷走后,万菡英关起房门,抱着枕头流泪,眼泪淌湿了半边枕头。
在东街的万梁铺儿里,被人称做万小娘的爱姑更是个伤心人。万梁把她从盐市上为娼卖笑的火坑里救出来,即使没有个名份,她也满意了,她知道荡南的万家楼是旱盐帮常经的要地,安心探访着,总会访出爹跟关八爷的消息;尽管万家楼的人蔑视她,笑她是娼户,但万梁对她够恩义,够体贴,加上小姑奶奶万菡英的袒护,使她能在万家楼无波无浪的活下去,她并没向老天多要什么。一个命运悲惨的小妇人,她能多要什么呢?过往的那串岁月把她吓怕了,并不是不堪回首,而是不敢回首。在枕边,她跟万梁吐述过那些,说起卞三毛六歪眼儿四那伙恶汉,在她爹去关东那年如何存心骗卖她,却把她瞒在鼓里;最初她被哄去北徐州老城东南黄河滩上的金谷里,说是寄住在卞三的一位干妈家,她发现那儿不是良家居地,吵着要回城里去,卞三跟毛六强灌她烈酒……那年她才十四岁。她十四岁就成为一朵残花。她说过在风月堂的日子,绣花的鞋底不沾泥,出局时全由伙计背在肩上,她唱唱,劝酒,陪宿,她不再是当年的爱姑,她只是红妓小荷花。
她溯述着那些,像溯述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在风月堂那些姐妹淘里,谁没有过大把的血泪?世上若没有那多悲惨事,就显不出关八爷那样豪强的汉子了。在万梁面前,她可没提起关东山三个字,她怕关东山经她的口,污了他轰轰烈烈的名头……。在万家楼,没人相信她血泪斑斑的经历,没人相信由一个娼妓嘴里吐出来的自己的身世,他们一直是那样想——婊子的话全是哄人的。
她便沉默了。
她安安份份的跟着万梁过日子,她本就是个安份的人,她不再回首风尘。万家楼大行赛会的那夜,她陪侍着小姑奶奶万菡英,在珍爷家的门斗儿下面初初听起她久埋在心底的名字,关东山关八爷的名字像火闪一样照亮了她,她必得要见着他,询问爹的下落,哭诉别后的遭遇;她知道关八爷会洗雪她心底的屈辱,会惩处那些恶汉;但当她顺着人潮挤回店铺时,关八爷却又到广场去了,她再挤到广场,正遇着朱四判官手下的匪徒发枪。
那一夜的光景是骇怕死人的;枪声从四面八方来,子弹呼呼的锐啸着掠过人头,街屋上响着一片炸瓦声,看赛会的人群像炸了箍的桶,惊惶的呼叫着朝开迸散,人推人,人踩人,这里那里的乱奔乱窜。火光冲天起,把人群零乱奔逃的影子映在街墙上,被人扔弃的灯笼火把在街廊间燃烧着。她好容易才从人堆里挤出来,被人踩脱了鞋,跣着脚弯进小巷,从后街奔回店铺里去。谁知万梁铺被朱四判官手下的匪众窝踞了,乱哄哄的挤在前面客堂里分枪填火,她从匪群里闪进后屋,藏身在一只空酒瓮里,直等到三更过后,伙计才叫出她来,说是六合帮的爷们击退了匪众,把半条街占稳了。
“您可见着关八爷了?”她抖索着问六合帮里的一位汉子说:“八爷他在哪里?”
“八爷在广场那边。”那人说。
她很想找着万梁,让他领着枪队去宗祠解救被困的关八爷,她急于要见着他。关八爷被囚进北徐州大牢时,她虽然还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她就用早熟的心爱上他了。爹常跟她讲说坊本上的那些英雄人物,关八爷就是那样的一个落难的豪杰,那时她只是偷偷的怜爱着他,但她从没想到启齿。事隔多年,那番情义变成一场幻梦了,但她在危难时没想到自己,一心全记挂着关八爷。
她做梦也没想到,被困在万家楼的关八爷半根毫毛也没伤损,四更天,却带来万梁的死讯。等到关八爷黑夜追贼,带回七颗人头时,她却不能像旁人一样围涌到广场上去面见他,她只是身披重孝,守着灵堂。万梁死了,她刚望见亮光的前途又变成黑洞洞的大坑,使她不敢摹想横在眼前的日子和她早放的历劫的春华。
关八爷走了,他走得那样快,使自己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抓得着,在万家楼,在万梁的丧期,她不能离开灵堂,到业爷的宅子里去拜见关八爷,虽说有着北徐州那段往事,但关八爷究竟不是自己什么样的亲人。
万梁铺在忌中暂时关了店门,灵堂设在后宅里,她整天整夜守着灵堂上的灯火,也许是哭得太多,也许是发了虚病,灵灯在她眼里亮得绿惨惨的,灯焰外裹着黑忽忽的晕轮。没有名份的外室,在族里照例是没有地位的,万梁生前没留下子媳,由房族公议,将万梁铺交给万梁近房的一位侄儿——八岁的万治邦继承。
而她只是个端闲饭碗的无名寡妇罢了。
她等着,她只有等着,等着关八爷领着响盐车重新经过万家楼时,她一定得探听出爹的下落,她全心愿意回到爹的膝前奉侍终生。
“八爷,您在哪里?”她心里常常这样问询着。
天落了头场雪,鹅毛大的雪采儿飘飘漾漾的,把万家楼变成一片银白的世界,她坐在炉火旁边,熊熊的炉火永也温不了她满心的凄寒。
万梁满了七,族里大开祠堂门集议,她被召了去,族长业爷跟她说:“小娘,万梁老侄已经入土了,你年纪轻轻,两眼漆黑,娘家又没人出面,愿嫁愿守?该由你自己作主。族里规矩虽严,可并不逼着没名份的遗眷守节,但你拿定主意之后。就是再难更改的了。”
来到万家楼两年,爱姑还是第一遭踏进祠堂门,万家宗祠的大殿是够威严的,虎黄的神幔斜斜垂吊着,神龛上的祖先牌位一层层像叠山样的叠到梁顶去,越上去,那些牌位的颜色越黯,仿佛是些冷着脸木坐着的老人;神龛前的长案上放着石雕的大香炉,大碗公粗的巨束香支旺燃着,翻花的红色香头上吐出一阵阵浓香的烟雾,在巨大的褐色横梁间环绕着,族长和执事们的太师椅排成一弯马蹄形,每张脸上都像罩上一层霜。
她早就从死鬼万梁嘴里听说过万家族中的族规,族长和执事们有权决人生死。她略显踟踌在长辈面前跪了下来,关八爷的影子出现在烟雾里,她却咬着牙说:“我愿……守……”
业爷怜惜的望着她,带半分赞叹的意味叹息着。
“万家楼这回遭匪劫,没想会连累到你头上。”珍爷说:“你既愿守,就得顾全万家一族的名声……”
“我愿……守……”爱姑说,她抬起头,神色坚定悲沈:“我求族里准我领养继子治邦。”
“小娘要领养治邦,族里谁有话说?”业爷朝各房的执事问说。
“那可不成。”沉默里爆出一条嗓子:“业爷您在这儿,我是治邦的生父,我不能把孩子交在一个出身不正的女人手里。我的意思是治邦继承产业,万梁铺该由我来监管,等治邦成人,再交给他。至于小娘该分出一些田产,由她自行度日。”
关八爷的影子仍在烟雾里飘游着,只有他能相信自己的悲惨遭遇,只有他能挺身作证,但他在哪里?…出身不正四个字,像尖刀一般的挖着她的心肺,爱姑的脸色苍白了,两眼涌溢着眼泪。
大殿两侧,各房族的人纷纷议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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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既从良在先,又能守节,”业爷缓缓的说:“英雄生草莽,侠女出风尘,似乎不宜再提她的出身。挺身解围的关八爷,出身又如何?……我判她领养治邦,守节度日。”
族长的言语就是万家楼的律法,她叩下头去。即使是有望不尽的寂寞的年月横在她微锁的眉上,她也甘心承受了。她知道从今以后她对关八爷所生的情意,只能永远的锈在她已经残碎的心上……
而关八爷所领着的十六辆响盐车,正走在风雪迷漫的长路上。江湖道上的生涯就是这样:迫着人把一切往事摔在身后,两眼看着前面。——踏出万家的地界后,谁也料不定下一个时刻,前途上会兴起怎样的风波?
趁着大风雪拔腿子上路是关八爷的主意,这一带靠近盐河地面,缉私营设的关卡儿多,官设的盐槽儿,(收买官盐的盐栈,经北洋军阀衙门允准设立者,俗称槽儿。)各乡镇都有些字型大小,打单的盐车弄得不好,十有八九会被槽儿上放出来拉买卖的地头蛇以低价盘掉,根本到不了湖边。
盐车淌在风雪长途上,那份苦楚够瞧的;风势是那么猛法儿,鹅毛雪片像斜射的羽箭,从身后直射过来,上路不到盏茶功夫,人就变成雪人了。雪花积在人皮帽顶上,大袄的两肩上,有些碎雪从人的衣领钻进去,使人脊骨发麻,一刹功夫就化成湿漉漉的雪水,顺着脊骨的凹处朝下流,爱发牢骚的石二矮子那张嘴总是闲不住,边推着车,就嘀咕起来了:“嗳,我说老三,八爷他是怎么弄的?!在万家楼,朱四判官他敢打,到这儿,反又处处小心火烛了;卡儿上的那伙毛人,官槽上的那帮拦路虎,我不信他们比朱四判官更有能耐?!八爷反而好像存心躲着他们!”
“算啦罢,矮鬼,”大狗熊酸酸的嘲笑说:“腿儿既不是你领,用得着你它娘狗咬鸭子——多管哪档子闲事?八爷他拿定主意,自有他的道理;你闭上眼听他的,准没错儿,至少他不会害你拿脑袋去砸酒壶罢。”
大狗熊一提起石二矮子在万家楼赛会上所闹出的笑话,后面几个汉子全呵呵的笑了起来。
“我不得不告诉你一点儿八爷他的意思,”向老三说:“你入过淮帮,走道儿也不止一年了,你那脑瓜好像还不甚灵光!……人在江湖上闯道儿,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开罪人,八爷他虽说威名赫赫,却不是轻易爱开杀戒的人;你想想,八爷他跟朱四判官,平素没梁没段,无怨无仇,朱四判官若不犯万家楼,不遇上八爷在场,我相信八爷决不至抛开盐车,单找他朱四判官的叉儿。这回单骑追贼,摘了四判官手下七颗人头,全为一个义字。……早年六合帮深受万老爷子父子照护之恩,眼看万家楼遭劫,袖手旁观,那还算是汉子么?!……至于对卡子和官槽儿,光景就大不相同了,——缉私营里那些吃粮的,还不是跟咱们一样为肚皮?其中有不少当初跟过八爷的,人若能守得田,种得地,和和乐乐过日子,谁会跟谁过不去?他们只要留条活路咱们走,咱们自没有朝人家枪口上撞的道理。官槽儿上放出来的那些地头蛇虽是可恶,但则这一路上,那种人太多,若和他们硬顶硬撞,到处结下仇来,日后这一路风波叠起,又何苦来?……咱们到底是走买卖的人,不是要来动武的呀!”
“嗯,您到底是老江湖,说话放屁全是道理,”石二矮子说:“无论如何,大雪天拔腿子赶长路,总不是人受的洋熊罪也是真的,我他妈脚板麻得像踩在一层棉花上似的。”
“你既认为有道理,那不就得了?”向老三说:“东边就是坝上,南边就是渡口,咱们若不趁着大雪天赶路,趁着黑夜渡河,准会惹出闲是非来,再说,四判官在这一带有势力,耳线眼线多,在万家楼吃了八爷的蹩,你怎知他不会暗地谋算咱们?……早到大湖边早没事。”
“算你高明,向老三。”石二矮子扮了个鬼脸说:“我它娘这张嘴硬叫你讲秃了!”
“咱们聊些旁的罢,”大狗熊口涎漓漓的:“聊些有滋有味的,比方赌场,盐市堂子里的娘们什么的……我它娘有好几年没去过盐市了;走湖盐(意将盐包运过洪泽湖,博利较丰。)固然有赚头,可惜一路闷的慌,等回程时,我非得推着空车,拐到盐市上赌一场不可。”
“得啦,不是我说,——你可趁早甭打这种歪算盘,你一盐车豁着能卖几文?坝上那种赌法,豪得很,三五十块钱,两把“么”转出来,整飞啦!……咱们能跟海盐商,湖客佬相比?咱们卖命走一趟腿子,三四个月的血汗,还不够他们打一场茶围的,(*逛娼馆而不入宿,北方通称打茶围。)那种挥金如土的地方,咱们还是少沾边为妙。”
“这话你跟矮鬼说还差不多,老三。”大狗熊眯眼笑着说:“我它娘运气好,真算是福将牛皋,三年前我回程走盐市小赌,赢了一衣兜银洋,坠得我腰疼。”
“我它妈可没你那种狗熊运,”石二矮子懊伤的说:“我是嗜赌如命,偏偏每赌必输!……我它妈算是穷神养的,八辈子穷光蛋!呸!”他吐了口吐沫,歪声的唱将起来:
“输输输,喊六它来的么窟洞
老子喊它细,它偏它娘的粗粗粗!
赚三文要还六文的债,
逼得老子回家卖小猪……”
一伙豪气的粗汉就这么说说唱唱的推着盐车朝前走过去,不可知的命运也正像寒冷的雪片般的围绕着他们;攮子插在腰里,匣枪放在车盒里,性命吊在车把儿上;他们没有那份闲情观赏什么雪景,也无视于寒冷迷离的命运,他们只想到黄瘦着脸乱发蓬蓬的妻,饥饿啼号的儿女,想到湖那边的大盐栈,油垢的黑柜台,算妥的码子,(*盐栈收了盐,照例发给计算斤两的码牌,凭牌付款。)以及一块块油光灼亮的银圆,拿血汗换得那些,回去哺养家人已是他们最丰足的梦。……连这样卑微的梦里,也常常掷进血影和刀光。
在他们聊着天赶路时,开头脚的雷一炮始终沉默着,望着车前那一路马蹄印儿。愈朝前走,蹄印越浅,不用说,在邻近渡口的地方,领路的关八爷催马走出去很远。
“嗨,八爷这个人……”雷一炮打断身后几个兴高采烈的谈话,感慨万千的叹说:“我真弄不清,他为什么要领六合帮,为咱们这伙穷汉担风险?凭他的名声,凭他的胆识和行径,他起得万丈高楼……”
“就是了!”石二矮子说:“万家楼天仙似的小姑奶奶,两手捧着送,他还不答应呢!……谁要把那种美人儿送我做妻小,我连骨头全会酥化掉。八爷不解情,算什么英雄好汉?!”
“闭住你的那张臭嘴!”向老三骂说。
“怕什么?嘿嘿……”石二矮子缩缩头,挤出一串笑声,像癞蛤蟆吞了盐:“怕什么?这又不是在万家楼。”
“这可不是开心逗趣的时候,矮鬼,”向老三说:“说实话,这趟盐若没有八爷的旗号撑着,咱们把四判官胡子捻掉半根,十条命滚上也不够赔的;八爷他要是为了自己想,开初他就不会答允领腿子了!”
在漫野风雪里推着沉重的盐车,车轮深深嵌进雪面,辗出条条纵错的痕迹;那仿佛就是他们艰困的生命爬行的痕迹,难分难解的交缠在一起。
雪花那样密,风急时反朝天空扬舞,风歇时复朝地面沈降,每个人的肩背上都积成了小小的雪丘。灰白的雪云压得很低,几乎就横展在人头上,盐车的轴唱声被风卷走,在车前很远的地方响着,隔着飘漾的雪花,使人看不见百步外的光景,仿佛天和地就是那么一片闪动的碎银般的混沌。
“这它娘走到哪儿来了?”石二矮子说。
“这该是郑家大洼儿,”向老三说:“前面不远,就该到盐河的大渡口啦。”
走腿子的人都知道,郑家大洼是西路上出名的险地,从清末起始,缉私营劫盐盘货就叠次发生在这块荒地上,也不知为民间留下了多少惨烈搏杀的传闻,到北洋的辫帅时期,各处官槽儿为争着拦盐,在这儿举行过好几次大规模的械斗,参加械斗的人像倾巢而出的蚂蚁,迤逦几里路,扛着钉靶、铁锹、木棍、红缨枪和长矛,抡着单刀,巨斧等类的原始武器,面对面的盲目斯杀,械斗之后,使盐河飘了一季的浮尸。通常走腿子的人,都极力避开经过这儿过大渡口,因为大渡口设有官卡,遇上了准受磨难;而八爷他领腿子,竟冲着官设的卡子走,这伙人虽都是玩命玩惯了的,一听见郑大洼和大渡口,也不由得暗捏了一把汗。
这时候,盐车接近了大渡口,在飞翻的大雪中,响盐车推车的汉子们,全都听见了人声鼎沸,夹杂着一声声白马的长嘶……
“前头又有了麻烦了!”雷一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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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八爷一再盘算过,才决定直扑大渡口的。
腿子从东海岸起脚,偏西南下到洪泽湖边,不论走东道还是走西道,都有六七百里的行程。无论是结帮走或是起单程,买卖在手上总不能像一般行商那样方便,有时白天靠腿子,夜晚起脚,有时前头不稳,一歇就是十朝半月。西道上,大小卡子总有五七十处,除了横下心来硬冲硬闯,得像推磨似的绕着它打转。
就因在万家楼遇上朱四判官那把子人,扯下脸来把他开罪了,关八爷这才决意迳走大渡口而不绕僻路;朱四判官是个阴毒人,吃了亏决不至轻易了账,绕僻路,很容易闯进贼窝里去,如果他们暗中下手,趁黑伏击,自己生死事小,难免牵累六合帮里的这伙弟兄;要是直扑大渡口,虽然一路关卡多,但卡上的人不乏是自己领过的兵勇,他们恁谁身后,也都有大把酸辛的眼泪,虽投身在北洋军里栖身糊口,对江湖走道的汉子们的苦楚该比谁都清楚,不致于翻下脸白刃相见,万一有些不通人情的牲畜故意磨难,闯关拔卡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怕官设的槽子抢着截盐,不答允难免恼人,可是比较起来,总比遇上朱四判官要好办些儿。
人在白马上,背着一身风雪,满心沉甸甸的,也不知压上了多少感触。久走江湖屡历风霜的人,大半都有着铁铮铮的外表,乍看上去,仿佛那些铁浇的野汉漠不知情,骨子里,他们的豪情和感慨沛乎天地。关八爷眼望着纷飞的大雪,早已忘却自身的饥寒,数不尽的前尘往事,都化成片片雪花,飘浮在眼底,无论是爱是恨,是欢悦是哀愁,都在身后的时间里落下去了,所留下的,只有一身倦怠而已。……走不尽的野路,历不尽的风霜,英雄也英雄过,侠义也侠义过,话又说回来,人间若没有这多的不平事,哪还用得着英雄侠义去洒血抛头?!古往今来,英雄侠义全是叫人间不平逼出来的,虚名四播,而内心只余下一片空空洞洞的悲凉……谁愿意离开黯黑的老窝窠,终年在江湖上走马?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结成一串解不开的无尽的连环?谁愿意跟谁白刃相拚横飞血肉?谁愿意受人恩惠没齿难忘?但你除非不立脚在江湖路道上……
半生闯荡在江湖上,有许多事历历如昨,尽管一再抑着自己,不再去回溯,不再去思量,而那些事件,那些零乱的形象和声音,总会在一刹静默中蛇盘在人心底。
“我说,八爷,您早也该成个家了?!”谁说过这样话的呢?珍爷就这样诚恳的说过。
我关东山不是不解情的汉子,也早已厌倦了浪迹江湖,我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只是个肉和血做成的常人,有一颗突突迸跳的良心。老狱卒秦镇的女儿没有下落,北洋官府加在老民头上的枷锁没有卸除,双枪罗老大和六合帮一伙老弟兄的血仇没报,朱四判官这本账记在自己头上,还得豁命来挑……尽管厌倦了江湖,我却不能收拾起在江湖上飘萍浪迹的生涯。
白马一块玉的喷鼻声把关八爷的思绪打断了,不禁又想起万家来。也许真的是年头变了?江湖上无义之徒愈形得势,万金标老爷子那样忠肝侠胆,不知为江湖人物挑了多少担心?操过多少心神?保爷业爷,全都是温厚的仁人;就这样,朱四判官这把子人,还把念头转到万家楼,徐四钱九那干匪目,居然甘心跟姓朱的合伙,他们两眼除了看见钱财,还看得见旁的什么?!
自己无论再怎样尽力,莫说七颗人头,就算有七十颗人头,也换不回保爷和万家楼十九条人命的了!以万家楼的枪支实力,若没有人在暗中放水,决不致弄成那种混乱的局面,也决不致使保爷丢命。……一匹白叠叉的黑骡子?关键就在这里了。记得自己临行时,特为提醒业爷,要留神查访这样一匹牲口,设法找出一些线索来。
万家楼的房族多,各房族之间,难保没有恩怨,这又是外人难以过问的事情。但据自己料想,那集镇里甚有蹊跷?从老六合帮的双枪罗老大被歼起始,自己就起了解不开的疑窦了!……但还是先把它收折了罢,这里已是郑家大洼,晌午前该过渡口了。
保爷的这匹坐骥实在是匹名不虚传的良驹,腾开四蹄,在虚松的雪面上跃行着,平稳轻灵,不知不觉,已经把盐车队抛在身后老远。纷舞的雪花虽常封住视野,但从凹道两边的沙堑上,看得出这就是大渡口北岸了;大渡口共有三只方头平底的大型渡船,摆渡人全是河堆上的村民,平常这些摆渡人并不留在渡口等待过渡的客人,却都在堆口的樊家铺里聚赌。
凡到过盐河大渡口的人,没有人不知樊家铺的。
这座开设了很多世代的樊家老铺,座落在河岸边的高堆上,一面被林木掩住,一面是壁立的沙堑,堑下就是滔滔的河水。樊家铺朝北扼着郑家大洼,朝南扼着渡河口,堆脊有路,东通坝上的盐市,所以成了各类江湖人物麇聚的地方;铺里的房舍虽是土墙茅屋,但也都很敞洁,总共有百十来间房舍,排八阵图般的依着高堆展开,显露出层层叠叠的屋脊,就仿佛是一座扼着要津的山寨。
关八爷冒着风雪一领缰,白马离开直通渡口的凹道,斜走向盘曲的上坡路;天到晌午了,关八爷并没有使响盐车在这儿落宿的意思,只因这一路风雪猛,渡河后又仍有廿几里荒路好走,该在这儿打尖用饭了。
马匹扫过一排戴雪的行林,还没到铺前的广场子上,就看见广场中间围了一大群人,在那边嘈嘈喝喝的争议着什么。有六七辆沉实的带篓的盐车停在那里,两个缉私营的兵勇端着大枪封住车子,一个关卡上的税官歪戴着皮帽儿,一只腿踹在盐篓上。四五个穿皮袍儿斜背着匣枪的家伙,在那儿穷嚷嚷。樊家铺的那位老掌柜的,捏住长烟袋杆儿,东打躬,西作揖,在那儿做和事佬,而几个推盐车的苦汉子,苦着脸呆在车把儿旁边,全是一付听人摆布的味道。
“无论你们槽儿上的诸位爷们怎么分配法儿,我总得先下签儿,把盐税上了再讲。”税官说:“我它妈今儿运气不好,连抓三把死蹩十,输掉六七块大洋,这回正好,每辆车我上一块大洋——把赌本给找回来。”
“税官老爷你甭急,玉兴槽子包你五块钱,这七车盐跟我归槽子去,毛盐带篓,每百斤,玉兴付你们三块大洋……省得你们多走百里地,车过大渡口,能不能保得住盐颇成问题。”裤腿上裹着把攮子的说:“盐跟我走,玉兴槽子包你们的税,不刻薄你们!”
“老曹,你可是霸王硬上弓,硬捏人的鼻子呀!”包着满嘴金牙的说:“玉兴槽子官字号儿,咱们老振兴槽子可也不是私设的?!——我包卡子上六块大洋,每百斤毛盐出价三块三。跟我去,连吃的住的,老振兴全管了!”
“请…请…诸位老爷高抬贵手!”一个推盐人哀告说:“免得使诸位相争伤和气,还是放我们过渡口罢。税官老爷带谅些儿,每车上它两三毛钱捐税,让您小赌,意思意思,彼此都是晓得的……”
“那不成!”税官换了一条腿踹着盐篓:“这儿不是小关卡,上税三五毛一车,他们天高皇帝远,没人来盘税账,十成十进腰包;大渡口靠着坝上的官盐局,稽查老爷三天五日下来盘账,不孝敬怎么成?卡上弟兄多,查盐辛苦,多少要分点小份儿,三分几不分,再加上报库,我终不成白苦白忙?所以我说,彼此全要顾到,至少每车要上这个数儿……”他伸手打了个七字记号,表示最少要上七角大洋的税。
“慢点儿谈上税好不好?”一个手端茶壶,掖着袍角的汉子奸笑着,捏了税官一把说:“老李,盐车没长翅膀,你的赌本飞不掉的,何苦站在雪地里争?吩咐他们把腿子靠进廊下去,咱们先商量进槽子的事罢。”
“淮大爷,没你的事,这批盐归玉兴了!”插攮子的老曹说:“这批买卖,是兄弟我先招揽了的!”
“玉兴跟老振兴扯平了分配的!”包金牙的说:“玉兴三车,老振兴四车,走腿子的哥们答应了的。”
“腿子先别动!”淮大爷虎下脸来说:“我它妈顶瞧不惯你们尖着脑壳争生意,活像一窝饿狗抢骨头,嗯嗯吭吭的吵成一团……这七车盐归和泰槽子了!”
“哼!你姜淮可甭倚老卖老!”老曹说:“大伙儿全是在世面上混的,干事总得分个先来后到。你端和泰的饭碗,我端玉兴的饭碗,你想砸烂老子的饭碗?”
老曹装模作样的,摆出要拔攮子的架势。
淮大爷不动声色的笑着,一手反握着匣枪的枪把儿,并没摘枪,就叫人拉开了,犹自奸笑说:“小子,想死你也认认地方,凭你那一手,嫩得很呢!”
狂风沙0021
“算了算了,兄弟伙,一个台面上的人,几车盐犯不着太认真。”一个胖子说:“兄弟的意思是——各槽子见眼都有份,各领一车回去交差。——就说大雪天,过路的买卖少,车把车的,开个彩头罢了。”
“薛二胖子说的对,这样免得动肝火!”有人附和说:“各槽子全沾点儿,这才像那么回事儿。”
“配不开,”又有人说:“各镇官槽十三个,盐只有七车。”
“求求诸位老爷……咱们都是拉单走湖盐的,一路上,单是卡税也交了好几块大洋了。若照官价,实在不够维持的,可怜咱们全家老小,全等着这车盐活命呢?”一个走盐的汉子几乎哭泣下来,拱手哀告着,明知他的哀求是白费精神的事,情急起来,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关八爷在这一片嘈切声里,牵着马走过那些人的背后,铺里的伙计跑下门阶接去缰绳,关八爷却并不忙着进铺里去,手捏着马鞭儿,叉着腰站在人群一边看望着。一块玉上了槽,看见马料,发出欢悦的长嘶。雷一炮领着的响盐车,浩浩荡荡的顺着马蹄印儿推上坡来,车轴的锐响使税官咽了一口吐沫。
“喝!大买卖,”税官说:“听声音,至少有廿辆盐车,北帮来的。”
“开彩了!”带攮子的老曹说。
“只怕是……是扎手货,硬里儿,(意指大帮盐车,携有武器的。)吃下去吐不出来,把人撑死。”
“嘿嘿,薛二,”淮大爷说:“你真是个软骨虫!有什么样的硬里子敢在大渡口挺腰?照你这么说咱们这十三家官槽儿上的汉子全是饭桶罗?!”
响盐车吱吱唷唷的,在雪花飞舞中推过来了。
“靠——腿儿啦!”
这一声悠长响亮的号子声像要把彤云满布的天掀得崩腾一角一样,十六辆响盐车一路架在行林下面,十六条汉子朝广场围了过来。原是眯眯带笑的税官一听号子声,那张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凝固了,他是个机敏人,一听来人打出这种歇车的号子,就知来的是大帮买卖,既能直闯到设有关卡的樊家铺,就有它的仗持。
“扯个字型大小儿罢,我说。”他三脚两步抢过去哈着腰,冲着乱髯满面的雷一炮说:“兄弟我是这边卡儿上管事的,诸位爷不见外,兄弟在这儿迎着啦。”
雷一炮斜睨那税官一眼,理出一个“六”字,再合起双掌。六合帮的字型大小一亮出来,那税官的身子忽然挫下去三寸,登登的退后两步。而官槽儿上放出来截盐的地头蛇们可没介意,伸着颈子,只管数点着盐车。
“腿子十六条,外加这七条,…七六大三,廿三条,十三家扯平,每处两条,还它妈不足数儿。”
“嗳,朋友,玉兴槽儿上的曹大,在这儿等着诸位,渡口南,大队缉得紧,兄弟全是一番好意,毛盐带篓打出三块大洋百斤,诸位点个头,兄弟掏腰包,请诸位喝杯水酒。”老曹皮笑肉不笑的说。
“老振兴愿开三块三,不计亏蚀。”包金牙的也凑合上了:“只消诸位点个头,谁它妈硬截,我包了!”
“热闹,热闹。”雷一炮掀着胡子说:“可惜这帮买卖,兄弟作不得主,得要当家的放句话。咱们底下人,乐得吃喝玩乐。”
“嘿嘿,盐到大渡口,当家的就是咱们。”淮大爷端着茶壶踱出来了:“不答应进官槽,卡儿上立刻扣车留盐,到那时,连一文铜腥味全嗅不着,那可就……晚了。”
“嗯,这话我倒头一遭听说过。……您可是苟(与狗字谐音。)苟什么大爷?”关八爷从人丛背后缓缓踱出来,一手拎着马鞭,一手拎着袍叉儿,慢吞吞的开口说:“您可是姓苟的那一位?——扣车留盐,只有他敢说。”
人群骚动起来,略略显出些局促不安。因为谁也没留意这个红脸的大汉子是什么时刻挤在人群里面的,他这一身打扮,哪里像是领腿子闯江湖的?!灰闪闪的缎质披风连雪片全沾不上,领口以及襟袖全镶着珍贵的貂毛;他的袍子是极昂贵的锦缎,漆黑的带马刺的靴筒一点污痕全没有,光亮得能照见人影。他重枣般的脸又方又长,沉着中含带几分慑人心胆的威凛,他宽阔的双肩晃在人头之上,十足展露出他傲岸的身形。
面对着这样一个不可测的陌生人物,淮大爷显得有些口吃起来:“我…我…我姓姜,姜子牙的姜,却不是苟。”他说:“你可是认岔了人了?”
“没认岔,”关八爷掂掂马鞭说:“您祖上姓过苟的,你是狗奸(与姜字谐音)的杂种。”
淮大爷勃然变了脸色;无论如何,在大渡口一带,姜淮这个名头还是抖在台面上叮当响的,地头蛇混世,全凭台面上这一点儿;对方当众兜头骂开来,弄得他软硬下不了台,情急之下,右手就朝枪把儿上贴了。在大渡口一带,姜淮的匣枪玩得极熟,颇有点儿小名气,他的手一贴着枪把儿,有些人就忙不叠的闪开了。
人们也只看见淮大爷摘枪,可没见对方那汉子动手,眨眼功夫,淮大爷的匣枪飞脱了手,他单膝跪倒在雪地上,茶壶扔碎在一边,端茶壶的那只手紧按在曾经摘枪的手背上,啊呵啊呵的喊叫着,上半身因熬不住疼,抖索得像发了虐疾。而对方丝毫没动声色,只是闲闲的悠荡着那支细细的马鞭。
“起来罢,苟大爷。”对方的声音略带点儿揶揄:“论玩枪么,您还嫩得很呢!”
而淮大爷没有十朝半月的调养是起不来的了,他朝前仆倒下去,吱着牙打滚,滚得浑身是雪。没有人看清对方的马鞭是如何出手的,清脆的一声响过之后,淮大爷那只善玩匣枪的手,连腕带手臂,暴起了一条拇指粗的紫色的鞭痕。
“吩咐摆渡的,送这七辆盐车过河。”关八爷跟雷一炮说:“该上多少税,记在我头上。”他两眼朝税官棱了一棱,背转身,大踏步的迳自走进铺里去了。
十三家槽子放出来的混混儿们,被这位不速之客的威凛气势慑伏了。眼看先前辛辛苦苦截下来的买卖推下坡去,后来的十六条汉子跟着进铺,连气也没敢再吭。有人从雪地上把淮大爷架将起来,可怜淮大爷活像一头夹着尾巴的癞狗,哪还有半点爷子辈的架势;右手着鞭处,转眼就暴肿起来,整个手背肿成发了酵的馒头。
“就算他凶罢,你的税总得要上的。”带攮子的老曹挑拨说:“我不信这帮腿子敢抗衙门?”
“算啦罢,你!”税官比划出一个字型大小说:“来的是哪个帮子,你也没睁开眼来看看?——我宁愿八辈子不摸牌九,也不敢收他们半个子儿。”
“六合帮?!”老曹说:“敢情是在东路上掳过帅府亲兵的?”
“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六合帮?!”胖子伸着舌头说。
“不单是那个六合帮,”石二矮子拎着酒出来了,坐在樊家铺大门的门坎儿上,插口说:“而且领腿子的那一位,关东山关八爷,你们适才是见过的了!”
若说有麻烦,这麻烦也是石二矮子找出来的。
关八爷有这么大的名头,这么大的面子;石二矮子放了话,话风里刮着一个关字儿,当时就有几匹牲口冒着风雪上路,通报了各号官槽子。早在关八爷打辽东回来时,风声就播传到坝上,有人说,北徐州走了张辫帅,新的督军有意揽关八爷当司令,好抵御即将北伐的南军,(即从广州誓师北伐的国民革命军。)又有人说孙传芳当人提起关八,夸称他是北地无出其右的豪士,黑松林义释彭老汉,为单挑民间疾苦进天牢舍命,直可比上古代的关云长。更有人猜断说,关八爷是条神龙,孙传芳、冯国璋那些豹狼之辈休想拿官衔名爵,金银财宝打动他。关八爷是在连云登的岸,一上岸就重领了六合帮,各大城镇混世走道的候着他,乡绅名士等着他,却没人等到关八爷。一直到前些天,朱四判官手下的散匪溃经坝上,才传来关八爷在万家楼漏脸的消息。……朱四判官使十多支匣枪锁住万家楼宗祠的楼堡,想把关八爷栽在那儿,谁知不但没有锁住关八爷,反叫关八爷打得狼烟溜,连四判官的堂侄,也叫关八爷拎了头去。
而坐在樊家铺客堂里的关八爷并没想到这些,他跟北洋官府冰炭不同炉,跟各地混世走道乡绅名士也少有瓜葛,藉藉浮名不是他所要的,他要的是民间的丰足和承平。为六合帮里这伙弟兄,他必得履险江湖,单望能领着他们多走几次道儿,把字型大小扯得响了,道路踩得实了,他就好只身回到北徐州去,查访爱姑的下落。
老狱卒秦镇临危时,曾把爱女爱姑的事交托给自己,也提及过卞三毛六的名字;五年来北洋官府里变化很大,也不知爱姑会流落哪里?这宗事在料想中并不难办,卞三毛六有名有姓的人,即使不干狱卒,也有线索可寻。自己急就急在双枪罗老大那宗案子上,晃眼多年了,连半点蛛丝马脚全摸不着,难道罗老大那干兄弟,真该冤沈海底么?
樊家铺招待够殷勤的,关八爷用饭时,卡子上那个歪鼻子邪眼的税官竟也蹩过来伺侯着了。
“小的姓李,十八子李,”税官说:“小的福薄,没赶上跟八爷受教,还是八爷您投案后,小的才补进缉私营来的。小的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穷乡僻壤小地方拜识八爷,还是那位姓石的老哥他提起您来……”
跟着税官进来的,还有玉兴槽上的老曹,老振兴槽上的老潘;连被关八爷教训过的姜淮也使围巾吊着膀子过来请罪来了。
“八爷,说句实在话,”姜淮奉承说:“从坝上到大小渡口,我姓姜的混得多少也有点面子,比起八爷您来,您是天,我是地,说什么也攀不着您的脚跟,今儿八爷赏了我一马鞭,嘿嘿,真够我姓姜的受用一辈子!——日后即使我这只胳膊残废了,有人问起来,我可以大伸胳膊,夸说我捱过大名鼎鼎的当代豪杰关八爷一马鞭儿,能栽在您手里,算我祖上积德……”
一伙人像蚂蚁见蜜似的围着关八爷,使关八爷连一点儿酒兴也叫弄没了。在乱世的江湖上,最可恶的就是这帮吃江湖饭的毛虫,天生两付面孔,遇到软弱可欺的,恶声恶语黑良心整搬出来,欺压善良像吃家常便饭,遇上硬扎的对手,立即换上另一具面孔,奉承得使人作欧,使人骨肉分家。高明点儿的真侠士畏惧江湖不是没道理的;单就这帮嘴脸来说罢,在江湖上打混的人群里,十个之中就占了七八个,说杀掉他们罢,他们又不该死罪,说教化他们罢,又等于硬教顽石点头。
等那些人奉承完了,关八爷还是苦笑着站起身说:“关东山,直性人,今天既然幸会诸位,可有句不甚中听的话,要奉赠诸位的;无论诸位为生活,为饭碗,为哪一桩,可不能像今天这样欺压良民……诸位心里若真有个关东山,就请记着,我是言尽于此了。”
天虽过了午,大雪并没有停的意思;雷一炮过来请问,是否立即拔腿子起渡过盐河?关八爷推开酒盏,正要吩咐动身,却被那个老曹拦阻了。
狂风沙0022
“八爷请甭介意,”老曹说:“那位石老哥一提起您在大渡口过境,咱们就有人飞骑报到坝上去了。东家早就关照咱们这伙在外边拉腿子的,要是遇上八爷,无论如何请到坝上去,委屈着呆几天,官盐局跟各家槽子上,不敢留六合帮半粒盐,但八爷和您领的这干人,咱们东家们非留不可。”
“不是我不肯留。”关八爷望着廉外的大雪说:“转眼进腊月了,头场雪后不久,湖岸就要冰封,我总想赶得紧一点儿,能把这趟盐放到大湖南岸去,在年前让弟兄们回家团聚着,等数尽了‘九’,再拉拢了到产地走二趟盐,若在中途耽误久了,误了湖荡口发船的期限,那就得困在坝上过年了。”
“八爷就是执意要走,也务请暂缓一步。”老振兴槽子上包金牙的老潘说:“各槽上的东家,一听八爷在大渡口过境,一准赶的来拜谒,瞧光景也就快到了,您要是先渡河走了,东家责怪下来,咱们实在挑不起这个千斤担子,——他们会骂咱们不会留客了!”
“我说八爷,”石二矮子吱着牙,插上一杠儿凑热闹来了:“走买卖的不去坝上逛逛,推车赶路全提不起精神来,您不知如今盐市多么风光?!河岸的船篷连接几里地长,水上起城墙似的;半条街全设得有赌场,大赌小赌随意来;各堂子里的姑娘,拎着堂号灯笼出去应局,驮得满街跑,眼全给照花了,尤其是北帮有位卞三爷开的‘如意’堂子,没有一个姑娘不会弹唱的!”
石二矮子眉飞色舞的谈说着,冷不防被关八一把揪住了衣领,摇晃说:“卞三开的‘如意’堂妓馆?!你是说——”
“不错,”大狗熊在那边台子上打着酒呃:“有那么一个卞三,听说是打北徐州金谷里转得来的;您问他们常走坝上的全该知道……”
“这个您尽管问小的,”税官眯着眼说:“如意堂如今倒还叫如意堂,不过龟公换成毛六了。”
“哦!”关八爷不经意的哦了一声,主意却重新打定了。原以为寻找爱姑要费一番手脚的呢,谁知竟有这么巧,自己正待寻找的卞三毛六,却就在坝上!自己在北徐州做监的日子并不长,当时又带者棍创,除了老狱卒秦镇和小女儿爱姑常进监房为自己疗创外,对其余的狱卒都没留下多少印象;卞三和毛六既转到盐市来设娼馆!只怕爱姑……这事非得赶急去查探一番不可!那怕耽误运盐的日子,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大风雪里走腿子,苦兮兮不是人受的罪,八爷,”石二矮子看出关八爷沉吟着,还以为关八爷不肯弯道儿去盐市,就诉苦说:“一双走一路腿全是麻的。假若遇上朱四判官,不用打我就得躺在那儿去了!”
“看大伙儿意思如何?”关八爷说。
“还在八爷一句话,”雷一炮说:“大雪里推车实在太辛苦,就让他们逛逛盐市也好。——再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压低嗓子,凑近关八爷耳边说:“趁这个机会,也好打探些朱四判官的动静……”
正说着,就听外面起了一阵车马滚动的声音,有人报说:“八爷,各官设盐槽儿的东家,各缙绅,听说您在这儿,全都冒雪赶得来了!”
在万家楼,在珍爷家的后园子里,两个寂寞的影子对坐在垂落的廉子里,那是万菡英和新寡的爱姑。飘飘的大雪把后园里的假山盆景全掩覆了,成一片银色的世界;在往年,万菡英喜欢落雪天,喜欢卷起廉子,坐看满园的雪景,大雪天的夜晚,要婢女把朴灯擦拭得亮亮的,约聚嫂嫂和邻近的侄女们到后围里来,玩骨牌,斗纸牌,剪鞋花,尽情的谈些家常话;风雪再寒,也寒不进小姑奶奶的暖阁,暖阁里的铁架上有着一次能装四十斤炭的大铜炉,升起火来,连皮袄全穿不住,到了深夜,每人的脚下全踏着绒铺的锡ni儿,腕上还挂有玲珑的小手炉;小姑奶奶是最爱热闹的女孩儿。
以万菡英的身份,以万家的财势,她几乎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她爱吃零食,保爷就送她四对景德细瓷的磁鼓儿,飞龙双耳,宝塔顶盖,鼓身烧着全套的仕女四季行乐图,鲜明的彩色就像生长在白玉般的磁肤里,使人爱不忍释;她讲究宵夜,珍爷送她全套磁具不说,单是一套汤匙就够人咋舌的了,匙身是雕花纯银的,柄上还嵌着七粒小宝石,说多堂皇就有多堂皇。她那匹胭脂马是老二房牯爷送的,身价据说比保爷的白马一块玉还昂,胭脂马的鬃毛留得很长,每天有管马人替它梳理,编结出一大把细细长长的辫子,尤其在雪地上驰马,人和马一色鲜红,跳起来就像玉盘上疾滚着一只红球……
但今年,小姑奶奶变了,再没有爱热闹的兴致了;她心里总有些不太如式,总有些说不出名字来的朦胧的远忧。她只着人把爱姑接了来,陪她度过落雪天百无聊奈的时辰。她一开始就喜欢老侄儿万梁从风尘里领回来的这个女人,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不像万家楼各房族里只知道爱玩爱乐的女孩子,她的眼瞳里,亮着许多深沉难解的东西,许多天外的忧愁;尽管她谈着,笑着,也掩不住那些烙在她生命里的创痕。
她接着爱姑来,她觉得万梁死后,她的身世更惨,她的寂寞和哀愁更深,她更要人安慰;另一方面,她想听爱姑谈她的遭遇,她要知道万家楼外的远方世界。
爱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她穿着一身孝服,像一朵开在白玉瓶里的花,雪光透廉来,落在她微俯着的白脸上,她原就缺乏血色的脸,白得更有些凄惨。
暖阁里,跟往年一样燃着炉火,金漆立几上,高大的碎瓷瓶中插着一束新采来的初吐苞的梅枝,碎雪沾着枝茎,进屋来就融化了,看上去湿漉漉的。一只长毛的雪狸蹲在几角,呆望一阵儿纷舞的雪花,又转睛望着八宝垂灯上拖悬下来的彩穗儿,不时朝上空探着爪子。厅堂的木柱边放着一列朱红的笼架儿,风罩里的笼鸟吱吱喳喳的碎语着,也不知彼此在说些什么?!
两人装了满心的话,但都沉默着,想从乱里整出一丝头绪来。终还是爱姑先说了。
“姑奶奶今年变了,”爱姑说:“保爷死后,再没人陪你驰马了……那夜你可算受了惊啦。”
受了惊么?倒也不是受惊什么的。朱四判官卷进万家楼那一夜,自己只是在做一场噩梦;梦醒后,万家楼变了样儿了,自己也变了。
“我只是有些说不出的愁闷。”万菡英说:“万家楼从没死过那样多的人,也从没遭过那么大的匪劫;你是走南到北跑过码头的,外乡当真会遍地是匪吗?”
爱姑点点头:“年年起荒,月月惊兵,北洋的帅爷们拿老民当猪狗,除开万家楼这块福地,哪儿还有人过的日子?!……在北徐州老黄河滩,哪天没有插草为标出卖亲人的?盐河坝上,那些难民的圆顶芦棚,牵牵连连好几里,活像安了大营。”
万菡英翻弄着牙牌,玩着过五关斩六将,闯来闯去,总闯不通那些关口。也不知怎么的,自己极不愿提起的一个“关”字,却先在心里腾跳着。关八这个人也真是怪癖!万家楼无波无浪的日子他不取,偏生要选他那走不尽的江湖路。很多唱本,很多传说里都有着前朝岁月里的江湖人物的故事,哪篇哪节里不流着沧桑的血泪?!
“匪盗是人逼出来的,姑奶奶。”爱姑说:“那些守得住、熬得住的良民该受苦,还有什么话说。……天底下,能有多少关八爷去救他们?!”
对方废然叹了口气,把牙牌的方阵推散了。
“不要当着我提关八爷。”她说,声音有些僵凉幽怨,好像梦语似的。
“我不能不提他,小姑奶奶。”爱姑说:“我晓得八爷他那种人,他不能把自己关在万家楼,放着天外的饥寒不管!……你不能这样怨着他,我知你心里……烦乱……只怪珍爷他提得不是时候……”
万菡英的脸红了,她没想到跟她年岁相仿的爱姑,会这样大方,这样老成,当面跟她提到那宗没成的婚事。
“不是我怨什么,小娘。”她讷讷的说:“关八爷回绝了这门亲事,各房族全知道了,无论如何,对我是极失面子的事,我这是关起门跟你说——我哪样配不上姓关的?除非他心上另有旁人?”
“容我告诉你一宗事,小姑奶奶,”爱姑说:“我来万家楼两年,老想告诉你,可总没说出口。关八爷在北徐州入监时,我爹是看守他的人。当时他挨过刑,受过棒,浑身是伤,我爹着我偷偷的去延医,熬药,暗里调治他,末后,开监门释了他。……就因为我爹释了关八爷,跟他一道儿走关东,我才落在该杀的卞三、毛六手上。……”
“上回你没见看他?没问你爹的消息?”万菡英说,把对方的话给打断了。
爱姑摇摇头,继续说:“你想想,关八爷是那种人,自出江湖道,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背着一身恩仇血泪,他怎能一歪肩就给卸掉?小姑奶奶,我说,你心里若真有个关八爷,你就该等着,等着四方安泰了;他自会找一处栖身处,不再飘游。”
万菡英脸上的寂寞更深了,随手抓起起一张骨牌,放在手背上玩着:“如今我只是在问你,上回你没见着他?!”
“没有。”爱姑说:“我这身重孝在身上,怎好去认他?我想他既领盐车,明春必经万家楼。”
“你看,小娘,雪这么大,”万菡英若有所感的说:“那帮盐车迎风冒雪的,如今不知歇在哪儿了呢?”
爱姑屈指数算着,抬脸说:“也许已过了盐河,也许会留在坝上……”
万菡英望着风罩里的笼鸟,一对笼鸟跳跃着,使黄木包银丝的鸟笼微旋起来;——一对望不见窗外风雪的笼鸟,又怎知远远的江湖上变幻莫测的风云?谁知道呢?眼看灰云白雪中的天色,逐渐又暗下来了………
“替我们端些点心来罢,”她吩咐婢女说:“也该掌灯了……”没掌灯前,黯色的暮景扑进屋来,仿佛那就是她心底的忧愁所化,她呼吸着围绕在她周遭的这份愁情……愈想到遥远事,她的心也就跟着一寸一寸的沉下去,黯下去了……
狂风沙0023
河西岸坝上的盐市,是在滔滔苦难里繁华起来的。
在盐河与老淮河之间,土黄色的河堆蜿蜓着朝东伸展,形如一条戏水的苍龙,繁华的盐市就是顺堆兴起的。在古老的东方土地上,一城一地的兴起都有着不同的荒诞的传说存在着,代替了不可追溯的根源;西坝盐市的兴起,也正是这样的。——坝东凹地上,有一座方圆数里的荷塘,塘水凝碧,终年不涸,传说有一只已历千年的老鼋(俗名癞头鼋,形状像鳖,但较长大,此物今很少见。)守护在塘里,坝上的居民们都称它叫鼋神;自从鼋神守护在这儿之后,坝上就常年被一团紫色的雾氛笼罩着,无论春夏秋冬,阴暗风雨,这团紫色的雾氛始终隐隐的笼在坝上。
不必要去追溯那种神异传说的由来,坝上的兴隆却是眼见的事实:东从桥船口起,西到茂盛街止,盐市上重重叠叠的房舍展有七里路长;十八家盐栈,六家岸商的堆叠,一家小盐庄麇集在这儿,使它成为两淮盐集散的中心;各家档子店(清期的旅馆多称挡子店,迄民国初年,虽更名为客栈,但人们仍通称档子店。)里,住满了运商、岸商、稽核所的老爷,一掷千金的湖客,和各方来的买主,每家沿河岸的茶楼和妓馆里,整天整夜繁灯如锦,不辍弦歌。
北洋官府在盐市上设的有盐务稽核所,官盐局分出的分司衙门,两淮缉私营本部,黑道人物经招抚改编的招安队;喝血的运商们不单要供养这些人,还得按月筹献一整师北洋军的全部粮饷。而这些人,正都是旱帮走腿子的贫民的对头星。
关八爷比谁都清楚这些,当他由一名被击溃的私盐帮的拉子,投军干至缉私队长时,他就看透了北洋军阀们的真正嘴脸了。若换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今天的关八决不至在长途上饮风喝雪,但他抛开了那些声色犬马,从繁华的灯影走进黑沉沉的监牢。
大雪仍在不停的飘落着,到大渡口来接关八爷的人群,拥着八爷和他的响盐帮回坝上来了。为接关八爷,福昌栈的少东特意备了豪华的单座双马车,但八爷仍愿骑他的白马一块玉,为使六合帮的盐车免在旱道上跋涉,谦复栈的老板特意拉上来一条头号驳船,把十六辆响盐车跟雷一炮那帮人安置在船上;关八爷弄不清,这些栈商对待自己为什么要那样殷勤。
行林断处,对岸的盐市呈现了,多次来过缉私营本部的关八爷像眼见故人一般的凝望着,那些房舍,那些码头,那些纸醉金迷的世界,他经历过但也毅然甩脱过,那些永不属于他这样的人。……直至如今,他还背得出那些栈号,从西朝东、玉兴、老振兴、和泰、源亨、兴泰、长发、公茂、三盛、景兴、利河兴、同心、永隆源、福昌、谦复、协泰、公泰、德兴、新永和……他更记得那些广大的栈房中积盐成山的景象,多少血水?多少民脂?在这一角造成了畸型的繁华。传说里若真有鼋神,早该驮着这块罪恶之土沈进东海了!
十八家栈商拥着关八爷过渡,经石砌的杨家码头登岸,他这才发现,皋候在码头上接他的不止是运商岸商和部份湖客,连稽核所长,盐务分司主管,缉私营长,全必恭必敬的冒雪迎接着他。
关八爷尽管纳罕着,表面上却没动一丝声色。
替关八爷洗尘的晚宴,设在福昌栈主王大少的大花厅里,花厅就宽敞到那种程度,毫不壅塞的摆下五十桌酒席,明间里几百位陪客的人还有安歇的地方。暗间里设下鸦片烟榻,以备吞云吐雾的贵客们消受一番。
最里间的精致小套房,专为关八爷预备一榻,铺上锦织的狮子毡,当中加上一层斑斓的猛虎的皮毛;横榻一端放着一对银丝枕,加上鸭绒枕垫儿,榻前另放两张金漆的脚凳儿。
“抱歉得慌,”关八爷说:“兄弟实在是……不善这个……”
“不要紧的,八爷,”稽核所长赶忙说:“八爷您实在不吸,铺上歪歪,松活松活两腿也是好的。不过么,逢场作戏,烧个泡儿提提神也无伤大雅,润山他这是特意为您准备的上好云土。”
“王少东的烟土存了很多缸,”协泰的东家说:“这种好烟土却不多,都是为贵客特备的;八爷,您不知从罂粟点种,到开花结实,到取浆熬膏,费了多少精神?……每棵罂粟根,施肥都灌的是猪肝猪肺汁儿,故所以,吸这种鸦片,是滋补人的。”一面说着,一面献殷勤地招手说:“来人,替八爷奉烟具来!”
话音方落,端着黄金托盘的侍僮上来打恭,缓缓的掀开托盘的红绒;八爷看那托盘里,放着一列七套烟具;黄金的,纯银的,洁白汉玉凿成的,乌龙木嵌上琉璃嘴儿的,水晶配温凉玉的……各搭着烧泡儿用的银签银捏儿。关八爷并不打算吸烟,却顺手抓了一支洁白的汉玉烟枪来,在手里把玩着。
先一个侍僮打恭退去,另一个端着纯银托盘的侍僮转上来打恭,缓缓的掀开托盘上的绿绒,盘里放着两把极小极玲珑的紫沙茶壶,一厅炮台烟,八式淮扬细点,一盏八角形镶宝石的烟灯;连托盘放在烟榻中间。
“八爷您请就榻,”稽核所长说:“兄弟我亲自来调理,烧它两个泡儿,好土得要好功夫,香醇味儿才够足,兄弟理盐务,旁的没学着,这个门槛儿倒学得满精。”
关八爷弄得清楚这些衙门;论权势,稽核所最大,分司衙门,缉私营都得听它。当年自己领缉私队时高高在上的所长,如今倒来亲为自己烧烟泡儿了;这里头一定另有文章?!自己明明不吸,也要做个样儿,听听他们话头儿朝哪个方向理?因此,也不十分客气,就卸去披风,挂上短枪,歪下来了。
套间够宽敞的,烟榻前,两边分放着十几把嵌玉背的檀木太师椅儿,墙边立着竹雕的西湖十景屏风,条山字画,琳琅满目;关八爷在烟榻上躺下了,那些栈商盐官才纷纷落座。
“我说八爷,您可要找个伺候的?”王少东还没坐稳,就又站起身,笑眯眯的说:“坝上各堂子里的姑娘,早就在外厢预备着,没得您点个头,不便让她们进来。”
“说句实话,王兄,”关八爷说:“兄弟出道儿就选的是味字行儿,(盐枭暗语之一种,也是意指运盐。)多年来,餐风饮露苦惯了,您预备的这些繁华,兄弟一概没尝受过,您若是有意让关八爷开开眼界呢,兄弟倒不介意了!”
“快人!快人!八爷真是个大快人!”缉私营长说。
关八捏着紫沙茶壶苦笑起来。
“要是我没记错,营座。”他说:“双枪罗老大领的老六合帮,是栽在缉私营马队的手时,如今兄弟领的新六合帮,又叫软窝在您的衙门口啦,我这摘了枪挂在壁上的人,能不乖乖儿的听吩咐么?——我还指望巴着大湖边呢!”
“罪过罪过,”缉私营长欠着身子,惶恐的说:“那宗案子,跟兄弟实在风马牛,连边儿全沾不上。辫帅的缉私营,跟孙帅的缉私营,压根儿不是一个班子。那时那些营官的脑袋,还不知叫拎过几遍了。就算班底儿还在,事隔这些年,铁打的营盘流水兵,论淘也淘光啦!”
“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绳,”关八爷呷了口茶:“直至如今,我还怕见红脖儿呢!(民初北洋缉私营全系红帽箍,俗称红脖儿。)”
经关八爷这一说,窘得缉私营长赶紧摘掉他头上绣红边的帽子,交马弁拿了出去;又转朝关八爷说:“您可甭见外,八爷,兄弟明知不成材料,不敢企望攀结您,可早就在心眼儿里仰慕您的风仪了!……吃公门饭,形势所迫,不得而已,还望八爷多体谅些儿……”
缉私营长还待说些什么,那边有人挑廉子报说:“诸位老爷,各堂应局的姑娘来了!”
姑娘们进屋前,有各堂跟班的接去堂号灯笼和沾雪的披风,那些打扮得花团锦簇光艳照人的姑娘们,挨次碎步走到烟榻前,扭着汗帕儿朝关八爷行礼;福昌栈的王少东以地主的身份,照例逐一的介绍着。
“这是四喜堂艳名远播的姐妹花,花名七岁红,八岁红。”
穿紫花缎袄的七岁红和穿蓝花缎袄的八岁红,手牵手上来,含笑低头,侧身万福,打着软绵绵的南方语说:“七岁红,八岁红,见过八爷。”
关八爷使手肘支起上半身。仔细端详面前这两个文静娇羞、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白里渗揉着半分嫣红的瓜子脸,简直是一个模式里铸出来的,一时竟分不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了。……七岁红,八岁红,若不是处身在这种场合,谁会想到她们已有十年以上的日子沦落风尘?
“每人大洋十块,”德兴栈的东家算是机敏,瞧着关八爷不是此道中人,便发话说:“八爷赏的!”
七岁红八岁红谢领了,跟着来的是三合堂的红姑娘花玉宝,风月堂的台柱小叫天。福昌栈的王少东凑近关八爷身边说:“八爷半生东闯西荡,不惯风月,须得我这识途老马带带路儿了……在坝上,一个堂子里的姑娘能否窜红,除了年华、品貌、诗、酒、才情之外,最要紧的,就要看她口手如何了?”
“愿听高论。”关八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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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很简单,这‘口’么,就是要能说善唱,说话要能投合客人的身份兴致,熟知应对进退,要会吟诗填词,从古乐府唱到牌曲儿,从南方唱到北地,从京腔唱到小调,口上功夫才算是上乘的。”王少东说:“论手,至少要会弹琵琶,会拉胡琴二虎儿,自拉自唱才见功夫!…如今各堂的姑娘里,口手俱备的实在没有几个;花玉宝跟小叫天,已经算不错的了,但也只能算是中等,还是早些年从良的北帮红姑娘小荷花…”
“算了,大少,”那高瘦的花玉宝不依,扯着王少东的袖子,朝关八爷撒娇说:“八爷,您可甭听这没良心的王大少乱讲,他得着的全是不好的,得不着的全是好的,总忘不掉那个什么小荷花!”
“八爷您还不知他风流成什么样儿呢?”小叫天也跟着拉扯说:“他如夫人娶了一房又一房,全是从我们姐妹淘里拣了去的,也不尽是有口有手的,——拣拣拣,拣了一堆破灯盏!倒是他愿花八百银洋夜渡资没弄着的小荷花,他却成天礼佛似的放在嘴上赞着。你大少也甭不知足,你要有口手的,我们姐妹俩一道儿嫁你算了!”
“嘿嘿嘿,”稽核所长龇着一口满是烟油的牙齿笑说:“那不成,让他独走桃花运,太便宜他了!”
“我讨不起这种便宜是真的,”王少东说:“我这座仅能屯得万包盐的小盐栈,养不起这对金丝鸟。花玉宝的绣花鞋不沾泥,沾泥就要另换新鞋,小叫天更娇了,每换一个时辰要换一套衣裳。我得有金山银山供她们敲剥才行………”
“别说我们娇。”花玉宝故意嘟起小嘴说:“就真是娇些儿,也是坝上诸位爷们宠的纵的。”
在座的一些商贾,都色眼眯眯的捧腹大笑起来了。稽核所长捏好烟泡儿,替关八爷装上,关八爷的眼光却落到一个年仅十五六岁,垂髻的雏妓身上;那姑娘脸上几乎没施脂粉,在一张张浓妆艳抹、眼波流荡的笑脸映衬中,愈显得清丽脱俗,别具风华;她碎步走上前来,从紧捏着衣角的微僵的双手上,看出她内心隐含的怯意,即使在外行人眼里,也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初出道儿的雏儿了。关八爷所看的还不止这个,他从那姑浪举手投足时天生娴雅的姿态上,眉梢眼角自然流露的神情上,她穿着丽服而丝毫不显忸怩的习惯上,判断出她决非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她身后一定有着某种私隐。
她走上前来,低眉侧脸,怯怯生生道了个万福,满脸涌泛起不可言喻的羞红,许是心慌的缘故,把一方粉红的罗帕也遗落在地上了。她嘴唇也翕动着,仿佛在报出堂名和她的花名,但声音轻微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
“你请坐下来罢,姑娘。”关八爷用悲凉的语调,温和的说。
“算八爷有眼光!”王少东击掌说:“这个雏儿是北帮姑娘,刚落在毛六手里不久,论经验是没有的,论资质却是全坝上顶尖儿的。她生得极像我说过的小荷花,假如调教得好,一准会红遍江淮!”
“这点八爷可真算看准了!愚意也正是如此,”稽核所长发他的议论说:“一般看法,都说是南国多佳丽,所以论起堂子来,全推苏帮、扬帮是一等一的,殊不知南国佳丽多了,美得一个模式儿,看起来就艳而俗了,再者,南方气候温热,美人早熟,极易凋谢。北方可不一样,北方是不出美人儿便罢,出一个就是一代绝色,倾国倾城的,像咱们历史上出了名的八大美人儿,有几个不是出在北方?!”
“请坐下罢,姑娘。”关八爷又说,语调更加温和了。那姑娘终于在榻边坐下来,捏起粉拳,慌乱的、机械的替关八爷轻捶着腿,不笑,也不说话。在这样堂皇典丽的套间里,每一个拥着姑娘的商贾盐官们都在不着边际的谈论著。大雪在雕花的窗棂外飞着舞着,炉火在房屋里制造出另一种春天,侍僮不歇的送上热手巾把儿,替几位吸水烟的缙绅咈火,烟雾在空间漫腾着,空气里充满烟味,脂粉味,话声和笑语纠缠着撞开,花玉宝要跟班的取出琴来,坐在王少东的腿上带几分卖弄的意味调着弦子,小叫天夹着烟卷儿,还没试着唱曲儿就先轻轻的咳嗽起来了。
那个雏儿仍在替八爷轻捶着腿,隔着衣裳,关八爷仍能感觉到传自她内心的战栗,他就着灯光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愈端详,愈觉着她很像已故老狱卒秦镇的女儿爱姑,福昌栈少东嘴里的小荷花?……爱姑和眼前的这个少女,使他疑窦重重,至少有一宗事是可以确定的——她不是爱姑,今天的爱姑不止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了。
他没有问她什么,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侍僮来传报说,晚宴就要开始了……
花厅壁上有一座西洋鸣钟,正当关八爷在几百位作陪的宾客群中露面时,自鸣钟的玻璃框里跃出一个满身凸露着筋肉的小小金人,挥动金棒敲打在摆锤上,铛铛的响了七次。
关八爷被安排在靠花厅里面,铺着大红丝绒,围着一圈太师椅的席位上;正席两边各排八席成雁翼形,连雷一炮,向老三那一把子,也都分别做了首席。在关八爷那一席上,豪富的盐商极尽铺陈的能事,杯盏全是玉雕的,筷匙全是纯银的,经巧匠缕出精致的花纹。
“八爷请别见笑,”福昌栈的王少东说:“坝上的日子就这么颠倒。有句流行的俗语说:‘不怕过荒年,单怕没了盐;早上没饭吃,晚上有马骑!’正是做盐的人生活写照。一切排场惯了,因袭成风,硬拿鸭子上架,不充脸面是不行的。”
“王大少太客气了,”稽核所长说:“八爷,咱们这位大少排场起来,吓得人吐舌头,吃冬瓜,他吃大洋一块二毛一斤的冬瓜纽儿,吃韭菜,他吃一寸二寸的韭菜芽儿。他吃炒麻雀眼,烩鲫鱼肝,嘿嘿,他就是这么排场法儿!”
炭火在大厅中央旺燃着,十六盏罩有白色磁笠的大朴灯捻高灯蕊,把整个大厅照得明光灼亮;在一些重要的席位上,每位宾客身后都侍立着一位执壶斟酒的姑娘,更有一些跟班的抱着各类乐品,立在较远的地方。花厅是那样敞亮,三面全围着雅致的花栏,中间有玻璃明扇相隔着,玻璃隔扇外形成一环宽广的长廊,人在厅内能环视厅外的雪景;沿着玻璃隔扇,放列了很多从温室中搬来的盆栽,枝干盘曲古意盎然的老梅,华盖招风枝柯苍劲的老松,……天竺、仙人掌和万年青,从雅致的花盆到盆景本身,都显示了豪富盐商挥金如土的性格。——这跟江湖路上为一车盐流血洒汗的世界离得多远?关八爷环顾一周后摇头叹息了。
然而,不容他有默想的机会,金漆托盘川流不息的送上菜来,福昌栈的王少东举杯过顶,站起身来发话说:“今天盐市上大放光采,因为我们慕名已久的江湖豪士关东山关八爷路经此地,我们官商联合,在这儿奉八爷一杯薄酒,还望八爷看在我们一番诚意份上,日后多加照顾……嗯,多加照顾……”
关八爷一拎袍叉儿,在众目睽睽下举杯站起说:“王大少言重了!我关八只不过是浪迹江湖的直性人,懂得些做小民的苦楚罢了。几年头里,开罪了小辫子张勋,亡命关东,这回回来,还干味字行老行当,领着些苦哈哈的兄弟,凭汗水混日子。谁不知走私盐犯国法?!要是各人能靠田靠地活下去,谁也不会把一条命扣在车把儿上担这份风险!……我拿什么照顾盐市?倒盼着缉私营,分司衙门多照应我那些苦朋友,不要关门打狗,总得为人留条生路。这回路过大渡口,错承相挽,我关八先干一盏,算是拜领诸位的厚意隆情……”关八爷这番话虽说得徐缓,可是句句斩钉截铁,语调激昂,加上他声音异常宏亮,直像钟鸣雷动般的浪击着全厅。话音没落,坐在关八爷身边的稽核所长,就晃动他的鸭蛋脑袋,领先击起掌来,笑着说:“关八爷有吩咐,业已照办了,十六车盐,咱们非但免税,而且不扣一颗盐粒儿……”
一刹时,全厅都响着掌声……
雷一炮那伙汉子们,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坝上这些盐官盐商们为什么要这样呵捧关八爷,但既坐到这种台面上安享丰肴盛馔,总比推着盐车冒着风雪赶路要安逸些,就都隐住劲,人模人样的坐席。唯有石二矮子和大狗熊这对活宝乐不得,一乐就离了谱儿了。
这俩人是搭挡惯了的,一旦拆开来,石二矮子就有些发慌,石二矮子八辈子也没坐过这种席,红漆托盘里端上的名菜,他是一概认不得,认不得也不要紧,你就只管吃你的不就成了?嘿,三杯酒落肚,他那张嘴就痒将起来,把加厘鸡爪认成拌黄瓜,一面吃一面赞说:“它娘的,隆冬大雪天吃黄瓜,自出娘胎我可没见识过?!”
另一席上的大狗熊不像石二矮子这么个笨法,不过错把鹌鹑蛋认成汤团儿罢了,还特意关照和他同席的淮大爷少吃些儿,说是吃甜吃咸会生癞疮。
而石二矮子在那边又错把鸡丝误认成竹笋,一面吃一面抱怨说:“奶奶的,这些盐商竟肉头到这样?请咱们坐席,不来大鱼大肉,竟上些蔬菜,咱们又不是吃长斋的和尚?!”当包金牙的老潘告诉他,他吃的是鸡丝时,他正好又把鱼翅当成了粉条:
“还它娘说呢?!连猪肉全见不着!”
包金牙的老潘笑起来:“老哥,吃这种名席,你是见不着猪肉的了!”
“算了算了,幸亏酒还不坏。”石二矮子搓着手,看见侍僮以红漆托盘端来两只装白水以便换甜点时洗汤匙的碗,就忙不叠的伸出汤匙舀着喝起来,一面笑说:“既吃不着油腥,我它娘就多喝些参汤补补也好。”不过喝完了又舐舐嘴唇说:“人参汤竟是这种滋味?!——有它娘三分像是白水!”
话一出口,连他身后陪酒的姑娘都笑弯了腰。
那边的大狗熊究竟比石二矮子高明些,并不是他不愿说话,实在是腾不出他那张嘴来;大狗熊的食量大得惊人,又是个大酒桶,一面满嘴塞菜,一面连壶抓来套在嘴上喝酒,就是满心有话,也叫酒菜压下去了。
而关八爷在席上几乎连落座的空儿全没有,各席不断有人过来敬酒,其中不乏在江湖上大有声名的人物;像早年自己初入六合帮时,就听双枪罗老大经常提起过的,以少林武技名满北道的神拳太保戴老爷子,以及他的几个身怀绝技的徒弟张二花鞋、汤六刮、窝心腿方胜……
这几个武林人物在坝上出现,是出乎关八爷意料的,使他更惊奇的是这几个人一点也没有传说里所谓武侠的英风豪气,全都是破衣褴褛,一付落魄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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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拳太保戴老爷子近八十岁年纪了,左半个身子似乎患了风瘫症,举动显出麻木艰难的样子;他穿着一件老羊皮结成一块块金钱饼儿的破皮袄,袄面上打了几个补钉,拦腰横勒着一条破围巾改成的腰绦,扣着一根黑不溜啾的旱烟杆儿;他那张脸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眼窝鼻凹和两颊都陷成黑洞,一把火烧的山羊胡儿根根卷曲着,愈显出苦兮兮的老境,除了那双隐在松垂肉褶里的眼,还保有练武人那种精敏的光彩外,他传奇般的早年事迹,似乎全被无情的岁月埋葬了。
他颤巍巍的端着酒盏,缓缓的领着三个徒弟走过来,用低哑的声音报出他的姓名,关八爷立时像捱了雷击般的一推椅背跨过来,要行单膝落地大礼,但被戴老爷子一抬右肘止住了。
“八爷,”他低声说:“动不得,八爷,早先的神拳太保,已在我心里死了!我如今只是个苦老头儿,全靠几个徒弟赚钱养活我。……张二花鞋在绳席厂里当领工,汤六刮靠一把力气,在坝西铁道上领工推火车,方胜好些,在绳席厂对面开家小客栈,我就在客栈里权充个门房。因为早年我跟坝上老一辈人有过交情,所以像这种场合,才容我插上一脚罢了。”
老人说话是真实的,他那几个徒弟也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了,张二花鞋的肩上袖上,还钉着很多散碎的芦花和草刺,汤六刮浑身都是盐渍,只有窝心腿方胜穿得还略为像样些,但跟衣着x华的盐商们相较,也够寒怆的了。
“八爷请干这杯酒,有话日后再谈罢。”戴老爷子说完话,就告退了,让其余敬酒的客人喧喧嚷嚷的挤过来,围着关八爷说长道短。关八爷也明知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但心总悬悬的,定不下来。……老六合帮没覆没之前,在寂寞的长途上,领腿子的双枪罗老大常爱讲述些武林中的传说,还记得一年冬天,在枣子林的野铺里,一伙人紧紧的围靠在土墙角儿上,共拥着一床被子,罗老大曾在壁洞的微弱油灯下,讲述过戴老爷子的故事。
故事是鲜活的,但总带有几分荒诞,自己当初不止一次怀疑过,世上当真有聂隐、红线之流的武侠吗?罗老大曾经慨叹过:“武侠是有的,东山。不过如今再好的武功也搪不得一粒枪子儿了;如今强梁遍野,武侠也叫逼得没路走了!——既不愿趋炎附势,到帅府去谋个亲随侍卫,又不愿凭借武术去拦路劫夺,活也活得艰难。”……除非那些传闻是假的,要不然,罗老大算是说对了!——以戴老爷子师徒那种心怀和技艺,如今竟流落在坝上,活得这样艰难?!有一个疑窦是等着解开的!为什么盐市上这帮官商这样呵捧着自己,却把戴老爷子那样的前辈人物不放在眼下,仅把他们安排在厅边的角席上呢?
酒过三巡,三合堂的红姑娘花玉宝,在众宾客的催促下,从跟班子里接过胡琴来,解开套口的红绒,亮琴在手,朝关八爷行礼;有人送上曲簿儿来,请关八爷点唱。关八爷把玩着酒盏,正凝神追想着神拳太保戴老爷子和他的徒弟们在江湖上留下的、传奇性很浓的那些故事,哪有心肠去领略妓女的弦歌?随手翻开曲簿儿,那上面全是什么,“烟花女子叹十声”“十二月弹梅”“闹五更”……等类俚俗不堪的曲儿,其中有个比较别致的曲儿,名叫“狂风沙”,引动了他的兴致,便朝花玉宝说:“就烦你唱这曲‘狂风沙’罢!”
“谢八爷,”花玉宝说:“胡琴拉不出这个曲儿来,换三弦琴,让我好生唱这段来伺候您罢。”
跟班的忙着替花玉宝换三弦,关八爷趁机朝王少东说:“王大少,刚刚那位戴老爷子,来坝上多久了?”
“您是说戴旺官那个怪老头儿?”王少东楞了楞说:“五年前他就领着徒弟到盐市来了,听说早年他在北道上混得还有些声名,人也满爽气的,不过如今人老了,又带着病,老境够惨的。”
“戴旺官有名无实,”稽核所长说:“人全传说他一生练武,几个徒弟全有功夫,那全是假话;——前些时,马师长也不知听谁传说他们师徒如何如何?打算召张二花鞋跟汤六刮去当随从,要兄弟考考他们,谁知缉私营去了个国术教练,就把他们吓住了,没人敢跟这位教练搭手,教练一气,掴了张二花鞋两耳刮儿,又把汤六刮打得翻了几个筋斗……他们原可到手的差事,整砸了!我总不能把这窝草包荐给师座去。”
关八爷沉沉的叹了口气,叹也叹不尽心底的哀愁,依自己料想,老爷子即使不能像传说那样具有不世的武技,他的几个徒弟也绝不至于敌不过缉私营里一个以几乎野把式混饭吃的国术教练?!北洋军里一个师长算什么?竟打算召使武林里出名的人物去当随从?!……罗老大说的不错,江湖人物生在这种乱世,实在够悲哀的了。
“八爷,您听听花玉宝罢,”王大少说:“她这一手三弦和嗓子,虽及不得早时的小荷花,可在今天的盐市上,也够差强人意的了!”
“替八爷把酒给斟上呀!”稽核所长朝关八爷身后侍立着的那个北帮姑娘说:“你甭这样羞羞答答的,难道还待八爷转身伺候你不成?!”
“全是没经人事的关系,”王大少一把牵过那姑娘执壶的手,帮着她把关八爷面前的酒给斟上,一面朝关八爷说:“关八爷,今夜我留她伺候您,您甭看她小脸羞得红红的,一经梳拢,到明儿早上她就会亲亲热热服服贴贴的了!”
那边花玉宝弹出的三弦琴音代替了关八爷的答话,说也奇,偌大的一座大花厅,数百位醉语喧哗的宾客,一刹时,都被这一声初起的琴声压服了,变得鸦雀无声。花玉宝云髻蓬松的抱着琴,琴把儿一端系扎着她香喷喷的粉红色的纱巾,风摇弱柳似的扭动她细柔的腰肢,在酒席筵前踏着细碎的花步儿,使她身下曳地的百褶长裙曳着紫色的波浪,波浪里时时浮泳出一对鸳鸯般的她小小的红鞋;她一只手轻捏着琴拨儿,另一只手俏生生的在弦索间游移着,三弦琴便迸出一串微带凄凉的悦耳的叮咚。
大风在厅檐间呼啸,雪花像疯汉般的醉舞着,那仿佛是无尽的天地重重包裹着这一角繁华,无尽的遥远浪击着这一宵风月,花玉宝指尖拨出的琴音已透露出外界的寒冷和哀愁。
“披…星……戴…月,以路为家……”
琴声顿停,她用一种的奇特的尖锐的嗓音,像撕裂什么似的唱道:“一人一马,他……走遍了海……角与天……涯……天起黄云不降雨,满野只见风砂刮,砂烟鞭马,野路无涯,转眼又……夕阳西下……”
唱完这段词儿,琴音又叮咚的飞扬起来,花玉宝正欲接着唱下去,却叫关八爷打个手势止住了。
“若是嫌唱得不好,等我再另换个曲儿伺候八爷。”花玉宝说。
“好,好极了!”关八爷站起身说:“只怪我冒了一朝风雪,又喝多了酒,有些困顿了。”
“八爷既有倦意,那就散席饮茶去。”
散席时,众多宾客过来道别,独不见神拳太保戴老爷子师徒,想必已经走了,关八爷始终以没能跟戴老爷子深谈为憾。一行人带着酒意,扶着红红绿绿的莺燕重新回到套间来,稽核所长这才把话题转到正经事上。
“坝上的局势不甚稳,八爷,”稽核所长说:“县城里,自从多年前十三协(清朝兵制。)炸营(兵变。)之后,一直还算平静,不过四乡匪乱多,股匪大多不劫私盐,专动官办的运盐船,您领过缉私队,坝上情形您是知道的,咱们这伙人,全靠盐来撑着,养着,一旦没了盐,那就完了,今年这一秋,有四拨儿盐船被劫,运商急得喊天叫地,栈商无货可屯,岸商只有袖手,官方抽不着盐税,分司衙门发不出薪饷,缉私营里怨声沸腾,天天防着逃勇,……我们枪支少,势力孤,无法沿路护盐,真是里外为难。”
“所座,您的意思我不甚懂?!”关八爷说:“照理说,沿路的防军多得很,他们有责任保护运盐船!”
“嗨,甭提那些防军了!”三盛栈的栈主说:“北洋这些防军全是穷凶极恶,办事没办在哪里,竹杠儿先把人给敲昏!要薪粮,我们给薪粮,要枪火费,我们给枪火费,要添枪费,我们给添枪费,要护船费,我们给护船费,上万银洋付出去,留给师长大人在赌局上押他的三千大洋三道快!(赌牌九的术语,专赌七、八、九三种点子。)……您想想,他们在驻地原是上民税领民粮的,吃了民粮,倒过头来虐民纵匪,匪患焉得不倡狂?!”
“我还是不懂,”关八爷说:“诸位跟我说这些的意思是——?”
狂风沙0026
“实跟您说了罢,八爷。”缉私营长有些狼狈的说:“匪患闹成这个样儿,旁的不说了,单就朱四判官新拧起的这股人,咱们就对付不了他。——他倒不是劫盐船,如今他声势比防军还大,他想把盐市整给盘掉,当成他的垛子窑!……他跟防军开下明盘儿,官私盐归他统运统销统收税,有好处彼此对分!这一来,盐市上的运岸栈商跟盐务衙门就完了。我们的意思是,朱四判官那种恶匪,只有八爷您能伏得住他;在北地万家楼,您单凭六合帮十来条枪就打退了他,假如坝上出钱出枪支,加上您八爷的声名,登高一呼,拉起一支民团来,……”
关八爷笑了笑说:“防军不护官盐,我凭什么?我连私盐全护不了。当然罗,春秋时管仲相齐,力倡渔盐之利,煮海为盐,盐归国有,齐国大盛,我不反对盐归国有,但如今官盐养肥了虐民纵匪的北洋将帅,使民不聊生,才会盐枭遍江湖;如今我单人匹马走江湖,只保私盐不保官盐。……也许有一天,我会拎掉四判官的脑袋,但决不因他占盐市的缘故。”
“八爷既不愿拉民团,我们当然不便相强,”谦复栈的栈主说:“不过,不过,我们这是关起门说话,最近听说南方的革命军要北伐,大湖泽里起民军,要占漕河,(即运盐河,清朝时称盐运为漕运。)……到时候,八爷您跟那边的关系深厚,还望多多扶持……”
“您弄岔了,”关八爷愕然说:“我替老民百姓挑担子,那是我关某的私事,革命党远在天边,我跟他们向无关系可是真的。……革命党早一天来行仁政,还用得着我替谁进言?”
“我说八爷,只怕您还不知大湖泽里的民军是谁领的罢?”福昌栈的王少东说:“他就是您在黑松林开释的彭老汉彭爷……”
“啊!”关八爷只啊了一声,紧锁的眉头就舒展开来了。彭老汉拉起民军回应革命党,这条路算他走对了。本来在北洋军的暴政之下,横的竖的都不是人过的日子,你组民团平匪患该对了,可你平不得残民以逞的北洋兵!你为坝上卖命,只便宜了这帮纸醉金迷的大腹贾!你单人匹马去拯民水火,你就是铁浇的汉子也熬不过官匪双方的狼牙!彭老汉看得开,他对了。
盐商们消息够灵通的,你一言我一语谈起大湖泽里的彭老汉来,说他聚起多少人枪,使苏皖两省的防军不敢靠近湖泽地,说他怎样活动各地的招安队炸营投奔他。关八爷这才弄清楚为什么盐市上的官商们这样呵捧着自己,原来他们别有用心。
“这样罢,”关八爷沉吟半晌说:“你们若依我几宗事,革命军来后,我当求彭老汉设法保全你们。头一宗,盐务衙门从今要宽待私枭,跟他们合力铲除朱四判官这股恶匪。二一宗,从今不再替北洋防军供粮饷,以盐养坝。……这也是诸位自保之道,望诸位三思。……盐河坝有七千多户定居的人口,加上坝东坝西芦棚户的灾民,论枪,枪有千条,论人,人有上万;北地万家楼,巴掌大一座镇市,多年来还敢抗北洋,御匪寇,这儿比万家楼又如何?等到革命军来后,官盐自有法制,老民得能安枕,谁还违法干私枭?!”
这番言语,轰轰烈烈,堂堂正正,把在座的官商全说得动容了,关八爷又说:“诸位若真听得进关某的腑肺之言,兄弟,可去一访戴老爷子,请他老人家出面相助。……据兄弟所知,戴老爷子决非像所座所说‘有名无实’,他那几位高徒的武技,不知比兄弟高过几倍,只是当初不肯为北洋所用罢了。”
“八爷您可甭生气,”稽核所长说:“我实在信不过戴旺官那个病老头儿跟他那伙窝囊徒弟真有什么了不得的能为?……明天住了雪,我陪八爷走走,今晚不耽误您安歇,我想咱们都该告辞了。”
众人和各堂的姑娘们正待起身,关八爷忽然招呼那个北帮的姑娘说:“你请暂留一步,我想跟你谈谈。待会儿我要亲送你回去,——我跟你们的老板毛六是熟人了!”
那姑娘没说什么,猛可地抖动肩膀哭泣起来,这使正待告辞的宾客又停住了。
“看样子你有了委屈了,”王少东说:“八爷在这儿,有委屈,你尽管说出来就是了,八爷他会替你作主的。别怕,你说好了!”“八爷救我!”那姑娘说,再想说什么,却被她哭得噎住了。经不得关八爷一再追问,她才断断续续的说出她姓柴,她是万家楼北柴家堡柴二爷的侄女,被朱四判官掳带出来,卖到毛六手里的。
“厉害!厉害!”缉私营长吐舌说:“没想到盐市上业已有人跟四判官互通声气了。”转脸吩咐马弁说:“赶急回去调警卫班,限他们马上把毛六抓得来!”
“慢着。”关八爷说:“这儿所有妓院的跟班和姑娘暂时委屈些儿,等歇再走,那边也暂行缓一缓,不用打草惊蛇,我只想烦一位路熟的带带路,我要亲自去抓捕这个毛六——我们之间,还有一笔私账没了!”
“我领着八爷去走一趟罢,”带攮子的老曹在门外说:“我最熟悉毛六那堂子的前后门路。”
尽管在寒冬大雪的夜晚,盐市的长街上仍然是热闹得很。太平码头,杨家码头,三盛码头,公茂码头,张家码头,高高的铁架上交射着巨大的孔明灯。封河季之前,新到的运盐船在黄昏时靠泊,成千上百的运夫和杠手冒着风雪,赶夜驳盐进栈,那些运夫们豁开短袄,高卷起裤管,颈上围着白巾,肩上垫着麻袋,成群结队,像蚂蚁般的杠着盐包,把一路的白雪践踏出一条条的黑印;为了排除长时工作的寂寞,运夫们结队抬盐时,吭声的叫着号子:
“哎哟!吼唷,
哎里!嗨哟!嗨呀…呵!”各码头的号子声有时绾结着,有时此起彼落的呼应着,那种劳动着的生命里泻出的粗宏嘹亮的声音,摇撼着这座镇市,音波一直荡出街梢。
正街的酒坊,茶楼和悬灯笼的澡堂儿,也都是灯火辉煌,人群川流不息;杨家码头东的丁字路口,两颗粗可合抱的大白果树后,是盐市上最热闹的大王庙,大王庙的夜市并没因大雪纷飞而稍显冷落。
那座宽大的庙宇两边的廊房,几乎全被走江湖的民间艺人分占着,形成了许多室内的场子;东廊北端,廊柱上贴著『名满各地的洋琴书家老喻父女长驻大王庙书场。”南端却是专说“七侠五义”的铁嘴谢君堂。西廊房有一半是“江淮膏店”(即鸦片烟铺儿。),另一半是薛二先生论诗韵的场子;正殿上有耍小把戏的,拉洋片的,设赌局的,沿着白果树周围的围形茅棚里,麇集着各式的小吃担子,卖胡椒辣汤的,卖熏烧捆蹄的,卖元宵馄吞的,买野兔肉的,每个担子的担头上全挂着六角的玻璃灯,照亮了方场上舞动的雪片。
这座涌动着人群的、杂耍、说书的场子,是盐市上消闲的好去处,各盐栈的师爷,门傍,做零碎买卖的驼客(以骡、驴运盐的小规模转运商。),岸商门里的经手、消闲惯了镇民,天一落黑就端着茶壶,套着手筒汇聚到这儿来消磨长夜;除了对诗韵,听说书,躺烟榻之外,“江淮膏店”里还设得有好些台面,供人叉麻雀,斗叶子,或者品茶聊天什么的。
“江淮膏店”外边的一处回廊底下,本是一个耍黄雀戏的老头儿的摊子,今夜却换了个摇骰子带押宝的,那人把长招靠在朱漆廊柱上,上面写的是一付对子,上联是:“马五瞎子设赌局”下联是:“济公和尚也输钱!”
“嘿,好大的口气!”
一个不服气的下了注,立刻就有几个跟上来了!那个马五瞎子年经并不大,也不过卅来岁的样子,剃着个平头,乱发根根直竖着,顶得那顶满是破洞的缺边铜盆帽儿歪到一边耳朵上去了,精瘦的一张脸,脏得像一块没经搓洗的抹布,左眼看起来并不瞎,右眼上却贴了块红布的膏药。摇骰子原是个简单的玩意儿,三粒骰子放在摇碗里,一张白纸两边写着大小,押的人掏出一把铜子儿,捏几文随意放在大上或者小上,摇骰子的马五瞎子伸手抓起摇碗,摇几下掀开碗盖,九点以上为大,以下为小;这种玩艺儿,平常大王庙也是有的,赌的人并不多,不过,马五瞎子这付对联可真激起不少人的好奇心,明明不赌,也凑过来扔两个铜子下下注儿,瞧瞧这马五瞎子究竟有啥能耐?竟敢夸这种海口?!
谁知马五瞎子硬是有些邪门儿,台面押大的钱多,他就摇出小来,台面上押小的钱多,他就摇出大来,正赢得不亦乐乎,忽然来了个穿黑长衫,歪戴礼帽的汉子,挤到马五瞎子身后,轻轻扯了他一把,马五瞎子回过头,一面嚷着:“押呀押呀,来来来!押大?还是押小?……”一面低声说;“啥事?六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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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相好的来了,”那个说:“我欠他几文旧债,不好对面,得避上一避。你留着陪他玩两招儿罢。九爷在桥船口。我走了!”
“旧债我替您还,六爷,”马五瞎子拍着胸脯说:“您瞧,我发了利市了,点子顺得很。单望一顺到底!”
穿黑长衫的那个拎着小藤箱儿朝外走,一个矮矮的粗汉喝醉了酒,走路两腿打晃,从横里直撞到那人身上,那人倒没说什么,醉鬼却咧嘴骂开来了:“我操它祖奶奶,盐市这些家伙怎么这等的欺负外码头?老是使肩膀抗我!”
“算了,石二,”大狗熊拎着半壶酒说:“他能抗你脑袋,你就抗他腰眼,谁也占不着便宜,对吧?老…老…潘。”
“您两位爷要我陪着逛逛不要紧,”老潘吱出一口金牙说:“可不能在坝上闹事,弄出屁漏来,我跟八爷和老板两方面全不好交待。……咱们听洋琴去罢,你们听听老喻闺女那种七个弯八个转的调儿……。”
“你放一百廿个心,”大狗熊卷着舌头,“甭说这点儿酒,再开两坛子也醉不倒我……只是矮鬼道行浅,三壶灌的他头朝上了,迷里马虎乱晃荡,你多留神照顾他一点倒是真的!”
“我说他妈的大狗熊,你他妈甭门缝看人好不好?!”石二矮子反嘲说:“真要较较酒量,不知谁他妈先躺在那儿了呢?”
大狗熊拍拍鼓凸凸的肚皮,笑说:“矮鬼,你瞧瞧,我这肚皮能把你的人全揣在里头,你不自量力,还想跟我较酒量吗?”
“走,咱们找地方再喝去!”石二矮子原想扯住大狗熊,打一个踉跄扑过来,谁知竟醉眼昏花的扯住一个叨着烟卷儿,衣着入时的女混混儿身上的衣角,拖得她惊惶失措,“走,甭光硬在嘴头儿上!听什么鸟洋琴,咱们较酒去!”
“去你的,醉鬼!砍千刀杀头的,顶炮子儿害汗病生大头瘟的!”那个女混混儿嘴头上也是个不饶人的,一推一搡,把石二矮子搡了个仰八叉,犹自指着他跺脚骂说:“你存心在你姑奶奶身上占便宜?你家祖宗八代的老坟没葬对地方——没那种好风水!你也没溺泡溺照照你那影子——活脱武大郎再世!你灌多了黄汤,喝多了猫尿,你就施疯作邪装猫变狗想在你姑奶奶头上动土?!你这绿了眼迷了心昏了头的短命鬼!你这混账王八狗杂种……”
那个女混混儿一骂开头,比王婆骂街更要粗鄙,简直像念一篇村野大全,她跺着脚理着手这么一骂,把前殿的人群都引来了,亏得老潘在盐市上熟人多,看她骂得不像样儿了,不得不上来拉弯儿说:“得了,姑奶奶,你是个清醒人,甭跟醉汉一般见识,再说,他是坝上的宾客,并不是存心怎么怎么的,省一句也就算了!”
老潘没出面时,人堆里原有几个青皮二流子,(即流氓。)存心想打落水狗,揎拳抹袖想帮着那个女混混儿,结结实实把石二矮子收拾一顿,一见老潘出面,就都不声不响的散了。而石二矮子,却当作没事人,被骂得笑眯眯的说:“我的儿!这一顿骂得过瘾,真比它妈的唱唱还要好听!骂得老子十万八千根毛孔都开了!可真是……呃……呃……真他妈的长了不少见识!”
三个人搭着肩膀去听洋琴,那屋里烟雾沉沉的,业已挤满了人,连找个位子泡盏茶的地方全没有。三个歪靠在墙上,石二矮子的酒发作了,隔着烟雾望着那个打琴唱唱的梳辫子的大闺女,那个白俏俏的头都变成双的,一会儿蓬有笆斗大,一会儿又小成铜钱大了。而叮叮的击琴声像一块浮云似的把人托着朝上升、朝上升,那闺女巧舌翻花急速的唱着一段快板:
“轰隆隆隆隆,那紫金城外炮声响!
通通通通!紫金城外迎官的大炮响九声,
众明公若问来了哪一位?他可就是千岁三刘隆!
在前面,哗啦啦啦跑开了八八六十四匹对子马马背上一半穿绿半穿红……对对板子
对对棍,对对官灯对对绳,
金爪月斧朝天镫,半朝的銮驾在后头跟。
紧接着抬过来一辆八托的绿呢轿
轿里边坐着个官员好不威风……”
石二矮子晕晕胀胀的听了一会儿,闷得透不过气,解开襟前的钮扣儿,吐了口气说:“外面站站去,这玩意酸不溜鸡的没啥好听!”说着就先自歪晃出来,正巧转到马五瞎子的赌局前面。
那马五瞎子正赢得起劲,因为输了钱的不肯走,赖着想捞本,谁知全都是癞蛤蟆掏井——越捞越深。回廊的赌局前挤了一大簇儿人,把马五瞎子那个赌台挤得乱摇乱晃。这一次押注儿的人很多,多半是押大,马五瞎子面前的铜子儿银洋赢了一大堆,正盖上摇碗盖儿,准备摇出点子来,忽然看见来了三个汉子把人群拨开,伸进头来,其中一个酒气醺醺的说:“操它的,这赌的是啥玩意儿?老子也押它一注儿试试运气如何?”
“想输你就来!”旁边有人快嘴说:“这个马五瞎子邪得很!你没见着长招上那付联子?他说是!马五瞎子设赌局,济公和尚也输钱呢!”
“邪有邪运,他在运头上,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另一个吐了口痰说:“我每回押五个子儿,两吊钱全输掉了,竟没赢过一回。”“咦,它奶奶个孙儿的,我石二矮子偏不信邪,——没这回事儿!”石二矮子挤进来瞅着马五瞎子说:“你号称马五瞎子,我看你该叫马五独眼,你并不瞎嘛?!”
“我是个以赌为生,没喝过墨水的睁眼大瞎子!”马五瞎子笑说:“怎样?老哥,有兴趣押一注儿吗?”话没说完,对方已把一块龙洋当啷一声掼在台子上了。
“押大?还是押小?”
“我他妈押个不大不小。”石二矮子说。
“您是说笑话?——我这是在设赌局。”马五瞎子耐住性子说:“您可甭拿我消遣,没人押什么不大不小的。咱们都是在世面上混的,何必呢?”
“别酸,”石二矮子说:“我的意思是五角大洋押大,五角大洋押小,一辈子你也赢不去这块洋钱。你说我比济公和尚如何?”
“您要是舍不得赌,就算了,还是留着您这块洋钱压口袋罢,”马五瞎子不甚乐意说:“每回不输不赢,有啥意思呢?”
“慢点!”正当马五瞎子要摇碗时,石二矮子一伸手,把马五瞎子那只手背给压住了:“让我来瞧瞧你这骰子里头有鬼没有鬼?……你想装铅骗人可不成,当心我砸扁你的脑袋!”
“你这是存心消遣我!”马五瞎子怒勃勃的掼下脸来说:“要是没装铅,你待怎讲?!”
“没装铅是应该的。”石二矮子朝一圈儿下注的人挤眼说:“装铅不装铅,我查看查看总不犯法呀!”
“好!”马五瞎子无可奈何的苦笑说:“我今晚上算是遇上鬼了!”说完话,掀开碗盖来,把摇碗推到石二矮子面前,摆出恁他查看的样子。谁知石二矮子竟是这么一种查看法儿——把骰子塞在嘴里,像狗啃骨头似的,咯崩、咯崩,全咬成了两半儿,咬完了一看说:“有你的,马五,我担保你设赌局没玩鬼,你们大伙兄全看着了,他是货真价实——没装铅!”
马五瞎子原已叫石二矮子作弄得冒火的,一听这番奉承,又变成哭笑不得了,摊开两手说:“矮爷,您这一查看不要紧,把我一付大骰子硬糟蹋掉了,我又没准备另一付骰子,眼看赌不成了。”
“你不是摇骰子带押宝吗?”石二矮说:“咱们换换口味,改成押宝就是了!我恁情把裤子全输给你,光着屁股进窑子——省它妈的多费一番手续,还不成吗?”
“您有多少钱输?”马五瞎子说:“押宝可不比摇骰儿,台面要大些。”
“哪怕我就是这一块压口袋的钱呢,你也得先赢去了再说,”石二矮子说:“论赌宝,你邪?我比你更邪!说不定我就凭这一块钱把你剥光呢!……来,你装宝罢!你宝装出来我就押了!”
“好,装宝就装宝……好,宝来了!”马五瞎子把宝盒儿装出来压在一块黑绒布底下,开始唱各家下注的码子:“好,您单撑三文,您红杠五角,您黑杠一文小意思,您攘么冲么全是么,您——矮爷,你怎样?”
石二矮子把一块银洋压在“四”上说:“我它妈冲四加翻,冲着一块你赔六块,冲不着你拿我两块钱!”
马五瞎子一亮宝,可不正是个黑四坐在宝盒里;马五瞎子吃了旁的门上几个铜子儿,却净赔了石二矮子六块响铛铛的大洋,石二矮子收了钱,乐得见牙不见眼,拍手打掌说:“怎样?马五,你那招牌甭亮了,牛皮也算吹炸了!输钱的是假济公,可不是真活佛,——你遇着我这活佛的徒弟就招架不了啦。”
“嘿嘿嘿,”马五瞎子强笑说:“我这是欲擒故纵,您也甭神气,人没离赌台,赢了也不是你的,带走了才算有本事呢!……好,宝来,宝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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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马五瞎子亮出宝来时,原先那些老输家都不抢着押了,一个个把钱捏在手里等着石二矮子。石二矮子把赢来的六块大洋加上原先那块老本,一叠儿全押在“三”上,笑说:“独冲三,要不是三,我连脑袋全赔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玩的是黑虎下山?!”
“有了!咱们也跟着冲三!”
“靠靠这位矮爷的运气……”
这一宝,石二矮子一押三,大伙儿全跟着冲三,估量三字门上的零碎码儿,总也有好几吊钱。马五瞎子沉住气掀开宝盒儿,盒里赫然坐着个红三。不用说,马五瞎子统赔,把辛辛苦苦赢得的那一堆,全都赔光了;石二矮子搂了一衣兜还不知足,连问对方还想输不想输?
“走罢,矮鬼,输酒量你请客,”大狗熊说:“你当真还想让这位瞎哥脱裤子?!”
“嗳,慢点儿走,”马五瞎子叫说:“我这儿还有笔钱,要赢你一并儿拿去!”
一大叠儿银洋的光闪刺着石二矮子的眼,使他晃荡了几步又拐将回来,吐了口口水搓着手。
“慢走一步,大狗熊,”他说:“等我一并拿了他这一叠儿,我它妈请你上酒楼,扳着酒瓮喝都成!”
“我算是豁着输了,”马五瞎子掂着一块银洋敲打着那一叠儿银洋说:“看来你是个老赌宝的行家!”
“嘿,你奉承得受用!”石二矮子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的说:“走遍北道管打听,六合帮的石二爷赌起宝来,谁它妈从我手里扣走半个铜子儿去没有?我是管赢不管输!出了名儿的。”
“失敬失敬,我实在没听说过。”马五瞎子说:“照您这一说,我这一叠儿钱该跟您单赌,也好讨教两招儿。”说完话,转朝众人作了个揖说:“对不住诸位爷们,我马五瞎子真是瞎了眼,当着高手面前卖狂言,砸了摊子献了丑了!这得重新拜师,跟这位矮爷讨教,——收摊子不赌了。”
等众人散后,马五瞎子不慌不忙的装上一宝,使黑绒布覆好,笑眯眯的说:“矮爷,我这是末后一着儿回马枪,赌你那衣兜里所有的钱,你若真心赌,就押上来罢!”
“我怎么不押来?”矮子把衣兜一倾,一大堆铜子儿银洋全堆在“四”这一门子上,歪着嘴说:“我独冲四;我知你开的是四!拿钱来罢。”
马五瞎子这回并不亮宝,却把宝盒儿推至石二矮子面前,迳自搂钱到钱袋里,把钱袋系到腰眼的绦子上去了。石二矮子一急,忙着掀开宝盒盖儿,这回宝盒里却坐着一个连神仙也猜不着的点字——“五”。
“你你你你……你!你它妈宝开‘五’算啥玩意儿?”石二矮子说:“世上我没听说宝开五的?”
马五瞎子也不理会,直管朝外走。
“你喝多了,我的宝明明开的是么!”
“五!我它妈两只眼全看的是五?拿钱来!”
“你喝醉了,”马五瞎子说:“你能说你没醉?”
“你开的是五。”石二矮子说:“你能说不是五?”
“谁见着来?——连你那站在庙门口的朋友也没见着。就是打官司,你也找不着证人。”
石二矮子猛的挥出去一拳,没打着人,却打在前殿边的一支廊柱上,叫说:“大狗熊,甭让这瞎子走掉,他骗了我的钱!”
“我没走,”他只听见耳边有声音说:“我马五瞎子算倒楣,收摊子了,还得服侍你这醉鬼……你们两位帮一把,他输了宝,却栽赖我宝开五,你们说,在盐市上,我要是宝开五,存心行骗,我还要脑袋不?”
“你甭跟他罗嗦,”它妈的大狗熊竟也帮着马五瞎子说起话来了:“咱们这位矮鬼一喝多了就是这个样儿。在万家楼,咱们帮人打土匪,这小子好心没好报,就因为喝迷糊了,拿脑袋啃人家锡酒壶,被人错当是土匪,四马攒蹄捆在树上……。”
石二矮子光落个心里明白却毫无用处,老酒一发上来,那劲头儿真足,手脚全逐渐打软了,两眼望着人头,人头是一串儿浮泡,噜噜的朝上翻升,两眼望灯火,灯火是一串儿光塔,一层层的叠进半空里去,这个夜晚,又它妈窝囊,又它妈颠倒,大狗熊看样子也醉得跟自己一个样儿了,把他那狗熊样的身子靠在老潘的身上,那老潘原也是有三分打晃,再加大狗熊一压,三分就变成了六分,而自己明知马五瞎子是个骗子,全身却软软的黏在他的肩膀上,摇摇晃晃的走出庙门。
“五……五……明明……是五……”自己听自己的声音,有些朦朦胧胧的,像鱼吐泡儿似的消失在雪夜的街头。那个马五瞎子明明欺负自己酒醉了,还硬挣挣的跟大狗熊说:“您听,他输了钱一直不服气,还在五呀五的……”
“就它娘真开个五出来也没啥稀奇!”大狗熊真它妈不是人揍的,硬它妈顺着外人讲话:“人家以赌为生,赌了半辈子,偶尔开出一个五,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两个全醉到顶儿了。”那个马五瞎子说话倒还公道:“我该把他扶到哪儿去?”
“福昌盐栈的后花厅,”老潘说:“他们两位是关八爷领的六合帮里掌腿子的,他们跟八爷今晚全歇在那儿……”
“倒楣,咱们得把他们交给那位关八爷才好!”
就这样,一个醒的陪着三个醉的,在落雪的街上朝西走,走向福昌盐栈去。在路上,石二矮子开始呕吐,那颗脑袋像腌瓜似的垂在马五瞎子的臂弯里,他闭上眼,断续吐出五呀五呀的醉语,连冰冷的落在他脸上的雪花也弄不醒他了。那个包金牙的老潘原也有五分酒意,经不住大狗熊吊在他身上乱摇晃,明明不醉也叫他给晃醉了,路过四喜堂妓院,听见里头有姑娘唱小曲儿,两个就歪腔歪调的刮搭上了,晕糊糊的哼着:
“那一呀一更里……
月亮照楼梢,十七八岁小大姐……”
而码头上的运夫们的号子声仍然此起彼落的响着。在一处暗黑的地方,马五瞎子揭掉眼上的那块假膏药,并且抽空儿摸了摸贴在袄里面的匣枪把儿,心想:关八呀,关八,这一家伙你可是瓦罐里摸螺丝——走不了你瞎爹爹的手了。
当然,石二矮子和大狗熊,决不会认出这个开摊子设赌的马五瞎子,就是朱四判官手下得力的头目五阎王。
毛六开设的妓院,座落在坝东的街梢上,一共有三道院子四进房舍,妓院的前门斜对着桥船口的河坡,后门紧接着神异传说里有老鼋护守的荷花汪塘。
虽说是寒冬大雪天的夜晚,堂子里照样热闹得很,大门前的滴水檐前虎头瓦下,吊着七盏巨大的带有红字堂号的灯笼,旋旋荡荡的映出一片银色的雪景。那妓院原是前清盐官的废第,高石级,大显门,地面铺着光洁的砌有花纹的水磨方砖,一尺多高的包铜门槛儿上面,是两扇嵌有狮头门环,钉满六角银钉黑漆大门,一股威武庄严的气派,若不是那七盏大灯笼,谁也不敢猜说它是妓院。
一溜儿五间前屋两边,还搭有翼棚,一边翼棚里栓有骡马,另一边歇有阔佬豪客们的自备人力包车,翼棚前廊下面,也有些零星的吃食担儿,人力车拉车的和照管牲口的汉子们眼望着高门大屋,浇着白酒捻着花生米儿,在外边闲闲的谈论著。
“八爷,那边就是毛六的堂子。”老曹遥指着说。
“甭再称呼我八爷了。”关八爷说:“你叫我陈金堂陈大少爷好了。我的身份是盐商。”
“就是,就是,八爷,噢,不不!我是说陈大少爷,逛窑子,打茶围我是老手,您就委屈点儿少开口,一切让我来,——横直您只要抓那个毛六,只要他在院里,我包他走不了手就是了。”
两人走到妓院门前,老曹上去抓住门环,叮当拍了几下,挺着胸脯假喀说:“嗯哼!门傍,怎么这般慢客?客人上了台阶还相应不理,下回湖客老爷还会上门?”
一句湖客老爷还没说完,吱呀一声,大门开了,那个穿青衣的门傍只使眼角瞥了一眼,便登登的朝后退了三步,虾米似的躬着腰央说:“小院不知贵客光临,请登后堂。”一面又隔着影壁墙叫说:“掌灯笼照路,贵客到了!”一声叫罢,关八爷就觉眼前亮了一亮,原来从第二进房子里,转出四盏粉红色的纱灯来,芙蓉色的透明丽亮的灯光洒在雪地上,连积雪也都变成脂粉;拎灯笼的是四个圆脸尖下巴,梳着双环髻的女孩子,年纪都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一律穿着翠蓝的花绫小袄,领襟和底摆,以及短短的盘花袖口儿上,全镶着纯白的兔毛,下身穿着紫色的百褶长裙儿,奇的是袄面上虽都是整枝金色梅花,细看花形却都不相同;最右边的一个,梅花是初含苞,次一个,梅花是初吐蕊,三一个,梅花盛开着,末一个,梅花却已从枝头凋谢了。
这四个姑娘颤微微的挑着灯迎客到前屋阶前,转回身子,每位客人面前排着两盏灯,回脸含笑说了个请字,声音低柔,令人沉迷在那种初入温柔乡的气氛里。二进房子三明两暗,铺陈得很够考究,算是妓院里待客的地方,关八爷还没进门,早有一个眉笑眼开久历风尘的卅来岁的女人在门边接着了。
“万三,”老曹跟那个女人招呼说:“龟公毛六哪儿去了?……这位是腰怀万贯的远客,嗯,大名鼎鼎的盐商陈大少爷。”
狂风沙0029
“唷,我说是哪儿来的一阵风,把大少刮来这里,”万三搔首弄姿的抛着媚眼说:“我们老板刚出门,也只是去附近打个转儿,我马上着人叫唤去,待不上一会儿就回来。……小堂子,贱地方,多多委屈大少,您请坐呀!”
关八爷略一转身,玄缎的披风抖了一个大花,在厅堂右侧的一把牛皮圈椅上落了坐,一个托茶盘的侍婢赶急献上香茶和四式雅点来,另一个赶急打来热手巾把儿,忙得团团转。
老曹坐下来,歪过身子朝关八爷呶呶嘴说:“这个万三是毛六的姘头,毛六既不在,咱们是既来之,则安之,打场茶围等着罢,逢场作戏的事儿,您甭介意才好。”
关八爷点点头,那万三就扭着过来了。
“我说万三,”老曹赶紧转换话题说:“咱们这位大少那两只眼,真是长在头顶上了!盐市可算是群花国了罢?嘿,我领着他跑遍了六七个堂子,没有一个姑娘进得他的眼的,……你得挑几位顶尖儿的让他过过目,若是大少瞧上了,你这堂子还愁不发达?”
“只怪大少没看着咱们堂子里的小馄饨。”万三说:“小馄饨的一根汗毛,能扣得住十条金刚大汉,像大少这种多情多义的美男子,要是看见小馄饨呀,嘿,不是我说,怕骨头全要酥了半边……旁的姑娘骨是骨,肉是肉,咱们的小馄饨那个妮儿呀,骨头是肉做的,肉却是水做的,哎,曹爷您凭良心说一句,——哪个堂里姑娘及得她?”
“空话少说,”老曹说:“你就快点儿把你那块宝捧的来,让大少赏识赏识罢!”
“今儿个可不成,”万三说:“您知道的,刚刚福昌栈的王少东宴客,指名要她去应局,她也没去得成——她红透半边天的个人,成天应这局应那局,白天黑夜忙得像走灯似的,她底子弱,又娇惯了,一病就病下来了。刚打药铺抓了药熬给她喝下去,大被蒙头还没出汗呢?……不是,不是,曹爷,她哪儿敢搭架子?委实是……像大少这样豪客,若在平常,她迎全迎不叠呢。”
“算了,老曹,待会儿我去看看她去,”关八爷闲闲的品着茶说:“我不懂,一个姑娘叫形容成这样,不是西施就是王嫱,怎么花名这等俗法,偏叫小馄饨呢?”
“嘿,您有所不知,她这人,妙就妙在这个花名儿上。”老曹说:“馄饨是皮儿又细又白又薄得透明,里头裹着五味俱全的鲜肉馅儿;她那个人也正是这样,一身细皮嫩肉比雪还白上三分,油光水滑细过缎子!该高的地方高,该圆的地方圆,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那眉那眼那鼻梁那小嘴,无一处不逗人,谁见着她,谁就想一口把她吞下去,不叫小馄饨还该叫什么?!”
“该死的,曹爷,听你那张薄嘴头儿,简直把咱们家的小馄饨描活了!单只有一样你说漏了,……她那身功夫呀,直比活马老九还活呢?”万三说着,两眼水汪汪的斜乜着关八爷,把手绢掩在嘴上,花枝招展的笑了起来。
“谁是活马老九?”关八爷说:“你真把我弄糊涂了?!”
“显见大少是个外行。”老曹说:“活马老九您全不知道?!她是沪上一代尤物,听说,呃呃……听说她……若是垫鸡蛋,鸡蛋不碎,若是换成一叠儿纸,擦得纸片一张一张的朝四面飞,……那才真像骑活马,够销魂的……”
万三笑得弯着腰站起来,使指尖点着老曹的鼻子,你呀你的,说半天说不成腔,过了好晌才说:“你甭把咱们大少说得蚀断了骨头罢,待我去看看小馄饨去,让我硬拉起她来陪陪大少,不好让大少空坐着。”
“嗳嗳,你眼里只有大少,还有我老曹不?”老曹说:“也让我拣个合适的谈谈聒聒呀?!” “来呀,你们,”万三一边走一边击掌说:“玉兴栈的外务曹爷来啦。”又转脸跟老曹说:“待会儿她们来了,你自己挑罢。”
关八爷趁空儿看了看妓院的客堂;除开两头的暗间,正中三间亮间连成一气,算是够宽宏够敞亮的,两边各设有红漆堂堂描有金边的八仙桌儿,沿墙放置了几组高脚几、矮脚几和太师椅,磁瓶和方盂里供着些腊梅和水仙,横梁间嵌满雕花的角板,花窗边拢着红绒窗纬;若不是深知卞三毛六底细的人,谁也想不到几年前几个看牢的狱卒竟能设得起这样堂皇的妓馆?旁的不说,单就这满屋的条山字画,就要耗去多少银钱?……而他们的银钱是那样榨取来的,在北徐州那座阴森森的大牢里,那座青砖铲墙的小方屋中设有那么一个刑室,——狱卒们以各类私刑拷打囚犯只为榨取钱财!皮鞭,狼牙板和老虎凳,有很多人都经过那些,多少惨呼响澈在深深的静夜?多少血雨飞洒在刑室的墙上?那些故事连结着千百年的历史,永背在人残破的心上。卞三毛六就这样起家,再把那笔肮脏钱转用在人肉市场上。想到这一层,关八爷暗暗的挫着牙。
不容他有多想的功夫,两边暗间的软廉儿一动,莺声沥沥的来了一大群,关八爷留神细看,没有一个像是爱姑的,但他不便多问,必得等着毛六。
老曹涎着脸,和那些姑娘们开心逗趣,黏黏腻腻的敲搭着。两边廊房和后一进屋子里的一些客人在闹着酒,不时传出猜拳声,夹着淫冶的小曲儿和一些靡靡的丝弦。
“大少,您得谢谢我这一等的功臣,”万三那妇人挑起门廉儿就笑向着关八爷说:“还是大少的面子大,我原拖她拖不起来,一说您在前堂等着,她连衣裳也没换,披起袄儿就跟我来了。——来呀,好姑娘,怎么又当着人怕起羞来了?!”万三使手一拖,硬把小馄饨给拖出来了。
老曹形容得半点儿也不夸张,那个小馄饨硬是称得绝色;她身上仅穿着一套粉红轻纱的睡袄裙,外面披着一件鲜红的绫袄,睡袄上系着一束粉红丝绦,穗带儿飘飘的击拍着裙缘,她低着那张吹弹得破的白脸,星眼微斜朝关八爷道了个万福说:“小馄饨抱病见过大少,怕您久等着,没及换衣裳,还请不要见罪。”
“哪儿话,”关八爷还是稳稳沉沉的说:“你请坐下罢,姑娘,假如方便,我想跟你聊聊天,我在这儿还有点事儿要办。”
小馄饨真是个七窍玲珑的人,一听关八爷不怒而棱棱带威的声音,再偷眼一瞧关八爷那种英风逼人的气慨,立刻就觉得这位大少不是常人,而且他决不是来这儿寻欢作乐的,眼珠儿一转,便悄步走向关八爷说:“大少不嫌委屈,我外厢小客堂里还算清静,过那边去谈谈心可好?——请移步走这厢。”
“大少,您去您的,”老曹说:“我就在这儿候着好了。”
小馄饨的屋子在第三进院子的西厢,客堂虽小,确是够得上清雅的,两人一进屋,关八爷退后一步就把门给反掩上了。“不用害怕,姑娘,”他缓缓的说:“我今晚是找毛六的,我有个故人秦镇的女儿爱姑曾托在他手上,我要来探查爱姑的去处。毛六如今不在妓院里,你能否尽你所知的告诉我?”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小馄饨说:“我先要知道您是谁?”
“关东山,”关八爷说:“五年前,我在北徐州坐过大牢,狱卒秦镇为救我,跟我一道儿走关东,把他的女儿托在卞三和毛六的手里,……”
“我总算等着您了,八爷,”小馄饨跪下说:“不错,爱姑是卞三和毛六打伙卖掉的,您如今只能找毛六算账,却再找不到卞三的头上了……”小馄饨说到这儿,两眼大串的朝外滚泪:“您问我怎么知道?……我是卞三的同胞妹妹,八爷,卞三确是毛六杀害了的!”
一盏仿宫灯形式的大纱灯在头顶上旋转着,流苏穗儿波漾波漾的黯影,走过那哭泣着的美艳无匹的小妇人的眉头,她抽动怯怯的双肩,一面咽哽,一面吐述她悲惨的过往,她的语音是断断续续零零散散的,全叫她迸流的眼泪泡湿了,话语里能检得出成千成万的痛伤。关八爷挽她起来,她不肯,反而叩下头去,她描述出的场景是那样真切,那样可怖,使人闭上眼,眼前就涌起那样的画图。
狂风沙0030
…这家如意堂妓院原是卞三独资开设的,辫帅入京复辟后,北徐州闹过兵乱,狱卒们趁机会捞了一笔为数可观的钱,——有银洋就可放人,卞三得了钱,到盐市来开设如意堂妓馆,混得很发达。毛六得了钱,却买了六匹壮健的骡马,作了驮粮的商贩,专在北道上贩卖米粮。
“天杀的毛六不改他的老脾气,积赚些银钱就招妓饮酒,成天像野雉似的,一头栽在赌场里……”
…有一回,毛六遇上了朱四判官手下的钱九爷,俩人在羊角镇的一家茶楼赌牌九,毛六走霉运,不但输了所有的现钞,连六匹骡马和十二口袋米粮全输得光光。
就这样,……“就这样,”她哭着说:“天杀的毛六就跑到盐市上来了!”
……毛六到如意堂妓院来找卞三,卞三接待他。毛六说他愿意合伙,把如意堂扩充成盐市上首屈一指的大妓院,说他在北地有门路,能物色到北帮里最好的姑娘。卞三动了心,带了四千七百块大洋,跟妹妹一道儿,陪毛六到北地去。三个人三匹牲口,银洋分装在牲口袋囊里,冒着火毒毒的秋老虎(指秋天的太阳。)赶路,一路上,俩人谈得极为投契。
“我可做梦也没梦着,八爷。毛六竟是那种人面兽心的人?!若说我那哥哥卞三该死,毛六就该千刀剐,万刀刓……那天路过皂荚几林,里青纱帐过人头,晌午的太阳一把火,一路的蝉都叫哑了。走到一片高梁田里,毛六说他有些发晕,须得找处荫凉歇歇腿。卞三照应他躺在行树边,又从牲口背上取下竹筒,着我去溪边去找水,等我取水回来:啊呵!……八爷……!毛六就有那么狠心?!他那样杀了卞三——咽喉和胸口下了两把攮子!”
“事后毛六抽出沥血的攮子跟我说:‘小卖×的!打今儿起,你是六爷我的人了!你要漏出半句风声!卞三就是你的样儿!’可怜我……八爷,……那时我虽在如意堂管账却还是个没经人事的,许是卞三作孽多了,命该报在我身上…毛六不单破了我的身子,硬藉我的名,回来接管了如意堂,到末了,他还拿我的皮肉去摇钱,……八爷,八爷!您是毛六常挂在心上的克头星,您也是我心里仰盼的好汉子;您无论如何……”
关八爷背着手,沉沉的踱着方步,他沉重的身躯,真像能踏碎脚下的方砖。不错,在这种死人如死狗的乱世,像毛六那种有土匪撑腰的人,甭说谋害了一个卞三,谋害了十个卞三也只如捏死一撮蚂蚁,威逼一个弱女更不在话下了。可叹的是满眼江湖人物都是炭头黑脸,竟容得毛六这种恶人活下去?!朝后去,江湖道义必将荡然无存!……八爷!八爷!一个弱女的呼号刀一般的,声声刺人肺腑;我关八既然来此,即使背不下这付担子也非硬背不可了!人道不是宽怀,杀一人能救百命,非把毛六做掉不可!
“起来罢,姑娘。”他说。
“您答应了?”小馄饨哭说:“您答应了我才敢起来,……我的命是攒在毛六那天杀的手里!”
“嗨!”关八爷废然叹说:“你背着兄仇跟毛六,你为何把话留到今夜才说?我要让你知道,我关八也并非是喜欢杀人的人!”
“八爷,您怪得我?……您看得出这世上还有几个能替人申冤理屈的人?……回盐市后,我被毛六软禁着,我背后时时顶着尖刀!今夜跟班的不在了,我才有张口的机会。”
“起来罢,”关八爷说:“今夜我若等着毛六,我把人头拎给你,要是他闻风先遁了,你得等着,只要我关某有口气,我总要把他交在你手上!”
“八爷大恩大德,我……我先谢了!”小馄饨认着方砖碰着响头说。
关八爷正待说什么,门外有人轻轻叩门,响起万三的声音:“我说大少,干嘛关着房门?您跟咱们家那个妞儿真算投缘,一见面呀,就钟了情,投了意,说起体己话来了?——您问我呀,我是说,咱们老板他有急事,上了洋车走啦,走哪儿?他没关照,今夜怕不会回来……哎呀!有了小馄饨,还追问老板干啥呀?!”
“我不留宿,”关八爷拉开门走出来说:“今夜我还有事等着办。”
“哎哟,大少。”万三软软的的贴上来装模作样的说:“是不是堂子小,委屈您了?还是咱们妞儿不懂事,开罪您了?……您这么急急冲冲的,一脸怒气……来呀,小馄饨,留客你不开腔,送客总是你的事呀!”说着,就把手上的灯笼推到小馄饨的手里。
关八爷踏着雪,正走下台阶,就听客堂那边有一条粗邪的嗓子暴叫说:“什么样的头面你九爷玩不得?!奶奶的,搭那种臭架子;骗老子有客,有客!……有客也叫她滚出来!……花大钱玩女人,九爷爱拎她两腿朝上,谁也管不着。万人压的货,难道九爷压不得她?!”
“万三娘,……三娘,快叫小馄饨!”一个雏妓夺门奔出来惶叫说:“这位爷醉了酒,把匣枪压在桌面上,说小馄饨再不来,他就要毙几个人玩玩呢?!”
“大少慢一步,”万三战战兢兢的说:“您不要去犯那醉鬼,……盐市上五方杂处,什么样的人都有……常有开枪闹事,藉酒装疯,胡乱杀人的!”
“不要紧,”关八爷说:“勿论他再怎样凶横,我不去沾惹他,他总不能凭空找上邪叉儿?再说,听他骂人骂得满滑溜的,——他肚里根本没装多少酒!”
万三扯不住,关八爷业已进了客堂;醉汉大闹妓院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关八爷并没把它放在心上,倒是毛六可能闻风滑脱了,却有些辣手;自己既领着六合帮淌道儿,当然无法分身专去踩着毛六,等一趟湖盐走过了,那时毛六又将不知匿到哪儿去了?!……当着小馄吞答允下来的事情,不论时日长短总要办到,再说若找寻秦爱姑,也非找着毛六不可!
“八爷,”关八爷一进门,老曹就蹩过来悄悄的说:“十有八九,毛六是抽腿遁掉了!……我看,咱们还是回去调人把东西街口闸住,挨户搜人。”
关八爷一摆手,压住老曹的话头,但那已经晚了!
客堂一侧的椅子,坐着那个自称九爷的醉汉,敞开短衣袄所有的扣子,使一条蓝绦束着,裤管卷起两道,露出一条格外粗的患过橡皮肿的粗腿,高高翘在几面上摇晃着,在他右手边的桌面上,赫然放着一支簇新带烤蓝的三堂匣枪,拖一方红绸穗子。他明明听见老曹讲话,却故意咧着嗓子,眯着眼,歪声唱道:“小馄饨嗳……它奶奶,光皮肉馅儿的,九爷我的小亲亲,……”
关八爷也只瞅了他一眼,就转身拎起皮袍叉儿要出门,四个雏妓掌着灯笼,正待转到阶前去送客,猛可的,听见那汉子唱着唱着喊了一声:“哎……哟!”关八爷一转脸,心里就有了底儿了。——原来那自称九爷的醉汉,嘴不闲手可也不闲,趁自己转背的一刹,已经顺手抓起了匣枪,不过却有一宗连自己也梦想不到的事儿出现了,使那人阴谋未得逞,反而吃了大苦头!——有一把极薄极利的亮得发青的小攮子插进他的手腕,不但把那人的手背射穿,而且攮尖还嵌进桌面去了。
那人发出一声极惨的长号,全身大仰着从椅上滑落,想亟力挺起身子,使左手去拔除那把匕首,但只摸着了攮柄就疼晕了,血水从桌角流滴到他歪垂的额角上。
关八爷大踏步赶过去,拔出那人手背上的攮子,那人一松手,匣枪落在桌面的血泊里,老曹过来一拉机头,吐舌说:“家伙辣得很,八爷,枪火是顶了膛的!……神仙还难逃脑后风,我说,要不是凭空来这攮子,您完了不一说,连我这条不值钱的命怕也陪衬上啦!……谁有这手绝招儿,救了咱们的呢?!”
“就算是神仙罢,”关八爷把那把攮子在手上掂了一掂,笼进袖子里说:“老曹,你先把他弄到栈里去看管着,我也许有话要问他,甭忘记,找个医生替他疗伤!”
“谁它妈能有这一招儿?”老曹不死心,犹自咕哝说:“单凭人家这一手,我的攮子算白玩了!”
关八爷笑着没答腔,他一瞧那把攮子就已明白了——攮背上分明刻着一只花鞋。……走了多少年的江湖道儿从没失手,这一回一大意,就差点把命给丢掉,江湖上真个是一眨眼就有着一番风险,明早他得去拜访戴老爷子,还得一谢张二花鞋的救命之恩。
这回老曹扶起那个伤了手的家伙,关八爷袖着那把攮子正要出门,就听外面有人扑进妓院来,大嚷着要找关八爷,关八爷一看,来的是包金牙的老潘。
“怎样?栈里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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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爷,不好了!”老潘说:“大王庙那……那个设赌的马……马五瞎子,谁知竟……竟是个土匪,他他他他,藉着挽扶那位喝醉了酒的矮爷,混进福昌……栈去,朝大花厅里开枪,打死了淮大,伤了一个堂子里的姑娘!”
“结果怎样?”
老潘喘息着,抹抹胸口说:“等大伙儿摸起枪追他,他跑得比两只眼的人还快!……他跑过几处码头,大叫钱九放船,没人应,他他……他……汆进河里跑掉了!”
“真它娘的!事儿全赶着一晚上来。”老曹说:“他怎能找着钱九罢?!……你瞧,钱九跟我在这儿亲热上了!——明儿等我剥他的皮,这家伙准是四判官那一伙儿的!”
关八爷皱了皱眉头。
他知道朱四判官是认着自己来了……这不过是刚刚开头罢了!
关八爷落枕时,远近的寒鸡已啼叫两遍了。
这一夜真是又乱又长,大花厅豪华的宴饮。神拳太保戴老爷子师徒出现。一阕唱进人心底的狂风沙。柴家堡被卖的姑娘。自己一番言语说动了盐市官绅,拉枪自卫抗北洋拒土匪,以盐养坝。石二矮子醉酒。毛六失踪。什么马五瞎子泼火行刺。什么钱九爷被捕……激荡起阵阵思潮,仔细分析起来,不外是两宗事情。
第一宗,是盐市的转变,——这是一宗大事,假如自己能说动盐市,万家楼,柴家堡各处回应大湖泽里的民军共抗北洋,漕河半边天就没有北洋军的份儿了。
第二宗,是朱四判官处心积虑安排的,想暗中下手整倒自己。朱四判官跟北洋军暗中勾搭,才敢明目张胆大肆抢劫杀戮,若是失去靠山,就横不起来了,这宗事只能由它。
关八爷许是过惯了苦日子,一旦安享暖铺高床,反而难以交睫。便捻亮油灯,取出张二花鞋的那把攮子来把玩着;攮子不过四寸长,两面带刃,薄得很,掂着直没什么份量。按理说,寻常即使是孔武有力的人使用这种攮子,也压根儿用不上劲,而张二花鞋竟能用这把攮子,不现身形,飞掷进钱九的腕子,斩筋断骨,攮尖还嵌进桌面近寸,这种身手,非传说中武侠是根本办不到的。
自己是苦练国术多年的人,常觉得坊间好些南派的武侠小说无稽,什么飞剑一起,百里取人首级,什么师祖下山,猿鹤相随……但像神拳太保戴老爷子师徒,确是具有一番不凡的身手。也许在罗老大的传说里,有些夸张失实的地方,但这种人物,若能请出来帮着盐市上抗北洋,御土匪,真是游刃有余了。
传说里的戴老爷子是那样的……
清末的江湖道上,有个神拳太保戴旺官,神拳不着人身,就能把人击倒。(类似今日之高极柔道术而已。)而神拳太保戴旺官,那时不过是初出道的青年罢了,不但血气方刚,而且经常凭借武术,劫夺单身行旅。有一天,戴旺官瞧上了一个骑马独行的公子哥儿,那公子哥儿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长得白净温雅,是个道地文弱的读书人,但他肥马轻裘,一路上手面极大,马囊里饱饱的微露黄白,(指金银。)戴旺官欺他单身体弱,就动了他的念头。
戴旺官一路追着那公子哥儿,直到苏鲁两省交界处的一段荒路上,就连夜赶路,在前面道上等着他;二天一早,天还没放亮,轻雾里荡响一阵马蹄声,不一会儿功夫,那公子哥儿策马出现了,戴旺官匿身树后,等那匹马经过时,纵身跃出,想挡住马头;谁知就当他纵身跃出那一刹,那公子哥儿轻轻一领缰,那匹马像轻烟似的从戴旺官身边窜过去了,戴旺官就觉微风一荡,原来自己的辫梢儿业已捏到人家手里去了。
那公子哥儿伸出两只手指,捏住戴旺官的辫梢儿之后,若无其事的鞭马飞驰,可怜戴旺官像只纸鸢似的在马后飞着。戴旺官虽然自知不敌,落在人家手上,但他忍着疼,没从牙缝里迸出半个字求饶。那人这放缰就是三四十里,拖得戴旺官脑袋发麻,方才问道:“你这笨贼,你师傅是谁?”
戴旺官一听,里外为难,若是不说罢,这人决不会放过自己,说罢,可又污了师傅的名头!便说:“我是神拳太保戴旺官的徒弟。”
那人呵呵笑着说:“嗯,不错,我没会过你师傅戴旺官,不过也久闻他的大名,听说他练得一手神拳,功夫了得,可没想到竟会调教出你这样的脓包徒弟来?……罢了,罢了,权看你师父的面子,我就放了你罢!”那人一抖手,把戴旺官摔在路边的草地上,等戴旺官爬起身,人和马全叫烟尘隔住了……!
打那之后,有很多年,神拳太保戴旺官的名字,没有再在江湖上出现过,等他再露面时,他已经是两鬓斑白的老人了。双枪罗老大说是在北地见过戴老爷子,处事待人,一点儿也不像他年轻时那种样子,却是朴拙温和令人觉得可亲可敬的老头儿,他也常跟年轻人坦述他当初心浮气躁而吃大亏的往事;那时候,他从没当着人显露过他苦练多年的身手,单就他的几个徒弟那几下子,也就够瞧的了!……在戴旺官老爷子的几个徒弟中,出名最早的,要算是张二花鞋。传说张二花鞋这个浑名儿是有来由的,来由就在他的那双花鞋上……!
双枪罗老大形容过那双花鞋,千层底,全使双股细麻线密密的纳着,并且浸过桐油;黑线耆(布名。)的鞋面上,精工绣着满帮花。据说张二花鞋晴天不穿那双花鞋,要临到飘雨落雪的日子才穿,无论走哪儿,地上不留印儿,鞋底不沾碎雪和污泥,——他的轻功就好到这种程度!
北地有很多人,都传讲过张二花鞋逼散白虎帮的故事……说是黑道上的白虎帮盘踞在徐州城,帮里的人物,全是些无恶不作的流氓,恶吃诈骗占全了,六扇门里喊冤的状子堆成山,县太爷也明知白虎帮这班流氓不是玩意儿,无奈他们势大惹不得,弄得不好,自己掼纱帽事小,只怕脑袋全会给他们搬掉,但只官有官威,又不能不硬着头皮做做样儿应景一番,等原告的人群逼急了,就拔下红头签来,摔下去,着捕快拿人!可怜县太爷拔签时那只手全是活活沙沙抖索着的,那些跟班的,站班的,平时杠着膀子吃公门饭的家伙,到哪儿拿人去?!……既拿不着人,交不了差,逢到三天一小比,五天一大比,(比,意指县太爷向捕快追索犯人。)只有硬着头皮脱光屁股挨板子,好在站堂打板子的全是自己人,呶呶嘴,睒睒眼,拍拍灰了事。
无论怎么说,长期轮流脱光屁股捱板子总不是回事儿?捕快头目就想到张二花鞋的头上了;大伙儿一计议,也只有央张二花鞋出面,才能压得住白虎帮,才能捕得人,结得案。张二花鞋原不肯出面,经不得捕快头目的央告才答允了。
白虎帮仗着人多势众,北徐州又是他们地盘,虽也耳闻张二花鞋要出来,也略知张二花鞋有点儿真功夫,但总欺他单身一人,没把他放在心上。一天,几个白虎帮的头目,趁夜在一家酒楼上聚议,商量怎样对付张二花鞋?有人就主张合力围击,先把张二花鞋给拔掉!一花眼功夫,就听有人说:“你们这伙毛人,拔不掉他。——张二花鞋自己说的!”大伙儿再看,我的妈,从窗口平飞进一个人来,那人是个黄脸瘦个头儿,绕头盘着辫子,衣袖飘飘的飞到方桌中间,一只手指点着桌角,全身在半空倒竖着,正就着烛火吸烟哩,脚上套的,可不是那双花鞋?!
……当关八爷在静夜里转侧难眠时,这些故事所化成的形象,总裹着迷离的轻雾,在黑里涌撞过来,说它神奇也罢,荒渺也罢,至少这些传说中却满含着疾苦人们的愿望,——他们渴切盼望着这世上有这样的强者来除暴安良,击技是枪炮盛行前的国术,学击技的人遵师训,守戒律,行仁义,曾传为江湖美谈,不像如今一枪在手,横行如蟹,逞血气,行霸道,江湖怎得不乱?国术怎得不衰?戴老爷子一般人,又怎得不隐?!
……时光真够无情,几十年过去,连那些传说,眼看也都将湮没了,谁知道铁扇子汤六刮倒退清江闸?谁知道窝心腿方胜一腿收徒?!像朱四判官那帮恶匪,反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这全是北洋军颠倒是非弄出来的结果,又岂止是可叹而已?!因此,央请他们出来保坝,更是一宗大事了!
第二天雪仍没停,只是风势比头天略微显得弱些;关八爷刚起身,套间里就来了不少的客人;原来盐市上的官绅人等,赶夜草拟了一个护盐保坝,连络四乡抗税击匪的办法,打算奉给关八爷过目后,写帖分头张贴出去,同时想请关八爷去察看坝东坝西那些灾民们的棚户,大家共同出力拉枪,才能抗得住防军的突击。
福昌栈的王少东递上办法来,关八爷看了说:“诸位是否详实考量过了?——在北洋军的窝里抗北洋,可不是一宗小事,一点儿马虎不得,帖子一张贴出去,北洋防军就等于断了接济,一定会恼羞成怒,拉队伍来攻盐市,故此,盐市上必得处处设防,有个万全的准备!”
“您请放心,八爷,”缉私营长说:“兄弟业已吩咐屯驻各乡的马兵分队撤回坝上来,改编成保乡团,——缉私营的装备您是晓得的,单凭这个营,就抗得孙传芳的一旅人,盐市十八家大栈的栈工,小盐庄各路腿子,总也集得起六七百条枪,而且枪火充足……”
“栈工也都集合妥了,”景兴栈主说:“只盼八爷过湖时,跟彭老汉彭爷说妥当,若是北洋军大股攻坝,再加朱四判官的匪众夹击时,盼望大湖泽里的民军,能及时起兵相应,要不然,单凭坝上一地,究竟嫌势孤力薄,没法长久撑持。”
“这事我一定办到。”关八爷说:“我回程时,还得路经万家楼和柴家堡,说动他们跟这边呼应。……咱们这就先去察看运盐铁路跟那些棚户去,回头时,烦所座陪我一道儿去看望戴老爷子,至于那个钱九,等夜晚再审,看来他是朱四判官安下的一颗棋,追踪到盐市上来杀我的,可是一准没错的了!”
“我说八爷,这帮恶匪真该活剐!”稽核所长说:“还有什么好审好问的?……您还没见昨夜那个什么马五瞎子,问知您歇的是套间,两梭火全泼进套间来,您瞧窗洞看看!……幸好我们全在套间外面,只死了一个姜淮。您这回下湖东,一路上得千万留心;朱四判官一计不成会生二计,他不会善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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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是这样愈得审审他,”利河兴的栈主说:“不然怎能弄得清朱四判官背后耍什么把戏?……来人,替八爷备马……”
关八爷就是这种豪情的汉子,为了说动各地抗北洋,解民困这宗大事,把其余的事都先放在一边去了。一行上了牲口,冒着雪察看了全坝形势,一面指出哪儿要设栅子,哪儿要铺鹿砦,哪儿要增堡楼,哪儿要积沙包,一直谈论到芦棚户附近的凹地边沿。
坝东的芦棚户总有一千多户,圆形的低矮的芦棚压着雪,成一片苦难的海,在凹地当中散散落落的伸展有二里路宽长。卷在雪花中低飞不散的炊烟笼罩在这片海上,犹如那些灾民们达不上苍天的怨怒,那样凄惨的飘浮在低空,使经历过苦难的关八爷望在眼里,涌起一股止不住的酸辛……他知道那些人,在豫东的黄土平原上,在鲁南岩山赤赤的山区,在苏北东海岸的荒土,都有着他们聚居的村落,灰黄的茅屋顶,闪光的黄土墙,有他们肥沃或是贫瘠的祖产田亩,有他们牛羊牲畜,有他们撒种和丰收的盼望,他知道,知道那些逼压,那些迫害,那和他的生命从根绾连着,不可分开……自从踏上了江湖,使他连静下来一温辽远的时间全没有了;偶一回顾,就觉满心潮湿,像阴霉的黑角照不着一丝阳光。这样多的难民们卷在一起南迁,决不是单纯的天灾造成的,直奉战争,苏皖交恶,江浙战事……一场接一场的北洋军的火拚,像石滚儿碾场一般的辗碎了他们的村落,辗光了他们当中的壮汉和做种的余粮,使他们不得不离开火烧的废墟,远远的流涉。
关八爷的白马缓缓的踏进棚户区,喉咙似乎被什么噎住,使他半晌没讲出一句话来。一家棚户使破麻袋缝缀成聊以挡风的门廉儿,因为行炊,把门廉儿扯起一角来放烟,红红的灶火映出一个老妇人散乱的白发,她佝着腰,正用竹削的吹火筒费力的吹着火。另一家门前矮凳儿上,坐着一个脸黄肌瘦的年轻少女,梳着两条脏得结成饼儿的辫子,正用一盆炭火烘烤许多泥娃娃和泥鸡,她十来岁,穿着破烂黑布袄的妹妹,把半干半湿的泥鸡尾部细心的插上羽毛。
“若要保坝,先得保住棚户,”关八爷说:“防军的大营盘就扎在黄河南岸,(指淤黄河。)保坝的风声一传进他们耳眼,他们就会伙着朱四判官来夹攻了!”
“棚户也有些枪支,”缉私营长说:“不过数量少,大半是土造枪,也都是迁来后集资买的,八爷说的不错,该跟他们的领队人商量,迁到盐河北去,挡着四判官,至于防军,我想该由我们来对付。……您不知我那营里,大半全是领过票的,(意指暗中宣誓参加革命党者。)你叫他们去查缉,他们懒洋洋的没劲儿,若叫他们抗防军,一个能当十个打。”
“若是他们不肯迁,也不甚要紧,”协泰栈的栈主说:“那边还有一道运盐堆挡着,盐路员工全都是些年青力壮的汉子,一百多条枪居高临下,紧扼住淤黄河渡口,防军那些胆小如鼠的家伙,未必就能扑过河来。”
“去!去!”正当他们勒住牲口谈话时,那个白头发的老太太捎着吹火筒出来了,沉沉郁郁的冷着那张脸,冷漠中透出不知是厌恶还是疲倦的神情,叉着腰,嘟着嘴,像赶鸡似的挥动吹火筒,嚎哭般的哑着嗓子说:“去!打仗别处打去!浏河打了八昼夜,死人堆成山,鬼门关不收凶鬼,一到阴雨天,遍野鬼哭你们没听见?!(浏河,地名;苏浙之战的战场,此役苏浙两省军阀火拚,伤亡惨重。)我三个儿子全死了,骨头上黄锈了,你们还在我门口谈打火?你们想拖走我死鬼儿子的鬼魂?!……”
“我说,老太太……”
但对面棚屋里的少女打断了缉私营长的话。
“有话甭跟她讲,说了也没用的,”她说:“她儿子死后,她就变成了疯子,见谁她都说疯话。要找,你们该找齐二叔去,——瞧,那可不是?!”
“哪位是关八爷?”齐二叔是个四十来岁,灰黄脸膛,浓眉大眼的汉子,捏着短烟杆,趿着毛窝鞋,(以芦花编成的鞋子,北方人冬季多着之,可防雨雪。)蹩过来问说。
关八爷连忙下马,上前揖说:“兄弟就是关八。”
齐二叔呵呵的笑起来:“我知您一来,坝上就会拉枪抗防军保坝……这事在私下酝酿的久了!营长所长,各栈主谁不知道?昨夜官绅一聚会,缉私营的弟兄就来透露过,如今坝东坝西各棚户枪早就拉好了。咱们这些有家归不得的人,还有什么好挂虑的?在这儿,能咬孙传芳的后退一口,咬不死他,让他知道疼也是好的。”
“保坝是坝上决定的,兄弟实在不敢居功,”关八爷说:“兄弟只是领腿子路过大渡口,承诸位邀得来共商大计罢了。等明早停了雪,兄弟就得上路到大湖泽去……不过,从盐市到万家楼,也许在眼前就有事,兄弟见过彭老汉之后,自当立即赶回来……。”
离了棚户区赶到运盐堆,蒸气腾腾的运盐火车旁散着好些员工,全都扛上了长枪,正在那儿守看着渡口。一瞧见关八爷的白马上了堆,大伙儿全扬手举枪吆喝起来。
“八爷您瞧快不快?——咱们不知受了防军多少气,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它娘的×大甩儿,吃掉齐燮元手下的马玉仁,( 马为齐燮元一系,后为孙传芳缴械吞并。) 那种得意劲儿还了得,咱们辛苦运盐的血汗钱,他也照抽几成去充他的军饷,这回攫着机会,咱们也该剃剃他的头了!”
关八爷点点头,却无法笑出声来;不错,盐市一片保坝声是很自然的,经过这多年,恁谁有再好的耐性,也该被北洋防军磨伤了心。但眼前形势时摆着,假如南方的北伐军出师的时间配合不上,准会有一场惨烈的战事和极大的伤亡。一想到未来的光景,就不由不使人满心沉重。……勒马在高高的运盐堆上,透过半旋带舞的疏落的雪花,可以看得到深蓝如带的淮水,两岸已结了薄冰,防军的南大营就在河南不足三里的地方,那一列列铅板掂盖的营舍全覆着白雪,除了营中广场的旗杆上,还升着一面垂头丧气的五色旗之外,关八爷看了很久,见不着一些动静。
“假如孙传芳不调大军,单凭×大甩儿这师人,未必能拔掉盐市一根毛。”稽核所长说:“您想必还不知道,郑大甩儿如今不在营里,这一师有两个团全调下渐江去了……南边风声紧,他们顾不得盐市这块地方。”
“所长说的不错,八爷,”有一条粗沈的嗓子在关八爷身后说:“留下的这团人,听说闹过两次炸营没炸得成,如今全不敢放出来,说打火,也只有闭着眼朝天放空枪的能耐。……这条运盐堆,咱们百十条枪顶得住,怕就怕四判官从盐河北岸来夹攻,那伙土匪可比防军凶得多!”
关八爷转过脸,不错,说话的那人正是铁扇子汤六刮,他穿一身灰扑扑的旧大袄,臃肿的灯笼扎脚裤儿,光脚登着一双毛窝鞋,腰眼勒着宽绦带,别着一把短短的小弯刀,刀柄儿使红布缠绕着。他破毡帽下那张脸,因为常受寒风吹袭,变得干燥龟裂,泛着青紫颜色,他浑身上下,都染着污黑的煤灰,说话时,他微微眯着眼,一只脚踏在一节车厢的踏板上,手肘撑着膝头,使手指搓弄着他的短髭。
“汤老哥,”关八爷说:“兄弟正想去访戴老爷子,盐市要得您几位大力相助,兄弟可以安心了。”
“我说八爷,我汤六刮是直肠子人,——我这条命打算卖在盐市上可不是我师傅他老人家的主意,”汤六刮凄凄迷迷的笑着说:“您即使去看老头子也算白看,他是不会肯出山的了……也许我那两位师兄肯出来,那得碰运气,没准儿的。”
关八爷叹了口气说:“兄弟也只是尽人事罢了。”
一行人顺着运盐堆西行到坝西的棚户区,那一带的芦棚户散布南北两条河中间的野林里,人数比坝东棚户还多,有些汉子站在一座积雪的土阜上吹着螺角,长长的哽咽的角声在雪野上沉迟的回荡着,雄壮里渗进一些儿凄凉,无数年轻力壮的难民听到角号声,都带着单刀、木棍、火铳和洋枪,汇向土阜前的平野上去,显然他们已经在集合了。……关八爷望着那种景象,有一股烈火从心底涌腾上来,从这种异常的景象,可以看出潜藏在人心深处的抑郁一经迸发,就汇成一股洪流,这次盐市揭竿抗暴竟如此迅速,实在出乎人的料想,这远比走腿子,闯江湖,零星抗北洋的声势浩大得多,自己若能在大湖泽里连络上领民军的彭老汉,把从南到北的枪支实力连在一起,倒真是一股力能扯倒孙传芳的力量。
绕着坝上察看了一圈,天到傍晌时了,关八爷请众人先回福昌栈,只留下稽核所长。
“您说坝上还能守得住不?八爷。”稽核所长说。
“论人枪,论形势,全该守得住,”关八爷沉吟说:“但则,这多的人枪,若没有一个有胆识,有气魄的人统领,还是不成。……坝上的运商岸商,全是生意人,集钱办事,添枪购火行,若论统兵,全都不是料儿。再说那些棚户虽说勇气百倍,却没临阵的经验,若没人调教,跟防军和土匪对起火来,白送性命罢了……”
“这个么,”稽核所长为难说:“这个……兄弟根本也是外行,实在跟您说了罢,盐市上是的官绅——连兄弟在内,原先倒没这个胆子拉枪保坝,可是不这样做,底下就要鼓炸了,后来逼于形势,才商议着想做,倒是昨晚听了八爷那番话,才觉得走这条路是对的,这才算是顺应民心。……至于统兵,连缉私营长也不敢挑这付担子,只有八爷您行,咱们打算把这个位子空着,等八爷您打大湖泽回来再说。”
关八爷笑起来:“我保举一个人可行。”
“您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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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昨晚我说过的戴旺官戴老爷子!”关八爷说:“他老人家肯不肯出来,还说不一定,咱们现在就去拜访他。”
护盐保坝,抗北洋御土匪的帖子张出去了,散屯在附近各地的原先缉私营的马班撤回盐市来,使各茶楼的廊柱上拴满了各色马匹。警察局子里忙着抄册子,准备等大湖泽的民军北上时好办移交,而真正的北伐军还在远远的闽赣两省边缘和孙吴两大军阀胶着着。
盐市街南的绳席厂里,几个屯盐的大栈房里,那些运夫、杠手、以及受雇编席结绳的棚户中来的妇女们,仍然照常忙碌着;雪光映亮了一座座原本阴黯的巨大棚屋,编席的妇女们一排排坐在蒲垫上,一面使压裂的芦柴編著席,一面唱着打发寂寞的古老民谣,那样徐缓的谣歌,和另一座大棚屋中编绳妇女的谣歌和应着;但隔不上一会儿,她们低柔的歌声就被运夫们高吭激烈的号子声打断了,永远是一条飞舞着的龙般的巨音,哼着:
“嗨呀,呵哟!
哎里,呀嗨,
哎呀,嘿唷,嗳呀嘿——唷!”
在盐河岸各码头靠泊的驳船边,精壮的钩手挥动带柄的弯刀形的盐爪子,钩动垒好的盐包,运夫们接住盐包,放在绳编的软兜上,抬盐进栈房来,栈房门口的高凳儿上坐着秤手,面前悬空吊着一杆巨秤,盐包一挂上秤钩,秤手一抹秤铊,就唱着报出船号、栈号、包数和重量来。
“四号驳船……连福昌,第卅三包,一百……零三”
划码子的把炭笔夹在耳朵上,永远划得那么细心,那么安详,根本没看见关八爷和稽核所长骑马经过栈房门外。
从栈房朝东拐,空场儿边上有条石路上坡,一道窄街的街口第二家就挂着客栈的灯笼。灯笼熄了火,在寒风里旋荡着,偶然现出一边的“迎宾客栈”四个黑字来。关八爷估量着这就是窝心腿方胜开的客栈了。
俩人在栈前下马,店伙来接缰绳时,关八爷问说:“这儿有位戴老爷子可在吗?”
“啊,您是说老师傅?他老人家在暖房烤火呢!”
“来罢,所座。”关八爷说,一面挑起门廉子跨进屋去;暖房就在迎门东侧,没张廉子,房中升着一盆很旺的炭火;神拳太保戴旺官还是穿着那件破旧的皮袍儿,手捏一支早烟杆,坐在靠窗的一把木椅上,窝心腿方胜没落座,垂手立正的站在一边。关八爷抢前几步跨进来,也不管地上多么污秽,就单膝落地,抱拳拱手说:“老前辈,老爷子,关八爷拜望您来了!”
窝心腿方胜猛见关八爷闯进来行这样的大礼,吓得连忙跪下去掺扶。戴老爷子也忙不叠的站起身,双手乱摇说:“您您……您,八爷,您也真是胡来,这可不折煞我这糟老儿了?!我白走多年的江湖,何德何能?敢受您的大礼,这真是……这真是……决没这个道理。”
关八爷这才起身长揖说:“晚辈徒有虚名,心里着实惶恐得很,双枪罗老大死后,少见教导晚辈的人,这回能在盐市得遇您老人家,真是天大的幸运……”
戴老爷子按着关八爷和稽核所长的手,央他们落了座,自己这才坐下来,神色黯然的说:“八爷,您这么一客气,叫我这快进棺材的人坐立难安,我真不知怎样说才好了?……我师徒几个,全因打心底敬佩您,才越席敬酒。这几十年里,我满眼看遍了江湖人物,没有一个能跟您比拟的,我见到您,万分惶愧,自觉大半辈子算是白活了!”
关八爷打了个苦哈哈,欠身说:“晚辈的心情,您似乎也料想得出来,……就仿佛陷在流沙里,想拔也拔不脱,想遁也遁不了,这种世道,想挺起脊梁来学着做一个人,也竟有这么多的难处。”
窝心腿方胜亲自去泡了茶来;戴旺官老爷子捻着胡须,兀自点着头,似乎在玩味关八爷适间所说的话。暖屋里地方小,旺燃的炉火吐着红红的火苗,使人有一股热烘烘的感觉,但老人的脸上始终笼罩着一层冰霜。
“全是一个‘侠’字累了人。”隔了半晌,戴老爷子才吐出话来:“走道儿的朋友,论起‘武’来,谁都有两下手,真说具有‘侠’性的人,千百人里也难挑出一个人来。江湖上提起‘侠’字,总把‘武’字加在前面,好像非武不能行侠,那就大错了!像历史上的相如怀璧,张良剌暴,那才是大侠之风!……后来一些江湖末道,不懂得行侠的真意,动辄拳脚交加,打字朝前,为一拳一脚结怨,互拼互杀,代代不休,那算是什么?!……我说八爷,早年练武技,还得拜师投门,日受教诲,花几十年功夫,才能练出真本事来。您看如今罢!随意买杆枪也就‘武’起来了!弄得烽火狼烟,一场糊涂,我师徒几个不隐,又有什么办法?……”
“老爷子说得极是,不过……”关八爷搓着手说:“不过……”
“我知您的来意了,八爷。”戴老爷子总是皱着眉头,眉下聚一片沉思的黯影:“方胜刚来跟我说过,说坝上业已决定联合四乡来保坝,把北洋防军跟土匪踢开。我这把没用的老骨头,出力谈不上,卖命却是应该的,只不过,我怕发动得太早一点了!”
“若说早,实在也不早。”稽核所长说:“您不知底下鼓得多么厉害?!……大伙儿恨透了抽干饷,吃白饭,反而暗地呵捧土匪的防军,要不然,像朱四判官他们怎会坐大?”
“我知道,”老人缓缓的说:“坝上势孤力薄,而孙传芳却有几十万大军,我担心的是……万一北伐军晚来一步,这许多好百姓……都要……埋骨荒郊了!”老人顺起烟杆来,装上一袋烟,并没就着炉火去吸,却弯腰捏起一块烧得正红的火炭来,吸燃了烟,那火炭仍然捏在手上。
“我也是想到这一层,所以才特地来央恳您老人家,就看在这群黎庶份上,出来救救他们。”关八爷说:“目前北洋军都聚合在大江南,后方只留下少数防军,假如有人出力撑持,也许结局不会如想来那么惨法。”
戴老爷子没作声,却转朝方胜说:“你去绳席厂,找张二花鞋来见我。”窝心腿方胜出门去了,老人沉默的喷着烟,烟雾飘散在他的眼前。
“听人传说,您在北地万家楼逼走了朱四判官?”老人说。
“不错。”关八爷说:“其实我跟朱四判官倒是没梁没段,无冤无仇。您晓得,当年双枪罗老大领六合帮时,受过万老爷子多少恩德?!……四判官夜卷万家楼时,晚辈恰好在场,眼见他们族长保爷中枪毕命,不能不插手,再说四判官在北地那种作为,实在看不入眼。”
戴老爷子又叹息说:“八爷,您惹了豺狼了。我老头子爱慕您这种人物,不得不奉劝您……早一天把恩恩怨怨清结了,换种日子过就好。要不然,无论是怎样的英雄人物,结局也总脱不了一个惨字。尤独是有‘侠性’的人,更是如此……那些阴险刻毒之辈,决容不得您。”
“多承老前辈关心,晚辈个人恩怨死生,倒不常挂在心上……”
“正为八爷不把生死挂在心上,所以昨夜害得我不能不出手,”关八爷话没说完,屋外就有人插上说:“我原想帮您捉毛六,谁知他早就闻风先遁掉了。”张二花鞋人随声至,进来朝关八爷拱手。关八爷脸上一阵泛红,从袖里捏出那柄匕首说:“您不是俗人,不用俗谢,关八知恩就成了。——今后,我当把这条命,用在该用的地方。”又捏着那柄匕首转朝稽核所长说:“不由您不信,昨夜我去如意堂,没留意那个匪目钱九,当我转身时,他拾起已经喂上顶膛火的匣枪,亏得张二爷飞了这一攮子,扎穿钱九的腕子,要不然,今天我该装殓了。”
“我是俗人俗眼,”稽核所长说:“当然看不出老爷子师徒有这等身手?!我说八爷,您的面子大,就烦您再坚央戴老爷子,无论如何,替坝上万民来挑这付担子罢!”
“我找张二花鞋来,也就是这个意思,”戴老爷子说:“实在说,坝上这回拉枪保坝,也太快了些!您跟八爷既来此地,我老头子领几个徒弟卖命,原是没话可说的事情,不过,有句话,得说在前头,那就是:卖命不卖名,——盐市若把我师徒几个的名号亮出来,传进四判官耳朵里,那是有害无益……当年四判官正是白虎帮的一个小头目,叫张二花鞋逼跑了的,四判官是极工心计的人,即使他有意报仇,他也不会亲自来,那样,擒贼擒王可就擒不成了。”
“坝上的意思是,想请戴老爷子统兵,”稽核所长说:“八爷他也认为这样妥当,不知您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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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统兵?!”老人摇头说:“我统兵,把八爷放在哪里?……再说,就算八爷您去大湖泽罢,我只是个练武术的人,对洋枪洋炮这些玩意儿很生疏,更甭谈调兵布阵了,缉私营长可不正是块材料?!”
“他不成。”稽核所长说:“天晓得咱们这号官儿是怎么干得上的?!他耍烟枪比手枪熟得多,连老鼠全怕,这儿既保坝了,盐务各衙门理当撤销,缉私营也得拿掉番号另改编,眼前是‘蛇无头不行’,保乡团非有统制的人不可。”
“这样罢,”老人说:“名义呢,还让营长他挂个名,着窝心腿方胜帮他,好在方胜早年领过协里的炮队,他深懂兵事——缉私营里那些领过票的官长,都跟他练武习兵,他行。”
窝心腿方胜耸耸肩膀。
“张二花鞋跟我只能操练团勇,”戴老爷子又说:“教他们使长矛,劈单刀。至于汤六刮,他会领着路工们干的。”
关八爷回到福昌栈的大花厅时,保乡团业已在原先的缉私营本部设立起来了;中晌时,谦复栈主宴请保乡团的各级领队人,对窝心腿方胜担任副统制,大伙儿一点都不觉意外,若说窝心腿方胜,坝上真少有人知道,若说迎宾客栈方德先方爷谁都知道;这位方爷最爱跟缉私营的下层官兵交结,跟码头工、铁路工、船户、小盐庄的苦力们都混得很熟,很受大伙儿爱戴,方胜一出面,很快就把保乡团改编的事给办妥了。
如意堂走了毛六,使关八爷心里有些烦得慌,为了查探爱姑下落,不得不趁着天色欲暮的当口,再到风月堂去走走,好在玉兴栈的老曹在外间侍候着,便招呼说:“老哥,这风月堂妓院,如今是谁在开?……我想去走走,查访个姑娘。”
“噢,”老曹说:“风月堂是个南方姓刘的老鸨开的,八爷要是查访人,您问问小叫天可就知道了!今儿您累了一天,莫若躺着歇歇,明天大早,我替您把风月堂的老鸨和小叫天传的来,一问便知,免得累您劳神费步。”
关八爷摇摇头说:“明天我就得领腿子上路,没时间再办这些琐事了。”
“容我系根腰带,捎着灯笼,”老曹说:“我陪您走一趟。”
这当口,六合帮开头脚的雷一炮进屋来,向关八爷附耳说了几句话,关八爷点了点头说:“您告诉诸位,明早拔腿子离坝。要向老哥先陪陆爷坐坐,我去办点儿事,一歇就回来。”
关八爷跟老曹出街时,天色已经落黑了,雪花也已停落,天顶的灰云退裂,微露出下弦月的幽辉。风虽不甚猛,却很尖寒,看样子明早天气会放晴转冷,正适宜赶路。街上的步兵马队带臂号的便衣团勇很多,缉私营的兵勇们纷纷扯掉红帽箍和符号牌,杂在团勇里混合编队,杠盐的运夫们仍在赶着运盐,仍在呼喝着粗沈的号子。
风月堂不像如意堂那样直冲着正街,只有一道影壁长墙挡着,它却设在一条曲折的既深且窄的斜巷里,黑漆大门前也没悬挂堂号灯笼。
“八爷请稍等一会,我来叫门。”
老曹抓住门上的铜环轻叩两响,立刻门边露出觇洞来,有一只眼朝外张了一张。
“没什么好张好瞧的,咱们不是‘夹铜少爷’,(意指腰里没钱硬充阔佬的人。)——我是南玉兴的老曹,领的是位贵客。”
里面拔闩子开了门,关八爷就觉眼前一亮。
原来风月堂妓院的规模极大,通道尽头,展开一座极为广阔的方形庭院,院子里堆砌着好几处高达数丈的假山,几处曲曲相通的荷池绕山而走,池上架有几座古色古香的九曲桥;假山上下,古木参天,有些枝柯盘曲的苍松点缀其间,虽压着一层雪盖,也遮不住它的翠色;苍松的翠色在夜晚原看不分明,全靠灯火辉映;而风月堂的灯火不但远近相衔,辉煌一片,同时有无数露天的红绿纱灯,在假山石径间的石柱上摇曳着,别有一番雅致的风情;假山上的丛树中,建有几处嵌着玻璃亮格的亭台,也都是几案纷陈,灯华灼亮,俾便豪富的客人们拥妓对酒,赏雪聆歌。在广阔的庭院西周,是一些被枝柯遮断的长墙,长墙那边,是许多单独的小院落,每座院落都迸射出灯火,都响着喧腾的笑语,游走的弦音……。
关八爷站在通道尽头的石级上,寒风拍打着他玄色披风的底摆,他凝望着灯华和月光交融的阔院,有一种哀迟的迷离的情怀轻雾般把他掩盖上,人常道海盐商官盐商穷奢极侈,这种传言实非虚语,单看盐市上的几家妓馆,就可见一般了!多少曲折的哀情,多少悲凄的血泪?在这些欢场的背后……如今坝上既然拉枪自保,这些风月场非得让他们散去不可。
“我说,曹爷,这位贵客老爷您打算替他找哪位姑娘来伺候?”
“你先睁大龟眼瞧瞧罢,”老曹说:“除了你们院里的红牌姑娘小叫天,还有谁配得上这位爷的?!……快替我掌上灯笼,引咱们到小叫天屋里去!”
“是,是,”那龟公偷眼一瞅天神似的关八爷,吓得连忙倒退三步,喊说:“快掌灯引贵客老爷去北厢院,小嫂儿,(妓女的跟班俗称小嫂儿。)快些。”
两个白净的小嫂儿穿得一身鲜艳,掌灯过来引路,那老曹可又拐上一句:“告诉老鸨赶快过去伺候,咱们这位贵客老爷有话跟她说。”
“是了,曹爷。”那人忙说:“我这就着人去找!”
风在松梢,月在天上,自然的风月激起了关八爷不少的豪情感慨,对这片人间风月反生了深深的哀怜……几年前红遍盐市的名妓小荷花,究竟是不是爱姑?或是另一个沦落风尘的女人?爱姑究竟是不是被卖在风月堂?在没抓住毛六之前,都还是个迷,至少,依照卞三的妹妹小馄饨所说,爱姑被卖是事实,在自己的记忆里,爱姑仍只是十五六岁的女孩,那样的纯真,羞涩而善良,她会在恶人手里遇上这样悲惨的厄运,旁的女孩又何尝能免得?风月场里,待援待救的,又何止一个爱姑?!风月场是罪恶的渊薮,看来是一点也不错的了!
“北厢院到了,老爷。”小嫂儿说。
关八爷看那北厢院,是一座小巧的雅致的院落,一幢宽廊红漆柱的长长的瓦屋,廊下分别垂吊着四盏写有姑娘花名的紫色纱灯,小叫天、小滟红、小春菱、小美雪,看来这座厢院是四个姑娘的款客之处,方砖院子铺着的雪已被扫净了,院子中央砌有四座花坛,种着茶蘼,金桂,腊梅和天竺等类的木本花,有些玲珑的立石沿墙罗列着,衬着墙脚的青松。
“糟,”关八爷正待朝院里迈步,另一个小嫂儿叫说:“小叫天姑娘那边,看来先有客人了,——那可不是几位爷站在门口?”
“不要紧,不要紧,”老曹说:“他们没进门不能算数,咱们喊着比局包好了!”(民初妓院规矩,进妓院打茶围,照例是一块大洋一个局包——例费,一个红妓客人多时,难以同时接待,客人为了公平争局,常有比局包的情事,谁出高资,姑娘接待谁。)
关八爷走到小叫天门前,就见纱灯光下站着三个穿着新皮袍儿,举止有些呆笨的汉子,在那儿说话。
“听人说,这个风月堂里,以北厢院的姑娘最好,北厢院这四个姑娘里,又以小叫天名气最大,牌子最红,”一个腮边生着一撮毛的汉子说:“它娘的,咱们趁着三分酒兴,花一块大洋不要紧,洋荤不可不开!”
“我这人天生贱皮子,”拎马灯的一个家伙说:“见不得标致的小娘们,见了心痒,不是摸就是捏,再不然捺倒一阵揉!……你让我花钱干坐,冒充正经人,我不干这种冤大头,我恁情花两毛大钱后街矮屋里搂野雉打水铺,(与妓女实实在在过夜,谓之打水铺;有名无实谓之打干铺。)那还实惠些儿。”
“你真扫人的兴,倒人的胃口!”另一个说:“你也没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三个人花一块钱已经够寒伧的了,真要见识美人儿,也只能屁股挨着板凳,喝口茶就走,你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它妈没那种德行!”
“管得了那么多?”拎马灯的说:“咱们每人花三角半大洋,拧总得拧她一把呀!我的儿,她花名叫做小叫天,咱们得拧得她嗲着嗓子叫天……嗨嗨嗨……嗳,我说,小叫天,开门啦。”
拎马灯的那个家伙上前敲门,老曹急冲着关八爷丢了个眼色,两人退至另一盏纱灯的光晕暗处。
“八爷,您可看出这三个家伙有些邪气?”老曹说:“面孔生,口音侉,个个又都腰里硬,(意指带有短枪。)新衣遮不住野相,盐市可没这种不沾盐味的人。会不会是跟钱九那些是一伙儿的?”
狂风沙0035
关八爷还没答腔,那边的门开了,一个梳扁髻的小嫂儿跟那三个争论起来了。原来拎马灯的那个家伙,不懂得妓院里那些不成文的规矩,小嫂儿一开门,他拎着马灯就里闯,那小嫂儿一见,急忙横身在门口把他挡着,央说:“这位爷,想必是初来。——拎着马灯挟着雨伞,不好进姑娘的屋子的,这可大犯忌讳的,您这样,下回姑娘就没生意了,您着实要进屋,也请把马灯放下。”
“咦它奶奶,想不到当婊子的竟有这么多的名堂?啐!老子不信这个邪!试试看怎么样?”说着说着,那只手就像老虎钳拧螺丝钉儿似的,在那个小嫂子胸前微隆的地方反覆拧了一把,拧得那小嫂子哎哟哟的尖叫起来。
“少惹事,王八。”腮边一撮毛说:“各堂总护院尹又香,一样难招惹,甭把正事给甩到脑后去了。——在坝上,咱们还不够惹事的料儿。”
“我……我只是闹着玩的,谁希罕干瞪小叫天一眼?!走,咱们还是到后街矮屋里温暖实惠去!”
三个人你扶着他,他掺着你,一路斜的撞出去了。关八爷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来,跟老曹说:“你不妨踩踩他们的底儿,有消息,回去告诉我,我在这边办完事,回福昌等着你。”
“就这么着,八爷。”
等老曹走后,关八爷才踱过来,朝着犹自站在门口咒骂的小嫂儿说:“烦你转告小叫天姑娘一声,你就说有位姓关的来看她。”那小嫂儿还没及转身,小叫天业已从里间转出来说:“一听声音,就知八爷来了,小叫天在这儿拜见八爷。”
“我说,姑娘,我这只是来查探一宗事情,”关八爷说:“我只是想问你来这儿多久了?可曾认识小荷花?可知道她一些儿出身来历?”
小叫天微吁了一口气,感叹说:“我不知八爷您为什么凭空问起这个?……我是鸨母带大的,自幼到如今,没离过风月堂,提起小荷花,我不单认得她,我这屋子,原也是她住的,有话,请进屋来坐着谈罢。”
小叫天真是红姑娘,屋里的陈设真够富丽堂皇的,除了前面的客厅是接待普通茶客的地方,圆窗后,还有一方玻璃亮顶的小小天井,砌着假山,养着兰草和一些精致的盆栽;走过那座小天井,是她的起坐室,绫幔后面,才是她的套房,三进檀木雕花的架子床,曲曲重重,雕花的架里,也设有光可照人的金漆小几和隔几相对,铺着厚毡的睡榻,整个屋子里,不但温暖如春,而且弥漫着一种芝兰般的香气。
“八爷您是非常人,我也不以俗礼相待了。”小叫天奉上烟茶后,也迳在对面睡榻上叠着脚坐下来说:“小荷花是本堂的鸨母买来的,因她容貌姣,手口好,在这儿三年就红了三年,最后有个姓万的她的恩客替她赎身,带她走了的。”
“你可知她原来的姓名?”
小叫天摇摇头,从厅子里抽出一支洋烟来玩弄着:“也许鸨母她会知道。八爷,人在这儿,谁肯挖心掏肺谈论过去?谈又能有什么用?……空使夜来眼泪落湿枕角罢了……俗客朝朝来去,恩客半世难求,她真正的身世,也许只有那姓万的知道。请容我放肆问一句,小荷花会是八爷您的故人?”
“不,姑娘,”关八爷正色说:“我实在也是个苦命汉子,从没有半分风月闲情,孤身飘泊,还不知日后死哪儿葬哪儿……我有个故友秦镇,留下个女儿爱姑,托在恶人手里,我从关东回来后打探她的消息,确知她是被卖了,详细经过和她的下落不明,不得不来探听探听。”
“小叫天姑娘,刘妈妈来了!”小嫂儿报说。
“正好,八爷。”小叫天站起身说:“关于小荷花,您问问妈妈罢,她如今既已不在堂子里,妈妈她会讲的。……来,妈妈,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关八爷。”
老鸨母刘妈妈是个圆脸重下巴,淡眉细眼的老妇人,大把的精明全掩在疑肥的外表之下,使人乍看上去,错以为她是广行善事的富家老太太。她一听小叫天嘴里吐出关八爷三个字,急忙换上一张虔诚的笑脸,在几声大惊小怪的哎哟之后,奉承说:“哎哟,活活的该死,我这老贱婆人老眼花,不识贵人,真是……在这儿,谁不把八爷您当神看?!我们家的小闺女叫天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福?竟入了八爷的眼……。”
“妈妈你别说了,”小叫天急忙截断她的话说:“人家关八爷是铜打铁浇的汉子,不是吃花酒打茶围的阔少爷,人家八爷是有事来问你的。”“问我?”老鸨母说:“八爷要问什么,尽管问,我只要晓得,决不会留半句,自会奉告八爷。”
“人家八爷问的是跟姓万的走了的小荷花姐姐,问她原姓原名?问她是从哪儿盘来的?问那万姐夫叫什么?问他带她去了哪儿了?”小叫天怕老鸨母听不清楚,就着她耳朵说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老鸨母歪着脸,出神的听着,一面嗯嗯的点头,来回转动着眼珠,等小叫天说完了,她才喘口气说:“不瞒八爷说,我是吃这行饭的人,也没什么好瞒之处。不错,小荷花是我从北徐州金谷里娼户转盘来的,因为她不是原封,身价还算便宜。她原姓什么我实在记不清了?她在金谷里娼户的花名就叫小荷花,……她的恩客万梁我记得住,他是北地旺族,万家楼来的!如今她跟万梁过日子,该是糠萝跳进米萝,够好的了!”
“如意堂前后的龟公卞三和毛六,有没有盘出一个姓秦的姑娘来这边?”关八爷说。
“没有。”老鸨母摇头说,突然她又说:“对了,我好像记起来,小荷花说过她原姓秦,……嗯……只不过她不是从卞三毛六手上盘给我的。您若想弄清楚,再经北地时,您何不取道万家楼去瞧瞧,那就弄得清了!”
万……家……楼?!关八爷把她们的言语默记一遍,伸手捏起他的黑貂皮帽子;他不能停留,老六合帮的伙伴陆家沟的陆小菩萨在等着见他。
别过老鸨和小叫天出来,关八爷的心思又叫陆小菩萨的突然来访占去了,他猜不透会有什么样的事情横在他的眼前?!
陆小菩萨正由向老三陪着,在福昌栈花厅的套间里等着他。一别多年,陆小菩萨看上去老得多,也憔悴得多了,一脸的病容加上倦意,使他萎顿不堪。
“八爷,我的好兄弟,”陆小菩萨见了关八爷,止不住湿了眼,半是阔别的离愁在这一刹涌聚,半是久别重逢时的激动和欢欣,使他咽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关八爷急忙扶持他在榻边坐下,直至他理顺了一口气,才幽幽的说:“我这回迎风冒雪来坝上,一来是着实想看看你,二来是先报个讯儿。……当年老六合帮一干弟兄折了翼,只活出四个人,幸好你跟彭老汉,向老三都挺得起脊梁,而我是完了,……我叫他们攫住,虽被商团保释出来,因为熬不过刑,半边身已残废了,煤油辣椒水灌得太多,常咯血,想来是没多少日子好活的了!”
“陆大哥是特意来报信的,”向老三说:“他说是朱四判官在万家楼吃瘪后,怀恨在心,发誓要把六合帮齐根剪掉,……大渡口朝南百里地,一步一座刀山。”
关八爷点点头说:“料也料得到的,四判官原就是那种人。万家楼那笔账没勾销,看样子,盐市拉枪保坝这笔账又记到我头上来了。”
“陆家沟那荒村,如今全叫土匪盘踞着,”陆小菩萨忧心忡忡的说:“听说四判官差了钱九一伙匪目一路暗踩着你,要栽你的黑刀……万家楼你出面打走四判官,声传百里,四判官若不处心积虑的栽了你,他还有脸面再混下去?……我说八爷,就算你有本事,你可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吒!”
“吉人自有天保佑,陆大哥。”关八爷说:“我算是托天之福,躲过了头一关。向老三想必已经告诉了您,那个马五瞎子行刺没成汆河跑掉了!钱九如今被逮,在这儿还有些不知名姓的,谅也走不了。我挂虑倒不是自己,却是这十多个跟我卷在一道儿的兄弟。”
“您千万甭挂虑这个,”向老三说:“六合帮一伙人信得过八爷,论人是一把儿,论命却打总一条,您不愿拖累咱们,但咱们也不能袖着手让您一个在油锅边儿上跑马?”
“我知你的脾性烈,八爷。”陆小菩萨说:“你跟四判官既已结怨在前,多说也没有用了。但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您这一路朝南去,加意提防总没错儿,……我一路耳闻目睹的,全跟向老三说了,我不在能盐市上久待,三天两日也就得走,单盼你多保……重。”
“你不回陆家沟?”
陆小菩萨摇头说:“陆家沟成了贼窝,我怎好再回去?我打算到北徐州去养病,我外甥在那儿有爿店,我去投靠他去。”
关八爷沉默了一会儿,两眼微红说:“人嘛,想来也够可怜的,想当年双枪罗老大遇袭,全六合帮只活出你,向老三,彭老汉跟我四个人,除了向老三跟我还在一道儿,咱们可算是阔别多年,不见面时想着,满心的言语,见了面倒反说不出什么来了!……我常想,若在承平年月,日子消闲,弟兄伙见面,该好好儿的聊聊聒聒,畅饮它几壶,如今竟是这么的匆忙,真料不到。”
“能见面就好,”陆小菩萨叹说:“只怕咱们见不了几面,就鬓发如……霜罗!”
金璧辉煌的豪华套间里,一时竟被一种难言的愁绪掩盖了,除以唏嘘感叹外,谁也兜不转话头。陆小菩萨干咳着,似乎承受不了这种气氛,顺起他的拐杖要道别,关八爷拖住他,硬塞给他一百银洋。
“这个你带着,也许延医治病用得着它,”关八爷说:“等我走完这趟盐,回北徐州时再去看视你罢。我明天一早就领腿子上路,今夜还有几宗事情要办,无法再留你了。”
关八爷刚送走了陆小菩萨,福昌栈的王少东跟缉私营长过来了。
狂风沙0036
“八爷,匪目钱九那宗案子,原要等您亲审的,”王少东说:“适间我们来花厅,您左右有位石二爷说是您出去了,说您有话交待他去审的……我们还不甚放心,所以又过来问一声,您是否还需亲自去看看?”
“那位石二爷是个爱动刑的,把钱九拷问得死去活来,”缉私营长说:“那家伙可真有股儿狠劲,宁死没口供,依我看,一味拷打也不是个办法。”
“又是大狗熊跟石二矮子!”向老三跺脚说:“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八爷您待他们太宽厚了,才把他们宠成这样的!”
“真是一对该死的东西!”关八爷动火说:“这也真太……太不成话了!——如今钱九人在哪儿?”
“在谦复栈对面,老分司衙门里。”王少东说:“除了请您外,我已着人去请方德先方爷去了。”
“好,”关八爷说:“要是方爷先到,那对宝贝怕要吃些苦头,……罚他们也算是罚我御众不严罢……咱们这就慢慢儿的踱过去好了。那雷老哥。——等歇要是玉兴的老曹来找我,告诉他可到分司衙门去找我。”
谦复栈离福昌栈不远,踱过去不消盏茶功夫,分司衙门的白粉八字墙两旁,站着四人大岗,气象威武森严,那些刚改编的团勇精神十足,见了关八爷一行人,一声吆喝,举枪敬礼,关八爷笑问说:“方德先方爷来了没有?”
“方爷来有一会儿了。”领班的团勇说。
“犯人在哪儿审?”关八爷转朝缉私营长——新任的保乡团统领说:“还在老营部的那间黑屋吗?”
“对了!”这位新统领说:“还在老地方。……不过自从兄弟接长缉私营之后,可没按老例刑求过。”
“我一生最恨严刑迫供。”关八爷说:“我这一身伤疤告诉我……天下不知有多少善良人身上,带着比我更多的伤痕。即使是钱九也不例外,我相信恶人不是天生作恶的,能有一线生路,一丝活路,都得先指给他们,指了他不走,也最多犯一个‘死’字,不能让他们受活罪。古往那些把‘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挂在嘴上的官儿,专以上夹棍,打板子为能事,那才真的该死!”
一行人还没走到黑屋,刚走进分司衙门一侧的院子里,就听得院心有人大嘈大嚷了。原来那幢专囚犯人的黑屋前,有棵冲天的老榆树,叶子落得光光的,只剩下一些杂乱的枝柯伸向天空;榆树边的木杆上吊着一盏头号马灯,一些团勇绕着灯围成半个圆圈儿,那马灯久久没经擦拭,灯光透过烟薰的玻璃灯罩,变成黯影斑斑的黄色碎块,旋动在人的脸上,在人圈儿里面,关八爷一眼就看见石二矮子,上身被剥得光光的,双手被反剪着吊在树丫上,两脚半悬空,只有脚尖儿点着地;大狗熊目瞪口呆的坐在雪地上,抱着一只胳膊,而窝心腿方胜一声不响的双手交抱着膀子站在石二矮子面前,听由对方破口大骂呢。“我它娘偏要骂你这个龟孙杂种狗操驴×的!你们准是私通土匪,要不然,为何要把土匪当做老子般的庇护着?不让你石二爷敲他?!”
“我不跟你们这两个浑虫说话,”窝心腿方胜说:“我料想关八爷他决不至差你们这种宝货来审土匪,不问青红皂白就动刑,口供没问,人业已叫你们敲昏八遍了!破开小腿肚儿塞盐,天下没这种刑法……我要等关八爷来后再放你们,先委屈些儿罢!”
“那不是八爷来了,”大狗熊带着哭腔说:“石二矮子,我说你甭惹祸,你不听,这好,咱们这算一道儿下水了。”
“你它妈甭朝我一人头上赖账,大狗熊,——尖头子弹划破他的肋骨,这把戏是你玩的!”石二矮子一瞧见关八爷走过来,一叠声叫喊着:“八爷八爷,这个姓方的好不讲理,他他他……他它娘私通土匪,还把我吊在这儿,大狗熊想揍他,反叫他一掌打倒在这儿爬不起来了!”
“这算是轻的,”关八爷冷淡的说:“换是我,该再抽你们每人五十皮鞭!”
“八爷您来得正好,”方胜苦笑说:“这两位仁兄满嘴酒气,歪斜冲倒的跑来审犯人,十八般刑具换遍了不过瘾。又想出两种新花样,把那个钱九整得晕过去好几遭;……如今着人松下刑泼了几盆水,不知醒没醒呢!……我过来一瞧不是那回事儿。阻住他们两人不让再动手。一个抓攮子一个拔匣枪。我不动手制住他们,几条人命全闹出来了!”
“真对不住您,方爷。”关八爷躬身道歉说:“这俩人十足是两个屁漏筒儿,一灌多了酒,啥事都闹出来了……您千万看在兄弟薄面上,甭计较他们,尔后兄弟自当留意,多加约束他们,要不然,他们把性命玩丢了,还不知是怎么丢的呢!”又转朝石二矮子跟大狗熊说:“今晚上,我向方爷讨情,权且放了你们两个,可是从今天起,我要罚你们两个——不准滴酒沾唇,要是不听的话,你们拉腿子打岔儿去!”
“噢!我的天!”石二矮舐着嘴唇叫说:“你爽快点给我一颗黑枣尝尝算了!(黑枣,子弹的俗称。)我好到阎王爷那边讨酒喝去,做个名符其实的醉鬼都比做个不准喝酒的活人好受些。……您没想想在万家楼,那帮土匪那么凶横法儿,我磨磨他的头皮,难道过火?!”
“我……我恁情挨一百皮鞭,八爷……”大狗熊竟拍着地面哭出声来:“您旁的不好罚,偏罚我戒酒?我舌头馋得拖出三寸来,岂不是活活变成了吊死鬼?”
有人过去替石二矮子松绑,一对宝贝哭得像刚死了爹娘的孝子。关八爷不再理会他们,迳自迈步走向亮有马灯的黑屋。黑屋是一座阴森森的屋子,四壁无窗,只有屋顶上有两块天窗和一座通风孔,地面比外面要低有三尺,进门后,得踏下五道石级,转过一条弯曲的甬道才踏着实地。囚房里分成内外两大间,中间有粗实的铁栏隔着,内间是往常囚禁人犯的地方,阴湿苦寒的地面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生了霉的麦草,泛出一股扑鼻的气味,外间屋梁上吊着两盏马灯,沿着一边墙壁,一道巨木横架上,挂着各种各样使人触目心惊的刑具!染血的马鞭,各式绳索、钉板拖儿、手铐脚镣、梭子、夹棍、小棒捶,各型烙铁,装满煤油的水壶,室中升着铁筒做成的煤火炉儿,并射的火焰上插着几支烧得透红的烙铁,在审问台一边的墙角上,放有三只老虎凳儿,那个匪目钱九被缚着双手,靠着墙,伸着腿,坐在老虎凳上,尽管经人抓住头发,兜头泼了几盆冷水,但那颗湿淋淋的脑袋还软软的垂在敞开大袄的胸脯上;他那遍生胸毛的胸脯两边横肋上,走着好几条骨肉分离的血口儿,(凡人在老虎凳上加砖块熬刑之际,极端的痛苦会使人骨肉分离,只消使尖头子弹拦胸轻划,人的皮肉就会迸裂。)皮肉朝外卷,红漓漓像新剥的石榴,露出白白的肋骨来;他的小腿肚儿也叫攮子划裂了,幸好还没真的填进盐去,要不然,即使停了刑,钱九那双腿没有一年半载也收不了口儿了!……石二矮子藉酒动刑,要不是方胜早来一步,钱九这条命非葬送不可。
“你再看看罢,石二,”关八爷悲痛的说:“就算他是一只狼,你这样也够过火的了!”“我不是跟您顶撞,八爷。”石二矮子振振有词的说:“假如有一天,您落在朱四判官手里,您就相信我没干错了,他那套玩意,包管比这个还厉害八倍!……我一点儿也没冤屈了他,您知他手底下杀过多少人?”
“他假若该死,”关八爷说:“我是宁杀不动非刑!你们该懂得我的心意,我最恨酷刑酷吏的!”
“可是八爷,您可知我在淮帮走腿子时,有一回落在钱九这家伙手里过?!”石二矮子终于迸发般的吐出他埋在心里的话来了:“您可知他怎样待过我跟另一个兄弟?!……”他卷起裤管,转过腿肚儿来说:“您看,八爷,这是钱九留给我的伤疤。……可怜我那兄弟,硬叫磨折了半个月死了,我……认得他,即使他烧成灰我也认得他!我这是……还他一个公……平!……我没您那种宽厚的心肠——便宜他一枪送命,我这套玩意儿全是从他学来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背着您,先来找他的原因!”
“那你何不早说这事?”
“嗨,八爷,”大狗熊在一旁帮腔说:“早说晚说,一样是没有用的,您决不会杀钱九,石二矮子早跟其余的弟兄打过赌的了!”
煤火炉上闪跳的红光,把这块空间染得透红的,有一种奇异的滴血的凄惨,石二矮子的话音也仿佛不是语言,而是一把一把愤怒的火焰,一滴一滴的血水,朝上烧着,朝下滴着,把可悲可叹可歌可恨的江湖变成一片使人闯不出冲不走拔不脱离不开的火湖的血海,仁心和仇恨,妒恶和悲怀混缠在一起交织在一起,那样撞击着煎熬着人的心腑,一刹间,幻觉涌动,就仿佛这儿并不是囚房一角,而是整个乱世人间。早些来罢,北伐军,关八爷心底响着那么一种悲沈如锤击的声音,我得告诉你们,不光是热血如潮的革命,不光是颁布新的律法,统一国土;得要多少有远见,有爱心的仁人,才能拔除地上人心里的凶顽暴戾,使他们重沐春风?!……我关八只是江湖上一个粗汉,这在我——一个微末的人,几乎是无能力的了!红光闪跳着,那样阴惨的红光描出周围的阴惨的景象,刑具,血迹和钱九受刑后的身体,关八爷想得到当年石二矮子在另一个空间所承受的,似乎隐约仍听见他当时的惨呼,流过远遥的时光,浮泡般的在人心头涌泛着,这正像是一个极大的轮盘,因它的旋转,使当年的施行者反变成了受刑人,说它是果报也罢,命运也罢,无论如何,钱九总是一个赤裸裸的人,不是牲畜……只是这人间为何多生横暴,逼得人非这样还报不可呢?这似乎又是自己难释于怀的了。
“再泼他一桶水,”关八爷说:“我有话要问他!”
狂风沙0037
一桶水泼下去,一个兵勇抓住钱九的湿发,使他大张着身子,仰脸朝上,摇动他翻着白眼的头颅说:“听着,你这贼种!八爷他有话要问你!”
钱九仿佛没醒转,又仿佛醒转了,幽幽的吐出一口气,断续的梦呓般的吐话说:“活……报应,我……姓钱的……认命了……我作孽……太……多……自知难……活,只求……死得……爽快些儿……”
“替他松绑!”关八爷说:“手腿的麻绳,全替他挑断,扶他到椅上去。——人到这种地步了,还担心他逃跑吗?!”
兵勇们抽刀挑断钱九身上的索子,扶他到靠近炉火边的一张椅子上去,谁知钱九根本坐不住椅子,兵勇们刚一松手,他两腿一软整个身子就像软骨鳅鱼似的滑下来,跌坐在地上。
“你这个死囚!关八爷他有话问你,你还在装什么洋熊?”一个兵勇正要伸腿踢他,却被关八爷拦开了。关八爷上前弯腰,仍然掺扶起他来坐回椅上去,然后缓缓的开口问说:“钱九,我是关东山,我问你,昨夜你为何趁我转背时拔枪要杀我?咱们是有冤?有仇?你还是另有人主使?……我不用刑求,只是想问个明白。”
“啊,你是关八爷?”钱九想抬起胳膊揉眼,但他的胳膊早已拖不动了:“我说,八爷……一块肉送上菜案儿了,问不问全是一样了,我钱九命只一条,恁砍恁杀只求您快些儿,我是……没话可说了!”
“要是我放了你,你总该说了罢?”
“放我?!”钱九眉头一动,枭嚎般的惨笑起来:“我说,姓关的,我钱九再差劲,总也不是三岁的娃儿,你何苦朝我鼻尖上抹糖——闻着吃不着!……我要是攫住你,我可不来这种刁着儿,要杀你,就指明杀你,变花招儿掏供,我不干的。”
“八爷您听听,这种蛮贼,您何苦多费精神?”新上任的保乡团统领说:“他既求速死,您就成全他也就罢了!”
“不。”关八爷说:“钱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这是有意开条生路你走!姓关的说一是一,从来不骗人的!但则你总得把话说明了。”
“好罢,”钱九喘息说:“你听着,不论你真话假话,横直我是认命了,听你讲话总还人味十足,我就直对你说了罢。我是天生粗人,半辈子干土匪的,我跟朱四判官原不是一伙儿,只因他枪多势大,一心要卷万家楼,着人来跟我说项,说是有内线,成事机会大,……他贪钱财,我跟徐五贪那些马匹,就拧成股儿干上了!……万家那一火,你半路杀出来坏了事,害得我啥也没弄到手。你姓关的也是在江湖混事闯道的人物,总懂得‘光棍不挡财路’罢?万家楼跟你风马牛,你何苦出面管事来着?……事后你逞英雄,摘头祭灵,可也把咱们脸面摘尽了!……这回是四判官安排我带着一干弟兄混进盐市,踩着你,要把你放倒。……我杀你没杀成,平空来了一攮子,把我腕子废了,这算是你的命大,但则你也得当心,迟早你会栽倒的,我那干弟兄不会饶过你。”
“我的命也只一条,”关八爷平静的说:“谁要拿谁就拿去,我一向没把生死当回事。可是我活一天,总得手摸胸口干事情。我要先问你,假如你受过人家大恩,人家遇事你在场,你能袖手也不?”
“当然不能。”钱九说:“知恩报恩,应当的!我钱九干土匪,辣是辣,这个我还知道。”
“那就是了。”关八爷说:“万家楼万金标老爷子,义名远播,不知帮了江湖人士多少忙,我谈不上报恩,遇事不能袖手可是真的!”
钱九的伤处一阵疼上来,紧咬着牙盘苦熬着,两肩不断的泛起痉挛,一阵苦熬过后,开口说:“八爷,你可问完了?——快拖我出去打掉罢,我受不了!”
“我放了你!”关八爷说:“我已经说过了。——你若愿跟四判官卷在一道儿,也听凭你!若是想栽我,养好伤,也还有机会,也就是这样的了!”
钱九喘息着,突然张开嘴,木木的呆住了,他一生从没遇过这种事情,从没见过这等爽快的人,从没听过这样宽怀的言语;这是不可思议的,——自己作的孽,这人清楚,自己要杀他的心意,这人知道,自己谋算着杀他,他却放了自己。他一时木木的呆在椅子上,他不知该怎样说怎样做才好?但他不得不抬眼,仔细看看这个名满江湖的人物,炉火的红光跳动在他的脸上,他那张有棱有角的脸饱含着凛然的正直的光,他的两眼不怒而威,有一股慑人心魂的力量,而穿透那种寒光,使人看到一种少见的宽恕的温柔:“啊!八爷……”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脱口叫出这三个字,费力的滑下坐椅,伏身抱住关八爷的腿子,把半边贴伏在他的靴筒上。“八爷,您……您……”这野悍的,粗鲁的,杀过人放过火的贼的两眼湿透了,喉咙咽哽着,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说少东,”关八爷说:“烦您立即找个医生来,先替他扶到福昌去养伤罢。……我说钱九,你也不必这样,更不要怨人行刑拷打你,——当初你也这样整过他的,等你养好伤,你愿去哪儿去哪儿,缺路费,我着福昌的王少东送你。”
“且慢八爷,”钱九朝前爬动半步,滴了一地血印儿,缓缓的抬起头,仰望着,关八爷在他眼里成了一座山,他那样伟岸,那样安祥,那张脸上的光把周围一切的阴惨景象全逼开了:“我……我还几句话要说……”
关八爷复又弯下腰,重新把他掺扶到椅子上坐定,缓缓的说:“请说罢。”
“八爷,人常说大恩不言谢,我钱九心受了,我在盐市上还埋有几支暗桩,得赶快拆掉,(意指另有暗算的人,得赶快解决掉。)那几个人由一撮毛领着,混在南后街的土地庙西丁孱头家里,全是带家伙的,我怕他们不明实情,会对八爷暗中下手,那几个全是跟我混的,还望八爷抬抬手,饶他们不死。”
“行。”关八爷说:“我已着人踩着他们去了!”
“还有。”钱九说:“八爷您这回朝南去,千万要当心,四……判官,他已设下好几道暗卡,地点我弄不甚清,您这样待我,我不能不尽心说一声……”
“四判官要对付我,我已耳闻了,”关八爷想起什么来,换了话头问说:“我倒想起一宗事情问你,——你可知万家楼各房族里,谁是四判官的内线?你可曾见过那个骑一匹白叠叉黑骡子的人?”
“这我可就弄不清楚了!”钱九说:“卷万家楼,全是四判官事先布置妥当了,才找咱们各股拧起来扑圩子的,四判官事后从没跟谁提过这事。”
“好,”关八爷沉吟说:“那就罢……了……”
人,有时偏走到这种僻路上,想探究的事情,探究不出一丝眉目,不想探究的事情,耳风却刮得呼呼响;昨夜遁了毛六,使爱姑的下落仍然查不分明,今夜释了钱九,仍没能打听出那个潜伏在万家楼,专干扒灰卧底,呵奉官兵,勾结土匪,盘掉老六合帮,枪杀保爷等十多条人命的家伙来,看光景,不抓得毛六,亲会四判官,是不易查出来的了!正沉吟着,就听有人报说:“八爷,玉兴的曹老大来了,他说八爷有事吩咐他办,如今他押着三个光赤赤的汉子,在门外等着见您呢!”
“八爷请甭劳步,”又有人叫说:“老曹押着那三个家伙进来了!”
一阵杂遝的脚步声响过来,连关八爷也怔了怔,原来老曹掂着匣枪,活像赶羊似的赶着适间在风月堂碰见的那些家伙进来了,那三个人不知怎么弄的,浑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衣裳鞋袜全都抱在怀里,活像从失火的澡堂里撞出来的一般。
“来了来了,全都替您押得来了,八爷。”老曹就是那么爱喳喝,一路喳喝进来不算,还伸脚踢着几个的光屁股。
“这就是你左右的那几个人?”关八爷朝钱九说。
钱九斜着眼珠瞅一眼,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真你娘的丢死人,”他哼着骂说:“我早知你们全是脓包,——被逮也得像个被逮的样儿嘛?!你们这是怎么搞的?”
“我……我……我们只是……”王八期期艾艾的说。
“只是……呃呃……”另一个也跟着半吞半吐。
一撮毛总算会拉扯,介面说:“只是,呃……只是喝多了几杯酒!”
“放他们祖宗八代的洋熊狗臭屁!”钱九圆睁两眼说:“喝多了酒,跟光屁股有它娘啥相干?快你娘的穿好衣裳跟关八爷叩头罢!”
“八爷,”老曹看看满身是血的钱九,心里明白了几分,躬身朝关八爷说:“我一路踩着这几个家伙,他们在黑巷里醉语连天,口口声声要放倒您——江湖黑语塞不住我的耳眼。我踩着他们进了土娼馆,嘿,真个是盘丝洞捉妖,先扣了他们的匣枪,一个一个拖来了。如今人交在您手上,我算是交差啦!”
关八爷朝钱九说:“这三个原是你的人,我还是把他们交给你罢。”
当关八爷离开那座黑屋时,那三个毛贼有一对半全成了矮人。他们做梦也没想到门把儿八叉儿竟连一句话也没问,这就么把他们给释放了……而关八爷在盐市的最后一晚上,不仅仅是放了钱九和他的手下,他更说服了盐市上的官绅们,遣散了各堂子的姑娘和停止豪华的宴饮……
第二天,他们又回到了冰封的路上去了。
狂风沙0038
雪后的尖风打着高亢的呼哨儿,低低扫过原野,卷走了吱唷不绝的车轴的闹声,在往常,只要一拔腿子上路,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两个就打开话匣子,路有多长,他们的话儿也就多长。而今天,当旁的弟兄一路上说长道短时,那两个却勾着脑袋推闷车,三拳两腿也捣不出一个屁来。原因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明白,旁人的酒囊里装的是酒,而他们酒囊里却装的是水。
大渡口朝南一直到湖边,连它妈的路也闹别扭,常被沟泓子和横淌的河叉儿截断,走不上三里五里,就得等候渡船,说它是柔肠寸断,该是顶适合的了。离盐市之前,关八爷三番五次告诫过,这条路远比四十里荒湖荡儿难走,水泽区早就是闻名的匪穴,黑道上路路消息相通,十有八九全是顺着四判官的,六合帮倒下十几个人事小,连络不上民军彭老汉,而让盐市在无援无助情境中被孙传芳重新吞掉事大,这回拔腿子南下大湖泽,其意义已经不止是单为走这趟私盐了。
可在石二矮子跟大狗熊眼里,只要有了酒,日子才有盼望,没了酒,连太阳也变得黑糊糊的了。俩人各把一口闷气在心里憋着,憋到下午,肚皮快憋炸了,这才骂骂咧咧埋怨着吐出话来。
“矮鬼你它妈是颗霉星,”大狗熊说:“我它妈自从碰上你,就它妈霉星罩顶;倒八辈子穷霉!若不是你拖我下水,八爷他怎会断了我的酒?!”
“算了算了!”石二矮子反怨说:“你若是没酒就活不成,等歇巴到野铺儿,你何不跳进酒瓮自杀去?!--八爷他挡不住你做醉死鬼呀!”
大狗熊又使袖子抹抹口涎说:“我没精神跟你开心逗趣,矮鬼,从今后,咱俩谁都不要再提酒字儿了!奶奶的,一提起它,就引得酒虫朝上爬,弄得人喉管痒蠕蠕的,好不难受!”
“干提酒字儿,望梅止渴解解馋也是好的,”石二矮子说:“八爷也许只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咱哥儿俩,隔不上三两天,碰上他那么一高兴,也许就……嘿嘿,就准咱们开了戒啦!”
“你俩个可甭痴心枉想了!”向老三皱着刀削的浓眉回过头来说:“其实八爷要你们不准沾酒,我认为最好不过,……也许这一路上,朱四判官设有黑店,酒里全渗的蒙汗药,一杯落肚,天旋地转,再过几个时辰,就成了人肉包子馅儿了啦!”
这话一出口,逗得大伙儿全哄笑起来。
说什么黑店,什么蒙汗药,全都是玩笑话,若说是这一路会出麻烦,那倒是真的,事到临头不由自,耽心也是瞎耽心,横直有关八爷在前头挺着,刀山也只好当路走;没经万家楼那一火,还弄不清四判官的底,总有些毛毛的,既跟四判官对过火,说他厉害到那种样儿,--跑起来两脚比人长一截儿,反而没什么好怕的了!
就当大伙儿谈天说地的时刻,可把所有的担心全扔到在车队前面踹道儿的关八爷一个人的肩膀上去了;盐市上拉枪保坝是一着险棋,这一粒棋子儿活不活得?全在自己的身上。那种形势很明显,盐市的官绅所以走这着棋,实在被鼎沸的民情簇拥到老虎背上,其实心眼里还有三分活摇活动,--挟妓冶游,豪华宴饮,独揽盐利,也只有在北洋军的地盘上才办得到,北伐军来了,可没那等方便事儿了!真说让他们戒这个,只怕比石二矮子跟大狗熊这对宝货戒酒还难上百倍!真正撑持着盐市抗北洋的,也只是那些不堪北洋军骚扰的居民和离乡背井怒火冲天的棚户,以及戴老爷子师徒几个人,老爷子说得不错,如今再好武技,再精的功夫,再搪不得一粒子弹,人究竟是血肉之身,并非真是铜打铁浇的;万一盐市开起火来,北洋防军必定勾结各股土匪南北夹攻,盐市若叫踹开,那种奸淫烧杀的惨状,真是想也不敢多想,若想保住盐市,救得万民,势非早一天见着彭老汉不可!
话又说回来,大渡口朝南这段路,可不是急性人走得了的,不候着渡船,盐车总飞不过那些纵横的河弯港叉去,自己虽已把生死两个字抛在身后,不在乎朱四判官的报复,但朱四判官若真明打明白的面对面,事情倒也好办了,麻烦就麻烦在他藏头露尾使人摸不清底细上,除了关照各掌腿子的弟兄加意防范外,就拿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了!白马一块玉的脚程,比死去的大麦色骡子更快,人在马背上眺望四野,除了一片风锐吼,再也找不出一丝动静,一处近路的村落上,金色的冬阳照在麦草垛儿上,发出耀眼的光;一群村妇们在草垛脚下背风的地方,忙着切红薯片,把它晾挂在一排排拉起的横索上;一位披青大布头巾的老婆婆拎着一只小木桶,为拉碾的黄牛接溺,接完溺,呀呵一声,那黄牛又拖动碾盘上巨大的石滚儿打起盘旋来了,瘪着嘴,唱着赶牛的俚俚,(*北方一种赶牲口唱的无词的歌。)她的声音是平静安详,微带半分黯哑的凄凉……这可判断出朱四判官的匪群不在附近,也没骚扰过一带散落的村户,要不然,村民们不会有这么安闲。
村里有些狗,听见马蹄声和后面路上的车轴声,远远的就窜出村口,拦路空吠着了。
“听听瞧,可不是又是盐车来了?!”一个年纪较长的妇人大声叫着她的媳妇儿说:“小老鼠她妈,今儿早上一帮盐车路过村头上,咱们忘记拦住盐车向他们讨一瓢盐了,(瓢,北方常见的舀水用具,使葫芦劈开做成。)你还不快去取瓢去?!……趁着年前好腌霜白菜,再不腌,窖里的菜该冻烂了啦!”
“盐车也真怪,”另一个面孔黧黑的妇人停下红薯擦儿说:“往年时常有散盐车,今年总是结帮的多!不来呢,等红了眼他们也不来,要来一天能过几阵儿,……我也得回屋里取瓢去了!”
“嗳,她二婶儿,等等我,阿金呀,雪桂呀,我们也回去取瓢去,……别忘了带些刚烙的菜饼来换盐……”
关八爷勒住白马,抬头望望太阳,天也快傍午了,他知道这一路散落的荒村上,人们习惯用一餐热茶饭来换几瓢盐,这条路不断有盐车经过,拦车换盐,远比到几十里外的集市上买盐方便。既这样,不如靠起腿子来,就在村口歇一会儿,用饭时,顺便向村妇们掏问掏问前头的动静……关八爷下了牲口,盐市也已经一路推过来了。车到村口,雷一炮依照关八爷的手势,一声号子一打,十六辆响盐车齐齐整整一条龙,歇在村口的路边上。
村妇们接待外乡过客真够殷勤,找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张罗了一些长长短短高高矮矮的木凳儿来,让推盐的汉子们歇腿,大壶热烫的麦仁茶,装着粗黑烟丝的小扁,全端出来了。几个端了瓢等着换盐的妇人又端出大叠的烙饼来。
“算啦,几瓢盐小意思,”雷一炮笑着说:“你们太客套啦,那石二,你打开篓盖,舀点给她们罢!”
“罢呀,我们怎好白受你们的盐?一路辛苦推过来的,……这不是做买卖,自家烙的饼,将就吃点儿搪饥也好。”年纪较长的妇人说。
石二矮子接过瓢,顺手拈起一块菜饼朝嘴里塞,一面吃着,一面咬字不清说:“真……真是的,这这这不像话,怎么好吃你们的饼……”
“当心噎住喉咙管儿!”谁说:“只怕你不嫌少就够好的了!”
“我说,大娘,你是说早上看见响盐车路过?”关八爷把白马散了缰,恁它在麦场蹓跶着,踱过来问说。
“可不是,”那妇人半侧着脸,望瞭望停靠着的那些盐车说:“估量着也有廿辆盐车,有个骑骡子的黑大汉儿领着,路经这儿没停车,怕是要赶店落宿罢?”
“他们去有多么久了?”
狂风沙0039
妇人光掐指头算不出来,她的媳妇,被她叫做小老鼠他妈的那个年轻妇人替她说:“约摸是两顿饭外加一袋烟的功夫罢!(*北方农村少见钟表,计时间总以吃饭、喝茶、抽烟比照。)”
“我说八爷,据我料想,前面的腿子极可能是一些散腿子临时拉凑起来的,”雷一炮说:“我们在羊角镇起脚,并没听说另有大帮盐车队顺着踩下来?……这些夜猫子,大约也听说前面路难走,怕被土匪分别吃掉,所以才绑成捆儿走的。”
“对呀,”大狗熊说:“咱们脚下紧一紧,管保明天不到晚就追上他们,一来人多热闹些,二来么,要它娘真的遇上四判官,也好多些帮手!”
关八爷听着,没说什么,却仍转问那些村妇说:“你们这儿,如今还算平靖罢?”
老妇人皱皱眉,嗨叹说:“那要看怎么说法了!若说大宗抢劫,明火执杖的杀人放火,倒也没有,我们这些穷庄子,大股的股匪也瞧不上眼,若说偷猪偷牛的小贼秧儿,那倒多得很!前几天,雪桂家的黑牝牛不是叫小贼牵了去了?!”
关八爷点点头,这才转朝雷一炮说:“调当完了,拔腿子,不论前面盐车歇哪儿,咱们歇在林家大庄西的野铺。……出门走道儿,欺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心遇上来路不明或是弄不清底细的人,都得时刻留心。假如前面的盐车真的遇匪,咱们拔刀相助是该当的,可也用不着跟他们打成捆儿走在一起!”
盐车过了晌午拔腿子上路,离开那座村子。雪后的太阳亮是够亮的,可惜没有一丝暖气,--就是有点儿暖气,也被尖风扫走了,只留下一片裂肤的尖寒。关八爷计算过今天的路程;从脚下到林家大庄西的野铺只有廿八里的样子,前面不要越河过渡,只有三道需得拉纤的旱泓,一座占地百亩的乱冢,假如脚程加快些,太阳偏西就可以赶到,即算慢点儿走,太阳衔山时也就该到了。他却不希望到得太早,恐怕石二矮子跟大狗熊几个偷着去蹓跶,又不希望到得太晚,怕天黑后来不及细察野铺四周的地势,假如四判官暗中设伏,岂不是把一块羊肉送进虎口?因为有这点顾虑,就勒着白马,押着车队走。
“八爷您要把腿子歇野铺,我可就有些想不透了?”向老三说:“这一路,我跟你一般熟悉,那林家大庄虽比不得万家楼,却也有百十户人家,有庄院,有碉楼,歇在那儿,有人在外巡更,咱们也睡得一场安稳觉,何等不好?!您偏要歇野铺,是什么意思呢?”
“对呀,八爷,”没容关八爷回话,石二矮子插上一杠儿来了:“向老三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咱们没酒喝,赌一场也是好的。”他拍拍腰肚儿(一种硬质帆布制成的双层宽腰带,用以装钱。)说:“我跟大狗熊俩个,在盐市上,旁的没捎,赌具却捎来了全套来,找处人多的地方,也好剥光几个,若是歇在野铺里,跟帮里的穷鬼赌,赢了他们也是一笔空帐!”
“你们再想想,就会觉着歇在林家大庄不妥当了!”关八爷说:“咱们跟人家素来没交往,四判官卷得来,怎好因此拖累到姓林的头上?……再说,日后传扬出去,会错当六合帮畏匪怕事,缩进林家大庄求庇护呢!那还成话吗?!……野铺四周地势开阔,附近没人家,旷地上藏不住人,四判官就是有心动咱们的手,也得先拿人撞咱们枪口,那儿离林家大庄不远,一有动静,庄里自会应援,四判官一扑不成,他也就站不住脚了!”
石二矮子呶着嘴,原待抱怨什么,吃关八爷白了一眼,便说:“那……那我只好赢一笔空帐啦!”
“头道沟泓子到了,八爷,”雷一炮说:“您瞧,泓口的车迹杂乱得很,前头的盐车队今晚若是歇得早,也会歇在野铺的。”
“嘿嘿,那就妙了!”石二矮子扭头找大狗熊说:“若是遇上那帮人,咱们掏光他们的袋儿!……我它妈练过喝牌法的,(迷信所传的一种职业赌徒所练的邪法,会‘喝牌法’的人,每赌必赢,据说有鬼帮其换牌。)只准赢不准输的!”
“咱们合伙赌怎样?”大狗熊叫他说动了心,笑眯眯的打起如意算盘来……“赢了咱们二一添作五,扯平了对分,输了你拿钱!”
“岂……岂岂?岂有此理?!”石二矮子急得翻眼说:“便宜又不是狗屎,这么好捡法儿?--输了要我一人出钱?赢了你摊干份儿?”
“本来嘛,”大狗熊一本正经的:“你说了你会‘喝牌法’,只赢不输,你着什么急?!要说你没把握不输钱,那你压根儿就是在吹牛说大话,……谁眼见喝牌法是怎么练出来的?”
石二矮子鼻孔出气说:“你以为你施激将法,我就会把绝招儿传授给你?!就是我有心传授,你不叩头拜师,也还是不灵,……你这种人,脑后有反骨,一付欺师灭祖的形像,我它妈乐不乐意收你为徒,还没有拿定主意呢!”
“酒瘾没发作,瞧你俩个神气劲儿!”前头的向老三说:“车到泓口了,扯出攀索来罢!”
俗话:宁愿多走十里路,不愿多翻一道泓,这对推车的人来说,确实有它的道理在。就拿响盐车来说罢,每辆车上满装着盐包盐篓,多则六七百斤,少则三四百斤,走在平阳路上,习惯推盐的壮汉倒不觉得怎样沉重;若要翻过一条泓子,下坡跟着上坡,中间连歇口气的余地全没有,推车的汉子要不一鼓作气,很难把盐车推上坡去,尤其是遇着窄而深的陡泓,或当寒冬雨雪之后,坡面结了冰,滑溜溜的没有蹬脚的地方,若想独力控住盐车可真万分不易,非得靠住腿子,互相帮忙不可。
这条旱泓,宽倒不甚宽,高高的泓背却陡削得很,泓口虽经有人修铲过,但也滑溜难行。大伙儿歇住车,向老三豁去大袄,帮着雷一炮扶着车边的大杠,俩人大吼一声:“下!”雷一炮那辆盐车就顺着那道冰滑的斜坡直滑去了!
初下坡时,俩人施足力气,朝后倒拔住那辆盐车,使它尽量放缓,减低冲势,到了快近泓底时,向老三一放手,利用盐车下冲的余力再行上坡,一面快步赶至车前,抖开攀索背在背上,朝前弓着腰杆,牵引那辆车上坡,盐车一上一下之间,那份重量要超过平常数倍,累得俩人面红耳赤,腿臂筋肉暴凸着,额头蒸着热汗。
“来罢,大狗熊,轮咱们了!”石二矮子在雷一炮回头帮着向老三推车时,吐口吐沫擦着手掌说:“你它妈力气足,替我多卖些劲儿!”
石二矮子推车下坡,大狗熊帮着他,实在够卖劲儿,但等上坡时,大狗熊忽然放起刁来。他原来是帮着石二矮子拉攀带的,拉到要命的节骨眼儿上,故意把身上朝后仰一仰,脚底下劲儿松一松,这么一来,盐车下坠的重量全都落在石二矮子身上去了!
狂风沙0040
“嗳嗳,你它妈……开不得玩笑!”石二矮子死命抵住盐车,像一只死撑活捱的癞蛤蟆,脸色涨得像块猪肝似的说:“你是怎么弄的?--发力拉呀!你不拉,我上不去了!”
“我的鞋子掉了!”大狗熊说:“你总得让我拔上呀!你挺住一会儿,让我来拔鞋。”
石二矮子没命的挺着,但却挺不住,盐车真像泰山压顶似的,逼得人脉管贲张,双瞳欲裂。大狗熊磨磨蹭蹭的拔鞋子,那盐车把人逼得直朝下滑。
“我我我……我挺不住了!”
“我来了!”大狗熊说:“我不是来了?!”
倒退的盐车经大狗熊一挽,石二矮子顿觉得两肩重量轻了很多;石二矮子吸了口气,正待发发力把盐车顶上坡去,谁知大狗熊又停住了。大狗熊一停不要紧,石二矮子可又变成了虾蟆啦!
“你你你?!你这不存心消磨人?!”
“倒不是消磨你,”大狗熊说:“我只是半天没喝几口酒,有些后劲不继,你不妨挺着歇一会,让我喘口气再拉。”
“甭开心,后头还有十几辆车要过泓呢?!”石二矮子咬牙说:“你它妈要学喝牌法,我教你算了!我它妈算认得了你。如今你乘人之危消磨我,你不怕我等歇消磨你?”
大狗熊笑笑说:“你有喝牌法,那只是邪魔诡道,一点儿也不算什么,老子我有喝人法,不信你就瞧瞧?!……我要没有这一手,就不会在你面前逞能了……来!上!”他吼了一声,反手一带攀索,石二矮子就把盐车推上了坡。
石二矮子盐车一上坡,转过脸,一屁股就坐在车板上,浑身力气耗尽了,只落下喘息的份儿。大狗熊回头推他自己的那辆盐车,朝关八爷叫说:“八爷,矮子真不成,真是个空壳儿……我这辆车过泓没帮手啦?”
“我来,”关八爷说。
关八爷卷起衣袖这一插手,大狗熊轻而易举的就把盐车推过了泓,朝石二矮子睒眼说:“我这唤人法灵是不灵?”气得石二矮子哇哇叫,骂大狗熊是促寿鬼!在寂寞的长途上,这对宝货开心逗趣虽是小事,却使得大伙儿忘记了疲困和寒冷,也平添了不少的生意。石二矮子吃亏上当气在一时,等到一上了路,吱吱唷唷推上一阵儿,又把方才的事儿扔到脑后,找着人聊聒起来。大狗熊摸得透矮子爱戴高帽子的脾气,就说:“你可甭记恨我,矮鬼,我适才只是存心试试你究竟有多大的力气?你当真能独力挺住那辆六百斤来重的盐车,我可真没想到?!”
“嗨嗨,”石二矮子一听,就乐开了:“这点儿小沟泓,哪还在话下?更高更陡的,想当年不要人打帮手,我独力推下推上也不觉怎么样?……如今年纪不饶人,业已差劲多了可不是!”
“我倒想听听你那喝牌法儿?”不常开口的王大贵说:“咱们小时候听老头儿讲古,好像也听过什么牌鬼偷搬骰子,说是会法术的人,心里想要什么张儿,什么点儿,那鬼就替他偷换来什么张儿,搬出他想要的点儿,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你瞧我石二爷也是瞎扯蛋的人?!”石二矮子说:“喝牌法听着容易,练起来可不那么容易了!--就像大狗熊这号的假大胆儿,就是说给他听,他也没这个胆量去练它……”
太阳斜了西,盐车队业已翻过几道沟泓,靠近那座鬼气森森的乱冢堆;领着车队的关八爷却不能像掌腿子的那干兄弟们一样,有说有笑的心无挂虑。他必得催着牲口,在车队前头小心翼翼的踩道儿,多少年来,有不少盐帮,就因领队人一时疏忽,惨遭覆没的命运,他挪不开担在自己肩膀上的,这付沉重的担子!
西天起晚云,条条如带的晚云兜不住下沉的太阳,反被斜阳烧成阴红带紫的颜色,无声无息的晚风,似乎比带哨儿的晨风更尖更利,刮在人的脸上,直如千片万片薄薄的刀锋;远处的那座乱冢堆,恰恰横在斜阳的面前,无数坟顶纷耸着,状如一只拦着路的大刺猬。在林木不多的这块地势较低的平野上,视界极为广阔,在西南角,已能隐约看见林家大庄闪着土黄色光辉的庄院围墙,野铺在正西方,被斜阳撒布的光雾隔住,只能看见一簇林木光秃枝柯所呈现的黑影。
“那雷老哥,先把腿子靠住,”关八爷转身打个手势说。腿子靠住后,关八爷猛然一夹马,白马一块玉就像一条怒龙似的,四蹄敲响冻土,飞窜向那座乱冢堆去了,白马还没接近乱冢堆,大伙儿看见白马一斜身从冢北窜过去,绕着乱冢打起盘旋来。
“八爷若不是遭鬼迷了,就是过份小心火烛,”石二矮子评断说:“这儿既不巴村,又不巴店,硬叫咱们靠住腿子喝风是啥意思?……乱冢堆是土做的,里头埋的是死人骨头,只怕瞎子全知道,有什么好瞧看的?”
“你甭那儿信口雌黄好吧?!”向老三说:“走道儿的盐车,最忌遇着乱冢密林,土堆河叉儿。假若四判官伏得有快枪,咱们闭着眼直推过去,只怕撞上人家枪口还不知道呢!”
“看样子没人设伏,”雷一炮说:“关八爷策马回来了!兄弟伙,再赶五六里路,就赶上野铺的热汤热饭了,大伙儿准备拔腿子罢。”
大乱冢没设伏,大伙儿放下一条心,这一天的长路赶下来,不望见野铺的影子也还不觉怎么累,可当一望见野铺的影子,就好像卸了眼罩的推磨驴看见槽头麦粉儿一样的喜欢,自觉累得歪歪的,非得赶紧歇息不可。腿子起脚时,雷一炮跟关八爷说:“八爷,这块地方,只有大乱冢是块险地,其下余一抹平阳,四判官既没在大乱冢设埋伏,我料想他们必不会匿在附近……”
“那可也料不定,”关八爷:“四判官那种人,什么花招儿全耍得出来……我想,过了乱冢,前头有岔路,我得绕道林家大庄去走走,打声关照,万一有事,他们也好有个接应,--免得把咱们也拿当土匪打。”
“您想得周到。”雷一炮说:“那我就迳把腿子靠野铺,先照应兄弟们用饭了。”
石二矮子的肚肠原已辘辘响,一听说饭字,便耸耸肩膀添了精神;他眯着眼推车走,满心喜洋洋的梦,他想到热烘烘的野铺,大瓦罐里舀水烫脚的滋味,热烫的饭菜和透香的好酒--该死的好酒,不知能不能偷尝的好酒……菜油盏照亮的赌台,软软的麦草通铺--躺在上面晕晕糊糊的好像睡在云上一样,真它奶奶的,一天的路,只有这五六里巴望宿店的路值得一走!
“八爷他到林家大庄去了,”雷一炮的声音飘过来,照例又是那一套,比碎嘴老婆婆强不到哪儿去:“临走关照兄弟,烦诸位嘴子随身带,枪火压膛,保险卡上,提防万一会碰上岔儿,……甭以为有一帮盐车在咱们前面走,就大意了!”
狂风沙0041
“真是……”石二矮子摇摇头,自言自语的:“一个不见影儿的四判官,把人弄得提神吊胆到这种程度?当初咱们没惹他,倒有些怕他,既已惹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像这种空旷的平阳地,除了大乱冢的鬼魂,只怕连兔子全找不着,哪会有什么土匪窝着……?!”
“嗳,矮鬼,你刚刚说的喝牌法怎么了?”大狗熊说:“你它娘光卖一阵关子,还没揭底儿呢?”
“你瞧瞧这块乱冢堆再讲罢!”石二矮伸出舌头舐舐嘴唇,危言耸听的说:“这种乱冢堆看来够大的了可不是?你不知咱们老家一十八座联冢比这儿大得多呢,……喝牌法不是好练的,我说,--你们胆小的不要听好了,练喝牌法的人,先得要向师傅讨张符,趁星月无光的黑夜,找座坟头焚化了,你得要单独一个人,在七月十五鬼节那天,再去拜你曾经烧了灵符的那座坟,诚心诚意的焚烧香烛纸马,叩头跟坟里的鬼魂说话,……”
斜阳落进云帏背后去,那些大大小小的荒坟在人身边缓缓的旋转着。冬天的黄昏短得可怜,晃眼之间,暮色就一丝一缕的游过来,在坟阴处伸着耳朵,仿佛偷听什么似的向人贴近;暮霭就有那种力量,它初起时并不昏黯,只是裹一层极薄的透明的朦胧,但它能使那些原本死沉沈的坟冢活动起来,恍惚是些幻象中站立的白色精灵,张牙舞爪的扑进人的眼瞳……石二矮子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子劲儿,吊起嗓门儿,使相隔五六辆盐车的人,全听得见他那样夸张的声音……“你一边叩头,一面要千方百计的哄骗那个鬼,”石二矮子越说越若有其事了:“你要哄他说:我干这一行,也实在为生活所迫,走投无路,万非得已什么什么的……懂罢?--那个鬼若是心慈的,经不得你一番苦求,也就会答允替你去换张儿偷牌了。这种听不得人三句好话,见不得人一张苦脸的鬼,在世全是老实人,死后仍是老实鬼,是最易哄骗的……”
“嘿,有意思!”大狗熊说:“假如你当初化符时,没选着这种老实鬼,你又待怎样呢?”
“有什么怎样?”石二矮子闷声说:“鬼跟人其实还不是一个样?不过人在阳世鬼在阴间罢了!人有三六九等人,这鬼么,呃,当然也分三六九等鬼了!俗话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你见什么鬼自然也该拿什么话去哄他呀?!……比如说有种贪财鬼,他那两眼只看得见金纸跟银箔和大张头的冥票,--正是,正是阳世所形容的‘见钱眼开’那种鬼,你要是遇上这种鬼,你就是哭瞎两眼,吐尽苦水,跳死在他面前也是白费心机!……你要是遇上这种鬼,你就得许他一点实实在在的好处;你得把喝牌法的好处告诉他,允他赢了钱,逢年过节都替他烧纸化箔,送节礼,塞红包,他没有不答应的……。”
“一等到那鬼答允了,坟头上就会滚出一团碧绿碧绿的鬼火来,朝你点头睒眼,你见到那光景,心里就该有了数了。”石二矮子这才又拐入正题说:“那,你就得把事先准备好的六粒骰子和一付牌,撒在那座坟墓四周的荒草里去;打第二天夜晚起始,不论阴晴雨雪,不论有星有月,或无星无月,你每夜都要到乱冢里来,摸着这座坟,偷偷的捡回一张牌或一粒骰子去,……等你哪天把你撒出去的牌和骰子全捡齐了,那,你的喝牌法就算练成了!”
“想不到一个喝牌法,也有这么多的名堂?”王大贵说:“你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了?”
“可不是?!”石二矮子说:“世上事,没有一宗是容易的,你们想想看,秋夜飘着牛毛雨,天上地下全都是滑滑黏黏的,天黑成那种样,举头不见星月,低头不见路影儿,要你们当中恁是谁,不准带灯带火,悄悄的,贼似的摸到比这座乱冢堆还大十倍的乱冢里,伸手不见五指,你可得摸到原先那座坟,你还得屏住气,伸手到湿淋淋的乱草丛里去摸牌……。”
“可真不容易,”大狗熊咂咂舌头说。
“何止不容易?!”石二矮子说:“有时你走霉运,摸着的不是牌,却是个软不溜啾的冷东西!也许是一条蛇尾巴,呃,也许是个癞皮大蛤蟆,也许……也许是个叫人扔掉的死娃儿,臭哄哄烂糊糊的一把,--你喊天?……喊天也来不及了!”
“啐,”走在前面的向老三忍不住吐了一口:“讲归讲,说归说,你甭在那儿恶心人好不好?!”
“嘿,妙了!”石二矮子说:“我摸着没起恶心,你听着就恶心起来了?……我当初去乱冢摸牌,什么事儿全经历过,奶奶的,鬼火围着我打转,阴风吹得我竖汗毛,谁要学喝牌法,谁就得恶心恶心!--怎样?大狗熊?我说,你还有这个意思不?”
“我为啥要学邪门道?”大狗熊说:“邪玩意儿不发家,你它娘就是个样儿!你会喝牌法,也没见你积了钱在哪儿?!还不是跟大伙儿一样是个差点儿穿不起裤子的穷光蛋?!……这套玩意骗不了人,也只好在乱冢堆里骗小鬼罢了!”
“甭那么认真,老哥,”石二矮子说:“我不过是觉得大伙儿赶长路无聊,随嘴编点儿什么,给诸位添精神罢了!我才没那种兴致去骗鬼呢。”
日头快沉落了,红得像块柿饼,无精打采的坐在野铺前的树梢上,尖风扫过光秃的枝柯,细声细气的哀泣着,寒冬欲暮的光景最是萧条,落在人的眼瞳里,印入人的心底去,使人泛起空空茫茫的感觉,会觉得人突然的变轻了,变小了,再不算是一个推着盐车赶路的人,却是一些悉悉索索随风飞旋的干叶,不知哪儿才是落处?盐车吱吱唷唷的响着,乱冢堆落进身后的黑里去了;人在长途上,谈着聒着时倒不觉怎么样,一旦沉默下来,立时就会被一种灰黯的哀凄罩住,无数遥远的、浮流的、重叠的、幻变着形象在眼前的空无中构成魇境,即使全心挣扎着,也难从那样的魇境中拔脱出来;这时刻,谁都希望有人讲些什么,用爆发的哄笑声敲碎那种魇境,甚至于,连石二矮子那种不着边际的穷吹瞎侃也是好的了,谁知石二矮子竟然忍住劲不再啃声,只管闷推他的车子。
“矮鬼,你再吹一段如何?”大狗熊说:“再吹一段,正好把车子推到野铺门口。”
“我不能讲话!”石二矮子咬着牙说。
“谁也没使封条贴住你的嘴?!”向老三说:“刚刚还在狂吹二百五,怎么好好儿的竟变得不能讲话了?”
“我,我它妈的肚子疼!”石二矮子说:“许是在盐市上大鱼大肉的,油水吃得太多了,加上赶路发了些汗,受了些风寒,怕是要拉稀。”
“拉稀你就把腿拐到路边靠下,自管去拉不就得了?!”雷一炮说:“这也用得大惊小怪?” “我我我我……我偏生又怕鬼!”石二矮子说:“我只好咬牙忍着,替野铺的粪坑送泡屎算了!”
大伙儿正想大笑,却被雷一炮的声音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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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瞧,野铺门前靠了一排腿子,”雷一炮说:“那必是走在咱们前面的那帮盐车队,我料不透他们为什么歇住不朝前走?——他们晌后就赶到野铺的,腿子不会无缘无故的靠半天?也许是前头会有什么变故?”
“管它什么变故,”向老三说:“推过去再说。”
六合帮的各辆盐车在野铺门前叫号子停靠下来,在一排大树下面,早已靠了一排廿把腿子。野铺的主人没想到这一天会来两大批客,乐得阖不拢嘴来,亲自迎着雷一炮,好像迎神奉佛一样的热火。
“先开两桌饭菜,掌柜的,”雷一炮说:“再准备一个净房,一个十六个铺位的通间。”
“酒是现成的小泡儿酒,(俗称小叶子酒。)”野铺的主人说:“菜饭还得现张罗,因为这个小铺儿,素常没来过这么多的客人,屋里这一帮走盐的爷们,已把铺里准备的一点儿菜饭全吃掉了!……这铺么,还将就匀得出来,净房倒有空着的。”
“那就烦您先张罗饭菜要紧,咱们是十七口儿。”
打点吃食和宿处,照例是领头脚的事情,当雷一炮忙着张罗时,只有向老三陪着他,其余的汉子们靠住腿子之后,全一窝蜂似的涌进客堂去了。
这家野铺座落在平地上,论气势,及不得大渡口的樊家铺,论房舍,也低矮寒怆得多,但讲房舍之多,也还算一路野铺当中比较宽敞的;正面一溜五间屋全是客堂,光洁的黄土墙,平塌塌的柴编的屋顶,弯曲的杂木横梁上吊着马灯,客堂里设有几张矮脚圆桌,如今变成了赌台,先来的那帮走盐的汉子约摸已经用完了晚饭,正聚在圆桌边呼么喝六,怨粗骂细的赌得不亦乐乎。
“嘿,窝里的伙计,你们可乐得紧!”大狗熊进门就叫说:“咱们也来插一腿,好歹凑凑热闹。”
“来罢,伙计们!”先到的盐枭里有人叫说:“吼子行不分家,牌九骰子随意下注,腰里铜足,做压也成,咱们赌你的!”
“我它娘先抓几把骰子再讲!”
说着,大狗熊歪着肩膀一抗,就挤到骰子局里面去了。圆桌上空,有一盏马灯在人头上摇晃着,黄黄的光晕里腾游着烟雾的黯影;至少有七八个汉子在赌着骰子,人头挨着人头,那些人全穿着蓝布或是黑布大袄,腰眼勒着腰绦,胸前插着匕首,胁下插着匣枪,有几个敞开襟口,使白汗巾围着脖子。坐压的那个汉子是个粗脖子,(即今所谓甲状腺肿大症。)大脑瓜,看样子手气极顺,桌角的台面上,已经堆了不少杂七八拉的票卷儿,银洋和铜角子,使一支匣枪压着;他面前放着一只粗瓷的大大碗公,碗口有些歪斜;碗里放着六粒头号大骰儿。
“嗳,嗳,列位,”他用手指弹着碗口说:“堆上多的是钱,掏腰包下大注儿罢,没人下注,我就要它娘漫压啦!(压家赢了钱不愿再做压了,谓之漫压。)”
“慢点儿漫压,”大狗熊伸着下巴,笑眯眯的说:“你没瞧砸堆的主儿来啦!”(赢光庄家台面上所有的钱,谓之砸堆。)
那人神色不变的把大狗熊看了两眼,也笑着说:“您是新来那帮里走腿子的,您说这话我可真乐,小台面,小意思,难得会着新朋友,您端不端得走,那得看您的运气如何了?”
大狗熊话一说出口,经人家这么一客气,反而懊悔起来;自己嗜好小赌也是真的,运气不佳可也是真的,尤其是掷大骰子,(三粒骰子一掷,俗称小骰子,六粒一掷,称大骰子。)十回到有九回九是输家,本待先押上几角试试运气的,这么一来,不得不硬着头皮下了两块银洋的注。两块银洋一把定输赢,这在大狗熊眼里,业已算是一等一的大注儿了,谁知那个大脑袋的庄家仍带点儿讽嘲的意味笑指着说:“老哥,您若真砸我的堆,注儿不妨下大些儿……小堆上至少赔得出五七十块大洋,您两块两块碎注儿,就算把把赢,半夜的功夫,也难把堆给扯干呀!”
大狗熊苦笑笑,心想,你它娘的说得可轻松,老子腰里打总也掏不出几个两块钱!不过,嘴上虽装着不介意,答说:“这只是投块石子问问路,试试手风,你可甭急,--大注儿还在后边呢。”
其余的几个也纷纷下了注,一两块、三五毛不等,等注儿摆好了,那个压家一揎衣袖,探出壮实多毛的手抓起碗心的骰子放在嘴边呵口气,念念有词说:“骰子骰子显显神,不是豹子就是顺!”(六粒骰子掷出同一点子,称为豹子,掷出么二三四五六,称为顺子,均为通吃。)
俗说掷一夜骰子,喊哑了嗓子,这话一点儿不错,压家的六粒骰子一撒手,不知多少只手点着碗心旋转不定的骰子,狂喊狂叫,真像要把屋脊盖儿给掀翻一样。
掷骰子的人伸长颈子,两眼像要暴凸出来似的盯着大大碗公,六粒骰子仍然你推我撞的叮当碰击着,在碗心滚动;为了巴望它们能滚出通赢的点子,大脑袋差点要连心也呕出来,嘴张瓢大狂嚷着:
“呃呃,一么掷六哟!……六六大顺哟!……呃一掷一十八点大洋楼呀!……叮当叮当豹子来,豹子生财哟!qi,它奶奶!大点儿还不快些儿滚出来?!”
而另一些下注的家伙恰恰相反,他们嚷的是:
“双么抬二!么么么么--么出来!”
“小鼻小眼一掷通赔哟!”
“小妖搂着二姑娘!”
而在那些人中,大狗熊摆出一种奇异的后倾的姿态,使手指指着滚动的骰子,用低哑、缺气的嗓门儿,拖着滑稽的歪腔叫说:“么,么!么!么窟那个洞!赔钱货滚出来了!赔,赔,赔,赔,赔钱那个--货!嘿,嘿,七点,你赔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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骰子停下来,现出三个六,一个四,一个二,一个么!在掷大骰子来说,这是赔面居多的小点儿,很容易被下注的各家追上;下注的各家依次掷点儿,点儿全比压家的大,压家赔了钱,大狗熊伸手抓大大碗公,朝碗心吹了口气说:“吹掉么毛!看我的!”煞有有其事抓起骰子一把掷出来,嚷都没来得及嚷,那骰子业已现了点子,--三个五,两个么,一个二,六点。
“对不住,”大脑袋伸手一捞,就把大狗熊的注儿捞走了,话音里仍带着半分调侃味儿说:“吃大注儿赔小注儿,你老哥实在够帮忙的,手风不顺,你就歇会儿再来下注儿罢!”一面把两块银洋放在掌心里掂得叮当响,响声使大狗熊有些心疼。大狗熊一掷就掷出晦气点儿,本待抽身换张台子的,经不得大脑袋一调侃,抽身就更显得没面子了,旁人也许会嘲笑自己是个虎头蛇尾怕输钱的,无奈咬着牙,又掏出两块钱来说:“小意思,小意思,赌钱赌兴致,谁把输赢放在心上,那还有啥意思……”
不过那六粒骰子似乎很欺生,(欺负陌生人,北方俗谓欺生。)总是顺着压家,不听自己的叫喊,连着两把下来,输得大狗熊两眼冒金星,暗自叫苦不叠,一输了钱,不由想起自称福将牛皋的石二矮子来,朝外面叫了两声矮鬼,没人应声,只听另一张赌天九牌的台面上传出王大贵的声音说:“石二闹肚子,出去找粪坑拉屎去了!”
“你在那边赌得怎样?”大狗熊问说。
“我在这儿押上门,连抓两把天字杠,(大天配人排,称天字杠,除对子外,通赢。)点子旺得很呢!”
王大贵赌牌不爱喳喝,一味闷赌,天字杠之后又抹出一把地字炮来,(地牌配杂八,等级仅次于天字杠。)乐得他破例的开口跟人聊起天来了。
“你们是下午到的罢?”他问一个押游门的家伙说(不固定押哪一门。):“为何歇在这儿,不朝前再赶一站路呢?前头难道有动静?”
“咱们全是散腿儿凑合起来的,”那人说:“咱们只是走买卖,可不是玩命?!……莫说咱们一二十支枪,就是有百儿八十支枪也不成,……不是四判官的价钱呀?!”
“贵帮赶得来,咱们心里宽松了不少。”掌堆的那个汉子说:“四判官愈是见影儿不见人,咱们心里越怕的慌,不得不早点落宿,把四周打探清楚,要不然,他们窝住你,那就惨了!……咱们如今两帮人合在一起,枪支人手更多些,心里好歹有个仗持!贵帮是?”
“小帮上‘六’下‘合’,说起来你们该晓得的,关东山关八爷亲领这一帮腿子。”天大贵边说着,一面打下一拨儿码子,(赌天九牌,下注时,用硬币排列出‘一点赌’,‘三道快’等等名目,谓之打码子。)掏出一支揉绉了的烟卷儿吸着说:“四判官在一路上阴魂不散,就是要找六合帮,报万家楼的一箭之仇!……说实话,甭看六合帮人少,真的面对面,也没什么便宜让他占去,--八爷就是一付猴王对,我说。”
“您是关八爷亲自领腿子?!”坐庄的汉子手捺在牌面上,肃然起敬说:“八爷的威名,凡是走腿子的没人不知道,有些人还受过他的照顾的,……八爷如今人在哪儿?咱们该丢下牌去拜望他去!……嗨,能跟八爷同路,就有十个四判官也吓不着人了!”
“甭急呀,伙计。”王大贵不愿在手风正顺时停手,急说:“八爷他叉到林家大庄去了,一会儿不见得就回来,你还是推一会儿再说罢!”
赌场上时辰淌得最快,眨眼之间天就黑下来了!腊月上旬的夜晚,弯弯细细的上弦冷月照着野铺四周朦胧的旷野,旷野上除了一片风声之外,别无半点儿声息。
在六合帮里,唯一没卷进赌场的,只是雷一炮,向老三和石二矮子三个人;雷一炮是个稳沈干练的人,时时谨记着关八爷的交待,腿子一靠,他就忙着张罗吃食,热水和铺位,总想让弟兄早些安歇下来调养精神,同时又顾到大伙儿的安全,着处事精明的向老三手不离枪,留在停靠的盐车边亮眼,等着关八爷从林家大庄回来。向老三是个肯为旁人着想的汉子,有欢有乐退后,有苦有难当先;不论是否轮着自己放风,总肯尽心为大伙儿喝风。
而石二矮子不是这样;关八爷勒逼着不准他喝酒,他已经怨天怨地怨个不完了,如今他摸着毛坑,蹲在两块悬空的木板上,连他自己的肚皮也挨起他的骂来。他的肚皮不但咕咕噜噜的穷嚷,还滚来滚去的疼个不完,他不得不使双手捺住肚皮,骂说:“你奶奶个孙儿的!你好好儿的为啥尽跟老子捣蛋来?!谁它妈有一天宠你?纵你?把你养成这种没出息的娇脾气来?!--饿,又说饿着你了!攫住油水,老子大修你这座五脏庙,你它妈又天生贱皮子,没那种福气消受得!我它妈嘴里还觉得不过瘾,你倒忙不叠的朝外漏油了!”
而那肚皮像个爱嘀咕爱噜辄的老聋子,恁你石二矮子怎么骂它,它还是依然故我的叫个不歇,叫得石二矮子火上来了,在自己肚皮上狠狠的拧了一把说:“还叫呢?奶奶的!你就是要闹毛病,也该等夜深人静的时刻闹呀?矮爷我没事,心平气和的陪你蘑菇,倒是无所谓的!你呀!你它妈没眼色透了,你不知道你这一家伙,害得老子少赢多少钱?……你听,骰子叮当响,牌九正在开条儿呢!你就快点儿罢!”
而那肚皮是个慢性子,石二矮子越催,它越快不了,细声细气的唱着小曲儿呢!石二矮子无可奈何的叹说:“我的肚子祖宗,肚子大王!你再不老实,我可就赌不成了!我它妈赢不得钱,就该饿杀你这个王八爷蛋了!……嗨,我它妈实在不该生着你这不争气的东西!”
既然骂不服自己肚皮,石二矮子就蹲在毛坑里干呕气,低着头不再开腔了。似有还无的月光把一溜儿毛坑矮檐的踞齿形的影子勾描在石二矮子眼前,寒风刮过来一阵阵呼么喝六的赌博声,磨弄得石二矮子满心痒痒的,抓不着捞不着;那齿形的檐影仿佛变成了一把活动着的锯子,呼呼啦啦把人的心全给锯断了!正在这当口,忽然眼见毛坑那边的烟头火一闪一亮,隔壁的坑位上来了个人,那人一定是个粗大个儿,人朝坑头的木板上面一站,把木板踩得吱吱响。
既然拉稀拉得一时提不起裤子,来个人聊聊天,也比一个人勾着头发闷好些儿;石二矮子想着,就准备跟隔壁那位闻其声不见其面的朋友打打招呼了;谁知自己的话还没放出,又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走到毛坑边上来,一面扯开裤子哗哗的放溺,一面低声打着黑语说:“落叶儿,(指姓黄的人。)落叶儿!飘到哪儿去了?”
石二矮子立刻听懂了那人的意思,他是在说:老黄,你在哪儿?……这么一来,石二矮子可把涌至喉咙管的言语又咽了回去,侧过脑袋,竖起耳朵偷听着,心想:妙妙!没料着这儿也会遇着贼?待老子我听听你们说些什么罢?全心顾着听话,那肚皮竟也不疼不叫了,就听隔壁那个出大恭的人说:“长脸吗?--落叶儿在这儿,……门把儿还不见动静呢。”
“扇子外头长出个亮眼的来了!”解小手的说:“不把他摆平,行事扎手。老五他说,外头一响鞭炮,里头就敲锣打鼓,热闹热闹!”
“其实老五也是死心眼儿,”出大恭的家伙说:“何必让咱们苦等门把儿?莫如早点剪掉亮眼儿的,里边外边两面烤它一顿算了,……若等门把儿一插手,成不成事还料不准呢!”
石二矮子一听,压根儿不对劲!什么干小手脚的毛贼?!简直全是四判官那一窝豺狼虎豹!自己亏得没啃声,要不然,头一个当了他们试枪的活靶,那岂不是伤透了感情?!从话里听出这两个家伙,是叫差出来伏击关八爷的,他们打算先把六合帮里放风的弟兄撂倒,然后从里面动手突击,黑了灯窝着打,假如真让他们称心如意干起来,六合帮岂不整砸了锅?!……人到急处,没主意也得拿主意来,石二矮子一急,也就有了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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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声不响的系上裤子,打量出那一溜毛坑下面的蹲板全是活的,能够抽得动,而自己是双拳不敌四手,非先在两个家伙里整倒一个不可!……系好裤子之后,他悄悄的窜到旁边那间毛坑边上,弯腰伸手搭住蹲板一端,猛力一掀一抽,那块板被他抽到手里,单听砰咚一声响,蹲着的那人就摔进毛坑里去!偏偏这座毛坑是砖砌的,又大又深,那人仰脸栽下坑去,一声还没喊出口,头就沈进臭水里吐泡泡去了。
“黄叶儿,黄叶儿,”解小手的正在提裤了,慌乱的说:“你这是怎么弄的?”
“救……救……命,咕噜噜,咕噜噜……”可怜坑底下那个像肚皮朝上的乌龟,满心有话说不出口,只落下手舞足蹈的挣扎了。
解小手的家伙急于要救他的同伙,一时也顾不得肮脏,就在粪坑边沿伏下身去,朝坑里伸出双手,谁知正当他伸出双手时,猛觉脑后起了一阵风,紧跟捱了一家伙,半昏迷中被人提起两脚一翻,也就淌了“浑”水啦!
石二矮子整倒那个家伙之后,踢开木板,拔出匣枪,转身就朝野铺这边奔过来,认出放风的向老三,扯住他说:“事情不妙了,……这……这……这,这先来的一伙子人,哪里什么盐帮走腿子的?!全是四判官手下的土匪,存心想贴住咱们的,刚刚我蹲毛坑,遇见俩个说黑话的家伙,业已叫我整下毛坑去了!”
“真有这回事?”向老三吃惊说。
“难道我还哄你不成?!”石二矮子跺脚说:“如今咱们的弟兄全跟那伙儿混卷在赌台上,你得快拿主意,要不然,等他们的匣枪先张嘴,那可就……惨了!”
“这话若换旁人说,我就全信了。”向老三手捺着匣枪把儿说:“唯有你跟大狗熊俩人,鬼话刘基惯了,我总得打三分折扣!上回不是你们引狼入室,使什么马五瞎子混进福昌栈的大花厅,那位淮大爷怎会丢命?”
“人总不能没错,”石二矮子说:“这回我弄对了,将功折罪总行!--你瞧!”他过去幌幌另一个盐帮的盐篓说:“有篓儿没盐,空的!他们推空车下大湖?除非是得了疯病了?”
这一回,向老三不由不信了,正把匣枪拔在手里,但已经来不及了,就见赌台上的灯火一黑,里面响起了一片杂乱的枪声,桌椅的断折声,门窗被椅子砸开,不分敌我,人影幢幢的朝外乱跳,夹着一些喊叫,咒骂和呻吟。向老三和石二矮子空掂着匣枪在手,却不敢乱泼火,因为上弦沉得快,原野黯糊糊的,恁谁也没有那种夜光眼,能在十步开外分得出敌我来。
这真是突如其来的一场恶火……而这场恶火不是由对方先发制人,却是由大狗熊主动引起来的。大狗熊在骰子局上一连输掉三把,不得已推说要出去放溺,从局上退出来,其实放溺是假,换台子是真,他三转两转,转到王大贵身后,打算下注见押儿注牌九,一只手伸到腰眼去摸钱,钱捏在手上一抬眼,有就楞住了。原来他越看那个做庄的家伙越觉得脸孔好熟,就仿佛不久之前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那庄家正低着脑袋在洗牌叠牌,出条子打骰子,一面分牌说:“七戳自拿三,天门头一班,。”那人不开口,大狗熊也许一时想不起他是谁来,那人一开口,大狗熊就想起来了!
不错!一点儿也不错!他就是自己在盐市大王庙里遇见的马五瞎子!不过今夜他不瞎了,那只贴过膏药的眼是好的,同时那张脸不再涂上油灰。大狗熊初发现这个秘密,着实有点心惊胆战。--这人既是马五瞎子,不用说,这个盐帮里一伙人全是土匪扮的,这算是一准没错儿的了!六合帮十几个弟兄,除开关八爷,雷一炮,向老三和石二矮子不在当场,其余十三个人不知不觉全窝进人家怀里去了,要是自己不先动手,等对方先动手来,只怕连一个也活不成。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目,可不是?按照当前情势看来,若想一个个附着耳朵通知,准会败露行藏,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先动手放倒马五,马上灭灯,黑里打一场混战,有亏两边有份还好些。
大狗熊眼睛珠儿转了几转就把主意拿定了,他的个头儿本来就高,当那些家伙两眼注视牌面时,探出一只手捏住马灯的捻钮,另一只猛的拔出匣枪来,黑洞洞的枪口笔直的顶住马五瞎子脑门正中,扳机一压,轰的一声闷响,同时那盏马灯就叫他捻灭了。
这一声闷枪,听在有经验的人耳里,就知有人被放倒了,那些土匪却不知被放倒的会是他们发号施令的头目五阎王,五阎王原本交待过,不等外边枪响,放倒关八爷,里面不得动手的,所以当大狗熊响枪之后,土匪们就抢着先捻灭马灯。全屋在一刹间灯火全灭,变成一片黑暗,虽说只是眨眼功夫,却给六合帮里的汉子们留出拔枪待变的机会。而黑里更传出大狗熊的破锣嗓子。
“六合帮的,当心土匪!……四判官的手下的小杂种们,马五瞎子脑袋开天窗啦!风紧水涨,拉你们的合子罢……”
这一来,抡椅子砸窗户开溜是那些土匪,开枪制人的倒变成六合帮走腿子的了,虽然土匪里有些奸滑的家伙也还了枪,却打不着大狗熊,原来他干掉马五瞎子之后,抱住王大贵朝下一滑,就滑到赌台下面去啦。
屋里的地方黑又窄,拎枪的人影纷纷朝外窜,一时院子里,黑路上,到处全是人影,活像一脚踢翻土块后,一窝受惊的蟋蟀;摸黑对火实在不是滋味,摸来摸去也找不出头儿来,有些人弄得杯弓蛇影,不让任何人贴近他,横着匣枪乱泼火,有些人精灵些,非得挨着人分清敌我不开枪;有些土匪听说死了头目,沈不住气,卅六着,走为上着,拔腿就跑了,有些人兜着树行和草垛儿捉着迷藏。枪战初起时,野铺里的两位店伙正托着为六合帮人张罗来的饭菜,还没进门,就叫黑里撞出来的人撞翻了!雷一炮截住一个家伙,板着脸一认不是窝里人,那人手臂弯在雷一炮背后,一支匣枪正顶在雷一炮的后心窝,而雷一炮的匣枪也顶住那人的左边太阳穴,俩人一齐压下板机,而两支枪全没响,原来俩人心情全紧张过火,手指不灵活,把膛火勒死了!(*德造驳壳枪,扣板机时不可用力过度,否则易生故障。)
狂风沙0045
那个土匪很精灵,急忙扔开匣枪,施出摔跤的手法,伸腿压裆,想把雷一炮摔倒;谁知雷一炮更精灵,使匣枪的枪管,朝对方的太阳穴上猛力横扫过去,那人就乖乖儿的伏在跌碎的杯盘上舐菜去了。
在野铺前面的行林背后,石二矮子跟向老三俩个虽是先知先觉,但是面对着这种糊涂火,也是一筹莫展,只有隔岸观火的份儿了。匣枪泼出的流弹清脆而短促,在寒冷黑暗的半空叭叭炸响,这里那里,不时喷出枪口火的蓝焰,时辰这样一分一寸的流过去,弄得石二矮子不耐烦了,匿在树后大喊说:“风紧,伙计们!门把儿踩的来了!”
那些土匪原打算一拔枪就把六合帮给窝倒的,谁知算盘不照算盘来,只是棋差那么一着,就弄得满盘皆输,加上听到石二矮子这么一阵吆喝,更弄得惶惶无主,没有心肠再缠斗下去,几声呼哨儿一响,就败退下去了。
“兄弟伙,不要穷追!”雷一炮这才扬声招呼说:“先逗拢来检点一下,有伤亡带彩的没有?”
那边的王大贵打火燃亮马灯,从客堂出来,各人互相一点数,只差一个大狗熊。
“不妙,”石二矮子慌说:“世上最笨的莫过于那个家伙,准是顶了枪子儿了!”
“你它娘背后损人,该翘着屁股死!”大狗熊在屋里诡秘的笑着说:“土匪退了,老子在这儿收堆底儿呢!……老子不用练什么喝牌法,照样有小鬼送钱来!”
“嗳嗳,这种意外之财独吞不得,”石二矮子从王大贵手上抢过马灯,冲进客堂去,把马灯朝赌桌上一放,动手就跟大狗熊抢起钱来,谁知手忙脚乱,脚底下绊着个软东西,一摔就摔了个狗吃屎,石二矮子回手一摸,一巴掌全是红的,便软了腿,在地上爬说:“我的妈!怨不得我的膝盖有些打软,原来挂采的倒是我自己?!”
石二矮子穷嚷穷叫,硬说他挂了彩,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王大贵向老三他们赶进屋,拎着马灯一照,就见石二矮子浑身倒是好好儿的,而他身后那具死尸却看全看不得了。那个悍匪马五瞎子为向四判官表功,处心积虑的要除掉关八爷,结果关八爷没怎么样,他本人却落得这般下场,--大狗熊那一枪靠得太近,枪口火烧卷了他的头毛,枪弹射进去的地方,场口只有蚕豆粒儿那么大,偏偏那颗枪火从他后脑横撞出来,顶掉了他的大半边脑盖,白里带红丝的脑浆淌了一地,经石二矮子一爬,全弄碎了,粘得他一裤子全是。
“狗×的矮鬼你瞧瞧,”大狗熊骂说:“今夜你准梦见马五瞎子找你赌宝!”
石二矮子就着灯光再一看,蹦隆跳起来,连连跺着脚,提着裤子乱抖说:“恶心!恶心!这这这,这怎么是好?!”
“其实也没什么,”向老三说:“脱下裤子洗洗不就得了?!……这新鲜的死人脑子,可比你练喝牌法时摸着的,又烂又臭的死婴要干净些儿。”
一伙儿正在说着话,却被雷一炮的手势打断了,话断了,话声静落,代之而起的,是远处发出的枪声……依照枪声的方位,雷一炮断定那可能是林家大庄的枪队,在庄外截击溃匪;各人心里全挂念着关八爷,就觉得黑夜里的枪声和冲天的狗吠是那样的凄惨,谁都知道这样凄怖的冬夜是很长的,他们还得拉出去接应关八爷。由于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俩人意外的机敏,今夜四判官算是蚀了些老本,但谁也料不定下一把抓的什么点子?是通吃?还是通赔?………
野铺里发生的这场火拚,连关八爷也没料得到;人坐在林家大庄庄主家堂屋的椅子上,正跟庄主说话,呼呼的匣枪子弹就飞过来报了信,关八爷听了听枪音,这才断定是野铺出了事,一时也顾不得说话了,站起身就要出去牵马。庄主硬说是靠近林家地面,就是有事也不要紧,执意要带一拨枪队,陪关八爷一道儿去看看。
俩人领着几十杆枪铳,拎了好几盏马灯,抄近路赶奔野铺,半途就跟溃匪撞上了,乒乓一阵乱打,那些庄勇们不懂得打土匪的妙诀,一味抢着乱放枪,先把声势铺开来,把那群溃匪整惊遁了,行到野铺外的行林,遇着雷一炮领着一伙弟兄接应上来,问明了大伙儿没伤亡,关八爷这才放下心来。
两股人合到一起,打着马灯找前找后,一共找出五具遗尸来;石二矮子这可攫着机会,夸称他是如何发现那些走盐的人原是土匪,他如何把两个土匪打落下毛坑的;大狗熊不甘示弱,也把他如何认出马五瞎子,如何先发制人的事情讲了一遍,俩人嘴里话虽不同,心里却抱着一个意思--巴望关八爷一高兴,会下了个赦令来,答允仍准他们喝酒。
谁知关八爷连眉头也没舒展,反而朝两人说:“这五个土匪既是两位打掉的,勿论他们生前怎样造孽,如今已应了天报……死人无罪,就烦两位替他们收拾收拾,明早也好替他们下葬。”说完了,就转过脸去,跟林家大庄的庄主说起来。石二矮子望望大狗熊,就见大狗熊嘴角朝下撇,也正苦兮兮的望着自己呢!尽管满心老大的不愿意,也不敢顶撞,只好跑出去扯麦草,拖尸首,冲血迹,压着一肚皮闷气收拾去了。
在西路上,林家大庄是打北朝南数最后一个像样儿的村落,多年来,尽管淮河南匪乱不息,而林家大庄附近倒仍维持着一隅偏安的小局面,像今夜这种事,可说是绝无仅有的;庄主是个安份的农户,一向跟走道儿的朋友没什么交往,但对六合帮和关八爷的名号并不陌生,事情出在自己地面上,虽说六合帮没什么伤损。总也觉得过意不去,遂也关照庄勇说:”你们也帮着收拾去罢!着人回庄去取些绳席,趁夜把他们卷妥,使门板抬到乱冢堆去埋掉。”庄勇方动脚,他又交待说:“记住,刨坑要刨深些,浮土要浇水踩实,免得让野狗嗅着血腥气,把他们拖得东一块,西一块的。”
“您甭费心,”关八爷歉然的说:“若不是六合帮打这儿过境,林家地面上不至于留下这片血腥,……这帮土匪,正如兄弟适才所说的,全是四判官手下的人,他们为踩着六合帮,才会骚扰这儿的。”
“嗯,不错,”庄主沉吟着,仿佛在沉思什么,过了半晌说:“朱四判官在北地气焰很盛,这边有很多散匪全跟他声气相通;我说八爷,这儿去大湖口还得百十里地,可算是一路荒凉,……假如得不到民军的接应,那可就有些……不太方便了!”
庄主的话是实在的,凡走过西道儿的人都想像得出来,要想单凭十几杆枪闯过那些贼窝有多么难!平常盐帮路过水泽地,跟那些散匪没过节,黑吃黑的事情不多;如今可不同了,假如四判官亲自南来,先把散匪疏通妥当,枪口齐冲着六合帮,那可真的是每行一里地,就好像翻越一座刀山。关八爷早就反覆的想过这些,依眼前而论,只能问及这条路该走不该走?若是该走,就是刀山如笋如林,一步一个血印也得走,用不着管它能走不能走了?为联络主领民军的彭老汉,适时解救盐市万民的危难,为相机铲掉朱四判官这块毒瘤,为追踩恶贼毛六,查探万家楼的内奸,更为把六合帮这干弟兄领到活路上,让他们能在民军里干点儿什么,这条路是走定了。不过,这全是六合帮本身的事,不能牵累到林家大庄这些耕田种地的头上,……送走了庄主之后,关八爷独坐在净室里,眼望着马灯的小小焰舌,耳听着寒风流咽,满心就像腾烟涌雾般的盘算着这些……
狂风沙0046
也想过下一天的行程,中晌时该歇在卅里外的陆家沟,傍晚要过邬家瓦房西的邬家渡口,歇在南兴村,而这几处地方,全是西道上出名的险地,只要过了南兴村,朝南不到廿里,就该是民军的地面了。
二天绝早,六合帮的盐车就在关八爷的催促下上了道儿;旁的弟兄精神还好,惟有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两个家伙,因为前一夜拖尸埋人浪掷了不少精神,上路时迷迷盹盹的,一边推着车,一边打着盹;大狗熊有时还抬起头来,揉着满堆眼屎的眼角看看路,石二矮子却一直勾着脑袋做梦,只是顺着前面盐车车轴的声音,把自己的盐车跟着朝前推,推了大半个时辰,盐车没叫他推下路边的草沟,也算是宗奇事了。
石二矮子是那种人,乐只乐在表面上,沉淀的苦味全积在心窝下面的一块黑里;而那点儿带有几分神经质的诙谐,以及满不在乎得乐且乐的劲儿,也全是走腿子养成的。……长年累月的滚行在路上,路业已够长的了,苦日子却比路更长。几百斤重的盐车可是好推的?一开始,谁都不是天生的铜筋铁骨的力士,何况双肩压着的不单是盐包加给人的斤两……从单打单走腿子到沥血加盟入淮帮,从滴血的淮帮在官家渡那一火里活出来,改入如今的六合帮,使他学会了在粗野顽强的一群人活着,也活得粗野顽强。人不存心欺人压人,就该在这世上活下去,人活下去就得穿透苦难,穿透血海汪洋,去取得一碗饭分给妻儿。若谈道理,道理也就这么多了!可是这些年来,还没遇过什么人用嘴说道理的,那些人总拿枪口顶着人说话,道理全在黑洞洞的枪口里面,--也只有脑袋开花的人才配说懂字。就这么闭着两眼死活由它闯下去罢,同伙的弟兄全都是这样,世上哪还有伸冤救苦的人?!
如今,车轴尖锐的响声割破四野的岑寂,扩散到远处去,石二矮子两条腿木木的跟着车声走,有时刻自觉是醒着,有时又恍惚陷身在梦境里。几乎每一个走腿子的人,都巴望能梦见大湖口,那儿将是千里长途上暂时的终站,谁能活着望到湖口,谁的血汗就有了收获了。石二矮子也梦见那些;梦见烟波万顷的灰蓝色的大湖,无论阴晴,远处的湖波上全裹着晕蒙的水雾,梦见一座一座满生芦荻的沙渚,渚上的芦丛里,总潜伏着专载湖盐的枭船上差出的把风的汉子,当岸上的盐帮嘬嘴吹出悠长的胡哨时,他们就会应以低沉的角声,--那是召船的讯号。枭船总在夜暗时听着信号,从沙渚背后的水道中驶近岸边装盐,等到盐包装满就越湖驶到青弋和水阳江去,卖给皖南各地的买户。……在烟波浩渺的大湖心里,各帮各地的推盐的汉子可算是放下一条心了,湖心没设关卡,也极难发现缉私船,一伙人分散在盐包下面,或是成排的靠在盐车旁边,分成好几堆,整天整夜的聚赌。
“喝,这一路好荒辽!”谁那么叹着说了一句。
石二矮子皱皱眉毛,正在梦里赌得起劲,硬被这一声打断了,大惊小怪!可不是?走腿子十有八九翻山越野踩大荒,哪条路不荒辽?!
“打这儿起脚,一路全是大大小小的野泽子,”向老三的声音飘响着:“俗说野泽九十九,头是陆家沟,尾是邬家渡口,这段路拉直了走并不远,拐弯抹角绕着泽子打转,却要走上一整天。”
“我的儿,”雷一炮说:“在这种地方可不能遇上四判官,开起火来,连块伏身的地方全没有。”
盐车总是那样吱吱唷唷的吟出同一种单调的声音,使人软,使人困,使人有些无端的厌烦,声音把人掷在一种晃晃荡荡的空茫里,无边无际的朝前滚转着,在空茫里展布着的,不是什么灾难,不是长途上的风霜雨雪,饥寒和寂寞,不是喝喝的哄笑和感时的哀叹,也不是激烈的拚斗和厮杀!而只是交织的时空加给这群人的自然的命运,必须要面对着而且迎接着的命运!……管它娘的,朝前推着罢,说什么全是多余的了!就这样,石二矮子可又打起盹来了。
“石二,你的盐车是怎么推的?!”跟在石二矮子身后的王大贵发话了:“走路不看路眼儿,你可要推进野泽里去啦!”
石二矮子吐口吐沫揉揉眼,懵憧的:“这它娘推到哪儿来啦?我还只当在草铺上困觉的呢?!”
“前头就是陆家沟,”向老三说:“你可真会困觉,一觉困了卅来里路。”
“怪不得我肚皮有些饿的慌了,”石二矮子望望日影说:“天快傍午了。”
天实在到傍午时分了,透过冬天清朗的大气,很远就望得见陆家沟半遮在秃树枝桠那边的树舍屋顶;灰里带黄的屋顶平塌塌的闪着光,使一群久走荒路的人有一种温暖的感觉。陆家沟是个寒伧荒僻的小村落,座落在陆家沟的沟脊上,三面都是浅浅的广大的野泽,冬天缺雨水,泽里半涸了,变成许多相连相接的,结了薄冰的池塘,水涸的地方,显出一些潮湿的淤泥泽底,乱蓬蓬的竖立着一些水芦的干黑的枝桠,大部分全叫朔风扫断了,只能留给拣野柴的孩子拾收去烧火。泽子那边的村落龟伏着,茅屋土墙小窗眼,又低又矮又伧寒。
即使是这么样的一座小村落,望进石二矮子的眼,人也就精神起来;无论如何,这总是人住的、有烟有火的地方,午炊的烟柱也带着一股可亲的人味;盐车还没推到那儿,就好像看见许多张可亲的人脸飘浮在眼前了;何况这样的村落,颇有几分像是自己老窝老巢那座荒村……人要是不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什么玩意儿逼到江湖上来,谁愿离乡背井来?真它妈该啐它八百口吐沫!村子在眼前旋转着,一直旋进人的记忆深处来了,石二矮子想起自己的家,门口有棵弯拐的狗芽儿树,树皮叫拴牛绳子磨亮了,看在眼里光滑滑的,摸着更光;老黑牛总它妈爱啃树,把牛绳下面靠树根的那一节儿树皮啃光,白惨惨的,当它卧着晒太阳时,它就认着没树皮的地方擦痒;畜牲究竟是畜牲,不会知道那儿擦痒不得力,越擦越痒。
淮帮叫打散了那一年,一车盐白白飘掉了,一文钱没赚到手,反贴掉老本;回去后正逗着春荒,硬把牛给卖了,分点儿钱买了半笆斗粮食种,又匀点儿钱为女人买了两只没放腰的小猪,尽管卖了牛,那棵狗芽儿树也没能长大,等旁的树在软风里抽了芽,它却枯死掉了。“枯死门前树,主霉运上门!”谁它妈快嘴说了这种晦气话,霉运硬叫它说上门了!……小猪买来不久就得了春瘟,猪瘟人也瘟,一个八岁大的男孩反而死在猪头里,--连吃瘟猪肉的命全没有。
尽管记忆里打着数不尽的疙瘩,想着就有些窝心,但那块黑里的老窝巢必竟是人梦魂的归处,有着一份潮湿的泪滴的温热;若再把记忆朝更久远的深黑的年月里去翻耕,人就会恍恍惚惚的溶化在里面……承平的日子里,荒村上听不见更锣更鼓,扁大的初升月把村舍树丛映得影廓朦胧,幼年的岁月是一幅幅褪色年画,灰黝黝的梦色里,已经掏不出怎样清晰的情境了,但那总是好的,春林里的野鸟啼泣,低沉伤感的迷离,远远近近相应相连,游丝般的捆着人心;野地上潮湿的土香,拌肥与成熟的庄稼混和的气味,平头扁额的女人露出一口整齐黄牙的笑容,麦场边瓜棚下原始的胡琴声,没有什么风能吹动心里留着的那些影像,只因它们已经过去了;人在长路上泼汗推车为什么呢?那些是永也回不来的了。
腿子靠在陆家沟村头上,这可怜的村子上连家卖铺也没有,向老三一提起六合帮和陆小菩萨来,村上人立刻就显得火热了。
“老大爷,我说,”关八爷向一个衔烟杆的老头儿说:“这儿近些日子还算平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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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儿摇摇头:“您可是领腿子的关八爷?--陆小菩萨常常提起您;老六合帮,早年常打这儿过,咱们算来不外,我才说这话;今夜你们过邬家渡,千万得要小心,……邬家瓦房那一带枯树林,说不定啸聚有大股的土匪,……你问我怎么知道?……村后泽边尽是人和马的脚印儿,我估量他们是夜里拉过去的。”
关八爷点点头。
“大股土匪拉到野泽来,我弄不清楚是什么意思?”老头儿叭着烟说:“这儿没大户,值不得他们卷的;再朝南去,就是民军地面了,他们也甭想拉过去。……除非是在北地惹了是非,拉过来喘口气,再不然,就是为闸住过境的盐车队……”
“您可说对了!”向老三说:“四判官那伙土匪,就是要找块咽喉地,把六合帮一口吞掉。他们夜卷万家楼,咱们拔刀相助,使他们一块到嘴的肥肉没吃得成,前天在坝上,小菩萨找过八爷,业已明告过了。”
“既然如此,八爷您又何必呢?”一个中年的庄户说:“这边风声一紧,连陆小菩萨都觉得蹲不住,拔腿走了,诸位犯不着为一车盐去豁命呀?!……能卖给槽子,利薄些不要紧,我说,在这儿胡乱用过晌午饭,还是掉头朝北推还安稳些,最好不要再把买卖送过大湖了!”
“八爷,您可别听他的,让咱们走回头路!”大狗熊插嘴说:“死活咱们跟您走,在盐市上就讲定了的!咱们可不能让您单人独马去大湖泽。”
晌午心,天忽然转暖,地面上有化雪的湿痕了。
庄户们分别凑合些粗茶饭来,六合帮那伙弟兄就歪坐在车把上用饭;关八爷一手抚在马鞍上,望着他们,忽然觉得心里涌上一股儿悲凉……天南地北一捆儿人,就像老缠不分的藤莽,当大火烧来,想扯也是扯不开的了!早年领缉私队时,也曾亟力想把那伙弟兄从悲惨的梦境里引领出来,黑松林释脱彭老汉后把他们遣散了,这些年来,谁知他们各别的遭逢究竟怎样?!万家楼惹了朱四判官,原是自己跟向老三的事,与其他弟兄无干,但照目前光景看来,全帮弟兄都跟着趟进了浑水,洗也洗不清啦!如今明知前路上危机四伏,却不能逼着他们回头;有些事情临到头上,愈想躲避愈躲避不得,即使逼他们回头,焉知朱四判官不在别处动手?一捆儿人像是一把筷子,与其分散了让四判官各个去收拾,还不如合起来当棍打!刀尖枪口最无情,对起火来,伤亡总是难免,这些弟兄们谁能逃得过,那就得看老天保祐了。
冬天里少见的红霞把枯树林烧得亮亮的。
黄昏时分,六合帮的盐车队靠近了邬家渡口……
依照地势来看,邬家渡是西道儿上最险的一段地方,一条急流滚滚的大叉河挡住前面,渡口以西是一座宽长里许的水泊,渡口东面是密密的枯树林,生长在平地中凸起的沙堑上,枯树林里,就是远近知名的邬家瓦房--一座湮荒多年无人居住的废第,久已被人在野谈中相传,说是一座鬼屋。一条窄道从北边伸来,一面沿着枯芦蔓生的水泊,一面壁立着一丈七八尺高的堑崖,崖上的枯林枝柯交错,密得怕人;一些落了叶的林木,枝干仍是棕黑色的,另一些经过雷火劫的死树夹立其间,像一些惨白鬼魅,阳光射落在没了皮的树干上,显得异常触目。这条路不像盐河大渡口北面的郑家大洼一样,经过多次惨烈的拚斗,这条路只是荒凉到令人恐怖的程度。
盐车一路推过来时,一向爱聊聒的石二矮子反而闷声不响的没开什么腔,旁人问他,他才说出陆家沟那个村子太贫苦,中晌那顿饭他吃的是稀的。
“嗨,还有那份精神鬼扯蛋吗?”他说:“玉蜀黍稀饭捞不着两个疙瘩,我它妈一口气喝了八红窑碗,肚皮喝得胀胀的,心里可是又潮又饿;稀饭不搪饥,在肚里光晃荡,三晃几不晃变水走了,还是个空肚皮!”
有些人谈论著昨夜小野铺的那场混乱的黑火,耽心前面会有更大的厮杀。而向老三却安慰大伙儿说:“你们有啥好耽心的?八爷在前头踹道儿,有事咱们就拔枪不就是了!”
“我说,向老三,”大狗熊说:“你是久走这条路的,你可去过邬家瓦房?听过那许多鬼故事?想那邬家既能在这儿造起一座偌大的宅院,不用说,该是个一等的财主了,他那些子孙为何不能在这儿守着祖宗的产业呢?”
“邬家这本账,连我也弄不清!”向老三说:“等会儿,你要遇上渡口摆渡的孙二拐腿,你就会弄得清了。孙二拐腿原是邬家的老长工,邬家瓦房出的事,唯有他知道得最多……当年老六合帮走这条路时,咱们的腿子倒是在邬家瓦房里靠过,--那时瓦房里早也就没有人了,只有孙二拐子在那儿替邬家看守房子,不过他也没住在瓦房里,而是靠近河埃,自己搭盖的一间小屋。”
雷一炮皱着浓眉瞧瞧欲暮的天色,又望望走在前面的关八爷策马的背影,扭头朝向老三说:“趁这阵子没什么动静,你不妨就你所知,把邬家瓦房的事儿聊给他们听听,免得他们穷耽心,有动静,我瞧着了自会打关照的!你让他们熟悉这块地方也是好的。”
向老三点点头,真的聊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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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是零乱的,但很鲜活,带着些久远年月的霉斑,暮色在向老三的眉影间徘徊,讲故事的人心并不放在故事里,却放在沙堑上的密林间,谁知道在这种鬼气森林的地方将会发生什么事呢?老六合帮遭伏后,自己是很久没历这条道儿了。……沿途的积雪因天气转暖的关系,全都开始融化,路面上因为少有行人践踏,只带一层浅浅的潮湿,柔软打滑,但并不十分泥泞难行,主要是有一层被掩覆在雪下的尚没腐蚀掉的落叶帮了大忙。
但听故事的汉子们却都津津有味的听迷了;那故事似乎比石二矮子练喝牌法的故事还要有趣得多。……传说邬家瓦房的祖先邬百万原是个穷小子,在一家包发饷银的银楼里当伙计,(清末各地协军之饷,因常以整块银锭计算,零星关发极不方便,协统为免凿银麻烦,有特约当地较大银楼代凿者。)整天在吹火筒下过日子,两眼常看吹出的烧银的蓝焰,弄得有些近视。尤当关饷前后,常常为凿银的事情一忙就是好几个通宵。邬百万的眼睛不好,柜台里升了一炉火,火上炖了个铜面盆,隔些时刻,总要淘把热手巾擦眼。
……一夜,邬百万又在凿银子;那时一个协勇每月关一两七钱二分银,协里那些老总们成天在校场上打滚,为大清虎黄色的龙旗卖命,满可怜的;一个月关这点薄饷,实在该关成色十足的纹银,谁知银楼老板不知弄些什么鬼?凿开的银块全是不足数的,另外得要加铅。……端人的碗,服人的管有啥办法?!……莫说加铅,灌锡也只有灌了……三更过后,忽然起了一阵风,把店门给刮开了,邬百万就觉有个人影儿在眼前一幌,揉揉眼角抬头再一看,可不是个人?!那人一身兵勇打扮,两手扶着柜台的台面,伸着头,像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儿。
十三协(协,满清兵制,相当一旅。)的老营盘离银楼不远,营规虽是营规,邬百万知道有些爱酗酒嗜赌博的家伙常走后路,翻墙头出来流连,有时半夜三更到银楼来换银子,或是敲当铺的门去当物件,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惊奇,只是放下笑脸说:
“你这位老总爷,可是赢了钱?要兑换整锭银子?”
“我它妈要找你们老板算账!”
那人皮笑肉不笑的铁青着脸,伸手摔出一块银子,当啷掼在柜台上,气势汹汹的,使邬百万吓了一大跳。
“我们老板,他……他……他……”
“不关你的事。”那人漠漠的说:“我只要你张眼瞧瞧,这块银子是不是你们银楼凿的?--你们老板黑良心,跟协统勾结起来玩鬼,剥咱们一伙弟兄的头皮;银子一经你们手,用出去要打七折八扣,这本账,只有到阎王面前才算得清楚!”
“您先坐下歇口气,”邬百万小心翼翼的敬烟奉茶,央那人坐下说:“有话慢慢谈。……不错,这银子是咱们银楼凿的,背后有印记,想赖也赖不了!至于暗里有没有勾结,就不是咱们做伙计的能够晓得的了。”
“嘿嘿,”那人说:“你这位小哥看来倒满诚实的,我说,像你这样人,怎能在这儿呆得下去?你不知道,吃粮的老总头皮薄成什么样儿,哪经得这等剥法?你帮他们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犯得着吗?!死到阴司,准遭炮烙!”
“谁见过阴司来着?!”邬百万叹说:“我是个孤苦人,没爹没娘,端舅家的饭碗长大的,下无立锥之地,上无片瓦存身,十来岁就送到银楼当学徒,我身子孱弱,除了会玩吹火管,叫我到哪儿混饭吃?”
“实不瞒你说,小哥。”那人说:“我不是人,我是阴世不收的凶鬼,就因为银楼凿银子玩鬼,我到协统那儿去告密,原以为协统大人会赏份花红的,谁知竟被捺上一顶私通土匪的帽子,光绪卅二年十月初三,我被拖到西校场去砍了头,死得奇冤……在我之后,陆续有告密的弟兄,全被假藉名目砍了脑袋,死后连阎王也没见得着,你帮着他们吸血,你可忍心?!”
邬百万一听,吓得浑身竖汗毛,抬眼再看那个人,哪里还像个人?!在柜台一角的带罩煤灯光里,那人的脸白得怕人,颈子四周还有一道血箍,刀痕接合处,漓漓朝外滴血。……
自从银楼遇鬼后,邬百万决意辞退不干了。临走时梦见那鬼托梦给他,真真亮亮的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说:“小哥,你的打算是对的,咱们西校场那十几个挨砍了头的朋友有意助你发财。……咱们旁的不会,到银楼来挑银子还不成问题。”邬百万说:“事成之后,我当怎样谢你们呢?”鬼说:“当然啰,事成之后,有些事儿还得偏劳你办一办,头一宗,你得设法在西校场西边的禹王台角上,找到咱们的尸骨,使棺木装了安葬,使咱们在地下也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二一宗,你得请几个和尚,为咱们亡魂行超度,各念金刚经十万卷,有了经符在手,咱们才能上得阎罗殿,诉得冤,说得苦,才能有转世为人再投胎的机会……末一宗,你发财之后,盼能找着咱们家小,多少施舍些,让他们不致饿死。这三宗事,做起来并不难,盼你能允诺在先。”……邬百万在梦里只想着银子,听也没甚听,就全答允了。
离开银楼,邬百万扛着行李朝西走,走到这儿停住了,这儿地势偏荒,耳目不多,就是起了暴发户,也不会惹眼。……说也奇,邬百万走后不久,那家银楼就开始少银子了,接下一拨儿饷银,无论放在什么地方,那地下就像起漏似的,眼看着朝下耗。而邬百万却在这儿发了大财,一口气买下四十顷湖滩地,一座宽长几里的果木林,修盖了宅院,买了成群的骡马。……同时,城里却纷纷传说着某某银楼倒闭,老板被问死罪时所生的异事;说是有人看见一群没头的鬼,出入那家的宅子,一个个全挑着银担儿,煽乎煽乎的沿着河走了,街心的青石板上,还留下一路血点儿。
故事确够新奇,也有些荒诞,但光绪末年十三协兵变倒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而兵变的原因,各代办银饷的钱庄银楼串通剥削兵勇,惹起下层不满正是主要的导火线;没头鬼挑银担儿是否确有其事?年月久了无从查考在另一种可靠的传说中,认为那些兵勇全系受了革命党人革命思想的薰染,由十三协的炮队先行发动,炸毁山炮,放火焚烧营盘和城里的钱庄银楼,一支被清廷认为是训练精良的队伍,在不到一夕的功夫就崩腾瓦解了!民间管那次兵变叫做“炸营”,而向老三所说的故事,正点出了炸营前兵勇们不满的心理。
黄昏越来越黯了,百步之外,不时传来白马一块玉的喷鼻声,车轴的声音也驱不散凝结在枯林上的死寂,每个人都觉得四周的暗处,潜伏着什么似的,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有一份潜在的不吉的预感;愈是这样,愈觉得要找些声音来填补填补……石二矮子就说了:
“向老三,你讲故事有头没尾,主促寿的!”
“谁说有头没尾来着?!”向老三舐着嘴唇说:“你也得等我歇歇劲儿。……我吐沫全讲干了。”
“有趣是有趣,”大狗熊跟着说:“也许我脑瓜儿太笨,可是越听越迷糊啦!--你想,那邬百万既是诚实人,又有一群鬼替他挑银担儿,他该发家才是?!为什么邬家如今沦落成这样?……偌大一座空宅子,只留一片荒烟蔓草?……”
“嗨,你可知有些人天生是穷得富不得?小人乍富,就忘了本啦!”向老三说:“邬百万正是那种人,一有了钱,就忘了他的钱是怎么来的了?!……传说他根本忘了到县城西的禹王台去掘发那些没头鬼的尸骨,没替他们装棺收敛,也没延请和尚念金刚经和大悲咒超度亡魂,更甭谈关顾那些鬼魂的家小了。……匆匆过了一年多,邬家大瓦房忙着娶亲,从那天起,宅子里就闹起鬼来了,邬百万娶了新娘,上上婚变成年披头五鬼婚。孙二拐腿说,闹鬼不久,邬百万着他去请和尚了……”
狂风沙0049
“敬酒不吃,他要吃罚酒,它奶奶的!”石二矮子咕哝说:“没头鬼来催他,他就请和尚了!”
“你全弄岔啦。”向老三说:“他邬百万假如吃罚酒,也早就没事了!--他觉得没头鬼太可恶,请了和尚来,不是超度,是施法驱鬼!……谁知不驱还好,越驱鬼越闹得凶,闹得再没和尚敢上门。邬百万的老婆怀孕,生下的不是孩子,只是一团肉球,见风就炸成一滩鲜血。……天也不帮邬百万,那年洪泽湖发大水,把他几十顷湖田淹没了,水退后,只留下一片不能耕植的流沙……如今的流沙堆寸草不生,你们会看得到的。除了发水淹他的湖田,果木园跟着起雷火,劈死很多树木,没死的再也不肯结果子了。孙二拐腿说,邬百万是叫鬼吓疯了死的,如今他老婆带着一个患软腿病的遗腹子住在县城里的娘家,母子俩全在药罐里打滚,除了孙二拐腿每年还替她们送些批果子的钱,她们恁什么全没有了……”
“究竟这邬家瓦房闹鬼是怎么闹法的呢?”石二矮子说:“你不讲还好,一讲,可把人满心讲得痒痒的,非得听过了瘾不可!”
“那容易,”向老三朝前呶呶嘴:“前头就到邬家渡口了,孙二拐腿自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他一个孤老头子住在这儿的草棚里,靠着替人摆渡过日子,满肚皮鬼故事,逢人就朝外掏,你想听,就得听的。”
一盏红醋色的黄昏从透明落入朦胧,前面的河堆黑黝黝的横浮着,盐车还没靠渡口,就听得见奔泻的水吼。这一段的河面因为地势朝东倾斜,水流也就特别湍急;孙二拐腿的那只平底方头渡船,不是用撑篙的方法过渡的,而是在渡口的岸边,竖埋下两支巨大的木桩,用铁索横连着,船头装有索钩,搭扣在铁索上,起渡时,孙二拐腿不用上船,只需以木杆扳动索边的双轮绞盘,那渡船就能来去了。
盐车终于在关八爷手势的招呼下靠在河岸边的凹道中间了。向老三一靠住腿子,立即就抽出匣枪,爬上沙堑去亮眼路,其余的人全退缩到在堑壁下的阴影里,听着关八爷说话。
“看光景,今夜是无法歇在南兴村了!”
关八爷的语调是沉重的,连雷一炮也不敢相信这儿发生了什么样的岔事,一路上他一点儿也没疏忽,怎么连一丝不妥的地方也没觉察到?!
“你们瞧罢!”关八爷指着河面说:“渡船还好好的系在那儿,河上的铁索却没有了!--再仔细看看罢,渡船有一半被拖到河滩上,我敢断定,船底早叫凿通了!我料得到四判官会这一手来拦住咱们。”
“依我看,八爷,”向老三说:“咱们可不能窝在这儿等着四判官来收拾,他既凿船断索,明明白白就是要把咱们放在这块死地上。”
“邬家瓦房地势高”谁说:“不如先占住那里。”
“最要紧的是先找着孙二拐腿,”向老三说:“他对枯树林每条暗道全摸得很清楚,从他嘴里,也许能掏问出一些消息……如今林里黯糊糊一片,咱们全变成一窝盲鸟啦。”
“大伙儿甭着忙,”关八爷说:“四判官既然黄昏时没在半路上拦截着咱们打,咱们业已算逃过一场劫难了;这段河水流急,河面阔,没有渡船运不得盐车,如今咱们千万不能作过河的打算,要是四判官夹岸埋伏枪支,趁你没靠岸拦着打,一个也活不成。……你们说的不错,趁天还没黑定下来,咱们先找孙二拐腿,占稳邬家瓦房,我自有安排。”
盐车从凹道斜翻上河堆,穿过堑背上的枯树林朝东走,车轴声在不该响的辰光偏偏响得格外厉害些儿,那仿佛明明告诉朱四判官--六合帮在这儿。关八爷要占稳邬家瓦房的主意,石二矮子首先不以为然,大狗熊也有几分不赞同,俩人一路推着盐车,就一唱一搭的抱怨起来。石二矮子认为关八爷聪明人,不该拿出这种笨主意,
“一头伸进四判官事先布妥的绳圈,这叫是……”他说:“还是大睁两眼,心甘情愿朝里伸头的,对方只消一抽活扣儿,咱们就得翻眼伸舌头,--做它娘的吊死鬼啦!”
“这它娘活脱是飞蛾投火!”大狗熊竟想出一句套语来:“眼看要烧断翅膀啦!”
“何不叫做耍狗熊?”石二矮子无论在什么时刻,总脱不掉他那种爱嘲谑的老脾气,开心逗趣说:我它妈求天保祐在你后死,好啖一顿活烧熊掌!”
“你们甭在这儿缺气!”雷一炮说:“等八爷他安排了再说……”
天晓得关八爷拿的是什么鬼主意?!
在邬家瓦房前面的打麦场中间,十六辆响盐车像摆八阵图似的围成一个圆环,环心燃着一堆潮湿的起白烟的柴火,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俩个爱发怨言的家伙,以及白马一块玉被留在火堆旁边。身后那座鬼影幢幢的废第发现了一宗可怖的谋杀--摆渡的孙二拐腿被人拴住双腿,倒吊在门前的屋梁上,死尸硬得像块冷石,嘴张着,眼凸着,从颈到额,全变紫全黑了……没有人有时间顾及那具倒吊着的尸首,各人趁着黑夜初临,都按照关八爷的交待分开了。由那具被倒着吊死的尸首推测,四判官确是有心把六合帮困在这块死地上,一想到这个,石二矮子就有些发冷,并非是贪生怕死什么的,若是明明白白面对面,伸枪泼火拚个你死我活,那也倒爽快,偏偏四判官故弄玄虚,一路上光见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弄得人满心虚悬着不落实地,天下没有比这个更使人难受的了。一个四判官故弄玄虚还不算,连关八爷也卖起闷葫芦来了。这好?!他们一个个溜得无影无踪了,却把自己跟大狗熊留在这儿做饵,万一四判官卷得来,岂不是当了活枪靶?!
狂风沙0050
瘦怯怯的月芽儿拨不透流絮般的浮云,只洒下一点儿似有还无的月光;大狗熊不知打哪儿弄来这么一大堆湿柴火,把火堆弄得白烟滚滚,使整个打麦场和四周的林子全弥漫着一层凝重的白雾;白马受不惯烟熏,不时的刨动蹄子,不安的喷着鼻。石二矮虽然用手捂着嘴,却也止不住的闹咳呛。
“咳!咳!……我说,大狗熊。”
那个还朝刚冒起的火苗上加湿柴,声音闷闷的,显见也憋着一肚皮的闷气:“怎么着?矮鬼。”
“你它妈不单缺德,”石二矮子说了:“你它妈缺德还带冒烟!……日后你得当心点儿,人全说缺德鬼生儿子,生下来就没屁眼儿。”
“二哥,你就忍着点儿罢,”大狗熊会过意来说:“这是八爷他再三交待了的,他要我多备柴火,让它起湿烟,使四判官弄不清车阵里的虚实,然后……”
“还它妈什么然后不然后?!”石二矮子嘟着嘴说:“然后四判官领着一伙人猛扑,咱们两个笨蛋,就冤冤枉枉的做了替死鬼……甭认真,我这只是说笑话,我想八爷他也不至于这样笨法。”
“我可没心肠说笑话,”大狗熊挪挪身体,凑近来压低嗓子说:“我恁情伏到林子深处去,却不愿呆在这受烟熏,--这可不是像孙猴儿进了老君炉?”
“那就说正经的,”石二矮子说:“你以为八爷他拿的是什么主意?”
“他吗?我猜想他恐怕四判官趁黑偷袭,要咱们在这儿故布疑阵,他却领着人匿在黑里,等对方露了脸,判定虚实再开枪。”
“嗯,不错,主意倒是好主意,”石二矮子点头说:“可惜寒冬露宿,坐在这儿等人真不是滋味!……你瞧,寒霜多么重法儿?!”
俩人说话时,全是回脸朝外,背对着火堆,天黑后,浓霜无声无息的朝下落,没有人能以肉眼看得见落霜,但在感觉里,浓霜是一种蚀骨的潮湿的寒冷。今夜的霜落得真够浓,即使背靠着火堆,也只有背脊上暖了一小块,额上,袖上,全都冰寒一片,连袄面也都冻硬了。
无边的寂静铺展在打麦场的四周,上弦月穿云走,低低的斜悬在枯林的光秃的枝桠上,枯树林在月光中愈显深密,重重叠叠的枝柯的黑影,仿佛在烟雾那边浮动着,化成无数无数传说当中的巨大鬼魅,要朝人扑过来,把人撕裂吞噬掉一样。
石二矮子沉默下来,取出些干粮果儿吃着,一只手在匣枪的枪柄上贴着。天约摸快到起更时了,四周还是没有一丝动静;人就是这样的动得歇不得,一歇着,就骨软筋酥的想倒下头来困它一觉。昨夜在野铺碰上贼,打了一场混火,又忙着拖尸埋人,压根儿没睡得成,今晨上路,又推了一整天的盐车,原以为熬到南兴村,该好好儿补一觉的,这它妈可又得睁着两眼干熬了,……想睡,可不能睡,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辰?……这眼前凄惨的夜色可真有几分像自己常梦着的那种凄惨的梦境,总是那么黯淡的光景,像一口魔性的旱井,是谁把自己推落在井底,只让从井口落下来的一小块圆圆的天光映亮眼前的景象……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在黑里狼奔豕突的疾兜着圈子,这里那里,全是竖硬的石壁,干蛭吸着人的脚板,蛇虫在壁缝中吐舌,潮湿的水滴常滴在人的脸上,摸着时,又觉不是水滴,而是一滩滩含晕的扩大的血迹;那是怎样的地方?阴风习习的穿肠蚀骨,地下全铺着散碎的白骨,眼窝深陷的骷髅,有很多蒙昧不清的而又透明的景象,悬叠在虚空的黑暗里,官家渡,洋角镇,北徐州,万家楼……分不清是久远的或是眼前的,纸剪般的人的影像,在黑夜和红火里,雨雪和风暴中,蹦跳着,身不由主的旋转着,发出微弱的喊叫声,像蚊蚋的嗡鸣……不甘心就这样困死在井底的魇境里,偏又常落在魇境当中。
夜,就这样悄悄的流着……
第一响枪音是在三更左右响起的,枪子儿朝高走,划破冰寒冷寂的冬夜大气,拉长了尖亢的啸声,从大狗熊和石二矮子的头顶上横掠过去,紧跟着,从枯林深处迸出一些分不清方向的怪异的牛角声。角声把石二矮子从沉迷里弄醒了,他摇摇头,像一只蛤蟆似的伏在地上谛听着,想判明四判官那伙人的来路。
“又它妈是一场混火!你瞧罢。” 大狗熊没理会石二矮子的自言自语,枪声突然在一刹之间转密,像狂风扫着骤雨般的直朝车阵当中泼射过来。两人全是久经阵仗的老手,听着枪声,就知枪弹是直冲着自己泼来的了。照理说,枪口若朝着别的方向,枪音听在耳朵里是够惊人的,枪口若冲着人放,枪音听来反而不甚分明。
这一阵密雨般的枪击,已把石二矮子和大狗熊的耳朵震得迟钝了;一时觉不着枪声,单见枪弹击在盐包上,乱迸的盐屑像落雪似的盖住人的头和脸,白马一块玉在流弹飞迸里挣脱缰绳,嚄嚄叫的奔进一侧的林子里去了;两人贴伏在野火边的地上,叫乱枪盖得抬不起头来,也不知四判官来了多少人?也不知有多少支枪口瞄得车阵?就是想还击也无法还击,因为浓烟滚压着黯淡的林野,除了听见枪声,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
好在一阵枪击过后,有几条影子游扑过来,喊说:“伙计们,挺上来罢,这阵枪火,该把关八这窝毛人煮烂啦!”大狗熊没等发话的那人说完话,把匣枪担在手臂上发了一个三发点放,那人就滚跌在地上发出长长的哀嚎;石二矮子不甘后人,探出匣枪,瞄着那些朦胧的游走的人形横泼出一整匣枪火,不但又放倒了两个,更把其余几个朝车阵边冲扑的家伙打成了缩头乌龟,翻身爬进林影里去了。
这时刻,枪声突又转来,而这阵枪却不再是冲着车阵施放的了。
月亮隐进云里,混乱的喊杀声腾扬在林子里,石二矮子一听就知起了变化。
“八爷准打的是掏心拳,--在林子里跟他们窝缠上了。”大狗熊说:“你听人声枪声这么乱法儿?!”
“黑打黑,人越少越占便宜,”石二矮子骂说:“它奶奶的,四判官决不至料到八爷会耍这一着儿--空城计!把咱哥俩放在这儿诱敌,却把弟兄们伏在林子里打他们的脊盖。我敢打赌,他们站不住脚,非退不可。”
正像两人所料的,关八爷领着的十来个人,真个在林子里跟土匪干开来了。夜色原本黯黑得可以,林子里更黑得怕人。那些土匪没料到关八爷会跟他们卷在一起打,子弹呼呼叫,谁也弄不清敌我,心里一惶乱,先自乱了阵脚,你兄我弟的喊叫着,想藉招呼壮胆,谁知不开腔还好,一开腔就亮了相,不是挨枪就是挨了黑刀。枯林那样密扎,人在里面要摸着走,六合帮里的汉子听过关八爷的交待,每人全抱定拚死的决心,踏踏实实的闷打。土匪可不成了,土匪自打万家楼吃瘪后,已经变成惊弓之鸟,这回趁夜偷袭邬家瓦房,原打算一举就把六合帮铲掉,谁知车阵是空的,等到发觉不妙,抽腿已经来不及了。
……………
在另一处地方,王大贵已经冒着冰寒泅过了大河,到南兴村南边去连络民军去了。混战仍在黑黑的枯林里持续着……
当关八爷和六合帮一伙弟兄在黑夜的枯林中和朱四判官混杀时,远远的淮河岸上的盐市也正面临着一场大战。
狂风沙0051
盐市上保盐抗税的消息传到孙传芳的耳朵里,一个电报拍过来,下令立即围剿。孙大帅那个常爱在鸦片烟铺上发作的狗熊脾气,发起来是没道理可讲的,电报局子里半夜三更把电报送进防军大营,鸭蛋头团长正喝下一斤老酒,搂着从海京戏院里接来的花旦睡觉,一听马弁喊报告,说是:“孙大帅来了手令!”吓得他屎滚尿流爬起来,穿着一条粉红色的女裤,朝手执电报稿的卫士敬礼,然后才平伸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电报。
“嗨嗨,郑师座早就保荐我升独立旅长!咈!”他眼也没睁,迷里迷糊的朝电报稿上吹口气,敲打着如意算盘说:“我说小菊花,你快起来让我亲热亲热,老子升了独立旅长,你它妈也照章升级了!……大帅他早就夸赞过我带兵独得一个稳字,这回可够提拔我的啦!”
“提拔你?我说我的爷,这可不是时候呀?”那个花旦小菊花在房里嗲声嗲气的说:“若在承平时刻提拔你,我也好跟你享享福,平时不提拔,等到跟南边革命党开战才提拔,你一升了独立旅长呀,嗨,准调到浙东前线跟革命党去拚死去,依我看,不升这个官倒也罢了!”
“这这这,这是什么话?”鸭蛋头团长一听见革命党三个字,就禁不住有摸脑袋的习惯,总下意识的摸摸头还连不连在颈子上?自己虽没上过火线,没看见南军像什么样儿?但在鸦片榻上,花天酒地的宴会上,却也听了不少关于革命军的事情;什么炮轰惠州城,一团兵打垮飞将军林虎,一个团打到最后,还剩下团长和号兵时,团长吩咐响号,号兵报告说:“吹退却号吗?”团长说:“革命军没有退却这回事,快替我响号——冲锋!”……真的吗?讲的人就是林虎的散部改投孙大帅的,在广东吃过苦头,一谈起革命党就有谈虎色变之感,总是假不了的了。
“我说,小菊花,你说话总得讨个吉利,你提革命党那捞什子干啥来?”鸭蛋头团长忽然又拍着腿,咧着嘴笑说:“它奶奶个龟孙儿的,……你以为大帅他会调我上前线?我它妈只是一只看家狗,天生不是惯乎征战的将军,那些上前方,布火线的将军修的是一个‘狠’字,我这个‘稳’字型大小的人物,只该当防军司令,嘿嘿嘿,防……军……司……令,真是它妈红运当头,润心润肺。”
小菊花在房里翻了个身,双手支着腮帮儿,伏在枕上说:“人嘴两块皮,说话有统移,前天你明明说你带兵独得一个狠字,听说上火线,马上又变成一个稳字了,我的爷,你到底是狠呀?还是稳呀?!”
鸭蛋头团长把电报稿抱在怀里,伸着颈子打了一串又酸又臭的酒呃;迷糊中听了小菊花的话,竟触动灵感,发起议论来说:“你这个小娘们懂得啥。狠和稳那得看用在什么地方?呃,哺,……比方说带兵打仗,当然讲稳,我它妈这个团长,就靠稳字得来的。想当年,我带着兵跟皖军开……开火,皖军猛冲猛打,我关照弟兄甭理会,双手替我抱着要命的脑袋瓜,翘着屁股让他打,我它妈叫出一句口号是——屁股带点伤,又吃肉又喝汤。……等皖军三阵排枪朝天上放过,我算准他们每人三发子弹放完了,就吩咐弟兄们拍拍屁股抬起头来,等皖军退却号一响,咱们就响号冲锋,结果皖军吃了败仗,咱们一样是每人三发子弹,却有先放后放之分,呃呃,哺,先放为输,后放为赢,这可不是稳吗?……咱们放枪也朝天上放,三排枪没打死一条牛,这是做人做得稳,后来苏皖联了盟。皖军那个队长还请我喝顿老酒呢?!”
“好,”小菊花格格的笑着说:“那么狠字该用在那儿,才算用对了地方呢?”
“嘿嘿,有意思,你它妈半夜三更的,竟考起我来了?!……嗯,嗯?这狠么,比方说:抓逃勇要狠,你不抓一个毙一个,我敢说我这团人不用三个月准它妈跑光,连马弁,勤务兵全跑光,嗯,嗯?抓差拉夫也得狠,熊老百姓一个个皮条得很,你若不横眉竖眼摆出阎王相来,他们决不会听你。还还还……还有,嗯,像吃酒、打牌、搞女人这三狠,也是它妈少不了的,我要狠不出花样,狠不出名堂来,我就不配干它妈这一团之长!”
“算啦罢,你甭在那儿醉言醉语了,”小菊花笑骂着说:“你这老鸭蛋头总是言过其实的马稷。”
“你甭笑话我,”鸭蛋头眯着眼说:“前两狠狠不到你头上,由得你说风凉话,这后一狠么?嘿嘿嘿,等我喝了醒酒汤,看了升官电,锦上添花起来,你就晓得我的狠劲有多厉害了!”他忽然平伸两腿,挺着身子在椅背上打了一个又长又怪的哈欠,朝站在一边咬着舌头暗笑的马弁说:“醒酒汤,热手巾把儿,快快!他妈个巴子快把文书官叫醒,念电报给我听。老子升了独立旅长,鸡犬升天,每人全都赏你妈的一级,快去快去!”
马弁走后,鸭蛋头团长又转朝房里的小菊花说:“别睡了,快登上鞋,坐到我腿上来听听念电报。”
“鞋倒在这儿,我的爷,”小菊花叫说:“你黄汤灌多了?你竟穿走了我的裤子?!”
“不关系,不关系,我错穿了你的,你难道就不能穿我的?……穿裤出房,女人之常,”鸭蛋头团长摇头晃脑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你不通兵法,呃呃,无怪乎你只配唱戏,不能带兵了。”
热手巾把儿替鸭蛋头团长眼角上粘糊糊的眼屎打扫干净了,一碗醒酒汤喝在肚子里,却把鸭蛋头团长喝得清醒到迷糊的程度了。半夜三更的,热被窝不睡,坐在这儿干啥来?马灯亮得发青,四个站大岗卫兵来回走动着,副官、马弁,文书官全它妈像木头段儿似的站在面前,算是干啥来?!
“你们有啥事要报告的?”
“您要我们来的,”文书官看样子也差一碗醒酒汤,揉眼报告说:“有啥事,团座您该晓得?”
“你看我这人罢,真它妈的糊涂透顶了!”鸭蛋头团长说:“升官电报捏在手里,竟忘记找你们来干啥的了!……醒酒汤还带迷魂的,嘿嘿……咦,不对劲,我说副官,你下午说盐市怎么着?想造反?……你是否跟大帅拍了电报?”
“跟团长回,电报是您交待拍发的,”副官哈着腰,蹩过来说:“但凡您吩咐下来的事,没一宗不是十万火急赶着办的,电报当时就拍发了。”
“你它妈简直一百廿个浑蛋!你……你……你……枪毙还得另加一番!”鸭蛋头团长气得浑身抖索着,翻眼骂说:“我不是跟你这浑虫三番五次交待过,我手里拿着酒瓶的时刻,说话你拿当放屁听,谁叫你自作聪明,发那通夺命的电报来着?”
“报告团长,您……您当时手里抓的只是酒杯,并不是酒瓶?”
“好,你强辩!来人,把他给拖出去……”
“算了算了,你走你的,”小菊花套着一条黄呢马裤,过来调停说:“团长他喝醉了酒,神经兮兮,说话也都是不能算数的。……团长要升旅长,藉机会亮亮他的官威,等明天,他非但不喊毙人,也不定还请诸位喝杯酒呢?我说对吧?”
鸭蛋头团长心里一团火,禁不得小菊花三言两语就泼熄了,脑袋一缩,两肩一耸,眯眼笑说:“对,真对,你这张小嘴说起吉利话来可真逗人喜欢,奶奶的,我它妈说不毙就不毙了,省下一颗子弹算了。……那文书官,你过来,把电报念给我听听。……热手巾把儿,它妈特个巴子的,快些。”
文书官一接过电报,没开封就知里头有着不寻常的事儿了,——大帅不会把人事升迁看得那么重法,半夜三更拍来十万火急的电报,可怜扁担长一字也识不得的鸭蛋头,一意想过升官的瘾头,迷了心窍,自己把电报一念出来,只怕他那张眉笑眼开的圆脸马上就要变成长的了。管它呢,公事公办,伸手把电报封套扯开,掏出电报朗声照念起来……
鸭蛋头团长带着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嗨嗨的,把小菊花揽在膝头上,另一只手端着茶盏,几乎竖起耳朵来听着。今夜晚真它妈非比寻常,眼前仿佛处处洋溢着喜气似的,连左右这几张人脸,一个个也都看得顺眼。团长跟旅长虽说只它妈一级之差,味儿可就完全不同了;×大甩儿当师长,两眼总像馋猫饿狗似的盯着底下,地方上捐上税,他总收总发一把揽,先来个三下五除二送进公馆,钱到团里,只剩它娘几点油花儿了。独立旅,独立旅,好就好在独立上,弄块地盘驻起防来,闭上眼也就是个小皇帝,碰到肥地方,三下五除二……数目不小,嗯,单就吃空缺来讲,也就可观又可观了……
“……该团长率部留守后方,负安靖地方重责……”文书官卷着舌头念着舌头念到这儿,脸色有些不大对劲儿,捏着电报稿的双手有些抖索,额头也沁出汗来。
狂风沙0052
而鸭蛋头团长听着这两句话,更显得精神起来。可惜大帅他不在这儿,要是在,自己真该扒下身跟他多磕几个响头。大帅到底是行伍出身,懂得底下人的苦处,这两句话使人十万八千根毛孔根根都觉得受用。……负安靖地方重责,……真它妈极为过瘾,使人好像抽足鸦片一样的振奋,……接下去,自该是“劳苦功高,”什么的,然后就该“着即调升某某独立旅长,限期到任”啦。
“咦,你奶奶的,”当他发觉对方停住声,光使舌头舐着嘴唇时,就笑骂说:“这可不是在说书场上呀?!你说到精采的地方,故意勒住话头吊人胃口,快,快!快替我念下去!”
“盐……盐……盐市为淮上重镇,为该部辖区,”文书官一面颤颤的念着,一面举手抹起汗来:“该团长平时疏于督察,致有今日之变,保盐抗税,举枪独立,事态危急如此,该团长难辞其咎……”文书官还待接着念下去,却被小菊花尖亢惊骇的嗓子打断了。
“你停停!”她叫说:“团长他,他他……”
文书官一抬头,就见团长手里的玻璃杯当啷落在地上,杯面印着的海京伯马戏班里的大象也砸成两片了;鸭蛋头团长不知什么时刻把小菊花从他怀里推开,两手紧抱住光溜溜的脑袋,肥猪似的身子朝后大仰着,挺着肚皮大抖。一点儿也没料岔,他那张圆脸一家伙就变长了,半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又吐不出话来,原来那个堆满肥肉的下巴像捱谁一拳捣掉了似的不听使唤了。
“完……完……完……完了蛋了!”隔了半晌,他才挤出话来问说:“大帅他,他提到要我的脑袋瓜儿没有?”
“没有。”对方说:“大帅只要团长戴罪图功,在限期内调集防区可用的兵力,立即把盐市的自卫团队剿灭,……大帅又说,假如办不到的话,他要拎下您的八颗脑袋呢!”
鸭蛋头团长这才惊魂甫定,像一只被人拨弄得四脚朝天的忘八似的理手划风挣扎着爬起身来,一连咽了三次口水,哑声叫骂说:“我一个一个,一个一个操你们的老娘,事到这种紧迫的辰光,还你妈的大眼瞪小眼,干瞪着我干嘛?!……我老实告诉你们,大帅要我八颗脑袋,我会先砍掉你们的拿去充数!赶快召号兵,响号紧急集合,为了保脑壳,不得不它娘的‘狠’一家伙了!”
号兵之所以能及时响号是由于副官腿快的关系;当那位气急败坏的副官摸到后伙房时,号兵、伙夫头、营长的小舅子……一窝人全都脱光了鞋,围着矮方桌儿,把臭哄哄的脚伸在火盆边上,大赌其天九牌呢!号兵的牌运差,手风不顺,把几文现款全送上了堆,输上了火,把号嘴儿也给押上去了。
“算它大洋一块二。”号兵说:“输掉就拿它当押头,天不亮我再借钱赎它回来。……这还有什么皮调?天亮我不响号,团长准踢烂我的屁股。”
副官恰巧在庄家打出骰子的时刻撞了进来,他皱着眉毛没吭气——他也想看四门亮一把点儿,可惜又怕那股从炕干的臭袜上发出来的烘臭鱼的气味,就站在远处叫说:“甭它娘的再推了,团座刚刚大发脾气,吩咐立即响号,紧急集合全团拉出去打火呢!”
“打火抽烟差不多,我说副官大人,你可甭打断我的手风,”做庄的伙夫头说:“你要想押一门,你就押,你要想推两条儿,我的庄家让你当好了!”
“半夜三更的,跟谁打火去?”号兵说:“把队伍开到乱葬坑找鬼差不多。”
副官走过来一把捺住牌说:“谁哄人,谁它妈就不是人揍的,这跟咱们平素开心逗趣不同,……大帅适才拍来急电,着团长立即调兵,把盐市保乡团队给缴械呢?如其不然,团长脑瓜子保不了,咱们可就更惨了。”
“等咱们再亮亮这把牌,”号兵说:“我要是输掉号嘴儿,您得借钱给我赎,假若拿到好点儿,算咱们走运,省掉这层麻烦了。”
“就凭咱们这伙子人,也想把盐市的枪支缴掉?”营长的小舅子叼着烟卷儿,拣着缺气的话来说:“除非逢着关饷,那天集合集得齐?……司务长报告:三个开小差,五个挂病号,三个赌场上坐,五个娼馆里嫖,还有几个只是借套二尺半,暗设他的垛子窑……人家不来把咱们的械给缴掉,业已算是好的了!”
“扒开良心说,”号兵说:“要咱们卖命打盐市,咱们划不来,这年头,跟谁干全一样,也都是操操枪,吃吃饭,拿份饷。盐市的保乡团队若加我的饷,我明天就跟他去吹号去了。”
“你们这些话,要说也等日后再说。”副官说:“如今是光棍不吃眼前亏,勿论是真是假,在鸭蛋头面前,总得做做样儿,虚幌它一枪。……等桶箍一炸,各奔东西,岂不是它妈的善哉妙哉吗?”“得!”营长的小舅子说:“到底是挂盒子炮当副官的人有学问,不论明早攻盐市是它妈真打假打,出台亮相么?少不得是要亮上一番的了!……咈!”他抓起骰子吹口气,念念有词的掷出去说:“骰子骰子你显显灵,是人是鬼我全赢!骰子骰子你旺处走,大钱小钱我一把搂!你娘的七出自拿三,天门头一班!……抓牌呀,号长!”
紧急集合号能够在星稀月沈的四更天响起来,是因为老号手那一把牌抓着娥字九吃庄家人字八的关系,那把牌保住了他的号嘴儿,还赢了一块二毛大洋,这使老号手有些乐糊糊的,一面站在操场一角的土台上迎着寒风响号,一面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反覆拨弄着他赢回来的压口袋的洋钱。
急速的号声在冰寒的夜气里流咽着,老号手心里仍有些痛惜——牌运刚它妈转好,手风正顺起来,偏它妈穷找麻烦,天亮攻盐市,单望老天爷长眼,让鸭蛋头挨一颗黑枣,树倒猢狲散,一哄而散算了!
号声响了一遍,偌大的营盘仍然无动于衷的黑成一片,连灯火亮也没见得着,只见鸭蛋头团长带着几个马弁仓惶的奔到土台上来了。
“这帮懒狗!妈特个巴子的!”鸭蛋头团长搓着手骂说:“全它妈睡挺了尸了!那号手,再响一遍号,着实替我加把劲,吹响些儿,催他们一催!”
号手满心不乐意,又鼓着腮帮儿吹了一遍号,这遍号还没响完,西南角的那栋营舍里就鬼哭狼嚎的起了动静;最先是一条尖亢的嗓子,像鬼掐了脖颈一样的狂叫着,然后跟着卷起许多条同样惊悸的、盲目的、像待宰猪只一般的嘶喊,紧跟着,一些人影从漆黑的营舍里挤着推着,嗷嗷叫的撞了出来。
“这它奶奶的是啥玩意儿?”鸭蛋头团长打着酒呃,使舌头舐着嘴唇说,突然他想起来了,——闹营,这是闹营。自己带兵不是一年了,常常经历过闹营的事情,甭看那些木头木脑的家伙,闹起营来可真是惊天动地,没有谁能说得出闹营的真正原因,没有谁能止得住这种惊呼呐喊的狂潮,一个营舍惊动了,所有的营舍全惊动了,蚂蚁似的朝外爬人,有的抱着枕头,有的拎着裤子;有的抓着袜,有的提着鞋;一个个全像死了爹娘一样,狂喊着,哑声的号啕着,挤出营舍门口时,你推我搡,那跌倒的活该倒楣,只有双手抱着头恁人践踏的份儿。
“活……活……”鸭蛋头团长卷着舌头说:“活它妈的见鬼……平素不闹营,偏拣这……这种……要命的辰光闹起营来……了?!”
夜,黑得够瞧的,土台背后旗杆上挑着的一盏马灯实在照不亮什么,也就因着这团晕蒙的灯火,把闹营的家伙全招引得来了;鸭蛋头团长除了搓手大骂之外,一时也拿不出主意,马灯的碎光旋动着,光里浮出的一些入了魔的僵尸似的人脸,个个圆睁着眼,嘴张瓢大朝空里嚷嚷!声音接着声音,像一波大浪压着一波大浪,那景象极为凄怖,仿佛这一群都不是人,而是冲破鬼门关的恶鬼,要找谁申冤讨价一般。
“欧欧欧……欧欧……杀的来喽!”一个家伙跌伏在地上,犹自双手抱住头,蛇一般的朝前扭动着,仿佛他身后真有什么杀将过来那样,极端恐怖的叫喊着。
“缴枪喽!缴枪饶命喽!……欧欧欧……杀的来喽!……兄弟嗳,跑罢!”
“跑……欧!”一群人盲目的附和着。
奔到操场来的总有好几百人,好几百人全是疯子,连它妈几个营连长也在里面,一声喊跑,他们就混乱不堪的在操场上各绕各的圈儿奔跑起来,跑着叫着,嚎着哭着,弄得一塌糊涂不堪收拾。有一小撮人没有跑,集合起来在那儿煞有介事的出操,一个木偶人似的兵,气势昂昂的手叉着腰喊口令,竟它妈把营长连长排长班长全踢进列子里操将起来,立正、稍息、跪下、卧倒,操得跟真的似的,有鬼,硬它妈的有鬼!
“统它妈的替我醒醒!”鸭蛋头团长急得七窍喷烟,破口大骂说:“你们全它妈该拉去枪毙掉!”
他不骂还好,一骂可被那些家伙学上了,单听人群里全学着骂人的声音,你指着他的鼻子,他指着你的脑袋,骂说:“欧欧,醒醒欧,你它妈的该去枪毙掉欧!”
“枪毙欧!枪毙鸭蛋头喽!”
“兄弟伙,今夜枪毙鸭蛋头!大伙儿快去看热闹啊!欧欧欧……”
鸭蛋头团长即使把手掌搓褪了八层皮也是没用的了,早先看过的几次闹营,经历过的几次闹营,全不及这次来的厉害,这简直闹得不成体统了!自己这团长的威风一点儿也摆不出来,枪毙、关人、打板子那套惯施的玩意儿也失了灵,压根儿派不上用场,真是它奶奶的奶奶!……也许自己这个脑袋瓜儿该装进檀木匣子里,送给大帅去消遣消遣,要不然,怎会遇上这种邪气事儿?传说,兵营冤鬼多,孽气重,每闹一次营,要主一次凶,难道我会应在这次凶事上?!……猛可地想起谁说过,闹营闹得凶弹压不住时,只有朝天开枪才止得住,便转朝马弁说:“他们闹营中魔,你们也它妈的是死人?!——快替我朝天开枪!”
狂风沙0053
说也奇,几声枪响过后,那些疯着、跳着、喊着、哭着、操着、叫着、爬着、闹着的人群全不动了,也不疯了跳了,也不喊不闹了,也不爬不叫了,一个个全把操场当做床铺,倒下头睡觉去了,有的还伸着腰,有的一躺下身子就打起呼来了。
鸭蛋头团长有气没处出,没命的踢着老号手的屁股,吩咐他响第三遍号;无论号声吹得有多响,那些闹营闹得筋疲力尽的家伙却赖在梦里不肯起来了,鸭蛋头没办法,只好自己带着副官和马弁下去踢人,这边踢起一个坐在地上揉眼,那边踢醒一个歪着嘴打呵欠,一路没踢到头,最先踢起的那几个可又躺下去了。眼看东边泛出一丝鱼肚白,这才把一伙人弄醒过来,慢慢吞吞集了合,一个个又都没精打采,垂头丧气,回复了平素的老样儿了。
由于闹营闹得不吉利,那封电报又来得令人丧气,鸭蛋头团长训话不是训话,倒像在背着一本骂人经,妈妈奶奶婊子娘,浑蛋五八三代祖宗全都训了出来,骂得台底下灰土满身,狼狈不成人形的家伙们面面相瞥的大翻白眼,谁也不知夜里曾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谁也不知为何会滚出草铺上的热被窝,弄得浑身是土?
“你们它奶奶的奶奶!全该砍脑袋!”鸭蛋头团长骂干了吐沫才说上正题:“盐市上喊出保盐抗税,举枪造反了!你们都当着没事人?!——盐市不替防军上税,你们还想有饭吃?有饷拿?……吃你娘的屁!拿你娘的蛋!咱们衣食饭碗儿整砸了!故所以,”他觉得嗓子有些哑,不得不顿住话头,使吐沫润上一润:“故所以,大帅他电令我领着你们,去把他们的枪械给缴掉,不缴掉,我它妈的团长的脑袋就保不住了!我团长掉脑袋,你们也得挨刀!妈特个巴子的,你们醒了迷,听懂了没有?!”“懂……了!”台底下那些还没醒透的家伙,习惯的理开喉咙吼了一声。
“好!懂了就成!”鸭蛋头团长点头说:“只要能攻开盐市,我它妈放花假,放酒假,放赌假!我它妈准你们任意抢钱、喝酒、玩姑娘、让你们发笔财,松快松快,……呃呃,”他忽又皱起眉毛,想起什么来说:“现在,各营派一个挨枪毙的公差出来,开开采,破破凶;其余的,替我解散下去准备去,听号音再来集合。解散后,三个营长留下,跟我到团部去商议开战。”
古代的传说里有过出师前杀人祭旗的故事,许多爱泡书场的北洋兵勇们都听过那种滴着血的凄惨的故事,但那也只是死囚牢里提出来斩首的囚犯罢了,派公差挨枪毙的事也只有鸭蛋头团长干得出来,也只有鸭蛋头团长明白他为何这么做的原因——拿三个家伙当替死鬼,为自己破凶气,希望大帅不会拎了自己的脑袋去消遣。
当队伍解散时,有三个已经吓软了腿的兵被马弁们连拖带扯的扯到土台下面,一个是患了痢疾,骨瘦如柴的外乡汉子,被抓来充数的,在连里没亲没友,正是挨枪毙的好材料,营长就抓了他的公差,一个是个患有口吃病的白疑,光吃饭干不了事情,别的话他不懂,只听懂立正稍息和枪毙,正好让他尝尝枪毙的滋味,另一个却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黄脸孩子,胳膊两腿都还没成大人样,他原是北地逃难来的拾荒的孩子,常在后伙房外求口剩饭吃,伙夫头留他做个炭球兵,(为兵打杂的小兵,不列进花名册,叫炭球兵。)第三营一时抓不着适合挨枪毙的,只好抓了这只童子鸡。这三个人被挟出来,当他们晓得真的是要挨枪毙时,小炭球首先尖声的哭了,拉痢疾的瘦子扑在鸭蛋头面前,捣蒜似的叩着头,哀戚的喊说:“团长饶……命,团长饶……命,我……我……”
“不要紧的,”鸭蛋头团长说:“我也只是枪毙你们这一回玩玩,下回有这种公差,不再找你们就成了。……那副官,替他们棺材备大些,多烧纸箔,我这人,是向不亏待部属的……”
他挺着冬瓜肚子,带着为善最乐的神情,歪歪晃晃的走过去了……直等三声闷枪响过,鸭蛋头团长使手掌抹抹胸脯,这才觉得略为松快点儿。不过,当他想起就将攻打盐市时,不由又把刚舒开的眉头重新锁紧了。盐市的枪支实力,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旁的甭谈,单就缉私营那个营,就比自己这一团还硬扎得多,能打一场双方都不失面子的火业已算不错的了,缴械?谈何容易?!……大帅他成天泡在鸦片烟铺上,这通电报拍得太缺人味,自己急抓了虾,不得不把三个营长招呼来打打商量;三个臭皮匠,强似诸葛亮,也许他们能拿出些可用的主意。
第一营是团里一个空壳子营,营长以下,只有连排班长没有兵,营长是一根鸦片烟铺上闻名的老枪(指吸毒很久瘾头极大的人。)每天得烧上一二十个泡儿,(一个泡儿就是一袋烟。)一个时辰不睡烟铺,就它妈涕泗交流像死了亲娘老子一样;闹营闹过一两个时辰,进了团部就大发烟瘾,呵欠连天,垂头颓颈,连团长讲些什么全没听进耳朵,那还有什么主意好拿。
第二营长倒是个不抽鸦片的,而且也没有其他不良嗜好,除了偶而找找堂子里的姑娘,舍死忘生的把看家本事全用在床上。不过那还都是从前的事,自从见不得人的暗疮发作以后,走路也得双手捧着子孙堂,一脸悔愧的神色,所以连这点儿褒贬也没有了。不过对于床下的开战有些摸不到门儿,而且早就打算在出发前请病假了,故此也就不方便表示什么。
“你总该拿点什么主意了罢?”鸭蛋头团长转朝第三营营长说:“你若是再不拿主意,咱们为保脑袋,只有打伙开小差了!”
“依我看,这场火打不得,”第三营营长说:“您知道的,咱们这个团……连着闹过几回事儿了,就好比是一窝野鸟,关在笼子里养得,拔开笼门它准飞光,即使替他们鼻尖上抹糖,告诉他们盐市上有油水,要他们白捡,谁都会抢着捡,可是,若要他们顶着对方的枪子儿去捡,那算是白费心机——天底下,要钱又要命的人多得很,要钱不要命可不多。我的意思是,咱们先着人去盐市,暗里通通气,转告他们大帅的意思,劝他们甭把事儿闹大了,只消把保盐抗税的贴儿撕几张,交卅来杆破铜烂铁的土造枪铳,咱们拍个电报呈上去,大帅他一乐就没事了。……这是双方不失面子,和气生财的做法。”
“嗯,不错,嘿嘿,和气生财的做法,这和……气……生……?——不成!”鸭蛋头团长把一脸肥肉笑得抖抖的,忽然一家伙又冻住了:“我说不成!盐市上既然撕下脸来,你不咬他,他准会掉头咬你,若想使他们买账,非亮亮军威不可,中不中,猛一冲,冲了再谈,盐市上尝过滋味,话就好说了!”
“要冲,可也不能单冲。”第一营营长吞了两粒羊屎蛋儿似的干烟泡儿之后,挤着眼说:“非得请人来帮打不可,虽说要先花些本钱,但是若能攻开盐市,十八家盐栈替它掠个精光,那可就……一本万利了!”
“论及帮打,非找朱四判官不可。”第二营营长说话时,两只手在桌子底下没命的搓着裤裆,好像他那黄呢马裤上落了一粒烟灰,不搓就会烧出个窟窿那样忙法。
鸭蛋头团长原对帮打满有兴致,伸长脑袋在听,一听说朱四判官,叹了口气,把脖子又缩回去了。“我的老天,我它奶奶花不起那多钱!那位人王,有理没理钱朝钱,狮子大开口惯了的,非到万不得已的辰光,我不当那种冤大头。……如今咱们不论打得打不得,先把架势摆开,试试再讲,好在这跟盐市只隔一条河,怕兵勇们临阵脱逃,咱们可挑一个连出来,架起机关炮督战,谁跑就剃他的头!”
“行!这督战官我干了!”第一营营长说:“我回去吩咐弟兄,把烟铺抬上河堆,烧它几个泡儿,跟您躺在那儿督战。”
“我的兵由副营长带上去开战。”第二营营长说:“若有胆小畏缩的,听由团长您枪毙,至于我,不得不告个病假……”
“我去盐市说降去!”第三营营长胸有成竹的说:“背后既有团长您撑腰,不怕它盐市不给面子。”
“好,好,”鸭蛋头团长说:“就这么办就得了!……浓茶,热手巾把儿,妈特个巴子!”
在大营外面的小街上,一群群一簇簇的防军兵勇们麇聚着,有的敲开酒铺的门,一把撮住睡眼惺忪的店主,使大洋扔在柜台上,吩咐把他们的水壶里装满了老酒。有的把茶楼的门敲开来,催着店主升火煮茶,有的在街廊下插起硬纸牌儿来,大喊着标售衣物,有的像出大恭似的蹲在石级间,闷吸着土制烟卷儿,皱着眉,红着眼,就仿佛枪子儿真会找着他们一样。
清晨的微蓝的雾氛在街头袅绕着……
平素只管吃喝玩乐的北洋防军,一旦遇上战事就是这个样儿,无论那战事是大是小,那怕开一营下乡镇压土匪呢,明明是一枪不发捉迷藏,可在兵勇们心眼里,也像是天崩地塌,大祸临头一样。
“开战喽,就要开战喽!”一个拎酒壶的家伙把一壶酒全装到肚里去了,歪腔歪调,脚步跄踉的一路喊过去:“兄弟伙,连屎肠儿卖的人,趁队伍还没拉上去,得乐且乐罢,操它娘,谁知谁明早喝不喝得成稀饭?!”
“我把我的姘头(即姘妇。)跟谁赌?——跟谁赌?!”一个紫脸膛,脸颊汗毛很密的家伙,手里抓着一把蚕豆子说:“五块大洋赌热被窝,随意抓把蚕豆,逢单就赢,逢双就算输!趁它娘集合号还没响,早些钻进去,还来得及弄它一火两火……”
“算了罢,张三,”另一个伸手抹对方后脑杓一把,嘲谑说:“谁稀罕你那个破鸟盆?三年不解裹脚布,臭脚丫巴子里头能茁生豆芽来!”
“脚小屁股肥,你不要还有旁人要。”张三说:“你小子拉上去捱一枪,留着大洋啥鸟用?还不如乐一乐倒也罢了。”
渺笑着,笑声近乎疯狂的在一撮撮冻得嘶嘶哈哈张嘴喝风的人群里传染着,口没遮拦的把祖宗八代全搬出来嘲谑着,自觉卑微,自觉祖宗八代也都像自己一样陷在卑微的麻木的处境中活过,嘴里嘲谑着的是别人,心里却嘲谑着自己,甚且对生自己的祖先也有着恨意,——他们活该捱骂,为什么他们求仙拜佛、拚死拚活的要生下一个跟孙传芳干北洋的、八辈子没出息的家伙……仍笑着,想把笑声尽量捏得自然些,宏亮些,在麻木和空茫相混所形成的绝望中,驱赶掉这么一种疯狂的想法,可惜办不到,每个人都把内心满积着的惨凄随着那样无端突发的笑声挤出来,染着眼前的大气。开初是笑得那样高亢、那样猛烈,突然沉落下去,沈进渺渺茫茫不着边际的哀愁,就像一把流咽的胡琴突然断了弦索,一堆旺火转眼化为灰烬。
狂风沙0054
一群喝醉的北洋兵勇们就在冰冷的石级上蹲身围聚着赌起牌九来,赌注比平常大得多,谁都没把输赢放在心上,命它妈还不知能到几时呢,甭谈银钱身外之物了!一个大脑袋的兵勇把几年积聚的一点儿钱,在不到三把大注上输光了,他却笑说:“风吹鸭蛋壳,操它的!……财去人安乐,上阵不碰上黑枣,自有洋财动担挑,……踹开盐市,就像一头钻进财神爷的口袋,还愁没钱给老子们花?!……假如万一,那它奶奶就有金山银山也没鸟用啦!”
“假如真它妈碰上子弹,一家伙揍在脑壳上,两眼一闭腿一伸就没了事儿,那还算是福气呢!”一个马瘦毛长猥琐不堪的小个儿,使下唇裹着上唇,吸得特、特的响,抱着屈起的膝盖说:“假如一枪打得你半死不活,爬不动,挨不动,那才真倒胃口呢,打赢了火,或许还有人顾到你,打输了,像鸭蛋头那号人,你就有口游漾气,他也会把你当着死人埋。”
骰子在冰冷的石台间旋转着,命运在眼前旋转着,分不清的点子,在么和六之间,兵勇们把银洋铜子儿押出去,仿佛那不再是钱,而是自己。……大部分人全打过火,当将军帅爷们喝酒闲谈弄红了脸的时刻,当他们在鸦片烟榻上穷极无聊打上赌的时刻,谁拐走了谁的姨太太,谁缴了谁的一股儿枪,一声妈特个巴子,他们就得像线牵的木偶般的被排列在广场上,结起断了的草鞋带儿,各领三五发枪火,然后听号音吹响,目送将军肥肥的马屁股远去,然后就开上火线去开战一番。有时战线很辽远,他们得歪呀拐呀的行军三五天,逗上火暴暴的夏午,四野像密不透风的大蒸笼,太阳能晒塌人的头皮,也得走,也得听带队官“谁它妈的掉队(即落了伍。)就毙谁!”的叱喝声!逗上秋雨连绵的日子,天也哭着,地也哭着,许多陷在烂泥地上的黄叶子,许多又冷又湿的死亡,呻吟不绝的草鞋和草鞋,一样的踏过去,也像滑踏滑踏的踩在发霉的人心上。雨如烟。雨如雾、如云。灰霾染着两眼,心湿成那种样:像一枚满生黄色水锈和黯色铜绿的古钱,什么样的前尘往事都在潮湿里翻现出来了!……路有多么长,只有起泡的脚掌知道,夜晚歇在不知名的村檐下,眼里满噙着火也烤不干的眼泪,妈在坟里,没有人会听得见裹在笑声里的哭泣声。
然后,草壕把人装满,新掘的壕堑把人装满,新土的气味使人两眼望得见新堆的坟墓,插着一面面略带歪斜的白木牌子,墨迹淋漓的名字禁不得一场风雨,然后那些名字便成为一片荒草,没有人会去坟里挖掘什么样哀凄的故事。枪炮声响了,新土染上血就会变茶褐色,略带半分黯紫。枪子儿像大群惊惶的田鼠,刨掘着堑壁的积土,死亡是风,吹荡在人紧缩的身体上,死亡永远抹掉一些面孔,却抹不掉花名册上不变更的名字:李得胜和张得功……
“下注呀,你它妈妈的,甭像根傻鸟,不拉屎空占着毛坑!”
开战的消息像有耳报神报着一般的灵通,不到一会功夫,从县城里来的收买旧货的,高价换金饰的,粗眉大眼脂粉搽有一分厚的土窑姐儿,兜售吃食的,卖花荷包和吉祥符的,全来了,全来了。小街上满挤着人,满挤着兵,这是老例子,北洋防军在开战前总让兵勇们花花胡胡醉一番,连鸭蛋头也相信兵勇们喝了酒才壮得心胆,才敢睁着眼放枪……他当年初上战场,喝了半斤高粱,等醒酒时,一觉睡成了班长。
尽管督战队业已在东西两面河堆上布了机枪岗,还有些兵勇逃了,鸭蛋头团长嚷着要毙逃勇,督战队长没办法,抓了两个单帮客来毙一毙应个景儿,不过后来他主动又毙了两个——因为他觉得多毙几个可以多落几包纯白的细纱和麻葛布,夏天来时能卖得极好的价钱好替自己多准备半缸烟土。
卖吉祥符的地摊上人头乱滚着,兵勇们不论价钱,抢着抓;吉祥符装在丝绣的小小的荷包袋里,传说能避子弹的。那个马瘦毛长猥琐不堪的小个儿赢了一衣兜钱,忽然不甘心轻易拿脑袋去碰子弹了,就转身挤过来,想买个吉祥符佩佩,总觉不佩个吉利东西安不下这颗心。
“开差罢,你这傻鸟!”大脑袋套着他耳朵吹气说:“你又不是升官发财的命,何不开差,拿这笔钱回乡做个小买卖去?!甭说做买卖了,光是睡倒身吃,也够你吃上三年的!”
“你想当逃勇?”小个儿说:“街口躺着四个,一个拖着肠子,那三个脑瓜全叫打炸……了……”
“傻鸟不傻鸟?!”大脑袋说:“你不论朝东朝西,只要跟布岗的塞一把钱,谁都不会追你,王二麻子走了好半晌,如今怕在十里关外了!”
小个儿突然凄眯着眼,扯开领口来。
“就因我不是傻鸟我才不开差,你看看这儿,你伤疤,上下两个洞,正在琵琶骨两边,是它娘抓兵的替我穿的洞,姆指粗的铁炼儿穿在锁洞里,血疤钉在铁环上,我它妈还有这精神开差回乡去,让他们使攮子挑老疤?!……买个吉祥符佩佩算了,这场火打不死,我它妈进窑子换它一百个女人。”
好容易买到一只小荷包,醉眼朦胧的捏在手里看着,不知是那个巧手的闺女刺绣的,苹果绿的软缎面儿,四面镶着一圈狗牙花,底下还贴着一排短短的黄流苏,飘漾飘漾的刮着……苹果绿绿得透明的,拿什么能比呢?怕只有春来时刚抽芽的嫩叶儿能比它,老家就在杨柳河的河岸边,老家的春来时,满眼只见苹果绿,苹果绿的垂杨软而亮,软得使人想着就觉心酸。荷包面上绣着一对小布人儿,男的穿着长袍马褂,红顶的瓜皮小帽,女的梳着大扁髻,白脸红唇,穿着绿袄儿,袄下系着百褶大红裙……那世界原是自己的,但如今比云还远。
“想什么来?小个儿。赢了钱不请客,死了照样睡不了大棺材!”
小个儿缩缩肩膀,那世界在醉眼里波荡着,绿袄红裙的新媳妇是杨柳河最美的,夜晚搂着她,又软又热又香甜,可惜只有三个月的时光,他被铁炼锁着琵琶骨拖离那块绿土时,她还没脱下她的红裙……她的白脸在荷包上笑着,就像掀开她头盖时,她斜睨着自己笑着一样,她黑眼亮亮的,又羞涩又明媚,跑遍各地的娼户,十张脸上的笑合起来都捏不成那种模式来,也没有什么样的红唇像那样,开口吐话都闻得着轻轻淡淡的薄荷香……
他想着,鼻尖酸酸的流着眼泪……
“吉祥符,吉祥符,保佑我。——她脸上没有一丝寡妇相,让她穿着那领红裙唱‘小寡妇上坟’吗?她爱唱各种俚俗的小曲儿;‘杨柳青青’,‘千里寻夫’,‘五更天’,可就不爱唱‘小寡妇上坟’,她最忌讳这个……我若死在这儿,她连哭全找不着坟苞儿啦!”不能想,不能想,想起来心就凉了半截儿,抬起袖子抹抹眼,才发现荷包面上湿了一大片。
“咱们为啥要跟盐市开火呢?”谁在那边说。
“为啥?!”爱抬杠的总有杠子抬:“开火就是要开火,不开火就是不开火,吃粮的还配问这个?!难道每回开火全它妈有道理?真是?!你算是黄河心的沙子——淤到底儿了。”
“让开!让开!”有人一路喊过来:“营长的大烟铺要抬上河堆去了!”
几个挂盒子炮的马弁在前头喝着道儿,八个兵勇像蚂蚁扛米粒儿似的抬着那张黑漆的烟榻,歪歪晃晃的一路抬了过去,烟铺后面,一匹瘦马上驼着虾米似的营长,两眼困得水汪汪的勉强睁着,嘴里还裹着一颗提神的烟泡儿。马后的督战队也出发了,横背枪的,竖背枪的,倒吊着枪的,宽沿硬帽扯得很低,一路上叽哩呱啦的谈笑着,显得很开心,——那全是因为督战队不须上火线顶枪子儿的关系。
集合号还没有响,鸭蛋头团长亲自护送着他的情妇小菊花回县城荷花池巷的小公馆里去还没有回来,他雇的那辆黑色蓬车里,除了小菊花之外,还装足了三大箱银洋。全团里,也只有一个自愿率人进盐市说降的第三营营长精神最足,他领着全营七十几杆枪,举着白旗儿,大明大白的从南边的洋桥口开进盐市去了。昨夜晚,方胜就差人来跟他谈过枪火买卖,——他这是进去送货,货款到手后,他去鄂北,一个朋友把他介绍给吴大帅,新差事是没有兵的上校团长。等鸭蛋头团长回来,等集合号吹响,业已到黄昏时分了。号音在隔着一道黄河的盐市上人们的耳朵里,听起来就没有那般雄壮了。然而,盐市上还是在准备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头场火非打赢了壮壮声威不可。坝上虽说形势孤,可却占着地利,尽管严冬时分老黄河水浅滩多,防军能趟水过河,但他们必得在枪口下面仰攻那座高堆,所以窝心腿方胜把坝东棚户上所有的枪支都集到高堆来,交给铁扇子汤六刮统着。
甭看粗壮黧黑的汤六刮是个蛮汉,蛮汉却有蛮主意,他交待领着棚户枪队的齐二叔,把枪墩儿全堆在堆顶上,无论有人没人,堆得愈多愈密愈好。
“防军的官儿全是胆小鬼,”他笑出一口白牙说:“让他们隔河先数数枪垛儿,他们的小腿就会转筋啦!”
他让齐二叔督工挖枪垛儿,又吩咐人到盐市的闹街去扯布做旗儿,不论那些布疋是什么颜色,只要质料轻软,能随风舞动就成。人多好办事,不到晌午时,几百面长杆挑着的长旗就做妥了,汤六刮亲自督促着把它们一面面埋在堆顶上,每隔三五座枪垛就立着一杆长旗,从东到西一道长长的高堆,在不到半天的功夫就变了样儿,枪垛儿密连着枪垛,长旗飘接着长旗,太阳照耀在旗上,幻化成一道接连七里的缤纷灼亮的彩云,北风拍动旗面,刷刷的横飞横舞着,那响声震人心胆。
狂风沙0055
“人说程咬金有快三斧,我汤六刮也有快三刀!”汤六刮拎着酒瓶跟大伙儿说:“这只是头一刀,让他们抬头就瞧得见咱们的气势!……咱们也算是七里联营。”
“汤爷,你那第二刀也该亮一亮,咱们先瞧瞧如何?”一个棚户说,他戴着黑羊皮帽子,穿着灰蓝布的袄儿,腰里紧裹着丝绦,看样子,就好像并不是来开火的,却像冬闲季结伙出猎一样的轻松。
“这第二刀么?嗯,我要组个大刀队!”汤六刮说:“你们全该晓得北洋防军是块豆腐,跟他动枪没有动刀爽快,如今枪火价钱昂贵,来处不易,有了大刀队,压根用不着开枪了,老虎撵绵羊,泼风跳出去猛扑它,包管不用费事就吓得那些胆小鬼交枪了!”
“爽快!”那汉子说:“有那位兄弟接我的枪,我跟汤爷组大刀队,砍那些龟孙去。”
“好!”汤六刮喊说:“那身强力壮不怕死的,愿意抡刀的,就请过来这边。衣裳豁掉,我教你们砍劈拦,让防军尝尝快三刀的滋味。”
禁不得汤六刮登高一呼,大刀队很快就组成了,一百来条大汉,一百多只式样不一的单刀聚结在一起,汤六刮把他们分成十组,每人都豁掉上身的袄子,光着胸背,就在堆顶的铁道两边练刀,那种刀法很原始,很简单,真个就是那么三招儿——竖砍、斜劈、横拦;汤六刮只教他们朝前跨一步,砍一刀,紧跟着来一个老虎跳,并配合著每一有力的动作,要大伙只当砍着北洋兵一样喊杀一声。……天气是那么寒法,堆顶地势高,北风又尖又猛,虽说只是练刀,也不由大伙儿不卖命了!
“竖——砍!”汤六刮像打雷般的吼着。
刀手们依令朝前跨一大步,双手抱着刀把儿,刀背朝着鼻梁,猛力砍将下去,一面齐声吼叫:“嘿!”
托地一个老虎跳过后,汤六刮又吼着:“斜——劈!”
那些刀手们把单刀偏右扬起,闪一道亮森森的光弧,急速劈砍过来,由于发力太猛,使身子微微斜旋着,仍然齐声吼着:“嘿!”
汤六刮说了一声好,使手心抹抹酒瓶口,喝了口酒,再喊说:“横——拦!”
这一回,刀手不再仅仅呼出一个短而有力的嘿字,却咧开喉咙,像吐火般的吐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杀”字来,百来条嗓子绾结在一起,百十颗受苦受难的愤怒的心灵绾结在一起,汇成一股洪涛,汹涌着,回荡着,像要吞食什么,冲破什么似的撞向远方去。汤六刮开初吼得慢,刀手们也动得慢;慢慢的,汤六刮越吼越快,刀手们挥刀的动作也跟着快将起来。
“竖砍!斜劈!横拦”汤六刮连声叫着。
刀手们就皱着眉,圆睁着眼,舞起一片刀光,吼出:“嘿嘿杀!嘿嘿杀!”当防军大营前的小街上闹着毙逃勇的时候,汤六刮业已领着这帮新组的刀队,足足操练了一个时辰,直到每人浑身泼汗为止。
“刀队打火,无须用什么妙法儿,冲得快,扑得猛,杀声震天就行了,”汤六刮告诉大伙儿说:“对着北洋军这帮饭桶,诸位只消做到我说的这三点,压根儿不用刀头滴血,单凭气势就会把他们吓得拔腿扔枪啦!”
“这只是第二刀,”戴黑羊皮帽子的汉子说:“咱们汤爷还有第三宗法宝还没祭呢!”
汤六刮把粘满煤屑的破大袄拾起来掉掉土,胡乱披在肩上,吐了口吐沫,望望斜西的日头说:“祭第三宗法宝,时辰还早呢,我业已着人预备去了,防军不来攻,咱们且不忙亮它。防军开火我最清楚,雷声大,雨点小,洒几滴儿就云消雨散,也许还用不着我那最后一宗宝物呢!”
尽管一条高堆在汤六刮布置下,变成盐市外环的一道铁箍,但在盐市各处,仍都显得异常忙碌;由缉私营为主改编成的保乡团主力分布在市街周边的沼泽、棱阜、荒冢各处,挖战道、垒沙包、像一群新迁的忙于营巢的蚂蚁,坝西的棚户们被编成两队——有枪铳的编成一队,由原先的领队统着,没枪铳的交给张二花鞋带去练棍,张二花鞋要他们砍了大堆的树杆,去掉杂乱的枝叶,削成两头尖,杯口粗,六尺长的木棒,在灌木林中的空地上,教他们怎样使棒。“诸位可甭小看了这根木棒,”张二花鞋说:“在早先的各种兵刃里面,棒是最轻灵,最便捷的兵刃,一般圆头木棒,专拿来击人,杀伤力较小,而这种两头削尖的木棒,除了当棍使,又能当枪矛使,发力直戳过去,一样的穿胸洞腹,平素那些叉把扫帚,扬场的木掀,当作械斗用还差不多,到底是经不得阵仗的。”
在保乡团的团部里,新任的团统更够忙的,也得调动枪队把防军可能进扑的地方扼住,他得不断差人出去刺探河南防军和河北土匪的动静,他得跟士绅们聚议筹饷筹战费,他得接见由各处来的枪火贩子。担任副统的窝心腿方胜更没有闲空儿了,他走东到西的察看守地挖壕,接着防军营长,收买他带过来的枪械,一面留神听着南边的号音。尽管他知道留守的防军实力不强,但他是个稳沈的人,从不瞎打如意算盘,他一面查看收买过来的枪支,一面想着,万一高堆上汤六刮他们吃紧,该怎样去应援?留守防军第三营带过来的枪支,全都是上等货色,可见孙传芳一般部队装备够精良的,可就是中看不中吃——以经不得硬火出了名的。
“我真不懂,兄台。”方胜跟那位售枪的营长说:“你为什么肯把枪械卖给盐市呢?”
“这个,兄弟可早就计算过了。”那位售枪的第三营长说:“咱们那位鸭蛋头团长,是个脸慈心辣的毒家伙,打了胜仗,功是他的,打了败仗,过是咱们的。那两个营长上面有靠山,鸭蛋头不敢胡乱整他们,兄弟可不成。这回大帅电令攻盐市,打不下来要拎鸭蛋头的脑袋,兄弟早料准了要吃败仗,这些枪,与其让你们白缴掉,还不如多少拿几文,我底下这批人想开差回老家,兄弟也明白,发些遣散费给他们做盘川也好。至于兄弟我,不瞒您说,我这就打算到鄂北,改投吴佩孚去了!”
窝心腿方胜困惑的的睒着眼,防军这位营长年纪很轻,顶多也不过卅来岁的样子,长得白净斯文,非但谈吐不俗,对待部下也满够爱护的,真想不到他竟会临阵畏缩,把几十条枪支整卖给对方?真是不可以貌相人了……当窝心腿方胜打量着这位防军营长时,这位防军营长却也双目炯炯的打量着方胜。
“我说,方爷,我猜透了你的心事了?”他微笑说:“你是不齿我的为人是不是?”
“对了!”方胜说:“不过我还是有些儿弄不懂。”
“嘿嘿嘿,要懂很容易。”对方还是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个黑皮夹儿来,又从皮夹里掏出一张黄票来,轻轻放到方胜面前:“这您总该懂了罢?在日本学陆军,我就入了会了,我在这儿当一回送枪的营长,到吴佩孚那边,一样的招兵买马,再当一回送枪的团长,既革命,就不必居功,……我这伙弟兄,大半也都是领了票的。”
“唔!妙!妙!”窝心腿方胜拍着巴掌说:“这简直是妙透……了!”
话经这么一说,再没有什么疑虑把人隔着,两人就谈得分外投契起来,这位具有革命党身份的北洋防军营长,把盐市处境分析得极为清楚,也道出了他对在野豪客关八爷的倾慕。
“可惜兄弟没有这份机缘,拜谒这位侠士,不过,兄弟临行有两宗事要向方爷您直告的,”他说:“依兄弟的看来,目前单凭鸭蛋头加上土匪,当然是撼不动盐市。不过,孙传芳到底是统有大军,拿它对付革命军不足,调三两师人吃掉盐市却游刃有余……盐市是否能免劫,全在革命军北伐的快慢,若凑不上机会,就算有大湖泽里的民军鼓应,也难免……总之方爷你们多保重就是了!”
“我并没朝好处打算过。”方胜叹息说:“义之所至,虽死不辞,咱们顺民意拚着挑这付担子,走到什么地步就是什么地步罢了。”
“还有一宗提醒方爷的,”他说:“如今北洋军里,领票的很多,万一有投来的,或是战阵上,切忌乱杀,这也许对盐市有很大的好处。”
方胜点头说:“这个兄弟知道。”
“我不想再耽误您,方爷。”那位营长说:“您听,河南岸的集合号响了!鸭蛋头的老法门儿——不打凌晨打黄昏,因为他团里人枪太少的关系。除掉兄弟带来的七十多杆枪之外,他手里攒着的枪支,一共还有三百杆不到。他以黄昏天黯,对方摸不清他的底细。”
“我实在也无法久陪你,”窝心腿方胜说:“我得赶到高堆上去,看看汤六刮怎样剃那鸭蛋头?”
等窝心腿方胜赶至高堆时,双方业已开起火来了……
老黄河两岸的黄昏替双方揭开了战幕。
狂风沙0056
老鸭蛋头跟鸦片鬼营长躺在烟铺上,那样的指挥防军开战。鸦片鬼营长替他的上司烧了两个烟泡儿,鸭蛋头吸起精神来,端着茶壶一抬头,几乎连茶壶把儿全捏不住,把浓浓的热茶全抖索得溢将出来。——在他眼前,那道平素看熟了的高堆全变了样儿了,那条平顶的堆头中间铺有一条运盐至杨庄码头口的轻便铁道,在往常,除了一天有几班突突吐烟的火车,或是人撑的装盐车经过外,就是有人,最多也不过是三五个肩着铁锹铁铲的路工,唱着小曲儿走过,或是有些放牧牛羊的孩子晚归时荡着鞭的人影儿,夹在牲口中间走着。
若说鸭蛋头不知兵,那就错了。他比谁都清楚,若想踹开盐市,必先一鼓作气控住这道高堆不可,能把高堆控制住,真个是居高临下,盐市的一举一动全瞒不过自己两眼,控住高堆,也就等于把盐市拿下一半了。鸭蛋头原以为一条高堆这样长,坝上决无法处处设防,只消把队伍散开,趁薄暮涉水渡河,就可把堆上防守的人给轻易切断,然后,凭防军的枪械和火力,把他们挤下堆去,一夜之间,就能把高堆给占稳了。谁知眼前的高堆竟变成这样,一座枪垛儿连着一座枪垛儿,一面飘响的长旗接一面飘响的长旗,就仿佛这条堆上布得有千军万马一般。
“不……不会是……他们故布疑阵罢?”
“是真是假,咱们一冲,他们非亮底牌不可。”鸦片鬼怂恿说:“咱们何不差个连去试试看?!”
“对,它奶奶的,诸葛亮空城吓退司马懿,它可吓不退我,那个副官,着第三营派个连去试试看。”副官两腿一夹,是字倒叫得满响,不过,步儿还没迈开,忽又两腿一夹报告说:“报告团长,那个第三营,全营开拔到盐市里说降,业已去了半老天,还没见回来。”
“嗯,三营不在换二营,”鸭蛋头团长说:“说降的既去了半老天,他们白旗不举,原就是吃罚酒的料儿!二营派个连去试试,——找那连长来,我跟他说话。”
不一会儿,被抓了公差的那个连长来了,人站在烟榻前面,浑身抖索得像发了疟疾,那张脸那还像是个官?简直像是要拉上法场行刑的死囚。鸭蛋头一阵火上来,原想发作,继而又举眼望望那座高堆,想到自己若是那位连长的话,怕也是……所以就心平气和起来,反替那位连长撑劲说:“你尽管听号音,率着弟兄放手去攻,我它妈特个巴子调两挺机关炮当你的后台老板,攻下高堆来,赏你大洋五百,外加肥猪一口,顺带老酒两坛。”
为了替攻扑高堆的那个连(实则是为鸭蛋头团长自己。)壮胆,全团的号兵排成队,五六支铜号轮替着,不歇气的狂吹,多时不用的两面军鼓,也叫搬到台口来,咚咚不歇的擂上了。脸色苍白的连长有些撑持不住,仿佛那串鼓不是擂在鼓面上,而是擂在自己的心窝,就觉心跳得比密鼓还快,亏得一位有眼色的排长发觉得早,递过一只盛酒的水壶,平素并不喝酒的连长一口气牛饮了半壶酒,酒色加上晚霞涂染,才勉强把他那张脸弄得还像个人样儿。
“帮衬帮衬我,兄弟嗳,”他几乎哀嚎的叫说:“咱们听天由命扑过去罢!”
惨红的夕阳像只哭肿的充血的眼,在灰紫色云后凝望着,那些担任攻扑的防军们沿着河滩散开,拉成一条歪斜八拐的“一”字形,咚咚的鼓声压在他们弯起的脊背上,凄迷的号音把他们游丝般的生命捆缚着,使他们必得战战兢兢的屈从于命运。
“谁也不准落后,兄弟嗳,落后我照样要毙人的,这是在两军阵上。”嘴说不准旁人落后的连长掂着匣枪,自己却理直气壮的落在“一”字形的后面像个标点。在连长押阵之下,兵勇们端着枪,也惶乱的草草的发出几阵有气无力的呐喊什么的。
“冲哟!杀啊!杀那个龟孙杂种王八蛋啊?!”
然而两条腿仿佛全不是自己的,仿佛全像被钉子钉住似的,嘴动身不动,盲喊乱叫替自己壮胆气,在河对岸防守高堆的人们的眼里,成一群被粘在胶纸盘上抖翅的苍蝇。由于猛喝了半壶酒的关系,使一向胆小的连长居然也热血沸腾起来,像一把织布梭似的在队伍后头来回横跑着,叫喊说:“瞄准高堆,替我排枪齐——放!”
轰轰的排枪放过去了,高堆那边不见一个人影闪动,也没见一支枪还击,只有数百面长旗仍在晚风里无动于衷的招展着。
“空的,根本是空的。”谁说。
“空的,对了!”
一群人从河弯处水浅滩多的地方开始趟河了。早上曾围聚在石阶上赌牌的大脑袋跟腰里佩着吉祥符的小个儿,也正在这个连里,小个儿有些神魂颠倒,放完排枪忘了拣起弹壳儿,(在北洋军里,无论战况如何紧急,一场火打完,就得集合起来查点发弹数,交出弹壳儿,意在防止士兵藉机盗卖子弹,有些部队规定差一颗弹壳,除掉扣饷赔偿外,违背要扒在地上捱三扁担。)大脑袋替他检起来,骂说:“小个儿,你那屁股是铁打的?你放枪不检弹壳儿,三扁担能送你到阎老西那儿喝马虎汤,瞧你那付掉了魂的德行!”
“我只是怕,”小个儿哆嗦说:“老酒不管用,吉祥符也不知灵不灵?天若保佑我活得这条小命,我宁挨九扁担。”
即使对面没响枪,他们横举着枪支趟河时仍然是游移畏缩、慢慢吞吞的,等他们一接近北面的河岸,南边两挺机关炮就张嘴替他们撑腰了。有一挺枪打的是扫射,枪子儿呼呼叫的掠过高堆,啸音拖得很长,全不知落到那儿去了。另一挺不甚灵光,只打了一个三发点放就吸了壳,枪手发了慌,板着机枪拉一阵,摇一阵,也摇不出一个闷屁来。“操你娘,你这属乌龟的,炕炕料儿!”枪手吐了口吐沫,像庄稼人骂懒牛似的骂开来了,可惜那挺机关炮老聋了耳朵,骂也没法子把它骂张嘴。那边的第二阵排枪响过,业已手脚并用的爬堆了。爬堆爬至堆半腰,伸头朝上看看,一条堆还是死沉沈的,连一份风吹草动的迹象全没有。机关炮仍然打得那么高,仿佛“天”跟枪手有宿仇,非趁这种机会假公济私泄泄愤不可。
这种反常的沉寂不由不使爬堆的家伙们浑身发毛了,当真旌旗密布枪垛儿林立的高堆会是空的?!那个胆儿大的先爬上去瞅瞅去罢,谁它妈胆儿大呢?原是一个个散开了爬的,爬着爬着就变成了螃蟹,横挪着身子爬到一堆去了。
“空城计,我它妈料准它是空城计!”鸭蛋头团长眯着两眼,捧着肚皮说:“你瞧瞧,人全上了堆了。依我想,堆上那几个路工,看见咱们的影子,怕早就屎滚尿流的跑回盐市里去了。亏得他们有力气没处施了,布成这么个阵仗!”
也就在这当口,沉寂的高堆背后,澎的一声铳响,引出一阵巨大的疯狂的杀喊声来,汤六刮青巾扎额,精赤着上身,猛可的跃将出来,大张双臂左右一挥,百十口单刀从堆顶直滚下来了!“杀……嘿嘿,杀……!”刀手们齐声怒吼着,把单刀舞得霍霍生风。可怜防军那一连人,犹犹疑疑的,还想着爬上堆交差了事的呢,再一瞅,我的妈,这可不是凶神下界,杀得来了?!人说攻扑要有胆量,实则上,跑也要有胆量才行,有些胆大的,一声说跑,马上朝回拔腿,跑得像惊窝的野兔,胆小的光是心里想跑,两条腿却不太怎么肯听话,软了它的娘了!只有那个连长,做得到“退却在后”。(不过是因为他两腿软得比旁人更厉害些。)他还没爬下高堆,就被汤六刮追上了。汤六刮一举刀,那家伙就把匣枪扔了,回头大喊饶命,汤六刮并不杀他,只是使单刀在他屁股上来回荡了几荡,然后飞起一脚说:“你爬不动,我帮你个小忙——滚还滚得快些儿!”
那连长真肯听话,被汤六刮兜着屁股一脚,踢得像只球儿蛋似的,吉里谷碌的飞滚,果真滚到他们那伙跑着的前面去了。
大刀队这一阵光冲不杀,前后不到半袋烟功夫,又已把那连人撵回河南去了,汤六刮掳了七八个不逃的兵勇,拾了约摸廿杆洋枪。
河南岸的鸭蛋头团长这回可不笑了,搓着巴掌,拍着光脑勺,埋怨机枪打得太高,埋怨连长不中用,该枪毙八回,毙完拖了去喂狗!埋怨这,埋怨那,连烟灯都叫他砸了。
“响号,着全团总攻!”最后他说。
太阳沉落下去,总攻是在暮色深浓时开始的。这回也许因为人多,胆气比先前壮些,队伍散开后,不一会儿就有三拨人趟过了河,一过河就被高堆上猛烈的枪火封住进路,抱着脑袋翘着屁股像一群受惊的野鸡。不过,汤六刮并不愿意射杀那些防军兵勇,又不愿白耗子弹,防军趟水过河的人数不少,逼得他非祭第三宗法宝不可。
狂风沙0057
“替我抬——炮上来!”他站在一只火车头上叫喊说:“抬大——炮!”
他一声没喊完,堆背后起了一阵嘈喝,拉的拉,抬的抬,把一尊红衣没退的子母大炮运上来了。这种黑疤咙咚的怪物,一口能吞得下一笆斗火药,还加上铜钉、铁三角、铅砂、铁莲子,它的射程当然比洋枪差得远,但谁若靠近它,一炮轰出来能把人给轰烂,洋枪出膛一条线,铳枪出膛一大片,这玩意轰一炮,十丈方圆的人,不死也得塌层皮。
“架——炮!”汤六刮神气活现的喊说:“只要他们不怕死,认着炮口朝上冲,就替我开炮轰它个龟孙!”
挤伏在堆前河滩边的防军,人人全听得见汤六刮的喊叫,也能在黯沉沉的暮色中看得见一尊又一尊的那种庞然大物平平的抬上了炮架。一尊,两尊……他们默默的数算着,说来吓坏人,天知道怎会有这么许多子母炮?!单就当面这条堆,就排有廿多尊大炮!那些穿着红衣的炮手嘈叫着,有的按火帽,有的使人头大的布卷儿清炮膛,有的业已揭掉炮衣,黑洞洞的炮口使人望着就觉心寒……铁包轮的骡车在堆面上滚动着,装运火药桶的牲口鸣叫着,有一些腰鼓形的火药桶被卸下来,无数滚桶声绾在一起,响如巨雷。
“响排枪!”汤六刮又在吼着了。
黑里响排枪,声势分外惊人,趟过了河的防军们就觉响排枪时,整个的一条堆都被一团团蓝色的枪口火映亮了,几乎每一座垛子都有枪火,排枪的枪声像疾风催卷着狂涛,哗哗哗哗的一直波荡到远方去。
“第一炮,试炮!”汤六刮紧跟着喊叫说:“第二炮,试炮!……第三炮,试——炮!”
轰!轰!!轰!!!
连着三声坍天巨响,震聋人的耳朵,不论那些子母炮古老到什么程度,炮声可就有那么响法,喷沙子从炮口的火光中迸射出来,焰火似的直射到河滩上,伏在炮火下的防军一个个被震得耳聋眼花,心战神摇。天慢慢黑下来,过了河的防军叫高堆上摆出的气势吓破了胆,那还有顶着炮口攻扑的意思?!一个倒着朝后爬,个个跟着朝后爬,爬着爬着,忽听高堆上只是那条粗沈的嗓子吆喝说:“那大刀队,准备好,底下的龟孙要退了,跑得慢的,替我留下他们的腿来!”
那些防军一听,爬也不行,非得跑不可,黑里也弄不清谁先退,谁先跑的,一哄就跑开来了,有的踏错了地方,落在河心的深水里,有的跑脱了鞋光着脚板,班不成班,排不成排,兵丢掉官,官找不着兵,旁的全顾不得了,唯恐背后的大刀队追上来砍腿。
河那边的鸭蛋头团长急得跺脚,大喊不准撒退,谁先退毙谁。若在平时,他那种喳呼劲儿,多少还能起点儿约束,可一临到这种慌乱的辰光,谁还听他的?他带着副官和马弁想去拦人,半路上,听见黑里有人叫说:“大刀队卷过河来了,团长,您要命还不快跑?!”鸭蛋头一听,把平素他常放在嘴边的一个稳字也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恁凭两个马弁挟着他跑,跑过烟榻时,他喘吁吁的交待鸦片鬼营长说:“督战队改成掩护队,快拉上去挺住,……要不然,我这个……团,妈特个巴子,就……散了板……了。”
而那个鸦片鬼营长的架子大得很,鸭蛋头团长跟他说话,他爱理不理的翻着两只白眼,副官上去扯他一把,他翻过身来,声音有些不大对劲儿,副官一捺电筒,才发现他胸口多了个不必要的窟窿。
“督战队!督战队!”鸭蛋头团长空叫了两声,却叫来了两发贴着头皮尖啸过去的子弹。
风在天上把晚云刮散着,鸭蛋头所统的一个团,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散掉了,正像风卷着的残云一样……
长长的高堆上亮起火把来,路工们、棚户们、小盐庄来的苦力们,全把汤六刮围绕着。
“汤爷,真有你的!”连齐二叔也晃着大拇指说:“你究竟从那儿弄得来这几十门子母炮的?……不但弄来这多炮,连火药全弄来了,各炮炮后堆的火药,怕不有好几百桶?”
汤六刮只是笑着,也不说什么,跨过去两步,走到一门子母炮前,伸手把红布炮衣一扯,喊说:“瞧罢,哥儿们,就是这种炮!”
大伙儿一瞅,那里是什么炮?!原来只是一根斗粗的木头段儿。
“我这些炮里边,只有三门是真炮,适才都已经试放过了!”汤六刮说:“其余的全是唬人的家伙,风月堂拆了一栋后屋,大梁大柱锯断了,使红衣一盖就成。我早说过,假炮在咱们手里,一样当真炮使,防军那一个团是块豆腐,还用得着真炮轰吗?”
“那么汤爷,这火药?”
汤六刮大笑起来,说:“除了那三门真炮后面那十来桶动不得,其余各桶,都装的是油香大饼,快打开趁热吃,咱们也该用晚饭了……”
铁扇子汤六刮智败北洋军的故事,当夜就在盐市各处播传着,事实尽管是事实,经不得人嘴一传,就更显得夸张了。这一火虽不算什么,但对盐市上民心士气的鼓舞是够大的了。汤六刮所领的人枪,还不及保乡团的一个大队,就能稳稳的扼守住高堆,一日之内,把鸭蛋头的一团人整垮,若照这样推算起来,一个盐市的人枪合在一起,岂不是能整垮北洋军一个师吗?当然,盐市上能有汤六刮这样人物出头,人们不由不饮水思源的想起关八爷来,若没有关八爷举贤,戴老爷子师徒几个怎会出头管事?而汤六刮一点儿也不居功,每当人夸他了不起的当口,他就会抬出关八爷来说:“我汤六刮算啥?……我实跟你们说了罢,若是关八爷在这里,北洋防军那还有这一打?只怕队伍没拉出营盘,鸭蛋头那颗没毛的脑袋,早就装在关八爷的马囊里了!”
而,一去大湖泽的关八爷没有消息。
有人打县城来,说是孙传芳听说攻盐市兵败,另从长江北岸抽调配备精良的江防军一师,外加一个独立旅北上,江防军的先头部队业已开到县城的西大营。
又有人说,鸭蛋头团长想带着小菊花卷着大批公帑潜逃,在雇船时被他的副官出卖,江防军的师长请示过孙大帅之后,把他装上船的银洋没收了,人被押至铜元局后面的乱冢上毙掉了,因为没人收尸,白白的便宜了一群野狗……至于小菊花当然没事,而且真是妈特个巴子走运,升格成师座的姘头啦。
盐市在等待者,等待着关八爷,等待着大湖泽里的民军,也等待着另一场大战……
狂风沙0058
看还很远。
这正是最严寒的时候。
在荒凉的邬家渡口,黑夜枯林里掀起的一场混战已经过去了。当太阳照进密林时,惨烈的景象仍然遍地存留着,刺痛了关八爷和六合帮那伙蛮汉的眼。
经过一夜苦苦的拚斗,土匪们遗下了廿八具染血的尸首;有的肩背上带着飞扎进去的攮子,凝一脸极端痛苦的神情,紧抱着一棵白惨惨的、没了皮的树干,就那么僵死过去,死者临死前一定是惨号过,所以死后还张着嘴、鼓瞪着眼,像是古老传说里抱树的恐怖的僵尸鬼;有的老老实实的伏身在一块没化尽的残雪上,双手抱着头,通身上下没见显著的伤痕,好像一个赶长路口渴极了的客旅,俯身去吮吸地面的雪水,但他的耳朵眼和鼻孔中全有血水滴出来,把雪面染得透红;向老三知道他是被雷一炮使闷棍砸死的。有一处地方,三具死尸伏在一道儿,一个胸口中枪,把长枪掼在一边;一个执短枪的土匪,胁下却捱了他同伙的攮子,攮柄还紧攒在那个家伙手里。而那个家伙也死了,两只眼珠像金鱼似的凸在外面,脸成猪肝紫,上下唇之间,多了一团带血泡的被牙齿咬穿的舌头。——不用说,他是被人从身后扼死的,舌头才会伸得像那种样子……也有的被枪火顶掉半边脑壳,血雨激射在树干上的,也有的拖着一地的肚肠……脑汁染在黄叶上,碎肉飞在枯草上,……看也会把人看饱了。
而那些活着的,朱四判官手下的喽罗们,总算暂时退离了邬家瓦房附近的枯树林子,他们并没真的退走。倚在一棵血树上,眉尖挂着悲沉思虑的关八爷算得到,他算得到朱四判官这一回是把鱼衔进嘴的馋猫,不会轻易扔掉尽歼六合帮的机会的,也许在一两个时辰之后,他们就会重新响着号角,风样的卷杀过来了。
这算是什么呢?这种自己从根厌倦的混杀!但总有人逼着人不得不这样,然后,不知名姓的死者横尸在眼前,太阳照着一番全无梦意的冷冰冰的真实,使那些沐沐的鲜血滴满人欲泪的双瞳,英雄不在这里,看样子,不除掉四判官这个恶汉,比这更惨的景况还有得瞧呢!
“嘿,八爷,土匪全叫您的窝心拳打退啦!”林外的旷场子上,远远传来石二矮子穷吼的声音,听来是带着笑的:“快出来罢,伙计们,出来晒场好太阳罢。”
在郎家瓦房前面的空场上,也有两具死尸和几道长长的血印儿,想必是土匪中枪后狂奔时留下的;空场中间,盐车围成的方阵里边,大狗熊跟石二矮子俩个满头满脸全是迸洒的盐屑儿,乍看简直成了雪人,大狗熊苦熬了一夜,看上去有些懒洋洋的,打火闷吸着叶子烟;石二矮子却精神十足,坐在盐包顶上,半卧着,双手抱着一条腿,真在那儿晒起太阳来了。
“矮子,你倒是乐啊,”雷一炮说。
“我捡着了一条命,放在掌心,一瞅,嘿嘿,原来正它妈是自己的。讨了这等的大便宜,为啥不乐来?!”
石二矮子没夸张,盐车上叠着的盐包盐篓,被枪弹射得烂兮兮的,布满了蜂巢似的孔穴,盐车周近,到处都泼撒着浓霜似的盐屑和晶亮的颗粒儿,使人想得到夜来的弹雨有多密集,若没这些盐包挡着,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俩个,怕早就凉了。
“咦,八爷的白马?”向老三这才想起什么来说。
“白马?”大狗熊闷声地:“也许会叫朱四判官撮去骑了。——您可甭翻白眼,是它自个儿惊断缰绳跑了的,又不是我拉了的,说什么也怪不着咱们。”
“跑了还好,”关八爷叹息说:“若是它不挣断缰绳,也该死在流弹上了!……我并不担心马,咱们连人都没有离险地呢。”
“我说八爷,天既已亮了,那帮土匪也叫您窝心拳打得抱住心口蹲在那儿喘气去了,咱们总得想办法渡河。”石二矮子说:“窝在这块死地上,把子弹打光,可也不是个办法哪!”
关八爷淡淡的笑了笑说:“想渡河,这还不是时候,你以为四判官业已退走,那就弄岔了,没等你现明身子,两边准有乱枪盖你,河没渡成,反折了人,那才更不是办法。”
“依您的意思该打算怎样?”大狗熊吸着烟,郁郁的说:“我也觉退不得,一退反中四判官的诡计。横直咱们枪火足,硬碰硬试试也行。”
“诸位甭急,”关八爷说:“我业已差王大贵抱着木段儿过河去连络民军去了。——四判官料不到这一着棋。依我的意思,咱们退进邬家瓦房,凭险固守,最多困熬它三天两日,民军就会赶来夹击他。”
“成!”向老三说:“咱们就照您的意思办!”
一伙人卸掉盐车阵,乘着朱四判官暂退的辰光,撤进这座传闻已久的鬼屋来,这座宅第是如此荒寂,如此颓圯,前后五六进院落,四面围着青灰冷黯,塔松密立的长墙;阳光一透过那些琉璃瓦嵌的花窗就变了颜色,一些多棱的光球,白苍苍的满是鬼气;那些高大的房舍并不十分古老,却因久无人住的关系,显得异常灰暗,粗沈的晋木梁泛茶褐色,有一直压到人眼皮上的感觉,梁间衍上,张挂着长长的兜满浮尘的蛛网,粉壁上遍是烟薰火烤的痕迹,偶有一两处瓦背为狂风翻动,露出芒星一样的天光。
“老三,”关八爷望着那些残圯的门户说:“你领几个弟兄,把摆渡人的尸首给解下来,使盐包把门户封死再说……”又转朝雷一炮说:“雷老哥,差位兄弟上屋去开眼,咱们得把这座八阵图似的宅子给摸熟,才能拿主意,看是怎么死守它。”
实在说,像邬家瓦房这么广大的宅院,单凭六合帮这十来支枪,无论如何也是顾不过来的,一进院子比一进院子荒冷,一进院子比一进院子深沉,人在空屋里发声讲话,各处的梁间都嗡嗡响着回声,仿佛真有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匿在暗里偷学人语一样。
“各把枪火干粮饮水预备着,”关八爷瞧看了地势之后传话说:“多分些人上屋去,不要死守着一个地方,土匪猛扑时,替我转着开枪,让他摸不清咱们守在那儿。……中院房子里,使三四把匣枪挺着,有突进院子来的,好跟瓦面上的呼应着。”
几个人业已割断绳索,把摆渡人孙二拐腿的尸首抬进屋来,又使沉实的盐包封住邬家瓦房正面的门户,长墙外的四野寂寂的,登临瓦面的人都看不出有什么动静。
“可怜的孙二拐腿,”石二矮子蹲在那具尸首面前,喃喃的说:“乱世的好人做不得,奶奶的,终年替人摆渡也会开罪人,胡子全白了,竟落得这……种下场?!”说着,叹着,两眼一挤,竟挤出泪来。
一个在惨凄里打滚的丑角型的人物,平常最大的痛伤也祗是打嘲谑骂,一且从尖锐的惨凄中滚落,却用自己大把的泪把自己泡软了。而站在一边的关八爷极力抑制住自己,六合帮这干弟兄,盐市的安危,全都挑在他的肩上,他不能像石二矮子那样轻易展露他的真性情,斯杀恰像暴雨中的雷响,一声响过,另一声就将跟着响了。
“雷老哥,咱们不能让他死后暴尸,”他说:“得想个法子尽速葬了他。”
“那边有口六角井,井底是涸的。”
“好。” 
关八爷说着,抖手抽脱他玄色披风的带子,解下那件披风,蹲身把孙二拐腿冷硬的尸体小心包裹起来。现在,他横着托起那具尸体,走出阴黯的屋子,走过方砖铺砌的、泛着褐黑苔痕的院落,缓缓的走向那座石砌的六角井去,一个遭横死的摆渡人,一个爱喝几杯酒,热心热肠的为来往过客讲说故事的老头儿,一种含冤带屈的死,这些简直平淡得不能当成一个故事。当年,初随双枪罗老大走腿子,曾经过这里。落着雨的黄昏,一伙人围在渡口边饮着他特备的凉茶,听他讲些渺渺茫茫的故事,……多少温情多少梦,多少回圈果报铺展着,一条条亮如向晚的颜彩浓烈的秋云。尸首很轻,但托着无辜老人尸体的关八爷脚步是沉迟的,他似乎禁不起这样死亡所加给他的重量,这不单单是一次死亡,一个人的死亡,……“乱世的好人做不得了!”那声音像锤击般的撞动着他,一时,他竟不知自己在胡乱想些什么?!
他把孙二拐腿葬在枯井里,从长墙脚边滚过一块盘形的麻石封住井口,歪身坐在盘形石块上,两手托着下巴,疑疑的望着不时穿越云片的太阳;弟兄们各干各的事情,没有人来惊扰他。他坐着,他落在方砖地上的影子像一头困兽,显得分外的孤单。
这时刻,怪异的牛角声又在远处吹响了……
狂风沙0059
“老三,”关八爷朝前屋瓦面上伏着的向老三叫说:“瞧著有什么动静,跟我招呼一声。”
“没什么动静,”向老三说:“除了土匪吹角,您想必也是听得见的。”
“我得在这儿打一会儿盹,”关八爷说:“关照房上的弟兄,除了‘开眼’的,其余都不妨闭上眼养养神,土匪就是白天来攻,也没有这么快法。”
说打盹也是假,牛角声锐得直钻人的耳缝,谁当真能盹得着?而人终竟是肉做的,疲困得有些发飘;昨夜又冷又黑又长,人在生死之间进进出出,一闭上眼,就看得见黑里浮着的诸多幻象,推不掉,撵不掉的那一些……染血的枯木,溢血的人尸,多少传说中的乱世,仿佛全是拿人血染成的。
石二矮子是宁愿熬着困,也不愿这么阖眼养神了,直性人最怕想这些,自家脑瓜里没几条纹路,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还不如岔开去,想点儿旁的,或是干点儿旁的,一付牌还别在腰眼里,可惜大狗熊不在身边,一个人赌不成,要不然,俩个在瓦面上赌牌倒是蛮有意味的。那边伏着雷一炮,脸板得跟一张“大天”似的,(牌九的天牌,俗称大天。)逗他赌牌,怕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
还是关八爷够沉着,看样子,就那么靠上麻石上盹着了。这屋顶上的瓦松好密,一株株主枝直竖着,朝外抖开透肥的肉红色的叶子,你争我挤的拔有六七寸高,眯起眼望过去,又像是万千小小的宝塔,又像是密密札札的林子。唔,有一天死后能葬在这样的林子里该多好,人这玩意说起来太没意思,也许这一火就中枪挺掉,那只好一头栽进枯井去,听孙二拐腿那老头儿讲故事了。……忽又收回那些游离的思绪,举眼朝远处望去,打个切适的比方,枯树林这一带像是水中沙渚上的毛草滩儿,邬家瓦房像是一只缩伏在毛草上晒壳的乌龟,人在高处朝下望,错乱的枯枝浓又密,乱戳着天空,昨夜关八爷跟一伙弟兄在那儿打贼的也都搞不清楚了?不眨眼也看不出什么来。
太阳蒸蒸的朝上升,转眼可就快到傍午时分了。突然,牛角声密起来,那些牛角哨儿像煮着什么似的,绕着邬家瓦房四面响,看光景,好像朱四判官饿极了,不把六合帮这干人抓去吃掉不称心似的。
“我操你的祖奶奶,”石二矮子啐了口吐沫,掏出一颗干粮果儿放在嘴里嚼着……
除掉关八爷,就连一向稳沈的雷一炮也以为朱四判官这一回会在白昼硬扑的了。朱四判官手掌上摊得出七八百匪众来,枪支多,火又足,白昼硬攻,吃掉六合帮,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何况牛角响过不久,枯林边上闪动着人影儿,近得几乎能分出眉眼来;何况第一枪划过人头顶之后,枪声就零落的响开了。
而麻石上斜卧着的关八爷,似于还没醒过来。
“我的儿呵!”瓦面上的石二矮子指着一个在长墙外树林边漏脸的土匪说:“我它妈硬是该开枪了,它奶奶的,挨得这么近法儿,虽说我枪法平平,伸枪也能打扁他的鼻子呢!”
“你可甭再那么急急躁躁,像火烧屁股似的,”雷一炮在那边说:“这还早得很,八字没见一撇呢,等歇怕没你打的?!”
在前屋的瓦面上,大狗熊似乎比石二矮子更心急,若不是向老三一把扯住他,他业已预备伸枪了。
“我说,能省,就省几颗火罢,”向老三悄声说:“咱们若都猛打猛泼,怕天没落黑就只剩一堆弹壳儿了,枪火如今比命还贵,费不得。”
“说是这么说,我难道不懂?!”大狗熊说:“咱们总不能缩着脑袋先捱他的?!”
“让他们打去!”向老三说:“贼种要是敢爬墙,咱们就使瓦片砸碎他们的脑袋!”
“算你行,”大狗熊砸着嘴唇说:“你想的此我周全,乱放枪实在没啥味口,咱们等着用瓦片权当滚木擂石,让他们开开洋荤罢!”
枪声疏一阵,密一阵从林间射过来,在人头顶上,偶尔能看得见一朵一朵淡蓝色的枪烟,有些枪弹射在砖壁和瓦脊上,瓦屑和砖粉四处迸散着,内行人一听枪弹来的方向,就知邬家瓦房四面都有土匪。雷一炮面对着这种景况,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正打算招呼关八爷,谁知关八爷不知何时业已站起身来,背袖着手,绕着苔迹斑斓的方砖大院子,在那儿低着头慢吞吞的踱步呢!
“我说八爷,”雷一炮在瓦上说:“土匪有白天硬扑的样子了,您听枪声响得多密。”
关八爷仍然兜着圈儿缓缓踱着方步,仿佛存心要数数院子里总共有多少块方砖似的。“四判官是只狡狐,”他说:“他们放枪鸣角,全是在吊人胃口。你放心,昨夜他虽在黑里吃了大亏,天不落黑,他不会硬扑的,你要是忍耐不住,那正好着了他的道儿了!”
“八爷真有他的!”石二矮子赞叹说:“旁的甭讲了,就凭他这种耐劲儿,都够人学三年的。”
“你说对了,”雷一炮掉过脸,缓缓的说:“昨夜枯林里摸着打,打得那么惊天动地,八爷他压根儿没放枪,说你不信——八爷就凭那柄匣枪的枪管儿,就砸晕了三个老几,他这一手,更够咱们学的了!”
无论关八爷怎样沉着,伏身在瓦面上的一伙人仍觉得这样闷声不响的干熬实在不是滋味;土匪们见邬家瓦房光捱枪击没见动静,胆量也就跟着暴长起来,在邬家瓦房正南的空场边,不时闪动着挟枪的人影,枯树林里,更不时传来你兄我弟的呼叫声,掘土埋尸声,和一些马匹杂乱的啾叫,那些声音自然带给人一种被围被困的感觉。
……这算啥?大狗熊朝瓦松上嘘了口气,满心涌泛着困惑的声音,这它妈岂不是瞎猫戏弄死老鼠?四判官摆下的这种声势,不由人不灰心;就算他八爷长着六臂三头罢,怕也熬不过朱四判官一阵硬扑了……
“我说老三,他们这可不是慢火煨汤,存心要把咱们煨烂了再吃?!”
“嗨,”向老三叹口气说:“四判官那种有心眼儿的贼,鬼名堂多得很,谁知下一步他会要什么花招?……也许他会先派人来说项,比如:交了枪不打之类的!”
“我它妈有枪丢给他?!”大狗熊咬牙骂说:“我丢他奶奶个屁!……我料准他们不硬攻硬扑,是因为骇怕,他们若在光天化日底下硬扑进大院子,那就须得先算算八爷口袋里还有多少颗枪火?——一颗火换条命,准的!”
“那当然,”向老三说:“在万家楼,他们已吃过八爷这一杯,晓得八爷伸枪后的滋味了!”
晌午时,浮云退到天脚去,头顶上的晴空蓝得有些虚幻,就仿佛是一口深不可测的魔井一般;风还那么尖溜溜的刮着,在枯树林梢上响着一片细长的尖亢的啸音,仿佛在碎心哀泣者什么。
时间就在疏疏落落的枪声里,人影幢幢的围困中,混沌的、缓缓的流过去,一分一寸都比一年还长!但凡是经历过狠拚恶斗的人都体会得到,对方晃一只打不破的闷葫芦,是最使人难忍的了……。晌午过了,土匪还是没有猛扑的迹象。守在邬家瓦房房顶上的六合帮那干人,真个是又饥又渴,只好掏些干粮来塞塞牙缝,吊出些口涎好润唇,直至太阳大甩西,石二矮子扯了几次头发,大狗熊叹有八口气,朱四判官那边,偏就没有其他的动静。
“我说,八爷。您还在那数砖块?您早点儿拿个主意罢!”石二矮子一急上火来,就扯开了喉咙管儿,满腔埋怨的穷嚷嚷了:“再等下去,咱们就会被四判官牵着鼻钩儿拉走啦!”
关八爷抬起头,两眼在紧锁的浓眉阴影下望了望天色和时辰,没说什么,仍然一步一步的绕着方砖院子,在那儿缓缓的踱着,仿佛耳朵里并没听见石二矮子的叫嚷,也没听见零乱的枪声,尖亢的弹啸以及瓦面上弟兄们叽叽喳喳的说话。
斜阳映着他的身影,他的脚步那样沉重,仿佛每一步下去都能把脚下的方砖踩碎;很多遥远的挂虑在心底涌腾着,保盐抗税贴子张出后,坝上的情况不知如何了?王大贵泅渡后,不知已否连络上民军?——这些在眼前都得摆在一边了,眼前是怎样对付四判官?怎样保全六合帮的这干弟兄?
论枪火,盐篓里起出来枪火还算充足,论枪支,这十来支匣枪跟朱四判官就不能相比了!假如朱四判官耍花招儿,使枪火作轮番猛扑,这是自己最感头疼的事;八百土匪硬抬六合帮十来支枪,大白天里头碰头脸碰脸,没什么巧讨,扯平了算算,一个人至少要打土匪三四十,钢筋铁骨也该熬化了!要是彭老汉的民军不能及时赶到,无论六合帮这干弟兄怎样豪强,想打赢这场火却比登天还难!……四判官明明已把硬牌抓上手,偏迟迟不肯亮点儿,这也许是他过份聪明,他想保全子弹和人力,把六合帮缠困到筋疲力竭的时刻再打,那他可就错了!……今夜他若再不动手,民军就该贴在他脊梁上,拖下去只有六合帮有利,这好像摊开巴掌看纹路一样的清楚。孤身无寄一个人,生死倒不在意中,只是当坝上急待援手时,偏被窝在这块孤伶伶的地方,实在是心有不甘。再说,眼看着帮里这群弟兄,伏在这儿争生待死,而他们身后边,那些土墙矮屋的老家笆门边,有多少老母病妻都还在那儿引颈盼望?!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听恁他们栽在四判官手上……
狂风沙0060
“八爷您可甭为咱们挂虑,”雷一炮瞧出关八爷的心思,就放声说:“咱们是走到那儿算到那儿,谁的命都没有绳头拴着;话又说回来,防军若在这时刻攻盐市,咱们这十来个毛人,能吊住他朱四判官,使他没法跟防军坑齑一气去夹击,死也死得够本了!”“可不是?”石二矮子又说了:“我它妈也就是这种意思;防军的老底儿我摸得清楚,孙传芳抗南军,把他的老本全推到长江南烤火去了,后方几座营盘里,放的是几只饭桶!”
也许那张嘴闲不得,石二矮子觉得牙痒,一说起话来,就大河流水似的,滔滔不绝淌下去了,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又扯到鸭蛋头的头上。
“鸭蛋头身上有几毛,我全清楚,”他说:“那个甩子浑身全是酸气!……早先在咱们老家北边那带集市上干扒手,吃人当场抓着了,把上下衣裳剥光,反绞两只膀子吊在十字街口廊柱上,挺着肥猪般的一身肉,狠捱一顿鞭子。……”
“总比你在万家楼漏的那一手——咸鸭浮水好受些,”前屋上的大狗熊凭空插了句嘴说:“你甭在那儿糟塌我的儿了!”
“去你娘的!——我说,后来他不干扒手去干小贼秧儿,头一回偷牵人家的牛失了风,那家偏生没男人在家,只有姑嫂俩,鸭蛋头挖窟进屋,刚伸进脑袋去,吃人家喀嚓一声,使牛镯锁住了他的脖子,就那么扣了他一夜,二天嫂子牵着他爬遍村子,姑子跟着使鞭了抽屁股,爬两步,挨一鞭,打得他一路叩响头,直是求告说:‘姑奶奶,祖奶奶,你就饶过我这一回,下回我可再也不敢了……’”
石二矮子不理会冷枪必溜必溜的刮过来,一面说,一面更在瓦面上摹拟起鸭蛋头捱打的那付德性来。正当他翘着屁股伸着脑袋时,一粒子弹射炸了屋脊一端的虎头瓦,吓得他猛把脑袋朝瓦沟里埋,这一回,他叩头叩得真够响——脑袋下去太猛,把瓦全磕碎了两块。
野性的笑声仍然哄哄的迸响起来,在这块染血的地上,六合帮这伙汉子们,还是头一回这样开心。有了关八爷这样沉毅,有了石二矮子这样诙谐,他们虽然处身在危境中,却像吞了一付万宁丹一样。
“你们想想罢,像鸭蛋头那种饭桶加蒲包,竟也干起团长来了,就凭他那一团人,他也想拿下盐市?简直是做它妈的霉梦!”石二矮子说:“他要拿盐市,非得请人去帮打不可,要请,当然是请土匪,而北地土匪群里,以朱四判官这伙人声势最大,咱们能在这儿拖住四判官,就等于拖住防军的后腿,着比防军攻盐市,只要没有四判官参与夹击,自然容易对付;这一来,咱们就是卖掉这条命,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关八爷点点头,仍然背着手,在方砖大院子里踱着;这伙弟兄愈是想得透、看得开,自己心里愈觉沉重,愈觉不能牵累着他们。天色逐渐接近黄昏时了,当然,最好自己在这场火里,能跟朱四判官脸对脸一决生死,能一举铲掉他,不怕这窝土匪不散,只恐怕朱四判官不肯露面罢了……。
“您光在那儿踱步了,八爷。”雷一炮说:“人是铁,饭是钢,您总不能饿着肚子来打这场火,万一天黑后,四判官带着人猛扑上来,连啃干粮的机会都没啦!”
“干粮得省着些儿,”关八爷说:“万一咱们在这儿熬上三天,四判官仍把咱们软困着,那时又怎办?咱们对手是那样,没那么便宜让咱们猛打一场就定了输赢!……看光景,他是存心吊着,要等咱们精疲力尽了,他才来一鼓作气的猛攻,使你连还手的力气全没有。所以,咱们总得尽量预备着,不能上他的大当!”
也许叫关八爷料中了。
天到黄昏时,四判官和那伙儿土匪还是没有大动静,枪声,说它不响罢,它可又零零落落三五声不断,子弹尖溜溜的划破沉入苍茫的晚天,打着长长的哨子横过人的头顶;说它响罢,它可又不紧不忙的磨蹭着人,使你一颗心放落下去又提升上来,提升上来又放落下去;无论如何,睡总让你睡不成。
慢慢的,不单是关八爷,六合帮的每个人都看透了四判官的心事,没人再想着伸枪泼火,却轮替的守望着,也轮替的和衣睡起觉来。这样沉静的等待着,等待着最后的时辰……当大狗熊躺在瓦面上拉风箱似的打鼾时,石二矮子醒着,从黝黯的夜空底下去看那片枯林,一些面目狰狞的枯枝真像是些穷凶极恶的白色娇魅,喋喋地笑着。夜,冷而脆,仿佛禁不住人喘口大气就会折断似的。
倒楣的寒霜又霜又朝人骨缝里钻的来了……
“四判官这个杂种,不叫咱们丢枪算他聪明,”石二矮子又在找话形容了:“咱们可变成挂在檐口的风鸡啦!它奶奶的。”
“嗨,再这样熬下去,咱们就要给他磨亮了!”
风把雷一炮睡意朦胧的叹息飘走了,天顶浮云飘移过去,现出些疏亮的星颗子,云飘着,飘不尽人心的一份哀感。石二矮子说他也觉得今夜有些不大吉利的预感,就如同平素在赌场上手风不顺要输钱一样,混身都钉着些不是滋味的滋味。……人这玩意儿,天生就它妈有些贱皮子!忙得闲不得,迎风冒雪走腿子上路,盐包那么沉重,上半身热汗呼呼的,脚底下冰寒得有些麻木不仁,一天赶它七八十里路,也没觉累在那嘿?偏生一歇下来,混身骨头同筋脉都松散掉了,松垮垮不对一点儿劲儿,两只眼皮重有它妈的两百斤,抬也抬不动了!
到底有多少瞌睡虫儿?痒兮兮的在人眼皮上爬呢?!每到困倦时,就不期然的想起那只古老的催眠的诗歌来,当自己光屁股睡摇床的辰光,夜夜星光亮在人的额顶上,爹衔着短烟杆儿,闲闲喷着辛辣的烟雾,一面不甚经心的、断续的唱着:
“那月亮儿芽儿
一出
树呀头……高唷,
咱们家的
娃儿
要呀……睡觉哟!
哎哟,
哎嗨唷!
那瞌睡虫儿……又爬上了
眉……梢,
哎……哟!
哎……唷……”
转眼长成庄稼汉了,当年唱眠歌的爹埋在屋后的坟里,但这支谣歌没被埋下去,自己也衔着那样的短烟杆,幽幽的唱响过宁宁的夜晚,星芒亮在娃儿欲张欲阖的眼里。……眠歌仍匿在过耳的风中,但在今夜,在今夜,实在不适于寻梦,一阵困上来,真想撕扯着眼皮,捏一把瞌睡虫放在嘴边嚼烂,但总不成!心里想着,不能睡,不能睡呀,那不争气的眼皮偏要朝上阖拢。正当眼皮阖拢时,枪声突然转紧了。石二矮子忽然精神起来,在墨黑里摘出匣枪,扳起大机头儿,(德制驳壳的扳机,俗称大机头儿。)等着找爬墙的打!谁知空等了半晌,光听一片弹啸中夹着砖飞瓦炸,光听四周扬起众多杀喊,却觅不着半个爬墙的人影儿!
月芽儿出来了。
这一夜像是提着吊桶打水,一上一下闹个没完,对于六合帮疲劳困顿的一群人,真是极为难熬!好不容易熬到东方扯一丝雾白,每人的脑袋都沉重得抬不起来,软软的歪在颈上,像条条竖不起的腌瓜!
晨光裹着一丝淡雾映在荒落的大院子中间,庭院中的水磨方砖被上一层霜屑像谁泼洒了一地白粉,在那片白白的霜上,叠印着关八爷无数脚印儿,众人当中,也只有关八爷了无倦意,谁也料不透有多少取不尽用不竭的精力潜藏在他伟岸的身躯里?!
关八爷仍然像昨夜一样,背袖着两手,腰插着双枪,在那儿踱着沉迟的方步,仿佛把一夜时间全记在他所留的脚印儿上。
“瞧光景,四判官准想抓活的了,八爷。”石二矮子打了个怪长的哈欠,伸伸懒腰。
“你要是缺精神,趁白天,正好盹一忽儿,养养神。”关八爷说:“四判官正要考考咱们有多大耐性哪!”
牛角声仍然远远近近,时断时续的响着,枯林里盘踞着的土匪们仍然使冷枪把人吊着,六合帮的一伙人,无论如何也松不下精神来。
由紧张、焦虑里茁生出来的寂寞实在是最难耐的,石二矮子这回可尝着它的真滋味了!两眼瞪瞪的,伏在瓦楞间朝外瞭望着,闷得没事干,只好在那儿干数瓦片,数着一楞有多少瓦?……一块、两块、十块、百块……数下去,他几乎把眼前半边屋脊上的瓦片都数遍了。
“我操它奶奶!”他那么样的诅咒着。
又是一天,慢慢的消磨过去了……
狂风沙0061
夜来时。
一堆旺燃着的篝火亮在枯树林子当中的一块空地上,火焰的红舌头被夜风拧绞着,抖抖的,又亮又长。火光红得很阴惨,把一些扭歪的染着酒颜的脸染得血涂涂的,火光也呼啦呼啦的笑着……
朱四判官披着一件三羊皮袍儿,没扣扣儿,只拦腰使一根软绦子扎系着,反垂的领口使软白的羊毛全露在外面。他坐在篝火边一枝横倒的木段儿上,把羊皮酒袋儿甩在肩膀上,一面眯着眼看火,一面套着袋口仰起脖子饮着酒。
“牵过关八爷的那匹白马来,”他吩咐说:“关八命该留在这块地上,就算他是天星,也该归位了!……断马如断腿,如今他被困在瓦房里,算是瓦罐里摸螺丝——走不了瞎爹爹的手啦!”
白马一块玉被牵过来,那匹马仿佛真有些灵性,不惯野火以及陌生的人群,两只筋球滚凸的后腿微微蹲屈着,刨倦起前蹄,向后挣扎着,发出一串长长短短的嘶叫。
朱四判官懂得马,也认得这匹神骏的坐骥;白马一块玉是万家楼的一宝,他想得到它业已非止一天了;他早就听过有关白马一块玉的传说,它是万老爷子托人在口外盘回来的,说它参与过口外秋集上的大赛,说它宾士起来四蹄贴腹齐,远望恍似一团急滚的雪球。……昨夜在枯林里着了关八的道儿,白贴上廿多条命,谁想到凭白落下这匹马来?有了这匹马,多贴几条命也划得来!……关八再狠,如今他是孤掌难鸣,丢掉马,他就先输了一半,还有那一半——该是关八的脑袋,早晚也就给他拎的来了。
想起自己得力的头目五阎王,想起钱九,想起衔进嘴又吐出的万家楼,朱四判官就连牙根也发起痒来。这一回,手下人若能顺顺当当的活捉住关八,自己倒想起处理他的办法来,那得找上一块荒坟冢,竖埋下一面没网的绳床,把关八给活剜掉!假如不能活捉关八,也得认出他的尸首,割下他的头来,召集黑道上的朋友,让他们开开眼界,——只有我朱四判官才拎得下关八的脑袋!……关八爷不除掉,万家楼那笔款子进不了荷包,也没法子跟防军捻成股儿,去夹攻盐市,眼看一块肥肉又吃不着了!可不是?
两个壮实的汉子合撮着白马一块玉的缰绳,像两只死扛着苍蝇的蚂蚁,猛可地,白马一声昂啸,倦蹄直立起来,一个家伙被摔开去,飞落在地上,另一个仍缠住缰绳,像一只放不起来的风筝。
“喝!好难驯的牲口!”匪众们喳呼着。
在一片喧嚷中,又窜上去五六个人力撮白马的缰绳,有两个硬赖在地上,才勉强把白马制住。
“着人去请徐四爷跟毛六爷来,”朱四判官又说:“这该是瓮中捉鳖的时候了!”
喝酒尽管喝酒,朱四判官的心计却没乱一点儿,他知道自己这伙儿人,是三股麻线头搓拧起来的,自己两眼落在关八身上,徐四跟钱九的两股人,眼珠里只有钱财二字,目前三股人合围着邬家瓦房,不像万家楼和盐市那么肥,没有那么多金银财宝让人眼亮;自己领着人,围的是邬家瓦房的东南两面,北边是徐四的人,西边是钱九的人,钱九失了风,权由在坝上抗风(即避避风头的意思。)来的毛六领着;关八虽然被困,但若想拿住他,非得找徐四跟毛六来商议不可。
“四爷跟六爷来了,头儿。”有人打断他的沉思,跑过来哈腰报说:
那边有人挪动身子让开一条路,穿着一身宝蓝花缎短袄裤,袋口拖着一条怀表炼儿的徐四走在前面,人模人样,穿着长衫马褂,头戴红顶瓜皮小帽的毛六歪歪晃晃的跟着。
“这儿坐着罢,二位。”朱四判官拍拍木段儿说。
“嘿,好马!”徐四一看见白马,就情不自禁的赞叹起来:“真真是匹好马呀!”他两眼骨溜溜的乱扫着,使两只手指轻捻着他下巴上一撮毛,他那张黄里透亮的蟹壳脸,一笑起来就显得更阔了。
有人把枯柴块儿添进火堆里去,边焰上迸起鲁鲁的火星,升进头顶上的黑里去。那匹马虽被五六个汉子拼力撮住,仍在暴躁不安的刨动着蹄子。
“我倒是有意把这匹马送给谁,”四判官说:“可是,伙计嗳,这匹马的主子,是关八那个魔星!…… ”
“那就是说,谁骑它谁倒楣!”毛六坐下来吐了口吐沫:“关八没死之前,谁骑它也骑不安稳。说真话,头儿,你就是把他送给我,我也不敢要!”
“嘿嘿嘿,”四判官挤着眼,爆出一串干笑来:“你算是惊弓之鸟,叫关八吓破胆的了。其实关八并非是三头六臂,只不过枪法有些准头;如今他被困在邬家瓦房,一盏油估量着也快熬光了,单剩两根灯草芯儿啦!咱们只消商量妥当,合力一扑,就会吹熄他那盏灯,——六合帮那伙毛人,生死捏在咱们手掌心,还有什么好怕的?!”
“头儿说的不错,”徐四说:“咱们困也困了他们一日夜了,就这么泡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儿;今夜晚,咱们就得动手把这肉瘤给拿了!……我业已着人绑长梯,结绳梯了。”
“好。”四判官说:“咱们为求公平,顶好这么着!谁捉住关八,这匹马就是谁的!……当着这伙弟兄的面,话就是这么说了!”
随着朱四判官阔阔的笑声,徐四和毛六也都那样的大笑起来,笑色虽然一样,心思却各有不同。旱匪头儿徐四的本钱虽硬,但他不像朱四判官那样大怀野心,他的手下,在北地各处荒道上打劫些流财(流动的财物。)业已够了,没跟朱四判官合股前,不至于跟关八爷这样的人物结仇,也不至于面临着一串打不完的硬火!地头蛇空长三千年,也成不了龙,上不了天!最初听信朱四判官的甜言蜜语,想在万家楼分它一票,谁知反贴了老本,这一路下来,弟兄伙里业已怨气冲天,喊着要拉枪散伙了!……这回围关八,虽得不着钱财,至少还有匹好马可牵,早点完事,牵匹马走路,总比两手空空好看些。……至于抗风来的毛六,听说个“关”字就心惊胆战,那还有跟关八爷对火的意思。毛六心里背着一本账,没事掏出来算算,连自己也觉得该遭报应。被修理过的人犯的血脸,被奸淫拐带过的女人,被自己谋杀掉的把兄卞三,常在梦里现形,笆斗大的一张脸朝人胸口猛撞……也梦过红脸的关八爷,两眼棱棱的,仿佛能望穿人的五脏六腑,跑全来不及,还谈得上其他?
“关八不是神人,”徐四在那边说话了:“他想拿十几支枪守住邬家瓦房,他算是做梦!”
“只要不怕浪费枪火就行!”四判官说:“关八那脑袋不是铁浇的,几百条枪一齐吐火猛盖他,我看他还有什么法门儿?”
毛六没说话,靠在火堆边坐着,胸前倒烤得暖暖的,脊梁背上却冷得厉害,其实也不是冷,是怕,单就爱姑被卖那回事,传到关八爷耳朵里,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要抗风,别处避不了关八,只好投奔四判官,原以为能躲过关八不碰面的,瞧光景是走不脱了;假苦四判官跟徐四俩个,今夜能把六合帮吞掉,那算是天大的喜气,假如吞不掉他,那可就惨了……无论如何要自己拎枪跟关八对火,说什么也干不得。传说亏心人打火,枪子儿也有眼,专朝人脑袋里钻。
白马啾啾的亢啸着,毛六抬头看看马,隔住飘摇的火焰,那匹马的眼亮亮的,仿佛也望透自己的心思,毛六不禁格楞楞的打了个寒噤。
守在邬家瓦房里的一干人陷在可怕的死寂里。
早在黄昏时,一点儿果腹的干粮也用尽了,饥饿和干渴像火一般的烧着人心腑,把人弄得空空茫茫的,时间混混沌沌的朝前流,人也混混沌沌的跟着朝前流,也不知那儿才是止处。假如领腿子的不是关八爷,恁是换谁,只怕这两日夜的干熬也把人心里的一点斗志熬钝了!正因为领腿子的是关八爷,正因为关八爷办任何事一向都是算得清,断得明,从来没失算过,正因为关八爷的气魄、胆识、机智、沉着使人信服,这伙人才咬紧牙根苦忍着,在死寂中熬过最难耐的时光。
饥饿和极度的困顿会把人磨弄成那样;会使每一张脸子脱肉般的深陷下去,会使人腮帮儿时时兴起痉挛性的抽动,会使人两眼发花,看什么东西都忽大忽小,忽远忽近,飘飘漾漾的,当中裹着一团青黑,会使两耳里嗡嗡的响个不停,仿佛有几盘石磨在耳边旋转着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好像都是多余的了。
而关八爷还是那样背着手,在方砖大院子里兜着圈儿缓缓的踱着。饿火一样烧着他的腑脏,条条血络一样布满他的眼角,他的嘴唇也已经破裂,咽喉干转发痛,充满一股苦味,但他在等着。……第一夜没猛攻猛扑,四判官算是走错了一着棋,这个白天他不猛攻猛扑,他该是走错两着了。南兴村离脚下不太远,彭老汉的民军就在几十里外,若没别的差错,今夜必到,帮里的一干弟兄,只要能熬过半夜,就将见着四判官被前后夹击。在民军没来之前,饥饿和困顿是座黑山,确是够人爬、够人翻的!
天黑了,冷枪也跟着停了,周围更死寂得可怕。
突然,他听见长墙外的声音。
狂风沙0062
“嗳,里头的那些鱼鳖虾蟹听着,要吃点儿喝点儿什么,就乖乖儿的扔了枪出来,姓关的他供养不了你们,咱们头儿却给你们预备着啦!”
“没种的不敢出来也该答腔呀?”另一个扯着喉咙管儿叫喝说:“咱们业已在绑长梯,结绳梯了,咱们一扑进去,你们全成了饿死鬼了!”
“龟孙儿的,老子赏你两枪!”石二矮子骂着,喉咙已干哑得分了叉了。
“省着你那两颗火罢。”关八爷说:“等会来还用得着的。”
“我说八爷,”石二矮子说:“如今我饿得还剩一口气不打他们,再等下去,只怕连匣枪全使不动了!咱们何不撞出去,乘黑跟四判官拚一阵?……这饿死鬼可真的不好当。”
“枯树林子里有火光,”雷一炮说:“他们是在升火御寒,嗯,有两处竖起长梯来了……比树头还高。”
“弟兄伙,尽力熬着罢,”关八爷说:“无论死活,我敢说这是最后一夜了!明早上,不是土匪看不见咱们,就是咱们看不见土匪!”
大伙儿又静默下来。
夜朝深处走,天气又转寒了,在瓦面上伏着的人罩在浓霜下,说多凄冷有多凄冷,假若有顿热汤熟饭添添火,也许会觉得好些,肚子一空,浑身热气也跟着散尽了,不由的发出僵索来。但在眼前的枯林里,升起一堆又一堆的火焰来,那些在夜风里摇曳着的、红红亮亮的火舌勾描出无数枯枝的黑影,枪声停歇后,代之而起的是土匪们哗哗的哄笑声,拉扳机擦拭枪支声,喝酒猜拳声,马匹的嘶叫声,鼻子很尖的石二矮子硬说他还嗅着烤肉的气味。
“四判官这个杂种,真会吊老子的胃口!”他骂说:“他可把老子肚皮里的馋虫全引到脖颈上来了!——大狗熊,你觉得怎样?你嗅着烤肉味儿没有?”
大狗熊扒在前屋的瓦面上,鼻孔不停的吸动着,闻嗅着风里飘来的、熏烤食物的香味,口水把半截袖子都打湿了。
“我它娘从来没像这般捱饿过!”他说:“这一回饿得我前墙贴后墙了,甭说什么烤的,唉,就它娘有只冷馍啃啃也成,就它娘喝碗稀汤呢,也不会冻成这个样儿活活沙沙的呀?!”
关八爷抬起头来,远处的火光闪跳着,把邬家瓦房映成黯红的飘摇不定的颜色;不能怪瓦面上的弟兄说这些缺气话,连自己也觉得一阵阵的升起飘忽的感觉,估量着四判官就要动手了,他停住脚步,撩起袍子翻上了墙头,跟瓦面上的弟兄混到一起,手搭在眉上朝四边瞭望了一阵说:“留神着,火熄时他们就会攻扑上来。四判官让他们吃饱了喝足了来扑咱们,不知能猛到什么程度?”
“我不信当真能煮化了人?”石二矮子说。
“不信你就瞧着罢,”雷一炮说:“土匪的来势,比起北洋防军来,那可大不相同。——那些防军打火,拿着枪空摆架势,每枪钉着三五发枪火,放完了完事,可是四判官手底下这帮土匪,那杆枪不钉百十来发枪火?我估量着,围咱们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们要是枪枪张嘴,一顿猛放,真够瞧的!”
也许是二更天,也许二更还不到,六合帮一伙人苦苦等待的时光终于来了。就在那种每人眼皮发重恍恍惚惚的辰光,一声尖锐的牛角划空而起,刹那间,四面都响起牛角的和应声。
角声一起,枯林里的火光被人压熄了,黑里也不知有多少支枪迸了火,由于枪声太密,一时也分不出枪声,只觉呼呼隆隆的好像刮起一阵激烈的狂风,风头扫动整个枯树林子,扫动长墙瓦屋和院落,砖屑迸散着,屋瓦炸裂着,绿火闪迸着,单是声音就把人震得满心迷乱,头晕目眩了。
早在攻扑万家楼时,四判官就有意使枪火盖倒关八爷,那回没得手,这回可趁了心愿。头一场排枪放过,瓦面上就朝下栽了人;那人中弹后全身一震,顺着脊坡翻滚下去,跌落在方砖院子里。
枪火是那样密集,枪火把人与人之间最低的一点联系全给割断了,枪口的蓝焰从枯林边沿的浓黑里迸放出来,像一朵一朵魔花,密密的闪现着;枪火刮过每人的耳朵,打得人睁不开眼抬不起头来。明知有人中枪滚落下去了,但谁也无法扯他一把,谁也无法问问伤的是谁?死的是谁?排枪密射时,人只有平伏着听天由命。
“我的儿,厉害厉害!”
排枪一歇,石二矮子就抢着嚷嚷起来:“这它妈该老子抬头换口气了!它奶奶的,大狗熊,你觉得滋味如何?嗯?!……你说怎样?!”
“嗯嗯,”大狗熊闷闷的说:“这像是四判官请咱们喝一壶滋味很浓的原泡老酒,把老子弄得有些儿醉醺醺的了!”
狂风暴雨似的枪声过去了,紧跟着,那些土匪们嗷嗷叫的怪吼起来,嘶哑的非人的叫声挟带着原始的凄怖和野蛮,在黑夜里撕着人心,这声音,使人想起一只狞猛的大鹰使利爪撕碎活兔——跳动的活肉上游走着一缕鲜红。谁中了弹从瓦面上滚落了?谁呢?!无论是谁都是一样的了,都是推盐车、洒血汗、死里求活的人,满脸的尘沙,满身的黄土,活得卑微,死得默然,有冤有屈也无处可诉了!而土匪们暴喊着,有长梯的影子竖靠在长墙上。
黑夜里攻扑,气势分外惊人,星光映不出人脸,只见四面八方涌动着人影,带着凄蛮的杀喊,在石二矮子晕晕糊糊的幻觉里,那些全不像是人,而是传说中黑夜显魂的鬼怪。
即使到了筋疲力竭的地步了,六合帮一伙人的精神却在这片杀喊声中振作起来,瓦面上各管匣枪开始吐火,长墙头上像下汤团儿似的扑通扑通朝下栽人,黑里也不知栽倒了多少,但觉那些人好像是打不完的,倒下去一批,又蜂涌上来一批,仍然呵呵的怪喊着,从墙缺间,长梯上翻进方砖大院子里来。
“抓关八呀!抓关八呀!”
长墙外有人放声的叫嚷着,而翻进院子里来的一些人影,全茫无头绪的乱奔乱窜,穿堂里伏着的匣枪一张嘴,方砖地上就躺了不少具尸首。那些家伙冲进来容易,一旦遭到枪击,想退出去可就难了,有些机伶的溜着边,背贴着墙壁还枪,谁知房顶上人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石二矮子使脚踹翻了一架长梯,侧滚过身子忙着抽换弹匣;那边的雷一炮恰把匣枪放在瓦上,伸手掀起大叠的瓦片,狠朝底下砸去;砸得几个溜边的家伙抱着脑袋哀叫,好像是挨刀的肥猪。
“真有你的,雷老哥!”石二矮子说:“你说不放枪,果真就使起瓦片来了!”
雷一炮没答腔,也没功夫答腔,他不断掀起层叠的瓦片,用力朝底下扔掷,雷一炮的臂力本就颇有斤两,再加上狠命扔掷,瓦弹下去直可比得子弹,有两个业已被打得扔了枪,双手抱头蹲在那儿发昏了,瓦片再打下去,使那两个家伙哎哎嚎叫着,绕着圈子乱爬。
大狗熊那边,一架长梯上朝上冒人头,石二矮子顺手泼过半匣火,使那架长梯变成空的。而土匪似乎发觉了这边瓦面上有人,密雨般的枪火移过来把人罩着。猛可地,雷一炮半边身子一挺,伸手想抓他的匣枪没抓着,人就连滚带滑的滑到一边去了;幸好那边靠着偏屋的山墙,形成一条深陷的流水沟,把中了弹的雷一炮挡着,没落进土匪手里。
石二矮子原想滚过去替雷一炮裹伤,但他离不开,他得发枪挡着跟扑进来的匪众。
隔了一忽儿,背后扔过一块瓦片来。
“嗳,矮鬼,帮忙把我匣枪扔过来。”雷一炮的声音嘶哑,呼噜呼噜的,有点像拉风箱:“我带了伤,爬不动了!”
趁枪火略松的当口,石二矮子横滚过去,摸着雷一炮遗落的匣枪,也不知那来那么一股子劲儿,他猛的爬起身,踏着瓦脊飞奔过去,跃到雷一炮身边。“雷老哥,”他说:“你伤在那儿了?!”
“你甭顾我,”雷一炮咬着牙,闹腮胡子根根竖着说:“你顶好窜到前面去,去照应八爷去罢!”
“那不成,我不能单单把你扔在这儿!”石二矮子说:“这是你的枪。”
“我自觉还能撑他几个时辰!”雷一炮固执的说:“你去罢!……还是:八爷那边……要紧……”
石二矮子拗不过他,顺着瓦沟朝前游过去,关八爷在另一幢房屋的瓦面上,正跟土匪们杀得沉酣呢!怪不得一批土匪簇涌进来,另一批连不上,原来关八爷双枪顶住了半边天,爬墙的全给他扫下去了。关八爷这手枪法,石二矮子今夜可算领教到了,两支匣枪在手,不但照顾了东面的一溜儿长墙,还照顾了偌大的院子,土匪在那儿现身,关八爷的枪火就点到那儿,枪枪不打空,使长墙里外尸首叠着尸首。
饶是这样,还是有人翻进墙来,混战着。
狂风沙0063
时辰在石二矮子的感觉里过得很慢很慢,从来也没像这样慢过——仿佛被枣核儿钉钉在那儿,再也流不动了。而杀声仍到处腾扬着,灌进人耳,流进人心,这样的情景魇压着人,使人满脑子空空的,恁什么全不能想了,只有一个若即若离的游丝般的意念把人拴系着——一个本能的卫护生存的“杀”字。
“抓关八呀,抓关八呀!”
是墙外的叫喊声愈来愈加响亮了,但是,关八爷可不是这么容易被抓住的人,他打得比谁都狠比谁都活,每当一棱火泼出手,他就滚动身子,让还枪的人枪枪全击在空无一人的瓦面上;他不但使枪火狠剃四判官的头,更时时照应着各处伏身瓦面的弟兄。
大伙儿瞧着关八爷没损伤,心里都像吃了定心丸,虽说情况万分危急,却越打越起劲了。朱四判官各枪所带的枪火虽然不少,但六合帮的各支匣枪,枪火也都是顶足了的,省着留在这一晚拼,不愁缺弹,时辰一久,翻进院子的人更多,也不知关八在那儿,横竖闭上眼乱发枪,逢人就打,又打起乱糟糟的烂仗来了。就算是烂仗罢,假如四判官手下人都能硬挺下去,六合帮可真够惨的了,可惜土匪虽说人多,也吃不住硬磨,冲也冲进去了,喊也喊粗了脖颈了,遍地磕磕绊绊的人尸,谁见着不胆寒?那些不声不响的尸首还吓不着人,糟就糟在挂采带伤的身上,有些走劫运,刚翻进长墙就被枪火灌上了!不是拖了胳膊就是拐了腿,有些得“头”彩——脑瓜子被瓦片砸得冒浆!逃得枪弹的从墙缺口翻遁出来,嚎的嚎,喊的喊,妈妈菩萨老子娘一齐出笼,把后面的心都扯疼了。
“嗳嗳,里面怎样?”
“嗨,甭提啦,”负伤的爬着叫:“谁碰上关八谁就这个样!”
“天晓得关八的匣枪怎样打的,横打横着倒人,竖打竖着倒人!”
就这么盲目传播着;是关八爷打的也是关八爷打的,不是关八爷打的也是关八爷打的,硬把关八爷抬在嘴上,弄得人心惶惶,手把着长梯两腿就发软了。旱匪头儿徐四平常也不是不怕关八爷,只因为肚里先装了些酒,错把醉意当成胆气,再加想得那匹白马,就埋起匣枪翻上了墙头,谁知刚上去就劈胸捱了一枪,软丢丢的从长梯上滑下来了。
“徐四爷栽啦!徐四爷栽啦!”有人一路叫喊过去。徐四这一栽不大要紧,徐四手下一把儿旱匪没了头儿,谁也不肯押上性命去爬墙了,本来就没谁愿打这场火,邬家瓦房里既无财宝,又没金银,何况关八是个硬里儿,碰上他就腿瘸胳膊折,说什么也犯不着,趟黑道走混水,钱财才是大王爷,四判官算啥?!就是卖命跟四判官出力,把六合帮吞掉,宰掉他们上肉案儿也卖不了几个钱,抓活的的更没什么奖赏,黑里乱嘈嘈的,又没有谁押阵,既然有懒可偷,大伙儿就当缩头乌龟,虚放它几枪应应景儿也就罢了!
可怜徐四虽中了枪,却不甘心就死,被他手下人擒着两腿,像拉黄包车一样的倒拖着跑到林子里,两眼还斜斜的朝上吊着,涌溢着血沫的嘴还嚅嚅的呓语着:“马……马……白马!”
在邬家瓦房另一面,钱九手下那伙人开头就没卖过力,再加上毛六缩头缩脑像只瞎眼的夜猫子,那还号令得人?钱九那把子人,原想跟四判官合伙,在万家楼分笔肥的,谁知一开头就折了人,贴了老本,早就嚷着散伙了,钱九带人入盐市,一去就没了消息。今夜围邬家瓦房,他们抱的是观风望阵的心情,若果四判官打的顺当,大伙儿不妨摇旗呐喊凑合凑合,壮壮声势,充充门面。偏巧开初就没打好,两番冲进长墙,没见着对方人影儿光是捱枪,一梭火泼出来,活人就变成尸首,乱七八糟铺在大院子里,有些胆大的还沉得住气,晓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知道自己脑瓜还在不在脖子上?那胆小的,早就吓晕了头,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了。
有些弄岔了方向,翻到这边来,逢人就喊说:“不得了!不得了了!关八这一手匣枪,可真是开枪就见血,出手就伤人,弟兄伙,能遁的就遁罢!”
“对呀,兄弟伙,”钱九的人就应上了:“四判官又不是谁的老子?生咱们养咱们的,活该听他。咱们打家劫舍,自个儿的事情自个儿好拿主意,手风顺,多做它几宗案子,手风不顺就消声匿迹不出头,如今四判官硬拿鸭子上架,逼咱们跟他伙穿一条裤子,钱财好处没得着,先去顶关八的子弹,这算啥玩意儿?!”
“有理进茶馆去说,咱们先拔腿再说!”
“早走早没事!”
旱匪们纷纷议论著。
当朱四判官正在东南边扑打不休的时刻,钱九的那拨人却从枯树林背后悄悄的拉走了。他们怕毛六报信,把他摘了枪绑在树上,总算对他客气,只用他的瓜皮帽儿装了一把泥塞在他嘴里……
而朱四判官仍然蒙在鼓里,自从在万家楼跟关八爷对过枪之后,他就犯上了心虚胆怯的毛病,尽管心里把关八恨到骨头里,可就不敢出头跟关八爷面对面的斗枪。好在手下人多,活捉关八不易,抓个死的也成,旁人在攻扑邬家瓦房时,他仍坐在枯林中的木段上喝他的老酒。
时辰慢慢的流过去,仿佛经过好半晌了,邬家瓦房里枪声还是那样猛,动静还是握不住,拿不稳。慢慢的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了,——不知怎么搞的?原先那些啊呵喊叫的杀声,却变成鬼喊狼叫的哀嚎……再听听,枪声只有东南角还算密扎,西北两个角上怎么连枪也不响了?!
“赶快着人绕到西北角去瞧瞧,”朱四判官跟左右说:“关八那伙人业已抓在手掌心了,难道还放他跑掉不成?!……快着徐四爷跟毛六爷加把劲,务必在天亮前把六合帮拿掉。”
这边刚差了人去,那边有人慌慌张张报的来了。“头儿头儿,事情有些不妙。”那人张口结舌的喘说:“咱们徐四爷……他……他他中枪……”
“怎么?!徐四爷中枪死了?!”四判官像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他死了?!”
“还……还还还……还没死透,”那个家伙木头木脑的幽了徐四一默说:“还有一口游漾气,翻着白眼珠儿,在那儿一抽一抽的嚷着马呀马的呢!”
“你它妈的浑透!”朱四判官狠狠的踹了那个家伙一脚,踹得他蹲着身子,抱着膝盖跳说:“头儿甭动火,四爷他真的没……没死透,若果不给他水喝,他能撑到明天早上呢!”(俗传中枪负重伤者,不能立即喝水。)朱四判官越听越来火,转脸一脚,想踹那人的屁股,谁知那家伙似乎不愿意再捱一脚,趁黑溜掉了,害得朱四判官摔了一跤。懊恼罢,实在也够懊恼的了,自己手下最得力的五阎王,粗豪的钱九,全栽倒在关八手里,如今又轮到徐四的头上了……自己混世闯道多少年,还没在谁手上栽过,偏生遇着关八,大筋斗连着小筋斗,栽的鼻青眼肿,徐四中了枪,不知毛六怎样了呢?
正想着,那边有人举着火把,两人把毛六架着,一拐一拐的走过来了。
“怎样?老六。”四判官惊问说:“你莫非也中了枪?我看你那两腿不甚活便……”
“倒不是中枪,是叫捆麻了!”毛六哭丧着脸说:“钱九那帮人不但不帮您的忙,紧要的辰光,还倒拽您的后腿!……他们拉枪退走了!临走把我摘了枪,捆在树干上,塞了我一嘴泥,要不亏这两位救我,我怕不叫捆死在那儿?”
“他们实在是拉枪退走了!”一个说:“枯林里漆黑一片,半个人影儿也没见着。”
“我们朝回摸,”另一个说:“单听林子深处鸣鸣的,好像是鬼嚎,再听听,又像是人声,晃动火折儿燃起火把来,才看见毛六爷,被绑在树上像只捆蹄似的。”
朱四判官气得脸色灰白,光是跺脚说不出话来!而他底下的喽罗们偏要拿些缺气的消息来消磨他,眨眼的功夫,又有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过来报说:“不成,头儿,风声紧得很!……咱们前后有两拨人翻进邬家瓦房的大院子,好几十个人进去,活出来都是带彩的,其余的全叫关八撂倒了,尸首能码成墩儿。……那些带彩的没命朝外爬,喊得使人骨肉分家,许多胆小的吓得不敢再爬梯子,眼看扑不上去了!”
“你,你们这些笨脑瓜子!真不灵哪!”四判官自己也有些失魂落魄的骂说:“硬撞既然行不通,为啥还要硬撞来?!你们就不能想出一个,一个,嗯,一个……活抓关八的主意来吗?”
“要是三面夹攻还好些,”那人埋怨说:“咱们光在东南拐儿上卖劲,西北角软扒扒的,也不知在弄什么鬼?这好像一个人患了半身不遂,单凭半边膀子一条腿就能摔倒关八,那才怪呢?!”
“您也甭埋怨,头儿可也甭急,”毛六伸着脑袋挤着眼说话了:“若说拿主意,我倒有个现成的主意在这儿,只是想捉活关八可就办不到了!”毛六说着,歪过身来,使手掌招住嘴,套在朱四判官耳朵上,叽里咕噜的吹了半天的气,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单见朱四判官那张灰败的脸,逐渐转变了颜色,毛六的话仿佛真是一口仙气,把朱四判官的眼里吹出光彩来,两颊吹出笑意来,先是点着头,后是拍着巴掌,连声说:“好计,好计!我说毛老六,你这个鸦片烟鬼,你它妈简直就是哈迷蚩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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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旁人把关八爷看成什么样的人,他仍是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不过是具有一份爽直的性情同悲天悯人的心怀罢了!
时辰在他身前身后波流着,仿佛时光也化成无数透明的箭镞,穿透他的身体朝前面去,朝前面去,朝前面去……去向他自己也不能知不能解的苦难情境里,他仿佛是生在风中,长在风中,不知将要飘归何处。
打这种火,拚这种仗,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不是保疆卫国的英雄好汉,又不是替北洋将帅卖命吃粮的兵勇,犯不着耍枪玩命。但这人间世上总有许多暧昧难分的纠结铺展在自己的生命道途上,逼得人要正面踩踏过去,临到这种辰光,只能凭一个人做人的良心来选择。
朝前面去,踩过很多火,很多血,很多枪声,惊叫和呼号,也踏过很多死亡的陷阱和不忍人的痛伤。绝非是什么样忠肝义胆的豪雄,更非是江湖上闻名的好汉,只是一个想做一个“人”肯做一个“人”的人。在这种烧着火,流着血的年月,风暴卷动四野,乌云压遍远天,他不能躲避,也无处躲避,他无法把爱意流溢的心怀扔弃,寻得一处隐居之所;也许自己最好的隐居之处就是在风里,夜里,火里和血里。他要这样眼睁睁的呼吸着走过去,挺起脊梁走过去?归向不可知的情境……
如今,他困在瓦脊上,用自己的性命跟六合帮这一干弟兄的性命卷在一起,蒙黑的星光仍依稀勾描出半夜苦斗后遍地横尸的惨景;有些尸体互拥着,倦伏在墙隅的阴黯中;有些平伸双手,挂在长着无根枯草的墙头,血泊在星光下显不出颜色,但他能想得到那种鲜红……如果没有四判官,如果这些人能给他一个不动枪的机会,他想他能说服他们,只要做一个“人”!他会像翼护六合帮这干弟兄一样,尽力翼护他们,像面临着苍鹰的母鸡翼护她的鸡雏,但四判官逼他们扑向一支不肆凶行的枪口,这本账该记在朱四判官一个人的头上。
时辰从干涩的眼缝里流过去,关八爷悄悄的侧转头看看星位,判定三更已过,接近四更天了,枪声由激转缓,呜呜的牛角声也早黯哑下去了,偶尔仍有些喊叫声绕着长墙走,但长梯的梯影上已经看不见冒出的人头。
伏在瓦面上的弟兄们低声连络着,有的在裹伤,有的在重分枪火,只有石二矮子在叽里咕噜嚷着饿。向老三在那边低唤着自己。
“八爷,雷一炮不成了!”关八爷听出他咽泪的声音:“他胸胁,小肚子,胳膊,一共中了三枪,肠子拖老大一节在外面,裹全没法裹。”
关八爷滚过一段瓦面,滚至雷一炮躺着的地方,紧紧的捏住雷一炮粗糙的大手,他想跟这位开头脚的汉子说些什么,但他喉咙被紧紧的锁住,吐不出一个字来。还是大狗熊说得爽快,“雷一炮,你忍着点,肠子拖出一节不算稀奇,塞进去照样吃饭,……我当初害痢疾,出大恭把大肠头挤出一大节儿,也没见出什么大毛病来!你要够汉子,咱们就打个赌,赌你不死。你若是闭上眼不理咱们,你就是头号甩子!”
“到天亮就好。”石二矮子也说:“南兴村过去有个中医灵得很,死人全叫他治活过……我听旁人讲的。等咱们打退了四判官,我使车子推你去!”
雷一炮咧开嘴,一个僵硬的笑容留在他脸上,但他不能说什么,他的两排牙齿因过度疼痛咬得很紧,他的手在关八爷的掌心里慢慢僵凉了。
没有时间让活着的人哀悼死者,枪声跟鼓噪声复又腾扬起来。不过这一回土匪们不再爬墙了,他们却把大束的干柴隔着长墙扔进院来,同时,关八爷听得见墙外断树拖曳的声音,枯枝堆积的声音,有人在使耳语悄悄传递着什么……他听不清那些人说些什么,但他直接意识到土匪们可能在这时举火!
在这种天干物燥的季节,一把火烧起来,那种惨状是不敢想像的,当初扼守邬家瓦房时,算过千着万着,偏就算漏了朱四判官会来这一着——火攻!邬家瓦房的长墙外面,围的是枯树林子,正是朱四判官举火的好材料,瓦房里各房各屋,全是粗壮沉实的晋木梁柱,不但易燃,而且经烧,如今想到这些却已经晚了。
夜流着,霜落着,离天亮不远,北风更为尖寒……
枪声几乎听不见了,只有一把扔掷干柴的声音,那些土匪利用长墙掩着身子,缩在墙根底下,反手朝里扔柴火,关八爷的匣枪再灵也打不着他们。几百只蚂蚁也扛得七寸长的大蜈蚣,几百个人捆柴扔柴初当然够瞧的,不到一会儿功夫,前后的方砖大院子里业已积满了柴火捆儿了。
“八爷,四判官准是要举火烧咱们了!”向老三说:“您看罢,咱们在瓦面上,成了驾不起云头的天神,突是突不出,循也遁不掉,万一一把火烧的来,可真烧得咱们‘面目全非’啦!”
“挨烧不知是什么滋味?”石二矮子缩缩脑袋说。
“胡得有些儿发苦,敢情是?!”大狗熊说:“只怕到阴司去,连阎王爷也分不清咱们是谁了?”
“当然,咱们不能伏在这儿,眼睁睁的等着他们举火,”关八爷说:“事机既这么紧迫,咱们得多动脑筋,想出对付四判官的法儿!”
其实他比谁都想得深,想得苦,他判断过,假如王大贵半途不出岔儿,彭老汉的民军就该在这当口到达;彭老汉跟自己是生死之交,民军在大湖一带很有名头,无论那方面,全比朱四判官手下这帮乌合之众强得多。但这种想法早被成捆扔来的干柴击碎了,就算民军能及时赶到大河南岸,也挡不得朱四判官烧这一把火,在目前,靠外来的一切力量也救援不了自己啦!
石二矮子说的不错,邬家渡口这一带是块死地!唯有当四判官意欲举火的时刻,才意味到“死”字真像是一面罗网了。人终竟是人,终有一时失算的时候,今夜没料到四判官会举火,正像昨夜没料到白马一块玉会断缰走失一样。走失了白马倒不算什么,损折了这帮兄弟就使人双瞳欲裂了。在这样的时刻,只要朱四判官肯露面,自己决不会饶过他,这种人,应该还他一个公平,但连这一线希望也很渺茫,自己明知朱四判官这只狡狐是不肯露面的。
忽然,沉黑里有一丝亮光跳跃起来,使他想起唯一对付朱四判官的方法了!关八爷正想跟弟兄们说出这种方法,谁知一向糊涂的大狗熊却抢先开口了。
“有了有了!”他说:“四判官想活活烧死咱们,咱们何不先下手为强?也送他一把火。你们想,屋后的北风像棍打似的急,四判官那伙毛人全匿在枯树林子里,咱们抽两个弟兄从后面溜出去,举火先烧着林子,火烧起来比马跑的还快,不怕他不退下河心去洗澡。”
“妙着儿!”石二矮子说:“邬家瓦房有空地和长墙隔着,火烧朱四判官时,诸位正好是隔墙观火!”
“说走就走,”大狗熊说:“谁跟我一道儿去放这把火?”
石二矮子缩缩脖子说:“那当然是我。”
他俩人插起匣枪,一前一后,飞快的消失到黑里去了。风呜呜的在林梢上尖啸着,仿佛向朱四判官报警的样子,可惜朱四判官喝了半皮囊烈酒,已经有些醉了。
朱四判官坐在枯林空处的木段儿上,跟毛六谈的,都是烧死关八之后的事情。他告诉毛六:在江湖上混世,不要太看重一时的得失,看要看得准,行要行得狠,挖掉一块肉也不作兴叫疼。
“风月堂也罢,如意堂也罢,那些全不算什么,真个儿的。我说,毛老六,就凭你这种机智,在黑道上硬是闯得开!”朱四判官说:“一枪在手,什么全有,嘿嘿嘿,连北洋防军全向你低头。”
“倒不是那些,呃呃,”毛六说:“头儿您可没见过像小馄饨那种样的女人,丢掉她,真比丢掉金银财宝还使人窝心……”
“放心罢,毛老六,关八一除掉,盐市可真不在我眼下,等我踹开盐市来,自会还你一个小馄饨!”朱四判官说:“如今盐市高喊护盐保坝,防军逼得要攻它。防军攻盐市,又非找我帮打不可,咱们先拿它一笔帮打费,然后再大掠十八家盐栈,就凭这两票,一生也享用不尽了!”
“钱财我倒不敢枉想了,”毛六说:“我这人素有寡人之疾,——离不开小馄饨倒是真的。”
林里黑沉沉的,土匪们折枝的、伐树的、捆柴的、搬运的,弄出一片声音。朱四判官听着,满心直乐,问说:“干柴堆得怎么样了?”
“跟头儿回,”那边有人答话说:“业已差不多了,只等您一句话,咱们就扔火把!”
“慢点儿,慢点儿!”朱四判官沉吟说:“这把火假如一烧起来,关八准是狗急跳墙,嗯嗯,换是我,也会跳出来拼一拼,总比活活烧……死的好。”
“这可容易,头儿!”毛六又在献计了:“只要吩咐下去,除了燃火的,其余的枪口全平封住宅子,看见人影就开枪,关八若不愿被火烧死,挨枪也是一样!”
“好!好!就这么着,”朱四判官说:“吩咐各人把枪火顶膛,封住宅子,然后扔火把!”
狂风沙0065
朱四判官刚把话说完,就听有人一路嚎叫说:“火烧起来了!火烧起来了!头儿,您瞧瞧那边的火头!”朱四判官一抬头,我的天爷,一把火近得就仿佛压在自己的眼眉毛上面,这把火那里烧的是邬家瓦房?却把北边的枯树林子烧着了!
枯树林子一经烧着,那浓烟勃勃的火焰卷腾着,顺着尖猛的风势,扯西北燎向东南,风吹着火,火牵着风,无数下卷的火舌头舐着林子,发出泼泼啦啦的炸声,汇成一片红毒毒的火海,直朝这边扑了过来。可怜那些搬弄了半夜干柴,累得哈哈喘的家伙,反被这把无名火吓得屎滚尿流,一声吆喝,大伙儿全拉腿朝回乱撞。
“这……这是怎么弄的?!”朱四判官说:“纵火不成,反它娘的惹火烧身,真是岂有此理,跑罢,毛老六!”
谁知抬眼已不见毛六的影子了。
幸好几个喽罗还撮着白马在等着,朱四判官接过缰绳,片身上马,抖缰就朝南窜,他原来的几分酒意也叫这把火吓没了!他比谁都清楚,按照邬家渡口的地势,整个棱坡除了邬家瓦房之外全是枯树林子,东面是座断崖,西边是芦苇遍生的沼泽。枯树林子起了火,只有两处能避火,一处就是邬家瓦房,另一处就是南边的河滩,如今邬家瓦房被关八占者,只有奔河滩了。白马刚到河堆边,就听河南岸又响起枪声来。
“民军,民军堵着河了!”
“沿河朝东罢,伙计,民军占住河南啦!”
朱四判官一听,这好,这它妈整砸了锅了!马头一领又转朝东面跑,就见自己手下人跑得一团糟,有的想渡河,被对岸的枪火打落在水里,有的像蛆虫似的挤在河滩上顽抗着,大部份人顺着河北岸的高堆朝东跑,争先恐后,跌跌爬爬。跑着跑着,那匹倒楣的白马竟使起性子来,四蹄蹬蹬的直是打转,朱四判官撮缰磕镫伏不下它,一转眼间,跌跌爬爬的都跑到前面去,自己反落在后面来了。正急着,就听后面有人嚷叫说:“瞧,骑白马的准是朱四判官,咱们追呀!”又有人歪着嗓门儿叫说:“四判官,你不丢下马来,老子替你头上锤八个窟窿放血!你奶奶的!”
朱四判官一听,没死鞭着马,刚跑出没有几丈地,一粒流弹飞过来,差点射飞自己的耳朵。
“几把匣枪钉着你,看你能飞上天去!”一个喊说。
朱四判官本待不理会,另一个又扯着歪腔喊了:“河对岸的民军听着!骑白马的,就是贼头朱——四——判——官,替我只齐枪口盖他!”
一声喊出口不大紧,吓得朱四判官滚身滚掉白马,没命的朝前狂奔,就听身后那条歪嗓子又在喳呼说:“河对岸的民军听着,朱四判官业已扔掉白马跑了!如今马在石二矮子手里,……窝里兄弟,甭乱开枪!”
朱四判官叹口气。
他知道,在邬家渡口吞掉六合帮的梦,业已叫这一把火给捏碎了……。
隆冬后的第三场大风讯卷过了县城古老的城楼。
江淮一带有句流谚说:头场风讯不理它,二场风讯不问它,三场风讯冻得人喊亲妈!这四九心里的大风讯就有这么寒冷法儿。没遮拦的漠风把塞外的严寒扫了过来,连家居暖室里也都滴水成冰;风讯来时,层层叠叠的彤云堆拥在天顶,一直压到四周的天脚去,天是一种朦胧的灰暗,云低得能打到人头,天与地之间,只有尖风锐吼着,寒得直刺进人的骨缝,那仿佛不是风,而是薄刃的流冰;平时流水滔滔的大运河也早就封了冻,流冰叠着流冰凝固后,河面举着无数尖齿,远望像野狗发亮的臼牙!
平常热闹的县城,仿佛被严寒锁住了,十里长街,沿河的码头,春夏里渔船麇聚的中洲岛,歌弦不辍的花街,慈云寺市场,东区的娃娃井和西区的纪家楼,全都寂然了,自晨至暮,也难见几个带着暖袖,缩着脖颈的行人。尤当黄昏时刻,那真是天昏地暗,仿佛天和地都被抹了一层锅烟灰,显得异样的凄清与惨愁。无数只从四乡冰封野地上赶来的乌鸦,群栖在背风的电杆木上,翅膀捱擦着翅膀,茫无所措的胡乱喧嘈着,你飞我啄争挤着,仿佛嘈声能为它们带来一丝暖气。也只有这种被认为不祥的臭骨的鸟虫用它们不疲的喧哗点缀着这座昏沉欲睡的城市了。
“长街上过队伍了!”谁把消息带来,传进紧闭着的千门万户,但反应只是一片冷冷的沉默。少数人愤愤的骂着,埋怨北洋将军们不把人当人看。
“寒风虎虎像下刀似的,还把这些吃粮老总们当球踢?!——盐市这根钉当真戳进了孙传芳的眼?非在隆冬把它拔脱不可?!”
“想拔盐市可也没那么容易,鸭蛋头就是个例子!”有人就搭腔说了:“你甭看江防军外壳儿硬扎,一碰上硬火就开差,这些招募来的兵爷们一向是有粮就吃粮,遇敌就投降,有谁当真肯替孙传芳卖命?若不信么,您就瞧着罢!”
但在大多数人的心眼里却没有这样乐观法儿,无论如何,这一师加一旅从长江岸边抽调来的江防军,是孙传芳手底的两张硬牌,人数和气势够慑人的。县城里的商户们虽没像盐市那样揭竿而起,但在暗里都早有呼应,大批江防军开上来,谁不替盐市暗捏一把汗?……在许多虚掩着的门里,宽边的铜炉架边,人们分别麇聚着,忧心忡忡的谈论著盐市所面临的战事,看样子,惟一能使盐市免劫的,只有巴望北伐军早一天北上了。
队伍穿过沿河的长街,灰蟒般的游向城西的大营去,尖风迫得每个兵勇把颈子缩在高竖的衣领里,身子前倾着,以便驼负沉重的方角背囊,远望就像一群驼背,一双双登草鞋的脚,因为走得多而急促,冰上踏雪里踩的,不是磨烂了的冻疮就是起了流浆泡,走起来歪歪拐拐,哼哼唧唧的,只有没命的使两臂大摆着朝前划风,埋怨着老天不公,行军偏遇上大风讯。……队伍走过去,屁股上的刺刀鞘跟小饭碗叮当叮当的打架,惊得电杆木的那些老鸦大惊小怪的嘈喝起来,这边也是哇——哇——,那边也是哇——哇——,夹在队伍中间的伙夫担儿吵得更加刺耳,扁担头磨着绳索,绳索死咬住扁担,伙夫每一耸肩,就发出吱唷吱唷的饿鼠的尖叫声,那声音也仿佛长了牙,把许多饥饿潮湿的人心也啃出血来了。而锅底儿打着箩筐,碰碰的,打得人饿火高烧。……队伍朝西走着,灰色的天,暗色的瓦,流进人眼里幻化成渺渺茫茫的前途,心里除了一个怨字,就找不出旁的来了。
“他妈的这座倒楣的鸟城,怎么尽是这种主凶的臭鸟虫?冲着人脑门嚎它妈的丧!”队伍里有个家伙说了:“兄弟嗳,咱们许是命定要埋在这儿,替人家免费肥田了!……你瞧,熊老鸹儿不是在举丧了吗?!”“你它妈的甭在那儿吊死鬼搽粉——死充面子好吧?!”另一个带着认命的味道打诨说:“像咱们这号儿肉没肉油没油的几根骨头架儿,挨枪挺在地上,只怕狗都不啃,还谈得上替人肥田吗?”
“甭讲晦气话,吐口吐沫就破了!”另一个说:“谁愿顶枪子儿,攻盐市时谁就上前,让他们剖肚开肠替你放放一肚皮冤气也好,这口气闷在活人心里,真比死还难受!咱们那位塌鼻子老倌(指其师长。)是位不折不扣的马屁精,大帅拔根卵毛,他也拿当令箭使,……你们算算看,这一路雪窟窿里塞进去几个了?!”
一提雪窟窿来,大伙儿不由得勾着头沉默了。顶风冒雪走长途,红毒毒的死亡贴在人眉影上,明知那样,却又机械的迈动两腿朝向那儿走,有些瘦弱带病的,喘咳拉痢的,饥饿加上严寒,疲劳加上困顿,一攻一夹,半途上就摔出列子走了,担架没担架,医药没医药,即使有半口游气,也睁一眼闭一眼拿当死人埋,雪地上打一个窟窿,把人塞进去像朝瓶口塞上一只软木塞子,外加几锹湿土拍平了就算了事,在一条生长稀疏芦苇的河堤边,一次就塞了三个,那样的行军,自己的命得由自己冻得麻木了的两条腿扛着。那种死法远比顶上枪子儿更为悲惨。说人是虫豕罢,其实人还不如虫豕,虫豕还有掘穴避寒的机会,而人必得走在路上,寻觅着骑肥马衣暖裘的官儿们经过时留下的蹄痕,一个黑黑的蹄痕是一座黑黑的命运的深坑,只许你落在坑底,不许你留下自己的名字,死了一个张德功,自会补进一个张德功,死了一个李得胜,自会补进一个李得胜,没谁再记住你的脸你的眼眉,你滴血的悲哀和潮湿的叹息……人算什么?!“谁它妈攻下那座山头,赏大洋一千。”“谁它娘夺取那座镇市,赏大洋五百!”北洋帅爷一向喜欢这种调调儿,好像千百条命就值那个价钱!可当呵呵叫喊着,踏着遍地人尸时,钱也治不活死去的人心了,血光从两眼滴落心底,无处不是潮的。城齿旋移着,队伍在入暮的尖风里开过去,每个咬着牙的嘴再没有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了。
狂风沙0066
在冻青了脸的方形路灯下面,在街头偶露的灯火缝中,百足蜈蚣似的脚步迈动着。单从表面上看,北洋的江防军确是浩浩荡荡,有几分唬人的气势,骨子里的情形,只有吃粮的北洋老总们知道。
从黄昏到落黑,河堤边的马路上一直流淌着灰影幢幢的队伍,而这些队伍一点儿不影响上下大闸口中间的花街夜市上的繁华;北洋军的文武官员们,部份圆滑阿谀的殷商、赌场郎中、场面上打混的爷们,替官匪拉缔搭线的,散伙的强盗,专门买卖假古董以投合附属风雅的新贵吃饭的古董商,善吟几首歪诗,写得一笔酸字的拍马文士,使花街的慈云寺附近一带有着畸形的繁荣。这一带繁荣是靠北洋军,愈是驻兵多,这儿的交易愈兴隆。
“过兵了!”
“过兵了,可不是吗?大冷天,老总们一放出来,就像鬼门关开锁,放出一窝争着托生的小鬼,不来花街来那嘿?!”
慈云寺两侧,窄窄的石板街曲折延着,古老精致的建筑挤在一起,长廊檐高门斗,重叠的朱漆木架雕着花,两街面的檐口几乎吻在一起,中间只留着一线天光,而这一线天光也是可有可无的,因为差不多每家每户的门斗儿下都吊着一两盏日夜点燃的马灯和各式彩纸灯笼,由于天光太暗照不亮缩在廊影下的长招横匾,一般都把堂号店号贴在灯笼上,远远望过去,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灯笼何止百盏?!汇成一片轻旋缓荡的灯海,彩色繁复的光晕揉合在一起,荡出一番撩人的情致。
在这宽长里许的迷宫里面,寒风和雨雪钻不进曲折的窄街,微温的空气里,散满了牛油蜡脂混和的气息,熏烤食物的浓香,慈云寺那边巨鼎里的檀香味,刚开瓮的浓烈的酒味,以及倚着门的姑娘们身上那股劣质脂粉的气味,不甚调和但却非常紧凑,带给人一种饱暖和淫冶的欲望。这儿有的是廉价的客栈,更廉价的残花败柳,脂粉壳儿;有的是宽大的供应点心和热手巾把儿的赌场,包办筵席的大酒楼和随意小酌的小餐馆;有的是苏帮扬帮一等一的,一刻千金的名妓,也有半开门的徐娘半老的黑货;有时新的字画店,裱糊店,古玩店和旧贷摊,也有医卜星相者流当街为人断定前途;有鸦片烟馆,专收私枪私火的交易场,也有各方差来勾心斗角的包打听,(土语,意指间谍或情报人员。)无论你是老嗜、毒枭、海客、白粉道人,无论你是寻花问柳打茶围、勾搭妇女吊膀子,无论你是打听消息或做各种投机买卖,到了花街背后的迷宫里,什么全有了!
但有一点不能忘记——你必得先有一只鼓鼓的钱袋,花街的各行各市都是为肯大把撒钱的来客预备着的。
“过兵了!”
“可不是过兵了,这种大冷的天。若不是发了疯,那就一准是开过来攻打盐市的了!”在迷宫一角的茶楼里,说书的二马糊先生反套着一件大毛皮袄,脏兮兮的皮毛全结成了饼儿,头上戴一顶没底儿破船似是灰呢铜盆帽儿,咧着粗声哑气喉管在那儿说著『七侠五仪”,正说到山西雁徐良戏弄小侠艾虎,许多张晃动的人脸被裹在茶盏的热气和香烟的白雾里,并不理会说书的二马糊卖力嚷叫,只顾交头接耳的谈论著。有些谈着鸭蛋头兵败,有些人谈着塌鼻子师长的癖好,大都夸张得近乎荒诞。
茶楼靠墙角的一张方桌上,坐着个穿着整齐的中年人,一瞅那身衣着,就知是久在世面上混的爷字辈人物;那人戴顶英国灰呢礼帽,帽檐低低的压在眉毛上,颈上围着轻软的褐色羊皮围巾,身穿宝兰鹤纹锦缎的灰鼠皮袍儿没加幔袍,大襟上拖着小拇指粗的表炼儿,一柄四五寸的真象牙烟嘴儿歪衔在唇角,一支钝重的纯白镶银箍的司的克钩吊在身边的椅把儿上。他叠着腿,应和着说书人的锣鼓点子轻轻摇动者,眯着两眼,闲闲的吐着烟圈。他一个人独占着一张方桌,桌面上却泡了两盏茶,很显然的,他是一面听书,一面等待着什么人。
“那茶房,”他作了个手势,招来茶房说:“替我捎一厅炮台烟。……等歇庆云号烟馆施老板来,替我引过这边!”“是了,大爷。”茶房忽然指说:“庆云烟馆的施爷不是来了?喏,在那边找人呢,等我过去招呼去。”
人力车的急剧的铃声一路响过去,卖宵夜的叫声跟着响过来;在书场里外的喧哗声里,那位鸦片烟馆的施老板悄悄的挨了过来落了座。
“我说方爷,您胆子也未免太大了,”施老板低声说:“有些事,压根儿需不得您亲自来,但凡您吩咐了的,兄弟全负责弄妥,无论是消息、物件,都会差人送过去的,您何必亲自进城,担这种风险呢?!”
那个喷着烟笑了笑:“近几天各方没消息,人心里闷出疙瘩来,八爷南下大湖泽无信来,江防军这回调得太急,我想,还是我自己来趟比较妥当些。”
“山西雁徐良把人一低,飕……飕……连发七支锦背低头花装弩,可把对方给吓坏了!”二马糊说书,全凭他那破锣般的、中气十足的嗓门儿,无论人声怎样嘈杂,他的嗓音总浮在嘈音上面,说至起劲,嘴角白沫横飞不算,还跳上跳下扮出山西雁徐良放弩的姿式来,逗起一片哄哄的笑声。
沉思了一忽儿,那个弹弹烟灰说:“最近交易如何?就已经到手的算数。”
“淡一点,”施老板说:“七支短,廿三支长,七百四十三发枪火,不过出价都很便宜。我想江防军来后,枪火交易可能转旺些。”
“嗯……嗯,”戴礼帽的点着头:“装妥后,即差齐小蛇替我运的去,如今是万事莫如枪支枪火急,攫住机会尽量收就是了。……另外还有什么消息?”
“我跟江防军的副师长唐不文笼络上了,”施老板朝左右瞥了一眼,更加压低嗓子说:“那家伙喜欢这个,”他举起一只手,翘起大拇指和小指,就在唇边兹、兹吸气说:“他在烟铺里设了特别包房,捶腿捏脚的,烧泡儿打杂的,全是咱们的人,那家伙论资格比塌鼻子老得多,如今居人下,满腹怨气,见人就发给人听……另外,荷花池巷,塌鼻子的临时小公馆里,刚被他接收了的小菊花,跟咱们也搭上线了,有消息不至于漏过。”
“大湖泽那边可有新的消息?”
“有。”施老板说:“不过都是些传说,两边对不上头。有一批油商过来,说是四判官在邬家瓦房跟民军对火,吃了大亏。可是……可是今早上铺里来了个冒大爷,片子上墨迹没干,印的是冒突,他自称是四判官派来的搭线人。据他说:六合帮整叫四判官给铲掉了,彭老汉的民军也吃了败仗……”
“冒突?嗯?冒?突?”那个思量着,又弹掉一截烟灰说:“你不妨一边笼络着他,一边让齐小蛇那伙踩着他,最好是……说动那个老枪副师长,让他跟姓冒的勾搭,好从中探听,看他们会耍出什么样的把戏?!”
同样的时间里,江防军的塌鼻子师长正在他临时小公馆里大宴宾客呢!荷花池巷那幢极其精致的小公馆,原是鸭蛋头团长生前敛聚的财产之一,塌鼻子师长虽是官大一级,住起来却丝毫没有降格之感。
大风讯吹不进厚厚的玻璃砖落地屏风,反把院角的腊梅花催开了,使师长大人眼里多了几分风景;虽然假公济私枪毙了鸭蛋头团长,心里总有点儿不甚惬意,但看在这幢小公馆,六大箱银洋和一个吹弹得破的玉人小菊花的面上,倒觉得鸭蛋头应该枪毙了!——要不然,这份财产怎能安安稳稳的换上自己的名字?!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枪毙个把败军之将,不必常挂在心上。
由于大帅一时疏忽,调动江防军时光说攻盐市,并没给塌鼻子师长一个紧迫的限期,所以师长大人有的是时间盘算着怎样消遣过这一串寒冷的冬天。这位鼻孔朝人的师长有股目空四海的傲劲,一向把开战当成开赌,总仗持着手里本钱足,仗持着运气;在扬州城有位相命先生替他批过八字,呵奉他是胎里带的“福”命,做了北洋将军,也是个“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福将,既然如此,塌鼻子师长就不大愿意打苦兮兮的仗了,他的口头禅是寒天不打,热天不打,与其打这种天寒地冻的火,不如等翻过年打它一场春暖花开。
早上他的护兵把他极心爱的宝贝——两只纯白的金丝哈巴狗从扬州城运到公馆来,塌鼻子师长这才想起这两只狗该过周岁了,既过周岁就得请请客,祝贺祝贺,大伙儿喝得酒酣耳热,一边搓搓麻雀牌,一边谈谈牌经,狗经,女人经,倒也是赏心的乐事。
塌鼻子师长搂着小菊花,小菊花搂着两只小哈巴;塌鼻子师长就说了:“你瞧,这两个小玩意儿是大帅赏的,平素做得可以,见人都懒得摇尾巴,这算是跟你特别的投缘,你就认它们当干儿干媳算了,再说,这两个小玩意儿恰巧过周岁,晚上咱们藉这个名目宴宴客,热闹热闹如何?”
“那敢情好,”小菊花嗲声的说:“可惜我这个穷干妈赏不起见面礼钱,怕不丢了您的面子?当着那许多客人?”
“你放心,我的小心肝!一切有我哪!”
狂风沙0067
宴客帖子送出去,小菊花当真替那对金丝哈巴狗梳理打扮起来;使上好的花缎做面子,法兰绒衬里,替那两只哈巴缝了两套背心,每只狗的顶毛上全结了一把小辫儿,用五彩的丝带扎着辫梢,替它们带上缀满银铃的新颈圈,栓上拇指粗的纯银打就的炼子。
因为有牌局,客人都到得很早,那个黄脸小胡子独立旅长是最先来的,还备了一份厚礼来,藉着送狗礼,转弯抹角拍一下师长的马屁,小胡子是个戏迷,懂得唱二花脸的门道,多观颜察色充充丑角准没错儿,师长打下盐市来,二花脸跟着风光,打不下盐市,先拎他大花脸的脑袋,与己无关,凡是大花脸出主意的事,二花脸乐得凑合凑合就是了。
小胡子屁股刚捱上板凳,大门的大岗上不断传出抱枪敬礼声,一群圆圆扁扁的鱼虾蟹,蛤蟆老鼠官儿,歪戴着帽儿的,斜叼着烟卷的,搂着姘头,自带条儿的,(自带妓女为当时赴宴习俗之一。)由副师长唐不文领着,闹哄哄的涌了进来。紧跟着,几个马弁轮流朝上呈递片子,东关的商会会长,城南的娼馆老鸨,虾米似的专员,纸糊似的县长,花街各同业的代表,一个个全像朝贡似的捧着礼来了。
白色的大理石面的长案上早已放妥了两只金漆衬红绒的大托盘,送礼的全把礼物捧到托盘里,没一会儿,托盘里就放满了圈子炼子镯子锁,全是黄钝钝的玩意儿,洗得人两眼发光。
“这可真个是……真个是……不好意思,嘿嘿嘿,”塌鼻子笑咧开肥厚的嘴唇,露出两排被烟油薰黑的大牙来,虚幌一枪说:“为这两只小哈巴儿庆周岁是假,请诸位来饮酒赏腊梅,热火热火是真,诸位又何必多礼?真个是……嘿嘿嘿,真个是……”
“我觉得咱们师座看重这两只狗是应该的,咱们送礼更是应该又应该了!”小胡子旅长趁机呵奉说:“这两只狗忠于师座就像咱们忠于师座一样,师座之忠于大帅比哈巴忠于师座更要这个什么……什么……更要加一番就是了……狗是大帅送的,看重它们也就是……嗯,也就是这个什么……这是什么,等于看重大帅一样,总之,大帅的东西么,就等于大帅,看重狗,也就是看重大帅。”
小胡子旅长结结巴巴的来上一个得意的三段论法,可真是比喻切贴,起承转合丝丝入扣,说完了,干咽了两口吐沫,面不改色的坐了下去,把大伙儿说得拍掌的拍掌,喷茶的喷茶,小菊花揉着塌鼻子师长,直管嚷她笑岔了气,而唯一没笑的副师长却躺到套房鸦片塌上烧烟提神去了。
“好!好!这个比譬打得极妙!”塌鼻子师长说:“我这人,就是大帅的一条忠狗,我跟大帅就这么说过了的……今天可用不着咬人,咱们请随意,嗯随意去抽烟、开赌、赏花、用茶点罢。……来来来,旅座,唐副座,菊花,咱们先凑合著搓它八圈。”
牛皮面的方桌上,一床真象牙雕刻的麻雀牌和几堆银筹码全是预备妥了的,师长一上牌桌,其余的也都各就各位了。喏大的厅堂里分放着七八张赌桌,麻雀、牌九、骰子、宝、应有尽有,每张方桌下面都备有炭火红红的暖炉,椅背都加有皮毛毡子,果真是室暖如春,笑语喧腾。夜风高高的呼啸着。马弁沿着客厅的内外屏风间的宽广的长廊摆席,空气里有着熟食的浓香。队伍在顶着寒风走。师长打出一张北风,并且摇幌着二郎腿唱道:“那北风吹体遍身……寒哟。”
马弁接过他脱下的皮裘,因为师长觉得额上沁汗了。碰白皮时,他摸一下小菊花的脸蛋说:“这才真是白皮,你来了我该开杠。”
“还是我那干儿干媳妇白,”小菊花指着跑来跑去的哈巴说:“可惜是狗,要不然,你准是个扒灰的老公!”(公公偷媳妇,俗称扒灰。)
“嘿,小心我拧你的薄皮嫩肉的小嘴儿,”塌鼻子师长说:“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把我说的不值一文小钱了。”
就这么说着,笑着,塌鼻子师长夸张他的这两只狗是吃过人心的。
“狗吃人心有啥好处呢?”小菊花吓得白着脸问说。
“嘿,好处可多了。”师长说:“你不知道,狗要是吃了人心,心就灵,它妈巴子脑袋瓜子,当时我也不知道,是它娘我那个副官剜给它们吃的,……守江防时,攫着几个贩烟土的,贩的是一等一的好土,我原没打算毙掉他们,只是全部没收那些烟土,谁知那两个哭哭啼啼不肯走,惹烦了我,才歪歪嘴把他们牵去毙掉,落得清静清静,拉出去半天没听枪响,我问怎么回事?……碰六条,打二万,……嘿,那副官跑进来告诉我,两个叫他活扒心喂狗吃了,……我说,我这两只哈巴要是养上三年五载,有百儿八十个人心给它们吃了,说不定它们一样会讲话,跟你一样呢。”
“你骂人大转变儿骂,我不依你,……好,五饼,五饼我胡了。”
“师长的狗要吃人心多的是,打开盐市有得吃的。”邻桌上有人说:“队伍开到了,就该攻盐市了罢?”
“那里那里?……小小的疮疤不用费力去揭的。”师长说:“喝风冒寒去攻盐市,那未免小题大做了!盐市那点儿人枪,吃不住一打的,等春暖花开,我一伸手替它拔掉就是了!”
“师座说的是,说得的确有道理!”小胡子旅长一开口,就顺着师长的大腿摸下去了:“咱们师座稳重沉着,我可真佩服得五体投地,盐市那些人,全是瓦罐里螺丝——走不了的,根本用不着操心,哪个什么……什么的。”
“喀喀,”副师长伸长脖颈,喀得像一只误吞了盐的蛤蟆,因为急着要说话,便抓起桌角的紫沙小茶壶,呷两口浓茶压压,这才老腔老调的说:“来这儿之前,我何尝不是跟师长抱着同样的想法,认为盐市凭几条破铜烂铁就能抗得税?!沙灰里的先生,——蹦也蹦不高罢了。可是……可是兄弟自来这儿之后,想法就不一样了,问题是越看越没那么简单,若真想攻开盐市,只怕要大费一番手脚呢!……”
塌鼻子师长朝后仰着身子,又犯上鼻孔朝人的毛病了:“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他说。
副师长砌着牌,把两粒骰子捏在手里,有些颤巍巍的:“话要说在前头,”他说:“这并不是存心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是再三考量过的。盐市地方虽小,形势虽孤,但它极得民心,您就拿鸭蛋头来说罢,虽说只有一团人,但也是久经战阵的,打皖军,打漕河,他势如破竹的赢过几场硬火,他那一团人拉去攻盐市,不到一天就垮杆儿了……咱们一师人,就算多它三倍罢,若说轻而易举就把盐市给攻开,谈何容易?”
“嗨!你怎么总拿鸭蛋头比我来着?!”塌鼻子师长叫说:“你说鸭蛋头知兵?我是死也不信!……他那偷吃爬拿的出生使他一辈子也干不出正经事来,他在后方安适惯了,福也享足了,那还经心行军开仗这一号儿事?所以这回他捱枪毙,一点也不冤枉!你可甭架势没摆就先怯了胆子!”
“倒不是副座胆怯,”小菊花插口说:“您可知道?这回盐市敢举枪抗税,里头有人替他们撑后腰,说起来您也许耳闻过,早年在北徐州独抗张勋的关八爷跟他那伙不要命的盐帮弟兄,就不是您轻易对付得了的啦!”
“你说什么?你?!”塌鼻子师长好像见了鬼似的,毛发直竖着,嘴打窝罗指着小菊花说:“你是说关八那个直头驴儿?!……大帅邀他干司令他全不睬,他怎会反脸帮盐市,倒转来磨咱们的头皮?!……”
“毛病就在这儿了!”副师长说:“关八是条见首不见尾的云龙,你想制他制不着,他若想制你容易得很!这就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们总不能不出门?一出门就得防着人家的黑刀!所以么?……单凭咱们本钱足还是不成,要攻盐市,就得先找出对付关八的法子来。”
塌鼻子师长点着头,沉吟着。
“那得请人来帮打,”小胡子旅长又转了舵了:“虽说请人帮打难免破费,可应上了“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那句俗话了。话又说回来,咱们只要踹开盐市,怕不连本带利一道儿回笼?!”从牌桌上换到饭桌上,塌鼻子师长不能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了,热热闹闹的一个夜晚,全叫“关八”这个丧魂夺命的名字破坏掉了;若想安稳,非除关八不可;若除关八,就得找出黑道上的人物来对付他;若想找到黑道上的人帮打,又非借重土匪出身的老家伙唐副师长不可。所以他最先端起杯来,敬了老家伙一盏说:“不文兄,我同意花笔钱,找人来帮打,这号事儿,只有烦劳你给办一办,早点接妥头路,弄出个眉目来。”
“这个没问题,”老家伙大拍胸脯说:“这包在我身上。我早先干过这一行,尤独是北地这帮子黑道人物,跟我多少总有点连系,我只要到鸦片烟铺去一躺,就会接上线了。”
“请人帮打还有个好处,”小胡子旅长说:“无论是买人暗杀关八,或者拉枪夹攻盐市,都可以少损耗咱们的实力,师座您清楚,今天咱们跟大帅干事,谁有实力谁的官运就亨通。万一咱们攻开盐市却耗尽了实力,只怕非但表不了功,还得降级呢!所以因此这个什么?越想这笔帮打费花出去越是划得来的啦!”
塌鼻子师长暗暗的咬咬牙,这已是一种习惯,——每当想到白花花的银洋要朝外滚时,心里就有些像割肉一般的疼。不过压尾小胡子旅长的算盘打动了他,他就想:假如花笔钱请人来帮打,先把关八整掉,然后拉枪攻打盐市的后背,打着耗着,把盐市实力耗得差不多了,自己再放出生力军去猛冲,既不消耗本身实力,又可一举成功,到那时把盐市狠狠的洗劫一番,白花花的洋钱可不又滚回来了吗?!
“好罢,我看就这么着,”他说:“不文兄你就留神尽快把这宗事办妥,跟对方谈好,买关八人头是什么价钱?夹攻盐市是什么价钱?……我先付五成数儿。”
“一句话,”老家伙笑眯了眼说:“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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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副师长所以自告奋勇要去找人帮打,他有的是经验,但凡银钱过手,多少总有些油水可捞,再说,他早先是干这一行的,跟黑道上人藉这个机会做做顺水人情也是好的。但是塌鼻子师长是个只知酗酒、赌钱的半浑虫,暴戾而缺乏心计,吃老家伙甜话一哄,就仿佛关东山那颗脑袋,业已叫谁替他摘了来,就仿佛盐市业已叫谁替他攻开了一样。邻席有人来敬酒,他是左一杯右一杯的猛灌,灌得醉眼昏花,一手搭住小菊花的颈子,一手指着脚下的哈巴说:“小玩意见,踹开了盐市,人心是有你吃的了!”
西大营驻扎了江防军,东关外的花街更热闹起来。防军里的一些歪七扭八的低级军官们,在守江防时弄了许多外快没处花,衣袋鼓鼓的,三个一群五个一党,全转到花街来逛夜市了。
“欧,这它妈简直是天宫!”一个扯开风纪扣儿,敞着两个钮子的家伙,手拎一只空酒瓶,脚步跟跄的在窄街当中打晃,哺呀哺的打着酒呃,遥望着迤逦的灯笼,赞叹说:“老子一进来就像踩着云似的!”
“该说是月宫才对味儿!”另一个手里捏着一包腌兔肉,边走边撮着朝嘴里送,因此说起话来也有些含混:“你瞧那边,我的儿,那可不是月里嫦娥在向你招手呢!快它娘趁热打铁去罢!”
俩人走的是迷宫里的一段花柳路,一家土娼馆门前站着个浓装艳抹的老徐娘,小脚肥臀,肚大腰圆,两眼带黑圈,正在朝这边抛媚眼,摇着汗帕呢!
“qi,我它妈八辈子没开荤也不至于到粪坑捞屎吃?”拎酒瓶的家伙说:“我看你当真是‘当兵三年,拿着母猪当貂蝉了。’像这种婆娘,就算她脱光了躺在大街口,我也恁情踢块瓦片把她盖上,还说什么嫦娥不嫦娥?!”
“玻璃眼镜————各投各的眼。”吃兔肉的家伙说:“你喜欢燕瘦,我偏偏喜欢环肥有啥办法?搂着这种肥婆娘,不盖被都会出汗,连伤风都能替你治好!”
俩人一路笑过去,不小心劈面撞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是个瘦个儿,刚从娼馆里钻出来,歪截着一顶嵌红扣儿的黑缎瓜皮小帽,身穿紫羔的皮袍儿外罩玄色马褂,扣子都还没扣得齐全,猛古丁挨了撞,登登的朝后退了两三步,把脊背靠到娼馆门边挂有“油漆没干”木牌的栏杆上去了。瘦个儿火气很大,没抬脸就骂说:“瞎你娘的鸟眼了!走路乱撞人?!你是死了爹?倒了娘?这么急法儿?!”
“咦!你它奶奶喳喝个啥?”拎酒瓶的家伙撞着人之后,原是一付满不在乎的神气,一听对方居然开口骂人,火气可就更大了:“杂种忘八羔子,你睁开龟眼瞧瞧,爷们可是你骂得了的?!”
“攎他一顿,狗操的!”吃兔肉的在一旁助威说:“攎到他臭屁连天,他就不敢吐臭了!”
“嘿嘿嘿,”那个瘦个儿揎着袖子,耸起两肩,摆出一付江湖上混世大爷的架势,活像一只欲斗的公鸡,笑着发话说:“我道是谁,敢充着冒大爷说这种混账话?原来是仗恃着这身老虎皮?!……我告诉你们俩,先回去问你们上司,看他敢不敢这样冲着我说话?我把你们这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们饭碗是铁打的?冒大爷歪歪嘴砸不烂你?嗯?!”
对方俩个原是持强把横,作威作福弄惯了的,一个喊打,另一个就仗着三分酒意摔掉帽子,把酒瓶顺着墙角一磕,磕成一把狗牙,准备动手打人的,一听这位自称冒大爷的家伙话里满是骨头,不由面面相瞥楞住了,姓冒的是何等样人,压根儿弄不清楚,听他的话头,就晓得他背后是有靠山的,万一他是团长的把兄弟,师长的小舅子,那岂不是痨病鬼打虎?……话又说回来,当着街口不清不楚的软下台也太丢面子,万一这瘦个儿是唬字型大小儿,叫他三言两语唬住,岂不是便宜了他?!
“你俩个走不了的。”瘦个儿说:“你们弄脏了我的皮袍儿,我会找你们师长算账的!嗯哼!嗯哼!”
“师长要是讲理,你就不该先破口骂人。”拎酒瓶的溜是没溜,不过业已把没底的酒瓶顺手扔到阳沟里去了。
“别让他唬倒!”吃兔肉的说:“我没见过什么样有身份的人进土娼寮?嗳!我说,这位冒爷,——姑且先称你一声冒爷罢,咱们无心撞了你,你打算怎样?咱们不跑,等着看你的!”
“对!等着看你的,”扔掉酒瓶的家伙说:“你弄不出名堂来,老子们还是要揍扁你!”
这家伙,姓冒的心里可有些为难了,他只管扭过头去扯着他紫羊羔袍子的后摆,跺着脚疼惜他的袍面被油漆弄脏了,装着没听见对方的话,一面却思量着脱身之计。硬话是放出去了,空城退不了司马的来兵,那儿去找挺枪解围的赵子龙去?!窄街上闹不得芝麻大的事儿,一有动静,人群就挤得结成疙瘩,前一圈是看热闹的,后面为了好奇,也都争挤着想瞧个究竟?硬帽壳儿的越挤越多,那两个官儿的气焰更甚了!正急着,有人挺身出来拉弯儿了。
“嗳,我说冒大爷,”那人先躬着身子冲自己招呼说:“您是有身份、有地位,有涵养的人,何苦跟他们底下人?……小小不言的事儿,只要他们赔个不是也就罢了,您当真要什么……?”
冒大爷眼珠儿一转,就见说话的人也是混世爷们的扮像,衣履喧华,可惜那张脸陌生得很;反正事到急处,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就笑说:“他们若真赔个不是,早也就没事了!我这人,一向是懒得追究人的,您不知他们横到什么样?竟敢连我都喊起揍来了?!……有一天他们还敢揍他们的师长呢?!”
“算了,冒大爷!”那人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就饶他们这一回也就罢了!庆云铺包房里的唐副师座,或许烧了泡儿在候着您呢?!”说罢,又转朝那两个军官说:“还不替我拾起帽子走路?想等着吃排头怎的?”又凑过去小声说:“在花街上少惹事,要不是碰上我,苦头有你们吃的!”他还待说什么,谁知那两个拾起帽子就像泥鳅似的滑遁掉了,连周围看热闹的也都吓跑了。
那位冒大爷这才手抹着胸口踱了过来。
“嗳,我说兄台,恕我冒昧问一声:您怎知我姓冒的呢?”
“罗!冒大爷。”那人卑躬屈节的哈腰说:“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早上您在庆云烟铺跟施老板递过片子,我正在那儿陪唐副师长烧泡儿,施老板谈起您,我羡慕得很,才想要施老板代为引荐的,又怕太冒失,没想到在这儿遇上您了?!”“遇上北洋兵,有理讲不清。”瘦个儿说:“亏得您方才那番话把他们镇住了,要不然,这场眼前亏我是吃定了!我得谢您才好。”
“那儿的话?!”那人说:“朱四爷那儿差来的爷们,谁敢把亏给您吃?那可真是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了!兄弟是这儿的老街坊,只不过说说现成的话,那用得着个‘谢’字?”
“你看我这人?!弄了半天,还没请教您尊姓呢?”
“好说,敝姓齐。”
“台甫是?”
“说来不怕您见笑,冒大爷,我是蛇年出生的,按属相,取名叫做小蛇,小蛇永不能长角成龙,所以混一辈子也是一条地头蛇罢了!(地头蛇,地方恶霸之谓。)”
“人发达不发达,不在乎名字如何,”那个说:“一旦风云际会,平步飞天也说不定呢!像我这个冒突二字也够瞧的,又冒昧,又唐突,那点可取?!……我还不是混了!”
“我那敢跟冒大爷您比?!”齐小蛇说。
俩人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齐小蛇走在前面,冒突趁机会扣起他适才没扣妥的扣子。一家门前摇幌着白地红字的冬瓜灯笼,上写著『逍遥池浴室”,灯笼光斑烂一片,在青石板横铺成的路面上往复旋浦着。“冒大爷可是刚到城里?”齐小蛇问说。
“来了两天了。”冒突说:“我住码头边的迎宾楼客馆。”
“冒大爷,您若有事就可请便,”齐小蛇说:“不必为我耽搁时辰;这儿是我老地方,我得到堂子里泡把澡去,待会儿咱们庆云烟馆楼上见。”
“我是个甩膀子闲人,那有什么事?”冒突说:“我陪你一道泡澡堂子算了!先来个水包皮把身子暖一暖,再来个水包皮跟你摆摆龙门去!但不知齐兄有闲空儿没有?”
“除了陪唐副座烧大烟泡儿。”齐小蛇说:“还早着呢!”俩人就有说有笑的拐进逍遥池浴室去了。
寒天泡澡堂儿,是江淮一带城里人的癖好,一泡就是一晚上,无论天怎样酷寒,一进澡堂门就觉得连风都在汤池里泡过,软绵绵暖薰薰的,澡堂里设有高等雅座和更高等的包间,一律是悬着沉重的棉门把儿,室中烧着红炽炽的炭火,讲究些的浴室,全是玻璃砖透明屋顶,浴罢了的人躺在设有厚棉垫的躺椅上,可以光着身体看满天寒冷的星辰,……就那么闲闲的躺着,一边饮着茶,用着点心,让手法熟练的捶腿捏脚人把那份舒泰捶进骨缝去,再从十万八千根毛孔里抒放出来。
俩人刚挑起廉子进屋,账房里就有人火热的招呼上了:“齐大爷您好!东边包房替您空着,小池的清汤热得恰到好处,捶腿捏脚的在等候着,来人哪——”他拖长歪嗓门叫说:“侍候齐大爷俩人入座——”
“这位是冒大爷,”齐小蛇说:“该说侍候冒大爷。冒大爷是外路鼎鼎有名的人物……”
“侍侯冒大爷——”柜上又嚎叫说,——横直奉承人是不花本钱的。这位冒大爷攀上了齐小蛇,表面上虽没动声色,心里可乐了!从邬家渡口的大火中逃出命来,改名换姓进县城,我毛六辛辛苦苦创下的一点基业全叫关八给扫尽了,原以为投靠朱四判官较为稳妥的,谁知四判官照样不是关八的价钱,三天两日打一场火,自己不定那天碰上关八的枪口?!若想活得安稳,势非远走高飞不可;若想远走高飞,又非弄上一笔钱不可!这几天独自盘算着,怎样能潜回盐市去,把小馄饨给弄出来?怎样能跟江防军搭上线,诈到一笔款子。若跟江防军搭线,没有比齐小蛇这样人再合适的了。他不但在地方上耍得开,听口气,好像他跟江防军的副师长也套得上交情,这正是个机会……
小池是青石砌成的,冒突跟齐小蛇两人光赤着身子泡在热汤里,室里没旁人,说话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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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不瞒你,小蛇兄,”冒突吐出事先编好的话来:“兄弟这回进县城,是奉了咱们头儿差遣来的,看着官里有没有现成的交易?我跟江防军不熟悉,中间缺少个穿针引线的,有些话,即使碰了面也不方便出口……”
齐小蛇全身都泡在汤池里,只露出一颗汗气蒸腾的脑袋:“听施老板说过,您可是朱四爷那边差来的?要是朱四爷的人,话就好说了,——如今北地半边天,只有朱四爷那股人声势浩大,官里若真要找人帮忙,不找您还找谁去?旁人兄弟不敢说,他们的唐副师长跟我常碰头,抽机会,我跟您引见引见就是了!”
“齐兄真是个爽快人!”冒突说。
“我这人混世,一向是一丝不挂的脾性,”齐小蛇拍着肚皮说:“就像我进澡堂一样的原形毕露,有什么就说什么,日后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好了!我姓齐的能办到的,决没不办的。”
从汤池里谈到包房的雅座上,俩人的交情就更进了一层,齐小蛇那张嘴之能说善道,连冒突也自叹不如,开口冒大爷长,闭口冒大爷短,把冒突奉承得自以为是在天云眼儿里,除了瞒着毛六这个真姓名之外,把其余的都掏心挖肺似的掏得差不多了。而齐小蛇显得更为热切,连怎样安排着跟唐不文副师长见面,全替对方设想周全了。一直到捶腿捏脚的进房,俩人才换了不相干的话题;一直到茶房奉上鸡丝煮干丝等细点,才塞住了那两张“相见恨晚”的嘴来。
洗罢澡出来,天到起更时分了,齐小蛇吩咐茶房,叫来一辆车,送冒突回码头边的迎宾馆去,望着洋车上冒突的背影,齐小蛇嘴角滑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
这家伙把脑袋送进绳圈了!他想:下一步就该抽紧活扣啦!
受了庆云铺施老板和齐小蛇的怂恿,老枪副师长决意要跟姓冒的碰碰头。一个土字型大小儿出身的人,耳目总要比较灵通些;在唐不文眼里,若不请黑道上人帮打,要指望这帮吃粮的老总顶这种硬火,那才真是四两棉花——甭弹(谈)呢!没打仗前照例要拜营胆,(北洋军中,迷信极深,通常各单位都选拜一神,名为营胆。)营胆不选文神武将,却都选的是财神老爷,他们打火那像是打火?穿心透肺的说,只是去抢钱。朱四判官那伙人不同,虽说是一窝乌合之众,但他们人人凶悍,肯打肯缠,拿他们对付关八是没有再好的了!
躺在烟榻上的唐不文捻动烟签儿吞云吐雾,沉默的思忖着,算盘反覆打几次不会错账,可不是?塌鼻子自以为是个主管官,拚命抓权,大把搂钱,自己这个副师长终年冷板凳一条,难得分到一星半点的油花儿;这一回攫住油水,先喝饱了再说。关八不是一盏省油灯,盐市能在一日之间打垮鸭蛋头,声势汹汹也够瞧的,自己不如在攻盐市前拍个电报上去称病请假,把担子卸给塌鼻子师长一人挑,等他兵败被拎去脑袋,自己再出来收拾残局,这个师长怕不是它妈的笃定了吗?!算盘打来打去,愈是要早点儿跟姓冒的碰头了!
窝居在码头边迎宾客馆里假冒冒突之名的毛六,也正像热锅上蚂蚁似的急得团团转,思量着怎样跟唐不文接头。他知道孙传芳决不会恁由盐市抗税,搞什么护盐保坝,总在盐河开河季之前要把盐市攻开,而北洋部队,无论江防军也好,海防军也好,一遇上攻坚破垒斩关夺旗的硬仗,即使小腿不转筋,也只有一张嘴朝前,每到这种辰光,平时一毛不拔光顾着搂钱的将军,就只有咬着牙,整箱银洋朝外抬,请人帮打了。自己离开坝上的“如意堂”,抗风投奔朱四判官,只是走投无路时应急的打算,四判官两腮无肉,寡情薄义,两眼一翻六亲不认,就着他的下巴舐露水不是办法。如今朱四判官败走邬家渡口,自己脱身出来,正好藉他的名跟江防军开盘谈价,拿它一笔帮打费,一走了之。自己横直业已惹了关八,再加上一个四判官也是一样,天下大得很,有钱到处全去得,出了省,想踩着我毛六,那可不像海里捞针?!
“冒爷,冒爷!”茶房在门外笃笃的弹着门:“花街祥云庄的齐小蛇齐爷来了。”
“请齐爷上来。”毛六说:“我正在候着他呢。”
楼梯突突响,茶房下楼去了,毛六从椅上跳起来,背袖着手,在套间里转着踱步;也许自己是时来运转了,竟会邂逅到齐小蛇这种快人,说办事就办事,说帮忙就帮忙,他这一来,准是替自己铺妥了路,谈自己跟唐不文面谈的了!想虽想着,可没料到他会办得这么快当。……当然罗,办这种事是越快越好,若等四判官喘过气来,真差搭线人进城,自己想诈这笔帮打费的美梦岂不是全都落空了吗?再说,县城离盐市只有十多里路,冒突这个名字用得,自己这付嘴脸却改不得,万一碰上熟人认出毛六来,那可不甚妥当,风声传进关八那帮人的耳朵,说不定会因此丢掉性命?总之,县城这块落脚的地方,活摇活动的站不稳当,早走早好。嗯,早走早好,……
“我说冒大爷,我有消息告诉你来了!”楼梯突突的一路响上来,齐小蛇准是把事儿给办妥了,单听那嗓子也是喜气洋洋的:“嗳,我说冒大爷,咱们那位文公副座可真是风火雷般的脾性,听说您在这儿,急着就要吩咐马弁备车来看您,——若不是他发了瘾,只怕真的就来了!”
毛六先是听着那个唐副师长要来,浑身一紧,跟着又听说他躺回大烟铺上去了,这才手抹着胸口透出一口气来,拉开房门迎着说:“先请屋里坐,齐兄,有话咱们慢慢谈!您帮我这样热心办事,我得好生谢您……”
“那儿话?!自己弟兄还用得着说这个?”齐小蛇手扶栏杆站在楼梯口说:“我说冒大爷,我这人也是火烧鸡毛——一磁溜,唐副座他在庆云烟铺等着见你,洋车备在门口。……你甭换衣裳了,就跟我一道儿去罢!副座他说:中午在闸口的老半斋宴客,您是主客,我是唯一的陪客。……副座他又说: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要跟您密谈呢!……我猜八成是想跟您商量夹攻盐市的事。”
“行,行!”毛六说:“我这就来了!”
初次跟唐不文见面,毛六特意在花街上停车写了个大红的禀帖,又备了一份厚礼,跟齐小蛇一道儿到庆云烟铺去。那位老枪副师长今天到烟铺来,破例没前呼后拥的排护卫,只带着一个穿便装背匣枪的贴身马弁,守在包房门口。
“烦您通报一声,就说副座候着的客人冒爷来了,”齐小蛇说:“这位就是冒爷……”
“嘿嘿嘿,”毛六一挫腰,身子矮了三寸,上前招呼说:“老兄弟,我这儿有张禀帖,烦老兄弟您代为呈上,另外还有点不成意思的意思……呃,呃,另有人送的来,……呃,呃,这点儿……”他袖出个包包硬塞在马弁手里说:“留着喝盅酒罢了!”
瞧不起那个小包包儿,真像吹猪的竹筒一样,把那个萎靡不振的马弁吹鼓了身子,急忙挺胸靠腿来个洋礼,忽然想起穿的是便装,又弯腰抚膝鞠了个大躬,转身进屋喊报告去了。
“报告,外厢有位冒大爷由齐爷陪着求见,”马弁嚷说:“这儿是冒大爷呈上的帖,礼物备在外边……”
“咳咳咳,你穷嚷个屁?你它妈简直没一点儿眼色?!我等着的客人来了,还不快朝里请,用得着你收帖子传报吗?这样慢待客人只有你这根死木头做得出来,人若不知内情,还当我唐某人爱搭架子呢!快请!快请!”
没等那马弁嚷请,毛六业已一路哈腰进来了,那个老枪副师长穿着大英纯毛藏青哔叽面儿的银灰鼠皮的袍儿,光着头,缩着脖颈,趿着一双深色厚绒衫里的皮拖鞋,离开烟雾沉沉的里门烟榻迎到套间来。毛六天生是个轻骨头,那天见过北洋将军来着?一见那个形容猥琐的稀毛老头,两只膝盖就有几分打软,哈着腰,垂着头,摆出眼看就要下跪的样子,左一个晚辈,右一个后生,差点把装成一个搭线人的应有的身份也给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请坐罢,毛兄,”稀毛老头说:“我请冒兄是来商议事情的,您若这么多礼,拘形迹,可就不成话了!”许是他的假牙不甚关风,说话时口齿含混不清,竟把冒字说毛字,使心虚胆怯的毛六吓了一跳。
“啊!不不不,晚辈祖宗八代也没姓过毛,晚辈我我……姓的是冒,是,是……是冒失鬼那个冒,单字名突,嗯,突突突……”
“可是特意那个特?”唐不文笑出一口变色的金牙:“您这个名字取得特别极了,解释出来岂不是‘特意假冒’或是‘特别冒充’了吗?”
唐不文只是无心的随意开了玩笑轻松轻松,这一来可把心怀鬼胎的毛六吓惨了,坐在椅上摇股战栗说:“啊!不不不,晚辈适才说,冒是冒失鬼的那个冒,突么?呃,突是突如其来那个突,呃呃,晚辈这回拜谒您,就像个突如其来的冒失鬼,真是不恭又不恭,唐突又唐突……在这儿,晚辈首先要请您恕罪,再就是要替咱们头儿朱四爷恭恭敬敬的问候您。”
“不敢不敢,”唐不文说:“我干这个副差使,常年坐冷板凳,远不及一个黑道上头儿的威风;也烦您见着朱四爷,替我恭敬问候他罢。我这人也像我的名字一样,道地是个耍枪杆吃四方的人,粗野不文,来罢,先烧它几个泡儿提神醒脑……”他转朝贴身马弁说:“你去着茶房来,壶里沏热茶,炉里添新炭,先弄些点心来把心给点点,天越冷,胃里越它妈泛潮。”
若说毛六心虚,唐不文的心里也不太实落,他跟冒突从没处过,不知谈及帮打时,姓冒的盘子怎么开法?!他若是价钱开得本份些,自己在塌鼻子面前就能加油添醋,多敲他些银洋,他若扑上来就玩个狮子大开口,事儿就有些扎手了,这么一来,毛六愈是卑谦,唐不文愈是客气;唐不文揣摸毛六是老于此道,毛六以为唐不文是老奸巨滑;俩人谁也不肯把话头扯直了谈,都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兜着不着边际的圈子。不过圈子越兜越近,各人为各人打算罢了。
狂风沙0070
“鸭蛋头团长上回攻盐市,败得那么惨快,就连咱们也都是意想不到的,——想不到盐市上真有一把劲儿,咱们头儿在河南也是急着来,想伸把援手,可惜是远水救不得近火,有啥用?!”毛六心不在焉的捏着鸦片烟枪,并不急于吸烟,闲闲的吐出话来,可在话音儿里,总有意无意的夸张盐市的实力,一面把四判官刮着,暗指着——江防军若不联络妥朱四判官合力夹击,单攻盐市可没那么容易法儿。
唐不文使小拇指甲挖着一边的耳朵眼儿,挖出块黄黄的耳屎来弹落在烟盘里,又伸手捏起紫沙小壶品了一口茶,懒懒的说:“那只是鸭蛋头差劲,其实单凭盐市那点儿枪支实力,对江防军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话是这么摊着,内中的意思是——你甭想藉机抬价太高,我业已明白表示江防军并不一定非找朱四判官帮打不可,有当无试试看是可以的。
毛六听得出来,他却慢吞吞的只当没听见,按上烟泡儿,使签条通了个小洞,就着八角烟灯吸起烟来,拿吸烟消磨时间,表示对谈帮打的事无所谓,爱谈不谈由你。这它妈该叫“欲擒故纵”,他想。
唐不文又品了口茶,换挖另一只耳朵。齐小蛇在外间背着手,闲闲的面壁观赏着一幅山水画儿,其实两眼全斜盯在烟铺上,把两人那种搓磨劲儿全瞅在眼里;那个马弁蹲在火炉边煮烟土,聚精会神的搅着。街头响过一串人力车冰冷的铃声。包房里弥漫着烟土的香味,像一锅炒焦了的花生。
“大寒天调队伍,大帅一定把这事看得很重了?”毛六丢下烟枪儿才说:“说实在的,像盐市这么做法,简直可说是造反,江防军这付担子够重的,假如调动大军,还刨不掉这棵孤树,一旦等它发起芽来,那可就辣手了!依我看,听恁盐市坐大硬不是办法!日后他们跟大湖泽的民军勾结起来,此地那些乡镇难保不受鼓动?你也抗捐,他也抗税,那还得了?!”
唐不文咳了一阵,朝小痰盒里吐了几口痰说:“至于这个,咱们是早在料中;小胡子那个旅不攻盐市,顺着河朝西布防,挡着民军,盐市三面被围,咱们先铲断它的根,不用刨它,它也就枯死了,那还会发什么芽?”
毛六眨眨眼,舐舐嘴唇,眼前这只老狐狸真难对付,他明明请我来谈盘子讲价的,偏把左话右说着,软兜兜的推他的太极拳,磨得人牙根发痒。幸好这个闷葫芦叫一旁观战的齐小蛇给劈破了。
“我说不老,文公,冒大爷,咱们有句俗话说:“众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依我看呢,盐市那把实力并不算什么,不过么,这里面插进了六合帮的关八,听说还有几位退隐的武林人物,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齐小蛇还是背着手,缓缓的从外间踱进里间来,深思熟虑的说:“您全知道的,关八在北地极有声名,他要是振臂一阵,有好些乡镇都会被他煽出火来;若想使江防军去捉他,一准是劳而无功,唯有朱四爷才是关八的克星;假如官里跟朱四爷两边合力,事情可就好办了!”
“对,对。”毛六急忙接渣儿说:“只要官里有这个意思,四命他是没有不答应的。他如今虽不在这儿,只要谈得适合,我多少也能当他一半家。”
“我觉得齐兄这主意着实不孬,”唐不文接着说:“不过师长他并没跟我提过这回事儿,我也难硬替他作主。咱们不妨先谈谈,假如师长他愿意,那当然……不过,话又说回来,冒兄您开价不能过高,咱们师长是一向连一个铜角子落地都弯腰挖起一撮泥的人,价钱一高,事儿就谈不拢了。——这是我私下的话。”
“那,那当然,”毛六说:“不过,晚辈我也有两句私话说在前面;咱们那个头儿一向是六亲可以不认,只认得一个钱字,凡举办事,他是有理没理钱朝前。正因这样,官里若想请他帮打,价钱固不在高,太低了可也不成,即算我能当一半家,那一半还得靠他点头才能算数,对不?”
唐不文瞧瞧窗外的天色,又掏出挂表来看看时辰,藉这个把毛六的话打耳边滑过去,另起话头说:“天也快晌午时了,咱们留着话填满肚子再谈罢!”他转脸吩咐马弁说:“马上备车,去老半斋……”
老半斋是县城里最闻名的馆子,冬令时节是最忙碌的时刻,门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由于唐不文订席时那张片子,更由于片上所印的衔头,柜上特意把赏雪楼空出来待驾赏;雪楼只是一座方形的高阁,横跨在大运河闸口一侧,四面都是透明的落地玻璃屏风,极为敞亮,登临阁上的人举眼四望,全城都显呈眼底,尤其是一条像闪光白练似的大运河,流冰叠叠,蔚为奇观,隆冬时运河封冻,只有南北两座大闸,因为冰流特别喘急,是常年不冻的;河水在冰层下一路淌流着,到了闸口,便从冰层断处冒涌上来,再喷着白沫倒泻下去,发出轰隆震耳的虎吼声。
可惜这三个人都有着心事,虽然登楼畅饮,但谁都没有观赏风光的雅兴。彼此碰过杯之后,就又把适才没谈妥的话题拾起来了。
“我说冒兄,假如咱们师座要请你们头儿出面对付关八,拉枪合攻盐市,当然该付出一笔款子。你不妨估量估量,平实点儿开出个毛价来,回头我也好跟他商量。——你放心,我唐某人不会把难处给你就是了!”
“说来也真有些不好意思,”毛六假惺惺地先套上一顶客气帽子:“照理说,刨掉关八,攻开盐市,对咱们双方全有好处。尤独是关八,跟咱们头儿,俩人可说是活冤家,死对头。前些时,头儿卷进万家楼,眼看就得手了,关八却半路杀出来,挡了头儿财路不说,又倒拎了七颗人头。这回在邬家渡口,头儿困住六合帮打了一场恶火,把六合帮整散了板,除了关八没拿着罢了……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咱们头儿没拿钱,业已吊着关八打了。所以官里说开价若干,实在谈不上,不过头儿手底下人多,大伙儿能分几文补贴补贴,算是欢喜钱,也就罢了!”
“来,干杯,冒兄。”唐不文说:“听你这番话,真是人情味十足,值得干一盅。不过我得告诉你,钱不是我荷包里的,你太客套也不甚好,价仍得逐项照开,这一来,我好跟师长去呈说,你也好跟你头儿报账!”
“嘿嘿,”毛六说:“当着齐兄的面,您既这样说,晚辈我可也就不客气了。”说着,毛六就当席逐项扳起指头来。那些款数,都是前夜算好了的,依次是:
一、对付关八部份:帮打费,大洋一千。活动费,大洋一千。添枪费,大洋一千。子弹费,大洋五百。万一有伤亡,埋葬费,大洋五百。合计大洋四千。若是拎了关八的头来,官方得另拨大洋一千作为花红。二、夹攻盐市部份:不论攻不攻得开,由四判官召聚一千人枪帮打,共取大洋八千,先付半数。
毛六一边数算着,齐小蛇就取了纸笔,在一边摅出一张单子,双手捧给唐不文过目,唐不文取出老花眼镜,拭拭戴上,皱着眉毛看了半天,苦笑着,使手指反弹说:“好兄弟嗳,就算作生意么?也有个讨价还价,不能说若干就是若干,咱们就照这张单子,删除几项,其余的可打个七折八扣罢。”
“哦——”毛六倒抽一口气,双手乱摆说:“老前辈,动不得,真个动不得,我开的这壹万贰千大洋,可说是低到不能再低了。您想想,防军有的是正饷,补贴费,有的是钱粮,特别费,花红奖赏多得很,咱们哪伙亡命徒,全指望这笔钱吃饭咧!……再说,咱们头儿给人帮打,开谷从来没还过价,一拍巴掌就平地起山;若照您这么删删剔剔,再来个七折八扣,弄火了他那叫驴脾气,还当我从中使什么手脚,日后若真有事,我的话就不灵光了,事儿呢?也就不好办啦!”
“好罢,”唐不文咬牙说:“就照你开的这个价,我马上就去跟咱们的塌鼻子师座说去,若是说妥了,我会先付价款半数,把合同签妥,塌鼻子假如执意要杀价,那可是他的事,可甭埋怨我不尽力。”
“那当然,那当然,”毛六笑皱了鼻子说:“那时再讲那时的话罢……”
狂风沙0071
老半斋分手后,唐不文办事之快简直连毛六也不会想得到,天没断黑,唐不文就亲自押着三大箱银洋送到毛六暂寓的迎宾馆来了。
“算是你走运,冒兄,”十几级楼梯爬得唐不文喘气巴叉的:“师座这回够慷慨,全照原价拨银洋——这儿是大洋六千整,这是合同,这是收据——空白免填,也许他藉此好跟大帅要钱。”
“恭喜,恭喜,恭喜成交!”齐小蛇不知从那儿听着消息,也一路嚷上来了。
毛六很快把合同跟收据签妥,心上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合同上对于何时活动擒杀关八?何时拉枪夹攻盐市?全都订得明明白白。但毛六连看全懒得去看——银洋到了自己手里,那还管什么塌鼻子四判官,盐市和关八?总算借齐小蛇这块踏脚石,把六千大洋诈到手了!但他并不知道唐不文跟塌鼻子报的半数是八千,另外两千早已落进他的荷包;而塌鼻子师长所以肯出这笔钱,一来这笔钱原是鸭蛋头敛聚的,花掉买个平安,算起账来并不心痛。二来是刚接大帅急电,业已限定了攻破盐市的日期,横竖这笔帮打费早晚要花,若是早点花出去,早点拎来关八的脑袋,也免得夜来做梦也提心吊胆。
塌鼻子师长把急电给唐不文看过,揩了两千大洋的唐不文却已拍电请了四个月的病假……他打算到扬州城住院去,住的是一等妓院不是医院,惟一能治好他这毛病的药方只有一味,——他离不开的扬州妓院里那些又细又嫩,又软又白又温存的、花一样的女人。
而比唐不文更急于抽身离开县城的毛六却脱身不得了,他原以为得了款就好远走高飞的,万万没料到太多的银洋也会像流沙般的把人陷住,他为了怎样运走这笔钱?一整夜思来想去阖不了眠。六千银洋分装三大箱,太多了,也太重了,重得能把人活活压死,即使捻亮煤灯多望那几口箱子几眼,一颗心也会教压得透不过气来。
假如不逗上天寒地冻的隆冬季节,大运河不被狼牙冰封住,那就好办得多;自己只消扮成一个大商客,把六千银洋当成货品,分装成若干小箱,高价雇一条又新又大的帆船,就能经水路把这批银洋运至北徐州,在那边,自己还有一把子死党,可拿这笔钱出省另闯天下去。
如今水路被流冰封断了,只有转朝旱路上打主意,说是雇车推罢,四乡乱得很,遇上拦路劫财的散伙土匪还不大紧,可以假四判官的名头把他们唬退,可是万一要遇上四判官的人,那岂不是替他送钱去了?!遇上四判官还算好的,若想运钱去到北徐州,非要闯过盐市附近的咽喉地段不可,万一遇上盐市的人,非但银洋保不住,连这颗脑袋也是关八的了!
关八哟!关八哟!一想到关八的名字,两眼一浮起关八爷在北徐州啷当入狱的影子,毛六就禁不得从心灵深处迸出沥血的、恐怖的哀嚎来了;一个行将处决的死囚,今夜却会把自己吓得心惊胆裂,这是当年合奸老狱卒女儿爱姑时没曾想到的,是出卖爱姑入妓女院时没曾想到的,是见钱起意杀害把兄弟卞三时没曾想到的,是霸占卞三妹妹小馄饨时也没曾想到的,偏偏在今夜,面对着这三大箱银洋时想到了……假如遇上关八爷,把我毛六的脑瓜拎走,恁什么全不再是我的了!
寒鸡象追魂索命似的凄切的啼叫着,闸口的水声在静夜里更吼得撼人心魄,毛六越是压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那脑袋越是不肯听话,而且越想越骇怕起来。寒风摇着身后的窗格儿,格格的响着,久已埋葬了的卞三的影子又浮现出来,他的嘴大张着,在眼前的黯影里发出空空洞洞的声音,仿佛说:毛六,毛六,诈到银洋有什么好神气?你怎样杀人,人就会怎样杀你!
“呸!”毛六歪在床上,狠狠的啐了口吐沫,把卞三的影子啐开了,怨骂说:“真它妈的疑神疑儿!你那胆子弄到那儿去了?!”骂尽管骂着,邪心恶胆还是骂不回来。连毛六自己也奇怪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害怕呢?早年干狱卒时,在那阴森凄怖的大牢里,那天不从黑洞里朝外拖死人?!那天不听那些囚房里闹鬼的传闻?!那时候从没怕过,好像浑身都是胆子。当真如俗传的?——人不心虚,不畏鬼神?
去它的!什么卞三,什么关八,全是自己脑子里因疑惧所生的幻念罢了!毛六又转念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老子有了钱,爱去那儿去那儿,快活日子比春来时树叶儿还多,用得着胡思乱想吗?还是睡罢,寒鸡又啼二遍了。……嗯,不成!刚倒下头又坐了起来,双手抱着膝盖。这三箱银洋到底是怎么个运法儿还没想妥呢!……说是不想不想,又叼起一支烟卷儿,郁郁魇魇的想将起来了。
当然,若是在早年,把银洋存进大钱庄去,领一纸存银若干的票据,到北地跟某钱庄有来往的行号取兑,该是又安稳又便当的法儿,可惜近时时局多变,县城里业已没有这样的钱庄了!假如人跟银洋一道儿,雇车推着上路,打脚下推到北徐州,迢迢近千里的路程,一路上不知会出多少凶险?难过唐僧去西天。……找个地方下窖?或是兑换黄金?毛六挖空脑子想,也想不出一个万全的办法来。铜炉里将残的炭火映亮他倦缩在床头的影子,白苍苍的瘦脸,布满疲倦红丝的眼四周带着黑圈。
一支烟卷儿吸完了,他又燃上另一支,极度的困倦使他有些茫无所措,压根无法把意念集中起来认真思索什么;他从银洋跳到关八,从关八跳到卞三,又从卞三跳到小馄饨身上。……赤裸着那一身细皮白肉的小馄饨,四千七百块大洋扩大经营的如意堂子,全打了水飘飘了!关八那颗心不知是啥做的?何必单为一个爱姑跟我毛六过不去来?奸她卖她,事又不是我毛六一个人干的?!钱又不是我毛六一个人分的?!用得着他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好像盹了一忽儿,看见白花花的银洋遍地滚,每块洋钱面上都有卞三的鬼脸,狞笑着,再睁开眼,天渐渐的亮了。
既然一时没想出如何运走这笔银洋的法子,不如到祥云庄找齐小蛇商量去,两人拿主意总比一人苦想要好些,他不是说过,有事可找他帮忙的吗?!拿定主意去找齐小蛇,锁上门下楼,信步走向花街去。石砌的河堤上没有几个早行人,晨风薄得像刀刃一样,割得人鼻孔酸疼;天顶的龟背云又低又厚,大风讯连续了几天,还没有转晴的样子。天色还早,城仍在睡着,除了几个担水夫,在石级下面河边的冰层上凿洞汲水,哼呀呵呀的唱着,挑着水担儿走过,一路泼洒在路面上的水滴,转眼就成了冰冻。
毛六撩了撩羊毛围巾挡住鼻孔,离开河堤转向花街去,那道低矮的窄街两面廊下,那许多亮了一夜的灯笼还睡眼朦胧的相对着,没有一家店铺开门的。……不成,不成!念头一动,毛六的脚步就跟着放慢下来。这辰光就去找齐小蛇可太早些儿了!齐小蛇虽说跟自己满投契,但总是相交不久,怎能大惊小怪的在他面前自露马脚?!万一叫他卸穿底牌,向江防军密报我毛六存心诈银洋,那,不用关八来踩我,我这个脑袋怕就要挂到铜牛角上去了!(铜牛,古代挑河时镇水用,俗称镇水铜牛,军阀枪毙罪犯,习将人头割取,悬在铜牛角上,示众。)齐小蛇那人脑瓜纹路多,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皮,非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找他为妙。卞三是信任我毛六才挨了黑刀的,杀卞三的毛六可不傻,还能因着相信旁人,走上卞三的老路吗?!
那边有家卖早点的铺子,一个老头儿冒着寒风起炉子做烧饼,一个老婆婆当着街炸油条,白雾腾腾的,先进铺去吃餐早点罢,毛六一斜身就走过去了。铺里地方不甚大,只容下四五张小方桌儿,毛六挨着一角坐下身,叫了份早点,老头儿刚把早点端的来,那边门廉儿一掀,登登的又跨进来两个汉子;正巧旁的桌上都挤满了,那两个汉子一歪身就坐到毛六的桌上来了。
“对不住,兄台,”戴黑羊皮两块瓦高筒帽儿的一个,笑看跟毛六打招呼说:“没座位,将就挤一挤了!”
“累您受挤,”另一个矮矮胖胖留八字胡的说。
“挤挤暖和些儿,”毛六说:“天气真冷得可以,皮袍儿里都是一股寒气!”
“真冷,可不是。”矮胖子搭讪说:“亏得我是胖子不怕冷,我要像你这样瘦法,早起出门,能冻成一只风鸡!”矮胖子叫了两碗豆浆两份早点,转朝戴黑羊帽的说:“老兄,今年你是怎么搞的?……天越冷,皮毛生意越好做,往年市面交易清淡,你来货多,如今家家皮毛店抢着购买,你送来的反而少了?!”
原来是两个皮货商,毛六想:我这领皮袍儿也该换换新了。他在一边吃着他的烧饼。热呼呼的豆浆焐暖了人的身子,那两个边吃边谈开了。
“其实也怪不得我,大老板,”戴黑羊皮帽的说:“如今盐市那块咽喉地卡得很紧,北地大宗皮货过不来;我想去大湖泽那边收货,路过邬家渡口,遇上民军跟朱四判官对火,又蹩回来了。……收不着产地的货呀!”
“盐市也留货吗?”
“只是查。”戴黑羊皮帽的说:“除了菜蔬米粮外,其余各货不准通过大小渡口。”
毛六听着,心里一动,就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留神他们的谈话。
狂风沙0072
“朱四判官也真是,”矮胖子抱怨说:“早先他原在北几县吃混世饭的,怎么又拉到大湖泽去了?!”
“听说是踩着六合帮一路踩下来的,”戴黑羊皮帽的压低嗓子说:“他原想把关八爷领着的六合帮当成肥肉吞,谁知六合帮那伙人不是肥肉,却是骨头——谁硬啃都会崩了牙。……在邬家瓦房被一把火烧退,又碰上民军迎头打,这回是输惨了!”旁边的毛六暗暗打了个寒噤,……四判官惨败邬家渡,消息很快传进县城来,假如北洋防军听着这消息,说不定生出反悔之心,把帮打合同撕掉。事儿业已到不能再延的地步,非得马上去找齐小蛇不可了。离了早点铺,匆匆赶到祥云庄去,齐小蛇正在洗脸换衣,一付打算出门的样子,远远看见毛六进来,就忙不叠的迎说:“冒大爷,您来得真是巧极了,我正打算到您那儿去呢!……适间我听着一条对您不利的消息;朱四爷在邬家渡败得很惨,眼前是不是还能聚得起一千人枪来帮打?在我看是颇成问题的了。……这笔款子如今对他用处极大,您该早些把款子运走,就是尔后江防军反悔也来不及了。”
“我来,正为这事,特意找您打商量的,”毛六说:“我若不把事办成,就对不住朱四爷了;我这笔钱,打算亲自押运到北地去,如今封河季,水路不通,只有起旱,说起旱,这三大箱银洋可就太抢眼了,而且还得经过盐市附近,难保没有险失?”
“嗯,这倒是……有点儿难人,”齐小蛇沉吟着:“咱们里边坐下谈罢,不过请您放心,您有难处,就是我有难处,敢不尽心尽力?”
齐小蛇说话虽很热切,却没立刻拿出主意来,这使毛六自觉被倒吊在半虚空里,上上下下都不踏实,两人到了店后的暖堂里,齐小蛇皱着眉毛吸起水烟来,仿佛要从烟雾里找出个妥善的主意,而毛六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管抓耳捞腮猴形毕露。
“嗯?嗯!嗯?!我这倒想起来了!”齐小蛇自言自语的说着,猛可的拍了一下膝头:“您若想把这笔钱安安稳稳的运走,最好的办法是把它打散了,渗混在运米粮的长袋里,盐市附近各卡儿上一向不扣米粮,很容易就混过去了。再说,花街这一带的驼贩们都在帮,(帮会中人俗谓在帮,)我在他们面前,一向是说一就是一,不知您觉得如何?”
“行,行!”毛六说:“这真是个好主意!”
“说做就做,”齐小蛇说:“待我着人去找张老实去,他是这儿驼贩头儿。银洋装妥后,咱们傍晚出城,趁早穿过小渡口;我只能送你过小渡口就得回头了。”
“您这么热切的帮我的忙,我真不知怎么说才好。”毛六说。
“那儿的话,冒大爷。”齐小蛇笑说:“您这么一说,可就太见外了!”
“小渡口离盐市太近些了,”毛六显然放不下心来,伸着颈子问说:“您知道关八跟咱们头儿是死对头,盐市实在是座鬼门关……我的意思是:不能绕远些儿走吗?比如说走官家渡也成。”
“我说,您可甭弄岔了。”齐小蛇摇头说:“您既将银洋渗在米粮袋里,您就要自觉是个米粮商;按道理,米粮商通常都走小渡口,假如不按常理,反而引人起疑。您要是信得过我,您就跟着我走,就这么大明大白的从盐市东面经过,准没事儿。凡是出岔事,都是心虚引起来的,您不心虚胆怯,他们反而猜疑不到您的头上……”
“有道理,有道理。”毛六说。
他并不知道他的颈子早叫齐小蛇套得紧紧的了。
米粮商的一大群驼米的牲口,在寒风虎虎阴云密布的半下午离开花街,蹄声得得,浩浩荡荡的朝北去了。这些驼贩们长年不断的南来北往,他们把北方产的五谷杂粮运到南方来,把产米区的稻米运到北方去,赚取一些辛苦钱来养家活口;风雪严寒的季节,啷啷的驴颈铃声,是寂寂长途上唯一的点缀。
这一趟出城的牲口特别多,一共有七八匹骡子,十二三匹走驴,每一匹牲口背上,都驼负着两三条长长的米粮袋儿,沉重的米粮压鼓了牲口的肚腹。驼贩们一共有六七个人,由驼贩头儿张老实领着,每人都套着鸡毛或芦花编成的毛窝鞋,手执短小的赶驴棍,各自照管着两三匹牲口。这一趟米粮,是毛六按照齐小蛇的话,以冒突的名义买下的,对于驼贩们来讲,算是包运,按里程给价,齐小蛇当着毛六的面,特意关照驼贩们说:“这位冒大爷是北地来的大粮商,为人极为慷慨,这回天寒地冻烦劳诸位辛苦赶长程路,他心里老大的过意不去,所以要兄弟告诉各位,运费加二成不说,这一路饭食都由冒大爷照料……”驼贩们听了话,都眉笑眼开的精神起来了。米粮是齐小蛇另觅米粮行装的,驼贩们并不知米粮袋里还渗的有比米粮更值钱的东西——五千多块大洋。
牲口放出城不久,地势高亢的盐市就落入人的眼底了,那旗幡招展的长堆,那坝上展铺着的一条灰色长龙般的瓦脊,都在天脚层云下隐约显现着;齐小蛇骑着一匹深栗色的走骡走在驼粮的牲口后面,毛六换了一顶老羊毛的风帽,围着厚重的围巾,骑着一匹斑驴子走在压尾,只露出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
丑媳妇怕见公婆面,望着盐市的毛六怎能不心虚?没诈到这六千银洋时,还苦苦的想潜入盐市去,把风姿撩人的小馄饨接出来,一道儿远走高飞;靠齐小蛇的帮忙,平白诈到这笔钱之后,连朝思暮想的小馄饨也不要了,只想速速插翅飞开,离盐市越远越好!……天底下标致娘儿多的是,有钱就不愁没有女人,何必拼着性命进盐市,老鼠穴里倒拔蛇去?万一让卞三的阴魂缠住腿,想走走不了,那就惨了。
牲口要经小渡口,必得顺着盐市边缘绕半个弯儿,在毛六的眼里,盐市是越来越近了。风在路边枯枝间倒吊着长号,那声音又尖又惨又绵长,仿佛有什么样屈死的冤魂扑来夺命一般。……啊,卞三哥,卞三哥,毛六心里有这么一种僵抖的声音在哀告着!你可甭这样冲着我喊冤叫屈了?!你知我毛六是个贪心爱钱的,我不该坑害你,你若饶我这一回,日后我答允经常替你焚纸化箔就是了!我也答允放过小馄饨,从此再不找她,咱们总算焚香结拜的把兄弟,沥过血,折过鞋底的,无论如何请你可怜我……可怜我……我它妈从此放下屠刀了呀!
“冒大爷,您得沉住气。”齐小蛇掉转脸说:“等歇咱们牲口要经过盐市民团的岗哨,绕过盐市东的棚户区,您得装出不经心的样子,任意谈笑才好。”
“我……我……我……一定……照……办。”毛六上牙跟下牙只能紧咬着,不能张开,一张开就要捉对儿斯打了。
“您像是有些不大起劲儿似的。”齐小蛇勒一勒牲口,跟毛六并肩走着说:“您是有些不太舒坦?”
“不不不,呃,不……不……”毛六说:“我只是有些,呃呃,有些,从里朝外发冷……”
“走的时候太急促,”齐小蛇说:“竟忘了请您喝些热酒。不过等歇到了小渡口,那边有间酒铺儿,咱们可以歇会儿,吩咐店家温壶热酒喝喝驱寒,也聊表兄弟我送客十里的一点意思。……嗯,您瞧这天色越来越暗,竟飘起牛毛雨来了!”
毛六一抬眼,四野是那么阴惨,蚀骨的寒风吹着,雨并不是雨,只是一团团分辨不出是云是雨的雾粒,裹着逼人的寒气朝下飘,原先近在眼前的盐市被雨雾隔住,一点儿也看不分明了。……牲口群在这时通过盐市民团放出的岗哨,五六个披着雨蓑衣,亮着单刀执着缨枪的汉子坐在树丛边的茅亭里烤着火,听见驴铃一路响过来,便出来两个拦路盘问说:“谁?”
“城里贩米粮的牲口,”张老实说:“齐小蛇齐爷在后边。”
“兄弟伙,都好。”齐小蛇笑眯眯的赶着牲口上来说:“诸位喝风列岗,辛苦了。”
那两人听了齐小蛇的话,只打了个放行的手势便退回去了。毛六看在眼里,不禁暗暗的疑惑起来?这齐小蛇若不跟盐市互通声气,会有这么轻松?连民团放出的岗哨都认得他?!
“甭疑疑惑惑的了,冒大爷,”齐小蛇眼珠一转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送你的缘故,咱们做买卖吃四方饭的人,各面都要顾得周全,管你张王李赵怎么个争法?咱们只管做咱们的交易就得了。我要是存心卖您,又何必费那么大的精神为您搭桥牵线?!”
“笑话了,齐兄。”毛六说:“我决没有这个意思,您可甭……误……误会,我感恩还来不及呢。”
牲口经过盐市东面的棚户区,那些棚户们并没有因天寒地冻就躲进屋去,一队披着蓑衣的汉子,不管霏霏寒雨,列着方阵在一座旷场上操练,不时扬起粗大沉宏的吼声。有许多卷起裤管的汉子们,挖壕的挖壕,挑土的挑土,蚁群般的忙碌着;一些妇女们,爬在长檐及地的棚顶上,用一层潮湿的红黏土抹布在棚草上面。
“这是干啥?”毛六问说。
狂风沙0073
“防火啊!”齐小蛇说:“北洋防军不久总要攻盐市,那时难免纵火,棚顶抹了泥,火把落上去燃不起来的,真亏得她们想出这种办法。”
“这都是关八爷交待了的,”一个妇女在棚顶上答话说:“我们那会想到这么多?!”
又是关八!又是关八!毛六缩缩脖子,夹了夹牲口。天昏地黑的这一阵过去就好了,过了小渡口就好了!人在这一小段路上,天灵灵地灵灵,千万不能出岔儿,一出岔儿命就丢定了。……那边不就是小渡口了吗?!隐隐约约的枯枝耸在灰黑的天上,隐隐约约的露出酒铺的一星灯火,牲口的颈铃一路响过去,还没到酒铺门前,一盏马灯就摇摇幌幌的接出来了。
“这么晚,还有渡河的?”
“驼米粮上去,齐小蛇齐爷也在后面。”
“齐爷您好。”那人说:“今夜想渡河是不成了,河口两边全布了岗,冰面上不准通行啦!”
“跟岗上打打商量不成么?”齐小蛇翻下牲口说:“驼的都是米粮,又都是常来常往的熟面孔。”
“嗨,要在昨儿晚上就行了!”那人说:“您来得不巧,今早上方德先方爷亲自来交待过,说是近时风声紧,有个什么家伙在城里冒着朱四判官的名,诈了北洋军六千块大头,方爷说他要拿这笔钱办事,因此就沿河布了密岗,特意关照岗上,不论谁要过河,都得等天亮后他亲来查过才准走。……我说,这驼粮么,又不是什么样十万火急的事儿,又何必连夜穿过乱葬岗子碰鬼去!进屋喝盅热酒挡寒,困了就到暖坑上歪歪去,天亮再走还不是一样?!也许天不亮方爷就来了呢。”
“来罢,冒大爷,——你怎么了?!”
“我……我!我的腿叫冻麻了!”可怜毛六叫那人一番话吓得溺湿了一条裤子,翻下牲口时,两腿软得寸步难行了。那说话的声音那还像是人声?!简直就像阴雨天乱葬岗里的鬼嚎。
“来罢,店老板,来帮着掺扶一把,咱们这位冒大爷腿麻了!”齐小蛇说着,不由分说过来抄过毛六的一只胳膊,毛六忽然觉得情形不对,正想挣脱开去,反手去摸怀里的小蛤蟆,(小型手枪之一。)谁知那一只胳膊已被一只更有力的胳膊抄死了。这样两人架着他,连拖带拽进酒铺去,毛六一看那酒铺的客堂里灯火通时,方桌椅凳全都移开了,只有靠墙设了一张长案,长案正中点着两支白蜡,烛火的光晕照着一面白色的灵牌,灵牌上写着一行黑字:“亡兄卞三之灵位。”
“你…你…你…”毛六一看见这面牌位,嗡的一声,大魂二魂全从脊盖上飞走了,只落了缥缥缈缈的三魂还依依不舍的在头顶上盘旋着。他本想朝齐小蛇问些什么,无奈一张嘴,牙齿就六亲不认的咬破了舌头。
“我相信因果报应,”齐小蛇说:“你这自称是突如其来的冒失鬼,我早已查出你是谁了!——我张二花鞋办事是向不冤枉谁的,你跪着罢!”
毛六那膝盖很乖,说跪就矮了半截儿,张二花鞋手一带,撕去毛六的大襟,把落在地上的小蛤蟆拾在手里。毛六没了枪,更是乖乖儿的跪着不敢动弹了。有谁喊一声:“毛六叫攫住了。”那边转出一个白衣白裙手执牛耳尖刀的女人来,她的脸是惨白的,两眼是红肿的,她就是毛六朝思暮想的小馄饨……。
“替他绑上绳床去,好让仇家亲剐他!”一个声音平静的说:“咱们总算替关八爷分了劳,把这恶贼给攫住了!”
“是,方爷。”
一架没索的绳床儿被立起来,几只粗壮的胳膊把毛六剥得精光,只剩下一条短裤,拖狗似的拖上床架,绑住了脚。张二花鞋没食言,端过一壶热酒来,把壶嘴儿送在毛六的嘴里说:“这算是我敬你的送终酒,你喝了罢,喝了心安!临死前,你还有话说没有?”
毛六这才睁开深陷下去的怕人的眼,抖索着说:“我毛六,罪有应得,只求大妹子看着一度同床……共枕的情份上……剐得快些。”
“我不会剐得快的。”小馄饨挫着牙说:“我要一点一点的剐你,我要你活得受苦。……三哥亡魂在天!”她跺着双脚号吼:“妹妹我替你报仇来了!”她跳上前去,先拎着毛六的耳朵削了一刀,削得毛六吱着牙哀嗥起来,她接着一刀砍掉他的鼻子。然后她绕着绳床转着割他,割得毛六一忽儿哀求,一忽儿大骂,一忽儿痛哭,一忽儿哀号。
寒风惨惨的吹着,杀人者这样一寸一分的死去。但在另一天另一个时辰,县城里却纷纷哄传着毛六藉朱四判官的名诈到江防军六千块大洋投奔盐市去了。窝心腿方胜散布这样的传言是别有用意的,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想法?——只有他心里明白。
塌鼻子师长为这事气躺在床上,更参了唐不文一状,又嚷着去花街抓人,不但人没抓着,连狗也没牵回一条,因为窝心腿方胜早把机关撤回盐市来了。
大新年里,大帅连着来几封急电,限令塌鼻子师长即攻盐市,压根儿打碎了他三不打的如意算盘。
县城各处张贴着的捉拿冒突的告示经过几番春雨,早已经变了色了,城里人都知道塌鼻子师长被人冒充朱四判官搭线人从中骗去了一大笔款项,而骗款的家伙竟把银洋分渗在米粮里运进盐市去了。一般人传述着这回事,都以为冒突是盐市遣出来卧底的,谁也料不到那个化名冒突的毛六落了网,被仇家小馄饨亲手剐掉,野坟头上已长满了青草。
在春雨连绵的季节里,整个县城天空云黯天低,不大不小的牛毛雨,白沉沉雾昏昏的到处落着;开河后的饱满的春水并不活跃,懒洋洋的在轻微雨丝构成的雾幕下缓缓的流淌着……尽管人们相信传闻,相信盐市运用机智,又走赢了一着棋,但在塌鼻子师长恼羞成怒之余,若论全局输赢,还有待眼前一场猛烈搏杀,一时的欣悦仍压不住人们内心对盐市关切的忧愁,希望只初初在春雨中萌芽,离遍野花开的日子还远着啦。
初张布告时,塌鼻子师长确曾怒火冲天,拍过桌子,摔过帽子,操过副官的祖宗,踢过亲随的屁股,不过这些官样排场并不能帮助他弄回那笔被骗走的款项,也无法使他手下那帮饭桶捉住冒突和齐小蛇,因为齐小蛇骗走冒突后,设在庆云号烟铺里的机关也跟着转移了。那些替塌鼻子师长办事的家伙,最大的能为也限于大张布告而已。
塌鼻子耳朵里也刮着了小菊花带给他的传言,指说那个冒突拐带钜款投奔盐市去了,这使他光火到“满贯”的程度。离开江防北调时,自己在扬州城的送别宴上,当着许多在北洋军里混得有头有脸的人物夸过海口,把盐市那撮人比成一棵野草,吹口气就能把它连根拔掉。说江防军拔根毫毛就粗得过对方的腰杆,攻打盐市直像伸手捻死蚂蚁一样的轻松。……原打算来它个先声夺人,马到成功的,谁知鼓没响,号没鸣,两军没对阵,八字还没见一撇,就伸脖子上套,叫盐市骗走了银洋好几千!俗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像这种丢人败气的事儿一经传扬出去,摘下脸皮来朝那儿挂去?!纵然能生千只手,也蒙不住一张张议论长短的嘴呀!万一这消息传到大帅耳朵里,他那狗熊脾气一发,谁知会怎样?摘掉脑袋瓜儿,连喊妈也没嘴喊了。
想来想去,非它娘重重办几个人不可,要办人,首先就该办老浑蛋副师长唐不文,可是要办唐不文定会惊动大帅,那老家伙嘴头儿又圆又滑,假如倒咬一口,也是一窝老鼠下汤锅,既不能办他,就得追查冒突,冒突追不着,就该办几个查案的饭桶!
查案的一听师长要办人,只好先到花街去抓几个吃混世饭的砍掉脑袋,使托盘端着人头替师长消消火气,谁知塌鼻子师长外强中干,那把火只是虚火,人头送到荷花池巷的公馆时,师长大人业已卧病在床,几天不能下榻了。
狂风沙0074
“攻……攻……攻……”塌鼻子师长半躺在暖榻上,朝坐在一边的参谋长说:“这盐市非攻不可,骗走老子几千大洋,真它娘气死了我!”
“您千万忍一忍,师座。”耸肩细脖子,小眼淡眉毛的参谋长摆出酸溜溜文绉绉的架势,两手弹着膝头,细言慢语的说:“攻盐市要紧,您的身子更要紧,春天一到,百草齐发,可也容易百病齐生。依我看,您就该暂把攻盐市的事儿搁在一边,先请两位汉医来瞧瞧,开几帖方儿,抓几付药,先把身子调理好了再讲,无论是打牌或是打仗,这精、气、神三字诀顶要紧,您想想,江防军拉出去打盐市,您这为主将的却在榻上哼哼,这可是群龙无首呀!”
塌鼻子师长皱着眉毛,虚火把他掏弄得飘飘的,浑身打骨缝朝外流酸,懒得连牌也没精神打了,那还谈得上打火?!想了一会儿,无可奈何的松开眉头叹口气说:“也罢,这场亏我算缩着脑袋白吃了,就依你,去找汉医熬些苦水喝罢,不过……不过……我这毛病,连我也弄不清……嗯,只觉有些儿头晕目眩,四肢百骸全像散了一样……”
参谋长对军事倒很少参而谋之,惟独对塌鼻子私人如何搂银洋、嫖女人、设赌局、选烟土、抽鸦片、拍上司、办部下,那真是头打扁了朝里钻,尽心尽意的又参又谋,尤其对于这些升官发财声色犬马,他是老太婆的簪子——路路皆通。塌鼻子师长一提起病来,他就两眼眯得像绿豆似的,摇头晃脑的参谋起来了。
“嗯,这个……嗯,这个……”他两眼不停的梭动着,一面像吟诗似的自言自语,两手不停的敲打膝盖:“嗯,这个,这个……这个么?……”
塌鼻子师长躺着的套间里静静的,一炉炭火旺燃着,使室内温暖如仲春;室角放置一盆迎春花盆景,已经被炉火的暖气催得提早含苞了;微雨在窗外飘漾着,檐沥的声音也是徐徐缓缓的,半晌才迸出一声滴沥,打着窗前含有生意的花枝。一阵风兜起房门廉儿,参谋长就觉小眼珠儿一亮,在门廉飘荡中,他看见一只金漆圆凳儿对着一座精致妆台,师长大人宠爱的小菊花正坐在那儿梳妆,粉红水绫长内裤包裹着一个软软圆圆屁股,光滑丰盈使人心跳,两只拖着嵌珍珠拖鞋的小脚全裸着,白嫩得像两只新剥的粽子;她一面梳理着青丝,一面扭动腰肢,低低的继续的哼着一支时兴的淫冶的小曲儿,由于她红唇间衔着一绺头发,哼起来词意朦胧,听在耳里,倍加撩人。
“嗯,嗯……美色当前,颠倒晨昏……”参谋长的脑袋总算从浆糊里拔出来了:“我说,您这毛病,嗯,只怕是……小菊花姑娘心里有数罢?”
“嘿嘿嘻嘻嘻……”塌鼻子师长忽然诡秘的笑起来,笑得太急,嘴和鼻子一起朝外放气;一面笑,一面用手指点着参谋长的鼻尖说:“你……你……你……你这可一家伙参谋到我的骨缝里来啦!我是素患寡人之疾,你是知道的,鸭蛋头留下这张床害人不浅,它奶奶……三面都嵌着镜子,你想想,我?!……”他勒住话,暧昧的扮个鬼脸。
“食色性也,”参谋长挤着一只眼说:“这倒算不得大毛病,假如我是您,嘿嘿,只怕早已喝上十全大补汤了。不用说,您也是病在这个上。不过,嗯,不过俗说:春三,夏六,秋一,冬孤,(意指行房次数。)您,隆冬大雪天也不肯鸣金收兵,当时也许不觉着,嘿嘿嘿,这如今,一开春就犯上内亏啦!”
“嘿嘿嘻嘻嘻……”塌鼻子笑得捧着肚子喘说:“道理人人会讲,可是到时候就身不由己了呀!我对这一门,一向是一员勇将,一个小菊花还对付得下来,要不是姓冒的那小子给我这场气,也许不会犯病。”
“其实也没什么。”参谋长参谋着说:“加意下几帖大补的方子补它一补,也就没事了。”
“我说,你们俩个老没正经的凑到一堆儿来了!”小菊花只是加了一件睡袍,手挑着廉子出来说:“叽叽咕咕嘻嘻哈哈没好话,又不知拿我当话题,瞎嚼什么大头咀了,是吧?!小心我撕你们的嘴。”
“天知道,谁讲你什么来着?!”参谋长也着淫邪的小眼说:“谁不知道你是‘横’‘竖’‘上’‘下’不饶人的?师座这么结壮的身子全领教不下,我那儿敢?!”小菊花笑骂着,果真半真半假的走过去撕起参谋长的嘴来,撕得他小眼乱翻,双手抱拳告饶说:“好姑娘,好姑……娘,撕得轻些儿,呃……轻些儿……你那小嘴只是唱唱乐乐,我这张嘴却是混饭的家伙,专门参谋用的,呃……呃……没有它,我这参谋长就……就干不成了。”
“原来是参谋用的嘴?!”小菊花笑骂说:“我当是专说肮脏话的呢!你约摸在粪坑里打穴,吃过三年屎蛋儿,开口就喷出屎臭味。”
“饶……饶了我罢。”参谋长叫小菊花捏得半歪着身子,半边屁股离了板凳,嘶嘶的吸气说:“你捏得我心疼,肉也疼了……”
“我替他说个人情罢,菊花。”塌鼻子师长眯着眼说:“瞧他叫你撕得蛮可怜的。”
“不成,谁说也不成,”小菊花故作羞态说:“这老鬼没正经,当你面就这样糟蹋我,背地里,舌尖还不知怎样翻花呢,要我松手可以,他得乖乖的让我拔他三根骚胡子。”
“我说,你就让他拔三根玩玩罢。”塌鼻子师长笑着,病像好了一半,虚火扑扇着欲火,像一炉炭火般的炽燃起来。
“我的天,你怎么想起来的?!”参谋长叫说。
“你甭嚷嚷,”塌鼻子师长说:“她说男人家拔掉胡子年轻些,成天捺着我穷拔,你没看我下巴全叫她给拔光了?!你闭上眼,忍着些疼,权且让拔三根算了。”
“你闭上眼,忍着些疼。”小菊花一只手轻摸着参谋长的脸说:“师长他吩咐的。”
小菊花话还没完,参谋长就把两眼乖乖儿的闭上了。红水绫里裹着紧绷绷的圆屁股,两只白粽子似的小脚,浑圆的身段,在黑里浮现着。这种绝妙的娘儿们跟塌鼻子太可惜了。她一只手扶住自己的下巴,手掌那么光滑那么柔软,真是柔若无骨它奶奶的,手心里一定刚刚涂过香膏,香得简直使人意马心猿,心猿意马到搂不住火的程度。它奶奶的,情愿风流花下死的人不在少数,拔几根胡子算啥?疼也疼得过瘾,……参谋长越想越有点儿那个了。
小菊花并不急着动手拔胡子,她使一只手掌托住对方的下巴,另一只手指在对方嘴唇边拨弄着,咯咯的笑着说:“你当心点儿,我就要摘了。”
参谋长微微抬起眼皮,从眼缝里偷瞧着小菊花那张吹弹得破的粉脸,眼是眼,眉是眉,无一处不生得正是地方。她那样娇慵的笑着,软软的笑里飞荡出半分淫冶的风情,她颊边漾起的酒涡和含情的媚眼都是醉人的深井,她说笑时,那张脸几乎挨上自己的脸,呼吸时能闻得着她脸上的脂粉香……塌鼻子有了这种女人,无怪乎他要闹肾亏了?!正当他浑身松软之际,就见小菊花一咬牙,使尖尖的葱指揿着自己嘴唇一摘,疼得他哎哟一声,身子朝上一耸,连忙使手掌揉着说:“好姑娘,你拔我记账,——该是一根了罢?”
“你说的好轻松?!”小菊花说:“我连半根也没摘到,刚刚我摘滑了手了。”
“唉哟,疼得我连心扯肺。”参谋长苦笑说:“想不到拔我区区一毛也这般疼法儿?”
“就是了,”小菊花说:“你一毛不拔弄惯了,说话自然轻松,师长他白白叫人骗去大洋几千,该是什么滋味?——他明明是气闷出来的毛病,你却满嘴胡言乱语,硬把他病因栽派在我身上,我不摘你胡子,只怕你还不知错呢?!”
“嘿嘿嘿,想不到你这张嫩嘴皮儿这么厉害?你若是早替师长拿主意,也许他就不会受骗了。”
“你可真会灌米汤,参谋长。”小菊花眼珠儿一转,轻轻拍拍对方面颊说:“看在这碗米汤份上,我把那三根胡子暂时留在你嘴上长着,等那天你那嘴唇儿发痒,要放骚放臭了,我会再来摘的。”说看,转脸扭动腰肢走过去,屁股一歪,半倚半靠的坐到塌鼻子怀里撒起娇来说:“我的个好师长,参座的话您可听着了,他怪我凡事不替你参谋,才会叫姓冒的骗了钱去,他这是米汤里加醋——存心酸我,我们女人家即算再有多大的聪明才智,这些事儿也容得我插口?!鸭蛋头当初要肯听我一句半句,他那儿会掉脑袋?!他酸得我不打一处伤心,我……我自觉好冤枉?!您,您还是说句公道话罢。”
“你甭哭,我的心肝嫩肉儿,参谋长他实在该打屁股。”塌鼻子搂着她低声下气的哄着说:“不过他也是无心,呃,错还是错在我头上,呃呃,当初这事我没认真跟你打商量,呃,你甭伤心,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太上参谋长,你说怎么就怎么的,好吧,……对,笑一笑,对了,你它娘一滴眼泪能把我心给泡软,真比那几千大洋还要珍贵呢!”
小菊花眼泪还噙着,说笑就笑了,揉着塌鼻子说:“说真个儿的,师长,我以为你既闹着病,就该把旁的事儿先放开。俗说:留得青山在,那怕没柴烧?等天气转暖了,您的病也调理好了,那时再攻盐市也不晚,我这就替您找汉医去,我要亲自侍奉汤药……”说着,挣脱了塌鼻子师长的手,一面招呼马弁备车,一面进房换衣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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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人力包车的铃声一路响出去,塌鼻子师长才带着知足的神情跟他的参谋长说:“怎样?你甭看她跟我不久,可真是贴心贴意到了家,你见过结发夫妻有这等恩爱的没有?……我它妈这辈子算是服了她了!”
而参谋长只是习惯的点着头,胡乱的使鼻孔嗯着,实在并没听塌鼻子在说些什么,春雨的声音是一些恼人的虫子,成千成万的咬着他的小腹,他的思绪也像雨丝一样飘飘漾漾的一片烟迷,没有个固定的落处。我把她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盘丝洞里娇娇滴滴的小妖精,恨不得咬上一口的脸蛋儿,裹在粉红水绫裤里圆屁股,白粽般的小脚,即算等因奉此它一家伙也是好的,……塌鼻子万一翘了辫子,我倾家荡产也得接收她来,奶奶的奶奶的奶奶我把她,滴沥滴沥的檐沥压不住人一心的火!
人力包车没拉下迎面雨篷,以矜持的贵妇人姿态端坐在车里的小菊花心里也燃着一团烈火,自幼习平剧唱京腔她没离过淮上,这块春雨迷蒙的土地原是她的家乡,当初爹送她学戏时,自己想得很单纯,只想着怎样从科班苦熬的岁月中唱出头来,积些钱使一家人能拔脱愁城苦海,为这点儿卑微但却遥远的心愿,她咬牙苦忍着当学徒时加给她一切的痛苦和折磨,不但练腰练腿练身段练唱工,还得练就吞眼泪,摆笑脸,受饥寒和挨皮鞭。原以为满师的日子就是出头年,后来才知想错了;真正出头还得从粉墨登场的前台从根熬起,从荒村的野台子戏唱至乡镇的关王庙庙会戏,从各乡各镇窜进城里的海京戏院子,眼里才看得见自己前途上的一点儿亮光,多辽远的一串铁锁般的岁月?多少泪痕绘成的斑斑剥剥的痛伤……毕竟熬着那点儿亮光了!谁知道那亮光却伤害了自己。……永不会忘却受辱那夜,被架出后台去灌酒,失身时上半身还穿着戏装。“老子今夜梦见了貂蝉!”而那痛伤仿佛不但是自己身受,却一直牵动了烟云般的历史!跟鸭蛋头过日子是含悲忍辱的,没有前台的地方同样有着撕心的悲惨,观众看客再不限于方场一角,而是所有活着的人们。
演着一场戏,是的。一个新挂头牌的旦角对本身从事的艺术仍有着无比的热狂,这戏不但是戏,而是活活生生的历史,总要费心演好它,无负同在一个天底下活着的人们,她想过刺虎的费贞娥,也想过骂殿的贺后,但那仍是不成的,像塌鼻子这种货色,北洋军里能挑出一蒲包,即使杀死他,一纸电报走马换将,那可就再没人能解盐市的危局了,如今是必得想法子让他半死不活的拖着。人力包车唧唧的响着铃,她的眉尖始终是微锁着的。
“西门大街转城中街,老董。”
“是的,姑娘。”
车夫老董是她新换来的车夫,也正是窝心腿方胜安插过来作她帮手的一着棋子儿;老董的块头儿并不高大,见谁都摆着老实温厚的笑脸,每冲人说话必定像磕头虫一样的弯腰,就算塌鼻子是天下一等精明人,也不会怀疑这个苦哈哈的老董能举得头号石锁,能敌得过他手下四个贴身马弁的。
“你是要去会方爷?”老董手抄着车把儿,扭过身来说:“那我得放下迎面的雨廉,趁落雨,没人……我说,总得留神耳目呀。”
“不用了,你迳拉到空心街和德堂药铺去罢。”小菊花挥着手,一支绿玉手环在她白腕间晃荡着。老董拉着车,一面捺着车铃折入一条深长的巷子,一块块横铺的青石板从他脚下闪移过去,几支微旋的油亮的雨伞跟着闪移过去;小菊花仍然石塑般的坐着,出神凝思,一点儿也不觉得风雨里料峭的春寒。……让他半死不活的拖着,该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盐市日后会落到那一步田地?谁也无法预料,至少在眼前多把江防军攻打盐市的日子朝后拖一天,总有一番好处,北洋军打火,一向是蛇无头不行,能拖住塌鼻子,也就算握住了蛇头。
塌鼻子并不是精灵人,但也不傻,若想在他身上做手脚,万不能露出马脚来,所以请医生仍得请名医,无论他向谁去打听,和德堂的老汉医齐和德都是淮上顶有名望的医生,药方子上决剔不出毛病来,免得塌鼻子起疑,……但则自己不谙医理,难就难在如何能使他“半死不活”这四个字上了。
齐和德老医生替塌鼻子师长搭过脉,又隔着玳瑁边的老花眼镜,观颜察色把塌鼻子师长看了一番,摸着胡子说:“师长您这个病,主要是病在一个‘肾’字上,肾乃生气之源,人体之……大木,您朝朝戎马劳形,耗伤元气,暮暮喧哗宴饮,亟损精神,再加上……呃,是罢,肾亏一成,虚象环生,竭其源而伐其本,久之,则皮漏就大了!不过,若单为肾病,洽起来并不难,可惜您的病虽不重而枝节颇繁,照脉象看来,您是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齐动,尤独其怒,其忧,形成一股闷火,涌塞心头无法化解,既夺魄且复伤魂,真个是……真个是……”
老头儿是个儒医,说话时摇头晃脑活像吟诗作对一般,假若病家是旁人,老医生的话也许会说得少些,面对着北洋军的这帮将军,可小心加上小心,总觉若不把病因说个明白,难以交待。谁知塌鼻子师长这号粗货不是景德窑里烧出来的细瓷胚子,跟他摆酸文简直是对牛弹琴,鼓着两眼听半天,还是莫名其土地庙,只觉得对方在摸胡子晃脑袋罢了。“嗳,我说我的心肝命汁儿,”等到副官引着齐老医生到外间处方时,塌鼻子师长才抹着小菊花的脊背说:“这老家伙叽哩咕噜,摇头晃脑,连哼带唱的说了半天,到底说的是啥呀?!”
小菊花嘤咛一声转过脸来,手指转点着塌鼻子两只朝天的鼻孔说:“他说你吃喝嫖赌,贪酒好色,再加上天天盘算升官发财,攻打盐市,七情齐动,六欲生烟,又为被人骗去银洋呕气,又怕大帅日后动火拎掉你的脑袋,所以就病下来了。”
“对!对!对极了!”塌鼻子师长躺在睡榻上穷拍膝盖说:“想不到这老家伙是吃玻璃片儿长大的,两眼一直望进我骨缝去了,真它娘比我肚里蛔虫知道还多,我得多赏他几文诊费才行。”
齐老医生倒是满认真,一笔一划都皱着眉毛再三捉摸,开下一帖怯心火、除烦渴、补元阳、安精魄的药方儿,用参须作为药引儿送了来,临走又加意关照小菊花,要病人安静休养、摒除杂务,清除思虑,暂戒行房等等,齐老医生一走,塌鼻子师长就拉着小菊花说:“前三样,我勉强可以办到,那后一样,嘿嘿,就算是我自添的药引儿罢!自古以来总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呀!”
自添的药引儿,自添的药引儿……这句话猛可的把小菊花的灵机触动了,再坐着人力包车去配药时,她决定了一宗事情——这使塌鼻子所服的第一帖药里,除了参须,外加上七粒研成细碎粉末的巴豆。吃了这种汤药,塌鼻子师长觉得脑瓜子清爽些,病全落到下半身去了,一忽见拉,一忽儿泻,忙得提不起裤子,好不容易止了泻,一身辛辛苦苦积起来的肥肉,都跟水淌掉了。饶是这样,塌鼻子师长还是四大皆不空,想起大帅限期攻破盐市的电令,急得抓耳捞腮,忧心如焚,想起被骗走的银洋,仍然咬牙切齿,七窍生烟,最后全消化在那张春色无边的床上。
齐老医生来换个药,改用荷茎作药引儿,小菊花又在药里加上一点儿玩意——一块小指甲大的砒霜,塌鼻子师长吃了也没怎么样,只不过吐了半痰盂血块而已。
有人来报告,说是小胡子旅长那个旅,业已把民军挡在大湖泽里不能出头,只有一处河口的守军疏忽,叫他们闯过去一拨人。那拨人人数不多,却很蛮悍,不但伤了守军十多个,还打伤了一位连长。
“听说这拨人,是是是……”
那个家伙还待报告下去,叫小菊花挥手打断了。
“你还有眼色没有?!你没见师长他病成这样?还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麻烦他?!”小菊花作色说:“你先退到外厢去,有话等歇跟我说。”
“是,是,”那人躬着身子退出去了。
小菊花跟到外厢问那人说:“你说,你说轻些儿。……那拨人怎样?”
狂风沙0076
“旅长他要我来报告,”那人说:“那拨人是由关八领着的,说是师长要发兵攻盐市,就得趁早,若等关八回到盐市去,就好比铁桶外加一道箍,想破它,可就……更难了。”
“关八?!”小菊花转了转眼球,一股关不住的喜悦在心底激荡着,但她仍极力压住了,不让它形之于色,淡淡的说:“你回去立即跟旅长回报,就说师长全都知道了。”
遣走那人后,小菊花又去和德堂抓第三付药,这回又该渗进巴豆粉了。塌鼻子师长停了吐血又拉起肚来,他却怨艾着,把他的毛病归罪于春天。
闯过小胡子旅长所布的防线,关八爷手边还剩下四个人了。这在他生命经历里划下一道深深的惨痛的沟壕,逼着他双手抱着头,坐在黑夜的旷野上苦苦追思;在乱世,任何一个想做一个“人”的人,都必得怀抱这种苦痛,还得要穿透这样的苦痛,继续向前面去。尽管在一片混沌的前程上或有着更大的苦痛在等待生者,——生者必得要从横倒的尸身上去检拾更多可思可感的苦痛背于一肩。
离开民军地面时,关八爷一颗心业已够沉重的了;邬家瓦房那一战,虽说胜了四判官但也胜得艰难,胜得很惨;那是必然的,以六合帮十来条汉子力抗近千匪众,没被全歼已经算是奇迹了,那还能说免得掉半数的伤亡?但,回首想想一伙推盐车流血汗的兄弟罢,谁是该遭凶,该横死的人?!说流泪么?泪水早叫熊熊的怒火熬干了。那些从不能安居乐业的乡野中迸入江湖的汉子,谁想到当年挺而走险,用旁人的鲜血为自己挂姓留名?正如往昔他们扶犁站耙时祈求风调雨顺一样,他们只求得活命两个字,偏就有一只巨大的魔性的黑手把这群求活命的汉子推进死谷。这可是你关东山单凭一腔热血护得了的么?也只能把死者姓名乡里开给彭老汉,求他暗下差人去照顾死者的家小罢了……可哀的是那些死去的兄弟,有的仍有着白发萧萧的老亲娘,有的仍留下一堆凝望野胡胡苍天的妻儿,即使彭老汉能照顾她们的生活,谁又能安慰得那些残了破了的心灵?!地芜了,田荒了,出门时还是活生生的人,回去时只是一通噩讯。自己领腿子时,曾大拍胸膛保证过,有我关东山活一天,决不让你们受牵累,如今这些兄弟埋骨在大湖泽边的荒野上了,罪不在我关东山也在关东山:“都是关八害的他!”自己听得见那些悲酸怨愤的叫喊。实在说,只怪在整体相连不可分割的命运!这命运像一块乌云,总压想做“人”的人们的头顶……谁也不是好汉,谁也不是英雄,命运来时,生和死全是由旁人代选的,闭上眼罢,兄弟伙,这五个活着的,自会尽力去铲除这样的不平!
即使这样反覆宽慰着自己,总也忘不了身后的惨景;大火把邬家瓦房遭围的白色枯林烧成一片黑炭,被困在瓦脊上的人才从无数的尸堆里认出八具尸首;胸胁、肚腹、胳膊全中弹而死去的雷一炮,后脑中枪后从瓦面滚落到尸堆里的曾常和,弹粒洞穿大股,失血过多死去的魏小眼,被土匪单刀劈裂脑门的胡大侃,面貌模糊,满身血饼,仅凭半边脸上朱砂痣认出来的倪金扬,……那些在长途上豪饮过、哀笑过、咒骂过北洋官府,谈过扒心话的人脸,就都在一场噩梦般的黑夜中飘落了。民军们拆下瓦房里的窗棂和门扇把他们移放在一起,轮换着抬往南兴村去,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两个,一路上骂骂咧咧的跺着脚长嚎……。
这一切,如今都已成为过去了。
天黑前,自己带着向老三、石二矮子、大狗熊、王大贵和另两个兄弟觅渡夺船,硬闯新设的防线,在迷茫的暮雨里又顶上一场恶火,这场浴着马力斯快枪弹雨的恶火,又夺去了那两位舍死忘生的弟兄。如今,他们染血的尸体,一具由大狗熊和石二矮子轮流掮负着,另一具横担在白马一块玉的鞍子上,成了另一场噩梦。
“走罢,八爷。”向老三哑着嗓子说:“前头该摸到邬家瓦房老地方啦。咱们若不连夜赶,只怕天亮后,防军还会出动搜人。”
夜雨无息的飘落着,没有星夜黑得怕人,整个旷野像一座幽古的墓穴,塞满了空空茫茫的哀感,缠绕着人心,平素闲不住嘴的石二矮子和大狗熊,竟也破例的缄默起来,不再打嘲谑骂了。
“先把它们埋了吧,向三哥。”关八爷的声音充满了咽哽,听在耳里,就知他在流泪了。谁说过,男儿有泪不轻洒,皆因未到伤心处,这样一条生铁浇成的铁汉子,半生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多少血泪?老六合帮被歼,残余的弟兄离散,北徐州下大牢,他全没淌过眼泪,他并非无泪,却总被熊熊怒火熬干。但在今夜,他却将手指插在额发间拧绞着,泪如泼雨。他并非单单哭泣死者,而是哀怜着所有被压伏在整体的悲惨命运下的人们,在东在西在南在北,在此时在此刻,谁知道有多少善良的人们被惨杀?多少朴质的生命被奚凌?新拉起的六合帮就是例子,十六个兄弟一路上推着响盐车淌下来,每个人生命背影都涂着同一种灰沉沉的颜色,就像寒冬时日残阳没土后的黄昏色,逐渐黯淡,只剩下几张熟脸,看光景也难扯得回那一轮落日的了。——几个人就算都长着三头六臂,还能熬得过几场恶火呢?!
几个人没说什么话,谁都想吐句安慰话,但都开不得口。向老三摸着一处地方,找出攮子来挖坑刨土,王大贵也在白马背上抱下那具尸身。
“这边也得刨过,”大狗熊闷声说:“坑得朝深处刨,免得犯了天狗星,让野狗来作践他们,春天地气上升,尸味重,积土不堆得厚实些可不行。”
“算啦,你摸到那边挖罢,”王大贵说:“让他俩靠在一堆,做鬼也不闷寂不好吗?”
“嗨,这儿是啥地方?”石二矮子叹息着,没头没脑的:“日后怕再难认出他们的坟头了。谁还能活到太平年月呢?”
“我说,几位哥儿们,我关东山有几句没轻重的话,要在今夜跟几位明说。”关八爷跳起身来说:“在产地拉腿子,承诸位生的、死的兄弟抬爱,让我领这帮腿子。谁知我关八无能到这步田地,虽说把盐给运到地头了,但却坑害了这许多兄弟,风吹大海千层浪,浪浪相催,……我既护不了诸位,反使诸位因跟着我白受牵连,实在于心不忍,……等这两位兄弟入土,咱们散了罢。算我关八是个罪人,也请诸位甭再挂心我关八生死了!”
“散了?!您说咱们就这么散了?”石二矮子跳起身叫说:“八爷,我们恁情跟您死在一个坑里,——至死不散!”
“咱们散不了,八爷。”向老三停住手,缓缓地说:“兄弟们葬身郊野,尸骨没寒,咱们不替死人报仇解怨,亲摘朱四判官人头,那还算得人么?”
“我不知八爷为何要说出这样话来。”大狗熊说:“你一向不是这样,今夜准是有鬼在作祟了。您再想想吧,咱们谁都不是贪生畏死的人,俗说,一只筷子易折,一把筷子坚牢。您就是闯龙潭,探虎穴,总得要几个帮手,不是吗?”
王大贵没吭声,却猛可的双手捧着脸啜泣起来。
夜朝深处走,风势转猛了,雨丝是一面遮天盖地的冰网,网着早春时日刻骨的奇寒;大伙儿说着话,关八爷沉默的听着,经过一段寂寞,他才又说:“你们都是有家有室,有牵有挂的人,我当然不能强着几位生,强着几位死,盐市也不知怎样结局,危难还在后头,我关东山半生闯荡,生死像阵轻烟,而你们,实在全该……活到……大……平……年。我说,还是散了的好,有你们在身边,我反而不能爽快干事。”
“您打算独自对付朱四判官,八爷。”石二矮子说:“天下有这等便宜事?要剐要杀,全该我石二矮子剐杀头一刀,要是您有危难,我要挺身替你挡枪子儿。”
关八爷哑然的踟踌良久,苦笑着摇摇头说:“好兄弟,我此刻的心情实在难以解说,我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不要逼杀朱四判官,我要单独找他谈谈,只要他能稍加悔悟,能帮盐市一把力,共抗江防军这场猛攻,也就……罢了!人么,总得放条生路,容他有个退步。”
“不成!八爷。”大狗熊说:“明明白白,朱四判官决不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那种人,他一心要把咱们赶尽杀绝,那还会听您的言语?!——你就变成一尊佛,活活的去度化他,他两只贼眼也只看着你的金心银胆,你若单独去找他,那准是白贴一条命罢了。”
“嗨,”关八爷沉沉深叹着:“可是我总觉得,与其拚着一条命去杀一个人,总不如舍着一条命去度化一个人。要是我挺身束手让他去杀,也许能度化得了他。假如四判官伸手救盐市,能解得万民之危,这七八个兄弟也许会不计较惨死的私仇了……说起来也真颠倒,连我也不知怎会有这种想法,今夜说来可真有几分禅意了。”
“无论八爷您怎样打算,”向老三说:“咱们都得跟着您,咱们的主意,是早就打定了的!”
一具尸身塞进新刨出的坑里去,王大贵开始拨土。乱世里的生离死别也就是这样的了。摸黑埋葬了两个饮弹的兄弟,几个人又冒着黑夜和寒雨摸上了路,幽灵般的走着,除了白马一块玉偶尔发出的短促的喷鼻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息了。……一行人朝前摸着走,天黑得看不见路影儿,地面潮湿柔软并不泥泞,他们用脚步踩过了看不见的春天。
平静而伤感的思绪,一直在关八爷心里萦回着,他必得从其中找出个决定来;思绪在游动,仿佛未来的日子也如同眼前的暗夜,摸不着一丝光亮。
江防军北调的消息传至大湖泽,不由领民军的彭老汉不替盐市未来的命运暗捏一把汗,小胡子一旅人沿河布防后,硬把南北呼应之势给切断了。依目前情势来看,民军并不是闯不开防线,但不计死伤闯过去,准也陷进江防军事先布妥的陷阱,真要解得盐市的危局,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设法解决掉朱四判官那帮人,使他们不再跟北洋军勾结,拖盐市的后腿;一是自己北赴万家楼、柴家堡那一带,说动北地的大族大户,结伙拉出民枪来,和盐市卷在一起共抗江防军的大举攻扑,只要能苦苦撑持过这一场火,相信北地半边天都会形成野火燎原的态势,到那时,就算他孙传芳再调大军北上,也压不住火势的了。……真能凭自己这腔热血这番心意,把这两宗事办妥,我关八死也该瞑目了。人,终竟是血肉之身,力能有限,为解公愤,就难以顾得私仇,查访毒陷罗老大的万家楼内奸,打听爱姑下落,为小馄饨踩着阴险的毛六,这些事只有暂时收拾起来放在一边,看机缘再说了。
“八爷。”石二矮子的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雨又像大了些,大袄全湿透了,寒气攻心,四肢麻木;这样不辨东西黑摸下去,准会迷路的。”
狂风沙0077
“总得巴着个村舍,弄盆柴火烤烤才好。能摸回小陆家沟就好了。”大狗熊说:“这样摸下去,铁打的金刚也熬受不了。”
关八爷的声音在黑里飘来:“我何尝不想着一堆旺火,一餐热烫的饭食,一张暖暖的草铺来着?!但则咱们如今是在鬼门关口儿上,若想早些活着回到盐市,必得要昼伏夜行不可。朱四判官如今好像百足之虫,死而未僵,虽说在邬家渡口受了点儿挫折,但他手下至少还有着七八百人枪,再加上防军游骑,这块地上寸步都关乎生死。咱们来时还有十七杆枪,如今三停去了两停,万一被他们踩住,那就很难活得出了……”
“八爷说的对,”向老三冻得话音抖索着:“咱们势必要死撑着连夜赶路不可,来时推着盐车快不得,回程空着两手,不几夜就巴得着盐市啦!”
他们寂寂的走下去,没有停留。人,处身在危难之中,往往连一餐热饭,一盆旺火,一方草铺,都和自己相隔得很远很远……
在江防军软困中的盐市,仍然安祥的屹立着,没有什么能困得住春天的绿意;大王庙的空场子前,高大的银杏树在春雨洗濯中迸裂了苞芽,吐放出一簇簇透明的丽亮的新叶,荷花塘周近的垂杨也都抽垂了鹅黄带绿的新条,各种丛生的灌木,初苏的野草,装点着一野的春色,解冻的运盐河孕一河饱饱的春水,悠悠漾漾的鼓涌奔流……盐市的街道上,仍然喧哗如昔,交易如常,并无一丝惊恐的迹象;江防军所谓软困盐市,也只是在隔河拉起一面哨网而已;事实上,整个县城的米粮杂物,大部份全靠北地运来,而盐市正是北地货物流入县城的咽喉,若是盐市也来它一个反困,受惊受恐的倒该是县城了。
“只要江防军不笼络土匪贴咱们脊背,盐市就能挺得住。——朱四判官是一帖烂膏药。”人们都这样谈说着,也都这样忧虑着。
但自邬家渡口那场拚斗之后,朱四判官像是消声匿迹了;有人说他远退至万家楼北的四十里荒荡去了,有人说仍有一些散股盘踞在郑家大洼,没有人确知朱四判官本人匿在那里。这正是关八爷竭耗心神要找出来的。那夜悄悄的带着四个弟兄回盐市,就一直没在街头漏过脸;窝心腿方胜来拜望他,提起剐杀毛六的事。
“我说八爷,我盼望这着棋没走岔步儿,”方胜说:“除掉那夜在场的几个人,没有外人知道我已经把那恶贼交给小馄饨活剐掉。我对外放话,只是说姓冒的把六千大洋骗到盐市来了,您知道,那笔钱原是朱四判官该得的,这就叫做活钩鱼,那六千大洋是鱼饵。”
“您干得好,”关八爷说:“朱四判官虽不至于怎样动火,但叫他平白把这六千大洋送给盐市,只怕他也没有这个雅量。”
“我这是存心引他上钓,”方胜说:“我看透了朱四判官那家伙的心,——他眼里只有你关八爷,并没把盐市放在眼下。也许他会错当您还没回来,带着一小股人潜进盐市来谋夺那笔钱,这就是我求您不要露面的原因,您一露面,他就……”
关八爷苦笑着,感慨的说:“方爷,您把我看得这么重法儿了,朱四判官若是怕我,他会缠着我,伤害了六合帮八个兄弟?……您若能引他进盐市,我倒想单独会一会他,我要尽力去度化这个恶匪。”
“您说‘度化’?!我的八爷!”方胜讶然了。
关八爷闭上眼,点点头,缓缓的应了个嗯字。
而方胜却摇起头来。
“这未免太心慈,太过份了,八爷。”他说:“八爷,我这人也正一付直心肠,衔不住心底的话,一时急起来就冲口而出。……我不配批断八爷您的不是,您该晓得,咱们师徒几个全都崇敬您。我方胜做事,黑白分明,对于这帮奸恶的家伙,一向是毫不留情,尤独像朱四判官这种恶匪,该捉住就杀,千万留不得他;我不知您怎会想到‘度化’?”
“您觉得钱九如何?”关八爷反问说:“当初咱们若是杀钱九,不也就杀了?!”
“这个……这……个……”
一想到关八爷释放匪首钱九的事,窝心腿方胜就感动得满眼盈泪,透过薄薄的晶莹的泪光去看关八爷那张脸,方胜就觉得一别数月,豪气干云的关八爷似乎有了很多变化,他那张红涂涂的有棱有角的脸,经过长途风雪和一场接一场生死相衔间不容发的搏杀,更显得苍老而憔悴,六合帮大部份弟兄的惨死,使他昂昂眉宇间流露出一份戚容和不可言宣的哀伤的黯影,那些神情混合起来,给人一种深沉的撞击,他不能懂得对方内心蕴含有多么深,他究竟想怎样?要怎样?但他那样的不计后果开释钱九确是常人做不出的豪举,如今钱九早已不是当初的钱九,关八爷那一举,使他脱胎换骨变成一个新人……
“朱四判官虽凶虽恶,但他性情直而不奸,粗而不诈,”关八爷沉吟说:“我再三思量过,一个人为匪作歹也并非天生的;固然他逞凶施暴,害了六合帮的八位兄弟,但若能度化得了他,使他不跟北洋军勾结,保住盐市,我想我宁愿力劝向老三他们,忘卸……私……仇……”
“八爷,您这番苦心,我方胜算是佩服到顶了,只怕想说服朱四判官,实在很难。”方胜说:“我这就得把诱擒四判官的法子说给您听听,当然无须您亲自出面,只要您暗里拿主意就成了……您知道盐市上人跟北地风俗一样,每年都有几次庙会……”
“哦,”关八爷说:“您是想藉行庙会,把朱四判官诱进盐市来?”
方胜点点头说:“正是这个意思。”
“嘿嘿嘿我说方爷,”在外间的石二矮子一路笑进来说:“您这主意想对了,——那朱四判官专爱玩这套把戏,上回在万家楼,他可不也是藉万家各族行赛会的时刻闯进人窝的么?……您只要一行庙会,四判官准到。”
“矮鬼你可甭幸灾乐祸抱那歪心眼儿,”大狗熊跟过来骂说:“四判官真趁着庙会闯进人窝来,可没什么热闹好给你瞧的!八爷他清楚,上回在万家楼,若不是咱们拚命出手,差点儿连锅砸掉,——我说方爷,这主意行不得,万一他带一拨土匪混进来,再来一个暗打明,那可够瞧的。”
“你们先甭打岔,让咱们听听方爷怎么个打算?”向老三正经地说:“咱们是上一回当,学一回乖,这回当然得把算盘拨准,不会再吃那种亏了。”
“依我的打算,咱们决不致吃亏,”方胜说:“眼下就快到三月十九,盐市有个太阳会,再过去,四月初一,盐市西的天齐庙还有个天齐会。这都是极隆重的庙会。咱们在起会前,先得把一拨人枪放在河堆上阻住江防军,另把一拨人夹在庙会的扮会人群里,再把各处扮会人全都戴上一种暗号,朱四判官那拨人,定也扮成一堂会混进来,到那时,见他们没戴暗号,咱们就每三个人不动声色的软贴他一个,不容他有亮枪的机会就把他们贴倒,……八爷您说,这主意可行得?”
“嗯,……嗯……”关八爷思量着说:“不错,方爷,咱们若能事先把耳线、眼线、出会的方式全都细心计算好,拉下一面天罗地网来,那只怕朱四判官不来罢了!不过,当着几个兄弟的面,我得有句话说在前头,——万一朱四判官进盐市,这人得交给我关八一个人对付,几位千万不能先报私仇!等我办完这宗事,我得单独去一趟万家楼,去说服他们拉起枪队来替盐布撑腰,盐市若能得到他们伸出援手,江防军也就不足畏了!”
“谁敢不听您的吩咐来着,八爷。”石二矮子红着眼圈儿,无可奈何的摊开两手说:“但您总得想想咱们的心意,雷一炮他们的尸骨没寒,咱们一心全是血饼儿,您总得让咱们多杀几个土匪解解愤,不能叫咱们袖着两手。”
“嗨,”关八爷长叹一声说:“向老哥,你就带着他们三个去帮方爷的忙,听方爷安排去罢!”眼看着窝心腿方胜带着四个弟兄远去了,关八爷两眼不禁有些一时找不出因由的潮湿,把一腔豪情义气化落在举目无尽的旷野苍生的头上,不由人不生出一分哀感。自鸣钟的金色摆锤滴滴答答的晃动着,时辰淌过去,它淌过去一分一寸都滴落有斑斑血迹,往昔的日子总是不堪回首的了,……浪迹在海一般广大的血泪江湖上,看过多少不平与冤抑,见过多少绝望的挣扎与痛伤,石二矮子这直性人说的不错,——总不能袖手!也正因这样,自己便也陷身在一片血海里,有了轮转不休的恩仇。卸不了脱不掉的恩仇像把锁,将人舆人锁结成一串连环。
即使不作意气之争,也得用鲜血来涂染岁月,涂得人眼前和身后一片殷红,救世不成,到头来也许变成害世了。自己总参不透这些,只觉得应该多度化,少杀戮;这回若遇上朱四判官,宁可牺牲自己去换回他一点人性里的原有的仁心。而这日子眼看着就要来了……万一我关八死在朱四判官手里,罗老大,秦老爹,雷一炮以及屈死的兄弟们,你们不要怨我关八没能为你们伸报冤仇,抚孤慰寡,盐市上近万人的命运,更重过你们已成定局的惨遇,我只好先这样默祷着了。
一张张起庙会的帖子不但贴遍了盐市,也贴遍了盐市以北,隔着运盐河的各处乡野,这些帖子张到那儿,那儿就起了喧哗的摇动,人们不能不怀着惊奇、忧心、关切和轻恐,纷纷议论著这回事;不错,在往年,盐市上规模盛大的太阳会和天齐会起时会,盐市以北几十里的各村各镇都要拉出玩会的班子,锣鼓喧天的赶去迎神,出会那天,几十个会班子麇聚东郊旷野上,顺序经过几里长的大街,到福昌栈后土岗的鬼神坛去焚香拜神。但在今年情势不同,谁都料着江防军即将大举攻扑,都错以为处在风声鹤唳中的盐市一定没有那份心肠起会,谁知起会帖子竟然一张一张的贴出来了,难怪人们惊异之余,议论纷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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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除得关八爷有这种胆子,竟敢在江防军跟土匪的牙缝里打滚,”有人说:“假如江防军跟土匪趁着起庙会的时刻夹攻盐市,那怎么得了?”
“谁都晓得,关八爷根本不在盐市,”有人抬杠说:“他要是真在盐市,也许就不会主张盐市起会了。”
“敬神总是好的,神佛总会默佑着盐市的吧。”
就这样,各乡镇的会班子还是鸣锣聚众,纷纷练起会来,同时派出会首去盐市抽签,(排定出会行列的前后顺序。)各处整天都听得见练会的锣鼓声。
离出会的日期愈来愈近了……
盐市的东郊设起一座座绵延数里的香棚来,每座香棚前都设着迎神的长案,古磁香炉里昼夜不息的燃着长香,悬挂在棚架上的香烛纸马、保命符,幸福符、各类经文善本,在长香腾起的烟篆中瓢动着,转暖的柔风和春三月的艳阳,使大气中满漾着穆穆的气氛。而盐市上领头会的会班子,也早在勤练着了。
“瞧罢,怕也只有汤六刮汤爷有这样的神力,能练得多年没人拿得动的金钱伞!”
这种赞叹一点儿也不夸张,这一把七十四斤重的金钱大伞确有许多年没人耍得了,实在说,一般没有点儿武功根底的汉子,即使生得粗壮扎实,也难拿得稳这把巨伞;这把伞的伞柄是酒盏粗细的生铁铸成的,几十支伞骨全是姆指粗细的百炼钢条,伞面是由几千只川铜的大铜钱缀成的,撑开后,无数闪闪灿灿的金钱叠着金钱,映日生辉,光芒耀眼,尤当汤六刮精赤着肩膊,扭动着青筋盘错肉球滚凸的臂膀耍旋巨伞时,在阳光之下,每只经过擦拭的金钱全都回耀着慑人的金色光彩。耍伞的人若只是双手举着伞,在赛会的行列前端开道,并不很难,若想单手拿着伞柄,运动自如,前后飞翻,耍出各种花样来,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汤六刮真是身手不凡,他精赤着膊,腰间系着黄绦,浑身肌肉滚凸着,轻松写意的单手举伞,随着喧天的锣鼓敲打出来的急骤节拍踩着花步,反覆旋移着伞柄,使伞面飞也似的旋舞起来,但见无数金钱咬拍着金钱,使叮叮的声响从金光闪灿中迸射出来,引起阵阵的采声。
“嘿,庙里今天就放长头夫人了!”
“快把孩子叫回家,见着这晦气鬼会生灾的!”
依照往俗,捉拿倒楣鬼长头夫人,是庙会节目里最精采的好戏;传说长头夫人是天界的晦气星,(彗星,又称扫帚星,民间习以为不祥。)她常扮为披发的女子,下界来撒大瘟,使民间年成荒旱,颗粒无收,而且被困于瘟疫;说这个由长头夫人化身的女子,总爱在春天下凡,兴风作浪,所以人们就根据传闻扮演这个节目,希望藉着神的力量把她捉住押送回天界去。通常是在会期前三天,就要选出一个最机警、最有急智的汉子,戴上假发,装扮成长头夫人,放逐到野处去;长头夫人的扮像完全根据着古老的传说,又可怖又惨凄,头上乱发披垂,飘飘荡荡的遮住脸面,那张常为乱发所蔽的鬼脸着实惊人,涂着一层厚厚的白粉,画上一道扫帚眉,一些带黑圈的猪婆眼,血盆大嘴里,拖出一只红红的假舌头,一直垂至胸窝;她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白孝服,肩上披着一方粗麻布,手里拖着一根纸扎的乱穗蓬蓬的哭丧棒,颈间还系一串纸钱串成的丧环,望在人眼里,有一种阴风惨惨的感觉。
长头夫人放出去,一共有三天的日子,这三天,她可以任意选地方躲藏;乡野的人们会规戒孩子,这期间不能出门,据说谁若看见这个在旷野穿行的长头夫人,谁家就主霉运,不是生大瘟就得闹眼病。不过,长头夫人放出去一昼夜之后,扮演捉拿她的八个神将,加上城隍土地,阴司里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耍马叉的鬼使,就得费尽心机,判断她可能隐匿的地方,带着绳索、板子、炼子和枷锁,提着庙会用的马叉、刀、枪、分头去捉拿她了。
今年的这个长头夫人被神将们追逐着,从大庙门口飞奔出来,直朝沿河的码头奔去,她的面孔被长发遮住,谁也猜不出扮演者是谁?只觉得她的身裁有些滑稽可笑;因为往年扮演长头夫人的汉子,大都还用高瘦的人,而今年却破例选了个矮冬瓜,又矮又胖,走起路来摆呀摆的像一只跛了腿的鸭子,也许替他化妆的人觉得他气派不够,份外替他糊了一项三尺高的尖顶圆筒帽子,帽后画着鬼头,帽前写著『长头夫人”四个大字。
这个扮演长头夫人的家伙正是石二矮子。
石二矮子不会转弯抹角动脑筋,一干兄弟们的惨死,使他怒火冲天;原想俟机舍命搏杀匪首朱四判官,替关八爷分忧,也替死去的兄弟报仇的,谁知关八爷突然又改了主意,硬要对朱四判官大施慈悲,他说话像板上钉钉,谁也摇不动他,既杀不得朱四判官,只好杀几个小号土匪泄愤了;扮长头夫人,正好先过河去探听探听土匪的动静,在这场盛大的杀机重重的庙会里,总要抢着露一露身手才好。
临行前,关八爷和窝心腿方胜分别指点过他,运盐以北一带的地形地势,村落散布的情况,各处要道和荒凉的坟场所在;扮演长头夫人是假,打探消息是真,沿河码头边,早有一只方头渡船在日夜守候着,听他的暗号行事,俾便随时接应他渡河了。
过了河,他在荒旷无人的麦田里踽踽独行着,一面打量四野的形势,他宽大的孝服中间,使几束草绳儿胡乱的系扎着,胸口揣带者干粮,水鳖和麦饼,胁下还挟着一壶偷灌来的老酒。他一向在大狗熊面前夸称他的胆子大,不怕赶夜路,不怕鬼火和拦路扑人的鬼旋风。大狗熊却存心吓他说:“瞧吧,矮鬼,你它娘扮假鬼,夜晚孤伶伶的宿在荒坟头上,乱葬坑里,不定会它娘的引出真鬼来跟你叙叙交情……”
石二矮子放眼望出去,满眼是起浪的麦田,绿海般的铺展到天边去,有些早种的孔麦和大麦,都已经垂穗儿了,有些小麦刚吐芒,望上去白汪汪的,路上不见人踪,只有黑羽白颈的乌鸦,蹲在荒坟头上扑扇着翅膀,哇呀哇的,鬼嚎一般的叫着,那声音又怪异,又隐含着不祥的兆示。我的乖乖,石二矮子心里话:盐市北的野地竟这等荒法儿,坟头多过人头,白天也许不觉着怎样,夜晚一个人露宿,真它妈的吓死人。
大狗熊的一句玩笑话,竟像酵粉似的在人心里发起酵来,使石二矮子禁不住要探手到胁间去摸酒,一边喃喃的跟酒壶说:“你它妈就是我的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夜晚老子猛喝它半壶酒,醉得死死的像它妈一滩泥,就真有鬼,老子也不怕了!”
说着,他舐舐舌头,咽了一口口水,自打那回因酒受罚之后,有很久都酒不沾唇了,满肚子酒虫都饿扁了它的娘了!一想到老酒的滋味,心里就不打一处发痒,恨不得马上就取出壶来狠喝它一阵,继而又一想:不成!假如一离盐市,马上就喝醉了酒,一定会很快被那些神将捉住,送回大庙去。按庙会的老例子,捉住了的长头夫人,得要被上上锁,囚在一只四尺高、三尺见方的木笼子里,站着嫌不够高,坐看嫌不够宽,而且颈上还得套上一面廿四斤重的红漆枷板,那岂不是活受洋罪?谁愿去扮那种马猴去?!再说,酒能误事,非到紧要关头,还是不喝为妙。
石二矮子拣荒走,风把他齐胸的假发吹得飘飘的,在脑后一丝一绺的飞舞着,他顶上的高帽儿晃晃荡荡,一耸一耸的,把野田里偷谷的鸟虫都吓飞了,一路上也遇上几个看田的人,远远见着他,惊叫一声:“长头夫人……来……了……”就都拔腿飞奔掉了。
远远的村落上有人在练会,锣鼓声隐约可闻。
石二矮子走了大半天,估量着离开盐市斜向西北角,至少走下十来里路程,即使明晨那些神将和鬼卒都分头出动来捉自己,也不见得被他们轻易捉住了,这才定下心来放慢脚步,一面走,一面想找个地方歇息。
眼前横着一条清浅的、林木夹岸的流溪,溪两岸散生着丛丛灌木林莽,高虽不甚高,却也能挡得住人头;灌木丛南边,有一块狭长的油菜田,油菜花开得金糊糊的一片;油菜田再过去是一座坟场,大得白天也有些鬼气;离坟场不远,小荒路像一条淡色的蚯蚓顺溪蜿蜒着,路口有座由一只缺口破瓦缸盖成的小土地庙,庙后翘起一只尾巴似的红漆小旗杆,旗杆上还有一盏久经风吹雨打,纸面已经破烂不堪的小灯笼。
“嘿,小庙装不得大菩萨,”石二矮子自言自语的说:“待老子先过去跟土地爷叩三个恭恭敬敬的响头,今夜就它妈睡在朽木棺材里,小鬼瞧着土地爷的面子,也不该为难我姓石的了。”
说着,就摇摇晃晃的走过去,趴在破瓦缸的缺口前面朝里面张望,瓦缸顶上也有个破窟窿,一块金石子似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了缸里的颓圮景象,那个土地爷只有五寸高,一身衣袍积满尘土,早就破烂了,翘着几茎白胡子,一脸苦相,活像跟谁呕气似的;他身边坐着个木头木脑的土地婆婆,一只手扶着龙头拐杖,一只手朝空伸着,一股穷酸乞讨的样儿,不知是谁发了善心,在她手里塞进一条已经发了霉的红薯干儿;土地爷老夫妻俩的面前,两块青砖叠成个神案,神案上也放有一只红泥小香炉,两只红薯刻成的烛台,可惜炉里不见香烟,烛台上也没有红蜡,可见这对老夫妻也饿饭饿了很久了。
“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两位在上,”石二矮子说:“我它妈石二矮子在下,我扮长头夫人路经贵地,今夜或许在您管辖的鬼窝里露宿,一时没带香烛,容我叩响头三个,聊表寸心,还请多多帮忙,不要放纵那些小鬼拖我腿就是了!”
石二矮子抹掉高筒帽子放在一边,正要弯腰叩头,忽然想起一宗使人动疑的事儿来了。对呀,人说庄庄有土地,镇镇有城隍,但凡土地庙都必盖在村庄左近,没有单单盖在荒地上的,怪不得这位土地爷没有香火供奉,原来这附近没见着村子。
为了探究这事,石二矮子不忙着叩头了,抓起高筒帽儿匿到树林背后去四处张望,他望见溪上横着一座略显得歪斜的小木桥,曲折的小路通向一圈儿高大浓密的树丛里去,也许在树丛围绕中,会有一个孤单的小村子,树丛太浓密了,根本看不见屋顶。
“这村上人太吝了,连土地公婆全喂不饱!”石二矮子自语着,这时候,他忽然听见树丛里面随风刮过来一阵阵群马嘶鸣。马嘶把石二矮子像冷水浇头般的弄醒了,心想这么孤单的小村子那会栓养这么多的马匹来着?
“个狗娘养的!”他转动眼珠骂说:“原来朱四判官这杂种的老巢安在这儿了!”
狂风沙0079
他怕被放风的匪哨瞧见,便沿着灌木丛爬开,爬过那块狭长的油菜地,爬到荒冷的蔓草丛生的坟场里去,找块草窝坐下来,取食干粮和麦饼。天色将近黄昏时了,他盘算着,在天色落黑后,残月未升前那段时刻,亲身爬到溪那边的树丛里去,探听探听那窝土匪在弄些什么玄虚?
当然,为了壮胆子,他理直气壮的喝光了那瓶偷带出来的酒,然后便晕糊糊的闭上了眼,当他再醒来时,出山的已不是今夜的月亮,而是二天的太阳。
“糟!糟!”他骂说:“这瓶酒又害了人了!原来自称海量的石二矮子,竟它妈这等脓包?!”
喝,那边的锣鼓打得很急,不等谁去探听,他们竟明目张胆的一路敲打出来了!至少有几十匹马拉成的马队,旁的地方不去,竟像有小鬼领路似的,直冲着乱冢堆奔过来,马背上坐着的全是鬼,全是鬼!全是化妆成妖魔怪状的家伙,我它妈姓石的要是叫他们瞧见,就是块石头也该被他们敲散了,石二矮子眼一斜,瞧见那边有一处露出棺材的荒坟,便急忙爬过去,晃断盖板上的锈钉,一头钻进去了。马蹄声渐渐逼近,像打鼓一般的绕着乱冢转了一圈儿,突然在乱冢当中停住了。
石二矮子把枪盖掀开一条窄缝,眯着眼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长衫的人被一群化了装的鬼围住,更有一支黑黑的匣枪抵在那人的后腰上。
朱四判官真它妈够贪够辣的,石二矮子想:他既打算扮成会班子闯进盐市去夺回那六千大洋,又趁这点空儿在这儿绑票,真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了。
“张会头,四爷我有话跟你说。”一个扮红脸判官的家伙说话了,从话里表明他就是朱四判官。
“四爷……有话您尽管吩咐就是了……”那人声音有些僵凉,脸色也吓得灰败如土:“我张福寿那敢不听您的,只求您……”
“嗯,我问你,张福寿,”朱四判官狞笑说:“你究竟是要死?还是要活?”
“四爷……四爷……四爷您千万开恩,”那人扑地一声,直直的跪了下去,叩着头说:“可怜我家里还有一窝老小,我求您指点我一条生路。”
“明天就是盐市太阳会的会期了,”朱四判官说:“盐市上不知是谁想出的歹法儿,想骗四爷我去上当,他们先把你们这帮作会头的找去商议,串通了谋算我一个人,——你们一共廿二班会,每会都戴上暗号,咱们即使冒充玩会的人,一进去也像飞蛾投网不是?嘿嘿嘿,谁想我朱四判官决不是爱上当的人,对罢?”
“四爷,”张福寿又叩头说:“这些我都已跟您说明了,若敢有一字瞒您,您把我头上打八个窟窿也不多。只求您开恩……”
“好罢,我一向不喜欢过份难为人,”朱四判官说:“你要是想活,你就领着咱们这个班子进盐市去,就说是张家村的会班子,咱们活着出来,立即就放你,你若是走漏风声,那就先杀你,你答应了,就是生路。”
“我……我……我答应。”
“上……马,”朱四判官喊说:“从小渡口进盐市,马匹寄在祝家庄,今夜落宿高升店,明早起会时,咱们排在李家庄花船队的后头……”
一直等到马群去远了,扮长头夫人的石二矮子才敢从烂棺材里爬出来,犹自伸着舌头。
“乖乖隆的东!”他自语说:“怨不得连关八爷那种好汉子遇着他也会吃蹩,原来四判官的脑袋长有螺旋纹路,它奶奶的,他会先捉一个会头来敲出盐市的底细,若不是我石二矮子亲眼见着,差点被这只老狐狸斗赢了这一着儿了……”
他不能再停留。
他必得赶回盐市去,把这消息带给方胜。明天可不就是三月十九会期了。
喧哗声浪传着……
初升的太阳暖暖黄黄的照在赛会场上。
广大的赛会场几乎被上万的人群挤满了,盐市所举行的迎神赛会,场面之大,花样之多,可又比万家楼赛会喧赫多多了。廿二个会班子,整整齐齐的排在广场中间,每一班会,不算锣鼓手和乐器手,总也有五、六十个人,扮鬼的、扮神的、扮蚌精扮钓翁扮担手扮彩女扮飞禽走兽的,可以说应有尽有,看会的人群会指出这是南天门八帅,那是醉八仙,这是姜子牙,那是五阎罗,这是鬼王,那是鬼卒,这是马面,那是牛头,这是脚踏风火二轮的哪吒三太子,那是架鹰牵獒的灌口二郎神……但等各班的锣鼓声和乐声一响,人们圈着手喊叫也听不见了。
风把广场前十二面神幡吹刮得拍刺刺的响,真像是半空舞动着十二条长过一丈的巨大的蜈蚣,场前正中安放着一只千斤铁鼎,鼎心满烧着檀香块儿,火焰冒有三四尺高使周围弥满沉檀的香味。锣鼓声升腾上去,顶动了天顶上的云块,不断飞翻。
“起——会!”一个披红袈裟的僧侣高喊着。
广场中的方阵变成了逐渐伸展的长蛇,这长蛇游过香棚,游过临时架设的摊市,一直游进盐市的大街。大街两边,家家户户的门全是大敞着的,门前设着香案,檐下悬着拖地的龙鞭,会班子经过那儿,那儿就响起震耳的鞭炮声……
各会的最先头,由铁扇子汤六刮哗哗的耍动那把金钱伞开道,后面跟着两排分披着红黑两色袈裟的和尚,托着钵,宣诵着经文。
“嗨,真想不到,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刻,今年的庙会比往年更要热闹。”一位挂念珠的老太太扶着拐杖说:“阿弥陀佛神开眼,保佑盐市罢……”
“甭光顾着念佛,老太太,”一个红脸的汉子弯下腰,靠着她耳朵说:“今年不光是为迎神才行赛会的,等会就要生岔事,枪子儿呼呼不长眼,有动静时,你得快些退进屋里去……”
“今年的会虽很热闹,”一个小伙子说:“只可惜差一样——没有闺女出来跟咱们唱鸯鸳和(一种男女对口唱的情歌。)啦!”
“算啦,老弟,……三月十九太阳会,老袁家的闺女跑一对,那种日子早过去啦,如今是什么年头?”一个叹着说:“你若想调情,等这场火打完,不死再说罢。”小伙子红着脸溜掉了。
事实上,每年举行庙会的时刻,也正是盐市上青年男女谈情的好时光,冶荡的春风吹拂着,锣鼓声那样激奋,弦乐和管乐声又那样柔媚,看庙的闺女们一个个打扮得那么鲜艳,像一粒粒成熟的红叶,确使小伙子们动情,传说在十多年前的庙会上,有个开酒坊的老袁,他的两个闺女就是在一夜之间跟两个外乡小伙子私奔了的,所以人们才把它当成一句俗语。但今年行庙会的前夜,盐市各户都接到保甲转来的通知,大家心里都有了戒惧,闺女们看庙会都不离宅门,再也难见往昔那样的情调了。
红脸的汉子隐进大王庙侧的一座宅院里去。赛会行列缓缓的流淌着。
托钵僧的后面,跟来了廿四个童男,廿四个童女,童男挽着双扁角的短辫儿,穿一身藕色绿镶边的荷花衣,背着特制的百花背筐;童女穿着七彩鲜明的绫罗衣裙,腰系长彩带,挑着精致的花篮;背筐和花篮里面,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各类春花,所经之处,阵阵花香沁心肺腑。
紧接着这四十八名童男女,是一班细乐,笙箫管笛交鸣着,乐声像是柔雨柔云,飘飘洒洒,童男童女随着乐声交叉对舞着,红裙和绿衣相映,就像是风里的绿柳戏着桃花……
当街两侧看赛会的人群迷目时,红脸的汉子业已登上一座临着大街的敞楼,这楼朝南全是玻璃隔扇拼式的,人朝隔扇边一坐,就能望得清整条街道。
“您吩咐备办的事,业已办妥了,八爷。”说话的是玉兴栈的老曹:“您随时出后门,渡船和马匹全候在后门外的码头上。……方爷立即就到。”
“好,好,”关八爷说:“劳你费心,老曹。”
会班子缓缓移动着,鞭炮炸裂的青色烟雾在人头上飘游着,锣鼓声使屏风格上的玻璃都起了震动,关八爷两眼一瞬不瞬的注视着每个玩会的人。
玩会的行列正长,眼前来了一班耍花车儿的汉于,一排七辆漆着不同颜色的花车,又灵便又轻巧,每辆花车前面,都有一个十七、八岁,穿着素色衣裙的姑娘使白绫带儿挽引着花车,推花车的大都是小盐庄上的苦力,他们一律袒着膊,露生一身红铜色带油光的精壮筋肉,下身套着紧身黑裤,登着细麻鞋。锣鼓声细碎而急促,引车的姑娘们急踩着翻花碎步,凤头鞋鞋帮上的白色绒花球随着蹈舞的步伐,颤巍巍的抖索着;她们袅娜的身子东摇西晃,像风里弱柳的柔条上样,而推花车的汉子是犷野粗豪的,他们耸动双肩,扭动手腕,猛烈的踩着急促的跳步,把花车尽情的翻弄着,做出上坡、下坡、过桥、行弯路、过泥泞等等的动作,一面挤眉弄眼的扮出各式挑情的姿态。
“这都是早有预备的,八爷。”老曹说:“他们车底的暗盒里,全带妥了短枪和攮子。”
“方爷快来了罢?”
老曹正准备答话,窝心腿方胜已出现在梯口,手扶着栏杆说:“八爷,事情有点儿变化,刚刚石兄弟回来,……”他跨过来,套着关八爷的耳朵说起耳语来,关八爷听着,脸色也随着变化,等方胜说完话,他才摇头叹说:“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方爷,若不是石二矮子听着,咱们只怕又输了一着儿了。”
“可不是?!”方胜说:“幸亏消息传来得早,我业已吩咐底下踩着他们了。”
锣鼓声一波过去,一波又响了过来。
狂风沙0080
花车队后面是盐市上独眼龙耍小驴的,这种外形很滑稽的小驴是以油纸彩纸和竹枝扎成的,正套在扮成老寡妇的独眼龙的腰上,扎匠心灵手巧,硬把那只纸驴扎活了,骗得过人们的眼,远看过去都争说那是真驴;那驴的两耳、头颈、尾巴和四蹄都装着灵活的机钮,独眼龙只消挺挺肚皮,翘翘屁股,它便煞有介事的刨动蹄子,悬空走动起来,配上一只敲响的木鱼,连蹄声全听得见了;小纸驴的头也点着,两耳和长尾也摇着,直比活驴还要活三分。
独眼龙耍小驴是盐市庙会上的一绝,他扮成一个又老又丑偏又风情撩荡的寡妇,脑后梳着个柿饼儿髻,脸上搽抹着胭脂粉,眉动眼开的摇着芭蕉扇儿,满嘴风凉话,颠倒淫冶,配上滑稽得离奇的动作,逗得人手捧肚子笑得直朝地下蹲。
两个扮成花子头形状,翻戴着羊皮帽子的汉子打着叉喇机儿,(竹制的响器,四川又称作“金钱棒儿”。)他们一边把一支竹筒心系满铜钱的响器在肩胛和膝头上不断敲打,敲迸出一串串有节奏的沙沙声,一面歪腔歪调的唱着:
“太太嗳,
不好了来……了不成啦,
五百银子红包没送到,把咱们
青天大老爷气得心口疼哟!
前堂上大拍惊堂木
明明有宽也不肯替他申,咱们
青天大老爷……他……他……他……
还口口声声要杀……人……”
这样类似于莲花闹的小曲儿,竟惹得关八爷仰天长叹起来,俗说为官不廉民腾怨,像北洋这种靡烂的官府,怎能不使万民腾怨,戾气冲天?!假若能舍身化除这些戾气,把它转汇成一股抗暴除奸的怒火,那就算万民有幸了……
“接……神……驾!”一条粗沉宏亮的嗓子吆喝着。
“接……神……驾……啊!”许多条嗓子应和着。
在神驾没临之前,气氛就顿然肃穆起来,锣鼓声转成一种缓慢庄严的节奏,稳稳的敲打着,高高敞顶神舆上,端坐一尊威风凛凛的神像,神舆前后,拥着几十个持着刀枪剑戟,斧棍锤叉的天兵天将,这些神前护驾们一路翻着空心筋斗,并齐齐的发出巨大的吼声。人们一见着神舆抬来,便忙着焚香燃蜡,屈膝俯首,一行行的跪拜下去。
“二班会快过来了罢,方爷。”关八爷望了望天色,默算着时辰说。
“还早。”方胜说:“等朱四判官离方场,天怕过午了,他们是第廿二班会,正好排在尾巴上,……他们进来后,前面各班会都已撒至镇外,足够把盐市箍紧,假如不出意外,他是难得飞脱的!”
头班会压尾,跟着许多奇特的“叩头会”中的信徒,男女老幼都有,这些人全都穿着黄色土布,拜神专用的宽大袍服,肩上斜背着香火袋儿,手腕间缠着铁炼,扮成神前罪犯的样子,每个人双手端着一只小板凳,凳面漆得油光灼亮,两端包着红黑布,叩头会上的信徒们像是一群甲虫,全是哀声祷告着,在地上爬着走的,每爬一步,就放下小板凳儿,在凳面上碰的叩一个响头,同时把散碎的香火,一路抛撒在路上。……还有一种更奇异的拜羊会,他们抬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抬着一只用木头雕成涂上油彩的弯角老羊,老羊身边围一圈香炉,燃着浓郁的檀香,咚咚的打着双环巨鼓,群起围拜着,拜老羊的人叩头的快慢,是根据鼓声快慢而定的,鼓声慢的时候,叩头还叩得及,鼓声一紧,那些人便像疯了一般的狂叩起来,比捣蒜还要快当些儿。
会班子缓缓的移动着。每一个班子都别出心裁争奇斗胜,有的舞着狮,有的耍着龙,有的呼呼耍着火流星;赛旱船,斗石滚儿的,打花棍耍花刀的,踩丈二高跷儿踩滚筒的,人们一班一班的数着看着,像根本忘却了时辰。但日影也正一分一寸的缓移着,终于第廿二班会进场了!
领会的张福寿人称老寿,平素赶集市时,常在盐市街头坐茶馆,盐市上有不少人都认识他,今天老寿仍然领着会,不过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像死人一样,两眼直楞楞的连人全识不得了。而那个会班子也扮得非常阴惨,从阎王到鬼卒,每张面孔都涂得异常恐怖狞恶,朱红、碇蓝和灰黑夹杂着,有些两耳上还套着耳毛;扮判官的一手举着生死簿,一手拿着朱砂笔,在前头像跳假官似的跳着,大头鬼、吊死鬼、满脸抹着呛人的白粉沿街游魂,屈死鬼一路嚎哭,讨乞鬼不断伸手讨钱。关八爷数着人头,总也有卅多人。紧跟着这帮人的正是扮长头夫人的石二矮子,他戴着筒形高帽儿,拖着哭丧棒,一步也不放松的把那帮人紧踩着,随时留神他们的举动。与石二矮子相距二十来步地,捉拿长头夫人的八个神将和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和勾魂鬼使等一共也有廿多人,每人虽然跳着闹着,但怀里揣着的短枪,全都填上了压膛火,拉上了机头,只要前头有一点动静,立即就可响枪。
“方爷,您打算何时动手捕人?”楼上的关八爷跟方胜说。
“这儿人太多,下手不甚方便,”方胜说:“我业已关照他们,等他们上了鬼神坛时动手,鬼神坛四周,我已有了布置,能不容他们拔枪就把他们给制住,盐市就可免去一场血光之灾了。”
“这主意极稳妥,”关八爷望望四周看会的人群说:“假如当街动手,乱枪难免要伤人……”关八爷的话还没说完,枪却像连珠炮样的响开了。
原来朱四判官早已估量到盐市上的庙会行得太兀突,背后一定有计谋,他先着人捕了会头张福寿,藉他领路闯进盐市,但他又想到盐市即使发现,当街决不至先动手,他一贯把看会的人群当盾牌,先行拔枪的。他早就算准了拔枪后立即攻扑民团的团部,去抢夺那笔银洋。朱四判官跟他的手下有默契,领头的一声胡呼,那些人立即朝左右人群里横跃,使身后的廿多人无法发枪,就算石二矮子眼再明,手再快,等他抡出匣枪时业已来不及了。只有耍马叉的大狗熊一时情急,抖手飞出那柄系有九颗响铃的马叉,使一个土匪的脊背上带着那柄叉,呵呵哀嗥着伏倒在街上。
也只有一刹那的功夫,早有准备的住户业已关门加杠,使朱四判官一伙家伙失去了盾牌,盐市上应变之快,是出乎朱四判官意料的,这一来,逼得他不得不散匿到房檐和小巷里去应战,由于双方混在一堆,匣枪一张嘴,就浑浑噩噩的打晕了头,一时竟分不出谁该打谁了?!
一个精赤上身的鬼卒拎着匣枪,认准了大头鬼泼了一梭火,又奋不顾身的横跃过大街追蹑着他,扮大头鬼的那个土匪一面奔跑一面胡乱还枪,子弹打不着人头,全飞到天上去了。一个黑无常在追着另一个黑无常,俩人心里有数——准不会是自己人。
枪烟在阳光底下一朵一朵的迸炸着。枪战移到十字街口的大王庙附近来,有一股土匪卷进庙去,藉着庙墙和狮兽掩住身形,朝外发枪。有一个分不清是那一方的鬼卒的尸体横倒在街心。这种双方都化装的枪战真是少见,打来格外混乱,格外凄惨。
“来罢,方爷,”关八爷撩起长衫亮枪说:“咱们分头顶上去,先盘掉大王庙里的土匪,让弟兄们有个卸装的机会,要不然,连伸枪都有顾忌,这场火就没法打了!”
“老曹,”方胜叫说:“先调一个排围住大王庙!招呼咱们的人赶紧卸装,免得误伤!”
关八爷出后窗,踏瓦脊,斜刺里扑向大王庙去,这时候,扮天将的向老三、王大贵和扮长头夫人的石二矮子,都已经翻墙跳进大王庙里去了。石二矮子跳进庙,迎面泼来几发火,打穿了他头上的高帽子,转眼之间一条黑影窜进了西廊房,石二矮子跟着追扑过去,那人掉脸发枪没泼出火来,正好一匣子弹打空了,石二矮子攫住机会,那肯容他有抽换弹匣的机会,掂着匣枪骂说:“我把你这个狗娘养的贼孙儿,老子非替你放血不可!”那人跨进一间房去,再没地方可逃了,转脸使枪管砸掉石二矮子的高帽筒儿,而石二矮子黑洞洞的枪口却抵住那人的太阳穴。
狂风沙0081
“饶……饶……了我!”那人说:
“你它妈闭上眼认命罢,我替你放了血,你它妈就天下太平了。”石二矮子一压扳机,那人四迸的脑浆射到他的脸上。“报销一个,”他说。
在东廊房的向老三可没这么顺当,两个人的匣枪全打空了换不上弹匣,那人先扔掉枪,找出一把雪亮的攮子来,向老三也扔掉枪,大张双臂虎扑过去,那人一攮子正扎在向老三的肩胛上。
“扎得好,贼种!”他把那人硬抵在墙角,双手死勒住那人的喉咙。那人起初还挣扎着,到后来,喉管发出哺哺的响声,握攮柄的手便松了。这当口,另一个土匪闯进屋,飞出一攮子扎进向老三的后心,王大贵也跟进来,朝飞刀杀人的土匪喂了一枪,那人便叫打死在地上。
“您怎样,向三哥?”
向老三光是张开嘴吐不出话来,唇角间涌溢着鲜血,直到咽气也没松手,原来他的十只手指都像锥一样,深深叉进了那人的喉咙。
在大王庙右侧的街心,大狗熊一脚踢飞了白无常的匣枪,两个人就赤手空拳的缠斗起来;那人没命使脑袋猛撞大狗熊的肚子,大狗熊叫他撞得踉跄后退,但他急中生智,合起双手来猛击那人的后颈,等那人倒下去,便倒拎起那人的后腿,像摔面袋似的朝白果树的树干上砸去,那人连哼全没哼,只是后脑裂了一条缝,就安心的躺着了。
而关八爷终于找到了扮判官的家伙。
那扮判官的家伙匿在一座影壁墙边放冷枪,看来枪法颇准,一连伤了三个保乡团的兵勇,关八爷人在房脊上一伸枪,对方就扔了枪,捂住受伤的手腕,关八爷跃下房来踢开他扔下的匣枪,缓缓的说:“四判官,我关八若是存心杀你,刚刚那一枪就不打你的腕子了!我只想跟你谈谈,盼你信得过我。”
“是……是八爷?!”那个抖索着跪了下去说:“我不是四判官,我只是他的手下人,如今当着您真人面,我不敢扯半句谎,——咱们头儿压根儿没有过河。”
“没有过河?”关八爷惊讶说。
“可不是,”那人说:“他若轻易过河,他就不叫四判官了!他……他还交代过咱们,若是见着八爷,替他问候一声,他要您亲到羊角镇去会他,送上您自己的人头!不信您问旁人,他实在是这么说的。”
“嗨,”关八爷不由不叹息说:“天生我关八,偏又生了朱四判官,论斗智,我是满盘皆输了!但则那朱四判官怎会知我到了盐市的呢?”
“我们底下人实在弄不清楚。”那人说:“咱们头儿无时无刻不差人踩探您的消息,您即使不露面,想瞒过他的耳目,也实在太难了!”
庙会期过去了。
窝心腿苦心布置的这场庙会并没拿着朱四判官,土匪闯进来廿多人,除去死的,一共捉住十六个活口,关八爷只收缴了他们的枪枝,一律遣放了。
县城里传来消息,说江防军操练甚勤,即使塌鼻子师长病不好转,也得要在孙传芳定下的新限期之前扑开盐市。这使得关八爷决定要应朱四判官之约,单枪匹马先到羊角镇去,假如能留得命,回程再到万家楼去请人枪。关八爷说出这个意思时,连方胜都摇头,认为想单枪去会朱四判官,无异是自投罗网。但只有一个人——神拳戴老爷子说:“该由八爷自己决定他的行止,八爷的侠心,又岂是你们能懂的?!”
方胜默然了。
关八爷临行那一天,还骑着白马,跟方胜一道儿去看盐市内外的防务,在阴黯的织席厂里,安慰过为兄报仇剐掉毛六的小馄饨。态度从容,一点儿也没把北上羊角镇当作一回事儿,愈是这样,方胜、石二矮子、大狗熊、王大贵这帮人,却都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哀感。
中午盐市设了饯别宴,该到的都到了,逐一向关八爷敬酒,而关八爷却先泼酒于地,奠告埋骨南荒的雷一炮和最近死去的向老三,他说:“如今,我关八爷心里只有抗北洋,保民命,万宗事全化为这一宗,但凡跟我站在一道儿的,就不再计较私仇,诸位兄弟地下有知,就请佑我,助我成全这番心愿罢。”
“八爷,您想您这一去,后果怎样?”一位敬酒的绅士捧着酒盏,由于内心激动,大粒的眼泪落进酒盏里,更由于两手抖索,使盏内的酒全点点滴滴的泼洒到地上:“我们全都感念您的恩德,崇佩您的行事为人,您将我们指拨醒了业已……够了,何必再为我们……舍命去……”
“死生由命,”关八爷温声说:“请不必为我挂心,请不必……了。诸位这样盛情,这样处境,关八能不效死?我自信还能说得朱四判官。”
“八爷,唱戏也得有个配角,”石二矮子说:“咱们六合帮的一伙兄弟,也曾对天发过血誓,生死不分,如今您办事,这三个龙套还是少不得的,咱们跟您去!”
“对,咱们跟八爷去!”经过石二矮子这么一吼,大狗熊等二个人也和应上了。而关八爷却摇着头,挂一脸寂寞凄迟的笑意:“这不必了,从今天起,您们听方爷的安排罢,只要我关八活着,咱们日后自会合撑一条船,请不要再说……了。”关八爷当天黄昏时取东道,过小渡口,经赴羊角镇,一行人送他到河堆上,斜阳初坠,满天霞影映落河面上,随流水波摇着,他牵着白马站在船头,寂默的瞩望着远天,不可知的命运正像高天抖翅的鸟,一些渺渺茫茫的黑影写在云间。总那样短暂而哀迟,黄昏由灿烂归于平淡了,沙堑壁立的渡口凹道很快遮断他的背影,一缕由马蹄卷起的黄尘在凹道背后升起,渐远渐远,蹄声寂落时,那些呆立于隔岸的人们听见一声长长的马的悲嘶。
那嘶声在沉沉暮色里,在迟迟的风中,久久的回荡着……它唤湿了所有的眼瞳。
两盏久没擦拭的马灯在一条窄街街口的长檐下摇晃着,随风飘过来的冰寒的雨丝打落在蒙满黑色油烟的灯罩上,发出兹兹的声音,和锈蚀了的铁皮棚顶上的雨声相融,使夜晚沈在一种冷寂凄迷的气氛里。
雨夜的羊角镇大街黑黝黝的,几乎看不见窗间射出灯火,更难见廊下有拎着灯笼的行人,几道横拦着街道的沉重的木栅门全大开着,横木上吊着一盏光晕细碎的马灯。有一些马匹临时拴系在廊柱间,并没松开肚带,卸脱马鞍,几匹性躁的了马咬踢着儿马,不断发出些点蹄声,喷鼻声。在马灯射亮的一圈圈黄色光晕下,有碎光从积水的街心跳起,闪烁着;连绵的春雨渗入地层,使很多积水在街心的凹处凝聚着,满溢后更向别处汇流。从表面上看,这座新近被土匪盘踞着的镇市是在雨中安睡了,实质上,朱四判官早在各处布下快枪手,匿身暗处守侯着。
为了不使关八爷起疑,窄街的夜市仍然亮着散落的灯火,澡堂儿、茶楼、酒馆仍然大开着门,不时传出一阵阵的哗笑声。一些穿着皂衣的汉子,围聚在街口那家酒馆的发客堂里穷睹,争来争去的抢掷骰子,两个把风的家伙横着长枪,回脸朝外坐在门边的条凳上,嘴里叼着烟卷儿,带着懒散和漫不经心的样子。
“嗳,伙家,”赌场上有个家伙说:“你两个得放机警点,万一门把门上了门,咱们通报晚了,准触霉头。小蝎儿报信说,昨夜他看见门把儿牵着马投店,离脚下不过七十来里,今夜该到啦!”
“甭你娘的过份小心火烛好吧?!”条凳一端的汉子说:“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绳,你们全叫关八吓怕了,其实关八就是来,也不会拣着黑夜,顶着雨来,……他再怎样英雄!也搪不得背后打黑枪,他能不戒惧这个?”
“嘿嘿嘿,你可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的大腿了!”那个家伙朝外掉脸说:“关八要是没那份胆气,他会单枪匹马直朝咱们枪口上撞?怕你背后打黑枪,他就不会来了。老实说,他这回闯羊角镇是应头儿的约,要打黑枪也是头儿的事,四爷他没吩咐,咱们连边全帮不上,……不够那个格。”
“看,小蝎儿骑马来了!”另一个歪嘴的汉子说:“咱们等着听听他怎么说罢。”
一匹栗色马在雨里疾奔过来,一路溅迸着水花,马至街口的转角处,马背上的汉子猛一收缰,使那匹马卷起前蹄,凭空直立着打了个盘旋,发出嚄嚄的嘶叫。小蝎儿飞身下马,匆匆把皮缰拴在廊柱上。
狂风沙0082
“算你们这些臭王八蛋兴致高,干干爽爽的围着台子赌得好乐意,”他浑身湿淋淋的,蒸腾着汗气,短筒马靴里灌满了雨水,走起路来吱吱咯咯的响:“老子算是倒楣透顶了,分派到这种雨里接客的差事……我一见关八爷的影子,浑身就有几分发毛。”“你……你说门把儿怎样?……他不会连夜冒着雨赶来的罢?”
“瞧罢,”小蝎儿朝外努着嘴说:“我在辛家店遇着他,我敢打睹,不消一顿饭工夫,他的白马就会闯进头道栅门。”
一听小蝎儿的话,屋里的喧哗静落了,掷骰子的犹自抓着磁碗,其余的人全都忙着收拾台面上的钱,有几个沈不住气,抢着去摘挂在壁上的枪带。廊下有一匹马在嘶叫,朴灯的火焰遇上一阵掠过罩口的风,突突的闪跳着。无论羊角镇上有多少支枪口在准备着,关八这名字总像一道闪光似的能把人心撕裂……不错,关八爷的枪法神奇,使很多人吃足了苦头,在万家楼和邬家渡两番接火,他是出手就倒人,伸枪就见血闻了名的,就是在黑夜里,他也能凭借着星月的微光,捕捉百步左右闪动的人影,机头一拉,脑袋开花,准得像伸手朝秃头上贴膏药一样。但那并不可怕,因为他关八爷再有能为,也是血肉之躯,单枪匹马直闯羊角镇,四面围着几百杆枪,无论怎样全没有他施展的余地。怕就怕在他明明知道有几百杆枪等着杀他,他还是认着绝路走,说来真的就来了!这份胆识,这种豪情,威棱棱的慑人心魄,普天世下,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嗳,你说关八来了,咱们头儿怎样对付他?”骰子当啷响,那人抓碗的手有些抖索:“我看这可真是个大难题。”
“你说对了!”小蝎儿说:“除非他先拔枪,要不然,谁也杀不了他。咱们头儿那种性子,你们全晓得的,他要是公然杀掉一个赤手空拳的关八,他日后就没脸再在江湖上混世了。……关八爷这着棋走得绝到了家,他逼得咱们头儿什么计谋全用不上,非跟他面对面摊牌不可!”
“就如你所说罢,摊牌摊出什么样的结果来呢?”
小蝎儿摇摇头。
“那只有天知道。”他说:“咱们只好等着瞧了!”
其余的人也都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推测着,议论著,有同情的,有挂虑的,有敬佩的,也有仇恨的,恐惧的,关八爷已在他们心头掀起一场风暴,不管各人所抱的心情如何,谁都急着等待结果,这结果也许会牵连到他们未来的命运。
小蝎儿向店家讨了一壶烫酒,喝着。许多只眼睛都投落在大街上,在远近灯球之间,大街中段是晕黑的,迸出些耀眼的光刺,那些是迎受着灯光炫射的雨丝。有一个家伙在侧耳谛听着什么,忽然他半张开嘴,不自禁的伸手摸在匣枪枪把儿上。
“来了!……他……来……来……了!”他紧张的说:“你们听。……听!那是马蹄声。”
另一个家伙听了一忽儿,兀自摇头说:“甭神经兮兮害得人心里发慌好不?这那儿是马蹄?!……这是雨点打着洋铁皮的声音。”
“嗐,你那耳朵准是有了毛病,”那个跺脚说:“你再仔细听听。听!这可不明明是马蹄声?雨天土软,听不分明罢了。”
“不错。”小蝎儿也像听见了什么,扔开酒盏,紧一紧枪带说:“我得赶至北街大庙里去禀告头儿去,——他等着的客人进镇了!”
他大步跨出店门,用熟练的手法迅速解开廊柱上的皮缰,双手捺着鞍面一发力,身子平飞到马背上,人还没坐稳,就反手领缰,使那匹栗马像一支箭镞似的急窜进雨里去了。一怔忡间,其余的人果然听见了踩着水泊的马蹄声,仿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路响了过来。
马蹄声是轻柔的,徐缓的,自然形成一种节奏,把人心拧绞着。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这种轻柔徐缓的声音,却把所有伏身在暗处或麇聚在茶楼酒馆中匪众们慑服住了,成为春天雨夜里唯一的音响。……踢踏,踢踏,踢踏,踢踏,在没看见人影之前,就令人从这稳稳沉沉的蹄声里联想到来人的威风和气概,这使得握着枪把的手指都紧张得抖索起来,仿佛在这位来客眼前渺小如虫蚁,压根儿不配跟他动枪。……踢踏,踢踏,在道门栅门的灯球下,闪过了人和马的黑影,迅即融入晕黑,只看得见地面的光刺绕着马蹄纷纷迸闪着。
慢慢的,白马穿经第二道栅门。使人在蒙黑中隐约能见着朦胧的白色影廓,白马一块玉仿佛看见了两边街廊背后设伏,突然扬起颈项,发出一声悠长宏亮的嘶叫,这一声嘶叫在长廊下回响着,引起廊下马群的和应。
但白马仍然缓缓的走过来,走近两盏马灯光晕交射的街面,关八爷的身影也迎着灯光清晰的显露出来,他像石塑一般的端坐在马背上,皮质马缰搭在鞍前的判官头上,他没有披雨蓑,也没披着披风,他青缎的丝棉袍儿全已叫雨打湿了;他的双枪放在皮匣儿里,挂在鞍侧,他的脸上也凝挂着晶亮的雨珠。……踢踏,踢踏,白马一块玉无需领缰,闲闲的走着,关八爷脸上的神情也像在夜雨中踱步似的那样怡然无惊,不但没把街廊两侧的人和马,明里暗里对准他的胸窝后背的枪枝放在眼里,连一街的雨丝扫打着他的脸和衣裳,他都好像浑然不觉似的。
白马笔直的走过来,走过来,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就是一种有力的魇人的符咒,扬起一股捆缚性的魔力,使酒铺里那群土匪由惊慌无措变成呆若木鸡,自然而然的退列成两排,握着枪把的手不知何时全已松开了,一个个垂手站立,像恭候着来人。……白马走到廊下,关八爷抓着皮缰轻轻一抖,它就稳稳的停住了。
“店家,”他微笑着,朝呆站在长柜里面发楞的店主说:“这儿还有客房罢?”
“噢,”店主这才惊醒过来,匆匆朝左右瞄了一眼,换上恭谦的笑脸,跨出长柜门迎着说:“客房?……有有有有有……听说八爷您要来,早就打扫干净了准备着的……嘿嘿,您请。”
“好。好。”关八爷下了马,把皮缰交在店主手里,并没有碰一碰他那两支套在皮枪匣里的匣枪,只是拂了拂身上的雨水,就跨进客堂来,转身交代说:“烦您替牲口加些豆料,这几天脚程紧,辛苦了它了。”
“是是是是是,”店主殷勤得有些过火,说话都有些儿口吃起来:“您放心,八爷,我自会照照照……照……照……办的。”又扬着嗓子叫:“小二,领八爷上楼。”瞧着那个头上生着秃疮的店小二一脸迟疑的样子,又说:“你过来牵马上槽,麦麸里掺拌豆子好生喂它罢,我亲来侍候八爷。”
关八爷一脚跨进店堂,店堂里的那帮土匪全都成了猫脚爪下的老鼠,一个个齐身后退,在喉咙里不情不愿的咕噜一声:“八爷。”关八爷背着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们,两道温和的、却又隐露出森森寒意的眼光,电炬般迅掠过他们的脸,然后转问店家说:“他们盘踞羊角镇,有多久了?”
“这个,嗯,”店主沉吟说:“朱四爷……来镇上,总也有半个来月了。”
“你们没遭劫罢?”关八爷说。
“这这个,咱们没开枪。”一个土匪插口说。
“羊角镇上,也许没有朱四爷挂得上眼的大户。”店主苦笑说:“这位爷说的不错,他们没抢。”
“好,好。”关八爷说:“有热茶饭,等儿替我端份上楼。铜炉里,炭火升得旺些,我这身湿衣还待烘烘,有人来找我,回他今夜我不见客了。”他撩起长袍的下摆走至梯口,忽又转回来,把那只无人理会的骰子碗推回睹台中央,做个招唤的手势,微笑说:“你们热闹你们的好了,甭因我关八一来,就扫了诸位的兴头。我关某人有事,跟你们头儿有关,跟诸位无涉,你们就热闹你们的罢,若今夜有谁见着你们头儿,就烦请说一声,——说关八问候朱四爷,明天同他碰面就是了。”
直到关八爷昂藏的背影消失在梯口,那些被对方威棱魇禁住的匪群;才开始还了魂似的转动眼珠,你瞧着我,我瞅着你,互传着惊异。一响枪声掠向高空,那是撒岗的信号。杂乱的马群窜过街心朝北宾士过去,隐约的螺角,断续低鸣着。
谁都知道,在关八爷跟朱四判官晤面前,朱四判官业已败了一仗。
傍午时分。
连绵的细雨暂时歇止了,天顶的低积云仍然厚压着,沉迟的凝固成一整块的烟灰色,没有一丝退散的迹象。关八爷在泞湿的羊角镇大街上缓缓的走过,街面湿沙上留下他清楚的脚印。离他身后五步远,被差来迎接他的小蝎儿撮着白马一块玉的缰绳,不紧不忙的跟随着。街两面的长廊下边,站着一群一簇的土匪,原在叽叽喳喳议论著什么,及至关八爷经过时,全都低下头、垂下手,默默的目送着他的背影。
“我弄不懂他?”一个匪目说:“我弄不懂这位关八爷到底是怎样一种人物?!……咱们头儿跟他在万家楼对过火,邬家渡口拚过命,可说是生冤家死对头,咱们头儿日夜悬虑的,就是怎样擒杀他?!他竟然就这样来了!”“唉,来的容易,去的……难!”
不知是谁,从心底涌出这样一句话来,使许多人都有着同样的感叹。不久之前在如沸的枪声、螺角的嚎鸣中,在红火烛天的夜里,关八爷这名字会使人亡魂丧胆,肉跳心惊,即使退离后,这名字仍使人惴惴不安,一提及他,便像面对着神威奋发的狮虎一样。……但一见面之后,这些由惊恐错觉造成的印象全都消失了,关八爷缓缓的走着,他脸上挂着烟样云样的笑意,凌驾乎生死之上的笑意,那样深刻的扩染在人的心上,他的眼光是温和的,安详沉着,却带着半分悲悯的意味,悲悯谁呢?……他阔阔的双肩上似乎独背着一天沈黯的愁云。
“这个人无论如何死不得,”另一个匪目赞叹说:“讲句掏心话,能死在他的枪下,死也死得心服,咱们这些人,心肠黑漆漆的,见了他就自感龌龊得很,凭什么跟他拔枪?!……他就命中注定要死,也不该死在咱们手上。好一个磊落光明的汉子,真个是……”
关八爷那样缓缓的走过了……
狂风沙0083
这一条长长的、寒伧古老的市街,它每一户人家都是常年南来北往的走腿子人所熟悉的,它是西道上盐枭们必经之地,逢着落雨飘雪天,兄弟伙搭起腿子,常在镇上作较久的盘桓;在过往的承平里,这镇市曾有过安详的容貌,一整条窄街飘浮着熏烤食物的香味,茶楼和酒肆中飞腾着异乡浪汉们浇愁的阔笑,唱书人锣鼓齐鸣,但招不回悲惨的历史,镇梢草顶的谯楼间,又击出一声徐徐的更鼓,那声音使每个背井人都悠然起了乡情。……可哀的羊角镇的朴拙的人们,谁欠过捐拖过税?那些吃民脂喝民膏的北洋军醉饱之余,那还记得起“保民”两个字?看光景,他们只有听任著有枪有马的家伙们任意夷凌了……想在这种劫难交加的乱世做个“人”,就不能不看这些,不能不想这些,看在眼里两眼滴血,想在心里五内俱焚!做“人”,是的,一个“人”该挑的担子就有这般重法,直能把人压死,但在没死之前,仍得挑着它,咬牙走下去,也许眼前就横着一座深坑了——谁能料定朱四判官的心意如何呢?
关八爷仍那样缓缓的走着,微风贴地来,飘起他长袍的下摆,他拎起袍叉儿绕过一座水洼到了北街。
“瞧这就是关八爷了,”在一处窗洞里,做父亲的指点着,跟他的孩子说:“四面八方,几百杆枪围着他,他却恁地轻松,真是个人间少有的汉子,可惜……”
“天会保佑他。”做母亲的合掌说:“他这样手无寸铁,谅想朱四判官那天杀的也不敢把他怎样。”
“不一定,”做父亲的摇着头:“像朱四判官这种老奸巨滑的土匪头儿,什么歹主意行不出?!关八爷硬想冲着老虎讨皮毛,未免太傻……了!”
女人仿佛受了惊,抖成一团跪下去,喃喃着:“阿弥陀佛,你开眼罢,我的老……天……”
而关八爷轻松的走过去,座落在北街的那座大庙就在眼前了。
朱四判官的机警也正显在这些地方,他无论到那儿,垛子窑总安在地势高亢开旷,使得枪跑得马的处所,以防万一被人软贴上。在整个羊角镇上,论地形地势,没有比北街大庙更适宜的地方了;大庙建在一座斜斜隆起的土坡上,三面绕着绿林,庙前却是一块宽广的青石坪,一端和一条宽而短的横街相衔,有两道石级通到石坪上。
为了迎候关八爷,朱四判官存心摆排场亮威,横街两边,每隔三五步地,就皋侯着一个穿皂衣、挂双跨的家伙,(双跨,即双枪。)手捺着枪把儿,摆出随时可以拔枪的架势,最触目的该算是那些编结得非常精致的匣枪穗儿,分成红黄蓝白黑五色,在风里悠晃着。
“禀告头儿罢,”小蝎儿牵着白马招呼说:“就说关八爷来了。”
“关八爷到。”
“关八爷到。”那些人毫无表情的传递着同样的话语,声音走在人前,关八爷还没登上方坪,声音早已传到庙里去了。
关八爷压根儿没理会这种阵仗,撩着袍叉儿登石级,迈步上了青石坪。青石坪刚被春雨洗濯过,极为光敞明洁,石面上还湿漉漉的留着雨痕和小小的水泊,泊里倒映出被分割了的大庙的影子。
两扇庙门大开着,朱四判官穿着深藏青哔叽呢的长夹袍儿,大襟半敞着,拦腰勒着黑缎腰绦,光着头迎了出来,带一脸假意做作的懒散的神情,松浮的笑着说:“可真没料着,嘿嘿嘿,没料着咱们的丧门神——关东山关八爷,真的会来这儿,我朱四该磕头迎您咧。”
“倒也用不着磕头,”关八云过去,拍拍朱四判官的肩膀,也口气轻松的说:“你要是自己拎着头,让我塞在马囊里带回去,那可比磕头更省事了。”
“本当照您吩咐办的,”朱四判官笑眯了眼,反拍拍关八爷的肩膀说:“我如今还不想死,我说八爷,——我的胡子还没泛白呢,死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您若是死了,我该送您四个字!”
“那四个字?”朱四判官说。
关八爷脸上的笑意缓缓的收拢,脸色跟着僵冷下来,缓缓的吐话说:“死,有,余,辜!”这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像四柄铁锤似的锤进朱四判官的心里去,他抽了一口冷气,苦笑着摊开两手,耸了耸一边的肩膀。
“我说关八,我朱四判官一向不讲绕弯儿话,”他苦笑说:“在我眼里,您八爷确算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我真的敬佩您,可也真的恨你!你该知道,我时时刻刻盘算着杀你!今儿碰面,正是咱们摊开台面算总帐的时刻,我倒要洗耳恭听,您这死有余辜这四个字,是怎样解说法儿……咱们进庙去,当着神佛,碰杯说话罢。”
“假若您心里也有神佛,那就好办了。”关八爷说:“至少我得把要说的话,一一说清楚,然后,你要杀我很容易,——我身上是没带枪的。”
“甭担心,”朱四判官说:“我朱四判官自承不是个君子,却也不若八爷您所想的那样小人,我即使要杀你,也是拿命换命,大明大白的拚一拚,至少不会在桌肚底下打你黑枪,我卑鄙也不至于卑鄙到那种程度。”
“您误会了,”关八爷说:“我的意思是:我既来了,就悉听尊便。”
酒席摆在前大殿正中,席上只设了两个席位,两边有两排佩枪的站着侍候。四判官一摆手央客,关八爷就坐在客位上。“替八爷把酒给斟上!”四判官说:“替咱们换上大杯来。来罢,八爷,咱们先干这一杯,再听您说话,您得说说这死有余辜。”
酒盏碰击酒盏,关八爷喝干那盏酒说:“那我得先问你,你对死有余辜这四个字加在你头上有何看法?”
“直截了当一句话,——去它的?”朱四判官喝完酒,脖子有些发粗:“也就是说,要是您没有一番解说,我不服气。”
“您的道理是?!……”关八爷伸着下巴等着对方说话,一丝微笑又挂上他的脸。
“我它妈一向不是爱讲道理的人!”朱四判官说:“可是今天不同,您八爷是我顶佩服又顶恨的人,我不妨跟您谈谈。我认为我朱四判官一百个不该死,充其量,我是个爱放火,爱杀人,从里到外的,透明透亮的坏蛋罢了。……这世上,依我看恶人分四等,我是最不该死的那一等,还有三等比我更坏的。”
“妙论,”关八爷说:“今儿能听着,也算长了一分见识了。”
“这头一等人,就是我朱四判官这种草寇了!并非是我自鸣得意,八爷,您想想,谁它妈不是他父母娘老子揍的,谁它娘天生就有邪皮恶骨,非它娘杀人放火不快意?!……我这种邪论,还望您别介意……像我这号儿的粗人,当初也跟您一样,一把泪一把汗朝田里栽土里洒,官不逼,民不反,我愿意背声名,卖祖先,落草为寇的么?也只是争口怨气,争它一个豪强罢了。你北洋军强你的,老子强老子的,上捐上税你甭谈,黑里白里,两不相干!”
“道理确是有道理,”关八爷笑说:“可惜是和尚的大襟——跟常人反着开的。你不错是出怨气,老民呢?——又闹官兵又闹匪,上下牙对着挫,皮跟骨全叫你挫分了家了!”
“我知您会这么批断我,”朱四判官两眼有些发赤了:“可是天地良心,出道这多年,我吞散匪,盘大户,劫奸商,并没扰着那些没骨头,没心眼,软扒扒的叩头虫,我反而怂恿他们揩干熊人泪,拉枪跟我走,……如今我手下这七八百人,那个不是老民?!若不是我拉了他们一把,只怕早让北洋兵榨干了骨髓了!我说八爷,您口口声声把那些老民顶在头上,只是您太疑太傻了,我却恨透了他们,因他们太有些像软骨虫了,这天底下的恶人,全它妈是他们宠出来惯出来的,他们受罪也是活该!”
关八爷听着,浑身震动了一下,手里新斟满的酒,有几滴泼洒到桌面上。
朱四判官额角上盘错的青筋鼓凸着,多毛的手紧握着酒盏,仿佛要把什么勒碎在掌心里一样,他硬刺刺的胡梢上粘着些残酒,微僵着,赤红的两眼也有些湿润。
“冲着真人没假话,八爷!”他怒沉沈的说:“一个人做了贼,祖宗三代没光采,我干这个,空背个恶名,谁同情我?谁懂我心里的苦楚?!我它妈是金刚钻钻碗——自顾自,我它妈既不想做圣人,沾那些文酸狗屁味,管它娘天下如何?!我只懂我自己不受北洋军的气就够了,谁想举圣人牌子,摆正经面孔来说我,我就赏它一枪……嘿嘿嘿……是罢?他爱做圣人,他爱万古留名他去做就是了,我它娘也没挡着谁,谁也甭来扰我。……当然喽,我它妈朱四判官也不是好东西,我它妈草寇就是草寇,这就是第一等人;从里到外的坏蛋,我也用心机,施计谋,那全是为了自私,——想保住我这颗不该挨刀的脑袋!”朱四判官那样放开喉咙嚷着,虽说是粗野鄙俚,但却爽快的吐出了他内心深处隐藏着的真意,他说话时,对面的关八爷微蹙着眉,一直凝望着他那张激愤的脸,一面缓缓的点头着。
“那么,那第二种人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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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还说得过去,”朱四判官呷了口酒,吐气说:“第二种人虽也算是坏蛋,但却没那个胆子直认,权充一只闷葫芦,敲也敲它不响。”
关八爷高举起酒盏,跟对方碰杯说:“那三四种又当如何?”
“等而下之!”朱四判官撇撇嘴,摆出鄙夷的神态说:“第三种人是满口仁义道德,满心男盗女娼,坏在骨子里,正经在表面上。第四种人不但假作正经,还只许他施坏,不准旁人施坏。……领兵下乡,挂着靖乡名义打劫的北洋将军,这就是活例!”
关八爷旋动酒盏,默然沉思着。
“喝完这盏酒,八爷。”朱四判官举盏相邀说:“您适才指我‘死有余辜’,您该解说解说了!”
“不错,正如你所说,老民是些软扒扒的叩头虫,若依你的看法,这世上的善良人全都是该死的了?”关八爷说:“官逼你,你不举枪抗北洋,盐市保盐抗税,你倒抽后腿,六合帮那些弟兄,既不是散匪,又不是奸商大户,你照样使他们撇下嗷嗷的妻儿,埋骨南荒,这全是你四判官摸着良心该做的了?!你若真是糊涂人做下糊涂事,也许罪不至死,可是你并不糊涂。”
“我不糊涂。”朱四判官说:“我只是冷酷自私,我忘不了盘算着杀掉您也正是这个原因,普天世下,也只有你关八敢这样数我的罪状,但我弄不懂,你逞英雄,显豪气,不计生死,以天下为己任,到底存什么用心?”
关八爷摇摇头,笑得有些悲凉:“我既不逞英雄,也不显豪气,我何尝不知惜生避死?我只是怀着一颗做“人”的爱心!”
朱四判官放下酒盏,突然抖动着双肩,悲惨的大笑起来,笑得短髭贲张,泪水纵横,半晌才说:“爱心?!您是说?……我朱四判官没见着这个,您把我骨头上榨,也休想榨出我一点一滴爱心来。”
“它是看得见,摸得着,”关八爷恳切的说:“您夜晚扪着心,它就是疼痛。想想盐市罢,想想那些妇孺老弱,成千累万的棚房里的流民……江防军一旦闯开盐市,火烧枪杀,玉……石……俱焚,能说与你我漠不相关?!咱们总披着这一身人皮,咱们父母娘老子,何它又没在恶徒枪口下,忍辱含悲的做过叩头虫?!……”
朱四判官双手分扶着桌角,听着听着,他的头侧向一边,没精打采地垂了下来,忽然他举首摇头说:“我的八爷,您不单枪马有功夫,词锋也够厉的;您这一番语,几几乎把我说动了。不过我得先问一声,您这回来羊角镇,是想说动我集起人枪帮盐市,跟那帮傻鸟一道儿暴尸呢?还是来替你那帮死去的弟兄报仇呢?”
“一切由您权衡罢。”关八爷说:“您若肯聚集人枪解救盐市,我关八的生死,由您处断就是了。”
朱四判官沉吟着,声音柔软下来:“不错,八爷,您是想拿话头儿牵着我的辫子打转的,我认输。不过我得说明白,您那爱心总是空的。要我帮着盐市,冒死打北洋,我朱四判官一个人干,那成,我可不能牵着大伙儿下汤锅,……我虽敬重您,但还念念不忘杀你,我在想,我恁情先杀掉你再去盐市赴死,我实在妒恨天底下有你这种人,敢在几百支枪口下揭我的疮疤!您逼得我走万家楼,惨败邬家渡,我忘不了,我没有您这样的心胸!”
关八爷淡然一笑说:“适间我业已说了,悉听尊便,……不过,今儿我总是客,我还没放下酒杯呢!”
“来人,替八爷把酒给斟上。”朱四判官神色沮丧的说:“我反覆想了想,我是中了你的计了,你单枪匹马来这儿,实在不够英雄,我既不能差人半路上打你黑枪,又不能拔枪射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那好办,”关八爷说:“只要请你给我取枪的机会,咱们出去比枪,可不就成了?!假如关八还瞧得进您的眼,这是最妥当的办法。我若不死,算替老民除一害,你若不死,单还您守信诺,聚集愿解民困的弟兄帮盐市,您觉得如何?”
“成!”朱四判官隔着席,伸过他多毛的大手来,跟关八爷狠狠的握了握,转脸吩咐小蝎儿说:“吹螺角,撤岗,把伙计们全招回来,替我跟八爷作个生死见证罢!……虽说我是不甘心死的人,这回也得赌赌运气了!”
晌午后,天顶的灰云翻动了,想必是起了高风,但地面的空气仍是沉迟湿郁的,连半丝风刺儿也觅不着;大庙两侧郁绿的树丛寂举着,叶片间还亮着昨夜残存的雨沥,叶荫下笼着沈黯天色泸落的郁影,映在人眼里,却化成一片湿郁蒸蔚而成的水雾,孕结着从人心底涌升上来的纷乱和焦灼。……成百匹杂乱的马群弄出一片混乱的声响,各形各式的匪徒们分聚在青石方坪的两端,纷纷嘈切着。这消息确是令人惊异的,谁也料想不到关八爷跟朱四爷竟会决定单对单比枪决死,螺角把他们聚拢来,等侯目击这场龙争虎斗,但从大庙的神殿中,正飞出他们两人豪气的猜拳声,你五魁,他八马,嚷得那么热乎,那像是马上就要一决生死的对头?倒像两个阔别多年的故友呢!
酒盏碰击酒盏,两旁自有人添肴换酒,酒到三分醉意时,朱四判官哈着腰,双手抱着酒盏,把多胡髭的下巴挨在盏边上,卷着舌头说:“八爷,等歇就要拚枪了,您不怕吗?”
“为什么要怕呢?头儿。”关八爷说:“死后总有一棺之土,何况咱们还各有一半生机。”
“我……”朱四判官斜乜着眼珠;“我说句实话,虽答允跟您比枪,可又有些后悔,正想改变主意呢!”
“那也随您的便,”关八爷说。
朱四判官的脸色突然有些泛青泛白,抖索着肩膀,诡秘的笑了起来,那不是笑,那是内心一种激烈的痛苦的熬煎,化成一股气,不能自禁的迸发出来,冲过喉管,冲过牙床,齿缝和鼻孔,使他那张酱紫色的面孔出奇的扭歪着:“直到如今我才知道,我原来是个怕死的人……早先充胆大,也只因没遇上真正的对手罢了!我说八爷,跟您比枪,我实在有些胆怯,您拔枪快,枪法又奇准,只怕我今天是……活不成了。”
“那倒也未必。”关八爷说:“假如您有顾忌,我倒愿慢点儿拔枪。”
“不成。”朱四判官说:“枪子儿不长眼,假如我先开枪,你是准死无疑,您愿拿性命送礼?!”
“那要看值不值得了。”
“我疑心您说谎,八爷。”朱四判官说:“我这许多年,杀人也算杀出了名,可就没想到死是什么滋味,今儿一想,实在怕得慌,有句话我得问您,世上当真有人能它妈的视死如归?!刀横脖子,枪抵胸窝也不骇怕?!”
“天下没有不贪生的人,”关八爷嗟叹说:“唯有爱心能激发人的勇气,有了它,妇人小子照样能视死如归,我并非跟您说道理,您会晓得的——平素持强把横的人,及至死到临头,未必有勇,一样两腿筛糠。”
“斟酒来,”朱四判官叫说,又转朝着关八爷,继续说:“我还是信不过,八爷,我从没见过爱心像什么样儿。我这半辈子耳听眼见的,是枪声,是火是血,是仇恨和不平,似乎世上也就是这些了。——拿我的三膛匣枪来,擦枪的绒布和鸡油一并带来……今天我可真算是舍命陪君子,是好是歹也就是这一遭啦。”
朱四判官使绒布蘸着鸡油,擦着他那支二分口(枪口紧的枪枝,多系新品,俗称紧口枪,价较昂,购枪者通常将枪口朝天,倒置子弹一粒,弹尖嵌入枪口二分,即为二分口。)烤蓝没褪的新匣枪,关八爷仍然闲闲的把玩着酒盏,一缕游离的思绪,也在跟着盏缘旋转着。假如藉比枪的机会,伸枪击杀朱四判官,那该是十拿九稳的事,可是即使杀了他又当如何?杀人容易度人难,酒席上曾费尽口舌,希望能以言语唤醒他,这人虽是个凶蛮的草寇,却也跟钱九一样,是个直性人,又混沌又固执,看光景,自己不舍身,是度化不了他的了!虽说自身死不足惜,但仍有许多该办的事情没了,万一横尸在对方枪下,柴家堡、万家楼那一带民枪由谁去集?盐市的危局由谁去伙同撑持?爱姑的下落由谁去访?……别的私仇都可暂放一边,唯有出卖罗老大,断送老六合帮,勾结朱四判官,陷害保爷的那个奸徒,决不能放他活在世上,假如那种人能活着,世上就没有天理了!
“有句话我也得问您,”关八爷明知黑道上的惯例,永不会对外人道及扒灰卧底人的姓名,但事到急处,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上一问了:“早些时,您扑万家楼,那根暗线,是谁替您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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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八爷您怎的会问起这个来的?——那事跟您无关啊?!”
“不。”关八爷说:“万家楼房族多,里面也许另有文章,那我倒无意过问,不过……我总觉得,替你牵线的家伙,极可能就是通报缉私营,围歼掉老六合帮的那个人,……那是我必报之仇!”
“噢。……说来您不信,连我也不知他是谁。——最先他是先跟老五接头的,可惜老五早已死在您那伙人手里了。”朱四判官追索说:“不错,我也曾见过他,黑巾蒙脸,骑着一匹白叠叉的黑走骡,他说是只要我闯进万家楼撂倒他们族主保爷,除了任意卷劫之外,他们另送大洋五千整。”
“你收到那笔款项了?”关八爷追问说。“一文不缺整五千。”朱四判官说:“双方事先议妥交款的地方,在宗祠后边的石板巷里,保爷在前面一倒,五阎王就在后面替我收了钱,……若不是你八爷挡了我的财路,我何止只拿那笔钱?看光景,保爷那条命,您也有意寄在我头上了。”
“我不能要一个土匪不杀人。”关八爷说:“有七颗人头抵了保爷一命,咱们算是扯平,保爷的死,你只是帮凶,我正要追那元凶。”
“话又说回来,八爷,”朱四判官说:“万一您今天撞在我这枪口上,那就免谈了。我若赢了您,我只答允拚死帮盐市,使那些人免于一劫,其余的恕我办不了!”
“那只好把我这片心意,交给苍天明察了!”关八爷整妥杯筷,缓缓的放下酒盏说:“无论如何,我总诚心谢您为我设宴,如今我关八酒醉饭饱,该是您动枪的时刻了……”说着,反手一推坐椅,缓缓的站起身,朝庙门外的青石方坪走过去。
朱四判官拎着匣枪跟了过来,捱着关八爷说:“依理讲,我这种人不配跟您比枪决死,可惜咱们天生就不是同一种人,……我就是不跟您比枪,您也不会放过我,我自私,我要争这一半免死的机会。”
两人并肩走到青石方坪中间站定,久候在方坪两侧的土匪全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颈,一度沉落了的嘈切声旋又升腾起来,庙廊边的白马一块玉见着主人,引颈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云散得很快,西侧的树梢上,落着一缕一缕穿透云块的黄得过份的阳光。
“奉枪给八爷。”朱四判官说,声音有些僵凉喑哑,“用八爷他自备的匣枪。”
从小蝎儿手上接过皮枪匣,关八爷拉出他的匣枪来,带着无比珍惜的神情,反覆凝视着,这管不算新的三膛匣枪跟自己的性命紧扣在一起业已好些年了,最初拿它护身保命,原没把它当成喝人血夺人命的凶器看,一年年秋风落叶的辰光总在飘泊长途上捡视着它,翻一翻一年来积在心底的旧账,生恐错用了它,愧对拴系在良心上的律法。乱世人难做也正难在这儿,每个人要活着,又得肩负起从官府溃下的律法——良心的律法,北洋官府非但不除奸铲恶,反养奸扶恶,这奸这恶,都得由人趋身去铲除。这些年来,虽没逞血气之勇错用这管枪,总觉它仍留下了太多的血腥气,难道这世上的恶人全非得伏尸枪下不成?!
关八爷悲切的举起眼,斜阳金色的光脚移走在大庙的庙脊上,曾经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因年深日久遭受风雨霜雪的侵袭,已变得十分黯淡了,无数塔松,绿白菌子和粒状苔覆盖住久远的往日,只留下一片残阳拍不醒的苍凉……从斜飞檐角间探出的叉角龙头,展垂的凤尾:整条勒满古式花纹的庙脊上,站立着的各种样传说里的神仙,那世界是和平缥缈的,离开脚下所踏的人间太远太远了。……神仙们治不了这个世界,也度不尽天下的苍生,我关八又算什么?尽力求取一个安心罢了!人生数十寒暑,事实上也无法想得太多,顾虑得太远,有口气为人在世,只能说办一宗事算一宗事,度一个人算一个人。想到这里,他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发出奕奕的光彩。
“伙计们,竖起两耳来,替我一个字一个字听真了,”朱四判官朝两侧扬声喊说:“我朱四在江湖上闯荡半生,鸣锣响角,聚众拉枪,行过凶,作过恶,抬过人,撕过票,(即杀掉人质。)在关八爷面前,都由我一人独担了!我干的也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也算我干的,关八爷找的是我,不会剃你们的头毛,我是人老骨头硬,顽石不点头,是生是死不认罪的,宁可挨枪。……我要枪口无情伤了八爷,我答允他从今洗手,帮他援盐市,散伙后,愿跟的跟我走,不愿的不相强。假如八爷他伤了我,世上不差我朱四判官这个坏蛋,你们就听八爷作主罢。……你们看看办,能替我备一口薄皮材,不拿我喂鹰喂狗就成了!”
那些土匪们并非没见过世面,可像今天这种光景,却都毕生没瞧过,大伙儿心里有数,这两人的枪法都是闻名的,若说枪响不伤人,那就难乎其难了!朱四判官的狗熊脾气是那种样,一旦决定什么事情,九条牛也拉不转,明知比枪的结果很惨,但任谁也说不上话,这场枪是比定了。太阳一寸一寸的朝下落。风把人汗毛吹得阴阴的。
“请罢,八爷,”朱四判官背转脸去,哒的一声抽栓顶火,垫起机头,苦笑说:“咱们背顶背南北走,小蝎儿,你退在一边数数儿,一步一数,数至卅,咱们转脸发枪,每人填三发枪火,三枪不倒人,咱们各行其是!”
“好罢,”关八爷当场退掉多余的枪火,徐徐的转过身子,面对着大庙。一群归鸟喧噪着,斜掠过庙脊,天顶的灰云退尽了,露出井样的深色的蓝天。
小蝎儿用数位催着人走。
归鸟飞进斜阳影里,只留下一群迷茫的抖动的黑点,神仙的世界,安然无惊的世界在关八爷凝注的瞳孔里扩大,他走过去,他希冀中的人间原本是那样的。
“五六……七……八……”小蝎儿数着。
站立在青石方坪两侧的人群,几乎连呼吸也停了,变成些木偶。空气里也塞满了死寂,仿佛就要朝开迸裂。
朱四判官的两腿有些打颤,死的预感围绕着他,变成一面密密的巨网,网外是一片触目的黄昏,求生的本能使他在这最后的时刻抓紧一些游舞得快如闪电的思索,假若想免死,自己必得要抢快半步旋身开枪,关八的枪法远比自己高明,必得不容他有开枪的机会,要不然,即使自己发枪伤了他,自己也无法逃过他那三发枪火……
“十八,十九,二十……”
朱四呀朱四,你这老狐狸讨了一辈子巧,难道竟为了保命,对关八爷这样的豪雄也起这种歹心?!朱四判官忽又兴起这种自责来。不成!我不能也不配枪杀关八,我得压偏枪口只让他带伤,我既有这种念头,焉知对方不手下留情?
“廿六,廿七,廿八……”小蝎儿数着,声音也变得僵凉了。朱四判官收敛心神,紧一紧满浸掌汗的枪把儿,等到小蝎儿方一吐出卅两个字,旋风般的拧转身形,匣枪的枪口一低,砰砰的点出两发枪火,也就在这一刹功夫,眨眼间他只看见关八爷挺身静立着的脊背,长袍飘瓢的牵着晚风……他脱口叫了一个啊字,但那声惊呼并不能召回射出膛的枪弹,大错已经铸成了。
大错已经铸成了,这结果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的——关八爷在数至卅时,两手压根儿没触及插在腰间的匣枪枪柄,也压根儿没有转身,他是挺着脊背打算挨枪。当然他是挨了枪,一发枪火擦过他的左肩胛,使他左手垂落下来,另一发枪火射穿他的左腿,使他的身子歪侧着,脚跟抽离了地面,鲜血从两处伤口涌溢出来,洒在他长袍和靴筒上,他这才手捺着肩膀,缓缓旅转过上半身,苍白的脸上仍挂着笑意说:“打罢,头儿,你膛里还有一粒火。”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八……爷!”朱四判官忽然哀嚎着,屈膝跪在地上:“您不会记恨我罢?八爷,您不是人,您就是神!”
“我只是关八。”关八爷说,疼痛和晕眩使他咬住牙,额角滚下豆大的汗粒,他原来红涂涂的脸惨白得可怕,但他声音仍是温柔的,充满了对世上的哀怜:“我……不恨你。我只盼你记着你的话,救救……盐……市……罢。”刚说完话,他就咚的一声惯倒在石坪的血泊里了。
“我能救谁?!八爷!”朱四判官疯狂一般的使头额敲击着石面,哀声说:“我这样打伤您,八爷!八爷!……啊!我是猪,我是狗!我是猪狗不如的扁毛畜牲!我只能先救……自己了!”
他跪着,最后一束残阳的黄光勾下他的影子,他挺起身子,把那支尚余一粒枪弹的匣枪枪口反顶住自己的额角,跟着就响起一响闷闷的枪声。
连天和地全跟着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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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四判官的灵柩就停在大庙的前殿中央。
那口黑漆大棺材是羊角镇上一位信佛的老太太捐出来的,她为着他,捐出了她准备多年,自己要用的寿材。她相信朱四判官死后不会受地狱之灾,就因他临死前找着了他自己扔弃半辈子的良心。
“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她数着念珠说。
成佛与否是世人的事,朱四判官是不会知道了。他的死被羊角镇上的人们风一般的播传着。他死后,他手下的七八百支枪并没风流云散各奔东西,暂由小蝎儿领着,一方面替他们死去的头儿护灵,一方面等着带重伤的关八爷伤势略痊时,吩咐行止。至少他们已跟着四判官死过一回,复活后都不再是土匪了。
躺在祥生堂中药铺里的关八爷是清醒着的,唯其清醒着,当小蝎儿进屋禀告朱四判官自己枪击天庭时,他的痛苦就比伤口之痛更深了。
“这都是我的错,”他流下不轻易涌溢的眼泪说:“我存心舍己救他,成全他的声名,谁知反而害了他,我不知你们头儿竟这样烈性?!”
“您一样成全他,他可又成全了咱们几百弟兄。”小蝎儿说:“咱们落草为寇这多年,谁不是满手血污?如今大伙儿全有意学着为‘人’,只有静等八爷您吩咐和指拨了。……您也甭太伤神,养伤要紧。先把弹头钳出来,再行敷药调息,不久就可痊愈的。”
“我不能不想着,”关八爷沉痛的说:“你们头儿要死也该死在盐市,不该死在这儿,死在他自己的枪口上……这正是他过份愚拙的地方,他这样一死,我双肩上的担子,就重得够挑的了……他存心留我一命,让我独挑这付担子,我怎能不挑?!怎能不急?!”
“急是没用的,八爷,”小蝎儿说:“俗说好汉单怕病来磨,您的枪伤更重过病患,不按部就班的调治是下不得床的了!”
“调治归调……治,”关八爷喘息说:“有些事情,你得急着替我办一办,如今我是个带伤的人,命还攒在你们手掌心,我逼杀了你们的头儿,你们该怎样处断我不必犹疑……好,就算你们信得过我关八,你们头儿也曾说过‘不必相强’的话,你出去问问他们,愿不愿为盐市舍命?愿的就留……着,不愿的就……遣散了……罢。”
“这我照办,”小蝎儿说:“不知八爷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烦你替我备一份纸箔,”关八爷说:“一俟弹头取出来,我就得去奠灵!我的白马鞍纤烦替我备妥,我不能因伤势耽搁行程。你知道,盐……市是座……危……城!”
“您想带着伤上路?八爷。去那儿用得着这么急法儿?”小蝎儿惊得张口结舌说:“那可不是?!……”
“不必为我担心了!”关八爷说:“这就算我的吩咐罢。我走后,你能集聚起多少人枪,就暂时扎在镇上,听我的消息再朝南拉,柴家堡、万家楼是否肯拉枪助盐市?目前还说不一定,非等我去后才能见出分晓。”
小蝎儿瞧着对方疲倦的脸色,心里老大的不忍,为怕他说话太多,耗伤元气,就欠欠身子,悄悄的掩上了门退了出来。而关八爷还在里间独自喃喃着,他明白自己的伤势,肩伤并不重,只要伤口不化脓溃裂,不消三五天就能合口了,而腿伤不同,弹头深嵌在腿骨里,即使顺顺当当的取出来,肉伤易痊,骨伤没有百天养息是难得痊愈的。一百天是多长的时光?若按常理去养息疗伤,一百天后,盐市也许会变成一座火烧的废墟,万人埋骨的坟场了!……明知这条左腿在养息没痊时行动定会成残,也顾不了那许多了,救盐市卖命全不足惜,何况一腿?!
就因抱定这样想法,所以当祥生堂的中医把弹头夹在盘子里,血迹没干,关八爷就扶创而起,嚷着替他备马。但他虽有铁打的心志,却没生就铁打的身体,创口的剧疼使他陷入昏迷,直至朱四判官出殡前一天,他才勉强能扶杖下床。
“我这一躺,躺有多少天了?”
小蝎儿屈指数算着:“连今天算在一起,才过了十三天。依您的伤势来看,还是不宜走动,医生说,不过百天走动,伤筋损骨,腿会成残的。”
“十……三……天,”关八爷自语着,一脸的焦灼与懊伤:“你有得着什么关乎盐市的消息吗?”
“我曾差人下去打听过,”小蝎儿说:“至今差去的人还没见回来。”
“你可不能把我瞒在鼓里,这样,你就害了盐市了,”关八爷说:“我瞧出你在说谎!那谎话藏在你的眼里,你瞒不了我,……说实话罢,盐市怎样了?!”
小蝎儿嚅嗫着垂下头去:“八爷,您包涵点儿,为了您的腿。……盐市的风声很紧,原先一直闹病的师长,发觉小菊花那姑娘在暗里捣鬼,前几天把她杀在西校场。听说孙传芳连来几封急电,一再限期破盐市,这几天,江防军业已在东西两面跟盐市接火了!我并非要说谎,八爷,实在是……你那腿创不复元,干急也没有用场。”
“替我备马!”关八爷压根儿没理会小蝎儿下面谈些什么,暴躁的嚷着。
脸朝着朱四判官的灵棺,屈膝跪拜时,关八爷就觉着腿上的伤口复裂开来,鲜血顺着裤管滴在靴筒里,但他咬着没吭声,没有时间再让他顾及这些,他金花游舞的眼里,只看见盐市的危亡。……天已过午了,阴霾霾的,颇有雨意,但他必得立即上马赶赴芦苇荡那边的万家楼去,无论伤势怎样,他也要死死撑持着,白马放缰后,顶多入夜,就能赶至万家楼。
他没有要小蝎儿派人护持,迳自翻上马背,领缰催马哨出羊角镇南门,顺着低斜的荒路拨马南行。过度的焦灼找不着出处,此时此刻,关八爷满心塞着空空荡荡的凄茫。人生就像眼前天色一样的阴霾灰冷,不知怎样拨开云雾觅得着阳光?就拿西道上这条荒路来说罢,几乎写下了自己悲凉的半生,替老六合拉纤的日子写在一块滚动的云里,那些惨死的弟兄们曾互相吐述过的故事,系在走过的芦苇旷野的风中,几个月前跨着麦骡,领着十六辆盐车走过这里,霜花抱树,寒风刺骨,一转眼间又变成遍野郁绿了,那些弟兄的坟头。怕也已遍生绿草了?……不错,那时朱四判官插过狼牙桩,威风凛凛的图卷万家楼,而今也不过躺在七尺之棺里,等着埋进黄土。一别半载的万家楼,谁知又起过什么样的变化呢?正因为人事变迁太大了,料想不到的岔事太多了,像保爷被杀,盐市举枪,四判官饮弹,六合帮离散,才使得自己仆仆风尘,疲于奔命,自己虽为苦难人间尽力,谁又能知结果如何?!
管它悲凉也罢,灰黯也罢,活一天总得朝前走一天,不止一回,自己常拿这话来勉慰自己,万一走不动呢,爬也总得朝前爬了!左腿的伤处痛得麻麻木木的,涔涔的血水把裤管湿得粘在腿肉上,关八爷仍然咬牙叱着马。
这回到得万家楼,必得使大义说服业爷,盐市这一举关系太大了,假如合各方之力,能一战击散江防军,孙传芳的大军在江南被北伐军咬住,势必无法抽调更多军队过江,前方后背内外受逼,孙军极可能不战自溃,北伐军早一天过江,北地人们少受一天煎熬,他业爷该懂得这个道理。业爷虽没有保爷那样精明果断,但总该信过自己罢?何况还有个与自己极为投契的珍爷帮着拿主意呢。也许当初自己拒婚的事,会使珍爷记恨自己,记恨我关八太不不通情,如今再仔细考量,当初自己的决定一点儿也没错在那里,菡英姑娘虽有些男人家的野性,终究是大家闺阁里娇养的千金……谁不想有个蔽风挡雨的小窝巢,供人从无尽的江湖道上息止?谁不想在终年飘泊中抓住一把根须?而关八不是那样人,也没生那种命,说什么也不能拖累她,剖开自己的心胸腑腹,摊掠出的不是柔情,只是鲜血,单是人间重压已使自己透不过气来,还能再加上情累么?……盐市如今战火殷红,关八必须赴死,珍爷兄妹若是明眼人,就该体谅我当初拒绝婚事的用心了。
一阵轻微的晕眩的黑浪涌向眼前来,逼得关八爷不得不兜住马缰,手扶在判官头上闭了一会儿眼。过了好半晌,强自撑持着低头去看伤口,不单裤管浸泡在血里,连马鞍上,马腹上,全沾染得透红,短短的靴筒里灌满血桨,溢出靴口朝外流,一路全滴着钱大的血点儿,假如像这样下去,也许在半途上就会因失血过多,从马背翻落下来,无依无靠的死去了。关八爷想到这儿,不由心头一凛,立即抽出攮子来,割断袍角,齐伤口以上,紧紧的勒了几匝,觉得这样虽然不能完全止血,至少也可以延缓时间,不至把体内的鲜血流尽。包扎了伤口之后,就猛力的使单脚磕镫,催马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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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在这样危急无助的辰光,天顶的重重叠叠的灰云推涌着,翻滚着,互相交错着,一阵狂风扬起路面的糙沙,雨意可愈来愈浓了。关八爷仰脸望望天色,两道浓眉不由紧蹙着剑立起来,透过他饱有经验的眼,他晓得这场雨再不是绵绵的春雨,却是春残夏接的季节中偶兴的雷暴雨,他两耳仍极敏锐,听得见半空滚动云层里嗡嗡的水鸣声,这种水鸣声正是雷暴雨来临前的最显明征兆,民间通常把它传说成云缝中有苍龙使巨尾绞水。而这种水鸣声在先,沉雷在后的雷雨不同于一般雷雨之处甚多;一般雷雨来得快去得快,多系骤雨和阵雨,不致耽搁长途赶路人的行程太久,只消找个落脚处暂避片刻就行了,而这种有苍龙绞水的雷暴雨却是发大水,起大泛的根源,因为它不单雨势极为威猛,落雨的时间更长,一旦落下来,瓢浇似的哗哗倾泼,说不定能落几天几夜。
自己并非怕雷怕雨,常年走在长途路上,风霜雨雪也不知经历过多少,上回冒着大雪赶路,也并没把人难倒。但目前不同,自己知道没合口的枪伤伤口最怕遭雨水,若被生水泡过,势非化脓溃烂不可,再者,伤口正在流着血,单是血浆见了风容易凝固,只要不经受剧烈震动就能阻住新血外流,但一遭雨水就不同了,还没来得及浓凝的血浆会被雨水冲落,新血混了雨水,会流得更快,这些还不是最可忧虑的事,顶使人担心的却是白马一块玉容易被暴雨惊吓,发力狂奔,平时还好,带着伤使不上全力,很难控得住缰绳,万一在暴雨中坠马,大罗神仙也救不活自己的性命,自己坠马不关紧,救援盐市岂不是也将化成一场梦幻烟云?!
云层急剧的翻滚着,朝低空漫压下来,天地随着昏暝,犹如夜暗将临,一阵阵贴地吹刮的疾风把带粒的糙砂卷扬起来,刷刷的鞭打着关八爷飞飘的袍角;空气是湿润的,带着一股雷雨前常嗅着的铜腥味,雨点还没打下来,而雨水的冰寒之气已经降落,透过人的衣裳侵入人的肌肤。风势愈刮愈狂,刀劈一般的使路旁行林的枝叶飞翻,许多由细枝互击产生的绿色碎叶,也漫空飘舞着。
陡的在眼前掠起一道鞭刷似的大闪,紧跟着响起一声长长的绕云滚转的雷声,这是一声催雨雷,俗称打天鼓,雷声威猛,绕着天脚轰隆了半个圈儿,使极远处撞响了隐隐的回声。
远处的芦荡梢尖上走着风的大浪,晕暝中听不尽鸟雀的扑翅惊鸣,令人骇怖的云脚朝下伸,和四周的林梢相合,一丝一缕的云气游着舞着落入旷野,烟非烟,雾非雾,真像想攫取什么的龙爪一样。
白马迎着扑面而来的浸寒的云气,抖开的鬃毛劈破声势虎虎的狂风嚄嚄的鸣啸着蜷蹄奔驰,仿佛这天地之间,只有这一人一马才配领受这天,这云,这滚动的雷响和虎虎的狂风。它宾士着,它白色的身影穿云拨雾,像一条矫健的白色游龙,它双耳像两柄合拢的白刃,在极度敏性的颤索里听着八方的消息,它前蹄倦刨在糙砂之上,蹄花总在身后丈许远近腾扬,它的肚腹几乎贴着地面,它似乎知道主人的心事,宾士得平稳急速,有若腾云。
在雷暴欲临没临的这一刹,关八爷拆除了一切游乱的意念,全神贯注,控缰催马。他想过,无论暴风雨怎样险恶,对他的伤势怎样不利,他既离开了羊角镇,就不能半途折返。情势逼得他只有一条路可走,这场暴风雨他是非冒不可的了。可叹的是这一路如此荒凉,一去卅里难见人烟,根本觅不着聊避风雨的地方,万一晕眩落马就是死路,除非能早一个时辰巴到三里弯的小野铺,……但那是来不及的,暴雨业已随着另一道大闪,另一声催雨雷,从芦苇荡那边倾泼过来了。
暴雨倾泼过来,闪动着一片密不分点的白汪汪的水光,鲸吞了那片密密札札的绿芦苇,遮断了前路上的林子,包笼了原野上一切景象,慢慢朝白马奔行处聚拢,第一泼两声大而稀,但极为沉重有力,叭叭叭叭,像落雹似的激射在沙路上,把路面浮沙打得深凹进去,成一些杂乱的铜钱大的穴窿,雨点的水晕继续在窟窿四周扩散着。
一只逞强的癞鹰低旋着,发出无可奈何的惊惶而又愤怒的啾鸣。关八爷摇摇头,因为似乎听见在什么地方,在遥远的身后,有人在呼喊着他。
“关……八……爷……”
“关……八爷……”
但那声音是断续而微弱的,常被狂风铲断,他再想留神谛听时,哗哗暴射的雨声业已吞下一句声音,根本什么也听不到了。那会是谁呢?那极可能是小蝎儿他们,瞧出天色不好,放不下心,领了一拨人骑马直追下来,但那是没有用的,不论生死,这趟万家楼自己是非去不可的了。
雷暴雨的来势那样猛,雨水哗哗朝下倾倒,云低得能打着人头,从额上不断滚落的水珠使人张不开眼,压根儿分不出那儿是天?那儿是地?那儿是云?那儿是雨?闪光连着闪光,一支支惨白的活珊瑚使人心惊目眩,雷声在云里哗笑,雨水是冰寒的箭镞,把一个带着枪伤的豪士折磨着,转眼功夫,关八爷全身从里到外全都湿透了,为了便於呼吸,他几乎伏身在马背上,深深理下头,一任白马朝前宾士。
雨水倾泼着,闪电是游窜的青蛇,是炼狱里的魔火,那样反覆的,肆意的禅续的,要捕获一个人,焚烧一个人,吞噬一个人,熬炼一个人;关八爷咬紧牙根伏在马背上,雨水从他背脊上蹦开,他把手棚塔在眉上,偶尔睁开眼缝,沙路已不是沙路,是褐黄带黑的河流,天光是青的,是黑的,是惨惨的粉青,是刁刁的墨黑,一句安谧的柔美的自然风情都被这场恶意的暴风雨破坏了,撕裂了,天和地被孤立起来,变成蛮野的原始的洪蒙,不见走兽,不见飞禽,满眼只见青蛇游窜,魔火抖闪,满耳只听得哗笑的雨点,哗笑的雷声,这正是幼年时噩梦中常见的炼狱景象,而今阴山背后的炼狱已落在人间……
白马一块玉不愧是一匹名驹,它并没有被满天游闪和震耳的暴雷所惊,马蹄泼着含沙的浊水,认准草尖夹峙着的朦胧的路影朝前宾士,马背上的关八爷浑身冰寒,全靠着白马身上蒸腾的汗气温暖心窝。仿佛有一座荒村,一座碾盘,在幽灵般的闪光中移转一下,闪过去了。路边的柔草被暴雨蹂躏得惨不忍睹,草叶寸断的,埋入泥沙的,根须暴露的,随水飘流的不一而足,在这样鬼气森森的青幽惨白而寒冷的闪光世界里,在关八爷透明凝注的眼瞳中,似已活化成某种不幸的、苦难的、在暴力侵凌下所形成的象征,那不再是野生的柔花柔草,而是许许多多扭歪的、残破的、流血的人脸。莽悍的朱四判官不曾想到这一点……天生纯朴善良的人是无可指摘的,他们必须有人拯救!……在闪光过后的黑暗里,那些人脸纷纷旋转,从暴雷的巨响背后,他听得见那些无声的号泣哀啼。
闪过去,使人目盲的闪光和陷塌的黄暗,闪过去,雪青雪青的林枝——一些鬼魅般的戟立的尖牙。狂暴的雨点鞭打着他,不歇的闪光鞭打他,这原始的洪蒙般的世界是一匹蛮野的兽,狞笑着舐吸他创口流迸出来的血液,他不是什么铜打铁浇的英雄豪杰,他的鲜血时时不断的迸流使得他肉体极感疲弱,他浑身浴着掺和了血水的雨水,开初是极度的寒冷,后来变成一种烧灼,复由烧灼变成麻木,他的脸在闪光中更加青白,他的唇变成乌紫色,他惟一可凭借的不再是一向健硕的躯体,只是一种痛苦的爱心所结成的意志,……万家楼,万家楼……伏身马背的关八爷,在半昏迷中,仍然这样反覆的自语着。
老天仿佛要存心折磨这样的一个人,闪电嬉弄着腾汗的白马,咯喳喳的响雷就在他头顶上炸裂,电光劈中路边的一棵古树,连枝带叶撕裂开来,腾着白色的烟氛,一只被雷火灼伤的鸦鸟跌落在水泊里,歪着身子,哀切的扑扇着翅翼,啼叫着,作本能的挣扎,但那是徒然的,鲜血从它喙间溢出来,它归入了这劫难。
三里弯路后的野铺的影子打一个盘旋,从白马的身边闪移过去。暴雨并没减弱。
而天却真的黑了……
狂风沙0088
关八爷并没听错,在这场可怖的暴雨中,距他身后一里地,确有七八匹马在追着他。关八爷枪伤没痊,执意要亲去万家楼,小蝎跟几个头目们虽不敢顶撞他,暗地里总放不下心,所以大伙儿计议妥了,只等关八爷马出羊角镇南门,就由小蝎儿自领七八个人拨马蹑护着他。谁知白马一块玉的脚程太快,一般马匹差得很远,行不多久,就连关八爷的影子也见不着了。经过一段荒路时,不知是谁首先发现了迤逦的血迹,惊叫说:“不妙,八爷他……想必是伤口破裂了,咱们务必追上去,劝他回镇。”
“天色更糟,”小蝎儿说:“眼看要起大雷雨,八爷为早天救援盐市,真的豁着命干的。……说句真心话,旁人都死得,唯有八爷这种好汉子死不得,他那伤口要是沾上生水……残废算轻的,只怕连命全保不住,咱们放马追罢。”
就这样,七八匹马迎着风砂直追下来,并且一路绾起喉咙叫喊着,但得不着半声回应。他们一样的淋着雨追到夜晚,精疲着力竭的投到三里弯没鼻子大爷开设的小荒铺里,讨了一盆火烘衣,又叫些烫酒来温暖身子。
“这一路没见着人影,”一个汉子担忧说:“八爷伤口流血过多,半路上会不会弄出岔子。”
“我想不会的。”另一个说:“八爷的马快,也许这阵子业已进了万家楼了。……可惜雨泼得太凶,一路全是水泊,找不到马蹄印儿。”
风和雨仍在荒铺外翻搅着,把卸落的窗篷弄得咯咯作响,肥胖的没鼻子大娘正在拌料喂马,一面低声的嘀咕着她的矮老头子,声音细碎,絮絮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
“我晓得,”老头儿嗓门儿倒满大:“我生着两眼干什么的?!一眼瞅上去,就知他们是朱四判官的人,从羊角镇下来的。……我还怕什么?谁还能再割掉我一个鼻子?你怕他们吃东西不给钱?把门顶上,风太大了!”他朝客堂里伸着头叫说:“甭等烛火被风吹熄了,再耗我几支火柴!你们这些土字型大小儿的大爷。”
“你不要命了,老砍头的。”没鼻子大娘骂说。
老头子眼一眯,牙一龇,喝热汤似的笑起来:“你甭替我担心,——我这几根老骨头打总算,也不够一颗枪火钱的,就算他们爱吃人肉也轮不着我,我是哇哇哇。黑老鸦,连肉也是臭的酸的,闻闻就够了。”
客堂里围着一支白蜡喝着闷酒的汉子们,也都被没鼻子大爷这番话逗笑起来,只有小蝎儿双手抵着下巴,两眼疑疑楞楞的望着飘摇的烛焰,显出焦虑不安的神情。
“你们顶着这场雨,真像顶着刀。”没鼻子大爷见了人,就像苍蝇见血一样的犯了老毛病,捏住烟杆踱过来找话说了。
“问问他罢,蝎爷,”一个说:“他也许见着八爷了的。”
“我说,没鼻子大爷,我想问问您,”小蝎儿说:“天将落黑时,您见着一个骑白马的汉子打从铺前经过没有?……这事是很关紧的,他带着枪伤……”
“没有,”肥胖的没鼻子大娘挺着肚子抢过来插嘴说:“我们任什么全没见着,连老鼠毛全没见一根。”
“原来你们是追人的。”老头儿抽了一口气说:“那人是叫你们开枪打伤的?朱四判官半辈子没干过好事,日后该翘着屁股下地狱眼儿。”
“咱们不再干土匪了,没鼻子大爷。”小蝎儿说:“咱们的头儿四判官也已经死了。咱们弟兄如今全要跟着关东山关八爷去助盐市,关八爷是跟咱们头儿比枪时带下的伤。伤没好他就急着要来万家楼……咱们不放心,跟着下来,却找不着他。”
“嘿,你们可真会说谎!”老头儿说:“专拿鬼话骗人。你们那儿是追什么关八爷?!你们是踩路儿,接暗线,打算再卷万家楼,上回你们开枪盖倒了保爷,这回更辣刮,没动手就先害死了业爷。”
“谁害死了业爷了?您说。”
“有人在水塘边打算掬水喝,忽然发现脚下有根麻绳头露在水面上。”没鼻子大爷说:“那人一时好奇,伸手拉动一下,业爷就从水底翻了上来,双手反缚着,背上还着人系了一柄铁犁头。——他脑后有裂伤,是被人先拿钝器击倒后,沈尸在塘里的。想来你们比我清楚,——万家楼的人众口同声,全说是朱四判官害的,说四判官枪马聚屯在羊角镇,就是为了再卷万家楼。”
“天晓得?!”小蝎儿双手捏着拳,叫说:“天晓得,朱四爷死后还背了个谋杀的罪名!若论歹毒,这人可真歹毒到家了。”
“亏得咱们适才没拉缰直放万家楼。”一个说:“假若冒冒失失靠近栅门,怕他们不拿咱们当土匪办?叫割掉了脑袋怕还不知是怎么死的呢?!”
“这宗事可不是咱们的人干的,老爹。”小蝎儿说:“咱们的头儿业已死了十三天了,羊角镇的人全晓得这回事,……关八爷离盐市,打算说动咱们拉枪去盐市保民,头儿拗着性子要跟他比枪,枪伤八爷后,他自戕死了的。关八爷挂虑盐市安危,放马下来找业爷……却不知业爷遇害了……”
“就算八爷业已进入了万家楼,他这趟也算白跑了,”一个熟习万家楼内情的人说:“业爷遇害后,若是小牯爷作主,事情还好办,要换了珍爷作主,准不肯拉起枪队去助盐市。珍爷是个文弱书生,一向没有胆量,他未必肯大明大白的开罪北洋军。”
“万家楼肯不肯听八爷的话,那还在其次,”小蝎儿说:“咱们耍枪玩命,却不怕开罪谁,即使北地这些大户不肯拉枪,咱们好歹还有几百人枪,好跟江防军豁着干一番,目前最使人担心的,还是八爷怎样了?!”
一提及关八爷,大伙儿就捧着脸沉默下来了;无论这半个月来起了多少变化,朱四判官手下人总和万家楼的人有着极大隔阂,想盘马直进万家楼是行不通的,说退回羊角镇罢,更解不得悬虑。窗外的雷声像巨碾,辗压着四野,闪光擦白了油纸窗,雨在倾注着……
雨在倾注着,万家楼的灯火在关八爷的眼里盏盏都成了双的。他毕竟撑熬过这半日的马程,驰过古老的七棵柳树来到这里了。万家楼在这许多年里,一直是走西道推盐汉子们的中途站,自己也曾在镇上盘桓过不少的日子,万金标老爷子对江湖浪汉的关注与照拂,万家楼住户们的温厚和平,都暖暖烘烘的久漾在人的心上;除却黑里那个久已残破的老窝巢,若说那儿还有个停翅暂栖的地方,那就该算万家楼了。
或许因着落暴雨罢,万家楼南北大街上灯火零落,显得分外冷清,大部份店户人家都提早收市了,只有茶楼、浴堂等处还有晕蒙不清的灯的光球,隔着密雨闪亮着。白马经过这一路宾士涉跋,浑身满是泥污,被雨水冲出条条黑迹,渡过沟泓涉过水泊的行程对于牲口是一种艰苦的折磨,饶是它有无尽潜力,也乏得嘴角喷着白沫,顺着马环节一路流滴着。马背上的关八爷更惨,他浑身麻木,体内寒热交迸,每一环骨节都像松脱了一样,整个左半身受伤势牵制不能动弹,只能歪侧着身子,由右臂拢着缰绳,缓缓催着马走。马进栅门时,守栅的枪队上的人跟他说些什么,他听不见,那些浮泡样的语音被耳内的嗡鸣击散了,他的眼也仿佛是半盲的,白的青的黑的白的青的黑的……交互在眼瞳里腾跳着,追逐着,成一些浑噩的错乱的斑斓,浪似的涌腾、退落,旋又涌腾;斑斓暂退的一瞬,藉着雷电的闪光,他能够迅速瞥见万家楼重叠着的方形楼影,奇异的高举着,一边被闪光刷白,另一边是一片黑暗,闪光抖动,楼影跟着抖动,仿佛骤然的弯曲着崩颓下来,击向自己的额头。
他在冷寂的街道上,在晕眩的敲击里,只有一丝摇曳的意念仍在招引着。他实在撑持不住了,渴需有一炉火,有松软干燥的衣物,有一些热酒,一张眠床,需有一个医生重新为他敷扎伤口,他觉得半生从没像今夜这样衰颓过,软弱过。他盘马转过横街,望见了张挂在拱廊高处的“万梁铺”的燃着的灯笼。
有人从店堂里走过来,灯笼摇曳的碎光使他认出来人,那是在万梁铺多年的老账房程青云,他仍然戴着那顶闪光的青缎瓜皮小帽,穿着整整齐齐的长袍马褂儿,眯着眼,弓着腰,细颈子朝前伸得长长的,手里还捧着一管水烟袋,翘起的无名指和小指间倒夹着火纸煝儿。(燃烟用的一种纸卷儿。)关八爷想招呼什么,但他牙关咬僵了,张不开嘴来,程青云的脸在他眼里像隔了一层云雾,时而变扁,时而拉长,时而飘飘荡荡的像一张剪纸,时而又变得硕大无朋……人在雨里浸泡着还不觉得寒冷,马到通道间,经穿堂风一吹,满心就像埋进冰窖一样。
老账房程青云的眼力不济,见有牲口进店,就赶着出来迎客,人到灯笼下一抬眼,不由惊得登登的后退了两三步;那来的这匹马?像从淤泥河里洗了身子来的,浑身全是溅污的泥浆,鬃毛上也遍粘着残碎的草末,马背上的人更是够瞧的,一身衣裤像打水里捞起来一样,滴哒滴哒朝下滴水,把通道的方砖全滴湿了一大片。
虽说惊诧着,仍然挂下笑脸来说了:“您啦,也真是……什么样的急事儿?用得赶夜顶着这块漏天出门?又是雷,又是雨的……”说着,并不见对方答话,再一瞅,不由惊叫说:“啊,血!……您是那儿带了伤了?……来了,扶着这位客人下马。”
但对方终于开口了,声音粗哑,像地狱的鬼灵:“你认不……得……我了?……我……我是关……八……”没等店小二赶来扶人,关八爷的右脚脱了镫,整个身子软软的滑下马背,那样晕厥在地上。
狂风沙0089
不知经过了多么久的时光,蠕蠕流进喉管的热汤使他醒过来,眼前是一盏戴着细瓷灯笠的煤灯,一圈黯黯的灯华映着几张人脸,仍然有些奇幻,有些飘浮,仿佛双耳生了翅翼,扇乎扇乎的朝上飞着。他醒过来,发觉这是万梁铺的一间套房,自己仰躺在暖热的眠床上,正像是一场梦境。
“好了,好了!八爷他醒转过来了!”谁说。
“真算是暴雨落飞龙,”老账房的声音有些飘忽:“自打去年朱四判官夜卷万家楼之后,八爷领着盐车一去就没消息,光听南边来人哄传着,这些时八爷他怎样怎样……谁知他竟伤成这种样儿?!……您说他这伤势?……医生,关紧不关紧?”
“嗨,这种透骨枪伤,最怕过早活动,更切忌沾上生水,如今他伤口迸裂,染了泥污,加上冷雨一激,使腿筋扭结,……人又受了寒热,失血这么多,铁打金刚也虚弱不堪,即算能活得,也势必成残了。”
“我说八爷,您打那嘿来?您究竟是怎么了?!”老账房几乎哀哭下来,抓住关八爷的手说:“您是万家楼的恩主,您竟……”
“不要烦扰他,”医生说:“创口的血,我已替他止住,他半条腿的浮肿,要用热敷替他散,另外我开下驱寒热,健心脉的方子,快着人去配药,让他静静的睡罢。”
关八爷缓缓的闭上眼,一片梦的轻云把他轻轻托起,他看见高高的河坝上的盐市浮在一片血海上,枪烟乱迸着,火焰蔓延着,无数伸长颈项的人脸在惊呼,但它逐渐的沉下去,沉下去,血海在翻着泡。
“我……要见业……爷……”他呓语般的呻吟着。
“业爷叫人谋害了。”老账房说。
这一声,把关八爷从恍惚中重新唤醒了,大睁着眼说:“什么?您说业爷遭人杀害了?是谁杀害了他?!”
“我不该在这种时刻告诉您的,八爷,医生说……”
“谁?!”关八爷仍然固执的吐出这样的问询,他用眼睛等待对方的回答。
“人全说是朱四判官谋害的,”老账房说:“全说朱四判官马屯羊角镇,就为了再卷万家楼,可怜业爷已经死了好几天了,您再见不着他了。”
一个迷离的疑窦扩大成一片幻黑,扑在关八爷郁结的肩上,这是不能相信的疑案,业爷不会是已经死去十三天的朱四判官谋杀了的,朱四判官死在业爷之前是无庸争辩的事实,那么这放出谎话的人就该是疑凶!……自己虽然已成了一头和伤病挣扎的困兽,但这事却非追究不可。
“业爷他是怎样死的?”
“谁也弄不清楚。”老账房说:“春头上,老七房的菡英姑奶奶生了病,常咯血,珍爷怕她闷着了,就搬出老宅子,住到沙河口田庄上去养病,每隔一段日子,业爷常骑马下乡去看菡英姑奶奶的病……这回他出门三天不见回来,镇上也没介意,总以为业爷在那边住下了,谁知就有人跑来报了信,说在镇外水塘里发现了人尸……”
关八爷凝望着沉黑屋梁,就那样出神的发着楞,不再言语了。老账房悄悄的掩上房门退了出去。雨还在落着,只是没了闪和雷。……身体还是异常虚弱,这该是另一天的夜晚了,人在轻微持续的晕眩里,思绪总有些飘忽。从老账房嘴里听了很多万家楼的变故,这些变故总令人觉着哀伤,万家楼枉死了一个保爷,已经太不公平,像业爷那样稳沈忠厚的人,更不该被人暗杀沈尸!……菡英姑娘原是那样欢乐明快的人,一朵花样的年岁,怎会生了咯血的毛病,莫非是……可叹的正是她一缕疑情。
“程……师……爷。”关八爷忽然想起什么来,叫说:“程师爷,如今万家楼谁是族主?”
老账房缓缓推开门踱进来。
“八爷,您还是养息着罢,医生他说过……您甭急,依我看,长房倒了保爷业爷两弟兄,辈份长的再没人了。这多年族主全在长房,如今族里就得开祠堂门聚议另推人,除了老二房的牯爷,再不就该是珍爷。”
“烦您差人禀上牯爷一声,”关八爷说:“我带着伤病来万家楼,没能立即踵府拜望他,但我有刻不容缓的要事要跟牯爷当面商量,明天一早我就去看他。”
“您千万动不得,我的八爷,”老账房慌说:“您伤成这种样儿,倒是怎样下得床,出得门?……适才我业已着人去通报牯爷去了,牯爷今夜不来,明早定来,您尽管安心歇着罢。”
一层倦意袭上关八爷的脸,他吁叹着,无力的垂下双手。老账房挨过来,捻黯了煤灯。再一次退出房门,不解的摇着头。一生快过完了的人了,常年迎宾送客,有几个关八爷这样的汉子?去年冬天在万家楼邀击匪群,鞍挂七颗人头替保爷奠灵,何等的威风,何等的气概,那一点也不输演义说部里的豪杰英雄。一转眼间,跟随着他走道的六合帮那干汉子们风流云散了,他像离群孤雁似的索落的单飞着,又不知从那儿带下这身枪伤,难道说自古来豪杰英雄就该受这样悲惨的折磨?……若逢着万老爷子在世,或是保爷兄弟不死,也许还能助他一臂之力,可悲的是万家楼连遭变故,他就是有事找上小牯爷,万家楼怕也无力助他了。
夜朝深处走。雨仍在哗哗的落着。
雨在哗哗的落着。一盏高脚美孚灯仍亮在古老的妆台上,寡居的爱姑常这样,总是不为谁刺着绣着的守着夜,守着明月守着雨,守着这样一盏黯黯的孤灯。八岁大的继子治邦虽是极可人意,孩子家终难解得她内心深处悲悲切切的愁情。每当孩子入睡后,她必得孤伶伶的打发这长长的夜晚,繁华的万家楼是她荒凉的瀚海。
小姑奶奶万菡英是唯一关注她的人,一冬风雪里,常传唤自己过去,藉刺绣、描红,闲闲的谈说消磨长夜,在万家楼,她是自己一把黄罗伞,谁知她也是个伤心人?
打小姑奶奶迁居沙河口,自己不但失去了闺阁知音,也失去了凡事替她背着扛着的人,寡居在万家楼是一种苦刑,苦的不是自己的孤单寂寞,却是那些猜疑的眼神和非非的私议,都只为跟随万梁时自己的出身和守寡时青青一把的年岁,……无中也能生有。
也常怨尤悲惨的往昔,假如爹不那样古道热肠的毁家打救关八爷,自己就不会落在毛六那帮豺狼的手里,就不会辗转到盐市去,抱一怀伤心的风月……爹的好心反惹来恶报,天道竟如此不平?!恨的是万家楼人心太冷,自己悲惨没人过问,只知把出身青楼的女人不当人看!……这些沉冤枉屈,除非等着关八爷来伸了。
偏偏这种入骨的盼望只能埋在心窝里,连在菡英姑奶奶面前也无法吐述。小姑奶奶看上去那样坦直任性,谁知她竟那样的疑情,尽管她表面上倔强冷漠,绝口不提一个关字,但她潮湿的眼角却流尽了心底的秘密。自己常觉着在自已被埋葬的一生里,只遇上两个可钦可慕的人,一个是豪气干云,舍身救世的关八爷,一个就该是懂得人身后苦楚,惯于谅人的菡英姑奶奶了。假如逢着太平年景,两人匹配该多恩爱美满?只怪这可咒的乱世逼使关八爷不得不斩断牵人的情索,只身在江湖闯荡,自己力弱,不能促成这一段姻缘,那还能再提起她不愿提的,加重她原已担不起的沉重的相思?!
寂寞的日子像猫脚爪,无声无息的踏过去,在人生了霉湿苔痕的心版上,留下一路足印。也偶尔听见人说过一些有关于关八爷的事情,说他怎样赞助盐市护盐保坝,说他怎样遣散妓院里的姑娘,使盐市上一掷千金的豪商富商停了宴饮……说起六合帮冒着风霜走长途,说他在邬家渡口那场恶战令人触目惊心,……他仿佛是一尊神祗,为拯苦救难履踏凡尘,他总是活在血泊中火焰里,活在生与死的边缘……自己在后堂的香案前,常向观音跪拜着告祷着,求祷苍天保佑这个人,对于一个埋葬在万家楼的寡居的弱女,也只有这样的求祷能使无助的心得一分安慰了。
夜凭窗坐,心愁乱絮埋不清,明明不为谁,也总找一件针线活儿刺着绣着,绣不尽的春花秋月只是空空冷冷的梦,但两手不停,总能驱散心头郁结着的悲情。那一天能见着关八爷,一询爹的下落,一吐别后的辛酸,这一生也就不算白活了,那天再能见着八爷呢?但愿腥风血雨早停早落,也许八爷他还能救一个为他咯血的好心人,再晚,只怕菡英姑奶奶难得撑持了。……日子的猫脚踏过去,一更一更的绕响着梆声,总有浮云流来掩着窗前月,总有寒风吹冷了雨沥声,仁厚的业爷竟遭人暗算了,看样子,万家楼日后该是小牯爷的天下了。菡英姑奶奶不喜欢那种霸气十足的人,自己也觉着小牯爷又自负,又有着野心,这样人当族主,只怕未必是万家楼之福,谁又能左右得了这些变故呢?
但今夜,暴雨哗哗的泼泻着,她在默默的数着时辰。老账房程师爷告诉她,关八爷负着重伤投店,她一时像遭了雷击样的楞傻着,仿佛那不是真的;她说不出心里是悲是喜是酸辛,她叮嘱账房赶急请医生,好生照护八爷,她等着夜深时去见关八爷一面。
她有很多话,要说给关八爷一个人听。
不知从那儿飞来一只大黑蛾,叮叮的绕着灯笠打转,蛾翅上黑绿相间的花纹使她感到一阵无端的恐惧,自幼听过传说,说大黑蛾是鬼变的,在关八爷来到万家楼的时候,她看到这样一只鬼蛾虫,充满了一种不吉的兆示,难道还会有什么样的劫难,落这位豪士的头上么?……从忐忑不安的梦里醒转,她拎起了小小的照路方灯。
灯光晕雾般的亮过一道长廊,消失了,无休无止的雨声掩去了她穿着钉鞋(北方妇女常穿的雨鞋,布制,浸以桐油,鞋底遍布铜钉,故称钉鞋)的脚步。但这样由远而近的步履声却传进了关八爷的耳鼓。
“谁?”他仰在高枕上哑声问说。
狂风沙0090
房门被打开了,一条穿着深黑衫裙,鞋头蒙着孝的倩瘦的身影闪了进来,手里仍摇曳着方灯,她并没走近关八爷躺着的床榻,却后退一步,反手掩上门,身子靠在门背上,方灯在她指尖轻轻抖索着,她抬起头,望穿什么似的深凝着对方的脸,他垫在枕上的裹着白布的伤腿,过半晌,方有无限幽怨,无限悲愁的声音从她唇间迸出来:“是我,八爷。我是北徐州……大牢里的爱……姑……”
“啊!”关八爷也只吐出一个长长的啊字,便被什么涌塞了喉咙,咬牙拧过身子去捻亮榻边亮几上的煤灯。“我……总算找着你了,爱姑。”他喘息着。
不错,她确是爱姑,老狱卒秦镇的女儿,他受了秦老爹临终时殷殷之托念念找寻的人,从她被黑色丧服包裹着的身影和她带怨含愁的苍白脸廓上,还能依稀觅得出当年的爱姑的影子。……她这一生也可算埋葬在自己的手上,他也曾想挽回她的命运,但那是徒然的,就像那些数不尽的广大民间的悲剧一样,除非事前避免它,要不然,等到悲剧业已形成,就成为一种悲惨的确定。
他激动的喘息着,痛苦使他额头沁汗。
“你爹曾一再叮嘱我,要我找着……你。”他说。
“我爹怎样了?……八爷。”她跨前半步说,方灯抖索着,使灯罩的玻璃也发出细碎的响声。
这不是问询,这是闪电交加的滂沱的雷雨,渴切的盼望融合著强烈的亲情汇成的雷雨扑向他的头顶,他不畏红火,不畏比火更红的鲜血,他上得如林的刀山,下得死谷,敢以无畏的神情笑向着哗哗喷溅的枪口,但他却经不得这一声问询:他看见痛苦的生机,艰辛的忍耐,闪闪欲坠的张挂在她的眉眼之间,她活着就为这句问询。也许苍天能答,苍天该答她,为什么她会有这般悲惨的遭逢?!而关八不能……他默默的垂下头,不忍再触及她突然黯了的眼神。但他无法避过她的咽泣。
“告诉……我,我求您……告诉我,……我爹他?……究竟……怎样了?”她跪倒下去,放下方灯,颤栗的掩住脸,她声音是沥着血的:“是生?……是……死?……单求你说明白,甭再瞒着……我这苦命人……”
他抬了三次脸,费尽力气才吐出话来:
“他……死……了!姑娘。他在辽东患的病,埋骨在关外,临死托付我找着你,照护你。……你从今恨我罢,姑娘。秦老爹病死他乡,你落进豺狼口里,都是由我关八起的因。你恨我,我还好受些。”
她突然不再咽泣了,抬起挂泪的脸,决绝的说:“不,我一点也不能怨恨您,八爷。您眼里看过更多悲惨事,那是命运!强人恶人造出来的命运!”
顿觉有火花从他眼瞳里迸射出来,他不再垂头。他想不到爱姑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比雷还响,比闪还亮,这正是世间悲剧的源头,她只是暴政和暴力所造成的大悲剧中的一个受难的人,她悲惨的活着,并没倒下去。她这样含悲忍辱的活着就是一种显示,一种抗争,她会这样站立在地上,无须谁伸出援手。……不过她终竟是善良孱弱的女人,她吐述说:“我只……觉活得……太苦了,八爷。”
“我……知……道……”他痛心的说:“你的遭遇,我全……知道……值得安慰的是当初卖你的人——卞三和毛六,都遭了活报。天道总在人眼里彰显的。你起来坐着,姑娘。”
“我不再信天道了,”她起身说:“八爷,天道要藉着人去行。您就是……行天道的人,只是太孤单了。”
“我不敢。”关八爷哑声说:“我也只是学着,勉力做个‘人’,跟受苦受难的万民一样,引颈切盼着北伐军早点扫除掉乌烟瘴气的北洋。……我相信,真正的天道,总是有人行的。”
“不要这么说,八爷。”她说:“您行得够多的了。您为谁受辛苦?为谁血里火里日夜奔波?……您怎的就从没想过自己?!……您的腿伤?……”
“不要紧的。”他笑了一笑复又咬住牙:“我拿这条腿,换来了几百打救盐市的人枪,即使残废了,也够了本了。”
“您在那儿带了伤,顶着大雷雨来的?”
“羊角镇,朱四判官打了我两枪。”关八爷说:“这倒使我认识了他,不愧是个拿得起放不倒的汉子!可惜他自己,举枪击碎了头……骨。我总是一心救……人,到头来,反害了……人……”
爱姑沉默着,经过一阵过剧的熬煎,她已能在逐渐平静中,控住她的颤栗。雨声似乎收煞了许多,空气虽很凄冷,却多少含有一丝无语的温柔。
“有一个人,您却只能救她,不能再害她了!”她终于说:“菡英小姑奶奶,开春她咯了血……我知道她对您的一番情意,……她,她……您知她是个要强的人……”
关八爷寂寞的悲凄的摇着头:“只……怪我生不逢辰,姑娘,我不是木偶,那只是一场梦……罢了,又远又朦胧。也许我只是填沟壑的料子,即算活着,也是一片浮云。你说叫我怎能?……”
“但愿那一天能太平。”她说,意味深长的望着他。
“是的。”他喃喃着,他满眼晶莹的喃喃着:“是的。……太平……”
但太平还很远很远,还得更多民命,更多尸体,更多鲜血去换取它。他泪光闪动的眼里,只有雷,只有雨,只有窗外恶毒毒的黑暗。一盏煤灯描着两张凄苦的脸,痛苦写在上面,希望也写在上面。她和他共了一晌沉默,拎起她的方灯。她曾经在大牢里望过他雄伟的背影,望过他血淋淋的棒伤,也曾偷偷爱恋过他,把他在少女的心中描出一个朦胧的梦。雷打过,火烧过,如今那梦画只留下一阵阵隐痛而已,她如今已不再是爱姑,当初的爱姑早已死了,她只是裹在黑衣里的躯壳,她是万梁的未亡人万小娘。环境和人言限着她,使她连为关八爷侍奉汤药都成为过份之事了。但她决计要亲来侍奉他,为报答菡英小姑奶奶的厚遇,为更多待救的生灵,她将不管万家楼那些人们流怖怎样的闲言。
“您……保……重。八爷。”她含泪说。门扉隔断了她闪出去的影子,方灯转至窗格外,她又叮咛着:“保重身子,明天我亲来熬药。”
灯焰跳动着。远方有一声鸡啼,牵起无数鸡啼。
这正是江防军初次冒雨总攻盐市的时辰……
狂风沙0091
江防军开出西大营时,天已经哭泣起来,不过雨势并不大而已。糟的是从县城到盐市这段路,全是黑淤土和红黏土,略沾些雨水就化成一片泥泞。那些泥泞经先行的马队一践踏,更黏黏乎乎的成了陷人坑了,天色灰黯得可以,鼓声也击不透低压的层云,县城周边的土岗缺口,张着黑糊糊的大嘴,把那些流走的队伍吞吸着。
不单是塌鼻子师长有这种瘾头,几乎所有的北洋将军们都喜欢藉着开战亮亮军威;塌鼻子最得意的,就是他这支兵在大校场上的辉煌成就了。江防军在烟迷的细雨里经过大运河上的洋桥,塌鼻子师长半躺在城楼上特设的高背椅上,眯着眼瞧看着。不错,军威真够x赫的。经过一春天的加意喂养,马群更发膘了,出发前,那些马匹的长鬃短鬎以及浑身马毛全经梳理洗刷过,在灰蒙天色下显迸着油光,唯其那些马兵们驼着腰,更显得马匹的健壮雄伟,圆圆的马臀宽过门板,耸动着,连接成一波波的小浪。这一拨马总有两百来匹,排展开来,少说也有半里宽,不用接火,光是摆摆架势亮亮威,也够瞧的了。马队算是开路先锋,这后边才是三面带黄穗儿的五色军旗,半飘半垂,凝凝寂寂的引过去,军旗后边跟着德式的军乐队,呜呜的响着号,咚咚的擂着鼓,那声音震得人像一口气喝了半壶老酒,有点儿晕晕陶陶的。
“瞧,它奶奶真是大军阵仗!”塌鼻子师长跟他的左右说:“也好让盐市上那帮井底下的土蛤蟆听听,……也许有些家伙自出娘胎也没听过这种鼓号!”
“他们只懂得吹牛角罢了!”善呵附的参谋长说,朝前欠着身子,两手分捺在膝盖上,活像一只遭雨淋湿的公鸡:“我不信,不信这把牛刀杀不了一只鸡。”他的凸出的喉管跳动一下,咽了一口吐沫。
桥面传出轰隆隆的响声,炮队开拔过去,几门使健骡拉着的包铁轮的小山炮抖索着,仿佛发了疟疾一样。步兵们走得满齐整,依然走着大校场上走惯了的马蹄步儿,灰色的硬盔帽儿,带硬匣的方块背包,随着屁股蹈舞的白毛巾,倒挂在肩上的枪枝,都够使塌鼻子师长满意的。
“好好拚,弟兄们!”塌鼻子师长捏着中气不足的嗓子朝下喊说:“冲开盐市,我一向舍得发赏钱!”
“去你娘的老×!”队伍里有人咕哝着:“这种阴雨天活整老妇们的冤枉,霉星照你八辈子!”这样的诅咒轻轻在列子里蔓延着,成许多冷雨淋不灭的怨毒的小火焰,燃烧在一些冷漠无声的脸额上。他们背向着城楼,一排排的穿过甬道般城门的圆洞,走过雨丝锁住的洋桥,走进铅色的原野去。
雨雾封死了人的视野,到处全是湿淋淋的,连人心里也湿淋淋的,一把拧得出水来;枪枝在各处碰击着,泥泞像饥饿的鲇鱼似的,乱咬着人的鞋跟。
“欧,第三连,第三连,第三连?”掉了队的兵士一路嚷嚷着跑过去,不一会儿,又一路嚷嚷着跑了回来。马匹在泥泞里跋涉着,不断的发出惶急的嘶叫。更多人走岔了队,在灰蒙蒙的雨雾里伸着脖子乱撞,出了土岗缺口,队伍就离开道路,一把展开的折扇似的漫荒走,田里变成陷人坑,后面滑倒一个人,泥浆四溅,惹起一片抱怨声。第三连那个掉了队的兵勇又一路喊过来,被一个老家伙抓住胳膊说:“你这傻鸟!你嚎啥来?你管它第几连?闭着两眼在人窝里朝前淌就是了,打胜了,开赏少不了你一份儿,打输了,一个人开差还滑溜些!”
“你弄岔了,二哥。”那人说:“你才真是傻鸟,——一个人开小差,叫四乡老百姓攫着,你有几层皮他们就会剥掉你几层皮!”
“嘿,后面跟上,后面跟上!”谁在前头喳呼着,而队伍却越拉越远,即使有心跟上去,一窝人脸团在一堆壮壮胆气,无奈脚底下的草鞋不肯帮忙,三步两步就拔断了襻带,结又结不上,扔了又舍不得,只好打个系儿把一双破草鞋系在一起,挂在枪环上,像两条滴卤的咸鱼。
雾雨把天封着地锁着,把人眼里的世界弄得那样狭隘、潮湿、灰黯而凄惨;每个北洋兵里的老兵都有许多盲目的传统性的迷信,尤其爱在开战前疑神疑鬼,队伍还没开出营盘,就已经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有些家伙找算命瞎子来,卜算时运和流年,有些找浪迹江湖的巫婆招鬼来说话,有些相信会抽字牌儿的黄雀,有些就买份香烛到附近的古庙里去掷卜求签,……说是怕死贪生么?倒也不见得,活着挨板子,站夜岗,走长路,受饥寒,常巴望哪天开战挨一枪,翘了辫子拉倒,不再受这份洋熊罪,驴推磨似的推前磨蹭,但等开战的消息传来,死亡的黑影压在眉毛上,提起死来可又有些不甘心了,拿死人骨头给那些将军帅爷去打鼓?就这么凄凄索索的埋在外乡?悲里带着愤懑和不平呀!一样是在世为人,一样是父母娘老子生的,不是捏塑的泥人,雕成的木偶,总在半绝望中固执的坚持着,咒诅着,总希冀孙传芳、塌鼻子这帮家伙在人眼里遭报应!谁知道呢?子枪总打不着搂娘儿们吸鸦片、在后面“坐镇”的帅爷将军……雨,这样绵绵的落着,前列和后列也被雨雾隔开了,谁也见不着谁,谁也帮不了谁,每个人都觉得那样的孤单无助,都各各不同的被困在自己的悲惨命运里面。
谁都知道开战前的这一刻最难熬,许多零乱的痛苦的思绪,会从远遥的时空里,从回溯里,苦忆里,从常为晨号切断的梦里,一丝一丝一缕一缕的飘回来,荡回来,一窝鬼蚂蚁(一种善咬人的大型红蚁,俗称鬼蚂蚁。)似的啮咬着人心;那些盲目的传统性的迷信传说,在一般无知、愚鲁的兵勇们中间是极有份量的,谁都相信这场开战前的雾雨不是雨,而是老天爷流下的眼泪,为盐市上那些善良的无辜者,也为这群临死还望着承平望着家乡的可怜的弟兄。
“还有几里到火线?”
“快了。”雾里不见人,只有一种嘲谑着什么似的声音:“翻过前头的土岗子就是老黄河岸,鸭蛋儿当初攻盐市,就在那儿砸了锅的;你若想早点见放血,你就走在前头罢,先进枉死城,也它娘好先抢个好铺位。”
“嘿嘿嘿,”一个笑得像枭嚎似的:“我它娘倒不在乎有铺没铺,只知道阎老西准备的马虎汤有好坏,——先去的喝稀的,后去的喝稠的。我它娘要等你们死完了再死,决不去抢那碗面儿上的稀汤。”
“横直是死路一条,哪还有先后之分?奶奶的。我看这场火恶得紧,没有一点好征兆。”后面又有一条哑得分叉的嗓子说:“不信你们就瞧着罢,凄惨得紧啦!”
遝遝杂杂的步兵队走过田野,践踏出一遍零乱的、深陷的足印。有几处咽泣似的号音在他们前面的雾里流响着。一直等到步兵队翻过土岗棱,炮队还在泥泞里挣扎着,虽说几门小山炮在演练时从没打中过目标,炮队也是形同虚设,但是塌鼻子每临着开战,都必定把它拖出来亮相,塌鼻子最崇洋,总认为像小山炮这种洋玩意儿,只要拖上火线去胡乱轰它几响,甭谈准不准了,就凭那种气势,也足以把那帮没见过世面的土中木马吓晕脑袋,睁眼辨不出东西南北来。就因为这样,炮队才吃足了苦头。黑淤泥加上红黏土,经雨水那么一泡,简直像一盆浆糊,死死的咬着铁轮,在轮边结成大地泥饼儿,拖炮的骡群死命的挣着朝前捱,无奈地面的泥泞又深又滑,它们的四蹄压根儿得不上力,即使没命使皮鞭抽打,它们也只有发出心余力拙的哀鸣罢了。炮车拖至上坡处,骡群像受了定身法似的在原地白卖劲,四蹄打滑动不了,逼得炮兵们纷纷插手,帮着推转铁轮,一个个嘿呀嘿呀的高翘着屁股,把卖劲的样子全放在皱着的眉毛,鼓瞪的眼睛和龇咧的嘴上,但那样面上使劲并不能帮助骡群,有一辆炮一路倒滑,滚翻到草沟下面去了。
“好一个临阵脱逃的铁将军!”那门炮的炮手打诨说:“它硬想赖在草沟里睡觉,这么一来,咱们就落得它一个‘无炮一身轻’罢了。”
号声在这里那里流响着,各连队都在找人,雨雾和泥泞使散开的队伍纷纷失去建制,失去连络,在一片混乱中,也不知哪班哪排?横竖三五成群团到一起就成;马队进入南大营集结,好些步兵连队挤在营外的小街上避雨,近在眼前的盐市的长堤被雨雾封住,既见不着影子,也听不见人声。……这种开战前的反常的沉寂最是慑人,就连久经战阵的老兵也有些惊惶骇惧,何况从没打过硬仗的江防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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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这一片混乱,时辰缓缓的流淌过去,直到傍晚时分,后续的队伍才开过土岗,到达黄河南岸一带散落的村庄上。而师长大人还没来,攻扑的命令也没下达,甚至连三个团长都没碰得上头。北洋的一些官儿们把这种混乱归罪在老天头上,说是老天不该在这种辰光落雨,害得他们连攻扑的架势也拉不开,兵勇们向来是一推六二五,巴不得这场雨落它十朝半个月不开天。……即使是后续部队开到了,混乱的情况还是有增无减,进入村落的队伍,架起枪,忙着催粮催草,劈门板升火烘衣,逼着乡户人家杀猪送肉,忙着去张罗鸡鸭,搭床架铺,而那些被挤落在荒地上的队伍却倒尽了大霉,一个个抱着枪蹲在土岗上、河岸边、野家间、草沟里、树丛下破口大骂。
“我操它的亲娘!还不公平。——他们进村子的吃鸡吃鸭,却留咱们在这儿顶着这一块破了的穴窿天——仗该由他们去打。”
“咱们是天生的傻鸟吗?为什么不拢村子,却呆在这里捱淋?走啊!走——哇,二哥。”不知是谁这么一吆喝,那些落汤鸡们就呵呵叫的附和上了!也许下一个时辰,攻扑令一下来,就会横尸阵前;饱死鬼醉死鬼好做,冻死鬼饿死鬼难当,为何不去有鸡有火的地方?这一来,各个村子上纷纷出岔儿,有的为争宿地打起群架来,有的为争鸡鸭动起刺刀,谁也不愿意上一分当,吃一眼儿亏,直到塌鼻子师长亲上火线来督师,这种混乱仍在各处发生着,底下不断报上来,说是某连长独吃一只肥鸡,被部下起哄割去了鼻子,某营跟某营为争宿处打成一团……参谋长在一边听着,满脸忧急,而塌鼻子师长却若无其事的说:“这群家伙,跟蟋蟀一个样,你不使斗草拨弄拨弄他们,他们就不肯开牙,让他们闹一闹,也未尝不是‘激励斗志’的好办法。”“我说师座,这……这……总是在两军阵前,您若果不办那些捣乱的家伙,只怕事儿越闹越大,那,那可就收不了摊儿啦!”
“你以为割掉连长鼻子的家伙们,还会呆在那儿容你办人?!”塌鼻子斜着眼珠儿,以一付老奸巨滑的神态,笑着说:“只怕早就开它娘的小差啦。至于窝里起哄,那是家常便饭,今夜且由他们哄去,明早上,攻扑令一下,他们准它娘目标一致,——想着盐市的洋钱了!”
当夜在南大营里,塌鼻子师长、几个酒意醺醺的团长、马队和炮队队长,打开盐市的地图,商议着怎样攻扑法儿。从图上可以看出,座落在高坝上的盐市形势虽孤,却是一块易守难攻的险地,背临宽阔的盐河,面朝东向的老黄河,一片斜斜伸展的斜坡上密生着绿色灌木,有几处宽长里许的大塘和野沼展布其间,构成天然阻障,林空处的棚户区最令人觉得辣手,谁都知道这些饱受苦难灾荒的北地流民是极为蛮悍的人,他们虽说缺少枪支弹药,但却多的是单刀木棍长矛和铁叉,滚地杀上来,声势浩大有如千军万马。按理说,假如分兵绕过盐市东西两侧的大小渡口,从背后插刀,猛扑盐市的码头区该是一着好棋,因为只要过得盐河,就能刺入盐市的心脏,中间没有伸缩的余地,但毛病出在北地各乡镇情势不稳,再者,兵一分力量就薄,万一攻扑不进,下一个机会也将跟着丧失了。……假如集中三个团正面猛扑盐市,那就得涉渡老黄河,仰攻盐市的头一道门户——那座形势险峻的高堆,这是鸭蛋头团长已经试过了的,一团人从头垮至尾。所以脸对着这张图,七八个家伙个个都只有掀起帽子搔头皮的能耐了。
“我它妈的至死不相信?……小小的盐市竟能抗得江防大军?!”塌鼻子光火说:“何况我这回是提高了赏金,不计花红的!”
因为是双手插在帽子里搔头的关系,看上去这位元自夸江防军所向无敌的师长大人简直像挨了谁“当头棒喝”,双手抱着脑袋瓜儿喊疼的模样;几个团长一时也不敢擅拿主意,有的手抱膝头,翘起上唇的一撮毛,鼓张两眼干瞪着桌面上的马灯,有的紧锁着眉毛,叼着烟卷儿吐烟,一颗空茫无主的心,跟随着烟雾东飘西荡,马队的队长习惯的使手背的骨节敲打着桌角,敲出一串连续的马蹄声,炮队的队长捱不了一屋子的闷气,每隔一忽儿就要哺哺的透出一口大气。
“我它妈的今晚上要郑重其事的告诉你们,”塌鼻子一心懊闷没处发泄,全泄到几个部下头上来了:“我它妈实在看不惯你们这付甩熊的嘴脸!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盐市非攻下不可!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这个脑筋不能由我一个人伤!……说话呀,你们?!那赵团长,你说该怎么办?嗯?!你说……”
“我……我?……我……”那个赵团长是个浑身是肉的小矮胖子,脸圆肚皮圆屁股圆,由于人矮,站起来总爱手撑着桌子,尽力垫起脚跟:“报……告……师长,我……我……一向是照您的吩咐办事的……”
“办你妈特皮,你这只饭桶!”塌运算元火气一上来,嘴里就不干净了:“我它妈这是向你们讨主意呀?!——那李团长怎么说?嗯!就是你!”
“我这个团,师长您是知道的,花名册儿上列的,多半是空缺。只能收拾残局,若论冲锋陷阵,人和枪全不够数,呃,简直是差得太多,太多,呃。”
“甭讲那些废话了。”塌鼻子说:“我看你那脑袋还算灵光,旁的你可推三阻四,这主意你得拿呀!要不然,我召你来干啥?!”
“若论拿主意,我倒有一些,不过连我也三心两意的拿不准罢了。”李团长晃着脑袋说:“我的意思是……攻扑盐市,可不能操之过急,无论如何,想在三五天内拿下它,根本办不到。我头一个主意就落在一个‘困’字上,横直咱们人多,四面包围软困它三五个月,切断它的米粮来路,他们一准是不打自降。……盐市的人口众多,没办法屯积太多粮,困到它没粮时,它想守也没法再守。”
“你的主意倒不差,”塌鼻子师长做个手势止住他的话说:“可惜算盘打得太如意了一点。你想想,南方的革命军要闹北伐,长江南岸,风声紧得可以,连大帅他还不知五省联军能撑持多久,咱们哪有功夫跟盐市泡磨茹?!”
“假如我这头一个主意行不通,”李团长眼珠打转说:“那我的第二个主意是分兵攻占大小渡口,放开南北,从东西两面夹攻,这是打头又打尾的办法。这样一来,可以免去渡河涉水、仰攻高堆的危险,两面只要有一面得手,能冲进盐市的长街,那就成了!不过……这两边顺着堆脊,地势太狭窄,队伍展不开,假如对方守得紧,即使能攻进去,咱们伤亡也够瞧的了……”塌鼻子师长一面听着,一面懊恼着,要不是实在没办法,自己决不会向部下讨主意,早先也开过战,攻打只消一句话,从没有像这样为难的,夜的阴影围逼着灯,雨势似乎转大了,滴沥滴沥的烦人,这使得他原先想妥的,在平阳广地上炫示军威的计划被彻底击碎了;明知即使炫示军威也威吓不倒盐市,至少能替自己壮壮胆子。……也许是晚饭时喝了酒的关系,只觉两耳嗡嗡响,两眼发涩,一颗脑袋沉重得抬不起来。
……小菊花那个女人真是邪贱透顶,他迷迷茫茫的想着,……她放着师长的外室不做,放着那许多金银财宝不要,偏要替盐市扒灰卧底,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多年来,自己不知毙掉多少人,从没有回想过,只有这个女人的影子,始终在眼里晃动着,推不开,抹不掉。
也许她的话根本不可听信,但她讲过的,关于盐市上那些人物的传说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神拳太保戴旺官师徒几个确有其人,这些善于击技的人虽搪不得子弹,但他们名头亮出来,却会吓倒自己手下的兵勇,还有那个关八,放着司令他不干,偏要怂恿着盐市举枪造反?!抛开盐市的人手枪支不谈,单单这几个人就够辣手的了,这些人不除掉,甭说自己枕席不安,只怕远在南方的孙大帅也会耳鸣心跳。难道北洋的气数真的该尽了?才有这些魔星照顶?!连它妈的小菊花也会顺着他们……
“我说师座,”参谋长的声音把他唤醒了:“您觉着李团长的主意如何?您参酌着做个决定罢,天就该快亮了。”
塌鼻子师长打了个呵欠,挤一挤眼说:“队伍业已开上了火线,就像骑在老虎背上,攻扑令是非下不可的了!……赵团朝东拉,天一亮就攻小渡口,刘团朝西拉,午前攻下大渡口,李团先攻高堆,马队助威,顺便抢占洋桥口。炮队回去立即发炮,替我不分青红皂白的猛轰,轰它个稀花烂再讲!参谋长全权负责督战,我回县城去坐听消息。我这个人不爱讲空话,我备下一万大洋的重赏,攻破盐市,你们拿去均分。那最先进入盐市的,另有花红。”
当江防军冒雨发动攻扑时,塌鼻子师长在荷花池巷的小公馆里睡得像一口死猪。
炮声在黑夜里把这块土地摇撼着。炮声不但摇撼着整个盐市,也惊动了盐河北岸的许多村镇。四更尾五更初,天地昏黑,炮声使无数人从梦里惊醒了。对于乡民们来说,炮声使他们惊骇的程度是无法形容的,因为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巨响,有人以为是远天响焦雷,有人以为是哪儿塌了屋,但它比响雷塌屋更为惊人,它最先是一声天迸地裂似的巨响,然后是哗哗波荡的炸裂的余音……轰!速速速速,崩,哗……哗……哗……轰!速速速速,崩!哗……哗……哗……那仿佛是一头蹲伏在黑暗里的原始的怪兽,在撕碎人间前所发出的怪吼,最后他们朦胧的意识到——这是江防军在攻打盐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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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声那样的揭开了战幕,但盐市上的人们并不觉得怎样惊骇。从江防军隆冬北调以来,他们就在积极的准备中等候着这一个时辰,如今它毕竟来了!江防军有马队,有炮队,马队有多少匹马?炮队有几门炮?窝心腿方胜打听得很清楚,他早先学过这一行,也干过这一行,知道几门小山炮在那些窝囊货的手里并不能发挥多大的威力,比红衣子母炮厉害不到哪儿去,所以他早就着人鸣锣叫喊过,要盐市的住户听见炮响不必惊惶。“也只有孙传芳那种笨蛋肯做冤大头,”他说:“银洋论船装,买来这些洋人快要报废的破烂货,只能替他在校场上撑门面,若论唬人,那还差得远呢!”
他说的不错,三门安放在老黄河南土岗上的炮一开炮就坏掉一门,其余两门各发四炮,三炮打在镇外的灌木丛里,两炮打落进老鼋塘,一炮轰中了东面的棚户区,炮弹没爆炸,只把一座拴羊的棚屋射穿一个圆穴窿,还有两炮压根儿不知轰到哪儿去了。
“炮轰不算什么,”窝心腿方胜说:“只怕天色一亮,他们就要猛扑,得通告各处准备着。咱们若想守得稳,这第一遭非得杀它个人仰马翻,杀杀他们的威风不可!也好让塌鼻子晓得,盐市不是一块豆腐,却是块啃了就会崩牙的石头。”
在落着雨的街道上,两面长廊下都有一串马灯亮着,盐市上最精锐的一支枪队麇集着等候出动,窝心腿方胜是个有计算的人,在没摸清江防军主攻方向之前,他得把这张牌捏在手掌心。果然在炮轰之后,号声在南面吹响,紧接着,乒乒乓乓的枪声也密集起来了。
“方爷,方爷!他们在攻高堆了。”有人来报说:“黑里算不出人数多寡,只知道夹有马队。”
窝心腿方胜点头说:“我晓得了。”
由于江防军一攻高堆,方胜就算出东西两面要受更大的攻扑了,塌鼻子不是浑虫,他不会重走鸭蛋头的老路,在枪口下强涉老黄河,冬季水浅,那条河还能涉得,如今春雨连绵,老黄河河面宽过十丈,浅水处也漫得过人头,根本没有涉渡的地方……再说,以江防军的兵力,用不着夜袭,他们要攻哪儿,大可在白昼雨停雾散时大举强攻,夜袭是一种掩遁的手法,可惜这手法瞒不过人。
“你回去告诉汤爷,”方胜沉吟了一会儿,朝来人说:“统带他亲自领着人扼着洋桥口,那道洋桥决不能让马队冲破,汤爷尽可分一拨儿人去帮助统带,只需保住洋桥,高堆决没险失。”
来人退出去,拎着方灯翻上马背,马蹄声逐渐远去了。不论江防军是真攻假攻,盘着辫子的汤六刮正冒雨和隔河的江防军对战着,天色太黑了,伏身在壕堡里的民团压根儿看不见外界的一切,只能凭借各种音响判别敌方的情形,而那许多音响,是极易使人心神迷乱产生错觉的。
声音是一条波涛汹涌的长河,一层大浪叠着一层大浪,最先响起的是由远而近的鼓号声,遝杂的马蹄声,接着响起的是一片燎原般的呐喊,那些声音仿佛一直贴到人的耳门上。而鼎沸的枪音把那些声音又都掩盖了,马力斯快枪像炸豆,机枪呼呜呼呜的像一阵狂风,后膛枪更遝杂,越过高空的流弹更划出一条条不合调的尖鸣……江防军这么一开枪,却开亮了民团的眼,就见老黄河对岸,黑里闪迸出无数枪口火的蓝焰,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开放着,芒刺是红的紫的黄的青的,裹着一团灼目的亮蓝,就像是梦里开放出的幻花,鬼灵似的青白脸,幽冥世界的照路灯,荒坟中滚动的磷火,都会在幻花开放的一刹间进入人们的联想……那样多凄惨的幻花,死亡的兆示,使人无心再听取什么样的枪音了。
民团里的几百条汉子在壕里、堡里静伏着。
他们只是那样一动不动的静伏着,像一群俟机觅食的饿虎,他们心目里英勇粗豪的汤六刮曾屡次告诫过他们,非等北洋兵攻至切近,绝不理会那些龟孙。如今他们只是静伏着,等待汤六刮汤爷的号令行事。雨点不时洒在他们头顶的堡盖上,圆大的竹笠上,以及高粱叶编成的蓑衣上,萧萧的,有七分悲壮三分凄凉。在这群人里,没有谁是耍枪赌命沙场戮兵的人,没有谁愿意抱紧杀人夺命的刀枪,棚户区的流民常梦着充满饥荒疫历的北方大野,他们一心要从忍耐煎熬中活着回乡,重整荒圯已久的田园,另一些小盐庄的苦力们更是含辱偷生的人,他们也曾走过腿子,闯过江湖,但他们善良,受不了防军的欺逼,税卡的盘查,不得已才进官办的小盐庄,成天顶着烈日扒土晒盐,(盐市东边的土地,由于转运商经年累月运盐,所撒落的盐粒浸入土层,变成光坦的、满布白色盐屑的盐地,故设小盐庄,扒土晒盐,售款悉归公有。)每月的工资薄得可怜,难维一家温饱,……全不是打仗的人,但被逼得非打不可,他们的火焰不是喷在枪口上,却是炽燃在每一颗求生求存的心里。
他们静伏着,瞪视玩火者用枪炮的火光烧灼他们的眼瞳,死亡的声音围逼着他们,在不停不歇的鼓噪,死亡的枪弹哗笑着穿掠过他们的头顶,死亡的蓝色幻花开着落着在一刹之间,这就是战争,就是沥血的沙场,他们没有举起什么样的多采的旗帜,也不需背负什么样的利禄功名,他们只是一群要活下去的人,要像“人”一般的活着;要活着就必需面对这些,穿透这些罢了。
一颗枪弹射中了一个人,黑里不知是谁中了枪,单听见一声短促的呼叫,顺着响起一声摔扑的声音。是谁呢?是谁好像都是一样的了。死者从垛口间朝下滑倒,痉挛的双手犹自抓着枪壁上的皮环,血从他被子弹撕裂的伤口间涌溢出来,泉一般骨突突的冒起,带着一股热湿的铜腥,没有谁看见他,看见他临终那一刹的表情。
“汤爷,汤爷,这厢倒……人了。”
“咱们该还枪啦,汤爷。”
但那边仍然暴起那种特有的嘶哑的嗓门儿:“别理那些龟孙。等天亮后再见分晓。他们这是玩障眼法……明知渡不了河还在乱放枪,里头必有鬼名堂!”
汤六刮领着一群单刀手,伏身在那串运盐火车里车厢后面,等待着,他知道北洋军是一群盲鸟,在这种墨刁刁的夜里,他们除了胡乱的杀喊和放枪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能为好使了!老黄河河心的深度,每天都测量过,如今最浅处也有一丈二尺深,急流滚滚,人马无法涉渡,高堆的正面,又都挑出三道深壕,插上巨而密的鹿砦,一直展延至河滩,即使人马能渡得河,高堆也够他们拿命来填的,因此,他很快判定江防军趁夜攻高堆是假的,只有洋桥口一处地方会有斯杀。
“单刀队下堆,抄捷路增援洋桥口!”他喊说:“先去一百张刀就够了!马队若是踹洋桥,滚身砍他们的马腿!”
算来快到五更天了,天还没有透亮的意思,风雨反而转急起来,河对岸的呐喊声一阵紧过一阵,枪弹仍旧像雨泼般的把整条高堆覆盖着,有几粒流弹擦过汤六刮伏身处不远的火车铁轮,激迸出一片火花,这时刻,东西两面都传出了枪声,洋桥口那边也滚出一片惨烈的杀喊来。看样子,江防军定是留一股人牵制高堆,分兵去占大小渡口的了!
“汤爷,这阵子枪声有些不太对劲儿!”一个单刀手滚身过来,捱近汤六刮说:“敢情杂种耍的是三面包围?咱们这边倒成了冷门啦!”
枪声、人声、马嘶声,亮在黑夜的火光,远远腾扬的呐喊,呜呜的螺角交织成黑夜搏杀的场景,那仿佛是一阵奇异的巨大的旋风,把整个盐市从大地上连根拔起,飘飘漾漾,旋旋荡荡的升在云端里,没一处能放得下悬起的人心。
“既它娘唱戏就该唱前台!”汤六刮摸着根根硬的刺猥般的胡髭说:“替我两边传话过去,咱们射芦球开眼,先射杀这些吱吱喳喳的老鼠们!”
所谓芦球,实在是汤六刮准备打夜战的杰作,他早就想出这种极原始的夜间照明的法子,着人大量采集干了的白芦花,捆扎成斗大的球形体,每只芦球全放在耐燃的桐油里浸过,分别堆存在高堆背后的弹药堡里,这些芦球极易引燃,而且燃烧力特强,同时又有经久,雨淋不灭,在高堆背后,汤六刮选了几十根极富弹力的碗粗巨竹,做成弹射芦球的射杆,使紧缠的芦球能飞过老黄河上空,落到对岸的平野上去,假如遇上顺风,芦球会飞得更远,一直落在对岸的高堆上。
狂风沙0094
汤六刮是热性的汉子,火烧的肺腑使他时时刻刻想到疯狂搏杀,他极不愿在盐市东西两面紧迫的时刻,被一股看不见的敌兵吊在高堆上不能动弹,若能早一点杀退这股人,他就好率着大拨人枪,到危急处去应援。
他掀开竹笠,恁冷雨冲激着他的头和脸,他浑身全蕴蓄着一股巨大的亟待迸发的力量,这股力量是他早年投师习武闯荡江湖以来从未曾感觉过的,早先他曾慨叹过击技日趋没落,慨叹过江湖道义在魔群乱舞中荡然无存……他曾以观望的心情,眼看着烽烟四起,卢舍为墟,眼看着万民受难,失所流离,隐遁罢,但普天世下早无隐遁之所,他曾陷在那种密织的痛苦的网里,像一尾离水的鱼群。但关八爷撞醒了自己,也给自己带来了这股全新的力量,这力量使他双肩有了重压,使他不再飘浮,他每经一次呼吸,这力量就有一分增长。
处身在死亡的陷阱里,满耳是弹啸的声音,满眼是枪口火开放出的蓝色焰花,他反而比往昔任何时刻更为清醒,新的力量更使得他浑身通畅。他咬挫着的牙盘里只咬着一个单纯的杀字,他就要用这种力量,捏碎这些来犯的防军。此时此刻,万一倒了一个汤六刮不算什么,汤六刮跟千万老民连在一起,在有枪有马的北洋军阀的眼里,还不如一群蝼蚁!……头一次他觉得朵朵枪焰幻花所预示的死亡是那样美,美得无比悲壮,无比苍凉,他要挺胸迎向这样的死亡,他要用蛮野的争抗表明他是一个人,而不是随手就能捏得死的蝼蚁!
有声音衔着声音从两边传过来,——芦球业已备妥了,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可立即引燃施放!……汤六刮不顾纷飞的枪弹,虎一般的蹦跳起来,一手勒起拳头,一手高高横举着洋枪,怒吼着:“点火!——放!”他的喉咙是那样嘶哑沉宏,直像平地响起沉雷,转眼间,被压弯的射杆弹动了,从一条数里长的高堆背后,飞起无数红毒毒的旺燃的火球,朝四方迸伸的焰舌被风拧绞着,直飞入老黄河上的高空,火球在高空继续旋着,滚着,飘落下点点的火星雨,把夜幕条条的撕裂,波荡的河面上反呈出天空的景象,也有无数变了形的带焰的火球走着斜弧,朝对岸疾滚过去。
枪声顿然停歇了。
担任佯攻的江防军李团的兵勇们做梦也没料着盐市的民团会耍出这种花样?!开初团长命他们装腔作势打攻击,兵勇们还存着一份顾忌,生恐盐市还枪反击,使自己挂彩,所以全都伏身在堤后,解开背包,抖开毯子裹住被雨淋湿的身体,每人更把油布雨衣顶在头上,抱着枪朝对岸胡乱施放,及至经过半个时辰,对岸高堆上死沉沈的没有半点声息,他们胆子就大了,从堤后挪至堤顶,又从堤顶走下堤坡,群群麇聚在一无隐蔽的河滩上,一面开枪,一面直着喉咙大嚷著『缴械!”“缴械投降!”等类的话,既喊叫得过瘾,又能藉此驱寒,全以为虽没强行涉水渡河,单凭这阵密雨似的枪弹和喊声,业已把民团吓昏了。
芦火球初初飞出时,他们惊得目瞪口呆,等心神略定,知道这玩意不是炮弹,压根儿不能伤人时,反而哄哄哗笑着嘲谑起来。“咦,它奶奶,越打越够交情啦,”一个家伙说:“他们晓得老子们浑身冷湿,特意送盆火来为咱们暖暖身呢?敢情是……”“既不逢年,又不过节,”一个说:“用得着施放这多的焰火?……他们竟有心肠耍这种孩子把戏!”
火球纷纷落下来,在人群前后滚燃着,有一个靠近河岸的兵勇冲着他身边的火球踢了一脚,那只火球虽然骨碌碌的滚落在河水里,还浮流在水而上照样的燃烧,无数火球把几里长的河岸映照得通明,原以黑暗作为护符的北洋兵勇,都隐隐绰绰显露了他们的身形。汤六刮把握住这一刹,扬声喊出:“排枪,快——放!”话音没落,整条高堆上人人举枪,枪枪吐火,眨眼就打得对岸那些兵勇们鬼哭狼嚎!
乍起的火球的红光迷住了他们的两眼,使他们迷失了方向,也分不出高低,除了火光照得亮的那一角空间,他们任什么全看不见了,就在这种盲目般的时刻,瞄准了的枪口移向他们活动着的形体,平飞的枪弹那样无情的切割着他们的身躯,一排枪音没落,另一排枪又跟着密射过来,应声仆倒的,屈膝呼天的,带伤爬行的,喊爹叫娘的,扔枪抱头的,几乎占全了。枪弹仍然飞射过来,那些兵勇们开始盲乱的从横倒的尸首上奔跑,有的想爬堆,却跳进河水里去,有的爬上堆坡,却直滑下来,浑身滚成了泥人。
这些灰蓝色的影子都被咬死在汤六刮挫动的牙盘里。万民的怨恨都从他喷着火焰的眼里直迸出来,指向那些形像,他冷冷的看着江防军横尸眼前,听着那些哀惨的呼叫,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因那已经不是人间,那是善良百姓们常常想着念着的,公平处断恶人的地狱,刀山、血池、剑林和炮烙,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如果说对岸成了火红阴森的地狱,自己就该是公平执法的阎罗,这惩罚是公平的,他要这样惩罚凶暴,要不然,这些暴徒们会使整个盐市上成千累万的善良人埋在火窟里面。
“快放!快——放!弟兄们!”
他分开两腿,挺立在火车厢的厢顶上,威风凛凛的像一尊天神,他胡髭上沾着雨水,他的两眼里亮着火光。他背负着爱心,更从爱里走出来,化成一片烧向暴力的烈火。这把烈火可真把江防军的李团烧化了,汤六刮的芦火球攻势,至少使李团长的花名册上又多了一百个空缺,连着三四阵排枪把他们逐退到河堤背后去,在光坦的河岸附近,只留下无数犹自燃烧的火球,照亮了没人理会的枪枝,背囊,硬帽,弹盒,爬行的伤者和七横八竖的尸身……
天就那样缓缓的放亮了。
灰白的天光在洋桥口一带却变成了红的。
塌鼻子所属的江防军马队正反覆蹂躏着这块地面,连孙传芳也会当众夸赞过的江防军马队确是这一师的精锐,这些马队的骑者,都是经过一再挑选的北方大汉,不但身材要结实,而且要有相当的膂力,能控得劣马,举得钝重的马刀,不但善骑,而且枪法要有准头,除了在校场上演练外,马队通常是簇拥着塌鼻子师长出巡的护兵,所以在兵勇的待遇上,也就有了很大的差别,普通一个马兵的月饷,抵得上四个步兵队的兵勇,无怪开战时,马兵们要比步兵勇敢……至少他们没饿瘪了肚皮。
也许就因为待遇好的关系,十个马兵就有十个不愿意死,平常他们饷包足,有酒有肉有女人,够自在够逍遥的,活既活得舒坦,谁愿上阵就顶着枪子儿来?!塌鼻子师长既拿炮队和马队充门面,故此马队的装备也够新的,马力斯快枪和短筒弯把马枪打起来杠杠叫,养成马兵们不把对手放在眼里的十足傲气,塌鼻子下令,要马队替李团助阵,顺便攻洋桥,马队队长认为替步兵助阵太无聊,就迳自朝东面斜奔过来,猛扑洋桥口了。
洋桥口原是县城直通盐市周边的大道衔接点,一块突出的高地上全已被有刺铁丝围成的各型拒马、横木钉成的围墙,斜插的鹿砦阻塞了,变成一块荒草丛生的死地,洋桥的桥身上,也被五六道带刺的棱形拒马阻住,桥北端巨石垒成的河壁上,鱼眼般的凸出两座砖堡,经常有瞭望的岗哨在堡顶上荷枪徘徊着。
假如塌鼻子师长能把他这一支精锐的马队用在地势开旷的平野上,来一次黎明决战,盐市上的那些手持刀叉木棍的人也许会吃场大亏;马队开战,最忌黑夜、狭地和泥泞的雨天,塌鼻子偏让他们在黑夜里顶着雨来攻洋桥口这块狭地,简直就是把他们送上屠宰作坊。
马队在落着雨的黑夜里宾士过来,软湿的泥地也掩不住群马宾士的蹄声,践水声,刀环和马鞍的碰击声,马枪和背囊在抖动中的摩擦声,这些声响,老远就被守护洋桥的民团听在耳里了。洋桥口这块咽喉地带,是由新的保乡团统带亲自扼守着的,原先两淮缉私营的一拨马队,正跟江防军的马队隔河唱上了对台。马兵出身的统带,早就防着江防军的马队会来扑袭,所以在桥南端的要道上,事先掘妥了许多陷马的深坑,面上使竹枝、芦席和一层浮土掩盖着,更在马匹可能经过的地方,插上尖锐的单枝鹿砦,扯起低矮的绊索,专门对付大举扑袭的马队。
假如遇上晴朗的白天,江防军马队决不至大睁两眼吃这场大亏。由于落雨的关系,有一部份陷马坑表面的掩覆已经变了形;浮泥被雨水冲激流走,露出泛白的席面和卷起的席角,有些流不走的粗糙的砂砾土聚在席心,使人一眼就判断出那些深坑的位置,单枝鹿砦树皮剥脱了,白森森的裸枝也东一枝西一枝的暴露着,极易为人察觉,有些原绷得很紧的绊索也已经由于基桩歪斜而松弛了。
偏偏江防军马队拣着这种墨黑的雨夜扑袭,等到他们进入这块死地时,再想拨马后退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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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匹领头的马匹被狼牙般尖锐的单枝鹿砦刺穿了马腹,伤马护疼,嚄嚄哀嘶着,连鹿砦一齐拉起,盲目的朝前奔腾过去,谁知却碰上另一道密集的高枝鹿砦,人和马都被无数尖牙咬在上面,有一个马兵心急,从马背上翻跳下来,一枝朝天直举的鹿砦直戳进他的肛门,使他笔直的晕死在那儿,有些马兵在马匹受惊的颠踬中落了马,散缰的马匹拖着连续的长嘶,乱奔乱窜,使马兵们意识受到极大的打击性的惊震。
“扯转缰绳,勒马后退!”马队的队长喊说。
有几匹马冲进了陷马坑,有几匹马缰绳没控稳,从路面的边缘斜坡上直冲进桥底去了,而对面的两座砖堡里趁机伸枪吐火,真个是打得马队先头人仰马翻。
这一来,却激起江防军马队的怒火,他们退出这块满是阻障的桥头,下马散开,也用马力斯快枪还击,展开了炽热无比的枪战。
“咱们等天色放亮时再攻。”马队的队长说:“除非民团自己纵火,把这道长桥烧掉,要不然,鹿砦拒马是挡不得咱们马头的,至多不过是拖延时数罢了!”
马队的几百支快枪的火力够强的,民团方面,哪儿有枪火闪亮,几百支枪口就集齐朝那个方向猛压,压得民团中据守砖堡的人几乎抬不起头来。江防军马队虽然开头吃了夜暗的大亏,损伤十几匹马,及至双方枪战半个时辰之后,两面的伤亡也就相等了。
马队的队长阴魂不散似的死缠在桥口,趁着夜暗,又收容了从李团溃散来的一些步卒,令他们爬过去刨鹿砦,拖拒马,清除桥口一带的阻障。
天,就在这时刻转亮了……
天转亮了,雨虽没停,却能看出云层较高,天光也较亮,这正是快要收云歇雨的朕兆,估量着大小渡口的攻扑正在激烈进行着,几里外全听得见杀声;这种样的天色壮了江防军的胆子,尤其是围扑洋桥口的这股马队,急于要扫通进路,在盐市民团势危毁桥前直冲进去。统带困守在砖堡里,民团的伤亡越来越多了。尽管拚命开枪压盖着,也挡不住马队在桥南清扫那些阻障。天亮后,马队的枪火盖得很准,连射口也伸不得人头。自己统着的人数不多,万一桥面的阻障被扫清,很难挡得住马队闯进来。
“除了请方爷拨枪过来,”统带说:“这儿情势够紧的了!”
“用不着找方爷,”堡后的壕堑口有人伸头报说:“西边堆上拨来了百十张单刀,有刀手助阵,他们一时也难闯得过桥的。”
统带无声的叹口气,感慨的说:“这也只是临时应急的办法,盐市到底是座孤城。大湖泽的民军,被小胡子领兵隔住,一时伸不来援手;孤身北去的关八爷又渺无音讯,假如北地不来援,盐市虽能勉力撑持,但日子也不会熬得太久……了!”
在阴暗潮湿的砖堡里,景象是凄惨的,马力斯快枪还在响着,堡墙上业已散布了大遍零乱的弹洞,挂彩的就靠在墙角上,一些尸首叠在堡口,粗糙的圆木钉成的地上,到处滴洒着鲜血,一只被扔落的牛角哨儿横在一滩血泊中没人捡拾,每枝枪孔下都蹲着两个人,趁空儿朝外放枪。密集的枪弹早把人两耳啸聋了,只觉得堡顶的木架颤震着,尘土纷纷朝下洒,迷着人的两眼。
东面和西面喊杀声卷地而起,大小渡口也不知情势如何?而桥南端的江防军马队,许是受了三面攻扑的怂恿,也已经把三层鹿砦扫除,在猛烈的枪火压护下爬上桥面拖移拒马。
“让他们冲过来,还是毁桥?”
“毁桥是来不及了。”统带说:“只有硬对硬的搏杀才是办法。”
谁的枪击中一个拖拒马的兵勇。那人站起身子打了个盘旋,从桥栏的侧面栽进了河心。几匹马跟着上桥,也被击倒在桥面上,单刀队趁势滚杀过去,在长桥的两端拉着大锯,幸好汤八刮又从高堆那边抽拨百十个枪队赶到,才使一度危急的洋桥口转成僵持不下的局面。这局面是鲜血换来的,前后不到一个时辰的激战,桥面上已横满了尸体,重伤的马匹被遗弃在桥口的坑凹里,还不时刨动蹄子,朝空发出逐渐微弱的哀嘶。
几只爱食尸的大癞鹰,似乎被某种血腥的气味引动了,在灰色的云层下盘盘绕绕的飞着,通常在细雨并没全停的时刻,它们是难得飞翔的。
它们尖锐的眼看得见地面上的鲜血与河心扯动的红丝。它们骨碌碌的鸣叫着,鸣声是很欢悦的。
天没放亮时,被分派在东边扼守小渡口的石二矮子、大狗熊和王大贵一直围在小酒铺里跟棚户里的汉子们聊天。石二矮子那张嘴除了吃喝之外,总难得有停住的时候,而且满嘴诙谐,逗得那些棚户们咧开厚实的嘴唇,笑得捧着肚皮,简直忘记了江防军业已开上火线,就要对盐市展开攻扑了。棚户们一向崇仰关八爷,对于眼前这三位跟八爷走道儿,而且屡经大难不死的三个人也够尊重,他们称石二矮子叫“石爷”,王大贵叫“王爷”,问及大狗熊的姓氏好称呼时,石二矮子就说:“叫他狗爷不甚雅,马虎点,就叫熊爷罢!”
“石爷,”一个棚户笑问说:“您到底是闯过道儿的人,江防军就要攻扑了,您还这样开心?”
“欧,我它妈开心透顶!”石二矮子说:“你不知咱们走腿子这多年,受过防军多少洋熊气,有机会送上门来,让咱们伸枪打活靶,咱们为啥不开心?!”
“您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生死?”一个棚户手抱着两头削尖的木棍,蹲在他自己的脚跟上,带一份好奇和赞叹的意味问说。
“谁不怕死?”石二矮眼珠乱滚一阵说:“不过如今我石二矮子不怕了,怕死就是你养的。咱们这条命飘在浪头上,说死么,也该死过十回了。”
“实在说,跟八爷活在一起,耳濡目染的看着他行事为人,怕死鬼也会变成好汉。”王大贵说:“八爷他总认为人活着,即算做不了什么,也该做个‘人’,若果人也做不了,倒不如死得像个人样儿。”
石二矮子正待说什么,炮声却把他的话头剪断了。棚户们一向没听过炮击,个个都有些忧虑之色,而石二矮子却理开嗓门儿,歪腔歪调的唱出来:“洋熊炮,瞎胡闹
东一炮来西一炮
打得老子哈哈笑……”
忽然他停住身子的摇晃,正正经经的捏着眼皮说:“不是我在说鬼话,我敢打赌,天一亮,防军准会攻扑小渡口,不信?那你们就等着瞧好了!……我这眼皮一跳,十回灵验十回。你们准备着斯杀罢,我说的话是错不了的!……”
棚户们半信半疑的听着,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好准备的,统领着他们的张二花鞋早就集聚起他们,一再演练过杀敌的方法,那方法是依照小渡口的地势决定的。如果说盐市那条东西横走的长堆是一条举首欲飞的苍龙,那么小渡口就是这条龙昂起的龙头,无数凸起圆顶沙丘是苍龙头顶上的闪光的鳞甲,沙丘中间围着高架铁刺网的小盐庄房舍,恰恰坐落在龙顶的正中央;张二花鞋手里控有两百多支杂牌枪组成的枪队,就布置在小盐庄那一带起伏不平的高地上,东面棚户区的七八百使刀叉棍棒的人,张二花鞋把他们编成七队,分别匿伏在沙丘脚下的灌木丛里;他料定江防军若攻小渡口,必得要攻占高地上的小盐庄,要攻小盐庄,必得先通过七条狭长的谷道,这七队没有洋枪的人利于近战,等江防军分散开来,经过谷道时,他就鸣锣,使棚户们跃起搏杀。而现在他们早在分队藏匿妥当了,小酒铺是外侧第一队,在这里,张二花鞋留下几支匣枪的用意,是让石二矮子藏匿到最后,偷袭江防军指挥队伍攻扑的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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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防军就是这种货色,”张二花鞋说得好:“只要把他们头儿撂倒,他们就乱了,我领着枪队一反扑,他们非溃散不可。”
南面的枪声响得很急,东面始终不见动静,有人就笑说:“石爷,天眼看就快放亮了,您那眼皮跳得不灵光了罢?”
“慢慢叫,慢慢叫,”石二矮子说:“天亮还要黑一黑呢!”说着,忽然一拍脑袋,转朝大狗熊发话了:“说正经的,人家张二爷肯把打蛇打头的这种重任托付给咱们,可算是看在八爷面上,瞧得起咱们,咱们为了替八爷撑台面,也为自己争口气,不知哪个忘八羔子的臭脑袋,咱们非拎不可。”
“你它娘开心逗趣老半天,只有这番言语才沾几分人味!”大狗熊说:“只要你不当失陷街亭的马谡也就罢了,你若再玩万家楼那一手咸鸭儿浮水,我可救不得你,——咱们这可是有言在先。”
石一矮子没说话,只是红着脸,缩一缩脑袋。在短暂的沉默中,他的思绪远引着。一个惯于打嘲谑骂的浪汉,言语和内心总像被一层什么隔着,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旷野中间游走着的荒草路,遮天盖日的狂风沙,构成野棱棱生命的背景,他常无因无由的溯忆起那种情境,溯忆起飘舞的黄叶,被霜的秋草,仿佛仍能听得见被风绞起的盐车的轴唱声,那些生死相连的人脸一张张的飘落了,自己该大哭一场才好,但总这样鲁钝愚呆,喝白水样的笑着,笑在心底和哭相连,他们那样死去是为了什么?……一个“人”,一个“人”!也就是这样的了。
这儿正是廿天前送别关八爷的地方,风里的云,远天的树衬映出一河凄荒的野芦和方头渡船上一人一马的影子,在高渺的蓝天之下,连那样雄健的背影也显得分外的渺小,分外的孤伶,……自己死得,但关八爷死不得。他走后,噩梦总缠着自己,梦见那个人满脸汗粒,独背着整整的一块蓝天,这也许临到自己最后的时辰了,死前见不着关八爷总是一宗憾事,彷佛死也死得空茫,有一份难以解开牵挂,牵挂关八爷这一去的安危!……他是那种人,只要不死在朱四判官枪下,他从这儿离去,必将从这儿回来,只要有他在,这一角苍天不会崩塌,它江防军再狠,也不会压平盐市这座孤城。假如万一他受了伤害呢?那这些人除非得他默佑 ,借取他那样的精神跟江防军单独周旋到底了!
“你还在疑想些什么?矮鬼,”大狗熊用急促的声音叫唤他说:“你那眼皮跳准了,——咱们这台戏业已开锣啦?”
他们离开酒铺时,灰白色的晨光奋力撕开了东边的一条云,江防军的号音在原野上飘荡着并且遥相和应着。从小酒铺背后的土岗棱上极目东望,看得见缕缕如蚁的灰蓝色的点子,像风里牵出的蛛丝,略略打斜朝小渡口这边伸延,一条,两条,三条……雨丝已然暂时停歇了,淡蓝白色的地气裹住他们,他们朝高棱地带开过来,那样明目张胆的开过来。慢慢的,三条长长的蛛丝变成无数短短的并行的毒蜈蚣,他们在阵前展开了,同时迸起了徐缓的鼓响。在清晨沉迟的大气里,没有风能吹散那种郁闷的声音,鼓声是缓慢的,均匀而沉重的,像打桩的巨锤一样,一锤一锤的锤入地面,再从地面弹起,震动人的耳膜。
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而这种声音正是江防军白昼攻扑的前奏,在小渡口,没有天然的障碍阻挡着他们,他们习惯这样——把全部钜额赌本全摊在台面上显阔,因为在高棱地带的下面,有一片足够他们全面开展的平野。
石二矮子看着,脸上显出颇为稀奇的满足的神情,那神情,只有当他酒醉饭饱而且手气顺赢了钱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两手互捏在胸前,轻轻的忘情似的扭动着,把骨节弄得咯咯的响,两眼微微的眯觑着,高抬起下巴,使舌头换舐着上唇和下唇,像一只贪馋的蛤蟆瞪视着一群在它眼前嗡鸣的蚊蚋,他嘴角也有些湿黏黏的。
“我操他的大妹子!”他喃喃的说:“咚咚,咚咚,你瞧那种热活劲儿!”
石二矮子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江防军的赵团这样展开时,连小米桶似的赵团长也热活得浑身发痒。小渡口的地势他匆匆打量过,觉得非用广正面的攻扑不足以震慑对方,于是他把作为预备队的一个营也抽调上来,配置在正面的右方,使他的攻扑幅度扯有两里多宽!从上一回大帅在校场上大检阅之后,他有很久没能得机会露露他这一手了,这回攻盐市,正是个绝好的演兵的机会,因为他觉得唯有开战时,他才耀武扬威得像个团长,谈到叉麻雀,他是十赌九输,谈到嫖女人,他又是个先天性的阳萎,跟塌鼻子师长走在一起,他又自卑得像个随身的马弁,这一回,他可得好生扬扬眉吐吐气了。
他在小渡口东面一座村庄上,——他的临时设置的攻扑指挥部里,正式下达了攻扑前进的命令,等到全团的队伍从混乱中整出建制,排木偶似的展开之后,他用完早点,这才换上簇新的灰蓝呢质军服,佩上雪亮的金丝缠把铜鞘指挥刀,登上带马刺的是筒马靴,套上在校场检阅用的白色手套,擎起细长的软藤马鞭,挂上瞭望镜,鼻孔出气哼出几个字:“牵马来!”
宽大整齐的方阵在平野上缓缓推动着,鼓手们木无表情的擂着铁架军鼓,使沉寂的清晨大气里充满即将迸发的斯杀意味;那种使人容光焕发的鼓声震动了赵团长挺出在马鞍上的肥大的肚腹,使他有一种容易消化早餐的感觉……他那匹经过梳理的灰斑白马虽然高大丰肥,长鬃上结了无数细长的拖垂于马项两边的辫子,辫端扎着金丝线,却嫌有几分不调和的女性的气味。
赵团长一向喜欢这匹灰斑马,喜欢得似乎过份了一点,竟有些说不出口来的,人同牲畜间那种极端微妙的近乎同性恋的感情,马步有些忸怩,使加铺了锦垫的马鞍耸动得恰到好处,使赵团长萎靡不振的那部份起一种超常的、似乎尚能称得英雄式的快意。
他闲闲的鞭着马,走在方阵的中间后方,四匹从骑护着他,一排从勇簇着他,他圆圆厚厚的小肥下巴绽开来,安放上陶然自得的微笑,翘高两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捏起瞭望镜来,凑在眼上,反覆移动着,欣赏并且品味他的拿手杰作,——一次肃然的黎明全面大攻扑时他的部队摆列出的雄姿。这就是他的职业,他是正正当当的经过这种职业训练的人,在这一点上,连出身不正的塌鼻子师长也得自叹不如,他自卑是因为他的上司们看待鸦片烟枪比看待军事操演更重,他常常梦想着如果他的上司不是塌鼻子,不是孙传芳,而是凯撒,亚历山大和拿破仑,那,他不至如今还干着小小的团长,而让塌鼻子指着他开口浑蛋,闭口饭桶的胡糟蹋,他怕塌鼻子,因为他没有塌鼻子那样的女儿能为大帅分开两腿……
即使这样的委屈着,当他从瞭望镜里看见这种影画般的行列时,威壮的军鼓声也使他高高的挺起了胸膛。这种不冷不热不明不暗的天色,最适宜大举攻扑了,这样壮盛的军容如一阵灰蓝色的潮水,实在想不出盐市上有什么样的力量能阻挡得了?!……他胸脯上有一些铁质的带芒角的胸章,在他肥胖的身躯抖动中叮当蜜语着,那些都还是从不疼不痒的开战中得来的。这回攻开盐市,我该弄个大一点的佩佩了!他听见那些蜜语,心里也有着这么一种回音。是的,前面没有什么力量能挡得了这种威势赫赫的部队,只要攻扑的队伍翻过眼前的这些散乱的高陵子,那边就将是盐市的街梢了。
队伍进行到高地前面时,又整顿了一番态势。敌前亮威已经结束,真正的攻扑就要开始;当军鼓初歇,每支步枪加上冲搏的刺刀时,赵团长又举起瞭望镜来,费力的抬起镜筒,把那些闪亮的圆顶沙丘望了几眼,忽然,他脸上的笑容被一层冷意抹平了,一种从心底涌泛起来的新的忧虑爬上了他的眉头。
为什么在平地上要举起这许多倒楣的沙丘呢?!真正讨厌的倒不是沙丘,而是沙堑夹峙的凶险的谷道,这边一条,那边一条,有的入口比较宽阔,有的入口既深且狭,它们并不是顺着地势朝上升起的,却逐渐的下降,仿佛要通到地狱里去一样。他那样的犹疑了,因为他从没有碰到过这样复杂的地形,而这些讨厌的谷道像一些张开魔袋,专收鬼魅魍魉的魔袋势必要把他这一团人分割成七八股,分别装进去不可。
“这倒是伤透脑筋!”他放下瞭望镜,左顾右盼的自语说,想找谁来参谋一下,忽然他想起来,由于平素开战时根本用不着参谋,所以连参谋也被自己吃了空缺,只有召营长们来拿主意了。……不不不,在这种时刻召营长,使队伍在敌阵之前停踟不前,岂不是挫了他们的锐气?还是宁可多伤自己一些脑筋。……对了!我可以放开谷道,命令队伍直接爬上沙丘的丘顶,这样,只要占稳一处制高点,就能控得住全盘了。
他重又举起望远镜来,将镜片移向当面的沙丘。
狂风沙0097
但当他视线触及那些沙丘时,他几几乎暴躁起来!原来所有沙丘的丘脚,都是那种壁立着的沙堑,带着一条条锋厉如狼牙的横向水齿。从根至顶,都有三丈多高,如果是石崖,那些锐齿还能供人踏脚,但那些凸出的沙齿是万万容不得人身重量的。
他的脑筋可伤得更大了!无论如何,他想,我得尽快决定,不能把队伍总是放在这摆地摊儿!于是,他又移动着瞭望镜,仍把脑筋动回那些自己连看全不愿多看的谷道去了。那些谷道想来是远古年月里黄河夺淮时巨大而凶猛的洪水造成的,大自然挥动了它神奇的利剑,将整座高丘斩劈开来,变成七零八落的迷阵般散布的丘群,而洪水急退时冲出的深泓,就成了今天的谷道,这些谷道被堑壁上端的灌木丛从两面倒覆着,几乎不见天日似的,曲曲折折的绕丘盘旋,经过小盐庄脚下,归入盐市东面街梢的七里深沟,再延至老黄河岸去。在谷道顶端和沙丘腰部,还有着许许多多蛇一般的暗泓。蔓生着交缠的灌木和藤莽,赵团长从瞭望镜里能看到的,只是谷道入口处的堑壁和浪延的灌木的绿色圆顶罢了!从瞭望镜的圆形镜片里,堑壁那样清晰的呈现着,本身是淡黄色的,中层间杂紫铝土,构布成许多暗褐色的斑点,那些水齿的状貌很狰狞,仿佛是某种怪兽的锐牙,齿槽上生着绒状的的苔痕;灌木丛是那样的密集,里面即算藏有千军万马,也难以察觉,经过再三观察,赵团长在出发时的豪劲不由就消了一半。
不不不!我不能被这种地形吓住,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反覆怂恿着,鼓迸着,我估量盐市决没有这样多人能遍扼这许多条谷道,而且,而且……也决没有这种善于利用地形的人物!假如整团人分进各条谷道,全面攻扑,就算它伏得有几只虾蟆老鼠龟鳖蛇虫,硬吓也就把他们吓遁了!
“击……鼓!”他喊着。
咚咚的鼓声又响了,鼓声撞在堑壁上,碰回阵阵奇异的回音。晨光愈来愈亮,惊鸟在灌木间飞起,天顶的灰云开始裂缝。鼓声捶打进赵团长回圈着的血液里,使他萎顿了的精神重又振作起来,他磕动灰斑马,驰进方阵中心,郑重其事的拔出雪亮的指挥刀来,大叫着:
“于排枪。……分进攻扑!……前进!”
由于塌鼻子师长公开宣布过,这次攻扑盐市可以免于报缴弹壳,所以兵勇们乐于多放枪,用盖地的枪声替自己壮胆;排枪的气势实在够惊人,无数枪声绾结起来,已经不是一种单纯的音响,它是地的摇撼,狂风的骤起,硝烟的喷迸,音浪的连锁,回天盖地的撞向高棱去,使狭窄盘曲的谷道里,久久回荡着郁结不散的嗡鸣。
走成横阵的兵勇们,机械的迈着步子,每隔三步,就单膝跪地,举枪施放,然后停在原地,让后一列超前放枪。枪弹是阵风吹着的骤雨,鞭一般的刷打在沙丘的光秃圆顶上,灌木的无边绿海中,锯齿形的堑壁上和阴风阵阵的谷道的入口,使沙烟高扬着,弹花腾卷着,枝叶飞迸着,惊鸟哀啼着,但很快他们就发觉,即使浪费再多的枪弹,也打不出一条惊惶逃窜的人影来。
赵团长勒着马,最先觉察到这一点;他在排枪骤起时一再瞭望,在整片高地上并没见着半条人影;排枪一阵接着一阵响,见不着对面枪烟飘起,这使他很快用直感断定——空的,这块沙丘遍布的高地根本没有设伏的人枪!各营的号音吹响了,灰蓝色的潮水从这里那里分别灌进了谷道。即使没见敌踪,那些心虚胆怯的兵勇们也习惯的盲乱暴喊着!冲呀!杀呀!使满谷的杀喊声替代了方落未落的枪击的余音。
作战心理着实是个怪异的东西,这些一向倚仗声势的北洋军兵勇们在平野上推进时,人人都梦着踹盐市、分花红、领奖赏、劫富商,做它一个吃喝嫖赌的英雄。一出营门就遇上倒霉的连夜雨,冷湿饥寒聚成一股子怨气没消,听说黎明攻扑,正好打它娘一场热火消气,那时若遇上民团,真有一场硬火好打。……及至军鼓咚咚引着他们的脚步,走过这段平野时,那股子怨气却叫开战前本能的恐怖敲剥殆尽了,不过还有悲壮的鼓声,众多沙沙的脚步,满眼灰蓝的人影,把人浮荡的心拴系着,捧托着,排枪造成的气势使人一时忘了骇惧,所以才有余勇冲进谷道口。
初进各道时,余勇未消,全从盲乱的杀喊声里冒掉了,变成一股逐渐消散的轻烟。如果这时民团出现,他们也许还能咬着牙,硬起头皮死撑一阵,为着保命挣扎。谁知经过三阵盲乱的杀喊之后,回答他们杀喊的却是他们杀喊的回音,恍恍惚惚的,幽幽远远的,从风里来,气里来,从绿灌木的叶簇间摇曳出来,从地心迸弹出来,那回音是奇幻的恐怖的,声音里裹着鬼气,裹着死的兆示,裹着相对的沉寂,把他们心里最后一丝热劲也打落了。
他们沉默下来。
沉默和清醒是相连的。
他们沉默,沙丘、灌林、谷道比他们更沉默。他们清醒了,发觉阴冷的狭谷风穿透他们的身体,连初醒的天光也被无数倒垂的灌木遮断了,地面是潮湿的,两面壁立的堑崖把他们夹着,堑壁上的水齿简直就有吞噬他们,嚼烂他们的样子。
这是隐伏着重重杀机的陷阱?这是荒无一人的鬼地?谷道竟是这样死寂,这样黝暗,一步比一步深幽,一步比一步下沉?!……疑虑和恐怖越锁越深,越逼越紧,使那些兵勇们像掉在恶梦般的魇境里。
长久被多种传统性的迷信和怪异传言捆缚着的军阀部队中无知兵勇们,是很难以本身理性和冷静思索脱出这种惑人的魇境的,方才的真实攻扑反而变成迷离的远扬的梦了,震天的战鼓声沉落了!众多的脚步声隐匿了!卷地而起的排枪声消失了!甚且连从自己口中发出的杀喊声也难以为继了!……砍谁呢?杀谁呢?那只是一场噩梦,沙丘是杀不倒的,灌木是伐不尽的,而谷道像羊肠般的通向前面去,不可知的恶运在前面等着!
气势被这些恶魔般的谷道割碎了,兵勇们满脑袋全是空茫无主的感觉,恐惧随着阴风直朝人的骨缝里吹,每人的汗毛全竖起来了,每人的脚步都兢战着了。
“嗳,老伙计,咱们敢情是遭鬼迷了!”
“它奶奶,这条倒楣的凹路,约摸直通阴朝地府的罢?……阴风习习的,连半点人味全没有……”
兵勇们的习惯是这样的!打了胜仗去抢钱、翻尸、敲金牙、掏尸首的口袋时,即使人少也嫌人多。一到恐惧狐疑的辰光,即使人多也嫌人少。实在每条谷道里,少说也涌进来百把人,但由于路狭弯多,快慢不一,三转几不转的,谁都看不见人在哪里,恐惧使他们三个一簇,五个一簇的麇聚在一起,前面的疑心后面的偷偷遁回去了,后面的疑心前面的把他们遗弃了,几个人麇聚到一起时,彼此都以为这样可以减轻孤独时所产生的恐惧,谁知你一言我一语的一猜一疑,自怨自责,反而更糟。
“天灵灵,地灵灵,列祖列宗全显灵!”一条抖战着的嗓子近乎绝望的叫出来:“只要保佑我活出这条鬼路,就是踹开盐市,这一遭我也决意不抢钱,不奸宿,算是报……天恩!”
“甭让人笑掉牙了罢,瘦猴。”一个说:“你这一遭不奸不抢,下一遭照奸照抢,哪个神佛肯上你的圈套?对天发誓,不兴来骗的。”
“那我就……就……再加一遭!”瘦猴说:“我它妈两条腿,全软了它丈母娘了,我自知早先作多了孽,只怕今儿活……不成啦。”
“呸!”前头的一个牙齿也打着战,认真的吐了口吐沫说:“破你这句晦气话!到了这步田地,说话怎么还不知忌讳?!”
进入各条谷道的兵勇们,差不多全这样猜着、疑着、怨着、责着、求着、祷着,而可怖的魇境却走着向下的螺旋,越是这样,越把他们拖扯下去,最后,大伙儿沉默下来,任由远近时日听取得的,多种样的传言所幻化成的形象,在泛黑花的眼里浮现着,……阴魂会领着枪子儿来找仇人。阴魂会缠着朝刀口上碰。凶死鬼进不得阎罗殿,永世都作飘泊的游魂,不能再转世为人。张三梦见七颗红枣,就一口吞了,二天一上火线就中枪阵亡,尸首上不多不少七个弹孔。李四在开战前梦见一口写着他名字的黑漆棺材,以为必死无疑,谁知却抢到一大袋银洋,见“材”有“财”!
人在阴森的谷道里像游魂般摸索着,偶尔有一个人醒了一下,骂说:“真是糊涂,临出发时,意忘了烧香拜庙了!”
“我……倒拜过几处庙。”另一个说:“没用,我自觉神佛并没护在我身上。也许……前面就会遇上民团!”
而这些真实的景况都不在赵团长考虑之中,等全团都进入谷道之后,半晌没再听见枪声和杀声,他圆圆的胖脸上又现了笑容,到底是自己算得准,这一带险地盐市并没设有伏兵。他勒马盘旋一匝,向从勇和从骑发出跟进的命令,磕着马进入右侧第一条谷道。
他永也不会知道,石二矮子那双眼一直没离开过他,而那条谷道正是石二矮子扼守的那一条。
狂风沙0098
同一时间,在盐市西边的大渡口附近,情况却是反着来的。坐在轮椅上的戴老爷子和粗腿钱九都守在这一边,大渡口这一带,除了北岸高堆上的樊家铺是个可以坚守的险寨外,其余各处虽然灌木密生,却无险可凭,这种开旷的地势,谁都知道有利于江防军展开攻扑的,而大渡口必须要守得稳,因为它翼护着盐河岸的一串码头,屯弹屯粮的堆叠和集中保护妇孺的绳席厂,江防军要越过这片开阔地,就能刺入盐市的心脏区,假如他们一纵火,盐市损失就更惨重了。
戴老爷子知道这付担子够挑的,只有在平地上挑出三道一丈八尺宽,一丈二尺深的深壕,把少数枪队放在樊家铺,多数枪队沿棚户区西侧的乱冢堆散布开,锁住壕沟的正面,而把绝大多数使用铳枪、刀矛、叉棒的人群,远远的拉开,拉离北洋防军可能用为决战的地方,伏伺在更西边的一条干涸的大沟泓里。“我不懂老爷子您的意思?”粗腿钱九放开天生的嗓大门儿嚷着说:“您不让使铳枪刀矛和叉棒的人参与这场火?单凭薄薄的枪队拉成的一条线,就成挡得成千的江防军?!”
“您是个直性人,脑袋不会绕弯儿,”戴老爷子叼着烟杆儿说:“这种地势,我挖空脑子想了好久,也只有这样布置才能退敌。喏!你瞧!”他捏起烟杆,遥指着南面高堆的堆尾说:“那条高堆由汤六刮领人守着,到堆尾为止,假如江防军要攻大渡口,他们得绕过堆尾,从西南的三星渡渡河,扑向这边来。他们扑至深沟前的旷野地时,心里必有顾忌,怕汤六刮从堆尾回扑,打他们右侧背,这样,势必逼使他们全力速战!……打仗这玩意儿,打在一个气势上,我这边枪队虽薄,但我要棚户们趁他们立足没稳的时刻,从背后伸拳!他们虽少洋枪,却能凭气势赢得这一仗——江防军怕后路被切,哪还有心朝里攻?他们一退,枪队追着打,棚户们尽管拿棍换枪就是了!”
“嘿嘿,”钱九笑起来,点头说:“老爷子不但越老越不迷糊,反而比咱们年事轻的聪明多了!……我钱九早先干土匪,背后打黑枪打惯了的,这份差事我领了!”
戴老爷子虽不能称得上是料事如神,至少也没离大谱儿,大渡口的这场火,算是在他手巴掌上打的。
担当攻扑大渡口的刘团绕路绕得远,从三星渡渡河,只有一只渡船好使,只好着人现扎木筏,草草的赶渡,等全团人马拉过河,天色业已开亮了。那个草鸡毛脾性的刘团长也没等队伍整顿成形,就使细马鞭子乱抽人,一叠声的催令打攻扑。好在地势开阔,展开容易,底下怕捱马鞭抽打,也就板起脸掉过面,依样画葫芦,来它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子吃烂泥!
队伍在开阔地上展开后,原可很快朝前推行的,谁知脚跟还没立稳,戴老爷子就吩咐守在正面的枪队立即开枪了。
“老爷子准是糊涂了!”那些枪队里的枪手议论说:“平素他一再交代咱们,不等江防军临近不要乱放枪,今天他是反着来,这么早就放枪,子弹连构也构不着人,到底是怎回事?!”老头子耳朵满灵的,一听着这些议论,就生气嚷说:“我吩咐你们放枪,你们就替我放就成了!……你们那些张嘴要是实在闲不住,就替我如此这般嚷着招降!”
江防军攻扑过来,条条灰蓝色的人影结成团儿朝上滚,但密扎的枪声打慢了他们的脚步。无论那些枪弹打不打得着人,但那些防军却都能清楚的看见落弹线上飞迸起的泥沙,那种明显的落弹线对于攻扑者心理影响很大,仿佛那儿就是阴阳界,线外还是人世,线内就是阴间,兵勇们谁愿先顶上去挨枪子儿?存心畏死,脚底下就跟着磨蹭起来。这样一磨蹭,原先拉散了的队伍就密密的麇聚起来,前面不动后面催,打上了死疙瘩。
那个刘团长一瞧这种光景,赶急响号召各营营长,骂说:“这可是打攻扑,不是滚肉球,……午前若不冲进盐市,我它妈一个个先在你们脑袋上点卯。”
一顿狠骂的结果奏了几分效,队伍勉强顶着呼呼叫的枪弹通过落弹线,进入灌木区。那些低矮的灌木展布成一片绿海,看上去不觉得怎样,队伍若想通过它,却是难上加难。灌木丛是那样浓密,乱枝纠结交缠着,变成陷人的软坑,扯也扯不开,拉也拉不脱,除了伏身在枝柯下硬钻,就得踩着那些有弹性的枝条蹈舞。
这当口,夹在枪里飘来了许多叫喊。
“防军进了老鼠笼啦!伙计。卷杀罢!”
“缴枪!缴枪!扔枪不打!”
那些叫喊落进敏感的攻扑者的耳里,不由人不兴起种种被围被困的猜疑!天知道眼前这些灌木丛里会不会突然出现一股伏兵?!天知道南边堆尾会不会伸枪来应援?!因为叫喊声中已经明显的暗示出——你们被困了!
领先进入灌木丛的兵勇们不敢再深入,跟着钻进灌木丛的兵勇们也落得蹲下来,兔子似的竖起耳朵听风,不愿冒险。江防军先头几百人被喊声阻挡在离头道深坑五十丈远的地方。那阻挡是短暂的,因为四野不见任何动静,先头的防军兵勇们已能看得见当面深坑,以及深坑积土埋下的鹿砦的尖齿。
正当兵勇们以为那是骗局时,身后的喊杀声腾扬起来了。那是一种使人听来毛骨耸然的声音,原始、惨烈,凄怖又野蛮,那不是军旅中职业性的呐喊,不是惯常听得到的人声。黑鸦鸦的一群人,从江防军阵后的泓沟里撞来出来,有的戴着竹笠,有的披着雨蓑,卷起裤管,精赤着脚板,他们像一匹匹狂兽般的嗥吼着,摇舞着木棒,挥动着铁叉,端平了带红缨的长矛,高举着雪亮的单刀,直朝江防军猛烈扑袭过去。灰白的黎明的旷野也仿佛被惨烈的呐喊声撼动了,沉郁的大气中塞满了那种绵长不绝的音浪,一波波地朝远方荡开。江防军受惊的兵勇们不得不因此放开亟待攻扑的正面,掉转脸迎向这场出其不意的反扑;枪烟从灰蓝色的人丛中腾起,子弹在半空呼啸着,虽然有些棚户们中弹仆倒了,但枪弹阻不了这种原始的攻扑,他们叫喊着,像一群吞了符咒的疯子,迎着雨般的枪弹,滚杀进江防军的方阵里,方阵被这股潮水冲乱了,面对面的搏杀像蚁斗般的进行着。
钱九率着的这群棚户冒死滚杀,完全抵销了江防军依仗枪械精良的心理,双方一到了肉搏的阶段,江防军就吃了大亏;上了刺刀的洋枪远不及刀叉棍棒灵活,江防军的斗志又远不及棚户们那样高昂,所以短兵一接触,江防军就有了崩溃的模样。
这种大规模的原始搏杀的凄惨景象是少见的,宽长数里的旷野地上,全是一群一簇滚动的人头,杂乱的枪声仍然在鼎沸的人声中迸响着,有时人声竟也盖过了枪声。有人站在坟顶上呜呜的吹螺角,空气灌进角声,仿佛天和地都跟着呜咽走来。空气确然在呜咽着,眨眼就有或群成阵的活人倒下去变成滴血的死尸,每个人的心里再没有别的,偾张的脉管里单一的回圈着一个杀字,呐喊、呼声、惨叫和呻吟声卷连在一起,分不出声音里表示着什么。……粗腿钱九领着一队匣枪手在灰蓝色的人群奔窜着,横起匣枪两面泼火,一面粗声嚷着:“杀官不杀兵!扔枪的活命!”随着他这样的吼叫,许多江防军的兵勇们都跪地扔枪了。他揪住一个兵勇的衣领,摇晃着,问他领头的官儿是谁?那兵勇面如土色,团起舌尖啊了半天,才说出:“是……是……刘团长!”
“我要活剥那忘八羔子的皮!”钱九说。
他这样滚在血泊里搏杀,使他满头滚着豆大的汗粒,唇干舌苦,不停的激烈喘息着,但他满心是明亮而畅快的,仿佛觉得能看见心头燃烧着的那一把活生生的火苗;这样的感觉是他当年拎枪走黑道,杀人放火时所未曾有过的,忽然他眼里出现了关八爷的那张脸,在惨红火光的围逼中凸露着,他的眉影罩着那种闪忽不定的火光,他深黑凝定的瞳孔里也亮着那种火光,他的脸上也有着燃烧的表情——饱含着凄苦,饱含着悲怜的笑容。……红火暗下去,那张脸扇乎的隐遁了,他想捕获它,拥抱它,但那是徒然的,只有临别的印象残存着:大片霞云染着西天,雄健的背影寂立在方头渡船的船梢上,贴地的晚风吹过河上,牵起他一角蓝袍……就因为八爷不在盐市上,这付沉沉的重担每人都得挑。……他滚杀过去,一面喊着:“姓刘的忘八羔子拿命来!”直到一颗流弹贯穿他的胸脯,他掼倒在泥地上打着滚,他口喷血沫的嘴,还吸动着,继续吐出这样的声音。
有一股气横在棚户们的心里,使他们敢于揭地吞天!前面有个汉子被三个蓝衣兵勇围困着,他身上破戳了几刀还没倒,但浑身都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了,有一个兵勇胆怯,转身想跑,那人狂呼着,端起削尖的木棒直撞过去,棒尖嵌进那兵勇的后腰,破腹穿凸出来,棒尖染了血,棒身上绕着一盘花蛇似的肚肠,犹自在吱吱响的扭动着。另外两个吓软了腿,跑不得了,拖着枪枝在地上游着。……东北角有几张单刀围着一个江防军的官佐,只消一刹工夫,那官佐就变成一些粘着泥的肉块,只有一顶硬壳军帽是完整的。另一个官佐早已放下枪跪在地上,双手抱拳,遇见谁都颤声喊着饶命,声音尖细得像是女人哭,又像笑着唱小戏,又滑稽又凄惨。……一个端钢叉呐喊而上的棚户中了一枪,枪弹打飞了他的天灵盖,剩下的半个头,还歪起嘴角把那一声叫完,直到绊在一具尸体上,他才跌倒咽气。……另一个把拖出的肚肠别在腰带上找着人打,旁人赶来扶他,说他带了伤,那人说:“不关紧,我提一口气,还能再杀它两个人!”……一个楞头楞脑的侉汉抡着一把大铁叉,一叉挑起人来,就发力朝外摔,中叉的兵勇惨叫着,像一束草把般的在半夜翻滚,血雨溅得人满头满脸,连喊声也跟着人翻筋斗,那人一口气连挑飞六个兵勇,使他面前跪倒一大片江防军。
这些形像落进刘团长放大的瞳孔,使他需要马弁搀扶才能走得动路,这之前,他迷信着枪杆,更迷信着他自己的马鞭,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些软扒扒惯了的乡民,叩头如捣蒜的老百姓,一刹间也会变成泼吼着的猛兽,威风凛凛的恶煞神。他的马鞭早不知遗落到哪里去了,他无法再叱骂兵勇,不准他们丢枪,他的兵勇们经过一阵极短的搏杀,就已经开始纷纷溃逃,盐市上的枪队鸣枪追盖着,一路上都是尸首。
棚户们和枪队合在一起,追着江防军刘团的溃兵,一直追到三星渡,大渡口这一战,刘团损失了两百人和将近一半的枪枝。
狂风沙0099
到正午为止,躺在小公馆里等着听捷报的塌鼻子师长听到的并不是捷报,却是全师惨败的消息,除了炮队和马队损失轻微,其他各团都损伤很大,攻小渡口的赵团被困陷在谷道里,棚户们贴近冲杀,更用成笆斗的石灰粉从高处推滚下来,使兵勇们迷住了眼,一部份冲出谷道占定了几座沙丘,却叫小盐庄发出来的枪火锁住,无法前进。更伤脑筋的是赵团长阵亡,全团指挥无人。李团勉强守在老黄河堆南原地,弹药消耗将尽,亟待补充。攻扑大渡口的刘团退守三星渡,人枪损失更是惨重。
这样的战报使他瘫在椅子上。
“妈特个巴子!”他骂着左右说:“还不赶急替我拍电报,求大帅增兵!”
但他并不知道大帅早把盐市造反的小事摔开了,在远远的南方正疾滚着更大的战云,这朵战云的阴影落在孙传芳紧锁的眉头上,使他的五省联军变成了四省联军,……国民革命第一路军挥师入闽,在短短的时间里把全闽平定了。这些远远的消息一时传不到这块多难的荒土,被困的盐市更不会知道。
第一天开战,从表面上看,盐市的民团是挺住了,用他们的横飞的血肉挡住了江防军的进击,假如仔细算起来,伤亡人数却比江防军更多,这是使用原始武器对抗洋枪的必然结果,窝心腿方胜早已料到这种情形,但他一点也不灰心,这样壮烈的死亡总比放下枪任凭江防军宰割要强,何况关八爷北去连系各地民枪,眼前还有着受援的希望。但有一点要立刻决定的,就是盐市上的老弱妇孺,非得在江防军破镇前遣散不可!
遣散老弱妇孺的事,就在当天下午,趁看江防军喘息未定时进行的。方胜在运盐河的两处码头,各用四只盐船横河锁成两道浮桥,鸣锣通告东西棚户区和市街前后,要所有不参与战事的人口收拾细软箱笼,离开盐市,到北地乡野去避难。
黄昏时,避难的人缕缕不绝的从盐河北岸的高堆牵向野地去,成一幅凄惨的图画,跪地祷天的,喊爹叫娘的,啼哭不休的,他们的脚步虽印向北地去,但他们的心仍系在盐市上,因那些抡着枪铳守护盐市的汉子们全是他们分离不了的亲人。当然,也有许多人留了下来;十八家盐栈的栈主全都没走,一部份年事较轻的妇道留下来做饭行炊和照护伤者,小馄饨就是其中的一个。
太阳该在层云背后落下去了,黄昏光灰霾霾紫沉沉的,在当日豪华宴饮过的大厅里,盐市上民团的首领跟土绅们在马灯光下聚议着,六合帮里的三个人如今只落下两个了。
“小渡口情势怎样?”方胜问张二花鞋说。
“还算好。”张二花鞋说:“直到下傍晚,江防军还没靠得小盐庄,各条谷道里都躺了不少死尸,六合帮的石爷一管匣枪伏在树上,打翻了江防军的团长,石爷也……中枪运回来,只剩半口游气了。……如今人在药铺里,只怕活不过今夜。”
大狗熊放声哭起来,虽然他也用白巾缠着肩窝的伤口。王大贵木坐在一边挫着牙。
“大渡口钱九死了。”轮椅上的戴老爷子说:“棚户死伤近百,如今正在着人收尸。”
“我们人手和枪枝都有限,还不及江防军三成。”方胜说:“我们枪火枪枝,虽经明收暗买,还差得很多,明天再接火,卤枪搜火最要紧。能卤得较多枪火,我们就能守得久,能巴得着关八爷他领着北地民枪来援。”
“八爷他倒是怎么回事儿?”福昌的栈主说:“这一去不少日子了,竟音讯全无,会不会弄出了什么岔儿?……要不然,决不会这样没一点消息?!”
一提起远去求援的关八爷,所有的头颅全垂落了,大花厅里的气氛更低沉起来。似乎谁都明白盐市如今的艰危处境,只有一只援手能伸得过来,那便是北地的大批枪队了。北地民枪极盛,假如能再加上朱四判官那拨人枪,不消说是守盐市,就是直薄县城也有那种力量,不过在场的各人,包括窝心腿方胜,大狗熊和王大贵,谁都不敢想信关八爷能说服朱四判官那种不见洋钱不开眼的大盗,问题就出在这里了。马灯的灯焰在人眼前扑突扑突的闪跳着,那是灯油将尽的预兆,远处又流响了江防军重新集结的号音。“待援远在其次。”窝心腿方胜终于打破沉寂说:“要紧的是关八爷没回盐市前,我们怎样保住盐市不陷?我们得趁着江防军喘息的机会拿定主意。”
“那简单,”汤六刮伸手一击桌角说:“盐市是能守也得守,不能守也得守,路就是这么一条。咱们按着人点头,有一个人,贴一条命,万一江防军推进街市,咱们就起火……烧……街!是生,是死,不低头!”
“十八家盐栈的金饰,钱瓮,底财(即埋藏于地下的财物),全都列了单子。”玉兴栈主说:“我们一面打,一面仍得尽力向盐河北收购枪枝枪火跟大宗米粮,我相信江防军决没有长足的后劲,我们能熬过三天五日,盐市就能久守了。”
火花仍然在黯里喷溅着,也许在不久之后,这些街道和市屋就会被江防军更猛烈的炮火夷平,但不死的人心能照亮眼前凄惨的黑暗。集议后的行动又开始了,各处受枪伤的汉子都被陆续送回镇上来,绳床、门板上躺满了成排的人,血滴使街心的泥土全变成红的,有多支火把燃在暗夜里,一队即将补充到小渡口火线的民团枪手就在街廊下草草的用饭。递换下来歇息的人,一股一股流过街道,他们身上,脸上,长矛尖和单刀口上都还留着没干的血迹。蒸腾着汗气的马匹从洋桥口西调大渡口,戴老爷子领着枪队换守高堆,粗莽的汤六刮调往小渡口去了。
大狗熊和王大贵两人奔到药铺去看石二矮子,他在小渡口谷道边的小酒铺门前大树上伏击那个团长,枪杀矮胖的团长之后,被一整排兵围击,中了好几枪还死死的抱在树枝上。他们赶至药铺时,石二矮子业已咽了气,但两眼还在鼓瞪着,仿佛死得不甚甘心的样子。
“你……闭上眼算啦,矮子。”大狗熊伸出手去,轻轻捏阖了石二矮子的眼皮,喃喃说:“余下的那些杂种,我跟大贵会去收拾的。” “也许关八爷就会领着民枪杀过来,”王大贵说:“他会痛痛快快替你报仇的。”
“咱们生死交结这一场,”大狗熊依依的紧握着死者冷冰冰的手,合掌温着说:“你不是命该遇凶过铁(即死在刀枪之下),阎老西偏这样错安排,……情势这般急法,兄弟,我大狗熊连纸箔也没能为你烧一份,若是我跟大贵两个有一人不死,日后再跟你料理罢!”
他们走了。而死者们没有棺木,没有寿衣,他们都被草草的合葬在一个坑穴里,他们没有石刻的墓碑,也没有他们自己的名字。战事还没有完,洋桥口的江防军马队又兴起两次趁夜扑袭。
大渡口的灌木丛被江防军纵火,烧得屋脊后起红霞。小盐庄也陷在苦战中。
而在远远的万家楼,卧床养伤的关八爷听不见盐市的枪声,枪声血泊和烛天的火光只留在他每夜由高烧结成的浑噩的梦里。他还没能见到小牯爷,因为万家楼的枪队跟小蝎儿拚上了火,小牯爷心里想着的不是盐市,却是屯在羊角镇的朱四判官旧日那一拨人枪…
狂风沙0100
在万家楼宗祠东面第二条街中段的窄巷里,有家小小的棺材铺儿;这家棺材铺儿小虽小,可是走遍万家楼,却无人不知万才棺材铺儿的。在偏远的北方,行行都有忌讳;惟有开棺材铺儿这一行,忌讳最多;所以一般学木匠的,除非万不得已,总不愿靠死人吃饭,干这门丧气的买卖;在一般神奇怪异的民间传说里,有很多是传讲着关于棺材店的故事的,而且,仿佛连鬼灵们对于这些吃鬼饭的,也有着一份嘲谑。万才棺材铺儿出名,是因为在万家楼这个镇上祗此一家别无分铺;无论谁倒下头,都得躺进万才棺材铺打制的棺材。
万家各房族的子孙们,多少总有那么一种传统的意识,认为他们的远祖是大明的武将,他们既是将门之后,所以宁愿落魄街头,也不干下五门行业;就拿景况凋零的老二房来说罢,宁可多有几个恶吃骗喝的万树那样恶汉,也不愿正正经经干点儿营生。因为这样,所以凡是在万家楼开茶楼、档子店、经营剃头、补碗、砖瓦匠、开设扎匠铺、石匠铺的,全是外姓人,其中祗有这个棺材铺儿是姓万的开的。
万才家境困穷,不愿靠族人帮衬施舍过日子,自幼就背着小包袱出门,在三河南岸学得这门手艺,回来后开起棺材铺儿来;设铺之初,族人们也曾窃窃私议过,认为姓万的有姓万的门风体面,就是穷得上无片瓦存身,下无立锥之地,使浆糊糊着瘦脊梁倒贴在宗祠的石墙上,也不该开棺材铺儿,靠死人吃饭。不过,这些闲言也祗能在背地说说。万方就是这么一付拗脾气,不听那些闲言语,若有人当面说他开棺材铺儿如何如何,他就会粗胀着脖颈,鼻孔冲着人脸嚷说:“我万才开棺材铺儿,向不剥死鬼们的头皮,一分钱一分料儿,为人不作亏心事,夜来哪怕鬼敲门?!我祗要不把宗祠里的祖宗亡人牌位劈了当烧火柴卖,谁也管不着我?!”
就因为万才一拗到底,万才棺材铺儿不但开下来了,那些闲言也随着岁月的流淌被冲淡了。事实上,人烟繁盛的这座镇集,也真需要有这么一家棺材铺儿,在万才没开棺材店之前,镇上殷富的人家,但凡上了年纪的,都早早备办上好木料,请木匠来家打妥寿材,每隔一年加一次油漆,准备万一倒下头来,有现成的寿材好入葬,而一般人家备办不起那种施施大棺,总在人临咽气的辰光,找人放牛车到四十里大荒之外的镇集上去买棺木,不但路途太远,运送不便,而且颇为耽误时间,这种情形,在万才棺材铺开张之后,都消除了。
日子淌过去,日子对万才来说,总是那么索然无味,平淡无聊的,在那座深井般的狭长无窗的铺子里,无分是晴天雨天,春天秋天,都是那么一付阴沈冷黯的嘴脸,像一个寡情无义的晚娘,有时抬起头来,望望满是霉绿雨痕的铲墙和悬满蛛网的褐黄带黑的梁顶,忽然觉得自己是个滑稽可笑的人物,笑里也有着刻骨的悲哀;这黑沉沉的铺儿就是一口大棺材,自己是在大棺材里替人打着小棺材。……尖凿儿扁凿儿,像长喙的啄木鸟般啄着一段一段的木头,空空旷旷的声音撞在古壁上,迸出的声音和撞回的声音奔拥在一起,把人推着挤着,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凿尖忽又不光是凿着木孔,连人心也快叫它凿空了。黄瘦的小学徒刚学会使用粗刨子,在长长的坐凳上刨着棺材板,刨花儿在刨孔中朝上涌起,叠塔般的堆好高,再丝丝缕缕落下去,散在地面上,使沉迟闷郁的空气里弥满了各种木材混合的气味,——永远是那样一成不变的死亡的芬芳,好像有意要给死者们那么一点儿安慰。
日子那样淌过去,在叮咚叮咚的雕凿和敲击中,春天和秋天,阴天和晴天都被敲走了,棺材打了一口又一口,卖出一口又一口,在万才开铺后将近廿年的岁月里,万家楼也不知有多少张熟悉的脸子装进自己手制的长匣子里去了?!……爱在万梁铺里抱着酒壶买醉的也好,爱在尚家茶楼双手抱着膝盖,蹲在长条凳上谈古论今的也好,贫的、富的、怯懦的、豪强的,形形式式的人生都在这一方长匣子里摆平了。
若说看人生,没谁比万才看得更淡泊的了。
一口一口的棺材打妥了,分门别类的放列成排,最上等的大棺当算千年翠柏或深山香木挖成的独木棺,北方平原地不产这样的巨木,当初学手艺时也祗听师傅传说过,说那种香木扬子江上游,几千里外的深山里,经伐木人砍伐了,趁山洪暴涨时跟着急流冲至江口,经专人截捞起来,转售给从下游来的木材商,木材商把整批购得的巨木扎成硕大的木排,(*即木筏。)顺着浩荡的江流放下来,俗称放排,又称走排;吃这一行饭的人,全把性命交给了汹涌卷荡的大江,他们怀着钜款出远门,即使沿途不出岔事,从搜购木材到扎成木排,顺着江流放到下游来,总也要经过好几年的时间……有时运气不好,木排放过三峡时触上礁石,或是陷死在浅滩上,那就得靠老天保佑了。在那些传说里,把那些放排人一路所经历的艰难,形容得比唐僧去西天求经还要难上几分,那些江精,那些水怪,磨盘大的鬼漩涡,鹅毛也照样沉底的寒水潭,使听的人都不寒而栗了。但那些传说象征些什么呢?对于一家棺材铺来说,祗是用它对顾客们夸张一口上等棺材为何索价奇昂的理由罢了,金打银装的棺材又如何?!脱不了装进一付臭皮囊,无声无息的埋进黄土。
可哀叹的倒是世上一般人,他们不知惜生单知怜死,关心死后无知无觉的一把骸骨,远胜过关心生时悲惨的岁月;听过那种香木大棺的故事之后,被那种富丽堂皇的柩材惑住了,甚至连终天淡饭不饱的穷汉,也朝夕梦想着死后能睡得起那样一口棺材。……传说总是诱人的,说是死人睡进香木棺里,虫蚁不食,阴寒不侵,百年不坏尸首;说是香木主生吉祥菌和通天草,护得住墓穴的风水,能够纳福儿孙。但除非棺材铺主为了大宗买卖有意骗人,这些都是蠢得可怜的了!
千年万载如何如何,若真是系在棺木上,那?!那历朝历代有权势和钱财的都该万世发达了?传说魏时的曹操有八十一墓,到头来依然免不了被人翻尸盗骨,逊清一朝里的西太后,该算是暄赫了罢,一旦江山易主,金銮宝座倾颓,连皇陵都叫人偷掘得像狗啃似的,哪还有半点儿生前的威风?!……这些却唤不起那些疑蠢的人们的了;睡不上香木大棺就退而求次罢,次一等的大棺还有香松四块瓦,柏木圆心六合头,十合头,家境略差些儿的人家,至少也争个圆心十三段,十五段。至于十八段,那是普通的,再下去就是搓木棺,白木棺和薄皮材了。
叮咚咚叮,叮咚叮咚,在老木匠万才的眼里,几乎所有的棺材都是一个样子,大祗是大在外壳儿上,再大,里头也塞不得两个人;有些棺木打制起来极费精神,打妥后抬上架儿打底漆,再使桐油、石灰、糯米汁浇嵌棺缝,然后再上外漆,再抹桐油,有些棺木棺头棺尾都要雕花嵌寿字,单就雕花来说,没有十朝半月的功夫雕不出细致的花式来,仿佛不雕花不嵌寿字,死人睡进去也不肯安心做鬼的样子。
愈是逢到乱世,人们愈是着意于为自己备妥一口喜材,可是愈到乱世,真能无疾而终睡得上等喜材的人愈少了!万老爷子入葬时,自己还打制过几口柏木圆心十合头,后来木料跳着涨,只能打十三段和十八段,再后,连买得起十三段和十八段的人家也不多了,只好多打搓木棺和白木棺罢,自己也觉多打这些棺材,替死人家里省了钱,打得也够安心。
不过,头发业已变得灰白的万才既不瞎又不聋,当然听得北地的各处村野上的光景,知道祗有在荒天一角的万家楼,一般人们死后才有口棺材睡,其余的地方,死下人来能有两张芦席儿卷卷,上不露头下不亮脚,坟坑挖深些儿不遭狗刨就算是好的了!有人讲到这些光景时,总叹着对万才说:“也许再过一段日子,兵荒压到万家楼,这儿的人们也睡不起棺材,那,你的棺材铺儿也就该关门大吉啦!”
“由着它去罢,”万才总这么说:“我觉得人虽不必争着去睡大棺,白花一笔蠢钱财,可也不愿见成群野狗衔着人骨头走,那样抛尸露骨也不成个世界了!”
去冬盐市拉起枪来护盐保坝,南北交通除了必要的米粮外,其余的全断绝了,拿钱也买不着制棺的木料,只好就手边的存材使用,打了些白木棺,这回小牯爷领着枪队去打羊角镇,羊角镇没打成,反被小蝎儿那伙人放倒十几条人命,每人睡去了一口白木棺,自己并不是讲什么忌讳,十几个凶死鬼一道儿睡进自己手打的棺材,在早年还没曾遇着过,虽说棺材钱由各房族摊公份儿,没花死者的钱,自己可也觉着不能从死人头上赚一文,甭说一文不赚,还把应得的手工钱扣掉,算是为他们白辛苦半个月,饶是这样,牯爷还责说自己开价太高,——他就不知木料涨成什么样?!这笔棺费拨下来,连买料儿也不够有的。
干这行干得久了,连师傅带徒弟,都养成了这么一种职业性的习惯,——白天打棺材,夜晚把棺材盖儿抬着一翻,就当着床铺,倒头呼呼大睡。若是在亢热天,就拣通道边有风处的棺材睡,若是遇上寒天腊月,只消把棺盖移开一半,压根儿就睡在棺材里面,四面全有棺板挡着寒风,即使盖条薄被,浑身也能暖出汗来。
大批棺材卖出去了,师徒三个祗有两口白木棺好睡,两个徒弟占一口,一个睡棺心,一个睡棺盖,万才自己占一口,棺盖上铺着小褥垫儿,棺心里放着烧酒壶;买不着木料打棺材了,斧锤钻锯暂时收拾起来,涂了黄油挂在墙上,这才觉得自己的生命原就是那种呼吸似的叮咚叮咚,两耳听不着那个,人就像临终咽气一般,闷得要炸肺,两个小学徒也闲得手脚没处放了,抓起扫帚来扫铺儿,叫万才叱住了。
狂风沙0101
“替我滚在一边,你们这两只浑虫!”他骂说:“平素笨得驴似的,连条墨线也牵不直,凿眼凿不齐整,落刨不知轻重,如今还没歇业呢,稀罕你们扫店?!”
也不是存心要责骂谁,祗觉棺材铺儿总得像个棺材铺儿的样子,坐凳附近,刨花木屑盖住地面,到处散布着零碎的木头,唯有那样,这阴黯的铺儿里才有着遍地春花那么样的一种繁华,假如连这点儿繁华都扫尽了,只剩下两口冷丢丢的棺材,莫说是人,只怕连鬼都呆不住了。
“替我去打两角子晚酒,”他躺在棺材盖儿上,反手从棺心里拎起锡壶,交待小学徒中的一个说:“多走几步路,到万梁铺的柜上去打,要原泡不渗花的,回顾走老何的担子上,切二两捆蹄,顺捎一包盐水花生来,拣那煮得透些儿的。”
店铺门朝西,一天阴黯,也只有黄昏日落前的这段光景,有一方无力的淡淡的夕阳的影子从门楣下斜射过来,落在黑色墙砖上,仿佛是一张弥留的病脸,在那儿恋恋不舍的斜照着。每到这种辰光,人就无缘无故觉得凄迷,冷黯的沈愁铅般的灌进人骨缝,手脚都酸闲懒散了。
总有些孩子们在铺外的石板巷中嬉游着,发出些浪沫般的笑声,有许多孩子对棺材铺总抱着神秘不祥的预感,仿佛铺里真的匿着某一种传说里的鬼灵,要从黯酒色的黄昏光里飞出来攫扑谁一样;他们成群的骑着竹马,发出嘿啷啷的喊叫,藉人多壮胆,像潮水似的从铺门前涌过去,让破冲碎的静寂在远去的喊声中重新汇拢。……多少年前也曾这样叫喊着的孩子们,都已经装进这长长的匣子里不再言语了,万才的喉咙痒痒的,打酒去的小学徒怎么还不见回来?!
“你去找找他,小扣儿。”万才冲着另一个学徒说:“天快落黑了,甭蹲在那门角边,蝙蝠似的发楞。”
那个叫小扣儿的学徒嗯应着,扭过身拔鞋子,刚拔起一只鞋,那边有条瘦小的人影子堵住了门,在石板巷对面长墙之上的苍茫天光里,看得见他双肩抖动着。
“怎么,黑锁儿?”万才说:“你去哪儿这半天?”
那个不说话,哭得咿咿唔唔的。
“你它妈一个活甩熊!好端端哭什么?——谁欺侮了你?!”万才转朝拔鞋的那个说:“你把壁洞里的油灯替我点上,小扣儿。”小扣儿应声过去摸着点灯,万才又追着黑锁儿问说:“你替我打的酒买的菜呢?”
“师……师……师傅,”黑锁儿带着哭腔说:“我捱了人家……打了!”
万才忽楞一翻身,从棺材盖上坐起来说:“你说,你说,黑锁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壁洞里的菜油灯点亮了,晕朦的黄光照着跛拐着走过来的黑锁儿的脸,他的一边额角上肿得一个杯口大的青紫疙瘩,一条右腿也带了伤,一跳一跳的使脚尖点着地,想必是护疼。
“找到万梁铺去打酒,”他说:“谁知那条街两头的栅门全叫枪队封住了,枪队上的人不准我进栅门,我拎起酒壶给他们瞧看,吵着要进去打酒,一个家伙劈面捣我一枪托,把我手里的酒壶夺去踩扁了!您看——”他举起被踩扁了的酒壶说:“好好一只锡壶,硬叫他踩成这样了!师……傅……”
“笨,笨,”万才说:“你没跟他们讲明白,你是万才棺材铺里的学徒,到万梁铺去打酒吗?!枪队是万家楼的枪队,又不是防军里那些穿二尺半的虎狼,你跟他们说明白,他们怎敢伸出枪托乱捣人?!”
“我全……说了,师傅,”黑锁儿使袖口抹着眼泪说:“他们只管撵我走,叫我不罗嗦,我再开口,他们又踢了我的膝弯。”
“真它妈的造了反了!”万才拍着膝盖,两眼直能喷出火星来,漓漓咧咧的迸着口沫骂说:“我的学徒,自己舍不得打骂,反让他们来打骂?!我倒要自己去瞧看瞧看,看是哪一房族的枪队敢这么使蛮?有理便罢了,若是说不出道理来,我要他赔我的酒壶,还得上门替我赔不是,这真是……是他妈的,岂有……此理!”
“我,我说万才老哥,您干嘛跟徒弟发这么大的脾气?嚷得整条巷子全听着?”不知什么时刻,门口又靠了一条黑影子,万才一阵嚷过去,那黑影子用浓浓的、闷郁的鼻音说,仿佛患了伤风病似的。
无论那声音怎么变法儿,一听进耳,万才就知说话的人是谁了。
“我倒不是跟小徒弟呕气,我是在气那蛮不讲理的家伙呢!”万才说:“你替我评评看,大板牙!——我要黑锁儿替我到万梁铺去打酒,他走到街口的栅门边,叫枪队上人无缘无故的拦住了,……你有事要封栅门不要紧,你遇人出入,总也得平心静气说一声,不知是哪个不通人性的家伙,竟把黑锁儿劈面捣了一枪托,踩扁他手里的酒壶,还又踢了他的膝弯。……你有种怎不拉枪去打江防军?连碰上羊角镇来的小蝎儿也挺不住,祗知撒腿朝回跑,却有脸来欺侮一个半桩小小子,这算是什么玩意?!……嗳,我说这话对不?……我万才决不是存心袒护自己的徒弟,祗是对方太没道理了!赶明儿,我要自去问牯爷,问他万家楼究竟出了什么事?要封住街内的栅门不让人进出,把枪队纵容得这么凶横法儿?!”
“嗨,也难怪得你发脾气,老哥。”大板牙说:“你整天窝在黑角里打制棺材,哪知外面的变化?!……这两天,万家楼东面南面,全像落蝗似的,来了千万难民,牯爷怕他们任意糟蹋青禾,把各房的枪队全调到镇外去护禾去了,只留下老二房的枪队守圩子,枪支人手不够,又怕流匪趁机来抢劫,故此就把里外栅门全封了,那些枪队上人昼夜值更,又累又困,哪有肝火不旺的道理?”
“嗯,”万才说:“既是牯爷有吩咐,我算认倒楣了,但则没有晚酒喝,我从喉咙痒到心里。”
“要喝酒我这儿有。”大板牙说:“你瞧这儿!”他拍拍他被腰带勒着、没扣扣的长褂儿说:“我总是揣着一壶原泡老酒,有你喝的。”
一听有原泡老酒可喝,万才的一心火气就消了,吩咐小扣儿搀着黑锁儿躺下歇着,一面手拍棺材盖儿说:“来来来,大板牙我的好兄弟,你今晚怎会有空来找我?你不是热火火的侍候着牯爷的吗?”
“我是吃宗祠的饭,谁主理族事,我就得侍候谁。”大板牙闷声说:“从长房老爷子起,经保爷、业爷、侍候到牯爷,这是我在你面前讲句扒心话,牯爷这个人,可真难侍候,亏得我是个随和的人,要不然,这份差使我早就辞掉不干了。”
“咱们先不谈这个,”万才说:“咱们先喝它几盅如何?你要是不避忌,你就过来;容我把小褥垫儿这么一卷,咱老哥儿俩,就在这棺材盖儿上喝。”
“好罢,”大板牙说:“事情弄到这步田地,我就是不愿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成了。……我说老哥,怎么你这铺儿里,一共才祗有两口白木棺材?!”
“没有存料了。”万才摊开手,苦笑说:“假如我买得着木料打棺材,哪还会闲得想喝老酒?!我这个人,算得上是天生的劳碌命,两只手一天到晚闲不得。”
大板牙歪起屁股坐在棺盖上,打怀里摸出锡壶来,万才摸过那壶酒,大嘴套小嘴先喝了一口。
“好酒,真个儿的,”他把酒壶递还给大板牙,想起什么来说:“你没旁的事罢?”
“也可说没旁的事,”大板牙也喝了一口闷酒,使手掌抹去酒壶嘴儿上的口涎,递过壶去说:“牯爷他吩咐我来……先订两口棺材……等明晚,宗祠集议过后,牯爷他自会着人来扛……走。”
“要么,也就是这两口,没有挑拣的了。”万才说:“卖了这两口棺,我跟徒弟没处睡,只好另打地铺啦!棺材铺里没存棺,不歇铺儿也得歇铺儿了。”
大板牙又喝了口酒,翘起上唇嘘着气。
“嗳,你说,大板牙,牯爷他好好的怎么又买起棺材来了?”万才这才突然想起来追问说:“你说,大板牙,镇上究竟又有谁倒下头来了?!”
大板牙皱着眉毛,眉毛的黑影挡着眼睛。
狂风沙0102
“问这个干什么,”他说:“你喝你的酒罢!”
壁洞里的小油盏吐着黑色的油烟,灯头的小火焰像一只贪婪的红舌头似的,舐着壁洞顶上的那块砖头,许是年深日久从没打扫过,黑色的烟痕朝上爬,一直爬到梁顶去,连一截梁柱也叫熏黑了。
两个人对坐在棺材盖儿上,反覆的递着壶,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闷酒,好半晌都没再说什么话了。
外面起雾了,一团团乳白的浓雾,从半敞着的店门外挤了进来,使油灯的灯舌起了晕,但两人仍然递壶喝着酒,仿佛没觉着似的。
巡更的梆子一路敲过来,又敲过去了。
“你不说明了,我总有些不歇心。”万才说:“到底是什么人死了,要睡这两口棺材?”
“我不能替牯爷说话,你知道的,老哥。”大板牙喉管跳动着:“除非我想睡第三口棺材!……你甭再追问我好呗,……你忍心看我大板牙死后用芦席卷尸?!”
万才怔怔的拿眼望着他。
“我不懂,”他喃喃的说:“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你可不是喝醉了罢?”
“我倒巴望喝醉了。”大板牙说。
灯盏里的油快耗尽了,灯焰扑突扑突的闪跳起来;睡在另一口白木棺里的黑锁儿睡着,还不时翻侧着,叽哩咕噜的说着梦话,棺材盖上的小扣儿还没睡,瞪眼望着梁头,仿佛在那儿想些什么。……两人还是在一口递一口的喝着闷酒,一面喝,一面还摇动锡壶,听听壶里还剩下多少酒?巡更的梆子再次敲过来,壶里的酒喝完了,原泡老酒的劲头就有那么足,两人分了一壶酒,眼里都有些朦胧,万才怎么看,大板牙那张脸都是双的,大板牙怎么看,万才那张脸也是两个。
小灯就在这时刻熄灭了。
酒力发作起来,万才有些恍惚,大板牙拎着锡壶,歪斜冲倒的走出去,匿进漫天黑雾里。他竟不知道,就这样和衣歪在棺材盖儿上睡着了,恍觉睡梦中有什么声音在摇撼着他,醒后才听得出那是宗祠楼顶上的钟声。
躺在万梁铺套间眠床上的关八爷也听见了钟声。
昨天急着离床,试扶着一支拐杖绕室而行,自觉左腿的伤势经过几天来的服药和调息,业已好转了很多,料想祗要伤口肿消脓尽转生新肉,不需等它收口,自己就能够跟着去盐市赴援的枪队一道儿上火线搏杀江防军了!无论如何,能够扶杖走动是很要紧的,万一牯爷事忙,自己总可以分往各房族去拜访拜访几位当家作主的长辈,或是走一趟沙河口,请珍爷兄妹出面召聚人枪,……万家楼跟小蝎儿他们闹了误会,死伤一些人固然是事实,但牯爷忙着料理死者的后事,而把去盐市赴援的大事耽搁下来,也算是打左了算盘……就这样想着,走着,走着,想着,不知不觉的走多了,夜来一经歇息,就觉伤口之上的筋肉有着一阵阵剧烈的抽痛,这种抽痛弄得人辗转翻侧,难以阖眼入睡。
更声在黑夜里绕响着,隔着窗外的小院和一道低矮的花墙,关八爷仍能从格子窗棂间望得见爱姑居住的小楼上亮着灯火,灯光原本十分柔黯,怯蝶般停落在花级间放置的盆景的叶片上,不论有风无风,都微微颤动着;及至窗外起了大雾,那柔黯的灯光便被浓雾包裹着,化成一些迸闪的、游动的光粒,似有还无的贴在窗间的棂格上。
他在静寂的深井般的夜央望着这样的灯光,他用对于一个饱受凌夷的生命的悲怜来疗冶自己肉体的疼痛;记不清是在哪一年的落着雾雨的秋天了?老六合帮的盐车在鲍家河口附近走岔了道儿,黄昏时,歇在一座被众多参天古树围绕着的野店里,那野店不像一般野店那样,祗是一些低矮的简陋的茅屋和苦竹枝编成的围篱,而是一座古老的青砖灰瓦砌成的大宅子,仿佛是衰落了的大户人家的住宅;许是连绵秋雨路途泥泞,偌大的野店里竟没有其他投宿的客旅,在一条长长黯黯拱廊间,祗亮着一盏阴红的灯笼。……如今在雾夜里望着贴映着窗棂的灯光,关八爷不知为什么竟会想起那夜的光景来。那天的黄昏是灰褐色的,天顶压着乌云,天脚却涂着一抹紫霾霾的晚霞,人们惯把秋来的阵雨叫做“秋傻子”,有片乌云就落雨,乌鸦湿头不湿脚的农谚,正是秋傻子的写照,晚霞的玄紫光晕里疾走着阵雨长长的白色的雨脚,箭镞般的射在瓦上,响起一片空茫凄冷的萧萧……歪身坐在车把上的汉子们,仿佛都被雨声噤住了,谁也懒得说什么,有的解下脖颈间围着的毛巾打拂身上的雨水,有的咬着烟袋嘴儿想他们自己的心思,额头上刻着苦寂,眼瞳里涌着凄迟,而雨在落着,在烟迷的黄昏,郁绿得变黑的树梢上举着人的乡愁。一趟盐走下来,如果途中不丢命,少说也得三五个月的辰光才能回到家根,也祗留几块贴着肉,温得热烫的银元,就得又走上长途,家不像家,倒像是无边冷寂中的一场温暖又酸辛的远梦了。……当远近绿林逐渐迷离时,冷雨业已扯下了夜幕,双枪罗老大领着一伙弟兄们进屋去用饭,分房安歇了,只留下自己守着那一排停靠在廊下的盐车;背倚着墙,坐在一束干草上,风常把淅沥的檐雨扫过来,使许多微茫的冰寒扑着人脸。忽然有一方黄色的窗光亮在廊外的雨地里,成一幅分明的图画——疏疏横走的淡黑廉影漾动着,廉影一角立着一盏带笠的煤灯的影子,一个梳着横髻的年轻妇人的侧影对着灯,举起她纤细的双手穿着针,引着线,低眉刺绣着什么,廊下鸽笼中的鸽子们不时说着的的咕咕的梦话,她刺绣时,也不时发出低沉的几近无声的吁叹,她吁叹这淋冷人心的秋来夜雨么?抑或是惦怀着长途未归的远人?第二天他才知道那寂寞的妇人就是这野铺的主人,她丈夫被北洋官府逼得远走他乡了,只留下一个年老目盲的婆母和她守着这爿野店。盐车临上路时,他看见她端着小米扁出来喂鸽子,她用比黑井还深的眼神望着他:“你走长路,不嫌太年轻么?……早些卖了盐,回家去罢!”……如今关八爷回想起来,那温悒的关注的声音仍然在身边萦绕着,但家却早已飘进云里了。
人也真是的,像自己这等人,就该时刻在长途上背着负着什么,愈是背得重,负得多,反而愈觉畅然,一旦间歇下来,想什么全够凄迷,热泪滚落在心里,五脏六腑全是潮湿的。……多少年后,只怕万梁铺中的光景,又将成为使人热泪滂沱的远梦罢了?!爱姑的身世,岂不是比那野店的女主人更凄凉么?
站起来!关东山!一个巨灵般的声音轰击着他的脑门,你得舍命去填平这些凄凉的远梦!不让它重现在人间!……鸡声在浓雾里啼叫了,好黑的大五更。一道方灯的光亮又在移动着窗棂的黑影子,尽管步履声细碎轻微,关八爷也知道爱姑来替自己升火熬药了。
他睡不着,就将软枕靠着床架,撑起上身半躺着等候天亮,他打算不管腿伤如何,天亮后他得扶着拐杖出门去找牯爷和各房族的人,盐市那样吃紧,万家楼拉枪赴援的事情实在不能再拖延了。
爱姑走至套间外的廊下,把风灯挂在廊柱上,轻悄的燃着泥炉,扇着火,打算替关八爷熬药;隔着格子窗,她看见屋里的煤灯捻得很亮,八爷并没入睡,神态疑疑的半靠在枕上,不知在出神的想些什么?便惊问说:“八爷,您竟没睡?您怎不捻黯了灯,躺着养神?”
“外面好大的雾。”关八爷喃喃的:“江防军……若是趁雾掩杀……盐市可就糟了!”
“我说,您怎不睡一会儿?”
“你才该睡一会儿,爱姑。”关八爷说:“你这样终夜不阖眼,守候着为我熬药,真叫我心里不安……”
“您可甭这么说,八爷。……我祗是为孩子在赶些针线。”爱姑扇着炉子,火苗随风腾跳起来,在雾气弥漫的廊角,染红一小块空间。
天也许已经亮了,但夜雾愈到黎明时分愈浓;那些飘浮的雾粒经晨光一压,全都沈降到地面上来,停滞着,凝郁着,拉成一张潮湿的浸寒的巨网,使人在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任何东西。
这时候,万家楼宗祠楼顶上的巨钟敲响了。
钟声劈破雾氛传出来,那声响是巨大得惊人的,钟声初起时,似乎受了浓雾的影响,声浪传播得异常缓慢沉迟,带一股闷郁的味道。浓雾仿佛有一种魔性的力量,把钟声拘禁着;但当持续的钟声汇聚在一起,突破那种拘禁时,便仿佛倒墙塌屋般的直撞开去,在四周撞起无数回音,那些音响绾结起来,往复激荡着,久久不歇,听在人耳里,仿佛不单是钟鸣,而是天和地应的嗡……昂。
“祠堂这么早就响钟,该是牯爷召聚各房族议事了!”关八爷说:“我虽是外姓人,多年来下敢或忘万家对待我们一干兄弟的情谊,我该亲去宗祠,替盐市上受困的万民请援,无论万家楼的枪队能否及时拉出去,至少枪火、粮草方面,也是盐市亟需的东西……”
爱姑没答话,她停了手里的扇子,默默的听着钟声,她想着往时每逢祀期祭祖,宗祠鸣钟前,照例都要在街头张告白帖子,就算这一回是临时集议族事罢,远在沙河口的珍爷和菡英姑奶奶都是族中的尊长,他们总该早得消息罢?迄至昨夜,老七房的珍爷也没赶回万家楼;这些日子,万家楼的枪队毫无拉枪出援盐市的迹象,关八爷心念盐市有些焦灼成疑的样子,只怕牯爷未必那般热切罢?!
等关八爷服了汤药,大雾业已逐渐消散了;关八爷扶着拐杖下床,走到前面的客堂去,刚进客堂门,就碰着老账房程青云从门外进来,气喘吁吁的,形色有些仓惶。
“怎么了,程师爷?”关八爷停住身诧问说:“敢情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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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八爷,”老账房脸色灰败的说:“万梁铺两边的栅门全关上了,不单关了门,还加上铁练和羊角大锁,我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连我要出栅门,也叫枪队上人给挡了回来。……我在想,这不会是冲着八爷来的罢?”
“哦?!”关八爷略一沉吟,便淡然一笑说:“我想不至于罢?我来万家楼,祗是替盐市求援来的,爱伸援手不爱伸援手,那全是万家各房族自己的事,我又不能强着谁,万家楼假若不肯拉枪,我就北上柴家堡,北地各大户假如都怕开罪北洋,我关八只身匹马回盐市,跟那干起事的兄弟共死去,用不着万家楼来对付我。”
他说着,点动拐杖,踉跄的朝外走。
老账房瞧着,赶急奔过来搀扶说:“八爷,您要去哪儿?依我看,您还是先歇着,容我着伙计去探听消息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再来告诉您。”
“我想不用了。”关八爷说:“我这人也许有些冥顽,半生处事为人,都抱着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想法,富贵二字,一向与我无缘,祗余下生死两个字,我懒得为它多费心神,……如今我想去趟宗祠,会会牯爷去。我不信枪队会阻拦我,我祗是个带着枪伤的人,不是个囚犯!至少牯爷他没当着我的面说过要软禁我?!”
“话不是这么说,八爷,”老账房哀恳说:“万一牯爷他翻下脸来,您又该如何呢?”
“那倒简单了,”关八爷固执的说:“牯爷他要是这样讲,我就回到万梁铺坐等着,恁他爱怎么处断就怎么处断就是了,……不过,事情也许不如您所想的那样严重,您放心罢。”
关八爷执意要出门,一个老账房怎能扯得转他?程青云一松手,关八爷就跨出门槛儿,一跛一拐的走到街心去了。雾后的朗晴天,朝阳洒一街温暖明亮的铜黄,街心的地面仍带着些雾露的潮湿,拐杖头点落下去,地面上便留下一路显明的圆形凹点儿。
程师爷说得不错,离万梁铺七八丈地的街道口,凸出的砖墙中间,一道粗大的木栅门真个是关严了,碗粗的光滑的木柱上盘着三条青蛇似的铁练,每条铁练接头的地方,都挂了一把巴掌大的头号羊角锁。这样的木栅门不仅是万家楼有,几乎所有北地的大小集镇也都有;当初人们在一条街道的中段造了几道栅门,大都是为了防盗匪用的;恐怕万一有大群明火执杖的盗匪涌来卷劫时,镇上人便可立即封上栅门抗匪;关八爷皱着眉头略一思忖,便觉出在这样的大天白日里,又无盗匪卷劫,万家楼实在没有封起街内各处栅门的道理,无怪乎程青云那老头儿要大惊小怪,疑神疑鬼了。
他扶着拐杖,正对着关闭的栅门走过去,就见原分坐在栅门两边长条青石上的两个端着洋枪的汉子,神色紧张的互使个眼色,缓缓的站起身来,胁下挟着枪,有意无意的把枪枝摆动着,而那两支黑洞洞的闪光的枪口,总在暗暗的瞄向着自己。
“两位早啊!”关八爷隔着木栅门,安闲的招呼说。
那两个汉子又互丢了一个眼色,齐朝关八爷说:“八爷,您早。”
“昨夜起了好大的雾,今早的雾更浓,好像烈火上的蒸笼似的。”关八爷又说:“没想到退得那么快,转眼就见阳光了。”
“是啊,八爷。”一个说:“这多年来,都没起过这么浓的大雾了。”
“春来的浓雾主兵凶,不是什么好兆头,八爷。”另一个接渣儿说。望清了关八爷孑然一身,没牵马,没带枪。祗扶着一支拐杖在手上,两人的神色就松弛下来,一句递一句的跟关八爷聊起天来了。
“外边起什么变故吗?”关八爷说:“我猜假如没变故,万家楼不至于落锁关栅门的。”
“没……没什么变故,八爷,祗是……”
“祗是听说镇外的难民涌来太多,”另一个总算比较机伶些,抢着回话说:“牯爷因为忙着开祠堂门,召各房族集议族事,怕那些良莠不齐的难民趁机一股脑儿涌进来,所以就吩咐咱们关上栅门。”
“嗯,是这么的?”关八爷随口称赞说:“你们的牯爷外表莽壮,谁知竟这么细心,可真算是祖中有细呢!”
两人无可奈何的跟着干笑起来。
“刚刚雾散前响钟,就是宗祠召人议事的了,”关八爷说:“那么牯爷如今是在宗祠里,对呗?”
“是的,八爷。”两个当中较矮的一个说。
“沙河口的珍爷也该来了罢?”
“没听说珍爷回来。”较高的一个说:“八爷,您的腿伤好转得真快,咱们全没料着,一晃眼功夫您就能下床走动了。”
“八爷您的腿伤既没复元,还是不宜多走动。”较矮的一个意会到较高的一个岔开话头的用意,便忙不叠的抢着说:“依我看,您还是回万梁铺去歇着罢。”
“谢谢两位关注我,”关八爷指着栅门,目光炯炯的望着那两个人说:“烦请两位不嫌举手之劳,替我开开栅门,带我去宗祠去见牯爷罢……”
“这个……这个……”较矮的一个后退半步,嗫嚅着,一脸的难色。
“牯爷他……他吩咐……”较高的一个在关八爷目光逼视之下,也犹豫起来了。
“牯爷既说防着难民涌进万家楼,我总不是难民罢,”关八爷说:“我要见的正是牯爷,你两位放心,牯爷假如因此见责,自有我替你们担代。”
也就在关八爷说话的当口,栅门外的两边街廊下面,人头慢慢的多起来了,关八爷理直气壮的言语,引得好些人跟着出声批断枪队上不该这般小心火烛,大白天还不开栅门,这一来,两个汉子更僵持不下去了。矮个儿红着脸翻开短袄的下摆,就要从肚兜里掏锁匙,高个儿拉住他的手说:“等一歇,等一歇,容我再跟八爷告个罪,……我说,八爷,您是有雅量的人,定不会让咱们底下人为难,这儿离宗祠不远,让我过去禀告牯爷一声,回头再来开栅门,搀扶您去宗祠罢。”
关八爷还没及答话,就见街廊边有个半老头儿,身上穿件蓝布短袄,腰间系着一条软巾,手里拎着一只扁扁的酒壶,拨开人群,一路歪斜直撞出来说:“好哇,我道是谁有它娘天大的胆子敢打我的徒弟?!原来是老二房的两个小子!你们敢打我那外姓徒弟,当然也能打我这旁房的叔叔了!”
“那……那全是误会,”矮个儿说:“万才大叔,那是因为黑锁儿那小子先出口骂人,我才揍他的。”
“你揍人使枪托?!你揍得真好!”万才的嗓子更带火了:“街廊下同族的叔伯大爷们全听着,牯爷刚主族事这才几天,老二房是人是鬼,全它娘小船没舵——整横了!他使枪托揍我那十来岁的小徒弟的脑袋,差点没把他那脑袋砸得像这把酒壶一样的扁?!……这话我正要进祠堂去叩头喊冤,跟牯爷和各房族的执事去讲去……”
“我的个好大叔,您先甭嚷嚷好不好?”高个儿急忙上去作揖打躬的赔不是说:“就算咱们小哥儿俩得罪了您,老二房并没开罪您,您又何必嚷得这么难听,您要咱们叩头赔礼,咱们照办就是……”
“谁稀罕你们叩那种臭头?!”万才指着那栅门说:“人家关八爷好歹是万家楼的贵客,上回朱四判官夜卷万家楼,若没有八爷他跟六合帮那干汉子挺身相助,你们两个小子,祗怕早就脑袋通风,躺进我的棺材了!如今你们脱了疮疤忘记疼,八爷他要进出栅门,也要脱裤子放屁穷磨唆?!锁匙拿来我开锁,有事我担代着,……八爷他又不是罪犯,怕他跑了!”
不容矮个儿退缩,拨开高个儿犹疑的阻挡,万才伸手就从矮个儿的肚兜里摘出那串锁匙,把栅门打开了,笑着举起被踩扁的酒壶说:“昨夜这两个小子踩扁了我的酒壶,我没要他们赔壶还算好的,可见我万才睡了半辈子棺材盖儿,看得开,容得人,忍得气,……如今栅门是我万才开的,我不赖着谁,你们爱喝酒,我请客,咱们到万梁铺喝早酒去,……谁讲我没钱?!——昨夜牯爷要大板牙到我铺里去,刚订了我铺里的最后两口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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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八爷刚走出栅门,听着万才这样嚷叫,不由楞了一楞,再瞅瞅枪队上那两个家伙的脸,全都变了颜色,便温和的说:“两位别介意,权且引我到宗祠去见牯爷去罢,有难处,在我身上就是了。”
“是的,八爷。”高个儿苦笑说:“也祗有望您成全了。”
关八爷转过街口,拐进了宗祠前的方场,太阳业已升得很高了,从高楼背后斜射在那片宽阔广大的方场上,使保爷家宅前的那道影壁长墙辉亮着。他一点儿也没介意两支长枪像押解般的跟随着他,他陷在闪电般掠来的感触之中。……他不能忘记当面矗立着的石砌的高楼,不能忘记这块曾经是灯火辉煌,转瞬又曾血肉横飞的方场,承平和乱动,欢乐和哀愁,笑声和血雨之间的界限,全在人心摆动的那一瞬;假如人心没有私欲,这世上必无恩恩怨怨的纠结和无谓的争端!这些日子当中所经历的风风雨雨,都植源在这里,在这里,自己率着六合帮的弟兄义助万家楼,和朱四判官开始结怨;这里的怨仇在南道上的小荒铺,在邬家渡北的枯树林,在盐市的庙会中结了血果,使许多亲切的人脸归入黑梦里,纸剪似的落纷纷!就算是这场恩怨在羊角镇的大庙前那般了结了,也祗落得血染青石方坪,一死一伤,能说不够悲惨?——最使人痛惜的是自己一直错估了朱四判官,把他目为世上一等狡狯刁蛮、凶横暴戾的恶汉,直到最后才发现他是世上稀有的直性人,是乱世人间从四面八方逼着他,把他硬塑成那样,他原不该遭到那样凄惨的下场。……在这里开始,激发了自己救民拯世的悲情,才会有盐市兵起,才会有几场撼天震地的大攻扑,才会有遍野的难民……但总要有一番终结,不能再让北洋军得逞,使自己遗憾终生。
在这里,是的,在这里,使自己目睹保爷被族中人花钱买去了一条命,跟着是业爷被暗害,留下一宗使自己耿耿在怀的疑案,自己因不愿胡乱猜疑,至少痛心着在这样庄严的宗祠楼影下,仍隐有满心邪欲的奸人。那夜浴血苦战的光景仍在眼前的空幻中纷涌着,乱抛的火把,燃烧着的随风翻滚的灯笼,歪斜横倒的亮轿和遍地人尸,那一切虽已在时间的风中远去,但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仍有着更多难以逆料的变化横在眼前,谁能知道在下一个一刻里,自己将面临着什么?!
姑不论那将是什么?自己都将必安心的担承了!一个活着的人,就必得担承。
他停住心里的纷繁思绪,转脸去望着宗祠。一对威武的白石狮子在石座上昂立着,护守着在廿多级长阶之上的高楼的正门,那也就是万家宗祠的正门;如今那两扇巨大的正门正大开着,有两排枪队中精壮的枪手分列在两边,长阶尽处的平台上,安放着一尊雕花的铁鼎,鼎里烧着火把的香柱,烟篆在阳光里朝开腾散着。
他借力于胁间的拐杖,缓缓的走上长阶……尽管他伤口之上的筋肉,在左脚点地着力时泛着剧痛,但他拒绝搀扶。关八爷在宗祠里出现,是小牯爷没料想到的,当他听人报说八爷已经进入祠堂时,他的脸色立时就萎顿下来了。
人说病虎不脱威,一点也不错。他默默的想道:料不到一个带着枪伤而又手无寸铁的关八,竟有这么大的潜在的威势。当关八爷穿过祠堂天井中石砌的通道时,祠堂正殿里廿一把高背太师椅上,万家七支房族中所有执事的人全都离座站了起来,带着一脸虔敬的神情,肃迎着他,这情形使他知道——想利用宗祠集议时诬陷关八的计谋又成了泡影了。
最使人恼恨的是他来得不早不晚,正赶上自己要着人召唤万振全那帮心腹来指证对方秽行的时候。
为了诬陷关八爷,牯爷不知在暗地里打了多少回算盘,花费了多少夜的脑筋;他像蜘蛛网一样的、细心织就一面交错的大网,使自己缩伏在网心等着关八这一只折翅的飞蛾。
由于他做贼心虚,使他不敢亲自出面,直截了当的差几个亡命徒,带枪撞进万梁铺去,像捉拿盗匪一般的把关八爷拎出来打掉,他知道假如这样做,会干犯众怒,合成为众矢之的;业爷惨死不久,好像一块还没脱盖的新疮疤,由它自脱还显不出痕迹来,若如因为除关八而牵动这块疮疤,自己不但主不了族事,只怕在万家楼连立脚之地全没有了;想来想去,除关八祗有一个法门儿,那就是自己永不动声色,唆使心腹们在暗中动手,先利用机会,挑动全族憎恶关八,再使各种谣言,绘声绘色的播传开去,破坏他的威望和名声,到最后,巧妙的把保爷业爷的死责,转嫁到他的头上去,指谪他收编土匪,迫使万家楼倒下十多条人命,等他为人所弃,孤立无援时,再应众议,大明大白的翦除他,那时即使珍爷想助他,定也无能为力了。……利用宗祠集议时,暗召心腹来群控关八,该是翦除他最为便捷的方法,为这事行之顺手,他也曾暗里买通老二房、老三房的几位执事,料想祗要执事们惑于谣言,更加上有人指证,当时就对关八起疑,自己翦除他就容易得多了。
故此,他不惜着红眼万树去追杀夜走沙河口的万小喜儿,他更把十多个放在宗祠廊下的凶死鬼出棺入葬的日子定在宗祠集议的同一天,想用死难家属围棺恸哭的气氛来撞动人心,好让万振全那帮人指陈出这些人是死在关八的手上。他怕用这些还不能立使全族转恨关八,就更另差心腹骑牲口直赴县城,密报塌鼻子师长,说盐市造乱的元凶关八,带伤被软禁在万家楼,借江防军之力来铲除他,自己好白领一笔花红。
他也曾想过:假如塌鼻子师长败走盐市,不能利用他来翦除关八,那么自己宁可冒结冤于全族的风险废掉关八,而不愿面对着一个像关八这样危险的仇家;他知道,祗要关八睁着两眼,终必会追本溯源的踩探出那本老账来,甭说旁的,单就老六合帮被歼那一宗,关八就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了,……他算过,无论使用哪种方式翦除关八,都不能让关八或其他人知道主谋加害的是自己,否则,关八在他处的死党和自己作起对来,那也是防不胜防,使人头疼的事情,甭说他那干走盐闯道的弟兄,就是小蝎儿那拨人再回头,也是万家楼的大患,……存心要除掉关八不难,难就难在这点上,关八久历江湖,能看得出人眼睛和眉毛说些什么话,万一自己在动手之前露出蛛丝马脚,让他留下话去,那可就后患无穷了。
虽然他业已暗替关八爷和可能为他传话的爱姑定妥了两口棺材,但当关八爷闯出木栅门,扶杖跨进宗祠正殿时,牯爷虽恨得牙痒,表面上也不得不放示殷勤,躬身肃迎着关八爷入内,请关八爷坐在珍爷那把空着的椅位上。
“也许是兄弟心里忧急,早起听着祠堂里响钟,就冒冒失失的来了。”关八爷朝列成半弯马蹄形的各房族的执事们欠身说:“关某虽是外姓人,这多年来风雨江湖,屡承万老爷子父子两代的照拂,没以外人看待,故此我也就把万家楼看为乡井,我今天冒失来此,不敢闻问万氏门中的族事,祗是替盐市万民,来哀恳诸位速伸援手……”他的声音由宏沈转为黯哑:“我恳求诸位速速拉枪,解他们的困危,我关八虽是枪伤没愈,也将带伤临阵,愿……为……前驱……假若诸位集议,认为拉枪赴援有不便之处,也盼能直言相告,容我到别处去连络人枪。”
关八爷扶着拐杖说话时,态度自然从容,毫无伤病虚弱之态,一番言语说得句句含诚意,字字露真情,把偌大正殿里压得鸦雀无声,使两边太师椅上的人都呆得像木头一样。
“八爷说的是。”过了许久,牯爷才转动眼珠,两边逡巡着望了望,跟着接话说:“我们各房族,刚刚也正为这事集议着。您知道,援盐市固然是刻不容缓,但也正因为盐市举枪,弄得这一带地方兵连祸结,到处都是遝杂的难民,……万家楼虽有少数人枪,但也是为了御防盗匪,安靖荒乡用的,若为救援盐市,把枪队悉数调离本镇,万一遇上乱民匪盗纵火卷劫,伐伤了根本……那可也不是办法;与其到那时进退失据,所以事先得郑重商量。”
直至牯爷把话说完,在座那些穿着长袍马褂的执事们才略为显出些活气,交头接耳的歪着身子发出些问询和议论的低音。
即使今天集议中无法除得了关八,我也不能在关八面前让拉枪赴援的事商议出一个结果来!小牯爷暗自寻思着:我若把枪队交给关八领了去,万一抗不住江防军,溃败下来,不但蚀光了我的老本,且又开罪了北洋,万一打退江防军,关八在万家楼各房族的眼里,更成了英雄人物,那时想翦除他可就难上加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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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正殿上的人们纷纷集议时,小牯爷的一双手却在长案下面狠命的搓着,而同他并肩坐着的关八爷仍然神态安闲,没把心底里忧虑和焦灼放在脸上,他听过牯爷的话,觉得他所讲的不无道理,并非是拖延诿遁之词,不要说是在万家楼了,换是在任何地方,当着这种混乱的时刻,若说把防匪御盗的枪支悉数调离,去救援远远的盐市,委实也有难处,他并没过份企冀,祗盼万家楼能抽拨出部份人枪来,打起救援盐市的旗号,一路朝南拉下去,依自己的估量,一路上闻风归效的零散人枪,必将多过拉出去的人枪数倍,祗要民间纷纷拉枪而起,不论枪多枪少,能否经得阵仗,单就这份民气,也就足够把江防军这支孤军压垮的了。
他祗是在等待着万家楼各房族集议的结果。他相信好歹总会集议出一个结果来的。万家楼各房族,在万老爷子理事的当口,一向是以赈救灾黎,乐善好施闻名北地,使众多江湖人物和饥馑的流民仰望,他相信在他们鸣钟集议的庄严场合里,必能综观全局,权衡轻重,不会让盐市待援的人们空等,也不会使自己失望。……不错,当朱四判官图卷万家楼那一夜,自己跟六合帮那些弟兄们确曾拚命的出过力,俗说:施恩不索报,何况在当时是义不容辞?他不希望万家楼因为关东山的面子才勉力拉枪,祗希望万家楼这些执事们能分清这事该不该为?
正殿上的人们在纷纷集议着,关八爷的眼光却越过殿前开敞的屏风望到廊外去。在殿外的一列宽阔长廊上,一排十几具白木棺材整整齐齐的排列着,每具棺前,都有一群披麻戴孝的家人围在一起,拍地哀泣;有人手捧着倒头饭在白烛前祷祝的,有人使铁钳夹着红箔在焚烧,那些黑烟红火上浮着生者的哀愁。
他想起这些躺在棺中的死者,就该是在万家楼北,旱泓西边的荒地上,跟小蝎儿那群人误会接火被打死的,旱年看死人看得多了,单看遍野人尸并不觉得如何的大凄大惨,如今在看看这些为人母为人妇的家属们哭地呼天,就觉一片惨雾愁云直袭心底,使人有天昏地暗的感觉。
“今天是?”他转望着牯爷问说。
“他们出棺归葬的日子!”牯爷说:“八爷想必知道,这些人全是被小蝎儿那帮人放倒的。这些死者的家属们,有些很不见谅八爷,无论如何,在目前,那帮人打的是八爷您的旗号。”
关八爷垂下头,默叹着。
“我说,牯爷。”过半晌,关八爷才抬头说:“我知道您这主族事的人的难处。祗怪我那夜带伤冒雨奔赴万家楼时,没能立时跟您把话说明白,所以才有这场误会;所以——才倒下这多人,我关八是脱不了关系的,您真该落下栅门拘禁我,因为既是误会,罪不在小蝎儿他们身上,我不能眼看万家楼和小蝎儿再因此结仇!”
“八爷说得真够爽快。”牯爷说:“但您可甭误会,我吩咐枪队封住街内各处栅门,丝毫没有软禁八爷您的意思,我业已说过,那祗是防着良莠不齐的难民涌进镇来,弄得一片混乱,我想,八爷您是会体谅这个意思。”
也许牯爷说话的声音太低,盖不住殿里的议论声和廊间的哀泣声,关八爷仿佛没听着一般的,眼光又落到廊外去了。
黑色的纸灰在棺前飞舞起来,绕着伏地哀泣的人头打两个急疾的盘旋,便像是一群带着鬼气的黑蝶,飘漾飘漾的飞开去,在方形的天井上空抖着翅膀。两班琐呐班儿列在高楼前的平台上呜呜啦啦的吹着丧乐,几十个捎着扁担绳索的抬棺人也涌进了天井。穿绳加杠声,丧乐声,孝子扶着哭丧棒的长号声,接续不断的“起灵”的叫喊,以及由哀泣的嚎啕,完全把祠堂里的议论声打断了。……阳光分明在天井里辉亮着,那种哀恸的哭声足使阳光在人眼瞳中变成凄惨的颜色;一个白发萧萧的老婆婆哭得死去活来,使她多皱的额头咚咚有声的碰击着棺盖;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像发疯似的嚎跳着,死死扳住抬棺人肩上的红漆斑驳的木杠,哑着喉咙喊着皇天!一群穿着肥大丧服的孩子,木然的攒着哭丧棒,手牵着成人的衣角,也茫然的尖声的锐嚎着,但那些棺木总是留不住的,在抬棺人的吆喝声中,引着那些一路哀泣的人群抬出大门去了。
这浓烈的凄惨的画幅几乎撕碎关八爷的肺腑,使他眼里也跟着滴出血来;乱世死在枪头上的人,多半是年富力强的汉子,上有年迈的双亲待伺奉,下有嗷嗷的妻儿待哺养,他们不该这样被枪弹撕裂,让爹娘失去奉养,妻儿失去依靠,这样的死事实在太凄惨了。自己有勇气顶着枪口去赴死,却受不了眼见生者哀恸带给自己的煎熬,日夜心念着承平,谁知那种想像里的承平还有多遥?多远?如今每一时刻,哪儿能听不见这样的泣声?!
正当关八爷凝神默想的时刻,忽然看见两个两眼红肿的汉子,从廊外直撞进来,刚跨进门坎儿就匐下身碰着响头,朝牯爷哀喊说:“牯爷跟在座的执事尊长作主,容我们扒心剖腹说几句话罢,……他关八爷,八祖宗,八人王,就算万家楼前世欠下他的冤孽债,有这十多条人命也该够偿还他的了!我们万家楼多年不问外事,祗管万家地面上不生匪盗饥荒,我们不亏欠盐市什么!他江防军要是来犯万家楼,我们拖肠破肚洒血抛头的抗他,死伤全没话说,我们可不能抛开万家不顾,跟姓关八的趟浑水!”
这两人泼风泼雨的把关八爷着实损了一顿,弄得关八爷一头露水,不知怎样答话才好,祗好转脸望着牯爷;牯爷咳嗽一声,抹下脸来说:“在宗祠正殿上,有长幼,有辈份,怎容得你们这般不知礼数的胡嚷乱嚷?!……再不替我滚出去,我就要把你们倒吊起来,各抽你们三百皮鞭!滚!滚!”
牯爷嘴里虽这么吆喝着,心里虽暗赞万振全办事真不马虎,在这种时刻当面损关八损得恰到好处,他关八虽没直接杀害万家楼这十多条人命,小蝎儿击杀了人,他关八多少总得沾些血腥味儿,他不能挡着死者的兄弟站出来说话。
那两个并没有动,尽管赖在地上碰头。
这当口,老三房的椅位上,有人出面来缓颊了。
“牯爷您务请息息气,”老三房的那个捏着旱烟杆儿,伸着颈子说:“他两个年事轻,不晓事,说话没轻重,原该受些教训,可是,这两个全是死者的弟兄,心里哀痛,再说,这十多条关天的人命,并不能就此了结,冤有头,债有主,不论是误会还是什么,万家楼不能放过小蝎儿那帮恶汉!我们理族事的,应该让生者无怨,死者瞑目,有话容他们陈述罢……”
“我们不敢指责长辈,”那边又有人站起来附和说:“牯爷您这回看着八爷的面,就这么轻易的饶过了羊角镇那帮土匪,实在损及了万家楼的脸面,我们跟土匪一道儿去援盐市,不去追究这笔血债,传闻出去,万家楼成了什么?!八爷要我们援盐市,行!但得请他先交出小蝎儿来!先把血仇了断了再请。”
牯爷沉默着,——即使关八爷在座,他也不愿放弃诬毒他的机会。使他暗自得意的是,由于事先布妥的执事们相继发话,已逐渐把话头转对着关八了。
他在沉默中转脸望着关八爷,一脸抱歉和为难的样子,仿佛他事先根本没料着各房族的执事中,会有些人极端不满自己的处置,——他亟力扮演着一个逃遁的角色,把担子全卸在关八爷的肩上了。
关八爷对那些来势汹汹的指责,一一耐心的听着,等到一阵汹涌激奋的浪花过去之后,才扶杖站起身来,缓缓的说:“当着牯爷跟诸位的面,我觉着惭愧,我那夜冒雨带伤来到万家楼,原该先见牯爷,把一切陈明,那样,误会就不会发生,这十多条人命……也就不会闹出来,但因我伤势重,离不得床,没法子及时跟牯爷会面,所以才闹出这样的岔事来。”他顿了一顿,接着说:“我觉得诸位假如要追究这十多条人命,不能不追本溯源,追究业爷的死因?——我敢说业爷决不是死在羊角镇那帮人手上,我敢说,谋害业爷跟出卖保爷、以及出卖老六合帮的,同是一个人!诸位不加详察,就拉枪去扑击羊角镇,小蝎儿那帮人单为保命,也决没有不还枪的道理。若是诸位先能查出那个真凶来,这十多条人命,我关八可以一肩承担!……可是盐市遇危,我仍愿在这儿叩求,叩求诸位大发恻隐之心。”
关八爷这样一扭话头,长房、五房、七房等各个房族里也都有了和应,一致认为朱四判官死在业爷之前,小蝎儿既然听命闯八爷,决无暗中加害业爷的道理。老七房更批断牯爷既然大开祠堂门,鸣钟集议族事,就应该事先差人到沙河口去请珍爷,珍爷不到,族事不便议决。长房连倒两位主理族事的长辈,一听关八爷话中有话,当然锲而不舍,求族里能揭出保爷业爷死事的真相。这样群议纷纭的一嚣嚷,反而把二房三房的气焰压下去了。
日头移动着太阳的影子,正殿里经过一场激辩之后,显然分成了两派,二房三房这一派对关八爷抱定憎恶仇视的态度,长房和五七两房这一派表示尊重关八爷的一切意思,老四房的几个人没说话,另有一个不开腔就是牯爷自己。
不错,万家楼万姓族中的族规极严,正因为族规严,所以尽管牯爷在平素统领枪队时持强把横,但等祠堂门一开,“理”字摆下来,各房族的执事若无意见,族主才有权处断族事,若说硬拗着众议独断妄行,还是办不到的;牯爷在暗中一数算,三个有两个以上偏袒着关八,所以想在宗祠里栽倒关八,明摆着是办不到的了。
他原想把最后一着棋——籍万振全指控关八爷和万小娘通奸——收拾起来,谁知万振全这个冒失鬼,竟在执事的椅位上跟长房嚷开来了。
狂风沙0106
“你们全死心塌地的信服关八,我万振全不但不信服,还偏要当面啐他!啐他是个衣冠禽兽!”他恨恨的揎起袖子,把一只腿高跷在椅面上嚷说:“我这人讲话直通通的,不怕当面得罪谁,除非你们耳朵塞了驴毛,没听见街头巷尾的传言,……当初珍爷亲自提媒,要把菡英姑奶奶许给他他不要,如今他却在万家楼勾搭上万梁那死鬼的寡妇!”
万振全这样嚷着,使许多张惊诧失色的脸都转望到关八爷的身上来,关八爷的浓眉微皱着,脸色沉重而威严,他像在努力思索着什么,又仿佛在亟力隐忍着,保持着一贯冷静沉着的风度,即使这样,从他青筋暴起的太阳穴上,也能看出他对这种诬毒的愤怒。
“万振全,我得告诉你!”牯爷望了关八爷一眼,郑重的开口说:“你虽是本族的执事,有权议论族事,但像这种言语,却不是随便说的,八爷是名闻北地的豪士,你决不能捕风捉影的听信谣传来污蔑他的名声……那万小娘虽说当初是风尘打滚的妇人,但在万梁死后,她也曾在宗祠立过血誓,坟前跳过火坑,这事不但关乎她的贞节,还关乎她的生死……你知道依万家楼的族规,在宗祠立誓不嫁的寡妇沾着奸字,就得处死她!”
“牯爷跟各房族的兄弟全在座,”万振全捏着拳头,朝一边歪侧着身子说:“这话若是没凭没据,我万振全就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在宗祠正殿上说,我说出这话来,当然有凭有据。”
“好。”牯爷点点头,转朝关八爷淡然一笑说:“八爷,您务请体谅我的难处,我没料着族里竟有人以这种污事指控您,您有什么话好指点我?”
“事既牵在我的头上,”关八爷朗声说:“我就是有话,倒也不便先说了,您顶好先让他拿凭据罢。”
关八爷这样说完话,牯爷才又离开座椅,站起来说:“万振全,难得八爷他宽宏大量,没当时计较你,你若是拿不出真凭实据来,我劝你还是趁早跟八爷叩头赔礼,再去寡妇门前挂红放炮,然后吊打你一百皮鞭了事。假如你执意不回头,污蔑到底,族里任谁也是包庇不了你的了!你先想清楚,再回我的话罢。”
“我有凭据。”万振全粗胀脖子说:“我早已想过了,我若有意污蔑他,我甘心受罚,话又说回来,假如关八他确有其事又当如何?!”
牯爷没答话,又拿眼去望关八爷。
“我愿领死。”关八爷满含怒意,斩钉截铁的吐出这四个字来。
这许多年来在江湖上闯荡,自己从没经历过这种使人难以忍受的咄咄怪事,关八爷双手紧抱着拐杖思忖着,怎样也思忖不出一个道理来?在这之前,自己总抱着人性本善的想法,谁知在万家楼,在这座古老庄严的宗祠里,才发现人心如鬼域,竟险巇到这种程度?!……这一切的怨毒和栽诬像一场乱絮纠缠的浑噩的梦境,不知是因何而起?若说是万家楼有些生长在荒天一角的汉子自私短见,怕死贪生?自己替盐市求援并没迫着谁定非拉枪去打北洋,他们犯不着这样无端的栽诬自己。若说是为了往日有什么仇隙罢?那也是不可能的!扪心自问,自己多年作事,无一不是舍己为人,尤其是在万家楼,除了为他们舍命夜搏朱四判官之外,简直就毫无其他瓜葛可言,最使人痛伤的倒不是他栽诬了、污蔑了自己,而是牵上了身世凄惨的无辜弱女爱姑。这决非是单纯的一时意气,这里面一定藏有深不可测的奸谋……
“你有何凭据?你不妨当着关八爷的面直陈出来!”牯爷冷冷的声音把关八爷的思绪打断了。
“请牯爷传大板牙来问话,”万振全抗声说:“他该是个活证,他说是他亲眼见着的。”
“传大板牙来问话!”牯爷朝廊外扬声喊说。
近午时分,由于廊外的阳光太耀眼,正殿上反而显得阴黯;几个袒着关八爷的房族中的执事们,初听万振全说话时,还都暗笑老二房这些青皮们又在耍他们一贯的讹人把戏,想藉此逐客,把八爷逐离万家楼,及至关八爷立誓,万振全仍愿挺身举证,大伙儿这才认清事态严重,一个个屏住呼吸,在死寂中等着大板牙出现。
等了一晌,没见着大板牙的影子,一个汉子在廊外喘息着禀说:“跟牯爷回,大板牙今早上,在天没大亮之前,就骑驴出北门,带着包裹行囊,说是奉牯爷您的差遣,到北地办事去……了!”
“他……跑……了?!”牯爷自语说。
“怎么?!你说……他……他他他……跑了?!”万振全脸色顿时就变黄了:“他……他……怎么能跑了就算呢?!”
“他长着两腿,为何跑不得?”牯爷硬着头皮说:“来人,先把万振全押下去看管起来,等找着大板牙之后再议,……至于他这番污言有辱及八爷的地方,我这主族事的,当众向八爷赔罪。……老七房责我这回鸣钟召人集议族事时,没事先差人通告珍爷,你们可弄岔了!——我早就差万树骑牲口星夜赶赴沙河口,但仍没见回来,万家楼是否应八爷的嘱托,拉枪赴援盐市,既然众口纷纭,我也不愿独挑这付担子,益发等珍爷来后再说罢!”
小牯爷是个有急智的人,即使听说大板牙不愿伪证,拔腿溜掉了,也能设法转圆,当着各房族执事的面收押万振全,又把珍爷没到场的责任推在万树身上;明知没人通告,珍爷不会及时赶回万家楼,却将拉枪赴援的事悄悄拖延下来;他这样做,不但不使各房族起疑,反而觉得牯爷处置得宜;就连关八爷也不禁敬佩起牯爷断事公正来了!
宗祠的集议在晌午时分结束。
而关八爷日夜等待着的拉枪赴援盐市的事,仍然不见眉目。这种悬而不决的事情苦恼着他,盐市艰危的情况使他一时一刻也不愿拖延下去,但万家楼并没断然拒绝拉枪,他当然未便拂袖而去,他深知这不是逞意气的时候。此外,更使他觉得困扰的,是万振全当众加给他的污蔑,因这种污蔑而牵累了爱姑,爱姑如今是万氏门中的寡妇,她的处境再困苦,再艰难,也轮不着自己去伸援手,固然,万振全那粗汉当众污蔑自己所依据的不过是些荒诞的流言,而他相信一切流言里都潜藏着某种因由?!他认定是有人在暗中主使,意图诬陷自己。
他要在伤愈前这段有限的时间里弄清真相。
也就在万家楼鸣钟集议的这一天,在滔滔滚滚的扬子江南岸,掀起了惊天动地的激变。苦难北国大野上的人们,很少有人知道,在前一年六月间于广州誓师北伐的大军,业已在一连串的胜利中攻下湖南,平定湖北,攻克江西,光复了福建、浙江,更在春末克复了南京城。旷野上的和缓春风,并不能立时把这种令人振奋的消息播传到每块荒土上去,人们祗能从北洋军的各种实际迹象上,猜测着,判断着,想像在遥远的地方所发生的变故。
那些消息,祗被人们当着梦一般游离的故事传讲着,讲的人并无自信,听的人更是将信将疑。事实也是那样;前清的黄龙旗倒下去已经有十六七个年头了,人们并没觉得眼前的日子有什么样较好的改变,原先有过的、新异激奋的梦景,经过这十六七年的水旱刀兵交相折磨,早就黯淡得近乎消失了,人们甚而觉得在北洋各系将军帅爷们裤裆下过日子,比当年更臭更黑,谁也搞不清什么奉系,直系,安福系之间反反覆覆的恩怨,谁也数不清什么张作霖,曹锟,张勋,冯国璋,冯玉祥,齐燮元,孙传芳,卢永祥……那些魔星的名字,今天你来了,明天他去了!今天兵来了,明天马去了!他们喝着酒,吃着宴,攫走了金银财宝和一切他们所要的东西,却把灾荒、瘟疫,和无名无姓的流民同时遗留在荒地上,任另一番兵燹,另一些血与火与饥饿啼号去写他们自己的故事。
他们生活在那种单一回圈着的悲惨的故事里,太阳照着遍野的荒坟和白骨,长风送着千里万里的哀啼,使这一代中国历史的黑暗的篇章埋入五千年来久远的荒凉,并与那些前代前朝的血泪融和在一起。生者们在遭逢苦难时,在忍受饥寒时,在带血的游蛇般的鞭影下,在悲惨绝望的生离死别中,从不呼喊着人的名字,他们祗是仰首苍穹,默默的哀祷着苍天;盼望老天爷睁眼来解救他们,而泪眼里的苍天更高更远,任他们千回万回的祝祷仍无动于衷,他们就那样的不甘的死去了!……或可说他们是原始的、愚蒙的一群,因他们根本缺乏智识,不知道圆形穹窿之外的世界,不知道在南方的北伐军究竟会为他们带来些什么?他们只知道北洋地面上的日子不是人过的日子,他们渴望着能有一种新的改变。
在一些传流到北地来的消息当中,北伐军攻下了南京城对他们却是毫不陌生的。任何一个村妪农妇都知道南京城,都自古老的传说里听取过太多关于那座城的故事,说秦淮河、燕子矶和雨花台,说金陵的四十里城墙,她们能像亲历般的辗转描述它,描述城楼有多高,城门有多宽大,甚且夸说她们知道那城墙在建造时,一共使用了多少块条石?多少块砖头?……从明太祖到鞑子兵败走,从清兵破扬州渡江占南京逼杀福王,到长毛造反入南京……她们关心着那座城,因那座城仿佛拴系着天下的兴亡。北伐军攻下南京城,使饱受苦难的人们的心中张开一只希望的眼来,使那消息被人相信是真实的,再不是梦了。
和传说相应的是龙潭战后,孙传芳手下的残兵数万之众都退到长江北岸来,像倒了山一般的朝北涌,不几天的功夫,那些败兵的先头部队,业已开进了盐市当面的县城,后续的队伍还在路上。
狂风沙0107
“大局好转了!”
“可不是?!这家伙孙传芳再也把不住苏皖,非要投进山东去依靠张宗昌那个狗肉将军不可了!”
人们纷纷这样传说着。
盐市上,窝心腿方胜也明知孙传芳惨败龙潭,但无论大局怎样好转,单就盐市这块弹丸之地而言,面对着大量涌来的北洋败兵,却是黎明前那一刹最黑暗的时刻。北伐军没能立时渡江追击,这些败兵还有时间喘息整顿,他们若要拉过苏北荒野地,投奔鲁省督军张宗昌,势必要经过盐市这块咽喉地不可。以盐市本身的人手枪支,合上羊角镇小蝎儿和万家楼珍爷这两支援兵,用来力抗塌鼻子一师之众,尚能勉力挡持,倘若要跟孙传芳北溃的全军相抗,那甭说开火,几万人枪里上前硬挤,也会把盐市给挤扁了的。
在这种情况之下,究竟是放开盐市,把人枪朝两面退开,再零星吞食对方败退时的小股散兵?或者是紧扼住这块咽喉地,跟孙传芳以卵敌石的死拚呢?因为这都是可能影响大局的事情,他不敢独自擅作主张,几经思量,认为非得把大伙儿召聚到一起,共拿主意不可。
就在当天的夜晚,马屯盐市东北的小蝎儿和各头目,护着盐河北岸长堆的万家楼的珍爷,盐市市上运商岸商,各栈的栈主,六合帮的大狗熊和王大贵,以及扼守各处的戴旺官老爷子、张二花鞋、铁扇子汤六刮等一干人,全都聚集到原先的两淮缉私营本部的大厅里来商议这宗大事。
盐市被困后,煤油断绝很久了,大厅里的六盏头号朴灯(*一种悬挂的大型煤油灯。)点不亮,祗有把各人携带来的灯笼放列在长案上,人们围着长案坐,就着灯笼连结起来的奇幻光晕,静听窝心腿方胜讲话。
窝心腿方胜坐在长案的一端,用一只宽如韭叶,灿烂如银的匕首点划着一幅平铺在案端的草图,沉思有顷,才手扶着案缘,缓缓的站起身来,环望着灯笼碎光中围列的人脸,沉声说:“戴老爷子和方胜师徒几个,错承关八爷的力荐和盐市以重责见托,拉起枪来护盐保坝,御匪寇,抗北洋,几个月来,虽因势孤力薄,谈不上有太大的作为,但连经几场奋搏,击溃了鸭蛋头整团的防军,灭煞了塌鼻子的气焰,总算是开了多年来单以一地的民枪民力反抗北洋的先例。……如今南方消息频传,北伐军业已大败吴佩孚于汀泗桥,略取长江南岸九江、南昌、芜湖、南京各地,孙传芳惨败龙潭后,精锐尽失,在江南已无立足之地,在这点上,我们不能不拜服八爷他的先见……但则,据蝎爷相告,八爷如今带了枪伤,在万家楼养息,而孙传芳像倒山开闸般的败兵,业已扑到县城,这些败兵虽被北伐军挫了锐气,但他们定会像一群被穷追的饿狗,不择一切的夺路奔逃;他们兵败江南,满心怨气没消,假如在盐市遇上民枪阻挡,势必为泄怨猛扑,滥施杀戮不可!兄弟邀集诸位来这儿,就是要商议这个,打,我们是决意打到底了,要紧的是如何打法,才能尽力削弱孙传芳手下残剩的一点儿老本?使北伐军渡江后,不再遇上龙潭那般的恶火。……珍爷,您的高见如何?”
“珍爷,珍爷!”一位栈主看见珍爷尽管望着长案发楞,便使手肘推推他说:“您在想些什么?方德先方爷在跟您说话呢!”
“噢,噢!”珍爷这才像如梦初醒似的,推开椅位站起身来说:“我是个不知兵的人,一向弄不清打火是怎么打法?一切听凭方爷您作主就是了!”
“蝎爷,您?”方胜摆手说。
“咱们全是些毛铁匠——祗知挥锤猛打!”小蝎儿说:“关八爷为我们兄弟指出一条明路,我们来盐市就是赴死来的。我们要让北洋军知道民不畏死,我们主张一步不退,硬抗到底!”
“诸位的意思如何?”窝心腿方胜转向大伙儿问说:“有话不妨摊在桌面上,咱们仔细商量。”
“我以为我们护盐保坝的原意就是在保民,使他们免遭北洋防军的蹂躏。”盐务稽核所的前所长说:“如今北洋军兵败江南,要由此过境入山东,我们莫如退出盐市,容他们过去,他们如不滥施杀戮,我们倒不必打它。因为万一盐市不守,他们把报复滥施在难民身上,那就……有违我们当初保境安民的原意了!”
戴老爷子原坐在离长案较远的暗处,这时也推动轮椅上前发话说:“不错,安民固然要紧,不过北洋军凶蛮成性,你愈不抵死抗他,他愈会施暴虐民,我以为分开人枪让他们过境不是办法,消极死守也不是办法;我相信孙传芳手下的那些败兵不足为患,主要还是江防军这一师一旅部队。……假如我们能募得死士入县城,把江防军的首脑塌鼻子毙掉,然后遣散没有洋枪的棚户,让他们通告难民,及时朝东西两面逃离,我们再集聚洋枪死扼盐市,轰轰烈烈战至最后一人,说不定就凭这种精神,就能把孙传芳的这点老本赌光。”
“老爹说得对。”大狗熊抢着举拳振臂说:“方爷也免得麻烦,去募什么死士了,我它妈愿进县城去刺杀塌鼻子,万一事败死了,单望日后有人把我那把野狗啃剩的骨头捡回来,跟我那好兄弟石二矮子葬在一起。”
“不不!”王大贵急叫说:“大狗熊他是个爱喝酒的浑虫,三杯落肚,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若叫他冲锋陷阵,刀对刀枪对枪的硬砍硬杀,他还算得一把手,若叫他进县城,使心计刺杀塌鼻子,那明明是送死,……要去应该我去!”
“你们两位不用争,”窝心腿方胜说:“你们办这事都不适宜,甭说旁的,单就是城门口,你们就绝难带着短枪混进去。……我想,这事该由张二花鞋他去办,他多少有些武功的根底,一座城墙还难不倒他。再说,县城的各条街巷,地形地势,他都摸得很熟悉,我想还是由他去比较妥当些。”
“我照办。”张二花鞋说:“请师兄立即着人接替我扼守小渡口,我今夜就动身。”
“那就烦蝎爷罢,”窝心腿方胜说:“蝎爷可把你的人枪增防小渡口,我们就按照老爷子的意思做;不过,有两处地方还需得着人去连络,我想请大贵兄赶赴万家楼,把咱们的决定通告关八爷,北地有枪援枪,有粮援粮,不必多遣人来共死了!大狗熊您不妨走趟三河南,进大泽地,去告诉民军的彭爷,尽量收容北洋军的散勇——我相信盐市再有一场硬火,拚到咱们死光时,北洋兵至少也会有一半人携械开差的了!”
集议的时间虽很短暂,但并不匆迫,一旦议决了以洋枪队死守盐市,以铳队和刀队北赴护送难民时,大伙儿面对着死亡,却都觉得心里泰然无恐无惊。
珍爷默视着那只列满大小灯笼的长案,整条长案的边沿,都放列着与会人摘下的手枪、匣枪、攮子;有各号的左轮、八英、大马牌,有自来得和小虾蟆,有老二膛、头膛快机和新三膛,有双管猫头鹰和弯把半长筒独响,(*以上均为当时习见的短枪枪名。)这些枪支,在早先的日子里,有的是富商大贾用以防身的,有的是地方光棍用它混世的,有的缉私营官佐佩以亮威的,有的是黑路人物用它闯道的,但在今晚,它们却并列在一起,显示了一个意义——对于北洋暴力团结一致的抵死抗争。
他始终不习惯这些,也不习惯这种预示着血光的气氛,但他一直强迫着自己习惯它,万家楼枪支多、马匹足,在北地各大户中是少有的,领着枪队的小牯爷也向以勇悍自豪,如今连驻马羊角镇的朱四判官的手下,都听信关八爷的召唤,驰来赴援了;若照小蝎儿的说法,关八爷到万家楼也已有旬月光景了,即算八爷的枪伤没愈,万家楼得着盐市吃紧的消息后,也该先拉出一部份人枪来援,就算人枪一时没拉得来,七房族的粮草也该运来,而这些都没见着影子,使自己不禁为族中感到羞愧,觉得他们未免太短视自私了!如今自己所率来的人里,除去庄丁之外,论及姓万的,祗有自己一个人,自己决不能显示怯懦,一个古老的,久以大明朝武将后裔自炫的氏族,不该有怯懦的子孙,自己也必需以仁为心,以义为胆,在这未来的一战中,死得跟他们一样的壮烈苍凉。
“珍爷!”谁在低声叫唤着他。
他抬起头,看是六合帮的王大贵。
“我今夜就得赶往万家楼了!”王大贵的声音里,有着止不住的兴奋:“蝎爷没来前,谁也不知八爷他会带着枪伤投奔万家楼,我无日无夜不悬着心记挂着他。真感谢方爷他分给我这个好差使,使我能去见八爷。您要是有口信或是笔信带给八爷或牯爷,我会替您带到的。”
“那好极了!”珍爷说:“就让我到方爷房里借个纸笔,分别写两封信给你带得去,一封是给牯爷的,盼他速集人枪,来援盐市,日后北伐军来了,荒天一角也有一分力抗北洋的光采。一封烦你呈上八爷,问候八爷的伤势,盼他枪伤早日痊愈,不必为盐市忧心,我们生死是一回事,孙传芳垮定了又是一回事,请他宽心养病。”
“信呢,我是照带。”王大贵笑说:“可是八爷他那种脾性您是知道的,一旦他能扳鞍爬上马背,我敢断定他就不会躺在床上,无论他伤势痊不痊愈,他都会来盐市,跟诸位爷们同生共死的!”
“那可好?!”大狗熊苦着脸在一边咕哝道:“王大贵,你这小子,你去见八爷,跟八爷一道儿回盐市来赴死,你它娘就吱着狗牙乐意了,是呗?!你可就没想想,一个热热闹闹的六合帮,十几条生龙活虎般的汉子,几个月不到的时光,左一个右一个的都死了,雷一炮、向老三、石二矮子、加上八爷和你……你们一窝一块的在阴司作乐,却把我大狗熊一脚踢开,孤伶伶的放在世上受活罪,你它妈真够忍心的!”
“生死不由人,”王大贵说:“咱们总也得留一个半个的在世上,要不然,谁替咱们烧纸化箔来?”
“我不管,”大狗熊红着眼:“我一到大泽地,见过彭老汉,我就它娘急着朝回赶,——要死咱们一道儿死,路上也有个做伴的。”
集议完了,人们纷纷插上枪支和攮子,拎起灯笼,散进茫茫的夜色里去。珍爷把两封信交在王大贵手上,叮咛复又叮咛。他们也跟着拎起灯笼走出去,一时偌大的屋子里,祗留下窝心腿方胜一个人,面对着一盏灯笼和那张毛了边的草图,使攮子在草图上的空里圈着点着,翻来覆去的比划着。
他愈想,愈觉得戴老爷子这种看法是对的;盐市不能轻易弃守,北地的无数难民也需要护持,不能任他们由北洋的溃兵蹂躏,老爷子他不忍让那赤手空拳,祗持有刀叉棍棒的棚户们,以及难民当中精壮的汉子们去挡北洋军的洋枪洋炮,而把保护难民的差使分给他们承当,这是再好没有的方法,足可使扼守盐市的洋枪队再无后顾之忧,安心拚杀来敌!
盐市决意这样扼阻孙传芳的溃兵,最后一战的时机业已迫在眉睫了,他轻轻的用匕首点着草图上的一点,那是他和弟兄们选择的死所,他要在这里告诉孙传芳——老民是不可轻侮的,谁轻侮,谁就得付出相等的代价。……一种巨大的绞轮声在北近的黑里滚动着,他听出那是盐河上在绞合洋桥。
盐市上凡是没有洋枪的都趁黑撤退了。
狂风沙0108
尾声
民国十六年的深秋,霜白风寒的日子。
整个县城为了一项隆重的庆典忙碌着;人们在一片欢欣中互相奔走传告,说是北伐军中,寰宇知名的何将军,将代表蒋总司令贲临淮上,祭奠光复战役里成仁的烈士,宣慰光复地区的万千黎民。
淮上的人们,甚至连三尺孩童,都熟知何应钦将军的名字,熟悉他在北伐前后辉煌的战绩,对于这位儒雅敦厚,但临阵时却又勇猛无敌的将军,无不万分崇敬,人们更传诵着他为革命而吟的:
“将军偏不解风流,
弃马跃舟向下游!”
那种豪气干云的诗章和他的阵前轶事。
在何将军莅临前夕,居民们就欢声雷动的准备着,县城的数十里城墙上、每一条大街上,数不尽的欢迎墙字,五色标语,以及大幅的红布横招,四面的城门箭楼,油漆一新,分悬上国父及蒋总司令的画像,并绕以十丈彩环。
北门外的大洋桥,是何将军入城的通路,桥面铺展开长幅的红毯,每一桥墩附近,都交竖着党国的旗帜,迎风耀日,刷刷的飘动着……那该是人间最鲜丽、最温暖的祥云。
宣慰台搭在城西的大校场中央,台高近丈,除了设有古色古香的雕花木栏外,并以无数鲜花和长青柏的绿枝装饰着,四周围上象征青天白日满地红的蓝、白、红三色彩布,这些鲜花和无数柏枝,都是四乡民众主动放车送来的,柏枝更是采自无数族系的祖茔,不单是生者献上这份虔敬的诚心,连死者都将感怀北伐军拯民救难的革命壮举,他们将因国土统一、子孙安享盛世而含笑长眠。
北伐军淮上驻军的鼓号队,很早便勤加练习着,准备在庆典之夜,引导庆祝淮上光复的大游行行列,无论是云霞初动的清晨,或是虹彩满天的黄昏,人们都能听得见悠扬嘹喨的号角和声势如雷的鼓声。
一向荒凉冷落的禹王台也热闹起来,万千无名烈士和死难义民的碑石,在古树参天的丘顶竖立起来,人们所竖立的,不仅祗是一方镂有辉煌词语的巨石,而是在他们心中、眼中、最深的记忆中,镂下了一页永难更易、永难忘怀的真实历史,这历史将像长风一般的代代传扬,为后世子孙所记取,并且参悟。
“何总指挥入城了!”
“总指挥……他真的入城了!”
庆典的那一天,虽然秋风略紧,但却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无数无数的人群,从邻近乡镇,各处邻县闻风麇聚而来,县城内外各处,金阳普照着,街头巷尾都挤满了闹哄哄的人流。
迎接何总指挥入城的场景,实在是万分热烈感人的,居民们惯以传统的、原始的方式,表达他们对北伐王师的欢迎和感念,从晨至夕,整天就没断过鞭炮声、串儿鞭、大龙鞭、对子炮、冲天炮、昂贵的欢庆焰火,此起彼落,连续不断的迸响着,使人根本无法听得清小声的言语,鞭炮所迸扬的烟雾,从各方袅袅升起,笼罩在县城上空,变成一片吉庆的淡蓝雾幕,久久不散的凝结着。
人流踩踏着一层层软软的爆屑儿走着,爆竹屑多得整个地掩盖了石板铺成的街道,无论人们走到哪儿,都看得见家家门前所摆设的香案,有些人家使用金漆的长案,案面上设有细瓷的、古铜的、或鼎状的大香炉,纯银的,镂有龙凤花式的烛台,更摆满了大盘大碗,花样繁多、内容丰富的供品,龙卷蜡,大红蜡,亮着明晃晃的光舌,线香和沉檀的气味,使人有久远时日大年夜的联想。有些人家孤门小户,香案也比较寒伧,红窑土香炉,白木小烛台,一柱小香,一对细蜡,一碗清水,也表示了他们赤诚的心意了。
还有比这更例外的吗?
花子堂里成百的叫花子们,执着新漆妥的红漆棍,满街唱着流行各地、歌颂仁者之师的民谣和他们新编的莲花落儿,茶楼酒肆大敞着门,把酒瓮和茶桌抬到大街边,任人免费吃茶饮酒,为了争睹何将军的丰采,随处都有挤失了的帽子和挤脱了的鞋。
大白天情况如此,黄昏之后,可就更热闹了。
“走啊!看游行去啊!”
“看灯会去啊!”
“先听何总指挥演说才是真的。”
通过一路明亮的繁灯和初升的月色,在皎洁光明、欢情腾越的初夜时,数万人群挤向大校场去,把那样广阔的平野围成叠叠层层的人山。
宣慰台上,亮着数十支吐长焰的桐油爝火,那种带喜气的、明亮微红、生意盎然的跃动火光,照亮了挺立台前的何总指挥的形象,和围绕在他四周千百层开花的笑脸,即使扬声器劝告着人们安静,也压不下发自无数心灵的、激奋欢狂的吼声。
“……兄弟谨代表蒋总司令,履历江淮,以惶恐之心,接受同胞们鼓舞鞭策,奋力北进,誓以必死决心,铲除军阀祸乱,完成北伐,统一我中华疆土!”何总指挥的语音是那样的坚定,气度是那样从容,但他的演说,屡次被雷动的掌声打断,使他不得不伫立等待着。
这样的掌声,已使他等待多次了。
这时候,河对岸一条狭窄的临河小街中段,一家小客栈前廊边的暗影中,一个抛掷掉自己名姓的瞎子——昨日的豪士关八爷,静静的站立着,小馄饨姑娘在一边搀扶着他,他也微扬着脸,面对着隔着河的宣慰台,悉心聆听着何将军真挚感人的演说。
将军用深入浅出比喻,流利通俗的字句,阐释着全民宗奉的三民主义的主要内容,并且以肯定的、充满信心的语气结论说:
“伟大的主义,保证了革命的无限前途!即使在未来的革命进程中,遭遇到列强的阻挠,以及任何障害与严重的折挫,但主义的光辉不减,吾人坚信必得最后的成功与胜利!”
关八爷听着听着,他风尘满布的脸子泛出了安慰的笑容,何将军每讲一段,他就频频的脱出沉思,自个儿点着头,他自语般的吸动嘴唇,喃喃着:
“道理确是不错的,朝后么?该看怎样去行了!”
演说之后,紧接着就是大游行开始,行列从大校场经鼓乐前导,缓缓的引出来,数十里迤逦的行列,数十里各式各样的彩灯,行列从城根东走,灯影倒映在河面上,闪摇起千万道五彩的虹波,使人目不暇给。县城里无数机关、民间团体,准北运商学校、三农、六师、邻县各学校师生代表,都参加提灯游行大会,他们分别高呼着口号,并且唱起民间熟悉的歌来:“打倒北洋,除军阀,除军阀……”
这样亢奋的歌声,迸发着扬起,恰如一道温暖人心的火流,在群众夹道的长路上流淌,词意是一些明朗腾跃的火花,迸落到哪里,就燃烧到哪里,一队人唱着,一群人跟着唱了,大群人也跟着唱了,所有听得见这种歌声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含着亮晶晶的、欢欣和激奋交感而迸涌的泪粒,齐声的,如醉如疑的唱了,一遍不够,重复的再唱,隔着泪光,他们看见了云一般上升的希望。
但站立在廊间暗处的盲者关东山,祗是悉心的听着,群声壮阔如海涛,他甚至听不清词意,他却感到这是一种全新的,欢乐的,升腾的声音,他说不出它有多使人感动,是的,旧的时代已逝,新的时代到来了!他并不怀疑,不怀疑一切可阐明的道理,他觉得有生以来,从没像今夜这样感到安慰过,这一夜,单祗是这一夜,就已使他半生遭逢的不幸和苦痛,得到足够的补偿。
一群幼童在廊前嬉逐着,有的学燃鞭炮,有的指着河对岸的灯火,数着花灯的名字。
“喏,一条大鲤鱼!”
“又是一条大鲤鱼呢。”
“看,那边好高的一只红公鸡啊!”
“瞧,瞎子也在伸长脖颈看灯呢。”谁看见关八爷站在那见谛听,便叫嚷着,接着,他们便聚在廊边,唱起好奇的、真稚又顽皮的谣歌来:
“瞎子瞎啊,过灯节啊,
听得见啊,看不着……啊!”
“嗨,娃儿家,不兴这样嘲弄人的,”一个妇人说:“别处去看灯去,甭围在这儿乱嚷嚷了!”
“孩子没唱错,”关八爷转朝小馄饨说:“我真是两眼漆黑,什么都看不着。”
“好多好多的灯,八爷。”小馄饨凑近关八爷的耳边,低声的说:“从来赛会,灯会上出的灯,全没有今夜的灯多,……数不清,总有万盏罢。灯火把河面都映得通明……八爷。”
“嗯,嗯,”关八爷点着头:“真好,卞姑娘,你觉得高兴么?”
“是的,八……爷。”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过份欣悦所产生的哽咽:“您呢,八爷?”
“我也是……也是……”他说:“可惜那些死去的……像我这样受创的人……是看不见的……了。”
从江湖纵横到归入无人注意的平凡,关八爷自觉甘之如饴,毫无怨尤,不过,退身在这廊角的暗处,使他能以于群众欢狂时独持着一份淡然的冷静,对于这新的时代,新的潮声,他虽不怀疑,却有着一份隐忧——也许祗是过份关切,过度期望所致罢,他不耽忧一切有形的外力,祗耽忧着人心深处,牯爷的事件使他触及到这点经验,谁敢说在北伐阵营中,没有牯爷那种披着人皮的欲兽?
人,活着艰难,做一个纯净点儿的人,更是难上加难了……人心若不能清洗清洗,再好的道理,祗怕也是成空的罢?……总是看人怎么去行了。
确然是这样的,对于面前这个新的时代的来临,恰像自己初历长途时所感受的狂风,他能凭着敏锐的听觉,描摹出自己看不见的景象;旋转的,闪光的笑脸,环形的爝火,龙一样蜿蜒的繁灯,带着火花的歌声,以那样粗沉宏大的巨音撞击过来,那仿佛不单是人声,而是一股火热的、从地心涌突的喷泉,把人群的嘈声全掩没了。
就这样的,这样的祝祷着罢,愿一切掌权人,敞开仁怀,被覆万民,使他们从梦中徐徐醒转,再睁眼已是一片春风,愿这样灯火,不单是亮在地上,更要亮在人人的心底,……乡野人群总是这样,万世承平不会嫌多,而一场乱世的惨凄劫难,便使他们不堪其痛了。且不论全国各地情势如何,单就淮上这场浩劫,便永创人心,无法挽回了,愿北伐军好自为之罢……“风转紧了,八爷,您该回店去歇歇了。”
关八爷转过脸,一阵风来,把一片落叶兜上他的脸,有一棵孤独的榉树,立在廊外的墙边,细枝划着风,发出幽幽的低吟,他这才意识到,秋已将残了。
“我不要紧,卞姑狼,”他说:“你倒该早些歇,……明儿大早上,还得上路呢。”
“我……八爷。我决意不走了!”她咬了几次唇,终于这样说:“容我留在身边照应您罢,……”她的话没能说完,便被咽泣声锁住了。
他废然的叹着,握住她微带潮湿的、沁凉的手。
“您答允了?”
“我是……我是在想……”他徐徐的声音有些苍凉喑哑,答非所问的:“我该送掉那匹……白马了!”
何将军要动身到更前方去,离淮前夕,他在教场马栏外徘徊着,观赏着这一匹据说是无名无姓的人献上的良驹,白马一块玉的身段、神态、毛色,以及它宏亮的嘶鸣,都使他衷心激赏。
“白马献于王师,是激励行仁的意思!”他说:“这该是最佳的鼓舞,最重的鞭策了。我要把献马者的心意,转达给我们的总司令……”
“据传这是淮上的民间豪士关东山骑乘的,”他的左右说:“北伐军顺利光复淮上,他是主要助力。”
“要追他来唔见将军么?”另一位驻军将领建议说:“论功行赏,是极该的。”
“太俗。”将军说:“像这样胸襟的豪士,你以为他会意在‘功’与‘赏’么?……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他赏给我们的,倒是太多了,秉义行仁,就是我们最好的答礼了!由他去罢……”
正如将军所说,当将军观赏白马的时辰,关东山业已离开了县城,黄昏光照盐市的废墟,他在那些埋骨的长堆上呆立着,小馄饨仍系着压风的青布头巾,蹲在蔓蔓的荒草丛中焚燃祭奠的香烛。
入夜时,它们经过沙窝子,一道残阳照射在一具半埋在沙中的骷髅头上,那骷髅也许是收尸人当时未曾发觉而遗下的,骷髅的肉血早已尽化为泥土了,口里半含着潮湿的沙粒,圆睁黑窟似的眶洞,仿佛在凝望什么,又仿佛在告诉行商客旅们:一个世代的承平,是穿经一场极端苦痛的乱世而产生的。而那苦痛的影子,就留在我的白骨圆颅上。
可当关八爷经过时,天已黑了,他祗听见一缕风,被激出一缕微弱的怪异的悲吟,仿佛是幽灵在呼喊一样。
他们走过去了。
两天之后,有一个满脸生着乱胡碴儿的野汉子,从万家楼那个方向斜经沙窝子,那人垂头丧气,显得有些神经兮兮的样子。
“我去了,他可又走了!天下这么大法儿,叫我到哪儿去找呢?”他自言自语的喃喃着。
忽然他看见沙中半埋的骷髅头,便把它检了起来,托在掌上,端详着,又端详着。
“实在对不住,老哥儿,也许你当初就死在我的枪口上,我埋尸时又把你给漏了,让你独留在这儿吹风晒太阳,确是我大狗熊的不是,……不过,我它妈的活着也不好受,还不是孤魂野鬼似的吹风晒太阳?我多口气为人,你缺口气为鬼,咱们俩是爹儿俩比吊——一个样儿:过去那本账甭提了,你得告诉我,你看见咱们的八爷没有?”
骷髅头不答话。
“我把你埋掉罢,老哥儿。你不说我也晓得,咱们八爷那种人,就算没了眼,他也隐不了的!”
他取出攮子,在沙上刨坑,把那个骷髅埋了下去,拍拍手上的沙粒,又迎着风沙,有点儿颠踬似的,朝北走过去,直到沙雾遮断了他宏大的背影。
狂风是年年都有的,每当落霾如雨的风季,江淮一带的人们便会追怀曩昔,想念起那位不世的豪侠关八爷来,狂风卷沙成云,弥漫天顶,关八爷呢?却遝无影讯了。有一种没经证实的传言在抗战时兴起,说是八爷他仍然活着,并且在连云港某处开香堂,发血誓,要击破日寇的封锁,偷运海盐到后方去。
又有人绘声绘色,说是亲见鬼子在北徐州贴出的缉捕告示,上面首先列着关东山的名字,他们发狠说:假如捉着这个人,定要把他送进电磨。
但他们终没捉着他。
无论传说如何,抗战期间,甘冒封锁,偷运私盐供给后方人们食用却是事实,有一支盐车队,仍打着六合帮的旗号,他们虽是下一代的人了,但他们的侠义行径,勇悍雄风,仍和上一代一样,所不同的,上一代拚搏的是北洋军,下一代却换成了东洋鬼子罢了。
无数无数的关东山,曾在民族的苦难中继起,迎向更大的暴力,更狂的风沙!
全书完 完稿于中华民国五十五年国庆前夕
狂风沙后记
自小就活在那样的世界里。
乡土若是一只纹式古老的盆,我就是一株怯生生的盆景;若是一只透明的鱼缸呢?我就该是一尾小小的游鱼。阳光照我,爱心覆我,我的生命里,原不该早早注入成人世界的忧伤。……透过水纹漾动的盆,窥看着乡土外更广大的世界,仿佛不是实体,而是些影廓不甚分明、白晶晶或者黑忽忽的朦胧。
总梦想著有一天,能从古趣的盆缘内探出头去,或希望有什么巨力击碎那只奇幻的盆,让我能触及那意想中的朦胧世界的实体。
这并非是说,我厌倦乡土的哺育和深沉的爱,而是任何一个生命在成长期中自然的扩张;我的生命里有着强大的野性,这野性超越年龄的结果,乃使我不得不依据一些零星的、片段的朦胧印象,加以组合性的联想。
印象朦胧,且欠完整,但它仍出诸生活——受自然环境囿限的生活。这些早期的生活印象和内在感情,是扶持我生命站立的、最重要的基础。
最难忘的,就该是乡土上飘流而过的陌生人了!他们从远方来,落叶似的略一盘旋,便又悉索飘走,他们的眼里、笑里,都含蕴着不可解的远方的凄凉味,他们的身上,更满是异地的风尘。我虽不熟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虽不敢像对待伯叔亲友那样,扯住他们攀谈,但总觉每张飘过眼前的人险上,都写着千千万万他们自己的故事。我常像啃读课本似的,大睁着惊异迷茫的眼,读着他们濡染在脸颊细小汗毛上的风沙,开始对那样深沉含蓄的不可解的故事兴起极大的追索的欲望,并感受到它的使人沉醉的吸引。
一天天,一年年,无声流走,我想在空虚里抓住一点儿什么的心愿,却越来越强烈了;总没有谁能够回答我的问询,除了生活的本身。而生活的本身又冗杂,又零乱,能抓住的,祗是那些现象留给我的零星印象,而非任何理性的言词。
走江湖玩马戏的,耍狗熊卖膏药的,弹琴卖唱的,……烟样迷离的影子,常在茶黑色的背景中浮现着,连季节也不甚分明了。唯在茶黑色梦中浮现的脸廓比较清晰,清晰到即使穿过二十多年已逝的光阴,仍能分辨出他们的眼眉。
不懂得他们为何总用风沙洗脸?为何总爱在连着天的野路上飘着、飘着?他们脸上也带着笑,总笑成一朵朵疲倦的残花,饱含着无可奈何的不甘的幽怨。曾多次梦见那些人,梦见自己竟变成其中的一个,也在无涯的野路上跋涉;风扑面来,尖寒如贯胸透肤的箭镞,满眼尽是沌沌的黄尘。……在这不惯飘零的民族里,为他们不甘,同时也担忧着自己的未来——未来可能遭遇的,身不由自主的飘流。……不知从何时起始,我就熟悉那些走盐人了!说来不足为奇,多年前,在江淮一带,走盐已成为荒乱年成人们赖以为活的普遍行业了;盐枭们虽流品较杂,可不像一般传说中那样蛮悍,他们多是乡野上贫苦人,从他们愚拙的动作和朴讷的谈吐中很容易辨明……褴褛污秽的穿着,带一股盐渍和汗水混合的酸味;无论哪个季节,走盐的汉子们,都会成群飘过门前的街道,奇形的鸡公车两边分置着盐篓或叠起的盐包,一路尖声叫喊着,推着车的走盐人那份辛苦就不消说了。亢热季节,他们精赤肩膊,裸露出紫铜色闪油光的肩臂,大块因过度沉重压力而鼓凸的筋肉在肩臂间抖动着,使人联想起犁着干硬黑淤土的老牛,祗是身后差一支有形的鞭子罢了!万千破布条编结成的车襻,带着车身的全重,深深陷进他们的肌肉,推动盐车时,他们肩膊高耸,身子前倾,仿佛拚死命的挣扎,祗为了那点儿不一定能获得的利润,——几百里长途上,到处都是风险,步步都有难关。……寒冬季节,他们祗穿着油硬破烂的短袄裤,迎风冒雪,走在凹凸不平的冰棱上,脸孔、手臂、足踝,都冻成带青的酱紫色,裂出条条的龟纹。
他们的生活是原始而犷悍的。
我偏爱那种刚性的传说,描述着近百年来这类盐枭们多彩的生活;传说经过辗转流布,难免含有若干夸张的成份,尽管夸张,却不荒谬,在荒乱频仍的年代,这类人从不曾绝迹过。那些传说撼动了我,使我在童年期,心灵上就产生了波纹。
传说描述着清末及北洋时期盐政的混乱,官商勾结和暗无天日的垄断;描述着富埒王侯的海盐商穷奢极侈的淫乐生活,也描述着民间接踵的荒旱和广大村野的困贫。……走盐图利,正是陷在绝境中的贫苦人们被逼出来的冒险生涯之一。
和一般传说相比照,可以觅出我偏爱的原因,因为我国民间一般传说,多是温婉沉迟,美丽哀凄的,不是由“西江月罢”,引出些儿女情愁,就是从“紫今炉内”摘出些哀感顽艳的云烟;那些浮沉在烟里云里的人物,多无左右命运,改变环境的能力,也缺乏那种醒觉;即使有些人物,具有着由传统产生的某种催眠性的意志,如“千里寻夫”,“哭倒长城”,“拒贼保贞”……十有八九又都是女性,反观那些柔性传说里男子汉——不是公子就是书生,竟连那份催眠性的意志也没有,好像祗配落难京都,后花园受金:缠绵病榻,草绝命诗于昏黄烛影。好像祗有跳粉墙勇气,写八股的能为。在王侯爱女裙带上荡秋千的心愿。……真正是一群被环境和命运压倒了的、典型的白脸屁精!但这些软体虫一旦通过了功利的窄门,一样是高官厚禄,变成“吾唯与诸大夫共天下”的更典型的官僚,把前半生所遭逢的困厄,全都故作遗忘。……民族中最主要悲剧的根源就埋藏在这里了。
我深爱着刚性的草莽传闻,以及那些卓立的野性的人物,是从童年期就开始的;尤其是关于盐枭们的各种传说以及他们真实的生活,更为我所关切。
根据传说的显示,和他们实际生活的印证,我发现他们一度生存在极端孤绝的境界里;尤当北洋割据时期,枪杆就是法条,将帅就是法律,他们祗是被迫害的一方。环境是艰困的,命运更是绝望的;诸种人为因素结成一面绞索,绞住他们泼汗的颈项。他们推着沉重的盐车,从滨海的产盐地起脚,行经苏皖北部的荒野,千里长途上布有若干关卡,按照不成文的惯例,——除非避开,不然就得上税多次,有时税钱会超过盐的价值;说争抗么?一刀挑破盐包,白盐就是红血,蚀尽老本饿煞妻儿,比流血更为痛苦。
即使生存情境如此孤绝,如此艰难,他们仍然结帮闯荡江湖,面对着北洋军阀,以蛮悍对蛮悍,展开求存的保卫。那时北洋缉私队捕获盐枭,严刑拷迫,恣意杀戳,盐枭遇上缉私队,打杀后还得开肠破肚,空膛塞进一捧盐,名为“上肉税”;这怪盐枭们野蛮么?这一切都是逼出来的。我可以说:在被迫保卫的一方,唯一的人道就是无我的抗争。
盐归国有伊于春秋时代,管仲曾以之富齐,这政策原是极端正确的,历代行之,利民富国,甚少引起民怨,唯有自清末至北洋割据时期,盐政为人为因素破坏,盐枭才遍野皆是,并发出反抗的怒吼。
在若干传说中,我发现两宗事件,是有利于国民革命军北伐的,而这两宗事件,直接间接,都与走盐人有着密切的关联。其一是民初,驻扎淮上的清军第十三协,因为不满严刑拷迫盐枭及上级侵吞盐税,引起哗变,哗变发自该协炮队,旋而扩及全军,兵勇们纷纷携械奔散,使该协全部瓦解。其二是北伐军经龙潭血战,光复淮上的前一年,由盐枭群散布革命军北上的消息,率先纠合各县民众,集聚民枪民械和一切原始武装,公然反抗北洋,他们更取得若干零星北洋驻军的配合,造成了规模宏大、波澜壮阔的槽河之变。(*俗称占大槽。)
槽河之变时,据传经盐枭纠合的抗暴民众,至少万人以上,孙传芳曾派重兵镇压,把抗暴民众视为匪类,官称为“大槽马子”,(*马子,意即股匪。)经过镇压后,民众抗暴武力流散四乡,零星抗暴事件,一直延续到北伐军光复淮上为止。
这该是我写“狂风沙”一书时“史”的根据。
难的是我所要描绘的年代系在我出生之前,而童年时期所听取的传说,经过数十年动乱流离的生活,早已朦胧得难分影廓了;我祗记得盐枭们迷离的影子,他们所讲的故事中零星的片断,一小部份盐枭专用的暗语而已,凭空构建一个世界是不可能的,复活并重现一个时代更是无比艰难,我总不能抱空幻的野心,舍弃足够的生活认知,凭空去架构一部以概念为主体的作品。
而在那已逝时空中曾经艰难存活过的那撮人,总在我心里呐喊着,使我在沉默中思想着他们。因为我觉得那一时代背景,和当前赤色大陆的时代背景相同,往昔盐枭们所受的痛苦,正还压在幕后同胞的身上,不幸的历史在轮回,惨痛的悲剧正在重演,我实在值得写一部这样的书,召回那个已逝时代的真实情境,用它去鼓舞受难的人群,更用它去撞击暴力的本身。
远在民国四十四年,我就动了写它的念头。
我知道写这部书是困难的,它的人物众多,生活面既深且广,绝非是我稚弱的笔锋所能刻绘、所能表达的,它需要巨大的篇幅,较长的时间和比较安定的环境,而这又是我所缺乏的;事实上,最主要的困难还不在这里,因为那时候,我对于全书仍没觅得一个完整的纵线,也缺乏统一的意想。
直至前年夏季,我友唐陵,(即诗人唐静予)经常来舍闲谈,他谈及关八爷的传说,以及在万家楼为拯一弱女,而被万氏族中小牯爷活剐双眼的经过,力言这不是传说,而是发生在北方的事实。同时他鼓励我依据这事实重加安排,写出一个中篇来。
我衡量过唐陵所传述的事实,觉得这原始的素材很动人,不但色彩浓烈,还有一份野犷的沈怆,但构建一部作品,真实与否并不重要,主要的是作者是否能在作品中充实其生活的肌里,赋作品以真实的血肉。唐陵所提供的素材虽然极可能是真实的,但祗是一条故事进行的纵线,由于辗转传述,渐趋夸张,其中尤以末段关八爷被剐去双眼后,盲目听音,终于除奸复仇,最富传奇色彩,我愿意在作品中尽量吸取民间传说中质朴的美,却不愿使作品的精神落入古老传奇的窠臼。
几经考虑后,我仍决定采取这素材作为“狂风沙”一书的纵线,将它和另一部份有关盐枭群抗暴的传说并合起来,使它具有比较稳固的“史”的基础,我不但抒写关八,更同时抒写那一群感受生存重压的、卑微的江湖人物,“狂风沙”的轮廓,大体上就这样构成了。这轮廓初步的构建,实系由三大部份的揉合。一、是依据唐陵所提供的关八爷的半生经历。二、是依据我往昔听取的槽河之变的零星传说。三、是依据个人对于盐枭群和北方乡野社会的了解,但这三部份都是比较薄弱的。
也就是说,在构建这部作品的轮廓时,我的野心远超过我的综合经验。构建同时,我已经发觉了这一点。但这种情形,在创作中是常有的,我知道唯一克服它的方法,就是不断孕育,汲取更多有关的生活经验,搜集更多的资料,使我在表达时不致流于空泛。
那年秋天,我拜访了在盐市生长、同时办理过多年盐务的乡友陶永康先生,并约其经常来舍长谈。我决定借用他的经验,来充实“狂风沙”一书的生活肌里。两鬓斑白的陶先生半生生活在那种境界中,“狂风沙”所要表达的境界,正是他的生存境界。约晤时多在夜晚,薄酒无肴,灭灯燃蜡,造成一种适乎回溯的情调;陶永康先生谈锋甚建,尤当微醺之际,所述更为鲜活;从盐栈盐槽的经营状况,到盐市过往的繁华,从盐政的混乱,到盐枭群受迫的情景;从北洋防军的装备服饰,到风月堂的门规暗语,甚且连当时每种衣料、菜蔬的价格、各家盐栈的栈号,盐船起航时呼出的号子声,几乎从事盐务的各阶层人物的生活,他都了如指掌。
经过多次长谈,陶先生更讲述了很多盐市上的乡土传说,像荷花汪老鼋的故事,红妓小荷花、小叫天的经历,据说槽河事变后,盐市亦曾拉枪自卫,抗拒北洋防军的无餍榨取,不过规模极小,旋为北洋防军敉平,同时举火焚了些栈屋,拘囚一些疑犯而已。
我觉得槽河抗暴事件,是书中最主要的一部份,而对这一部份,我知道得最少,便修正初初构建的轮廓,把以槽河旷野为背景的事件,移至盐市来抒写,因为盐市的背景是我所熟悉的,这样,在场景的处理上较有信心。
由于唐陵和陶永康先生的热心帮助,促使我确定了“狂风沙”的写作大纲,以关八爷半生经历为经,以北方苦难人群抗暴事件为纬,由单线切入,到复线进行,到全面的轮回。
大纲确定后,我仍觉得这样巨大的构建超越了我实际的表达能力,内心惴惴不安;在阿里山旅行时,我曾将这部书的内容,向朱西宁、尼洛重复讲述过,一面思考着细部的表达问题。因为在这部篇幅巨大的书里,我要召回一个已逝的时代,勾勒出它全部的面影,赋予那些人物的生命,就必须尽量取用他们本身的生活语言,使用乡土气习浓烈的、平朴野犷的文字,尽量避免使用现代的文明社会中习见的词汇,这就是一大难题。
其次是对于关八爷、朱四判官、戴旺官、方胜、汤六刮、张二花鞋等这一帮人物处理,也是令人深感困惑的,如果我依据现代小说的观点去刻绘他们,全书情节,就将整个推翻。我发现中国若干乡野传说中,由人物造成的事件,和现代若干观点,有着自然的冲突性,除非我放弃原始传说中夸张的、质朴的美。如果我依照传说,运用传统的写实手法去表达呢?又恐怕使刻意塑造的人物远离真实,变成概念中的一些疑幻疑真的浮影。尤其像戴旺官师徒,这样精于击技的人物,从传说中听取他们的故事,觉得无一点不是真实可信的,因为当枪炮等现代火器尚未普及的年代,击技在古老北方,尤其在江湖道上,确然是常见的。姓名之外,冠以诨号,同样不足为奇,我幼年就曾亲见一老兵,诨号“过街虎”,能一跃数丈,穿房越脊。如今,也许受了坊间一般怪诞的武侠小说的影响,使这类精于击技的人物,被剔除在文学作品之外了,一般意识总认为谁写这类人物,谁就在写“新武侠”!但我必须表明,这是不合理的,我必须通过这种错误意识的“窄门”,以艺术的诚恳,在“人”的基础上,表达我由这些传说中所获得的、真纯的感动。当然,我这样作,事实上是一次极大的冒险,时至今日,我还没有发现我们文坛上,有哪部文学性的现代作品,是刻绘这类人物的,(历史小说除外。)“狂风沙”动笔前,我就思考过这一点,我的结论是:大仲马能写达太安,我为何不能写关东山?成功失败是另一回事,作品中文学的质素,是不会受时下一般错误意识影响的。
再其次是适度夸张的问题:民间传说的鲜活性,全得自于适度的夸张,对于人物,更是如此;像武松、李逵等英雄人物,所以能留给读者极深的印象,乃由于诸多夸张情节所造成。我写关东山等人,不愿意使用失实的夸张,破坏作品的自然与真朴,问题是在若干童年印象的本身,就蕴含着原始夸张性。我在写作“荒原”一书时,就有过这样的经验;比如洪泽湖东岸的红草荒原,若以今日成人的眼光去看,也许祗是一片宽长数里的荒地罢了,可是,它在我童年眼里,却是一片广阔无际的海洋。狼呢?少数的狼是有的,但在听取众多有关狼的恐怖传说而惊疑骇惧的幼小心灵中,仿佛每一波草浪下面,都伏有噬人的狼群;又如歪胡癞儿那个人物,是我依据童年所见的一个老兵写成的,今天看起来,他也许祗比常人较高较壮些罢了,但在当时的眼中,他就是另一个张英武。在“荒原”中,我虽忠实的唤回童年的记忆,实际上,它仍免不了那种原始的夸张性。
“狂风沙”一书,既是依据传说为主体写成的,而传说的夸张性远较童年与成人间真实印象的差距为大,我如何适切掌握,使书中的人物不远离真实呢?
这三种顾虑,时时苦恼着我,一直到动笔时,我仍无把握克服它,任它在我心上,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但我终于动笔了。
这部近百万言的、篇幅巨大的作品,经皇冠杂志连载经年,都是在边写边载的情况下进行的;对于一个同时荷负着生活重压的职业作者而言,这是一种不得而已的方式。虽然在写作期间,居地和生活都有了变迁,我仍然按照预定的计划,勉力写完了它,对于我本身而言,总算是一种安慰,——终于把心头重负减轻了。
对于已经完成的作品,我没有解释的必要,我祗是籍此说明此书脱胎和孕育的经过,简答关心“狂风沙”的读者群的问询。我知道,任何一部作品,都必需赤裸裸的面对着批评的炮火!——虽然我对于某些不读全书就大发高论的批评家们一向就缺乏信心。也许他们祗抱着某种敏锐的直感,捏捏书页就如此吠叫:
“砖头!砖头!可不又是一块砖头!”
无论如何,我总将是坦然的。